《窈窕世无双》 第1章 第1章 郑令窈短暂的人生快要结束了。 十八岁生辰,伴随着热闹的庆贺声,城墙外起义军的号角响彻天际,郑家的小厮跪在地上慌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叛军破了临安……” 郑令窈甚至来不及咬一口八馅寿桃,就被大丫头春缨慌忙背进了东小院。 兵荒马乱,信安公的府邸成了叛军首领的囊中之物。 昔日与郑令窈有过婚约的穆辰良前来探望,隔着紫檀屏风,他一袭八团石青圆领袍衫,身姿凛然,立于窗下。 郑令窈有些怕他。 今非昔比,现在他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人。 穆辰良声音清冷,透着凉薄:“当年你悔婚,可曾想到如今这一日?” 郑令窈紧咬下唇。 窗外秋风瑟瑟,微寒的雨珠扑进屋子,她坐在窗下,一双废脚无法动弹,嘴唇颤抖,许久挤出一句话,语气清清淡淡,“我又不是神仙,哪能未卜先知。” 他心高气傲,当年被人悔婚,肯定咬牙切齿记恨着。不然也没得今日这一番景象。 郑令窈想,他或许是要杀她的,如他心狠手辣,又怎会放过旧日冤家。 黑绒绣草的大纱猛地被刀剑划穿,他手执长柄佩剑,大步从屏风穿过,冰冷的刀尖抵住她的下巴,只消稍稍一使劲,便能刺进她的喉头。 郑令窈被迫直视他。 穆辰良问:“求我一次?” 郑令窈闭上眼,沉默以待。 良久,她听见穆辰良冷笑一声,声音里多了一抹遗憾,听不出是厌恶还是无奈,唤了她的小名,“卿卿,你好自为之。” 凌厉的剑锋从她的下颔处移开,靴子远去的声音逐渐消散。 屋内寂静如沉水,郑令窈松开紧蜷的拳头,冷汗湿了衫襟。 不多时天色浸墨,春缨端了蟹面进屋来,一边哭一边看着郑令窈大口吃面。 “外面死了好多人,城里遍地都是尸体,姑娘,咱们是命大的,您莫要再犟,到穆大人跟前服个软,他念着旧情定不会为难您。” 郑令窈吃得专心,一碗面汤水不剩,全都下肚。 等吃饱了,郑令窈同春缨说话,一口气慢吞吞的,不急不忙:“我也是这般打算,待会便去求他。” 春缨一愣,未曾料到郑令窈节气之短。 郑令窈继续道:“刚才他拿剑比划,吓得我差点背气,这会子我缓过劲,已想出一番恳求之词。你放心,我虽瘫了腿,但姿色尚存。” 春缨哽咽,哭泣之声更甚,“姑娘委屈了……” 郑令窈拿手帕为春缨擦去眼泪,一下下地抚背安慰道:“蝼蚁尚且贪生,只要能活着,比什么都强。” 她未曾思虑太久,当即命春缨为她重新梳洗,两颊特意扑了粉团胭脂,挑了当年穆家送来的那套采绣江水纹缎绣制成的衣裙,一鬓玉珠钗,唇间点绛红,乔装完毕,满室惊艳。 去的路上,郑令窈是这样想,穆辰良得势,以他的心机才华,日后定能坐稳江山。他刚才未杀她,心思可窥一斑。 他喜欢她,过了六年,他依旧这般恋着她。 这是她的本钱,她要好好利用起来。 郑令窈看向自己的一双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倘若她没有瘫痪,兴许能从穆辰良那里得到更大的好处——她要的不仅仅是活着而已。 穆辰良占了东边书房与将士谈论战事,听见她来,并未有所反应。 夜晚风大,寒气似刀子般一阵阵往脸上砍,郑令窈端坐在轮椅上,腰板挺得笔直,十足的世家女做派。 等了一个时辰,穆辰良终是跨出屋子。同他一起出屋子的,还有郑令窈的异母哥哥,郑嘉和。 将士恭敬地称他为“郑大将军”,想来也是叛军中位高权重的臣子。 她素来与这位异母哥哥不对头,他被郑家赶出府的事,还是她一手促成。这样一想,郑嘉和此时与她相见,很有可能趁势报昔日之仇。 郑嘉和却对她视而不见。一身铁亮铠甲稳阔如山,自她身边经过之际,全无半分神情。 郑令窈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直到郑嘉和走进黑暗处,几乎望不见身影时,这才敢自由呼吸。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郑嘉和自石拱门拐进回廊处,似乎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那眼神复杂万千,唯独没有厌恶。 郑令窈不再想,全心意放在步子故意放缓的穆辰良身上。 穆辰良也没理她,就这么无情地从旁迈过步子。 郑令窈不言语,伸手捞住他宽大的衣袍。 她模样生得好,双眸涟涟透亮,微一低头,明媚天真,满身透出来的少女灵气,无人能抵。 穆辰良果然止步。 郑令窈算准他会回头,此时心中窃喜,开口唤他:“二哥哥。” 她口齿略微不清,喊出的“二”,更似“爱”。 穆辰良低下腰,抚上她的脸庞,“再叫一声。” 郑令窈乖乖巧巧地又喊了次。 夜凉如洗,昏暗的光线中,穆辰良神色不明,末了,他挥手禀退春缨,亲自推着郑令窈往内院去。 “不曾想,你竟肯来求我。” 郑令窈大着胆子扶住他的手,袖领阑干梅花的刺绣顺着指腹摩擦滑落,她的小嗓子细细软软:“除了你,我再无人可求。” 穆辰良呵一声,“怎么,你竟不知,天大的好事在后头等着你?卿卿,你的福气不在我身上。” 郑令窈听得糊涂,面上冷静:“有些事,我不想错过第二次。” 穆辰良迟疑,盯着她瞧了几番,大笑,“原来你竟不知情,姓孟的要娶你。” 借着屋里透出的余光,郑令窈瞧见周围的旌旗上郝然一个“孟”字。 原来当了皇帝的不是穆辰良,是姓孟的。 她当即将心思转了过来,装模作样:“我不在乎,你带我走可好?” 穆辰良薄唇一抿,笑道:“卿卿,我倒小瞧了你。” 郑令窈被送回东小院。 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想,脑袋都快想破,恁是记不起哪个姓孟的曾与她有过这等情分,郑令窈虽苦恼,但心中的石头落地,多了几分自信。 无论是穆辰良还是姓孟的,反正她这条命能留下了。 郑令窈这般想着,梦里都在窃喜,直到卯时,被人强行灌下一碗□□。 海口大的碗,她尚未清明,便有人撬开她的嘴,狠着一股劲往里倒。 她想看看究竟是谁害她,却被遮住了眼。 有女子气若游丝在她耳畔低身道:“你同他说了什么,辰良竟为了你生出造反之心,若真要反,定是往死路上走。郑令窈,过去你不安分,如今这般境地还能害人,还是死了干净。” 这声音好熟悉,郑令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弥留之际,她也懒得反抗了,这一大碗□□喝下去,她哪里还有活路。 身子越来越沉,周遭的一切越来越暗,所有的声音混杂一团。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春缨的哭喊声,匆忙的脚步声,以及……穆辰良的暴怒声。 她就要死了,他还不忘威胁她:“郑令窈,你若敢死,我便将你脸毁了。” 他最爱她这张脸,以为她也疼惜,却不想大错特错。 她从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她在乎的,是容貌能带给她的名气和爱慕。 郑令窈恨啊,恨他护不住自己,使出最后一点力气,也要揶揄他:“你这个废物……” 穆辰良僵住,脸色煞白。 郑令窈想起一事,又抓住他的手,喊:“谁杀了我,我要她偿命。”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语气越发急喘:“穆辰良,你若真心爱慕我,便立马杀了她。” 穆辰良应下:“好。” 这下好了,她也不关心到底是谁害她,反正是要一块死的,多个人陪葬,黄泉路上不孤单。 郑令窈躺在那,委屈地等着赴死。 周遭突然又多了一个人的声音。 她听见众人齐齐跪下的声,高呼“万岁”的动静差点没立马将她吓死。穆辰良的臣服之声也在其间,可惜喊得并不情愿。 应该是那位姓孟的新皇了。后面跟着她的哥哥郑嘉和,他哽咽着声念叨请罪之辞:“微臣罪该万死,未能护好她。” 听得出这两句是肺腑之言,真诚之挚,郑嘉和似乎是在哀恸溃哭。 他为何哭得这样伤心,她待他并不好。 郑令窈回过神,仅存的一丝意念落在跟前陌生男子的身上。 这位新皇该是风尘仆仆而来,她几乎能闻到他衣袍沾带的甘苦泥土。 那人捏了她的手放在胸口,一字一字地唤她小名。 “卿卿,终究是我来晚了。” 郑令窈不甘心,使劲地想要睁开眼瞧一瞧,她还没来及红颜祸水,还不曾看一眼这个姓孟的到底是谁,好不容易挣来的命,怎么能就这样死了? 可惜却是不能了。 她这一生,潇洒肆意,享尽富贵,到头来,竟连十八岁的年头都没能活过去。真真是笑话。 她没了意识,只能做梦。 人生尽头最后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回到小时候,绿枝槐树下,祖母将她抱在腿上,大伯母拿了樱桃喂她,堂姐蹦跶着扑碟。 那时春日正好,有风吹过时,葱葱茏茏的树叶簌簌作响,交错枝丫间漏下一缕缕光线,照在脸上暖暖的。 祖母唤她,“小卿卿,莫要再睡,积了食可不好。” 郑令窈通身懒洋洋的,窝在祖母怀里蹭了蹭,嘴里呢喃:“老祖宗,让我再睡会。” 她觉得这时真好,当个长不大的孩童可真好,爱她疼她的人都在身边,她不用苦心经营苟且偷生,临安信安公府的宝贝娇娇女仍是她郑令窈。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这一生停在十六岁。 十六岁之前,她几乎被人宠上天,十六岁之后,她却连地里的泥土都不如。 诺大的郑府,再也容不下她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若没有叛军攻城,她在府里也活不长久。 世事难料。 大雨倾盆声嚣嚣,似百条江河自天际直流而下,寒冷潮湿的白汽从四周溅涌,雨声涕泗滂沱,像当年她倚在檐下听雨品茶的谷水之雨。 好时光,总难得。 …… 义宁六年,杨帝自请让贤,玉玺拱手以奉,新帝登基,改国号“晋”,年号武德。 武德二年,新帝追封临安信安公府千金旧朝长公主之女郑令窈为“秀宸皇后”,此后不再立后。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2章 三月,春回大地。 临安信安公的府邸忙作一团。 郑府二房的小女儿,要从宫里回来探亲了。 她的舅舅杨帝甚至重视她,今年刚封了郡主,回府所用之物,皆以公主之制备下,礼数之外,派一支精练羽林军沿途护送,又命司礼监太监捧亲恩圣旨随行。 半大的孩童,出宫之事,竟比后妃省亲还要气派。 郑府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自数年前长公主嫁于二老爷之后,府里很久没有这般大动干戈了。郑大老爷与郑三老爷商量,在府后边营建一处新园子,专为迎接所用,早年前便开始着手,一半翻建,一半新造,内里古木繁花,景象万千。 探亲队伍,浩浩荡荡,一路自汴梁往南,皆配千里马,数日功夫,已近临安。 三月十五,先行太监各处通知,兵马司清道,郑氏合族相迎,众人皆翘首以盼。等了多时,眼见吉时将至,郡主之仪未见分晓,太监来报,命各处照常“接驾”圣旨。 旨意并未其他,圣上寒暄问候之语而已。 郑家人多时不见郡主,已有狐疑,郑家长房大老爷袭爵,凡大事该由他出面,不等相问,随行大太监便道:“郡主忽染风寒,不宜受礼,若无郡主口谕,切莫惊扰郡主尊驾。” 众人领命。 宫人拥着郡主直接入了园子,不许任何人往里头探望,一待便是半月。 郑家人准备了大半年的功夫,蓦地一下子扑空了,各人各有各的郁闷。 众宫人回宫时,郑大老爷憋不住,私底下寻了个小太监悄悄问:“郡主怎地忽染风寒,可是水土不服之症?如今病情可好些了?” 这位小太监曾与郑大老爷有过往来,凑近道:“大郎有心了。”后半句浅了声,几近挨到郑大老爷耳根前,小心翼翼道:“实不相瞒,郡主顽劣,不愿回府,路上假戏真做落了水,这才染了风寒,如今病情早已好转,大郎何等尊贵人,切莫往小孩子跟前讨没趣,能避则避。” 郑大老爷蹙眉,虽心中早有猜想,但听到“不愿回府”四字时,仍免不了心中郁结,沉思半秒,勉强笑道:“郡主自小养在圣人身边,自是端厚有礼,只因年龄小,耍些小孩子脾性,她虽为郡主,仍旧是我们郑氏之女,做长辈的自会迁就包容,何来躲避一说。” 小太监叹口气,“大郎仁厚,却也未曾受得住这娃娃,自她在宫中这些年,圣上极度宠爱,宠出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天王老子脾性,她年龄小,又生得那般可怜见的模样,但凡做错事,无人敢罚,众人皆依她。” 郑大老爷越听心越沉,迎个小祖宗回来,谁家能高兴?无奈问道,“圣上既如此疼她,为何放她出宫探亲,何时再接回去?” 小太监道:“小郡主虽得圣上恩宠,却并不得太后圣心,前阵子惹出一件祸事来,虽不要紧,然太后气极,借着这个由头打发她出发,只怕一时半会接不回去。虽是如此,大郎仍要好生恩待,待太后气消,圣上仍要接她回宫。” 郑大老爷心中有了定夺,着人打发一百银子给小太监,吩咐人将府中迎接所用物什一一撤下,人前再不提郡主回府探亲一事。 郑家人郁闷,传说中不好惹的小祖宗郑令窈也觉得郁闷。 她一觉醒来,怎么就活成八岁女童了呢? 郑令窈叹一口气,不经意又想起前世枉死的事情,越想越觉得气闷——眼见着就要成功摆脱困境,重新步入锦绣人生,竟那么被人轻易给害死了。 哎,就只差那么一点点。 屋内响起轻软脚步声,是大宫女鬓鸦挑了大红撒花软帘端水进来。 郑令窈侧枕右臂,尚处在郁闷中没有缓过劲,不想理人。 “郡主,梳洗后用过早膳再睡罢。” 郑令窈从锦被中伸出手,小小一对白藕般的手,毫无芳华少女的纤细,抬头往外一瞧,望见婢子怀中捧着的铜镜,倒映出她现在的模样。 看惯了自己娇媚风流模样,乍一见如今这般女童憨态,竟似见了生人一样。 郑令窈抱着宝石镜子瞧了足足瞧了半个时辰,而后叹幸,亏得托在自个身上,换了别人的身子给她,她宁愿不要这巧宗。 鬓鸦伺候她更衣梳洗,端了冰糖燕窝粥奉上,郑令窈并不想吃,命人搬了灰鼠椅,坐在花荫下看风景。 万物回春的鲜翠欲滴一层层往外蔓延,春日阳光笼罩而下,风摇摇地透过树缝吹进来,吹不动这一壁绿翡翠。 素白围墙俏竹影,绿蜡芭蕉瘦梨花。 碧纱馆见证了她半世的光阴,她从未想到,自己竟会如此怀念这里。 这会子郑令窈彻底清明了,回头问鬓鸦,“怎么不见有人来找我,老太太和大奶奶哪去了?” 鬓鸦疑神,嘴里慢吞吞道:“郡主在病中曾吩咐,不想见郑家人,府里的人进不来园子,老太太和大奶奶并不在这的。” 郑令窈一懵,提裙往外走。 掐指算来,现在她应该才在园子里躺了半月而已。 一路心急如焚,想要早些见到祖母,风簌簌拂面,走着走着眼泪便出来了。 如此这般直奔亲人,她忽地记起当初自己离开皇宫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边走一边哽咽,到最后泣不成声,鼻涕眼泪哭了舅舅一身龙袍。 她在皇宫享尽荣华富贵,自然不肯回郑家。她的母亲为长公主,父亲官居高位,她一出生便被封为县主,与郑家其他哥儿姐儿自是不同.虽父母早亡,然皇帝舅舅百般疼爱,人人艳羡。 那时年幼,不知命运荆棘,总想着她的皇帝舅舅会来接她,却不想,直到死,她也不曾回到金瓦红墙砌的宫殿,那个疼她爱她如命的昏君舅舅,也再也没有实现他的承诺。 郑令窈下了轿便往老夫人的院子去,脚步急急,气息喘喘,不等大丫头通报,便自己掀了堂屋门帘进去。 郑老夫人屋里,大奶奶王氏和三奶奶宁氏正在说话,令窈蓦地一闯,众人皆愣眼瞧她。 白白嫩嫩的一个奶丫头,身形瘦长,脸小小一碗,粉腮杏眼,娇憨可人,直接便往暖阁头钻。 暖阁里郑老夫人吓一跳,一睁眼望见膝边枕了个粉白团子,后头鱼贯而入的婢子连呼“郡主”,当即明白跟前人便是自己想了八年的孙女。 郑老夫人一把抱住令窈,喜不自胜,哪里还管什么规矩礼数,搂在怀里直呼当年令窈出生时,二儿子央她为令窈取的小名。 “卿卿,我的乖囡囡。” 郑老夫人名下四子,唯大房和二房是嫡出,三房和四房皆庶出,皆在府里,并未分府。老夫人偏爱二房,也就是令窈的父亲。令窈父亲几乎是被她捧在手心里长大,令窈眉眼之间长得像她爹,前世老夫人几乎将对二儿子的疼爱全部转移到了令窈身上。 温暖的怀抱,熟悉的称谓,宠溺的语气,令窈贴在郑老夫人臂弯里,眼泪汪汪喊着“祖母。” 自她有记忆以来,八岁前,皇帝舅舅最疼她,八岁后,老太太最疼她,无论她怎么任性妄为,老太太总会包容她保护她,就算她几次惹得老太太大怒,老太太也不曾怪过她。 上一世,郑府家道中落后,府里横生诸多变故,老夫人染了急病,匆匆便走了。如今再见到昔日最亲的亲人,令窈恍惚觉得前世之事都是梦一场,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祖孙俩叙情正浓,外间大奶奶和三奶奶进来,郑老夫人指着两房夫人道,“这是你大伯母和三婶。” 令窈看过去,先是看的大奶奶。 前世大奶奶死得早,甚至死在老夫人前头。大家都说大奶奶死于伤寒,只有她知道,大奶奶其实是吞金而亡。她暗暗地想,这辈子一定要将所有金子都藏好,无论怎样的艰辛,也不能再让大奶奶寻死。 只要她以后能够及时找到那个注定要做皇帝的孟姓人,她就可以保住自己,保住她想护住的人。 令窈转头再看三奶奶,眼眸里明显闪过一抹不耐烦。 上辈子三奶奶对她可不怎样,尤其是三房掌权后,那日子过的,简直比乞丐还不如。 大奶奶和三奶奶相对一视,心中皆狐疑。 前几日园子里还传这位闹着要回宫的事,今天怎么就转性了? 令窈搂着郑老夫人的脖子不肯放手,脸上眼泪挂着,嘴里含糊,软颤颤地喊道:“大伯母好,三婶好。” 大奶奶点头示好,见她哭得跟花猫似的,亲自递了帕巾。 三奶奶站在一旁笑,“园子里人人都说郡主长得仙女似的,今天一见,果然如此,模样身段,像极了我们老太太,这下好了,我们郑府不但有南山寿星,而且还多添了个九天仙女,真真是福气。” 众人笑倒,一番玩笑问候后,三奶奶拉着令窈的手问,“病痊愈了吗?” 大伙不吱声,郑老夫人和大奶奶皆看向令窈。 众所皆知,郑令窈这病,是心病,是不肯留在郑府的病。 令窈挨得老夫人更紧了,“我在病中,老不见老太太和其他伯母婶娘来瞧我,心中郁结,今日方好。” 三奶奶笑:“我们哪里敢去瞧你,诺大的园子都给你霸住了,我们这起子当伯母婶娘的,头回有个郡主侄女,这会子我还喜得不曾回过神,生怕哪里不周到就得罪了郡主侄女。” 令窈圆溜溜一双黑眼睛看着她,三奶奶也同她对着瞧。 小郡主的娇纵蛮横,这半月以来,全府上下皆知。 令窈知道自己确实有错,但没办法,谁让她一睁眼就是这般景况,三奶奶揶揄她,话却一句没错。 她想,以后肯定得多注意,她重活一世,至少不能再让疼她爱她的人因为她而平添烦恼。 令窈转向老夫人,含泪道:“祖母,我前阵子病得糊涂,做出许多错事,您别恼,以后我再也不惹您和其他长辈生气了。” 她说这话,神情真挚,语气恳切,另一只手轻轻地为老夫人抚心口。 郑老夫人见她主动将不愿入府的事情挑明,又说出这样一番真情实意的话,当即落下心中一块大石头,拍着令窈的背笑道:“无碍,你初次回府,一时间不习惯也是情理之中,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家,你想怎样就怎样,一切有祖母为你做主。” 令窈高高兴兴地又重新跌入老夫人怀里,侧目往三奶奶那边抛了个娇俏眼神,三奶奶一皱眉,没说什么。 大奶奶在旁偷偷望见了,拿起巾帕捂嘴一笑。 因探亲的事,郑府人不太待见令窈,没见着面,便已将她定死为顽劣的丫头片子,晚上吃饭时,小辈们的目光齐齐盯着老夫人身旁的令窈。 此时令窈已换一身绯红金线锁边衣裙,双螺髻上并插一对白玉簪,临安女子多画笼烟眉,她不同,浓眉远黛而妆,歪歪地靠在郑老夫人臂膀上,对着四面八方窥探的眼神,悠然扫视,毫不露怯。 郑家这么多人,他们怎么看她,她并不太在乎。反正大家以后都是要一起在乱世中漂流的。 如今天下虽稳,但朝政庸腐,宦官越权,杨帝虽是个好舅舅,却也是个实打实的昏君。这天下,十年后便会易主。 想到那位姓孟的新皇,令窈便抱憾愤懑,皇后的位子她很是喜欢,说不定努力一把就有了。 现如今,却要从头来过了。 席间大家吃得开心,令窈想那个姓孟的想得咬牙切齿,老夫人往她碗里夹菜,丫头元梦进屋来报,“二少爷来了。” 郑令窈猛地一惊,下意识想到穆辰良,穆家与郑家为姻亲,穆辰良排行第二,幼时入郑府做客,众人皆呼他为二少爷,她也跟着喊他“二哥哥”。 她伸长脖子往雕镂飞罩后瞧,却不是穆辰良。 那人坐在轮椅上,穿颀长葱绿单衫,薄薄的一张白脸,面蕴病容,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由侍女推着进屋。 郑令窈这时方记起,郑府真正的二少爷,从来都不是穆辰良,而是郑嘉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3章 众人脸色一变。 对于郑家而言,郑府二房的儿女,除了郑令窈,其他都不算。 郑二老爷娶长公主之前,曾有过一房妾侍。 本以为和亲远嫁的公主再也不会归来,郑二老爷年少立誓绝不娶亲。或许是上天垂怜,昔日情投意合之人,竟从沙漠蛮荒之地活着回来了。 长公主再次下嫁,这一次,嫁的终于是自己喜欢的情郎。 妾侍死得早,留下的一儿一女却成了郑家的心病。公主于汴梁另行开府,并无接庶子庶女上京的念头,婚后一年即生下了郑令窈。 临安人谈起郑家二房,从来只说二房正妻长公主与嫡女郑令窈。 令窈的庶兄庶姐,完全是被人遗忘的存在。 思及此,令窈看向郑嘉和的眼神掺了一抹愧疚。 上辈子她确实欠了他。 郑嘉和同老夫人问好,“问老太□□。” 老夫人并不喜欢郑嘉和。 他一出生便先天不足,双腿虽完好却无法行走,加之其性子阴冷,独来独往,从来不在人前讨喜,老夫人每每想到二老爷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偏偏还是个不中用的,心中便有闷气。 久而久之,也就远着郑嘉和了。 “我来探望妹妹。”郑嘉和候在珠帘后面,语气轻,听不出波澜。 老夫人手臂一弯,下意识将令窈挡住,“你妹妹大病初愈,需要休养,改日再过来罢。” 众人埋头吃饭,刚才闹哄哄玩笑一桌,瞬时鸦雀无声。 片刻,郑嘉和沉声一句:“是。”缓缓离开里屋。 轮椅绞在厚重毡毯上的吱呀声逐渐消失,老夫人问责:“谁让他进来的?” 有丫头出来领罚,老夫人口头训斥几句,满桌的菜没吃几口,全部都让撤了下去。 夜晚老夫人腾出碧纱橱,又担心她忽然换地睡不踏实,遂坐在拔步床边同她聊话。 老夫人笑得慈祥,耐心地哄她睡觉,与今日对待郑嘉和进屋来时的冷淡模样完全两样人。 令窈觉得惭愧,毕竟老夫人偏心的对象是她,如此反思片刻,她懒得再想,伸了个懒腰环住老夫人的腰,贴在她腿上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都快要睡迷了,老太太忽然开口说话,语重心长交待:“你庶兄性情古怪,你不要招他。” 令窈不以为然,上辈子她早就招惹郑嘉和一万遍了,他从来不说什么,也不会反抗,没劲极了。 她怕谁都不会怕郑嘉和。 老夫人叹口气,觉得自己说话太重,捻着令窈的手心抚摸,又道:“但你也不要嫌他,他虽那副模样,毕竟是你庶兄,长兄为大,你敬他几分总归是没错的。” 这话令窈心服口服。就冲着前世她死时他哭得那般伤心欲绝,她也会敬他几分。 夜凉如洗,老夫人院里下了灯,其他小院尚是灯火通明。 有人提灯从穿堂而过,尖尖耳朵尖尖下巴,便是郑令窈的异母姐姐,郑令婉。 今晚的团圆饭,各房哥儿姐儿都去了,除却出游在外的四房长子,便只有她和郑嘉和未入席。 郑令婉刚从三房那里出来,敲开两扇黑油小门,庭院深深,东北角上上常年照不见阳光的一处房舍,便是她要拜访的地方。 一豆油灯,暗黄的湿晕中,郑嘉和膝间一本旧书,风从窗子里进来,青桁架子上云纱长衫来回荡漾,郑令婉双手拉下夹纱槅扇,回头抱怨:“兄长屋里怎么连个暖熏笼都不摆,春寒未散,日晒夜冷,最易着凉,小心为是。” 郑嘉和点点头,未抬眼,问:“这么晚,你来我这作甚?” 郑令婉皱眉,“兄长今日去了老太太屋里?” 郑嘉和不说话。 郑令婉语气不善,“兄长何苦自讨没趣,她与我们不是一个娘,哪里瞧得上我们。况且我听三奶奶屋里的丫头说,为了她回府的事,大老爷和三老爷热脸贴了冷屁股,外面人都笑话呢,老太太对她一时新鲜,待日子一久,她在府里讨不了好。” 郑嘉和撂开书,桌上蜡烛油汪汪,火光渐渐地小了。他重新取火燃上,郑令婉在旁继续说:“兄长隐忍至今时,日后务必要远着她,若是生出意外,叫人瞧出端倪……” 郑嘉和终是抬头看她,黑亮的眸子里透出三分不耐烦。 郑令婉噤声,心中觉得不痛快,不多时便起身离去,走时抿唇提醒他,“兄长,我才是你唯一的妹妹……她不算也配不上……” 郑嘉和推着轮椅缓缓往里,也不知听没听到。 自那日郑嘉和来后,郑令窈一直等着他再来探她。 其实她大可以自己去找他,但她就是撂不下这个脸。哪怕她知道摆在跟前的不是被她狠狠伤过的人,一切都是新的。 她仍是羞于直面自己的过错。 令窈盼了好些日子,老不见他来,犹豫许久要不要去找他,纠结一番,终是没去。 老夫人常常在屋里抄写心经,令窈最是静不下心的人,在跟前待得无聊,寻了个由头往大奶奶屋里去。 她比前世提早出了园子,老觉得心里不踏实,觉得这段时间郑府好像有事要发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一向懒惰,从不关心别人的事,说是自私,她也全认了。 大奶奶与三奶奶在屋里说话,大姑娘郑令佳带着三房的嫡出女儿郑令清院子里斗草簪花。 “佳姐今年十四,再过两年及笄便能定亲了,嫂子可有中意人选?” 大奶奶笑道:“我总共就她一个女儿,自然想多养几年,这事不急。” 令窈收回刚抬起的脚,想了想,并未进屋。转身往院子里去。 “阿姊,五妹。”令窈甜甜地喊两声。 大家都停下看她。 她肩上披的,脸上涂的,鬓上簪的,样样金贵,加之宫里熏陶出的一身高傲气派,往姑娘堆里一扎,格外显眼。 五姑娘郑令清排老幺,比令窈只小几个月,平日最是喜欢铺张浪费,追求奢华,自以为享尽好东西,此时见了令窈,不免相形见绌。加上三奶奶平时的告诫,索性背过身不瞧她。 令窈也就装作没看见她。 郑令佳作为长姐,招手让令窈过去。 令窈很是喜欢这个堂姐。 在她的印象里,堂姐秀外慧中,温柔善良,几乎符合她对姐姐的所有幻想。更重要的是,前世郑令佳待她犹如亲生妹妹。 别人常说她长大后模样好看,是个难得的美人,但令窈却觉得,比起她自己的容貌长相,她更喜欢郑令佳这种,温温润润,看似清淡,却百看不厌。 郑令佳端来厨房刚送来的鹅油卷,拿银箸夹一个喂到令窈嘴边,怕她吃漏了,又拿帕子替她擦嘴。 令窈亲热地蹭着她的臂膀,吃了一个又一个。 就着阿姊的温柔乡,她可以坐在这里吃一下午都不腻。 郑令清看得眼睛冒火。 以前郑令清是老太太跟前最讨喜的,大家都疼她让她。如今来了个郑令窈,她觉得自己所有的殊荣都被夺走了。 待郑令佳走开去屋里拿东西,她压低声音同令窈道:“吃这么多,小心撑死你!” 令窈一愣,抬头望见郑令清鼓着腮帮子嘟嘴瞪眼,看她的模样恨不得一口吃掉自己。 令窈:“我天生纤细,吃不撑。” 郑令清嘴里哼唧,挡在令窈跟前,像平时那样颐指气使:“我也要吃,你喂我。” 令窈懒得理她,“你要吃,自己动手。” 说罢她站起来准备去找郑令佳,放着她和郑令清单独待一起,她可受不了。 刚走没两步,身后传来瓷碗摔地的声音,郑令清哇地一声哭起来,屋里头大奶奶和三奶奶都走了出来。 三奶奶问,“怎么了?” 郑令清踉跄扑向三奶奶的怀抱,哭得认真,指着令窈道:“四姐吃鹅油卷,我也想吃,她不给,摔了盘子不理我。” 令窈无语凝噎,以前她只知道郑令清阴险自私,不曾想她这个恶性原来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这么小,就会陷害人了。 郑令清见令窈没有反应,哭得更卖力,眼泪豆子不要钱似地往外撒。 三奶奶自然要为自己女儿说话,“郡主,令清年幼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计较。” 这话说的,好像令窈不是小孩子一样。 郑令窈气不打一处来,她最受不得委屈。余光瞥见滚了一地的鹅油卷,感叹可惜,拣了一个就要往郑令清嘴里塞,“你要吃我现在喂你就是,何必哭鼻子。” 郑令清差点吃了一嘴土,吓得忙躲开。 令窈站在她跟前,忽地也开始放声哭,似要同郑令清比嗓子,一声哭得比一声高。 不就掉两滴眼泪吗,谁不会。 她前辈子都是靠撒娇撒泼过来的,论耍无赖,郑令清别想赢过她。 三奶奶愣住。 毕竟是天家的宠儿。这一头两头地瞧看,郑令窈哭得比令清伤心更甚,闹起来谁是谁非还不一定。真要为这事吵到老夫人跟前,不值当。 大奶奶也在旁边劝哄,忙地让人另拿两碟鹅油卷,各分一碟。 郑令清不甘心,三奶奶却是不敢再让她哭闹了,没说几句,便带着郑令清回去。 三奶奶走后,大奶奶牵着令窈进房,打水为她擦脸,笑道:“好了别哭了,人已经走远,听不见。” 令窈这才停下来,眨巴着水汪汪的黑眼睛,明白大奶奶是向着她的,也就不装了:“我才不吃她那哑巴亏。” 话刚出口,便觉得不妥。她现在八岁,该是天真无邪的年纪,不应说太过惹人生疑的话。 立马又做孩子撒娇状:“伯母,我明明没有摔盘子,五妹妹非说我摔了,真气人。” 大奶奶心想,就算真摔了,三奶奶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郡主这个身份,可不是白封的,况且还不是个虚的,圣上给的封地富沃,食邑不愁。论食君之禄,令窈这个小女童比郑大老爷还要阔。 晚上令窈回到老夫人房里,没人提白天的事,她用过晚饭后便睡下了。 第二日又去找郑令佳玩,郑令清也在,见她来,提腿便走。令窈乐得一人独占阿姊,赖着郑令佳又是腻玩一天。 郑令佳是大房独苗,头回得了个这样黏人的妹妹,又怜她无父无母入府一趟遭遇诸多流言,府里虽有亲姐亲兄,然形同摆设,不由地对她多照顾几分。 如此玩耍半月,至四月初的时候,郑令佳得了外府帖子,邀她去做客。 令窈正好也在跟前,郑令佳便问,“你去不去?” 令窈婉拒,天气越发热,她只想赖在屋里睡觉。 眼见着快到吃晚膳的时候,她好几天没陪老夫人用膳,今日不能再耽了,遂离了大房,往老夫人院子里去。 刚走到门帘处,听得屋里三奶奶同老夫人说郑令佳出府做客的事。 一听,原来去的不是别家,是三奶奶娘家,宁府。 论家世,四房之中,只有三奶奶宁氏略差些。大奶奶王氏出身书香世家,祖祖辈辈皆是文人雅士,家族显赫一方。二房自不用讲,皇家之女,最是金贵。四房奶奶卫氏,也是勋贵之家的女儿。 只有三奶奶,祖上是走商的,如今家中虽捐了官,到底气韵不足,不敢与其他几房相提并论。为此,三奶奶整日里珠翠满头,锦衣华服,就是怕被人看轻了去。 “我想着让令清一块去,反正半日功夫,去去就回来了,老祖宗要是还不放心,我就让自个屋里的大丫头全都跟出去伺候,横竖出不了什么岔子。” 老夫人没有二话,睁眼瞧见令窈,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额头都是汗,大概是从外面一路跑来的。立即抱在跟前,伸手一摸她后背全是汗,生怕着了寒气,马上让人打热水取衣裳来。 令窈伸手让人伺候,穿戴整齐后从屏风后走出,坐在三奶奶对面,捧着笑脸道:“阿姊和五妹要去哪,我也要去。” 三奶奶眸子闪过一丝慌张,不多时整理好神情,笑道:“没什么好玩的,我娘家屋室简陋,郡主去了定嫌无聊。” 令窈摇着老夫人的手,“祖母,我要去嘛。” 老夫人遂允。 三奶奶坐坐就走了。 老夫人不想她去外面,恐防跌了摔了,“卿卿,外面不比家里你可任意嬉闹,若是在外受了委屈,可别回来哭鼻子。” 令窈眼睛亮亮的,扑进老夫人怀中,“谁哭鼻子谁是小狗。” 得亏刚才她想起来了,前世郑府大房的丑闻,可不就从这里开始的么。 三奶奶嘴里说的“横竖出不了岔子”,兜着人骗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4章 出发去宁府那天,令窈穿了从宫里带来的金丝缕纱衣,全身上下,里里外外,精致华贵。 随行的婢子皆瞪大了眼睛瞧。 像是从未见过这样子矜贵女孩儿。 令窈不想走路,怕脏了自己衣裙,招手唤来鬓鸦抱她上马车。 车里郑令佳挪出地方,伸手接她。 “卿卿,今日出门,阿姊有话要先交待给你。” 令窈一挨着她,便跟化了水似的,软绵绵地瘫在她身上,“阿姊放心,老祖宗已在我耳边念叨数遍,今日我便是你的小奴儿,你让我往东,我定不往西。” 郑令佳少年老成地点点头。 令窈撩起窗软帘,郑令清刚从西角门出来,提裙缓步,意气风发。 令窈皱眉,冲她喊:“五妹,你磨蹭个什么劲,你若再慢些,我们就不等你了。” 说完她就吩咐人出发。 郑令清不敢再耽搁,加急步子,直奔而来。 “你等等我!” 郑令清上了马车,气喘喘,撅嘴:“今天你们才是客人,哪有主人没来,客人先行的!” 令窈阖眼,彻底无视她。 郑令清气得跺脚,捞住郑令佳的袖子,“阿姊,你看她!她欺负我!” 郑令佳笑笑没说什么,替她理好裙面,拿了九连环转移郑令清的注意力。 马车稳当行进。 车里出奇得安静,郑令佳低眸看令窈,觉得奇怪,今日怎地这样乖巧? “卿卿。”郑令佳轻唤。 令窈闭着眼,含糊应了声,转开脸埋头倚在她的后背。 郑令窈面上平静,其实是在回想前世之事。 大房被人诟病的时候,她好像还待在园子里闹脾气,所以并不清楚事情具体明细。犟了三个月后出园子,便听得人说郑府大房的姑娘背信弃义,出尔反尔退掉宁府的亲事。有另攀高枝之嫌。 前世令窈第一次见郑令佳,她颓靡苍白,了无生气,穿鸦青色褙子坐在角落似一尊呆泥人。 后来与大奶奶亲近了,令窈才知道,原来之前宁府婚事,是宁家算计来的。 令窈问过郑令佳,到底是怎么和宁府公子扯上关系的。郑令佳脸面薄,只说自己在宁府做客失足落水,被宁公子所救,她虽感激他救命之恩,但并无联姻之意。 促成郑宁定亲的,是一封缠绵相思信。郑大老爷以为郑令佳与宁公子私相授受,又有之前落水的事,面子作祟,一气之下便接受了宁府的求亲。 郑令佳和大奶奶这时才明白过来,宁府的邀请和那封闺房中搜出来的书信,都是宁家的套。 郑令佳羞愤气极,不肯为人鱼肉,以死相逼,坚持退婚。 再后来,郑宁两府退婚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令佳的名声受损,大概她自己也对亲事生了惧,一直拖到二十二岁尚未出阁。那时郑府早就不如从前,大老爷挑了个寻常人家匆匆将她远嫁。 思及此,令窈惋惜愤懑。 还好这一世她提早出了园子,阿姊与宁府定亲的事情还没有发生,她要替她挡下这桩祸事。 什么宁家大公子,就是天王老子也配不上她的阿姊。只要没有定亲,郑令佳就不会被宁家拖累。 她希望阿姊这辈子能做个威风凛凛的高门大妇,想选谁做夫婿就选谁。 郑令窈不擅长做善事,头一回正儿八经地替人考虑,没有什么底气,生怕自己的聪明才智兜不住。 她想得出神,忽地听见郑令清问郑令佳,“阿姊,你有没有心上人?” 令窈立马睁开眼,盯着郑令清。 如果她没有坚持跟来,那么和阿姊同去的便只有郑令清。 落水事情发生的时候,郑令清也在跟前。 那么…… 郑令佳害羞地捏捏郑令清的脸,“你个小丫头从哪里学得这样胡言乱语?” 郑令清不依不挠,“阿姊,行行好,告诉我嘛。” 不等郑令佳回答,旁边令窈看不下去,抬手推开她,“你别烦,我要休憩,安静些。” 郑令清哼一声,扮了个鬼脸扭头继续玩九连环。 马车很快到达宁府侧门。 郑令窈命人倒回去,“让他们开金柱大门,我堂堂一个郡主,进他宁府难不成还要走角门?” 众人一惊,前来接人的宁府婆子躬身道:“依规矩,女眷皆是走的角门。” 令窈将擦手帕子掷到婆子脸上,“好大的脸,我在宫里时,出入皆随圣人礼制,你宁府莫不是比皇宫还严,竟敢让我走角门?” 宁府随从皆不敢吱声,忙地去府里通报,不多时,宁府正门果然大开。 令窈就是要给他们找不痛快。 宁府老爷和夫人亲自来迎,令窈瞧都没瞧一眼,携了郑令佳就往后花园去。 今日的赏柳宴,由宁家大姑娘出面,请了临安城内的富贵千金们。 春日艳,阳气萌发,众姑娘闻得有人而来,齐齐看去。 这一瞧,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黏住了。 令窈逆光而立,身姿姣好,仪态清丽,有风吹过,摇起她裙间褶皱的粉白流苏穗金铃,光蓦地自她的肩头溜下,刹那间金波涟涟,耀眼夺目。 对于大家的反应,令窈很是满意。 她昂着小脑袋,牵着郑令佳直接入了席。 宁夫人陪着笑脸道:“这是郑家的小郡主。” 外头皆传,小郡主嚣张跋扈,连自家的面子都敢驳,又躲在园子不肯见人,定是个举止粗鲁面丑心陋的野丫头。 今日一见,皆惊讶不已。谣言止于智者。 众人果然全都上前搭话,令窈挑了几个长得好看的面孔,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余光始终瞥着与宁家姑娘说话的郑令佳。 宁府后花园山水相衬,一汪池子横穿楼阁花草。 不多时,汀边风渐渐掀起,翠柳被打得东倒七歪,柳絮腾空洒落,似鹅毛大雪。 绿白暖香,最是作诗好时光。 众姑娘各有消遣,汀上群芳熙攘,令窈这时想起来郑令清,潦潦一扫,竟没有看见她。 令窈打断正在垂钓的宁姑娘,问:“我五妹哪去了?” 宁姑娘笑道:“方才我见哥哥找她,小郡主有事找她?” 令窈对于宁家人没好感,调头就去找郑令佳。 半晌,郑令清又出现了。 她有意回避令窈,悄悄地将郑令佳拉到一旁,奶声奶气道:“阿姊,我想去垂柳阴里看白鹭,你陪我去好不好。” 令窈猛地从她们身后冒出来,“当然不好,阿姊为何要陪你,她得陪我。” 换平时,郑令清肯定和令窈争起来,这会子却一反常态,装作没听见令窈的话,软磨硬泡,非得让郑令佳陪她。 郑令佳被她磨得没法子,只得应下。 令窈跟着过去。 垂柳旁一轮弯弯石桥,桥上一座飞檐亭阁。 郑令清指着近池上浮着的柳条枝,感叹:“这翠绿被水笼着,虽是残缺之姿,却透出另一番风流态。” 边上站了几个寻诗思的闺阁千金,听见这话,皆夸郑令清此话很是灵气。 说着说着,郑令清拿了捞网,说此情此景此意难得,要拣几片浮水翠绿回去插瓶。 令窈讥道:“我园子里上百蓬发健柳,你要翠绿,回府我赏你便是,何必去捡这物。” 郑令清坚持:“我就要它!” 她离了众人,往边角走几步,定在雕了桃花的短栏前,做前倾摇晃,身形太矮,捞网都拿不稳。 郑令佳只好上前效劳。 令窈皱眉,低眸望见栏上似有蹊跷,背着光瞧不真切,只见得似乎有断损的痕迹?若不细瞧,根本看不出。 她蓦地回过神,心里有了猜想,急急往周围探,果然看见不远处的树荫里藏了个人。 半截锦袍,黑皮高靴。 大概就是宁家公子了。 再一瞧旁边郑令清的神色,怯怯慌慌,便什么都理清了。 令窈又气又恨,她就知道,平白无故地,前世阿姊怎么会在宁府失足落水?那么巧,又正好被宁公子救起? 若不是有人帮衬,哪里做得到这般行云流水! 郑令清得意洋洋,全然不知自己的诡计被人窥破,一步步引着郑令佳往陷阱里去。 她瞧着郑令佳的侧脸,越看越觉得阿姊和自家表哥是天生一对。 表哥想要娶阿姊,娘亲也想促成这门亲事。 娘说了,大伯母瞧不上宁家,但如果阿姊心悦表哥,主动要嫁,大伯母是拦不住的。 郑令清愈发坚定决心,誓要让郑令佳尝一回英雄救美的感动。 她深呼吸一口气,假做玩闹之状,一脚跨出横栏,踩在短齐的石阶上,半边脚跟露在外头,抱住飞亭柱,腿抖得不行,却还是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笑容:“阿姊,来抓我呀。” 郑令佳站在断损的横栏前,生怕她踩空跌重,上前就要捞人。 说那时迟那时快,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令窈拦住郑令佳,顺带着一脚将郑令清踢了下去。 动作快准狠,众人尚未回过神,便见得郑令清在水里大呼“救命”。 噗通一声,宁家公子藏在暗处多时,猛然听见有人落水,心中欢喜,以为计成,立即一头扎入池里,嘴里喊道:“莫怕,吾来救汝!” 郑令佳惊魂未定,正要拿住令窈问话,不等她开口,令窈已经指着她跟前的那一处横栏朝人喊道:“你们宁府怎么回事,东西年久失修,竟无人细查!我五妹要真出了什么意外,我定要去报官!” 郑令佳立即明白过来,双眸瞪大,不敢相信地看着尚在水里扑腾的郑令清。 她怔怔地立在那里,竟说不出一句话。 令窈叹口气,牵了她手,低声安慰:“阿姊,没事了。” 郑令佳的手有些颤,不知是出于对危险的害怕,还是劫后余生的欣喜,她蹲下身,一把将令窈抱在怀里,许久都不曾松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5章 郑令清被抬着回府的时候,三房乱做一团。 三奶奶几近哭死,泣不成声问责郑令佳:“你妹妹如何就掉到水里了?她年幼顽皮,你该看着她些才是。” 她这是气急了,以前再如何不服大房,也不曾对大奶奶和郑令佳红过脸。当久了笑面虎,猛地一下失了性子,不管不顾地就要罚人,罚得了婢子婆子,却罚不了郑令佳。 那是郑府长女,即使训骂,也轮不到她这个庶房婶婶。 此时略责一句,竟有些后悔,再一望榻上昏迷不醒的郑令清,转瞬又觉得骂一句又如何,恨不得骂上十句,让郑令佳代替她女儿落水。 大奶奶出面:“弟媳说得对,是佳姐的过错,没能护好幼妹。” 令窈站在人群里,只觉得闷得慌,也不知屋里熏了什么香,压得人喘不过气。 屋里鸡飞狗跳,婢子们进进出出,没一丁点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郑令清身上。 令窈想,这下子好了,郑令清一向最爱夺人耳目,巴不得所有人都围着她转,此时也算是如愿了。 她往旁边看,见令佳站在大奶奶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 老夫人在榻前照看,屋里没人敢出去,唯恐失了礼节。 令窈轻轻走上前,歪着脖子去瞧令佳,一瞧,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明明阿姊才是那个受委屈的,这会子却还要在三奶奶跟前赔不是。 想想就觉得憋屈。 要是有证据就好了。若是只说断栏和宁公子救人的事,别人根本不会信,更何况阿姊没有掉入水中。 有些事,不身在其中,旁人根本无法体会其中的微妙。 令窈吐口气,越想越气,老夫人回头正好看见她那副子愁眉不展的模样,问:“卿卿,你怎么了?” 令窈正好想出屋子,这会子索性将计就计,赶紧捂了胸口喊道:“老祖宗,我想到五妹掉入水里的场景就害怕。” 老夫人替她拍拍心口,一番温言安慰。令窈趁势点了郑令佳的名,说要让阿姊作陪,不待这屋里。大奶奶上前嘱咐令佳好好照顾人,话还没说完,令窈拉了她的衣角,撒娇:“我想吃大伯母亲手做的玉角糕。” 一手牵一个,顺利出了三房的院子。 大奶奶刚进屋,郑令佳忽地开口打发所有婢子出去,伏在大奶奶肩头哭了起来。 哭得那般伤心,大奶奶吓得不知所措。 待令佳将宁府的事情一说,大奶奶脸色变了又变,硬是压住情绪,先是安慰令佳,而后将令窈招到跟前。 “我的儿,多亏了你,从今往后你便是佳姐的恩人。” 令窈抿抿嘴,怪害臊的。 前世她只有闹脾气闯祸的份,哪里做过这样好事被人夸颂的。细软嗓子轻轻道:“阿姊待我好,我待她好也是应该的。” 大奶奶疼得爱不释手,将她抱起来放在腿上,亲了亲额头,“卿卿真乖,真懂事。” 大奶奶又问了几句宁府做客时候的事,令窈不敢说的太露,只说自己喜欢黏着令佳,所以格外注意些。 大奶奶连连感叹,恨三房狠心,“上梁不正下梁歪,若没有宁氏的吩咐,五姑娘怎会做出这种事!宁家的人也真是荒唐,竟动如此恶毒的心思。” 令佳抹了眼泪,“我便是嫁猪嫁狗也不会进他宁府门。” 大奶奶:“以后姓宁的来,我们一概不见,她家的姑娘也不必再往来,这次的事,我们虽躲了过去,保不齐以后他们再动什么歪心思。” 令佳:“娘,往后我待在家里,再也不出去。” 大奶奶爱怜地抚了抚她的乌发,“儿啊,别忧心,待我同你爹商量,你只管同从前一样,不必拘着。” 傍晚大老爷回府。 一进屋见令窈也在,躺在耳房的罗汉床上,该是睡着了。旁边几个婢子伺候着。 大老爷轻手轻脚的,就怕闹醒她,掀了烟霞帘进屋,里头令佳也睡了,大奶奶半阖眼拿着藤锻美人拳给她松肩,一下下,又轻又软。 大老爷作势就要往东边姨娘屋里去。 此时有个丫头喊了声,“大老爷。” 大奶奶醒来,见他来,起身招他往十锦格子后的小门去。 大老爷听完大奶奶对三房的不满,眉头揪成八字,“原来是为这事,佳姐并未伤着,落水的是清姐。你也太过疑心了些,清姐从小和佳姐一起长大,姐妹情深,全府人都晓得。况且她又不是宫里出来的,哪来那么八岁孩童不该有的心思?三弟出了远门才刚回来,你可别将这话往外乱说,伤了情分不说,闹起来娘又要操心。” 大奶奶一手撑着门,一手蜷在袖里,嘴里像含了滚烫的灯油,话一句句地全哽在喉咙,烧得一干二净。 小门后五彩销金栅窗透出深青色的天,红黄的云晕迷糊荡开。 大奶奶想起平时他也这样冷漠,好似对佳姐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她终是忍不住唤他的名字,“业成,你若不护佳姐,便没人能护她了。” 他摇摇头,“我疼她也爱她,该什么时候护着她就什么时候护她,我心中自有分寸,你不必多想。” 大奶奶蓦地问他:“业成,难不成你还在为嘉远的事怪佳姐?” 大老爷身形一顿,想起自己早夭的儿子。 他脸上冷冷的没有表情,“我在赵姨娘那用饭,你无须再备饭。” 月亮升起来,大老爷的身影成了又细又长的骨针,一步步往外走,一点点往大奶奶心里扎。 令窈早醒了,一双惺忪睡眼看东西迷糊糊的。她走到大奶奶身边,看见大奶奶眼睛似乎又红又肿,她仰起脸庞想瞧仔细些,热烫的眼泪珠子滴到她脸上,乍然湿了半边眉毛。 令窈顾不上擦拭,伸手去够,够不到大奶奶的脸。 大奶奶背过身,擦好了眼泪回过头摸摸令窈的脑瓜子,“卿卿,是不是饿了,伯母带你去吃饭。” 令窈点点头,“我想吃伯母爱吃的鳇鱼肉丁。” 大奶奶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嗳。” 半夜。 郑令清从梦中惊醒,三奶奶赶忙披了外衣赶到跟前,听见她嘴里直嚷:“我是不是死了!” 三奶奶搂住她安慰:“娘在这,不怕。” 大夫交待,若是人醒了,也就没大事,休息两天便能痊愈。 郑令清哭哭啼啼的,将她在宁府帮宁公子的事说出来,又恼又羞:“要不是郑令窈,我早就成事了,都是她害得!她……” 话未说完,三奶奶惊住,“你说什么!” 她让令清和令佳一起去宁府,无非是想让借着令清的天真,替侄子制造和令佳单独见面的机会,从未想过让令清以身犯险,更别提用那种下作手段。 郑令清又委屈又愧疚:“是我不好,没能帮到表哥。” 三奶奶彻底说不出话了。 沉默片刻,三奶奶问:“这件事,是表哥撺掇你干的?” 郑令清咬住嘴唇,并未回答三奶奶,而是问:“我做错了?” 三奶奶叹口气,终是不忍训骂,将她抱在怀里拍背,“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错不在你,是别人不好。” 郑令清点头,“对,是郑令窈的错!是她把我踢下去的!” 三奶奶又是一震,顾不得说自家侄子的错,问“她踢你落水?” 郑令清绘声绘色地将令窈如何防她,如何一脚踢她,细细道来。 三奶奶眉头皱起,“她竟这样厉害,宫里养大的就是不一样,心生得格外狠。” 郑令清以为她娘这样说话是在比较,拽住三奶奶的衣袖,“娘,我是郑府养大的,不比她差,她害我,我要让她受到教训。” 三奶奶有所迟疑,“她是郡主,又有老太太护着。” 郑令清哼一声,“我不管,至少要让她去跪回祠堂!” 五更天的时候,丫头急急地到各房通报。 “五姑娘醒了,但病却愈发重了,吃什么都吐,浑身直发抖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三奶奶哭天抢地,说要请老夫人过去主持公道。” 大奶奶蹙眉:“老夫人给她主持哪门子的公道?老夫人又不会治病,请大夫去就是。” 丫头:“五姑娘说,昨天在宁府,是郡主将她踢下水的,这会子三房都闹疯了。” 大奶奶忙地穿衣,问:“老夫人已经过去了吗?” 丫头:“没,那边才派人去老夫人处,我们院离得近,所以先晓得。” 大奶奶心中一思忖,忙地让人去叫醒令窈。 令窈今夜恰好素在令佳屋里,醒来便见大奶奶坐在床头,“卿卿,清姐是被你踢下去的,还是自己掉下去的?” 令佳也醒了,听见大奶奶这样问,便知道三房那边将事闹了出来,蓦地从床上坐起,将令窈护在身后:“好呵,她把事情说了出来,那我也把事情说出来,大家闹个痛快。” 大奶奶叹口气,“你拿什么说?” 令佳欲说话,张嘴半天,半晌没个动静,最后颤着嘴唇,看向令窈,“反正我不让她们动卿卿。” 令窈听了半天,此刻终于有插嘴的机会,“伯母,你不用担心,我踢她的时候没人看见,只要我不认,她奈何不了我。” 大奶奶觉得她还是太天真,一个孩子,不懂后宅的腌臜路数。 令窈倒也不担心什么。 她没什么本事,但赖债的本事最拿手。 她这时突然觉得有趣,按理说她多活一世,以大欺小不厚道,可她就是忍不住。 欺负人好玩,在她还只能乖乖待在郑府的时候,也就指望这件事打发时间了。更何况是欺负三房,她压根没有任何愧疚心。 大奶奶见令窈忽然安静,以为她怕了,想要安慰几句,一眼看过去,却发现这孩子眼里突地熠熠发光,就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玩物。 “卿卿?” 令窈回过神,对着大奶奶莞尔一笑,“大伯母,去我园子里把李太医请来,就说我突然发惊病,请他速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6章 令窈找令佳要来前几天送来的杏子粉,这脂粉同别的不一样,是令窈特意从宫里带来的。少量涂抹在脸上,白白嫩嫩,丝毫看不出上了脂粉,若是涂太多,则会面如死灰,犹如病中西施。 她往床上一躺,抓着令佳和大奶奶的手:“我在宫中时,太后一训我,我便装病,已经摸出门道来了。府里是老夫人和大伯父做主,老夫人疼我,他们肯定会找大伯父,伯母和阿姊护我,难免与大伯父生出嫌隙。” 事实上,前辈子大伯母和阿姊过得不畅快,大多也是因为大伯父的缘故。这辈子既要重来,便不能再因为一些小事,让他们一家人面和心不合。她自己能解决的问题,就自己来。 令窈与大奶奶商量好说辞,大奶奶带着令佳便往三房去了。 三房里闹得正欢。 三奶奶和三老爷半趴在郑令清的床边抹眼泪,老夫人还没来,大老爷愁眉深锁,一见大奶奶来,上前便往她身后探,气愤问道:“她人呢?搅出这样一桩子事,把人害得半死!” 三奶奶帮衬,嚎啕大哭:“只要我的清姐平安无事,我愿将半条命舍给她!若是我的清姐逃不过此劫,那我也就不活了!” 大老爷本就对郑令窈不满,觉得她宫中娇惯长大,压根没有一点郑家人的风骨,宫中犯了错被人赶回来,偏偏还在探亲一事上耍小性子,让郑府颜面扫地。他早就想发作了。 三奶奶见势,朝三老爷使了个眼神,三老爷是个耙耳朵,心疼妻女,此时也不要脸面了,放下身段即刻抱住大老爷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大哥莫动气!她再怎么也是郡主,我们得罪不起的啊!” 大老爷被这句话刺得脑袋疼。 之前二弟得了驸马,便时刻有人在他跟前驸马长驸马短,好像全郑家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二弟这一苗。现在来了个郡主,又是这样,打着郡主的幌子,便能踩着郑家的小辈们为所欲为。 今天踢人下水,明天就得杀人放火了。再这么放纵下去,不说她有没有机会再回宫里,就算有,往后在宫里闯出大祸,郑家也免不了连坐之罪。 大老爷扶起三奶奶和三老爷,道:“你们放心,今天我这个当家人定给你们一个交待。管她皇亲国戚,是我郑家的人,就得听我郑家的规矩。” 大奶奶本来还想开口替令窈说两句好话,见大老爷来势汹汹,立即便偃了声,面无表情地站在那,说:“她在我院里,你要问罪,便自己去吧。” 大老爷立马便跨出门去,命人带了荆条绳子,一瞧便是要压着人负荆请罪的意思。 大奶奶站在角落,心里有些发寒,想起下午她同大老爷说宁府的事,大老爷全然不信,如今三老爷和三奶奶嘴巴一张,他一个字不落全都信了。 她失望地转过身,忽地清楚地瞧见床上郑令清睁开了眼,对着她的母亲三奶奶笑了笑。 大奶奶眉一皱,刚要走过去,三奶奶蓦地已经起身,迎上来挽住她的手便要往外:“嫂嫂,待会大哥若罚窈姐,你可得拦着些,那是郡主,动不得!” 她话虽这样说,眼里却露出一抹欣喜,藏在晶莹的眼泪后面。大奶奶移开眼,不动声色地挣开了她的亲近。 还没到大奶奶院子,回廊处正好遇见老夫人,老夫人半夜被闹起来,本来是准备去看郑令清的,听见丫头来报说大老爷要拿郡主问罪,连忙绕了弯转到大奶奶处。 大老爷生怕老夫人说出什么求情的话,开口便道:“娘,这件事你让儿子处理,我们郑家一向清廉严厉,祖祖辈辈皆是如此,犯了错就要罚,这是郑家家训。二弟死得早,他的女儿我不能不管,今天我也不动她,只要她到清姐跟前认个错,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不然……” 老夫人最是护短,更何况这事情压根就没查清楚,光凭一家之辞,就要压着人认错,哪能让人心服口服。 老夫人正要说话,大老爷便急匆匆地踢开了院门。 院门一开,便见一人奔着跑来。 令佳神情哀恸,指着屋里道:“不得了,四妹妹发病了,这会子太医正在榻边按着她,说是白天受了惊,魂已去了一半,快没救了!” 老夫人大惊失色,众人跟着进屋,一看,纷纷神情失色。 榻上,郑令窈病容苍白,奄奄一息,嘴里嚷着:“五妹妹你别顽,栏杆断了攀不得,快回来……” 老夫人当即就吓住,上前就要抱住郑令窈。 李太医拦住,“使不得,郡主病弱游离,再经不起任何折腾。” 大老爷问:“她怎么突然这样了?白天还好好的。” 李太医:“郡主这病是从小就有的,平时受了小惊小吓,服几颗定心丸即可压下去,但若遇着大事,便……” 大老爷仍是怀疑,“便怎样?” 李太医摇摇头,”看郡主自己的造化了。请恕我失陪,郡主死伤是大事,圣上有喻,我必须即刻写信禀告,大郎若是为郡主好,便早些备下吧。” 这是让他替郑令窈准备棺木了。 大老爷顿时吓清醒,满腔的愤慨刹那间消失殆尽。 郑令窈重病,与郑令清重病带来的影响,二者之间,压根不能相提并论。 刚出宫便死在府里,圣上必大怒,若是圣上再看重些,说不定全府人几天后就得给她陪葬。 他哪里还敢想管教的事,一把抓住李太医的手,恳求道:“可还有救?” 李太医在宫中照顾令窈五年,对她的脾性再清楚不过。答道:“我会尽力,你们不要在这屋里,都出去罢。” 大老爷当即扫着众人出去。 老夫人有大奶奶照顾,此刻回过头指着大老爷道:“你不是还要找卿卿问罪吗,你拿的那些绳子和荆条还没用上,你倒是进屋去绑去训,清姐病了,你不由分说便要找卿卿算账,现在卿卿病了,你找谁算账?我好不容易得了她,八年才见头一回,你见不得母亲高兴,你同母亲直说便是,何必将气撒到一个小孩子身上!” 大老爷噗通一声跪下,头低到袍角处,“儿子不敢!母亲息怒!” 三奶奶和三老爷缩了脑袋,此刻不敢再提郑令清落水的事,蹑手蹑脚地便往外头走了。 闹了一出戏,天边泛起鱼肚白,大奶奶伺候老夫人回房,大老爷回了书房,已经开始筹备着写请罪折子。 婢子来来去去,最后总算清静了,留得佳姐一人待在令窈床前。 屋里没其他人,连带着鬓鸦都被打发回园子。 令窈缓缓睁开眼,她许久不曾装病,前世老夫人和大奶奶死后,她再怎么装病,府里都没人理她。今日重来一遭,竟觉得有些后劲不足,好似躺了几个时辰,真病一场,一时使不上力气。 令佳拿茶喂她,“怎么起来了?” 令窈见她似乎不开心,便朝她眨眨眼,笑容狡黠:“怎么样,我装得像不像?这可都是宫里练出来的。” 令佳果然开口笑,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你!”说完忽觉得心酸,遇到事情,家中父亲不闻不问反而向着他人,现在竟要靠幼小的堂妹帮衬,双眼一红,蓦地就含了泪。 令窈逮了她的手指,一张柔白小脸凑上前,懂她伤心处,并不戳破,委婉道:“阿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这话,说给令佳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她现在才八岁,还有十年的时间筹谋。生老病死她拦不住,悲欢离合她却能避。在真正的大事来临前,现在这些小打小闹都算不得什么。 如何把握住下一任皇权的中心,才是她真正要操心的。倘若她真成事了,要谁得势便得势,要谁倒霉就倒霉,哪里还用装病欺负人。 但在她梦寐以求的事情到来前,她还是得好好装病。为了装得像样点,令窈决定在床上多躺几天,不让任何人动她,一心想要宿在佳姐房里。 三房那边已经被吓个半死,郑令清第二天就活泼乱跳地爬了起来,不敢再拿落水的事逼令窈,生怕她一个不顺心,就此咽了气。 令窈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夫人伤心,央了大奶奶和令佳过去照顾。 李太医按时来看诊。 令窈闻见三房如何如何在李太医跟前问候讨好的事,笑得直打滚。 “亏她还想找我算账,就她干那事,我踢她一脚都算轻的!” 李太医起身上前,他一个大男人,跟在拔步床前低身弯腰,端茶递帕:“郡主,你不能一遇事情就装病,臣迟早要回汴梁,到时候你找谁做戏?” 令窈不理他,“那你别回去,就待临安一辈子罢。” 李太医摇头,“那不行。” 令窈拿帕子擦嘴,瞪着眼睛看他,心里想,回汴梁便是死路一条。前世皇帝舅舅病重,当权的宦官自作主张斩了所有在跟前伺候的太医。 李太医一心想着升官发财,御前伺候这样的机会,他怎么会错过。 令窈劝他:“我习惯有你伺候,皇帝舅舅那么多个太医,可我却只有你一个。” 李太医发出短促清脆的咳嗽声,半晌方吐出两个字:“假话。”眼睛里却有了笑意,将脉诊完,走到屋子角落点一支梦甜香。 有丫头进屋来,怕扰了令窈,绕到李太医跟前:“二少爷来了,大人是否准他进屋?” 李太医知道这位二少爷,心想他挑这个时候来,屋里没有别的人,大概就是怕被赶出去。 他考虑片刻,随即就要找个理由打发。 屏风后有东西掷落,哐当一声,是个摆香的佛手。 李太医抿抿嘴,将滚落脚边的佛手捡起,喊住正要出去回话的丫头,改口道:“让他进来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7章 屋里静悄悄,青花香炉旋起细瘦白烟,令窈假寐宿在榻上,眼睛紧紧闭着。 轮椅碾过朱膘地衣,红木槅扇下的珠帘微微晃动,她伸长耳朵去听,猜郑嘉和是否进了屋子,此时又离她多远。 她蓦地有些后悔,觉得刚才不该让李太医放他进来。 这一世头回见面,就让郑嘉和瞧见她病怏怏柔弱的样子。早知如此,上次吃团圆饭的时候,就得央了祖母准他入席。好歹那个时候,她光彩犹在,不至于让人轻视。 阿姊房里没有太多摆设,只一个葱绿双绣花卉的圆屏风搁在床与玉棠栏杆罩间。 他此时进来,该是停在屏风前,不能再往里近了。 令窈缓口气,伸手去摸枕头底下的宝石镜子,怎么都没摸到,心一急,猛地将眼睁开了瞧。 镜子没瞧着,倒是瞧见了床头前坐轮椅的郑嘉和。 近五月的天,他身上还披着件素绫裘衣,里面一件青色的襕衫,头上戴了漆纱冠,身形孱弱,面容清冷。 窗棂透下的光照进来,散了几缕横落在他的衣领上,令窈顺着光线往上看,正好窥见他淡淡投来的目光。 “妹妹。” 他的声音很好听,就是太冷,像是金玉落在冬日的山泉,哐当一声碎了,干净利落,不带任何感情。 令窈拉起被子就往里躲,扑腾一下就不动了。 一团黑暗,她隔着厚重的棉絮没好气地问他:“你来干什么。” 她倒不是真生气。 只是他竟敢直接绕过凭栏近她的床榻,她着实吓了一跳。 印象里,郑嘉和从不主动靠近她,他应该是一开始就厌恶她的,连多说两句话都不肯舍于她。如果不是她死时他的失声痛哭,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原来在郑嘉和心里,还是有她一份的。 令窈闷在被子里,掐着手指头,有些紧张。 在她前世短暂而任性的人生中,她从未将他视作兄长。他更像是一个征服不了的目标,填补了她前世所有枯燥乏味的日子。 这会子面对他,竟不知该如何以正常的兄妹往来之道自处。 郑嘉和没有立即回答,语气不缓不急,“我以为你病了,所以来瞧瞧。” 令窈哼唧一声,声音模糊,蚊子叮咬一般,“什么以为,我本就病了,都快病死了。” 对面迟迟没有传来动静,被窝里湿热的呼吸憋得她胸口急促,想拨开一条缝窥窥他是否离开,掀了一角到不了头,脸已憋得通红,再没那耐心,虫拱一般,将头探了出去,大口畅快呼吸。 郑嘉和还没走。 他坐在那,清淡的神情没有半分变化,深邃的黑眸与令窈有几分相似,此刻蹙了眉头,伸手为她拢开锦被。 他的手指纤细修长,如透净白玉,微微蜷缩,从她鬓间一晃而过。 这亲近来得太过突然,她猝不及防,傻愣着看他。 郑嘉和对她笑,“死不了,现在不又活过来了?” 令窈皱紧眉头,从被子里爬出来,凑到他跟前,离得近,几乎能看见他脸上肌肤的纹理,比女子还细腻。 是郑嘉和没错。对着她,他竟还有这般耐心模样。 虽然笑得有些刻意,大概是装出来的,怎么都有些勉强。 大概是初次见面的缘故,加上她又“重病在榻”的原因,所以他才难得不排斥她。 令窈再往他脸上看时,他果然已经收了笑容,又恢复成冷冰冰的病秧子模样。 她往后坐,有些拘谨,决心不再像前世那样待他。 十年后,郑嘉和是要做大将军的。怎么样,她都得对他好一些。 她甚至有些讨好的意味,收起所有小性子,乖巧着嗓子同他道:“兄长,刚才是我失礼,你切莫放在心上。” 郑嘉和看着她没有说话,眼神里竟有探究。大概是在猜疑她的真心。 令窈恨不得摆出自己才八岁的事实甩给他,好让他瞧清楚,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孩童,没有半点别样心机。 半晌,郑嘉和点点头,指了床榻边摆着的汤药问,“妹妹还没吃药?” 药是李太医端进来做做样子的,她尚未来得及倒掉,此刻眼神躲闪,敷衍道:“稍后吃。” 郑嘉和端起巴掌大的白瓷碗,动作不太流畅,许是第一次亲自喂人吃药,舀了一勺递到令窈唇边,差点洒出来。 令窈迟疑,许久不肯张口。 这药苦得很,光是嗅着,那股子辛味便冲得人想呕。 郑嘉和放下药碗,眸里涌起一抹无奈,“是我唐突了,妹妹自己想吃时再吃。” 令窈蓦地想起前世他被赶出府的时候,也是这样神情,只不过透了更多的沮丧与失望。那时他半俯在她的跟前,嘴角有血,冷笑中似有雾汽蒙眼,一字字同她道:“郑令窈,今生我不再欠你了。” 她以为他是在说害她双腿残废的事,后来得知真相,才知道当时误会了他。 令窈回过神,触及眼前清秀平和的人,急意作祟,心想他怎么这样敏感多疑,不就是一碗药的事,她喝便是。 凑到跟前,嘴张了一半,立即又闭上了。 实在无法下咽。 令窈想,她吃不了苦,但说得了甜话。她得让郑嘉和知道,她没有嫌他,横竖不能让他留下坏印象。 郑嘉和却并没给她这个机会。外头传来大奶奶回院的声音,他直接同她告别,推着轮椅便走了。 大奶奶进来,瞧见令窈愁着脸半坐在床上,盯着一碗汤药愤愤不平。 大奶奶笑问,“卿卿怎么了?” 令窈叹息,两腮托住下巴,声音轻飘飘的,只有她自己能听到:“这下好了,他又得讨厌我了。” · 一眨眼半个月过去,令窈仍躺在令佳的屋子不肯“痊愈”。 其实也不是她不想好,天天躺床上吃了就睡醒了又吃,日子虽舒懒,但总还是有些无聊。 她记着令佳的婚事,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没了落水的事,还有信的事呢,就怕宁府公子不甘心,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前世宁公子不但写了相思信,并且还拿了阿姊亲笔的一副字画为证,到大老爷面前一口咬定他与阿姊早就心心相映。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她得彻底把这事给断了。 令窈想,阿姊闲时喜作花鸟画,宁公子要想拿到她的亲笔,要么是郑令清帮忙,要么是买通了屋里的丫头,否则好端端的,阿姊的字画怎么会流落到外人手里? 令窈一个人盯不住,委婉地提醒大奶奶,提防屋里的丫头,尤其是那些能够进屋伺候的。 大奶奶平日里管家,府里所有的琐事都得烦她,细微之处,难免失了小心,听令窈这么一提醒,当即便警觉起来,派人悄悄盯着屋子,里里外外,设满眼线。 果然将人给逮住了。是个专门在外屋伺候打水的粗使婢子,半夜里偷溜着进了令佳屋子,随便挑了副字画便往外跑。 小丫头胆子小,经不起吓,拿住了压根不敢分辨,不等审问,一股脑全吐了出去。 “宁……宁府的公子说给我五十两,让我将他的信藏在大姑娘的房里,并且还要拿一副姑娘的画,偷着带出去给他……就这些,再没别的了,大奶奶饶过我,千万不要赶我出去!” 大奶奶气得面目通红,束挽鬓发倒了一半,强压着情绪,不让任何人声张,等第二天派人到小丫头与人接头的地方,果然有宁府的下人通街后门处候着。拿住人,提了小丫头,这才到大老爷跟前,将事情全部摆明。 令窈想看戏,央了令佳带她过去。姊妹两个躲在屋外偷听。 屋里大老爷问:“事情全都调查清楚了?一点没弄错?” 大奶奶扬高了声调,“都这个时候了,你竟还问出这样的话,先前落水的事我跟你说,你不信,现在我拿住了证据,你却还是不信,我的女儿我心疼,你不管,我便去找老太太管。” 大老爷拉住大奶奶,“你别急,我不是不信你。” 大奶奶的声音松了几分,“你既然信我,便到三房和宁府那边问清楚,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害我女儿,问他们的良知是否还揣在肚里,问他们做出这种事就不怕遭报应吗!” 大老爷半天吐出一句,“万一佳姐真和人家情投意合,不顾郑家脸面与人……” 大奶奶气得牙齿打颤,挥手便将旁边博古架上摆着的汝窑美人瓢摔在地上,“这事没法和你说,我找老太太去!” 令窈同情地看着令佳,她脸上两行清泪,既委屈又愤慨。 令佳含泪哽咽,秋水般的眸子看向令窈,道:“我时常总羡慕你没有父亲,这会子你该明白,我为何如此做想了。” 令窈使劲回想,还真想不起自己爹娘的模样,他们如何待她,她也全然没有任何记忆。 她觉得庆幸,亏得自己没有大伯父那样的爹。 哪里有人舍得将自己的女儿想成那般不堪模样?可见不是每个当爹的,都疼爱自己的女儿,大伯父便是这样。 大奶奶去了老太太处,令窈不便跟过去,之后才知道,大老爷为防家丑外扬,烧了宁公子的信,老夫人派人到宁府提点宁夫人,撤掉了郑宁两府的年节来往。 大奶奶将上次宁府跌水的事也说了出来,三奶奶刚开始死不认账,只说自己和郑令清对宁府的算计从不知情。老夫人没说什么,只留下三老爷说话,三老爷出屋的时候,脸色不太好,先是向大房鞠躬赔罪,而后直接领着三奶奶和郑令清出了院子,直奔祠堂。说是要跪祠堂。 令窈听了这样的后续,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 这就是大家子的人情世故了。再怎么闹,只要没闹出人命,磨碎了牙也只得往肚里吞。 三房的事折腾完了,令窈第二天便称病已痊愈,带着东西又回到老夫人屋子。 大老爷来问安。 老夫人抱着令窈坐膝上,指了桌上的琼莲露让大老爷拿过来,大老爷憨笑着将碗递到跟前。 老夫人道:“前阵子清姐冤枉卿卿,你要拿卿卿问罪的事还没算,卿卿大病一场,又那么被你冤枉,如今瞧着,竟比刚进府那会,清瘦一环。” 大老爷赔笑,“是儿子的错。” 说完便要给令窈赔罪,令窈也不推让,就这么受下了。 天气越发热燥,院里蝉儿已高占枝头,扑翅声有气无力地躁动着。 令窈趴在桌上吃琼莲露,老夫人同大老爷说今年家学里的事情。 修整了两月,五月底该重新开塾了。族里的哥儿姐儿,除了旁系几个刚出世的,其他都已经开蒙认字,今年该读四书五经了。 “都里时兴考女学士,凡汴梁名门之后,家中女孩多已参选,临安这几年渐渐地也兴起来,我们家总共五个姑娘,令佳现已十四,不必再同妹妹们一处学习,若是参试,今年秋闱后即可报选。除了令佳,二房里令窈的庶姐令婉年纪最长,现已十三,她开蒙时间晚,若是想试,便让佳姐教她。剩下便是令窈,二房的清姐与其庶姐令玉,我想着她们年纪相仿,在一处学习再好不过,闲时也能互相切磋。” 老夫人点头,“就这么办吧,哥儿考科举,姐儿也考学士,若是能出两个双状元,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 令窈听见这话,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噎住。 她在宫中时,最烦的就是汴梁千金人人都考女学士。一个虚职罢了,有什么好考的,大商的皇位才坐稳两代,皇室笼络人心的把戏罢了,竟真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的涌上去。 这世道,当个贵女还不够,非得再夺个才女的名? 反正前世她是没去考的。别说考学,她连家塾都没上,总共就去了那么几回,没什么意思,无趣至极。 即使她前世被人笑话空有倾国美貌没有半点才学,她也不后悔的。 人生恣意,哪来那么多时间浪费在书里。 大老爷说完了家学的事,思及自己屋里的事,当着令窈的面,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求老夫人。 因着上次宁府的事,令佳再也不同他说过话,便是寻常问安,也找了理由不过去。一向温顺端庄的女儿,突然变成这样,大老爷这时才回过神,却又不好意思放下身段去央和。 大奶奶那边,大概也是使过劲了,无奈令佳实在伤心,没有半点成效。 大老爷想来想去,只得来求老夫人做个人情。 老夫人眼一瞪,“现在知道着急了?自己养出来的女儿不心疼,但凡你为她操点心,如何会是现在这样?” 大老爷垂头听训。 老夫人又道:“这件事,本因佳姐的婚事所起,外头的人敢起歪念头,不就是因为你这个当父亲的从不留意她的婚事吗?佳姐外祖家名声大,我们郑家又是皇恩之家,你也该是时候拾掇起这件正事了。家里的姑娘们长得快,你也顺便留意些。” 大老爷问:“娘可有中意的人家?” 老夫人道:“十二名门大家中,古郁的苏家,兰陵的夏家,孤竹的叶家,云梦泽的窦家,皆是上好人选。” 大老爷听她没有提及王氏的姻亲,便问:“幽州的穆家呢?三朝丞相皆出自他家,论家世深远,穆家远远凌驾于十二名门之上。” 大奶奶的嫡姐奶是穆家长房儿媳,大奶奶与嫡姐情分深厚,各为人妇后,虽相隔千里,却也时常有书信往来。 老夫人笑:“我们家起势不过三四十年的事,纵是我们家出了个驸马郡主,你以为就能攀上?我们家连王家都比不上,不过是借着你家媳妇的名,过个亲戚关系,再说了,他家哪有哥儿让你配佳姐的?” 大老爷道:“他家长孙,如今已八岁。” 老夫人一合手,“你说辰良?他还是个孩子,与佳姐差了六岁,穆家未必肯依。你要换个人说,说与我们卿卿做夫婿,才是差不多的事。” 令窈猛然听见这么一句,吓得摔了碗,汤羮倒了大半,全洒在她的缕金百蝶缂丝襦裙上,老夫人将她抱到一旁,回头同大老爷笑话道:“你看卿卿吓成这样,真以为咱们立刻要把她嫁出去呢。” 令窈想到穆辰良就觉得后背发凉。 以她前世的经历来看,穆辰良是个最不好惹的主。迫不得已,她绝不会再选择穆辰良为婿。 他可以为了她的一句话杀掉所有近身伺候的婢子,甚至将自己弄残废,他这样的人,疯起来是六亲不认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8章 令窈不愿再想穆辰良的事,收起对他的恐惧,跟着丫头到暖阁换衣裳。一边往里走,一边回头冲老夫人道:“我好不容易与祖母团聚,祖母不多养我几年,真舍得以后将我嫁出去?” 老夫人笑意愈浓:“这话可是你说的,以后我把你养成了老姑娘,可别怪祖母不为你打算。” 令窈换好衣裙,款款走出来,挽住老夫人的手。 嫁人肯定是必须做的事。 难得说起婚事,她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她最好是能尽快嫁给那个姓孟的。可天下这么多个姓孟的,她总不能每个都挑一遍,想想就觉得有些发愁。 “祖母,我昨儿个得了个梦,说出来你可别笑我。” 老夫人来了兴趣,“什么梦?” 令窈:“我梦见自己嫁人了。” 老夫人抚掌而笑,旁边大老爷也忍俊不禁。 老夫人逗她,“卿卿倒是说说,你嫁给谁了?” 令窈张大杏眼,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天真无忌,稚嫩的童声字字有力:“没瞧清模样,只记得是个姓孟的。” 老夫人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佯装沉思状,“娶得了我们卿卿的,便只有清河的孟家才勉强能够上。可那家是个大火坑,卿卿这梦做得不好,万不要再梦到这样的事了。” 令窈好奇问:“为什么他家是火坑呀?” 大老爷忍不住接话:“清河孟家,前朝皇族后裔,圣上甚是忌讳这家,先帝发恩并未夺他家富贵,然终究是心头刺,他家没有一人入朝为官,十二大家中,也无人与其联姻。” 令窈听完,眼睛都亮了。 那个姓孟的,肯定就是这家的人了!前朝皇族后裔,有理由有势力起军造反,足以在颠沛分离的局面里,一气呵成,夺下唯一一份权力之羹。 她前世十三岁时便以婀娜艳绝的娇名闻名天下,众家争先抢后表达提亲之意,定是那个时候,孟家的哪位少年郎对她一见倾心,念念不忘,以至于造反成势时都巴巴地跑来她跟前说着缠绵之语。 令窈问:“他家有几个公子哥?” 大老爷:“他们这一支家大业大,若要细算,加上分府在外的,起码得有几十个。” 令窈皱眉头,几十个,那她怎么知道是哪个? 老夫人乏了,准备歇会,大老爷这时想起来自己是来令佳的事讨法子,又问了一遍。 老夫人道:“佳姐是个贴心的孩子,你真心待她,她犟两天便也就好了,出去罢。” 令窈听了孟家的事,精神抖擞,压根没有一点困意,趁势同大老爷一块出了屋子。 从穿廊而过,到了小过道子,有段小路砸了半截,家里的匠工正在修葺。前两天下了雨,泥巴洼洼的坑大大小小,密麻散落。 令窈看了眼自己脚上的鞋,锦边弹墨粉桃缎制成的镶玉凤头履,全临安都找不出第二双。 大老爷见她停下来,再往前一瞧,顿时明白。 他叹口气,二弟怎么养出个这样矜娇的女儿? 令窈一双黑透的眸子望见大老爷。 可怜楚楚,盈盈动人,似乎等着他主动开口。 大老爷叹口气,最终还是低下腰来,“来罢,伯父背你过去。” 令窈满意地爬上去。 等快到大奶奶屋前,大老爷放她下来。令窈并不进屋,准备到处逛逛。 她拉了大老爷的袖袍,“伯父,宁府的事,您真觉得委屈了阿姊?” 大老爷一愣,随即点点头。 想来确实有些愧疚,他与三弟关系好,远超于同胞的二弟,难免事事考虑他些,对他家孩子亦然。 他不想被人说他这个当家的苛待庶弟。 素日他与大奶奶和佳姐并不亲近,虽不甚和美,但也不至于僵持到如今这个程度。是以现下有些急了。 令窈非常干脆地列出一长串单子,全是令佳喜欢的,还有一些是大奶奶喜欢的。 大老爷有悔改之意,此时缓和他们的关系,有利无害。再怎么样,阿姊终归对这个父亲还是有所期望的。 大老爷甚是高兴,连带着对令窈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了,当即便让人去准备东西。 令窈在府里慢悠悠地逛,一点点地想自己以后的事,愁呀。 初夏的日头并不晒人,照在身上暖暖的。偶尔有几个婢子路过,是各房里头伺候少爷姑娘的大丫头们,捧着家学里脩敬用的红带头,说说笑笑,到了她跟前问声安。 各房都开始准备了,念书是大事。 令窈闲得乏闷,不知不觉便走到度月轩前的穿云门。 郑嘉和就住这里头。 令窈往回避两步,想了一会子,回身重新往前进。 反正来都来了,就见见罢。 郑嘉和随身的小厮飞南见到她,乍一看不认识。连他主子都不未有机会时常见到的人,他更加没有机会窥探真容了。虽不识得,但见她柔曼俏丽,像是府里的姑娘,但穿着打扮,却又比家里头的姑娘奢艳百倍。 一时愣在那,有些不知所措。 令窈没有心思搭理他,直接便往里头走,飞南也不敢拦她,连忙跑进院子里通报。 郑嘉和的院子窄小,统共只有三间屋子,她横冲冲往屋里去,恰点与人撞个满怀。 “兄……兄长。” 郑嘉和端正地坐在轮椅上,今天穿的又是青衫。 他见了她,有些惊讶,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跑到这里来。 令窈使劲地盯着他瞧,试图从他的眼神中探出一丝欢喜,却什么都没窥到。 郑嘉和神情特别淡然,除了咳嗽时脸上浮现的星点红晕,几乎雪白一张薄脸。 令窈有意与他亲近,主动从小厮手里接过,推着他往游廊去。 她前辈子从没这样伺候过郑嘉和,从后面推,竟有些吃力。郑嘉和便要自己来。 令窈垂眼挨着他,给自己找台阶下:“待我日后长大些,便能推动了。” 郑嘉和唔一声。片刻,他忽地问她:“你来我这,不怕老夫人生气?” 令窈总算找到一个表现机会,转过脸盯着他的脸,道:“你是我哥哥,我来瞧你是天经地义的事,为何要怕别人生气?” 郑嘉和没有回应。 廊外几株翠柏,落了几只白鸟,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令窈分神往树上探了一眼,再收回视线时,余光瞥见郑嘉和嘴角微微上扬,眼中似有笑意。不知是为欢腾的鸟儿,还是为她刚才那句话。 她要想再看清楚些,便没得瞧了。 走了几圈,令窈腿累,郑嘉和体贴入微,不等她开口,即刻便停下来,让人搬了杌子给她。 令窈坐下,蓦地又比他矮了半截,刚到他腰间。郑嘉和正对着她,身后是葡萄藤蔓的横架,风吹来,有微酸微甜的阳光味。 “什么时候去念书?” “不知道。”令窈还没想好,十年后她的归宿尚未着落,她哪里有心思去想要不要做才女。 郑嘉和蹙眉,又咳嗽起来,微喘着气,声音轻弱,听不出喜恶:“念书考了女学士,届时你便可重新回汴梁,也就不用待在临安了。” 令窈一愣。 这句话倒是提醒她了。不是真的想回宫,只是为着日后的打算。要想及时嫁给姓孟的,她只需要在天下大乱之前求皇帝舅舅一道赐婚圣旨。 考了女学士回去,光明正大重新入宫,只要能再次见到舅舅,他定什么都依她的。 令窈掩饰道:“我喜欢待在郑府。”不是谎话,到目前为止还能算真话,以后就不知道了。 她看到他压袍间的旧书,不动声色转了话题,“兄长今年入家学吗,今秋是否参加乡试?” 郑嘉和调过眼,目光清冷,声音却略微柔和几分,“古往今来,凡身有残疾者,鲜少参加科举。” 令窈说错话,点了他的痛处,后悔起来,一急便恢复从前性子,拉住他的衣袖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她恨不得现在就告诉他,他的腿疾迟早会好,大好的光明前途等着他。 郑嘉和怔了怔,随即勾了泛白的嘴唇笑起来,“知道了。” 令窈回去后,飞南关了院门,回身同郑嘉和笑道:“二少爷,我瞧着新来的四姑娘同您倒是亲热,果然是亲兄妹,融进血里化不掉的情。以后我再不听外面的人乱传编谎,四姑娘压根不像别人说的那样骄纵跋扈。” 日头阴了,云也散去,风渐渐大了。院子里一株死了半边的西府海棠蓦地又有了生机,暗绿的叶簌簌作响,旋旋落了几片沾到肩头。 郑嘉和顺手捻起一片夹在指间,温煦的光下,叶脉清晰可见,勃勃而发。 他低喃道:“是啊,是不一样了。” · 郑令窈头回有了进取心,将一应入家学的东西全部准备齐全,她喜好奢华之物,不但另制了专做念书用的丹绣衣袍,而且还央了老夫人替她打造白玉发冠。 入塾的日子渐渐快了,这天大老爷到老夫人屋子来,老夫人问:“家学里的夫子,不问出身,只问学识,你多上点心,去年的那个孙夫子,我瞧着就不是很好,太过迂腐,没得教坏家里的孩子。” 大老爷面露喜悦,意气风发:“娘,您放心,再不是孙夫子,儿子撞了大运,请到了曾做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孟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9章 老夫人惊讶道:“你如何请得到他?那可是个享誉满朝的风流人物,他年少成名,如今正是前途大好的时候,怎么会屈尊来我们家教书?” 大老爷惋惜道:“朝廷局势紧张,我虽在临安,然常听得同僚谈起汴梁党羽之争,近些年愈发激烈,且内阁与东厂水火不相容,孟铎此次被人弹劾,也是因党派之争而起,他为人做官一向清傲,宁折不屈。许是想借这个档口暂避风头,上月便辞了官,一路南游,今至临安,儿子一听说他到此地,便立马去请了。” 老夫人皱眉,“以他的才华,便是给个帝师也当得起,让他来教我们家的孩子,怕是太过大材小用了。” 大老爷:“娘说的是,孟铎确实才华横溢,就连太子与裕王也想拉拢他,此人在朝中风评甚好,追随者众多,早晚他是要复官的,即使来我们家教书,也待不长久。” 老夫人点点头,从胭红果盘里拿出荔枝剥开来,递给大老爷,赞许:“即使他在我们家待不长久,随便指点两句,也足以抵得上旁人一年功夫。业成,这件事你办得极好。” 大老爷笑得开心,“娘过奖了,这些都是儿子该做的。” 令窈在旁边听着,眼睛闪闪发光。 姓孟的! 古人有句话,宁肯错杀三千,不能放过一个。 “祖母,他也教我们这些女学生吗?” 老夫人一听,想着家中女孩子也要考女学士,自然点了头,“你大哥与三哥不在家,要七月才回来。先让孟夫子教你们这些女娃娃。” 令窈一合掌,满心里开始想孟铎的样子。 想了半天,虽想不出这人的模样,但心里却欢喜雀跃,一口气吞了两个荔枝,核没吐出来,差点噎住。 老夫人忙地拿茶为她压惊,令窈灌了一大口茶,大老爷瞥了眼,轻声道:“往后在先生面前,万不可是这般模样,我们郑家的女孩子,必稳重端庄。” 老夫人抱住令窈一边顺后背,一边同大老爷道:“好端端地说她作甚?她哪里又惹了你?” 大老爷笑道:“儿子也是为她好,卿卿虽是郡主,但到了先生面前,便再无品阶之分,届时犯了错,要打要罚,受苦的是卿卿。” 令窈头回听大老爷喊她的小名,加上他的语气不似从前嫌弃厌恶,是正经训导之意,立马便应了下来,顺势求老夫人:“大伯父说得没错,我确实得改改性子,既有从学之意,便要好好经练。先生来府,不能薄待,我愿腾出园子让与先生,以后学经解道也方便些。” 令窈主动听劝,说出一番道理,老夫人见她好学之心强烈,从前没有过的,大抵是真懂事了,将她搂在怀中疼:“卿卿说的真好,就按你说的办。”回头交待大老爷,以后从家学里放了课,让孟铎再单独授业,或练字,或解文,他是大家,只要令窈愿意学,学起来便容易些,比别人也强些。 大老爷有些为难,怕孟铎不肯,令窈生怕大老爷不肯前去游说,连忙端起一碗茶递到大老爷跟前,笑着讨好他。 大老爷叹口气,“罢,无非课后再多费些功夫教你,就从了你的心愿。” 但凡学业,必先拜师,不敬先生,天诛地灭。对于郑家这样的大家族而言,请到孟铎这样的的当老师,自然更加恭贺谦顺,不敢当一般夫子对待,至孟铎到府那日,合族来拜,声势浩荡。 那天是五月十八,黄道吉日。 郑府家门大开,家中小辈皆着纱袍戴头冠,旁有婢子携脚垫漆几,只待先生来时,以跪拜之礼迎其入府。 前世令窈是没有出府迎接的,她自持郡主身份,又百般厌恶学堂,随便寻理由躲了过去。 今日站在人群中,日头高照,晒得人心里焦,额头涔出汗珠,嘴里也渴,很快就失去了耐心。 “怎么还不来?”她有些不满,觉得这人架子摆得也太过些,竟让他们等这么久。 大老爷领着门客站在旁边,转过脸来瞧郑令窈,眼神示意她安静些。 老夫人为她理发冠,悄声道:“卿卿莫抱怨,先生入府是大事。” 令窈鼓着腮帮子,半靠在老夫人身上,等得百无聊赖,低头玩起袍间系着的玉玦银铃禁步。忽地远处一辆高辇驰骋而来,高马金鞍,旁边各跟两班骑马的儒生,昂首阔胸,意气风发。 至郑府前收住停下,素衣儒生纷纷下马,于辇墩前,低头而立,面容肃然,无不敬者。 郑氏族中,有求学论道者,皆识得这些个褒衣博带的儒子,竟都是诗词画各派名流。能让这些人俯首侍奉,辇内之人的学识气魄可见一斑。 令窈抬头去瞧,见辇门里缓缓下来一人,雪白的宽袖襕衫,身形颀长,姿态清贵,有如谪仙。他朝人群中望一眼,众儒生皆躬腰合掌,恭敬唤道“先生”。 郑家人跪拜而迎,只老夫人与大老爷立在人群中,令窈呆了片刻,尚未回神,此时被老夫人压着跪了下去,余光瞥见一众粉底皂靴中,有一方头青锦履,步伐缓和平稳,似飘游一般,忽地停顿下来,离她只有几步之远。 令窈眉目微扬,睨眼窥探,瞧得他半张侧脸,玉带束发,皮肤白纸若曦,冰雕似的,与大老爷说话,虽嘴角衔笑,但眼睛却是冷的。 这样子的人物,她竟没有半点印象。她心中拿不定主意,指尖缠了束腰流苏,越发懊恼,悔恨自己前世只知玩闹贪欢,家学没去几回,对这个孟铎完全不了解。 她一时发了愣,连旁人皆起身拥迎也不曾发现,听见令佳轻声唤她,这才回过神。 众人皆看着她,有讥笑之意。 令窈脸红面窘,踢了漆几站起来,前头老夫人朝她招手,她小步疾奔,到了老夫人身边,旁边就站着孟铎。 大老爷有意为她解围,向孟铎介绍:“先生,这是……” 孟铎一摆手,声音清透似泉,眉目淡淡的,“无论是谁,以后皆是我的学生,我自一视同仁。” 令窈蹙眉,她鲜少被人这般忽视。往前一拦,行的是儒家大礼,“我初次见先生,见先生气概端贵,犹如我昔日之师,不免跪拜得久了些,先生莫怪罪。” 孟铎这才转过脸正经瞧她,面容平和,神情无半分变化,“不知郡主师从何家,孟某学识浅薄,未必当得起郡主之师。” 他直接唤她郡主,想必早就认出她来,令窈心生好奇,不免往前一步,说起话来抑扬顿挫:“我从小跟在圣上身边,文章学字皆由梁厚先生所教。” 梁厚,帝师者,第一文章大家。众人皆惊,就连大老爷也讶然看向她。 孟铎并不意外,似早就知晓:“孟某与梁郎相交甚深,这时也想起了,梁郎确实曾向孟某提及郡主,赞叹郡主天资聪颖,有过人之处。” 令窈惊讶,她跟着梁厚认字读书,完全是因为舅舅烦他,碍于祖制不得不每日见他,带了她在身边玩耍,她玩心重,几乎变着法子,一边学字一边……捉弄他。 谁都有可能夸赞她,只梁厚不可能。她曾经气得他七天不入宫讲学,差点辞官回乡。这会子孟铎说梁厚夸她,她肯定是不信的。 她还要再问,孟铎已挥袖而去,一派清傲风骨。 令窈鼓着腮帮子,踉跄跟了上去。 一众人拥着孟铎入祠堂,摆了八角阔椅与狮虎香炉,并孔孟画像,堂前贴了蒲团,郑家小辈十八拜,大老爷奉酒修案。 孟铎端坐正前方,接了令窈递的酒,薄抿一嘬,便算是受了她的礼。 令窈仰着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瞧出一丝端倪,或厌恶或喜爱,总该有些眉目的。 直至拜礼结束,他没有再瞧她一眼。 令窈觉得挫败,满身的琳琅华饰毫无半点用处,在孟铎面前,她成了不起眼的小婢子,随时都能从眼前隐去,这感觉令她惶恐。 怎么能有人对她视而不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10章 依规矩,郑家大办拜师宴,祠堂跪礼完毕,才算完了一半,因着孟铎的缘故,临安城有头有脸的人几乎全到,众人皆想一窥汴梁第一才子的风采。 除了上次的探亲乌龙,算起来,这才是郑家今年的头件喜事。 名师入府,收的还是第一批学子,几乎可以预见,几年后郑府小辈们的光明前途。 令窈坐在老夫人身边,旁边两席离得远,她经不住地斜眼去瞥,孟铎就坐在大老爷那桌的正前方,席旁几上三炉几事遮了大半,她踮脚耸眉也只得望见他半边衣袍。 老夫人沉迷看戏,见她不自在,老是动来动去,便放了她往后面玩去。 令窈径直往大老爷那席而去,走到半路,瞧清楚孟铎整张脸,下颔角线条柔和干净,细白的脖子露在出炉银束领袍外,一张唇棱角分明,似含了画丹顶鹤的朱红,这一抹红与清冷的黑眸相映,透出一个雪亮的人—— 他在看她。 令窈一怔,并不害羞,心中涌过一抹轻松,如释重负地微微抬了下巴。 他却瞬间转开了视线,低头与大老爷说了些什么。 令窈昂扬的心即刻被碾成了灰,提裙往周围一探,最后还是选择坐在与大老爷那一席相近些的桌宴里。 这一桌全是郑家姑娘们,除了郑令佳与郑令清,鲜少露面的郑令婉与郑令玉也在。 郑令佳见她来,心中一喜,刚好解了眼下的尴尬。 “卿卿,到我这里来坐。” 郑令佳的位子在南边,离大老爷那一桌远,令窈扫了扫席间的人,郑令佳与郑令清离得近,她特意背对着,摆明就是不想搭理,偏生郑令清嬉皮笑脸地,使劲办法与她亲近。 “阿姊我们坐那边去。”令窈收回目光,拉了郑令佳的手,牵她绕到桌椅对面一方,与郑令婉和郑令玉挤在一起。 对面就剩郑令清一个人孤零零,带了哀怨的眼神瞪向郑令窈。 半晌,她慢吞吞吐出一句:“难道你对我就没有半点心疼之意吗?我肚子还痛着呢。” 郑令窈专心致志地瞧着斜对面的孟铎,压根没有意识到郑令清是和她说话,令佳也不想提醒,坐在一旁剥炒花生,拿了蘸料的小碗盛。 郑令清委屈,鼻腔带了哭声,“你怎么不理我?” 被晾了半天,最后还是郑令婉开口唤了令窈,“郡主,五妹喊你。” 她本不该喊郡主,都是自家姐妹,一声郡主,太过疏远,更何况是同父的庶姐。 令窈转过脸,想起自己从回家起,从未与这位庶姐说过话,前世分府后,这位庶姐便跟着三房过了,实际上她也只跟三房亲近,大概是没有母亲的缘故,所以格外依赖三奶奶。 记忆里,她似乎是代替自己与穆家结了亲,嫁的倒不是穆辰良,而是穆辰良的表兄,虽是正妻,却是填房。假设后来穆辰良一路荣华,想来她这个沾亲带故的表嫂也该过得不错。 这样一想,这位小尖脸淡娥眉的庶姐,该是她们几个中过得最好的。 郑令婉丢下话便不再言语,转而与郑令清讲话:“五妹,你想吃什么,二姐给你夹。” 郑令清两只眼睛仍瞧着令窈不放,嘴里指挥道:“给我剥花生,要和阿姊一样的。” 旁边郑令玉声音怯怯的,提醒道:“五妹,你病才好,花生吃不得,嚼些其他的罢。” 郑令清提高音调就是一句:“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你这个庶姐管。” 郑令玉是三房花姨娘所生,母女俩都像是从江南名画中走出的仕女,娇弱弱羞滴滴,此时被郑令清一吼,当即红了脸,往令窈这边挨近些。 郑令佳忍不住出声,“清姐,玉姐是你姐姐,你该待她亲厚些,如此这般在外人跟前行事,岂不叫被人笑话?” 郑令清的气势不蔫反胜,仿佛郑令佳开口与她说话了,其他一切都不要紧,“阿姊,我只有一个姐姐,那便是你,别人都不算。” 令窈坐在旁边瞧戏,余光瞥见郑令婉剥花生的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正常。 凭良心讲,上辈子郑令婉对她很一般,但对郑令清是真好。但似乎郑令清并不在乎。 郑令清又加上一句,“但若是某人肯理我,那也能算是我姐姐,母亲一向教导我要心胸开阔,要擅于原谅别人的错处,我今天便做到了。” 这句话是看着郑令窈说的。 令窈无语,朝她那边施舍一个眼神,嘟囔道:“有些人脸皮真厚。” 郑令清先是一抿嘴,而后施展眉头,往令窈跟前凑,“你说我吗,四姐是在和我说话吗?”她上前一把握住令窈的手,“四姐的手又白又嫩,摸起来滑溜溜好舒服。” 三老爷正在往这桌瞧。 令窈即时明白过来,上次老夫人的训诫不是没有用处,大概是三老爷给郑令清下的通牒,命她与两位姐姐“重归于好”。 令窈任由她玩闹,横竖就是不理。 令清急了,低声怒道:“我都这样夸你了,你怎么还不肯跟我好?你这个人真难伺候!” 此时孟铎也往这边看来,令窈下意识挽了她的手,回以春风般的微笑,轻声道:“五妹过奖,只是以后不要靠近我,小心我再踢你。” 令清脸色一吓,立马回原位坐好。 旁边有其他府的姑娘坐过来,令窈一看,是南侯府的长房嫡女南文英领着自家三个妹妹,以及齐伯公府的长房嫡女华朝并两个妹妹而来。 南家与华家的公子前世曾是令窈众多求婚者之一,他们家这两个姑娘,她还是认得的,虽识得,却并不喜欢。 南文英与华朝皆是临安土生土长的女孩子,穿着打扮崇尚素净,与令窈大张旗鼓的华艳完全不同。近年来女学士的兴起,更是在临安贵族女子里掀起一股“去华饰重文章”的风潮。 南文英上来便问:“怎么不见宁姐姐?” 说的是宁府姑娘,上次小宴的东道主宁悠君。 令佳想起宁府的事就头疼,含笑轻语一句“见她最近忙,便没去请。” 南文英与华朝齐齐坐下,“她最近确实忙,秋天便要进汴梁参选女学士,临安城里,取得进汴梁参考资格的人虽多,但只有宁姐姐,最是卓尔不群,若能一举拿下女学士的称号,定将名扬天下。” 南文英问:“令佳姐姐,今年你不去么?” 令佳笑道:“我等两年再去。” 席间众人皆互相打过招呼,只令窈懒洋洋地瘫在那。 南文英与华朝窃窃私语,三言两句却依稀传进令窈耳里。 “你看她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未免太轻浮张狂,哪有穿成她那样就出来的,一看就是肚子里没墨的绣花枕头,光有脸蛋没有才华,等她大了些,哪家儿郎敢娶她?” 郑家姑娘行拜礼后皆已换过衣裳,令窈想着孟铎一眼未瞧她,越是费尽心思打扮。 她心想,以后求娶她的人络绎不绝,哪里用得着她们操这闲心? 不等她开口,令佳已替她辩驳:“我们家卿卿师从孟铎先生,几年后汴梁相会,两位妹妹大可与我家卿卿于文章场上一决高下。” 南文英轻蔑地看了眼令窈,目光从她的发饰一掠而过,转向她的脸蛋她削瘦的身板,再收回来时,隐隐有嫉妒之意,抿了嘴道:“论打扮,我可能不如令窈郡主,但论作诗写赋,我自认为不会比郡主差,更何况郡主才启蒙两三年,我已学至开笔,此番相比,怕是对郡主不公平。” 令窈觉得烦闷。 这里一个郑令清已经够让她讨厌的了,偏偏还要凑上来一群外府姑娘,当真扰人清静。 她起身,快步走近门排纱帘后面。 待她再走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张青笺,轻飘飘一丢,掷到南文英怀中。 是首七言绝句,以今日宴席为题,对仗工整,用词巧妙,内涵丰富,其中诗意绝非一八岁孩童所能领悟的。更重要的是,全诗饱含讽刺意味,句句针对南文英。 “你既然喜欢作诗写赋,我便赏你一首。”令窈笑着看她,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前世她“草包”的名头就是南文英这起子人给搅和起来的,她们嫌她庸脂俗粉,怎么难听怎么传,就连她的汴梁口音也曾沦为她们茶后的闲话,从前她不在乎,不代表她永远不在乎。 她想要拥有的,比前世更多。过去她瞧不上眼的,她现在也想要了。 令窈想,若是她集才华与美貌于一身,那便不止是倾国了,说不定还能顺带着倾掉其他几个邻近国。 这样子的光明前途令她欢喜。她甚至不想瞧南文英挫败的嘴脸,便离席往老夫人那边而去。 南文英瞪目哆口,想说些什么,但又不好点明,若是点透,那便相当于直接承认,郑令窈作诗,骂的就是她。半天才找出句给自己台阶下,对着令窈的背影道:“你有孟铎先生为师,就算是做出再好的诗文,那也是情理之中的。” 令窈顿住脚步,目光自不远处的孟铎浮过,最终望向南文英,她敛了神色,清高自傲:“就算他不教我,几年后汴梁相会,你也比不过我。” 大话一出,报应随即就到。 入家学的第一天,令窈兴高采烈地打量堂前的孟铎,眼中如流光般的星点尚未散去,便被点了名。 “令窈郡主。” 孟铎负手而立,下一句便是命她将《幼学琼林》的大段内容背出来。 令窈没兴趣背书,结结巴巴地,不甚流畅地将书挤了出来。背前略微紧张,背后轻松自豪。 她许久不曾看书,却还能背得这般好,想来天赋是极好的。 孟铎站在她跟前,姿容儒雅,眉间拢了一蹙,淡淡看她:“以你这般功夫,想要与人相比,只怕令人笑掉大牙。”说完他便将蒲鞭拿了出来,“生疏至此,该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11章 令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人说过要罚她。 “夫子头回教我念书,此前从未吩咐功课,我自汴梁回临安,途中大病,梁先生所教之书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今日能将书背出大半,已属不易。” 她想了想,自己还是占道理的。他无缘无故地罚她,完全不合乎情理。 退一万步讲,她是郡主,他总该知些分寸的。第一才子又如何,要不是看他姓孟,她才不跟他客气。 孟铎难得笑了笑,眉目含春,说出的话却寒气逼人,“你不受罚,那便出去,我不收自以为是的学生。” 令窈愣住。 她没想到孟铎竟然如此硬气,压根不带任何情面。 其他人见她被训斥,噤声不语,看向孟铎的眼神里更多了一分敬畏。 尊师重道,乃学子立身之本,更何况是对着孟铎这样的老师,便是皇族权贵,也不能不低头。 令窈瞪着水亮的眸子,甚是委屈地抿着嘴唇,她这时才意识到,孟铎与梁厚不同,他是根硬骨头,她若依着寻常性子去对付,定然啃不动。 “先生。”令窈咬牙切齿地喊他,暂时敛起自己所有的锋芒,缓缓将手掌心递出去,声音越来越轻:“您轻点打。” 孟铎换了薄板子替藤鞭,公事公办的模样,板子落在她掌心,原该痛的,却只是轻点了三下,便算是罚过了。 令窈心慌地等着他的痛罚,没想到不疼不痒的,他竟只是做个样子。 快速收回的双手掩在袖子下,缓缓握紧,她看向前方隽逸清显的男人,目光里多了一丝玩味。 一天课讲下来,众人心悦诚服。 孟铎讲学,风趣幽默,天文地理,无所不知。 夜晚令窈回到老夫人屋里,一天学下来,累得心神疲倦,饭都没吃,直接就瘫在榻上,不肯再费一丁点力气。 鬓鸦与老夫人屋里的大丫头喜夏端了盥洗之物伺候她,老夫人从房里走出来,后面跟着三奶奶,满脸堆笑。 老夫人问:“今天第一回入家学,怎地累成这样?”说完就挨着她坐下,招跟去伺候的婢子问话,问了几句,全是白天里伺候消暑添香的琐事。 令窈迷迷糊糊地就要睡着,忽地听见老夫人问:“听说今天先生罚你了?” 令窈没有否认,嘴里挤出一声“嗯”。 老夫人立即命人拿了玻璃牛角灯来瞧伤处,没有发肿,心疼又无奈地低头吹吹气,嘱托:“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自祠堂拜师那刻起,你便要将他当做自己的父亲来侍候,从今往后,再也不许同先生拌嘴,他说什么,你照办便是,他若罚你,你也不能怨恨。” 令窈瞧了眼旁边坐着的三奶奶,嘴里回应老夫人的话:“我晓得的,我尊敬先生,自然视他如父,今日学堂里的事,原是我一时懈了性子,往后再不敢的。” 老夫人点点头,吩咐婢子去书房准备好笔墨纸砚,又亲自看了今日里的功课,说是睡前要亲自检查,过关了再准睡。 令窈答应下来,原想着先休息会,不曾想老夫人怕她第二日又挨罚,立马掇她起来,没法子,只得拿了书在旁边读背。她想着早点背完早点歇息,愈发专心,不到一刻功夫,便将书背得滚瓜烂熟。 三奶奶还没来及和老夫人多说几句家常,便听见令窈一把小嗓子娇飒飒地喊:“祖母,我背熟透了,你尽管查。” 老夫人一检查,果然对答如流。 三奶奶惊讶,问:“郡主在堂间早已读过罢?竟然背得这般快,可见课上下了不少功夫。” 她家清姐今天回来,捧着书一直在读,旁边令玉也跟着一起学,总归她家清姐更聪明,比令玉少用一炷香的功夫,当时她还欣慰来着,觉得自己生的女儿就是聪慧,比姨娘生的要强十倍。 如今和郑令窈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令窈一听,便知三奶奶好攀比的毛病又出来了。 前世她不爱念书,从未将心思放在书本上,郑令清比不过她的容貌,三奶奶便整天地拿学问之事压她一头,只要逮着机会,势必会将郑令清的才气拿出来讲。 令窈不想同她多说,她念书是为了自己打算,不是为着和郑令清比较,没必要在这种事上与人争论。 “是的,下午便看过一遍了。” 三奶奶心中不平衡,追问:“只看过一遍吗?依刚才对答的程度,怎么着也该看过四五遍了,郡主好学,说不定已和先生请教过。” 令窈笑笑不说话,不准备再与三奶奶纠缠,寻了个理由同老夫人道:“饭不吃了,先生在园子里等我,我去他那练完字贴再回来吃。” 老夫人见她这般用功,心中高兴,捏捏她的小脸,怕夜凉吹风,亲自拿了新作的鸡鹿披帔为她穿上,又忧心路上摔跤,命人拿出珍藏的四顶玛瑙撩丝灯,送到院门口,嘱咐小厨房现做十几样点心,这才放了心。 三奶奶在旁看着,想到从前清姐在老夫人跟前,从未有过这般亲待,清姐开朗嘴甜,身上万般好处,理应更比窈姐更受爱。想来想去,后想到令窈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心中总算有了一丝藉慰。 再怎么受宠的孩子,没有爹娘撑腰,富贵荣华全寄托在旁人身上,一旦失势,便再无所依靠。 这样想想,她的清姐比窈姐幸福百倍。 · 园子僻静,令窈下了软轿,整理好头饰衣裙,这才踏入孟铎居住的院子。 青瓦阶前早有两个婢子等在那里,提灯为她引路。 书房门大开,走进去才发现,孟铎并不在,在他身旁侍奉的一个儒生名叫雅谦的,穿大熏色圆领袍,眉目清朗,拿了数十张描红立在书桌旁,笑着朝她招手。 令窈东张西望瞧了一通,问:“先生呢?” 雅谦将准备好的笔墨纸砚奉上,笑容爽落:“先生有事,吩咐我督你将这些描完,不然不许放你回去。” 令窈怏怏地提笔蘸墨。 一连数天,除却白日里家学,孟铎鲜少露面。夜晚辅字,全由雅谦代行。 这日令窈忍不住,拦了他问:“先生,夜晚你为何不来书房看我?” 孟铎瞥她一眼,“八岁孩童练描红,有什么好看的?” 令窈听完,回屋便命人端了几面穿衣镜,换了好几身衣裙,怎么也不满意,坐在镜前发呆。 从前她总觉得只消自己一个眼神,一声娇嗔,再挑剔的人,也会服几分软。 却全然想错了。 孟铎怎么会注意她? 他只对娇俏的芳华女子有兴趣。 令窈叹口气,拍着自己的小脸蛋对镜自言自语:“便是现在有姓孟的搁在跟前,我也不能立马拿下。”她前世没有做过什么费劲的事,所有的好处仿佛都是顺理成章地摆在眼前,她根本不需要努力,就能轻松获取。 这就是重来一次的坏处了。 明知道树上终将结出又大又甜的好果子,却还得耐着性子焦心忧愁地等着。 去书房练字的时候,令窈想起平时孟铎对她爱搭不理的态度,开口问雅谦:“你家先生是否有什么忌讳,我好像并不讨他喜欢。” 她亲手捧了樱桃送他吃,拿人手软,雅谦吐出一颗果仁,笑道:“先生与汴梁梁大人交好,梁大人听闻先生要做郑府西席,写了信,嘱托先生好生照料郡主。” 令窈皱起眉头,照料? 梁厚也太不厚道了。 当晚气不过,回屋写了信,提笔欲发表长篇大论,甚至画了只王八,后来写完,心也就彻底静下来了。 算了,想他当年教她读书时,也算尽心。 想了半晌,把信烧掉,重新又写了一封。 极尽拍嘘之言,最后提及孟铎,露了本意——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可得好好替我在他跟前美言一番。 如此又过了半月,每天家学里念书,晚上去园子里练字,她在读书上的本领渐渐显露出来,自己并未惊讶,觉得这是应该的。 孟铎仍旧待她同以前一样,令窈脾气大,别人的事尚且顾着些,一碰到自己的事,无论如何也没有耐心兜着。 就算是块冷石头,也早得被焐热了。没见过这样傲气的人,不过是个辞官的教书夫子,且又不是清河孟家的人,她何必腆着脸送上前。 就当捡了个好学问的先生,再不期望他能有什么用处。 心里虽这样想,终究有些不服气。在堂上的时候背着他多吃几个果子,练字的时候在他的桌椅边角刻了乌龟,就算是解气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12章 三伏天热得紧,塾里不上学,族里的孩子们都在家歇伏。大奶奶带着令佳回了王家探望刚出生的小侄子,二老爷与二奶奶出了远门去书院接人,郑令清吵着要去,老夫人便让二老爷把郑令玉也带出去。郑令婉与二房好,听到郑令玉去了,便去求了老夫人,说是也要一起去接堂兄们。 家里就只剩下郑令窈一个女孩儿。 说无聊倒也不无聊,天天不是待在寿麒院里看老夫人与别府太太架花牌,就是往西花墙下的大台子下和大老爷听戏。一堆人伺候着,和从前一样,吃吃喝喝,日子不闲,就是闷得慌。 今年格外热燥,白天虽然可以歇着,夜晚却还是要到孟铎处练字。 偶尔一次令窈犯懒不愿过去,想着在自己屋子里练字也是一样的,同雅谦软磨硬泡,反正先生不在,练完的字帖隔好几日才查看,出不了什么大事。 雅谦拒绝不了,便应下了。 第二日依旧去送字帖。 早上刚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屋檐飞角的水珠一滴滴往下掉,雅谦跪在屋前的青花石阶上,敞开的堂门一张梨木大椅,孟铎坐在那,披了件苏锦石竹单衣,文文净净的,手里拿了根鞭子。 令窈一进门便察觉不妙,收起尚未发作的起床气,拿起从前宫中见太后时的礼仪,垂手俯首碎步而前。 “先生也在呀?” 她说这话,语气又轻又柔,故作镇定,悄悄地把字帖藏到身后。 孟铎点点头,算是对她的回应。 令窈往雅谦那边偷瞄,见他鬓角与衣襟被剩雨湿了大半,瞧不清神色,下巴几乎挨到胸口,一动不动,沉甸甸的气氛。 她回过神,忽地望见孟铎在看她,他道:“我屋里书桌椅脚的那些个乌龟是你画的?” 虽是问话,但已肯定,不带一丝疑惑。 令窈心中一跳。 她怕挨罚,却不敢拖累雅谦,只得承认,声音细小:“是学生画的。” 孟铎:“画功不错,生动形象。” 令窈屏住呼吸,等着他的下一句。 或是罚她抄书百遍,或是罚她执帚扫院,这些她都认了,不过丢些面子,总不会太羞耻。 孟铎站了起来,迎面而来的压迫感使得她不得不后退,依稀有什么被他塞了过来,低头一瞧,是他刚才攥在手中的鞭子。 他的声音冰冷严厉,指着地上的雅谦,命令她:“他犯了错,你替为师罚他,五十鞭,一下都不能少。” 令窈一愣,抿唇道:“学生不敢。” 孟铎:“搁你手里是五十,搁别人手里那便是一百。” 令窈懊恼悔恨,抓了他的衣袍,急慌慌地求情:“先生,我再也不敢了,屋里的桌椅,我立马让人给您换套新的来,只求您别罚雅谦。” 孟铎回头,目光一扫,停在搁在衣袖上的一双小手,立马冷漠又无情地掰开来,弯腰凑到她跟前,一字一字道:“为师最讨厌自作聪明的小孩子,多看一眼都嫌烦,哪里还会听取你的求情?” 令窈:“我……” 孟铎打住她,“还有,从今往后你莫要再碰我,否则我剁了你的手。”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语气轻弱弱的,温柔耳语,悉数递进她的耳中,再没有其他人能听见的。 令窈僵在那,孟铎一身轻松地进了屋歇息。 许久,她颤着手缓步走到雅谦身边,愧疚不已:“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雅谦一双眼睛通红,想来早已被训斥过,挤出个苦笑:“不要紧,是我自愿的。” 五十鞭,鞭鞭要听得肉挞声,完毕,还让她带着人往屋里去。 令窈几乎站不住,鼻子和眼睛都是酸的,掐着手指不让自己哭出来。 说不委屈那是假的,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心狠的人。 却不知狠的还在后头。 孟铎:“雅谦不必再跟学,出府另寻去处罢。” 雅谦吓得脸色苍白,噗通一声跪下,头磕在地上:“求先生莫赶我,我既跟了先生,生是先生的人,死是先生的鬼,若要让我离开,我情愿一头撞死。” 孟铎充耳不闻,指了令窈:“换个人督你练字。” 她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还有练字的事情在里头。 令窈跟着跪下,“学生只愿让雅谦督我练字,换别人都不要!” 孟铎语气清淡:“哦,那以后不用再来我这练字了。” 令窈张着黑亮眸子瞧他,眼睛蓦地就蒙了雾气,大颗眼泪珠子往下掉,手掐得泛红也无用,压根止不住泪意。 孟铎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看着。 令窈一哭起来,尊严便全都抛到脑后,既然哭花了脸,总要得点好处。 女孩子小声抽泣的时候,模样最是惹人爱怜的,若是容貌姣好,那便几乎能让人将心捧出来疼。 就连雅谦都忍不住停下磕头的功夫,执袖替她抹泪。 孟铎叹口气。 令窈心中一喜。 他道:“要哭去别处,仔细别脏了我的毡毯。” 令窈僵住。 出屋子的时候,令窈已经止住哭声,旁边雅谦颓靡不振,他这个样子,看着像是下一刻便能撞死的。 他们走过小花园,那里有一口井,她下意识攥了雅谦的袖子,生怕他跳井自尽。 “他怎么这样,怎么能这样。”喋喋不休,说不出其他的话,又恨又疚,只能反复揪着这一句话啃。 雅谦笑了笑,颧骨处还留着泪痕,“是我的错,不该隐瞒先生练字的事。” 从那天后,令窈便再也没见着雅谦。 他真的被赶了出去,走的时候对着孟铎所在的院子磕了一百个响头,额头鲜血渗人,令窈让人拿了一百两银子给他,抱了字帖在屋里一边练字一边哭。 孟铎屋里的书桌椅换了崭新一套,督导练字的人也换成了个鱼眼木脸的儒生。 她进园子,身旁不许带任何侍从,短短几个月,她的园子便已变成孟铎的园子。 他是真的不将她放在眼里。 令窈狠狠地想,总有一天要让他后悔莫及。 雅谦安置下来后,给她来了信,信中提到他匆忙出府,有一旧书忘在府里,书是先生所赠,是他此生最为珍重之物,问她是否能帮取。 东西在她练字的书房里,举手之劳,令窈自觉欠他,便将此事记在心上。 这日她练完字,提着灯刚走出园子,蓦地想起取书的事,怕自己忙起来又忘了,不如现时回去取。 走到半路,灯忽地灭了,四处一片漆黑,她下意识往周围探视,林中悬挂的玻璃灯花已被摘掉,大概是孟铎的作风,他住进园子后,几乎将园林里的布置改了大半。 她犹豫半晌,最终决定继续前行。 今夜无风无月,星辰迷人,她抬头望夜,心中稍微慰藉几分。 石子路的尽头竹林茂密,没有风,翠绿屹立,静悄悄,她不自觉放轻脚步,点着鹅卵石快子缓缓而行。 忽地竹叶声声摇曳,有人影窜过,她躲起来,身子半蜷着,盯着突然冒出的两个人影。 这两人对立而站,她正瞧得见其中一人,那人正巧站在她的视野前方,高瘦身材,一袭青黑金纹披风,腰间带刀。 她认得这人,东厂提督,魏然。 此人心狠手辣,乃汴梁党羽之争的领头人,虽为宦臣,但精通权谋,七年后,他将取代内阁,成为古今太监宰相第一人。 大商的覆灭,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如今,这位权倾天下的宦臣,却出现在郑府的探亲园林中,朝他对面的男子低头俯身,恭敬谦卑。 “魏然,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人故意沉了声音,令窈却立即辩出声音的主人,心中惊慌,只是不敢立即确认。 魏然:“臣办事不利,连累少主辞官,如今委屈少主下榻郑家,臣不放心,必须亲自过来看看 。” 那人的声音没有波澜,“我在这里住得很舒适,你有心了。” 魏然还欲再说什么,却被人止住。 “少主?” 那人轻笑起来,“魏然,你在宫中多年,怎么连待客之道都忘了?我们可不能背着小客人说悄悄话。” 话音落,令窈躲藏的地方有风掀起,她尚未回过神,只听得旁边竹树落地的声音,干脆利落,没有太大动静,却足以让她暴露行迹。 那人停在她跟前,一笼拢星黑披风,长腿修长笔直,骨节分明的一双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 “我说过,我最讨厌自作聪明的小孩子,尤其是你这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13章 月光白寒,寒不过男人清冷的黑眸。她应该转身就跑又或是大声喊叫,多一分动静便多一分生机。可是她没有。 越是紧张时刻,越是能够激发人的本能。 令窈未曾犹豫,张嘴一口,牙尖狠狠钉住攫住她下巴的那只手,用足吃奶的劲,恨不得立即咬下一块血肉,太过用力,以至于腮帮子绷酸。 她牙都打颤,抬了眼直直地瞪向头顶那双幽深的黑眸。 他纹丝未动,仿佛感受不到手间的痛楚,眉眼冷淡,任由她撕咬。 令窈顿住,双唇微张,回过神,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她想到宫里那些莫名消失的宫女内侍们,杀人灭口四个字,她自小耳濡目染。 孟铎未曾出声,倒是他身后跟来的魏然急于出手。东厂太监的手段,向来狠辣,一片刀叶即可见血封喉。 令窈松了牙关,死过一次的人,再如何怕死,总比寻常人多些临危不惧的气势。她扬起面庞,呵斥魏然:“好个不知礼数的小太监,见到本郡主竟敢不行礼。” 令窈可以装作不认识魏然,但魏然却不能装不认识她。宫里伺候的人,哪个不知令窈郡主的名号。混世魔王的称呼,还是皇帝揉着她的脑袋又爱又气骂下的。 魏然愕然,看向孟铎。孟铎收回手,负在身后,低下腰,与令窈双目平视。 风从林间来,树叶摇摇曳曳,月影照下来,自他的肩头晃至她的黛眉,她听见他古瓷般冷硬的声音轻轻吹进耳中:“小郡主,如今你身在郑府,天高皇帝远。” 令窈眼睑一红,气焰瞬无。 好一个孟铎,威胁恐吓不够,竟还要将她挫骨扬灰。 令窈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想要将其大卸八块却无法发泄。心中不愿承认的事被人挑明,此刻她恨极孟铎,却不得不收敛眸中仇意—— 只因孟铎手里多了把蓝玉宝石刀。此刀削金如泥,锋利无比,在脖颈一划,人头立落。 令窈彻底清明,整具身子似被冰水浸泡,呼口气都觉割喉咙。 到底是在太后手底下练出的功夫,眨眼功夫,令窈换上天真无邪的神情,大眼睛水澄澄兜满委屈,凝脂般的小面孔故作沮丧:“我究竟哪里得罪了先生,竟惹得先生如此厌恶。” 孟铎眯起黑眸。 令窈没法,索性捧住胸口做疼痛状,往前歪去,伏在孟铎肩膀边。 魏然低头查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郡主,竟然两眼一昏晕过去了。寻常人忽然晕倒,免不了磕碰,她运气好得很,不偏不倚,恰巧倒在少主怀中。 魏然不放心,作势要捏她鼻尖试探,手刚伸出去,被孟铎制住:“退下罢。” 魏然唇语悄然,不杀她吗? “一个小孩子而已。”孟铎起身,捞住令窈扔到魏然肩头。 月亮逃进云间,夏日森冷的墨蓝终是有了几分黑夜模样。 两道鬼魅般的身影来去无踪,碧纱馆门前的梨花芭蕉间多了一个小人儿,侧身卧于萝岗白石上,仿佛已经酣睡多时。 令窈凝神屏气,直至再听不见那两人的动静,紧闭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望不见铜钱大的月亮,心中酸涩缓缓晕开。 此前从未想过做小孩子的好处。如今了然,原来能挡劫。 红木门咯吱声响起,喜夏送了老夫人吩咐备下的夜食,自馆内出来,望见大石块上躺着的人儿,瞧仔细了,连忙上前:“怎地就在这睡下了,若叫老太太知道,定要念叨。” 令窈撅嘴垂眸,任由她背起,未曾言语。 喜夏从碧纱馆回老夫人处,少不得将今夜令窈伏石而睡的事说与老夫人,老夫人笑笑,第二日着人去碧纱馆唤令窈,碧纱馆却先一步来了人。 鬓鸦将令窈中暑的事禀告老夫人,老夫人心疼不已,亲自到碧纱馆照料,令窈哼哼唧唧趴在老太太腿边,水灵灵的模样发起病来,求人告事一呼百应。就连大老爷也赶了过来,生怕令窈有个好歹。 满屋子人,无一不小心待她,令窈看在眼里,心安理得。 她本就是皇恩宠大的天之骄女,从来都只有她应得的,没有她不应得的。她生来就有让人怜惜保护的本事,但凡施展,战无不胜,这也是她屡次从祸事中脱身的原因。 大老爷坐在榻前的交椅前,一边替令窈摇扇,一边同老夫人说:“母亲放心,孟先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听闻令窈中暑需停学事,并无不悦,差人送来几筐解暑凉瓜,并一柄宝石切果刀,说是让令窈好好歇息,落下的学事无需着急,稍后他亲自来碧纱馆探望。” 令窈听见这话,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老夫人伸手来拍:“卿卿,可是想吃凉瓜了?” 大老爷立马让人将四筐凉瓜抬上来,令窈眼尖,瞄见竹筐里那把切果刀是孟铎昨夜置于手间把玩的蓝玉刀。 她猛然明白他差人送瓜果的缘由,皱眉从老夫人身上翻起来,说不出是怕还是气:“我不吃,都拿走。” 老夫人和大老爷一愣。 令窈又说:“我想换个夫子,谁都可以,就是不要孟铎。” 大老爷面有不满:“既已拜师,怎可随意打发。” 令窈回得快:“孙夫子还不是照样被打发了?” 大老爷噎住,半天吐出一句:“孟夫子是孟夫子,孙夫子是孙夫子,一年内打发两位家师,传出去让外人如何想我们郑家?” 令窈鼓起腮帮子。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大老爷不再一味说教,而是拿刀削了凉瓜,一小块一小块切好,拿银细串好,递到令窈跟前,动作笨拙生硬:“卿卿,吃点凉瓜消消暑。” 令窈折过头,盯着大老爷手边的凉瓜,也不知道孟铎从哪里寻来的西域瓜果,红透透水盈盈,瞧得人口津唾生。她舔舔唇瓣,昂起脑袋,总算是张开了嘴。 吃了一碗又一碗,饱胃满足,原先的恼怒全都置之脑后,困意袭来,令窈怏怏闭眼打起瞌睡。 睡意朦胧,她依稀听见老夫人和大老爷话家常,老夫人揉着她肚子,时而玩笑时而啧声,声音极浅,她心中莫名安稳,睡到酣处,忽然听见老夫人问:“也是怪事,像孟先生那样好的人,卿卿竟不喜他。” 令窈已然睡迷糊,听到孟先生三字,从梦中挣出也要回一句:“你们都被孟铎骗了,他一点都不好,人面兽心,连小孩子都吓。” 有谁的声音自半空砸下,玉石落地般清亮:“我竟不知,原来我是个人面兽心的夫子。” 令窈睁开惺忪睡眼,看清榻边交椅上坐着的人,眼睛瞪如铜铃。 屋里哪里还有老夫人大老爷,就连丫鬟都不见踪影。 她下意识想要爬起来,脑海掠过昨夜的事,一双眸子迎过去,他坐于椅中,端得一副仙人气派,眼睛并不看她,目光落于窗棂后的半树梨花白。 鲜有人不屑与她对视。就算她如今不是窈窕绝世的郑令窈,那也是瓷娃娃般粉雕玉琢的小令窈。她继续专注他,眼神坦然,仿佛刚才梦呓的不是她。 许久,孟铎抬手,令窈如惊弓之鸟,脱口而出:“你要做甚?” 话刚落,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本书,轻轻放到她玉枕边。令窈瞄见他嘴边笑意,如昨夜月光影绰淡薄,仿佛是在回她:自作多情。 令窈硬着头皮往下说,声音越发轻飘:“先生不怕我将昨夜的事告诉别人吗?” “昨夜的事?昨夜什么事?” 令窈凝眉,觉得这人未免也太狂妄,她越是想要装模作样,声音越是稚气:“你与魏然的事。” 孟铎笑起来,他这一笑,令窈还以为出现幻觉,悄悄拽了把衾裯,帷幔系着的葱绿流苏穗子来回摆动。 不等他开口,她自己已想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是了,昨夜哪有什么事。 朝廷官员与宫中内侍往来的事早已不是秘密,孟铎一个刚辞官的文官,与太监来往,在外人看来,他不过是在内廷活络关系,想要早日复官罢了,这样做的大有人在,不足为奇。 官场上的事千回百转,她不必踏这趟浑水。他如何谋算前程,根本不关她的事。 她掩了攻势,孟铎却不甘罢休:“难为你记住他名字。” 令窈答:“我在宫里时,他为我扎过风筝捧过靴。” 孟铎噙笑:“还记得什么?” 他意有所指,大概是说昨夜魏然对他卑躬屈膝的事。令窈不是痴人,摇头:“没了。”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令窈随意一瞥,视线触及孟铎右手手背,狰狞牙印跃然入目。 令窈心惊却并不心虚。 是他先招惹她。他咎由自取。 咬人这样的事,她两世才做得第一回。哪怕是上辈子穆辰良对她咄咄逼人,她也不曾失了体面,暗中使坏百倍还回去便是,何须明面上张牙舞爪。多不好看。 门口传来脚步声,墨漆竹帘掀起,鬓鸦领两个小丫头鱼贯而入,手捧圆口窑瓷,罐内冰块嘶嘶透出白汽,她们问了安,上前替换瓷缸里融化成水的冰块。 孟铎起身,作势往外去,刚转身,袖袍被人拽住。 半大的人儿仰着脸,惊慌失措的阴霾早就一扫而空,她脸上有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狡黠,这种灵气,与她通身上下不谙世事的单纯交织在一起,像是牡丹的炽红灼了海棠的蕊白,虽略显怪异,却耀眼夺目。 令窈细小的声音在屋内荡开:“先生的事,我已应下,不知,先生可否应我一事?” 孟铎轻笑一声,似是被她凭空讨价还价的架势逗笑了,问:“什么事?” 令窈暗自赞叹自己的皮面功夫,唬起人来真是完美无瑕:“日后你要真心教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14章 孟铎长身而立,目光自她讨喜的脸落至她挽袖的手,漫不经心的几眼,灼得令窈撇开视线。 大概是碍于屋里有外人,他不好拿出那日在书房训她随意拉扯的凶话,连眉头都未蹙,眼中仍是三分笑意。 令窈久未得到回应,自觉索然无味,松开手,懒懒躺回去。她假模假样阖了眼,听见孟铎腰间青白带钩与蹀躞玉印的碰撞声,轻轻几声,挠进耳中,不告而辞。 待人走远了,令窈眯开眼,招手唤鬓鸦上前吩咐几句。 接下来几日,园子里生出许多怪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并无厉害处,只是膈应人。宫里惯用的手段,衣食住行四样,每样都有无数件文章可做,随便拣一两处展开,即可令人烦闷,真要计较起来,因事情琐碎,经手的人多,也无法真正追究。 起初鬓鸦还劝:“郡主,切莫意气用事。” 令窈回:“我没有意气,只有小孩子气。” 鬓鸦跟在她身边伺候几年,知她从小如此,从不受任何委屈,但凡受气,必要还回去的。如今只是在小事上摆布捉弄,又未曾在人前下脸子,已算是收敛。 令窈日日听鬓鸦禀报,笑得东倒西歪,笑完了又佯装乖巧,起身去孟铎处问好,或问文章或练字,一派好学之姿。 鬓鸦提心吊胆,担忧:“孟先生本就对郡主严苛,若被他知晓郡主暗中使绊,只怕会更加厌恶郡主。” 令窈宝光四射的眼漾起笑意:“我又不缺他一人的喜爱。” 前些日子叹息园子被孟铎霸了,现在反倒庆幸他占了她的园子,不然她哪能方便行事,给他找不痛快呢。 孟铎不将她放在眼里,她又何必将他放在眼里。表面功夫做足,大家相安无事,背地里做什么,她不管他的,他也管不到她的。 令窈静候几日,不见孟铎发火。他耐性极好,不曾露出半点迹象,令窈觉得败兴,只得在梦中窥见孟铎狼狈求饶的情形。 这日令窈又往书香斋去,刚迈进屋子便听见孟铎说:“你跟我来。” 令窈有所顾忌:“去哪里?” 孟铎已走至门前,回眸笑问:“你怕什么?” 令窈连忙松开紧攥的手,故作轻松:“先生说笑,我为何要怕。” 府门前早有马车备下,竟是要到府外去。小小一辆舆车,不是府里平时出行的玉笼八角车,前后更无奴仆相拥,只孟铎身边跟随的两个木鱼脸儒生,驶入大街,根本无人注意。 令窈坐于车上,百般不适,虽然好几次想要打道回府,但终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舆车在临街弄堂口停下,往前再走几步便是临安城最负盛名的千醉楼,凡出入皆富贵,不做寻常人生意。 令窈欢喜,连带着唤孟铎的声音都多了几分愉悦:“先生,原来你今日是带我出门玩耍。” 这个地方,她曾来过的。临安第一楼,当年被她砸了个稀巴烂。 令窈跟在孟铎身后,孟铎有意掩饰行踪,低调入了楼间雅阁。雅阁风景绝佳,窗外便是粼粼镜湖。 令窈看饱了湖色风光,又喝足雪山翠顶,大眼睛似闪闪发光,看什么都觉好。 不多时,有声音自隔间传来,令窈这才发现,原来这间雅阁别有洞天,竟能直接窥视偷听隔壁的动静。 令窈啧声,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当真是黑心,看来她当年没砸错。 唾弃归唾弃,渐渐地,令窈眉头紧皱,她认出隔壁阔阔而谈的男声,是前阵子被她连累受罪的雅谦。 “也怪我大意,一时心软讨好那个劳什子郡主,惹得孟铎不悦被逐了出来。虽然失策,但是好在功夫没白费。” “东西到手了吗? “自然是到手了。” “没有引起孟铎怀疑吧?” “就算他怀疑,也怀疑不到我们头上,说来也是惊险,造价图藏在书里,我被逐出府时,根本来不及拿到它。好在小郡主天真,我写了封书信,写明藏书处,央她捎书。今日她派人送书,我一拿到,便立马赶来见你。” “你运气倒好,有一无知稚童为你所用。” 听到此处,令窈面红耳赤,想到上次自己真心实意为雅谦哭了一场,还送了一百两银子给他,又羞又愤,蓦地站起来。 一直闭眼休憩的孟铎忽然抬手敲桌沿,令窈看过去,目光被男人深不见底的黑眸兜住。 她自觉被人欺瞒脸上无光,撑着桌沿才勉强重新坐下,想说些什么,对面孟铎手指轻抵唇珠,令窈撇开脸,摇起团扇掩饰心中情绪。 又过半个时辰,隔壁没声了,令窈迫不及待望向孟铎,尚未发问,孟铎唇齿微启:“那日你请我真心教导,这便是我教给你的第一课。” 令窈讶然,那日她不过是想让他放松警惕以便捉弄报复,根本不是真心央他教导。再好的教书先生也教不出富贵天命,要来何用。 半晌,令窈抖索着唇瓣,鲜红的颊面缀满窘迫,声音像是从被人摁住胸口挤出来似的:“先生的教导,别开生面。” 孟铎:“轻信于人,小则失财,大则失命。” 令窈头抬不起,低眸细声说:“凡与人往来,总有托付于人一日,如何辨识?” “不必辨识,只信自己即可。”他悦耳冰凉的声音无情无绪,一字字谆谆教导:“与其托付于人,不如让人托付于己,利用别人,总好过被人利用。” 令窈心中一惊。 连她都不敢大声宣张的话,竟有人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而这人,竟还是受天下学子追捧的孟铎。 她打听过他的身世,田野乡间出来的穷小子,自小得神童之名,十岁入国子监,此后十年风生水起,直至年初辞官。 令窈小口呼气,定神后问:“先生家里,可有兄弟?” 孟铎笑道:“有一幼弟,年少失散,至今未寻回。你问这个作甚?” 令窈:“看先生胆识过人,不由好奇先生的家里人。”总不能直接告诉他,她确定自己与他前世毫无瓜葛,看他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才问起他家里其他孟姓兄弟。 有人敲门而入,是跟在孟铎身边的那个武生,名唤山阳,周正模样,少年老成。他进了屋来,并不瞧令窈,俯耳孟铎,说了些话,孟铎点头,打发他出去。 令窈猜到几分,定是关于如何处置雅谦,她好奇问出声,孟铎没有回应,却丢了一个眼神给她。 只一眼,令窈心领神会。雅谦的下场,约莫不会圆满。 孟铎定是一早就布好了局,像他这样的人,做局定是滴水不漏,哪里容得她一个小孩子插手,算起来,没有她,他也会逐雅谦出门,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令窈揉了揉发痒的眼,越揉越不舒服,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撞见对面孟铎的眼神,似在笑她娇气:“小孩子上当受骗是常事,郡主不必难过。” 原是误会了。令窈心里闷哼,她才不会为旁人难过,她只会为自己难过。穆辰良说过,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气氛正好,令窈不动声色靠近,顺势而为:“先生,我难过你该高兴才是。” 孟铎:“确实,看顽劣稚童吃瘪,心情甚好。” 令窈噎住,气得声音颤软,小脸涨红:“先生堂堂大商才子,竟和一小孩子过不去,就算我曾说错什么惹先生不快,那也是童言无忌。” 孟铎笑了笑:“当初因为你的一句童言无忌,葬送了李御史全家性命。” 令窈愣住。 是她六岁时的事。 舅舅感慨忠言难听,她正好坐在舅舅膝上,随手一撕,将那本令舅舅发愁的谏言奏折撕成两半。舅舅不怒反笑:“卿卿为何要撕它?” 她答:“因为它惹舅舅不高兴。” “惹舅舅不高兴的不是它,而是李御史。” “那便斩了。” 说这话时,除了御前大太监和梁厚两人,并无其他人在旁。后来梁厚请了她往角落里去,梁厚说:“你才六岁,怎可草菅人命?” 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好奇问:“什么是草菅人命?” 再后来,她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夜里做噩梦,梦见素未谋面的李御史提着脑袋站在床边,她吓得大哭,跑到舅舅宫殿霸着,日日要舅舅哄了才能入睡。 心中疮痍被人揭了出来,令窈一双手攥成拳头,抬目问孟铎:“是梁厚告诉你的?” “是。”孟铎面容冷漠。 令窈不打算辩驳:“那又如何。” 孟铎:“不如何。” 令窈双手攥得更紧。 屋内一时寂然。片刻,孟铎声起:“梁厚还说,他性情固执,每每在圣前进言,定是言语辛辣,字字苦谏,家中早就备下棺木。” 令窈嘟嚷:“梁王八不怕死。” 孟铎:“他说自己之所以能够安然无恙,全托有人变着法地为他求情,自李御史一事后,每次他入宫谏言,郡主总在圣上跟前撒娇,风雨无阻,无一次落下。” 令窈难为情:“我本就爱在舅舅面前闹。” 孟铎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书信:“梁厚放心不下你,自我来临安,他寄了不下十封书信,嘱咐我好好教导你。” 这回令窈是真红了眼眶:“谁要他惦记,他该惦记自己的命才是。”她快速睨孟铎一眼,问:“先生之前对我百般严苛,如今一改态度,也是梁厚出的法子罢?他定是让先生待我先抑后扬,引起我的注意后,再予以循循善诱。” 这个梁厚,当真是坏极了。 孟铎放下茶杯:“不,此前我是真心厌恶你这种为虎作伥的小孩子。” 他话说得直白,令窈一时没回过神,好一会才小声问:“那现在呢?” 他避之不答,只是告诉她:“你想学,我便教。” 窗外碧波浩渺,白鹭啄莲,岸边赏景的人络绎不绝,窗内留恋美景的却只剩下一人。 藤红花帘在空中微晃,孟铎已经迈出雅阁。令窈呆呆出神,猛地起身,朝外追去。孟铎并未走远,故意放慢脚步等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并步而行。 令窈仰起脑袋望他:“先生,你若教,我便学。” 孟铎走路极轻,日光照亮他白壁般的面容,长的睫毛,黑邃冷冽的眼,似九天仙人高居天边,不染纤尘:“你想学什么?” “先生想教什么?” “总之不教《女则》《女诫》。” 令窈也不喜欢学它们,宁愿去学孔孟。 走至木梯处,她踩空一处,幸好孟铎及时扶住她。他的手掌宽厚温暖,搭在她袖边,像提只小鸡,将她拿住:“先从《为谋》《君治》《兵法》学起。” 令窈不解:“学这些作甚?” 孟铎牵了她往楼下去,薄薄的红唇吐出四字::“安身立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15章 园子里恢复往日清静,前阵子藏在细处的剑拔弩张蓦地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跟在令窈身边伺候的人卸下重担,小郡主总算消停,日子相安无事再好不过。 鬓鸦比旁人亲近些,知晓令窈素日作风,忽然换了态度,决计不是因为她觉得乏了无趣。况且自那日令窈出府回来后,紫檀大案上摆着的书全都换了样式。 鬓鸦曾服侍过皇子,知道新换的书是男子才念的,女子多学诗词女德,如今大兴女学士,故此也有女子学孔孟,但像谋略兵法及天文地理,鲜有女子习之。 鬓鸦本以为令窈一时觉得新鲜,没几日便会丢开,不成想大半月过去,令窈每日捧书往书轩斋去,前所未有的认真劲,倒叫人大吃一惊。 “他颇有几分真才实学。”自书轩斋回去的路上,令窈忽地发出一声感慨,轻飘飘地,几不可闻。 鬓鸦一手拿牛皮落纱遮伞,一手为令窈摇扇,猛然听到这句话,神情诧异:“郡主竟夸赞孟夫子?” 令窈转了傲气语调:“赏他一句好话罢了。” 鬓鸦附和:“能得郡主一句好话,想必孟夫子死而无憾。” 令窈笑声如银铃,往鬓鸦身上赖:“最好如此。” 令窈心中有数。自千醉楼一游后,如孟铎所言,他教的东西果然与从前不同,虽然态度依然严苛,但她知道,如今是严师教劣徒,总归他是真心教导,而非敷衍应对。 蝉声高鸣,已是酉时,日头尚未沉下。今日在老夫人处用饭,令窈特意回碧纱馆换下汗涔涔的衣裙,从花门至拱桥,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面上又透了汗。 她没让人跟着,无人伺候,手中一柄染香团扇,有气无力地摇着,眉头皱成蚯蚓:早知便让人抬了肩舆来,能懒着还是懒着好,何苦受罪,现如今多一步她都不想走。 令窈在白岩石上歪着,想要等人来寻她,无奈日头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闷得伏石叹气。 “郡主。” 有人唤她,令窈抬头一瞧,是孟铎身边的山阳。他好像并不高兴,少年英气被霜打蔫似的,一双黑不溜秋的眼瞪着她。 令窈喜不自胜,哪管他心情如何,她只顾自己周全:“你来得正好,我要出园子去老太太那里。” 她声音娇滴滴的,黛眉上扬,水汪汪的眸光落在山阳肩上,还算宽厚,不至于跌了她。 山阳站着不动。 令窈不耐烦,鞋尖轻踢他一下:“欸。” 山阳不情不愿,缓缓蹲下。 令窈嗅了嗅他身上没有难闻的气味,反倒沾了孟铎屋里的莲南香,这才攀上去。她以扇遮阳,催促他快些走,心情愉悦了,说:“今日好巧,竟然碰见你。” 山阳:“并不巧,先生远远瞧见郡主倒在石头上,怕是死了,让我前来查看。” 他说话不客气,令窈蹬他一脚后,双手收紧,好让他寻不到机会摔她下去:“原来是他让你来给我做轿子。”语气欣悦,甚是得意:“待会我赏你。” 山阳嘟哝:“谁要你赏。” 令窈轻弹他耳珠:“你不要赏,那便赏给你主人。” 她身上没有其他金银,至老夫人院门处,手中团扇再无用处,掷给山阳:“替我谢过先生。” 山阳捏了扇柄,犹如手捧滚烫山芋,转身健步如飞。 令窈一出现,立即便有婆子丫鬟前来迎接,前呼后拥。 她刚迈进去,望见廊柱槅扇门前一道单薄身影。 瘦白的脸,双手搭在轮椅两边,雪青色长袍,晒旧的夕阳落在他腿上,像金的微尘,随时都能被风吹散。 脚步声重重,他抬眸来看,望见人群最前方的令窈,令窈一顿,刹那间想起前世的郑嘉和也是这样注视她,病怏怏地,眼神却温暖得很。 喜夏轻声提醒:“二少爷来见老太太,等了一下午。” 令窈蹙眉。 今日烈阳灼灼,在院子里等一下午,可不得被晒出病来? 令窈小步奔过去:“兄长。” 郑嘉和双颊晒出红印,却并不难看,像是喝醉酒,雪白皮面透出粉晕。他声音有些沙哑,渴了半天的干燥:“你来了。” 屋里有人喊:“卿卿。” 是老太太的声音。 喜夏也催:“郡主,进屋罢。” 令窈凝视郑嘉和,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有意避开。 喜夏又催一遍。 令窈推着郑嘉和的轮椅往前:“兄长,我们一起进屋罢。”这回轮到她躲开他惊讶的视线。 二少爷留在老太太处用饭,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老太太处伺候的人皆屏气噤声。院子里静得很,掉根针都能听到。 老夫人随意瞥几眼,郑嘉和坐得端正,令窈正低头拣他腰间的扇夹:“这个好生精致。” 郑嘉和解了递给她:“你喜欢便给你。” 令窈捧在手里欢喜看,将搁在冰丝凉席上的美人扇裹了扇夹,半开扇面,替郑嘉和扇风:“谢谢兄长。” 郑嘉和笑:“卿卿客气。” 令窈挨得更近,回身瞧见老夫人眉头紧皱,她当即腾出一只手去抚老夫人额面,老夫人仍是蹙眉,令窈只得丢了美人扇,双手去圈老夫人脖颈,一顿胡蹭,喊:“老祖宗。” 老夫人揪开她:“热得慌。”语气三分嫌弃,七分宠溺,眉间已然舒展。 一顿饭吃完,气氛融洽不少,郑嘉和从屋子出去的时候,老夫人甚至唤人掌灯。 待郑嘉和走后,令窈躺在凉席上,脑袋搁在老夫人膝间,听老夫人问她功课的事,她一一回答。 老夫人问到她最近新学了什么,令窈按孟铎教她的回答:“并无特别之处,学前人智慧而已。” 老夫人捏捏令窈脸蛋:“孟夫子教的,定是天下顶好的学问,你要好好学,切莫懒怠。” 令窈轻声应下,她乖巧的模样甚是讨人欢喜,老夫人满目慈爱,想起半年前令窈刚回府时的风言风语,抱起不平:“都说我的卿卿顽劣,他们当真是瞎了眼。” 令窈笑着没回话。 她确实顽劣,老太太偏袒她而已,她有自知之明。 老夫人想到什么,小心翼翼问:“卿卿,祖母一直没敢问,你在宫中时,可曾受累?” 令窈敛了老夫人布满皱纹的手:“老祖宗,皇帝舅舅最疼我,无人敢欺。” “宫人自是不敢欺你,但那些皇子王孙……” 令窈笑出声:“那就更不可能了。” 说起这个,她想到自己出宫的事,前两日还与孟铎提过,本想当做不得了的秘密告诉他,以表自己拜师的诚心,没想到,他早就获知—— “你使计捉弄太子与三皇子,使得他们两个为你大打出手,一个落水,一个摔断手。” 就连汴梁人都不知道的皇宫秘闻,他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教书先生却知道得一清二楚。多亏了梁厚的飞鸽传信。 令窈想到这里就不太高兴。 这个梁王八,几乎将她的底细向孟铎透了个底。 老夫人见她发呆,思及她自小无父无母,又是一阵心疼。卿卿虽在皇宫长大,但终究是寄人篱下,皇帝再如何宠她,毕竟不可能面面俱到,帝王的心中,江山最要紧,其次是子嗣。长姐的孩子,始终隔了一层。 喜夏从小院进屋来,附在老夫人耳边说了些什么,老夫人叹:“随他去。” 令窈回过神,好奇问:“随谁去?” 老夫人:“你二哥,喜夏说他在院外的玲珑石桥边赏月。” 令窈直起身子往窗棂外看,好奇:“今晚哪有月亮?” 老夫人抱了她坐回去:“外面没有月亮,我手边却有个月亮似的小人儿。” 令窈扎进老夫人怀里:“老祖宗,月亮冰冷,我不做月亮。” 老夫人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要做太阳吗?发光发热,一个不高兴,灼得人汗流浃背。” 令窈点头:“正是。” 祖孙俩笑作一团。 不多时,天色渐深,老夫人准备差人送令窈回碧纱馆,令窈道:“有飞南在跟前伺候,不用麻烦其他人。” 这话的意思,是要和郑嘉和一块回去了。 老夫人欲言又止,令窈已经穿好鞋往外奔去。 老夫人的陪嫁周大娘连忙出声安慰:“兄妹和顺,再好不过。” 老太太叹口气:“你不懂。” 院门外,令窈小步往玲珑石桥跑,果然看到郑嘉和在。她缓了步伐,假意无心碰见,同他招呼:“兄长,你怎么在这?我还以为你早就回了度月轩。” 郑嘉和牵唇笑了笑。 她一出现,飞南便退下,桥边只剩下他们两人,不等令窈推轮椅,郑嘉和已经先行往前。 令窈跟过去,伸手去挡郑嘉和的轮椅,郑嘉和不让她推,她偏要推。轻而易举得逞后,她又觉得累,推几下停下揉手腕。 “累了罢。”薄薄的月光蒙在郑嘉和面上,他接了她的手腕放手心轻揉,因常年困顿磨出的指茧覆上她细窄一截腕骨,动作笨拙而小心,像是随时做好被拒的准备,略显拘谨。 令窈抽手的动作戛然而止,垂眸细声说:“都是因为练字太过用功的原因,孟先生教学严厉,每到夜晚,我的手便酸疼得很。” 顷刻,她将另一只手也递上:“这只也酸,有劳兄长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16章 她一双手搁在郑嘉和掌心,小小白白两只,纤葱似的指尖抚着他掌纹玩耍。 郑嘉和攥了她的手腕,似乎对她的亲昵感到意外,长睫微垂,清秀的眉眼下隐隐藏了些什么。令窈不自觉想要凑近瞧清楚,是蕴了厌恶还是惊吓,她心中好奇,得弄明白。 一时心急失了分寸,离太近,鼻尖都蹭到,只隔咫尺,四目相对,她看清他眼中的黑亮。 温柔平静,不是厌恶,也不是惊吓,是如获至宝。 令窈一愣,旋即释然。她可不就是宝贝么。 短暂的对视后,郑嘉和先开口说话,声线柔和:“看够了吗?” 令窈纹丝不动,故意奶声奶气地说:“少年郎俊俏,百看不厌。” “这话谁教的?” “夫子教的。” 郑嘉和眉头紧皱,令窈见他神色不悦,心中暗叹:郑嘉和还是这么假正经,一句话玩笑话都开不起。 她伸出手轻点他眉心,低声笑道:“你妹妹我天生嘴甜,十个夫子也教不出我这样的。” 郑嘉和果然舒展双眉,握拳抵唇轻轻笑了笑。 令窈绕回他身后,却不再继续推他行进。她手酸,刚被郑嘉和揉了下,才好了些,可不想再受罪。 她背靠轮椅,百无聊赖仰头看天。黑漆漆的夜,虽无皓月,却有灿星。大概是察觉到她想等人来伺候的意愿,郑嘉和没有继续前进,任由她靠着。 “卿卿。”是郑嘉和唤她,短短两字,百转千回,似斟酌许久。 令窈随口应下:“嗯。” 郑嘉和缓缓开口:“我身有残疾,又不为老太太所喜,众人皆避而远之,你与我这个被人厌弃的庶子亲近,就不怕我连累你吗?” 令窈:“连累?” “郑府不比皇宫,有时候中等人家的府宅更胜似火炉。”郑嘉和语气冷静:“你我多年未见,与陌生人无异,你不必勉强自己。” 他竟认为她是为了保持大家风范才唤他一声兄长。 令窈抚掌而笑,笑了许久,她收起自己那副无利不起早的狡黠,转过身蹲到郑嘉和膝头,仰起一张白瓷般的脸蛋,张着大眼睛以示自己的孩童纯真:“兄长的话,真伤卿卿的心。” 她向来知道该如何惹人怜惜,郑嘉和不自觉抚上她面,呢喃:“心爱之人才能伤心,我只是卿卿的无用庶兄,伤不到你心。” 令窈内心揶揄,原来郑嘉和一张利嘴年少就有,她一句话,能被他拆成百句挡回来。想她前世谈婚论嫁时,有一阵子总不见人邀她出游,后来才知道原来郑嘉和背地里气走了无数世家子弟。 几年之后,不再依靠轮椅的郑嘉和,站起来的不止一双腿,还有他的狠毒。他的行事作风,不逊于穆辰良。只不过穆辰良的狠,是明晃晃的刀子,割几刀尚且让人知道止血。而郑嘉和的狠,是冬风入骨,不动声色致人死地。 令窈娇小轻盈的身子往郑嘉和腿边靠,似向人讨糖吃的顽童:“长兄如父,你是卿卿唯一的哥哥,以后卿卿能依靠的,只有哥哥。” 郑嘉和:“还有你的郡主身份和一城封地。” 令窈鼓起腮帮子。她最讨厌郑嘉和这点,从来都不轻信于人。她好不容易编了话哄他,他就不能受用一回吗? 就在令窈沮丧之时,郑嘉和却忽然笑出声,他轻轻说:“知道了。” 令窈:“知道什么?” “知道卿卿真心待我。” 令窈心满意足,站起来精神抖擞:“兄长以后莫要再说那种戳心窝子的话,我与你,本就是血肉至亲,不该生份至此。” 她心情恢复愉悦,又有了兴致多走两步,双手勾在背后,拣着石板路纹理小步跳跃,身后郑嘉和推着轮椅跟过来。 或许是白日里太燥热,夜里起大风,令窈依稀听见郑嘉和说了句什么,没听清,被簌簌树叶声盖过去,只余几个模糊字眼,该是在感叹。至于感叹什么,令窈想,肯定是在庆幸得了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妹妹。 天气变幻得快,烦闷的暑气转瞬被雨水打落。连着下了一个月的雨,立秋与处暑在雨声淅沥中悄然而过,至雨水消停,已是白露。 除了大奶奶与郑令佳回府时,令窈去府门前相迎外,三房与四房的人回府时,令窈就懒得露面了。 三房的嫡子郑嘉辞在长白书院念书,四房嫡子郑嘉木在外远游,这两个人令窈年初入府时未曾见过,两人在老夫人处问好时,恰好撞见令窈。 “这位妹妹是谁,好面生。”说话的人是郑嘉木,人如其名,虽生得标致,却木头木脑。令窈记得,这位四堂兄醉心医学,习得一手绝世医术,被人称为华佗再世。只可惜,再好的医术,也治不了她前世一双断腿。 另一个略显阴沉的声音随之而起:“四弟,我且问你,家中这几个姐妹,有谁是我们无缘得以相见的?” “自然是宫里的小堂妹。” “如今你的小堂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怎么还问她是谁。” 令窈掀起眼皮,对上一双狐狸眼,眸中含了意味不明的笑,似有几分嘲弄,与那张凉薄的唇相得益彰。 郑嘉辞,真真令人讨厌。一想到他以后掌了郑家大权,而且还趁机发乱世财做了天下第一富商,她就脑袋痛。 就是他,将她囚在小院里,只给她身边留了个春缨,断了她与外界的所有联系,闷得她差点要跳井。要不是思及她失势后,郑嘉辞三番两次从三奶奶和郑令清手中护她周全,令窈真想往他脸上啐几口唾沫。 郑家的这些个少年郎里,就没几个正常人。 “卿卿,快见过你三哥哥四哥哥。”老夫人轻轻晃令窈。 令窈懒懒地起身,不情不愿地唤了声:“三哥哥好,四哥哥好。” 郑嘉辞从她面前走过,倒是郑嘉木,与她扶了扶,木着一张俊脸仔细望她:“小堂妹眼下发青,看这脉象……” 令窈赶紧甩开他,郑嘉木就这臭毛病,见人就要问病,一不留神就被他搭脉看诊:“昨夜风大,没有睡好而已。” 老夫人拉了令窈坐回怀中:“昨夜哪里有风,明明是我们卿卿念书太过用功,又睡晚了。” 郑嘉辞坐在一旁,偏过半张脸:“四妹妹如今念什么书?” 令窈不看他,敷衍答道:“四书五经而已。” 郑嘉辞笑了笑,转过去与郑嘉木说话:“我们回来得巧,正好赶上鸣秋之宴,上午才回府,下午就接到了帖子,也亏得南世子惦记。” 一听到玩的,令窈立马竖起耳朵。 郑嘉木:“我不善骑射,去了也无用。” 郑嘉辞笑他:“请的是郑家嘉字辈儿郎,你要不去,岂不是自请除名家谱?”他想起什么,抬眸望向令窈:“往年这个时候,临安城的闺秀们总要聚上一聚,家里的女孩儿都去,你来不来?” 令窈正撑着下巴偷听,猛然听见郑嘉辞问话,挠挠耳朵掩饰:“到时候再看。” 老夫人拣一颗硕大绯红嘉庆子喂给令窈,打趣:“卿卿见惯大场面,自然瞧不上临安城里这种小打小闹。”又问郑嘉辞:“你二哥那里,也得了帖子么?” 郑嘉辞:“得了,我差人给他送去了。” “找个理由替他推了,省得别人为难他。” “可是二哥已经答复南家,说他也去。” 老夫人皱眉:“胡闹。” 郑嘉辞没说话。 半晌,屋里响起郑嘉木的声音,语气郁闷:“四妹妹,你慢些吃,我才买回来的蜜麻酥,还没尝到味呢。” 令窈咽下最后一口:“嗯。” 老夫人抚掌,屋内笑声一片。 用了晚饭,郑嘉辞和郑嘉木先后离去,令窈陪着老夫人说了会话,又将近日练的字拿给老夫人看,得了一阵夸,这才回碧纱馆。一沾屋,立马让鬓鸦准备鸣秋之宴出游事宜。 鬓鸦正在铺床,回眸问:“瞧郡主笑得,有这么高兴吗?” 令窈蹬鞋往榻上一躺,喜笑颜开:“当然,出去玩能不高兴吗?” 她在府里乖乖念书,也是时候到外面散散心了。 鸣秋之宴热闹得很,前世她自持身份,不屑与临安那起子嚼舌根的来往,从未去过,虽耐不住心痒,乔装打扮混进去过,但毕竟不如自报家门来得大方痛快。 鬓鸦问:“要备哪身行头?” 令窈:“挂满金玉的蹀躞带,镶了东海南珠的长靿靴,每样拣顶好的备下便是。” 鬓鸦当即了然。这是奔着出风头去的。论引人夺目,汴梁无人可与小郡主相提并论,更何况是临安城。 当年圣上秋猎,郡主都要和太子抢头筹,也亏得太子肯让,悄悄挪了大半野兔给郡主。虽然许久未见郡主练习,但郡主的骑射功夫是圣上手把手教出来的,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 至鸣秋之宴,郑府姑娘们从后门往西门街去,郑家儿郎们已经先行一步。 郑家的马车里,郑令清伸长脖子往外望:“阿姊,四姐不去吗?” 郑令佳难得见郑令清挂念令窈:“她没说去不去,应该是不去了。” 郑令清哼声:“太可惜了,我还想着让她瞧一瞧我在马背上的风姿呢。” 历年鸣秋之宴,郑令清最爱出风头,骑匹驴都能全场到处跑。郑令佳提醒:“五妹,你驾驭不了大马,万一从马上摔下来,三婶该伤心了,今年还是骑驴或小马。” 郑令清脸羞说大话:“我试试,不行再说。” 今日天高气爽,风也不大,最适合出游。南家围场热闹非凡,城中世家贵族年轻男女皆赴宴而来。北边搭了八处帐篷,饮食果子一应俱全,供人休憩。南府请的四司人经验老道,一一置办无任何不妥,各人也玩得尽兴。 鸣鼓已过一轮,各府儿郎大气喘喘下了马,鱼贯而入,大声讨论下轮比拼。 郑令佳领一众堂妹落座,隔着薄薄帷纱,看见隔壁坐在角落里的郑嘉和,孤零零一个人,郑嘉辞和郑嘉木不在跟前。 郑令婉先起身:“阿姊,我去哥哥那边。” 郑令佳点头示意:“替我向二哥问声好。” 郑令婉尚未来得及到郑嘉和面前说上话,已有人走到她前头。华家的大少爷和其他几府的公子哥,说说笑笑占了位子,郑令婉只得止步,等他们走了再过去。 还好,下轮比拼马上就要开始,最多等片刻。时间虽短,却难熬,尤其是听见华府大少爷同郑嘉说的玩笑话,郑令婉心中更不是滋味。 “要不是今日见着二郎你,我都快忘了,原来郑府还有一位少爷。”华晟斜嘴扯笑,手里一杯酒。 郑嘉和笑意温和:“大郎见笑。” 华晟故意问:“下轮比拼,二郎可愿与我并肩作战?” 郑嘉和仍是笑。 华晟醉意上头,酒杯没难稳,尽数洒在郑嘉和袍间,他不但没有半点歉意,反而笑道:“是我糊涂了,二郎怎么能骑马?嗳,我真真羡慕二郎,来去皆有轮椅,不用与在场男儿争输赢,惬意极了。” 话说得难听至极,旁边几个公子哥皆偷笑附和。 郑令婉一双手掐进肉里,眼都瞪红,胸口像裹了团火,气得浑身发抖。 他们怎么敢? 她呼吸急促,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大帐前的玉珠帷帘叮铃作响,一阵风旋过似的,有人阔步迈进。 女孩子娇丽的声音落下:“我郑府的长孙岂容你们作践!一起子糊涂下贱东西,也配议论我哥哥?” 郑令婉抬眸,看清来人模样。 趾高气扬,执鞭而立。 是郑令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17章 众人皆是一愣。 他们都是世家子,出身不凡,鲜有人敢正面对峙。临安城里敢如此大声训斥他们的人少之又少,更何况是区区一个小姑娘。 有人仔细打探,见令窈一身矜贵做派,尤其是那张过分精致的小脸蛋,虽然年纪不大,但隐隐可见日后风华之姿,故此也并不十分恼怒,只是在旁笑着看热闹。 “我与你哥哥说话,干你何事?”华晟没见过令窈,自然不认识她,以为郑家随便哪房的姑娘。他自觉脸上无光,站起来就要赶走令窈:“你们郑府的小丫头怎地如此不懂礼数?一边去,别搁爷面前闹……” 话音未落,鞭声响起,众人惊呆,要不是华晟躲得快,只怕脸上早就多了两条红印。 令窈攥了金尾鞭放在掌心把玩,黛眉微皱,稚气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嫌弃:“谁准你碰我?” 华晟双眼怒红,与华晟一群的清楚他脾性暴躁,有人怕出事,连忙解围,唤来奴仆:“来人,将这位郑姑娘请到别处去。” 立时便有家仆应下,忽然有脚步声哒哒响起,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浩浩荡荡两排人钻进来,为首的丫鬟做宫人打扮,气势如云,一脚踹向小厮:“瞎了你的狗眼,我们郡主千金之躯,岂是你这种混人能碰的?” 众人诧异,原来是小郡主。 鬓鸦指桑骂槐,听得华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正欲上前理论,被人拉住。 “大郎,你没听见么,那是郡主,不是寻常女儿家。” 华晟没了底气:“凭她什么郡主,我又不怕。”话虽如此说,人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四周顿时安静,几个世家子再无嬉笑,连被酒呛住的咳嗽声都悄悄咽下。 天下受封郡主的不止眼前这个,但圣上盛宠的,却只有这一个。虽然现在身在汴梁,但保不齐将来如何。 打闹归打闹,该收敛时还需收敛。大家都是承蒙祖荫的人,明白圣恩有多重要。郑家原本算不上什么世勋之家,之所以能在临安城立足,全因出了个驸马以及郡主。 令窈指了华晟:“你叫什么?是哪家府里出来的?” 华晟被半大的孩子责问姓名出身,脖子都气红,不肯出声。其他人哪里见过华晟这般吃瘪,有不嫌事大的,替华晟答:“大郎是宫中云淑妃的胞弟。” 令窈故意回头问鬓鸦:“什么云淑妃,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个人?” 鬓鸦:“就是前些日子刚升至妃位的华昭仪。” 令窈恍然:“原来是在德阳殿为我做马儿的那个华昭仪。”她水眸一转,落至华晟身上:“舅舅瞧她身强体壮,又能哄得我开心,赏了她好多东西,封妃圣旨也是其中之一,我没记错吧,鬓鸦?” 鬓鸦:“郡主没记错。” 华晟脸色不大好看。 如今华府最得意的事,便是宫里的云淑妃。猛不丁被揭了短,偏偏还无法反驳。但凡质疑,那便是妄议圣上,是杀头之罪。 有人小声:“瞧,假皇亲国戚遇到了真皇亲国戚。” 园子里跟过来的宫人已经动作,搬来紫檀旋金大座,一应器具准备齐全,就连烧茶的炉子都是自备。 郑令婉在旁边看着,对比令窈在府中时的用度,这才发觉,她这位郡主妹妹在府中的做派根本算不上什么,此情此景,才当起飞扬跋扈四字。 她紧盯令窈,看令窈走至郑嘉和面前,娇娇柔柔地唤:“哥哥。”与方才的嚣张语调截然不同,判若两人。 郑令婉呼吸一滞,垂了眼。 郑嘉和坐在轮椅上,眸带笑意:“郡主不是说今日功课繁忙,不来鸣秋之宴吗?” “孟先生见我勤恳,放我一次。”令窈不坐紫檀大座,抽条杌子挨着郑嘉和膝边坐:“兄长怎地不唤我卿卿,我听习惯了。” 说的自然是假话。前世她最讨厌郑嘉和唤她卿卿,她不喜欢他被捉弄后一派心平气和笑着喊她小名的样子。像个木头人,不是郑嘉木那种,而是任人作践的那种。 郑嘉和目光打探,旋即开口:“卿卿。” 令窈笑,视线掠过旁边一众人等,和鬓鸦说话,语气缓缓:“将舅舅从宫里差人送来的鸡头菱拿来,哥哥爱吃。” 鸡头菱剥开,白皮嫩肉,令窈递到郑嘉和手边,郑嘉和低下头,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到的声音问:“卿卿怎知我爱吃这个?” 令窈心头咯噔,用轻软的音调回答:“听阿姊提起过。” 郑嘉和接过她递的果肉,声音温润如玉:“令佳向来体贴入微,难为她记得我爱吃这个。” 令窈眼眸弯弯。 兄妹间的友爱落入人眼,大家这才记起,除却幼年早夭的大房郎君郑嘉远,按资排辈,郑嘉和确实算得上是郑家长孙。只是,无人放在心上罢了。 而今来了个郡主,脾气虽大,但对庶兄却好得很,也是奇了怪了。 外面击鼓声响起,又到马上比拼的时刻了。 众人纷纷起身,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偏偏华晟走出去又走回来,到郑嘉和面前落定,语气嘲讽:“你们郑家只剩你一个男子在这里,其他两个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而你又是个腿脚不方便的,只能算你们郑家不战而败,待会受罚,你可别耍赖。” 所谓受罚,无非就是在脸上画两个大乌龟,再罚些银钱做彩头。惩罚虽轻,却事关脸面。 郑嘉和应下:“多谢大郎提醒。” 华晟昂首,眯长一双眼,冷嗤:“其实也不用我提醒,反正往年鸣秋之宴,全场男儿,就只二郎一人无成绩,想来二郎已经习惯受罚。” 郑嘉和笑而不语。 令窈暗自叹息。 半晌,她站起来:“往年的事,何必再提?”犹豫数秒,继续道:“今年由我替兄长出战。” 华晟紧皱眉头:“我们不比小马驴子,郡主莫要说笑。” 令窈已经走出去:“谁和你说笑。” 郑家小郡主代兄比拼的事传到郑令佳耳里时,郑令佳吓得摔了手里茶杯,连忙拉起其他堂姐妹往前。两边站满人,郑令佳从人群中挤出去,一抬头看见不远处的令窈站在马旁边,小小一个人,还不及马高。 郑令佳顾不得闺秀礼仪,着急大喊:“卿卿!使不得!” 话语间,令窈已经踩着人背纵身上马,饱满雪白的脸蛋,神采飞扬,抬手向郑令佳:“阿姊。” 郑令佳急得眼泪都要下来,四处寻郑嘉辞,好不容易看到郑嘉辞,郑嘉辞却说:“已经签了生死状,现在反悔,只会让人瞧不起我们郑家。” 刚说完,场上红翎箭嗖地射出,比赛开始了。 马匹争前恐后往前奔跑,尘土飞扬,人群沸腾起来。 “怎么有个小姑娘?” “好像说是郑家的小郡主。” “欸,快看,她越到华家大郎前头了!” 高高的马背上,令窈面上端得快活,内心却叫苦不迭。 其实她不必做到这一步,动动嘴皮子就成,何苦上马累着自己。既上了马,她不得不满足自己的好胜心。难免拼尽全力,差点颠死她。 令窈骑在马上,遥遥望见人群最前面的郑嘉和,那么多人,她却能一眼看到他。 这个病秧子,生了那样一张唇红齿白的脸,隔着八百里都能让人感受到的丰神俊逸,若是他身体康健也就算了,偏偏常年羸弱,更让人生出搓揉之心。 令窈轻咬下唇,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品性纯良的人,前世欺辱惯了他,见不得别人欺他,今天为他出头,也纯粹是占有欲作祟。 令窈叹口气,顾不得唾弃自己,眼见身后华晟就要追过来,她一马鞭抽下去,朝前奔去。 锣鼓再次响起时,谁都没想到,一个小姑娘竟能胜过比她年长的众多男子。虽然没能拔得头筹,但能取得第三名,已经令人钦佩。要知道,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连大马都无法驾驭,更别提上场比拼。 纵马从草线跨过去后,令窈勒住马,正好停在郑家人前方七八步的地方。 郑令佳第一个跑上来,眼里含了泪,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生气:“卿卿,你从未告诉过我,你会骑马,还骑得这般好。” 令窈眉眼满溢骄傲:“这算不得什么,如今生疏了,搁以前那才叫好,连舅舅都夸赞我天资聪颖。” 郑令佳捻起巾帕擦眼泪,旁边郑令清巴巴地瞪着令窈,又嫉妒又羡慕,小声呓语:“我也聪明,等会我也骑大马。” 后面郑令玉拉住她:“妹妹切莫冲动。” 郑令清厌弃甩开。 不远处督场官大声宣布名次,提到第三名时,忽然有人阴阳怪气开口:“她下马时并未射靶,算不得数。” 令窈看过去,说话的人是华朝,上次拜师宴来过的,是华晟胞妹。 郑令清也跟着附和:“对啊,四姐,你忘记射靶了。” 郑令佳一把捂住她嘴。 华晟那边撺掇着人喊:“真是可惜,看来今年郑家二郎又是垫底,做了无用功,惨哟。” 令窈转眸去看木柱上拿来射靶的弓箭。 那么大的弓,若要拉开,定会磨得她手心起泡。无奈骑虎难下。 “补上便是。” 华朝喊:“谁说能补?历年从来没有这个规矩。” 令窈拿过弓箭,不以为然:“既然从来没有,今年添上就行。” 华朝不服气:“凭什么?” 令窈回眸,横眉冷对,字字清亮:“凭我是当今圣上亲封的宸阳郡主。” 以势压人,理直气壮。 众人噤声。 华朝音调渐低:“拉开那张弓再说。” 令窈凝视手中的弓,尽量不让旁人窥出她已经使出吃奶的劲,却还只是艰难拉开一个小弧度。 这就是疏于练习却还要强出头的苦果了。拉弓这种力气活,不比骑马,毫无任何技巧可言。 令窈正发愁,身后有人靠近:“卿卿,弓给我。” 不知何时,郑嘉和推着轮椅过来了,太阳底下,他略显病容的脸越发白净,一双手伸出来,修剪整齐的指甲隔着空气点了点她手里的弓。 令窈犹豫递上:“要么还是我来罢?” 郑嘉和自筒里抽出箭上弦,眼底含着笑意:“卿卿,你看。” 话音落,三箭齐发,百步穿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18章 不等众人回过神,郑嘉和又迅速抽出一支箭。 箭势飒爽,凌厉破风,竟是直接劈开华晟下马时射的那支箭,取而代之钉在草靶正中心。 众人目瞪口呆。谁能想到,一贯以文弱外表示人的郑家病秧子竟有如此精湛箭术。莫说外人,就连郑家几个兄弟姊妹也大吃一惊。 四周的目光与惊叹声涌过来,郑嘉和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他将弓箭放回令窈手心,沉静的黑眸波澜不惊,柔声问:“卿卿可还满意?” 令窈愣住,数秒后方才出声答:“满意,哥哥好厉害。” 郑嘉和眼角弯了弯,没再说什么,缓缓推着轮椅走开。令窈低眸看掌中的弓箭,烫得双颊发红。 原来,郑嘉和年少时就已有崭露头角的本事,亏她总以为他是个无用人所以才悉听尊便。 不远处,东道主的金帐里,南文英安抚好友:“何必气成这样,不值当。瞧你,眼都红了,泪水汪汪的,当真是美人落泪,我见犹怜。” 华朝含泪笑出声:“你惯会说话,她欺负人,我能不气吗?” 南文英轻拍华朝后背:“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别怪我,郑家二郎本就是孱弱之姿,你哥哥招惹他,确实不太妥当。” 华朝:“我兄长原就是这个性子,你知道的,他并无恶意。”她还要为华晟辩两句,抬眸望见前方有人走来,是南世子,遂连忙擦了泪,同南文英告辞:“我先去瞧瞧我兄长,他喝醉了酒,得有人在跟前看着。” 南康泽与华朝打了个照面,转头问南文英:“好端端地,华姑娘怎么哭了?” 南文英:“被人气哭的。” 南康泽端坐黄梨木交椅,伸手拂去皂纱团领袍沾上的楸树叶子,抿嘴笑:“郑家二郎只是射个箭而已,你那华姑娘未免太为胞兄着想,比拼皆有胜负,华晟都不当回事,她更不该将此事放在心上。” 南文英朝前眺望,草靶尚未撤去,东面草靶的箭中箭格外惹人注目。她掩了眸中惊艳,细声同南康泽说:“我又没说郑家二郎胜之不武,只是他那个妹妹,张狂傲慢,胆大妄为。” 南康泽眉眼深湛,笑起来却显得爽朗:“我倒觉得她娇憨可爱,再者,她是为着她哥哥,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识,敢上马与人争输赢,着实令人钦佩。” 南文英顿足:“兄长。” 南康泽点点南文英鼻尖:“唯唯,容人之量。” 南文英逐渐松开紧皱的眉头,见南康泽撩袍往外去,问:“兄长又要去哪?” 南康泽回头笑:“去给郑家小郡主授鸣秋筹礼。” 一场热闹终是散去,鸣秋之宴结束时,天边夕阳逐渐下沉。 郑府的马车上,郑令佳将郑令清从车窗边拎回去:“五妹,不要再看了。” 她看的不是什么稀罕物,而是令窈裹金镶铜的八宝乘舆,前后有宫人以红销金掌并青色华盖簇拥,圣上特意赐下的公主仪仗,令窈来鸣秋之宴时乘它而来,回去时自然也是一样。 郑令清眼中亮光掩不住:“她一个人坐,不嫌无聊吗,怎么也不叫我们陪陪她。” 郑令玉出声:“我们是庶民,怎能坐皇家的乘舆。” 郑令清:“闭嘴。”她猛地瞧见郑令玉双髻间的琉璃金玉钗,问:“这不是南世子亲自拿给四姐的那对钗吗,怎么在你头上?” 郑令玉抚钗含羞:“我多看了两眼,她见我喜欢,便给了我。” 郑令清嗤之以鼻:“她哪里是见你喜欢,分明是她自己不稀罕,她不要的东西,亏你还当个宝贝似的。” 郑令佳不悦:“五妹。” 郑令清撅嘴,眼睛直勾勾盯着郑令玉双髻间的琉璃金玉钗,有郑令佳呵斥,她不再和郑令玉说话,转而去和郑令婉抱怨:“今日四姐大出风头,她自己快活,我们可就苦了,往后哪户人家敢再邀我们,我们郑家与人为善的好名声,全被她一人败光了。” 郑令婉素日待郑令清百依百顺,今天却甩了郑令清搭上来的手。 郑令清一怔:“二姐?” 郑令婉:“与人为善的好名声,不要也罢,今日四妹妹的所作所为,我觉得很好。” 郑令清从未见过郑令婉这般与她说话,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平日里伏低做小的姿态全然不见。郑令清呆滞,顷刻方才回过神,小声委屈说:“现在连你也向着她。” 说话间,她啜泣落泪,郑令婉难得没有上前哄她,郑令清自觉下不了台,转眸去看郑令佳:“阿姊,我为我们姐妹考虑,难道有错吗?” 郑令佳:“郑家人自当一致向外,你虽用心,却用错了地方,该反思的人,不是四妹,而是你。” 郑令清呜咽:“我……”话都说不清楚,嚎啕大哭。 车里几个姊妹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郑令玉出面止住了郑令清的哭声。马车回了郑府,大家各自回房,歇了半个时辰,至月挂枝头,各人换了衣裳,往老夫人处去。 庄子上送了大闸蟹来,别处的也就罢了,是洞湖产的,今年水物收成不好,总共就得了二十箩,早上各人出门时,老夫人就让人吩咐,让家里这些小辈晚上到她那边吃螃蟹宴。 大家一迈进屋,就看到老夫人膝上半躺着人。老夫人剪了蟹腿,夹出蟹肉递到那人唇边,那人摇头:“要沾了祖氏的黄油酱才好吃。” 老夫人愁啊:“那可怎么办,祖母这里没有祖氏的黄油酱。”说罢,就要丢开筷子。 女孩子急忙张嘴咬住蟹肉:“虽然没有祖氏黄油酱,但有祖母一片慈爱心,也不是不能下咽。” 老夫人捏她脸蛋:“你呀。” 大家哄笑。 “怎么就开吃了?”郑嘉木馋得两眼放光,走到老夫人身旁求道:“老祖宗,你也喂我一口罢。” 令窈支起脑袋,娇娇地笑:“四哥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人喂,羞不羞?” 郑嘉木想到她今日在围场的行事,虽有几分嚣张,但毕竟是为着家里人,不由靠近,说起话来也比平日随意:“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奶娃娃似的成天往人怀里钻,羞不羞?” 令窈歪头看他:“你几岁,我几岁,我是小孩子,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郑嘉木心满意足张嘴叼了蟹肉,掰着手指头算:“我也就比你大六岁,算起来,我也是小孩子。” 老夫人抚掌笑,拉了郑嘉木坐旁边,郑嘉木拿起银筷拣一团肥美蟹黄,沾少许酱汁,拿勺子喂给令窈,有为刚才拌嘴讨好之意。 令窈毫不客气,指了郑嘉木端茶递水,郑嘉木笑呵呵,手上动作麻利,只是自己吃三口,方才喂令窈一口,边喂边普及蟹肉蟹黄乃寒性发物一应药理。 令窈漫不经心地听着,转眸看向外面,视线掠过郑令清,看清她头上戴着的琉璃金玉钗,再看紧挨她坐的郑令玉,低着脑袋,时不时斜着眼睛去瞄郑令清发髻上的金玉钗。 令窈今日心情好,懒得与郑令清计较,唤了郑令玉,趁众人被外间上菜的动静吸引,她将案上剥好的一小碗蟹肉端起来,递给郑令玉,与她说悄悄话:“三姐,你尝尝这个。” 郑令玉淡笑:“郡主有心了。 令窈思及郑令玉日后婚嫁,想想也是个可怜人,又道:“我新得了一副云纹金钏镯,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大了,我瞧三姐这条膀子肌肤如雪,最是适合戴钏镯,待会让鬓鸦送过去。” 郑令玉受宠若惊:“如何使得。” 令窈指了正在和郑嘉辞说话的郑令清:“没有使得不使得,只是三姐下次再被人要东西,切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摔了都不要再给她。” 郑令玉红了脸,更显得怯生生:“知道了,谢谢郡主……”旋即改了称谓:“四妹。” 郑令玉愿意亲近,令窈也不排斥,高高兴兴拉了她的手,视线转一圈不见郑嘉和,便问:“三姐,我二哥呢?” “二哥说他突发咳疾,今晚的螃蟹宴,就不来了。” 令窈蹙眉。这个病秧子,怎么又犯咳疾了?要不要紧? 饭菜摆好,众人入座。 结果饭吃到一半,令窈突然离席。老夫人以为是去更衣,没放在心上。倒是郑嘉辞,阴沉沉说了句:“四妹这一去,到底还回不回来?” 郑令清附和:“就是,哪有吃到一半就不吃了的,就算去更衣,也去得太久了些。” 其他人只是笑,老夫人发话:“你们吃你们的,管她作甚。” 月色朦胧,通往度月轩的石板路,一个小小的身影气喘吁吁,刚走到穿云门前,她顾不得是否呼得过气来,立马敛了气息,轻手轻脚,小脑袋在门边探。 令窈暗骂自己没出息,都已经走到这里了,竟然还犹豫要不要进去看病秧子。 轮椅碾过落叶的声音自穿云门那边传来,令窈下意识躲起来。 穿云门后的小院,并不开阔,前后围成弓形,人站在中间说话,隐隐有回声。她听见郑嘉和身边小厮飞南的声音忧心忡忡:“其实二姑娘说得没错,今日少爷确实没必要射那四箭,尤其是最后一箭。” 令窈藏身暗处,听到这话,心中打了打算,转身就准备悄然离去,才抬步,郑嘉和的声音如清泉般流淌至她耳边:“莫说是四箭,就是十箭百箭,我也射得。” 飞南:“少爷不是常教我,凡事韬光养晦,切莫张扬吗?” “这不叫张扬。”郑嘉和咳了起来,天气渐冷,他咳得又凶又急,好一会才缓过气,声音虽虚弱,语气却甚是坚定:“她既为我出头,我又有何可惧。” 令窈呆呆地蹲在门旁的墙根底下,手指摩挲腕间的玉镯,直到听到郑嘉和疑心穿云门外有人,让飞南查看,她才回过神,猛地跑开。 跑出老远,忽然听见飞南在身后喊:“四姑娘,是你吗?” 令窈头也不回,大喊:“不是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19章 夜里令窈翻来覆去睡不着,趴到窗台下的髹漆贴金卧榻,百无聊赖眺望夜色茫茫,月朗星疏。 人一静,就爱想事。但有些事自觉不该想,遂连忙拿出其他无关紧要的事填塞内心。 她先是翻出味蕾碾过的醉蟹,好吃极了,可惜没吃几个,其余的全被郑嘉木讨了去。半夜想起来,嘴馋得很,却只能遗憾自己中途离席回去晚了。 想完了醉蟹,令窈又拣出白天里自己的飒爽英姿,虽然只得第三,但待她日后年纪长些,定能夺了南侯府世子的头名。 脑海里兜一圈,最终还是回到郑嘉和身上。睁开眼看月亮,闭上眼想吃食都无用,耳畔一遍遍响起他夜里说过的那番话。 他说,有她出头,他无所畏惧。 令窈将手伸到耳边,小小一撮嫩肉发红发烫,牢牢捂在掌心,听不见外面风打芭蕉叶的动静,却挡不住郑嘉和病怏怏的声音钻进心里,破出一个洞,里面有久酿的蜜微微荡开,只可惜蜜在心房搁太久,有些泛酸。 她上辈子从没得过郑嘉和这番话,她知道他厌恶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已经记不清楚。前世喜欢她的人多如鸿毛,讨厌她的人也如过江之鲫,她曾抚慰自己,区区一个郑嘉和,不必放在眼里。兄长又怎样,她不稀罕他的疼爱,总归他能供她打发时间即可。 令窈从久远的记忆里回过神,听见外间小榻上鬓鸦小声压抑地咳嗽。天气变幻,最易感染风寒。 “鬓鸦。” 鬓鸦趿鞋,嘴里应:“欸,郡主,怎地还不睡?” 令窈轻抚鬓鸦额角碎发,有些心虚:“鬓鸦,天一亮你就去找李太医,让他为你治咳疾。” 鬓鸦笑道:“只是嗓子痒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令窈声音更低:“小病更需谨慎,如今只是嗓子痒,说不定明日便发热体虚,到时候谁来伺候我。” 鬓鸦无奈应下:“好好好,明日赶早我便逮着李太医开方子。”她为令窈掖好被角,刚要转身走开,一只细白手臂拽住她。 小姑娘凝脂般的脸蛋可爱稚嫩,清澈闪光的大眼睛垂了扇睫,做贼般小声嘱咐:“待李太医为你看诊后,再让他往度月轩去一趟。”她快速嘟嚷:“告诉他,好好为那个人调养,莫说千年人参,就算是天山雪莲,我也会让人寻来。” 鬓鸦发怔,半时领悟了然,脸上笑意更甚:“郡主说的那个人,是指二少爷吗?” 令窈扯过锦被盖住脑袋:“嗯。” 外间鬓鸦笑着重新躺回去,许久,令窈从被里钻出来,听不见动静,下了榻站上脚凳,悄悄将挂在墙上的弓箭拿开,深呼吸好几口,总算静了心。 睡得晚,翌日起得也晚,日上三竿,令窈发醒,猛地想起今日的家学功课。 她急急从榻上跃起,抱怨:“怎么没人叫醒我。” 小丫头进屋来:“鬓鸦姐姐说,昨日郡主骑马累着了,让郡主好好歇着,老夫人那边已经差人去家学里告假一天。” 令窈手忙脚乱唤人洗漱,半点都不敢耽搁。 她清楚孟铎的性子,绝不会因为老夫人一句告假就放她松懈。她笃定他会派山阳来查看,或讥讽或揪她归学,昨日他已经放她一天,今天断不会容她怠学。 令窈梳妆打扮完毕,未等到山阳的身影,倒是等到了李太医。 李太医一进屋就摘掉青黑平幞头,笑容满面,唤人上茶。令窈以为他又与郑嘉木跑到外面挖掘珍贵草药,不然哪能这么高兴,自郑嘉木归府,李太医十日里有八日与郑嘉木厮混,两人臭气相投,李太医更是认了郑嘉木做徒弟。 令窈见了他,反倒不急着往家学里去,问:“度月轩去过了么?” 李太医啧一声:“去过了,但他不让我瞧,我懒得劝,开了点治咳疾风寒的方子,待日后他咳疾好全,我再开点调养身体的补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急不得,只能慢慢调理。” 令窈眉头紧皱:“他为何不让你瞧,定是你说了些什么,惹他不快,所以他才讳疾忌医。” 李太医叹声阿弥陀佛,指了令窈,端出一副心痛至极的模样:“我小小一介太医,哪敢跟郡主的哥哥叫板,亏我想着赶回来告诉你一件好玩事,罢了罢了,你既嫌我无用,我即刻动身回汴梁。” 令窈攥紧他衣袖,侧着脑袋,语气霸道:“你要是无用,天下再无栋梁之才,我说玩笑话而已,不许你当真,也不准你回汴梁。”她软了语调:“不是说有好玩事吗,快点说与我。” 李太医高高撅嘴睨她一眼,令窈拾起案上半边鲜红石榴塞他手心,李太医重新笑起来,净了手坐下剥石榴,一粒粒剥到碗里,掰得辛苦,自己一粒没吃到,全进了令窈嘴里。 他也不计较,专心致志嚼舌根,绘声绘色:“今天一早,我从二少爷那里出来,迎面碰见大老爷身边的孙管事,说是华府来人,请大老爷给个交待。” 令窈听到华府二字,白了眼哼哼几声。 昨日赢他华晟一次,今日就上赶着找茬,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小家子。 李太医迫不及待:“华府的人说,昨日围场比拼,郡主骑的那匹马,是华府所有,鸣秋宴结束后,华家大郎骑着那匹马回府,不想被马摔了下来,现如今还动弹不得,华家二姑娘一口咬定,你在马上动了手脚,故意害她哥哥跌倒。” 他说完,看热闹的心情忽地冷却下来,悄悄窥令窈神情,做好她大怒的准备,不成想,却看到令窈在笑。 她问:“华府的人上门,是要告我蓄意谋害吗?” 提及此,李太医又忍不住笑出声:“他们哪里敢,只说那匹马已被斩杀,寻不到线索,请大老爷择日带你去华府探望华晟,赔礼道歉,不再追究。” 令窈与李太医相对一视,两人哄堂大笑。 这种小孩子打闹的手段,连宫中五岁稚童都不屑用。 令窈眼泪笑出来,说:“临安就是好玩,什么人都有,汴梁城内哪有这种猴戏可看。”她缓了一会,问:“我大伯怎么说?” “大老爷什么都没说,让人拿了封空白折子,请华府老爷有冤告冤,公事公办禀明圣上,但求伸张正义,切莫息事宁人。” 令窈笑得伏案拍掌,李太医去捞她,生怕她笑断气。令窈搭了他袖袍,说:“如此有趣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搁到现在才来说。” 李太医:“现在知道我这张嘴的好处了?素日我来探平安脉,你还嫌我嘴碎。” 令窈懒得哄他,招招手,示意他低下身:“你替我办件事。” “什么事?” “华府不是没了一匹马吗?你到园子里抓只白鹤,帮我送到华府去,指明送给华家大郎当坐骑。” 李太医不得要领:“白鹤哪能当坐骑……”转瞬明白,一拍脑袋:“驾鹤西去!” 令窈牙尖咬石榴籽,笑意娇纵。 李太医:“你也忒坏了。” 令窈故作姿态,低眉垂眼:“多谢神医夸赞。” 李太医摇头叹气:“罪过啊。”神情虽正义凛然,脚下却一溜烟跑出去,急哄哄张罗人去抓白鹤,不肯耽误一分一秒。 白鹤送过去,第二日华府再次来人,这次是华家大老爷亲自登门。 原来昨日是华朝撺掇家中主母,自作主张让人到郑府寻公道,令窈将白鹤送过去后,华晟气得吐血,华朝摔碎满屋瓷器,这才惊动了华家大老爷。 华家大老爷毕竟是在汴梁做过几年京官的人,天刚亮就敲开郑府的门,向郑大老爷致歉,发誓日后会严加管教家中子女,又请郑大老爷行方便,将宸阳郡主请出来,好让他当面致谢白鹤之礼。 令窈哪里会去,一早就往家学里钻。 “我才不听和尚念经,左不过就是那么几句。”令窈不耐烦甩开郑嘉木伸来的手,说:“大户人家打交道,讲究礼尚往来,他华家大老爷放低身段说了好话,大伯不能不给他脸面,我若去了,大伯定要装模作样训责我两句。” 郑嘉木如今也在家学里,坐令窈身后,与她说悄悄话:“训责两句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令窈手中沾墨狼毫往上轻挑,漫不经心将墨溅到他脸上:“我习惯听奉承话,半句斥责都听不得,一听就头风发作。” 郑嘉木眼中发亮:“正好让我练手,我给你治,保管药到病除。” 令窈唾他:“你想抢你师父的生计,问过他了吗?” 一记戒尺鞭至案角,令窈吓住,抬眸望见孟铎负手而立,不苟言笑的面容虽然俊朗,却令人生惧,他睨她一眼,惜字如金:“《礼记》抄十遍,三日后上交。” 郑嘉木捂嘴偷笑,未来及幸灾乐祸,孟铎冰冷的声音砸下来:“你也一样。” 令窈忍俊不禁,得意瞪郑嘉木,听得郑嘉木纳纳问:“能改抄《医经》吗?” 孟铎踱步而去:“不能。” 令窈更乐了。 郑嘉木哀嚎两声。 至黄昏夕沉,令窈用过晚饭,照常去孟铎处习书。 他私下里教她别的东西,两人心照不宣,对外只称练字温书。家学里其他人不清楚其中缘故,还有人同情令窈:“她那样顽劣,孟夫子定是日日训她。” 郑家人早就有了共识:小郡主天不怕地不怕,无人敢训,除了清风傲骨的孟铎先生。 令窈一迈进院子,依稀看到角门有人匆匆离去,她正要问,堂前青玉帘撩起一角,孟铎自暗处走出,昏黄的灯影照在他脸上,面庞线条干净利落,脖颈适中,显出儒雅的美态。 “方才大老爷来过。” 令窈一猜就是:“他为着我送华府白鹤的事?” “是。” “他自己不训我,让你训我,是不是?” “是。” 令窈心生倔强:“你训一百句,我也不认错。” 她双腮鼓起,垂落视线,眸中纳入孟铎一双暗红凫舄缓缓贴近,鹊锦宽袍边缘的山河刺绣漾起磅礴浮纹,他停在她跟前,弯腰点她眉心花黄:“我何时说要训你?” 不等她回神,他已转身往里。 令窈见好就收,笑着跟过去:“先生,我现在就开始抄《礼记》。” 孟铎声如玉石:“免了。” 令窈又惊又喜,好心替郑嘉木问:“那四哥哥的罚抄?” 孟铎无情吐出两字:“照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 20 章 挑灯夜读,周围寂静, 令窈从书后抬起脑袋, 默背完文章, 才敢悄悄往前方平头案窥一眼。 楠木玫瑰椅上,孟铎靠背端坐, 一手拿书,另一手搁于膝间。他翻过书页, 目不斜视,唇齿微启:“有事向我请教?” 令窈确实有事请教,但不是为书中文章,而是因为疑惑今日孟铎的态度。他竟然不为华家的事训她,真是奇怪。 这个人明明说最厌恶她这种为虎作伥的小孩子。往日种种言论,她可是一刻都不敢忘,一字一句都牢牢记着呢,她记仇得很, 今日尊他为师,明日指不定怎样。 令窈将话压在舌尖底下,酝酿三四次,终是问出来:“先生不是嫌我嚣张跋扈吗?为何今日不借机训我?” 孟铎放下书,打探的眼神扫过来, 看得令窈后背一凉。她再没见过比他更冷的人, 仿佛骨子里带出来的寒气, 他一丝一毫的感情都无, 甚至比舅舅坐在龙椅上笑斩言官时更令人颤栗。 “我虽不喜你肆意妄为的性子, 但这不代表我不赞同你的行事。” 令窈单手撑下巴,往书案前倾:“先生自己听听,一句话说出来,竟叫人摸不着脑袋。既然不喜,哪来赞同?” “世间事,并不是非黑即白,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除了喜欢与厌恶,还有第三种。” “是什么?” “求而不得。” 令窈诧异,捂了双颊,毫不害羞:“呀,先生对我求而不得?” “笑话,你一个小孩子,我为何要对你求而不得?” 令窈不依不饶,眼中簇起笑意:“刚刚先生自己说的。” 孟铎一手执笔,没沾墨的铁头兔毫掠过玳瑁盏内茶水,随意在令窈面上画一个半湿的矜字,不再与她争辩,而是问:“人活在世上,自当潇洒快活,若叫你憋屈终老,你愿不愿要百年寿命?” 令窈回答干脆:“不要。” 孟铎含笑拿了巾帕为她擦拭面上湿漉漉的小字:“可是很多人却不得不要。” 令窈转眸思忖,得出结论:“先生羡慕我?” 孟铎:“羡慕你年幼无知,不知前途多舛命数多变,光是这份鲁莽,就足以让人求而不得。” 这下令窈听明白了:“先生讥讽我。” 孟铎难得夸她:“聪慧。” 令窈扭着腰肢坐回去,闷头继续看书,不一会,攥着书页的手有温热肌肤靠上来。 孟铎抚平被她抓皱的书,缓声:“其实你自己也知道,如今能够肆意妄为,无非是你圣眷正浓,外人才会对你百般迁就,待年岁一长,圣上还未接你回宫,便不再有人将你当回事。” 令窈暗自感慨孟铎心思灵敏,可惜,他说的话,只对了一半。 天下迟早要乱,王孙贵族也好,平民百姓也好,到时候大家谁都躲不过去,再如何打算筹谋,也不能周全。既然如此,趁她现在还有任性的资本,她肯定不能亏待自己。 至于以后,以后的事再说。 “在想什么,如此专注?” 令窈做沉思状,语调严肃,声音稚气:“我在想,如何施障眼法,好让别人晚些瞧出端倪,不要太早看破我其实是只软脚虾。” 孟铎薄唇微扬,伸手将她摊在脑门上的书拿下来:“闲话少说,继续学《兵法》。” 令窈卖乖:“谨遵师命。” 念书外消磨时间,才学完一章,已是夜深。院门口鬓鸦等候多时,令窈收拾书具,走出里屋,才发觉地上有两道影子。 令窈回眸:“先生不必相送。” 孟铎面容隐在模糊的烛光里,隔着珠帘,他的视线似落在她身上:“大老爷那边若问起,我只说已经训过了。” 令窈知趣:“知道了。” 她困极了,打个哈欠,拔腿就往外冲,不多时便融进深沉夜色里,只余娇娇叫唤:“鬓鸦,快背我回去。” 孟铎立在门边,半晌,山阳捧着点心果碟走出来,往院外探一眼:“先生,你何苦费心教她,做做样子也就罢了,还在大老爷面前袒护她。” 孟铎:“比起教一个老实呆笨的学生,我更愿意教一个骄傲自满的学生。” 山阳观察孟铎神色,大着胆子试探:“骄傲自满的学生比比皆是,桀骜不驯的宸阳郡主却只有一个。” 孟铎淡笑两声:“山阳,你有长进了。” 山阳往嘴里扔花生米:“我天天跟在先生身边,耳濡目染,能不长进吗?”想起什么,又道:“怕只怕孺子不可教也。” 孟铎含笑不语,顷刻,方道:“山阳,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她并不像一个八岁的小孩吗?” 山阳摇头:“真没瞧出来。” 孟铎敲他脑袋:“那还是没有长进,白夸了。” 山阳下意识伸手捂额头,手里捧着的果盘跌落,花生米与栗子仁洒了一地。山阳心痛蹲下去拣,拿话叨孟铎:“先生,我虽瞧不出她到底像几岁,但是我早就瞧出来了,你不像二十年少人,老气横秋,倒像千岁仙人。” 孟铎睨他:“油嘴滑舌。” 山阳嬉皮笑脸,并不反驳。 家学里才念两天书,赶上中秋,统共放三日假。学子们欢呼,只除了一人。 鬓鸦走进屋里,余光瞄见令窈垂头丧气,全然不见半点欢喜神情。 定是为了孟先生布置的功课。 令窈捏着澄心堂纸,无论如何也没有思绪,一生气摔了笔:“不写了,最多挨他一顿训。” 支起的窗棂外,金灿灿的银杏树有少年声音传来:“三篇文章,得三顿训。” 令窈探身往外,伸出脑袋:“山阳,你下来。” 山阳躺在枝丫间:“恕难从命,我奉先生之名,在此监察,郡主什么时候交了文章,我就什么时候走。” 令窈扭头对鬓鸦发怨:“他真讨厌。” 鬓鸦悄悄收起手里的栗子仁:“他是孟先生近侍,孟先生的话,他不得不从。” 令窈:“不许为他说话。” 鬓鸦赶紧捂住嘴,迅速将栗子仁扔进嘴里,嚼都没嚼,直接咽下去:“是。” 适时有人走进院里:“四姑娘在屋里吗?” 令窈听见是飞南的声音,立马应下:“我在。” 飞南停在山石屏风外,手里捧着东西,令窈立马让鬓鸦端来。 是一瓶花雕果酒和一盒檀心月团。 “二少爷说,夜晚家宴,他卧病床榻实在不宜出席,又因今日是中秋,所以送这些来给四姑娘品尝。”飞南自作主张添上一句:“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酒是二少爷亲自所酿,月团是二少爷亲手所捏,还望四姑娘莫嫌弃。” 令窈揭了瓶口麻纸,香甜的果酒扑进鼻间,又挑开红绳,软糯的月团圆润小巧,依稀可见浅红色花蕊里馅。咬一口,尝半杯,唇齿留香。 郑嘉和的果酒与月团,仍是记忆中的味道。 “替我谢谢兄长,告诉他,我很喜欢他送的东西。” 飞南一颗心落下:“欸,我这就回去告诉二少爷。”他特意瞄了眼地上摔落的笔墨,返回去又问:“四姑娘可是为着功课的事情烦恼?” 令窈一门心思全放在果酒与月团上,哪里还想什么功课,含糊答:“还好。” 飞南离开时,顺便带走了山阳,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鬓鸦纳闷:“奇怪,怎么就肯走了。” 令窈巴不得山阳走开,擦掉脸上的墨渍:“管他呢,走,我们去做月团。” 郑嘉和主动赠了东西给她,她心情好,愿意回礼。算起来,她还没做过月团,也不知道做起来能不能吃。 小郡主首次进小厨房,厨娘们惊得不敢出大气,鬓鸦带人守在门边,如临大敌,做好走水扑火的准备。 对于旁人的担心受怕,令窈浑然不觉,她只管与手中面团做争斗,作废了七八笼,黄天不负有心人,总算勉强蒸好一笼。 令窈如捧挚宝,盯着食盒里糯白的月团感慨:“真好看,再没有比我更会做月团的人了。” 鬓鸦皱眉凝视,暗自腹诽,再没有比这更难看的月团了,还好轮不到她吃。 令窈:“鬓鸦,你服侍我辛苦,我赏你一个罢。” 鬓鸦笑不出来,伸手接过月团:“谢谢郡主。” 已过申时,喜夏来催,令窈简单拾掇衣裙发饰,往老夫人处去。因着老夫人染风寒的缘故,今年中秋并未大办,老夫人喝了药,身上疲乏得很,用过一小碗饭,便回屋睡下了。 临睡前,老夫人唤令窈到一旁,喂她吃月团,拿出新做的金项圈给她戴上:“卿卿,这是你在祖母身边过的第一个中秋,祖母本该多陪陪你,哪想到竟病倒了,只能来年再补偿卿卿,卿卿莫伤心。” 令窈莞尔:“卿卿不伤心,卿卿只希望祖母能够早日康复。”风寒而已,她并不担心,真正该担心的,是几年之后祖母突然染上的怪疾。 令窈一时感触,搂住老夫人脖颈,说起孩子话:“祖母放心,我天生福星,有我在祖母身边,牛鬼蛇神不敢近身。” 老夫人贴贴她的额面:“好孩子。” 令窈在床头坐了一会,守着老夫人阖眼睡去,这才轻手轻脚走到东边屋子宴席桌案。 屋里热闹得很,各房挨一块坐。大奶奶牵着郑令佳,大老爷往郑令佳碗里夹菜,说:“佳姐,前两天你做的那首诗立意清新,用词高雅,阿爹读后,甚觉惊艳,不愧是我郑府的大姑娘,爹爹颇为自豪。” 大奶奶抿嘴笑,郑令佳也笑起来。 三奶奶搂了郑令清,伸长脖子同三老爷说:“你也夸夸你女儿。” 三老爷憋了半天只说出一个好字,三奶奶又去唤坐在角落里的四奶奶:“你们一家子到底在捣鼓什么。” 四奶奶红了脸,扯了扯四老爷衣袖,四老爷推郑嘉木往前:“这个混小子缠着我俩,非让我们看他今日在外面挖回来的野山参。” 大家哄笑。 令窈怔怔看了一会,想到自己的爹娘,试图挤出几块记忆拼凑,绞尽脑汁也无法偿愿。 她早就不记得了,她连他们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没有人跟她提过,也没人敢和她提起。 趁没人发觉,令窈悄悄退出去。 她从不迷信血浓于水,此时却渴望从郑嘉和身上找到一点归属。 当真是可笑。 令窈一边嘲弄自己,一边拎了食盒往度月轩去。病秧子肯定还没吃到月团,除了她,谁还会给他送这个? 走到穿云门,才发现有人先她一步。 郑令婉在里头。 是她目中无人,竟忘了他不止她一个妹妹。 令窈措手不及,拦住前去禀报的飞南,压低嗓音,说:“我随便逛逛,并非特意来此,不用惊动他。” 飞南有些着急:“既然来了,四姑娘倒是进去坐坐。” 令窈朝前瞥,望见窗纸上映出的倒影,该是郑令婉在伺候郑嘉和吃药。 他们才是十几年的兄妹情深。 令窈取出食盒里一碟月团塞给飞南:“你拿给他。” 飞南来不及拦,令窈已经跑得没影。 飞南摇头叹气,端了月团回屋,郑令婉问:“刚才有谁来过吗?” “是四姑娘,来送月团。” 郑嘉和一愣,问:“她人呢?” 飞南耸肩:“早走了。” 郑嘉和推了轮椅往外,郑令婉惊讶,窥出郑嘉和眸中的情绪,用身体挡住他的去路,一字一字提醒:“哥哥,我才是你的亲妹妹。” 郑嘉和瘦削的脊背笔直,唇角紧抿,数刻,他温言絮语:“正因为你是我的亲妹妹。” 郑令婉听得糊涂:“哥哥?” 郑嘉和远眺。天边一轮满月,冷光熠熠,毫无热气,像是被冻住的白太阳。 “以后你远着她。” 郑令婉觉得委屈:“哥哥什么意思?” 郑嘉和却不再开口。 郑令婉气极,掀了令窈送来的月团,到底舍不得说重话,指了郑嘉和:“哥哥被鬼迷了心窍,竟说糊涂话。” 飞南看着郑令婉离去的身影,回身问:“要去请二姑娘回来吗?” 郑嘉和摆摆手,弯腰去捡地上的月团。 韭翠闸桥边,令窈蹲在大石头上看清渠引水,忽然几声狼哭鬼嚎入耳,听得人心头发麻。她颤了唇,白着一张小脸,从兜里掏出老夫人为她求的辟邪符,大声呵斥:“何方妖魔鬼怪,还不速速现身。” 现身二字不太妥当。她改口:“速速离去!” 山石间晃出一个人影,气定神闲,仰头对树上喊:“山阳,还不快退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 21 章 原来方才的鬼哭狼嚎是有人故意为之。令窈站起来,遍寻树影, 看不见山阳到底在何处, 她心情本就郁闷, 随意对虚无一点发狠话:“好你个山阳,竟敢吓我, 以后你再也别想从鬓鸦手里讨点心果子。” 孟铎:“他已经走了,听不到。” 令窈瞥他一眼, 实在没有心思装出乖巧模样,怏怏蹲回去,拣一块小石子投水,没好气地说:“先生何故让山阳装神弄鬼吓我?” 话说出口,她自己也觉得不妥,颇有胡搅蛮缠之意。好在孟铎没有反驳,与她不同,他今日甚是愉悦, 连带着说话都多了几分人情味:“见你平日天不怕地不怕,只好试试别的法子,心想也许能收获一个乖学生。” 令窈暗自腹诽。真是贪心,她在他面前已经足够乖觉,他竟还不满足。若叫舅舅和梁厚瞧见她如今这般模样, 只怕要惊掉下巴, 哪还敢另做要求。 手边的碎石都已掷完, 只余几根杂草, 令窈绕一把草在指间, 用力往外揪:“先生鲜少出园子,今日怎地有雅兴到此处?” “中秋佳节,自然是要出来赏月。” 令窈皱眉横对天边皓月,瞧不出好处,话说得直白:“月亮没什么好看,又大又圆,笨重得很,而且没有半点自知之明,自以为柔和,叫人直视欣赏,为她吟诗颂赋。” 余光扫过孟铎面容,他正负手望月,并没有被她的话绊住,令窈继续说:“还是太阳好,虽然也显笨重,但至少让人不敢窥视,但凡谁敢偷瞧,她定叫那人双目刺痛,引以为戒。” 孟铎低眸对上令窈目光。天气转凉,他披了件大红莲纹鹤氅,广袖翩然,白璧无瑕的面容蒙上一层月纱,薄薄两瓣唇红润,勾勒出神秘恍惚的笑意,叫人心头一跳。 令窈屏住呼吸,忽地想起前世别人见她时的呆若木鸡。她既享受他们的灼灼目光,又嫌他们太易俘获,如今方才明白,有美人在跟前,谁都会不由自主。 不怪他们,是她太过好看。正如现在,孟铎真真俊俏。她甚至闪过体谅他之前种种作为的念头。 不多时,令窈从美色中挣扎出来,毕竟是过来人,轻易不会沉迷,况且向来只有她魅惑别人的份,单论好胜心,她也不会被人迷惑。除非,有人将镜子对着她。 令窈回过神,见孟铎走开,惊觉四周空荡寂静,下意识喊住他:“先生去哪里?” “去别处赏月。” 秋风飒爽,自脖间灌进衣领,令窈一个寒颤:“先生等我。” 或许是独自赏月太寂寥,孟铎竟真的慢下脚步。 两人并排走,令窈依稀感受到孟铎斜斜飘过来一缕视线,她主动将食盒递上:“先生,我做的月团,你要吃吗?” 孟铎:“为师不爱吃甜食。” 令窈:“先生扯谎,每次去先生处习书,桌上的油蜜桂糖都是先生吃的。” 孟铎停下,面上瞧不出神情,似在思忖,半晌,他指指食盒:“给我。” 令窈伸手去取月团,孟铎:“方才你玩石头拔草,手脏得很,我自己来。” 令窈抿抿嘴,递了食盒,忽然有些饿,她自己也想吃。下午光顾着做月团,没得及品尝。 本想着到郑嘉和面前炫耀,哪想到遇上一个郑令婉。也不知道郑嘉和吃没吃她做的月团,有可能是扔了,有可能是被郑令婉吃进了肚子。 令窈见孟铎拾起一颗,厚颜无耻腆着脸:“先生,这个给我罢。” 孟铎手中动作停顿,眉头紧蹙,指间夹着月团折返至令窈唇边。 令窈开开心心就着他的手吃下月团,才嚼两口,脸色一变。 太难吃了。 她从来没吃过如此难吃的小食。 令窈朝孟铎那边窥一眼,他已经开吃,斯斯文文地咬进嘴里,她心提起来。 或许就只是她吃的那个做坏了,其余还是好的。 顷刻,孟铎摁着她的脑袋让转过去,令窈偷瞄,见他将东西吐在巾帕上。那点子侥幸也没了,她为自己争辩:“我第一次做,难免失手。” 孟铎淡然如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指了指剩下的几个月团:“我拿回去给山阳吃。” 令窈瞬时明白他的用意,窘迫与郁闷一扫而空,真正高兴起来:“原来先生也爱捉弄人。” 两人往园子里去,树影婆娑,风声啸啸,令窈紧挨孟铎,好几次踩上他的鸦色皁靴。过石灯幢,靴上深深浅浅几个脚印外显眼。 孟铎终是忍不住,抬手将令窈提到身前,见她张嘴就要说话,即刻抛出话堵她:“你最爱热闹,为何不到家宴寻乐,反而一个人躲起来?” 令窈微怔,对于其他几房而言是阖家欢聚的好日子,她没有爹娘,体会不到这份家人团聚的欢喜。 她鲜少沉默寡言,素日孟铎发问,她定是口若悬河好叫他领教她的聪明才智,此时却一个字都蹦不出。 反倒是孟铎缓声开了口:“你想你舅舅了?” 令窈摇头:“舅舅有儿女相伴,他无需我想念。” 孟铎又问:“是想爹娘吗?” 令窈垂下脑袋。 山石多曲折,脚下一不留神就会跌倒,忽地有人牵了她的手,风从耳边掠过,眨眼功夫,腾空而起,落至高高的翠嶂假山。 顶上石块打磨光滑,刚好容得下两个人。手边是绿葱葱的苔藓,令窈坐在假山上,放眼望见对面的飞楼绣槛。 孟铎坐她身侧,她听见他说:“幼年我也曾与亲人分离,开始也会难过,后来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 他与她说这番话,她心中惊讶,细声问:“先生为何与亲人分离?” 孟铎笑:“为出人头地。” 令窈抚慰:“先生有魏然做接应,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他转过眸子打探她:“且不提魏然只是一介内侍,你怎知我要的是加官进爵?” “天下男子,皆求官运亨通。”她停顿,又说—— “以及娇妻美妾,子孙满堂。” 后半句异口同声,令窈笑看孟铎:“先生与我,心有灵犀。想必先生所求,也是如此。” 孟铎嘴边挽起重重笑意:“别人都有的东西,要来没意思。” 令窈觉得有趣:“怎样才算有意思?” “等为师心愿达成那日,再来告诉你。” 她自知追问下去没地讨嫌,便道:“那我祝先生心想事成。” 孟铎接了她的祝福:“多谢。” 人总是这样,听完旁人的辛酸,也就能放下自己的辛酸,令窈心里仅有的那丝伤感荡然无存,她甚至有勇气再吃一颗自己做的月团。 不知在山石上坐了多久,令窈第一次安安静静盯着月亮看,只可惜越看越模糊,睡过去的时候靠在孟铎肩头,也不怕从假山摔下去,两眼一闭,只管自己酣然入梦。 如何回地碧纱馆,令窈也不清楚,再次醒来时,外面天色大亮,没有月亮,也没有太阳,只有阴雨连绵。 鬓鸦伺候令窈洗漱:“昨夜是孟夫子带郡主回来的。” 令窈睡眼惺忪:“我睡熟了,不记得。” 鬓鸦打趣:“孟夫子出现在馆门前时,我还以为看错,他那样一个俊逸英气的人,怀里揽着个小姑娘,怎么看怎么别扭。” 令窈吃惊,意识彻底清明:“他亲自抱我回来的?不是山阳?” “没见到山阳,就只孟夫子一人。” 令窈哎呀一声躺回去,胳膊交叉置于胸前,蹬开脚边锦被,语气遗憾:“好不容易奴役他一回,竟然全无印象。” 鬓鸦挥手屏退捧盆盥的小丫头们,捧了衣裙到令窈面前,提醒:“明日家学,郡主的功课文章尚未完成。” 令窈捂住耳朵在榻上来回滚:“我什么都没听见。” 孟铎布置的文章,是《论语》大义各三道。他虽私底下教她其他东西,但在家学里,她不得不和其他人一样学《论语》《孟子》。 孟铎告诉过她,大隐隐于市,融入世俗,厚积薄发,方能异军突起。习书亦是如此。 令窈实在写不出,上午偷闲去了老夫人处侍病,用过午饭才回碧纱馆。令窈丢开斗笠,不想将雨气带进屋里,站在外间迎门处等小丫鬟取汗巾来。 视线随意四瞄,蓦地被东边板壁边闪缎坐褥吸引住,那上面多出一道立起的皮影板。 令窈惊喜,走过去拿在手里玩起来。没有灯,照不出影子,一手拿一个皮影,操纵竹竿,皮影便在指间跳动。 她高兴问:“谁送来的?” 小丫鬟拿了手巾替她擦拭衣裙:“不知道,刚才我不在屋里。” 令窈也不在乎是谁送来的,总归讨她欢喜就行。她本以为得了皮影已经够惊喜,哪想到更大的礼物还在后头。 她挪开皮影板,发现下面压着几张纸,拿起来一看,纸上字迹遒劲有力,竟是三篇《论语》大义。 正巧鬓鸦进屋来,好奇问:“郡主,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令窈连忙背过身,将那几张纸藏进袖里:“没什么。” 书案边,刚燃的梦甜香被移至案上,小鼎中白气缭绕,略见几点火星。令窈拿了火折子,拾起又放下,最后下定决心,将写着三篇大义的纸张悄悄压到砚台下。 到底是经过孟铎磨砺,誊抄功课都提心吊胆。以往梁厚布置功课,她都是直接抄先人大著交上去的。更何况,孟铎又没有指明需交她自己做出来的文章。 令窈呼口气,埋头誊抄,犹如偷鸡摸狗之辈。 第二日,家学开堂,各人准备将文章交上去,众人交头接耳,讨论文章。 令窈坐在桌前,不与人讨论,将文章纸张随意摆在案头,等着孟铎派人来收。 郑嘉木眼尖手快,见她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夺过去欣赏,惊讶:“四妹妹,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见解。” 郑令清凑过来,看完令窈的文章,满目诧异,死鸭子嘴硬:“也就是字写得好看些罢了。” 郑嘉木笑她:“五妹妹,你怕是连四妹妹写了什么都读不懂吧。” 郑令清神情羞愤,红着脸嘟嚷:“也就一两句看不懂而已。” 令窈面不改色心不跳,端得一派正气凛然之姿,拿回自己的文章,在郑嘉木眼前扇了扇:“别打扰我温书,搁别处闹去。” 正逢摇铃声响起,屋内吵嚷声轰然消失。有人自堂前而过,月白色大氅压檀色交领深衣,腰间系带做单角状,负手一本书抵在背后,与众位学子问好。 令窈暗自祈祷,千万别被孟铎瞧出端倪。 可能是她太过虔诚,老天爷听到她的心声,这一天过下来,安然无事,孟铎甚至还当众赞许她的文章立意高明。 郑令清阴阳怪气,说:“四姐,连夫子都夸你文章做得好,以后你去考女学士,就算不靠皇家特权,也一定能考上。” 令窈懒得理她,叫鬓鸦拿了几颗酸果给郑令清。山阳突然跳出来:“郡主,夫子请你过去。” 令窈心惊,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晚上习书时再说?难道他看出来了? 她到了孟铎跟前,见孟铎手里捏着她做的文章,一时心虚,余光瞥见郑令清伸长脖子往这边看,她遂又将低下的脑袋高高昂起来。 “先生,何事?” 孟铎:“你这三篇文章,写得虽好,但用词方面仍有不足,需要改动的地方我已经圈出来,你拿回去琢磨。” 令窈接过来一看,脸颊绯红。 墨迹圈出来的地方,刚好是她自作聪明改动过的句词。孟铎眸光深深压得令窈喘不过气,她声音细小,几不可闻:“回去就改。” 孟铎声音更轻,虚无缥缈:“下不为例。” 他到底还是顾及她这个关门弟子的颜面,就连郑令清上前询问,他也替她掩盖过去了。 是夜烛光照亮碧纱馆,令窈伏案提笔。 回来时,孟铎差山阳告诉她,夜课取消,让她重新做三篇文章,什么时候写好,什么时候再恢复夜课。 熬灯夜战,令窈悔不当初。 早知道孟铎火眼金睛,她哪还敢抄别人的文章,随便写一写交上去应付,总比现在被他逮住小辫子强。 她侧眼打量案上那三篇受到褒奖的文章,心中委屈,也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该抱怨。 到底是谁送了它来,既想着为她解难,就不该高估她的文章水平。现在好了,文采如此出众,教孟铎一眼识破。 夜里又下起薄雨。 飞南没带伞,快步奔进度月轩,檐下郑嘉和披衣端坐轮椅,看见他回来,收起听雨的闲情雅致,问:“孟夫子唤你,有何要事?” 飞南从袖里摸出一封信:“夫子让我将这个交给二少爷。” 郑嘉和拆开信,一目十行,眉头越蹙越深。 飞南试探问:“二少爷,怎么了?” “他竟知道,那三篇文章是出自我手。” “啊?”飞南摸脑袋,甚至自责:“我发誓,我将东西送进碧纱馆的时候,绝对没有第二个人看见。” 郑嘉和将信重新折好:“不怪你,是我思虑不周,卖弄才思,叫他看了出来。” 飞南悄声:“孟夫子责备二少爷了吗?” “恰恰相反,他对我大加赞扬。” 飞南放宽心:“孟夫子不怪二少爷就好,他那样的人物,若是能够赏识少爷的才学,定对少爷的前途大有裨益。” 郑嘉和沉默。 飞南以为他伤感腿疾不能参加科举,连忙换了话头:“二姑娘熬了鱼羹送过来。” “我不想吃,你吃罢。” 飞南:“二少爷,我说句不该说的,近几年你待二姑娘,似乎不比从前亲热,反倒对今年来才的四姑娘更为上心,也难怪二姑娘发脾气。” 郑嘉和笑问:“怎么,我不该对四姑娘上心吗?” 飞南心惊,窥出他语气不快,解释:“我知道少爷不是攀炎附势的人,外面人都是为着四姑娘的郡主之尊才待她好,少爷不是,我看得出来,少爷是真心待四姑娘。只是,二姑娘那边……” 郑嘉和推轮椅往里,单薄的面容因咳嗽有了几分血色。飞南不敢再说,扶住他的轮椅:“我来。” 郑嘉和佝偻着后背,手从胸口移开,缓缓平静下来,吩咐:“掌灯研墨。” “夜已深,少爷明日再给孟夫子回信,今日早些睡罢。” “谁说我要给他回信。” 飞南疑惑:“这么晚了,二少爷还要看书吗?” 郑嘉和摆手:“孟铎既已识破,定要罚她重作文章,我得再替她作三篇。” 飞南瞠目结舌。 这一夜,碧纱馆满室亮堂,令窈趴在案上,也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来时发现桌上多了三篇文章。 文理通顺,用词浅显。尽管不比之前的好,但远远胜过她写的那几篇鬼画符。 这回令窈学乖了。她也没问是谁送过来的,直接放进小橱柜里。 这人待她的心虽好,但她不是傻子,孟铎能辨出第一次,就能辨出第二次。 秋雨缠绵,冬寒在即。满屋碧纱被风撩得饱饱鼓起,令窈贴平案上的澄心堂纸,纸上笔墨晕染,七零八落,似新衣打满补丁。 昨夜未能安枕的困倦阻挡不了令窈高涨的兴致,她绕过书案,拨弄皮影,捏了一只放袖里,吩咐人:“鬓鸦,让人抬肩舆来,我要去夫子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 22 章 因为有孟铎在的缘故,郑家家塾变得炙手可热。起先碍着郑家请新师, 不便借力, 如今孟铎已至郑家半年有余, 加上来年春考在即,临安城内各户人家送进郑家的请帖是往年两倍。 丰厚的束脩流水似地搬进书轩斋, 更有甚者,私底下探听孟铎府外行程, 专门堵在路上拦截,大多是请孟铎入自家府门授学,又或是劝他设私帐。 因着上次文章一事,令窈及时补救,孟铎并未责罚她,当天便恢复夜课,又手把手替她改文章,令窈欣喜之外, 更添得意。关门弟子才有的待遇,旁人都没有。 她已然习惯霸占孟铎每日夜里的敦敦教诲,是以郑大老爷为南华英想要入府习书的事来问令窈时,令窈大为不快,白了眼:“她也配?” 大老爷难为情, 因着有事求令窈, 不得不赔笑:“卿卿, 南府姑娘又没招你, 你作甚动怒。” 令窈将话搁出来:“她想与我一块习书, 绝对不可能。反正先生只能教我一人的夜课,谁来求都不行。” 她脖颈高扬,睨眼瞪大老爷,娇娇的姿态,介于撒娇与撒气之间,看得大老爷骂也不是,奉承也不是,只好转开眸子去求老夫人。 南侯爷为了家中子女的事已上门拜访好几次,老夫人明白其中轻重,揽了令窈坐腿上:“卿卿,先前你不是还嫌弃孟先生严厉吗,还说要换夫子。”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令窈双手去搂老夫人:“他教得好,我愿意跟他学习。” 老夫人:“多一个人而已,并不妨碍什么。” 令窈摇头。 大老爷悄声试探:“卿卿,要么大伯教你罢。白日里你依旧还是在家学里跟孟夫子学习,夜里就由大伯……” 话未说完,瞧见令窈眉心拧巴,张着水汪汪的黑眸,仿佛他再说一个字,她就立马蹦出眼泪来。 大老爷自觉闭嘴。 如今小祖宗越发霸道,偏生霸道得不落俗套。她只安安静静地往那一坐,粉嫩雪白的小脸往那一摆,眉眼微蹙,旁人哪还敢有二话,心都软了,怎好再逼她。 大老爷暗自纳闷,家里这几个女孩都生得可爱精致,怎么其他人就没这本事,当下她年幼尚且如此,再过两年,那还得了。 大老爷正出神,忽见雪似的一团身影俯身靠过来,拿了桌上的鹅梨塞到他手心,软糯糯的小嗓子说:“大伯,这个好吃,你尝尝。” 大老爷还能说什么。这身打个巴掌赏个枣的本领,连他都自愧不如。 大老爷专心吃梨,令窈心满意足转过去问老夫人:“南府的人肯定百般笼络孟先生,他那边怎么说?” “孟先生没说什么,只是让你大伯来问你。” 令窈眼中笑意满溢。她就知道,只要费些心思,没人能不在乎她,冷若冰霜的孟铎也一样。像她这样天资聪颖的学生,外面可没有,他确实应该珍惜。 令窈看向大老爷:“大伯,除了南府,还有其他人的请求吗?” 大老爷挥挥手,随侍端来一盘子书信,多达几十封。令窈随手翻看:“这么多?” “这还只是城内的拜帖,其他地方的拜帖在书房放着。” “大伯许了几个席位?” “哪敢,我想着得先问孟夫子,偏生孟夫子让你做主。”大老爷喃喃自言自语:“大概是碍于你的郡主身份,所以才不敢擅作决定。” 后半句,令窈权当做没听见,视线扫过拜帖中一道泥金红笺,上面大大一个穆字。 令窈悚然,想到穆辰良,指了穆家拜帖,不敢翻看,只是问:“城内也有姓穆的人家?” 大老爷接过去:“是底下人弄淆了,这张不是城内人家的拜帖,是幽州穆家的拜帖。”说着话,高兴起来:“穆家那样权大势大的人家,连当今圣上都要敬他家三分,想不到他家也来下拜帖,当真让人受宠若惊。” 令窈小心翼翼问:“他家也是为了家学的事?是穆家哪位公子要来?” 大老爷鲜少见她慌张模样,笑道:“怕穆家长孙镇住你的郡主之威?” 令窈撇开目光:“才不是。” 老夫人轻拍大老爷肩背:“别只顾着玩笑,你倒说说,他家是否要送公子入府习书?若是他家送人来,我们得早早准备起来,切不能怠慢穆家的公子。” 大老爷摊开拜帖,有些失望:“并不是为家学的事,寻常问候罢了。” 老夫人点头:“你媳妇在家做姑娘时,与她长姐感情深厚,穆府下拜帖问候,情理之中。” 大老爷不甘心:“近两年并无往来,突然下拜帖,也许另有要事,不方便在书信上说而已。” 老夫人看破大老爷心思:“早前我就与你说过,穆家这门姻亲,我们攀不上。” “算起来我也是穆相的妹夫,如何就攀不上了?王家攀得上,我们郑家也能。”大老爷转过脸看令窈:“再说了,我们郑家还有个郡主呢,难不成他穆家想尚个公主?” 令窈腹诽,得亏大老爷不知道过几年她会被封为公主。虽说公主的名号,封完半年后便被太后收了回去。为着这件事,她当时气了好一阵子。 “你怎能当着卿卿的面说这种话,自古以来,男儿扬名立万皆靠自身努力,你若想壮大郑家,就在仕途上多用点心,少打这些不切实际的算盘。”老夫人捂住令窈耳朵,瞪向大老爷:“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只一句话,家里这些女孩的婚事,不求攀龙附凤,只求夫妻和顺。” 大老爷面红耳赤:“儿子错了,母亲莫要动怒。” 老夫人紧皱眉头:“你哪懂做女子的苦处。多数男人娶妻只为生子,成家只为立业,仿佛天下女子是女娲手中泥石,只为着你们需求,哪里漏一块,就使了往哪里补。” 话说得重了些,大老爷敢怒不敢言,不多时,便找理由出了屋子。 令窈看着大老爷离去的背影,想起前世老夫人与大老爷的嫌隙。大老爷从小养在太夫人处,与三老爷四老爷为伴,老夫人随夫赴任,身边只带了次子,一去就是十年。 她犹记得有次大老爷为着三房的事与老夫人大闹一场,扯出旧事,大声质问老夫人:“你何时疼过我一日?” 年近不惑的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声音发颤,似襁褓婴儿。当时情形,令人咦嘘。 “卿卿,若是穆家长孙要与你争先生,你肯让吗?”大老爷走后,老夫人又提起穆家的事。 事关穆辰良,令窈不敢松懈:“祖母说笑,若是穆家长孙要来,我哪敢霸占先生。” “今年肯定是不来的,明年也不可能,但后年也许会来,卿卿早做准备。” 令窈胆战心惊:“做什么准备?” 老夫人笑着捏她脸蛋:“做好与人为乐的准备,卿卿想到哪里去了?” 令窈低声:“嗯。” “卿卿放心,往后你的婚事,全由你自己做主,除非你喜欢,不然就是天王老子求娶,祖母也不依。” 令窈重新扑进老夫人怀里,暗自想,她喜欢谁都不会喜欢穆辰良。他最好是孤老一生,方能消她心头之恨。 郑家回绝大部分拜帖后,外面求学的势头更胜从前,连带着郑府下人都沾光。谁若是能将帖子送进书轩斋,谁就能得白银百两。自中秋延续至冬至,慕名上门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令窈打趣孟铎:“做夫子真好,不但受人尊崇,还能敛财无数,难怪你要辞官。” 孟铎正吩咐山阳搬东西,堆在书轩斋的奇珍异宝垒满穿堂,山阳需得辨清其上名帖人家,依次退还。 “书背完了吗?”孟铎回身,立在穿堂门前,影子被夕阳拉长。 令窈手攥书卷,倚在雕柱边笑:“早背完了。”她指指成担的名画古瓷:“为何要退,留下不好吗?” “不需要的东西,为何要留下?” 令窈歪头:“先生真是难伺候,连稀世珍宝都无法笼络,我好奇得很,世上究竟有宝贝能收买先生的心吗?” “没有。” 令窈无奈:“好歹先生思忖半刻再告诉我,连敷衍都不屑。” “为人师者,最忌敷衍二字。” 令窈努努嘴,想起一事,说:“新进家学的人选,我已经挑选完毕。” 郑大老爷怕得罪人,虽回绝了外头的回帖,但是留了好几个家学里的名额,只待孟铎发话。 令窈没有异议,只要不觊觎孟铎夜里为她一人解惑的时间,白日里大学堂上,多一百个学子都不碍事。 孟铎接了她的纸笺,匆匆一瞥:“南家与华家两位姑娘的名字,你既已划去,何必再在旁边画乌龟?” “我一时兴起,想要作画。” “胡闹。” 他虽这样说,却将纸笺递给山阳:“去告诉大老爷一声,就说按纸笺上的名单作数。” 令窈喜眉笑眼,凑到孟铎跟前,得了便宜还卖乖:“先生新收学生,为何让我来挑?外人要知道我做了先生的主,只怕要怨死我。” 他垂眸睨她,狭长的黑眸漫不经心,轻轻一抬手,银朱羽纱大氅边缘的狐白面里拂过令窈面颊:“论挑剔,无人能与你争第一,让你来挑,为师少收几个学生,落得清闲。” 令窈捞住他,自他的大氅钻过去,露出脑袋,从下往上瞅他:“先生好糊涂,我哪敢认天下第一挑剔人,比挑剔,谁能越过先生?” 山阳回头附和:“这话说得没错。” 令窈得意洋洋靠在孟铎袖边笑:“你看,连山阳都赞同我。” 孟铎挥开她,令窈嗤嗤笑着赖过去。 · 至十二月,大老爷承三老爷所请,准备为郑嘉辞开春赶考一事亲赴汴梁,家中姊妹兄弟皆至城门相送,祝两人一路顺风,又祝郑嘉辞高中状元。 令窈也在其中。一句好话没说,心思全飞到东街金梁桥下新开的玉楼。玉楼专卖包子,山洞梅花包子和蟹黄灌馒,一笼一贯钱,郑嘉木买过给她吃。 “四妹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 23 章 令窈回过神,郑嘉木已经走到她面前, 轻声提醒:“三哥赶考, 你总得说两句。” 令窈:“小孩子的话有什么好听?” 郑嘉木伸手来:“小孩子的话才好听。” 说罢, 郑嘉木自顾自地拽着令窈往人群前方去,令窈鼓起腮帮子, 想要甩开郑嘉木来不及,郑嘉辞一双阴森森的眼已经盯在她身上。 令窈想了半天, 挤出一句:“祝三哥哥前程似锦。” 郑嘉辞不冷不淡接住她的祝语:“多谢。” 旁边郑令清昂着脑袋,语气娇矜:“以我哥哥的才干,自是前程似锦。” 郑嘉辞故作谦逊笑意。 令窈也跟着笑。说起才干,郑嘉辞确实有才干,只可惜不在科举上。 虽然她对别人的事不太上心,但是郑嘉辞数次落榜的事,她倒记得清清楚楚。 郑嘉辞考了几次都没考上,至她十四岁那年, 他不再赴考,而是专心打理府外的生意。 那个时候,她还讥讽郑嘉辞没有上进心,别人考到八十白头仍坚持赴考,他才二十几, 就早早放弃了入仕的意愿。后来方知道, 当时她的想法多么可笑。 被她唾弃的郑嘉辞, 不过花两三年功夫, 便垄断了临安城所有能赚大钱的生意, 如他那般野心勃勃,揽下一个临安城不够,竟还想要揽尽天下财路。 思及此,令窈气闷郁结,看郑嘉辞的目光也变得凌厉起来。真是讨厌,非要让她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 老天爷真不公平,许郑嘉辞横行霸道,又许他无尽财宝。她永远都忘不了,郑嘉辞学前人筑金屋将她关进去时的情形,他仿佛是在看一只宠物,捧了金砖告诉她:“你再无人可靠。” 她自知性情顽劣,可她从来只欺郑嘉和,和郑嘉辞并无过多来往,天知道他哪来那么大的怨气。当真应了一句俗话——会咬人的狗不叫。 郑令清喊:“四姐,你为何如此瞪着我哥哥?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 众人齐齐看向令窈。令窈立马变换神情,假装擦眼睛,同身侧的郑嘉木说:“四哥哥,我眼里进了风沙,你帮我看看。” 郑嘉木高兴咧嘴笑,总算派上用武之地,捧着令窈的脸左瞧右探,故作玄虚:“四妹妹,你眼睛不舒服,应该不是风沙的缘故,或许是近日习书太过劳累,待我回去开几味药方子……” 令窈懒得理他,径直走到后方,郑嘉木跟过去,其他人继续听大老爷交待府中事宜。 人群最后方,郑嘉和坐在马车里。令窈踮起脚,伸手去晃窗帷,才晃第一下,枣色吉祥纹麻锦掀开一角,露出张白净如玉的脸,唇似点脂,红得像是刚咳过血。 “卿卿。” 她才听他唤一声,身后郑嘉木探过头:“二哥哥总唤四妹妹小名,以后我也唤四妹妹小名。” 令窈蹙眉:“你是堂哥,他是亲哥哥,自然不一样。” 郑嘉木捂住胸口:“听你说这话,四哥心绞痛,亏我将你当亲妹妹。” 令窈被他逗笑:“我才不是你亲妹妹。”她仰头看郑嘉和:“兄长,你快告诉他,让他有点自知之明。” 郑嘉和语气无奈,将她的话对着郑嘉木重述一遍。 不远处大老爷和郑嘉辞已经坐上马车出发,其他人也准备回府。 郑嘉木看向令窈:“四妹妹,西水门有斗茶会,可好玩了,你去不去?” 令窈不为所动:“冬日里的斗茶会有什么好看,我们直接去玉楼。” 郑嘉木:“西水门和玉楼相隔甚远,一个在西街,一个在东街,傍晚时分你还要赶回书轩斋,来不及的。” 令窈:“那就不去西水门,你说过的,这次出门带我去吃蟹包和灌馒。” 郑嘉木轻声嘟嚷:“可我想去斗茶会。” 令窈撅嘴,正准备使出看家本领,马车上郑嘉和伸出手:“卿卿,我带你去玉楼。” 令窈娇嗔的面庞腾出欢喜:“嗯。” 今日风大,马车内烧了小炉,四角放汤婆子。 令窈紧挨郑嘉和,身上披了他的大氅,没有半点香气,只有暖气,是郑嘉和的体温,自白狐里子渡到她肩膀后背。 郑嘉和笑道:“嘉木虽比我小一岁,却比我更为体贴周到。” 指的是令窈膝间银袋。她出门没带银两,郑嘉木为免郑嘉和难堪,在她上马车前,特意取下身上银袋悄悄递给她,让她省着点花。 郑嘉和摘下腰间玉佩,递到令窈手心,半开玩笑:“若是四弟的钱两不够你吃,就用这个抵数。” 令窈脸羞:“哪里就吃得那么多,兄长取笑我。” 郑嘉和抿嘴轻笑,令窈悄悄窥视,病秧子笑起来眼睛水汪汪的,因着体弱多病,眸中更添几分无辜。 这样一双星眸,她多次设想过哭起来该是怎样一副情形,无奈他受了她那么多年的欺负,硬是不曾如她愿。 她本以为她永远都看不到郑嘉和落泪,就连他出府与她恩断义绝时,也仅仅是含了泪光不曾掉泪。 还好,她终是死前圆了看郑嘉和哭泣的心愿。 郑嘉和问:“在想什么?” 令窈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在想你为何因我痛哭。”所幸,咬住唇,没有将话抛出去。 数秒,她问:“兄长,男儿有泪不轻弹,对不对?” “对。” “若是落泪,该是为何原因?” 郑嘉和神情一怔,转过眸子凝视她,片刻方道:“兄长回答不了卿卿的问题。” 令窈想想觉得也是,她不该问郑嘉和这种问题,主动结束:“是卿卿唐突。”立马换了轻松的话问他:“二姐姐喜欢吃玉楼的包子吗?待会哥哥记得带一笼回去给她。” “卿卿不用挂记他人,自己吃得开心就好。” 自中秋节后,令窈鲜少再去度月轩,而郑嘉和又深居简出,她一直没机会问他是否有吃她送的月团。此时想起来,有些犹豫,却还是想求个回答,磕磕巴巴问出口:“哥哥,我做的月团,你吃了吗?” “吃了。” 令窈心中雀跃,刹那功夫,又跌落下去:“没吃出病吧?” “卿卿做的月团,香糯爽口,哥哥嘴馋,多吃了几个,虽然有些胃胀,但并无其他不适。” 时隔三月的夸赞,令窈却高兴不起来,郑嘉和扯谎,那东西难吃得很,他竟然说好吃。 “卿卿,怎么了?” 令窈盯着郑嘉和一张天生与人为善的脸,心想,上辈子那样欺负他,他都不曾讨好,现在她与他相安无事,他更没必要讨好她,或许他口味奇特也说不定。 “哥哥,前面就是玉楼。” 郑嘉和掀起轩帷,“我们一同下去。” 马车经过改制,可供轮椅上下同行,令窈推着郑嘉和进了玉楼,将楼里的小食每样各点一笼,不多不少,刚好花光郑嘉木给的银两。 吃饱喝足后,令窈心情畅快:“热腾腾的吃起来更可口,难怪店里生意这般好。” 她说着话,郑嘉和用巾帕拭去她唇边油渍,温润的声音似和煦春风:“外面吃食虽美味,但不能贪嘴。” 令窈赶紧移开揉肚子的手,接过郑嘉和端来的清茶,舔舔嘴笑道:“知道了。” 时辰已晚,从玉楼出来,令窈本想直接回府,不曾想,迎面碰见华府和南府的车马。 令窈一抬眸,刚好与华朝打照面。两人大眼瞪大眼,华朝先开口:“哟,这不是小郡主吗?” 南文英随后从车内出来,瞧见令窈与郑嘉和,款款至跟前问好:“郑二公子。”侧身看令窈,半晌才招呼:“郡主。” 令窈点点头,就算回应了。郑嘉和谦和有礼:“南姑娘好。” 南文英垂目低眸,柔声问:“难得见二郎出门,今日怎地有此雅兴上街游玩?” 郑嘉和答:“陪家中妹妹闲逛而已。” 南文英又问:“二郎方才是从玉楼出来罢?正巧,我听闻玉楼的蟹包与灌馒甚是美味,也想试试,不知二郎品尝后,觉得味道如何?是否当得起佳肴的盛名?” 郑嘉和抬眸瞥令窈,令窈察觉到他的目光,眉头皱得更深,撇开眼看别处。 南文英:“二郎?” 郑嘉和含笑,并未回答她先前所问,而是说:“我家幼妹急着回府习书,先走一步。” 南文英神情窘迫,挤出娇柔笑意:“那就不叨扰二郎了。” 刚说完,华朝冲到前面来,南文英及时拦住她,用眼神示意她切莫胡闹。 华朝又气又恼,指着令窈大声说:“南姐姐,你何必这般客气,难道你忘记我们进学的事了吗?她故意让我们落选,你能忍,我可不能忍!” 南文英喊:“华朝!” 华朝咬牙切齿,碍于南文英的告诫,只能恨恨地瞪着令窈,既委屈又气恼,悄声说:“南姐姐,你今天怎么了,她并未带家仆宫人,只一个残废哥哥在跟前,有什么好怕的?” 南文英蹙眉:“华朝,谨言慎行,郑家二郎只是腿疾未愈,并非残疾。” 华朝难以发泄心中郁结,怏怏目送令窈离去,忽地视线中发现什么,神色顿喜,仿佛找到救星,喊:“哥哥!” 不远处,华晟从酒楼出来,踉踉跄跄的脚步,潇洒自在,回身望见华朝,挥手示意,又看到令窈和郑嘉和,当即醉目微敛,手臂动作僵硬。 郑府送来的鹤,而今还养在他们华府。 不多时,华晟抬步。他奔过去的姿态,犹如一头野马,瞋目切齿,怒气冲冲。 令窈屏住呼吸,下意识找寻逃跑的路线。身处劣势时,她从不硬碰硬,事后算账便是,保全自身最要紧。 可是眼前还有个郑嘉和。 她不能抛下他。 令窈长吁一口气,认命般张开双臂,挡在郑嘉和身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 24 章 气急败坏的华晟最终停了下来,没有一味横冲直撞。 令窈缓缓放下手臂。她几乎能闻见华晟呼出的热气, 他停在她跟前一步远的地方, 个头高她许多, 居高临下睨她:“小郡主,好巧。” 对方人多势众, 令窈转了眸子,水灵娇俏的笑意浮出眉眼:“华大哥哥, 好巧,竟然能在这里遇到你。” 一声“华大哥哥”唤出来,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家兄妹情深。华晟惊住,旋即重新打探令窈,视线从头到尾扫一遍:“郡主真会说笑,我可当不起你这声大哥哥。” 令窈面不改色心不跳,冁然而笑:“既然华大哥哥说当不起,那就当不起罢, 我一做小辈的,哪能跟哥哥们争辩。” 这一番话抛出来,无论是姿态还是语气,样样皆挑不出半点错,仿佛只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偶遇相识的外府大哥哥, 寻常问候, 礼貌周到。 南文英叹为观止, 联想到令窈之前种种嚣张行迹, 竟有些佩服她如今临危不乱的表现。莫说是八岁, 就算是十六岁的世家姑娘,也未必有她这种能屈能伸的本事。低头不难,难的是低了头还能不卑不亢,气势依旧。 华朝气得发抖,喊:“哥哥,你莫要被她迷惑!” 华晟回过神,抬眸望见令窈张着无辜的大眼睛,一副无知孩童模样,与那日围场上趾高气扬的样子判若两人。她的声音软绵绵,稚气十足:“我何时迷惑人?难道连唤声大哥哥都不许吗?华姐姐未免太霸道。” 华晟微怔,有数秒时间,竟忘了自己为何冲过来。多亏华朝提醒:“哥哥,她送你的白鹤,你忘记了吗?你从马上跌下来,她幸灾乐祸也就罢了,竟还咒你死。” 华晟彻底清醒,瞪向令窈,冷笑:“是啊,郡主送坐骑之恩,我没齿难忘。” 令窈淡定自若:“那可是御赐之物,一路从汴梁带回临安城,我园子里统共就两只,其中一只就给了华大哥哥,幼时我曾骑鹤玩耍,心情畅快,念及大哥哥跌伤,定是心中郁闷,所以送只白鹤给大哥哥解闷,不曾想,竟被误解至此。” 华晟剑眉紧皱:“当真?” 自然是假。令窈点点头,瞄向华晟身后快要气到晕厥的华朝,语气关怀备至:“华姐姐,方才你提及进学的事,我倒想起来了,其实,你若真想受孟先生教诲,也不是不可能……” 华朝咬咬嘴唇,神情动容,问:“你是说我尚有机会?” 话音刚落,马匹嘶鸣的声音凭空出现,是刚刚华晟出酒楼时吩咐家仆悄悄放出疯马,此时马蹄声踏踏,被鞭笞过的马儿从巷子里冲出来,自令窈的方向而去。 华晟怔忡,他差点忘了这遭事。想下命阻挡已经来不及,只能稍后随机应变。 出于本能,其他人纷纷自保逃开,唯有南文英出声:“二郎,小心!” 令窈回身,触及发狂的马儿,大脑转瞬空白。 马尚未冲到面前,若想躲,她躲得开。 可是,郑嘉和躲不开。 郑嘉和的声音落入耳中,焦急慌乱:“卿卿,快避开!” 令窈想,她大概是疯了。 尘土飞扬,闹声喧喧,令窈扑到郑嘉和身上,试图替他挡下疯马的践踏。扑过去的瞬间,她想起前世替他尝毒-药一事,那个时候,她也疯了。 周围惊叫声阵阵,人人忙着逃命。 令窈闭上眼,告诉自己,若是命丧于此,就当还债了。郑嘉和不欠她的,她也不欠郑嘉和的了。 大概是老天爷自觉欠她,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千钧一发之际,有谁飞出来勒住了疯马。 令窈小心翼翼眯开眼缝,模糊白光中,一袭颀长的青白色身影缓缓而来,淡雅从容,对马背上御马的少年交待:“山阳,下去罢。” 令窈惊喜:“孟先生!” 孟铎踱步,走至跟前,抬手将她从郑嘉和怀里提起来:“今日的夜课,算你迟到。”抬眸又望郑嘉和,触及他一张苍白病容,问:“二公子,可有伤到哪里?” 令窈:“孟先生好偏心,见面就斥我迟到,光顾着问哥哥有没有受伤,却不问我是否受惊。” 孟铎侧头:“你笑成这样,哪有半分受惊的迹象?” 令窈从未如此感激过孟铎,他来得太及时,哪怕他现在训她一百句,她也绝对不回嘴。令窈笑脸盈盈:“先生说得是,是卿卿娇生惯养,就想独占先生的关怀惦念。” “贫嘴。” 令窈还想再说什么,孟铎已经从她身前走过。她刚要跟过去,被郑嘉和一把攥住。 郑嘉和颤了手,张皇无促,全然不似平日的镇定,他抓了她的手握在掌心,并未说什么,只是唤她的小名:“卿卿。” 难得看到郑嘉和害怕慌张的一面,令窈蹲下身,靠在他膝边:“兄长,你身体不适吗?我们即刻回府。” 郑嘉和抓住她的手腕往前一拽,令窈不得不仰起头:“兄长?” 郑嘉和黑邃的眼睛幽深似湖,素日温润如玉的文雅消失全无,眼神压得人胆战心惊,语气间皆是不容抵抗的强硬:“下次,不用管我,你只管自己逃命。” 令窈何时见过郑嘉和这般气势,傻傻点头,点头过后,回过神,又摇头,委屈:“兄长怪我擅自行事?” 郑嘉和的灼灼目光像是要将她烧穿:“卿卿,记住兄长说的话。” 令窈抿嘴,心中有气,暗骂他不知好歹:“卿卿记不住。” 郑嘉和手中力道明显加大:“卿卿。” 令窈抽出手:“知道了。” 正前方,南文英与华家兄妹正往这边来。华朝吓得惊魂未定,华晟躲在她身后,脚步踟蹰。 原本是想吓一吓郑家小郡主,就算伤及无辜,也最多伤到郑家那个行动不能自如的病秧子。 哪想,小郡主竟将庶兄的命看得比她自己更重要。 华朝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压低声音:“哥哥,都是你的错!我只是想让你教训她一下,挫挫她的威风,你怎可放出疯马伤人,若是她今日有个三长两短,路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们华家难逃死罪!” 华晟剜过去:“你现在知道怕了?刚刚是谁大声叫嚷,恨不得将她弄死?要不是你,我怎会如此冲动?” 华朝不敢再说,扭头向南文英求助:“南姐姐。” 南文英冷着一张脸:“今日之事,与我南府无关,你莫要将我卷进去。” 华朝:“南姐姐,你一向足智多谋,就当帮帮我,快些想个法子。” 南文英甩开她的手,视线触及不远处的郑嘉和,语气越发冰冷:“阿朝,我帮不了你,你好自为之。” 说完,南文英唤来家仆,上马离开。 华朝眼睁睁看着南文英离开,眸中涔出泪光,喃喃:“南姐姐。”她自知有错,回身狠拍华晟胳膊:“因为你,南姐姐不理我了。” 华晟嗤之以鼻:“从前你与她闯下许多祸事,也没见她对你翻脸,今天倒好,撇下你一个人走了。我的好妹妹,做人要有骨气,她不理你,你也不用理她。” 华朝顿足:“你……” 兄妹争辩之际,听得一道清风朗月般的声音砸过来:“我那徒儿虽顽皮,但到底是无知稚童,若有什么地方得罪华公子,当面质问责她赔罪便是,何必纵马伤人,累及无辜?” 华晟回眸,望见一人款款踱步,雪白鹤氅下露出团青色深衣,一只手负在背后,另一只卷了广袖袍角的黑提花镶边捏在指间摩挲。 大名鼎鼎的孟铎,临安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凡府中有赴考的学子,谁不想得到他的指点? 华晟早就为自己定下从军之路,故此并不十分在意科举,见了孟铎,也不像旁人那般敬佩唯诺:“孟先生莫要含血喷人,今日之事,与我无关,我也差点被那匹马伤到。” 华朝得了华晟的示意,立马止住眼泪,附和:“我和哥哥全然不知情,还请先生明察秋毫。” 孟铎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到令窈身边,问:“回去罢?” 令窈也知今日的事注定不了了之,光凭一匹马,做不了什么文章。若真要追究,她并未受伤,只怕到时候被推出来治罪的,是临安城尹。依律法,恶马入街,乃是城尹治理不力的错。 眼见令窈上马车,华家兄妹松口气,华朝想起重要事,喊住令窈:“郡主,进学的事……” 令窈正踩着人背往上,听见这一句,回头瞪过去,原形毕露,冷嗤:“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我一同习书?” 华朝震住:“可是刚才你明明说……” 令窈白她一眼,满脸不耐:“我刚刚说什么了?我怎么不记得。”说罢,她掀起轩帷钻进马车。 华朝上前,被孟铎挡住,他清冷的面庞眉眼疏淡,轻轻一眼荡过华朝,华朝只觉得身上升起寒气,不敢再说,退回华晟身边。 马车上,三人默然无声。 令窈先是朝孟铎那边看,他正闭目养神,她耐不住性子,说:“今日多亏先生,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孟铎仍然阖着眼,薄唇轻启:“嗯。” 令窈凑近,伸手隔空描他侧脸线条:“先生,你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吗?” “何话?” “或责我顽劣与人结怨,惹出今日苦果。或忧我可怜被人欺负,差点命丧东街。” 孟铎睁开眼,波澜不惊的眸光对上令窈视线:“这是你的事,与为师无关。” 令窈自讨没趣,撇过头去看郑嘉和,郑嘉和也在瞧她,他又恢复往日温和,见她投以目光,迫不及待同她说话:“卿卿今日救命之恩,兄长铭记于心。” 刚才还凶巴巴地对她,现在又来说好话。令窈并不承情,指了孟铎:“兄长该谢先生才对,先生才是兄长的救命恩人。” 孟铎竟也配合她:“举手之劳而已,二郎无需放在心上。” 郑嘉和只得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令窈攥了郑嘉和衣袖:“怎么可能无以为报,古往今来,皆有以身相许报恩之举。” 孟铎含笑,不与她计较。 郑嘉和低头:“卿卿,别闹。” 她索性趴到他膝前,三分气恼,七分怨念:“我哪有闹,刚才我救你,你也说闹,你放心,从此以后,我再不闹你。” 郑嘉和窘迫地朝孟铎那边看一眼,孟铎重新闭上眼,挪到靠外的地方坐。 郑嘉和垂眸,凑到令窈耳边,悄声:“是兄长不好,不懂知恩图报,让卿卿伤心了。” 她得到想听的话,反而生出几分愧疚,强撑着倔强语气:“你从前不是说,你伤不到我的心吗?这会子怎么又能让我伤心了?” 郑嘉和语调越发轻浅:“兄长浅薄无知,卿卿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兄长可好?” 令窈的声音也跟着软下去:“那你说一万遍你错了。” 郑嘉和:“我错了。” 他竟真的打算向她道一万遍罪。 令窈:“好了。” 郑嘉和讨好似地凝视她。令窈扯过狐毛大氅盖住脸,声音含糊不清,语速极快:“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想连累我,所以才那样交待我。” “卿卿不怪兄长了?” 大氅下显出圆润小巧的脑袋,没有发出声音,却传来一阵窸窣摆动的动静。摇头,也就代表她不生气了。 隔着厚实的衣料,令窈察觉脑袋仿佛被郑嘉和摸了一下,他也没有再说话,任由她躲在他的大氅下。 令窈安安静静伏在郑嘉和腿间,面朝外,手指搭起大氅边角,光从外界透入眼中,随光而来的,还有孟铎的目光,看小孩子无理取闹的眼神,饱含嘲弄。 令窈眼皮一跳,移开手指,再看不见孟铎的视线。 当天夜里,南府与华府送来慰问的帖子并两份厚礼。书信措辞,并无两样,无非是借问候之名,将纵马的事撇干净。只不过南府的书信里多提了一句,问起郑嘉和,华府并没有。 礼送至大奶奶处,大奶奶才知晓下午的事,大奶奶一知道,老夫人也就知道了。 令窈习书完毕,才走出门,就被老夫人一把抱在怀中:“卿卿,发生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告诉祖母?” 园子里黑压压的全是人,各房的人都来了,围着令窈嘘寒问暖,令窈只道:“我不想让祖母担忧,况且我也没有受伤,只是有些受惊罢了。” 老夫人立马就要让人去请李太医。 令窈:“还好有二哥哥陪着我,回来的路上,二哥哥已经安抚过我。”她趁势为郑嘉和说尽好话:“祖母,今天要不是二哥哥,只怕我早就吓晕过去。” 老夫人这才想起郑嘉和:“你二哥没事吧?” 令窈:“祖母自己去看看罢,二哥的性子,即使伤到身子,他也只是咬牙不肯让人知道。” 老夫人应下:“好,待会我便去看他。” 不多时,老夫人对孟铎千恩万谢,确认令窈身心无虞后,才带着人往度月轩去。大奶奶和郑令佳陪令窈回碧纱馆,守了许久才离去。 数日后,南府。 丫鬟第三次进屋禀报,南康泽忍不住问:“素日见你与华姑娘交好,今日人家上门特意求见,你为何不见?” 南文英想到那日的事,心有余悸,皱眉摇头:“兄长,阿朝这次做得太过分了。” “你是指东街那件事?又没有证据,平白无故地,你如何知道一定是她?” 南文英反问:“那兄长认为是谁?” 南康泽不说话了。 以华家兄妹的性情,确实做得出这种没有分寸的事。 顷刻,南康泽清清嗓子,问:“唯唯,你今日让人来请我,总不会是让我看你如何三避华姑娘吧?” 南文英端起茶,敬给南康泽:“兄长,唯唯有事相求。” 南康泽推开她的茶:“无功不受禄。” 南文英羞了声:“兄长,那日东街的事,郑家二郎也在,我怕他误会,你可不可以帮我……” 南康泽轻笑:“帮你去探望他?顺便替你解释那日的事与你无关?” 南文英掩饰:“只是想让他知道,那件事与南府无关而已。” 南康泽一把接过南文英的茶,打趣:“唯唯长大了,知道为府里打算了。” 南文英烫得脸都红,“不然呢。” 南家侧门。 华朝听完丫鬟的回禀,眼睛一红,落下泪来。华晟看在眼里,虽然不甚耐烦,但只能低声安慰:“或许下次来,她会见你。” 华朝抽泣,哭个不停:“南姐姐不要我了。” 华晟重重叹口气:“你从小与她一块长大,有这份情谊在,她轻易不会断掉与你的往来。” 华朝这才止住哭声:“那倒也是。”她擦干眼泪,抬眸望见华晟眉头紧锁,似乎心神不宁。 “哥哥,你是不是在想东街的事?” “没。” 华朝担忧地问:“其实我一直在想,我们真的会没事吗?” 华晟口是心非:“能有什么事。” 华朝笑起来:“哥哥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郑家小郡主没有证据,想来她也奈何不了我们。” 华晟苦笑:“自然。” 华朝身在内院,有些事不方便让她知道。 譬如说那天自东街回去后,深更半夜,小厮来报,府里的马畜家禽全都死了。除人之外,府内活物皆身首异处,血溅得到处都是,守夜的小厮被吓得魂飞魄散。 行凶者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华晟得到消息后,怕惊动华大老爷,并未报官,而是让人悄悄处理。 华晟也曾怀疑过郑家。 只是,这么多年,郑家一向安分守己,从不敢做任何出的事。就算想做,郑家也没有这个本事。华晟将疑心放到令窈身上,细想之后,觉得更不可能了。 哪怕她有宫人太监使唤,也不可能潜入他华府作恶。 华晟这几天想破脑袋都想不出个之所以然,一路上听华朝念叨昔日与南文英的姐妹情,更是烦躁至极。 待回到府中,尚未清净半刻,华大老爷又差人来请。 刚到门口,华晟就被华大老爷扔的墨砚砸中鬓角,鲜血直流。 华晟愣住,“爹。” 华大老爷冲过来就是一巴掌甩他脸上:“不孝子!我养你何用!一天到晚惹是生非!你在外兴风作怪的时候,可曾想过家里人?我华家的荣华富贵迟早毁在你手里!” 华晟颤着声问:“爹,发生什么了?” 华大老爷怒目相视:“你还有脸问?” 原来华大老爷被人弹劾了。朝中言官以教子无方的理由,列出华晟从前种种错事,加上有人指出华大老爷在汴梁任职期间曾玩忽职守,火上浇油。圣上因此极为不悦。 华晟胆战心惊,颤巍巍问:“爹,那您……” 华大老爷:“多亏你姐姐在宫中求情,跪在德化殿三天三夜,请太后去除她的封号,从妃降为昭仪,为家人赎罪。太后甚是感动,刚好赶上年节将至,太后以正月里不宜重罚的理由劝圣上,圣上这才没有怪罪,只是罚了为父十年的俸禄,降官职一级,小惩大诫。” 华晟呆住:“这么严重?” 华大老爷气不打一处来:“你也知道事情严重?为父能保住命已是万幸!” 华大老爷为官多年,鲜少与人交恶,如今远在临安,按理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人物,没想到竟有言官盯着他弹劾。他与那两位弹劾他的言官素不相识,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会遭此一难。 “你最近可有得罪什么人?” 华晟想到令窈,后背一凉,如实答:“除了郑家小郡主,并无他人。” 华大老爷听后,更恼了,拣起地上墨砚,作势就要往华晟头上砸。气了半刻,最终还是舍不得,扔掉墨砚,替华晟擦血,恨铁不成钢:“爹早就嘱咐过你,临安城内,你招惹谁都无碍,只一个小郡主,万万动不得。” 华晟仰头:“她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大势力,竟能左右朝中言官?” 华大老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天只能憋出一句:“或许是圣上授命。” 华晟:“圣上远在汴梁,怎会知晓临安城的事?” 华大老爷叹气:“罢,往后你只记着,再也不要招她。”不放心,耳提面命:“哪怕她当面扇你耳光,你也要受着,不但受着,还要主动将脸递过去给她打,懂了吗?” 华晟攥紧拳头:“儿子明白。” 华府水深火热,郑府内却一派怡然自乐之象。 被人视作洪水猛兽的令窈此时正在檐下赏雪,今冬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晚。 柳絮般的飘雪,缀满树木屋瓦。令窈伸手捧雪,想起孟铎新教的诗句:“最爱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 鬓鸦听到她吟诗,甚觉稀奇,搬过熏笼,将令窈抱上去坐:“我知道这首,是杨万里的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 25 章 令窈懒懒斜倚在白铜漆画熏笼上,笑问:“那你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 鬓鸦摇头:“就只记得这一句。” 令窈招招手, 示意她靠近:“你过来, 我告诉你。” 待鬓鸦将耳朵凑近, 令窈将手伸过去,刚消融在掌心的雪全贴到鬓鸦肌肤上, 她悄声道:“下一句我也不知道,可我知道什么叫美人不胜娇怯。” 鬓鸦猛地被雪冻了脖颈, 一个寒颤跳起来,又羞又气,顿足:“郡主又欺负人!” 说完,她跑到屋前的芭蕉,捧一手叶间的积雪,令窈伏在熏笼上,见她逼近,笑得直喘气, 偏生又装出害怕的模样:“好姐姐,饶过我罢,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鬓鸦一手捧雪,一手叉腰,半开玩笑:“当真不敢了?” 令窈嗤嗤笑:“鬓鸦, 你摆这个阵仗, 像极了太后娘娘, 去年她也是这样训我。” 鬓鸦抛开雪, 拍拍掌心, 围到令窈身边去,端了刚热好的汤婆子暖手,叹息旧事:“去年郡主与太子殿下打雪仗,抛出去的雪团不小心掷中太后娘娘,殿下只说是他投的,太后娘娘不信,瞪了郡主好几眼,吓得我还以为郡主又要受罚。” 令窈将手搭上鬓鸦怀中的汤婆子:“她哪能罚我,她若罚我,她的宝贝孙儿也要跟着一块受罚。” 鬓鸦感慨:“明明郡主也是太后娘娘的外孙女,不知娘娘为何总是为难郡主。” 令窈:“寻常人家家里,外孙和孙儿的待遇,尚且有所分别,更何况是皇家贵胄。她不稀罕我,我也不稀罕她。” 鬓鸦噤声,得亏是在临安城,这要是在汴梁,话传进太后娘娘耳中,只怕又要训诫郡主。 院子里的小丫鬟有说有笑从门外进来,鬓鸦问:“怎么才回来?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走在最前方的小丫鬟立马跑过去,掀了绢布,露出绿瓷手托里的东西:“今日南世子过府探望二少爷,给各房捎了礼。” 令窈一看,都是些小孩子玩的玩意,虽然俗套,但做工精良,价值不菲。她随意拣了个玲珑小巧的翠玉空竹,就当是挑完了:“给其他房送去罢。” 小丫鬟:“大奶奶说,南世子给郡主备的礼是单独一份。” 令窈不以为然,随意将东西赏给跟前伺候的小丫头,喃喃道:“也不知道他来找哥哥作甚。” 鬓鸦摆手屏退小丫鬟,低声说:“中午我遇见飞南,他悄悄告诉我,南世子在二少爷跟前提起南姑娘,说自东街遇险一事后,南姑娘担心二少爷的身体,所以托他来问候。” 令窈皱眉,“南文英?” 鬓鸦:“依我看,南姑娘对我们二少爷……” “不许胡说。”令窈心中郁结,瓮声瓮气:“哥哥今年才十五,身子又不好,就算日后议亲,也得等到二十以后。” 鬓鸦察觉到她闹小情绪,立马转换话头:“待会要去书轩斋,东西都准备好了,只是雪中难行,今日不宜用肩舆。” 令窈没有多想:“那就传让山阳来,让他背我过去。” 鬓鸦迟疑:“他肯吗?” 令窈脸上换了笑容:“他不肯也得肯,我可是他家主人的爱徒。” 今日山阳手脚倒快,没有推三阻四,按时来接令窈。他背了令窈在园子里乱逛,令窈提醒他:“这条路不是往书轩斋去的。” 山阳:“我知道。” 令窈警惕起来:“你打什么鬼主意?” 说话间,山阳已经将她放下。墨绿色的竹林被皑皑白雪覆盖,两三斗枝叶盛满寒冬,林中石亭有人雪中品茶。 山阳故意闹出动静,令窈只来及听见其中一人说:“对了,上次吩咐的事情我已经办妥。” 另一个是孟铎的声音:“你办事得力,我很放心。” “那个华家……” 听到这里,再无下文。魏然已经发现她,厉鬼般凶狠的眼神眺过来:“是谁!” 山阳将令窈从竹林间推出去。 魏然一愣:“怎么又是你,小郡主?” 令窈不理他,径直去看孟铎的脸色,解释:“并非我偷听,是山阳他捣乱!” 孟铎走到她面前,拨开沾雪的竹子,伸手将来不及逃跑的山阳揪出来。山阳看向魏然:“大人救我。” 魏然抬手一个爆栗弹到山阳额头:“我与你家主人谈事,你为何作怪,还叫我救你?” 令窈大抵猜到山阳的心思,他或是知晓她上次撞破魏然与孟铎之事,想要重蹈旧事,令她受罚。 真真是个坏山阳。 孟铎对山阳说:“你既有捉弄人的闲工,不如将府里过冬的柴木劈完,什么时候劈完,就什么回来。” 山阳呜呼哀哉:“先生。” 令窈得意洋洋看山阳一眼,目光触及魏然打量的眼神,心中并不惧怕,仰起脸大大方方让他看:“魏大人,半年不见,你消减了些。” 魏然警惕,看向孟铎,孟铎:“如今她随我习书,你无需提防她。” 话虽这样说,两人却不再继续刚才的谈话。魏然弯下腰,回应令窈的话:“半年不见,郡主长高了。” 令窈:“只是长高而已吗?” 魏然一怔,随即抛出许多好话,令窈听了,打趣他:“魏然,你夸人的功夫可不怎么好,何必说那么多,一句‘郡主花容月貌倾国倾城’不就得了?” 魏然尴尬微笑:“受教,下次再见郡主,一定夸得郡主心满意足。” 令窈深知不能过多掺和孟铎的私事,主动拉过山阳,命他背她往外去。待上了山阳肩背,她回头笑着对孟铎交待:“魏然虽好,但先生也不能忘了我这个徒儿,早些赶来为我上课罢,莫要姗姗来迟。” 令窈走后,魏然也准备离开,此地不宜久留,他还要赶回汴梁。 忽然孟铎叫住他,吩咐:“替我准备一份贺礼。你在宫里时日长,自然更懂女孩子的喜好,礼物不必贵重,清新别致即可,赶在大年初一之前让人捎来。” 魏然这才想起大年初一是令窈的生辰,每年宫里都要为她设宴庆祝,皇帝亲力亲为,可谓是极尽奢华。 他明知故问:“是给谁的礼?” 孟铎迈进雪里,头也不回:“还能有谁?” 魏然为难:“她自小长在富贵窝里,只怕瞧不上寻常之物。” 孟铎已经远走。 魏然叹气。这可如何是好,要讨小郡主的喜欢,难于上青天。 今年临安城的除夕夜,并不比往常热闹。城中人家大多免了守夜的旧俗,只因第二日要赶去参加郑家的游宴。 大年初一,本该是阖家探亲戚互相拜贺的日子,为免各家不方便登门参宴,一般不在此日大设宴席。今年却不一样,郑家大摆筵席,提前数月便通知城中各府人家。 若是换做别的理由,众人也就推了。偏偏是小郡主生辰,哪能不去? 宴席从早到晚,连设三日,郑府门口宾客如云。 大老爷不在,三老爷在外间招待宾客,忽见华家大老爷携一对子女而来,其后奴仆挑箱扛箩,比别家的贺礼要多三倍。 三老爷还以为自己看错。华家与郑家并无深厚交情,且因着小郡主的缘故,两家颇有结缘之嫌。今日他们肯上门参宴已是意料之外,哪里想得到竟还会备下如此厚礼。 华大老爷示意华晟和华朝去给令窈问安时,令窈正和郑嘉和说话:“你就坐我旁边,反正不许你坐那么远。” 郑嘉和提醒她:“你该坐祖母那边的主桌。” 令窈理直气壮:“我坐哪桌,哪桌就是主桌。” 郑嘉和低眉浅笑。他难得穿红,朱色金线袖边的圆领袍,玉簪冠发,因着璧白的面庞不似平常病容,笑起来如兰似桂,更添少年英气。 令窈只觉赏心悦目,还想多瞄几眼,被一道洪亮的祝语打断。 “遥叩郡主金安,愿郡主芳辰吉乐!” 令窈抬眸,望见华晟低身鞠躬,旁边华朝结结巴巴地将他刚说过的话复述一遍。两人百般恭顺,像是被谁拿刀架在脖子上一般,唯唯诺诺。 令窈虽颇感意外,并不想与他们兄妹二人过多交谈,也没说谢,点点头就算打发他们了。 倒是郑令清大惊小怪,同郑令婉说:“华家的人怎么了,吃错药?” 郑令婉只答:“或许是不想再生事端。” 华家兄妹走后,陆续又有别府的人过来祝贺令窈生辰,不多时,南康泽带着南文英出现。 令窈受了南康泽的礼,转眸望见南文英看郑嘉和的眼神。不止她一人看见,郑令婉也察觉到了。 南康泽道完庆贺语,同郑嘉和说:“二郎,我新得一副阎立本的仕女图,不知是真是假,可否请二郎帮我鉴鉴?” 郑嘉和看了看令窈,方才开口回应南康泽:“可否下次?” 令窈怕被人瞧出她小气,佯装大方,道:“何必等下次,二哥哥快去快回。” 待郑嘉和跟南家兄妹一块走了,令窈又觉得后悔。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刚巧与郑令婉撞上目光。两人心领神会。 令窈招手:“二姐姐,你坐过来些。” 郑令婉犹豫半晌,推了郑令清挽留的手,坐到令窈身边。 令窈口是心非,悄声说:“南姑娘出身好,模样也好。” 郑令婉低了声音:“她确实很好。” 一时间相对无话。沉默片刻后,郑令婉开口:“她的心思未免也太明显了。” 令窈丝毫未觉自己的话老气横秋:“就是,小小年纪,就打起这样的主意来。” 郑令婉咬牙切齿:“她心气高,后年及笄,定有无数世家子弟求亲,何必招惹哥哥。” 令窈从未觉得郑令婉如现下这般讨喜,夹一块葱扒羊肉给郑令婉,道:“她还说要考女学士,若真是考上女学士,哪还瞧得上二哥哥。” 郑令婉狠狠咬一口牛肉:“谁要她瞧得上,我还嫌她配不上二哥哥呢。” 这就是家中妯娌多的坏处了。令窈恍然自省,她与郑令婉,可不就是别人家中百般挑剔日日给新妇脸色看的小姑子吗? 她久久发呆,郑令婉问:“四妹妹,难道你认为我说得不对吗?” 令窈深呼一口气,鄙夷自己丑恶的嘴脸,却还是忍不住说:“二姐说得对,她南文英配不上。” 郑令婉往令窈碗里夹鹿脯,同仇敌忾:“四妹妹多吃些。” 游宴人来人往,高台上的戏班子已经唱过两回,郑嘉和还未归席。令窈吃饱喝足,实在闷得慌,独自离席到外面透透气,顺便,寻一下她那不知所踪的兄长。 逛遍周围三个石亭,仍不见郑嘉和,走了好远一段路,终于在廊街尽头的松柏树下找到人。 令窈抿抿嘴,没出声,就站在原地,不躲不闪,打算等南文英发现她。 只是,南文英压根就没注意周围动静,一心放在郑嘉和身上,羞着脑袋,连句话都说不出,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此番女儿家面对心上人惴惴不安的羞态,被令窈瞧在眼中,她没有体会过,不能理解,鼓起双腮,心中默念,快点发现她啊。 郑嘉和的声音缓缓响起:“南姑娘,你若无事,我便回去了。” 南文英一急,开口:“二郎,我有话同你说。” 顷刻,郑嘉和:“有些话不必说,我少不更事,体弱多病,又无功名在身,南姑娘莫要错付真心。” 南文英红了眼:“我不在乎,真心是我自己的,我愿意给谁就给谁。” 令窈诧异,为南文英的直接了当,也为郑嘉和的招花引蝶。 她明明记得郑嘉和没有什么爱慕者,无论是腿伤未愈之前还是身体好全之后,与他郑嘉和往来的女孩子,除了府里这几个姊妹,再无旁人。 原来,是她太过关心自己,所以才不知道他十五岁时就已勾得南府姑娘为他倾倒。 令窈踮起脚,她想看一看此刻郑嘉和脸上的神情,可是他背对着她,她脖子折断也望不见他的面容。令窈闷闷地想,大概仍是那副温和的模样,也没什么好看。 正前方南文英泪盈于睫,未免两人难堪,令窈决定做回好事——她悄悄退回去几步,装作刚从廊街过来的样子,大声喊:“欸,二哥哥,我总算找到你了。” 南文英见是她,立马拿巾帕擦了眼,哑着声说:“哥哥还在等我,我先走一步。” 不等令窈往前,南文英已经跑得没有踪影。令窈假意问:“二哥哥,她怎么一看到我就跑?难道我长得很吓人吗?” 郑嘉和抬眸,漆黑的眼眸簇起笑意:“我知道你刚才什么都听见了。” 令窈被点破,懒得否认,蹲下去,脑袋搁他膝上,眨着眼睛问:“兄长脑后长了眼睛吗?” 郑嘉和轻点她的鼻尖:“我闻见你身上熏的水芙蓉香,便知道你来了。” 令窈捞起袖子猛嗅,她不爱浓香,因这水芙蓉香清雅香甜,若有若无,近身时方能嗅到一丝香气,所以她才近日爱用它。郑嘉和长了一张狗鼻子不成? “哥哥,你怪我吗?” 郑嘉和不解:“我为何要怪你?” “我撞破你的好事。” “卿卿认为这是好事?” 令窈嘟嚷:“有人将想自己说亲给你,难道不是好事吗?” 郑嘉和双手环过她的腋下,动作温柔,令窈没有抗拒,任由他弯腰将她扶起。她本以为他会吃力,毕竟他下半身没有知觉,不曾想,他却毫不费劲。 她被扶起后,小孩子气般又蹲下去,抱住他的腿,想要他再来一次。 郑嘉和却没有如她愿,他放开手,目光眺望远处楼阁飞檐。令窈怕他多心,收起性子,娇娇地试探:“兄长,你在想什么?生气了吗?” “我怎么舍得生卿卿的气。”郑嘉和垂眸,缱绻淡雅的气质将她整个笼罩:“我在想等卿卿长大以后,该有多少男子为卿卿神魂颠倒。” 他提及她的得意事,令窈笑声清脆,道:“过两年便知道了。”未免自大,她将话题引回他身上:“哥哥也一样,一定还会有更多女子对哥哥芳心暗许。” 郑嘉和摇摇头。 令窈疑惑,问:“哥哥是怕自己挑花眼吗?” 郑嘉和凝视她,令窈以为他害羞,灿然一笑,又道:“若哥哥不知道选哪个,就让卿卿替哥哥挑罢。” 郑嘉和问:“真的吗?” 令窈从容不迫说假话:“特别真。” 郑嘉和又笑起来,雪光映衬他半边皙白侧脸,长的睫毛,眸中似有深意,他柔声道:“那就有劳卿卿。” 令窈推郑嘉和回宴,南家的席位上只剩南康泽一人,南康泽打发人同大奶奶说,南文英身体抱恙已经回府休息。 没人放在心上,倒是郑令婉悄悄将令窈拉到一旁,问:“你赶她回去了?” 令窈来不及否认,郑令婉又道:“做得好。” 令窈还能说什么,只好含笑默认。 三天的筵席摆完后,令窈开始着手过生日最快乐的事——清点贺礼。 她惊讶地发现孟铎也送了生日贺礼给她,虽然这份贺礼,出乎意料得俗。一樽纯金打造的仙女像。 令窈捧着金像去找孟铎,在他面前笑得直不起腰。孟铎脸色不太好,当天夜里又补了礼给她——他用她屋里的皮影排了出《三国记》。 皮影戏虽好看,但更好看的是孟铎,看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做起皮影戏,变着嗓音说戏文,当真是乐趣无穷。唯一的不足,是他说着戏,还不忘给她讲大道理:“人生在世就好比一出皮影戏,你以为是命定,却不知有人在背后操纵一切。” 不等他说完,她猜出他后半句,慢条斯理地接过话头:“所以说,要做操纵一切的人,不要做被人操纵的傀儡,我命由我不由天。” 孟铎放下手中皮影:“你长进了。” 令窈托腮笑:“多谢先生谬赞。” 正月里日子过得快,天寒地冻,时间却如白驹过隙,至三月春考完毕,四月中旬,大老爷和郑嘉辞归家。 郑府众人齐聚前厅,闲话聊毕,大老爷让人抬出圣上赐下的奇珍异宝。 郑令清大喜:“大伯,这些都是带给我们的礼物吗?”三奶奶连忙拽回她。 大老爷望向老夫人怀里歪着的令窈,“圣上龙恩浩荡,惦记卿卿今年生辰已过,这些都是圣上给卿卿补的生辰礼。” 郑令清嫉妒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大老爷从袖兜摸出一封信,递到令窈手边:“这个是太子殿下托我带给你的信。” 令窈翻过一看,背面写着:“表哥敬上,卿卿亲启。” 不用看,也知道太子在信里写了什么,无非是小时候与她玩闹那些话,春夏秋冬全都问候一遍,再告诉她他去年新学的书。 令窈将信扔给鬓鸦,让她收好。大老爷一愣,问:“不看吗?” 令窈:“晚上再看。” 大老爷想起什么,又道:“对了,三皇子托我告诉你,他手上的伤已经好全,无需为他牵挂。” 令窈:“嗯。”她也没挂念他,真是自作多情。 大老爷将汴梁中人托他带给令窈的话和礼物一一拾掇,说了半个时辰,方才交往完毕。 该做的事全都做完,按理应该如释重负,大老爷却忽然重重叹口气。 大奶奶察觉大老爷情绪郁闷,事实上,自大老爷进府门,她就没见他笑过,仿佛有什么心事。她悄悄问:“是因为嘉辞落榜的缘故吗?你不太高兴。” 众人已移开注意力,去看圣上赐下的礼物。大老爷愁眉深锁,小声说:“我本以为嘉辞此次定能高中。” 大奶奶安抚:“他第一次赴考,落榜并不稀奇。” 大老爷摆摆手:“你不知道,嘉辞从考场里出来时,意气风发,告诉我他这次成竹在胸,你也知道嘉辞这孩子的性子,非十拿九稳绝不口出妄言。可是,放榜前一天,太后娘娘宣我进宫,责我好生管教卿卿,又问起此次春考府中公子是否赴考,我原想着太后娘娘关怀,是件好事,结果第二天放榜,嘉辞就落榜了。” 大奶奶胆战心惊问:“你怀疑太后娘娘故意……” 大老爷嘘声。 大奶奶思忖,又道:“你莫要多心,太后娘娘从来没有为难过我们郑家,至于暗中安排使得嘉辞落榜,就更不可能。” 大老爷叹气:“也只能这么想了。” 夫妻俩说着话,忽然听见令窈问:“大伯,此次回临安,就你和三哥哥两个人吗?” 大老爷猛地抬起头,差点忘记重要事。 大老爷起身到老夫人跟前,道:“母亲,儿子还有一事,请母亲恩准。” 令窈替老夫人回应:“你且说说。” 大老爷:“儿子此次回临安,带回昔日恩人之女,她没有别的去处,儿子想要留她在府中小住,烦请母亲安排。” 令窈往后看,瞧见一道娇怯怯的身影正往前厅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 26 章 等那人走进前厅,众人这才看清她的模样。 五官端正, 虽无出挑之处, 但那身水蛇柳腰盈盈不堪一握, 二十左右的年龄,眼眸含羞, 声音清丽:“问老祖宗安,问老爷夫人安, 问诸位公子姑娘安。” 三奶□□一个出声:“大哥你带来这么个宝贝,怎么也不早说?瞧她通身气派,倒像是宰相家的千金。” 郑令清并未理解三奶奶话里的抬举,好奇问:“宰相家的女儿该是姓穆,你姓穆吗?” 那人垂了头,声音有些窘迫,细着嗓子说:“姑娘说笑,我姓元。” “元什么?” “元清蕊。” 三奶奶抱住郑令清不让她再开口, 有意补救:“清水出芙蓉的清,风吹梅蕊闹的蕊吗?” “正是。” 三奶奶笑:“人好看,名字也好听,有清蕊姑娘来府里做客,郑府蓬荜生辉。” 元清蕊含笑道谢, 视线扫过前方尚未发话的老夫人, 大老爷正低声向老夫人表明接人入府的来龙去脉。 昔日大老爷至西南任职时, 身陷陷境, 曾得当时的节度使元问相救。随着朝廷政之争愈演愈烈, 元问受到牵连,被革职查办,虽未问罪,但从此落魄,郁郁寡欢。 元问死后,元家又遭山贼洗劫,家里只留一个姨娘与女儿,元家姨娘带着女儿到汴梁寻亲之时,恰好碰见大老爷,大老爷感念昔日之恩,得知元清蕊投靠亲戚未果,不忍心看恩人之女流落在外,加上元家姨娘下跪恳求,大老爷这才带了元清蕊母女回府。 老夫人问:“难怪,我说你怎么不顾名声带个孤女回来,原来有这番事情在里头。对了,她姨娘呢?” 大老爷答:“元姨娘坐不得船,只能走陆路,稍后就到。” 老夫人点头,刚要招手示意让元清蕊上前,望见怀中令窈撅嘴深思的模样实在可爱,忍不住晃晃她,轻声问:“卿卿,在想什么事,如此专心致志?” 令窈回过神,黑亮如镜的水眸探向正小心等候老夫人问话的元清蕊,她笑道:“我在想,这位新来的元姐姐,甚是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大家听到,一阵哄笑,三奶奶道:“你哪里就能与她见过?” 令窈粉腮似桃,玩笑话俏皮:“许是前世打过照面。” 老夫人笑声更甚,捏捏令窈的脸蛋,抬眼示意元清蕊坐过来。老夫人捏了元清蕊的手握在掌心,向她介绍府中众人,提到令窈时,老夫人难掩喜爱:“这是我家最顽皮的四姑娘,当今圣上的亲侄女,宸阳郡主,小名卿卿。” 元清蕊一愣,似有敬意,作势就要行跪礼:“民女见过郡主。” 令窈也不拦,笑着看她跪下去。 大老爷欲出言阻止,新来的客人刚进门,怎能让人家行跪拜之礼?无奈碍于令窈郡主身份,依礼数,庶民见到郡主,确实该跪。 老夫人拍拍令窈后背,令窈全当毫无察觉,从老夫人怀中挣出,扑进大奶奶怀里。 她换了位置,元清蕊只得转身,重新朝令窈的方向行礼,因着令窈与大奶奶一块,看起来倒像是元清蕊给大奶奶行了大礼。 令窈受完礼,假惺惺开口:“元姐姐客气,要不是怕外人说元姐姐不懂规矩,我哪能受元姐姐的礼。” 言语之间,颇显关切,倒让旁人辨不清她的心思——小郡主对新来的元姑娘,到底是喜爱还是厌恶? 元清蕊自己也纳闷,柔弱的眼神往令窈身上搭,刚好与令窈投来的目光相撞。其中的狠戾鄙夷,看得人头皮发麻,再次抬眼时,只望见令窈天真甜美的笑意。 她以为自己紧张所以才窥错,一个与她素未谋面的小姑娘,怎么可能用那样的眼神瞧她? 待夜里吃完团圆饭,众人散去,老夫人跟前只留大老爷大奶奶,以及令窈。 令窈习惯吃饱饭后由老夫人替她揉肚子,有时候她馋嘴吃得多了,揉揉肚子便会舒适很多。 老夫人与大老爷大奶奶说话,令窈仰天躺在老夫人腿上,腹饱带来的困意使得她昏昏沉沉,脑海里的事情一阵一阵地闪过去。 要不是今天又再见到元清蕊,她都快忘了她的相貌与名字。 这个人没什么长处,狐媚功夫却让人记忆深刻。今日大老爷回府,她才想起,九岁这年并未发生什么大事,只除一件——大老爷纳了贵妾。 说起来也不关她的事,毕竟,就算元清蕊再怎么攀高枝,见了她也只能低头跪拜。可是—— 令窈翻身,烛光里大老爷与大奶奶并排而坐,大奶奶温柔端庄的面庞,满足她对母亲二字所有的幻想。大奶奶待她,向来是极好的,要不是跟了孟铎习书,她定会像前世一样,三天两头就往大奶奶处去,同令佳一块吃住。 大奶奶察觉令窈的注视,以为她口渴,端了茶喂她,柔柔抚她鬓角。令窈顺势倚过去,嗅大奶奶身上熏的白梨香,往她怀里蹭了蹭。 这样温暖的怀抱,像极了母亲的怀抱。前世大奶奶吞金而亡后,她再也不曾在别人身上寻到一丝母亲的影子。 大奶奶笑问:“卿卿,今日怎么了?竟像是从未抱过伯母一样,勒得伯母快要喘不过气。” 令窈并不松手,撒娇:“今晚伯母陪卿卿,好不好?” 大奶奶自是应下:“好。” 这天夜里,令窈翻来覆去地想,总算将事情的始末拼凑出来。 前世大老爷原本打算收元清蕊为义女,替她寻一门好亲事,大奶奶更是为元清蕊的婚事东奔西走。元清蕊虽出身官家,但家道中落,许给秀才做正头娘子已是门当户对,只可惜,正头娘子虽好,到底没有郑家富贵来得诱人。元清蕊是大着肚子进的郑家门。大奶奶受尽外人耻笑,差点一病不起。大老爷酒后乱性愧对大奶奶,加上大奶奶娘家人大怒,联合朝中势力,使得大老爷被贬,大老爷几年都不敢回府。 直到大奶奶自尽,令窈才反应过来,原来大奶奶面上的微笑,都是装出来的。大奶奶的平和善良,成了别人逼死她的利刃。 结局怎样,令窈记得很清楚。 元清蕊逼死了大奶奶,她逼死了元清蕊。宫中学到的手段,悉数使了出来,从前有大奶奶拦着,大奶奶没了,她也就不再有顾忌。郡主身份最后的威仪,拿来换了一条人命。 夜深人静,满室只留一盏烛灯。大奶奶哼唱家乡小曲,声音酥柔,轻轻拍着令窈的后背哄她入睡。 她听大奶奶唱:“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令窈闭上眼。 既知会被无情弃,为何不先做负心人? 是日一早,老夫人处传吩咐,让元清蕊搬去和令窈作伴。三奶奶听到消息,大吃一惊:“她也肯?” 郑令清学人打络子,缠了一手织线,气鼓鼓说:“她有什么不肯,四姐姐的碧纱馆奢华金贵,满屋子都是珍宝,就是神仙也住得,她一个小小的元清蕊,给她住是抬举她!” 三奶奶:“我是问你四姐姐竟也肯?” 郑令清拿剪子剪断织线:“就是四姐姐亲自去和老夫人说,想让元清蕊跟她住一块。”她越想越委屈,啪地一声摔了剪子,问:“四姐姐什么意思,平时我去她那玩,她都不让我进屋,如今来了个元清蕊,她竟肯腾出屋子让她住,难道我这个堂妹还比不过一个外人吗?” 三奶奶笑出声,问:“你不是讨厌你四姐姐吗?” 郑令清:“我是讨厌她,可是我更讨厌元清蕊。” 三奶奶问:“为什么?元姑娘又没招你。” 郑令清:“因为四姐姐喜欢她。” 三奶奶哭笑不得,抱了郑令清安抚。小孩子的心性,最易厌屋及乌。她说:“既然清姐不喜欢元姑娘,那娘亲也不喜欢她。” 原本是瞧着大老爷破天荒头一回从外面带了女子回府,其中有文章可做,她才想着亲近元清蕊。除了大奶奶主动给大老爷纳的周姨娘外,大老爷没有其他姬妾。嘉远早逝,他多年来膝下无子,大奶奶生下佳姐后,不曾再怀上过一儿半女,可即便如此,大老爷也没有另纳妾室,或是让周姨娘替他开枝散叶。 府里更是有谣言传,大老爷根本不曾碰过周姨娘,她至今还是完璧之身。 对比三老爷这些年的拈花惹草,三奶奶心中更恼火,恨得牙痒痒。凭什么王氏样样比她强?要是能让王氏也尝一尝狼狈窘迫的滋味,那得多痛快。 碧纱馆。 鬓鸦双眉紧蹙,站在帘后看,里头元清蕊正在挑选首饰簪钗,眼中溢出的欢喜都快飘满整间屋子。鬓鸦不太高兴,过到外间,令窈正让小丫头去取库房里的名画古董装饰西边屋子。 鬓鸦悄悄凑到她耳边:“郡主莫嫌我多嘴,依我看,这位元姑娘,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令窈点头:“我知道。” 鬓鸦讶异:“既然知道,郡主为何还亲近她。” 令窈并不言语,笑着轻弹鬓鸦耳下的绿玉坠子。 其实不必鬓鸦提醒,哪怕是前世的她,从始至终都未给过元清蕊好脸色。起初元清蕊看中她郡主身份,想着讨好她,在她这里得了教训,便没再献过殷勤。 元清蕊能入郑家的门,其中也有三房的功劳。她不喜欢的人,三奶奶却当宝一样捧着,元清蕊暗中与三房勾结,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事。 昨夜想了一宿,令窈心中早有决断。 杀鸡焉用牛刀。有时候,看人自相残杀也是一种乐趣。 夜里去书轩斋,孟铎教《为谋》新章,问令窈:“上至天子,下至平民,但凡为人,便不得不谋。谋有很多种,有嘉谋善政,也有谋财害命,善用谋术,可救人也可诛心。为师问你,你愿意做救人者还是诛心者?” 令窈一口答道:“两者兼之,救人之心予亲近之人,诛人之心予仇视之人。” 孟铎又问:“世间作恶者,大抵分为两类,一类以强凌弱,一类以弱胁善,若是前者,如何应对?若是后者,又当如何应对?” 令窈答:“若是前者,以暴制暴,若是后者,借刀杀人。” 孟铎微怔。光影中她面腮胜雪,眼睛透出幽幽冷寒,红润小巧的唇瓣微微抿起,凶狠的话往外抛,却轻巧愉悦地像是在同他说今夜月色真好看。 他将怀中藏着的玫瑰酥分她一块,又问:“既是以弱胁善,占了一个弱字,自是你强他弱,又何须借刀杀人?” 令窈伸长细白脖颈,懒得接,怕指间染了糖屑,就着孟铎的手咬一口玫瑰酥,嘴中含糊不清地答:“俗话说得好,光脚不怕穿鞋的,能以弱胁善,也是这个道理。刁民难惹,一无所有的人发起狠来,只求拉人落水,根本不会考虑后果。若是亲自出面,定会惹得一身臊,不值当,借他人之手,除之后快,更妥当。” 孟铎又拣一块玫瑰酥喂她:“你果然天资聪颖。” “名师出高徒,都是先生教得好。”令窈卖了乖,而后故意问:“先生不嫌我狠毒?” 孟铎笑:“无毒不丈夫。” “可我是女子。” “女子更该狠毒。” “古往今来,世间男子皆让女子恪守本分贤良淑德,传下女则女诫,命女子效仿。” “若不如此,怎能让你们心甘情愿当牛做马?” 令窈目不转睛,孟铎端坐椅间,宽袍云履,道骨仙风。她的视线太过明显,他转过那双乌黑深邃的冷眸回应她的注视,微微抬起的瞬间,烛光涌入他的眼底,令窈忽然心头一窒。 世间男子,有几个人能有他刚才那番见解?他不但有张迷惑人心的脸,还有才高八斗的学问。若是前世遇到他,她定视他为知己。 窗边忽然有人探进身,是山阳的声音:“别看了,我家主人的脸都要被你盯穿了。” 令窈拿起半块未吃完的玫瑰酥掷过去:“臭山阳。”她回眸窥视孟铎,孟铎已经移开目光,姿态淡雅,端盏品茗。 他说:“已过辰时,你该回屋歇息。” 令窈头一次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如她顽皮爱玩,如今竟也成了学而不厌的人,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五月初,孟铎告假外出,要七月才回,令窈好奇他去做什么,几次提笔写信,终是没能寄出去。 做人贵有自知之明,他是师父,她是徒儿,从来都有师父问询徒儿缺席缘由的份,哪有徒儿质问师父为何缺席的理? 家学里没了课,令窈百无聊赖,还好有一个元清蕊供她打发时间。 “郡主。” 令窈回眸,元清蕊可怜楚楚地走到她身边,诚惶诚恐:“我身无分文来到府里,先是得大老爷收留,而后又得郡主垂怜,此番恩情,我定日日铭记于心。” 元清蕊住进碧纱馆一月有余,总是见不到令窈的面,偶尔几次见到,也说不上几句话。 起先元清蕊也疑心,既然接她来住,为何又避而远之。随着令窈送进西间的东西越来越多,绫罗绸缎,首饰珠钗,比她从前在家中当千金小姐时所用的物件更为贵重,她渐渐放下心中疑虑,只当令窈性子孤傲,面冷心热。 她在碧纱馆享福,恨不得在此地永居,可惜姨娘已到府中,她不得不搬去姨娘住的小院子。 姨娘告诫她:“郡主随和,但你毕竟不是郑府正经主子,寄人篱下,需小心谨慎。” 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只是贪恋碧纱馆的荣华奢靡,试图重温过去被人视作千金大小姐的日子。 出神间,元清蕊听见令窈问:“元姐姐,你在汴梁还有其他亲朋好友吗?” 元清蕊:“没有。” 令窈心中啧一声,这个元清蕊其他地方无法与她相提并论,当面扯谎的本事倒是能和她一拼高下。 元清蕊内心惴惴不安,脸上含笑假装淡然。 她根本不是寻亲未果,拿话诓骗郑大老爷罢了。她在汴梁早就定下亲事,小门小户之家,嫁过去没有奴仆伺候,还要日日淘米做羹。学子赴春考向来是各家抢女婿的好时候,她早就打听到郑大老爷送侄子赶考,所以才在考场外徘徊几日,假装偶遇。 比起留在汴梁草草了此一生,她情愿入郑府博一博。 元清蕊执意隐瞒,令窈懒得追问,笑道:“元姐姐入府那日,三伯父不在,今日三伯父回来了,元姐姐可愿随我去问安?” 元清蕊有些迟疑。 令窈问:“元姐姐是担心三奶奶和清姐吗?” 元清蕊说哭就哭,眼中泛起泪光:“是我不好,惹三奶奶和清姐不高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 27 章 自从元清蕊搬进碧纱馆,每每出外给老夫人请安, 但凡碰见郑令清, 总要受她白眼。 刚开始还好, 郑令清只是恨恨瞪她,到后来越发变本加厉, 甚至踩她裙角害她跌倒,诸如此类事情, 每日都有一两起。 元清蕊心中委屈,偏生郑令清每次欺她讽她时,避开周围视线,她就算是想去老太太跟前告状,也寻不到由头。 后来有一次,元清蕊实在忍无可忍,听了郑令清低声说的那些话,当众就要落泪, 结果她才刚红了眼,郑令清已经往胳膊上掐了把,比她更快一步哭出声,还嚷着说:“元姐姐你掐得我好疼!” 自此,三奶奶再没给过她好脸色。 元清蕊也曾想过是否要将姿态放得更低, 讨好郑令清, 可是她转念一想, 她既然得了郡主的青眼相待, 又何必再去讨好另一个不知好歹的五姑娘。故对三房敬而远之, 能避则避。 元清蕊哭得伤心,令窈递过巾帕,假模假样地安慰元清蕊:“元姐姐莫要多心,三奶奶和清姐就是这个性子。实不相瞒,我从汴梁回临安时,她们待我,就如今日她们待元姐姐,都是一样的。” 元清蕊止住抽泣,又惊又恼:“郡主千金之尊,她们怎么敢?” 令窈摇摇头:“有什么不敢的,她们一个是我亲伯母,一个是我亲堂妹,即便我有郡主身份,但依旧是寄人篱下。”她故意停顿,眼神直视元清蕊:“那日我看到姐姐,便想起自己入府时的情形,我不忍心姐姐在府中受苦,所以立即求了祖母,让姐姐与我一起住。” 元清蕊听到这番话,面上挂着两行泪痕,内心却欢喜不已。 是了,难怪小郡主对她好,原来是同命相怜。 元清蕊眨着泪光重新打量令窈。那日她进郑府,第一眼望见小郡主,方知什么叫做天生的美人胚子。白如凝脂的雪肌,漂亮精致的五官,这两样尚算不得什么,最难得的是她那身姿态,俏生生的明艳与灵动,惊人得好。 同样是养尊处优,旁人就没有她这份美态。 元清蕊庆幸自己早生十年,又庆幸令窈待她与众不同。只要她稍稍花些心思,收拢小郡主的心,小郡主年纪轻,没经过世事,时日一长,兴许会对她言听计从。 令窈问:“元姐姐,你在想什么?” 元清蕊立马掩饰自己眸中的算计,换上满眼的怜爱:“我看到郡主,便想到我逝去的幼妹,每次郡主唤我姐姐,我总会混淆,以为是家中亲妹妹在呼唤我。” 令窈笑:“这么巧,我也觉得元姐姐不像是外头来的姐姐,倒像是与我一母所出的亲姐姐。” 元清蕊被哄得心花怒放,天家贵女将她当做亲姐姐,哪有比这个更好的夸赞。心中感慨,想来她这辈子投错了胎,本该投在皇家才对。 过半个时辰,两人出了碧纱馆,至三奶奶处。 临进门前,元清蕊想到什么,一改人前的柔弱,言辞铮铮,对令窈说:“我被欺负也就罢了,本就是吃人白食,不能强求太多。但她们若对郡主不客气,我是断断不能忍的,哪怕是今后不住府里,到大街上乞讨,我也绝不会让人欺辱郡主。” 令窈皮笑肉不笑:“元姐姐真好。” 元清蕊嘴上说说而已,哪能真强出头,她见令窈深受感动,心中越发得意。踏进正房,腰杆挺直,底气更足。 结果才刚进屋,迎面便和郑令清撞上,郑令清手里拿的风筝摔到地上,元清蕊弯腰拾起,郑令清见是她,哼一声:“风筝我不要了。”她不但不要,而且夺过风筝往脚下踩。 众目睽睽之下,元清蕊只觉得脸上火烧一般烫,攥紧巾帕,手微微发抖。 令窈适时出声:“五妹妹,元姐姐好心替你拣风筝,你何必咄咄逼人,跟乡野泼妇一般。” 令窈不开口还好,她一开口维护元清蕊,郑令清只觉得胸中怒火汹涌,更加生气:“我爱对她怎么样就怎么样,四姐姐若是心疼,便回你的碧纱馆心疼去,来我这里耀武扬威算什么?” 三奶奶虽想偏袒女儿,此时碍于情面,不得不出声:“清姐,不得对你四姐姐无礼。快向你四姐姐以及清蕊姑娘道歉。” 郑令清跺脚,拔腿往外跑:“我就不!” 三奶奶吩咐人:“快,跟着五姑娘。” 郑令清一离开,室内安静下来,气氛颇为尴尬。三奶奶扫一眼对面坐着的令窈,见她怡然自得,并没有发作,三奶奶松口气,视线落到元清蕊身上,双眉微蹙。 元清蕊今日打扮,受了鬓鸦提点,比寻常打扮更为脱俗,衬得她五分姿色显出七分姿色的清丽。 她身上穿的,头上戴的,皆是好物,一改入府时的穷酸。 三奶奶想到郑令清日日哭诉元清蕊占了碧纱馆的富贵,此时一看,清姐果然没说错。 小郡主虽可恶,但她年纪小,行事轻狂些,也不是不可原谅。可元清蕊身为外府女子,不但不讨好府里众人,而且整日里攀炎附势,围着一个小姑娘转,着实令人鄙夷。 元清蕊为了避让三房,许久不曾来三房问好,路上见了,也只是淡淡打个招呼。三奶奶最记恨别人瞧不起她,认为元清蕊有了令窈做靠山,便不再将她三房放在眼里,抛出来的话含酸带醋:“清蕊姑娘是贵客,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元清蕊何尝听不出她语气里的嘲讽,暗骂三奶奶不知好歹,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亏她刚入府时还以为三奶奶是个善人:“听闻三老爷回府,特来问安。” 话音刚落,有人从正屋台矶而来。元清蕊往前看去,望见一个穿黑镶蓝袍的男子掀了纱帘,身姿伟岸,仪表堂堂,三十左右的年龄,依旧像个少年郎。 他一进屋来,学小厮模样,给三奶奶作揖:“问夫人金安,数月不见,夫人越发貌美动人。” 三奶奶捂嘴娇笑,往他脸上摔了帕子:“哪里来的顽皮猴儿,也敢到本夫人跟前作怪。” 三老爷抬身,看见令窈,连忙收了方才的闲情,笑:“郡主也在。” 令窈端坐大椅,并不起身,气定神闲,同三老爷问好:“三伯父好。” 三老爷捧笑,余光瞥见另一处坐着的柔弱身影,转眸去瞧,与元清蕊投来的目光相撞,心中一愣。 这是哪里来的美人?模样虽不是顶好的,但一身柔弱无骨的气韵却叫人怜惜。 他最是怜香惜玉之人,此时望见元清蕊眼眸含春的娇羞状,面上虽无动于衷,内心却已打起主意来,故作冷淡,问:“这是谁?” 令窈:“是新来的元姐姐,她是大伯父的恩人之女,以后会在府里常住。” 三老爷点点头:“原来大哥说的人是你。” 元清蕊咬咬唇,怯生生地问安。 三奶奶皱眉,扯过三老爷衣袖:“大哥同你提元姑娘作甚?” 三老爷端茶:“大哥想为元姑娘寻一门好亲事,让我留意周围尚未婚娶的同僚。” 三奶奶颇为失望:“原来是为这个,我还以为……”以为大老爷自己要纳妾。 三老爷明白三奶奶所想,笑着放下茶盏:“大哥对大嫂的心思,旁人瞧不出来也就罢了,以你的玲珑心窍,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三奶奶没好气地坐回去。 不一会郑令清又回来了,看见令窈和元清蕊还在,一张小脸紧皱,在到令窈面前徘徊,终是有些惧怕,不敢招惹,只好转回去,问元清蕊:“你怎么还在这里?” 三老爷呵斥:“清姐。” 郑令清跑回三奶奶怀中:“娘,爹凶我。” 三奶奶向来宠溺郑令清,因着令窈也在面前,她不方便发话,只得虚情假意地拍拍郑令清后背:“清姐,才片刻功夫,你怎么就忘了娘亲刚才的训诫?你不该用这种态度和元姑娘说话,确实是你不对。” 郑令清眼睛瞪大,张嘴就要嚎哭。三奶奶不想当着外人面前出丑,加上三老爷舟车劳顿,听不得吵闹。无奈之下,紧紧捂紧郑令清,不让她出声。 郑令清甚是憋屈,目光触及令窈正在安抚元清蕊,温柔体贴,大意是让元清蕊不要跟她计较。 郑令清眼都瞪红。 四姐姐真是又蠢又笨!元清蕊有什么好的,一个穷酸破落户,凭什么将她这个亲堂妹比下去! 郑令清怔怔望了一会,忽然挣开三奶奶怀抱,往里间去。 令窈一瞧见郑令清刚才那个眼神,便知郑令清今日要作怪。所以当半刻钟后,郑令清命人找耳坠子时,令窈立即就猜到她想做什么。 此时三老爷已经回东边耳房歇憩,三奶奶拦着郑令清,问:“这是怎么了?” 郑令清装出焦急的样子:“娘,兄长从汴梁带回来送我的那对金雁耳坠丢了。” 三奶奶半信半疑:“好端端地,怎么会丢?” 郑令清看向元清蕊所在的方向:“我舍不得戴,耳坠子放在荷包里,刚才四姐姐和元姑娘来时,荷包还在橱柜边的四角桌案上,现在却不见了。” 知女莫若母。三奶奶看出郑令清心思,却不打算戳破。 方才三老爷在时,她看得真真的,元清蕊窥了他好几眼。清姐闹一闹也好,反正是小孩子,无伤大雅。 三奶奶虽然有心为难元清蕊,但是不敢招惹令窈,三言两语,主动将令窈从耳坠子的事情撇出去。 令窈借搬救兵的理由让元清蕊等她回来,悄悄溜出去,剩下元清蕊孤立无援,只能任三奶奶母女作践。 临走前郑令清正让人搜元清蕊的身:“搜仔细了。”令窈权当没听见。 出了三房的院子,她在外闲逛一圈,回碧纱馆吃了点心喝了茶,想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往老夫人院子去,打算让老夫人派个人过去平息三房闹剧。 走到半路,好巧不巧,遇到大奶奶。大奶奶身边的大丫鬟雀织刚去过三房收上次借出去的雕漆茶盘,见三房吵闹,急急忙忙赶来告诉大奶奶。 令窈随机应变:“我正是为这事来见祖母。” 大奶奶想着为三房留情面:“不要惊动老太太,我过去便是。” 大奶奶一出现,三奶奶眼神示意郑令清收手,郑令清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喊:“哎呀找到了!原来丢在桌案脚下。” 三奶奶携郑令清向元清蕊赔罪,元清蕊一句话没说,哭得泣不成声。 是夜,令窈守在元清蕊榻前,安抚宽慰她。 元清蕊哭累了,虚弱地说:“我平生从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 令窈叹口气:“三伯母性子是泼辣些,但也不至于做出这种没脸的事,依我看,或许是三伯母瞧见元姐姐花容月貌,所以一时失了方寸。” 元清蕊含了泪:“多谢郡主安慰,我心中有数。” 令窈见时机正好,轻描淡写:“要是刚刚三伯父在,他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元清蕊一怔,想起三老爷那张英俊的脸,心中暗叹,这样的人物,配一个凶悍泼辣的母老虎,确实是可惜了。 若是她能嫁得像三老爷这般的夫君…… 元清蕊恍然一惊,她原本只想着找机会攀上大老爷,从未考虑过他人,如今有个三老爷在跟前,不比那严肃木楞的大老爷强多了? 那个三奶奶实在可恶,养的女儿也令人生厌,如果她能得到三老爷的宠爱,还怕报不了今日之仇吗? 那日三房的事闹出来后,大奶奶自觉身为一府主母,待客不周,愧对元清蕊,送去许多绫罗绸缎首饰珠钗。元清蕊到大奶奶处谢恩,大奶奶想对元清蕊更亲近些,被令窈拦住。 她随便寻了个由头:“伯母光顾着对元姐姐好,阿姊可要吃味了。不但阿姊吃味,我也要吃味。” 大奶奶笑道:“她是客人,又是恩人之女,我自然要待她好,就你爱吃味,明日让人灌你一壶醋。” 令窈有意让大奶奶疏远元清蕊,故意让人在府中生出许多琐碎事,操持家务本就辛苦,大奶奶一忙,渐渐地也就顾不上元清蕊了。 前世元清蕊攀上大老爷而非三老爷,是因为三奶奶有心提防,一开始就将三老爷打发到庄子上。令窈提早做好准备,在老夫人面前半开玩笑,说是明年想吃大伯父亲自收成的米粮,让大老爷代替三老爷去庄子。 庄子上的事情多,大老爷又有公务在身,干脆在庄子里起居,打算等忙完了再回府。 盛夏炎热,令窈让人在园子竹林西面搭了棚乘凉,令佳来看她,两人趴在竹席上捏了玉棋对弈。 前半局令窈故意示弱,令佳放松警惕,以为胜券在握,结果一个不小心,便掉入令窈的陷阱,满盘皆输。 令佳输了棋,面上却甚是欢喜,竖起大拇指夸令窈:“卿卿,了不得。” 令窈往她怀里钻:“都是二哥哥教得好。” 郑嘉和就爱下棋,棋艺精湛,无人可敌。孟铎的告假从六月延至八月,她百无聊赖,往度月轩去了一趟,碰见郑嘉和在和自己下棋,她自告奋勇和他下了一局,自此天天都往他那边跑。 令佳同她说起家常话:“你最近好像不怎么和元姑娘来往?别是闹矛盾了,她是外客,卿卿让着些。” 令窈拿过令佳手中团扇:“她搬出碧纱馆后,住的地方离我太远,天气热,我不爱走动,所以不如从前亲近。” 令佳点头,想起什么,又道:“那日我去祖母处喝茶,碰见元姑娘,后来三伯父也来了,三伯父夸元姑娘身上戴的荷包精致,元姑娘垂了眼,两个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令窈以为令佳看出端倪,刚想掩盖过去,听得令佳继续说:“哎,三伯父也真是的,竟和府中女客置气。可怜元姑娘与姨娘相依为命,好不容易寻到落脚处,却还要受人白眼。” 令佳心善,为元清蕊抱不平,令窈听在耳中,五味俱陈。 若是阿姊知道,前世元清蕊是逼死她母亲的凶手,会作何感想? 令窈看着令佳柔美的侧脸,心中庆幸,知道得太多也未免是件好事。前世阿姊想做的该做的,她替她做了。而这一世,她们无需做什么,元清蕊再也害不到大奶奶。 鬓鸦来报时,令佳已经离开。令窈挪了半块冰合衣躺上去,冻得嗷嗷叫却乐此不疲,古灵精怪地问鬓鸦:“他们成了吗?” 鬓鸦:“成了。依郡主的吩咐,我暗中在元姑娘的鞋底动了手脚,元姑娘从芳阁走出没多久便跌了跤,然后我故意让人在三老爷必经的路上聊话,好让他知道元姑娘在西边的假山处摔伤了腿。” 令窈问:“三老爷没有逼迫元姑娘罢?” 鬓鸦:“哪能,元姑娘一见到三老爷,半边身子都软到他怀中,两个人情投意合,眉来眼去,在那假山石洞中就行起苟且……” 到底顾忌令窈年龄小,听不得腌臜话,鬓鸦紧紧闭嘴。令窈交待:“你暗中命人看着,莫要惊扰了他们,也不要让别人打扰他们。” 鬓鸦道:“明白。那一处本就偏僻,没什么人会去。” 令窈没再说话,翻过身,学乌龟展开四肢趴在冰上。融掉的白气嘶嘶腾起,竹林里凉风晃过,掀起碧波荡漾。 元清蕊的事随风飘到脑后,她忽地想起书轩斋的玫瑰酥。 七月快过去了。 孟铎怎么还不回来。 · 自那日元清蕊搭上三老爷后,令窈撇开手乐得轻松。 郎有情,妾有意,无需她再插手。 刚开始鬓鸦秉着尽职尽责的想法,将元清蕊每次与三老爷私会的事告诉令窈,后来见令窈不爱听,也就不再提起。 这日傍晚,令窈从老夫人处问安回去,身边没带人,想去找令佳要一碗莲子凉粥吃,抄近道走,走到一半才想起府中西边山石正在修整。 等她兜兜绕绕大半圈,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 这一走错不打紧,她竟撞见元清蕊正与三老爷私会。 令窈怎么也没想到三老爷和元清蕊竟如此大胆,此处离三奶奶的院子不远,他们却毫不避讳,光天化日之下,紧紧搂在一起,干柴烈火。 毕竟没有亲眼看到过活春-宫,令窈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被人从身后一把拽住。 那人的声音低沉悦耳:“卿卿莫出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 28 章 岩石苍雄,藤蔓相攀, 假山洞中流水潺潺。本该是赏心悦目的景, 此刻却让人胆战心惊。 夏风清徐, 自鬓边拂过,令窈大气不敢出。回身看清来人的瞬间, 她先是高兴,而后慌张, 情愿是别人。 至少能免去和郑嘉和同观奸情的尴尬。 郑嘉和坐在轮椅上,行动虽不方便,却轻而易举将她揽入怀中。他掌心滚烫,一手遮她眼,一手遮她唇,她呆呆地倚靠他胸口,听得里面心跳声如雷。 一下一下,和她的一样。 令窈这才从惊慌失措的迷茫中回过神, 伸手轻掰郑嘉和的手指,透过指缝,望得他白净的面庞染尽晕红。 令窈长睫微颤,原来郑嘉和也会害羞。 前方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连轮椅碾过石板的声音都未能察觉。令窈坐在郑嘉和腿上, 双唇微张, 自他指间蹭过, 郑嘉和低眸, 察觉到她呼吸困难, 连忙移开手。 男欢女爱的画面看不见,但那两人的欢愉声依旧肆无忌惮传过来。 郑嘉和刚放下的手又抬起来,捂了令窈两只耳朵。 天气炎燥,令窈被郑嘉和抱着,假山洞中闷热,她额上透出汗珠,身上也不畅快,不安地挪动,因撞破奸情仅剩的那点子羞赧消失全无。 她心中早将三老爷和元清蕊咒骂一万遍。要不是他们饥渴难耐,她哪用得着在这受这个罪?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躁动情绪,郑嘉和从袖中拿过一方巾帕,替她擦拭汗水。修长的手指隔着丝帕轻柔抚过,他薄薄的唇上下一张一合,无声地吐出几个字:“卿卿乖。” 卿卿乖。 三个字,饱含宠溺与亲昵。 令窈脑子里热晕晕的,他不哄还好,他一哄,她浑身的娇矜都不由自主显出来。 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说的就是令窈。 怀中小姑娘忽然皱起脸,暴躁地往他怀里蹭,像是想用脑袋顶他,却又舍不得。郑嘉和有些慌乱,以为他捂得她耳朵不舒服,所以才发作起来。 他微微松开手,低到她耳边,半哄半劝:“那些淫语卿卿听不得。” 她埋进他怀中,下巴紧贴他衣襟处的兰竹刺绣,声音带了哭腔,闷闷说:“哥哥,我热。” 郑嘉和手忙脚乱,轻拍令窈后背,语气越发柔和:“卿卿再忍忍。” 令窈唔一声,揪了郑嘉和的衣袍,将他腰间所戴香囊玉袋扯下又系回去。 不多时,她彻底热瘫了,没有力气再造作,软绵绵趴回去,双手圈过郑嘉和的脖颈,学他的样子,也将他的耳朵捂起来,眨着水灵黑眸,悄声说:“哥哥不许我听,我也不许哥哥听。” 郑嘉和脸更红。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消停下来,只剩下三老爷和元清蕊离去的脚步声。 待两人一走,郑嘉和将令窈从身上扶起来,她额角发丝被汗湿透,巾帕已脏,他重新卷起衣袖替她擦汗。 令窈学他学出了趣味,他做什么,她也做什么,小儿学步一般,卷了袖衫,露出白白嫩嫩一截玉藕似的手腕,替他擦掉面上脖颈的汗渍。 “卿卿。”他不再压着嗓子,声音因天气燥热显出几分沙哑:“刚才吓到了吗?” 令窈点头,还想让他哄哄,摆出天真无知的无辜面孔:“我好害怕,哥哥,三老爷为何那样欺负元姐姐?” 郑嘉和语气无奈,似笑非笑:“以后卿卿便会明白,那不叫欺负。” 令窈紧盯郑嘉和,问:“那叫什么?” 郑嘉和移开视线,温润的眉眼闪过几分紧张,轻声说:“卿卿好学,日后自有人教你。” 他连脖颈锁骨处都泛起粉色,令窈见好就收,不再为难他:“嗯。” 他们俩走出狭窄的假山山洞,外面风大又凉快,令窈浑身的汗被风一吹,凉爽至极,整个人心情也随之平和。郑嘉和推着轮椅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令窈跑回去,故作乖巧:“哥哥,你放心,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 她半伏在他膝头,手里拿着刚从路边摘的玉簪花,玉簪花期未至,半合的花骨朵捻在指间,细长一团。郑嘉和接过她手中的玉簪花苞,别入她鬓边。 他语调平淡,一改方才被她戏弄时的拘束:“为何让我放心,不应该是卿卿放心吗?” 令窈唇边笑意凝结。 比起刚才撞见奸情时的惊恐慌张,此时郑嘉和的话更让她心惊肉跳。 放心?他为什么让她放心? 难道,他知道了什么?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不对,他怎么可能知道? 似是窥出她的迷惑,郑嘉和挽起她鬓角碎发往后梳:“你年纪小,做起事来,难免有疏忽的地方。” 令窈心头一悚:“哥哥说什么,我听不懂。” 郑嘉和不缓不慢地说:“听得懂也好,听不懂也罢,卿卿只需记住一点,凡事过犹不及。” 他想到什么,嘴角衔起笑容,打趣:“今日在假山差点闷到中暑,也算是自食苦果,你说对不对,卿卿?” 令窈又惊又气。兄妹友爱的表象看久了,她竟差点忘记郑嘉和心思之深。 令窈恼自己大意,露出马脚让郑嘉和察觉,又悔又羞,觉得自己本该做得滴水不漏。沉默数秒,她终是耐不住性子,气得跺脚,索性不再掩饰,直截了当问:“兄长什么时候发觉的?” 郑嘉和面上仍残余刚才山洞时闷出来的红晕,神情却已淡定自若,他抚平她双眉紧蹙的纹路,突如其来的几声咳嗽使得他声音些许虚弱:“卿卿莫生气,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令窈腔调沮丧,透出一丝委屈:“可你还是看出来了,说明我做得不够好。” 她自尊心强,此时被好胜心蒙了心智,摘掉鬓边玉簪狠狠扔进草里,蹲在路旁闷声不语。 出师不利,亏她还得意自己的手段高明,真是丢死人。 郑嘉和推了轮椅到她面前,她不看他,他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令窈将头埋进膝盖,只留一个脑瓜顶让他瞧。 郑嘉和说:“这几月你日日在我那下棋,我若窥不出你的心思,又如何次次赢你?” 令窈还是郁闷:“就只是这样?” 郑嘉和:“那次鬓鸦来寻你,你以为我已睡着,主仆两个讲话,谈起拿银子试探元姑娘,问她愿不愿拿了黄金百两出府做些小本生意,鬓鸦说元姑娘感谢你的慷慨,却道女子该以夫家为天,她一个女儿家做生意不合适,并不愿意。” 令窈抿嘴。是元清蕊和三老爷勾上之后的事了,她那天去度月轩下棋,与鬓鸦谈话时,郑嘉和确实是在旁边小憩。她只字未提三老爷,所以并不担心被人听到。 哪里想到,就只是一次无关紧要的对话而已,他竟能猜出其中的来龙去脉。 郑嘉和的心思未免也太缜密了。 令窈侧头看郑嘉和,他也在注视她,黑邃的眸中有缱绻柔情。他伸手向她,低哄:“卿卿,你若还是生气,哥哥让你打几拳,你消消气,好不好?” 令窈高高撅嘴,面上端得不情愿,身体却往往郑嘉和那边靠。一挪一挪,像螃蟹走路。 等她与他之间贴得再无空隙,她仰头问:“哥哥不问我为何要这样做吗?” 郑嘉和将她丢掉的玉簪花苞重新别到她头上:“你我是至亲,相依为命,何须相问。” 令窈一愣。 相依为命。 郑嘉和糊涂了,他忘记他还有一个同母所出的郑令婉。 令窈忽地有些心酸,问:“哥哥以后还愿意和我对弈吗?” “为何不愿?”郑嘉和指尖轻微拨弄她鬓边花骨朵,似是期待玉簪花开后的盛景,一点点撩开紧闭的花瓣,抚摸花蕊:“如卿卿蕙质兰心,聪明机智,说是天下最好的对弈者也不为过。” 令窈脸上总算有了笑容。 她待他好是对的,好歹他现在会对她说漂亮话。 想来是她小看了郑嘉和,他窥出她做的事,却一点都不大惊小怪。 令窈双手撑着郑嘉和的腿站起来:“聪明机智没说错,但蕙质兰心,我可当不起。” 郑嘉和缓缓道:“你让鬓鸦拿银子问元姑娘愿不愿意出府做生意,就是给她一次回头的机会。” 话至此,无需再多言。 令窈绕到郑嘉和身后。她长大一岁,力气也大了许久,已经能够推他半里路。 她将心中最后一个疑问挑出来:“今天在此地遇到兄长,是兄长故意为之吗?” “我早知他们在此处私会,本不想理会,结果山石廊街上望见你往那边去。”他悉心为她解惑,忽而想起什么,抛出话来告诉她:“以后卿卿莫要再拿话诓我。” 令窈皱眉:“我何时诓骗过哥哥?” “你明明知道,那不叫欺负。” 指得是她问他三老爷和元清蕊苟合之事。 令窈呼吸一滞,满脸通红,声不可闻:“那就叫欺负。” 此事之后,近半月,令窈不再去往度月轩。郑嘉和也没让飞南来请她。 她先是同他一起观听半场情-事,再是被他挑破她有意将元清蕊推给三房的心思,两样加在一起,很难不让人内心波澜起伏。 令窈连着十几天都没睡好觉,每次一闭眼,就梦见与郑嘉和躲在假山山洞里。 他抱着她坐腿上,外面是男女苟合,里面是空气黏稠透不进一丝风,郑嘉和俊脸绯红,豆大汗水自他的下颔角滑落,湿了她的睫毛。 他紧捂她的耳朵,她听不见三老爷和元清蕊的男欢女爱,却能听到郑嘉和的心跳声。 震耳欲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 29 章 九月将至,暑气未消, 秋老虎的威力更胜往年。每日刚过寅时, 天边火球似的一团便升了起来, 直至戊时才消停。 这样热的天,临安城内大半人家选择闭门消暑, 寻常往来,一应取消。郑家也不例外。 酷暑难耐, 令窈终日待在碧纱馆,不愿出门半步。 没有郑嘉和的棋盘,她拣起孟铎留下的那些书,起先还能读进去一二,后来渐渐地闲散起来。孟铎不在跟前,她对书中词句有不解之处,也无法向人询问,索性合起书不看, 免得心里痒,总想知道答案。 她更擅长取乐,每日里吃吃喝喝,倒也畅快。 这日令窈正趴在窗下芙蓉蕈上与小丫鬟们玩鹤,鬓鸦从外头回来, 喘着气道:“我的姑奶奶, 你怎么还在这里嗑瓜子打叶子牌, 前头都快闹翻天了!” 令窈正玩到兴头上, 不以为然:“不管什么事, 等我玩完这把再说。” 一炷香的功夫后,她大获全胜,收了小丫鬟手里的瓜籽,得意洋洋回过头看鬓鸦。 鬓鸦:“元姑娘和三老爷被三奶奶当场拿住了。” 令窈跳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鬓鸦指了前头摇扇的小丫头:“我遣她来请你,你不来,我自己来请,你又说不急……”话没说完,令窈已经提裙往外跑,鬓鸦匆匆跟过去:“郡主,等等我。” 酿了几个月的好戏终于开演,令窈恨不得插翅飞过去,哪里肯慢下脚步等人。 虽然早就料到会东窗事发,但这一天比她想象中来得更快。令窈连肩舆都不坐,团扇与牛皮伞也懒得顾,穿着家常的粉色云龙朵兰绉绸裙,一阵风似的跑出了碧纱馆。 身后鬓鸦也追过来,在进前厅正堂时拦住她,为她整理发髻衣裙,从袖子里掏出一面宝石小镜:“郡主,你瞧瞧。” 多亏鬓鸦提醒,令窈望见自己眼里亮晶晶,精光四射,完全就是一副迫不及待看热闹的模样。 不怪她,闷太久,难得有场大戏,确实容易激动。 令窈连忙闭上眼揉揉,收敛神情,装出毫不知情的懵懂姿态,一脚踏进前厅。 各房的人都到了,小辈们躲在屏风后看热闹,正堂闹得鸡飞狗跳。 三奶奶伏在老夫人身上嚎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虽不是名门出身,比不得大嫂嫂和四弟妹书香世家,但我好歹也是当年八抬大轿抬进郑家的正头媳妇,三郎何故对我做出这等没脸皮的事?我不求其他,只求一纸休书,大家往后各自清静!” 三老爷只穿里衣跪在堂前,旁边是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元清蕊,两人皆狼狈不堪。 元清蕊哭得梨花带雨,衣襟被扯破,白瘦的膀子上皆是红印,脸高高肿起,脖颈上有三四道指甲血迹。 老夫人愁眉紧锁,一味安抚三奶奶:“休书的事,莫要再提起,你既入了我郑家门,成了我郑家的儿媳妇,我自不能让你受委屈,你放心,这件事,娘为你做主。” 三奶奶哭得更大声,嘴里嚷:“既然娘为我做主,那便替我问一问三郎,他为何对我如此狠心!这些年我为他生儿育女,又为他纳妾收房,虽称不上贤惠淑德,但从不曾辜负他,他到底对我哪点不满意,以至于干出这样偷鸡摸狗的事让我丢尽脸面!” 她哭得伤心,大奶奶上前替她擦眼泪:“三弟妹,你的事自有娘为你做主,你且缓口气,莫要哭坏了身子。” 三奶奶猛地推开大奶奶:“不要你假好心,那个娼妇是你们大房带进来的,谁知道那个娼妇是不是被你们大房怂恿的?” 她推一下不够,趁势站起来拿大奶奶撒气:“你说,你打的什么主意,府里的掌家权交在你手里,你还嫌不够吗?找来一个小娼妇掺和我们三房,大嫂嫂好心计!亏我素日敬你尊你,你却在背地里做出这种事对付我!” 大奶奶急得不行:“弟妹冤枉,我向天发誓,绝没有做过这种事,若是做了,就让我不得好死。” 三奶奶哪里肯听,平时藏在心中的嫉妒与怨恨此刻全都爆发出来,她何尝不知道大房与此事无关,只是眼下机会难得,反正闹了出来,干脆闹到底。 三奶奶伸手就要打大奶奶,大老爷眼疾手快,及时站出来将大奶奶挡在身后,扼住三奶奶挥过来的手臂,道:“弟妹,你气糊涂了。” 大老爷面容似铁,一改平日宽和的姿态,刚才他沉默寡言,此刻却开口为大奶奶说话,眼神扫过三奶奶,透出几分警告的意味。 大奶奶也吓到了,轻唤:“业成。” 大老爷:“方才我过来时,瞧见佳姐身体不适,你去看看。” 三奶奶不肯罢休:“你别走!我俩的账还没算完!” 向来不过问后宅事的大老爷开口道:“弟妹,你和你嫂嫂能有什么账,人是我带回来的,你要追究,找我便是。” 大老爷铁了心维护大奶奶,对比地上闷头闷脑的三老爷,三奶奶又气又恨,却不敢继续往大奶奶身上做文章,只好回头向老夫人哭诉:“娘!” 黑漆描金边纳绣屏风后,郑家几个兄弟姊妹面面相觑。 郑令清和郑嘉辞不在,郑嘉和也没来。 郑令佳嘴唇都快咬破,轻声说:“与我娘没有关系,她并不知情,我们也是今天才知道元姑娘的事。” 郑令婉和郑令玉听着,没说什么。倒是郑嘉木端碗茶递过去:“大伯母向来心善,我们知道她与此无关。” 他说着话,眼神瞄向令窈,示意她也说两句。 哪想令窈伸长脖子,掐着声音朝往喊:“府里众人皆知,大奶奶忙于家事,鲜少与元姑娘来往,况且大奶奶与大老爷忙前忙后为元姑娘说亲,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对待,近日好不容易寻到个好人家,哪想到竟被人截胡了!这下好了,大老爷拿什么和人家交差?说元姑娘被自己三弟践踏了?” 三奶奶听出是令窈的声音,作势就要往后面揪她出来:“四姑娘,是不是你?” 郑嘉木指指令窈,令窈耸耸肩,有恃无恐。 前世元清蕊算计大老爷后,当时就是三奶奶到大奶奶面前劝大奶奶要有正房气度,纳个妾而已,让大奶奶尽快接元清蕊过门,气得大奶奶当场吐血。 今日的事,如果不是她暗中提防,只怕又要旧事重演。 令窈歪坐在交椅里,不慌不忙,淡然处之继续嗑瓜子,等着三奶奶过来。 郑嘉木啧一声,眼见三奶奶就要扑到屏风后面来,他连忙为令窈遮掩:“三伯母,刚才说话的不是四妹妹,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而已,被我打发走了。” 郑令佳也坐到令窈身前去,做好挡住三奶奶发疯的准备,和郑嘉木一起,将令窈遮住。 三奶奶刚要绕过屏风,地上三老爷忽然开口:“够了!你闹我也就罢了,何必将别人牵扯进来!你非要弄得家里鸡犬不宁才肯罢休吗?” 原来是元清蕊晕了过去,刚好晕进三老爷怀中。这一晕,将三老爷的神智给兜了回来。 三老爷向来风流,拈花惹草的事没少做,但像今天这样被人拿住,还是头一回。 跪也跪了,骂也骂了,本以为事情也就过去了,哪想到三奶奶竟将事情捅出来闹到老夫人跟前。这下好了,人尽皆知,往后他这个三爷的脸还往哪放? 三老爷越想越气,干脆站起来,先是对大老爷鞠躬:“大哥,这件事是我不对,你要怎么罚我都行。”而后又到老夫人面前磕头:“娘,是儿子不孝,叫您老人家操心了。” 他一改刚才默不作声的态度,三奶奶反倒怔住了,脸上挂着泪,问:“你……” 三老爷挥手,让人去取外衣冠帽,等人取了衣裳来,三老爷当着三奶奶的面,不疾不徐地穿戴好。末了,他抚抚鬓角,卷起袖袍,又恢复成从前潇洒倜傥的郑家三爷,哪还有半点奸夫的狼狈。 他轻飘飘对三奶奶抛出一句:“你若想和离,我们和离便是。” 众人看呆了眼。 三奶奶冲过去就要撕扯他,三老爷躲开,三奶奶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喊:“郑业明,我和你没完!早知今日,当年我何必入你郑家门!” 三老爷睨她一眼:“你也会提当年,当年你如何嫁的我,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三奶奶哭声顿停。 大老爷皱眉,呵斥:“业明,旧事不必重提。” 三老爷不依不饶,对三奶奶说:“要不是当年你拆散我与素云……” 老夫人拍桌:“业明!向你娘子磕头认错!” 三老爷这才住嘴,将脑袋偏到一边,不再说旧事,死活不肯认错:“娘,这些年来,我待她如何,你也看见的,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从不曾对她说过半句重话。” 三奶奶一双眼红肿:“郑业明,你没良心!” 三老爷吼回去:“新婚那晚我便告诉过你,我要么只忠于一人,要么放荡不羁,这一切都是你自己要来的!” 满室噤声。 屏风后,一众小辈瞠目结舌,令窈嘴巴微张,本以为事情够热闹,没想到三老爷还自曝情史,当真是—— 太刺激了。 郑嘉木小声说:“四妹妹,别嗑瓜子了。” 令窈嗑得更起劲。 就在她期待事情会如何发展的时候,外头传来一个阴飒飒的声音:“父亲。” 郑嘉辞来了。 刚好地上晕过去的元清蕊醒来:“三郎。” 三老爷没敢看郑嘉辞,弯腰扶起元清蕊:“累你受罪了。” 三老爷刚才说的那番话,元清蕊也听见了,她决定主动出击:“原就是我不对,是我犯下弥天大罪,连累三郎。”说罢,她扑到三奶奶面前:“夫人,你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为了我,和三郎伤了和气。” 三奶奶挥手就要打,元清蕊不躲不闪,反而将脸凑上去。 元清蕊结结实实挨了一掌,笑中带泪:“只要夫人能消气,清蕊愿意以死谢罪。”三奶奶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往柱子奔去,嘴里喊:“三郎,我们来世再会!” 三老爷惊恐:“清蕊!不要做傻事!” 元清蕊等着三老爷拦她,不成想,却被另一个人拦了下来。 郑嘉辞冷面冷眼:“元姑娘,既然你与我爹情投意合,何必寻死觅活,我娘并非不讲理的人,不过是在气头上,等过些天也就好了。” 三奶奶刚要说话:“嘉辞……” 郑嘉辞回眸一个眼神:“娘,你先回屋。” 三奶奶犹豫半晌,最终决定听从郑嘉辞的话,由丫鬟搀扶着离开正堂。 三奶奶刚走,郑嘉辞朝大老爷和老夫人鞠一躬:“让祖母大伯看笑话了,若有冒犯的地方,我代我父亲赔罪。” 他撩袍跪下磕响头,不理会大老爷的阻拦,直至额头涔出血丝,才肯停下。 三老爷抱着元清蕊,目光触及正朝这边挪步而来的郑嘉辞。 他这个儿子,从小精于算计,心思莫测,随着年岁渐长,许多事比他这个爹做得更面面俱到。 这次敢在府里与元清蕊私会,也是因为看中郑嘉辞自春考后便远赴镇宁与同窗相聚,不在府中,所以他才一时得意忘形,做过了头。 三老爷抱着元清蕊往后退半步:“嘉辞。” 郑嘉辞面带微笑:“爹,你放心,我会劝母亲接纳元姑娘。” 三老爷狂喜:“当真?” 郑嘉辞:“自然是真。” 一场闹剧就此落下帷幕。 令窈坐在屏风后,有些不甘心,一场好戏,还没过瘾,怎能说完就完? 郑嘉木拉拉令窈衣袖:“别看了,走啦。” 令窈叹口气,正准备离去,转身的瞬间,视野中有一道阴寒的目光探过来。 隔着缂丝屏芯,郑嘉辞神情模糊,唯独一双眼犀利若刀,眸光熠熠,狠戾注视她。 她想到毒蛇嘶嘶吐芯紧盯猎物随时下手的情景,后背一寒,不再停留,小跑着去追郑嘉木:“四哥哥,等我。” 没多久,三房的事彻底消停。 元清蕊暂时搬出郑府,住进三老爷在外面置办的小宅院。 三奶奶终于以泪洗面,松了口,答应让元清蕊入府。 郑令清日日在家咒骂元清蕊,郑嘉辞从外头回来,一踏进院子就听到郑令清的声音:“贱蹄子,凭她个腌臜烂货也配到我爹跟前做姨娘?” 郑嘉辞挑帘而入,剑眉微皱:“娘,你也不管管她,堂堂郑家千金,吐出这样粗鲁的话,叫人听了去,以后谁敢娶她?” 郑令清瞪着郑嘉辞,数秒,她从三奶奶怀中挣开,路过郑嘉辞身边时,往他袍角边踢一脚:“哥哥真讨厌!” 三奶奶拿巾帕擦眼泪:“你妹妹小孩子心性,你别和她计较。” 郑嘉辞低身拂去袍间的脚印灰尘。 三奶奶说:“也难怪你妹妹发脾气,别说她气你,就连我有时候想起来,也不得不气你。” 郑嘉辞:“娘是怪我为爹的事忙前忙后吗?” 三奶奶欲言又止,摆摆手:“也罢,闹也闹过了,还能怎样,反正是要忍气吞声,与其放任不管,不如放在眼皮底下看着。” 她想起什么,刚止住的眼泪重新涌出来,咬牙切齿:“嘉辞,你知道吗,那个贱人有了身孕。” 郑嘉辞端起茶:“我知道。” 三奶奶伏在案头哭泣,哭够了,抬头去看郑嘉辞,认命地问:“你替娘挑个日子罢,总得迎她入府。” 郑嘉辞:“不必挑。” 三奶奶疑惑:“为何?” 郑嘉辞轻描淡写:“她已经死了。” 三奶奶瞪大眼:“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郑嘉辞双手交叠,往后靠近椅背,神态闲散,语气低凝从容:“就刚才。” 三奶奶猜到其中缘故,吓得惊慌失色,颤着声说:“嘉辞,那可是一尸两命,你怎么敢……” 郑嘉辞轻笑:“我有什么不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 30 章 三奶奶手脚发麻,噤若寒蝉, 两瓣唇抖索, 眼睛盯在郑嘉辞身上, 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即便她恨毒了元清蕊,却从不曾想过要杀人。 嘉辞的手段, 未免太阴狠了些。 郑嘉辞察觉出三奶奶眸中的惊悚,唇边笑意更浓, 问:“娘怪我处理不当?” 一句话问出来,气势夺人,便是三奶奶这个亲娘,也有几分畏惧。她勉强挤出笑容,说:“怎么会,你为娘出这口恶气,娘感激你还不来及,怎么会怪你。” 郑嘉辞目光淡然, 望向院里的富贵松:“娘能这样想最好,她和她肚子里的东西,留着也是丢人现眼,倒不如死了干净。” 三奶奶唯唯诺诺:“是,死了好。” 郑嘉辞:“这次有元清蕊, 下次不知又是谁, 娘该在爹身上用些心。” 三奶奶委屈:“我对你爹, 何时不曾用心?我待他用情至深, 处处小心呵护, 还要我怎么……” 话未说完,她听到郑嘉辞嗤笑一声,笑声又轻又浅。三奶奶难为情,有些窘迫,问:“嘉辞,你笑什么。” 郑嘉辞:“用情至深又有何用,若人都能知恩图报,天底下就不会有痴男怨女。” 三奶奶张嘴欲辩,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辩起,唯有低了脑袋,不甘不愿地说:“你爹一时鬼迷心窍而已。” 郑嘉辞含笑不语。 屋里忽地安静,丫鬟们都在外面,三奶奶悄悄斜着眼睛朝郑嘉辞那边窥探,他正低头抿茶,茶杯里白气旋旋腾起,仿佛在他面上落下一层薄纱,让人看不清他眉眼神色,越显神秘莫测。 三奶奶有意缓解气氛,捧笑:“天气热,你喝这个不嫌烫嘴?” 郑嘉辞抬眸:“从小的喜好,改不过来了。” 三奶奶笑两声:“说来你也脾气怪,旁人冬天喝温茶,你却专拣冷冰冰的凉茶喝,待旁人夏日里喝起凉茶来,你又只喝滚烫的茶水。” 郑嘉辞:“冬日易倦,需凉茶提神,夏日易躁,凡事更需小心,一如喝这壶烧开的茶,每一口慢慢含进嘴里,细细品味,方能静心,做起其他事,便不会鲁莽。” 三奶奶似懂非懂地听着,正好口里干燥,便学郑嘉辞喝热茶,才刚一口到嘴边,烫得舌都肿起,脸皱成扭曲状。 郑嘉辞递碗凉茶过去:“爹私下在外面置办的田庄铺子,娘该想些法子收到自己手里。一味惯着,只会惯出个仇人来。” 三奶奶惊住,小声说:“你怎能说出这种话?” 郑嘉辞重重放下茶杯:“我连人命都夺了,说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又能怎样?” 三奶奶缩脖子:“你莫要生气,娘照做便是。” 郑嘉辞没再坐回去。 三奶奶见他往外踱步,好奇问:“嘉辞,你去哪?” 郑嘉辞侧过脸:“去碧纱馆。” 翠竹浓郁,蝉鸣声被风声盖住。令窈在院里同丫鬟们捶丸,玩得不亦乐乎。 地上设几个简陋的球窝,小丫鬟们拿着彩旗站在边角,令窈挽起袖角和裤腿,手里执短柄球杖,紧盯前方球窝,准备打满最后一筹赢下满十筹。 一杖挥出去,刚要进穴的赘木球被人踩在脚下。 令窈抬眸,郑嘉辞长袍朱靴,宽肩窄腰,眸中浮笑:“四妹妹,你玩捶丸,也不叫我。” 说罢,他一脚将球踢飞,球滚入对面的球穴中。 令窈皱眉。 郑嘉辞淡淡一哂:“这一筹,我让四妹妹。” 不等令窈开口,郑嘉辞拿过丫鬟手里的球杖,一连挥出十筹,筹筹入洞,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鬓鸦和一众丫鬟在旁看直了眼。 郑嘉辞极善捶丸,打法精妙,加上他生得俊朗,冷硬的五官与挺拔的身姿相得映彰,兼有读书人的文气与武将的爽朗,虽不如郑嘉和面若白玉,却自有另一股风流灵况。 小院其他人都为之激动,唯有令窈呼吸微屏,看不见郑嘉辞英俊面庞,只看得见他眼中透出的冷漠阴毒。 来者不善。 郑嘉辞同她一样,无利不起早。他绝不会平白无故地跑过来,只为同她打场捶丸。 果不其然,待郑嘉辞扔了球杖与她一起进屋,才刚坐下去,他便说:“四妹妹,前些日子的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令窈装傻充愣:“我年纪小,许多事祖母不让我知道,三哥哥口中所说的事,是指哪一件?” 郑嘉辞语气淡然:“自然是我爹与元姑娘一事。” 令窈叹口气,从椅子上跳下去,双手捧着盛满回马孛萄的果盘,递到郑嘉辞面前,语气娇软:“三哥哥别伤心,吃点果子甜一甜。” 郑嘉辞拣一颗,没有吃,捏在指间摩挲把玩:“果子虽甜,到底不如四妹妹这张嘴甜。” 令窈假笑:“若能宽慰三哥哥,卿卿愿意说尽天下最甜腻的话,只是不知道三哥哥愿不愿意听?” 郑嘉辞也跟着假笑:“自然愿意。” 屋里猛地沉寂。 她哪里有好话给他,不赶他出去已是万幸。而他破天荒头一回主动来探她,也算是稀奇。 即便是前世那么多年,郑嘉辞也只在将她关起来的那两年里,主动同她亲近过。 有时候来了他也不说话,只是隔着金砖筑成的栏杆看她,一看就是一下午,任她怎么辱骂他,他硬是一言不发,直到她骂得没力气了,他才会轻飘飘地吐出一句:“饿了吗?我让人布膳。” 想起前世的事,令窈浑身一个颤栗,看向郑嘉辞的眼神也随之变化。 连果子都不想再给他吃,她伸手夺回他手里捏着的孛萄,一口扔进自己嘴里,边嚼边说:“我先替三哥哥尝尝。”吃完了,哎哟一声,说:“不甜,三哥哥还是别吃了。” 遂捧了果盘坐回去,又将案上一应点心往她自己那边揽,竟是连口茶水都不愿赏他。 她态度变得如此之快,郑嘉辞短暂怔忡,而后道:“今日来看四妹妹,其实是有要事相求。” 令窈早就料到他此行必有目的,开始拿乔:“三哥哥开口,我一定答应,只是不知是什么事,我做不做得到?” 郑嘉辞:“除四妹妹外,无人能做此事。大伯父和大伯母一向宠爱四妹妹,还请四妹妹多多进言,请大伯父莫要因为上次的事,生了嫌隙。” 令窈笑:“我当什么事,原来是这个。” 郑嘉辞:“为聊表心意,我特意带了个宝贝来,还请四妹妹笑纳。” 随即有小厮窜进来,提着一个盖布笼子,令窈觉得新鲜,伸长脖子去探:“是什么宝贝?” 郑嘉辞接过笼子,正对令窈,抬手掀去笼上帷布,露出笼中装的东西。 令窈神色惨白。 是蛇! 她最怕这个东西,光是看到都会瑟瑟发抖,此刻吓得往椅子里躲,挥手:“拿开,快拿开!” 鬓鸦不在跟前,去了小厨房拿糕点,令窈屋里只余几个不顶用的小丫头,纷纷吓到花容失色,哪里还敢上前。 郑嘉辞打开笼门,将通体碧绿的小蛇绕在手腕间赏玩,递到令窈面前:“你看,多可爱。” 令窈尖叫声惨烈。 郑嘉辞啧一声:“四妹妹不喜欢吗?”他弯身,竟是要将蛇放进令窈手中,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哑道:“四妹妹胆子这么小,之前算计别人的勇气又从何而来?” 令窈彻底清明。 原来郑嘉辞不是来求她为三房说和。 他是来示威的。 平生最怕的东西近在迟尺,令窈没有心思顾及其他。她一味尖叫,连眼泪都吓出来。 郑嘉辞眸光深沉,静静地看着。 离得这么近,她蜷缩身子小小一团,平时飞扬跋扈的生气全然不见,那张粉嫩漂亮的小脸,此刻只剩柔弱与无助。 原本只是想拿蛇吓吓她,没想到她竟会怕成这样。她小小年纪做得一手好戏,扮出来的无知无辜尚且让人生怜,更何况是此刻不加掩饰的脆弱求助。 郑嘉辞伸出另一只手,拂去令窈眼角泪水:“何必害怕,它又不咬人。” 令窈双臂环抱,如临大敌,紧盯那条蛇,听不进任何声音。 就在郑嘉辞准备点到为止的时候,屋外传来动静,是轮椅碾过地毯。 郑嘉和温和如水的声音响起:“三弟。” 郑嘉辞不悦回头:“二哥。” 令窈看到郑嘉和,即便数月未和他说过话,此刻却蓦地有了力气推开郑嘉辞,不管不顾地冲过去,跌进郑嘉和怀里,哭腔惶惶:“哥哥。” 郑嘉和柔柔地抚着她后背安慰:“哥哥在这,卿卿莫怕。” 令窈哪能不怕,方才绷紧的神经瞬时瓦解,搂紧郑嘉和,怎么也不肯松手。 郑嘉辞凝视数秒,原本打算放回笼里的蛇又缠上手腕,他朝前方走去。 “我正想与四妹商讨该如何喂养这条蛇,既然二哥来了,便为我们出出主意罢。” 令窈一张脸埋进郑嘉和袍间,打死都不肯往回看,嘴里喊:“哥哥,我不要那条蛇,你让他拿走!” 郑嘉辞刚准备说些什么,郑嘉和发话:“三弟,你听到了,卿卿她不喜欢你的蛇。” 郑嘉辞假做无奈:“这可如何是好,送出去的礼,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郑嘉和单手搂住令窈将她扶起来,她不得不抬头,余光望见郑嘉辞的蛇近在眼前,尖叫声未喊出来,便听得郑嘉和说:“卿卿,你看。” 话音落,郑嘉和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抬臂自郑嘉辞手里夺过那条蛇,指间狠厉,将蛇掐死甩到地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乎是眨眼间的事。 令窈傻愣,嘴里情不自禁唤:“哥……哥哥?” 郑嘉和从袖中取出巾帕,擦拭方才碰过蛇的食指与无名指,语气低柔,垂眸问令窈:“但凡让卿卿担惊受怕的,都该死,对不对?” 令窈瞄了眼地上的死物,被恐惧吓走的底气瞬间又回来了,她点头:“对。” 郑嘉和:“卿卿记着,有时候旁人越是让你怕,你就越不能退缩。” 令窈以为他下一句是让她直面自己对蛇的恐惧,有些犹豫,郑嘉和却说:“实在面对不了的东西,还有哥哥替你挡着,就好比今天这条蛇,卿卿怕它,哥哥不怕,有哥哥在,卿卿便可放心。” 飞南得到示意,立刻进屋将死蛇挑出去。 眼不见心不烦,令窈总算活过来。 郑嘉辞目睹一出兄妹情深,冷笑:“二哥什么意思?” 郑嘉和抬目对视,面上依旧端得和善:“我能有什么意思?不过是见卿卿实在不喜欢三弟的礼物,怕三弟为难,所以替卿卿收下三弟的好意罢了。” 郑嘉辞笑弯一双眼,语气咄咄逼人:“二哥收礼的方式真是别致,我花重金寻来的玉蛇,二哥说杀就杀。” 郑嘉和笑:“我缺一味药引,三弟的礼物药效极佳,拿来入药再好不过。再者,提起说杀就杀这四字,我哪及三弟杀伐果断?” 郑嘉辞笑意退散,面容阴沉。半晌,他双手合拢做时揖:“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二哥和四妹。” 鬓鸦端肉牙枣梨条进屋,刚好撞见郑嘉辞离去,问:“发生什么事,三少爷脸色那样难堪?” 令窈嚷:“不许提他!” 鬓鸦走近,看见郑嘉和也在,惊喜:“二少爷来了。这下好,郡主再也不用日日缠着我们陪她下棋,我们也省得再受她嫌弃。” 令窈急忙止住她:“鬓鸦,不许胡说,我才没有日日缠你们下棋。” 鬓鸦看清令窈脸上的泪痕,吓一大跳,半跪下去,捧了令窈的脸蛋为她擦泪,问:“好端端怎么哭了?” 令窈轻轻捶她:“还不是那个郑嘉辞,他拿蛇吓我!” 鬓鸦明白过来,声色俱厉扫视屋里的小丫鬟们:“郡主最怕蛇,你们为何不阻拦!”她骂完小丫头,转过脸对令窈请罪,语气愧疚:“都怪我,我要是守在跟前,管他千条蛇万条蛇,只管杀了去,何至于让你被蛇吓。” 令窈早已从惊吓中回过神,语气也恢复平时的俏皮,点她额头:“知道你勇猛,只可惜今天英雄救美的机会,没有你的份。” 令窈神色如常,鬓鸦松口气,看向郑嘉和,感恩戴德:“还好有二少爷。” 令窈悄声跟着说了句:“对呀,还好有他。” 鬓鸦没有多留,特意唤走其他丫鬟,只剩令窈与郑嘉和独处。 受了郑嘉辞的威吓,此刻面对郑嘉和的安静,令窈忽地有些不自在,脑海中千万个疑问冒出来,每一个都与郑嘉和有关。 自上次假山一事后,她再没有同他说过话。 他会不会觉得她小气? 前世她也总是和郑嘉和闹别扭,像今日这样相对无言的场面,她经历得太多。每一次都是她耐不住性子先去寻了他。 正当令窈迟疑时,这一次,郑嘉和却先行开了口。 他挪着轮椅抵到她脚边,什么都没提,就只轻轻说了五个字:“是我来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第 31 章 屋内静悄悄,令窈脚上一双丝云双鸾鞋低斜朝下, 抵在郑嘉和青色右衽圆领袍间。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软似香鼎一缕细烟:“不早不晚, 刚刚好。” 文绉绉的回应, 透出别扭的欢愉与蚯蚓般的扭捏。令窈为自己感到羞耻。 她不擅长和好这件事,都是别人回头讨好她。即使前世她先去寻郑嘉和, 张嘴也没有好话给他。 令窈垂了眉眼,做不来的事, 不做便罢。他嘴里有下一句就行。 郑嘉和果然开口说:“夜晚只怕又要做噩梦,记得让鬓鸦点一支梦甜香,兴许能睡得安稳些。” 他关心她,令窈心里高兴,面上不显出来,只是点点头。 郑嘉和往前倾,修长手指悬在半空,骨节分明:“伸出手我看看。” 令窈唔声:“作甚?” 郑嘉和拉住她的衣袖, 喃喃:“若是起疹子,也好让李太医早些过来。” 令窈呆愣。 她受到极大惊吓时,身上便会起红疹。从有记忆起,也就发作过几次。她自己都没想起有这回事,郑嘉和却点了出来。 令窈咬唇:“哥哥怎么会知道我会起红疹?” 郑嘉和手中动作一滞。 令窈坐在高高的灯挂椅上, 增长的身量仍够不到地, 郑嘉和的轮椅虽比椅子矮一截, 但他长瘦的身形即便坐在轮椅上, 依旧能与她视线持平。 她炯炯黑亮一双眸子望过去, 郑嘉和不得不和她对视,身上缥缈的兰香也随之落到她鼻间。 令窈等待之余,忍不住猛嗅一口。 前世她喜欢兰花,恰好度月轩种了大片兰花,株株皆由郑嘉和亲自打理。这一世,郑嘉和的兰花提早好几年,在她回府前就已种下。 世事并非样样都合她记忆。 “偶尔我也会如此,你我是兄妹,我想着或许你也会同我一样,惊吓过度便会起红疹。” 郑嘉和替她捋起衣袖,小心捧着她细白一只手查看,皓腕凝霜雪,小姑娘白皙的肌肤无半点瑕疵。 令窈丢了自己的手往他掌心放,另一只手半撑下巴,侧头凝视郑嘉和清秀眉目,好奇问:“哥哥也有这病,我怎么不知道?” 郑嘉和笑着为她整理弄皱的袖口:“现在不就知道了?” 令窈想想觉得也是,毕竟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只爱自己的人,万事皆不操心。 她相信了郑嘉和的话,语气轻松地问:“那二姐姐呢?她也同我一样吗?” 郑嘉和摇摇头:“并不。” 令窈笑道:“那便只有我和哥哥是一样的。”她觉得好玩,又道:“下次哥哥惊吓过度,起了红疹子,定要喊我过去瞧一瞧。” 郑嘉和应下:“嗯。” 令窈想起什么,咦一声:“可是哥哥,你也会惊吓过度吗?” 她可从来没见他被什么事吓倒过。他在她手底受罪多年,连她都吓不倒他,天底下还会有什么能令他惊吓过度? 郑嘉和道:“只有过一次。” “什么时候?” “我记不得了。” 令窈知道他肯定在撒谎:“能吓到起红疹的事,定是十分可怕的事,哥哥怎会记不得,只是不愿回想罢。” 郑嘉和双眸含笑:“卿卿真聪明。” 令窈撅嘴:“我若聪明,就早该料到三哥笼子里装的,不是稀罕宝贝,而是吓人玩意。” 郑嘉和见她心有余悸,伸手牵她手,朝花窗边去。花窗外回廊曲折,廊中竹枝翠绿,风漾起碧泉般的波纹。 郑嘉和有意替她纾解郁闷,捧了果盘放膝上,将回马孛萄果皮仔细褪去后,才喂入她口。 美景美食令人心情愉悦。 令窈将心思转到正事上,问:“我怎么也想不通,他到底是从何知晓的,若要怀疑人,我情愿怀疑自己,也不会怀疑鬓鸦。”她顿了顿,加一句:“以及二哥哥。” 郑嘉和:“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令窈:“什么事?” “元姑娘死了。” 令窈瞪大眼,并未惊讶太久:“是郑嘉辞做的?” “是。我一得到消息,便往你这里来了,刚巧赶上他在你屋里。” “我原以为会是三奶奶。” 郑嘉和熄声片刻,道:“还记得你曾让鬓鸦试探元姑娘是否愿意拿了黄金百两出府做生意吗?” 令窈点头:“我只是让鬓鸦问两句罢了,又没有留下把柄。” “元姑娘死前,悔哭当初就该拿银子出府自谋生路。嘉辞生性多疑,逼供之后,认定此事有你一份。所以才有了刚才的事。” 令窈皱眉。 郑嘉和:“还在害怕?” 令窈摇摇头:“不是害怕,是后悔。” 郑嘉和窥出她的情绪,张开臂膀,宽大的衣袖足以让人深埋其中。 令窈顺势伏过去,郑嘉和的手落在她前额,一下一下,温柔抚摸:“人性本善,你无需因为自己的一时善心而否定全部。” 令窈细声说:“若不是我多此一举,又怎会被人识破,可见善心不能泛滥,做大事者该狠心绝情。” 郑嘉和笑问:“卿卿有何大事要做?” 令窈:“孟先生说,凡事关己身,皆是大事。” 她提孟铎,郑嘉和面上神情逐渐严肃:“孟先生确实是位良师。你若只是随他习书,定能受益匪浅。” 令窈听着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笑脸盈盈说:“我不随他习书还能随他做什么?” 郑嘉和没说话,落在她额间的手越发小心翼翼,像是连根头发丝都舍不得弄乱。 令窈顺势问:“哥哥要不要也拜他做老师?我去求他,他一定答应,且他平时对哥哥赞叹有加,想必不会介意多收一个关门弟子。” 郑嘉和指尖温热,轻轻扫过她浓黛眉尾:“多谢卿卿好意,但我已另有志向。” 他双腿有疾,无法参加科举,令窈不想碰他伤心事,不敢问他有何志向,巧妙避开,问:“哥哥如何知道三哥那边的事?” 郑嘉和手指抵在唇边,做嘘的手势,令窈配合地将耳朵凑过去。 他呼出的热气喷在她耳垂,声音动听迷人:“我在他身边安插了细作。” 令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郑嘉和靠着她,话里多了几分打趣:“卿卿若是想在嘉辞的饭菜中下巴豆,以解今日之气,哥哥也能替卿卿做。” 她耳边贴着他的呼吸,低沉缓慢,令窈浑身一阵酥麻,耳朵痒得很:“我才不要巴豆,他吓我,我定要吓回去。” 郑嘉和认真替她出法子:“扮鬼?” 令窈起身,与郑嘉和保持距离:“可以试试。” 她说完话,跑进里屋,郑嘉和以为她怎么了,唤:“卿卿?” 令窈从帘后露出鹅蛋小脸,手里多出一盒盛玉耳勺的黄花梨木盒:“耳朵痒,我想让鬓鸦替我采耳,哥哥在屋里等我,我待会再过来。” 郑嘉和推着轮椅过去:“我来罢。” 令窈有所犹豫,最终还是将木盒递了过去:“那就有劳兄长。” 这天申时过后,令窈没再出过屋子。 她坐在短杌上,大半身子都贴在郑嘉和腿间,眼睛阖起,享受郑嘉和替她掏耳朵的乐趣。 郑嘉和的耐心温柔令她昏昏欲睡。 她嗅着郑嘉和身上的兰香,听着他绵长的气息声,脑海中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下酥软的困意。 她伏在他身上睡了不知多久,连他将她抱上床榻,替她脱靴摘钗掖好被角,也浑然不知。 这一夜令窈并未做噩梦,即便饿着肚子进入梦乡,从下午睡至半夜,梦里也都是好山好水。 她梦见自己前世十六岁时同郑嘉和出游,郑嘉和摊开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指着画中群峦烟波问她:“你想不想看遍天下山河?” 他那时已经好全,一双长腿健步如飞,她搭了他的背攀上去,坏心思地箍紧他脖颈,不屑一顾地问:“和谁?和你这个病秧子吗?” 郑嘉和说:“对,和我这个病秧子。” 她又高兴又生气,揪了他的耳朵喊:“你以为你是谁。” 郑嘉和只是笑,背着她往前奔得那样快,他的声音混在风中,听不出情绪起伏:“穆家婚事已退,汴梁你也回不去了,唯有一个临安城任你快活,往后你嫁不出去,只能求我养你一辈子。” 她心高气傲,暗骂他心思叵测,竟敢诅咒她嫁不出去,话狠狠抛出去:“谁要你这个病秧子养,就算是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不会求你。” 郑嘉和回头,小心翼翼问她:“如果我求你呢?” 梦里下起雨来。 有脚步声从远处渐响,谁在唤她:“郡主。” 令窈睡眼惺忪从梦中醒来,鬓鸦担忧的脸放大眼前,见她醒来,她松口气:“醒了就好。” 令窈依稀觉得眼角湿漉漉,伸手去擦,才发现是泪水。 她发懵盯着指间沾上的泪渍,片刻方往周围探,混黑一团,尚未天明。 鬓鸦端茶为她润口:“郡主梦魇,说了许多梦话。” 令窈靠到鬓鸦臂膀中,喝了水,仍未睡清明,问:“我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光嚷了几声病秧子,也不知道是在唤谁。” 令窈没再说话,扯开锦被,让鬓鸦陪她一起睡。 没几日,元清蕊的死讯传遍郑府。 郑嘉辞做事干净利落,没留下半点蛛丝马迹。官府的人查看过后,定为山匪作恶。 三老爷伤心大哭,三奶奶在旁安慰,三老爷哭过一场之后,四五日功夫,便将此事抛到脑后,遛鸟听戏,一如从前。因元清蕊与三奶奶之间生的嫌隙也随之消失,三老爷重新出入三奶奶房中。 两人和好如初,人前又恢复恩爱模样。 大老爷念及昔日旧人之恩,和大奶奶商议后,为元清蕊风光大葬,并着人将其尸骨运回西南,入元家祖坟。又赠与元姨娘千两银子,抚她节哀。 元清蕊遇害那日,元姨娘在外采买东西,因此躲过一劫,伤心之余不敢再留在临安,拿了银子便往别处去了。 又过半月,至鸣秋之宴,临安城无人再提城东那桩骇人听闻的案子。 鸣秋之宴这天,郑府嘉字辈令字辈全都动身,赶往郊野围场。 与去年不同,今年令窈没再乘坐公主鸾车出行,而是和府中姊妹共乘马车。 郑令佳笑道:“几个姊妹中,就属令窈个头长得最快。” 郑令玉附和:“是啊,四妹妹都快和我一样高了。” 旁边郑令清不服气:“现在长得快,以后没得长。” 令窈抬手比划,描出郑令清矮了一截的个头,神色夸张:“五妹妹现在不长,以后肯定能长到天上去,到时候我们都得仰着脖子看她。” 姊妹们哄笑。 郑令清气急败坏,想要回击,半天想不出一句话,只好绞着帕子冲令窈说:“像你这样长得快有什么好!” 令窈拉住她手里的帕子往外拽,笑脸盈盈:“像我这样,早早长成婀娜多姿,如花美貌,照镜子都能美一天,好处多着呢,你说是不是,阿姊?” 大家又是一阵笑声。郑令佳笑得肚子疼,将她一双手轻压在胳膊下,不许她再逗郑令清:“卿卿本就生得花容月貌,再长两年,只怕是要倾国倾城。” 令窈接住她话里的打趣,大大方方承认:“对,我便是那诗词里说的佳人难再得。” 马车至围场,郑家姊妹才刚下车,迎面撞见南文英与一众闺阁千金。 大家互相问好,南文英默不作声。 直至郑家姊妹准备入座,南文英忽然喊住令窈,问:“听闻郡主棋艺好,不知是否愿意赏脸,改日与我对弈一局?” 虽是相邀,语气却不善,颇有挑衅之意。 令窈今日心情好,懒得与她计较,笑道:“自然愿意,待我回去后再给南姑娘下帖子。” 说的是下帖子,而非接帖子。谁主谁客,一言点明。 南文英笑:“也是,今日郡主赴我南家的鸣秋之宴,郡主感谢我这个东道主也是情理之中,那便就此说定,我等着郡主的帖子。” 令窈听过就忘,随郑令佳一起往前去。 郑令佳察觉出南文英的不满,好奇问令窈:“你素日里和她并无往来,今日她好似有意给你脸色看,这是为何?” 令窈尚未出声,旁边郑令婉开口:“阿姊有所不知,前阵子南姑娘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二□□日与四妹妹对弈,南姑娘便托人送了许多礼物给四妹妹,结果四妹妹一样没留,全退了回去。” 郑令婉口吻虽酸涩,但不乏肯定的意思,转过脸看令窈,发怔看了一会,移开视线去寻郑嘉和。 郑令佳为难,不想令窈与人交恶,随便叮嘱两句,没说什么。 不远处郑嘉木走过来,隔着落地纱帘,问令窈今年骑不骑马。令窈自然要骑,托他去报名。 郑嘉木又问:“今年还有马球,你玩吗?” 令窈眼睛发亮:“玩!” 郑嘉木笑:“刚好我也玩,欸,你想与谁一队?” 令窈啧啧两声,摆出不情愿的样子:“勉强和你凑一队。” 郑嘉木嗤笑:“其他的都不要紧,唯独马球赛赛筹的那根千年人参,甚是诱人,四妹妹可得加把劲,别拖我后腿。” 令窈拿果子掷他:“你才是,别连累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第 32 章 去年郑家小郡主替兄赛马的事震惊全场,今年众人再看到马背上的令窈时, 不再同去年那般大惊小怪。 虽然不乏激动讶异的声音, 但更多的则是猜测令窈此次的比赛名次。 “我猜, 应该还是第三。” “今年参赛的人比往年多,她一个小姑娘未必能脱颖而出。” “我倒不猜第三, 就猜第二罢。她长高不少,也许骑艺比去年更好。” 前头说话的人回头, 指了刚才猜第二的人说:“大郎,你向来喜爱骑马,今年怎么不上场?去年你与小郡主的马上比拼,大家还记忆犹新呢。” 众人哄笑,华晟白一眼看过去,脾气暴躁:“我上不上场,干你何事?” 说完,他掏出十两银子压令窈的名次, 转身大步咧咧往外走。 后面的人指着笑:“华家大郎何必怕一个小姑娘?她又不是老虎,难道还能吃了你不成?” 华晟回身低吼:“你他妈再说两句,信不信老子剁了你?” 大家噤声。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都知道华家大少爷性火爆,一点就燃。 华朝跑过去,拉住华晟:“好端端地, 你和他们吵什么。” 华晟不说话。 不远处各家正在选马, 其中便有令窈, 笑脸如靥, 意气风发, 引人注目。 华朝紧皱眉头,只觉得万分刺眼。 她一个女孩家,小小年纪便混在男人堆里,场上那么多男人,唯独她一个小姑娘,成何体统? 去年可以说是为兄出头,那今年呢?还不是为着她自己出风头。 华朝也曾想过是否要亲自上场挫令窈的锐气,碍于马上比拼的危险难度,最终还是放弃了。 她将希望放在华晟身上:“哥,你快去选马,今年能不能让郑家那个丫头片子吃瘪,就全看你的了。” 华晟:“算了。” 华朝瞪眼:“算了?” 华晟:“出门前爹特意嘱咐,不让我招惹她。” 华朝着急:“公平比拼,怎能算是招惹?哥,我们去年在她身上吃了多少暗亏,今年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你怎能说退就退?” 华晟视线探及前方,目光停在令窈身上。 还真别说,他确实有些退缩。 郑家这个祸害,最擅长告状。春末时他出门去酒楼,碰见她和郑家那个呆头木脑的郑嘉木,不过是嘴馋,悄悄贿赂小二,私下里抢了她一笼包子,就为了这么点小事,她也托郑大老爷告到他爹面前去。 一笼包子,害他禁足一个月。事后亲自买了十笼包子送过去,她接了包子还骂他。 他堂堂七尺男儿,怀抱十笼包子被个小姑娘骂得狗血淋头,华晟想想都觉得委屈。 华晟低骂:“祸害精!”语气凶狠,声音却又细又小,生怕被谁听见。 忽地前方令窈转过眼神,华晟心中一咯噔,赶紧移开视线。 华朝:“哥哥你作甚骂我!” 华晟解释:“没骂你。” 华朝:“那你赶紧上马!” 华晟不肯:“不要。”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要上了马,万一郑家小祸害精有个什么意外,赖在他头上,他不得被禁足一年? 华朝抢过华晟手中的赌筹,看清楚上面一个郑四,差点气得哭出声:“哥哥,你怎么灭自己志气涨他人威风!不上马就罢了,竟还赌她赢!” 华晟试图将赌筹夺回来,嘟嚷:“哥哥随便下注罢了,你作甚将话说得这样难听?” 华朝跺脚,将赌筹狠狠摔到地上:“更难听的还没说呢,你这个没出息的哥哥!” 华晟蹲身去捡,拂去赌筹上沾染的泥渍,两只手指紧紧捏住上面的字,自言自语:“等老子过两年参军立了军功,非得捏死你个祸害精,让你给老子做一百笼包子。” 马棚。 令窈连打好几个喷嚏,正想着擦一擦,旁边有人递来巾帕,语气阴冷:“想来又是谁在惦记四妹妹。” 令窈下意识抬手,余光瞥见郑嘉辞那双含笑的眉眼,吓一跳。 这个讨厌鬼为什么会在这? 她瞪过去,连巾帕都不接了,拽过枣红大马就往前走。 郑嘉辞收起巾帕,牵着马,闲庭信步似地跟在她身后,笑道:“四妹妹是怎么了,刚才还满脸欢笑地和二哥说话,这会子看到三哥,像是见了鬼一样。大概三哥长得比那夜锦光阁的鬼更吓人,所以才会让四妹妹心生厌恶。” 他不提锦光阁还好,他一提,令窈心中更恼火。 自上次郑嘉辞用蛇吓她之后,她打定主意要吓回去。特意选了个好日子,拿出宫里扮鬼吓人的那套功夫,准备将锦光阁闹得鸡飞狗跳。 结果跟在郑嘉辞身边的小厮们都被吓丢了魂,就只郑嘉辞一人,淡定从容。他不但不怕,而且还端坐正椅,指了她扮的鬼问:“堂下何人,有何冤屈,报上名来,爷替你伸冤。” 她的锦光阁之行就此败北。 令窈停下脚步,回头睨郑嘉辞:“三哥哥今天好兴致,不去玩蛇,反而跑来赛马。” 此时郑嘉辞正撩袍上马,他纵身一跃,跨坐马背,手里攥了缰绳,笑道:“蛇哪有马好玩?四妹妹都上场了,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不能落后。” 令窈也上了马,不屑一顾:“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郑嘉辞笑两声,甩鞭朝前驰骋。 前世令窈了解郑嘉辞不多,只知道他有一身赚钱的好本事。却不曾想,他竟还有精湛骑术。 今年赛马头名仍属南府世子,本该属于令窈的第二名,被郑嘉辞夺了去。 郑嘉辞手里拿着第二名的胜筹银子荷包,冲令窈晃了晃,唇间勾勒弧度,似笑非笑。 令窈鼓起腮帮子,呼呼哼气。 有什么好得意的? 不过是以大欺小,郑嘉辞真是不知廉耻。 似乎嫌她不够生气,郑嘉辞又命丫鬟捧了他得的荷包奉给令窈,小丫鬟:“三少爷说,输赢胜负而已,切莫伤了兄妹间的和气,请郡主笑纳。” 令窈丢开荷包:“呸,我才不要他的东西。” 郑嘉木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拣了郑嘉辞的荷包让小丫鬟收好,又从袖中取出自己的荷包,笑嘻嘻说:“三哥小气,那点银子也敢拿到四妹妹面前献殷勤,还好我身上银两多,全都给四妹妹,好不好?” 令窈被他逗笑,一把拿过他的荷包,惊讶:“你哪来这么多银票?” 郑嘉木神情骄傲:“我一看三哥上场,立马将押在你身上的赌注全都压到三哥身上,南世子的头名无人能夺,所以只剩第二名的席位供人争夺。正如我所想,三哥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令窈踮起脚将荷包拍他脸上:“好啊,你竟然选他不选我。等会的马球比赛,我不和你一队了。” 郑嘉木低眉顺耳央求:“好妹妹,你要不和我一队,就没人能替我赢回那支千年人参了。” 令窈扭过头不理他。 她故意晾着郑嘉木,郑嘉木却自有良招。 不一会,郑嘉木推了郑嘉和到她面前,笑:“二哥哥,四妹妹出尔反尔,你评评理。” 这一招果然有效。 令窈顿足:“郑嘉木,你无赖。” 她悄悄去瞥郑嘉和,郑嘉和正好与她的眸光相撞。 今日风大,凉秋取代酷夏。不同于场上众人的戎装打扮,郑嘉和着青色纱袍,外面披一件裘衣。是她送的雀金裘,她还以为他不会穿。 郑嘉和的品味,与她的喜好奢华恰恰相反。可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开始戴她挑的玉冠穿她送的裘衣。 旁人穿金戴银是世俗,可他穿金戴银,不俗不媚,反倒显得尊养高楼的世家子气派。 郑嘉和捞起她的手,将什么塞到她掌中,说:“何必逗他,急得他满头大汗。” 郑嘉木在旁猛点头。 令窈看向手掌间的物什,一个空荷包,她皱眉不解:“哥哥给我这个作甚?” 郑嘉和莞尔,笑意融融:“方才下注,大半身家赌你夺第二,结果输得一败涂地。” 令窈嘴上道:“谁让你下注!”说完,面露羞愧,悄声又问:“输了多少?” 郑嘉和:“输多少不要紧,卿卿只要知道,你四哥哥没选你,有的是人选你,无需因此气馁。” 郑嘉木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歪头问:“二哥哥,你到底是来当说客的还是来责备我的?” 郑嘉和冲他笑笑,又取出一枚刚下的赌筹对令窈说:“刚刚虽输了,还好接下来的马球赛赔率颇高。大家都选南家兄妹,剩下的几对队伍里,一支姓郑的队伍,赔率最高,所以我将最后的一贯钱全压了下去。” 他说着话,将赌筹放入刚才的空荷包里,替她系到腰间。 令窈低眸抚弄荷包上的刺绣,是一株兰花,绣着一个和字。 郑嘉和的和。 令窈轻缓开口:“哥哥真糊涂,输了一次,怎么还执迷不悟,你该选别人才对。” 郑嘉和抬手替她整理头上所戴幞巾,令窈自觉低了身子伏过去,听得他温和的声音潺潺如春溪淌至耳边:“有卿卿在场上,我怎能选他人。” 令窈红了脸站直身,心中暗骂:郑嘉和温柔起来真要命。 郑嘉木将脑袋凑过去,嚷:“二哥哥,你也替我整理整理幞巾。” 令窈踢他:“你自己搁一旁照镜子去。” 郑嘉木本就是弯着腰,挨了她轻踢一下,闪躲之余跌倒在地,伸手去拽令窈,抱了她一双腿不肯放:“四妹妹和不和我一队?” 令窈又踢他一下,笑出声:“赏你这个面子。” 令窈决意要为郑嘉和赢回一局,马球开始后,她拿出所有劲头,野心勃勃想要赢得头筹。 结果事与愿违,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郑嘉木摔下马。 他躺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冲前方飞扬尘土中的令窈喊:“四妹妹别管我,快击球!” 令窈发愣的瞬间,旁边高马上南文英趁势俯身夺过她球杖中拢住的球,笑道:“郡主,多谢!” 话毕,南文英击球入穴,又得一分。 令窈眉头紧蹙,看了眼前方即将抛出的新球。数秒,她没有犹豫,和所有人背道而驰,驾马往后,查看郑嘉木伤势:“四哥哥,你伤到哪里了?” 郑嘉木痛得额头出汗,面上却笑着安抚令窈:“小伤而已,不碍事。” 已经有医师上前,准备将郑嘉木抬下去,郑嘉木抗拒:“不,扶我起来,我还能上马!” 结果刚站起来,就又摔下去,根本站不稳。 场上抢夺新球的又一轮争势已经开始。数匹骏马自令窈身边奔过,其中一匹停下来,南文英笑道:“你四哥已经淘汰,就剩你一人,还比不比了?你若不比,还是早些退场罢。” 郑嘉木已经被医师强行带下去。 令窈独自站在草场中央,头上没有太阳,她却被晒得气喘吁吁。 腰间郑嘉和的荷包犹如千斤重。 马球挥杖需男女成双,她必须再找另一个人和她一起。 顷刻,令窈咬咬牙,纵马骑到郑家席位前,下了马,还好郑嘉和不在,大概是去更衣。 她径直奔向郑嘉辞:“三哥哥……” 郑令清压住起身的郑嘉辞,不让他去,转头对令窈说:“四姐姐,马球危险,我可不想我哥哥受伤,你就认输罢。” 令窈逼视郑令清,郑令清权当没看见,幸灾乐祸抓紧郑嘉辞袖袍,做好他一起身就闹哭的准备。 连郑令佳也劝:“卿卿,要么算了罢。” 旁边华家奴仆纷纷伸长脖子看热闹。 华朝小声同华晟笑道:“哥哥你看她那个样子,像不像败家之犬?她以为她能一直得意,这不,连老天爷都看不去,南姐姐总算替我出了一口恶气。” 华晟想到他袖中的赌筹。 赌错一轮,总不能再错一轮。 华晟站起来,刚准备迈出去,忽地看到不远处一人高骑骏马,青丝飞辔紫花骝,银镫金鞍,袖袍翩翩,雅态仙姿,身后跟一少年侍从。 那人背光而来,众人看不清他面庞,只觉是谪仙降世,一眼盯住再移不开目光。 “郡主。” 令窈闻声看去,望见一张熟悉容颜,风姿绰然。 “先生!” 多日未见,他并不和她叙旧,惜字如金:“快上马。” 令窈:“啊?” 孟铎接过山阳递上的球杖:“再不上马,真的要输了。” 令窈呆呆问:“可是只剩我一人……” “我的徒儿,怎能轻易向人认输。”孟铎面无表情,朝令窈伸出手。 她屏住呼吸,看他威严冷硬的眉眼透出难得的温柔,他薄唇轻启,字字清晰落入她耳:“为师与你一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第 33 章 令窈怔怔仰头望孟铎,后知后觉, 有过一瞬间, 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她太久没有看到他。刚开始偶尔会想他什么时候回来, 后来渐渐忘了,也就不再想。现在突然看到他, 又是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很难不怀疑他是否从天上掉下来。 她情不自禁搭上他的手, 指尖温热渡到她手心,她这才有了踏实感,问:“先生会打马球吗?” 他回应她的击掌,神色疏淡说起玩笑话,叫人难辨真假:“为师身怀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令窈笑出声,俏声附和:“那倒也是,不然怎能做我的师父?” 山阳已将她的枣红大马牵到面前。 孟铎手中一只天宝祥纹月杖, 半勾的弧度轻拢她细腰:“来。” 令窈扶住他的月杖,纵身一跳,上了马。 初秋的围场,日光如洗,尘土喧喧中,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齐齐跃入众人视野。 一道月白, 琼林玉树, 迅若流电。 一道赤红, 娇态肆然, 攻势飒爽。 全场目光从前方击球得分的南家兄妹身上移开,孟铎与令窈这对半路闯出来的师徒队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场上紧张相博的气氛更为激烈。 令窈打法凶狠,毫不留情,一归来就从南文英杖下夺了球。 “南姐姐,得罪了。”令窈笑声如铃,明媚一张小脸,眉目间兜的全是得意。 月杖相撞,南文英企图将球抢回来:“郡主说笑,谁得罪谁还不一定。” “是吗?”令窈故做恐慌:“南姐姐的话,让人好生害怕呢。” 南文英使出全部力道:“能让郡主害怕,也是一种荣幸。” 球刚到杖下,南文英还来不及高兴,令窈鞭马奔到她前头,喊:“南姐姐,告诉你句实话,我向来只喜欢得罪别人,不喜欢被人得罪,不信你瞧。” 话音落,她手挥月杖反身迅疾一击,竟是背打星球。 姿态漂亮,技术出众,一杆入穴。 球穴黄旗边判官喊:“郑家,一分。” 南文英愣住,不仅是她讶异,连场下众人都发出惊呼声。 回马一枪着实令人惊艳。 南文英不甘心,骑马经过令窈身边时,道:“就算你能赢我,但你的球伴未必能赢我兄长,教书先生再厉害,也不过是饱读诗书罢了。莫怪我没提醒你,这是两个人的比赛,不是你一个人的。” 令窈笑道:“不劳南姐姐操心。” 她嘴里虽这样说着,目光探向不远处的孟铎,心中有些忐忑。 众所皆知,南世子不仅骑术精湛,而且打得一手好马球,临安城内,无人能与他相敌。 南文英有他助力,夺得头筹事半功倍。 令窈不自觉抚上腰间荷包。 她何尝不清楚南家兄妹的实力有多雄厚,原本她答应和郑嘉木组队,只是为着好玩。可是现在不一样,郑嘉和在她身上赌输了钱,她想亲手替他赢回去。 她不但想赢,而且还想赢得满贯,好让临安城里的人都知道,郑家二郎押对了人,成了今日鸣秋之宴最大的赢家。 她喜欢出风头,这其中的乐趣,她也想让郑嘉和尝一尝。 前方新球已出,南康泽事先夺下球。 令窈果断抛下自己的礼义廉耻,大喊:“先生,今日若能赢下比赛,以后我唯你马首是瞻!” 孟铎抬眸。 隔得太远,令窈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看见他抬臂挥了挥月杖,以作回应。 令窈更为着急,球都被人抢了去,他竟还慢吞吞地同她挥杖,也不怕被人趁虚而入。 一炷香后。 令窈面上再无焦急,只剩呆愣。 场上孟铎手持月杖,乘马奔跃,驰骤如神,气势壮阔。 他一出手,场上无人能近其身,就连南康泽,自在孟铎手里丢掉第一球后,连球的影子都没再摸过。 即便是众人合力围剿,也没能挡住孟铎的攻势。 令窈看痴眼。 哪有他这么霸道的打法,竟比她还要凶蛮百倍。 偏生他天生一股雅然姿态,即便是霸道,也不令人觉得蛮横,反倒生出可远观不可近探的气势,让人只觉可触不可及。 剩下七钱新球,孟铎凭一人之力,轻松自如地夺下比分。 四周呼声此起彼伏,全都喊着“孟先生”。 郑家席位间。 郑家兄妹瞠目惊舌,郑令佳赞叹,“孟先生好厉害。” 郑嘉木点头:“对啊,还好是孟先生替了我,换做旁人,哪有这本事?” 郑令清又妒又气,妒忌孟铎助长令窈威风,语气酸酸道:“要是刚才我哥哥上场,说不定能比孟先生更厉害,他不屑罢了。” 郑嘉辞喊住她:“清姐,不得无礼。” 郑令清哼声。 从前别人提起孟铎,只道郑府那位西席先生相貌才华出众。今日又多添一样,球术绝妙,能文能武。如此年轻有为的男子,在场适婚女子谁人不心动? 旁边已有别府姑娘过来打探:“那位孟先生,可曾娶亲?” 郑令清心情不畅,正好拿人撒气,阴阳怪气地说:“你问我作甚!你得去问我家中四姐姐!孟先生入府做了她的老师,她什么都要霸着,为人又刁钻,不是谁人都能做她师娘,你若运气好,兴许她会搭理你两句。” 郑令佳拉住她,训斥:“清姐,你若再这样,以后鸣秋之宴,我再也不带你来。” 郑令清这才勉强吐出两句致歉,转过脸同郑嘉辞悄声说:“哥哥,明年我也要打马球,你与我一队。” 郑嘉辞随口应下:“好。” 郑令清心中燃起野心:“我要拿头筹,要将四姐姐比下去。” 郑嘉辞笑:“何必同她比。” 郑嘉木听到三房兄妹聊话,心直口快,插嘴道:“比也比不过。” 郑令清气得去捶他:“四哥哥偏心。” 郑嘉木指了郑嘉辞:“不信你问你亲哥哥。” 郑令清看向郑嘉辞,急于得到肯定。 郑嘉辞默不作声,假装没有听到。 郑令清更气了。 众人皆在议论孟铎,唯独一人神色凝重。 郑嘉和端坐轮椅,目光悠远,定在令窈身上。 不远处的马球场上,她正在奔向孟铎,粉腮玉肌,大汗淋漓,面上神情兴高采烈。 不知她同孟铎说了什么,大概是讨喜话,孟铎冷冽的眼眸中竟也有了笑意,抬手刮过她的鼻尖。 “哥哥。” 郑嘉和回过神,郑令婉已在跟前。 郑令婉伸手,准备将郑嘉和裘衣间松落的细带系紧:“哥哥是在担心四妹妹吗?如今她下了马,哥哥不必再为她操心。” 郑嘉和挥开她的手:“我自己来。” 郑令婉一双手悬在半空,尴尬窘迫,勉强笑:“哥哥怎么了,从前这些琐事,不都是我为哥哥做吗?” 郑嘉和抬目接住郑令婉沮丧的眼神:“阿婉,你该与你的姊妹们一起玩闹,而不是日日守在我跟前。” 郑令婉讥笑:“哥哥不是让我远着四妹妹吗?” 郑嘉和:“没你四妹妹,还有你阿姊,三妹五妹。” 郑令婉憋了许久,索性将心里话吐出来:“哥哥的意思,是怕我害了四妹妹不成?” 刚好令窈回来,带着大获全胜的喜悦,直冲郑嘉和而去:“哥哥!” 郑嘉和含笑:“慢点,小心跌倒。” 郑令婉身形一顿,窥见郑嘉和眼中截然不同的眸光,她只觉得呼不过气,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径直跑出去。 令窈好奇:“二姐姐怎么了?” 郑嘉和:“或许是口渴急着喝水。” 令窈:“我那有蜜糖水,现在就让鬓鸦拿给二姐姐。” 鬓鸦得了命令,端起蜜糖水去寻郑令婉。 令窈一心想着向郑嘉和炫耀她的胜利,无奈帷棚太吵,她将他推到别处。 周围僻静,只剩他们两人,她迫不及待问他:“哥哥,今天我厉害吗?” “厉害,无人比卿卿更厉害。” 她光听到他的回答还不够,必须看到他脸上赞赏的神情才够。 令窈弯下腰嬉皮笑脸凑近,得意过头,差点同郑嘉和脸碰脸。 郑嘉和文气白净的面庞不躲不闪,红薄唇角微仰,抬手将她头上戴歪的幞巾取下,隔着咫尺之距,他气若幽兰,呼吸洒在她额间:“你看看你,也不知道先换件衣裳,出了一身汗,风吹最易受凉。” 令窈索性伏下去,枕在他膝上说:“我拿了头筹,一时高兴,哪还顾得了这些。” 郑嘉和拿出贴身用的方帕,细细为她擦拭鬓边汗珠,道:“方才我走开一小会,回来才知道,嘉木不能陪你一起比赛,当时你一定很急。” 令窈笑:“还好有孟先生,我运气好得很,哥哥不必为我担忧。” 郑嘉和苦笑:“是,你运气一贯很好。” 令窈想起什么,忙地起身:“差点忘记大事,哥哥,你快点拿赌筹兑钱,我……”腰间没有荷包,她寻遍全身都找不到那枚装了赌筹的荷包,转身就要往回找:“到底哪去了?” 郑嘉和轻轻拉住她衣袖:“一个荷包而已,丢就丢了。” 令窈怨自己不小心:“没了荷包里的赌筹,哥哥拿什么换赌赢的银两?” 郑嘉和并不在意银两:“卿卿赢下头筹,我就很开心了,钱财乃身外之物,不要也罢。” 令窈心中还是发闷,打定主意:“待会我让人守着,谁拿了哥哥的赌筹去换钱,谁就是捡到荷包的人。我为哥哥赢回的银两,决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她说完话,望见郑嘉和正在看她,眼中似有深意,仿佛她脸上沾了什么似的。 令窈胡乱擦脸,小声问:“哥哥作甚这样盯着我?” 郑嘉和:“方才卿卿说,那些银两是为了我赢回来的。” 令窈这才发觉自己说漏了话,眼下双腮泛红,声音更轻:“哥哥听错了。” 郑嘉和比平时顽固:“我没有听错。” 令窈难为情,羞于承认自己为了他才那样拼命,趁郑嘉和不备,抽出被他压住的袖角,撒开脚丫子跑开,不忘回头嚷:“我是为了自己高兴,就是你听错。” 郑嘉和没有追过来。 令窈吁口气,却在拐角处撞见孟铎。孟铎身形颀长,瘦削硬朗,她猛地一下撞上去,捂住脑袋喊疼。 孟铎腾出一只手,作势是要替她揉揉额头,指尖一触到,瞥见小姑娘偷笑的神情,立即收回手:“娇气。” 令窈跟上去:“哪就娇气了?明明是先生撞到我,还不许我喊两句疼吗?” 孟铎点她眉心:“装得倒挺像,替你赢了马球不够,还想让我像别人那样将你捧在手里嘘寒问暖吗?” 令窈理直气壮:“对,先生真聪明。” 孟铎笑:“懒得理你。” 令窈跟上去问:“先生,你作甚到这边来?” 孟铎:“寻遍各处不见你,所以来这边找。” 令窈受宠若惊,跑到孟铎前面,负手在背,倒着走路:“看来先生外出一趟,长进不少,总算学会关心东家了。” 孟铎垂眸睨她:“知道我今日为何出现在围场吗?” 令窈摇头:“不知。” 孟铎敲敲她脑袋:“自然是为了寻你回去问功课。” 一走数月,临行前给她布了文章功课,他不在跟前盯着,也不知道她是否勤学刻勉。 小姑娘做贼心虚的模样摆在眼前,孟铎心里有了答案,冷着脸说:“你若答不出,我定要重罚你。” 令窈捂住两只耳朵,逃得比兔子还快:“我什么都没听见。” 因为有令窈在的缘故,加上孟铎这个半路跑出来的西席先生,今年鸣秋之宴郑家备受关注。 令窈比完赛马和马球后,瘫坐席位不再动弹,剩下半天时间全在吃喝。 别的遗憾倒没有,就是守了一天,直到鸣秋之宴快结束,也未能守到拣荷包的人。 起先她以为华晟是那个拣荷包的人,纠缠之余,庄家替华晟作证,说华晟确实押了她赢。 华晟手捏银票,嘲笑她:“多谢郡主施恩,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然能从郡主身上榨到银子。” 还好她嘴厉害,头一句便问倒他:“你脑子有病吗,竟然押我赢。” 华晟急眼:“老子……” 令窈瞪回去:“嗯?” 华晟余光瞥见华大老爷派来盯梢的管家,一句粗话卡在嘴里,只得硬生生吞回去:“没什么。” 不远处,华朝将自家哥哥没出息的样子瞧在眼里,和身旁南文英感慨:“南姐姐,你看他。” 南文英心不在焉,没有听她说话。 华朝瞧见南文英手里攥着什么,好奇问:“南姐姐,你手里拿的什么?” 才碰到,南文英回过神,像是触电般推开她,连忙将荷包收好:“没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第 34 章 夜晚郑府摆小宴, 原是为远行而归的孟铎接风洗尘,逢上今日鸣秋之宴令窈大出风头, 家中兄弟姊妹你一句我一句,聊起明年鸣秋之宴的押注, 有说有笑, 一时间热闹非凡。 席间, 孟铎命山阳将从外面带回的礼一一奉给众人, 郑府长辈的礼各人各一份, 送给小辈的礼, 则是一应笔墨纸砚。 大老爷敬酒:“先生客气, 长途跋涉不容易,何必捎上这些。” 孟铎只道:“一些做不得数的小玩意罢了。” 大老爷瞥一眼前方老夫人手里拿着的画。《雪梅双鹤图》, 边景昭真迹。价值连城的名画,竟也成了不得数的小玩意。 这位孟先生虽客居郑府,但论出手阔绰,他这个主人家还真比不上。 家中众位小辈正在议论孟铎送的纸笔, 大老爷道:“你们还不快感谢先生。” 大家齐声说谢。 只令窈一人道:“大伯此话差矣,先生算是半个郑家人, 家里人给家里人送礼, 哪用得着说谢, 先生, 你说是不是?” 孟铎一杯酒碰到唇边, 从酒杯里抬起眼望过去。 令窈笑弯眼, 正对他的视线。 孟铎放下酒杯, 说了句:“是。” 大老爷无奈道:“先生,你不用惯她,你若惯她,府里就无人能管得住她了。” 大家哄笑,老夫人打趣:“业成,你吃你的酒,他们师徒俩的事,哪轮得到你多嘴。” 大老爷连连说是。 郑令清悄悄从座位起身,绕到令窈身后,手里捧着孟铎送的笔墨,小声问:“四姐姐,先生送了什么给你,让我看看你的那份。” 令窈让鬓鸦拿出来。 郑令清一看,心满意足,露出讥讽的笑容:“原来和我们的一样,我还以为先生待四姐姐有多不同呢。” 令窈抿唇,趁郑令清不注意,抬臂一个爆栗打她额头上,不以为然笑道:“先生待我同你们一样,但我待五妹妹,同其他人不一样呀。” 郑令清捂住额头跑开,眼泪汪汪扑进三奶奶怀中:“娘,四姐姐欺负我。” 三奶奶讪笑,其他人权当没听见。连三老爷也指了郑令清说:“清姐,吃宴哪能掉眼泪。” 郑令清这才止住闹腾的劲。 小宴结束后,大家各回各院。原本令窈约了令佳和令玉,准备打一晚的叶子牌,才刚起身,被孟铎叫住:“郡主,夜课。” 令窈呜呼哀哉,企图糊弄过去,道:“先生才回来第一天,白日里又为了我辛劳,还是先歇歇罢。” 老夫人发话:“卿卿,不得违逆先生的话,快去。” 令窈不情不愿跟上去。 绕过半大门,走出粉油影璧,令窈仍在叹气。孟铎斜斜一缕视线落过去,观察数秒,轻飘飘丢出一句:“白天是谁说若赢了比赛,唯我马首是瞻?” 令窈不叹气了,一改刚才装出来的忧伤模样,笑嘻嘻赖账:“我都快忘了,难为先生还记得。” 孟铎睨她:“上个夜课而已,你就委屈成这样,以后要真让你做些什么,你还不得把刀架自己脖子上?” 令窈摸摸细白的脖颈,语气严肃:“好不容易长成花容月貌,我可舍不得一刀子割下去。” 她故作正经的姿态实在讨喜,老气横秋,却又不失乖巧可爱。到底是相处久了,看惯她没皮没脸的样子,便是顽皮取闹,也让人不忍责备。 孟铎想起此番与梁厚的重逢,一晃两年过去,他这位好友依旧惦记着昔日顽劣的学生。 令窈见他许久不回应,悄悄偷瞄他倨傲冷峻的侧脸,缓缓道:“先生,你肯定又在想稍后该如何责罚我,我索性告诉你,你布下的功课,我一个字都没看。” 孟铎停下脚步,风吹动他宽袍翩翩,他转过冷如寒玉的眸子,定在她脸上,道:“你倒实诚。” 令窈不敢看他,撇开眼,任性的气焰蔫了一半,破罐子破摔:“不然还能怎样,现在说出来,总比待会被先生百般羞辱强。” 孟铎眉尾微挑:“为师何时羞辱过你?” 令窈暗骂他记忆差,刚入府那会是谁连个正眼都不给她,现在倒装起糊涂来,真是无耻。 她心中腹诽,面上端得奉承,随口道:“先生的聪明才智,无时无刻不让人自惭形秽。” 孟铎未曾言语,继续前行。令窈迅速跟上,瞧见他唇边的笑意,如隔云之月,朦朦胧胧,煞是好看。 她心里头那点子敬畏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得寸进尺搭上去,靠在孟铎袖边,问他:“先生,今日五妹妹的话,不知道你听到没有?” 孟铎没有推开她,而是任由她双手挽住他臂膀,问:“什么话?” 令窈道:“她说,先生待我并无不同。可我是先生关门弟子,家学里的学子们怎配与我相提并论?我猜测,先生定藏了一份礼,只待无人之处,再赠与我。” 她踮起脚,摊开手,将手心递到他面前,堂而皇之地要礼物。 孟铎慢悠悠从袖下伸出手,点点她的掌心:“确实有份特别的礼物给你。” 令窈惊喜:“我就知道!” 孟铎:“为师教你的渊博学识,便是天底下最特别的礼物。” 令窈无语凝噎。 哪有人将这个当礼物的。论耍嘴皮子,孟铎当属第一。 她放慢脚步,隔出一大截距离,无声宣示自己的小脾气。孟铎也不回头看她,只顾走自己的路,好似他身后没有人似的。 令窈气鼓鼓冲他背影扮鬼脸,低声嚷了句:“臭孟铎。” 孟铎回眸:“你说什么?” 令窈假做无辜,抬头望夜:“啊,今晚星星真多。” 又走一段路,却不是往书轩斋的方向。令窈已经认命,无论孟铎带她去哪,今夜免不得熬死在功课里。 令窈宽慰自己,念在他今日为她挣脸面的份上,她惯他一回也算不得大事。挨骂罚抄,受就受了。 结果越走越偏,路也越来越难走。 令窈朝前看,都已经走过府里最南边的花腰桥,再往前走,就是府中久经失修的石楼。 小小一栋石楼,早已弃用。她实在不明白他为何带她来这里。 “先生,要罚我,回书轩斋罚便是,何必带我到这吓唬我。” 孟铎默不作声。 待令窈走近了,望到石楼面貌,不由一愣。 石楼焕然一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修葺的,虽地处偏僻,但全无从前颓然之象。一看便知花了许多功夫。 孟铎牵了她往石楼上去:“此楼地处高势,几个月前我托大郎将石楼改成观星楼,已经修整完毕。” 青石大台子两边对称,中间一道凹槽从顶延伸至地面。从踏道登至台顶,望得头上浩瀚星河。自台顶俯瞰,正北处有一量天尺,石台正南,摆一简仪。 青石垒出的石圭有细水缓流,满天星空倒映水中。 令窈看看天,又看看地,仿佛有两条银河万丈同时星光闪耀。 她玩心大发,挣开孟铎的手,爬上爬下,兴奋欢喜。前后都看完,累得气喘吁吁,才肯回到孟铎身边。 “先生,你怎会想起修这个?” 此地没有座椅,她满身是汗,不想坐地上被孟铎嘲笑礼仪,实在没力气站,只能假借问话的由头,不动声色将他当成人形柱子,背靠背,肆无忌惮赖着他。 孟铎蹙眉,下意识想要挪开,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停在原地,任她倚靠。 他轻启唇齿:“为师说过,要让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已学过星象,但书中所学毕竟是死物,活学现用才能融会贯通。” 令窈语气自满:“原来这观星台是为我修的。” “是。” 她笑意更浓,刚要再说两句,听得他添一句:“所以往后每日夜课要多添半个时辰。” 令窈一怔,旋即鼓起腮帮子,闷闷道:“先生真扫兴,明日我就让人拆了它。” 孟铎没说话。 令窈背靠着他,看不见他此刻面容神情,只得嘴上试探:“先生?” “为师在。” 令窈欲言又止。 片刻寂静后。 他问:“何事?” 小姑娘声如蚊呐,语速颇快:“我很喜欢它,谢谢先生。” 他没接她的谢,而是问:“为师教你的口诀中,秋夜北斗靠地平,下一句是什么?” 令窈对答如流:“ 仙后五星空中升。” 他继续考她:“斗柄西指?” “天下皆秋。” “斗柄东指?” “天下皆春。” 他点点头,又问:“五星是指?” 令窈:“辰星,太白,荧惑,岁星,镇星。” 孟铎甚是欣慰:“很好。” 令窈得了夸赞,浑身骨头都痒起来,百无忌讳地说:“先生,你教我这么多,就不怕害了我吗?” 孟铎疑惑:“何出此言?” 她笑道:“待我学成,哪还看得上凡夫俗子。” 孟铎一语点破:“你眼比天高,即便不学,也看不上凡夫俗子。” 令窈将后脑勺靠他背上:“那先生呢?先生博学,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要找一个合心意的枕边人,只怕难于上青天。” 孟铎:“既然难于上青天,那便顺其自然。” 令窈觉得稀奇:“难道先生从来没有过心上人吗?” “没有。” “先生当真冷血无情。” “情分很多种,不一定男女之情才叫情。有些人即便孤苦终老,也能怡然一生。” 令窈笑道:“看来先生绝不会痴情于谁,先生只爱自己。” “世间痴情之人多如牛毛,不差我一个。” “先生敢不敢与我做赌?” “赌什么?” “赌将来遇到心爱之人,先生定会像世间其他男子那般发狂发痴。” “绝对不会。” “若先生输了?” 他只觉得好笑:“从此你便唤我徒儿,我认你做师父。” 令窈哪料得到以后的事,她连自己的事都无法全盘把控,无非是为了玩笑,捉弄于他:“一言为定。” 今晚没有月亮,只有清风繁星,桂花飘香。 令窈贪恋嗅香,满目星星,惬意至极。孟铎寡言,与她说上许多话,此刻便不再开口。 她喜欢同他讲话,他从不将她当小孩子,也不看重她郡主身份。她在他身边,无需拘泥,只需做当年那个十八岁的郑令窈。 她还想听他多说两句,拿出话来逗弄他:“我问过山阳,他说你们本该三日后才到,先生非要快马加鞭赶回来。” 孟铎忽略她话里的打趣,语调平缓,无情无绪:“在外耽搁许久,不想在路上浪费多余时间罢了。” 视野中有什么一晃而过,令窈惊愣,揉揉眼睛,喊:“先生,你看,是彗星!” 闪亮的白线劈开墨黑色夜空,一道又一道,轻曼飘逸,光彩夺目。 令窈第一次看见彗星如雨降落,前世她听人说过,却从未亲眼瞧过,她贪睡又懒惰,即便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星象,也与她无缘。不成想,今日却阴差阳错遇见了。 令窈屏住呼吸,目不转睛,被眼前美景惊得说不出话,震惊之余,听得孟铎玉石般的声音落下来:“好看吗?” 哪能不好看。令窈语气激动:“再没有比这更好看的了。” 他也仰头望星,喃喃道:“为师夜观天象,推测今夜有异象,果不其然。” 她一愣,随即被彗星吸引全部注意力。 星星将夜空烧亮,一串连一串。 她想,她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今夜。 令窈痴痴地看着,彻底沉醉其中,直至薄薄的夜恢复如初,孟铎唤醒她,她也不愿离开。 “再等等,兴许还有。” “没有了。” 令窈不甘心:“万一呢?错过岂不可惜。” 孟铎挪步,踱至她跟前。 小姑娘高高仰着脑袋,眼睛张得大大的,渴望地望着星空,嘴里抱怨:“先生,你走开些,别挡住我。” 孟铎无奈,抬手将她脑袋掰回来:“瞧你脖子都快扭断。” 令窈被迫由仰望星空变成仰看孟铎,一本正经:“此等良辰美景,脖子扭断也值当。” 孟铎笑了笑,不再劝她,轻步往外。 令窈看看天上,又看看孟铎,此地荒凉寂静,她不敢一人久呆。 她一边朝他跑去,一边叹气,口吻遗憾:“彗星真好看,下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看到。” 孟铎停在石阶上,见她追到跟前,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给你。” 令窈接过:“是什么?” “关门弟子的特别礼物。” 令窈神情得意:“先生口是心非!明明有还骗我说没有!” 她打开一看。 香囊里面装着一块小小的石头,形状奇怪,她从未见过。 孟铎:“是陨石,天上掉下来的彗星所化,有它,你便可日日观彗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第 35 章 凉风习习, 天气变幻多端,由秋入冬, 似乎是一眨眼的事。 半月前的一场彗星如雨,仿若就在昨晚, 令窈久久未能回过味。 波澜壮阔的美景之下, 除了动人心魄的奇迹外, 还有民间说法各异的猜测。就连院子里的小丫鬟都谈起星象吉兆。 “外面到处都传, 说是老天爷在警示当今圣上, 所以才遣天兵天将降下扫把星。” “我听的倒不是扫把星,而是吉星高照, 预兆我朝万国来贺?” 鬓鸦同喜夏进屋, 两人边说边笑, 鬓鸦余光望见花窗下坐着的小姑娘, 眼珠子一转, 戳戳喜夏。 两人轻手轻脚地,准备从后面吓令窈, 刚走近,便听得令窈说:“早看到你们了,班门弄斧,也不看看我是谁。” 鬓鸦啧声:“你能是谁, 无非是郑府第一吓人精罢了。” 令窈东倒西歪坐在紫檀小椅上, 双手托腮靠案边, 斜斜侧过脑袋睨她们, 娇嗔:“算你知趣。” 鬓鸦弯身将掉落在地的披风拾起, 拍了拍灰,同喜夏道:“你看看她,魔怔一般,日日在窗下坐着,连风吹落氅衣都不晓得。” 喜夏笑着走到跟前,将令窈打量一通,道:“老太太这几日也总念叨,说郡主坐她屋里时也爱往窗外瞧,好像天边挂了什么似的,生怕错过。” 鬓鸦指着外面道:“那天上可不就挂了几颗星星么。” 喜夏:“青天白日的,哪有星星?” 鬓鸦:“当然有,不信,你走近些瞧,看到了吗,那几颗星星就长在她眼里。” 喜夏一阵大笑:“确实,郡主一双黑眸胜似繁星。” 令窈嗤笑:“你们两个小蹄子。” 鬓鸦挽过喜夏,问令窈:“方才我们说话,你肯定听到了,你说说,到底是吉星,还是凶星?” 令窈懒懒倚回去,仰头望窗外,想起那晚壮观的彗星雨,缓缓道:“先生说了,凶吉只在人心,观天象是为知世事,而非断吉兆。” 鬓鸦笑着领喜夏往里屋去取盘子,送走喜夏后,鬓鸦回屋,发现令窈仍呆呆地仰望天空。 鬓鸦叹口气:“都怪孟先生,好端端地带你看什么星星,现在好了,成了痴人一个。” 令窈不理她,笑意徐徐:“你懂什么,那一晚的星星,是我见过最美的东西,无论是谁,只要看上一眼,定终身难忘。”她伸手将花窗下的香袋拿在手里,继续道:“我眼里没有星星,可我屋里有星星。” 鬓鸦抽张杌子坐下,拿过香篮里的丝线打璎珞:“在哪,我怎么没瞧见。” 令窈得意洋洋将香袋里的陨石取出给她看:“就这个。” 鬓鸦哟一声大笑:“我当是什么绝世宝贝呢,原来是块破石头,看你宝贝得,这些天连碰都不让我们碰一下。” 令窈将陨石攥在手心,敛神严肃同她道:“这可不是寻常石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女娲补天,用的就是它。” 鬓鸦呆愣,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唬住,小心翼翼地问:“女娲娘娘留下的天石?” 令窈:“正是天石,所以你以后要日日供奉,小心伺候,说不定哪里里面会蹦出个仙人来。” 鬓鸦也不打络子了,诚惶诚恐地盯着她手里的陨石,嘴里念念有词,将十八罗汉到观世音菩萨全都念一遍,作势就要磕拜。 令窈终是没忍住,捧腹大笑。鬓鸦回过神,得知自己被骗,气得要挠她腋窝腰肢。 令窈笑着闪躲,边跑边说:“它虽不是女娲留下的天石,但确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兴许已经历经万年岁月。” 鬓鸦跑不过她,只得作罢,好奇问:“你怎知它历经万年岁月?” 令窈:“先生告诉我的。”她停在花窗前,指了外面的天空说:“那晚我看到的,便是万年岁月。” 鬓鸦笑着摇头:“我无缘得见万年岁月,我只知道,再过两三个月,郡主又要过生辰了。” 说罢,她绕到屏风后,捧一屏小铜镜上前,照出里面令窈的模样。 令窈定晴一看。 镜中人勾唇浅笑,莹白小脸灵动纯真,光影下一对黛眉不画而浓,眸底皆是明亮的自信。 她长得快,身形已同郑令婉差不多,只是比郑令婉稍微再要瘦白些。她不喜柔弱似柳,一年四季,骑马射箭从不落下,长年累月,娇媚之余自有一股英气。 令窈丢开香包,天空也不看了,专心致志凝视镜子里的人,嘴里煞有介事道:“鬓鸦,不得了,这是块宝镜。” 鬓鸦四处端详:“宝镜?” 令窈抚鬓而笑,清眸流盼:“不是宝镜,哪能照出天仙下凡?” 鬓鸦差点呛住,回过神哭笑不得,连连称是。 提起过生日,令窈也开始盼,做寿星的滋味谁不喜欢,若是可以,她恨不得日日过生辰。 日子一晃而过,冬寒冻不住时间飞梭,眨眼又到除夕,总算在大年初一等来她今年的生辰宴。 依旧同往年一样,郑府大办宴席。 因着春考两年一次,今年大老爷和郑嘉辞没再上京,而是留在临安做来年备考。 郑家人没去汴梁,无人稍带礼物书信,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圣上早早地就派人送来生辰礼。 去年是做九岁生辰,今年是做十岁生辰,满岁生辰,更添郑重。圣上御前的大太监亲自护送贺礼,又有锦衣卫开路,排场气派,临安城内全城惊动。 圣心如此,汴梁各府王爷与世家的礼物也一箩筐似地送往临安。大半个郑府,差点被贺礼淹没。 世人感慨令窈盛宠不衰,不是公主,胜似公主。外人瞧着眼红,令窈自己毫无触动。 盛宠又有何用,她现在还不是在临安城里待着。 大太监到令窈跟前问安,将圣上的话带给她,等着要回信,令窈却说不写回信。 “舅舅自己不写信给我,却让我回信给他,我不要。” 她虽不写书信给皇帝,但动笔回了太子和三皇子的问好信。 大太监急得焦头烂额,去求大老爷,让大老爷劝,大老爷知道劝也无用,索性说:“要么带回去罢,圣上问罪,也方便些。” 大太监叹气:“圣上何尝不想让洒家带郡主回去,可惜太后娘娘不许。” 大老爷没忍住,皱眉说:“我家卿卿也不一定要回去,临安城虽比不得汴梁,但也算是富饶之地,还请相公托告圣上与太后娘娘,说卿卿在家,一切安好。” 大太监笑:“前年见大郎,大郎还万分怔忡,今年倒宽解了。” 大老爷摆摆手笑。 大太监两手空空回了汴梁,将令窈的话,一字不动悉数禀给皇帝。皇帝不恼反笑,是夜,一封书信自皇城内快马加鞭送出,指明送到临安郑府小郡主手中。 皇帝的信到了,令窈这才肯回信。 皇帝的信洋洋洒洒几大页,令窈的回信却只有零星几个字。 一句“舅舅,卿卿想你了。”便打发了。 御前小太监战战兢兢,提醒:“郡主,不多写几句吗?” 令窈沉吟半刻,又在纸上加一句:“还有,不要砍梁厚的脑袋。” 小太监无可奈何,带着两句话的回信赶回汴梁。皇帝看过书信后,一笑而过,命人送去墨宝,这次没再写信,而是口谕告之一个“好”字。 几番来回,折腾得郑府人心惶惶。至五月中旬,圣上又赐下节气避暑一应物什,皇恩浩荡的余威,直至七月才缓缓消散。 令窈在孟铎处习书,心境平淡如水。起先孟铎教她兵法谋略,后又教天文地理,如今多加一门算术,每日功课繁琐,日日充实,一月当一天过。 直到孟铎提醒她,过几日是乞巧节,放她一日轻松,她才恍然回过神,原来日子过起来这般快。 “先生自己想去顽,所以才说明天放我一日。” 孟铎手中一把扇子,轻敲她脑袋:“你若不想去顽,那便照常来书轩斋。” 令窈见好就收,露出皓白贝齿,同他笑:“当然要去顽,先生同我一起么?” 孟铎斜眼睨她:“我若去了,只怕你又要怨声连天。” 令窈不再假惺惺地奉承他,嘻嘻笑就当默认了。 她同姊妹们一起玩闹,他若来了,确实不合适。 七夕佳节当前,同往年一样,临安城内大户人家都在府里搭建应节的彩楼,郑家的楼棚早就搭好。除年初令窈过十岁生辰外,郑府今年第二回做热闹。 各房姑娘屋内皆摆上摩睺罗小像以做乞巧,郑令佳来找令窈,见她屋里没摆摩睺罗,以为是底下丫鬟忘记,开口就要让人去库房拿。 令窈笑着阻止她:“我不要那玩意。” 郑令佳连忙捂住她嘴:“举头三尺有神明,七夕佳节,怎能不拜摩睺罗?” 令窈双手挂上郑令佳脖颈,秀眸惺忪,暑夏日光照亮她闪烁□□的肌肤:“我的姻缘我自己定,不用拜神佛。” 她语气肯定,连笑容都信心十足,郑令佳羡慕:“也就你敢讲这话。” 令窈蹭她怀中撒娇,朝她要东西:“阿姊,今年你怎么不送果食花样给我?去年你送的种生五颜六色,最是好看,可惜只能摆几日,不然留在屋里发臭了不好闻。” 郑令佳轻拍她的手,握在掌心,说:“外头的果食花样更好看,到时候你要哪样,我全买给你。” 令窈惊讶,问:“阿姊,今晚你肯出府?” 七夕节不设夜禁,城内通宵达旦,夜集至天明才结束,城中富贵之家也好,平民百姓也好,家中有年轻男女,吃过夜饭便放他们去街上赶夜集。 自从郑令佳两年前差点被宁家算计婚事后,心中生怯,能推的往来全都推掉,尤其是七夕节这种日子。今日倒难得,竟主动说要去赶夜集。 郑令佳面露羞色,小声说:“如果你愿意陪我,我就去。” 令窈一口应下:“我哪会不愿意,别说是今夜,便是从今往后日日夜夜,我都愿意陪阿姊。” 郑令佳含笑,点她额头:“卿卿惯会哄人。” 因着夜里要出门的缘故,家中兄弟姊妹早早地在老夫人处用了晚饭,到彩楼拜完,这才回屋换行头。 临安城内习俗,七夕佳节,街上众人皆戴面具,腰间系挂一块留有姓氏与家中排行的玉牌。 令窈最先装扮完毕,她做男装打扮,英姿飒爽,带了鬓鸦到后门等人,其他人都没来。 等了半刻,忽地身后传来谁的声音:“飞南,府里何时多出一位小公子?” 令窈回头,看见郑嘉和端坐轮椅,笑容温煦,锦袍玉冠。 他手边一轮面具,和她手里拿的一样。 皆是玉人白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第 36 章 纯白玉人像, 眉目雕刻,不悲不喜, 仿若菩萨,看遍世间万事, 所以才得一副温润如玉的面孔。 小丫鬟将面具送到碧纱馆时, 令窈一眼看中这张纯白玉人面具。本以为不会有人和她挑一样的, 毕竟七夕佳节大家偏好其他喜庆点的面具, 连鬓鸦也劝她是否要另换一张。 可她还是喜欢这张。 和别人一样有什么意思。 没想到, 郑嘉和竟也选了这张。 令窈看看面具,又看看郑嘉和, 心中感慨,是了, 没人比他更适合这张无喜无忧的菩萨态了, 难怪他也选它。 两个人手里拿着同样的面具,旁边飞南笑起来:“这位小少爷怎么挑了和我家少爷一样的面具?这要戴上去, 哪分得清谁是谁?” 令窈将面具别腰间, 取出折扇搧开, 学少年郎风流倜傥,笑着走向郑嘉和:“阁下好眼光,但这张面具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戴的。” 郑嘉和问:“那什么人才能戴?” 令窈停在他跟前,衣袂翩翩,两人袍角相接, 她伏低身, 宝光灿烂的笑意向着他:“得像我和我哥哥这般玉树临风的男子才配。” 郑嘉和笑问:“哦, 你哥哥是谁?” 令窈啧啧,端出骄傲自满的模样:“临安城内第二美男子,郑家二郎是也。” 郑嘉和拉过她衣袖,问:“怎么才是第二,第一是谁?” 令窈高扬下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本人。” 飞南和鬓鸦捧腹大笑。 郑嘉和眸中蕴笑,稀薄的夕阳在他身前投下一层光影,令窈站在他的影子里,缠着他问:“哥哥,你快说,我这身打扮好不好看?” 郑嘉和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说:“让我仔细看看。” 令窈抬臂,踱步转圈,问:“怎么样?” 郑嘉和:“好看,绝世少年郎说的就是卿卿这般。” 飞南也跟着说:“还真别说,郡主扮起男装,确实像个十三四岁的小少爷。” 鬓鸦笑道:“郡主个头长得快,虚报三四岁也能唬住人。” 他们说得再好听,令窈也不满足,非要听郑嘉和亲口说一遍才作罢:“我和哥哥十三岁时相比,谁更俊?” 郑嘉和:“卿卿俊。” 令窈这才知足,得意洋洋去拢郑嘉和腰间玉牌:“今晚七夕夜集,哥哥身上这块玉牌,只怕会让城内姑娘争得头破血流,即便抢不到玉牌,那些姑娘手里的荷叶子也会将哥哥淹没。”她停顿,看向飞南,打趣:“你可得护好你家二少爷,莫让他被人吃了。” 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七夕这夜,临安城内女子多以莲叶为赠礼。 郑嘉和手心覆上去,攥了她和玉牌,道:“卿卿多虑,城中俊俏郎君甚多,我无才无德,并不讨姑娘喜欢。” 令窈:“哥哥惯会自谦。” 郑嘉和思忖,道:“那便不带玉牌不收荷叶?” 令窈唔一声,故作深沉:“哪能不带玉牌不收荷叶,但我心疼哥哥,愿意为哥哥分忧。” 郑嘉和就知道她有这一句,顺着往下问:“卿卿如何替我分忧?” 令窈一把拽过他的玉牌,面上露出奸计得逞后的顽劣:“我和哥哥换玉牌,哥哥戴我的,我戴哥哥的,今晚我是郑二郎,你是郑小四。” 郑嘉和笑意温柔:“好。” 飞南连忙道:“使不得,不能互换玉牌,万一郡主打着二少爷的名头做出什么事……” 郑嘉和一个眼神飘过去,飞南捂住嘴,却还是要继续从指缝里透出声音:“而且男子女子玉牌不同,少爷哪能戴郡主的玉牌?” 鬓鸦也道:“郡主胡闹,即便你长得快,但与二少爷身量差太多,更何况……”她目光触及郑嘉和坐着的轮椅,话到嘴边立马咽回去,改口道:“认识的人一眼就能识破。” 令窈努嘴,怏怏看向郑嘉和:“哥哥怎么说?” 郑嘉和低眸将玉牌系到她腰间,嘴里只有一句话:“卿卿说了算。” 令窈嫣然一笑,前世从未说出口的话此刻抛出来也不觉得羞耻:“哥哥对卿卿真好,卿卿最喜欢哥哥了。” 郑嘉和微愣,目光定在令窈脸上。 令窈看见不远处的郑令佳,遂没在意郑嘉和的眼神,而是笑着往郑令佳那边跑。 郑嘉和呆坐轮椅,直至飞南嘟嚷出声:“少爷,若是今晚遇到心仪的女子,你拿什么和人家姑娘换玉牌,拿郡主的吗?” 郑嘉和垂目凝视手中攥着令窈塞过来的玉牌,须臾,他将玉牌系上,低喃:“它既系在我身上,我为何还要和别人换。” 不多时。 家中姊妹兄弟齐聚,临出发前郑嘉木指了令窈腰间的玉佩,道:“大家快看,四妹妹不害臊,抢了二哥的玉牌戴。” 令窈打落他的手:“什么四妹妹,今晚我是你四弟,我不抢他的戴,那你将你的玉牌让给我?” 郑嘉木捂紧:“不行。”他笑着指向郑嘉辞:“但你可以去抢三哥哥的,抢了两块玉牌换着戴,既做郑二郎,又可做郑三郎,岂不快哉? 令窈看过去,郑嘉辞的视线旋落她身上,眸子微合,眼神锐利,正经威严。 令窈哼一声,她要谁的玉牌都不会要郑嘉辞的玉牌。 戴上没地沾了晦气。 令窈移开目光,作势去抢郑嘉木腰间玉牌,郑嘉木不肯,两个人围着满院子跑,直到丫鬟来报马车已经准备好。 两辆马车,姊妹们坐一辆,郑嘉和坐一辆,郑嘉木与郑嘉辞骑马。 令窈抢了郑嘉木的马骑,将他赶去和郑嘉和坐马车。 郑嘉木从马车里探出头,抱怨:“四妹妹,你霸道无耻!” 令窈骑在高高的马背上,兴高采烈:“对呀,我就是霸道无耻。” 随行的小厮们笑哄。 郑嘉辞:“三弟,你四妹妹最有自知之明,何必你提醒她霸道无耻。” 令窈权当没听见,不与郑嘉辞并行,驾马奔到前头去。 一路从郑府到东宋门大街,蛋壳般薄薄的夕阳早就被黑夜打破,路上灯火辉煌,到处都是盛装游览的行人。 郑府的马车队伍驶入东门,有人议论:“那位小郎君是谁,好生俊俏。” 令窈挺直腰杆,面露骄矜。 郑嘉辞:“四妹妹,他们不是在说你。” 令窈定晴一看,潘楼边那几个妇人果然不是在瞧她,而是在瞧郑嘉辞。 郑嘉辞打马自她面前过,丢下一句:“稚气未脱,就算装扮成十三四岁,也盖不住顽童本性。” 令窈气鼓鼓冲他背影喊:“我倒要看看哪个瞎了眼的姑娘会送荷花叶给你。” 话虽如此说,但其实她也知道,郑嘉辞每年收到的荷叶不下一箩筐。 令窈气不过,翻出孟铎做比较。 若是孟铎赶夜集,哪还有郑嘉辞显摆的份。别说一箩筐,只怕连一片都收不到。 令窈这时忽地明白孟铎的苦心,他不凑热闹,兴许是为了临安城年轻男子考虑,实在太贴心了。 至辰时,运河边升起烟花,五彩绚烂,照亮天空。 伴随着烟花的绽放,众人心照不宣齐齐戴上面具。自此,七夕夜集正式开始。 令窈同姊妹们买了彩画金缕的蜡雁鸳鸯水鸟,到河边放水上浮,又到酒楼吃过各式果食,众人各走各的,街上人头攒动,回过神,身边只剩一个郑令佳。 令窈倒不急着去找人,街上这么多好玩的好吃的,大家又不能吃到一块玩到一块,反正郑家的马车就在东门口等,到时候玩累了自己找过去便是。 令窈挽着郑令佳往前,郑令佳面色迟疑,令窈问:“阿姊,你是不是想去看吹火斗茶?” 郑令佳:“你去不去?” 令窈看向前方的彩灯会:“我想去猜灯谜。”她主动将郑令佳推开,挽了她身边的小丫鬟道:“阿姊去看吹火斗茶罢,灯谜无趣,我猜完就来找你。” 郑令佳叮嘱小丫头跟着令窈,又取钱袋替令窈挂上。 相比于其他门市的热闹,彩灯会下,只有零星几个人。 换做从前,令窈才不愿意猜什么灯谜。不过是因为那日在孟铎处习书,同孟铎猜了几个灯谜,输得一败涂地,想要扳回一局,看到彩灯会,打算先练练手。 彩灯会的彩头是两枚鸳鸯花瓜,不同于其他纸糊的灯笼,花瓜是以璧白的玉石雕刻而成,拎在手里,甚是小巧别致。 总共二十个彩灯高悬,每个彩灯下系一灯谜,猜谜需一两银子,全部猜对即可领走彩头,先到先得。 一两银子才能猜谜,自然不会有太多人凑热闹。 令窈交完银子,兴致勃勃开始猜谜。 彩灯会的谜题比寻常谜题更刁钻,其他几个人猜一个错一个,渐渐地,彩灯会只剩两个人。 隔着花灯,她无意间瞥见对面那人的模样,着一身皂纱朱红圆领袍,身形修劲,年龄不大,大概十几岁左右,面上着黑纹面具,虽看不清样貌,但浑身的气势做派,一看便知是哪家的富贵小少爷。 她看他,他也在看她。 两双黑亮的眸子对上,令窈心头一顿,仿佛在哪里看过这双眼睛。 一时间想不起来,她也懒得再想,移开视线,专心致志猜谜,一鼓作气,将二十个谜底全都写到纸上。 她在写谜题,对面那人也在写,两人有意较劲,连下笔的速度都比起来。 最终还是令窈快一步。 她在孟铎手中磨砺,自信绝不会被这种小谜题难倒,交完谜底便要去领彩头。 手刚伸出去,还没碰到那对鸳鸯花瓜,被人摁住手背。 “兄台。” 令窈皱眉,抬眸看去,对面少年郎声线清亮,指了她手里的花瓜:“那是我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第 37 章 令窈不肯让:“谁说是你的, 这明明是我的。” 她一开口, 声音露出女孩子家的娇态。少年意识到什么, 忙地将搭在她手背上的手收回, 语气不似方才那般生硬, 好心提醒:“第一个猜对全部谜题的人才能赢得花瓜。” 令窈提着花瓜, 笑声倨傲:“我就是第一个,你晚了一步。” 少年坚持己见:“不, 我才是第一个。” 正是剑拔弩张时, 彩灯会主人走过来,手中两张谜底, 一张是令窈的,一张是那个小少年的。 令窈看向彩灯会主人,问:“你说,这对花瓜到底属于谁?是我还是他?” 彩灯会主人面露难色, 将两张谜底递给令窈,前面十九道两人答案一致,只除最后一道不同。 谜题是, 晴空朗月挂边陲, 打一字。 令窈微愣,她以为前面十九道颇难,最后一道一定最难。如今回过神才发现, 竟然在最简单的字谜上跌了跟头。 “应该是一个郎字。” 他猜对了, 她没有。 令窈盯着手里的花瓜, 再无得意自满。亏她刚才理直气壮地抢彩头, 原来她才是输家。 技不如人,最是羞耻。 令窈连忙将花瓜放下:“是我唐突了。” 彩灯会的彩头被人赢走,彩灯会主人就此收摊。 令窈输了比赛,闷闷不乐,转身往回走,走出几步,听到身后有人喊她:“兄台,留步。” 夜色茫茫,灯影重重,穿红袍金带的少年自人群中脱颖而出,手中一对璧白鸳鸯花灯,姿态闲雅,款款来至她跟前。 他挺拔的身形比她高出一截,将花灯递给她,声音微沉:“君子不夺人所好,给你。” 令窈没有接:“愿赌服输,这是你赢下的,我不要。” 少年一怔,显然没有想到她会拒绝他的好意:“你不是喜欢它吗?收下又有何妨。” 令窈直言不讳:“谁说我喜欢它,我只是喜欢赢而已。” 少年笑道:“原来兄台和我一样,并不为着这对花灯。”说罢,他不再强人所难,将花灯放到地上,竟是要花灯丢弃任人拾拣。 令窈抿抿嘴,眼神定在花灯上。 这对鸳鸯花灯实在好看,雕工精良,栩栩如生,就此丢弃太过可惜。若是落入那种不懂欣赏的人手中,无非就是拿去当银子,还不如摆在她屋里做点缀。 令窈心中难耐,犹豫半晌,最终还是上前将花灯拎在手里,嘟嚷:“既然你非要送我,那我就勉强收下罢。” 少年轻笑。 令窈咬唇,还好戴了面具,无人看见她羞红的脸。 她急于摆脱窘态,胡乱拣话道:“听你口音,不像是临安人。” 少年道:“远游归家,过路临安。” 令窈心中有了打算,她不愿欠人恩情,此时正好还他:“你不是临安人,肯定不知道临安真正味美的酒楼食肆在哪,这样罢,你既送我花灯,我便请你吃茶。” 少年有所犹豫。 这回轮到令窈笑出声:“你怕什么,我又不会拐了你。” 少年咳了咳:“笑话,我怕你作甚,只是担心家中随侍找不到我会心急报官。” 令窈:“这个好办。” 她带的小丫鬟和他带的小厮早就不知道到哪里混玩去了,令窈回到正在收摊的彩灯会,借笔墨纸砚写下几行字,递给彩灯会主人一两银子,托他带话:“若有人来找,你便告诉他们,我和这位小少爷去吃茶了,吃完茶就会回来,请他们在此等候。” 彩灯会主人一口应下。 令窈回到少年跟前,伸手拽他衣袖,言笑晏晏:“你若还是不愿意去吃茶,那便算了。” 她扭头就走,少年喊:“你想带我去哪吃茶?” 令窈继续往前:“哪有好吃的,就往哪去。” 七夕夜集,美食繁多,到处皆是商贩沿街吆喝。 令窈双手拎鸳鸯花灯,嫌腾不出手拿银子,遂将其中一只鸳鸯花灯扔给身边的红袍少年:“你先替我拿着,小心别摔碎了。” 少年习惯使唤人,头一次被人使唤,一时间有些笨拙:“我若摔碎它,赔你十只便是。” 令窈懒得理他,将银两递出去,同卖油蜜蒸饼的人说:“我要两个。” 买了油蜜蒸饼,她分他一个,迫不及待就要吃,无奈两只手已塞满,只好同身边拎灯的少年说:“你帮我解开面具。” 少年绕到她身后,抬手替她将面具解开。 令窈歪头笑:“多谢。” 运河边又燃起烟花,光亮照亮大半个夜空。 众人仰头望天。 唯有少年低眸呆愣。 烟花璀璨,却不及面前人光彩夺目。年轻稚嫩的面孔,像宝石般莹莹发光。她冲他漫不经心的嫣然巧笑,眸中灵光流盼,令人呼吸微窒。 他从未料到,面具下竟藏着这样一张冰肌玉肤粉妆玉琢的脸蛋。 令窈咬一口油蜜蒸饼,一边看烟花一边抬步走。身旁少年怀抱她的玉像面具,又拿灯又拿饼,富贵子变成小随从,略显滑稽,他自己却浑然不知,侧眸偷看她,问:“接下来去哪?” 令窈边吃边答,话语含糊不清:“去吃荔枝膏狮子糖。” 她说起吃食,满目欢喜,饱满红润的面庞神采飞扬。少年看在眼中,只觉赏心悦目,悄声问:“你今年多大了?” 令窈脱口而出:“你多大,我就多大。” 少年认真道:“我今年十三了,再过三月,生辰之后,便是十四了。” 令窈撒谎不打草稿:“我和你一样。”也就差三岁而已,不必告诉他。 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令窈嫌他话多:“我没有名字,你呢?” 少年:“我也没有名字。” 令窈趁机占便宜:“人怎能没有名字,你既没有名字,我替你取一个罢。”她瞥见前方药铺,随口道:“就叫空青。” “空青?”少年呢喃:“这是药材名。” 令窈:“空青利九窍,通血脉,寓意甚好。” 少年学她无赖:“那我也替你取一个。” 她来不及拒绝,就听他道:“我叫空青,你便叫青黛罢,青黛清热解毒,凉血定惊,还可做画眉之用,寓意更好。” 令窈顿足,别过头:“幼稚。” 少年探头:“这不叫幼稚,叫礼尚往来。” 令窈不理他了。 少年挡她身前,视线落在她腰间玉牌上,道:“你和我一般岁数,肯定没有取字,郑青黛难道不好听吗?” 令窈察觉到他的目光,玉牌上的“郑二”两字已落入他眼,她索性任由他看,寻他腰间玉牌上的字。 哪想到,竟是一块白板,根本没有字。 令窈气他谨慎,让她无从下手扳回一局,鼓起腮帮子道:“我是男子,怎能取青黛这种名字,你也太放肆了。” 少年难得被人当面训斥,拿出平时的做派,却没有点破她拙劣的伪装,笑声响亮:“放肆又如何?” 令窈瞪他,嘴里吃着饼,有些生气,拿出银子砸他怀里:“我不和你吃茶了,你自己吃去。” 少年不依不饶跟着她:“你好大的脾气。” 令窈试图用肩膀撞开他,却不曾想他身形健壮,反倒是她自己撞疼。少年见她真动怒,不再逗弄她,替她揉肩,手刚落下,想起什么,顿时掌心滚烫,动作停顿。 令窈瞪他:“你到底想怎样?” 少年一只手只敢伸出两只手指,轻轻搭在她肩头,就算是替她揉过了:“你别生气,我们继续去吃茶。” 她撅嘴不说话。 他悄悄窥她神情,不动声色地说:“是你自己说要带我吃茶,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言而无信?” 令窈自知脾气确实大了些,有意承他的台阶而下:“那我唤你空青,你应吗?” 少年:“嗯,我应。” 令窈想,她没必要和一个陌生人计较。天南海北,过了今晚,兴许她一辈子都不会再遇见他。既然如此,何不心胸开阔些,反正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想开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她舒展眉头,恩赐般冲他道:“你也可以唤我青黛。” 少年含笑低声:“好。” 两人莫名其妙吵一架,又莫名其妙和好,有说有笑在路上走着,忽然有人从背后喊:“是郑二郎吗!” 令窈一时没回过神,直到那人又连唤三声,问:“前面的小公子,是不是郑家二郎?” 少年:“好像有人在喊你。” 令窈这才反应过来,回头应道:“我是郑二,谁喊我!” 有马车驶到跟前,悬挂香袋。 令窈以为是谁看中她男装打扮英俊倜傥,要送她荷花叶,颜开喜笑朝里看:“是哪家小娘子,可否出来一见?” 话音落,马车里面跳出几个壮汉,拽住她往马车里拖。 令窈大惊失色,喊:“救命!” 少年作势就要将她抢过来。 那几个壮汉没有犹豫,直接将少年也扔进马车。 前后不过数秒功夫,即便被人看到,也看不真切,直到马车离开,街边才有人嚷:“刚才好像有强盗劫人!” 彩灯会,郑家的小丫鬟久久等不到令窈吃茶回来,有些着急,奔去找了郑令佳。 几个兄弟姊妹正好重新聚到一块,听完小丫鬟的回禀,神色不一。 对于其他人的慌张,郑令清不屑一顾,道:“四姐姐贪玩,想必结识了什么狐朋狗友,一时玩疯了,所以才迟迟不归。” 郑令玉安抚郑令佳:“阿姊你莫紧张,四妹妹一定平安无事。” 郑嘉木开口:“要么我们先去找找?” 郑令佳点头,将跟来的丫鬟小厮全都打发出去找人。 东门郑家马车里,郑嘉和手中一只金簪,路过妆铺时所买,打算送给令窈。 他久久未等到其他人回来,掀帘问飞南:“他们还不回来吗?已近亥时,你再去催催。” 飞南刚在路上碰到寻人的郑家小厮,一得到消息就立马跑回来,此刻气喘吁吁,道:“二少爷,郡主不见了。” 郑嘉和手中琉璃金簪掉落。 飞南:“都找了半个时辰,还是不见郡主踪影,也不知道跑到哪去,大姑娘她们都要急死了。” 郑嘉和病弱的面容更显苍白,顷刻,他颤着唇说:“去把跟在郡主身边的小丫鬟找过来,问清楚,郡主是在哪不见的,又是何时不见的。” 飞南应下:“欸。” 夜风自窗棂荡进来,街上人声鼎沸,就连风中都沾染几分喜庆。 外头的热闹与屋里的寂静仿佛是两个世界,令窈摸黑唤:“有人吗?” 少年沙哑的声音冒出来:“有,我在。” 周围一片漆黑。几个壮汉关上门离开时,将屋里灯火全都熄灭,身在黑暗,谁也瞧不见谁。 令窈的眼睛尚未适应黑暗:“你在哪?” 少年:“我在这。” 两人相撞,她跌进他怀中,少年身上冷冽的清香将她团团包围,他扶稳她,手不敢乱碰,搭在她瘦削的后背,轻轻揽住:“你还好吗?” 令窈:“还好,你呢?” “我也还好。” 令窈捂住心口,大呼一口气:“刚才吓死我了。” 他生涩地拍她背,安慰:“你放心,定会有人来寻我们。” 令窈点头:“嗯。” 许是担心她哭,少年牵紧她的手,小心翼翼问:“你平时可有得罪什么人?” 令窈扯谎,不想让他怪罪她,声如蚊呐:“我性情温和,从不曾得罪谁。” 少年纳闷:“奇怪,你既没有得罪谁,他们为什么要劫你,难道是为谋财?”说罢,他自问自答:“我家境殷实,若是谋财,我们俩一定会相安无事。” 令窈苦中作乐:“我家境贫苦,难道你肯让你家里人拿钱赎我?” 少年笑道:“为何不肯?人命关天,你我患难与共,即便索要万两黄金,我家中人也会送过来。” 令窈夸赞:“你倒大方。” 少年牵着她往地上坐下,语气轻描淡写:“我能送万两黄金是一回事,但他们有没有命拿是另一回事。劫了财丢了命,挫骨扬灰五马分尸,我若是他们,下辈子再也不要托生为人。” 令窈心头一愣,暗叹,这人小小年纪就说出如此凶狠的话,和她有的一比。 少年看不见她此时的神情,摸索着凑近,听见她说:“你怀中藏的是什么。” 言毕,一双小手自他胸膛前拂过,隔着薄薄的衣料,他被她的动作弄得有些痒,扼住她手腕:“没什么,是你买给我的油蜜蒸饼。” 令窈问:“你为何不吃。” 少年:“我还没来及吃。” 令窈:“我看你大概是不会吃了,还是给我罢,免得浪费。” 少年讷讷,将装有油蜜蒸饼的纸袋递出去:“其实,我想吃的。” 令窈大力一撕,将蒸饼分成两半递给他:“那就一人一半。” 他抬高面具,露出半张脸,啊地张开嘴。 令窈笑道:“谁喂你,你当我是你家小丫鬟吗?你到底是哪家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家里几个哥哥再如何养尊处优,也没有像你这样矜贵的。” 少年唇角微勾,趁着黑暗谁也看不清谁,一把攥住她的手就将蒸饼吃下去。 令窈差点被他咬到手指,推开他将两手油揩他袍上,问:“好吃吗?” 少年:“好吃。” 令窈道:“别处都没有,就只临安有。下次你来临安,我再带你去吃。” 两人聊起各地吃食,完全忘了此刻处境。 直到少年注意到墙上的高窗。窗口不大不小,若是用蛮力打开,刚好够一个小姑娘钻出去。 他起身就带她往窗边去。 令窈听完他的建议,果断拒绝:“这里是楼阁,我若从窗户翻出去,定会摔跤。再者,我若走了,他们发现屋里就你一人,兴许会狗急跳墙杀了你。” “那可如何是好?” 屋外有脚步声响起。令窈连忙捂了他的嘴:“别说话,装昏迷。” 烛火靠近,似是有人推开一条缝,透过门缝从外往里探。令窈假装晕倒,靠在少年的红袍间。 少年迷茫不知所措,抬高一半的面具已经重新放下,顺着烛火往外望,听到身边令窈道:“别看。” 少年立马紧闭眼睛。 外面的人似发现了什么,方寸大乱,低声训斥:“你们怎么回事!” 劫人的壮汉回应:“你要郑二,我逮的就是郑二啊。” 说话人是个年轻姑娘,又气又急:“郑家二郎双腿有疾,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壮汉:“我们一群乡里巴人,哪认识什么郑家二郎,而且你又没说他双腿有疾。你也别气,就算不是郑家二郎,我们好歹也逮了人回来,你让逮一个,我们逮了两个,这笔买卖不亏。” 年轻姑娘咬牙切齿:“我花钱让你们去请人,不是让你们逮人!幸亏这次请错人,否则被我们姑娘知道你们如此粗鲁对待贵客……姑娘,你怎么上来了?” 南文英的声音响起,羞涩紧张:“二郎呢,他来了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第 38 章 “姑娘, 郑家二公子他……”丁香欲言又止, 挡在门边,不让南文英进去。 南文英着丝纱帷帽及膝, 既期盼又好奇, 探身往里窥:“丁香, 屋里怎地不点灯,二郎到底来了没有?” 屋廊前的壮汉忙于邀功:“来了来了,姑娘要的俊俏小生, 一来来俩,都在屋里老实待着, 就等姑娘验货了。” 南文英吓一跳, 被他的话惊得恼怒成羞:“你是何人, 休得胡言乱语!” 丁香立刻呵斥壮汉,扔了五十两银子赶走他,壮汉不肯走, 嫌银子少:“你让我逮人,我帮你逮了俩,怎么就给这点银子?” 丁香只得又给五十两:“快走快走!” 那几个壮汉这才笑嘻嘻地离开,为首的那位走前不忘巴结丁香,指了戴帷帽的南文英说:“以后小娘子有事情吩咐,劫人也好,打架也罢, 只要不涉及人命, 尽管喊俺们。” 南文英气得浑身发抖, 质问丁香:“你从哪里找来这些地痞无赖?” 丁香跪下去,战战兢兢:“姑娘让到府外找可用的人,可我哪认识什么可用之人,便托家中做香料生意的堂哥寻些人手,他信誓旦旦说这些人靠得住,所以我才……” 南文英双手紧攥,唇都咬破。 她母亲已经准备替她物色夫君,说亲的事,迟早会来。无论母亲为她挑选的夫婿有多富贵,她也不想嫁,因为她心里想嫁的郎君只有一个, 偏偏母亲看不上郑家,说他家没有祖宗根基,即便出了驸马与郡主,也算不得世家大族。加上二郎双腿有疾,母亲更加不屑,连说亲都不愿意。 她心中郁结,实在没法子,所以才出此下策。 见一面,说说话就好,没有旁人,就只他们两个。她不求旁的,只求在七夕佳节与他相会一次。 南文英心里百转千回,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强行镇定下来,看着地上磕头请罪的丁香,骂也不是,打也不是,毕竟今夜种种皆是因为她的吩咐,怪不得旁人。 半晌,南文英叹口气,将丁香扶起来:“你瞧瞧你,头都磕破了,别人要是看见,还以为我打的你。” 丁香哭着不说话。 事已至此,南文英早已猜到那群壮汉是如何将人“请”过来的,此刻她反倒不敢进屋了,拉着丁香到旁边,小声问:“他们说抓了两个,除了二郎,还有一个是谁?” 丁香哭道:“姑娘,郑二公子不在屋里,两个人是谁我也不知道。” 南文英一愣,心中最后那点子希望彻底粉碎,沮丧之余,回过神忽地又觉得庆幸。 二郎身子弱,哪经得起那群地痞的折腾,还好他没来。 南文英吩咐丁香:“屋里的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你进屋去,给他们每人一百两银票做补偿,赶紧将他们送走。” 丁香擦掉眼泪,打了灯笼进屋。 屋里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丁香蹲下去,刚准备将银票塞到两人怀中,忽地有谁一把扼住她的手腕,笑道:“一百两哪够,至少得万两黄金。” 灯笼略过地上昏迷的人,光亮照晃,丁香看清说话人的面庞,惊恐万分,吓到叫出声。 屋外,南文英听到丁香的叫声,以为是屋内人不肯罢休,连忙闯进去,喊:“一切事情好商量,你们不要为难我丫鬟。” 令窈提过丁香手里的灯笼,照亮自己的脸,笑眼弯弯:“南姐姐,好巧呀。” 南文英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怎么是你?” 顷刻。 屋门哐当一声关紧,屋内重归黑暗。 少年仍保持昏迷的姿势,他困惑不解地问:“你认识她们?” 令窈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懒地往他身上一躺:“认识。” “既然认识,她们为何要劫你?” 令窈啧声:“你没听到她们刚才说的话吗,她们劫错了人。” 少年趁机揶揄她:“她们要劫的是郑二郎,你腰间挂的玉牌分明写着郑二,难道你不是郑二郎吗?” 令窈轻掐他一把:“你管我是谁。” 少年任由她掐,笑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郑家二郎,但我知道今晚你是青黛。”他摸索着凑近,问她:“青黛小少爷,现在怎么办?” 令窈被他一声“小少爷”逗笑,转过身,手肘撑他胸前,问他:“空青小奴仆,什么怎么办?” 少年并未被她话里的小奴仆三字冒犯,反而觉得悦耳,问:“她们来了又走了,谁来放我们出去?” 令窈笑道:“你怕了?” 少年反问:“你不怕?” 令窈单手托腮,另一只去抚他面具上的纹路:“刚开始被劫的时候有些怕,后来见你与我一块,心中惧怕又消了些,现在看清此番劫人的主谋,彻底不怕了。” 少年呼吸焦灼。 她的手明明落在他面具上,他却依旧能感受到她的指尖柔软温暖。仿佛是被她抚摸面庞,少年连双颊都滚烫发痒起来。 令窈见他许久没动静,隔着面具点他额头:“你倒是说话呀。” 少年忙地掩饰自己的羞意,随意抛话:“她们明明都要放我们出去了,你为何故意让她们瞧见你的模样。” 令窈笑声清脆:“为了好玩。” “好玩?你不怕她们为了掩盖事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你?” 令窈推开他:“你这人怎么老是尽想些打打杀杀的事,换做是你,难道你会为此杀人?” 少年沉思半刻,将她的玩笑话当真,语气铮铮,答道:“为防事情败落,斩草需除根。” 令窈嘲他:“你好狠的心。” 少年以为她要疏远他,赶忙去拉她衣袖:“你别当真,我只是说说而已,做不得数。” 令窈噗嗤笑一声,道:“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贬你。” 少年松口气:“哪用拿心狠二字夸人的,可见是在贬我。” 令窈语气认真:“我家先生说过,无毒不丈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心狠点没什么不好,只是莫要误伤无辜。” 少年忙忙点头,笑道:“你家先生倒是个妙人,旁的教书先生,断不会教这些。” 令窈笑:“确实是妙,就是性子冷了些。” 少年反倒安慰起她:“性子冷不打紧,只要能教书育人,便是位好老师。” 两人说着话,话偏到十万八千里外,回过神,少年咦一声,忽然问令窈:“你现在是不是不想出去?” 令窈嗔他:“被你看出来了。” 少年:“你想让她们着急,对不对?” 令窈唯恐天下不乱:“对。实不相瞒,刚才那位后进屋的姑娘,是我哥哥的爱慕者,今夜七夕,她肯定是想绑了我哥哥与她相会,没想到弄巧成拙,劫错了我,以及你这只呆头鹅。” 少年摸摸后脑勺,他怎么就成呆头鹅了? 他提醒她:“万一你打错算盘……” 令窈毫不慌张:“她虽看我不顺眼,但还算有分寸,你且放心,我们不会有性命之忧,最多就是在此关上一夜。” 屋外。 南文英久立,自屋内逃出来时的震惊神情仍未消退,耳边嗡嗡作响。 丁香急得不行:“姑娘,现在如何是好,他们劫谁不好,竟劫错了那一位。”哪怕是劫错郑家其他公子姑娘也好,偏偏动到最不该动的人身上! 郑家若是寻来,小郡主一闹,传到汴梁去,那还得了! 劫持皇亲国戚,轻则一人问斩,重则满门抄斩。 南文英何尝不知道事情的严重,顾不得被令窈看了笑话的羞耻感,当机立断,吩咐丁香:“去请哥哥来。” 不多时,南康泽风尘仆仆而来。 他在路上已经听完原委,此时见了满脸焦急的南文英,别的没说,只一句:“你立马离开,旁人若问起,只说今晚你不曾出府。” 南文英:“兄长。” 南康泽摇头:“快走。” 南文英只得带着丁香离开。 南康泽站在屋外,思忖数秒,旋即端起烛台,推门而入。 一进去,就看到懒懒歪在地上的令窈与一陌生红袍少年,对于他的到来,她似乎并不惊讶,一张鹅蛋小脸不怒不恼,反而冲他笑:“南世子,别来无恙。” 南康泽上前将她扶起:“你受累了。” 令窈不让他扶:“南姐姐呢?” 南康泽面有愧意。他本以为令窈会大哭大闹,不成想她竟淡定如斯,反倒叫他没了主意。 若是哭闹,总有个由头哄,就怕她不哭闹,连哄的由头都没了。 南康泽将话题转移:“郡……” 令窈呵住他:“今晚我是郑家小郎君。” 南康泽这才注意到令窈身边戴面具的少年,他看清她一身男装打扮,立马明白过来,笑道:“是,郑公子。” 少年低声问令窈:“他也是你认识的人?” 令窈:“他是刚才那位姑娘的兄长,替她收拾烂摊子来了。” 两人的说话声不大不小,刚好够南康泽听见。南康泽无奈,腆着脸尴笑:“这位公子是?” 少年不答话。 令窈张嘴就扯话:“你别管他是谁,他无端受牵连,因为太过吵闹,被你妹妹毒哑了嗓子。” 少年身形一顿。 不等他出声,令窈攥住他手,眸中满是疼惜,痛心疾首地指责南康泽:“可怜他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成了哑巴。” 少年无语凝噎。 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会做戏的人。 南康泽也看出来了,没敢点破,配合她做戏:“都是唯唯的错,无论花多大的代价,我都会替唯唯偿罪。” 令窈不知从哪里变成一瓶小药丸,递到南康泽面前:“他成了哑巴,那你也成哑巴罢。” 南康泽犹豫,伸出手接过:“好。” 少年急忙阻止:“且慢。” 南康泽已经一口吞下。 少年看向令窈:“我没有变哑,你为何骗他?” 令窈气他没出息:“谁准你开口讲话的?” 南康泽抬手平揖:“郑公子赏的药丸,吃起来比蜜还甜,纵使变哑,我也无怨无悔。”他笑着说:“更何况郑公子菩萨心肠,怎舍得将人毒哑。” 少年这才恍然,她给的不是毒-药,而是糖丸,伸手想取她手里的小瓶。 令窈不给他,从小瓶里倒出一颗糖塞进自己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骂:“你这个傻子。” 也不知道是在骂少年还是在骂南康泽。 两人皆赔笑。 南康泽正准备将话说开,忽地身边随从跑进来,急得满头大汗,道:“世子,不好了,郑家的人将这里团团围住,现在郑三郎和郑四郎正往楼上来。” 南康泽始料不及。他万万没想到,郑家的人竟来得如此快。 南康泽皱眉问:“他们报官了吗?是官府的人找过来的吗?” 随从道:“不是官府找来的,是郑家二公子指明要往春居阁来寻人。” 南康泽没有心思顾及郑嘉和如何得知小郡主藏身之处,此刻他只想息事宁人,转身求令窈:“今夜的事,还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唯唯一次,好吗?” 堂堂南侯府世子低声下气地央人,卑躬屈膝,只差直接跪到地上求。 令窈感慨,得亏南文英有个好哥哥。 眼见郑家的人就要闯进来,脚步声踏踏,南康泽还想再说些什么,反被令窈拽了衣襟,她一个小姑娘,气势如云,伏到他耳边,笑声顽劣:“我若卖你个面子,你拿什么回报我?” 南康泽毫不犹豫:“但凭吩咐。” 郑嘉辞和郑嘉木踹开屋门时,屋内并未出现他们想象中的哭声与眼泪。 郑嘉木:“大胆狂徒,还不快放了……”话到嘴边,硬生生咽回去,问:“你们在斗茶?” 一张圆形桌,两端坐着南康泽与红袍少年,令窈端起茶杯,俨然一副品茶的悠闲模样,见了郑嘉木等人,故作惊讶:“三哥哥,四哥哥,你们怎么来了?” 郑嘉木长吁一口气,迈进屋情绪激动:“我还以为你被人掳走了!原来躲这里看人斗茶,大家都要急疯了!尤其是二哥哥,他脸都吓白了。” 南康泽彬彬有礼对郑家兄弟作揖:“两位公子多虑,临安城内向来平安,哪会发生什么掳人的事。” 郑嘉木拍胸口,嘴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余惊未定,没再说什么。 倒是郑嘉辞,一双长眼微敛,若有所思:“南世子怎会出现在此?” 南康泽:“路上巧遇,相约斗茶。” “哦,是吗?”郑嘉辞没有继续质问,笑着走到令窈身后,抬手轻敲她脑袋,语调玩味:“稚童贪玩,今日多有冒犯之处,还望南世子海涵。” 南康泽:“三郎客气。” 令窈捂了脑袋,还没喊疼,郑嘉辞拎起她往外提:“还不快走?” 郑嘉木也说:“快走罢,大家都在等你。” 令窈也准备离开,余光瞥见红袍少年,她同他相识一场,今晚的事连累他,她不能不告而别。 “你们先下去,我随后就来。” 郑嘉辞冷哼一声,转身离开,郑嘉木跟过去:“三哥,你同她置什么气,人找到就好。” 郑嘉辞没搭理。 南康泽心中石头落地,不想久留,随即匆匆离去。大家都走掉了,屋内只剩令窈和少年两人。 她坐到他身旁去,道:“累你受惊,辛苦你陪我顽一场” 少年问:“这里顽完了,我们继续去吃茶吗?” 令窈语气愧疚:“我要回家,不能继续带你去吃茶。” 少年颇为郁闷:“可我才吃半个油蜜蒸饼,你说好要带我吃遍临安城所有酒楼食肆的。” 令窈只好说:“下次。” “下次你赖账怎么办?况且我这一去,不知道多少年才会重游临安,到时候你肯定忘记我了。” 令窈拿起桌上的鸳鸯花灯,分给他一只:“我们俩个一人一只,下次你来临安,用这个做凭证,就算我忘记你,一看到它,也会立马想起来。” 他始终不曾戳破她的女子身份,即便是刚才她两位哥哥来寻她,也没有点明她是女儿身。他乐得装糊涂,提了灯假装迟疑:“鸳鸯是情投意合之物,你我皆是男子,用这个做信物,似乎不太合适?” 令窈脸一红,伸手就要夺回花灯:“那算了。” 少年不放手,笑道:“我说笑而已,用这个做信物,再合适不过。”他想起什么,试探问她:“你还没看过我的模样,要我取下面具吗?” 令窈先是说好,而后又摇头:“不看也罢。”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她作甚在乎他长什么样? 她惦记外面等她的人,从少年怀中拿回她的玉像面具,拎着灯就往外面跑:“有缘再见。” 少年取面具的动作戛然而止,来不及同她告别,视野中已不见她的身影。 须臾。 他郁闷叹口气,摘掉面具。 少年干净漂亮的脸露出来,浓眉大眼,明亮清澈的眸子,仿佛代表世间一切无忧无虑的美好。而此刻,这份不谙世事的意气风发里多了一抹沮丧。 他喃喃念叨:“怎会连看我一眼都不要?” 郑家的人手车马堵在春居阁前,急着过路的人纷纷抱怨。 令窈一奔到楼下,就被郑令佳抱进怀里,兄弟姊妹围着,除三房兄妹外,其他人皆嘘寒问暖,就连郑令婉也多问了两句。 此地不宜久留,郑令佳连忙让人出发,她指了郑嘉和的马车说:“卿卿,你还没和你二哥哥报平安,正好同他一块坐马车回去罢。” 令窈应下,一股溜走到郑嘉和马车前,刚掀了车帘,郑嘉和便伸出手扶她:“卿卿。” 令窈顺势踩了杌子攀上去:“哥哥。” 她还没坐稳,前面飞南就已驾车往前。 还好郑嘉和抱住她,她才没磕到头,气冲冲地问:“飞南,你会不会驾车!” 飞南最是护主:“郡主同别人斗茶玩乐,可怜我家少爷急得焦头烂额,差点咳得旧病复发。” 令窈一怔,抬眸看郑嘉和。 他惨白的面容略显疲倦,清俊眼睫微微垂下,有意用笑声遮掩咳嗽:“卿卿莫听飞南胡说。” 令窈不忍看他,撇开视线,低声说:“都是我不好。” 郑嘉和握了她的手搭在掌心:“不,是哥哥不好,哥哥没能照看好你。” 令窈倔强揽错:“是我贪玩,让哥哥担心了。” 他不再同她争夺谁对谁错,一只手拨弄她顶上松动的发冠,一只手揽她后背轻拍:“卿卿平安无事便好。” 风吹动车帘,夜色光影浮动,令窈眨着眼往上看,半明半暗中,郑嘉和神色恍惚,仿佛心有余悸。 他如此紧张她,生怕她丢了吗? 令窈侧头靠进郑嘉和怀里,轻声问:“哥哥,倘若今日我不是与人斗茶玩乐,而是真被人掳走……” 郑嘉和的手落下来盖住她的唇:“天涯海角,我都会将卿卿找回来。卿卿不得再说这种话。” 令窈抿抿嘴,耳朵酥酥麻麻。 被郑嘉和关心可真好,他嘴里的漂亮话一句比一句好听,即便不知真假,她也愿意听上万遍。 前世他怎么就不肯同她说上一两句呢? 七夕夜,前半夜欢喜,后半夜惊吓。郑家兄弟姐妹回到府时,家中长辈大多已经歇下。 郑令佳做主,为免令窈挨训,瞒下闯入春居阁寻人的事。 令窈折腾一整夜,累得眼睛都睁不开,在马车上枕着郑嘉和的腿睡了过去,待回到碧纱馆,更是睡意朦胧,连鬓鸦提及孟铎送东西过来的事都没在意,倒头就睡。 一觉睡醒,已是第二日。 老夫人和大奶奶来探,原来是郑令清跑去老夫人面前告状,说了昨夜春居阁的事。老夫人关心则乱,联想到从前家中姊妹被掳的事,叮嘱令窈两月内不能再私自出府。 令窈送走老夫人和大奶奶,陷入忧郁。 两月不能出府,简直晴天霹雳。 都怪南文英。要不是她,她哪会被禁足?早知道就不做这个好人了。 鬓鸦见令窈闷闷不乐,有意逗她开心,端了瓷钵上前:“郡主,这是昨夜孟先生送来的。” 令窈瓮声瓮气:“是什么?” 鬓鸦让令窈自己揭开瓷盖:“你看了便知道。” 令窈往里一探。 是只小蜘蛛,经过一夜耕耘,结出张又正又圆的网。 民间旧俗,七夕夜抓只蜘蛛拿瓷器盛起来,第二天一早看它结的网,看是否“得巧”。 她都差点忘了,得亏他记得。 瓷钵里的蜘蛛网圆润周正,再没有比这个更得巧的。 令窈面上又高兴起来,鬓鸦笑道:“看来以后郡主的姻缘,定是天作之合。” 令窈笑着不说话,趴在案上看蜘蛛结网。 临安城门口。 一个红袍少年立在墙下,手边一盏鸳鸯花灯。 随行的人浩浩荡荡等在马车旁,无人敢上前劝他。直至城门口出现近侍三七的身影,少年的脸上才有了表情,迫不及待上前问:“事情打听得怎么样?” 三七喘着气,笑道:“打听好了,郑家有五位姑娘。” 少年问:“昨晚同我吃茶的那位排行第几?” 三七蔫了声:“不知道。” 少年皱眉。 三七又道:“但是我打听到这个郑家就是我们大奶奶嘴里常提到的那个郑家,大奶奶同这位郑家大奶奶是姐妹。” 少年惊讶:“是我从未见过面的那位小姨吗?” 三七:“对。算起来,少爷还是这家的表少爷呢。” 少年喜上眉梢,“这样一说,我是她表哥。” 三七试探问:“少爷要去郑府认亲吗?” “不。”少年紧握灯柄,英气青涩的面庞神采飞扬:“认亲的事不急,我们先回家。” 半月后,幽州穆府。 穆府大老爷穆则政盼子心切,接到书信后,仍不见长子归来,同大奶奶王氏抱怨:“辰良这孩子,说了前日到,结果今日都未归府。” 话音刚落,前头管家来传:“少爷回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第 39 章 向来无大事不开的穆府正大门, 今日敞开, 只为迎接家中长孙归府。旁的小辈皆没有这般待遇,就只他有。 穆府三代丞相,真正的权贵之家,家中几房子弟皆是栋梁之才,虽本家在幽州, 离汴梁有千里之远,但朝中形势变化,却与他家息息相关。 穆家权势滔天, 族中嫡系子嗣却甚是微薄。穆家大老爷中年丧妻丧子, 后娶王氏女为继室, 婚后三年得一子,圣上亲自赐名为辰良, 取《九歌》“吉日兮辰良”之意,庆穆大老爷获子之喜。 穆大老爷中年得子,爱若珍宝,不做严父做慈父, 养出个混世魔王,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乃是幽州第一霸王。 众人皆知,穆府嫡长孙穆辰良金尊玉贵, 自小千宠万爱, 行事特立独行, 我行我素, 从不为外界规律戒条所困。虽偶尔顽劣贪玩,但好在本性纯良,加上他生得一副好相貌,见者无不爱之攀之。 管家一来报消息,穆大老爷立马领着全府上下前去迎接。是以穆辰良骑马入街,尚未到府门口,便看到人头黑窜,人群最前方穆大老爷与穆大奶奶翘首以盼。 穆辰良此番远游,是为探望外祖母,三月未见家中亲人,甚是想念,纵马飞奔而去,高喊:“父亲,母亲,孩儿回来了!” 穆大老爷生怕他磕着碰着,连忙让小厮上前做人肉垫子。待穆辰良到跟前,穆大老爷亲自扶他下马,左右打量,皱眉道:“怎么瘦了?” 穆大奶奶爱子心切,说话间抹起眼泪:“在外风餐露宿,想必受了许多苦。” 对于穆大老爷和穆大奶奶的过度关切,穆辰良习以为常,笑着安抚:“外祖母待我极好,孩儿每日锦衣玉食,若不是勤勉练习骑射,只怕被养得连父亲母亲都认不出孩儿是谁,此刻见面,怕是以为见了头肥猪呢。” 族中众人哄笑。 穆大老爷训他:“没个正经。” 穆大老爷严肃起来,大家都怕,唯独穆辰良不惧,继续比划道:“父亲你看,我又长高了些。” 穆大老爷绷着脸,坚持不到数秒,抿抿嘴道:“确实高了些。” 府门前的众星捧月前呼后拥,直至穆辰良回屋换完衣袍才消停。他急着去书房见穆大老爷,匆匆挑了件绉绸紫袍,走到书房门口,三七指了指他手里的鸳鸯花灯,小声提醒:“少爷,给我罢。” 穆辰良没理,拎着花灯迈进屋。 穆大老爷见他来,视线在花灯打转一圈,没忍住,开口问:“拎这个玩意作甚,难不成它是你从外面带给为父的礼物?” 穆辰良拿袖子遮住花灯,藏宝似的,“给父亲母亲的礼物早已呈上,这个是孩儿自己的。” 穆大老爷嫌弃:“一个大男人成天拎着女孩家的玩意,成何体统?” 穆辰良笑道:“孩儿才十三,算不得男子汉大丈夫。” 可他身量体形却与十七八岁的男子一样,加上富贵窝里养出的气质,总给人一种超乎年纪的成熟。有时候穆大老爷也会忘记他的爱子今年才十三,虽平日疼爱,但早早就以权谋之术熏陶。 不管皇位上坐着的人是谁,他穆家的权势永远在那。穆大老爷早就打定主意,穆家的大权,数百年流血流汗几代人博来的基业,只能由他唯一的儿子继承。 再过两个月,便是辰良十四岁生辰,说亲的人早就踏破他们穆家门槛。对于结亲一事,穆大老爷同穆大奶奶看法不同,他认为不能操之过急,男子立业才能成家,相比挑选儿媳妇,他更看重为辰良挑选老师一事。 开蒙与授学是两回事,这些年穆辰良的功课文章皆由穆大老爷手把手地教导。穆辰良机敏好学,穆大老爷甚是欣慰,为了让爱子更上一层楼,他一直在择选良师。 今日穆辰良来书房见穆大老爷,为的也是这事。 “父亲,我想去别人家的家学里念书。” 穆大老爷蹙眉,“你才刚回来,怎么就要出去?再说,别人家的家学,哪比得上我们自家的学塾?” “是前几年父亲夸过的郑家家学私塾,父亲不记得了?当时您还往他家递了拜帖。”从临安回幽州,路上穆辰良已下定决心要去郑府念书。 他本以为自己的想法会得到赞许,不成想穆大老爷却说:“不行。” 穆辰良惊讶:“之前您还和母亲商议,说或许会送我去郑府,同他家兄弟姊妹一块念书。” 穆大老爷说:“因为爹请不来孟铎到我们穆家做家师,所以才退而求次想让你过去念书。” 穆大老爷又说许多话,穆辰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垂眸凝视鸳鸯花灯,脑海中全是那日七夕夜小姑娘的音容笑颜。她既好看又有趣,他不喜欢女子啰嗦,可如果是她,她对他说上千万句,他也愿意听。 穆大老爷说着话,见穆辰良一双黑灵灵的明眸里浮出笑意,长睫眨啊眨,似乎在想什么开心事。穆大老爷喊:“辰良?” 穆辰良回过神,望见穆大老爷探究的眼神,他眉眼弯弯,也不管穆大老爷刚才说了些什么,他反正就只一句话:“父亲,我一定要去郑府念书。” 穆大老爷眉头紧锁。 待穆辰良走后,穆大老爷身边的心腹劝道:“老爷,既然少爷求学心切,何不许了他。郑府是姻亲,定不会薄待少爷。” 穆大老爷没说话。 孟铎享誉天下,本来他也打算将辰良送去郑府念书。但自从大前年冬天送了拜帖给郑府后,郑府回帖还算周全外,这两年郑府是越来越不像话。 前年的拜帖没回也就罢了,去年的拜帖,郑府的回帖,言语之间,竟然暗示让辰良到别处去求学。 堂堂穆家嫡长孙,肯去郑家家学念书,已是给他们郑家天大的面子,郑家如此不知好歹,实在令人气愤。 穆大老爷念及大奶奶与郑家长媳是姊妹,虽多年未见,但毕竟是姐妹情深,拜帖回帖本就是小事,他顾及大奶奶颜面,并未在她跟前抱怨她姊妹夫婿家的行事作风,只是默默免去了今年给郑家的拜帖。 如今辰良提起入郑家家学一事,穆大老爷犹豫之余,免不得生出几分郁闷。 到底是老牛舐犊,经过一整月的思虑,穆大老爷耐不住穆辰良的百般求请,最终决定暂时放下对郑家的怨念,准了穆辰良的请求。 “待明年春考过后,你再去郑家念书。” 穆辰良心愿得偿,喜笑颜开:“欸。” 临安郑府。 鬓鸦一进屋,就看到令窈不停地打喷嚏,可怜兮兮地,鼻头泛红,眼泪都流出来。 “这是怎么了?”鬓鸦拿了巾帕,上前替她擤鼻涕,又将周围盆景插花移开,笑道:“怕不是被谁惦记上了?” 令窈拿巾帕丢她,为了不让自己再打喷嚏,捏住鼻子,声音闷在口腔里:“你个小蹄子,越发嘴贫。谁敢惦记我,也不怕祸了良心。” 鬓鸦低身,捧了她的脸蛋:“古有美人八岁传艳名,我们郡主八岁时,可不正是风华初露满汴梁吗?如今年长,有人惦记,并不稀奇。” 令窈仍然捏着鼻子,只能大口用嘴呼吸,听她说这句话,得意地笑出来:“那倒也是。”她试探地拿开手,等了数秒,又是一个喷嚏,闷闷低骂:“真是祸害,若谁惦记我才引得我打喷嚏,我非挖了他的心出来,好让他再也无法爱慕谁。” 她凶凶的模样像是一只小猫挠爪子,鬓鸦笑弯了腰。 前头小丫鬟来传,“三姑娘五姑娘来了。” 令窈嚷:“只见三姑娘,不见五姑娘!” 郑令清已经自己迈进屋,质问:“四姐姐,你为何不见我!” 郑令玉拉住郑令清,小声说:“五妹妹,你不是答应我,若是我肯同你一起来见四妹妹,你绝对不会开口说话的吗?” 郑令清嘟嘴。 鬓鸦命人上茶上点心。令窈伏在榻上的小案几边,懒懒地指着郑令清,吩咐屋内丫鬟:“把她给我拖出去。” 郑令清紧张,抱住屋内柱子,八爪鱼一般赖着:“我也是郑府千金,四姐姐你让人拖我出去,是不是过分了点!” 令窈挪了挪身子,目光触及右腿脚腕包扎的伤,气不打一处来。 七夕夜的事,郑令清告状,害她在府里禁足两月也就算了。眼看鸣秋之宴到来,那日去给祖母请安,郑令清也在,害她不小心摔了跤。虽然只是扭伤脚腕,但她一看到脚腕上的伤,就想到前世双腿残疾的事。 哪能不后怕。 令窈忽然想到穆辰良。 还好,这世他没有再入郑府念书。前世这个时候,他早该来了,今年却没有,大概以后都不会来了。 真是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屋里闹腾得欢快。 小丫鬟们依吩咐去拖郑令清,郑令清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犹如牛皮糖一般,抱完柱子抱桌脚。郑令玉在旁边看着干着急,不好劝令窈,只得去劝郑令清:“五妹妹,你快向四妹妹道歉。” 那日在老夫人屋里请安,郑令清本是想使坏绊郑嘉木,没想到绊错了人,这才有了令窈扭伤脚腕的事。郑令清受了责罚,又担惊受怕数日,怕令窈找她算账,躲了许久,不想再躲,所以才主动来碧纱馆。 “四姐姐,是我错了。”郑令清不情不愿地低下头,“那日我真不是故意的。” 郑令玉附和,笑着讨好令窈:“四妹妹,五妹她不是存心的。” 令窈没声。 郑令清悄悄往上看,窥见令窈一双黑溜溜的美目正瞪着她,声音虽轻,字字清晰:“她若敢存心害我,我定打断她的腿。” 郑令清瑟缩脖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第 40 章 从碧纱馆出来, 郑令玉搀扶郑令清。郑令清一双腿发软,脚步虚浮, 在屋内屏息而待太久,此刻大口喘气。 她心中又闷又怕, 一想到刚才令窈冰冷含笑的眼神,就忍不住打颤栗。 她清楚得很, 令窈不是吓她, 她说要打断她的腿, 那就是动了真。这种事,府里也就令窈一人敢说敢做。 郑令玉见郑令清额头涔汗,笑着替她擦汗, 柔声说:“五妹妹, 四妹妹说玩笑话而已, 你看你吓的。” 郑令清夺过郑令玉的巾帕, 不让她碰自己。碧纱馆已经去过,她不再需要郑令玉的陪伴,露出过河拆桥的姿态:“四姐姐是最不讲理的人, 万一刚才她真要让人拿住我,我还不得被她打死!” 郑令玉一愣,赔笑:“五妹妹并无害人之心, 何必担忧那些有的没的。” 郑令清心虚。她虽不是故意害令窈扭伤脚腕, 但事后却有幸灾乐祸之心。 “你个小娘养的懂什么!” 面对郑令清的鄙夷, 郑令玉欲言又止, 最终只能默默受住, 唯唯诺诺:“妹妹别动气。” 郑令清拿郑令玉出气:“她作践我的时候,你怎么不站出来为我出头,现在又来我面前献殷勤,谁稀罕!” 郑令玉低下脑袋。 郑令清皱眉推开她:“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你也配做我姐姐!” 说完话,郑令清转身就走,留下郑令玉一人原地呆立,反倒是郑令清身边的小丫鬟出言安抚:“三姑娘,五姑娘年纪小不懂事,你莫要往心里去。” 郑令玉苦笑,蹲下身拣被郑令清丢掉的巾帕。 一个不受宠的庶女,哪有资记恨别人。 郑令清一路奔回三奶奶屋里,迎面和人撞满怀。她张嘴就要骂,看清是郑嘉辞,话到嘴边及时咽回去,收敛神情,乖巧唤:“哥哥。” 郑嘉辞将她提开,眉头紧锁。手中瓷碗里的东西打翻,碎了也就碎了,宽袍袖角却染上一晕油渍。 郑嘉辞立刻吩咐人更衣。 郑令清翻白眼,朝屋里去,对三奶奶告状:“娘,你看看哥哥,我碰他一下而已,他就要换衣袍。” 三奶奶拉她坐榻边:“你哥哥爱干净,你少说两句。” 郑令清见郑嘉辞已经远走,才哼一声:“他爱干净,就能嫌弃我脏吗?” 三奶奶扫视郑令清额间汗珠以及手掌心乌黑,不知道在哪混玩弄得一身灰。三奶奶抿抿嘴没说什么,喊人来为郑令清净手净面,又亲自替她换了肚兜里衣,拿出香粉替她敷脖颈额面。 一番功夫弄完,郑嘉辞也重新换完衣袍过来,一进屋就听见屏风后郑令清发出满足的感慨:“好香,比四姐姐身上还香。” 郑嘉辞撩袍在交椅坐正,道:“莫说你四姐姐比你香,就连府里小丫鬟都比你香得多,几个姊妹里,就只你最不讲究。” 屏风后郑令清趴在三奶奶膝上,嘟嚷:“娘!哥哥嘲笑我!” 三奶奶连忙安慰郑令清,摸摸她后脖颈,试图转移话题:“方才你去你四姐姐院里,向她道歉了吗?她怎么说?有怪你吗?” 三奶奶不提还好,三奶奶一提,郑令清委屈得不行,添油加醋将刚才在碧纱馆被令窈吓得胆战心惊的事一说,说到最后都快哭出来:“她还说要打断我的腿!” 郑嘉辞笑出声:“她倒是想得美。” 郑令清附和:“对啊!” 郑嘉辞:“打断你的腿,你成了废人,嫁不出去做老姑娘,难道要我养你个老姑娘一辈子吗?” 郑令清回过神,意识到郑嘉辞不是为她抱不平,而是戏谑她,顿时气得面红耳赤,摇晃三奶奶,哭嚷:“娘,哪有人像他这样做兄长的?我不要他做兄长,二哥哥四哥哥比他强百倍!” 郑嘉辞慵懒品茶。 郑令清见三奶奶也在偷笑,哇地一声哭花脸:“同样是兄妹,二哥哥待四姐姐多好,我就命苦了,有个不疼我的哥哥,还有个不疼我的娘,你们讨厌死了!” 三奶奶忍住嘴边笑意,低声哄郑令清:“你四姐姐虽有荣华富贵,可她无父无母,你二哥哥待她再好,毕竟不是一个娘生的。我们清姐就不一样了,有娘陪你,你爹也惯你,还有你哥哥护你,这么多人宠清姐,清姐才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姑娘。” 郑令清这才止住哭声,重新躺进三奶奶怀中,说起她自己的打算:“是不是天下最幸福的姑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年的鸣秋之宴,没了四姐姐,我一定能做那个万众瞩目的人。” 郑嘉辞适时出声:“若是被她知道,那天晚上你绊倒她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人去挑选好马,说不定她真会打断你的腿。” 郑令清小声低喃:“她扭伤脚,今年的鸣秋之宴肯定去不了,前两年我们郑家大出风头,今年不说引人注目,至少不能落后他人,总要有人替她为我们郑家争光。” 三奶奶语气宠溺:“清姐说得对,今年也该轮到我们清姐崭露头角。” 作为临安城内一年一度的盛事,鸣秋之宴不仅仅只供人取乐,世家高门结亲也喜欢到鸣秋之宴相看。清姐渐渐大了,肯定不能等到以后说亲时才做打算,必须未雨绸缪,今年鸣秋之宴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郑令清同三奶奶母女连心,不等三奶奶叮嘱郑嘉辞,先行开口:“哥哥,去年我就和你说好的,今年你只能和我结队。” 郑嘉辞随口应下。 郑令清目露精光,想起令窈扭伤腿趴在案边瞪她的画面,嘴里念念有词:“都怪她平时嚣张跋扈,所以才会不小心被我绊倒,说起来是她自己活该,去不了鸣秋之宴,也是她的报应。” 三奶奶一笑而过,命人替郑令清准备鸣秋之宴的物件。 三房蠢蠢欲动蓄势待发的动静传入碧纱馆,鬓鸦怕令窈为了不能去鸣秋之宴的事生闷气,吩咐院内小丫鬟谁都不能提及鸣秋之宴四个字。 令窈一扭到脚,连碰下都不敢,更别提徒步去书轩斋上夜课。别的都不要紧,她就怕像上辈子那样,本来是小伤,结果被人害成瘫痪。 这次不用郑嘉辞筑金屋将她圈养起来,她自己就将自己关起来,安心养伤。 外面来的大夫她一个都信不过,她只让李太医和郑嘉木近身。对于她大惊小怪的态度,李太医不以为然。反倒是旁观练手的郑嘉木很是在意,每次看鬓鸦捧了令窈的脚腕替她揉淤血,都摆出如临大敌的阵势,好像稍微揉重一点,她腿就能断掉。 这天鬓鸦实在被郑嘉木烦得不行,干脆对郑嘉木说:“四少爷自己来!” 郑嘉木摆手:“若是前年去年,或许还能我自己来,可是现在四妹妹大了,不行。” 李太医笑着说:“医者父母心,往后你救病治人,眼中不能有男女之分。” 郑嘉木一本正经点点头:“弟子记住了。” 他呼口气,伸手去捞令窈的脚腕,还没碰到,旁边久坐默声的郑嘉和忽然挡住他:“还是我来罢。” 郑嘉木看看令窈,令窈半躺在榻上吃狮子糖,专心致志看话本,压根不在意谁替她揉淤血,她嘴里说:“快些弄,等会先生要来,你们早点离开,别打扰我习书。” 郑嘉木犹豫半晌,最终坐回去,手指点在半空中,示意郑嘉和往左边揉。 郑嘉和小心翼翼握住那一截瘦白脚腕,手指轻轻摁上去,眉眼低垂:“卿卿忍着些。” 令窈两耳未闻。半柱香后,直到她吃完碗里的狮子糖,从话本里惊心动魄的故事里回过神,才发现此时为她揉脚的是郑嘉和。 李太医和郑嘉木被鬓鸦拣来的白猫吸引注意力,正在屋外逗猫。屏风后的小案榻就只她和郑嘉和两人。 他捧着她的脚腕,力道不轻不重,动作比鬓鸦还要细致。 察觉到她的目光,郑嘉和轻启唇齿:“脚伤很快就会痊愈,卿卿不必忧心。” 令窈撇开视线,被郑嘉和攥在手心里的那只脚仿佛压了千斤重,她想要抽出来,无奈郑嘉和实在太温柔,他面上笑容像是春风揉碎金光:“如果疼就告诉我,我再揉轻些。” 令窈盯住屏风上的金线刺绣,眼睫乱眨。 这个画面何其熟悉。 前世她瘫痪之后,郑嘉和也是这样替她揉脚,她将他脸都抓破,他不肯离去:“我做惯废人,无师自通,兴许能替你医好双腿。” 那时候她自暴自弃,谁的话都听不进去,谁到跟前说话,就要受她的冷眼。她不需要谁的可怜,尤其是郑嘉和的可怜。 从来都只有她可怜他,她绝不要他的可怜。 想想也是讽刺,他腿好了,却比从前更像废人,任她如何打骂,也不曾吭声。后来的后来,她含恨将他赶出府,再也没人替她揉脚。 再无人同她说:“等你痊愈,兄长带你游历山河,可好?” 令窈往后挪,靠着玉枕躺下,一只手挡住眼睛。指缝间,郑嘉和低头认真的模样览入眸底,她悄悄偷看了会,心中苦涩。 也不知道他那时候替她揉脚,是同情可怜还是善心大发。 她从未将他视作兄长,他自己知道的。他该有自知之明,清楚他在她眼里只是一个拿来解闷取乐的玩物。她郑令窈一辈子都只爱她自己,谁都不能分她半点爱意。 郑嘉和的声音传入令窈耳中,他诚惶诚恐地:“卿卿,是哥哥弄疼你了吗?” 令窈翻身将脸埋进玉枕,一把小嗓子略显沙哑:“不是,眼里进沙子而已。” 郑嘉和停下动作,拉她衣袖:“让我看看。” 令窈不肯,另一只腿往外蹬,试图阻止他:“不用。” 鬓鸦这时进屋来:“先生来了。” 令窈仍侧躺着不动,郑嘉和踟蹰数秒,告别离去:“那你好好习书,我明天再来看你。” 她鼻音轻挤:“嗯。” 郑嘉和一走,郑嘉木和李太医也跟着离开了。 许久,令窈听不见屋里动静,起身往外看,才坐起来,就发现孟铎坐在她身旁,不知何时来的,走路悄然无声,跟鬼魅似的。 孟铎怀里抱只奶猫,是鬓鸦拣回来的那只。他手里做着抚摸的小动作,孤冷倨傲的气质却丝毫未减。 令窈伏在小案上,单手托腮:“先生这番姿态,像极了一个神话人物。” 他指间揉弄猫耳朵,心情甚好:“谁?” 令窈吐字如金:“姮。” 孟铎逗玩小猫之余不忘纠正她:“嫦娥怀中是玉兔。” 令窈:“小白猫可不就像玉兔吗,嫦娥抱兔,先生抱猫,是一样的。” 连猫都怕孟铎,方才冲郑嘉木和李太医喵喵叫的势头全都畏住,孟铎又抚几下,大概觉得没意思,将猫放开,小奶猫溜出屋子。 没了猫,孟铎的注意力放回令窈身上,见她懒洋洋地杵着下巴,眼睛微红,像是刚掉过几颗泪。 他以为是闷出来的情绪,遂道:“静有静的好处,你扭了脚,正好修身养性。” 令窈努努嘴,将话岔开,问:“鸣秋之宴在即,先生准备出席吗?” 孟铎拿起书翻开:“不去。” 令窈:“那我就放心了。” 孟铎睨她一眼:“你放心什么?” “不用担心先生失望。”令窈拿起小案上的狼毫笔,加点水研墨,“别人也就算了,但我总该顾及先生。” 孟铎听得莫名其妙:“嗯?” 令窈咧嘴笑,珍珠般的皓齿整齐莹白:“不知道先生听说了没有,外面有些人听见我扭伤脚,别提多高兴,一个个地都在打赌,赌我今年会不会去鸣秋之宴,就连府内也有人算计着要压过我往年风采。” 孟铎嘴角噙笑,对她的斤斤计较觉得无奈,问:“难道你要去?” 令窈摊开白纸,字迹清秀,边写便说:“我才不去。一个鸣秋之宴,也值得我上心?”她洋洋洒洒写完一封书信,盖上自己的印章,吩咐鬓鸦进屋:“送去南侯府。” 孟铎看清书信正面的字,南世子亲启。 他也不去问,等着她自己说。 半晌,她果然耐不住,迫不及待告诉他:“对于我而言,鸣秋之宴算不得什么,但是对于鸣秋之宴而言,少了我这个光彩动人的宸阳郡主,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孟铎了然。 他转过琉璃笔杆,轻点她鼻尖,抛出两个字:“狭促。” 令窈耸耸眉,笑意盎然。 南侯府。 南康泽看过书信后,重重叹口气。 那日他答应小郡主,定会报答她七夕夜的恩情。他本以为她会好好思忖斟酌,日后让他还个大人情。 南家虽比不得幽州穆家,但好歹也是十二名门之一,他身为南家侯位的继承者,多少人赶着同他攀好,想要从他这里得到点什么。换做旁的世家女子,得到南家的一个许诺,只怕不知多欢喜。 她倒好,根本不将他欠的恩情当回事,反而弄出这样一件儿戏的事要他做。 随从见南康泽愁眉紧锁,试探问:“要不要打发郑府的人离开?权当没看见这封信?” 南康泽:“不用。”说罢,他快速写好回信,吩咐随从:“将信交给郑家的人,告诉郡主,她吩咐的事情,我一定办到。” 信交出去,南康泽径直往南候夫人屋里去,南文英也在,一见他,笑道:“哥哥快帮我挑挑,今年鸣秋之宴我戴哪根金腰带更好看?” 南康泽轻飘飘一句:“不用挑,今年我们不办鸣秋之宴。” 南文英惊讶,以为南康泽在外面喝醉酒,凑到跟前:“哥哥你说什么混话,鸣秋之宴是我们南家旧俗,几十年从未间断。” 南候夫人也说:“阿泽,外面多少人等着今年的鸣秋之宴,临安城内自不必提,就连邻城的几家高门大户也遣家中姑娘与公子参宴,鸣秋之宴对于我们南家意义重大,哪能说不办就不办?你莫要说笑。” 南康泽咬牙,语气坚定:“怎样都行,总之今年不能办鸣秋之宴。” 南文英仔细观察南康泽面色,见他神志清晰,没有半点醉酒的样子,更急了:“哥哥,你到底怎么了?好端端地,为何要取消鸣秋之宴?” 南康泽默不作声。 他能怎么说? 说郑家那位小郡主今年因脚伤无法参加鸣秋之宴,她不能凑热闹,所以也不准其他人凑热闹? 虽然胡闹,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南康泽不是个背信弃义的人。既然已经答应她,就要将事情做好。 南康泽坚持,南侯夫人也没法子。 她这个儿子,轻易不开口,一开口,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哪怕是鬼神阻挡,他也一定要去做的。 如今家中大事多由侯爷和阿泽决定,鸣秋之宴算是大事一桩,阿泽说不办,十有八-九侯爷也会默认不办鸣秋之宴。 南侯夫人不再多言,只说:“你想清楚了,不办鸣秋之宴,对我们南家的影响颇大,外人会如何议论我们南家,你心知肚明。” 南康泽沉吟片刻:“我明白。” 整个临安城都在为鸣秋之宴做准备,开宴前三天,南府突然传出消息,取消今年的鸣秋之宴。 几十年的临安盛宴乍然取消,众人哗然,以为南家出了什么大事,或是侯爷去世,又或是候夫人去世,纷纷登门探听消息。 南侯夫人云淡风轻应对每一位上门拜访的客人。 众人探完头尾,发现南府什么事都没有,既无喜事又无丧事,更加诧异。 南府怎么了? 那可是鸣秋之宴,竟然说不办就不办? 消息传回郑府,郑家几位姊妹聚在一起议论。郑令清气得半死,“他们南府怎么回事!鸣秋之宴不光光是他一家的事,这可是关乎整个临安城的大事!” 她们相约去碧纱馆探望令窈,说话间已走到屋外,郑令佳使眼色让郑令清小声点:“四妹妹在休息。” 才说完,屋里头传来令窈的哼唱声。 郑令佳走进去一瞧,见令窈笑容满面,仿佛有什么好事,遂问:“瞧你高兴成这样,有什么得意事,说出来让阿姊也乐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第 41 章 令窈懒洋洋半眯着眼, 见是郑令佳同其他几位姊妹,不急着回答,而是继续旁若无人地哼唱。 郑令佳捂嘴笑, 坐到她身旁。听了一会,听不出她到底在唱什么,似有词又似无词, 模糊难辨,虽是如此, 但她歌声婉约如莺, 尤其是那一股子自信欢快的腔调,纵使唱得是骂人的词, 也让人甘之如饴。 令窈兴致勃勃哼唱完心头欢愉,自然而然躺进郑令佳臂膀中, 娇纵肆然的姿态,笑问:“阿姊,我唱得好听吗?” 郑令佳抱住她:“好听。” 郑令清站在坐榻边,想坐不敢坐,嘴里问:“四姐姐, 你唱的是什么曲?” 令窈抬眸睨她, 勾勾手:“你过来,我告诉你。” 郑令清低下身, 令窈一把拽住她衣领, 笑眼如丝:“唱的是胡人挑马, 出师未捷身先死。” 郑令清心头一跳, 挣扎:“四姐姐你放开我。” 令窈手中力道加大,吐气如兰,呼吸喷在郑令清耳畔:“五妹妹,那晚你挑的马可还好?” 郑令清惊愣。 昨日养马的小厮来报,她选好参加鸣秋之宴的那匹马,无故暴毙。她以为是下人疏忽照料,从未想过有人故意为之—— “四姐姐,是你!”郑令清吓到脸色苍白,停下挣扎的动作,双眼鼓圆瞪着令窈:“是你让人杀了我的马!” 令窈松开,将她往外推:“没有证据的事,五妹妹不要血口喷人。” 郑令清又气又惧,脑海中冒出郑嘉辞那天说的话,顿时后背发寒。 四姐姐定是知道那匹马是她绊倒她当晚命人去择选的良马,所以才杀了她的马!哥哥说得没错,她知道她幸灾乐祸,或许会真的打断她的腿。 令窈瞄见郑令清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觉得没趣,重新趴进郑令佳怀中,指间卷起郑令佳腰间流苏穗子,假扮无辜撒娇:“阿姊,你听听,五妹妹嘴里说的是什么混账话,我杀她的马作甚,又不是要吃马肉。” 郑令佳不是傻瓜,瞧出端倪,只因一味宠溺令窈,加上她不喜郑令清,遂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嘴里道:“卿卿最是善良,你五妹妹不懂事,你别和她计较。” 郑令清眼泪红了眶。 四姐姐善良?那天下遍地都是善良人。 郑令清怕也怕过了,气也气过了,索性自暴自弃,一屁股坐下:“反正那匹马也派不上用场,杀就杀了。”她转过眼珠子瞧令窈,等着令窈回招,令窈却没理她,继续和郑令佳说悄悄话。 方才被恐吓,郑令清勉强能够镇定下来,她可以受气可以受惊,但就是受不了别人忽视她。 尤其是令窈的忽视。 令窈不将她当回事,她比刚才得知杀马事实更恼火,叫嚷:“你知道我为什么说那匹马派不上用场吗!” 她一声吼,屋内安静下来,连屋外伺候的丫鬟都探头来看。 郑令清自觉声音响亮了些,放轻些说:“你问我,我就告诉你。” 令窈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笑着同郑令佳说话:“阿姊,你今日的发髻梳得真好看。” 郑令清太阳穴突突,站起来就要往外走。走到一半,不甘心。好不容易进碧纱馆一趟,四姐姐越是烦她,她就越要让她烦。 走了就输了。 郑令清又坐回去,也不管令窈跟谁说话,她自顾自地说话:“那匹马死了不打紧,反正今年没有鸣秋之宴。”她得意洋洋看令窈:“四姐姐天天闷在屋里,还不知道外面发生的大事吧?” 令窈这时开口:“我当是什么大事,这点子事也值得你拿来说?不就是一个鸣秋之宴吗?” 郑令清嘴里再翻不出谈资。 提起鸣秋之宴,郑令佳说道:“今年南家不办鸣秋之宴,说来也是奇怪,如今全临安都在议论这件事,南家却连个理由都不给。” 郑令清想到不能参加鸣秋之宴就火大:“也不知道他们南家今年怎么想的,难不成有人将刀子架在他们脖子上不准他们办宴吗!” 郑令玉小声点破郑令清恼怒成羞的原因:“明年参宴也是一样的,五妹妹今年做的那些准备,肯定能够在明年的鸣秋之宴上大放异彩。” 郑令清瞪她一眼。 说起鸣秋之宴,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气氛融洽许多,令窈窝在郑令佳怀里嗑瓜子,听完这边听那边,不发一言。众人猜想鸣秋之宴取消的原因,思来想去没个头绪,郑令佳问:“卿卿,你向来聪慧,依你看,南家到底为何原因不办今年的鸣秋之宴?” 令窈乌灵灵的眼睛全是笑意:“他们南家人的心思,我们外人怎能猜得到?” 郑令佳点头,又道:“莫说是外人了,据说连他们南府自家的奴仆也不清楚其中缘故,只知道是南世子的主意。” 沉默多时的郑令婉忽然说:“四妹妹,你屋里黄梨大案上摆着的那只海棠红钧窑美人觚和青绿古铜鼎甚是好看。” 大家看过去。 郑令佳认出两件东西的出处,惊讶,搂了令窈悄声问:“那不是南府的东西吗?怎么在你屋里?” 令窈打个哈欠:“南府送过来的,我瞧着顺眼,就让人摆上了。” 郑令佳小心翼翼问:“卿卿可知这两件是真古董,价值连城?” 令窈瞧见郑令佳的担忧,捞起她的手放在脸旁笑道:“阿姊,我在宫里见惯好东西,这两件算不得什么。” 郑令清大声问:“我记得今年鸣秋之宴的头筹礼好像是一件钧窑美人觚,不会正好是四姐姐屋里这件吧?” 众人齐齐盯住令窈。 令窈轻描淡写:“对。” 郑令清绕到黄梨大案边,视线在美人觚和铜鼎间游荡,狐疑:“今年没有鸣秋之宴,南家为何还将头筹礼送给四姐姐?” 鬓鸦这时正好进屋来,听见郑令清发问,遂笑道:“南世子说,反正今年不办鸣秋之宴,东西放在库房里也是浪费,所以就将东西送了来。” 郑令清不可思议地问:“平白无故,南世子为什么要送东西给四姐姐?”她忽然想到什么,震惊:“今年南家不办鸣秋之宴,难道是因为……?” 郑令佳及时打断郑令清,说:“这样的大事岂可儿戏?五妹妹你莫要乱说话。” 郑令清目光扫过令窈受伤的脚腕,纵然有所怀疑,她自己第一个不愿相信。堂堂南侯府,难道会为了一个人随随便便断掉传承几十年的旧俗? 纵使四姐姐平时胡作非为,也绝没有这个本事能够左右整个南府。 郑令清看着大案上的摆设,越看越嫉妒,不用令窈赶,她自己待不下去,找了个理由离开。待其他人陆陆续续走开,屋里只剩郑令佳陪令窈,令窈一只眼睁开,一只眼眯起,见没有外人,小声同郑令佳说:“阿姊,你有话问我,对不对?” 郑令佳将心中疑问抛出,令窈未曾掩饰,实话实话:“他欠我一个人情,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郑令佳早有猜想,重重叹气:“难为他肯应承你。”心中百般话语,最终汇成一句:“卿卿为何这样做,是因为怕一人寂寞吗?” 令窈笑而不答。 郑令佳没再说什么,柔柔地抚令窈侧脸,叹息:“若是外人知道此事因卿卿而起,只怕整个临安城都要闹翻天。” 令窈明眸皓齿,慵懒阖眼:“我不在乎。” 自南家宣布今年不办鸣秋之宴起,城内流言纷纷扬扬,自九月到十二月,由秋入冬,除夕当头,纷争才渐渐平息。 任凭外人如何打听,南康泽未曾透露过半个字,就连令窈也惊讶他的坚忍。她只托他停宴,没有托他隐瞒她是主谋,将事情都推到她身上,岂不比他一个人担下来更轻松? 令窈本不想与南家再往来,只因敬南康泽义薄云天,遂主动写信慰劳他。 改不了顽劣品性,信尾戏谑,承诺家中几个哥哥,除郑嘉和之外,他要谁做妹夫都行,哪怕是都逮回家,她也乐于见成。 南康泽看信后,又气又笑,反问为何郑嘉和不行。 这次令窈回信简短:“不行就是不行。” 令窈自认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至大年初一前半个月,她亲自送今年的生辰邀贴给南府。 她登门拜访,南侯夫人与南文英吓一跳,还以为听错,直到管家再次来报,说郡主要从正门进不走后门,让开大门,侯夫人回过神,到府门前迎接。 令窈端出全副郡主仪仗,纵使侯夫人瞧不上郑家门第,也不得不小心款待。 南康泽随即赶来。 令窈见了南康泽的面,才肯将帖子拿出来,交到他手里:“恭候南世子大驾。” 她只说请他一人,没说请南文英。 南文英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待令窈一离开,便将南康泽拿到的帖子撕个粉碎。南文英去不了,也不许南康泽去。大年初一生辰宴,南家无人去郑家吃宴。 虽然南康泽未曾出席令窈生辰宴,但送去的礼物却丰厚无比。就连大奶奶拿到礼单,都忍不住多问了几句,问是否送错。 除南家送的礼之外,今年还有意外之喜。 穆家也送了礼来。 前两年郑家为令窈做生辰宴,穆家不曾送过礼,今年却巴巴地送了礼来,实在令人惊讶。 令窈正在吃酒,猛地听到大奶奶同老夫人谈论穆家送礼的事,差点呛住。 她连酒都不吃了,走过去问:“他家为何给我送礼?” 老夫人让出半边椅座,搂着令窈坐:“许是经人提点,记起郑家有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过生日,所以才送了礼来。” 戏台上唱得正热闹,令窈却只嫌吵,黛眉紧蹙,喃喃:“前两年都没送,偏今年送,我又不缺他家的礼。” 老夫人以为她惦记穆家前两年没送礼,所以不高兴,出言安抚:“他家从今年开始送,往后定年年都有。” 令窈更不高兴了。 谁要他家年年送?她才不要穆家的礼,永远都别给她送礼才好。 大奶奶手里拿着礼单,令窈瞄了好几眼,最终忍不住问:“他家给我送什么了?” 大奶奶和老夫人相对一视,笑出声,大奶奶将礼单递给她:“你自己看,都是好东西。” 令窈一看,确实是好东西。 古董玩物,金银玉器,一应俱全。 但依穆家的做派,送这些,只能算得上寻常小礼。 她往下看,看到其他房的姊妹也有礼物,目光复杂。 原来不单单是给她一个人送礼,别人都有。这哪是送生辰礼,这分明是借她生辰的由头,笼络郑家各房。 令窈心气高,她不想要穆家送礼是一回事,穆家借她做踏脚石给其他人送礼是一回事。 她当即甩了礼品单子,同大奶奶说:“伯母,将他家送给我的那份匀分给其他人,我不要。” 大奶奶同老夫人面面相觑,没说什么。 今日是令窈过十一岁生辰,自然是以令窈为大,其他事都不重要。一份礼而已,不要就不要罢。 令窈心情郁闷,直到夜晚看完孟铎演的皮影戏才好转。 自第一年郑府庆生起,每到这一天,他就会为她演一出皮影戏。他将这个作为她的生辰礼,连着三年,每年如此。 每年她都会收很多礼物,其中不乏稀世珍宝。可那么多礼物里,她最喜欢的,却是孟铎的皮影戏。 她不缺富贵,所以她爱这个。 皮影戏演到最后,她习惯性地攥了牵线皮影放手心,许下同往年一样的心愿:“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她的心愿放在心底,不敢发出声音让人知晓。这个心愿太俗气,她怕被人笑话。 她明明没说出口,可是孟铎却知道,他一双幽深如湖的眼睛凝望她,仿佛神明看透凡人心思,同她说:“今朝虽好,然人生路漫漫,为师祝你前程似锦,日日可期。” 她面上未显,心中却欢喜:“嗯。” 过完生辰,开了春,两年一次的春考结束,大老爷同郑嘉辞从汴梁回临安。 其他房的人纷纷相问,就只令窈不问。 没什么好问的,今年郑嘉辞肯定又是落第。 果然,大老爷将郑嘉辞落第的事告知三老爷,三老爷自觉面上无光,坐了没多久借口离开。 大老爷同大奶奶说话,又聊起今年宫中太后召见的事,心中有所质疑。大奶奶仍是相同说辞劝诫,让他不要多想。 “多考几次不碍事。”大奶奶对大老爷这样说,令窈也这样对郑嘉辞说,少了前世的嘲讽,多了一丝关切。 她一想到郑嘉辞是因为仕途受挫,转而经商,最后揽尽天下财宝,她就担忧。所以这次她是真心希望他能考上。 她好不容易祝福他一次,郑嘉辞却不领情。 他冷幽幽睨她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郑令清跺脚,跟过去,从令窈身边经过时,埋怨:“四姐姐你惹我哥哥不高兴了!” 令窈不理郑令清,委屈瞪向郑嘉辞离去的身影,心中暗骂他小气多疑,发誓再也不会说好话给郑嘉辞听。 大老爷继续说正事:“虽然嘉辞落第,但是我还有一个好消息,你们猜猜看?” 大奶奶拍他:“快说,别卖关子了。” 大老爷喜笑颜开:“这次我到汴梁,正好穆家大老爷回汴梁述职,穆大老爷想让他家长子到我家家学念书,我已经应下,穆家小少爷下月就到临安。” 令窈摔了手里茶杯,惊恐万分:“伯父,你说谁要来我们家?” 大老爷:“穆府嫡长孙。” 令窈再也听不见周围任何声音,整个人呆若木鸡。 已经晚了一年,她以为他不会再来。 她以为世事有了变化,她这世不必再遇见他。 令窈过去三年心头卸下的石头此刻又重新垒起来,一块又一块,快要将她压死。 大奶奶出声问:“卿卿,你面色怎地这般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令窈站起来就往外跑。 大奶奶连忙吩咐人跟上去伺候。 正厅偏禺,来迟的郑嘉和推着轮椅缓缓退出去。 刚下过一场雨,廊下皆是泥泞湿润。令窈已经跑远,郑嘉和停下来,眉头紧锁,清俊面庞神情无奈:“难怪年初穆家送礼替她庆生,原来是为了这个。” 飞南听不懂,不敢说话。 四下无人,郑嘉和低声问:“这几年大老爷送往穆家的回帖,不是全被截下了吗?” 飞南:“确实是截下了,穆家送拜帖来,回帖都是由少爷您仿写大老爷的笔迹回信,绝无差漏。” 郑嘉和坐在轮椅上,屋檐垂落的细雨滴落他手心,喃喃自语:“去年一整年穆家都没有再递拜帖来,我还以为,依穆家的处事,不会再送人入郑府念书。” 飞南大着胆子问:“其实我早就想问了,少爷为何要阻止穆家小公子来我们郑府念书?是怕穆家嫡长孙的气焰盖过我们家小郡主吗?若是为这个,大可不必忧心,全天下没有人能制住小郡主,纵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不会怕。” 郑嘉和薄薄的唇长吁一口气,许久,他口吻苦涩:“你不懂。” 飞南歪着脖子问:“少爷告诉我,我不就懂了吗?” 郑嘉和没再开口。 至四月下旬,穆家随侍队伍浩浩荡荡,比原定日子提前半月到临安。 郑府举家相迎。 只除了一人。 碧纱馆。 鬓鸦数数:“第两百零三遍叹气。”她看向令窈:“不就是来个穆家嫡长孙吗,郡主连太子殿下都不放在眼里,作甚在意一个穆家嫡长孙?” 令窈气鼓鼓:“谁在意他!他死了我都不会多看他一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第 42 章 临安城门口,热闹非凡。 围观的人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此番盛景, 也就只有去年皇帝赏赐令窈生辰礼的阵仗可比。 自从郑大老爷得了穆大老爷的准话, 欣喜雀跃,本来打算隐瞒, 没忍住,与同僚聊话时提了一嘴, 不久后整个临安城全都知道,穆家的嫡长孙即将到郑家家学念书。 “真是那个幽州穆家吗?” “除了他家,谁家还有这般气派?” “看来郑家总算熬出头了, 能攀上他家, 不比家中出十个郡主还要得意?” 众人皆知, 皇权虽重, 然而受制于各大世家。 世家以穆家为首, 百年前孟家做皇帝时, 他家便是权臣之家, 即便如今改朝换代, 他家地位依旧固若金汤。 有人笑道:“听说这位穆家小少爷在幽州时, 人称鬼见愁, 同郑家小郡主有的一比。” “欸,郑家小郡主临安城一霸的位子是不是得拱手让人了?” “那可未必,一个皇家贵女, 一个权臣之子, 两虎相争, 谁胜谁败,还真说不好。” “郑家迎一尊佛供着还不够,又迎一尊,看来以后临安城更热闹咯。” 众人议论纷纷,郑家大老爷无意听到几句,心中滋味复杂,想要说几句,抿抿嘴又将话咽回去。 懒得跟他们计较。 他就是想攀穆家怎么了。天底下谁家不想同穆家有往来? 有志者事竟成,能攀上穆家,是他的本事。 正午当头,穆家的随从队伍一分为二,先行一队开路。穆家侍从报信:“公子已至三里之外的凉亭,稍后便到。” 郑大老爷命人打赏,唤来管家,问:“卿卿怎么还不来?她虽是郡主,但客人自远方来,她身为主人家,总该出府迎接。” 管家面色为难,说:“四姑娘说,她身体不适,就不来了。” 郑大老爷皱眉。 管家立刻说:“老夫人托我带话给老爷,说是家中贵客虽好,但到底是外人,不及四姑娘是至亲。” 郑大老爷看向不远处停着的四角鎏金大马车。老夫人就在马车里休憩。 为了彰显郑家对穆家的重视,老夫人也来了。本不用来,是他到跟前请,老夫人便应下了。郑大老爷心中有愧,不敢再多做要求。 不多时,人群一阵耸动,“来了。” 郑大老爷伸长脖子朝前看。 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朝城门口而来,气势磅礴,两列穆家侍从腰间带刀,肃杀冷寒。最前方一个红袍少年,扬鞭驭马,漂亮俊朗的面庞,满透春风得意,尤其是一双眼睛,黑曜石似的,又亮又闪。 见者无不惊艳。 郑大老爷愣愣地看了会,下意识回眸扫视自家几个侄子。 他们郑家虽不及穆家百年富贵,但养出来的公子们,论相貌论气质,各有春秋,并不比穆家嫡长孙逊色。 郑大老爷心中宽慰,回过神,穆家小少爷已到跟前。 “辰良见过姨父。”少年谦和有礼,热情四溢。 郑大老爷受宠若惊,扶起抬手作揖的穆辰良,笑容满面:“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气。” 穆辰良抬眸,视线滑至郑大老爷身后的人。 一眼看过去,全是陌生脸孔。 郑大老爷嘘寒问暖:“从幽州至临安,路途遥远,辛苦——”不知该称呼什么才好。 穆辰良:“姨父唤我二小郎就好,我虽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但在我出生之前,家中有过一个早夭的哥哥,算起来我排第二。” 为显亲近,郑大老爷吩咐管家:“记得叮嘱下面的人,往后这便是府里的二少爷了。” 城门口拥挤,郑家举家迎客,时刻谨记礼数,再如何热情,也得回了府再献殷勤。郑大老爷不愿在外久呆,没说几句话,牵了马来,骑马回程。 郑家的队伍加上穆家的队伍齐发并进,整个临安城的人都盯着马背上的红袍少年。万众瞩目的穆家嫡长孙,比传闻中更要矜贵英俊,虽年轻面庞略显青涩,但却丝毫不减英姿勃发之态。 从前那些世家子弟算什么,这才是名副其实的贵公子。 众人目光几乎将穆辰良看穿,穆辰良自己浑然不觉。他高骑马背,星眸朗目,眸底皆是期盼。 方才匆匆一瞥,来不及看清楚。郑家的几位姑娘坐在马车里,此刻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她肯定也来接他了,只可惜要回到郑府才能见礼。 待会见面,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认出他? 穆辰良悄悄往后快速探一眼,身后盛载郑家姑娘们的马车帷帘露出一条缝,有人也在看他。 帷帘后,郑家几个姊妹挤作一团,纷纷往外窥,郑令清猛地喊:“不好,他发现了!” 几个人立即坐回去。 唯一没有凑热闹的郑令佳无奈道:“他又不是洪水猛兽,瞧你们一个个惊的,若要看,大大方方掀了帷帘看便是,无需偷偷摸摸。” 郑令清红着脸说:“阿姊,他可是穆辰良,不是随便什么小少爷。”她趴回帷帘边,从缝隙看出去,穆辰良没再回头,骑马缓行,目不斜视。 “我前阵子听别人说,穆家少爷凶得很,谁都不敢惹他。”郑令玉轻掰郑令清的肩膀,“五妹妹,这话好像还是你说的?” 郑令清:“我让我娘打听的消息,并不一定是真的。”她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副小像,闷闷不乐:“这也是我娘让人买回来的。” 众人凑过去看。 画上一个少年郎,写着穆辰良三字,相貌却不符合。 郑令佳笑道:“他若是知道自己被画成这样,定要找画师算账。” 郑令玉和郑令婉凑过去看,笑出声。郑令婉拿了画像在手边,道:“其实画中人也不差,只是难以与真正的穆少爷比肩。” 郑令清难掩激动:“本来我以为画里的人已经算是貌若潘安,谁想,他本人生得更俊。”她停顿半刻,认真思忖,为难:“家中几位哥哥仪表堂堂,再加一位穆少爷,一时间我竟无法比较谁更英俊。” 郑令佳提醒:“若论相貌,孟先生更胜一筹。” 郑令清嘟嚷:“孟先生不算是我们家里的人,更何况孟先生虽有副好相貌,但就是生得太好了,看得人不敢近身。” 郑令婉点头道:“还是二哥哥更平易近人。” 郑令清不服气:“二哥哥虽平易近人,但他身体不好,到底不如我的三哥哥英气逼人。” 郑令玉怜惜无人提郑嘉木,轻声说:“四哥哥性子开朗纯善,也很好。” 几个人各执一词,郑令清较真,让郑令佳评选:“阿姊,你评评,我们谁说的更对?” 郑令佳笑道:“这话你别问我,卿卿一向挑剔,若是她说好,那才是真的好,你去问她。” 郑令清这才想起令窈,被新客的到来冲昏头,差点忘了令窈:“四姐姐好大的架子,连祖母都出府迎接,她竟不来。” 郑令佳听不得郑令清说令窈坏话:“卿卿不来,情理之中。按礼数,该是穆少爷向卿卿问安,穆少爷再金贵,也比不得我们卿卿郡主之尊。” 郑令清小声腹诽:“那可未必。我们能容她作威作福,穆少爷可没那脾性惯着她。你且等着看,四姐姐定要在穆公子那栽跟头的。” 郑令佳只当没听到。 又过半个时辰,车马驶入郑府。郑家开了大门,将穆辰良从正门迎进去,繁文缛节之后,大老爷坐定正堂,心里松口气。 还好前两年为迎卿卿回府扩修了宅子,要不然穆家队伍这么多人,他郑家还真装不下。 大老爷庆幸之余感慨,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穆家这般做派,竟比天家还要讲究。穆大老爷溺爱儿子的事,可见一斑。 大老爷想着想着,忽然担忧起来。 如今穆小少爷只是出行到他郑家念个书而已,穆大老爷就弄得如此郑重其事,不但送来无数珍宝相赠托他照顾爱子,而且还三天两头送来书信,信中千万句叮嘱,生怕他儿子在郑府受委屈。 万一穆家小少爷真在郑府出了什么意外,穆大老爷还不得要了他全家的命? 大老爷后知后觉,如坐针毡。 穆辰良同老夫人问过好,到大老爷跟前问好:“姨父,家中几位兄弟姊妹在何处?我带了礼物,想亲手赠给他们。” 大老爷短暂失神后,开口让人去喊家中小辈。 郑家兄弟姊妹从屏风后出来。 大家齐聚一堂,穆辰良挨个去看。 看来看去,看不见他心中那张嫣然巧笑的面庞。 穆辰良浓眉微蹙,忍不住问:“府里不是有五位姑娘吗?” 大老爷心中警钟敲响,想起令窈。 是了,旁的都不要紧,当务之急,他得防着卿卿作怪。 其他人顾及穆小少爷身份,定是谨言慎言不敢冒犯。但卿卿顽皮惯了,哪会管这么多。两人都是富贵窝里千宠万爱长大的,不知退让,若是见面,免不得针锋相对。 大老爷刚想转移话题,便听得郑嘉和先一步移开穆辰良的注意力:“听闻二郎才思敏捷,素有幽州神童的美名。” 穆辰良转过脸看郑嘉和,谦逊回应:“表哥谬赞,家父溺爱,旁人投其所好,所以才传出神童的美名好叫他高兴,做不得真。” 大老爷笑着说:“如今有两位二郎,以后如何分辨?” 老夫人道:“都唤做二少爷即可,莫要唤什么表少爷,听了总觉疏远。” 众人说说笑笑,天南地北聊话,气氛融融,话转至穆辰良身上,他没有别的话,只问:“家里是不是还有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妹妹?” 大老爷想着能藏多久是多久,继续掩饰,喊了郑令婉和郑令玉的名字:“这是你刚见过的二姑娘和三姑娘,一个比你大一岁,一个比你小一岁,也算是年龄相仿。” 穆辰良薄唇紧抿。 不是她俩。 其他人早就体会到大老爷的用心,默不作声,唯独郑令清看热闹不嫌事大:“我家四姐姐,今年虽才十一,但她长得快,看起来和表哥差不多大。” 穆辰良乌黑漆亮的眼睛神采奕奕,问:“你四姐姐?” 郑令清阴阳怪气:“怎么,我们郑家鼎鼎有名的小郡主,表哥没听过吗?她最是混闹的一个人,没有比她更顽皮的,表哥见了她,可得小心,她……” 三奶奶死死捂住郑令清嘴。 穆辰良恍然大悟。 定是她了。 不会再有旁人。 穆辰良忽地有些发愣。 从前总听爹说起宫里的宸阳郡主恃宠生娇,闹起来无法无天,原来是她。 出发来郑家前,爹也叮嘱过他,莫要招惹郑家的小郡主,最好两不相见。 可是—— 穆辰良起身,黑眸明亮清澈,两瓣红润的唇上下轻磕,语气欢喜:“她在哪?我去拜见她。”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丫鬟的声音:“郡主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第 43 章 穆辰良循声望去。 门口一群小丫头鱼贯而入,手持长柄大扇, 所经之路, 遍洒花瓣,仪仗声势浩大, 一顶肩舆慢悠悠抬进正厅。 肩舆上不见人影, 只有一顶白玉仙子像。 圆眼窄脸的丫鬟侍立一旁,端的是宫中礼数,语气沉稳:“穆家少爷何在?” 穆辰良应声:“姑娘好。” 鬓鸦弯腰捧起白玉仙子像, 至穆辰良跟前:“我奉郡主之命, 特捧此玉像来向穆少爷问好。郡主说, 穆少爷一路跋山涉水, 定已疲惫不堪, 不必再去她跟前请安,见玉像即见人, 穆少爷对着玉像问安便可。” 穆辰良一愣,视线扫过白玉像, 完美无瑕的仙子模样, 和她有几分相似。 头一回,有人非但不愿见他,而且还给他使下马威。 穆家的侍卫长按捺不住,低声道:“即便是圣上,也不能抬尊玉像就让我家少爷请安, 小郡主欺人太甚。” 郑大老爷内心诚惶诚恐。 卿卿对穆家少爷入府念书的事不满, 本来还想缓几天再让两个人见面, 现在倒好,不用见面,卿卿也能膈应人。 端尊玉像让人请安,亏她想得出。 众人噤声。 气氛瞬时凝重。 郑大老爷给鬓鸦使眼色,“快抬下去。” 鬓鸦清楚令窈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硬着头皮说:“郡主说,务必请穆少爷遵循礼数。” 郑大老爷倒吸一口冷气。 穆家侍卫长拍桌而起,郑大老爷赔笑:“这个,你听我解释,是这样,我们家卿卿……” 少年清亮的声线悦耳动听:“李胄,不得无礼,退下。” 李胄只得坐回去。 少年俊俏的面容神情诚恳,翩翩然冲白玉仙子像抬手躬身作揖:“幽州穆辰良,问郡主金安。” 毫无半分不悦。 李胄睁大眼。 这哪里还是家中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小霸主。这要搁幽州,谁家做出这等没礼数的事,小少爷早就将人屋顶都掀了。 众人面面相觑。 郑大老爷一颗心放回去,看向穆辰良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欣赏。 不愧是穆家的孩子,够大气。 碧纱馆。 令窈蹙眉:“他真对着仙子像问安了?没生气?没闹着要回幽州?” “穆少爷彬彬有礼,对着仙子像鞠了礼。”鬓鸦无奈看向令窈:“穆少爷性子好得很,根本没打算与郡主你计较。” 令窈烦闷至极。 穆辰良转性了?他平时可是最受不得挑衅的一个人。今天竟好声好气地接了她的招? 令窈连怀里的果食都不要了,踢了丝鞋趴到榻上:“他好什么好!他最坏了!” “郡主又没见过穆公子,怎知他是好是坏。”鬓鸦拣起地上的果食,笑道:“郡主要不要去见一面?” 令窈拿过引枕遮住脸,瓮声瓮气:“不见!” 有什么好见的,一辈子不见最好。 然而她不去见,有人却想来见她。 一连好几天,穆辰良假装从碧纱馆外路过,伸长脖颈踮起脚探,守门的小丫鬟躲在门后偷看,他以为是令窈,也冲人家笑,羞得小丫鬟面红耳赤。 令窈气死了:“都是大伯不好,谁准他进园子住的!这是我的园子,我不给他住!” 话虽恼怒,但其实心里却并无多大波澜。 前世原就是住一起。她没有随孟铎念书,园子里就她和穆辰良。他住在离碧纱馆不远的摘星楼。 有时候她同他拌嘴,不理他,不肯出门同他见面。他就在摘星楼放天灯,一盏盏天灯布满夜空,灯影绚烂朦胧,勾得她心情愉悦。 鬓鸦知道她只是嘴上发泄:“那我去和大老爷说,让他将人赶出去?” 令窈高高噘嘴,悻悻然说:“大伯哪敢赶他,就连舅舅忌惮他家权势,也未必敢赶他。” 鬓鸦假做忧愁:“那可怎么办?” 令窈哼一声:“罢,住就住,我就当是施舍乞丐,给他一个容身之所。” 鬓鸦偷笑:“郡主大人有大量,真真是天下第一善人。” 窗棂外,小丫头们又聚在院门后偷看。 令窈趿鞋,扭着腰肢往屋外去。小丫头们一见她来,纷纷跑开。 开了一条缝的门,阳光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阴影。令窈站在阴影处,悄悄往门后窥。 穆辰良就站在那。 白光融融,照亮他玉瓷般的脸。和郑嘉和的沉静不同,穆辰良生性张扬,就连穿衣服,也只爱穿红。 偏生他穿红,好看得很。 猩红,朱红,玫瑰茜红,杜鹃红,灼红,无论哪种红穿在他身上,都能显出一股英气俊美的况味,叫人看在眼里,相形自愧,再也不敢碰红袍。 没人比他更霸道,就连穿衣,也要让人知道,天底下的红就只属他一人,旁人都不配。 门后的人影窈窕纤细,半边身子藏起来,手执团扇遮脸,只一双眼睛乌润润。穆辰良不由自主走近。 令窈一不小心对上他的眼眸。 黑亮,真诚,不加掩饰的期盼。 年少时的穆辰良,最擅迷惑人心。他金光灿烂的外表下,藏了怎样一颗可怕的心,唯有她知道。 令窈拣起石子狠狠丢出去。 穆辰良猛地被砸了肩膀,抬眸再看,小院两扇门已经重重关上。 再看不见小姑娘那双清如皓月的眼睛。 穆辰良从未受过此等冷遇。 大半个月过去,他连她的面都没见着。去家学里,她抱病告假,平时就更见不到了。 她有意躲着他。 穆辰良盯着靴边滚落的石子,心情郁闷,抬脚踢开石子,怔怔站了会,又挪步将刚才踢开的石子拾起,用丝帕擦干净,裹起来放在院门前的石阶上。 鬓鸦将裹了石子的巾帕带给令窈:“一块石头而已,用这般名贵的金线苏绣手帕裹起来,穆家小少爷真是个怪人。” 令窈拿剪子剪碎丝帕,攥起石块就要丢,丢到哪都不顺眼,握在手心,气嘟嘟说:“留着下次再砸他。” 郑家其他人只当令窈是耍小孩子脾气,不高兴家中来了个比她更得势的表少爷。她生闷气,没人敢去招她。 郑大老爷更是吩咐下面的人,绝对不能在令窈面前提穆家小少爷,尤其不准郑令清去令窈那边挑拨。 他恨不得令窈就此安安静静地待着,足不出户最好。 令窈又熬半月,实在熬不住。 她再闷下去,就要闷疯。 前世被郑嘉辞关起来的那两年,在令窈心头留下太深的阴影。那时她一双废腿,哪都去不了,郑嘉辞也不肯让她出去。即便是后来她学乖,肯放下身姿讨好郑嘉辞,郑嘉辞愿意带她出门,香车宝马,排场壮阔,她戴着帷帽坐在郑嘉辞身旁,看底下的人艳羡她,但千万般好,也比不得健步如飞想去哪就去哪的自由。 令窈晃晃脑袋,不行,她不能再在屋里待下去。 凭什么让穆辰良霸着外面的海阔天空? 迟早要见面的,反正躲不过去,她为什么要一个人闷在屋里受苦? 得拉他一块才是。 令窈坐到妆奁旁的杌子上,吩咐鬓鸦:“替我画个鬼面妆。” 五月夜风和煦,不冷不热,直至过戌时,月亮才缓缓从云后浮出来。 摘星楼院子靠右,海棠芭蕉,松树下一席汉白玉床,穆辰良斜倚靠枕乘凉。 这几日他都睡在屋外,看繁星皓月,嗅清风盈香,只待睡意倦倦,沉沉入梦。他歇息时最忌被人打扰,半点杂音都听不得,周围不设人伺候,穆家跟来的丫鬟和随侍都被他打发到院外,爱上哪上哪玩。 来郑家一月,郑家人皆见了面,唯独见不到四姑娘。 他安慰自己,她是郡主,端点架子,情理之中。不见得人人都要退让他这个穆家嫡长孙。 穆辰良双手搭在后脑勺,阖眼仰天而躺。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令窈手执圆扇倚在门后拿石子扔他的画面。那一双晶莹大眼,即便是生气,也看起来是在笑,天生盈盈笑眼,大抵说的便是她那样。 他怕惹她生气,再也不敢从碧纱馆前经过。纵使有心想要再被她用石块砸一砸,也不再轻举妄动。 穆辰良想得入神,浑然不觉有人靠近,直至脚步声踩过树下堆着的芭蕉叶。 穆辰良虽身份矜贵,但自小文武双全,加之去年七夕被劫持的事,他回家后更是勤于练武,此刻警惕起来,不动声色地摸出袖中藏着的匕首。 匕首刀锋涔毒,见血封喉。 电光火石间,他正要动手,忽地闻见那人身上的香气。 这支香,熟悉得很,去年七夕夜他也嗅过。 穆辰良睁开眼,一张惊心动魄的鬼面撞入视野。 鬼面妆花在她脸上,犹如一只小花猫故弄玄虚,虽有几分可怖,但她一双眸子神采飞扬,他看不见她弄出的噱头,只看得见她如画的眉眼,灵动清丽。 他心中大喜过望,她总算肯来见他了。 令窈本来想扮鬼吓穆辰良,最好趁乱打他一顿,哪想到他竟睡在屋外,此刻被他发现,她微怔数秒后,决定继续。 前世穆辰良对她一见钟情,这世两人第一次见面,有之前她给的下马威做铺垫,又有今晚的鬼面妆,她就不信,穆辰良还敢惦记她。 令窈最擅扮鬼,身形动作,声音哭丧,样样得尽真传。为今晚一行,她还特意杀了只鸡。鸡血顺着指尖往下涔,滴到地上,发出吧嗒的声音。 她快速睨他一眼,穆辰良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 令窈心中得意。 如今穆辰良尚且年少,总有几分畏惧的事物。他也怕鬼,又还没和她见过面,认不出她是谁,所以她才吓他。 吓死最好,省得日后祸害。 穆辰良目不转睛。 内心小鹿乱撞。 她竟扮鬼吓他,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可爱的姑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第 44 章 令窈得偿所愿, 自以为穆辰良被她吓倒。 她看到穆辰良傻愣说不出话的模样, 心里别提多痛快。次日从鬓鸦嘴中得知穆辰良神思恍惚,连家学都没去, 更加得意。 吓一次不够, 得多吓几次。最好吓到他屁股尿流滚回他的幽州老家去。 令窈打定主意,夜夜都去摘星楼扮鬼吓人, 一连十天皆是如此。 这日, 令窈又悄悄进了摘星楼。穆辰良一见她来,立马躺回去。 夏夜寂静的星空下。 两人照常对望, 一个张牙舞爪,一个呆若木鸡。 穆辰良惊恐的神情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与欢喜。 她耗费心思吓他, 他不能辜负她。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做,但看她兴致勃然, 应该很热衷于扮鬼这件事。 府里来了新人, 她拣他吓, 意料之中。只要她高兴, 她可以天天来吓他,他盼着她来。 有人从院门迈进:“欸,你听见没,什么声音?” “有点像——狼叫声?” “笑话, 郑府怎么可能有狼?” “兴许是府上小郡主养的爱宠。” 穆辰良害怕的眼神瞬时转为凌厉。 他明明吩咐过不许任何人靠近院子, 竟还有不长眼的敢随意进出。 穆辰良小心翼翼窥视令窈, 生怕她受到惊吓。 令窈嗷呜哭泣扮鬼叫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多年扮鬼的自信心受到挫败, 气闷闷地想——穆家的人就是蠢笨,连狼叫声和鬼叫声都分不清。 气恼之余,令窈有些慌张。穆辰良夜晚歇息不喜有人伺候,所以她才堂而皇之地溜进摘星楼吓他。 随从忽然回来,她正玩在兴头上,想要逃跑又不想半途而废。 虽然被发现也无碍,她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不怕他们发现。 侍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令窈犹豫不前。 眼见随从就要走到松树边,令窈盯着地上那两个随从的影子,纠结要不要主动现身。 吓一个穆辰良也是吓,多吓几个人,也算没枉费她今晚的心思。 她刚要挪步,身后有谁一把将她拽过去。 汉白玉床,穆辰良侧躺,食指抵在令窈唇上,他怔怔地凝视她,漫不经心地吩咐随从:“不准过来,都出去。” 令窈瞪大眼。 这哪里还是刚才那个被她吓得半死的穆辰良? 他将她扣在身侧,半点畏惧的神情都没有,虽有几分慌乱,却不是出于对她这个女鬼的忌惮。 半晌。 院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穆辰良一双浓眉大眼,眸底闪过似有似无的担忧,悄声说:“你可以继续找我索命了。” 令窈脑子里轰地一下炸开。 她翻身压住他,揪他衣襟,水灵灵的眼睛全是恼怒,方才扮鬼叫得太过,嗓子有些沙哑:“你不怕我?” 穆辰良张着眼睛望她,试图挽救,真诚恳切地说:“我怕的,很怕。” 被人戏弄的耻辱感顺着血液流遍全身,令窈忍不住扑到他身上捶打:“你骗人,你才不怕。” 吓不了他,只能打他几拳。总要找回面子。 小姑娘粉拳捶下来,穆辰良不躲不闪,躺平任由她作践,直至她一双小手掐住他脖颈。 令窈屏气。 她羞于承认,纵使她有心掐死他,她也没这个胆子,敢在这个时候杀了穆家的嫡长孙。更何况她力气太小,根本掐不动他。 他的脖颈处留下她的指甲印,令窈回过神,想起穆辰良前世发起疯时六亲不认的样子,她后知后觉,忽地有些后悔不该意气用事。 万一穆辰良动怒弄死她怎么办?他又不知道她是谁,她现在顶着一张鬼面,不是他钟爱的那张脸。 令窈畏缩:“我……” 穆辰良一只手已经朝她伸来。 令窈下意识紧闭眼。 没有想象中的痛楚。穆辰良微凉指尖缓缓落在她的脸颊,轻柔摩挲,少年独有的腔调装傻充愣:“奇怪,你这只女鬼怎么是温的?” 令窈看过去。 眼缝中,穆辰良挺鼻薄唇,乌沉眉目,含笑望她。 令窈见好就收,不再纠缠,作势推开他。 穆辰良不放手,攥住她一双手,她动弹不得,嘴里急唤:“你放开我。” 穆辰良:“我放开你,你不就飘走了吗?” 令窈别开头,嘟嚷:“我又不是真的鬼,你装什么装。” 穆辰良不再伪装,他看着她,喜笑颜开,将心里的话告诉她:“我不装,你怎会夜夜都来?” 令窈羞红脸,低下头咬他一口,穆辰良这才松开手。他虽放了她,却拦着她不准走。 令窈跺脚:“你到底想怎样?” 他垂眸小声问她:“为什么从我入府起,你一直躲着我?” 令窈忽视他的问题,皱眉:“你知道我是谁?” 穆辰良点头:“你是宸阳郡主,郑家四姑娘郑令窈。” 令窈更不高兴了。 原来穆辰良早就识破她的身份,难怪不怕她扮鬼吓他。 “是谁告诉你的?”令窈百思不得其解:“你又没见过我,怎会知道扮鬼吓你的就是我?” 她一张小脸皱巴巴,穆辰良有意逗她开心,挑过旁边的灯笼照亮她,他自己歪着脑袋看她:“据传府里有位貌若天仙的姑娘,即便是扮成鬼,也掩不住倾国倾城之姿。” 令窈嘴角紧抿。 不得了。 穆辰良脑子坏掉了。 对着她这张丑绝人寰的鬼面,他竟也能淡然夸赞。 “是三哥哥告诉你的罢?”令窈思前想后,只能想到是郑嘉辞告诫过穆辰良,让他提防她扮鬼。毕竟,府里被她扮鬼吓过的,除了穆辰良,就只有郑嘉辞。 一定是这样。郑嘉辞这个黑心肠的人,竟然三番两次坏她好事。 穆辰良顺势而为:“对,就是三少爷告诉我,你爱扮鬼。” “你既知道是我扮鬼,为何不质问我?” “你肯同我顽,我心里高兴,怎会质问你?” 令窈不再说话,眨着眼望穆辰良。 夜色深沉,月光盈盈笼在他身后,汉白玉床的灯笼在夏风中闪烁摇晃。 穆辰良也在看她。 此时的他,尚未显露日后的暴戾与冷血。年少的穆辰良,意气风发,无人能敌。谁若被他看进眼中,便成了天下最珍贵的宝贝。 只可惜她是郑令窈。 她本就是绝世珍宝,不因谁的爱而动摇。 令窈站起来往外走,穆辰良急急忙忙趿鞋跟上去。 他捞住她的衣袖,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 “外面黑漆漆,你不怕有鬼吗?” “不怕。” 数秒,穆辰良上前更近一步,轻晃她的袖角,英俊的侧脸隐在黑暗中,郑重其事吐出三个字:“可我怕。” 令窈笑出声。 她扯出被他攥在手心的衣料,声音不自觉轻细:“困死了,快些走。” 一路从摘星楼回碧纱馆,两人之间,安静得很,只听得见彼此的脚步声。 两人皆是被人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子,走起路来,连姿态都惊人地相同。 令窈停在碧纱馆前的玲珑大石前:“好了,就送到这。” 穆辰良意犹未尽,只觉得这段路太短:“四妹妹——” 令窈:“谁是你四妹妹?” 她凶得很,穆辰良心生委屈。 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讨好过谁,就算是对穆大老爷,他也没有这般耐心。她不肯同他正式见面,宁愿扮鬼吓他,他也照单全收。 如今不过是想唤她一声四妹妹,她却还是不肯。 穆辰良试探:“卿卿?” 令窈推他:“不准你唤我卿卿。” 穆辰良抿抿唇:“我不唤你,那你唤我一声二哥哥。” 二哥哥。 令窈猛然一震。 前世她唤过他无数次“二哥哥”,发音不清,“二”字听起来像是“爱”。穆辰良一来郑府,连府里少爷的排行都依着他穆府的排行。本该属于郑嘉和的称呼,也给了穆辰良。 前面便是碧纱馆,到了她自己的地盘,她没什么好怕。令窈踢他一脚跑开:“我的二哥哥只有一个人,才不是你。” 穆辰良呆立原地。 扮鬼的事被识破,令窈索性破罐子破摔,她懒得再躲穆辰良,大摇大摆出入,撞见了只当没看到。 白日在家学里也是一样。别人都围着穆辰良说话,就只她不肯过去同他讲话。 大家好不容易等到这两个人聚头,都想看热闹,看谁先出招,结果等了好几天,什么都没等来。 郑大老爷日日让人盯着学堂,听到令窈将穆辰良视作空气,无奈之余松口气。 总比闹起来打架强。 这日令窈照常去书轩斋上夜课。 前几日为了扮鬼吓穆辰良,没睡好觉,在孟铎处习书时总打瞌睡。她有意弥补自己的任性,特意提前半个时辰去书轩斋,捧了小厨房做的甜食打算送给孟铎吃。 结果刚走进去,就看到穆辰良身边的随从三七蹲在垂花门前的紫檀大理石插屏,拿了树枝在地上练字,旁边山阳靠在水缸边眯眼看夕阳。 令窈狐疑,指了三七问:“你怎么在这?” 三七看见是她,嗓门提高:“小郡主来了。” 屋里出来一个人。 孟铎撩起湘帘,长身玉立:“今日来得这么早。” 令窈笑着跑过去:“先生。” 屋里又出来一个人。 她差点撞上去。 少年清徐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卿妹妹。” 令窈一看,是穆辰良。 孟铎:“从今夜起,他将和你一起习书。” 书案边。 令窈气鼓鼓捧着怀里的甜食,吃得咬牙切齿,眼神一分为二,一半给孟铎,一半给穆辰良。 她的怨气快要满溢而出,孟铎放下手里的书:“为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年纪渐长,早就明白,没有人能永远霸着另一个人。” 令窈重重放下碗:“谁要霸着你,我不稀罕。” 她起身转身就要走,小碎步却挪得极慢。 身后孟铎看穿她的心思,唇齿微启:“过来罢。” 令窈站着不动。 孟铎无可奈何,放柔声调:“为师的玫瑰酥,全给你吃,你要不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第 45 章 令窈嘴里说着要走, 但不是真的要走。她自己心里清楚,她不可能为了一个穆辰良, 从此再也不在孟铎处习书。 孟铎教的东西, 别处都没有,她长了许多见识。凡事有利可图为先,不必为一时意气而放弃。更何况前世孟铎唯一的关门弟子是穆辰良,若真要算起来, 是她抢了他的老师。 令窈这样一想,心中宽慰不少。总归是她占了穆辰良便宜。 她顺着孟铎给的台阶下, 回头问:“先生, 你且先说, 谁是大弟子谁是二弟子。” 孟铎清冷的眸子浮现笑意,道:“自然你是大弟子。” 令窈昂着小脑袋走回去,接过孟铎递的玫瑰酥,怀中捧了玫瑰酥, 她神情骄傲睨穆辰良:“喏。” 穆辰良以为她要分他玫瑰酥, 伸手去接。 令窈一巴掌打落他的手:“没规矩,叫师姐。” 穆辰良双颊微微晕红。 她比他小三岁, 他怎能认她为师姐? 令窈虽生得比同龄的姑娘们身形略长, 但在穆辰良面前,终究是矮了一截。 穆辰良本是起身站着, 低眸瞧见她雪白鹅蛋小脸, 眉眼肆然霸道。他最讨厌姑娘家恃宠而骄, 此刻却讨厌不起来。 穆辰良痴痴看了会, 他心底有什么缓缓荡开,再顾不得薄薄的面子。 须臾,他摸着被她打红的手背,重新坐回圈椅里,改换抬头的姿势望她,难为情地唤了声:“师姐。” 令窈努努嘴,没想到他会真的喊她师姐,半天找不出回应的词:“哼。” 两个人在书案前并排坐着,令窈看看面前的书,又看看穆辰良面前的书,忽然想到什么,问:“你知道先生平日教我什么吗?” 穆辰良:“知道,兵法谋略,天文地理,男子学的东西你都学,男子不学的东西你也学。” 令窈看向孟铎:“先生,你不是说过,最好不要让外人知道我在学什么吗?大隐隐于市,若是太过引人注目,会被当做异类。” 孟铎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质问,而是问穆辰良:“你觉得呢?” 穆辰良一愣,转过眸子偷瞧令窈:“只要卿妹妹想学,学什么都可以,何必管外人怎么看。” 他主动承认他是外人,令窈内心暗嗔,算他有自知之明。 穆辰良又道:“往后谁若敢说卿妹妹是异类,我定让那人吃不了兜着走。” 在孟铎面前,他也敢这般轻浮,令窈又羞又恼,往圈椅另一边挪,生怕挨着他,瓮声瓮气:“谁要你出头,我自己没手没脚没嘴吗?用得着你显摆你穆家的权势?” 孟铎轻敲书案,令窈望见他微皱的眉头,当即知趣闭嘴。 这一晚的夜课,是书轩斋有史以来最安静的一晚。 连山阳躺在树上都忍不住好奇:今晚屋里怎么没有小郡主的笑声? 平时总要笑的,他见过的学子中,小郡主是最恬不知耻的一个。尊师重道这四字,在她身上根本行不通。先生教导她学问本就辛苦,还要承受她的无理取闹,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奇思妙想,有时候在屋里学到一半,非要让先生带她去看星星。 先生竟也肯。 山阳正啧啧感慨,忽地瞥见远处有人朝书轩斋而来。树上视野开阔,枝叶摇晃间那人的身影越发清晰,山阳微怔,二公子怎么来了? 不多时,郑嘉和已到院内。 他坐在轮椅上,抬头往树上看。山阳眼皮一跳,不敢再装懒,爬下树招呼:“二公子。” 郑嘉和颔首微笑,并未言语,视线投向前方亮如白昼的屋子。 四面糊纸的槅扇上映出屋内三人的影子,一人坐在最前方,另两人并排而坐。 身形略高的少年趁人不注意,侧身拉扯小姑娘的衣袖,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小姑娘双手托腮,将脑袋扭开不理他。 郑嘉和温润如玉的面庞神色渐渐凝重。 山阳出声:“二公子,要我进去通报一声吗?” 郑嘉和转开轮椅,不再前进,停在花树下:“我在这里等,无需叨扰他们。” 今夜令窈学得外慢。 有穆辰良在身旁,她无法安心习书。 穆辰良寄居郑府,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一时半会,她也赶不走他。既然赶不走,那就只能远着些。 偏偏他又跑来同孟铎习书。 若他对她态度冷淡,两个人形同陌路,最好不过,可是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非要和她亲近。 前世她看中他穆家嫡长孙的身份,所以才待他客气,一口一个“二哥哥”喊得甜美动听,以至于后来穆辰良动用穆家举家上下的势力,逼迫舅舅赐婚于他,她虽气恼,但并不意外,毕竟她确实讨人喜欢。 可是这一世又是为什么?她明明待他不好,他们俩没有像前世那样两看欢喜的开端,她存心让他厌恶,他也该厌恶她才对。 令窈斜斜一缕视线飘到穆辰良身上。 他正专心写字,一晚上多次同她搭话,皆被她拒绝,他总算不再热脸贴冷屁股。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忽地停下写字的动作,趁孟铎起身取书的瞬间,将刚书写好的澄纸推到她面前。 令窈定睛一看,纸上写着:卿妹妹,你嘴角边沾着玫瑰酥。 令窈皱眉,抬手就要擦嘴。 穆辰良的手先一步落过来,他温热的指腹轻柔拂过她唇角,一双漆黑星眸冲她眨啊眨,下意识将指尖沾上的酥屑含进嘴里,尝过滋味,笑着用无声唇语对她说:“难怪你爱吃,原来这般甜。” 令窈一张脸红透,说话结巴:“不——不要脸!” 孟铎从书架边回身:“嗯?” 令窈一脚狠踩穆辰良。 穆辰良喊痛。 孟铎的声音冰冷威严:“郡主。” 令窈低下头。 穆辰良为她开解:“先生,是我的错,我——”一时没忍住,吃了她吃剩的玫瑰酥。 穆辰良浓眉微蹙,有些恼自己。 孟铎合起书:“今日就到这,郡主,你留下。” 穆辰良:“我也想留下。” 令窈横眉嗔他:“不要你留下,你快走开。” 穆辰良自知多说无益,放低嗓音,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同令窈说悄悄话:“明日我再向你赔罪。” 令窈只当没听见。 穆辰良一步三回头,脚步艰难,出了屋子。 他一走,令窈立刻瞪向孟铎:“先生喜新厌旧,来了一个新学生,就不要我这个旧学生了,如今还为了他训斥我。” 孟铎觉得头疼。这几年她的性子越来越野,他一句话都还没说,她就有千百句等着他。 有时候细想,也不能怪她娇纵,毕竟是他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 “为师训斥你?什么时候?” 令窈双手抱肩:“就刚才。” 她学他语气姿态,将他出声呵她时的样子学得惟妙惟肖:“郡主!你留下!”她伸出手指数数:“加上之前那句郡主,你一口气呵了我两次。” 孟铎坐下,不自觉去拿书案下放着的瓷碗,手刚碰到,才想起今夜备的玫瑰酥已经全都给了她。 他只好端茶抿一口,说:“唤你两声郡主也算是呵斥?日后为师若是直呼你名,你还不得委屈巴巴地掉眼泪?” 令窈窝在圈椅里,满脸不高兴。 孟铎放下茶杯,片刻,他起身走到她身旁,穆辰良坐过的地方,他挨着坐下,两人距离拉近,她一张小嘴快要翘上天,亮晶晶的眼睛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先生要责骂,就快些,莫要耽误我回屋安寝。”她以为孟铎真要训她,又添一句,鼻音浓重,明明是放狠话却听起来又娇又软:“骂走我这个聪明绝顶的学生,先生正好专心教导穆辰良,莫怪我没提醒先生,他可不如我聪慧。” 孟铎轻笑出声:“是,全天下就你最聪慧。” 令窈快速揉揉鼻尖,没什么底气:“本来就是。” 她鼻子揉红,孟铎拿出巾帕递给她,令窈不肯接:“我已经十一岁,又不是随便哭鼻子的稚童。”但其实就算十八岁也照哭不误,只要眼泪若能换来她想要的,她随时随地都能掉泪。 孟铎叠起巾帕,放入她手心:“为师知道,即便你要哭,为师也不会是你落泪的对象。” “因为先生狠心绝情,才不会因为我的一点眼泪,就屈服于我。” “你明白就好。” 他直截了当不加掩饰,令窈反倒笑起来,不再瞪他,“先生的话说完了没有?还要继续训我吗?” 孟铎眸色深沉,稳重的语气里多出一丝柔软:“你不喜欢穆家少爷,不想和他一起习书,对吗?” 令窈猛点头。 孟铎缓缓说:“未能事先向你提及,你怨我也是应该的。”他沉吟片刻,告诉她:“但他是穆家嫡长孙,我已数次拒绝客居穆府的求请,他不远千里来到临安,我没有理由再婉拒他。” 令窈一怔,颇为意外:“先生,你是在向我解释吗?” 孟铎轻刮她秀挺的鼻背:“是。” 令窈受宠若惊,缩缩肩膀,捂住鼻子,面若秋水,凝视孟铎。 她该感激他的重视,偏生不知好歹地问:“先生也同外面那些俗人一样,想要攀附穆家的权势吗?” 孟铎竟没有否认:“我本就是俗人,若你知道我心中抱负,定会耻笑我是天底下最大的俗人。” 令窈欲言又止。 她问过一遍的事,不会再问。再如何好奇,也不会自讨没趣。 所以她没问他心中抱负是什么,而是说:“这么巧,我也俗得很,看来我们师徒俩是臭味相投。” 孟铎淡笑。 一番谈话,令窈心情舒畅,嘴里又重新有了笑声,一连串笑声掷进孟铎耳朵,她缠着他欣赏她昨夜文思如泉涌时写下的七言绝句。 离开前,她想起什么,问他:“先生若真想借力穆家,为何不肯离开郑府去幽州?” 孟铎语气轻描淡写:“临安城美食众多,我吃不惯幽州的菜。” 令窈微愣数秒,继而俯腰大笑。 孟铎任由她笑。 “若是穆大老爷知道,只怕要气死。”令窈笑得喘不过气,跑出屋子。 五月的夏夜,天是稀薄的墨黑色,屋内无人追出来,令窈自顾自地往前去。 孟铎从来都不会送她出门,她已经习惯了。 院子里的花树下有个人影。 令窈脚步微滞:“哥哥?” 风里蝉声将楼台亭阁之间的距离连起来,令窈推着郑嘉和走在月光下。 走得累了,她额头涔汗,坐在萝岗石头上歇息。 郑嘉和从食盒里端出白瓷装的冰镇酸梅汁,一勺勺喂到她唇边,她吃着嫌不过瘾,接过碗一咕噜喝到底,剩了碎冰含在舌间,冻得一个颤栗,满足吁口气。 郑嘉和摇起扇子替她驱暑,另一只手拿了巾帕为她擦拭鬓角细汗:“还以为今晚你会哭丧着脸。” 令窈双手圈住膝盖,坐在石头上仰头看郑嘉和:“哥哥何出此言?” “听说自今夜起,穆少爷与你一同习夜课。” “哥哥也知道了?看来大家都知道,就只我一个不知道,他出现在书轩斋,害我吓一跳。” “别人也不知道,他突然去书轩斋,连老夫人和大老爷都不知情。” “那哥哥是怎么知道的?” 郑嘉和默声。 令窈挨近,今晚实在太累,说是心力交瘁也不为过,她靠过去,枕着郑嘉和的膝盖,没再继续问。 郑嘉和抚着她的乌发,眼角眉梢皆是温柔,轻轻问:“卿卿似乎很讨厌穆少爷?” 令窈不答话,半晌,小声吐出一句:“反正不想同他好。” “为何?” “我容不得别人比我得宠。”令窈胡编乱造,话里半真半假:“我讨厌别人来我家端架子,他还霸占我的孟先生,我看见他就来气。” 郑嘉和一味哄她:“卿卿受委屈了。” 令窈侧脸蹭蹭郑嘉和,花言巧语流水似地往外蹿:“有哥哥慰劳我,即便有天大的委屈,我也不觉得难受。” 郑嘉和没声。 令窈抬眸望,看见他清俊面庞满是笑意,她情不自禁伸手去碰,他主动将脸贴到她手边。 郑嘉和肌肤细腻,温凉如玉。 令窈没忍住,掐了把。郑嘉和也不喊痛。 令窈索性将两只手都凑过去,手臂直直悬在半空,捧了郑嘉和一张白皙脸,她仔细看他,红薄的唇,黑澈的眼,他生得好看,乍一看与她有些相似,但多看几眼,便会发觉,这抹相似,无非是神态而已,与相貌毫无干系。 她想起老夫人的念叨,笑问:“祖母总说我长得像爹,但我已经记不清爹的样子了,哥哥,我真的长得像爹吗?” 郑嘉和淡淡说:“不像。” 令窈闷闷说:“之前我听大伯和大伯母聊话,他也说我长得不像爹爹,是祖母一厢情愿,思子心切,所以非说我像。” 郑嘉和见她嘟嘴,笑着安抚:“卿卿就是卿卿,世上只有一个卿卿,无需长得像谁。” 令窈笑得合不拢嘴,手下力道又重了些,多掐几把,才肯放开。 夜色已晚。 令窈一鼓作气,继续前行,推着郑嘉和往碧纱馆去。 飞南已在碧纱馆等候,算准郑嘉和坚持送她回碧纱馆,而不是她送郑嘉和回度月轩。 郑嘉和同她告别,说:“卿卿明日还想喝冰镇酸梅汁吗?” 令窈想了想,点头:“想。”她怕麻烦郑嘉和,添道:“让飞南送来就好。” 郑嘉和微笑目送她进屋。 翌日。 令窈迈进书轩斋。 书案前又多一个人。 郑嘉和从书里抬起头:“卿卿,你来了。” 令窈以为他来给她送酸梅汁:“哥哥。” 郑嘉和放下书,他坐在两把圈椅中间,唇角一点浅笑:“我已经同孟先生说过,今夜起,我做你的书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第 46 章 令窈神情惊讶:“书童?哥哥怎能给我做书童?” 她说着话, 已经走到他面前,郑嘉和接过她手里的纸笔,取过案上的一点茶水,为她研墨,敛神说:“我为何不能做你的书童?难道卿卿嫌弃哥哥学识太浅,不配做你的书童吗?” 令窈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她急忙解释, 眼角余光窥见郑嘉和嘴角勾勒的笑意。 如今郑嘉和也学坏了, 竟故意说玩笑话逗弄她。 她瞬时将满腔甜言蜜语收回去, 扼住他研墨的手:“我师从孟先生三年,早已修成博学广知,哥哥若真要做我的书童,我丑话说在前头, 太愚笨的书童, 我可不要。” 孟铎从屋外走进来,衣袂翩翩:“你哥哥若是愚笨,那天底下就没有聪明人了。” 令窈回头见是他, 小步跑上去迎他,娇嗔:“先生,我哥哥胡闹, 你怎么也跟着他一起胡闹?” 孟铎低身, 凑近问她:“这怎能算是胡闹?我仰慕二公子才华已久, 他肯来同书轩斋与我讨论一二, 我高兴得很。” 这话确实是真。 孟铎欣赏郑嘉和不是一日两日, 光是在她面前,他就提到郑嘉和不下十次。大意是欣赏郑嘉和作得一手好文章,文辞优美自不用说,最重要的文章立意高明,见解独特。 孟铎还说,郑嘉和的文章什么都好,就只一点不好——无欲无求。像是历经沧桑的人看透世事,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求,名利二字,入不了他的眼。 令窈扯扯孟铎衣袖,说:“你高兴,所以就能让我哥哥做书童吗?” 孟铎贴得更近,双唇离她耳畔咫尺之距,悄声说:“他又不是为我做书童,是为了你,昨日你不还嫌和穆少爷一起习书尴尬吗?今日有你哥哥坐镇,你该开心才是。” 令窈看看孟铎,又看看郑嘉和,郑嘉和冲她笑,温暖脆弱的眸底涌出几分犹豫,怕她怪他自作主张。 令窈坐回去,指了指郑嘉和手中的墨砚,装模作样地吩咐:“你家姑娘我不喜欢太浓稠的墨汁,再倒些清水磨匀些。” 郑嘉和低眉顺耳:“小的听命。” 令窈倒在圈椅里捂嘴笑。 穆辰良尚未走进屋里,就听到小姑娘娇娇的笑声,笑得他心头都酥。 她心情好,他也跟着欢喜起来。张嘴就要为昨日的事致歉,“卿妹妹——” 屋内三人看向门口。 穆辰良一眼望见轮椅上的郑嘉和,郑嘉和也在看他,温柔的眼神转为平日待客时的敬而远之。 穆辰良却步,收住唇边话语,抱手做平揖:“表哥怎么在这?” 郑嘉和:“陪卿卿温书。” 穆辰良笑了笑,以为他很快就会走,并未放在心上。他走到令窈面前,将怀中藏着的玫瑰酥递给她:“我让人上街买的,东街伍大娘家的玫瑰酥,你尝尝。” 令窈不想理他,无奈好奇心作祟:“伍大娘不是不做玫瑰酥了吗?你如何买得到?” 就连孟铎也忍不住伸手从油纸袋里拣一块玫瑰酥品尝。 穆辰良双手撑在圈椅椅把上,弯腰笑对她:“我知道送其他的东西给你赔罪,你定不收,所以才给你这个,你快尝尝。” 一口尝进嘴里,果然出自伍大娘之手。 伍大娘做的玫瑰酥,堪称临安一绝,只可惜自从前年伍大娘儿子英年早逝后,伍大娘不再做玫瑰酥,皈依佛门做了姑子。 许多人为求一酥,用尽法子,都不曾说动伍大娘。也不知道穆辰良是怎么做到的? 令窈挡不住美食的诱惑,加上旁边孟铎的眼神示意——她不想吃,他随时代劳。 令窈暗骂穆辰良用心险恶竟敢吃食诱惑她,真是讨厌死了。 小姑娘一边啃玫瑰酥一边狠狠瞪他,穆辰良莫名松口气。虽然不是他想象中的和好画面,但总比她不肯接受他的赔罪好。 穆辰良回眸看向屋门口待命的三七,三七心领神会,立刻退出去。 万两黄金换不来伍记玫瑰酥,改用人命换便是。 世上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如果有,那就是不够用心。 穆辰良凝视令窈,她面上万般颜色都可爱,口是心非吃东西时最可爱。他伸手拂去她嘴角的酥屑,她吃得正开心,见他又像昨日那样想沾她唇边的酥屑吃,张嘴露出獠牙就是一口咬。 穆辰良缩手,数秒,他又将手指递出去给她咬。 郑嘉和的声音低沉冷凝,无情无绪:“表弟,坐罢。” 穆辰良转身去搬圈椅。 郑嘉和本来坐在两人中间,穆辰良绕过他,由最右边坐到最左边,挨着令窈坐,跟前连书案都没有,就一张圈椅,他怡然自得。 郑嘉和微怔,他显然高估了穆辰良的知趣程度。 半晌,郑嘉和也不挪动轮椅,坐在那不动,朝令窈招手:“窗户风大,卿卿坐这边替哥哥挡风,可好?” 令窈拍拍手里的酥屑,将圈椅搬过去。 如此一来,郑嘉和又成了坐在中间的那个人。 穆辰良眉头微蹙,目光扫视被郑嘉和挡住的令窈,她正伏在郑嘉和臂膀边,仰着脑袋喂他吃玫瑰酥。 穆辰良心里闷闷的。 他没有亲妹妹,不清楚兄妹情深的羁绊。纵使他家中有几个堂姐表妹,他也不喜欢和她们一块顽,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想要亲近的卿妹妹,她却不屑搭理他。 今日才第二天一起上夜课,她就唤来家中兄长坐镇,起先还是怀疑,现在几乎肯定,她就是厌恶他。 穆辰良瘪瘪嘴,起身走到木橱前的黄铜小镜。 镜中少年英俊倜傥,一袭红袍贵气十足。 但穆辰良越看越郁闷。 难道她的眼光同旁人不一样,嫌他长得丑? 穆辰良看向令窈坐在圈椅里同郑嘉和说笑的背影,心中渐渐宽慰。 一定是这样,如她这般可爱有趣的小姑娘,眼光自是不俗,世人皆爱他这副皮相,她却不爱,足见她与众不同。 更何况她已有一副好皮囊,确实无需在意他人容貌是美是丑。 令窈从和郑嘉和的说笑中回过神,快速朝屋角睨一眼,咬咬唇。 不可一世的小霸主受了气,却又憋住不说,傲气中透着委屈,浓眉大眼,薄唇微撅往那一站,任是谁见了,都要生出爱怜之意。 令窈收回视线。 呸。 她才不爱怜他。 她只想搓揉他。 往死里搓揉。 有郑嘉和隔在中间,穆辰良已经大半个月没和令窈说上一句话。两个人虽身处一室,却形同陌路。 有时候他窥见她偷看他,将他干着急的样子纳入眼底,她一句话不说,眼睛涌出狭促的笑意。他心中滋味复杂,想看她笑,又不愿意被她嘲笑。 他堂堂穆家嫡长孙,也是要面子的,怎能对一个小姑娘低三下四。 刚开始几天穆辰良还能坐得住,他没有故意引她注意,她连平时皱眉瞪他的眼神都懒得给。后来等啊等,怎么也等不来令窈主动同他说话。穆辰良急了。 三七主动为穆辰良排忧解难:“李侍卫长武功高强,郑府下人不是他的对手,让他将小郡主从碧纱馆绑了送过来。” 穆辰良一本书拍他脑袋上:“混账。”他低了声音:“我若绑她过来,她定要笑我不择手段,更何况我又不是非得让她搭理我。” 三七摸摸脑袋:“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少爷当初千里迢迢来到临安,不就是为了小郡主吗?” 穆辰良仰面躺在汉白玉床,双手抱头,眯着眼从针叶里看树间繁星闪烁:“一半是为她,一半是为孟铎。我早就听闻孟铎大名,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神仙人物,总归要一探究竟。” 三七好奇问:“已见了面,少爷觉得孟先生如何?” 穆辰良沉吟片刻:“他虽只比我大九岁,算起来今年才二十三,但无论是学识见解,还是为人处世,都远超一般人,就连我爹,也不一定能比得上他。” 三七哇一声:“连少爷都这么说了,想必孟先生确有过人之处。” 穆辰良:“他若生在世家大族里,与家族中人互相倚仗,不出三十年,我们穆家世家之首的地位就会岌岌可危。” 三七:“若此人果真这般厉害,少爷要不要提醒老爷……” 穆辰良摆手,语气一转,惋惜:“他出身清寒,纵有抱负,也不得不处处受制于人,难以施展。” 三七笑道:“幸好孟先生出身贫寒,不然以他的清高,哪能收少爷做关门弟子?” 穆辰良翻身,靠在玉枕上:“他教我的那些东西也只能关起门来教,说起来,我沾了卿妹妹的光,学她学剩下的皮毛。若只教我一人,孟铎不见得会拿出那些东西教我。” 三七不以为然:“小郡主哪能和少爷学一样的东西,孟先生该分清楚轻重才是。如今虽有女学士,但考个女学士,无非是为嫁妆添重量罢了。难不成真指望女子像男子一样,保家卫国,出谋划策?” 穆辰良拍他额头:“你这话,也有人曾说过,你知道卿妹妹怎么回的吗?” “怎么回?” “她说,难道学东西非要为家为国?就不能为她自己一方天地?不管是谁,皆可为满足自己一己私欲而求学,至于学了东西之后做些什么,与旁人无关。”穆辰良学令窈娇纵讲话的模样,又道:“她还说,拿男女之别约束人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这样的人,是天底下最傲慢无知的人。” 三七嘟嚷:“小郡主怎能说这样的话?” 穆辰良笑声清亮:“她为何不能说这样的话?” 三七不敢相信地问:“孟先生竟也能容忍?” 穆辰良一个爆栗弹过去:“就是他教出来的。” 三七叫痛,老老实实坐旁边不再说话。 穆辰良躺回去看星空。 一颗星,两颗星,三颗星,数着星星,想要入睡,却发现每颗星星都像令窈的眼睛。 宝光灿烂,美不胜收。 穆辰良坐起来。 三七试探问:“少爷?” 穆辰良吩咐:“去把我装在宝箱里的那只鸳鸯花灯拿出来。” 他不要再被她冷落了。 幸好初见时没有告诉她,他就是那日七夕夜同她患难与共的人。 翌日,碧纱馆。 鬓鸦从小丫鬟手里拿过鸳鸯花灯,来到令窈面前:“外面有别府随从求见郡主,呈上书信一封,管家本不肯收书信,那人说郡主看到这个鸳鸯花灯,一定会收下书信。” 令窈看到鸳鸯花灯,顿时想起去年的七夕夜,拆开书信看。一看,信主人果然是去年结识的红袍少年,他在信中说他重游临安,希望能继续去年七夕夜之约,同她一起吃茶。 令窈小声嘀咕:“奇怪,他怎么知道我是郡主?我又没告诉过他。” 鬓鸦见她为难,道:“一面之缘而已,不去也罢。” 令窈捏着信盯了许久,最终无奈叹口气:“我自己许的承诺,不能背信弃义。” 为了出府吃茶的事,她先去孟铎处告假,又去老夫人处请示,为着不让老夫人担心,扯了小谎,说是出门同郑嘉木采草药。 到约定那日,郑嘉木在后门等她。 他以为她真要和他一块去郑家的山头上掘草药,竹篮小锄,一应物件,备齐两套。 郑嘉木兴高采烈:“四妹妹,你今天有福了,我之前种下的人参熟透,我一直没舍得摘,想着等李太医一起,他出门远游数月,我不想再等,就和你一起摘了罢。” 他说着话,为她戴樗蒲纹兜,才刚戴好,令窈取下来丢还给他:“谁要戴这个玩意,丑死了。” 郑嘉木:“你不戴它,会弄脏衣裙。” 令窈笑着将两件樗蒲纹兜全戴他身上:“我不怕弄脏衣裙。” 马车已经驶出郑家大街,令窈让马夫停下。 郑嘉木拉住她:“四妹妹,你要去哪?” 令窈推开他的手:“我约了人一同吃茶。” 郑嘉木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拿我做幌子!你根本没想过要和我一起采摘草药。” 令窈诚恳点头,竖起大拇指:“四哥哥真聪明。” 郑嘉木有些气闷,圆鼓鼓的眼睛瞪她:“你又骗我,亏我在祖母面前为你做担保。” 令窈笑着哄他:“四哥哥最好了,我吃完茶就回来,你在城门口等我,好不好嘛?” 郑嘉木动摇:“可我答应过祖母,会好好看住你不让你乱跑。” “我就在城内吃茶,不会乱跑。” “和谁吃?” 令窈撩起帷帘,街上人来人往,刘氏酒楼下,一个戴面具的少年身姿挺拔,手里一盏鸳鸯花灯。 他没有穿红袍,而是穿了青色。 那件青色披风,看着有些眼熟,和郑嘉和这几天穿的披风有些相似。 令窈指了指:“四哥哥你看,那就是我要一起吃茶的人。” 郑嘉木拗不过她,离开前,下车恶狠狠告诫少年:“我家四妹妹若有什么闪失,我饶不了你。” 面具后穆辰良一张俊脸有些紧张,声音故作沙哑:“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第 47 章 郑嘉木身边只带一个随从,吩咐其余人全都留下照看令窈。 身后郑府的丫鬟小厮紧紧相随, 走到哪跟到哪, 令窈无奈, 转头同身旁的少年抱怨:“这么多人跟着, 吃起茶不畅快。” 少年低笑:“你哥哥是为你好, 万一我是坏人,拐了你怎么办。” 他学旁人走路,举手抬足间有意掩盖自己平日的做派, 怕她发觉, 连嗓音都故作低哑。 令窈上下打量他:“感觉你怪怪的。” 穆辰良心头一紧,假装镇定:“难不成你怀疑我是冒充的?抢了别人的身份, 就为你和吃茶?” 她接过他递来的鸳鸯花灯,和她屋里那个并无两样, 不会是假。 虽然吃顿茶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还有这么多人跟着, 别有用心的人就算想做些什么也不能够,但她不喜欢被人诓骗, 慎重起见,她问:“清空朗月挂边陲?” “这是你答错的那道字谜, 谜底是一个郎。” “去年我请你吃的烧臆子, 好吃吗?” “去年你只请我吃了油蜜蒸饼,哪来什么烧臆子?油蜜蒸饼你买了两个, 我却只吃到半个。” “放心, 这次一定请你吃遍全临安城, 欸,我仍唤你卷柏,你不介意吧?” “你该唤我空青才对,小青黛。” “果真是你,不是别人。” 她放下戒心,笑着推搡他,他挨了她一掌,假装被打倒,步伐东倒西歪。 令窈笑得更开心,戳他胸前宝珠灵芝的纹样,做出武林高手的气势:“小毛贼,还不速速投降。” 少年攥了她的纱袍宽袖捞在手心,郑重其事:“大侠饶命。” 街上行人投来异样目光。 郑家丫鬟小厮面面相觑,将脑袋低下。 小郡主顽皮,从不分场合,如今又多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小子陪着闹,今日定消停不了。 令窈玩心大发,和穆辰良在一前一后追赶,她倒着走路,让他来追,他放慢脚步,故意装作追不上。 “今日你能一眼认出我,实在让我吃惊,那日我并没有告诉过你,我是女扮男装,也没有告诉过你,我是郑家小郡主。” “不瞒你说,我事后让人打听过,所以知道是你。” “你倒神通广大,还没问你,你到底是哪家儿郎?” 她停下来,伸手就要去摘他的面具。 穆辰良闪躲。 令窈皱眉:“去年七夕,你明明愿意让我看你相貌,今天却不愿意了?” 穆辰良声音慌张:“我——我脸上受了伤,怕吓着你。” 令窈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穆辰良胡编乱造:“今年年初的事,家中起火,我被灯油烫了脸。” 难怪他今日与她重逢,白天里也戴面具。 容貌受损,是件伤心事,她不该再缠问他。 安慰几句后,令窈转换话头:“你今天穿的这身打扮,甚是好看,和我家二哥哥有点像。” 穆辰良笑道:“是吗?那你就将我当成你家二哥哥,也唤我一声二哥哥。” 令窈犹豫,想到自己刚才戳中他伤心事,为做补偿,柔柔唤了声:“二哥哥。” 穆辰良耳朵酥麻。 他今日出门,不穿红改穿青色,为的就是不让她疑心。况且他观察过一段时间,发现她似乎特别喜欢她家兄长,所以才特意学了郑嘉和的打扮。 竟然有奇效。 她的一声“二哥哥”真好听。 令窈见他呆立不动,唤:“傻子,快过来。” 穆辰良拔腿跑过去。 两人进了茶坊,倚在楼阁栏杆边看远处岸芷汀兰,碧波荡漾。 满桌子美食摆在面前,却只有令窈一人在吃。 “你不吃吗?” “我不饿。” 令窈放下筷子,思忖半刻,她悄声吩咐丫鬟取一沓银票过来。 对面少年看到银票,身形一滞:“你这是作甚?” 令窈以为他不好意思,将银票塞进他手心:“你既已知晓我的郡主身份,便该明白,我绝不会薄待你,去年七夕我连累你受苦,一点心意,你且收下。” 穆辰良第一次被人用钱施舍,觉得无奈又觉得好笑:“我同你吃茶,并不为这个。” 他不肯收,她也不能强人所难,问:“那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就只想同你吃茶。” “可你又不吃。” “我看着你吃就已心满意足。” 令窈猛地想到什么,悄悄问:“你是不是怕我看到你的相貌,所以才不肯吃东西?” 穆辰良点头。 令窈立刻唤来店家,搬来一扇屏风,两人分桌,隔着屏风,她贴心问他:“现在你肯吃了吗?” “嗯。”穆辰良小心翼翼抬高面具,不敢露整张脸,刚好足够张嘴吃饭即可。 令窈对着屏风问:“你开始吃了吗?” “我在吃金丝肚羹。” “我也在吃这个。” “我开始吃酥黄肉白了。” “酥黄肉白得配绿醑酒,你尝一口桌上的绿醑酒。”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喝酒吃肉,虽分桌隔屏,不能面对面,但更添趣味。 令窈一时高兴,问:“你什么时候离开临安?我去给你践行。” 穆辰良夹一块炒兔,随口道:“一时半会说不好,也许不走了。” 门口传来吵闹声。 因着令窈要在茶坊吃东西的缘故,茶坊里并无外人,郑家的随从们在楼下候命。 “公子要吃茶,到别处去罢。”话刚说完,掌柜挨了一脚踢。 “老子来你这吃茶,是看得起你,你竟然敢赶老子?”那人怒气冲冲,一张脸凑到掌柜面前:“瞎了你的狗眼,你好好看清楚,老子是谁?” 掌柜战战巍巍:“是华家大少爷。” 华晟威风凛凛,带着华家随从往里冲,踹开茶坊大门。 一开门,满目皆是郑家的人。 华晟微愣,顿时明白掌柜嘴中说的贵人是谁,一双脚往后退来不及,楼上有人探出半边身子,小姑娘漂亮的桃花面细润如脂,黛眉紧蹙:“怎么又是你?” 华晟硬着头皮回:“为何不能是我?我当是谁霸了茶坊,原来是你。” 他许久未曾被华大老爷耳提面命,长姐在宫中又有复宠之迹,对令窈的忌惮也随之放下一二。 华晟想了想,提步迈进去:“掌柜,上菜!” 令窈伏在楼边瞪他:“今日我招待旧友,你到别处去吃。” “我要是说不呢?” 令窈哼一声:“我先来的,你有什么资说不。” 华晟拍桌而起:“我就要说不,你奈我何!” 郑家随从簌簌起身,严阵以待。 华晟面上强硬,窥见令窈冲他冷笑,心里终是有些泛虚。 次次示弱,这次他不想再退让。 令窈见华晟领着人退出茶坊,以为他知难而退,回到桌边坐下,继续吃喝。 不一会,楼窗下传来人声鼎沸。 原来是华晟聚众取乐,原本安静的草皮地乌压压全是他花银子请来的普通百姓。 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对着茶坊放声大笑,就能挣到十两银子。 众人趋之如骛。 华晟不敢正面冲撞令窈,所以才想出这个法子膈应她。 笑声震天,关上门窗也不顶用。令窈气呼呼站在楼窗边,见华晟轻松自在地踢着蹴鞠,想要喊话又不屑同他讲话。 华晟抛了抛手里的桃状胞衣牛皮圆球,单手叉腰笑道:“小郡主,他们欣赏我的蹴鞠之姿,一个个笑成这样我也没办法。” 令窈让人去赶走底下的百姓,出价每人二十两。 华晟加价,每人五十两。 众人欢喜雀跃。 天大的好事! 华晟站在楼下冲令窈喊:“这样罢,你若赢了我,我便不在此地蹴鞠,但你若输了,需亲自迎我进茶坊,做一回小二。” 他算准令窈不会下楼蹴鞠,即便是真的下楼同他比,她不善蹴鞠,根本比不过。 令窈眼神似刀,刀刀飞向华晟。 要不是她顾及身边吃茶的少年,怕他受牵连,她早就治死华晟这个王八蛋了。华家不敢拿她怎么样,但空青一个初到临安的外乡人,经不起华家的报复。 今日出游,身上所带银两虽多,却禁不起这样耗,钱财她有的是,拿来和华晟较劲实在浪费。 令窈故意提价到每人两百两,待华晟提到每人三百两,她达到目的,笑着同屏风后的少年:“此处吵闹,我们去别处吃,我带你去买狮子糖。” 少年轻摁她的手腕:“可我还没有吃完。”说完,他起身走到楼窗边:“你不是要比蹴鞠吗,我替她比。” 绿草幽幽,茶坊楼窗下,热闹非凡。 青衣少年身姿矫健,一只球颠在足下,看得人眼花缭乱。 一人蹴鞠,讲究的是以身承球,除手臂外,用头,膝,肩,腿等部位,使球颠在空中,若是坠到地上,便是输。踢的花样越多,难度越大,越能获胜。 华晟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临安城内竟有比他更会蹴鞠的人。 城内一众世家子弟,从来没听过有这号人物。 少年一个漂亮的回身踢,华晟差点被球撞脸。 少年弯身拣起球,将球送给令窈,迫不及待地问:“我踢得好不好?” 他替她争了脸面,她心中愉悦,自然不吝夸赞:“特别好,再没见过比你更会蹴鞠的人了。” 夸完了人,令窈转过脸,对华晟下逐客令:“愿赌服输,华公子,你可别耍无赖,对了,莫要忘记每人三百两银子的赏钱,这么多人,少说也得一万两。” 华晟自讨没趣,输了面子又耗了银子,气得面红耳赤,当即喊住令窈:“你这个……” 令窈回眸:“我这个什么?” 华晟理智尚存,不敢骂她,盯住她身边的少年:“这位小兄弟是哪家少爷?蹴鞠踢得这样好,可否取下面具,让我等瞻仰真容?” 少年冷冷拒绝:“不行。” 华晟同旁人笑道:“大白天的还戴着面具,想必定是个丑八怪,不敢让人瞧!” 众人哄笑。 令窈皱眉。 华晟大摇大摆从令窈面前走过,丢下一句:“亏得你肯跟个丑八怪来往,赢了我又能怎样,他丑成这样,你也不嫌丢脸,啧。” 令窈踢中他膝盖骨,踢完一边,又快速踢另一边,力道狠重,踢完就跑,牵住少年往前奔。 身后的喧闹抛之脑后,华晟的叫骂声和郑家随从的呼喊声全被掷进风里。 “别听他胡说,你才不是丑八怪。”她边跑边安慰他,语气认真:“况且人的相貌并不能决定一切,生得好看或许能讨人喜欢,但要令人心悦诚服,只能靠聪明才智。交心凭心,不凭容貌。” “嗯。” “你日日戴面具,每日换一张,日日有不同的脸,多好玩。” “嗯。” 令窈停下来,狐疑他怎么就只说一个字,莫不是此刻躲在面具后面流泪? 他年纪尚轻,遭逢巨变,被人戳中痛处,伤心流泪也是情理之中。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也许她说的越多,他越觉得伤心,倒不如请他吃茶。 穆辰良一颗心跳得极快。 七月初的太阳,耀眼灼热。 他被人牵在手里,耳边一句句温言软语递进去,直达心底。 小姑娘肌肤胜雪,双颊被光照亮,仿若晕红桃花瓣,她踮起脚仰面对他,一只手攥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抚上他的面具边缘摩挲。 她说:“你莫要难过,只要你在临安一日,我日日请你吃茶,可好?” 怎能不好。 他好得连东南西北都快分不清。 原来藏在面具后的好处如此多。 她不骂他了,也不嫌他了,她甚至会说好话安慰他。 穆辰良痴痴问:“你说交心凭心,我若用心,你能同我交心吗?” “知心人难求,若你知心,我定能同你交心。” “一言为定。” 至黄昏,两人在城门口告别。 穆辰良反复确认下次吃茶的日子,令窈笑道:“你再问,我就不去了。” 穆辰良立马闭嘴。 郑嘉木从马车里探出脑袋,催促:“四妹妹你快些上来,我们该回府了。” 令窈将鸳鸯花灯还给穆辰良:“待你找好下榻的地方,记得写信告诉我,若你找不到心仪的屋宅,我可以请我家里人替你找。” 她握过的灯柄仍然残余体温,穆辰良提着灯,站在原地,呆呆地看郑家的马车离去。 直到郑家的马车彻底消失在视野中,穆辰良仍未离去。 这一天,过得太快,如梦一般。 三七现身:“少爷,有两个人跟着你,已经被我打晕。” 穆辰良取下面具,恢复素日贵公子的倨傲张扬姿态,俊美眉眼透出冷漠:“谁家的人?” “好像是城西华家。” 穆辰良冷嗤,眸中笑意未达眼底:“定是他家大少爷不甘心输给我,所以才派人尾随。” 三七忍不住笑起来:“不自量力。” 穆辰良抚摸面具,语气淡淡的:“他还说我丑八怪。” 三七一愣,急忙安抚:“华家大少爷不长眼——” 话未说完,他望见穆辰良面上闪过一抹愉悦的笑意,似乎想到什么开心事,低喃:“其实被人喊丑八怪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得到她的安抚。” 三七以为自己看错,还要再看,穆辰良已经往前走。 三七跟上去:“少爷?” 穆辰良:“速速找一处合适的院子买下来。” “啊?” “以后,在郑府时,我是穆家少爷,但在外面时,我就是名不见经传的丑八怪。” 三七凝噎。 丑八怪?少爷怕不是疯了吧? 华府。 随从战战兢兢将跟丢的事一禀,华晟果然大发雷霆。 “这点事都做不好,要你们何用?” 华家大老爷正好进门来,听见这句,问:“你又让他们去做什么坏事了?” 华晟掩声:“没什么,找个人而已。” 华家大老爷:“你找人作甚!定是要滋事!” 华晟解释:“人我又没找到,就算想滋事,也没办法啊。” 华家大老爷拍他脑袋:“最好如此,否则被我知道,你又闯了什么大祸,我非得打死你不可。” 华晟赔笑。 就算他华晟寻到人痛揍一顿,又能怎样。他忌惮一个郑令窈,难道还要怕一个外乡来的小子吗? 一月后。 华家大老爷接到文书,华家再次被弹劾。 主导这次弹劾的人,不是朝中言官,而是穆家的人。 此次弹劾的罪名不重,旨在提醒华家谨言慎行。 华家大老爷吓得魂飞魄散。 他一个小小的华家,出了临安无人听闻,怎么会得罪穆家这尊大佛? 八月末,又是一年鸣秋之宴在即,南康泽的帖子送进碧纱馆。 书信上并无过多言辞,只问了一句:“准否?” 令窈写下一个大大的“准”。 鬓鸦在旁边笑:“只是不让他家办去年的鸣秋之宴而已,又没说不让办今年的,南世子何必巴巴地写信来问。” 令窈将信用红蜡封好:“他这叫谨慎。” 鬓鸦接了信,见她乔装打扮完毕,问:“又要溜出去吃茶?” 令窈挑双碧色的云履换上:“什么叫溜出去?我这叫光明正大赴约。” 鬓鸦不再多言,叮嘱:“早些回来,莫要贪吃。” 郑嘉木已经在后门等候,一见令窈来,就说:“这次你自己去罢,我要和李太医一起,去替城东的乞丐看病。”他想起什么,又道:“替我带只卤肘子,不,两只。” 令窈扶着他的手上马车:“两只卤肘子哪够我的四哥哥吃?四只才够。” 郑嘉木嘻嘻傻笑:“那就拜托四妹妹了。” 自从上次重逢吃茶后,他们之后又聚过三四次。郑嘉木也去过一次,同他们吃吃喝喝,玩得开心。 郑嘉木去的那次,特意要求拜访穆辰良在临安置办的宅子。 穆辰良为自己编造另一个身份,滴水不漏。郑嘉木去过后,放下戒心,甚至愿意同戴面具的穆辰良亲近。 郑嘉木最是心善,听说穆辰良伤了脸,总想着替他医治。又怜惜他孤身一人在外,偶尔送东西过去问候。 “他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少爷,虽本家不在临安,但我们不能失礼,你找机会请他过府做客,祖母那边,我来说。” 令窈应下:“好,我今日便同他说。” 郑嘉木思虑周全:“他若不想来,你也别逼他,他况景艰难,不愿过府拜访也是理所应当。” 待令窈见到穿青衣戴面具假扮他人的穆辰良,将郑嘉木的话一一转述,穆辰良为难:“多谢你和你四哥的好意,只是我暂时不方便过府拜访。” 令窈及时打住:“那就以后再说。” 两人同之前那般吃喝,令窈提起鸣秋之宴,想要找人同她一队打马球:“前年是我家先生与我一起,本想今年央他和我同去,可他那几日有事外出,九月底才回来。” 孟铎下月要外出的事,穆辰良早就知道,他毫不犹豫:“我陪你同去,我在家中时经常与人赛马球。” 令窈抿抿嘴,一双盯在他的面具上,不敢立刻应下。 参宴者众多,其中不乏口无遮掩的纨绔子弟,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外乡人,定会受欺负。她总不能将他系在腰上时时刻刻护着。 穆辰良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担心他骑术不佳,丢她的脸面,急忙道:“你带我去,绝对不会后悔,我定会为你赢得头筹。” 令窈笑:“我不是担心这个。” “那你担心什么?” 令窈欲言又止,半晌,小声说:“我担心别人嘲笑你。” 声音太轻,穆辰良没听清楚:“什么?” 令窈摆手:“没什么。” 夜里回到郑府。 令窈将心中苦恼同孟铎诉说,孟铎道:“他若因为自己被人嘲笑而疏远你,这个朋友不交也罢。” 令窈也是这样想的,她虽清楚,但心中仍然有些不舍。 这几个月来,她因为穆辰良来郑府的事,时常忧虑,忽然一个空青冒出来,同她吃茶又为她出谋划策,他的法子很好用,穆辰良不再靠近她。 空青与她年纪相仿,她从来没见过像他那般傻乎乎的人。刚开始她怀疑他是否另有目的,或许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好处,后来不再质疑,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分得清。 “他毁了相貌,着实可怜。”令窈叹口气,悲天悯人:“先生你不知道,每次我安慰他,他都会无声哭泣,虽然没有哭声,但身体颤抖成那样,不是哭难道是笑?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男子也爱哭。” 孟铎:“世间多愁善感之人,有男有女,男子掉眼泪并不稀奇。” 令窈见他收拾书匣:“先生,你这次出门,会按时回府吗?” 孟铎笑着说:“会。” 令窈努努嘴,趴在案边看他:“先生,你到底去哪?怎么每年都要出门一趟?” 孟铎不答。 摘星楼。 穆辰良兴致勃勃,为鸣秋之宴做足准备。 三七担忧问:“少爷,万一你露陷被人认出来——” 穆辰良胸有成竹:“绝对不会,我就陪她打场马球,不做别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第 48 章 鸣秋之宴的帖子由南府小厮送往各府, 唯有穆辰良这, 是由南侯爷亲自登门相邀。 当着南侯爷的面, 穆辰良婉拒此次鸣秋之宴:“近日身体抱恙,需在府静养。” 他分|身无术,总不能同时以穆家少爷和空青的身份出现。 南侯爷也不好多说什么。礼数到了就行,人去不去无所谓。 令窈听闻穆辰良不去,高兴至极。 他若去了, 她定玩得不痛快。 听到消息时正好在大奶奶处歇凉, 今年的新衣已经做好, 大奶奶让人将新衣送往各房。 令窈心情好,望见其中有郑嘉和的一份,捧了衣裳便往度月轩去。 刚走到垂花门, 隐约听见里面的瑶琴声。再往前踏几步,窥见院子里的参天古树下,郑嘉和一袭青袍, 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琴弦。 有匪君子,白壁如玉,说得便是郑嘉和这般。 郑嘉和的琴音,向来是最好的。 令窈悄悄躲在门后听, 直到他抚琴一曲毕, 她才现身。 还没走到面前,郑嘉和的呼唤声已起:“卿卿。” 令窈笑着朝他走过去:“哥哥。” “方才躲在门后, 腿都要站麻了罢?我的一曲瑶琴, 你可还满意?”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来了。 “哥哥的琴声, 如泣如诉,似是天上瑶池之音,若没有那一缕似有似无的忧伤,那就更好了。”令窈怀抱新衣,古灵精怪地绕到他身后,低下脑袋问:“哥哥何故忧心?” 郑嘉和侧眸凝视她:“我何故不忧心?” 令窈微怔,无法回应。 郑嘉和的心思,她猜不透,她只看得到他如今温温柔柔的一面,至于这温柔的表象下,藏了其他什么东西,她不愿知道也不想知道。 “哥哥爱说不说,我懒得猜。” 郑嘉和牵过她的一只手:“卿卿莫生气,我告诉你便是。” 令窈将耳朵凑得更近:“那你说。” “我忧心卿卿每日是否吃饱穿暖。” 一听就是骗人的。令窈也不拆穿,将手抽出,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又不是街上的乞丐,怎能不吃饱穿暖,鬓鸦每天都在我耳边念,嫌我吃得太多呢。” “卿卿在长身体,吃得多才好,只是夜里莫要贪嘴,万一积食,整宿无法安枕。” “是是是。”令窈笑话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原来哥哥叨唠得很。” 她想往屋里去放衣裳,郑嘉和有意拦住她:“是今冬的新衣罢,给我瞧瞧。” 令窈只好收回脚步,将衣袍放到郑嘉和膝上。她朝屋里看一眼,总觉得屋里有人,问:“是谁在屋里?” 郑嘉和:“是飞南。” 令窈狐疑,她明明看见飞南在假山那边和山阳烤羊肉吃,难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虽疑心,但不打算一探究竟。 谁还没有一点小秘密。她又不是要做百晓生,何必事事都知晓。 她转过眸子注视郑嘉和,他缓声同她说话:“卿卿,听闻你近来新交一位挚友。” “定是四哥哥告诉你的。”令窈嫌郑嘉木多嘴,思忖半晌后,决定将空青的事告诉郑嘉和:“他叫空青,是去年七夕夜同我夜游吃茶的人,如今暂居临安。” “多大了?” “十四。” 郑嘉和沉思:“空青不是真名罢?” 令窈点头笑:“是我给他取的名字,好听吗?” 郑嘉和无奈,告诫:“卿卿,交友需谨慎,知根知底最好。” “知人知面不知心,虽是知根知底也未免稳妥。”她知道郑嘉和是为她好,所以只贫嘴一句,旋即接了郑嘉和的好意:“谢谢哥哥提醒,我会多加注意。” 郑嘉和皱眉紧锁,还是不放心。 令窈:“过几天鸣秋之宴,我带他来见哥哥,若是哥哥觉得他不好,我从此再也不和他往来。” 最后一句自然是假。 就算是舅舅,也不能左右她和谁来往。为哄郑嘉和高兴而已。 郑嘉和果然舒展眉心,同她叮嘱几句后,不再多言。 新衣已经送到,令窈准备离开:“我还要去四哥哥那,我答应他今日要和他去湖边钓鱼,哥哥一起去吗?” “不了,卿卿自己去罢。” “那哥哥等我回来,待我钓了鱼做成鱼羹,给哥哥补身子。” 郑嘉和笑意缱绻:“好。” 令窈一离开,郑嘉和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他推着轮椅进屋,将屋门关上后,喊屏风后的人:“出来罢。” 穿金麒麟袍腰挂金鱼袋的男子迈步而出,眉间飞扬尽显武将的豪迈。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西北大将军之子,孙昭。孙家驻守边关,手握重兵,虽非世家出身,但盘踞一地,远离朝政纠纷,在西北说一不二。 他停在郑嘉和跟前,面有愧色:“我不请自来,你莫要怪罪。” 郑嘉和神色疏淡:“若是被卿卿撞见,你说我该如何向她解释?” 孙昭不以为然:“宸阳郡主?她又不认得我。” 郑嘉和幽幽一个眼神抛过去。 孙昭吊儿郎当地笑:“你放心,我来无影去无踪,绝对不会被人发现。” 郑嘉和问:“你今日来此,有何要事?” 孙昭直截了当:“还是为着上次的事,我家老头子催我问你——” 话未完,郑嘉和出声:“五年前你问过一次,五年过去,我的回答仍是和之前一样。” 孙昭也不废话:“行,我以后再来问你。” 郑嘉和颔首:“你身份尊贵,我就不送你了。” 孙昭笑:“我算什么身份尊贵,只要你想,便是让我唤你一声少主也使得。” 郑嘉和不答话。 孙昭实在好奇,又问:“你为何不肯离开这里?临安有什么好的?” 膝间新衣叠叠,郑嘉和漫不经心抚过手边的妆花膝襕,袍上江崖海水五色云纹翻起滚滚惊涛,似有似无的笑意自他薄薄唇角蔓延开去,他的声音很轻:“临安有卿卿。” 鸣秋之宴在即。 令窈念及空青头一次参宴,家中奴仆再多,难免有疏忽之处,命鬓鸦照着郑嘉木的用度,给空青送去一份参宴物什。 东西送到外府府宅,转眼就悄悄抬进了摘星楼。 穆辰良躺在榻上,背后枕着新衣新袍,他高兴地翻滚,怀抱令窈送他的玉冠:“你看,她对我多用心,什么都替我备好了。” 三七站在榻边,犹豫问:“之前备好的东西,还要吗?” 穆辰良:“当然不要了,我用她备的就好。” 三七见穆辰良欣喜若狂的模样,不忍心点破:“少爷,郡主当你是空青,所以才待你好。” 穆辰良坐起来,面上喜色更浓:“别人待我好,因为我是穆家少爷,只有她不同,她待我好,正是因为我不是穆家少爷,可见她才是最真心的那个。” 三七一时竟无法反驳。 李胄进屋来,见穆辰良心情愉悦,又见屋里一箱子的男子衣饰,问:“少爷备这些衣袍是要去哪里?” 穆辰良赶紧将衣袍收起:“不去哪里。” 李胄大咧咧坐下,笑道:“我还以为少爷要去鸣秋之宴,幸好少爷之前婉拒了南侯爷,鸣秋之宴闹得很,万一少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如何向老爷交待。” 穆辰良听他话里有话,好奇:“我爹来信了?” 李胄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 穆辰良打开一看。 穆大老爷在书信中极尽关怀言辞,叮嘱他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出门在外,小心为上。信尾又提醒他年底归家过年,尽早做准备。 穆辰良将信丢一旁:“我才出来多久,爹就让我回去。” 李胄笑道:“从前少爷外出,三天两头就嚷着要回家,这次是怎么了,竟然毫无归家之意。” 穆辰良重新倒榻上,手里拿一张面具,放在鼻尖轻嗅。 她亲手画的狐狸面具,别人都没有,就只他有。那日她又安慰他,他躲在面具后笑开了花,她以为他在哭,更加怜惜,他趁机讨了这张面具。 经由她手,死物一般的面具也有了生命,涔出股淡淡的幽香,叫他爱不释手。 穆辰良不答话,只痴痴笑。李胄拽过三七,悄声问:“少爷是不是中邪了?” 三七摇头:“不是中邪,是中蛊。” 李胄大惊失色:“那还得了,得赶紧找人医治。” 三七瞥一眼李胄:“无药可治。” 李胄顿时明白过来,声音不由大了点:“原来少爷是思春了!” 穆辰良听到,俊脸涨红,嘟嚷:“谁谁谁思春!你们不要乱说话。” 李胄和三七捂住嘴,默契对视。 少爷就是思春。 怎么还不让人说呢? 穆辰良左盼右盼,总算盼到鸣秋之宴当天。他穿戴整齐,到约定的地方等令窈。 令窈原是和家中众位姊妹一同赴宴,半路牵了马离开。 郑令玉好奇:“四妹妹去哪?” 郑令清消息最灵通,答:“定是和她的狐朋狗友私会,我听说四姐姐最近和一个乡下小子往来,四哥哥也常常和他们一块,三人混在一起吃茶。” 郑令玉不便谈论令窈的交友,当做没听见,岔开话题问郑令佳:“阿姊,四妹妹等会还回来吗?” “会的,她同我提过,今日要携旧友参宴。” 郑令清大惊小怪:“旧友?难道是那个乡下小子?我们这样的人家,和一个乡下小子往来,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事,现在竟要携他参宴,四姐姐不嫌丢脸,我还嫌丢脸呢。” 郑令佳默声。 卿卿此举,确实不太妥当。 郑令清见郑令佳没有驳斥,越发得意:“就算四姐姐要携人参宴,也该找穆少爷那样的。” 提到穆辰良,寡言少语的郑令婉轻声问:“穆少爷为何不来参加鸣秋之宴?” 郑令清:“他可是穆家嫡长孙,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鸣秋之宴哪能入他的眼。你以为人人都和四姐姐一样,哪里好玩就往哪里凑?” 她想到三奶奶同她聊的闲话,又道:“欸,穆少爷虽然和四姐姐一起夜间习书,但两个人就跟仇家似的,谁也不理谁,依我看,这次穆少爷不来鸣秋之宴,就是因为四姐姐。” 郑令婉:“穆少爷心胸宽广,才不是因为四妹妹所以拒绝参宴。” 郑令清不喜欢被人反驳,皱着脸说:“我又没说他心胸狭窄,我只是猜测而已。”她提及要紧事:“明年鸣秋之宴,我想邀他一起打马球赛,事先说好,你们不准跟我抢。” 郑令佳终于忍不住出声:“即便我们不与你抢,他也不一定答应同你打马球。” 郑令清毫不在意:“他不答应和我打马球,难道和四姐姐一起打马球?不管能不能成,我只知道,我比四姐姐有机会。” 另一边,穆辰良和令窈坐在马上,两人各自骑一匹枣红大马。 两人同时打喷嚏,令窈笑:“有人在念你。” 穆辰良:“也有人在念你。” 他戴着她送的狐狸面具,脚蹬皂靴,穿月白色圆领袍,衣袍上的金线刺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马儿跑起来的时候,风从他的宽袖灌进去,衣袂翩翩,更显他身姿挺拔。 令窈感叹:“你今日风姿,场上那些贵公子无人能比。” 穆辰良欢喜之余,小心翼翼问:“比之你的二哥哥,如何?” 令窈惯会说话,避开不答,只说:“那日你不是央我唤你一声二哥哥吗,你自己与自己比,叫我如何回答?” 穆辰良傻笑:“那倒也是。” 两人纵马驰骋,很快来到围场。 令窈一出现,南康泽便朝她招手:“郡主。” 南康泽身边围满人,见到令窈与她身边的面具少年,有话想问不敢问。 令窈大大方方介绍:“这是空青,他暂居临安,今日陪我赴宴。” 南康泽问好,一双探究的目光落到穆辰良身上。 穆辰良不敢在人群中久呆,怕露馅。 她说过,鸣秋之宴结束后,他们去城东的白氏酒肆听曲吃灌包。只要他能助她夺得头筹,她便请他吃一百个灌包。 他只想早点打完马球赛,然后和她一起离开。 令窈察觉到穆辰良的不自在,以为他初次参宴,难免紧张。她和南康泽没说上几句,便带着穆辰良往郑家的席位上走。 才刚转身,身后就传来众人的非议。 “空青?这是什么破名字?”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穷小子,南世子,你怎么能让这种人入宴?” “是啊,南世子,且不提他是否有资入宴,就单单说他戴面具这事,也太失礼了吧。” 南康泽早前接到令窈书信,信中言明她要另带一个人参宴,少年容貌有损,无法以真面目示人,望他能周全。 鸣秋之宴参宴名额千金难求,普通百姓根本无法参宴,因着是她的请求,所以他一口应下。 “来者是客,他是郡主的宾客,亦是我的宾客。” 南康泽发话,其他人虽有不满,也不再大声抱怨,转而小声嘀咕。 令窈听见那些人说的话,安抚穆辰良:“别理他们,我们玩我们的。” 穆辰良压根不在意别人说了些什么,一本正经地问:“他们说什么了,我怎么没听见?” 令窈松口气。 她果然没有看错他。 若他真的在意那些闲言碎语,只怕他们俩也无法再往来。 令窈本以为外面的人说说也就算了,不曾想,郑家的人也会说三道四。 头一个就是郑令清:“四姐姐,你带的是什么人?莫不是丑八怪?快让他取下面具让我们瞧瞧。” 郑令清伸手就要上前,令窈挡在穆辰良面前,凶狠的眼神掷向郑令清,一字一字,清晰响亮:“何时轮到你对我的客人指手画脚?” 郑令清畏缩后退:“四姐姐欺负人,作甚为一个外人凶我?” 令窈:“我欺负你?”她轻笑,眉梢微挑:“你再多嘴,我今日定会欺负得你死去活来。” 郑令清跑开。 身后。 穆辰良一双手紧攥袖角,呼吸灼热。 她好凶。尤其是放狠话吓唬人的时候,恨不得将人生剥活吞。 她这个样子—— 真是太可爱了。 比她扮鬼吓他时,还要可爱一百倍。 一想到她为了维护他,穆辰良就更激动。 令窈回身,声音温软:“傻子,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入座。” 穆辰良太过兴奋,以至于同手同脚,走起路来外怪异。 男宾的席位上,郑嘉辞将刚才的动静收入眼底,饶有玩味同旁边郑嘉和说:“二哥,你瞧,四妹妹这心,是越来越野了。” 他意有所指,郑嘉和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令窈正同面具少年说笑,神情愉悦。 郑嘉和撇开视线:“卿卿与人往来,自有分寸,无需三弟操心。” 郑嘉辞声音冷幽:“二哥平日对四妹妹爱护有加,我还以为二哥多在乎四妹妹,原来不过如此,竟连她往来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郑嘉和身形一滞,不动声色地问:“我不知道,难道三弟知道?” 郑嘉辞:“二哥知道,我便知道,二哥不知道,我便不知道。” 郑嘉和含笑:“没想到三弟竟如此关心卿卿。” 郑嘉辞低眸转动手中扳指:“自己家里的人,自然要关心着,万一闯了大祸,也能及时闪避,你说是不是,二哥?” 郑嘉和笑而不答。 半个时辰后。 飞南出现。 郑嘉和神色淡然,推着轮椅来至角落。 四处无人,他问:“怎么样了?” 飞南凑到郑嘉和耳边悄悄说:“一切准备就绪。” 郑嘉和看向不远处的郑嘉辞,郑嘉辞举杯对他一笑。 郑嘉和权当没看见,背过身继续吩咐:“点到即止,不得伤人。” “是。” 场上,马球比赛即将开始。 令窈骑在马上,手执月杖,在她身旁,穆辰良紧紧相随。 刚才第一场赛马,穆辰良与南康泽同获头筹,两人比分不相上下。因着这个缘故,他一鸣惊人。 他的精湛骑术箭术甚是惊艳,大家纷纷讨论这个戴面具的神秘少年到底是何方人士。 令窈偷偷在自己这一队压了两百两做赌筹,此时坐在马上,语气豪迈告知穆辰良:“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穆辰良受宠若惊:“这怎么能行?赢了我俩一人一半。若是输了,我百倍赔你。” 令窈啧一声:“傻子,我们怎会输,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穆辰良捂嘴,乖巧道:“恩,再也不说输这个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第 49 章 马场上各队准备就绪。 除前年的对手外, 今年又添新人, 郑令清和郑嘉辞也在场上。 郑嘉辞极善笼络人心,临安城中各家子弟皆乐于同他往来,连带着各家女眷也对他大为赞扬。 此刻他骑马上场,四周呼唤“郑三郎”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多为各府闺秀的小丫鬟,得了自家主人的示意, 站在围场边为郑嘉辞助威。 令窈叮嘱穆辰良:“夺球时你小心我三哥。” 穆辰良自信满满:“我不怕他。” 在幽州时,但凡马球赛有他,头筹非他莫属。一个鸣秋之宴而已, 难不倒他。 刚才赛马时穆辰良大展身手,此刻更是成竹在胸,完全忽视周围蠢蠢欲动的人。 直到一刻钟后, 他第三次被郑嘉辞夺去球,穆辰良才回过神,这场比赛,似乎没有他想得那么轻松。 怎么会有人能从他手底三番两次夺球? 穆辰良一脸惊愣的样子被人看进眼里,郑嘉辞轻笑。 去了表面那层光鲜亮丽的身份,被宠坏的小少爷哪有什么实力。 连丢三球, 穆辰良不敢再轻敌,严阵以待,卯足劲往前冲, 誓要将球夺回。 无奈郑嘉辞轻而易举左右全场赛况。 郑令清沾沾自喜, 手执月杖冲令窈喊:“四姐姐, 这场马球赛,你趁早认输罢。” 令窈面无表情,驾马奔在风里,全力以赴配合穆辰良夺球。 “空青,右边!” 穆辰良看都没看,完全信任令窈的判断,猛地朝右挥动月杖。 一击即中。 接下来几球,两人配合默契,渐渐将局势扭转。 郑令清着急,冲郑嘉辞抱怨:“哥哥,你怎能让他们有机可乘?” 郑嘉辞神色自若,懒洋洋道:“我已经尽力。” 郑令清气恼:“骗子!你根本没有尽力!” 郑嘉辞压根不在意郑令清说了什么,眼梢微微上挑,唇边勾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睨视不远处并马前行的面具少年和令窈。 赢了球,两人外高兴。尤其是小少爷,春风得意,笑声爽朗。 若不是顾及小少爷记仇,他真想看看小少爷一败涂地的沮丧模样。 真是可惜。 郑嘉辞转开眼眸,余光瞥见身前的李家大少爷。 李家家道中落,区区一千两,就能让昔日清贵的世家子沦为被人驱使的棋子。 世风日下呐。 郑嘉辞转动手中月杖,视线落到前方郑嘉和所在的帷帐。 他这个二哥,向来深居简出,与世无争。难得见他出手做些什么。 既然今日郑嘉和有意做一出好戏,他这个当弟弟的,怎能不为他助助兴? 一炷香的休憩时间过后,马场上重新热闹起来。 穆辰良向令窈夸下海口:“从现在起,我绝不让人从我手里夺球。” 令窈笑他自大:“之前我让你小心我三哥,你不听,后来知道他的厉害了吧?” 穆辰良脸羞,喃喃低语:“你三哥虽然厉害,但只要有你在,再厉害的人,我也能打赢。” 身侧无人回应。 穆辰良朝前望,令窈早已鞭马至前方,野心勃勃地盯着即将出势的新球。 小姑娘粉黛未施,发髻高高盘在脑后,面上薄薄一层汗珠,仿若日光下一株旺盛的新莲。 九月天朗风疏好风光,好不过一个卿妹妹。 老天爷待他不薄,赐他遇见她。 穆辰良为自己打气鼓劲,扬高月杖:“我来了!” 令窈听到他身后的大喊声,回眸明媚生笑:“傻子!” 接下来一切顺理成章。 南家的人中途退赛,郑嘉辞又后劲不足,场上无人能与他们这支队伍匹敌。 胜利已属他们。 最后一个球不打也罢,穆辰良追求有始有终,坚持打完全场。 场上气喘吁吁的队伍中,李家的大少爷李准惴惴不安。 再不做,就没机会了。收人银两,□□。虽然这事,谈不上消灾。 黑衣人的吩咐很明确,只要在比赛时想办法取下少年的面具就行。 李准下定决心,悄悄驾马绕至穆辰良身后,试图摘掉他的面具。 才刚伸出手,他的马突然发出嘶鸣声,像是给人狠狠扎了一下。 马儿发疯,眼见就要伤人,李准良心未泯,下意识扭转马头的方向。 疯马和穆辰良擦肩而过,朝前方奔去。 “走开!快走开!” 正前方令窈从马背上俯身捞球,她一心盯着地上的球,丝毫没察觉到危险的到来。 事情突如其来,穆辰良奔马冲过去。 他甚至来不及判断那匹马是否真会撞到她,他满心焦急,生怕她受到半点伤害。 疯马停不下来。 穆辰良咬咬牙,做出的事连他自己都惊讶—— 以身阻挡,试图拦截。 令窈抬头的瞬间,先是望见一匹疯马冲过来,再是望见有人纵马挡在那匹马面前。 她大惊失色:“空青!” 两马相撞,少年从马背摔下。 他摔得太重,以至于连面具都跌破。 狐狸笑面一分为二,露出一张俊俏出众的少年面。 众人惊愣,这不是穆家的嫡长孙吗? 令窈呆滞,奔跑的脚步停下来,她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眼睛瞪大,怔怔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 怎么会是穆辰良? 明明,明明是空青的打扮,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成了穆辰良! 穆辰良倒在地上,望见令窈看他的眼神,心底仿佛有什么碎开。 他顾不得全身疼痛难耐,慌张拾起地上碎成两半的面具,面具戴不住,两只手捧住,强行挂脸上,声音哽咽:“别——别看我。” 周围有人及时奔过去:“穆少爷,你没事吧?” 穆辰良低下脑袋,仓皇掩饰:“我不是穆家少爷,你认错人了。” 那人疑惑:“你明明就是穆家小少爷——” 面具重新从脸上掉落,穆辰良只得以手遮面,指缝间窥见令窈脸上的神情,她眼底有怒意,水灵灵的黑眼珠光彩不再。 她恼得红了眼角。 穆辰良又急又羞,想要同她解释,又不敢同她解释。 要怎样说,她才不会生气? 围过来嘘寒问暖的人越来越多,穆辰良声音里有了哭腔:“我不是穆家少爷,你们都滚开!” 众人面面相觑。 三步外,令窈转身走开。 穆辰良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不肯让人扶,站起又跌倒,狼狈至极趴在地上喊:“卿妹妹,你别走!” 令窈步伐决绝,离去的身影很快从马场消失。 穆辰良浑身发抖,眼睛发红,声音满是无助:“卿妹妹,你回来——” 令窈一路骑马奔回郑府。 碧纱馆,鬓鸦出来问:“稀奇事,现在就回来了?” 令窈投入她的怀中,声音哽塞:“我真是天底下最傻的傻子。” 鬓鸦吓一跳:“发生什么事了?” 令窈孱弱双肩微微颤抖:“我被人骗了。” 鬓鸦不敢再出声。 郑府乱作一团。 郑家长辈小辈全都聚在摘星楼,郑大老爷没敢惊动老夫人,他质问参宴的小辈们:“怎么回事,好端端地,穆少爷怎会摔伤!” 有人小声嘀咕:“穆少爷不是说不去鸣秋之宴吗?我们怎么知道他会乔装打扮参宴,而且还和四妹妹一起打马球?” 郑大老爷气极了,呵斥说话的人:“清姐,你给我闭嘴!” 郑令清扁扁嘴,往三奶奶身后躲。 郑大老爷喊:“卿卿呢!她人在哪里!” “卿卿受惊过度,已经回碧纱馆歇下了。”人群中,郑嘉和推着轮椅缓缓往前:“穆少爷出现在围场一事,卿卿毫不知情,大伯要问罪,找我便是。” 郑嘉木也站出来说:“四妹妹根本不知道那是穆少爷,连我都被穆少爷骗了,我和四妹妹皆以为他是外地来的小子,容貌有损,所以才终日戴着面具。” 郑大老爷一听到消息就赶了过来,来不及弄清楚前因后果,被郑令清刚才的话误导,以为是令窈伤到了穆辰良。此时听郑嘉和与郑嘉木说完,心中放松不少。 还好不是卿卿。 当务之急,是替穆少爷疗伤。郑大老爷转身拍门,以长辈关爱小辈的口吻,哄道:“二郎,让大夫进屋替你瞧瞧。” 有什么声音从屋内传来,是瓷器摔碎的声音。接二连三,清脆绵延。 三七央求:“少爷,别砸了。” 郑大老爷吓住,语气犹豫,继续唤:“二郎,身体要紧,你——” 话未说完,一盏瓷杯撞破窗纱,擦过郑大老爷的耳垂。 穆辰良低沉冷幽的声音不容置喙:“滚。” 郑大老爷咽了咽。 大丈夫能屈能伸,无需跟小孩子计较。 郑大老爷不敢再劝,旋即命人散去。 屋外屋内同时安静下来。 穆辰良蜷缩榻角,手里捏着半张狐狸面具。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府的,依稀记得好像是被人抬回来的,自她离去,他眼里再看不到旁人,耳朵嗡嗡,听不见周围动静。 他像是失去了知觉,连身上的痛楚都无法感知,他唯一的感受,便是胸腔里有只手往外扯,这只手不是别人的,是她的。 三七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少爷,求求你,就让大夫进来瞧瞧吧。” 穆辰良不理。 度月轩。 飞南负荆请罪,郑嘉和轻揉眉心,手指抵住额头,语气冷凝:“你险些让李准伤了卿卿。” 飞南磕头:“少爷息怒,李公子无心之失,谁都没想到他的马会突然发狂。” 郑嘉和淡淡说:“你没想到的事,我那个三弟替你想到了。” 飞南一怔:“是三少爷?”他停顿半晌,恍然大悟:“难怪一出事,三少爷便让人将那匹马拉去杀了。” 郑嘉和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马虽杀了,但毒针还在,这是在马屁股上找到的。” 飞南皱紧眉头,百思不得其解:“三少爷为何要这样做?” 郑嘉和盯着毒针看了会,就凭一根毒针,证明不了什么。 他随手将毒针丢入盆栽里的泥土里:“听过看热闹不嫌事大这句话吗?” 飞南“啊”一声,愤怒:“三少爷也太过分了,怎能拿这样的事做儿戏。” 郑嘉和抬眸笑道:“有人替罪,何乐不为?就算穆家要查,也查不到他身上。” 飞南想到什么,道:“少爷放心,即便李公子不知道给他银两的是我。” “李准怎么样了?” 飞南欲言又止:“死——死了,李公子离开马场不久,不知怎地,喝醉酒失足跌进湖里,淹死了。” 郑嘉和阖眼。 飞南小心翼翼问:“会是三少爷吗?” 许久,郑嘉和薄唇轻启:“不是他。” “那是谁?” 郑嘉和不答,只说:“到底是我们害了他,找个机会,给他家里人多送些银子。” 飞南应下:“是。” 这几日,郑府人心惶惶。 先是南家上门拜访,作为承宴东道主,南家和郑家一样,怕穆家迁怒,南侯爷携全家探望穆辰良,却连摘星楼的门都迈不进去。 穆家的人只听穆辰良的吩咐,谁也使不动。 郑大老爷安慰南侯爷,只说待情况好转,他会第一时间派人去南府告知,又说若真有什么事,也该由他们郑府一力承当。 南侯爷敬佩郑大老爷有君子之风,不拖累他人,顿时对郑大老爷高看几眼。 郑大老爷才不稀罕南侯爷的青眼相待,他面上佯装镇定,内心却急得团团转。 好几天过去了,穆家小子还不肯看大夫,摔成那样,他是想不治而亡吗? 好在穆家小子下令不准任何人将他受伤的事告知幽州穆府,消息止步于临安城,传不出去。 谁都不想引火上身,大家等着看郑家的笑话。 郑大老爷心急如焚,憋了几天,终于憋不住,跑去碧纱馆找令窈。 摘星楼他进不了,结果碧纱馆也不让进。 郑大老爷急得要爬墙,在屋外喊:“卿卿,是大伯,你让人开门!” 门后没有动静。 郑大老爷对着空气喊:“卿卿,穆家小少爷不肯就医,你去劝劝他,就当帮大伯一个忙,以后你要怎样就怎样,让大伯给你当牛做马也行!” 郑大老爷喊了许久,嗓子都喊哑,鬓鸦敲门进了屋里,推推埋在被窝下的令窈:“大老爷求你,你就去看一眼。” 被窝里没声。 鬓鸦坐在床边叹气:“你和穆少爷这样,可不就像是冤家吗?” 令窈从锦衾下探出脑袋:“谁和他是冤家!” 鬓鸦及时逮住她,不让她缩回去,笑道:“听说他摔得很重,若再不医治,只怕会死在郑府。” 令窈气恼说:“死了最好,省得我亲自动手。” 鬓鸦捏捏她气鼓鼓的脸蛋:“前两天不肯说一句话,今天听见他的事,嘴里千万句都蹦出来了,你不是总念叨空青淳朴善良吗,真舍得他死吗? 令窈眼神黯淡:“怎么不舍得,他死一万次都不够。” 她心中怒火烧了两天方才渐渐平息。气穆辰良竟敢骗她,又气自己蠢。 世上没有空青,是她眼瞎无知,所以才会被穆辰良骗。 她可以栽在任何人手里,就是不能栽在穆辰良手里,这份耻辱,足以羞得她自尽。 鬓鸦语气一转,不再相劝,而是说:“他死了不要紧,反正你是郡主,有圣上护着,就算郑府被流放抄家,我们依然能住在这座宅子里。” 令窈低下眸子。 是了,她能自保,可是郑家其他人不能。 郑嘉和怎么办,祖母怎么办,大奶奶和阿姊怎么办? 令窈握拳捶床榻:“穆辰良真讨厌!” 鬓鸦见她坐起来,便知道她内心有所松动,弯下腰拿鞋,笑着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郡主是天下第一大善人。” 令窈双手交叉抱肩,闷哼:“我才不稀罕做善人。” 摘星楼。 三七高兴地往屋里跑:“少爷,郑大老爷来了。” 穆辰良躺着不动。 三七:“四姑娘也来了!” 穆辰良一愣,猛地坐起来:“你说谁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第 50 章 屋内沉香四起, 紧闭多日的门窗此刻大开,细白香柱袅袅腾空, 风将院子里松柏翠绿的鸟鸣声吹进橱槅扇。 三七站在廊檐下待命,侧耳听屋内动静, 静悄悄一片, 连说话声都没有。 抱厦四角榻边, 穆辰良披衣而坐, 微微垂着脑袋,双手搭在膝上,一颗心惴惴不安。 令窈就坐在他左手边,两人中间搁一个雕漆几案,案上两杯热茶白雾缭绕。 郑大老爷坐在对面, 甚是尴尬, 除了假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够做的。 从进屋起, 到现在已经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这两位小冤家尚未说过一句话。 他能怎么办? 郑大老爷目光苦恼, 瞪向穆辰良, 心中多有抱怨。 穆家小子真是有毛病, 竟然喜欢戴面具扮他人, 骗别人也就罢了, 偏偏骗到他们家卿卿身上。 卿卿一贯记仇, 性子又野惯了, 怎么可能不跟他计较? 郑大老爷决心缓和气氛, 目光在穆辰良和令窈之间游荡,硬着头皮说:“辰良,你屋里的茶,甚是好喝。” 穆辰良猛地被唤了名字,端起手边未曾碰过的茶,走过去递给郑大老爷:“姨父喜欢喝,便多喝几盏,我的这盏茶也给姨父。” 他受了伤一直躺在榻上,好几天没下床,此时走起路来脚步踉跄,差点摔倒。 郑大老爷连忙扶住他:“多谢辰良,姨父自己来。” 穆辰良搀着郑大老爷的手臂站稳,口吻热情:“待会我让三七送些白团茶过去,我屋里那套黑釉茶具拿来盛白团茶最是好看,也一并送过去。” 郑大老爷心中啧一声。 今天又是送茶又是送瓷盏,殷勤得很,早两天也不知道是谁嚷着让人滚。 小小年纪就生出喜怒无常的性子,幸好不是他郑家的郎君。 郑大老爷面上笑道:“辰良有心了。” 话头扯出来,往下继续,顺理成章。 穆辰良转过身走回去,一只手攥紧袖角,快速瞥视正对着的人,紧张兮兮同她搭话:“卿妹妹,你爱喝白团茶吗?” 令窈撇过脑袋。 谁准他同她说话的? 她才不理他。 穆辰良视线不敢过多停留,蜻蜓点水般自令窈的脸庞拂过,跌跌撞撞走几步,从马背上摔下来的身子就像散了架似的,走路都不稳。 他嫌自己丢人,端正坐定就不再动。 郑大老爷见他这副光景,着急问:“身体怎样?打算什么时候看大夫?” 穆辰良沉默,转过眼珠子看令窈脸色。 令窈鼻间哼一声。 穆辰良立马收回眼神,胡乱回答郑大老爷:“多谢姨父牵挂,我并无大碍。” 郑大老爷头疼,恨不得冲上去一手抓一个,让这两个人乖乖听话才好。 可惜他不敢。 郑大老爷拐着弯地哄令窈:“卿卿,你阿姊不是托你向辰良问好吗?你可别忘记她的嘱托。” 令窈黛眉微蹙。 这几天她连郑嘉和的面都不见,哪会见郑令佳?更别说替她问好了。 郑大老爷目光殷切:“卿卿?” 半晌,令窈抿抿嘴,声音含糊不清:“阿姊让我问你,你好点了吗?” 反正是代阿姊问的,不算她自己问。 穆辰良湿漉漉的黑眼睛满是欢喜:“好多了。” 郑大老爷趁机说:“让大夫来瞧瞧罢,卿卿,你说是不是?” 令窈不说话。 郑大老爷不再得寸进尺,见时机差不多,找个理由往门外去:“我去更衣,卿卿在这里等着。” 郑大老爷走后,屋内重归寂静。 只剩他们两个,就连廊檐下的三七也不见踪影。 穆辰良耐不住性子,一只手轻轻抬起放在几案上,五根修长瘦白的手指不动声色往前挪,眼见就要搭上令窈的纱袍,她侧过脑袋瞪他。 穆辰良手一颤,犹豫数秒,两只手指并拢,大着胆子夹住她宽袖边朵兰纹刺绣一角,柔弱无力地出声:“卿妹妹,你怎么不喝茶?” 令窈将袖子扯出:“我不爱喝茶。” 穆辰良不肯放:“定是别人不会沏茶,所以卿妹妹不爱喝,我亲自替卿妹妹斟茶,你尝一口,可好?” 两人一拉一扯,她的袖角起了褶皱,令窈干脆撒开手,将脑袋扭到另一边:“谁要你斟茶?病怏怏的,指不定哪天就死了,我喝过你的茶,你便死了,岂不晦气。” 穆辰良一怔,大喜过望,探出身子瞧她,小心揣测:“卿妹妹,你是在关心我吗?” 令窈躲着不肯接着他的目光,脖子都快扭断:“穆辰良,你够了,不准再靠过来。” 穆辰良趴在几案上。 他什么都不求,就只求她一句关切的话语。 这几天他躺在床上的时候,总是在想,她再也不理他,他治好身体上的伤又有什么用? 他做空青尝到了甜头,如果可以,他愿意一辈子戴着面具做空青。 穆辰良小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 令窈眼睛圆鼓鼓:“穆辰良,你不要会错意,实话告诉你,我今天过来,不为别的,只为看你死了没有。” 穆辰良咬住下嘴唇:“嗯。” 纱袍攥在他手里,令窈懒得再挣,索性褪去轻薄的白丝纱衣披风,得了自由,起身就要往外走。 穆辰良抓得住衣抓不住人,呆呆地发愣,见令窈要离开,脑海一片空白,猛地大力咳嗽起来。 令窈止住脚步。 穆辰良咳得身体发抖,忽然两眼一闭,整个身子倒在几案上,茶杯碎一地。 令窈愣住,听见身后动静,犹豫半晌,终是回头去看——穆辰良趴在案上一动不动。 她立刻跑回去:“穆辰良,你怎么了?” 他阖着眼,不答话。 令窈缓缓伸出手探过去,摸不到他鼻间气息,顿时大惊。 莫不是死了? 她平时虽盼着他死,但如若他真死了,她不见得高兴。 令窈焦急推他:“穆辰良,你醒醒。” 她唤了好几声,手足无措,作势就要到外面喊人—— 才刚开嗓,手腕被人攥住,张大眼一看,少年笑声顽劣:“卿妹妹,你果然关心我。” 他一张俊脸因憋气而涨红,此时大口喘息,眼睛亮晶晶全是笑意,哪有半点病入膏肓的样子? 令窈羞愤。 是她大意,竟真以为穆辰良会病死。 他身强体壮,命硬得很,一点摔伤而已,怎么可能就此死去? 恰逢郑大老爷回屋来,令窈往外跑,郑大老爷以为两人又拌嘴了,顾不得去追令窈,忙地回头安慰穆辰良。 结果一看,穆辰良脸上笑容满面,一扫之前沮丧颓然之态。 他手里抓着令窈不要的丝衣披风,笑得眉眼弯弯:“姨父,替我请大夫罢,我身上痛得很。” 郑大老爷求之不得:“好。” 穆辰良垂眸,指间摩挲丝衣上的绣纹,细细回味方才令窈手足无措的模样。 她生怕他死了,也许他该再摔重一点。 穆辰良肯问病吃药,整个郑府的人都松了口气。 令窈一头闷在屋里,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夜里连觉都睡不好。 一闭上眼,就想到穆辰良。 想他为了她从马背上摔下来,想他病得半死不活求她的一句问候。 她手指都绞断,骂他活该,再怎么骂,也抵不住脑海里空青与穆辰良两个人的身影重叠起来。 过去几月在府外吃茶玩乐的欢愉是真,她不得不承认,空青是个好玩伴。 令窈想着想着,又想到去年七夕,心中百感交集。之前的种种疑惑皆解开,难怪穆辰良待她亲热,原来他们早就遇见。 前世的七夕夜,她没有出府,这一世来了兴致,凑个热闹,结果却惹出一个穆辰良。 他晚了一年来府,如果不是去年七夕,他可能永远不来。是她自己招过来的,怪不得别人,只能怨老天爷。 令窈从床上爬起来,伏在窗棂边鼓着脸腮冲老天爷翻白眼,怨着怨着,望见满天繁星闪烁,好看得很,对着此等良辰美景,实在怨不起来,索性躺回去。 孟铎常说“我命由我不由天”,比起怨天尤人,也许她更应该坦然面对穆辰良这个祸患。 前世穆辰良偏执狂躁,她同他拌嘴一句,随口说他屋里婢子太多,不知以后要纳几个为妾,就为了她这一句话,他回去就下令将他院里的婢子全都绞杀。 那么多条人命,他说啥就杀,眼都不眨一下。就连他自己家的表妹,不过是有与他定亲的意愿,他发起狂来,也差点掐死。 她永远都忘不了他满手是血将她紧抱怀中,前一秒冷漠夺人性命的眼,后一秒就透出无辜天真的目光,他求她:“卿卿,全天下我只心悦你一个,你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自然不好。 可是说不好又有什么用。他还是强迫她同他定了亲。 至于之后,之后的事她不愿再回想。 令窈翻身。 又想起同她喝茶的空青。面具后的少年,善良淳朴,又傻又笨,从来不会强迫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只安静听着。 倘若他不是穆辰良,该多好。 眨眼已是十月。 距离鸣秋之宴的闹剧已经过去一个月,郑大老爷心力交瘁,日日亲赴摘星楼盯着穆辰良喝药,穆辰良一改之前讳疾忌医的态度,很是配合。 随着穆辰良身体上的好转,郑府重归安宁。 这日令窈从度月轩回来,前脚刚迈进碧纱馆,后脚就有人跟过来。 令窈回身,警惕地盯着地上一道细长影子:“谁?” 少年怯怯从门后探出身:“卿妹妹,是我。” 令窈皱眉:“你来作甚?” 穆辰良眨着黑亮大眼:“我身体已经痊愈,特意过来告诉你一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第 51 章 令窈站在太阳底下, 眉头紧蹙紧紧盯着穆辰良。 数月未见, 他身上换回了他最爱的红袍,不再穿青色, 就连头上的簪铤也由油金六棱簪铤换做羊脂白玉簪。 红袍玉冠,这才是穆辰良。 穆辰良呆呆立在红铜小门边, 望得令窈转身往里,他连忙跟上去。 一声声“卿妹妹”从他嘴里唤出来, 令窈装聋作哑,佯装没听见。 她越不理他, 穆辰良就越急,跟随令窈脚步,自抱厦至廊檐, 进了屋,从十锦格子边的垂地湘帘而入,再想往前,屏风后令窈喝住他“不准过来。” 穆辰良抬起的脚只得放下,倚在丝绸兰绣屏门边, 依稀可见屏门后令窈若隐若现的身影。 她整个身子歪进花窗下的玫瑰椅,沉默半晌, 方道“你不请自来,好不知羞。” 穆辰良小声说“总得让你知道我身体大好。” “不用你告诉。” “如今我已痊愈,卿妹妹莫要再忧心。” “恬不知耻, 谁忧心你” “你不忧心, 当日何必来看我” 令窈语塞, 一张小脸恼红,“你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穆辰良垂了脑袋,薄唇微抿“我以为你原谅我,所以才肯去摘星楼探我。” 他语气无辜委屈,令窈听了来气,拿起案上的茶盏丢过去“我之所以看你,是不想外人误会,说你穆少爷为救我从马上摔死,不治而亡。你死就死了,只要不赖在我头上,随便你怎么死。” 茶盏掷到屏风上,水渍晕开一小团,绿竹刺绣更显鲜艳苍翠。穆辰良紧挨丝绸屏风,差点被磕到,他下意识往后退半步。 百般懊恼也无用,是他骗她在先,她冲他撒气,情理之中。 穆辰良闷闷问“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令窈不答话。 穆辰良恼极了自己“我确实该死,或许只有死了,才能向你赔罪。” 说罢,他不再停留,一个劲地往屋外奔。 令窈愣住“穆辰良” 哪还有穆辰良的影子,他早就走掉。 令窈站起来,犹豫半晌,又重新坐下。 管他做什么眼不见心不烦,他走了最好。 鬓鸦进屋来,看到地上茶盏碎片,惊讶问“好端端地,怎么摔东西又和穆少爷拌嘴” 令窈“不准提他。” 鬓鸦笑着收拾“好好好,不提。” 翌日,摘星楼传来消息穆辰良绝食。 郑大老爷傻眼了,才刚闹完,怎么又开始折腾了 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穆辰良昨日去过碧纱馆,从碧纱馆回去后,不吃不喝,大有绝食自尽的意思。 郑大老爷头昏脑涨,虽然急,但是没上次急,历经上次的事后,他看明白了 穆家小子不是个傻的,只是想让卿卿去哄罢了。 解铃换需系铃人,两个小孩子的事,闹着闹着就好了。 这次郑大老爷没再急哄哄去碧纱馆,而是让下人在府里传消息,好让令窈知道穆辰良绝食的事。 令窈听到消息,大吃一惊“他真绝食了” 鬓鸦将从外面听到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令窈“说是从昨天开始不肯用膳,到现在也没吃。” 令窈先是一怔,旋即笑倒伏在案上。 她眼泪都快笑出来,鬓鸦推她“这有什么好笑的。” 令窈笑得喘不过气“再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你何时听过男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寻死觅活,亏他做得出。” 鬓鸦叹气“穆少爷年纪小,一时想不开,意气用事,并不稀奇。再说了,他又不是为别人,是为了你。” 令窈撅嘴“你怎知他是为了我,难道他做出的事,都要赖到我的头上” 鬓鸦笑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昨日穆少爷从碧纱馆离开,你摔了茶杯,又不许我提他,两个人定是拌嘴吵架,你在这生气,他在那苦恼,谁都不痛快,你们俩何必呢。” 令窈圈住她脖颈,郑重其事“鬓鸦,有些事,你不懂。” 鬓鸦好奇“什么事” 令窈摇摇脑袋。 她不说,鬓鸦也不追问,只说“过去你常说,天大的事,也抵不上自己快活,甭管他什么赵钱李孙穆少爷,不就是个玩伴吗高兴了说两句话,不高兴了抛开便是,有什么大不了。” 令窈喜笑颜开,靠进她怀里“不枉我疼你,你句句说进我心坎。” 鬓鸦为她抚平鬓边额发“穆少爷那,你打算怎么办” 令窈懒洋洋闭上眼“不怎么办,就当看笑话。” 鬓鸦以为令窈嘴里的看笑话,是放任穆辰良饿死,后来才知道原来不是。 穆辰良绝食第三天,令窈命小厨房做莲花鸭签,秋菊蒸蟹,荔枝腰子等美味佳肴,又托郑嘉木去街上买来卤肘子和樱桃煎。 她高高兴兴进了摘星楼,坐在穆辰良面前,让拎食盒的丫鬟一字排开,取出吃食。 穆辰良眼下黑眼圈,俊白的少年面颇显消瘦,语气虚弱,明知故问“卿妹妹,你怎么来了。” 令窈卷起衣袖,拿出一只卤肘子,大口啃吃“听说你绝食,我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穆辰良痴痴盯着她以及,她手里的吃食。 他三天没吃,就光喝水,本来饿着饿着也就习惯了,如今闻到饭香味,又看她吃得香,他肚子咕咕作响。 令窈吃一口卤肘子,又去拿秋菊蒸蟹,发出满足的叹声“真好吃。” 穆辰良咽了咽口水。 令窈嘴里吃着东西,余光去瞥,窥见穆辰良苦苦煎熬的模样,跟个傻子似的。 她吃得更香。 穆辰良差点坚持不住,索性闭上眼,声音郁闷“卿妹妹,我真心想要绝食谢罪,你到别处去吃罢。” 令窈使坏,见他闭着眼,悄悄上前,将刚咬过一口的樱桃煎递到他鼻间,用手扇风。 穆辰良鼻尖一缩一缩,如饥似渴地嗅着。 令窈漫不经心地说“你不欢迎我,我现在就走。” 穆辰良猛地睁开眼“别走。” 令窈收回樱桃煎,走到旁边端起一碟姜虾,坐回去慢慢吃。 穆辰良实在饿得受不了,捂着肚子站起来,目光扫荡各个食盒里的美味佳肴,脚步踟蹰,最终还是往令窈面前凑。 他腆着脸问“好妹妹,你手边这只虾,闻起来又香又辣,不知吃起来是何滋味” 令窈拣起一只虾,喂到他唇边“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穆辰良张嘴就要啃。 令窈笑出声,手中一拐弯,喂给他的虾扔进她自己嘴里“没出息。” 穆辰良没啃住虾,身子前倾,差点咬到舌头,委屈巴巴看着令窈“卿妹妹,你莫要诱我。” 令窈一阵嗤嗤笑,故技重施“来,这次不逗你。” 穆辰良犹豫问“真的给我吃吗” 令窈努努嘴“你要不要” 穆辰良再次上当“要。” 然而这次他留了个心眼,在她即将收回姜虾的时候,及时扼住她的手腕,她一抖落,虾掉到地上,穆辰良没抢着虾,牙齿磕碰,一不小心咬了她的手背。 令窈双腮鼓高,将他推开“穆辰良,你是小狗吗” 穆辰良一时没站稳,跌到地上,他急忙爬起来,捧住她的手查看,低头柔柔吹气,懊恼道“我并非故意为之,卿妹妹别生气,我让你咬一口,不,三口,十口,你想咬多少口都行。” “你当我是狗吗我才不要咬你。” “那我咬我自己。” 他张嘴狠狠一口咬,在和她手背上相同的地方留下牙印,令窈见他真咬,出声制止“够了。” 穆辰良停下,一副悉听遵命的模样。 令窈玩得没意思了,坐在榻边,玩弄吃剩的蟹脚,摆出形状来。 穆辰良往里屋去。 不多时,她听得他在屏风后唤她“卿妹妹。” 她往前看一眼,穆辰良戴了面具,换了红袍穿青袍。 他走过来,挨着她坐,捧一盒青黛,另一只手拿块空青石,道“我知道是我不对,骗了你,我罪该万死。”他抬眸望她,眼里写满纯真的渴望“可是卿妹妹,你想过没有,先有空青,而后才有穆辰良,穆辰良讨不了你的喜欢,但空青可以。” 令窈怔忪,随即撇开视线。 穆辰良捞起她的手,就着她的手将刚戴上的面具取下。 信誓旦旦的少年声线清亮悦耳“从今往后,在别人面前,我是穆辰良,可是在你面前,我只做空青,不管你是宸阳郡主还是郑府四姑娘,我只知道,你是青黛。我们还和从前一样玩,好不好” 令窈不答。 穆辰良急急问“卿妹妹,只要你肯原谅我,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令窈脱口而出“我让你去死,你也做吗” 穆辰良点头“做。” “不能死在郑府,需死在外头,不得连累我。” “好。” 到底年少,一句话说得轻松。令窈想起前世的穆辰良,如果她让他去死,他肯定是不肯的。 他得留着狗命爱她,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就算死了,看到她和别人成亲,他爬都要从棺材里爬出来。 这是他的原话。 穆辰良细细观察令窈神色,试探“卿妹妹” 令窈回过神,起身往外。 穆辰良追过去。 令窈轻飘飘丢下一句“亏你长我三岁,竟是白活三年,我最讨厌别人以命相胁,我同你真心往来数月,我以为你清楚我的脾气,原来不是。” 穆辰良愣愣站在原地。 不知看了多久,直至令窈彻底消失在视野中,穆辰良往回看,碧纱馆拎食盒的婢子留了一个没走。 婢子端出另一个食盒“穆少爷,请用膳。” 一碗白米饭,一碗白肉,再无其他。 三七欲言又止。 这几天府里山珍海味流水似地送过来,他家少爷看都没看一眼,如今怎么可能吃这种东西 三七怕穆辰良生气摔碗,立马示意婢子收起东西退下。 穆辰良“等等。” 三七心头一跳“少爷” 穆辰良“确实是我胡闹。” 说罢,他捧起碗大口吃饭,嘴里嘟嚷“真好吃。” 三七惊呆。 摘星楼外。 令窈已经远走,郑嘉和推轮椅从假石后现身。 飞南问“少爷,为何不喊住四姑娘” 郑嘉和“她来送膳,我若喊住她,她定要羞得无地自容。” 飞南笑道“四姑娘性子倨傲,万事不肯让人,碰上一个穆少爷,两人吵吵闹闹的,倒应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 郑嘉和沉默。 飞南瞧见他神情不悦,眉间若蹙,自觉说错话,连忙撇开话头“少爷还进去探望穆少爷吗” 郑嘉和扬起视线,目光自摘星楼的牌匾掠过。 “不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第 52 章 自摘星楼离开, 飞南跟在郑嘉和身后, 笑着打趣“少爷现在去哪,回度月轩吗” 郑嘉和思忖半刻, 语气淡然“去揽琼居。” 飞南诧异。 竟是要去二姑娘处。 揽琼居位处偏僻,院门紧闭。飞南敲门, 迟迟无人应答。 飞南纳闷“奇怪,明明听见里面有嬉笑声。”他自讨没趣, 回身问郑嘉和“她们不应门,总不能一直等下去, 要么改日再来” 他以为近几年郑嘉和对郑令婉态度疏离,今日来此,不过是一时兴起, 寻常问候而已。 郑嘉和却答“继续敲。” 飞南只好继续敲。 屋里郑令婉正和郑令清聊话,所聊之事,除摘星楼外,别无其他。 郑令清听到寻了食谱给郑令婉“这几道菜难得很,需有人耐心斟酌才能做出原汁原味, 厨房那起子人哪有这等耐心,待你做好后, 我端去给穆表哥吃。” 郑令婉点头,轻声应下“好。” 郑令清听到敲门声,很是不满“你院里的丫鬟哪去了, 怎地不去应门” 郑令婉道“许是躲到哪里偷懒, 我这地偏得很, 除了你平日也不会有人来。” 郑令清大咧咧往外走“就算如此,你也不能放纵她们,你虽是姨娘所出,但好歹是府里的正经主子,得拿出官家小姐的威仪,这些婢子欺软怕硬,你得让她们知道厉害” 郑令婉跟出去。 敲门声仍在持续。 郑令清喊“别敲了,赶着催命一样,有什么急事不能明天再” 打开院门一看,竟是郑嘉和主仆。 郑令清抱怨的声音瞬间收住,回头看郑令婉,悄声说“是你二哥哥。” 屋里。 郑令清留下的食谱摆在案上,人已不在。郑嘉和一来,郑令清便走了。 飞南承了郑嘉和的意思,在院子里训刚才偷懒的小丫鬟们。 案上的热茶已经放冷。 郑令婉偷睨轮椅上坐着的郑嘉和,他身穿香色圆领袍,外罩一件集翠裘,温润如玉的面庞,比前几年更添内敛沉稳。 这张熟悉的脸,是她兄长,又不是她兄长。 他许久未与她亲近,如今日这般坐在一起聊话,已属难得。她本以为他们兄妹相依为命,谁也少不了谁,却原来不是。 他不需要她的关切,他自有别人的关切,自郑令窈入府,她便没有了哥哥。 郑令婉声音有些沙哑“兄长今日来探我,有何要事” “来看看你。”郑嘉和拿起案上的食谱,随手翻看,问“清姐给你的” 郑令婉连忙从他手里夺过食谱,抱在怀中“她送我的。” 郑嘉和凝视她,半晌,语气轻描淡写“你做的东西,只怕摘星楼里那位没心思吃。” 郑令婉一怔,垂下脑袋羞红脸“兄长胡说什么我做东西给自己吃,何时说过要给穆少爷吃” 郑嘉和端起冷了一半的茶,摩挲青瓷杯沿,捧在手里把玩。 郑令婉心痒难耐,迟疑问“兄长去过摘星楼穆少爷肯吃东西了吗” “虽然没进去,但是我知道,从今日起,他肯定不会再闹绝食。” 郑令婉高兴起来“那就好。”停顿,她为掩饰自己的情愫,又道“这几天清姐总是忧心穆少爷的身体,如今他好了,清姐也该放心了。” 郑嘉和轻笑,没有拆穿她的掩饰,顺着她的话往下,明知故问“府里几位姊妹,你只爱和清姐闹,这是为何” 郑令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当即有些发愣,笑容苦涩,喃喃道“因为我羡慕她有父母疼爱。” 郑嘉和转开眸子:“令佳也有父母疼爱。” 郑令婉看向郑嘉和,眸中笑意讽刺“她和四妹妹好,兄长不是说过,让我远着四妹妹吗,我怎敢和四妹妹身边亲近的人往来” 郑嘉和默不作声。 郑令婉转过脑袋,快速擦掉眼角涔出的泪珠,笑道“是我胡闹,不该说那样的话,惹兄长不高兴了。”她抬起脸,恢复平日沉着的模样,道“兄长怎地突然问起我和清姐往来的事” 郑嘉和缓声说“令婉,你素来聪慧,我为何突然提及此事,你心中有数。” 郑令婉笑意凝结,“兄长的话,我听不明白。” 郑嘉和眉间淡雅,柔和的声线陡然发冷“清姐虽有父母疼爱,但她愚笨无知,最易受人唆使。” 郑令婉眼睛瑟缩。 前阵子府里部分婢子雇期已至,她撺掇郑令清往碧纱馆安插眼线的事才刚落下,连粗使丫鬟的人选都没挑好,郑嘉和就上门告诫,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郑令婉含笑“兄长说得对,我确实是看中清姐蠢钝如猪,所以才爱和她闹。” “无论是碧纱馆还是摘星楼,你都不该生出非分之想。” “好一句非分之想。”郑令婉语气坚定“如果我非要肖想呢兄长又能拿我怎样告到老夫人那去还是让你的卿卿作践我” 郑嘉和眉头蹙起,“令婉,卿卿从不曾作践过你,相反,她待你不薄,但凡得到好东西,都会分你一份。” 郑令婉语气恼怒“什么好东西她不要的东西送给我,我根本不稀罕就算偶尔送了稀奇玩意过来,也不是单独送我,别人都有,她做面子功夫罢了,难不成我还得对她感恩戴德” 郑嘉和幽黑深邃的眼眸,无情无绪,自郑令婉面上拂过。 她粗喘着气,压抑多时的情绪此刻爆发出来,双肩发颤,眼睛都瞪红。 良久,郑嘉和轻启唇齿“你以为你的揽琼居是怎么来的这几年多出几倍的月钱又是谁添给你的” 郑令婉被问倒,发怔片刻,心中渐渐浮现答案,不愿相信“定是大奶奶看我年岁渐长,所以才腾出揽琼居让我住,至于月钱,想必也是大奶奶怜惜,所以才悄悄添了些。” 郑嘉和一字一字将话递进她耳中“是卿卿。” 郑令婉捂住耳朵“不是她。” 郑嘉和不同她争执,开门见山“方才你说年岁渐长,今年夏初你已行过及笄礼,算起来,是到议亲的年纪了。” 郑令婉满脸震惊,顾不得得知被令窈施舍时的耻辱感,呐呐道“兄长糊涂,阿姊年岁十七,尚未议亲,我这个做妹妹的,怎能越过她” “明年大奶奶便会为令佳说亲,之后便是你。” “不,我不议亲”郑令婉扑到郑嘉和膝前,央他“兄长,我心中已有爱慕的人,求你替我说情,不要将我随便嫁出去。” 郑嘉和神情依旧“你是爱慕那个人,还是爱慕他背后的地位权势” 郑令婉泪中带笑“两者不能兼得吗” “能。”郑嘉和低眸拭去她睫边清泪,柔声说“可那个人不会是你。” “不是我,难道是四妹妹吗” 他避而不答,只说“令婉,安分守己,才能平稳度日。” 郑令婉冷嗤一声。 安分守己 同样的事,在别人那里是情理之中,到了她这里就是安分守己 凭什么 郑嘉和不再劝,推着轮椅往屋外去,吩咐飞南“让绿玉盯牢二姑娘。” 飞南应下“明白。” 府里接连几场闹剧,众人紧张的情绪至十二月才稍稍放松,开春后大奶奶将为郑令佳择选夫婿的事随之传开。 好事当头,府里姊妹兄弟都往郑令佳处闹她,其中令窈去得最勤。 令窈一张小嘴,说尽俏皮话,听得郑令佳满脸羞赧,将令窈一把搂住,捂着她嘴,不让再说“你该学学你二哥哥三哥哥。” 令窈挣扎着从指缝里往外抛话“学他们什么学他们惜字如金我才不要。” 她假惺惺做喘不过气的模样,吓得郑令佳赶紧放开她,手刚拿开,令窈嘴里一连串的打趣落下来,羞得郑令佳往榻边躲,将脑袋埋进被子里,不肯听她说。 令窈甩掉鞋爬上去,钻进被子里,摸索着往郑令佳怀里靠“阿姊,要么你别嫁人了,陪我做个老姑娘罢。” 郑令佳抱着她,摸她小耳朵“女子怎能不嫁人卿卿,你莫要说混话。” 令窈抿抿嘴,将孟铎为她解惑的话告诉郑令佳“女子嫁人并非天经地义的事,嫁娶之事,对男子而言,是稳赚不赔的好事,但对女子而言,却是一场豪赌,像我们这等富贵人家,无需为钱财发愁,大可潇洒度日,何必将自己困死。” 郑令佳惊愣“嫁娶是天道。” 令窈摇摇头“不是天道,是君道。” 郑令佳虽震惊,但并未呵斥令窈。卿卿才思敏捷,生出离经叛道的想法不稀奇。 平静下来后,郑令佳问“卿卿,难道你不嫁人吗” 令窈沉思半晌,告诉她“我自私得很,但凡嫁人,必要有利可图。” “图爱图财” “这两样我都有,没谁能比我更爱我自己,这份爱,从我出生到死去,不会有人爱得比这更久,至于钱财,目前而言,我有封地,稍作打算,可保一生安逸。” 郑令佳惊叹,羡慕之余又有遗憾“这几年你随孟先生习书,眼界越发开阔,想来当年我也该随他习书,或许现在也能有你的见识。” “这样的见识并没有什么好处,只是让自己明白还有另一个选择而已,届时做出择选,不至于怨天尤人,心中踏实。” 郑令佳连连称是,想起什么,又道“卿卿,明年母亲为我择选夫婿,我心中害怕,你替我拿主意,可好” 令窈抱紧郑令佳,往她身上蹭“有我在,阿姊放心。” 姐妹两个躺在被窝里说话,天南地北地聊着,最终又绕到府里的事。 郑令佳说“听说穆表弟即将启程回幽州,今年不在我们家守岁。” 穆家的书信一封封送进郑府,每日都有书信催穆辰良回家过年,前几日除了书信,还有穆家的一队精英铁骑自幽州而来,只为迎穆辰良回穆家。 令窈侧躺,没好气地说“他早该回去,临安街上打夜胡的人都过了好几拨,他还赖在郑府不走,若再不走,只怕得在路上除岁。” 郑令佳将她翻过来,笑着揉揉她粉嫩白腻的脸蛋“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小表妹。” 令窈嘟嚷“谁是他表妹,你才是他正经的表亲,你们表姐表弟地唤就行,千万别将我扯进来。” 郑令佳偷笑,问“过两天他离府,你去送他吗” 令窈摇头“不去。” 她不想去送穆辰良,穆辰良自己凑过去让她送。 出发前一天,穆辰良到老夫人处辞拜,令窈也在。他顺理成章跟在她身后,随她一并回碧纱馆。 自上次的事过后,令窈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 就连在孟铎处习书,不得不同穆辰良议论文章时,也只以笔代言。 她决心要自己面对他,隐晦告诉郑嘉和,让他不必再在书轩斋陪她。郑嘉和没说什么,只说了一个“好”字,不再陪她习书,只在夜里接她回碧纱馆。 穆辰良许久未同令窈交谈,此时面对闭眼打坐的令窈,习以为常,并不介意她对他的忽视。 他甚至从兜里掏出一个木鱼,悄悄放到她跟前应景。 令窈猛地睁开眼,穆辰良近在迟尺,两人鼻尖相蹭,她抬腿就是一脚踢。 穆辰良眼疾手快,及时按住她的腿,黑灵灵的明眸笑得好看“卿妹妹,你生得娇软明艳,怎地性子如此火爆” 令窈瞪圆眼,差点破功,强忍着不说话。 穆辰良自顾自地说“其实性子要强也不是坏事,我是根软骨头,有人同我一起玩,还能替我拿主意,再好不过。” 令窈嘴里哼唧。 穆辰良要是软骨头,天下就没有难啃的硬骨头了。 亏他说得出。 大概窥出她的嘲讽,穆辰良又道“别人替我出主意,我定是不信的,我只听你的主意,难道还不算软骨头吗” 令窈懒得理他,低眸瞧见腿边的木鱼,双眉蹙起,眼神示意这是什么 穆辰良拿起木鱼“你每次见到我就打坐,我送这个给你,再合适不过。” 他竟敢打趣她。 令窈挪着身子往墙边靠,不看他,也不让他看。 穆辰良笑道“卿妹妹为何面壁思过” 令窈身形一滞。 她实在忍不住,喊“鬓鸦” 鬓鸦急急进屋来“怎么了” 令窈指向穆辰良“替我送客。” 鬓鸦迟疑,穆辰良主动为她解困“不用鬓鸦姐姐送,我现在就走。” 他嘴里说着话,弯身靠近令窈,少年高大的身形在墙上投出一道影子,远远看去,像是他将她怀抱其中。 穆辰良从袖中取出一个银累丝葵瓣式盒,精致小巧的盒子,装着一串迦南香镶金十八子手串。 他捞过她的手,将手串戴到她腕间“卿妹妹,你生辰在即,我无法赶回来替你庆生,只能提前将生辰礼送给你,庆贺妹妹芳龄添岁。新的一年,我并无他念,只愿妹妹心想事成,平安喜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第 53 章 他说祝她心想事成, 她心中却想他早死早超生。 令窈垂眸凝视腕间手钏, 想要摘下,迟迟未能动作。 似乎与她心有灵犀, 穆辰良的手也搭在她腕间,做好她取下他再戴上的准备。 令窈低声骂他“没皮没脸。” 穆辰良开心地笑“我就是没皮没脸, 只要卿妹妹高兴,怎么骂我都成。” 令窈用另一只手推他搭在她腕间的手“生辰礼既已送到, 你还不快走开。” 穆辰良纹丝不动,俊朗的面庞向着她, 越贴越近,黑亮的眼眸满是孩子气“妹妹同我说句话,我便走。” “说什么” “你知道的。” 令窈犹豫半晌, 咬咬嘴角,细声说“多谢你的生辰礼。” “不是这句。” 他说着话,轻轻摇晃她的手,令窈被缠得没法子,只得含糊不清说出他想听的那句“路上小心, 早些归来。” 穆辰良得偿所愿,欣喜若狂, 像只小狗摇尾巴“欸。” 穆辰良一走,跟着他的穆家侍从也随之离开,郑府蓦地空一半。 郑大老爷回忆这半年的提心吊胆, 同大奶奶感慨“实在吃力, 早知不迎他入府。” 大奶奶嫁人前与家中长姐关系亲厚, 心中多多少少偏袒穆辰良“男孩子爱闹腾不是什么坏事,我看辰良这孩子好得很。” 郑大老爷连连叹气“哪有他这样闹腾的,你看我们家中几个郎君,谁像他” 大奶奶提醒“他从小就是穆家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怎能同我们家中的郎君们相比” 郑大老爷沉默。 大奶奶自觉说错话,将话头转移,真心替郑大老爷排忧解难“业成,你若为难,我写信给长姐,或许来年辰良不会再来我们家。” “那不行。”郑大老爷抱怨归抱怨,他好不容易攀上穆家这尊大佛,怎能错过眼前的机会。 就冲他郑家照顾穆家小子念家学的事,郑家在穆家那里就卖了一个人情,人情总归是要还的,以穆家这样的百年世族,日后定不会亏待他们郑家。 郑大老爷抱着亲上加亲的想法,试探大奶奶“佳姐不是肯说亲了吗依我看” 话未说完,大奶奶出声阻拦“不行,夫君,难道你忘记娘说的话了吗” 郑大老爷揣着明白装糊涂“娘说什么不就是我们佳姐大他三岁吗,女大三抱金砖,先定亲,日后再成亲也不迟,况且穆夫人是佳姐的亲姨妈,天底下哪有比自己亲姨妈更好的婆婆” 大奶奶听着听着笑出声,伸手推郑大老爷额头“你想得倒美,像穆家这样的门第,难道会因为婆媳相处和睦就嫁娶即便长姐有意我们佳姐,我也不能同意,更何况她从未向我提过,可见并不属意郑家。” 大老爷心中郁闷“大概是念及辰良年纪小,所以才没提。” 大奶奶知道他不甘心,温柔为他舒展眉心皱纹“业成,以后莫要再提这件事。” 大老爷长吁口气,捧了她的手攥在怀中,道“不提佳姐,我提卿卿。穆家小子对卿卿,甚是中意,俗话说得好,以毒攻毒,天底下能制住穆家小子的人,也只有卿卿一个了。” “什么毒不毒的,他们俩个年纪小,喜欢热闹,彼此做个玩伴而已,八字没一撇的事,你休要胡乱猜测。” 大老爷笑容得意“你且等着看,我这话说得是否对,日后见分晓。” 郑府一连三件喜事除岁,庆生,说亲,府里忙得人仰马翻。 郑大老爷彻底放弃将郑令佳许给穆家的念想,四处张罗为她找婆家。 郑府欲为大房长女择婿的消息早就放出去,借着令窈的生辰宴,各家参宴的长辈携家中青年才俊登门庆贺,一时间热闹非凡。 令窈鬼点子多,让人将男宾客中尚未婚配的请到园子里,做蹴鞠与捶丸比赛,又让人在假山沟壑间设高台,邀家中姊妹坐于高台观看。 令窈逗趣“阿姊,你挑中哪个就告诉我,便是强取豪夺,我也得把人逮了来。” 郑令佳羞得满脸通红“卿卿,你怎能如此行事,若被人发现我们躲在这里,别人会怎么想我们郑家的姑娘” 令窈理直气壮“我们不是躲,我们是光明正大地观赏比赛,既是看比赛,肯定得看人,有我这个宸阳郡主坐镇,谁敢说闲话” 郑令清最喜欢凑热闹,难得赞同令窈一回,边嗑瓜子边说“阿姊,四姐姐说得对,你快坐下。” 四个妹妹皆抬头望郑令佳,谁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郑令佳跺跺脚,扭捏坐回去。 对于欣赏男色这件事,令窈得心应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像个说书人一一评点底下的男子们。在这方面,郑令清与她意气相投,嘴巴一张开就没停下过。 “那个穿红袍的不错,生得又白又俊,颇有穆表哥三分风姿。” 令窈一口否决“不要穿红袍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郑令清不理她,转过头和郑令佳吹耳边风“阿姊,你自己选,别听四姐姐的。” 郑令佳双颊晕红,目光掠过下面的男子们,不敢多看,快速收回视线,一句话都不肯说。 冬日里蹴鞠捶丸,众人玩得大汗淋漓,四周无女眷,有人开始褪衣裳,盘至腰间,露出健壮的身体。 郑令清第一个发现,当即捂住眼睛“要死,竟有臭流氓。” 其他姊妹大惊失色,纷纷准备离开。 令窈紧锁眉头,盯着下面那个褪袍的男子,不想为这点小事搅了兴致,正要唤鬓鸦将那个人赶出去,有人先她一步 “姜兄,天寒地冻,为免受凉,你还是将衣服穿上罢。” 姜槐序循声望去,郑嘉和推着轮椅缓缓而出,青袍青裘衣,含笑看他,一句话说出来,既是关怀,又是告诫,世家贵公子的气派拿捏得恰到好处。 若换别人来劝姜槐序,他定是不肯听的,草莽出身的将士,最不喜被世家子说教。 姜槐序整理好衣袍,大咧咧同郑嘉和问好。 郑嘉和颔首微笑“姜兄百忙之中登门拜访,为小妹庆生,阖府上下感激不尽。” 姜槐序上前拍拍郑嘉和肩膀,语气豪迈,毫不遮掩“我领兵驻守临安城,在此地无亲无故,别人家都在过大年,就你们家为姑娘庆生摆筵,所以来凑凑热闹。” 众人发笑。 姜槐序毫不在意。 他是战场上厮杀过的人,荣华富贵皆是自己一手挣出来的,这些世家子瞧不起他,他更瞧不起这些世家子。 也就一个郑嘉和能入他眼。 姜槐序见到郑嘉和,甚是欢喜,连蹴鞠都不玩了,坐在地上,同郑嘉和聊话。 郑嘉和漫不经心地应答,斜斜一缕目光往上飘。 令窈屏住呼吸往后躺。 也不知道郑嘉和看见了她没有,最好是没看见。 她眨眨眼,细想觉得哪里不对,郑嘉和出现得太及时,仿佛早就知道她带人躲在这。 不一会,令窈悄悄往前探,郑嘉和的身影消失不见。 她问其他人“你们有谁告诉了二哥哥” 大家摇头。 令窈往人群中找,见刚才和郑嘉和说话的那个人也不见了,懒得再想,横竖没人打扰她就行。 出于对姜槐序当众褪衣袍的不满,令窈问“鬓鸦,那个人我从前没见过,他姓谁名谁,此次登门,送的什么贺礼” 鬓鸦打听一番后,回来禀报“那个人是去年调迁临安城的姜将军,这次上门为郡主庆生,带了两箱黄金做贺礼。” 姊妹们笑倒,连郑令佳都忍俊不禁,巾帕掩嘴,嗤嗤笑出声“临安城内哪有人送黄金做生辰礼可见是个俗人。” 令窈耸耸肩,笑道“我倒不觉得他俗,天底下还有比黄金更实在的礼物吗这份礼物,颇得我心,只是有一点不好,只送两箱,太过小气,至少也得送十箱。” 郑令佳脸都笑酸,抱了她在怀中“原来卿卿爱黄金,想来碧纱馆不是金子做的,不配我们卿卿住,以后用金砖筑了屋子让卿卿住,一应物什皆用金器才好。” 众人笑个不停。 令窈想起前世郑嘉辞筑的金屋,浑身一阵颤栗“金屋没什么好,还是我的碧纱馆最好。” 她晃晃脑袋,重新将注意力放到底下的世家子弟。 本以为无人再打扰她与姊妹们观赏比赛,结果一个路过的孟铎,便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住。 蹴鞠和捶丸,在这些年轻世家子的眼里,抵不过一个风华绝代学富五车的孟先生。 有与孟铎同龄的,也激动地唤他一声“孟先生”。 令窈头疼,单手揉眉心,郁闷地看底下一众人兴奋地围住孟铎,一个个高兴地,恨不得认孟铎做爹爹。 孟铎这几年在临安城,可不仅仅是在郑府教书而已,城中一应重要场合,皆有他的出席。 郑嘉辞擅于算计,人心向着他,理所当然。但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孟铎冷着一张脸依旧能够在临安城如鱼得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章第 54 章 孟铎的出现, 直接导致此次挑选郎君以失败告终。 郑家姊妹坐在高台上看底下的青年才俊, 那些青年才俊却围着孟铎转,谁都没心思玩蹴鞠捶丸。 姊妹们觉得没趣, 郑令清第一个先走,郑令玉和郑令婉也随着离开, 郑令佳同令窈道“多谢卿卿为我花心思,只是坐在这里看人, 还不如回去听戏文来得有趣。” 令窈顿足,想来想去, 嫌孟铎太过夺目,败坏她同姐妹们玩乐的兴致。 待孟铎从人群中离去,令窈悄悄跟过去。 跟在他身后, 才走几步,便被他喊住,后脑袋长了眼睛似的,背着身也不回头,脚步依旧“郡主。” 令窈讶异, 本想出其不意吓他一跳,走路特意放轻步子, 却还是被他察觉。 令窈跑到他身侧。 她又长高一截,刚好到他肩膀处,仰起脑袋往上看, 望得他薄红的唇, 高挺的鼻。 这张脸, 无论看多少次,都同初见时一般赏心悦目。 “先生,你就不能装糊涂让我吓一次吗” “下次。” “你每次都说下次。 孟铎垂眸,小姑娘白瓷般的脸颊冻得通红,乌溜溜的黑眼珠笑意灿灿,藏了半分埋怨。 他解开白羽大氅,替她系上。 大氅垂到地上,所过之处,边角沾尽白雪。 令窈小心翼翼提起来,笑着说“给我穿,定会弄脏,先生不心疼这件大氅吗” “死物一件,何必心疼。” 令窈往他身边靠“那先生是心疼我咯” 孟铎含笑,修长白瘦的手拂过她下巴,轻轻一拭,扫掉半片瓜子壳“只是不愿看到你托病告假而已。” 令窈为自己抱不平“我日日勤勉,许久不曾托病告假,倒是先生你,这些天总是不见人影,就连夜课,也总是让山阳督字。” 他巧妙转移话头“让山阳督字不好吗” “我已写得一手好字,无需再练。” 这话是真,并非自大。 她识字启蒙,最初由舅舅教导,再由梁厚教导,如今随孟铎习书几年,青涩挺秀的字迹已变成洒脱利落的字迹,甚有名家之范。若是仔细看,同孟铎的倒有几分像。 孟铎的字,深受文人学士追捧,价值千金,她的字同他相似,不说千金,一字值百金定是没问题的。 外面天寒地冻,两人并肩而行,令窈怕脚下跌跤,一只手紧紧攥住孟铎的衣袖。 积雪太厚,园里婆子们偷懒,未曾及时清扫。 纵使她百般小心,仍免不了滑倒。 还好孟铎及时扶稳她。 他视线落到她脚上那双镶满宝珠的云丝履,鞋面早就被雪浸湿,好看是好看,就是不能拿来雪里行走。 去年从清河回来时,给她捎的鞋,天底下就这一双。那时她嫌云履不合脚,如今套上厚厚的鞋袜,刚好一脚踩满。 “你穿它出来作甚” “只有它才配得我今日的装扮。” 令窈撩开身上的大氅,将大氅下的云裳露出来,金线镶边的襦裙,同样以宝珠宝石镶嵌,她浑身上下珠光宝气,鬓间珠钗垂垂,耳间明珠点缀,无一处不精致。 此刻她歪着小脑袋看他,讨喜的面庞,眸底虽满透自满,但并不令人生厌。 孟铎无奈笑道“确实相衬。” 令窈心满意足,蹬蹬脚,道“这样好看的鞋,可惜只能穿一次。” 沾了雪水,又蹭了泥灰,怕是不能再穿。 她鼓起双腮,颇有懊恼之意。 孟铎看在眼里,轻飘飘地抛出一句“不必可惜,待我下次告假出游,寻人替你多制几双。” 令窈惊讶之余,不忘打趣他“这双鞋,一双可抵寻常人百年生计,先生区区一个教书先生,哪来这么多银两替我制鞋难道私下里做了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所以才得丰厚报酬” 孟铎唇间一抹淡雅笑意“不枉我费心教你,竟能窥破我的秘密。” 令窈眨眼“真的” 孟铎低身,贴到她耳边说“我日日卖字卖画,所以才得这些钱财,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令窈听出他话里的戏谑,又气又笑,亏她以为他真要同她说秘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结果就听到他说卖字卖画。 孟铎若是靠卖字卖画为生,她头一个不相信。 “先生又诓人” “没诓你。”孟铎缓缓蹲下身,“别人重金求字画的时候,我偶尔也会卖一两副。” 雪地难行,他宽阔的后背露给她,竟是要背她过去。 令窈愣在原地,声音轻弱,试探问“先生,你这是作甚” 孟铎语气寻常“你快些上来,外面冷得很,我们到屋里去烤火。” 他难得甘心被她奴役一次,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令窈毫不犹豫跳上去,一双手圈住他的脖子,太过激动,差点将他勒得窒息。 “你松开些。” “我怕跌下去嘛。” “再不松开些,我现在就将你摔下去。” 令窈咧嘴笑,将手拿开,她不再圈他脖颈,手腕抵在他背上,双手托腮,优哉游哉地观雪中梅林,全靠他反手托她,才不至于掉下去。 从树下掠过,她伸手折一株白梅,拿在手里把玩,嗅嗅花,又嗅嗅孟铎。 他身上的气味好闻得很,冷冽清淡,若有若无一股幽香,比梅花的香气更为清幽。 拿梅的手垂落,她埋下脑袋,专心致志地闻他。 “先生,今年的皮影戏,你可别忘了。” 孟铎语气迟疑“今晚也许不能做皮影戏,留到明年,可好” 令窈大失所望。 她已经习惯每年生辰时都到他屋里看一出皮影戏。 她作势就要怨他,或揶揄或撒娇,总得让他屈服,改变主意照常替她做皮影戏才好。 “先生。”一句称呼唤出来,没想好下句该说什么。 她脑袋往前挪,搁到他的肩头,隔得近了,看清他眼下两团浅浅的乌青。仔细一看,他冷冽的面容多出几分疲倦。 令窈蹙眉,想到这些日子孟铎的心不在焉。 或许他真有事情要忙,所以才无法为她做皮影戏。 她抿抿嘴,不依不饶的势头渐渐消去,改为体贴的话语“今年不看也罢,夜晚我要同哥哥放花灯。” 其实她该说让他明年做三出补偿她才对。 孟铎“明年做四出,便是做一晚上皮影戏也行。” 令窈将脸磕上去,无声偷笑。 算他有良心。 雪里行了许久,总算回到书轩斋。 院子里山阳来接,看到孟铎背上的令窈,神情古怪,像是要将令窈吃了似的。 令窈窥出他的惊讶,背着孟铎冲山阳张牙舞爪。 山阳气死“先生,还是我来背郡主罢。” 令窈连忙圈紧孟铎“我不要他背,送佛送到西,先生背我进屋。” 山阳“师徒有别,你怎能骑在你师父头上。” 令窈就喜欢看山阳生气,回嘴利落“我哪有骑在先生头上,我是靠在先生背上,蠢山阳,是骑是靠都分不清,啧啧。” 说话间,孟铎早已将她背进屋里,微微佝偻的背此刻挺直,长身玉立,淡淡道“下去罢。” 令窈犹豫半晌,恋恋不舍跳下去。 屋里还有人等孟铎。 令窈讶异,看着大屏后露出的一双皂靴,故意问“是哪位小娘子躲在后头” 那人掐着嗓子咳咳出声。 孟铎吩咐山阳“将郡主带到东屋,火烧旺些,她湿了鞋子,让婢子去碧纱馆取双鞋过来。” 令窈“先生不陪我吗” 孟铎拿出一本游记“你自己玩,累了就让山阳背你回去。” 令窈朝屏风后看一眼,虽然看不见那人的相貌,但直觉告诉她,那人肯定是魏然。 孟铎的大事,大概是为他的前途。 她解开身上的白羽大氅,送还他手边,走前不忘讨他一句祝语。 待令窈离开,魏然迫不及待从屏风后走出,长舒口气“还好她没疑心是我,以为是少主金屋藏娇。” 孟铎眼皮一抬“你真当她不知道是你” 魏然朝东屋的方向看去,呐呐道“也是,她受少主悉心教导,猜出是我,并不稀奇。只是她怎地不闹,往年见到我,总要玩闹一番才罢休。” 孟铎将门窗合上“她年岁渐长,自然不像从前顽劣。” 魏然笑道“过了生辰,她已十二岁,贫苦百姓家中,有女十二,便能谈婚论嫁,况且她生得一副好容貌,难怪本家那边有人打主意。” 孟铎像听到什么笑话,问“打她的主意她还是个小姑娘。” “养几年就不是小姑娘了。” 孟铎冷笑出声“我辛苦教出来的学生,难道就是给他们做垫脚石的即便想打主意,也得先问问我这个做师父答不答应。” 魏然见他不悦,本不该再开口,心中实在好奇,只得硬着头皮问“难道少主择选宸阳郡主做关门弟子,悉心教导,不为别的吗” 孟铎深沉的目光投过去;“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魏然咽了咽“属下不知。” 屋里寂静。 孟铎没再回应,问起其他事“本家那边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魏然这才想起大事来,整理衣冠,徐徐跪下,向孟铎行旧礼“已经处理完毕,从今往后,少主再无后顾之忧,不,不该再称少主。” 他仰头“殿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第 55 章 孟铎虚扶一把, 神情淡漠, 气定神闲,暗紫色宝云纹宽袖下骨节分明的手轻搭在魏然腕间, 魏然的大事,于他而言, 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少主也好,殿下也好, 无非是个称呼,复兴大业的重担本就是孟氏嫡系子孙分内之事, 有人生出非分之想,大事未成就想着夺族内虚名,实在糊涂。” 魏然得了他的搀扶, 缓缓起身,从袖中拿出一个檀木锁盒,将盒中一枚通体碧绿的玉扳指奉给孟铎,语气恭敬“是他们不自力量,妄想与少主争夺, 少主才是真正的皇室后裔,那些旁系子孙算不得什么。” 孟铎接过玉扳指, 拿在手里把玩。 树大根深的家族,即使一时失势,只要有心, 费上几代人的血汗, 重新起势指日可待。外人来杀, 杀掉一截,杀不掉根,但若根里生出蛀虫,不用外人动手,自己就会倒下。 孟铎指腹摩挲扳指圆润边缘,问“族长可有留下遗言” 魏然道“他说自己被人蛊惑,误入歧途,差点阻碍少主的大业,即便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但他家人是无辜的,还请少主手下留情。” 孟铎唇边勾笑“魏然,你觉得我该不该手下留情” 魏然大气不敢出,思忖半刻后,方道“这玉扳指现在的主人是少主,族中一切事务,少主说了算。” 孟铎将玉扳指抛到半空。 魏然一颗心提起。 孟铎轻巧接住。 如此反复四五次,魏然后背涔出汗,想要劝又不敢劝。 这枚玉扳指,孟氏一族人人心系。 传闻中象征孟氏掌权人的玉扳指,看起来与寻常玉扳指并无两样,背后却暗藏着孟氏蛰伏多年的心血,玉扳指在手,等同半壁江山在手。 当年孟氏皇族被人夺去皇位,其后代子孙一直以光复孟氏江山为己任,几代人卧薪尝胆,才博出如今的局面。 表面上仍是安分度日的孟氏一族,实际早就蠢蠢欲动。玉扳指的存在,也只有少数几位孟家人才知道。 玉扳指最后一次回到掌心,孟铎随意将它丢开,扔到案上。 魏然胆战心惊,好奇问“少主不戴上它吗” 孟铎浅笑“戴它作甚” 魏然一愣,旋即感慨“天下的玉,大概只有皇帝的玉玺才能入少主的眼。” 孟铎不答。 魏然自言自语,还想再叹两句,耳边孟铎的声音砸下来,一字一字“传命下去,全杀了。” 魏然怔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杀谁” 孟铎端起茶抿了抿,吹动茶面浮起的白气,冷冽眉眼覆上一层朦胧水纱,无情无绪“你说杀谁叛变之人,绝不能姑息,他的哀求,我何必理会。” 魏然顿时了然“遵命。” 此次动乱,前族长身为孟氏元老,既做出那样的事,就要想到后果。 他心中虽为那白发苍苍的老人及其家人惋惜,但比起同情,更多是对孟铎处事利落的敬佩。 这才是当得起大任的人。 魏然想到什么,又问“其他人呢” 孟铎没说话,一杯茶捧在手心,茶水的滚烫隔着青瓷沾到指间,他稍稍后躺,靠在引枕上,脑海中浮现幼年的事。 当初和他一起送往各处的那些人,死的死,伤的伤。就连他的幼弟也不知所踪,一直未能寻回。 孟氏一脉的嫡系子孙,就只他一个活了下来。想来也是可笑,最危险的姓氏反倒是最安全的姓氏。 魏然见他神色恍惚,以为是在思量什么大事,低唤“少主” 孟铎放下手中的茶杯,冷冷抛出一句话“斩草需除根,几个旁系子孙而已,杀。” 他生来就只为一件事。 其他人是死是活,他并不在意,即便活着,也只能对他俯首称臣。 魏然离开不久,山阳敲门而入。 “何事” 山阳指着脸上的油墨“先生,你管管郡主,她越来越过分。” 孟铎瞧见他额间的乌龟,不以为然“我让你陪她玩耍,你定是睡着过去,所以才让她有可乘之机。” 山阳低头嘟嚷“这些天奔前走后,实在劳累,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孟铎招手,山阳半跪下。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此次围剿叛徒,你功不可没。” 山阳笑容淳朴,呐呐道“若不是先生阻拦,我真想再多杀几个。” 孟铎点他眉心“杀气太重,不是好事。” 山阳吐吐舌头,少年气十足“我生来只为先生杀人,从不管是好是坏。” 他说着话,抬眸望孟铎,笑意憨憨,做好被他责骂的准备。 孟铎无奈叹口气“别跪着了,起来罢,若让外人知道大名鼎鼎的血手,动不动就给人下跪,只怕要笑掉大牙。” 山阳起身,想起令窈刚才捉弄他,闷闷道“下跪算什么,若是别人知道我被一个小姑娘欺负得死去活来,别说笑掉大牙,只怕连死在我刀下的那些鬼魂都要从地府里爬出来耻笑我。” 孟铎笑了笑,问“她什么时候回去的” 山阳答“就刚才,鬓鸦来接,说是前厅老夫人让过去,对了,她走前让我给先生带句话。” “什么话” “让先生别忘记备她的生辰礼。” 孟铎为难“不是说好明年补给她吗” 山阳耸耸肩“她阴晴不定,今天要这个,明天要那个,依我看,先生别惯着她,反正一时半会也寻不到什么好东西,干脆免了。” 孟铎默不作声。 半晌。 山阳正准备退出去,身后孟铎喊住他“你将这个送过去给她。” 山阳回身接住小巧的锁盒。 他没见过这个锁盒,好奇问“先生,这里面装了什么” 孟铎轻描淡写“没什么,一个稀松平常的小玩意而已。” 山阳将锁盒捧到令窈面前。 周围热闹非凡,人来人往,皆是聚在一起为她庆生。 令窈嘴里吃着东西,两只手沾了糖汁,诧异孟铎行事迅速,问“先生不会是随便送一样东西敷衍我吧” 山阳不答话,放下锁盒就走。 令窈也不留他,迫不及待打开锁盒。 看一眼,失望至极。 他竟真的随手拣样东西敷衍她。 一个玉扳指,亏他好意思送过来。 令窈重重合上盒子,吮吸指尖的糖汁,心中暗骂,臭孟铎 幽州穆家。 正月里喜气洋洋,正是团聚的好日子,穆大老爷却愁眉不展。 书房里,心腹将清河孟家这次暗中经历的腥风血雨一一诉来,虽不能窥得细节,但大致始末已探清。 “新接任的掌权人是谁,打听清楚了吗” 心腹摇头“此人隐藏甚深,我们的探子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无从得知。” 穆大老爷捋捋胡子“此次他们孟家内斗,我们才得以揪出孟家藏在穆家羽翼下的细作,本想将计就计,将我们的人安插过去,却不想” 心腹安慰“损兵折将是常有之事,老爷不必忧心。” 穆大老爷阖眼,双拳紧握“如何能不忧心此人心狠手辣,杀人不够,竟将我们送过去的人剜眼割舌耳,卸掉四肢,做成人彘还回来。” 他越说越气恼,捶案而起;“大年三十,除岁的好日子,十几个人彘摆在我穆府的大门此人实在太过张狂小小一个清河孟家,不过是一条前朝的丧家之犬而已,也敢如此挑衅我穆家” 心腹连忙劝诫“老爷息怒,此人示威,若只是为他族内事务,倒也不碍事。” 穆大老爷瞪眼睛,气得胡子都吹起来“要不是你及时发现人彘,处理得当,传出去我穆家的脸面往哪放” 心腹再劝“孟家这些年做的事,说到底也是为了自保,从前他孟家唯唯诺诺,在孟家元老的带领下,小心谨慎,半点错处都找不出,而今出了个不知轻重的新人,兴许是件好事。” 穆大老爷一愣,细细思量,确实如此。 照此人行事之风,不出十年,孟家便会自取灭亡。 心腹奉上热茶“为一个孟家弄脏自己的手,不值当。” 穆大老爷接过心腹递的茶,心中渐渐平静下来“即便如此,也不能纵容此人胡作非为,传我的命令,随便找个理由,让孟家吃个苦头,我们死了几个细作,就让他们还几条命来。” 心腹松口气。 人命如草贱,死几个不打紧,只要不动真格去和孟家斗就行。多事之秋,能避一事是一事。 穆大老爷不想再提孟家的事,转而说起其他事,头一件便是他捧在手心的嫡子“此次辰良回家,比从前稳重不少,在郑府半年,文章功课颇有长进,我心甚慰。” 心腹笑道“都是老爷教导得好。” 穆大老爷摆手“这话不对,不是我教得好,是郑府的孟先生教得好”提及一个孟字,他眉头又皱紧“同样姓孟,这小门小户出来的穷小子,比皇室出身的孟氏子弟好上千万倍。” “是啊,孟铎享誉天下,本该是肱股之臣,无奈当今圣上不赏识他。” “不就是忌惮他的姓氏吗可笑,孟家子孙若真要潜伏前朝,肯定会改名换姓,谁会顶着本家的姓入仕傻子都知晓的道理,圣上竟不知。” 对于穆大老爷的出言不羁,心腹早就习以为常“圣上也是小心为上。” 穆大老爷冷嗤。 屋外传来少年的声音“父亲” 穆大老爷听见是穆辰良,面上愁云顿散,亲自打开门迎接“雪地滑,你步子慢些,仔细跌跤。” 穆辰良一阵风似地奔过去“我有重要事同父亲商议,慢不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第 56 章 穆辰良跑得太急, 一时没注意脚下, 噗通跌进雪里。 穆大老爷脸色惊变,忙地上前查看, 既心疼又气恼“你这孩子,总不听劝, 都说了让你慢些走。” 穆辰良从雪里爬起来,朱红色斗篷沾满白雪, 一张俊气的面庞微微扬起,浓眉也沾了雪, 脸颊冻得发红,黑曜石般的眼睛满透孩子气“父亲,在雪地里滚一圈才不枉今冬风趣。” 穆大老爷扶起他“强词夺理。” 穆辰良抖落身上白雪, 笑意融融,说明来意“父亲,快快替我准备,过完元宵,我要启程回郑府。” 穆大老爷皱眉“方才你说的重要事, 就是这个” 穆辰良点头,反手牵住穆大老爷袖角, 一贯用的讨喜神情摆出来,央求“父亲,我求学心切, 若不是父亲召我回家, 兴许今年我就留在郑府除岁了。” 穆大老爷想起李胄回禀的事, 狐疑地盯着他,并不戳穿,语气颇有怨意“你才刚回来就要走,难道郑府才是你的家” 穆辰良嬉皮笑脸,说尽好话“父亲莫生气,待我学成归来,定日日守在父亲跟前尽孝道,到时候就算父亲想赶我走也是不成的。” 穆大老爷摇摇脑袋,往屋里去。 穆辰良跟过去。 心腹早已退下,两人入屋落座,管家来报“忠国候携世子来向老爷问好,老爷见还是不见” 穆大老爷瞧一眼面前说个不停的穆辰良,挥手示意“快快请进来。” 穆辰良努努嘴“父亲,我还没说完呢。” 穆大老爷不理,起身去迎忠国候父子。 忠国候赵家虽比不上穆家,但在幽州也算数一数二的名门大家,纵使穆辰良此刻不想见客,就想缠着穆大老爷说去郑府的事,也不得不端出穆家嫡长孙的做派,谦和有礼地同人问好。 赵侯爷笑道“辰良又长高了。” 穆大老爷口是心非“个头高不顶用,他顽皮得很,越大越难管教。” “辰良那不叫顽皮,叫聪慧。听说辰良拜在临安孟铎门下,寻常郎君养在富贵窝里,哪会费那个心思,不远千里求学,可见辰良乖巧好学之心。” 穆大老爷轻易不听好话,就只喜欢听别人夸赞自己的儿子,心头愉悦,与赵侯爷相谈甚欢。 赵侯爷不经意提及此次入府拜年,除世子外,还带了女儿来,问旁边默不作声的穆辰良“辰良,我家凝儿甚是喜爱你做的诗文,今日她也来了,现下正在穆夫人屋里。” 穆辰良鞠手做平揖,面无表情“多谢侯爷及千金赏识,可我不喜欢同姑娘们玩耍。” 穆大老爷瞄一眼穆辰良,窥出他的不悦,及时出声同赵侯爷道“今日入府做客的女眷多得很,皆是各府的年轻小娘子,想必凝儿不会孤单。” 穆辰良往屋外去。 赵侯爷看着穆辰良离去的背影,嘴角勉强扯出笑意,开门见山“辰良今年已经十五,大相公没想过给他定门亲事吗” 穆大老爷若有所思“再等几年,不急。” 赵侯爷还要再说,转眸望见穆大老爷一张冷面,没敢继续往下说。 穆辰良从屋里出来,没讨到穆大老爷的许肯,一时心烦,走到雪地里踢雪。 一不小心,将雪踢到人身上。 赵世子回身,见到是他,未曾抱怨,掸落白雪,恭敬问好。 穆辰良同他往来过几次,说起来话并不疏离“我说你怎地突然不见了,原来是在这赏雪。” 他顺着赵世子刚才凝视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不远处的屋檐下站着个小姑娘,娇娇小小一团,整个人缩在狐狸毛大氅下。 穆辰良以为是上门做客的姑娘又擅自乱跑,存心与他“偶遇”,眉眼陷入冷戾,当即唤人将她赶走。 赵世子急忙阻止“二郎,别赶她走,她是我的” “你妹妹”那就更要赶走了。 赵世子红着脸小声说“不是妹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同父亲来向穆伯父问好,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所以才带她来,让她在门前等着。” 穆辰良好奇“你才十四,就已定亲” 赵世子声音更轻“是童养媳,我自小身体不好,算命的说需找个命中带福旺的人伴我左右,所以才有了她。”他说着话,冲屋檐下紧张兮兮的小姑娘招招手,示意她安心等待。 穆辰良舌尖斟酌“童养媳”这三字,喃喃问“你们几岁说的亲” “我八岁那年说的亲,那时她才五岁。” “说了亲,她一直陪在你身边吗” “嗯。” 穆辰良眼前浮现令窈的桃花面。 他也想要她一直陪在他身边。 若是童养媳,年纪小的时候,可以一起玩耍,年纪大些,他就能直接娶她做媳妇。 媳妇。 这两字反复从脑海中闪过,穆辰良呼吸微滞,俊脸羞赧。 他竟开始想这种下作的事。 若是被她知晓,她定更加厌恶他。 穆辰良有意阻止自己继续往下想,却无法控制自己心中源源不断冒出来的念想。 他今年十五了,她也已经十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多再过两年,就能论起嫁娶之事。 此前他从未想过这种事,父亲总是训导他,大丈夫该先立业再成家,可如果他要娶的小媳妇是她,他明天就想将她迎进门。 天底下不会再有比她更好的女子了。虽然性子倔了些,但如果他努力讨好她欢喜,她习惯同他玩耍,说不定会愿意嫁给他。 赵世子见他神色有异,满脸通红,问“二郎你身子不爽吗” 穆辰良为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感到兴奋,顾不得同赵世子说话,急急忙忙往回走。 穆大老爷正好同赵侯爷说完话,送赵侯爷到门边,迎面见穆辰良跌跌撞撞冲过来。 “父亲。” 穆大老爷关起门“何事” 穆辰良神情诚恳“我也想要童养媳。” 穆大老爷身形一抖。 夜晚。 穆大老爷将白天的事当笑话告诉穆大奶奶“辰良这孩子,想一出是一出,见赵世子有童养媳,他也要一个,当真是年少不知事,我们这样的人家,哪能养童养媳” 穆大老爷笑得开心,穆大奶奶却笑不出来,语气严肃“他真这样说” 穆大老爷见穆大奶奶愁眉紧锁,出言安慰“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当不得真。” “他话真得很。”大奶奶实在忍不住,将从李胄那里逼问出来的事拿出来“从前哪里听过他说这话他是被人迷了心智,依我看,郑府也不必再去了。” 穆大老爷知道她心疼儿子从马上摔下,宽慰“辰良最是有主见的一个人,哪会轻易被个小姑娘迷惑” 穆大奶奶眼圈一红,抹起泪来“我原以为有妹妹在郑府,辰良定会安然无恙,哪想到还有个宸阳郡主,差点要了我儿半条命,我儿为她又是摔马又是绝食,我怎能不痛心” 穆大老爷虽也心痛,但理智尚存,道“小孩子打打闹闹很正常,他非要凑到宸阳郡主面前,人家郡主也拿他没办法。” 穆大奶奶不说话,只是一味啜泣。 穆大老爷无奈,叹口气说“也许他只是一时新鲜,你不必太忧心,宸阳郡主我见过,霸道任性得很,辰良现在是玩性大发,所以才爱和她闹,等辰良多在她手里吃几次亏,自然知道小姑娘的厉害,往后定不肯再往来。” 穆大奶奶闻言惊悚“还要让她作践我儿” 穆大老爷一把攥住她手“夫人,女子的作践哪能叫作践,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若是连个小姑娘都应付不了,往后如何建功立业” 穆大奶奶撇过头不理会。 穆辰良日日在府里催促回郑家念书,穆大老爷特意熬他几日,出了元宵才肯应他。 穆辰良出发那日,穆大老爷别的话没有,就只一句“认真随孟先生习书,年底回家,若通不过为父的考查,来年不必再去郑府。” 穆辰良心都飞到千里外,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应下。 离去前,他同穆大奶奶告辞,有意趁别离之际,索要穆大奶奶鬓边戴的步摇。 金累丝镶金嵌宝蝶凰步摇,乃是穆家祖上传下的宝物,向来只传给穆家长媳。 大奶奶难得戴一次,本不想摘下给他,无奈穆辰良两眼汪汪可怜巴巴地央她“母亲,儿子在外求学,时常思念母亲,若有这只步摇伴身,或许能一解思母之情。” 穆大奶奶长叹口气,只能将步摇拿给他,叮嘱“小心保管,切不可遗失。” 穆辰良点点头,攥了步摇在指间,笑意明朗。 怎会遗失。 他得留着送人呢。 临安郑府。 正月里的热闹劲散去,令窈依旧玩得不亦乐乎,家学里尚未开塾,孟铎事多,大半月没露面,山阳传来消息,说是等穆辰良回来再上夜课。 令窈更高兴了,暗中许愿,祝穆辰良永远别回来。 这日姊妹们聚在一起打叶子牌,令窈玩累了就趴到榻上睡,午憩睡醒,见屋里没有别人,就只剩一个郑令婉。 令窈刚睡醒,口渴得很,要喝茶,郑令婉主动将案上的茶水递给她“四妹妹,喝这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章第 57 章 令窈抬手去接, 余光瞥见茶面浑浊, 大概放了太久,她不想喝旧茶, 伸出去的手当即收回。 郑令婉端茶的动作悬在半空,颇为尴尬, 停顿数秒,继而将茶水一饮而尽。 “四妹妹, 府里无人敢害你。” 郑令婉笑意苦涩,令窈一愣, 完全没想到还有这层。 前世十六岁前,府里无人敢招惹她。十六岁之后,虽然大不如前, 但有个郑嘉辞在,旁人也不敢害她。 她前世一生,除死前那次被人灌药外,只在穆辰良身上栽过一次。 令窈招招手,示意郑令婉坐过来“二姐姐, 你莫要多心,你我是亲姐妹, 我怎会疑心你” 一句漂亮话半真半假,她们是亲姐妹没错,可她对这个姐姐并无太多感情。 前世她只喜欢欺负郑嘉和, 和郑令婉往来不多, 最多怜惜她同为女子, 在府中讨生活不易,偶尔会吩咐人照应这个庶姐。 令窈打量郑令婉。 这位庶姐性情沉稳,同郑令玉的胆小懦弱不同,她身上有种不可言说的野心。前世为缓和穆郑两家的关系,明知穆家恨极了郑家,郑令婉却毅然决然地嫁去了幽州。 嫁的是穆家旁系子孙,此次婚嫁,并非郎情妾意,而是舅舅为补偿穆家,发话说既然郑家四姑娘不肯嫁,那就换个姑娘嫁。当时穆辰良为退婚的事大病一场,穆家上下怒气冲冲,郑令婉嫁给他家旁系子孙纯粹就是送过去受罪的。 当时她心中有愧,以为郑令婉为了郑家才主动请缨,提出可以帮她瞒天过海,换个丫鬟嫁过去,日后再为她另寻好人家。 但郑令婉坚持要嫁。 后来在郑嘉辞口中偶尔听到过郑令婉的事,说是她在穆家过得如鱼得水。 若不是野心勃勃,哪能绝处逢生。 令窈迟迟未能移开视线,郑令婉忍不住抬起低垂的眉眼,客气回应令窈方才的宽慰“是我多虑了,四妹妹说得对,你我是亲姐妹,我不该做出那番举动,倒叫妹妹难为情了。” 令窈笑意盈盈,默不作声。 郑令婉这话一点没错。若不是她多虑,以己心揣测他人心思,怎会当面将茶喝掉,又说出害不害的话,可见是她自己敏感多疑。 “妹妹,你腕上这串手钏真好看,以前从未见你戴过。”郑令婉忽然搭上她的手,就着她的手撩拨手钏。 令窈垂眸看向手钏。 是穆辰良送她的那串,今日出门没注意,随手拿起一串就戴上了。 郑令婉语气羡慕,眼巴巴地望着“这样名贵精致的手钏,也就四妹妹才有,要是我有一串,定天天戴着不离身。 若是闭着眼只听话语,令窈还以为是郑令清在同她说话,而不是一贯稳重的郑令婉。郑令婉鲜少讨要东西,可见是真心喜爱这串手钏。 令窈犹豫半晌,取下手钏“二姐姐若喜欢,便拿去罢。” 郑令婉受宠若惊“这怎么行我哪配戴它,四妹妹快收回去。” 她嘴里虽说着婉拒的话,但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手钏。 令窈哪会不懂她的意思,当即替她戴上。 郑令婉半推半就,最终还是收下了“多谢四妹妹。” 令窈口渴至极,唤丫鬟入内煮新茶,不想喝苦茶,细细嘱咐丫鬟将泡开的茶叶煮沸三遍后,用化开的冰盛起。 经此几番,泡出来的茶果然清新味甜。 几杯下肚,令窈才想起邀郑令婉一起品茶,转身看,榻边却早已没了郑令婉的身影。 小丫鬟指指屋外“二姑娘刚出去了。” 令窈黛眉微蹙,心中纳闷,刚刚还有说有笑,怎么突然就走掉了。 屋外。 郑令婉快步走出院子,至四处无时人,她从袖中取出一包药粉,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手不听使唤。 片刻的冷静后,她蹲下身,恨铁不成钢地抹去眼角泪水,将药粉洒进雪里。 真是没出息。 这药只是让人无法安眠而已,她竟下不去手。 郑令婉抱膝咬牙哭泣,默默哭了会,起身回揽琼居。 雪地正对的廊檐后招门,飞南推着郑嘉和缓缓而出。 “少爷放心,绿玉早就将那包药粉换成了百合粉,吃下去百益无一害。” 郑嘉和眺望远处雪景,神色恍惚“她竟动起这种心思。” 飞南劝慰“二姑娘虽有这个心思,但她终究还是没下手,可见二姑娘心中善意尚存。” 郑嘉和沉默。 片刻,他语气沉静,轻启唇齿“吩咐绿玉,将二姑娘偷买的那包药粉掺进她每日饮食。” 飞南惊愣“少爷” 郑嘉和自己推着轮椅往前,清癯的背影决绝毅然,冷冷丢下一句“两月无法安枕而已,死不了,她若想请大夫,便让刘大夫去给她看。” 飞南怔怔发呆。 他总觉得少爷有哪里不一样了,这种感觉近几年越发明显。 幼时少爷最疼爱二姑娘,如今怎么就成了这副况景二姑娘抱怨得没错,少爷的眼里,除了一个四姑娘,再无其他人。 郑嘉和见他迟迟没追上来,回眸唤“飞南。” 飞南赶紧跟过去“少爷。” 郑嘉和取出一枚银锭,和刚才下命惩罚郑令婉时判若两人,又恢复从前温润如玉不问世事的清雅模样。 “今日十七,东街铺子应该都已开张,你去街上买几本话本并八两狮子糖,别买错,得是卿卿爱吃的周氏狮子糖,送到碧纱馆去。” 飞南熟记于心,领命“是。” 穆辰良启程回郑家的消息早就传回府里,有人忧愁有人欢喜。 郑令清得了消息,立马去找郑令婉,欢天喜地跑进揽琼居“穆表哥要回来啦” 郑令婉躺在床上,被她一句话惊醒。 郑令清皱眉,将郑令婉从锦被里拉出来“你怎么还在睡,这几天日日不见你人影,一问丫鬟,便说你在歇憩。” 郑令婉语气虚弱,眼下两团乌青“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夜晚睡不好,白日里犯困,偏生睡又睡不着,只能浅睡,实在没有力气到外面走动。” 郑令清摸摸她额头,并不发烫“难道是春困你找大夫瞧过了吗” 郑令婉披衣从床上坐起来“不是什么大事,改日再找大夫看。” 郑令清点点头,“等会我让丫鬟送人参过来给你补补身子。” 郑令婉含笑言谢,拉她到暖阁小榻上坐,继续聊穆辰良回府的事。 一提起穆辰良,郑令清说得唾沫横飞,满眼兴奋“不知道穆表哥会不会给我带礼物。” 郑令婉安静听着,替郑令清整理衣襟,故意露出腕间的手钏。 郑令清看见手钏,眸中惊艳“好漂亮的手钏,你从哪得到的” “是四妹妹送的。” 郑令清一听是令窈的东西,当即翘高嘴巴“哼。” 郑令婉细细抚摸手钏“这样好的手钏,别处都没有,就只四妹妹有。” 郑令清气不过“一串手钏而已,算不得什么,刚才没看清,现在看清楚,真是丑死了。” 郑令婉取下手钏“五妹妹莫动气,我不戴它便是。” 郑令清神色缓和,嘴里百般嫌弃,目光时不时掠过案上的手钏。郑令婉拿起手钏递到她手心“若是丢掉,实在可惜,也许是我不配戴它,所以妹妹才觉得它丑,要么妹妹试试” 郑令清眼馋,咽了咽,背过身将手钏戴上“什么破玩意,也配我戴它” 这串手钏做工精巧,用料名贵,全临安城再找不出第二件比它更好的手钏。四姐姐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 郑令婉不动声色地说“我记得妹妹有一身红孔雀羽毛织就的大氅,和这串手钏再合适不过。” “母亲替我新做的那件大氅,我打算等到穆表哥回府时再穿。”郑令清得意洋洋晃晃腕间的手钏“搭上这个,穆表哥定会觉得我娇艳可人。” 郑令婉吩咐丫鬟取来妆盒“那是自然,只是这串手钏娇贵,沾不得水,妹妹小心保管,等到穆少爷回府时再戴也不迟。” 郑令清没说话,暗中动作将手钏摘下,乖乖放进妆盒里。 待郑令清走后,绿玉进屋来,瞧见郑令婉盯着空空如也的手腕发怔。 绿玉问“既然姑娘对那串手钏爱若珍宝,为何将它送给五姑娘” 郑令婉放下衣袖“别人送四妹妹的礼物,四妹妹送了我,我虽喜欢,但也明白,它本就不属于我。” 穆家的队伍一路风尘仆仆,从幽州至临安,马不停蹄。 半月后,穆辰良回到郑府,郑府全府上下迎接,穆辰良瞧遍人群,没看到令窈,心中虽沮丧,但并不失望。 早就想到的事,她才不会来接他。 穆家送来的金银财宝流水似抬进郑府,郑大老爷笑得合不拢嘴。 府里大办接风洗尘宴,家里的戏班子排了新曲,台上唱得热闹。 穆辰良将从幽州带回的特产亲自送给郑府兄弟姊妹,留了令窈那一份,准备稍后再去碧纱馆。 “穆表哥,数月未见,你消减了。”郑令清甜甜地唤,伸出手去接。 穆辰良不喜欢被人唤表哥。 除了郑府大房,其他房的公子姑娘算不得他的表亲,可若是不许其他房的姑娘唤表哥,令窈肯定会借这个由头,不肯唤他表哥。他期待听她一声表哥。 穆辰良没有正眼看郑令清,视线匆匆扫过,忽然瞄见她手腕的手钏,顿时愕然。 “这只手钏,哪来的” 郑令清猛地被穆辰良拽住手,羞涩喜悦,小女儿娇态“别人送的。” “谁送的” 少年声音冷戾,郑令清吓一跳,手间的疼痛使得她无法集中注意力,她试图挣扎“穆表哥,你先放开我。” 穆辰良纹丝不动。 郑令清心头大惊,抬眸见他乌眼沉沉,紧紧盯着她的手腕,眼都瞪红。 “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吗” 郑令清不寒而栗,小声说“知道,是四姐姐的。” “既然知道,你也敢戴”穆辰良面容阴鸷,一字一字地说“摘下来。” 郑令清颤抖着取下。 穆辰良攥紧手钏,无情丢下一句“凭你也配戴它” 郑令清懵住。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这么多双耳朵听着,她被穆辰良冷言呵斥,强行摘了手钏,差点没忍住哭出来。 一旁,郑令婉悄悄吩咐小丫鬟“跟着穆少爷,看他去了哪。” 碧纱馆。 鬓鸦正在院子里同丫鬟们玩乐,突然听到院门被人大力拍响。 “谁啊” 打开门看,穆辰良铁青一张俊脸“卿妹妹呢” 鬓鸦见势不对,连忙拦住穆辰良,哪里拦得住,穆辰良不管不顾地往里冲。 令窈正趴在案头看话本,听见珠帘拨动的声音,以为是鬓鸦,头也不抬“鬓鸦,你动作轻些,莫要吵到我。” 少年委屈气愤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你为何将我送的生辰礼赠给他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章第 58 章 令窈抬起脑袋, 望见穆辰良脸都气红, 张着恼怒的大眼睛瞪她。 仿佛受了天大的欺辱,气势汹汹, 要将她生吞活剥。 她瞧见他这副样子,心中波澜四起, 一瞬间想到前世他也曾这样冲到她面前质问,只不过那时候他问的不是手钏, 而是婚事。 当时舅舅退婚的圣旨刚下,远在千里之外的穆辰良直接抛下一切, 从幽州赶回临安,他一身杀气站在她跟前,彼时她并不知道危机已近。 无论何地何地, 穆辰良俊俏白净的面庞总是自带一股天真纯良的气韵,即便发狂,也不忘他贵公子的做派,让人难以防备。 “你回答我。”穆辰良见她发呆走神,心中更是躁动难安, 尾音微微发颤。 他既想听到她的回应,又不想听, 矛盾至极。 令窈只当没听见,视线往下,定在他指间紧攥的十八子手钏。 半晌。 她缓缓伸出手, 勾住那串手钏“它怎么在你手里” 穆辰良鼻音浓重“你觉得呢” “是我问你, 不是你问我, 该你答我。” 穆辰良一懵。 她的淡定令他无所适从,心中顿时升起希望,或许是她不小心丢了这串手钏,恰巧被人捡到而已。 “别人戴着它,我就拿回来了。” “谁让你拿回来的” “我我不准别人戴它” 令窈水灵灵的眼眸睨过去,清丽的声线抛出无情话“你既将它送了我,它便是我的东西,我自己的物件,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与你何干” 穆辰良震住,胸口发闷,喘不过气“你” 令窈故意伤他心“我怎样当初是你自己非要送,我从来没说我愿意收下它。” 穆辰良眼眶发红。 她也红了眼“难不成只要是你穆少爷给的,别人都必须接受你给你的,我送我的,你何必巴巴地跑到我这里要个答案,我能有什么好答案给你,你要发火,就回你自己的摘星楼去,我不受你的气。” 穆辰良双肩颤抖“好,你很好” 令窈仰起脸“我本就很好很好。” 穆辰良气到说不出话,跺跺脚夺门而出。 珠帘摆动散落,一声声落入令窈心头。 她盯着穆辰良离去的方向,蓦地呼吸停滞,双手缓缓回落,搭住膝盖。 遥远的往事窜上心头。 他的一点子心碎同她曾日夜煎熬的痛楚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恨他。 恨死他了。 前世他的怒意因她而起,却拿旁人做祭品。若不是为阻止他发狂,她怎会扑到鬓鸦身上替鬓鸦挨那一棍。 这一棍,伤了她的腿,若是挨这一棍,倒也不打紧。偏偏又遭人暗算,旧伤在前,一碗碗药水喝下去,麻痹了她的身体,她从此再也无法行走。 她瘫了腿,决心要找出背后真凶将其碎尸万段,一查,证据指向郑嘉和。 她因为瘫痪一事,早就理智全无,误入别人的圈套,将郑嘉和当做凶手,以为他为报她多年欺辱之仇,所以才趁机下此狠手。 她手执利刃抵住郑嘉和脖颈,他却只说“你不信我。” 可她凭什么要信他。他那么厌恶她,从来不肯唤她一声妹妹。 她以为她可以杀了他报仇,最终还是不舍得。 她下不去手,老太太却下得去手。老太太正值弥留之际,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替她用家法处置了郑嘉和,将他从郑家族谱除名赶出府。 郑嘉和一走,什么都变了。 老太太死了,汴梁她也回不去了,她在郑府孤身一人,再没有人爱她了。 她只能独自对着郑嘉辞造的金屋金墙,一遍遍幻想他们还在她身边,她仍拥有很多很多的爱,仍然能够做肆意妄为的郑令窈。 大概是老天爷见她日子过得太枯燥,叫她窥破一桩秘密,从此知晓原来当年真凶并不是郑嘉和。 郑嘉辞将下药的人带到她面前,是穆家当年留在府里的人。 那人一头撞死前,道“姑娘莫怪我,当年的事,是少爷让我这样做。” 她恍然大悟。 是了,穆辰良丧心病狂,当年被她伤透心,定是想让她生不如死。 他知道她最爱同郑嘉和闹,所以才要将郑嘉和也牵扯进来,她入了他的圈套,最终如他设想的那样,众叛亲离。 她该不遗余力恨穆辰良,却花了整整半个月才接受这个事实。穆辰良太卑鄙,他害了她,还要用从前青梅竹马的事动摇她的恨意。 他爱她爱得发疯,她被他的爱意冲昏头,以为他就算杀遍天下人也绝不会动她一根毫毛。 他怎舍得下手 起初的质疑最终变成坚不可摧的恨意。死无对证,由不得她不信。她需要恨一个人。 这个人不能是郑嘉和,所以只能是穆辰良。 鬓鸦撩开珠帘,瞧见令窈伏在案头,脸上有泪。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将人抱进怀里安慰“一串破手钏,为它流泪,多不值得。” 令窈埋在她腰间,蹭着她的衣裳将眼泪擦尽,哭过之后的声音奶声奶气,倔强道“风吹坏了眼睛,所以才流泪,并不是为谁。” 鬓鸦低笑着抚令窈后背“我又没说是为谁,我说件好事给你听,保管你听了开心。” “什么事” “方才穆少爷离开的时候,我瞧见他偷偷躲在院门后擦眼泪。你在屋里掉泪,他在屋外掉泪,谁也不输谁,你说是不是好事” 令窈推开她“坏胚子。” 鬓鸦笑着取出巾帕替她擤鼻涕“我打听过了,穆少爷本来在前厅吃宴,分发礼物时,无意瞧见五姑娘腕间的手钏,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五姑娘现在还在哭。” 令窈眉头微蹙“郑令清不是二姐姐戴着手钏吗怎么会是郑令清戴着” 鬓鸦迟疑,道“也许是五姑娘蛮横要去的,二姑娘向来对五姑娘唯命是从,五姑娘想要二姑娘的手钏,二姑娘不得不给。” 令窈双眉皱得更深。 郑令婉虽对郑令清好,但不是个没主见的人。更何况这几年有她照应,锦衣玉食,郑令婉根本不用为生计讨好郑令清。 几年前她送郑令玉的琉璃金玉钗被郑令清夺去后,她曾明令警告郑令清,不准随意抢要她送其他姊妹的东西。 这几年郑令清有所收敛,虽然偶尔会犯一两次,但不敢再明目张胆直接抢。 这次能得到那串手钏,除非是郑令婉主动将手钏送出去。 “郑令清肯定又要怨死我。” “你也是无心之失,五姑娘平时就爱抢其他姑娘的物件,今日也算是自作自受。” 令窈想了想,趿鞋走到妆台前,挑出一只金蜻蜓头簪“过会你将这个送到郑令清屋里,她眼馋它很久了,我懒得再被她纠缠,正好趁此机会送出去。” 鬓鸦接了头簪,打趣“我说你是刀子嘴豆腐心,你总不承认。” 令窈努努嘴,并不应话,转过话头,问起正经事“我暗中让你在穆家家仆里找的人,有着落了吗” 鬓鸦摇头“没有。” 令窈疑惑。 穆家的权势摆在这,她无法对穆辰良做些什么,却可以未雨绸缪。前世给她下药致她瘫痪的人,就是穆家家仆之一,一个年纪稍大的婆子而已,怎么会找不到呢 “也许这次能找到。”令窈不愿意再继续想烦心事,丢下吩咐“凡是新入府的穆家家仆,必须由你亲自查看,一旦找到,速速来报。” 鬓鸦应下“是。” 度月轩。 中途离席的郑嘉和此刻正端坐轮椅,低头轻嗅院里的兰花。 旁边飞南向他回禀情况“已经处理干净了。” 郑嘉和轻折一株春兰“没惊动其他人吧” 飞南“没有,一个婆子而已,无人在意,加之她是这次新入府的人,才入府一天,府里的人根本不认识她,穆家那边也只会认为她是私自逃跑了。” “那就好。” 飞南欲言又止,没忍住,问了出来“少爷为何要杀一个老婆子” 郑嘉和指尖抚过花瓣,神情清冷“不为什么。” “少爷以前从不大开杀戒。” 话刚出口,飞南就已后悔。 好在郑嘉和并未计较,白玉般的面容泛起淡淡笑意,耐心同他道“飞南,你也会说以前,人是会变的,我早已不是你心中那个与世无争的二少爷。” “刚刚是我说错话,少爷莫要往心里去。”飞南神情懊恼,缓缓跪下去,眼神坚定“无论少爷让我去做什么,哪怕是让我去死,我也会去做,飞南对少爷,永远誓死相随。” 郑嘉和眉眼温润,拍拍他的肩膀“不用你誓死相随,只需你长命百岁。” 飞南抿嘴笑,重重点头“少爷也是,长命百岁。” 郑嘉和含笑不语,低眸拨弄手上的春兰。 飞南办完了差事,浑身轻松,嘴里闲不下来,将前厅的事告诉郑嘉和“少爷离开后,宴上发生一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什么事” “不知怎地,穆少爷突然对五姑娘发火,扯了她手上的钏子,斥责五姑娘不配戴那串手钏,他也不吃宴了,怒气冲冲奔着碧纱馆去,进了碧纱馆,没过多久,又红着眼睛跑了出来,一头钻进摘星楼再也没出来过。” 郑嘉和折花的动作慢下来,问“问过鬓鸦了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卿卿她受气了吗” 飞南迫不及待说“郡主都将穆少爷气跑了,哪会受气要受气,也是穆少爷受气。” 郑嘉和面露忧虑“也许她会伤心。” 飞南眨眨眼,伤心 郑嘉和将编好的花冠递过去“将这个送去碧纱馆,今春的第一个花冠,或许能讨她几分笑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章第 59 章 因着穆辰良的离席, 本该通宵达旦的宴席至黄昏时刻就已结束。 郑令婉迈进三奶奶院子里, 刚到门口,就听到屋里动静, 闹得翻天覆地。 郑令婉脚步迟疑,呼口气, 收起得知穆辰良与令窈闹翻的心情,继而快步走进屋, 佯装愧疚“妹妹怎么还在哭。” 郑令清趴在三奶奶膝头,一双小眼红肿,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回眸见是她来,随手往她脚边砸去一个茶杯“都怪你” 茶杯摔得四分五裂, 郑令婉停步。 三奶奶低声劝慰“清姐,不许无礼。” “要不是她,我怎会被穆少爷当众斥责” 郑令婉咬咬牙,伏下身,捞起郑令清的手就往自己脸上甩耳光“妹妹心里有气, 只管冲我来,莫要气坏身子。” 三奶奶叹口气, 将郑令婉扶起来,又对郑令清道“谁都不知道那手钏是穆少爷送给你四姐姐的生辰礼,况且你二姐姐一早就告诉过你, 那是你四姐姐的东西。” 郑令清嚎啕大哭“郑令窈害我她害我” 三奶奶伸手取下郑令清鬓边的蜻蜓头簪“还戴着它作甚。” 郑令清见头簪被夺, 立马止住哭声, 伸手抢过来,重新将蜻蜓头簪插到发间“她好不容易才肯将这个头簪送我。” 三奶奶无奈“刚刚不还嚷着说她害你吗” 郑令清哼一声,坐到铜镜前,将头簪扶正,闪着泪光的眼睛,紧盯镜中头戴蜻蜓簪的自己,一时忘了刚才所哭是为何事“她定是知道错了,所以才让鬓鸦送这支头簪过来。” 郑令婉话到嘴边,及时收回去,改口“或许是误会。” 三奶奶不说话。 郑令清转过身,伏到三奶奶怀里“娘,女儿今天好委屈啊。” 三奶奶摸摸她后脑勺“娘知道你委屈。” 郑令婉添一句“四妹妹也知道五妹妹委屈,所以才差人送这支金头簪。” 郑令清皱眉,似在思忖什么。 半晌。 郑令清一字一字道“我决定了” 三奶奶和郑令婉看过去。 郑令清“以后我再也不要喜欢穆少爷了。” 三奶奶和郑令婉面面相觑。 郑令清嘴里振振有词“他脾气怪得很,根本不将我放在眼里,今日又那样羞辱我,纵使长得再俊,日后再如何有权势,给我做夫婿,我也是不要的。” 三奶奶被逗笑“听听,我们清姐志向远大,竟连穆少爷也瞧不上了。” 郑令清双手抱肩“不是我瞧不上他,是他瞧不上我,他眼里只有一个四姐姐,我何必在不值得的人身上费心思。” 三奶奶惊讶,将郑令清搂住“清姐长大了,竟能说出这番大道理。” 郑令清擦干眼泪,嘻嘻一笑“我跟三哥学的。” 郑令婉站在旁边,眉眼低垂,眸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失望。 原以为郑令清会闹到碧纱馆去,不曾想她会将错处归到穆少爷身上。 郑令清见郑令婉发愣,唤她“二姐姐,你过来,我沏茶给你喝。” 郑令婉收起心中算计,神情如常“欸。” 自从穆辰良归府那日同令窈大吵一架后,不许身边任何人提令窈,就连丫鬟不小心说了个“四”字,都会被训斥一顿。 摘星楼人人自危,这阵子小少爷面色阴沉,谁都不敢上前招惹。 三七原本担心穆辰良又会负气绝食,结果却没有,一点子动静都没闹出来,除夜里整宿难眠之外,其他一切如常。 仿佛府里并没有四姑娘这个人,少爷匆忙赶回郑府,只为求学,不为其他。 三七放心不下,大着胆子问一句,话未说完,便被穆辰良呵住。 “提她作甚” 三七心想,少爷果真是腻了,不再稀罕碧纱馆那位。 三七有意讨他开心“小郡主不知好歹,少爷莫要为她动怒,天底下比郡主温柔体贴的人,多得是。” 话一出,穆辰良口吻更加凌厉“谁给你的胆子非议她” 三七噤声,从此不敢再擅自揣测。 又过半月,至三月,冰雪消融,草长莺飞,城内众人纷纷出城探春。 城门附近皆是园林馆舍,流杯亭榭,踏青的人接踵而至,到处都是笑声。 这日晴空万里,春风拂拂,郑大老爷领着府内众人出城游玩。 先是往寺庙上香,而后往西去,来至金明池,郑大老爷让各人自寻春意,嘱咐大家不得贪玩,三个时辰后务必归来。 郑令佳牵头,问“谁要去养园看花那里头养了各季花木,繁花开遍,园东侧还有各种稀奇的飞禽走兽。” 郑令清和郑嘉木应声。 比起去养园,令窈更想去湖边泛舟垂钓。 大家决定兵分两路,去养园的一起,去湖边泛舟的一起,各边皆是四人。 就只剩下一个穆辰良迟迟没有动身。 穆辰良与令窈大吵一架的事,府内人人皆知。 为免尴尬,郑令佳将穆辰良招到一旁“表弟,要么你随我一块,去养园观赏罢。” 穆辰良紧皱眉头,朝令窈那边看一眼。 她正在和郑嘉和说话,商量要定哪只画舫。 穆辰良收回视线“多谢表姐,养园花景虽好,但湖边青柳更柔。” 说罢,他大步流星,朝令窈的方向而去。 令窈同郑嘉和说完话,抬眸一个红影蹿入眼帘。两人四目相对,数秒功夫,同时撇开视线,谁也不看谁。 泛舟的人里,除二房的人外,就只有穆辰良和郑嘉辞。 五个人,令窈和穆辰良最爱闹,今日一见彼此,性情最活泼的两个人变成最沉默寡言的两个人。 剩下三个人,郑嘉和,郑嘉辞,郑令婉,也都不是爱说话的人。 一路无言。 画舫停至湖心,两层高的画舫,郑嘉辞请来的歌伎弹琴奏乐,吴侬软语唱起江南小调。 令窈听了会,觉得没趣,下楼垂钓。 她独自一人坐在船头,懒洋洋晒着阳光,手里一根鱼竿,怡然自得。 水面沉静,映出蓝天白云,微风拂面,船上点燃的荷花香扑进风里,好春光,就该闲散度日。 她歪歪坐着,昏昏欲睡,期盼有鱼儿咬钩,多钓几条鱼回去给老夫人做鱼羹。 忽然手中鱼竿一动,令窈大喜过望,以为鱼儿上钩,睁开眼才发现穆辰良在面前。 原来不是鱼儿,是他这个讨厌鬼。 他拿了她的鱼竿,撩袍坐到她身侧,令窈去抢,穆辰良道“上船的时候,我就看中这根鱼竿了,我早就同人吩咐过,要在船头垂钓,是你抢了我的鱼竿占了我的地盘。” 令窈一怔,不肯退让“你强词夺理。” “反正你也不会垂钓,即便我让你,这根鱼竿在你手里,也毫无用处,完全就是暴殄天物。” “谁说我不会垂钓”令窈粉腮鼓高“你走开。” “我为什么要走开。” 他态度坚决,说话的时候并不瞧她,直直盯着水面,一心一意垂钓。 令窈莫名被他搅了好心情,愤愤然起身。 “等等。” 令窈回头瞪他。 穆辰良拾起一块方巾,是她落在船头的“你的东西,拿走。” 令窈气恼“不要了。” 她转身就走,穆辰良心中一滞,紧握鱼竿,强忍住追上去的念头。 不多时。 令窈重新出现,手里多出一根新鱼竿。 他要鱼竿,给他便是。但他若想同她争这满湖的鲜鱼,绝不可能。 两人背对背,分别对着水光粼粼的湖面,斗气般垂钓。 半个时辰过去,令窈的箩筐里一条鱼都没有,穆辰良的箩筐里已有七八条鱼。 令窈偷瞧穆辰良的箩筐,刚好被穆辰良逮住,令窈脸一红,转开眸子,假装四处看风景。 穆辰良语气忸怩,问“要不要我分你几条鱼吗” 令窈拒绝“不要。” 穆辰良气闷。 这些日子,他一直等着她主动找他,不用为手钏的事道歉,只要愿意同他和好就行。 可是,一天天等着,她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穆辰良睨视,几乎要将令窈的后背盯出窟窿,看着看着,恼怒的眼神却缓缓柔和起来。 目光由下往上,自她洁白瘦长的脖颈移至她小巧可爱的耳垂,她正盯着鱼竿那头,微微低着脑袋,浓长如扇的黑睫忽闪忽闪,贝齿轻咬红润唇瓣,似是为垂钓的事苦恼。 穆辰良忽地就不气了。 趁令窈不注意,他悄悄用自己的鱼饵换掉她的鱼饵。 鱼儿不上钩,无非是鱼饵不够肥美。她鲜少垂钓,自然不懂其中奥妙。 半刻钟后。 令窈惊喜“我钓到了” 丰收的快乐无与伦比,一条又一条鲜鱼上钩,令窈笑得合不拢嘴,数着箩筐里的鱼“这三条给祖母,这条给大伯母,这条给二哥哥,剩下一条给孟先生。” 她说着话,余光往穆辰良箩筐里瞥一眼,原来是多少,现在仍是多少,一条都没多。 看来某人的好运气用光了,湖里的鱼不肯再上他的钩。 “你看我作甚” 穆辰良的声音冷冷响起,令窈连忙别开目光,嘟嚷“谁看你,我看你的鱼而已。” 穆辰良又道“你看我的鱼作甚” 令窈声音更轻“我乐意看,不行吗” 穆辰良答“不行。”他当着她的面,将箩筐的鱼倒进湖里。 令窈摔了手里鱼竿“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我自己的鱼,我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这话很是熟悉,正是她当日对他说过的话。 令窈回过味,察觉穆辰良的意图,她也不垂钓了,气呼呼抱起装鱼的箩筐离开。 穆辰良浓眉紧锁,懊恼自己不该做出刚刚那番举动,恼完又怨自己没骨气,做就做了,有什么好后悔的。 他低垂脑袋,心中自相矛盾,烦恼至极。 顷刻,耳畔隐约传来谁的呼救声,穆辰良下意识往令窈离开的方向看去,隔得太远,他只看得清她的背影,顿时松口气。 不是她呼救就好,应该是湖中其他船出了事。 他一颗心刚放回去,下一刻,视野中的窈窕身影蓦地消失在船尾,一头扎进湖里。 穆辰良瞪大眼,快速朝前冲去。 画舫周围相近的一艘船上,一妇人哭泣大喊“救救我的孩儿” 日光耀眼,穆辰良呆立船尾。 三月天气转暖,湖水仍然寒冷,郑家最是娇气矜贵的小姑娘泡在水里,冻得瑟瑟发抖。 阳光照亮她明艳的面庞,满湖寒水并未拖累她凫水的动作,她仿佛是瑶池里一条的鱼,身形矫健,及时拽住那个失足落水的稚童。 穆辰良心跳加快,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忽然令窈的动作慢下来,一人凫水与在水中救人不同,是她高估自己的能耐。 从孩童失足落水到令窈下水救人,也就一眨眼的功夫,旁人根本来不及反应,更别提注意到她在水里的异样。 二层船楼。 郑嘉和脸色惨白,旁边郑嘉辞笑道“二哥你看,四妹妹好英勇。” 郑嘉和第一个反应过来,差点从轮椅跌下“快,快救卿卿” 郑嘉辞慢悠悠喝茶“二哥莫急,四妹妹水性极佳,她自己能上来。” 话音刚落,船尾传来一声噗通入水的声音。 郑嘉辞一愣“谁跳进去了” 湖水中央,令窈脚腕疼痛难忍,无法动弹,死死托住手边七八岁大的男童,男童害怕哭泣“姐姐我怕。” 令窈细声安慰“别怕。” 她语气淡定,面上却掩不住焦急,张嘴就要呼救,目光里忽地多出一个人。 红衣玉冠,浓眉大眼,迅疾朝她游来。 少年心急如焚,大声喊“卿妹妹莫怕,我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章第 60 章 有生第一次, 令窈觉得穆辰良那张讨厌的面庞如此俊朗讨喜。 她甚至暂时忘记前世对他的恨, 犹如抓住救命稻草那般,大声呼唤他的名字“穆辰良穆辰良我在这” 少年不要命地往前游。 待他游到跟前, 令窈顾不得其他,急忙将稚童交给他“先带他上船。” 穆辰良满脸都是水珠, 他喘着气望她,黑亮的眼眸毅然坚定“一起走。” 令窈解释“我扭伤脚, 会拖累你,你放心去, 我能凫在水面。” 穆辰良将稚童抱在怀里,回眸看她,语气不容置喙“我不可能丢下你一人, 你从后面抱住我,我可以同时撑住你们。” 他话说得决绝,仿若她不答应他,他就在这陪她。 时间紧促,令窈拗不过他, 脚腕疼得厉害,她只好尝试着从后面抱住他的脖子, 轻声说“若是游不动,你就说一声。” 穆辰良声线清朗“我便是死了,也要将你救上去。” 令窈微愣。 日光揉进湖里, 碧波荡漾, 碎光映进她眼里, 光里有穆辰良。 她一双手圈住他的脖颈,整个人都趴在他身上,闭上眼忽地又觉回到前世青梅竹马的好时光。 无论何时,只要她唤他,他就会及时赶回她身边,陪她闹陪她疯。 就像现在这样,她莽撞下水救人,第一个来救她的,又是穆辰良。 “穆辰良。”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在。” “没什么。” 穆辰良听她鼻音浓重,以为她哪里不舒服,更加奋力往前游,急得满头大汗,嘴里不忘宽慰她“马上就好了,你再忍忍。” 湖中央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早有船家撑船过来搭救。穆辰良游向离得最近的一艘小船,先将稚童托上去,而后又去托令窈。 令窈靠在船头,朝他伸出手“穆辰良,快上来。” 穆辰良一只手搭过去。 她没能抓稳,穆辰良往下沉。 令窈大惊,朝水里探“穆辰良” 穆辰良猛地钻出来,溅她一脸水,笑声爽朗,双手搭在船头,毫无半分救人之后的疲惫,仿佛他刚才只是在水里嬉戏,并未做什么了不得的事。 他仰起稚气未脱的年轻面庞,开心地问“卿妹妹,你是怕我死了吗” 令窈心一紧。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怕他死。 换做平时,她定要嗔他,今日却低眉顺眼去捞他“水里冷,你快上来。” 穆辰良见好就收,自己撑着船木一跃而上。 周围船只渐渐靠过来,先是那位落水男童的母亲千恩万谢,而后是其他船只想要看一看今日救人的侠义勇士是何方人士。 一看,竟是郑家的四姑娘和穆家的嫡长孙。 有人站在船头起哄“好一对勇敢善良的金童玉女。” 穆辰良脸红。他是听惯奉承话的人,那么多好话里,就属这一句最得他心。 他还想多听两句,回眸见令窈浑身湿哒哒,似是对围观的目光很不适。 是了,女孩子家爱美,如今这副落水的模样被人瞧了去,她心中定不高兴。 穆辰良怪自己太粗心,不敢再耽搁,连忙将令窈扶进船舱里。 他方方面面都想全,安慰她“你放宽心,我绝不让旁人拿今日的事做文章,今日的事,只会有一种说法,那就是郑家四姑娘善良仁义,除此之外,不会再有第二种声音传出来。” 令窈点点头。 穆辰良说到做到,这一点她从不怀疑。 船夫喊“姑娘,你家人找你,你要过去吗” 话音落,令窈听见郑嘉和的声音,一声声“卿卿”,声音已经嘶哑。 她脚步踉跄往外去,回应他的呼喊“二哥哥。” 穆辰良愣了愣,傻傻看着她的背影,他还有话没来得及告诉她。 画舫。 令窈伏下身,刚要同郑嘉和报平安,一句话刚起头,就被郑嘉和拽入怀中。 他胸膛剧烈起伏,双手颤抖,紧紧扣住她的后背。 她小小挣扎几下“哥哥,我并无大碍。” 郑嘉和仿佛失聪,低喃她的小名。 令窈抬眸往上看。 郑嘉和惨白的皮肤毫无血色,他边咳边唤她的名字,清秀的眼眸微微泛红。 令窈惊讶,伸手覆住他的眼皮,指尖沾到些许湿润,不知是被她身上湖水溅到的,还是他自己的泪水。 郑嘉和竟担心成这样。 想想也是,这辈子她待他好,决心要做他的靠山,他心中牵挂她,也是情理之中。 她身上仍穿着湿透的衣裳,船内无其他干净衣裳,还好郑嘉和病弱,三月的天也穿着厚厚裘衣,他用自己的裘衣将她牢牢裹住。 他的竹青色圆领袍被她浸湿,咳得越发厉害,却不肯放手。 令窈轻声打趣他“哥哥,难道你放开我,我就会消失不见吗” 郑嘉和身形一僵,半晌,他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到的声音答“会。” 旁边穆辰良羡慕地看着郑嘉和,心中感慨,这两兄妹感情真好。后又想,若是他有令窈这样一个可人的妹妹,他肯定也会将她捧在手心疼爱。 他也想抱她。 此时穆辰良回过神,想起刚才在水里的情形,身上忽地就不冷了,被她靠过的后背隐隐发烫。 她娇娇软软的身子轻盈似燕,一双小手紧紧圈着他的脖颈,她不对他生气,也不发脾气了,在水中的时候,她只依赖他。 身后有人唤他“穆少爷。” 穆辰良回头一看,是郑令婉。 她满眼关怀,矜持又怯生,将巾帕递给他。 穆辰良笑道“谢谢。” 这块巾帕来得太及时。 他接了巾帕没有用,而是上前为令窈擦拭湿漉漉的乌发“用这个擦擦。” 郑令婉呼吸顿住。 郑嘉和抢先一步拿过穆辰良手间的巾帕“我来。” 穆辰良犹豫,最终还是放开巾帕。 出了这种事,泛舟垂钓是不能再继续了,郑嘉和做主,带着令窈直接回府,让人知会大老爷一声。 不多时,府里众人听闻湖边的事,齐齐赶回府。 此时令窈已经在老夫人的腿上趴着睡过一觉醒来,她已得了老夫人的关切与赞扬,又被府中兄弟姊妹围住寒暄问暖,心中虽欢喜,但耳边实在吵闹,好在郑嘉和替她将人都赶走,让她继续休憩。 郑嘉和宛若一尊门神,守在门口,冷着一张脸,平时温和的模样全都不见,或许是忧心她的缘故,她竟从他身上窥出几分杀气。 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病秧子威武起来,比旁人要霸道百倍千倍。 她让郑嘉和走,他不听,巴巴地守着,也不知道图什么。 月亮悄悄爬上枝头。 碧纱馆前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郑嘉和一眼认出“穆少爷。” 穆辰良笑着跳出来,指指屋里面“我偶然经过,近来看看,她还好吗” 郑嘉和提灯照亮穆辰良的脸,穆辰良往后退半步。 郑嘉和开口“你今日辛苦,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 穆辰良踟蹰不前。 窗纱映出令窈的身影,她听到屋外的动静,将窗棂打起,探过脑袋喊“穆辰良” 穆辰良惊喜“欸。” 有令窈发话,郑嘉和只好退一步,让穆辰良进屋。 穆辰良进了屋子,往后瞧,见穆辰良停在那里,双眸深沉,紧紧盯着他,似乎对他颇有戒心。 为避嫌疑,穆辰良主动将珠帘打上去,好让郑嘉和瞧见屋里的情形。 令窈在外间候着,她本来已经躺下歇憩,隔着窗纱听见穆辰良的声音,想到白天的救命之恩,所以才坐起来唤他进屋。 屋里添了新几案坐具,两人学前人席地而坐,矮案上一壶花茶,一碟桃心酥。 她低眸专心吃桃酥,一个两个三个,碟里的桃心酥都快被她吃完,穆辰良仍然没有开口说话。 她想,或许他回过味了,水里救她是一回事,恼她将他的东西送人是一回事。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仿佛谁先张嘴谁就输。 穆辰良心中惴惴不安,苦恼她为何不和他说话,是不是还在记恨之前大吵一架的事。 又等半柱香。 穆辰良终是按捺不住“卿妹妹,这桃心酥好吃吗” 令窈顺势拾起一颗桃心酥递给他“你尝尝。” 穆辰良低下脑袋,就着她的手将桃心酥吃进嘴里“好吃,我还想再吃一个。” 令窈抿抿嘴,也不喊他自己吃,又拿起一个递到他唇边“呐,给你。” 穆辰良吃得开心,眨着眼笑意盈目。 厚实的丝席比软榻更舒适,吃饱喝足,两人就地躺下去,隔着矮案,占据两侧。 令窈仰面朝上,穆辰良侧躺,半边身体撑起来,乌黑眸光凝视她。 她一动不动,盯着顶上雕粱,问“你看我作甚” 穆辰良口是心非“我没看你,我在看你脸上抹的脂粉。” “我脸上没抹脂粉。” “胡说,你定是抹了脂粉,不然哪能这般白腻如玉” 令窈侧过身体看他,笑道“穆辰良,你油嘴滑舌的本事日益长进。” 穆辰良逮住她的手往他唇边揩,又伸伸舌,一本正经“你自己看,我嘴上没涂猪油,舌头也不滑。” 令窈轻笑,试图收回手,穆辰良不放,他动作不重,刚好够禁锢她。 “穆辰良,你再胡闹,我就喊人了。” 穆辰良“我不怕,方才我悄悄看过了,你哥哥被飞南叫走了,屋外就一个鬓鸦。” 令窈坐起来就要往外探。 穆辰良往回一拽,踢开隔在两人之间的矮案,令窈跌过去,摔到他胸膛上,穆辰良哎呦喊痛。 令窈推他“你活该,谁让你拽我。” 他咧嘴笑,仍未放开她的手,令窈懒得同他闹,躺回去,手抵在他臂膀,不让他靠近“穆辰良,男女大防。” 穆辰良“你才十二岁,我也才十五岁,防什么防。况且我是正人君子,懂得分寸。” 令窈不好再说。 前世她同他闹,夏日里乘凉,枕在同一张汉白玉床上共眠,也是常有的事。 古往今来,规矩从不约束得势的人,它只约束无势可依的人。 他们一个是穆家嫡长孙,一个是荣享圣宠的宸阳郡主,她就是和他日日宿在一个屋子里,外人也绝不会多说半个字。 汴梁贵女婚前婚后,情郎无数。舅舅的二女儿就是天底下最放浪不羁的一个。 临安民风虽开放,但相比汴梁,过于保守。前世阿姊被宁家算计,差点毁了清誉,若是在汴梁,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众人只会嘲笑宁家儿郎无用,竟连女子的心都拴不住。 穆辰良轻攥她的手,另一手从怀里摸出手钏,是被她送出去的那个,他又重新替她戴上。 “那日我不该凶你。”少年浓睫忽闪,含糊不清地说着别扭话“你忘记那天的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令窈盯着腕间的手钏,双唇像是被米浆黏住,怎么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故意气他。 他才救了她,她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她分得很清楚,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这两件事互不干扰。 令窈许久未曾回应,穆辰良见她黛眉微皱,内心方寸大乱。 她选择将手钏送人,定是因为不喜欢它,所以才送出去的。 他们之间的争吵因这只手钏而起,是他思虑不周,不该将手钏送还给她。何况这只手钏已经被她送出去,别人戴过的东西,她或许不想再要。 穆辰良连忙取下手钏,丢到一旁“不戴了,也不要了。” 她打探他脸上神情,分辨他真心与否“你不气我将它送出去” 穆辰良别开视线。 怎能不气可气着气着,也就习惯了。 他编出理由“这么丑的东西,你看不上它,将它送出去,理所应当。” “可我践踏了你的心意。” “不要紧,一份心意而已,我还有千百份心意。” 穆辰良将她的手按到他心口处,天真的少年音饱含羞涩“只要你肯理我,肯同我一块顽,你爱怎么践踏就怎么践踏。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绝不心胸狭窄。” 令窈笑出声“才不信你的鬼话。” 穆辰良也跟着笑,从怀里摸出一个楠木簪盒“你不喜欢手钏,我重新补份礼给你。” 他将步摇插到她鬓间。 令窈抬手去抚,发现是只步摇,她本想取下看,碍于之前的事,只得忍住,戴在头上,问“好看吗” 穆辰良眼中有亮光闪耀“好看,再没有谁比你更配它。” 令窈实在好奇,起身往铜镜前走,看清鬓间的步摇,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前世穆辰良好像也送过她一支,至于是什么时候送的,她记不清楚了。 穆辰良送过太多礼物给她,她从不在这上头留心。 时辰已晚。 鬓鸦进屋,催促“该歇下了。” 穆辰良看向令窈,腆着脸求“再说会话。” 令窈还有一事未说。 她深深吸口气,主动拉了他的手。 穆辰良紧张到快要打嗝。 她细声细气地说“今日的事,多谢你,日后我定会报恩。” 穆辰良张嘴就说“不用等日后,你现在就能报恩。” 他让她承诺,从今往后,她绝不冷淡他。她白纸黑字写下,摁过手印,他才肯罢休。 有一纸诺书在怀,他也不缠着她说话了,只道“白日你受了寒,睡前记得喝碗热热的姜汤。” 鬓鸦早就备下,备了两碗,出声说“穆少爷也喝一碗。” 两人同时喝了姜汤,穆辰良告辞离去。 鬓鸦回屋伺候令窈入寝“总算和好了。” 穆辰良不在跟前,令窈渐渐回过神,愁眉紧锁,心中矛盾“原本不想和他好,怎么又成如今这副局面了” 鬓鸦笑道“这叫命。” 令窈沉默。 朗月阁。 郑嘉辞从三奶奶处归来。 因着令窈落水救人的事,郑令清缠着他问当时的情景,足足问了一个时辰才消停。 他面容疲倦,自院子走过,无心欣赏皓月夜色,只想早些入寝。 推开屋门,刚一进屋,郑嘉辞察觉到不对劲。 太安静,伺候他的奴仆哪去了 郑嘉辞来不及反应,槅扇门重重合上,有谁狠厉敲打他的膝盖,他没站住,跌到地上。 黑暗中,轮椅碾过的声音缓缓靠近。 男人温雅的语调毫无波澜“果真是你。” 郑嘉辞一僵。 月光洒进屋里,照亮眼前人的模样。 郑嘉和一身青袍,白皙面容无情无绪,微微仰起,居高临下睨他。 借着月光,郑嘉辞看清不远处昏迷晕倒的奴仆们。 他心中情绪复杂,短暂的屏息后,主动开口,嘲讽“二哥,你好大的本事,竟能随意出入我的院子。” 话音刚落,一把冰冷匕首抵住他的喉头。 郑嘉和“更大的本事还在后头,三弟,想试试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章第 61 章 郑嘉辞背靠槅扇门坐在地上, 喉间匕首只差分毫, 就要刺出血来。 他一动不动僵在那,眼中闪过措不及防的惊恐。 然而这惊恐也只是讶于对面人的举动, 并非对生死的恐惧。 片刻缓神,郑嘉辞扬起下巴, 他甚至有意往刀锋上靠,抬眸定在郑嘉和脸上, 肆无忌惮打量他。 “二哥真是深藏不露,谁能想到郑家的病秧子竟能暗中把持整个郑府, 甚至执刀相向自家兄弟。” 郑嘉和充耳不闻,他修长瘦削的手轻轻往里一推。 匕首划破肌肤,鲜血涔出来。 郑嘉辞仍笑着, 仿佛脖间被刀割破的不是他,而是旁人。 郑嘉和抹过刀尖血珠,指间摩挲,俊秀眉眼透出冷意“三弟好胆量。” “二哥过奖。” 郑嘉和俯下身,贴到郑嘉辞耳边, 薄唇轻启“有勇有谋固然好,但若用错心思, 招惹不该招惹的人,便是自取灭亡。” “二哥的话,三弟谨记于心。” “谨记于心不够, 得刻骨铭心才行。” 郑嘉辞蹙眉。 下一秒, 他重得自由, 抵在喉间的匕首蓦地移开,然而 刀起刀落,快速掠过他的脚腕。 郑嘉辞瞪大眼,笑意尽褪,锥心痛楚使得他脸色惨白,一如白日里郑嘉和得知令窈被绊在水里时的失态。 “二哥欺人太甚” “彼此彼此。” 郑嘉辞颤抖捂住脚腕,血汩汩自指缝溢出,不用看也知道,他脚上撕开一道狰狞血口,郑嘉和差点挑断他的脚筋。 匕首沾尽鲜血,郑嘉和嫌弃地捞过郑嘉辞宽袍一角,用他的衣袍擦拭匕首。 郑嘉辞咬牙切齿,明知故问“二哥好狠的心,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二哥” 郑嘉和惜字如金“你说呢” 他洞察一切的眼神投过来,郑嘉辞懒得再装,讪笑“我同四妹妹开个玩笑而已,为一件小事,二哥竟如此大动干戈。” 郑嘉和手中擦匕首动作一停,“小事” 郑嘉辞咽了咽,及时闭嘴。 郑嘉和揪过他的衣领“你威胁那对母子,故意设局让卿卿入水救人,你赌她心地善良,定不会见死不救。” 郑嘉辞敛神,沾满血的手搭上郑嘉和手背“四妹妹因此博得美名,二哥该感谢我才是。” 郑嘉和一字一字“若不是穆辰良出手搭救,卿卿早就溺亡。” 郑嘉辞为自己辩白“我怎知四妹妹会在水里扭伤脚,即便没有穆辰良,我也会跳进去救她。” 郑嘉和松开他,语气冷漠“郑嘉辞,从今往后你不必再试探,我双腿瘫痪是真,你若再敢因此算计卿卿,我定让你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郑嘉辞被点破,面不改色,转过眸子望他,眼中晦暗不明“二哥待四妹妹,当真是爱若珍宝。” 郑嘉和并不否认“是。” 郑嘉辞继续说“想想也是,四妹妹娇媚可人,小小年纪就已出落成倾国之貌,谁见了不爱再长两年,莫说旁人,只怕连我都要心动。” 郑嘉和眼神似刀剜过去,冷冷提醒“郑嘉辞,她是你堂妹。” 郑嘉辞不动声色盯牢郑嘉和面上神情,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变化“那可未必。以前不觉得,现在她长开了,我越看越觉得,其实她并不像我们郑家的” “闭嘴。” 郑嘉辞心中猜想有所落实,转换语气,笑道“二哥,莫不是连句玩笑话都不让人说” 郑嘉和不再理会,转过轮椅,往门上敲三声,立马有人将门打开。 郑嘉辞喊住他“郑嘉和,你做到这份上,以后是要正式与我争郑家的掌权吗” 郑嘉和背对着他“郑嘉辞,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做人做事,只为权势。” “不为权势,还能为何” 郑嘉和默声,推着轮椅往前。 身后郑嘉辞眼神凶狠,双手紧攥,恨得牙痒痒。 飞南前来接应。 郑嘉和月下缓步行进,飞南亦步亦趋跟着,主仆俩气定神闲,方才只是寻常散心。 刚刚离开的时候,飞南瞧见郑嘉辞瘫坐门边,地上一滩血。他惴惴不安,小声试探“少爷,三少爷会死吗” 月光如纱,覆上郑嘉和的面庞,他眉间又恢复往日温柔,耐心道“傻飞南,我取他性命何用只是让他痛得死去活来,长个教训罢了。他腿上的伤,养几个月就会好。” 飞南傻傻说“原来少爷没想要杀三少爷,我还以为” “以为我要杀他” “是我想岔了。”飞南松口气,推着郑嘉和继续前行“三少爷心思叵测,今日若不是他疏于防备,我们根本无法得手,经由一事,他定会加强戒备,以后若要再动手,只能兵刃相见。” 飞南嘴里说了些什么,郑嘉和无心倾听。 他仰头望月,月亮圆圆一轮挂在天边,白光盈盈,却如雪寒冷。 许久。 飞南忽然听见郑嘉和问“你觉得三少爷怎样” 飞南怔了怔,诚实回答“三少爷既像狐狸,又像毒蛇。” 郑嘉和似在回忆什么,唇边勾起嘲弄“像什么都无用,如他心机深沉,机关算尽,到头来不还是算不到自己的心。” 飞南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奇问“少爷,什么心” 郑嘉和摆摆手,不欲再说。 飞南只好忍住,转过话头,担忧问“安插在三少爷身边的暗线,只怕要重新换人了。” 郑嘉和“你无需愧疚,我们并未对他威逼,是他自己经不起诱惑,他既能被我收买,自然也会被他人收买。” 飞南叹息“还是少爷看得明白,他的下场早已注定,不是我们也会有别人。” 他想起什么,又问“明日三少爷闹起来,少爷打算如何应对” 郑嘉和笑意缱绻“不用应对,以他的性情,定会遮掩此事。” 飞南纳闷,三少爷会主动遮掩此事 第二日,不出郑嘉和所料,府内一切照常,只除了一件 朗月阁那位伤了脚,说是醉酒走夜路时不小心被路边大石绊倒受伤,需要静养数月,近日往来邀约全都推掉,不让人打扰。 郑嘉辞自己找的大夫,大夫守口如瓶,对外只称脚伤是被脚腕被石块锋利棱角划出的血口子。 伤口厚厚包扎起来,除了换药的大夫以及身边心腹,外人并不知道他的伤是刀具所致。 心腹随从白术跪在郑嘉辞面前,昨夜被药迷晕的人也有他。 白术忿忿不平“少爷何须替二少爷遮掩,他做出这样的事” 话未说完,郑嘉辞一巴掌扇过去,眼神狠戾“还嫌我不够丢人吗非要嚷得全临安都知道,我被郑嘉和那个病秧子捏在手心搓揉” 白术大气不敢出,自行扇耳光“少爷息怒,是我思虑不全。” 他要自罚,郑嘉辞便任他自罚。 直至白术两边脸高高肿起,嘴角涔血,郑嘉辞才伸手阻止他,不紧不慢地吩咐婢子,取来冰块,亲自替他敷脸。 “你身为我的近侍,你这张脸,代表着我的脸面,旁人若瞧见你这副模样,该如何做想” 他越是淡定,白术就越是心惊,求道“少爷饶命。” “饶命你有命可饶吗”郑嘉辞一把攫住他下巴,不紧不慢地说“你的命,早就不是你自己的,拿我的东西求我,你好大的狗胆。” 白术颤抖“是我言辞有失,我该死。” “你确实该死,竟让人有机可乘,害我遭受此等奇耻大辱。” 白术抱住郑嘉辞另一只腿“少爷,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郑嘉辞踢开他“我从不养无用之人。” 跟随多年的昆布进屋来,轻而易举擒住想要逃跑的白术,恭敬问“少爷想要如何处置他” 郑嘉辞一双桃花眼微眯“碎尸万段。” “是。” 白术被拖出屋子,无计可施,只得求昆布“你放过我,我给你黄金千两。” 昆布不为所动。 白术哭出声“他无情无义,今日能杀我,明日就能杀你你不过是运气好,昨夜恰好不在他跟前,不然今天你也得死。” 昆布这时开口“少爷只杀叛徒,你自己做过什么,你自己清楚。” 白术僵住“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 昆布继续磨刀“原先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你做了二少爷的细作,便该料到今日下场。” 白术被捆得严严实实,嚷“救命” 昆布神情朴实诚恳“我特意将你拖到郊野,为的就是不受打扰。此地偏远,不会有人听见你的叫喊声,你放心,我将砍刀磨得锋利,一刀下去,你不会感到痛苦。” 白术惊恐至极。 茂密的树丛间,一个身影飞快飘走。 山阳回到书轩斋,将自己探到的事当趣事说与孟铎听。 孟铎翻过书页,专心看书。 山阳嘟嚷“先生,我辛苦探到这些事,难道你一点都不想听吗” 孟铎“我又没让你打听。” 山阳郁闷“我以为先生会感兴趣。郑家这两兄弟平日谦和有礼,背地里却一个比一个毒辣。” 孟铎从书里抬起头“天底下最毒辣的人摆在眼前,你怎好意思说旁人” 山阳摸脑袋笑“先生谬赞,我不过是偶尔杀红了眼停不下来,但只要先生在跟前,一声命令,我便能立马停下。” “没说你。” 山阳一愣,而后回过味,神情严肃“先生才不毒辣,先生是天底下最有善心的人。” 孟铎被他的样子逗笑“你倒说说,我如何有善心” 山阳“每次先生在路边看到小猫小狗,都会收留它们,先生甚至买下城外最富丽堂皇的崇元楼,专门拿来养这些小猫小狗。外人只道崇元楼新换的主人性情怪异,鲜少邀人登门拜访,却不知道这楼的主人根本不是人。” 孟铎拿书拍他脑袋“你竟说我不是人。” 山阳躲闪“那楼的主人本就不是先生,而是住在里面的猫儿狗儿,难道不是吗” 孟铎招手让他上前,山阳老老实实低头挨了他一下,孟铎嘱咐“以后别再非议郑府的少爷们,没我的吩咐,切莫擅自行动。” 山阳呐呐道“连说都不让说,先生好偏心,不就是他们的妹妹拜在先生门下吗,有什么了不起。” “他们皆是有才之人,我怜惜他们的才能,并非你说的那样,是因为四姑娘。” 山阳话锋一转“说起四姑娘,前阵子她同穆少爷吵架,竟连夜课都不来,说什么学琴,实则是为躲穆少爷,先生不能再这么纵着她。” 孟铎无奈,并未回应山阳的告状,而是问“你为何总和她过不去” 山阳垂目,轻声说“先生待她太好,我怕她日后会成为先生的软肋。” 他说得认真,孟铎却将话当笑话听,不以为然笑了笑,让他将今日要练的字帖送去碧纱馆“你同她说,她昨日义举,我甚是欣慰,宽她三日假,三日后交一则游记,准时来上夜课。” 山阳将话带进碧纱馆,令窈听完,道“告诉先生,三天后我会准时出现在书轩斋。” 她一连半月没去书轩斋,勤学久了,偶尔闹起小性子,为旁的事耽误习书,事后只觉羞愧难当。 亏得孟铎能忍住,这期间没有对她耳提命面,反而任由她胡闹。 令窈感慨,孟铎越发体贴,同从前不近人情的冰冷模样全然不同。可见与人相处,不能一锤定音,需得慢慢品尝,方知是苦是甜。 当天,令窈让鬓鸦做了鱼羹送过去,她昨日亲自钓上来的鱼,味美鲜甜,有他一份。 送完鱼羹,她又研墨提笔,将这些天拖着没写的文章诗词一鼓作气全写完。 三天里,没做别的,一头扎进书里,学得头昏脑涨,只为孟铎抽背她功课时,她能对答如流。 鬓鸦感叹“依我看,以后也别叫什么四姑娘,改叫拼命四娘更合适。” 令窈嗔她“我若不勤勉,怎能比过穆辰良,在先生跟前,这口气我定是要争的。” “只要你开口,难道穆少爷还不肯让你” 令窈继续奋笔疾书“谁要他让,我是先生正经教出来的学生,他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我若比不过他,岂不叫先生寒心” 屋外有吵闹声。 令窈不悦“是谁” 鬓鸦出去一看,回话“是五姑娘。” 令窈心情好,丢开笔“放她进来。” 郑令清跳进屋,直奔书案而去“四姐姐,你怎么还在这里。” 令窈听得迷糊“我不在这里,该在哪” 郑令清戴着金蜻蜓头簪,说起话来脑袋上的蜻蜓翅膀也随之微微晃动“你该去看我哥哥,都好几天了,全府上下的人都知道我哥哥受伤养病,大家都去探过,就你一人没去。” 鬓鸦插话“郡主打发我去探望三少爷,我正要出门,五姑娘就来了。” 郑令清看向令窈,圆圆的眼睛颇有怨言“就只她去,你不去吗好歹也是你三哥。” 这几日令窈忙着温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是以郑嘉辞受伤的消息传来时,她并未放在心上。 一个时辰后就要去书轩斋,顺便去朗月阁坐坐也行。 令窈跟着郑令清前往朗月阁,进屋没多久,她就开始后悔。 郑嘉辞为何用那种眼神盯着她 仿佛她才是伤他的元凶。 郑嘉辞伤了腿,起先拄拐杖,后来找来木工做轮椅,如今坐在轮椅上,光看侧面,和郑嘉和有几分相似。 令窈同郑令清坐榻边,吃桌上的瓜果,偶尔往郑嘉辞那边瞥去,总能撞见他的视线。 令窈只当没看见。 郑嘉辞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缓缓朝她的方向逡巡,问“四妹妹吃得开心,就不怕我屋里的东西有毒吗” 令窈差点噎住。 旁边郑令清赶忙将瓜果吐出来,大惊失色“哥哥,你脑子是不是坏了,竟在食物里下毒我可是你亲妹妹” 郑嘉辞揉揉太阳穴,只觉头疼。 令窈拉过咋咋呼呼的郑令清“你哥哥说玩笑话而已。” 郑令清这才坐回去,重新拾起新鲜瓜果往嘴里塞,抱怨“哥哥坏死了,开这种玩笑吓人。” 郑嘉辞彻底打消说话的欲望。 令窈接过郑令清的话“说几句玩笑话,哪能算坏五妹妹,真正的坏人,杀人不眨眼。” 郑令清问“你怎么知道难道你见过” 令窈凑近,煞有介事告诉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郑令清推她“我才不上你的当,你当我傻吗,你要是杀过人,那我也杀过。” 令窈眼神玩味,望向另一端喝冷茶的郑嘉辞,道“你不妨问问你哥哥,看他是否同意我的话。” 郑令清大声将令窈的话复述一遍。 郑嘉辞抿口茶,慢条斯理道“她说得没错。” 郑令清自是不信,翻白眼气闷闷说“哥哥,你为何和她联手作弄我,我要向娘告状。” 她说做就做,当即跑出屋子,往三奶奶院子去。 丫鬟不知何时走开的,令窈回过神,发现屋里就她和郑嘉辞两人。 郑嘉辞推着轮椅朝她而来,第一次靠外力前行,动作略显笨拙。 令窈毫不掩饰“三哥不适合坐轮椅,还是拄拐杖更好,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二哥哥,即使双腿不便,依旧温润端方。” 郑嘉辞刀刻般的眉眼涌起一丝不悦,讥讽“他长年累月靠这玩意走动,我如何能与他相比” 令窈沉下脸,忽略他话里的嘲弄“你自然不能与他相比。” 郑嘉辞停在她面前。 他身上冷冽浓郁的水沉香扑面而来,靠得太近,滚烫鼻息喷洒在她耳畔“四妹妹,方才你说我杀人,我杀谁了” 令窈没想到他会一下子贴过来,无所适从“我,我说玩笑话。” 郑嘉辞桃花眼透出餍足之态“四妹妹作甚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 令窈往后靠,试图与他保持距离。 郑嘉辞却不让她得逞,他抬手拨动她耳间明珠“你既说玩笑话,那我也同你说句玩笑话,我这双手,染的可不止一人之血,除了那个不知好歹的元清蕊,还有好几个呢。” 令窈强作镇定“三哥哥莫要再说混话,刚才的话,我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郑嘉辞啧声“四妹妹糊涂,与其从你二哥嘴里得知我的事,不如你自己来听,今日好不容易听到,怎能当做没听见” 令窈一味装傻充愣“三哥怎能如此说二哥,二哥从来没和我说过你的事,即便偶尔提起一两句,也全都是好话。” 她自然知道郑嘉辞所说之事,句句为真。 他的手段,她又不是不知道。此人最是阴险狡诈,被他关起来那两年,她深有体会。 她现在没心思应付他,一个穆辰良已经足够她闹心,没必要再添一个郑嘉辞。 屋门有脚步声响起。 郑嘉辞这才退后几步,令窈松口气。 少年声音清亮,尚未进屋,就已喊起来“卿妹妹,你在里面吗” 不等令窈应答,穆辰良已经迈进屋。 惹眼的红袍,乌沉眉目,气宇轩昂,一见她便笑“卿妹妹,你果然在这,我寻你寻得好苦。” 令窈起身,为远离郑嘉辞,迫不及待朝穆辰良而去“你作甚寻我” 穆辰良将书囊夹在腋下,另一手去拉她“自然是找你一起去书轩斋习书,我听先生说,今日是你归学的日子。” 身后郑嘉辞出声调侃“我还以为穆少爷是来探我,原来是为找你的卿妹妹。” 穆辰良心情愉悦,同他问好,甚至唤他一声三表哥“三表哥不记得啦前天我就来探过了,今日来找妹妹,顺便问候三表哥,三表哥的脚伤好点了吗” “多谢牵挂,好多了。” 穆辰良想起什么,假惺惺问“我来得突然,没打扰三表哥和卿妹妹聊话吧” 郑嘉辞笑意虚伪“我刚和四妹妹聊起我的脚伤,你就来了。” 穆辰良瞄了瞄他的脚“说起脚伤,三表哥被石块绊倒划伤,未免也太倒霉,我家中与几位世外高僧颇有交情,或许可以请他们为三哥哥做场法事驱邪。” 他语气真诚,说的是肺腑之言。 令窈偷笑,抬眸望郑嘉辞,见他吃瘪,嘴唇蠕动,半天都没说句话。 令窈反手牵过穆辰良往外走“我们去先生那,再不走,就要迟了。” 穆辰良顺从跟着她“卿妹妹慢些走,小心台阶。” 令窈越走越快。 屋内。 昆布现身,紧盯窗外消失的背影,问“少爷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郑嘉辞饮尽杯中冷茶,眼神阴鸷“无需在他们身上费心思,我们自有自己的事要做。” 昆布迟疑“二少爷那边” “先别管他,他过他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只要他不碍着我的事,少一个劲敌,我乐得轻松自在。” 昆布将城外田庄置买的情况一一回禀“不出意外,从明年起,临安城内的米粮生意,尽数归在少爷手中。” 郑嘉辞深谋远虑“光这一项还不够,运河口的船只往来,才是生钱的金元宝。” 昆布道“以少爷的智谋,临安城内一应大小生意,都将是少爷的囊中之物。” 郑嘉辞道“明年再说。” 昆布明白他的意思,问“明年少爷进京赴考,我可以现在就赶赴汴梁,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大老爷拿来通融同僚的那些银子,我们已能给出十倍,重金砸下去,少爷必能金榜题名。” 郑嘉辞神色阴暗,缓声道“昆布,有些事,无关银两。” 昆布为他抱不平“少爷真才实学,不是银两没打点到位的原因,还能是什么” 郑嘉辞靠回椅背,无可奈何闭上眼“也许是圣意。” 昆布噤声。 书轩斋。 穆辰良牵着令窈走了一路,进了屋子仍不肯放手。 她往外抽手,他有意转移她的注意力,嬉皮笑脸同她道“我有两手同时写字的本事,待会用左手写字,你瞧瞧。” 令窈疑惑“你能两手写字我怎么不知道” 穆辰良笑道“我又没告诉过你。” 说话间,孟铎的声音飘过来“为师也想开开眼,你现在就写罢。” 穆辰良身形一滞,回头干笑“先生。” 半柱香后。 孟铎拿起澄纸放在灯下看,道“确实是好字。” 令窈笑道“先生胡说八道。” 她伸手夺过那张纸,放到穆辰良眼皮底下,指着满纸鬼画符问他“你写的这是什么” 穆辰良硬着头皮说“屈原的九歌。” 令窈笑得肚子疼“他老人家要是知道自己的大作被人写成这样,只怕会气得死而复生。” 穆辰良指指纸上几行字“卿妹妹,我真能左手写字,你看这行字字迹清晰有力,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正是我的名字。” 令窈定晴一看,勉强能分辨出几个字“也就这一行字能入眼。” 穆辰良厚着脸皮问“我的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好不好听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初是舅舅给你取的名字。” 穆辰良又道“你的名字,不也是圣上取的吗算起来,我们天生有缘。” 令窈羞红脸“呸呸呸,先生在这里,你怎敢如此轻浮。” 穆辰良看向孟铎,惯用的无辜眼神,问“先生,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我哪里轻浮了” 孟铎轻飘飘一句“她说你轻浮,你受下便是,何必争论。” 令窈挺直腰杆“先生刚正不阿,卿卿最佩服先生了。” 孟铎含笑睨她一眼,绕回书案另一端坐下“今日仍学谋术。” 令窈奉承“只要是先生教的,学什么都好。” 穆辰良眼红,悄悄拽过她衣袍,讨她好话“以后我修成博学,不比先生差,到时你也随我习书,好不好” 令窈嗔笑“师弟好大的口气,竟妄想取代恩师的地位。” 穆辰良眯眼笑“有志者事竞成。” 令窈不再搭理他。 大概是前些日子松散惯了,夜课尚未结束,令窈泛起困意。 光顾着拾拣功课,完全忘了自己歇作时间已改。这段时间,夜晚戌时刚过,她便歇下了,今夜在孟铎处学至亥时,力不从心,听着听着就要睡着。 穆辰良存心替她遮掩,无奈孟铎就坐在对面,再如何掩饰,也躲不过去。 眼见令窈就要入梦,偏偏想睡不能睡,她察觉到自己的困顿,立马晃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她性子倔强,不学完绝不肯走。 孟铎想了想,布下功课,让他们俩自行论议。 令窈趴在桌上,双手做枕,一边同穆辰良论议,一边缓缓闭上眼睛。 她声音越来越轻,到后来只剩浅浅的呼吸声。 穆辰良看向孟铎,张嘴就要为令窈开脱。 孟铎抵住唇瓣“嘘” 穆辰良瞬时明白。 孟先生并非想要训斥令窈惰学,而是故意放纵,让她得以片刻歇憩。 穆辰良无声唇语“我在这守着,待鬓鸦来接,我再唤醒她。” 孟铎颔首,往屋外去。 屋内寂静,烛芯燃烧的声音忽响忽灭。 怕她睡梦之中打翻灯油,伤着她自己,穆辰良轻手轻脚将案边烛火移开。 窗棂未合,春夜的微风灌进来。 穆辰良双手托腮,痴痴地看着令窈的睡颜。 昏暗的光线中,她玉瓷般的肌肤白腻娇嫩,吹弹可破。他忍不住抬手,隔空抚摸她腮凝荔鼻的脸蛋,自眉眼至红唇,描上一遍又一遍。 手都酸麻,不愿放下,大着胆子覆上去,指腹触手生温,不知她在梦中梦到了什么,嘴唇高高撅起,双颊鼓满。 他的手滚烫,他的心火热。 穆辰良呼吸紊乱,眨着眼,黑睫乱颤,心中生出从未有过的念想。 穆辰良被自己的念头吓一跳。 他什么都懂,可又什么都不懂,做事向来只凭自己喜好,碰到一个郑令窈,方知世事不能尽如他愿。 所以即便他想做些什么,也不能够。 穆辰良颓败地歪回椅中,脑袋仍侧向她,视野中她孱弱的双肩细窄的蛮腰引他上前。 穆辰良退而求次,心想,就抱一下,抱了就放开。 他鼓足勇气,小心翼翼从后面揽住她。 是他高估自己。 抱一下哪够。 那日看她兄长抱她,紧紧相拥,仿佛一放开,她就会消失。如今他总算能体会她兄长的感受。 如她这般讨人喜欢的女子,就该让人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穆辰良抱过旁人,也被人抱过,这其中有父母之情,也有友人之情,唯独没有爱恋情愫。 如今全了。 他太过兴奋,以至于连孟铎进屋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他抱着令窈,满心欢喜,沉醉其中,睁开眼才发现孟铎盯着他看。 穆辰良神色窘迫,匆忙放开令窈,小声同孟铎解释“我,我见卿妹妹身上有虫子,所以才靠近查看。” 孟铎问“虫子找到了吗” 穆辰良声如蚊呐“找到了,已经被我拍死。” 此时令窈迷糊醒来,穆辰良更加紧张,下意识望向孟铎,无声祈求,盼他不要将刚才的事告诉她。 孟铎挥挥衣袖,没说什么,同令窈道“我乏了,想要歇息,你们早些回去,明日辰时一刻再过来。” 穆辰良松口气。 孟铎开口送客,令窈只好同穆辰良往外。 令窈睡软了,腿也软,鬓鸦还没来接她,她又不想让山阳背。 穆辰良自告奋勇“我背你回去,你枕着我的肩睡。” 令窈嫌弃“你的背不够宽,睡得不舒服。” 穆辰良努嘴“那我抱你回去” “你抱得动吗” 穆辰良拍拍臂膀“别说一个你,就是十个你,我也抱得动。” 令窈闷闷不乐。 她实在太想睡觉了。 “事先说好,你若摔了我,从今往后,就不要再到碧纱馆来。” 穆辰良茫然“你不是说好以后绝不冷着我吗,怎能借此机会远着我” 令窈说话都有鼻音“你到底答不答应” 穆辰良立刻点头“答应。” 她这才心安理得张开手“小心伺候我,不准多话,走路要稳实,不要像山阳那样,飘若鬼魅。” 穆辰良瓮声瓮气问“以前是他伺候你吗” “偶尔让他伺候。” 穆辰良将她拦腰抱起,语气霸道“以后别让旁人伺候,就由我来伺候你。” 令窈一双手懒懒挂他身上“你这么喜欢伺候人,干脆去做奴仆好了,做什么富贵少爷。” 穆辰良稳稳当当地抱着她,昂首挺胸,阔步往前“我才不伺候别人,这份殊荣,天底下唯你一份。” 令窈嗤嗤笑,“小心我作践死你。” 穆辰良心口装满欢喜,垂头望她“你尽管放马过来。” 令窈笑几声没了力气,哈欠连连,闭上眼继续睡。 穆辰良想到刚才屋里偷抱她时的慌手慌脚,觉得自己实在是没出息。 芝麻大点的事,他何必做贼心虚。 她又沉沉睡去。 穆辰良凑近唤了声“卿妹妹” 令窈早在梦里吃遍山珍海味,哪听得见他的呼唤。 穆辰良停下脚步。 四周无人。 唯有天上群星似眼,一闪一闪,每一颗都在看着他。 穆辰良重新翻出自己脑海中那个大胆的念头。 光是想想,就已面红耳赤。 穆辰良深呼一口气,心想,反正以后他要娶她。 不知过了多久,夜空下的少年青涩地低下脑袋,颤抖的双唇蜻蜓点水般自小姑娘的面颊掠过。 只敢亲一下,不敢亲第二下。 穆辰良抬头,一颗心狂跳不止,整个人从里到外红透。 原来,同她亲近的感觉,比同她玩耍的感觉,好上千万倍。 他陶醉不已,忽地听到身后一道冷戾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穆辰良僵住。 被人看见了吗 他几乎是瞬间下定决心,若只是奴仆,就只能怪那人命不好了。 穆辰良缓缓回头看。 不是奴仆,是郑嘉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章第 62 章 穆辰良所有的淡定消失不见。 是旁人也好, 偏偏是她兄长。 她同她兄长亲密无间, 被她兄长瞧见他偷亲她,往后他在她兄长面前该如何自处。 若是惹她兄长厌恶, 说不定她也会厌恶他。 穆辰良慌手慌脚,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低下脑袋, 甚至连呼吸都屏住,紧张得找不到北。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轮椅碾过地上的树叶,每一声都格外令人心惊, 最终他听到郑嘉和寒冷如冰的声音再次响起“穆少爷。” 穆辰良声音结巴“二二表哥。” 郑嘉和开门见山,伸出手“给我。” “什么” “卿卿。” 两人说话声音极轻,纵使此刻气氛尴尬窘迫, 两人仍然极有默契地达成一致想法不能吵醒她。 穆辰良舍不得放开令窈,他好不容易伺候她一回,软香温玉在怀,离碧纱馆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才刚抱起她, 怎能就此将她拱手让人。 穆辰良鼓起勇气,小声嘟嚷“不行。” 郑嘉和声音陡然变调, 语气里仅剩的一丝克制全然消失不见“我说了,给我。” 穆辰良咬了咬嘴唇,尝试着讨好郑嘉和, 连称呼中的表字都去掉, 学令窈亲昵语气“二哥哥, 你腿脚不便,还是让我来罢。” 他心中安慰自己,郑嘉和待人素来温和有礼,或许不会与他计较。 如此一想,胆子又大许多,添上句“二哥哥,求求你了。” 回应他的却只有一声冷笑。 融融夜色中,郑嘉和肃杀深黯的眼神犹如利刃刺过来,穆辰良惊愣,以为是自己看错。 郑府清癯病弱的二公子,最是与人为善,旁人同他往来,再无理取闹的人,到他面前,也不得被他折服。眼前整个人,并不是他印象中的郑嘉和。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在他眼里窥出了杀意。 “我自己的妹妹,我自己抱回去,无需劳烦外人。” “可是” 穆辰良试图争取,郑嘉和却没有给他机会。 郑嘉和故意弄出声音唤醒令窈“卿卿。” 令窈浑身一颤,从梦里睁开眼,睡眼惺忪,望见郑嘉和在面前,以为自己仍在梦中,意识不太清醒,奶声奶气“哥哥” 郑嘉和张开臂膀“卿卿,哥哥抱你回去,好不好” 令窈早已睡迷糊,哪还分得清梦境现实,伸手就要回应郑嘉和,无奈被人紧紧扣住,她挣不开,梦里带出来的小性子即刻发作“穆辰良,你混账,快放开我,我要去哥哥那。” 穆辰良委屈至极。 他怎么也没想到,郑嘉和宁愿吵醒令窈,也不让他抱她回去。 坚持了一会,怕她扭着扭着摔下去,穆辰良只得将令窈交到郑嘉和手边。 小姑娘以相同的姿势埋进别人怀中,那双纤细白嫩的小手前一刻还挂在他脖颈上,此刻却娇娇软软圈着另一人。 穆辰良垂头丧气,乌黑大眼委屈巴巴盯着令窈。 郑嘉和单手托住令窈细腰,另一手拿出巾帕,轻轻擦拭她的侧脸肌肤。 令窈好奇问“哥哥,你在作甚” 郑嘉和指间动作温柔“有脏东西,我替你擦掉。” 穆辰良一张脸涨红。 哪有什么脏东西,只是被他偷偷亲过一下而已。 郑嘉和抬眼看向穆辰良“穆少爷,你过来。” 穆辰良急忙俯下身。 郑嘉和贴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字,凝重寒戾“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这个道理,穆少爷不会不懂。” 说的是他偷亲她一事。 穆辰良心中愧疚,咬了咬嘴唇,噤声无言。 郑嘉和抱住令窈,转过轮椅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身后再无穆辰良的影子,郑嘉和开口道“好了,睁开眼罢。” 令窈眯开一条眼缝。 她原本是睡迷糊了,同穆辰良别扭几下,逐渐清醒过来,此时窝在郑嘉和怀里,嗅他身上熟悉的兰香,意识更加清明。 郑嘉和腿脚不便,她既然已经发醒,就该自觉走路,而不是继续让他抱着。 可是她天性懒惰,不愿走路,即便毫无睡意,也不想从郑嘉和怀中离开。 令窈假装自己被睡意困住,蹭蹭他,往他袍间埋得更深,呓语“哥哥,让我再睡会。” 郑嘉和停在一株花树前。 花树盛放,莹白似雪。风一吹过,花瓣飒飒洒落。 他伸手替她拂去眉心花瓣“你已无睡意,何必装睡。” 令窈被戳穿,不甘不愿地睁开眼望他“哥哥好无情,早知让穆辰良送我回去,免我双足受累。” 她无可奈何,作势就要从他怀中起身,脑袋刚抬起,就被摁回去。 郑嘉和揉揉她脸蛋,语气宠溺“我何时说要让你自己走回去” 令窈装模作样挣了挣,做出懂事乖巧的样子来,说“哥哥不嫌累吗” “不累。” “这把轮椅坐得住两个人吗” “坐得住。” 话说到这份上,令窈不再推三阻四,重新搂住郑嘉和脖子“这可是哥哥自己要来的苦差事,就算力不从心,也不能反悔。” “嗯。” 令窈开心地欣赏满目花树盛景,她往后仰了仰脖颈,郑嘉和及时托住她的脑袋。 她乌灵灵的眼瞳有繁星闪烁,花瓣旋舞,以及,一个白玉无瑕的郑嘉和。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轻轻抵上他的下颔,顺着他干净利落的侧脸线条抚过。 这样好的郑嘉和,不知道上辈子便宜了谁。 换做旁的男子,定会三妻四妾,可郑嘉和不会。他挑剔得很,若是娶妻,定会守着那个人过一辈子。 他一生中最落魄无助的时间全都给了她,或许在她死后,他会对自己的娘子感慨,庆幸她死得早,不然有她这样一位娇纵的小姑子,定会闹得他家宅不宁。 她自小骑在他头上,要让她对他的娘子低头,她定是不肯的。 令窈想了想,觉得不对 若她前世活着,或许她压根不会允许他娶妻。 她深知自己劣根难改,即便被人毒死,得了这样一个大的教训,再世为人,也没想过要谨慎度日。如果前世她继续活下去,新皇要娶她,只怕她尾巴都要翘上天,定会更加肆意妄为。 她知道自己的本钱在哪。郑嘉和在她死前哭得伤心,她能做皇后还好,不做皇后,她定在他的将军府赖一辈子。 一山不容二虎,将军府有她,就不能再有主母。 令窈甚至想象得到她霸占将军府在府里横行霸道的模样,那样的情形,她光是想一想,都为自己脸红。 她鄙夷自己,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无耻的地痞流氓了。 郑嘉和见她神思游离,问“卿卿在想什么” 令窈脱口而出“在想你不得不纵着我的样子。” 郑嘉和一愣,眸中溢出温柔笑意“只有纵着你,没有不得不。” 令窈收起对前世死后的幻想,脑袋偏过去,贴在他心口处,低语“你现在会,以后未必。” “以后也会,我待卿卿,始终如一。” 郑嘉和的声音很轻,三句话,十二个字,听得她耳朵发痒,心头酥麻。 令窈莫名有些感伤“以后我嫁人,哥哥娶妻,只怕哥哥不会再记得今日之言。” 郑嘉和语气异常坚决“会。”他又问“卿卿想嫁谁” 令窈摇摇头。 嫁娶之事,是她再世为人之初最在意的一件事,如今却不在乎了。 她可怜兮兮问他“若我嫁不出去,又或是不想嫁人,哥哥养我一辈子吗” 郑嘉和柔声答“卿卿想怎样都行。” 她心中高兴,想到他曾说过要带她看遍万里山河,前世不信,隔了一世才愿相信。 令窈一不小心将真心话告诉他“我常听先生说,自己不认命,就只能让别人认命了,哥哥愿意为我认命吗” 郑嘉和道“愿意。” 明知他只是讨她欢心,世事无常,以后怎样,谁也说不好。可她就是乐意听。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听过好话,博得一时欢愉,也就够了。 令窈小心翼翼回抱他,郑嘉和的怀抱温暖舒适,别说旁的女子,就连郑令婉,她都不愿同她分享。 待她及笄,便要同他分男女大防,再也不能享受他今日的温柔。 郑嘉和揉揉她皱起的眉头,问“怎么了” 她拿大逆不道的话问他“世人为何设下如此多的礼法” 郑嘉和轻声笑“不知道。” “人赤条条来到世上,死了也是赤条条而去,难道那些礼法还能跟到地府去不成既然生而为人,就该无拘无束,怎么快活怎么来,只要无害人之心,谁都没权利品头论足,不是吗” “是。”他勾起红薄的唇,望着她的眼神犹如望一轮清月“卿卿为何突然说出这种话这样的话,是从孟先生那里学到的吗” “因为卿卿心中有许多事想做,这些事冒天下之大不韪,却件件让我快活。”她停顿半刻,答他后面一句“确实是先生所教,不止这一句,他还教过许多句,句句令我心服口服,所以哥哥不能说他坏话。” 郑嘉和沉思,方道“孟先生是天下难得的夫子,有他做你师父,哥哥很放心,怎会说他坏话” 令窈说出深埋在心里的疑惑“之前哥哥做我书童,日日到书轩斋陪我念书,虽然有心隐藏,但是我看得出来,哥哥对先生,既有敬佩之情,又有些许怨言。” 郑嘉和平静回应“我与他往来甚少,相知甚少,谈何怨言” 令窈调侃“哥哥对先生文章的主张甚是熟稔,先生才说一句,哥哥便已知道余下全文,难不成是梦里与先生相会,所以才得这般默契” 郑嘉和含笑,有意转换话头“卿卿,今日为何不让山阳送你,反而让穆少爷送你回去” 提到穆辰良,令窈全然忘了刚才的困惑,当即道“是他自己要伺候我,难道哥哥也要像大伯父那样,对我耳提面命” 郑嘉和捧过她侧到一旁的脸,道“卿卿一碰到穆少爷的事,格外躁动不安呢。” 他擒住她的力道虽轻,但她挣不开,不得不与他对视“哥哥的意思是” “卿卿是不是爱慕他” 他话音平淡,却字字有力,令窈皱眉,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出来,只得无视心中涌出来的奇怪感觉。 她轻声轻气地说“才没有。他总缠着我,上次又救了我,我只能同他好一阵子,以后再远着他。” 郑嘉和忽然又问“卿卿知道什么是爱慕吗” 他没头没脑地抛出这样一句话,令窈觉得好笑,心中生出几分倔强,不想被他看轻,撒谎道“当然。” 郑嘉和没说话。 令窈偷瞥他,窥见他清俊眼睫目光垂落,似在沉思人生大事。 许久。 郑嘉和才开口同她道“卿卿,哥哥不喜欢你同穆少爷亲近。” 他说着话,手指覆上她的侧颊,他用巾帕擦过的地方,他又拿手轻揩一遍。 气氛不太对。 她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他不喜欢她做什么。 换做换他人对她指手画脚,令窈只怕早就发飙,只因面前人是郑嘉和,她几乎想都没想就应下“知道了。” 被郑嘉和明令去做什么的感觉太新奇,她甚至主动问“哥哥,除了穆辰良,你还想让我远着谁” “你三哥哥。” 令窈温热吐息贴到他耳边“三哥哥脚上的伤太蹊跷,是哥哥所为吧所以才让我远着他。” “是,也不是。” “那就是了。”她为自己洞察人心的天赋感到欣慰,“难怪下午他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定是将我和你视同一丘之貉。” 郑嘉和目光柔得能滴出水“孟铎将你教得太过聪明。” 令窈笑道“我本就聪慧,他不过是打通了我的任督六脉而已。” 她担心他争不过郑嘉辞,关切叮嘱“哥哥,无论你想做什么,千万不要伤到自身,一切小心为上。” “嗯。” 兄妹俩说着话进了碧纱馆,馆外对着的廊檐黑瓦上,山阳停驻半刻,直至亲眼看着令窈被鬓鸦接进屋里歇息,他才回去复命。 书轩斋。 孟铎斜卧凉榻,手里捧本书,神态清冷自矜,宽袖翩翩,腰间玉佩流苏垂至地上。 山阳抽过矮杌坐他对面,犹如孩童般捞起流苏,指间环绕,道“她从书轩斋回碧纱馆,已将那条路走过无数次,先生何必派我暗中护送。” 孟铎翻书动作稍稍停滞,很快恢复如常,道“你怎么那么多话。”又问;“穆少爷有做什么奇怪的事吗” 山阳扯谎“没有。” 孟铎抬眸“山阳,你不擅长说谎。” 山阳连一秒都撑不住,当即将穆辰良偷亲令窈的事告诉他。 孟铎丢开书。 山阳愣住,问“先生,你不高兴” “并没有。只是嫌穆辰良太轻浮。” 山阳嘟嚷“先生又不是养女儿,他轻浮与否,干先生何事难道先生教郡主世间百事不够,还要为她择婿主持家事” 孟铎眸光黑沉,微挑眉梢。 山阳咽了咽,立刻改口“先生青年才俊,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女儿,是我口无遮拦,先生莫气。” 他怨自己失言,绞尽脑汁阿谀奉承“旁人七十岁尚能厚着脸皮娶十六岁新嫁娘,一树梨花压海棠,先生今年二十四,最多算黄花菜,啊不对,不是黄花菜,是” 是什么呢有哪种花能形容先生呢 书到用时方恨少,山阳急得满头大汗,干脆抛出一句“先生是花中之王,素有牡丹真国色,先生壮年,如同牡丹红火,压过海棠,情理之中。” 孟铎哭笑不得“越说越乱,你说七十老翁娶娇娘的典故作甚,什么海棠,什么牡丹,我又不是要娶她,你慌什么” 山阳急着为自己的话赎罪“就算要娶,也不是不能,大十二岁而已。” 孟铎敲他额心“我并无娈童之癖。” “待她及笄,先生也才二十七。同先生年纪相当的男子中,已有人娶过两回,新嫁娘比夫君小十几岁,乃是常事。” 孟铎头疼“山阳,你莫要再说了。” 山阳趁势问“先生既然不在意,为何对她如此上心” 孟铎沉默。 半晌,他薄薄两瓣唇吐出三个字“护犊子。” 山阳恍然。 确实如此。 先生最爱护犊子,虽然先生平时清贵,但是对他关心的人,从来都是帮亲不帮理。 山阳不再执着提升自己的拍马屁功夫,专心禀报令窈那边的情况,说到郑嘉和将令窈从穆辰良手里夺过去时,刻意停顿,感慨“二少爷同先生一样,也格外护犊子。” 孟铎笑意神秘“那可未必。” 山阳好奇“难道二少爷对她有私心我瞧着不像啊。” 孟铎耐心道“山阳,你观人察心的本事,得多加练习。这个郑嘉和,隐藏甚深,不但有惊人才学,而且敢与藐视世俗偏见,有趣得很。” 山阳假装自己听懂了,小鸡啄米似点头“先生说得对。” 提到婚事,孟铎想起一事,吩咐“明日你去一趟清河,将我的亲笔信带回去,告诉他们,不得插手郑家的事。” “正是用人之际,若能说服郑家为我们所用,对以后的事大有裨益,就连魏大人也说,郑大姑娘择婿在即,派个旁系子孙上门求亲,若是郑家瞧不上也就算了,若是郑家瞧上了,彼此欢喜。” 孟铎却说“不行,郑家对我们有恩,强行使计拖他家下水,有悖恩义。”他声音放缓,又道;“况且大姑娘是她心爱的姐姐,若她知道我算计大姑娘的婚事,只怕要同我恩断义绝。” 山阳偷笑“先生竟为一个小姑娘畏手畏脚。” 孟铎睨他一眼。 山阳笑着跑开。 孟铎重新拾起枕边的书,拿出夹在书中的两页纸,是令窈与穆辰良今日所作文章。 他先是拿过穆辰良那份,匆匆扫几眼便放下。 又拿起令窈那份,一字一行,细细批改,她鬼灵精怪,文章末有话留给他“先生,卿卿的文章,满朝文武,谁人能敌” 当真是大言不惭。 他该责她谦逊才对,提笔回应,却变成这样一句“卿卿的文章,满朝文武,唯吾一人能敌。“ 五月,春日被夏日取代,和煦春光变成灼热烈阳。 郑府热闹至极。 临安城内,有适婚男子的人家,除南家华家外,其他皆上门相看求亲。 郑令佳相貌气质俱佳,父母和顺,祖母家又是名门王氏,加上郑大老爷官路亨通,这桩婚事,若能相成,便是上好的姻缘。 郑大老爷忙前忙后,选出几个中意人选,拿了庚帖到大奶奶面前,与大奶奶商议女婿人选。 大奶奶接过庚帖,并未急着翻看,而是问“这上头的人,佳姐见过吗” 郑大老爷指了两个名字“这几个,年初卿卿生辰宴上来过,另外几个,应该没有见过。” 大奶奶丢开庚帖“不看了。” 郑大老爷愣住,“为何不看” 大奶奶语重心长同他道“我们家,虽是富贵之家,但算不上权贵之家,权贵之家的女儿选亲,为家族利益,大多都是盲婚盲嫁,再有就是那等穷苦人家,迫于生计,也只能盲婚盲嫁,可我们佳姐为何要盲婚盲嫁” 郑大老爷皱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何不可” 大奶奶“业成,当年王家择婿,因着姐姐嫁了穆家做续弦,我才得以免去背负家族兴旺的重担,才能凭着自己的心意,在求亲的一众人里,选中你做我的夫婿。” 郑大老爷回忆旧事,一时有些发怔。 大奶奶道“业成,就让佳姐自己做决定罢。我不求她嫁入高门,只求她顺遂一生。” 郑大老爷嘟嚷“我不给她选,她自己怎么选设个比武招亲的大台广招夫婿” 大奶奶无声。 郑大老爷见她生气,不动声色覆上她的手,“我听你的便是。” 大奶奶推开他的手,转过头揉揉眼泪。 郑大老爷小心翼翼揽住她肩头“你莫要生气,我是她父亲,怎会害她” 大奶奶眼圈更红“你还得当年宁家的事吗业成,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郑大老爷垂下目光。 当年的事,他自然记得,三弟妹娘家人犯浑,算计令佳婚事。 他那时仍未走出丧子阴影,对令佳多有苛待。 郑大老爷鲜少开口认错,因着近年时常被令窈折腾,如今已学会退让“当时是我一时糊涂,说了许多错话,我已知道悔改。” 大奶奶性情温驯,若是平时,并不会与他计较,因着是令佳的婚事,所以格外多心。 郑大老爷咬咬牙,拿起庚帖撕掉“算了,不看了。” 大奶奶拦住他“撕掉作甚。” 郑大老爷委屈道“你不是不喜欢我挑的人吗” 大奶奶欲言又止“你保证,若是佳姐不喜欢你挑的人,你绝不勉强她。” 郑大老爷笑道“我怎敢勉强她我若勉强她,不用你出手,卿卿头一个不饶我。” 大奶奶这才松口气。 最终选了五个,先后将人请进府,名为吃宴,实为择婿。 庚帖名册上只有五个,吃宴的人却有六个。 屏风后。 郑令清将脑袋搭在令窈手臂上,好奇问“四姐姐,外面那个人是谁” 令窈忙着打量今日不请自来的宾客“我也不知道。” 郑令清打趣“怕不是阿姊在外面认识的情郎罢” 令窈捂住她嘴“你胡说什么” 但其实仔细回想,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 阿姊同她说起过一个姓窦的人家,言辞间颇为欣赏,因为阿姊只提过几句,所以她并未放在心上。 此时一想,外面那个姓窦的男子,可不就是阿姊嘴里说起的那个吗 郑令清口鼻全被捂住,快要憋死,张牙舞爪挣扎,动作过大,闹出动静。 令窈只得放开她。 外头大老爷咳出声,同客人道;“家里养的小猫,格外闹腾,五郎莫怪。” 此次来求亲的人,乃是云梦泽的窦家,十二名门之一,他家的公子上门求亲,大老爷笑得嘴都合不拢。 前头那五位郎君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大老爷欣慰地看着窦五郎,越看越顺眼。 令窈心痒难耐,索性躲在屏风后学猫叫,暗示大老爷唤她一起吃宴。 郑令清眨眨眼,也跟着喵喵叫,有意盖过令窈的喵叫声。 大老爷嘴角扯笑,手搭在后背,晃了好几下,示意管家去赶人。 郑令佳先管家一步,走到屏风后,主动挽了令窈的手“四妹妹,一同吃宴罢。” 郑令清撅嘴“那我呢” 令窈推她额头“你只能继续留在此地学猫叫咯。” 郑令清气得跳脚。 宴席间,令窈仔细打量对面的窦家五郎。 此人生得细皮嫩肉,比阿姊大五岁,文气书生的做派,虽比不上穆辰良尊养高楼的贵气,但举手抬足间,颇有世家大族的儒雅风范。 勉强能够入眼。 令窈刚想出声问话,旁边郑令佳搭上她的手背按了按。 令窈一看郑令佳渴望认同的眼神,顿时明白,不再相问。 这是阿姊自己看中的人。 只要阿姊喜欢,她就喜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章第 63 章 一顿宴吃完, 令窈半个字都没说, 跟在郑令佳身后,心甘情愿做她的丫鬟, 为她和窦五郎腾出机会,好让他们独处交谈。 两人在前方漫步, 令窈百无聊赖走在后面。 忽地有谁从身侧拽过她的衣袖,小声唤“卿妹妹。” 穆辰良的脸放大眼前, 她推他“你来作甚,快走开, 莫要惊扰我阿姊。” 穆辰良赖着她“我来陪你。” “不要你陪。” 穆辰良手中揪住一小截云袖,亦步亦趋跟着她“前几日家中来客,你何曾露过面, 今日不但陪着吃宴,而且还随表姐一起同他游园。” 令窈听出他言外之意,重重踩他一脚“穆辰良。” 穆辰良吃痛,脸上却笑着“卿妹妹生气了。” 她懒得理他,继续往前。 穆辰良不敢大意, 连忙哄她“卿妹妹,你再踩我几脚, 消消气。” 令窈佯装聋子。 穆辰良指了指前方的窦五郎,故作严肃“卿妹妹,你想不想知道这位窦家五郎的事” 令窈停下脚步, 被他挑起好奇心。 纠结半刻, 她决定听一听他的情报, 随他同去摘星楼。 结果穆辰良扯了半个时辰,嘴里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 最后他神秘莫测告诉她“总之,我觉得这位窦五郎不是什么好人。” 令窈捶他一拳,转身离开。 窦五郎登门吃宴回去后,第二日便着媒人来郑家下定。 郑大老爷欢天喜地,立马应下。 窦家出手阔绰,聘礼丰厚贵重,给足郑家面子。 郑家嫁长女,结亲对象是云梦泽窦家,天大的喜事,临安城各府人家纷纷上门庆贺。 郑府上下喜气洋洋,郑大老爷兴高采烈,到哪都是笑逐颜开。 郑令佳待嫁闺中,大红嫁衣早已备好,三月后大吉之日出嫁。 “阿姊,窦家定的婚期,是不是有点太急”令窈坐到郑令佳身边,捞过案上的彩线分股,郑令佳指间灵巧,正在结一个红色并鸦色的络子。 听见她这话,郑令佳腾出一只手,从几案锁屉拿出一封书信,递给令窈“你看。” 书信是窦五郎写给郑令佳的,他在信中说,过府下定后,望尽早成亲。 信上极尽爱恋之言,情意浓绵,令窈匆匆掠过,看到信尾所落留柳字样,惊觉这信是初春时所写,并非上次登门拜访后所写。 令窈问“阿姊同他,何时相识” 郑令佳娇羞难当,声音轻得近似于无“去年盛暑,于外祖母家初识。” 令窈又问;“如何相识” 郑令佳回忆往事,神色羞涩“那天,我与外祖母家的小表妹相约出游,在青石峰赏石,山上有一座极为灵验的寺庙,我想为外祖母祈福,小表妹嫌累不肯去,我只好让她在半山腰凉亭等,带着红樱前往山顶寺庙。” 令窈听得入神,“然后呢” “说来丢人,山路崎岖,暑气炎热,下山时我无力前行,红樱寻轿夫迟迟未归,我自己逞强行了几步,差点从山上摔下去。还好有人及时搭救,背我下山,当时我头昏脑胀,眼前一片黑,他将我背到凉亭,守了许久,小表妹刚一找来,那人便离开了。我连他样子都没看清,只记得他腰间有一枚青峰寺的平安玉符。” 令窈几乎立马猜到后面的故事“那人是窦家五郎” 郑令佳点点头“他来王家做客,我看到他腰间挂着青峰寺的平安玉符,便多问了一句,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与我同日出游至青峰寺祈福,因我当时戴着面纱,他不便窥我面貌,所以才没认出来。” 令窈玩笑道“原来阿姊嫁他,为报救命之恩” 郑令佳脸红“并不是,最初只是感激他。” 令窈追问“谁先有意” 郑令佳声如蚊呐“是他。” 令窈抚掌“青峰寺的菩萨果然灵验,阿姊拜完就拣到一位夫君,改日我也得去拜拜。” 郑令佳好奇“卿卿想求菩萨什么” 令窈扑到她耳边“求菩萨保佑阿姊幸福美满,与夫君白头偕老。” 郑令佳抱住她笑,既害羞又期盼。 至七月,离成亲之日只隔一月,窦家忽然闹出一桩丑事。 流言四起,说窦府一位公子与人私奔未果,藏娇府外,娇妾已有八个月身孕,只待正妻过门之日,同日抬进府做贵妾,双喜临门。 众人纷纷猜测到底是窦府哪位公子做出这种荒唐事,又猜是哪户人家为攀窦府门第,竟肯将女儿嫁过去受这等奇耻大辱。 窦府公子中统共就三位适婚男子,其中一位前不久刚来过临安。 临安城好事将近的人家,除了郑府,再无别家。 郑大老爷怒不可遏,严斥传谣之人,当日回府便写信给窦家,询问此事真假。 结果窦府竟回信说此事为真,言辞中暗指郑家事先并未询问,央郑家宽宏大量,望郑令佳容下姬妾和姬妾肚子里的孩子。 郑大老爷两眼一黑,气得吐血昏迷。 “我不信。”郑令佳面色苍白,“窦郎为人正直,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大奶奶哭得泣不成声,将窦府的信拿给她看。 看完信,郑令佳牙齿打颤,眼泪在眸中打转。 许久。 郑令佳强撑着站起来“娘,我想一个人待会。” 大奶奶忧心忡忡“总得有人在跟前陪着你。” “不用。” 大奶奶痛心疾首“佳姐,你哭出来罢,莫要强忍着。” 郑令佳双手掐进肉里,面上不见一颗泪“母亲不必为我忧心,我很好。” 大奶奶被她的样子吓到,不敢耽误,立马让雀织去碧纱馆找令窈过来陪郑令佳。 令窈这几日待在府里,并未出府,不知道城内的风言风语,迈进大奶奶屋里,以为郑令佳找她说夜话,特意带了几本话本并新得的小玩意。 “阿姊”她咦一声,走到郑令佳跟前“阿姊,你眼睛怎么红了” 郑令佳苦涩遮掩“风沙迷了眼。” 令窈察觉不对劲,皱眉“阿姊,发生什么事了吗” 郑令佳摇摇头, 道“无事发生。” 这一夜,令窈宿在郑令佳屋里。半夜发醒,她发现郑令佳提笔坐在灯下写字。 令窈揉揉睡眼,问“阿姊,这么晚了,你怎地还不睡” 郑令佳答“写完这封信就睡。” “又是给窦五郎的书信” “是。” 令窈不便打扰她,知趣躺回去,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郑令佳不见了。 大奶奶冲进来“卿卿,佳姐呢” 令窈这才知道窦家的事。 郑府上下乱作一团。 府外。 郑令佳打扮成丫鬟的模样,一人独行,手里一封退婚信。 她脚步踉跄来到河岸码头,站在码头边犹豫不决。 云梦泽离临安不远,一日水程即可到达。 她第一次将真心托付出去,想要亲自问一问,那人究竟是无意辜负,还是有意诓骗。 码头上皆是粗犷的船夫轿夫,见到娇滴滴的姑娘,免不得多看几眼。 她将脑袋埋下,脸遮得严严实实。 站了许久,脚都发麻,最终没踏出去。 她不敢也不能够。 郑令佳因为窦五郎的事深受打击,加之一夜未眠,此时走在路上,神思恍惚,险些被马车撞倒。 一双大手及时拽住她。 手的主人有张坚毅英锐的脸,他直呼她的姓氏“郑大姑娘。” 郑令佳一怔。 这人她见过,是那日卿卿生辰宴上送黄金做贺礼的男子。 “姜将军。” 姜槐序剑眉入鬓,一身明光甲凛冽威仪,腰间带刀,问“郑大姑娘,你怎地一人在外” 郑令佳紧抿嘴唇。 姜槐序想起昨日巡城时听到的流言,再一看郑令佳此时神态,顿时领悟。 “我正好要去府上拜访,还请大姑娘为我指路。” 郑令佳明白他的好意,细声细气说“多谢将军,我自己能回去。” 姜槐序高大的身影挡住她。 郑令佳皱眉望他。 姜槐序牵过骏马,语气不容抗拒“上马。” 郑府,郑大老爷和大奶奶急得团团转,管家回禀“人手都派出去了,大姑娘是从东边小门走的,身边没带人,应该走不远。” 大奶奶哭倒在郑大老爷怀里“业成,佳姐她会不会” 郑大老爷嘴唇颤抖“你莫要多想,佳姐绝不可能做傻事。” 大奶奶眼泪簌簌往下掉“若是佳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郑大老爷咳得身体都站不住,自责懊恼“是我糊涂,昨日不该让你将窦家的信拿给她看,她如何受得住” 大奶奶哭得更厉害。 忽然婢子进屋报喜“大姑娘回来了” 大老爷一愣,朝屋外奔去“佳姐” 郑令佳安然无恙,大奶奶松口气,冲过去紧紧抱住郑令佳,啜泣“我的儿,你到底去哪了。” 郑令佳愧疚哽咽“是女儿任性,累爹娘担心。” 大老爷偷偷擦去眼角泪水,强装镇定,吩咐管家将派出去的人召回来。 管家提醒“前厅有位姜将军,老爷要去见见吗” 郑令佳不敢看大老爷,低声说“我在路上偶尔遇见姜将军。” 大老爷明了。 难怪佳姐这么快回府,原来是有人及时阻拦。 大老爷到前厅谢姜槐序“多谢姜将军出手,今日之恩,郑某铭记于心。” 姜槐序“我没做什么,大姑娘本就准备回府,是我多管闲事,非要送她回来。” 大老爷苦笑“今天的事” 姜槐序抱拳“大相公放心,我今天谁都没遇见。” 大老爷再次感激言谢。 姜槐序仍坐着,没有离去的意思。 大老爷急着处理府里的糟心事,索性直接问“将军还有事吗” 姜槐序一只手搭上腰间玉袋,指尖捏住玉袋里一只金摺丝葫芦耳环。 是郑令佳回府时不小心掉到地上的,她伤心欲绝,并未察觉。 大老爷“将军” 姜槐序松开手指,耳环重新落回玉袋中。 他收起玉袋,起身作平揖“姜某告辞。” 大奶奶院子里,寂静无声。 屋里就只令窈和郑令佳。 令窈坐在榻边守着郑令佳。 郑令佳面容疲倦,已然入睡。从昨天得知消起,她强忍着没掉一颗泪,直到此刻梦中松懈,泪水涌出眼角。 令窈伸手替她擦去泪珠,听她喃喃呓语,含糊不清的几个字,她问“为何要骗我。” 令窈呼吸一窒。 半晌,她轻轻掰开郑令佳手里紧攥不放的书信。 那封书信,皱得不成样。 是郑令佳半夜写就的退婚信。 令窈拿着信出了屋子,吩咐鬓鸦“将舅舅赐给我的那把匕首翻出来,告诉下面的人,准备好全副郡主仪仗,我要出门一趟。” 鬓鸦愣住“要去哪里” 令窈面无表情“云梦泽窦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章第 64 章 郑令佳归来这夜, 郑大老爷与大奶奶彻夜长谈。 郑大老爷恨得咬牙切齿“窦家欺人太甚。这门婚事, 就此作罢。” 大奶奶抹眼泪“即便退婚,也无法抵消他家对我女儿的伤害, 我真恨不能” 郑大老爷紧握她手“我何尝不想,是我无用, 竟让佳姐遭人羞辱。” 大奶奶叹口气“万幸发现及时,若是嫁过去之后才知道有这样一桩事, 那真是哎,如今我什么都不想, 只想尽早让我们佳姐从这场闹剧里脱身。” 郑大老爷沉思“我们派人前去退婚,窦家定百般阻挠,若是处理不当, 即便退婚成功,也会惹一身腥。” 大奶奶捶案“他们家做出这样的事,难不成我们还得顾忌他家天理何在” 许久,郑大老爷方道“不是顾忌他家,而是要为佳姐考虑, 若是窦家拿她与窦五郎从前的情分污蔑佳姐,我们百口莫辩。” 大奶奶更加悲戚。 大家族的事, 牵一发动全身,莫说郑家,便是她母家王家, 也无儿郎敢为此事闯窦家。 大奶奶和大老爷正在为退婚的事发愁, 次日一早, 管家急匆匆来报“大事不好,郡主出门了。” 大老爷一夜未睡,愁云满面,问“卿卿出门而已,你慌成这样作甚。” 管家“郡主摆了仪仗,前往云梦泽。” 大老爷和大奶奶愣住。 是了,还有卿卿。 整个临安城,也只有卿卿敢为佳姐闯窦家。 书轩斋。 山阳将令窈前往云梦泽的事告知孟铎“已走半个时辰。” 孟铎随手捞过一件月白色外衣披上,皱眉问“没人拦住她吗” “谁拦得住”山阳捧了玫瑰酥递过去“当初窦家来下定,先生既让我去查窦家的事,又让我将探到的丑事抖出来,就该料到,郡主誓必不会轻饶那个窦家五郎。” 孟铎下榻趿鞋。 山阳轻声呢喃“先生越来越喜欢管别人的家事,不但为一个郑令窈尽心竭力,还要将她身边的人也护进来。” 孟铎“你一个人蹲在那嘀咕什么” 山阳“没什么。” 孟铎走至窗边,望一眼虾青色蒙蒙亮的天,吩咐“你现在出发去云梦泽,无论她要做什么,你必须护她周全。” 山阳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问“如果她要我杀人呢” “你听她的便是。” 云梦泽。 窦府门口,守门的小厮被踢倒在地,府门强行打开。 侍卫队火速赶来“来者何人竟敢来窦家捣乱” 此时已是戊时,从临安赶到云梦泽,头顶太阳早就被月亮代替。 夜色茫茫中,窦家侍卫长抬眸去看,望得大红铜门前无数婢女随从成队站立,手举火把,气势如山,摆的是皇家仪仗。 两顶孔雀扇前八个威武驾士抬一顶肩舆,肩舆宝盖垂下轻纱,宝盖四周分别压一只凤凰璎珞。 轻纱后一女子慵懒坐于肩舆之上,仪态万方,金尊玉贵。 女子声音清丽“窦五郎呢让他滚出来。” 侍卫长愣住,问“请问阁下是” 女子撩开轻纱,一张沉鱼落雁的脸露出来,黛眉粉腮,吐出四个字“临安郑府。” 侍卫长将话回禀窦家大老爷。 窦家大老爷惊讶“郑府这么快就派人来了来的是他家哪位公子” 侍卫长“是位姑娘。” 窦家大老爷“姑娘” 屋外又有侍卫赶来回话,神色匆忙“老爷,杀,杀进来了” 窦家大老爷“什么杀不杀的” 侍卫颤抖指着外面“临安郑府的人,杀进来了。” 窦家大老爷惊愕。 窦府火光晃晃,下人们四处逃窜。 府内的侍卫队抵抗不住,一退再退。各房的人半夜惊醒,听见外面的动静,以为府里走水,不敢再睡。 窦大老爷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让他家鸡犬不宁的罪魁祸首,嘴巴张大,一句话都说不出。 前厅当家人才能坐的交椅,被一个外府小姑娘霸占,小姑娘年纪虽轻,盛气凌人。 此时她正把玩手中匕首,似笑非笑同旁边的侍女说“鬓鸦,你瞧瞧,云梦泽虽有一个好地名,却是蛇鼠群居,一群畜生,披上人皮,胡作非为,当真荒唐。” 窦大老爷听得脸上白一阵青一阵。 谁不知道云梦泽三字,就代表着他们窦家。她说云梦泽是蛇鼠群居,摆明羞辱他们窦家。 窦大老爷瞥一眼被人踩在脚下的侍卫长。 区区两个郑家随从,就能让他们窦家训练有素的侍卫队全军覆没,若是再多来几个,还不得灭他们满门。 窦大老爷愤恼之余,胆战心惊,他怎么也没想到,传闻中的宸阳郡主竟会为堂姐上门讨公道。 窦大老爷出声问“郡主到底想怎样” 令窈拿出一份退婚信“我替我阿姊来送这个,顺便拿回她的生辰八字庚。” 窦大老爷往角落里看。 窦五郎的爹娘,窦四老爷和窦四奶奶不得不站出来,窦四老爷道“婚期已近,怎能说退就退” 窦四奶奶“郑大姑娘与我家五郎情投意合,大好姻缘,郡主何必拆散他们若是因为我家五郎身边的姬妾,所以才要退亲,那就更不该了。” 窦四老爷“我们已经同五郎商议,他也是真心喜欢你家阿姊,只要她肯嫁,贵妾的事就此作罢,姬妾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后,不会养在生母身边,而是养在你阿姊身边。” 令窈冷笑“鬓鸦,替我掌他们的嘴。” 窦四奶奶和窦四老爷惊住,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不讲礼数的小辈,夜闯窦府也就罢了,竟还敢让人掌他们的嘴 窦四老爷“你一个晚辈“ 话未说完,被人制住。 山阳和飞南一人逮一个,鬓鸦上前左右开弓,对着窦四夫妻俩啪啪啪几耳光甩过去。 鬓鸦手劲大,几巴掌打完,窦四夫妻俩脸高高肿起,嘴角涔血。 令窈起身,双手负在背后,缓缓踱步,停至窦四夫妻俩面前,夫妻俩跪着,动弹不得。 “就凭你们两个,也配做郡主的长辈”鬓鸦一手扼住一个,强迫他们抬起头仰视令窈“郡主的长辈,是汴梁的兴远圣帝,是临安的郑信安公,你们算个屁。” 窦四老爷求助窦大老爷“大哥你身为当家人,眼睁睁看着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折辱你的亲弟弟弟媳吗” 窦大老爷愁眉紧锁。 说到底,这桩祸事,是四房自作主张引起的。他一早就说过,五郎风流成性,若不严加管教,日后必将酿成大祸。 他的这对弟弟弟媳不但没听进去,还帮着五郎诓骗郑家的大姑娘。 一边是旧爱姬妾,一边是新欢未婚妻,面子里子都想要,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窦大老爷坐回去,吩咐管家将郑令佳的生辰八字庚拿过来。 “郡主,你要的东西已经到手,退婚信我也会收下,此事,是我们窦家对不住你们郑家。” 令窈面容冷漠,抽出匕首“自然是你们窦家对不住我们郑家,做错事就得受惩罚,大老爷,将窦五郎请出来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章第 65 章 窦大老爷无奈, 劝“郡主, 何必咄咄逼人,息事宁人, 才是上策。” “好一个息事宁人,既然大老爷赞我咄咄逼人, 我怎能让大老爷小瞧。” 令窈挥挥手,立刻就有人压着窦家各房的公子姑娘们出来, 个个五花大绑,哪还有半点贵门子弟的样子, 称作阶下囚也不为过。 三七谨记自家少爷的吩咐,一心要为穆辰良争光,方才山阳和飞南在前面做前锋, 他悄悄带着穆家的随从去后院拿人质。 各房的公子姑娘都逮住了,就差一个窦五郎。 三七“郡主,翻遍整个窦府,不见窦五郎的影子。” 窦大老爷急了眼,怒吼“你这样凶狠, 定会累你郑家名声以后谁还敢娶你家姑娘” 令窈回眸冷对“我郑家的事,自有我郑家的人评断, 我郑家的姑娘,嫁鸡嫁狗,好过嫁你窦家偷鸡摸狗之辈。” 窦大老爷气噎。 窦家小辈们瑟瑟发抖, 从出生到现在, 他们何曾受过这种待遇, 被绑了不说,还被迫跪成一排,像是刑场等待行刑的犯人。 而那个掌控生死的刽子手,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 令窈手握刀柄,撩起窦家小辈其中一人的发丝,刀落发断,她轻笑“舅舅赏给我的匕首,果然锋利,不知砍在人脖子上,会有怎样一番趣味。” 窦家公子姑娘们面色苍白,哀嚎声此起彼伏涌向窦大老爷。 窦大老爷倒向椅中。 还能怎样 她端的是郡主之名,拿的是御赐之物,行的是讨伐之事,手段干净利落,肆无忌惮,毫不胆怯。 郑家养的姑娘,比男子还要狠辣。 厅堂呜咽声泣泣,窦大老爷闭上眼,嫌他们丢人。同样是小辈,别人家的小辈,敢拿刀闯龙潭,他家的小辈,只会跪在地上哭泣。 家族兴亡,往后堪忧。 “哭什么都给我闭嘴” 众人噤声。 窦大老爷发话“去城西别馆请五少爷回府,就说家中有大事要与他商议。” 窦四夫妻俩大惊失色,窦四老爷“大哥你这是作甚” 窦大老爷长吁一口气,无可奈何。 为一个五郎,连累窦家其他小辈,不值当。 今夜的事,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解决。他早就看出来,这位宸阳郡主,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半个时辰后。 一辆马车出现在窦府门口。 窦五郎搀扶一位娇丽的女子,女子肚子高高隆起,伏在他肩膀撒娇“五郎,一月后的洞房花烛夜,你必须留在我屋里,不许去别人屋里,哪怕她是正房夫人,你也不能让她踩到我头上。” 窦五郎笑“当然。玉娘,你我相遇在前,我娶她,只为了迎你入府,她性情娴静,绝不会欺负你。” 玉娘委屈“今晚大老爷找你商议大事,说不定就是为她。” 窦五郎捏她一把“我说你为何非要跟着来,原来是吃味。” 府内死寂一般的寂静,从府门一路走过来,不见守夜侍卫,就连婢子小厮也没影。 窦五郎疑惑,问管事“家里人都到哪里去了,庄子上又闹事了” 管事低头不语。 窦五郎不悦,“我问你话” 此时他们已经走过白石甬道,至正堂前的抱厦月台。 “他们都在屋里等你呢。”女子清亮的声音落下。 窦五郎循声望去,台阶上一人负手而立,身影纤细,衣裙翩然。 背着光,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觉此女子身轻如燕,融融月光笼在她身侧,犹如古画仙子。 窦五郎眼睛发光,“小娘子是” 屋内三颗石子同时弹出,分别击中他的膝盖,腹部,额头。 窦五郎没站稳,弯身倒在台阶上。 一只芊芊素手捏住他下巴,月光下女子玉面淡拂,巧笑倩兮,唤“窦五郎,还认得我吗” 窦五郎怔住。 宸阳郡主 正堂。 令窈懒洋洋坐在交椅里,地上跪了一地的窦家人,唯一一个没跪的窦大老爷在她身侧气得跺脚“人已经带来了,你还想怎样,为何不放其他人。” 他说话激动,唾沫差点喷到令窈脸上,飞南及时拿出巾帕挡住。 郑府武功最好的三座铜墙铁壁挡在跟前,再加一个随时准备赏人耳光的鬓鸦,窦大老爷即便想要对令窈做些什么,也不能够。 “大老爷,坐吧。” 窦大老爷被三七请到圈椅里,窦大老爷看着他“我见过你,你是穆家的人” 鬓鸦“管他是谁的人,今天都是我家郡主的人。” 山阳下就将窦五郎和玉娘绑好,坏心思地将两人困在一根绳子上,拍拍灰走回去向令窈复命“好了。” 令窈答窦大老爷刚才的话“贵府家风颓靡,家中小辈德行有失,大老爷身为窦家当家人,管教不严,才造成今日局面,舅舅常说,我身为皇家贵女,忧国忧民乃是分内之事,大老爷家有祸事,我怎能置之不顾就由我来替大老爷分忧罢。” 窦大老爷“你要做什么” 令窈抚掌,命人掰起窦府一众子孙的脑袋,迫使他们朝向正前方“我要让窦家其他人睁大眼看清楚,欺辱我郑家的姑娘,会有怎样的下场。” 地上,窦五郎惊慌失措。 当初在郑府下定时,他就留意过这个宸阳郡主。 雪肤花貌,仙姿玉色,真真是百年难一遇的美人,就是年纪小了些,本想等娶了郑令佳后,几年后召这位堂妹来窦府做客,到时候再一亲芳泽。 哪想得到,她现在就来窦家了,不但来了,而且还将窦家搅得天翻地。 窦五郎不可思议地环视四周,全是郑府的人。 一时间,他竟分不清此刻究竟是在郑府,还是在窦府。 玉娘哭得梨花带雨“五郎,你要娶的女子,是她吗你骗人她根本就不良贤淑静” 令窈拿刀抵上她脸蛋“你就是窦五郎的爱妾” 玉娘颤巍巍嚷“我不是他的爱妾,我是他唯一的心上人。即便你嫁进来,也分不到五郎的爱。” 令窈轻笑,刀尖隔空顺着玉娘的脸蛋往下,一路滑至她凸起的肚子“你的五郎,连为我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玉娘顿时明白,眼前这位,不是郑家大姑娘。 “你姐姐呢让你姐姐自己来她要抢我的五郎,还叫妹妹来威胁人,你今日来此,是不是想让五郎赶走我我告诉你,绝不可能” 窦五郎“玉娘,莫要再哭,小心伤着身子。” 玉娘哭得更厉害。 窦五郎看向令窈“四姑娘,我与玉娘真心相爱,这段旧情,我未曾告诉过令佳,令佳恼我,理所应当,但是恼归恼,大家以后都是一家人,何必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一家人”令窈挑眉,水灵眼眸满是嘲讽“你以为我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窦五郎“不就是为了玉娘的事” “你觉得我阿姊还肯嫁你” 窦五郎一怔,“她嫁进来是原配正妻,为何不肯” 令窈嗤笑。 抬手一挥,匕首自窦五郎面庞划过。 鲜血横飞。 玉娘尖叫“你做什么” 令窈幽冷眼眸无情无绪“他既不要脸,还留着这张脸作甚” 窦五郎吓傻,脸颊温热的血迹顺着下巴滴到地上。 流血的痛楚让他瞬间回过神,眼前这个冰肌玉肤的小姑娘,并非来窦家闹事,她是来要命的。 玉娘哭喊“你别碰他,要杀就杀我,五郎都是为了我,我求求你,不要伤害他。” 窦五郎出声“郡主,我是真心爱慕令佳想要娶她为妻,是玉娘唆使我隐瞒旧情也是她唆使我在成亲之日同时抬她入府做贵妾,她肚子里有我的孩子,我不得不受她胁迫,你且回去告诉令佳,待玉娘生下孩子,我立马就将她赶出去” 玉娘愣住“五郎” 窦五郎见令窈不为所动,生死关头,他只得豁出去“她肚子里的孩子我也不要了,你若不信,我现在就让人灌她毒药” 玉娘脸色惨淡铁青,呆滞呢喃“五郎,你怎能如此待我” 令窈瞧见地上一滩水,转过眸子扫玉娘几眼,旋即吩咐“她要生了,抬进屋,给她找个稳婆罢。” 玉娘被人抬下去,凄惨的声音依旧盘旋“窦五郎你个孬种你负我你怎敢负我” 窦大老爷松口气。 本以为宸阳郡主一怒之下,会杀掉玉娘,不曾想,她竟留有善意。 窦大老爷认为事情已经结束“郡主” 令窈知道他要说什么“她肚子里的孩子无辜,她也不曾伤害过我阿姊,她遇人不淑,所以我不动她。” 窦大老爷听出蹊跷“你” 令窈看向窦五郎“他才是伤害我阿姊的元凶。” 窦五郎听见这话,后背一寒,额间涔出冷汗,惊恐地看着重新朝他而来的小姑娘。 “郡主,求求你,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放过我。” 令窈停在他身侧“真知道错了” 窦五郎猛点头“真的。” “晚了。” 她朝后看,眼神在山阳,飞南,和三七之间游荡,问“你们谁的刀功更胜一筹” 三个人同时抢答“我。” 令窈沉思半晌,道“你们猜拳定输赢。” 山阳胜出。 赢了猜拳的山阳兴致高涨“吩咐吧,要我作甚” 令窈将手里的匕首扔过去,指指窦五郎“阉了他。” 众人瞠目结舌。 窦家厅堂。 窦五郎凄厉的惨叫声响起,与内院玉娘分娩的痛骂声一同飘荡在窦府上空。 令窈走下台阶,鬓鸦跟过去。 鬓鸦问“今夜去哪歇息” 令窈抬头望月。 今晚月色皎洁如雪,真漂亮。 她伸个懒腰“回家。” 鬓鸦以为自己听错“现在” 令窈鼓起腮帮子,有些发愁“昨夜先生布下的算学难得很,我得尽早赶回去写完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6章第 66 章 窦家骗婚郑家大姑娘, 结果被郑家四姑娘闯进窦府阉了新郎官的事, 迅速传遍天下。 大街小巷皆在议论,茶馆说书的不再说精怪逸事, 而是改说宸阳郡主领一百家仆勇闯窦家为堂姐讨要公道的事。 宸阳郡主四字,再次成为汴梁人人嘴边绕不开的话。 从前是讨论宸阳郡主又在宫中捉弄了哪个倒霉鬼。 如今是讨论宸阳郡主那夜到底对窦家做了些什么。 汴梁众人感慨, 几年过去,宸阳郡主果然半分未变, 依旧是印象里那个肆无忌惮的小姑娘。只不过小姑娘长大了,喜好由扮鬼变成骟人。 宫中。 太后隐忍不发, 旁敲侧击,暗示皇帝此事的严重性,若不严惩令窈, 无法安人心。 皇帝假装听不懂。 殿前歌舞丝竹声热闹,太后无心欣赏,再一次被皇帝用话敷衍后,太后重重放下酒杯,命人撤掉酒宴。 “都出去, 哀家与圣上有事商议。” 宫婢纷纷退下,嫔妃们也起身离去。 皇子们也都走了, 只剩席座最前方一人未走。太后看过去“太子” 太子端坐席位,他一身乌墨正蟒袍,腰间着金玉大带, 抬手一杯清酒“孙儿想留下陪父皇和皇祖母喝酒。” 太后“待哀家与你父皇谈完要事, 再召你进殿, 可好” 皇帝发话“太子身为一国储君,没有他不能听的要事,留下罢。” 太后蹙眉,思忖半刻,开门见山将话抛出来“哀家要说的事,与临安郑家有关。” 皇帝抿酒。 太后“送她回临安,本是想磨砺她的性子,好叫她安分守己,她倒好,做出这种事,窦家的嫡系子孙,她说骟就骟,既然如此,当年何必送她回临安” 太子立马接过话“那就接表妹回宫” 太后噎住,“哀家不是这个意思。” 太子年轻沉静的面庞闪过一抹黯然“皇祖母还在为当年的事怪罪表妹吗” 太后眉头皱得更深“她小小年纪,挑拨离间,我赶她出宫,已属宽容,本就是她有错,谈何怪罪。” 太子张嘴就要辩。 太后摆手“你的说辞,哀家已经听得耳朵生茧,无非是你和老三打架不关她事,并非她挑拨,可无论如何,你们两兄弟的嫌隙因她而起,就算她什么都没做,她也有错。” 太子轻言细语“表妹唯一的错,就是太过讨喜。” “跑到别人家骟人,也讨喜” 太子一愣,抬眸望见太后神色阴沉,大有借窦家之事做文章的意思。 片刻。 太子起身,宽袍舒开,跪在殿上“父皇,儿子自请南下云梦泽,替父皇安抚窦家人心。” 皇帝含笑,并不回应,神情慵懒,缓缓抿一口清酒。 太后见皇帝默不作声,以为他总算将话听进去,沉思该如何重罚令窈,以便稳固他的江山社稷。 太后回头对太子道“她的事,自有你父皇决断,无需你替她求情。” 太子凝眉,提醒“皇祖母,表妹虽任性,但她并非无理取闹之人,您怎知窦家没有错” 太后鲜少被太子顶嘴,太子一向沉默寡言,今日一张嘴说的全是她不爱听的话,太后既无奈又愤恼,不好对着太子发作,只得连连叹气。 “母后,你再叹下去,气都要叹没了。”皇帝幽幽开口,斜睨的眼神抛过去,不怒自威的主君气势不经意流露出来。 太后微怔,旋即怒意四溢“皇帝。” 皇帝挥挥手,示意太子坐回去。 殿前,太子重新端坐。殿上,皇帝懒洋洋半靠龙椅,他并不看太后,漫不经心地喝着酒说着话“母后想听朕对窦家一事的看法,朕现在就告诉母后。” 太后宽心,松口气“你说,该如何罚她” “朕为何要罚卿卿” 太后惊讶“皇帝,为君者” 皇帝“为君者,若不能为所欲为,那还做什么君,不如做街边乞丐,整日仰人鼻息。同样,得圣宠者,若不能挟圣宠,做心中之事,何必再搏圣宠。卿卿是朕最喜爱的孩子,朕怎能辜负她对朕的敬仰。” 太后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间忘了反驳。 长长的嘴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皇帝接住壶里倒出来的酒,酒水沾染他的龙袍,他亦不在乎,招手命内侍拿奏折过来。 厚厚几沓奏折搬到太后面前,皇帝指了奏折让太后看“母后,你猜猜,这些折子,有多少是关于窦家的事” 太后回过神,脱口而出“定是大半。” “母后错了,这里面,没有一本折子是关于窦家的。” 太后不相信,翻过查阅,一本本快速掠过,竟然真的没有人提到窦家的事。就连她让人上的折子,也莫名其妙变成了各地喜报祥瑞之事。 她无意中翻到穆家上的奏折,一本又一本,竟是有意牵头将此事压下去。 太后百思不得其解,纳闷穆家为何管起这种小事,想来想去,只得将由头按到穆郑两府之间的交情上。 皇帝倒打一耙“窦家的事并未掀起波澜,母后为何要生事” 太后哽住。 此事注定不了了之。 半晌。 她召来女官“传哀家的命令,宸阳郡主胡作非为,有悖伦常,着她抄女诫百遍。” 虽不能罚她,但可以让她抄书,以作警示。 太后以退为进,回头对皇帝说“哀家这般处置,皇帝满意了吗” 皇帝眸中压着邪佞顽劣的笑意“母后明知卿卿最烦念书,又怎肯抄书,更何况是抄女诫。” 他抬眸吩咐女官“传朕的话,夏日炎热,赐郡主一车西南甜瓜解暑,并一把绿玉柄的宝石嵌金匕首,以作切瓜取瓢之用。” 太后差点气到昏厥。 皇帝松松衣襟,气定神闲朝殿外而去。 太后在后面喊,声音颤抖“皇帝,难不成你要做昏君” 皇帝脚步未停。 母子俩的争执,一触即燃,殿内气氛紧张,内侍纷纷低下头,屏息以待。 太子悄悄溜出大殿,无意安抚太后,也无意追随皇帝而去。 他拦住方才承接圣旨的女官,将一对金龙戏珠镯托她带去临安,又让女官为令窈画一幅画像带回来。 临安城。 山阳将汴梁来的书信送进书轩斋,孟铎看后,神情释然。 山阳问“是关于郡主的事” “窦家想要联合他家在朝中的势力向皇帝施压,不知怎地,太后也参与进去了。” “那边怎么说” 孟铎打起火折子,将书信丢进案上小鼎焚烧“小事一桩。” “什么小事,还不是先生暗中操纵,所以才能窦家的事压了下去,使得他家百口莫辩。” 孟铎拿起长勾搅了搅鼎里未烧尽的纸“此次的事,穆家也有出力,加上西北那边突然递折子报边陲驱匈之喜,方方面面加在一起,区区一个窦家,也就不值一提了。” 山阳好奇“西北孙家” 孟铎也觉得古怪“他家一年到头才上一个平安折,这次的报喜奏折来得突然,着实蹊跷。” 山阳想起什么,又道“其实先生不做这些,郡主也会安然无恙,她自有她的皇帝舅舅保她。” 孟铎睨他“那日去窦府,玩得开心罢” 山阳答“她当然开心咯。” 孟铎啧声“我问的是你。” 山阳嘻嘻笑“还行。”他摊开双手,盯着看了会,又道“就是脏了手,洗了好多遍,还是觉得恶心,杀人都没这么恶心。” 孟铎笑几声,走出书房,站在门边看院子里令窈正和穆辰良打闹,两个人围着树追着跑。 小姑娘粉腮鼓满“穆辰良,将我的玫瑰酥还给我。” 少年俊眼弯弯笑“卿妹妹追上我,我就还给你。” “不追了” “卿妹妹莫生气,我错了,我喂你吃好不好。” 孟铎长身玉立,山阳搬来杌子坐下,嘴里道;“要是穆少爷见到当日郡主在窦府那副狠样,不知还会不会这般喜爱她。” 孟铎低吟“山阳,女子并非温驯柔软才讨人爱。” 山阳“是是是,先生教出来的徒弟,样样都好。” 院子里令窈的注意力从穆辰良身上转到门边主仆两人,喊“山阳,快过来,我要看你打拳。” 孟铎含笑看向山阳“打拳” 山阳羞赧“就,就那天去窦府,回来的时候,她夸我厉害,说从来不知道我竟有登峰造极的武功,让我打套拳给她看。” “你做了” “我堂堂天下第一血手,怎能为一个小姑娘打拳。”山阳脸更红,声音更轻“要不是飞南和三七与我争风头,我才不打给她看。” “所以还是打了。”孟铎低眉浅笑,示意他过去“你再不过去,她又要攀到你身上画乌龟了。” 山阳哼哼,忸怩起身“还不都是先生惯的” 孟铎目光掠过树下嬉笑叉腰的小姑娘,嘴角不自觉上扬。 他只她一个徒弟,惯了就惯了。 人生本就苦闷,总得看他人欢笑解闷。旁人笑起来不好看,她笑起来,令人心旷神怡,所以更要惯着了。 窦家婚事已退,从前说郑大老爷为攀炎附势,卖女求荣的声音全都消失不见。 郑家的人去外做客也好,招客上门也好,别府的人皆小心待之。就连郑家的婢子在外走动,城内地痞流氓看见,也不敢上前调戏,小心翼翼避着走。 这日,郑令清从外面回来,脸上笑得合不拢嘴,对三奶奶感慨“今日真是畅快” 三奶奶为她擦汗“发生什么事,你这样高兴” 郑令清“我同城北那起子人做诗社,平时她们最爱笑我相貌稚嫩,才学不佳,结果今天一句屁话都没放,我做什么她们应什么,就连我那首四不像的打油诗,也被她们捧为头筹。” 三奶奶递茶给她“定是她们自知平日德行不端,心中反省,所以今日讨你开心。” 郑令清推开茶杯,瞪圆眼睛“才不是,是因为四姐姐,她们怕了,所以今天才对我好” 三奶奶“你四姐姐对窦家做的事,别人怕,也是情理之中。” 郑令清爬到她怀里“娘,四姐姐真厉害,她那天去窦家,怎么不带我去,我要去了,今日在诗社,就能更威风” 三奶奶捂住她嘴“幸好你没去,你要去了,以后谁敢娶你。” 郑令清挣开她的手“娘,你怎么净睁眼说瞎话,有四姐姐在,我若看上谁,谁敢不娶我不娶就骟了他。” 三奶奶笑倒“我的儿,你怎么这么傻,别人只会怕了我郑家的姑娘。” “就是要让他们怕看谁还敢欺负我郑家的姑娘”郑令清两眼闪闪发亮,抚掌“从前我只觉得三哥顶天立地,做起事来说一不二,现在才知道,三哥哥做的那些事算不得什么,四姐姐那才叫顶天立地。” 三奶奶无奈。 郑嘉辞进屋来“清姐,你又在背后嚼什么舌根” 郑令清看都不看他“我在夸四姐姐呢,没说你。” 郑嘉辞撩袍坐下,婢子端来热茶,隔着厚厚巾帕,他接过那杯热茶,茶盖滑过杯沿,慢条斯理品茶。 “前院宁舅舅来了。” 三奶奶听到自家弟弟来了,面露欣喜“他来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郑嘉辞“母亲不必去,宁舅舅此番前来,不是来做客,而是来请罪。” 三奶奶疑惑“请罪” 郑嘉辞神情玩味,看向三奶奶“母亲可还记得几年前,宁家算计佳姐婚事” 三奶奶坐回去,始料未及“不是都过去好几年了吗为了当年那件事,郑家和宁家断了年节往来,难道还不够吗” 郑嘉辞轻笑“是宁舅舅觉得不够,听闻窦家五郎的事,他自己害怕,一早便押宁兴过来负荆请罪。” 三奶奶气煞“没出息。” 郑令清适时出声,问“宁表哥现在在哪” 郑嘉辞放下手边的茶,提起宁兴,眉眼鄙夷“正跪在你大姐姐面前,请她鞭笞呢,你四姐姐也在。” 郑令清眼睛发光。 三奶奶问“你去哪” 郑令清“我去前院帮忙。” 三奶奶宽慰“好孩子,别去惹麻烦。” 郑令清“不麻烦,要是我帮着鞭打宁表哥,说不定许四姐姐一高兴,又会送我许多好东西。” 三奶奶气绝“回来不许去” 前院厅堂。 郑大老爷神情不耐,旁边宁家老爷阿谀奉承,眼睛时不时看向坐在郑令佳旁边的令窈。 地上宁兴瑟缩发抖,夹紧双腿。 “好了,你们回去罢。”郑大老爷没空搁这应对宁家父子。 宁家父子不肯走,宁老爷见大老爷和郑令佳不肯上手,他自己拿起鞭子抽宁兴。 郑大老爷想了想,没阻止,任由宁老爷鞭打宁兴,直到宁兴被打得皮开肉绽,大老爷才缓缓出声,却不是对着宁老爷,而是问令窈“卿卿,你觉得宁老爷嘴里说的旧事,我们需要追究吗” 令窈午睡刚枕下,就被叫到前厅,此刻烦闷困顿“算了吧。” 宁家父子松口气。 郑大老爷送客,令窈陪着郑令佳回屋,两人一张榻上歇下,耳边私语。 郑令佳柔声说“卿卿,你发现没有,最近父亲总是问你要主意。” 令窈侧过身,离她更近,明知故问“你觉得是何原因” “自然是因为我们卿卿聪明过人。” 令窈窝她怀里“阿姊,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郑家大姑娘有一位极其凶悍的堂妹,就连宁家这种断交几年的亲戚都为从前的事上门求饶,以后谁还敢上门求亲你不怕无人娶你吗” 郑令佳神情坚定,搂紧令窈“不怕,阿姊一辈子不嫁,正好赖卿卿一辈子。” 令窈笑得花枝乱颤“大伯和大伯母呢阿姊不要他们了吗” “待阿姊在家中侍奉完父母,就去卿卿的夫家削发做姑子,以后卿卿出嫁,记得为阿姊留意当地的尼姑庵。” 令窈撑起半边身子“阿姊怎能当姑子。” 郑令佳笑道“我做了姑子,法号安宁,吃斋念佛,祝祷卿卿一生顺遂。” 令窈扑到她身上挠痒痒“你做姑子,那个姓姜的怎么办” 郑令佳羞红脸“什么姓姜的。” 令窈“自然是那位姜槐序将军。” 郑令佳撇过脸,细声细气“我做我的姑子,同他无关。” “那他为何三番两次登门拜访”令窈啧声感慨“自从阿姊与窦家退婚后,从前那些个世家子弟,无一人敢上门求亲,就只这个姜槐序,胆子大得很,不怕被骟。” “兴许是可怜我遭人诓骗,差点成为笑话。”郑令佳敛神,眼眸低垂“姜将军心地善良,所以才说出那些话宽慰我。” 令窈问“他说什么了” 郑令佳摇摇头“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让我莫要再为窦家五郎难过。”她起身将拔步床暗格里的书信拿给令窈看“这几日他不在临安,写了信托人带给我。” 令窈打开一看。 字迹潦草,有好几个错字,用词简单,毫无文采,一看就知书信主人肚里笔墨不多。 好在信中之意,诚恳朴实,虽显笨拙,但不失可爱。 令窈嗤嗤笑“真是个俗人,大老远地传信来,就只为告诉你一声,他今天吃得很开心,问你吃什么了。” 郑令佳脸颊晕红。 令窈问“阿姊给他回信了吗” 郑令佳摇头。 “为何不回” 郑令佳不说话。 令窈想到之前郑令佳与窦五郎互通书信的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阿姊心有余悸,情理之中。 “不回就不回吧,他算不得什么人物,阿姊一切随心,怎么高兴怎么来。” 结果郑令佳没回信,写信的人上门要回信了。 要信的态度与众不同,将他在书信中所写过的美食悉数捧至郑府,请郑令佳品尝。 屋里郑令佳同令窈吃着各色美味。 婢子进屋回话“姜将军说,明日他再来,劳烦姑娘辛苦一趟,写信告诉他,今日这些点心里,哪样最好吃。” 令窈笑道“这个姜槐序,他们姜家雇厨娘,何必过问我阿姊的意见,东西是做给他吃的,他自己喜欢不就好了吗,巴巴地跑过来请阿姊帮忙,啧。” 郑令佳脸红得都能滴出血。 半晌。 她将屋里婢子屏退,同令窈说悄悄话“卿卿,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莫要笑话我。” “什么事” 郑令佳难为情,捂住脸“卿卿,还记得我在青峰寺的事吗” “记得。” “我好像认错恩人了。” 令窈这才知道,原来窦家五郎与郑令佳的情缘,并非上天注定,而是那日窦五郎瞧见姜槐序救人,见色起意,故意冒认郑令佳的感激。 “姜槐序为何不站出来” “他不知道那日救的是我。”郑令佳捏住手里的平安玉符“直到前几天,他求了青峰寺的平安玉符赠我,我与他聊起我曾险些跌下山的事,他一时感慨,无意说起当日救人的事,各处细节全都对上,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他知道他是你的恩人吗” “我没有告诉他。” “为何不告诉他” 郑令佳抿抿嘴“我怕。” 令窈不再往下问。 怕是正常的,若是再认错第二回,谁受得住 秋去冬来,十一月,郑家再次迎来喜事。 依旧是郑令佳的婚事。 姜家登门求亲。 姜家除一个姜槐序,再无其他人。他幼时家里穷,年少参军,功名皆由自己血汗换来。他父母死得早,近亲也死得早,就只剩下几门八竿子打不着永远都不会再见面的远门亲戚。 令窈躲在屏风后,看姜槐序铮铮铁骨男儿,立在大老爷面前央求他将女儿嫁他。 他说,他姜家,无论在外在内,永远都只有一个主母。 他不需要子嗣传承家业,家中绝不会纳妾,若是郑令佳不想生养,从外面随便抱一个当做他姜家儿孙也无所谓。 姜家所有的家底都摆上来,事无巨细,请郑大老爷一一看过。 郑大老爷原以为姜槐序草莽出身,即便有战功在身,家底也不会太殷实,没想到姜槐序积蓄丰厚,各处田庄铺子置办齐全,郑令佳嫁过去,即便坐吃山空,也能吃到终老。 郑大老爷请郑令佳出来,悄声问她“愿意嫁他吗” 郑令佳羞红脸,声音虽轻,语气坚定“但凭父亲做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章第 67 章 亲事定下来之后, 姜槐序正式成为郑家的第一位准女婿。 有前车之鉴, 郑大老爷没有急着定成亲的日子,而是在姜槐序下定之前明言“什么时候佳姐愿意同你成亲, 什么时候再定日子。” 姜槐序一口应下。 姊妹兄弟们聚在一起,向郑令佳贺喜。 屋里欢笑声一片。令窈悄悄退出去。 院子里, 姜槐序正站在树下同郑嘉和郑嘉辞两兄弟寒暄。 令窈双手抱肩,倚在门边。 身后有人靠近, 颀长的身影拢住她的“卿妹妹,莫要忧心了。” 不用回头看, 也知道是谁在同她说话,令窈怔怔盯着前方,嘴里道“我才没有忧心。” 穆辰良贴到她耳边, 悄声笑道“卿妹妹不忧心,为何此刻眼神如鹰,盯着姜将军不放” 令窈不理他。 穆辰良低下身子,脑袋乖巧搭在令窈肩上,轻轻蹭她“卿妹妹, 你若想试探姜将军的为人,我陪你一块, 可好” 令窈惊讶他猜人心思的本事“你怎知我想试探他” 穆辰良不动声色勾住她手,笑容明朗得意“你想什么我不知道” 令窈推开他“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树下。 正在和姜槐序聊话的郑嘉和蓦地沉默下来,姜槐序以为是自己说错话, 他性子耿直, 直接问“二郎, 我哪句话惹你不高兴了吗” 旁边郑嘉辞出声“姜兄多虑,我二哥并非因你不悦,他这是吃味了呢。” 姜槐序顺着郑嘉辞的目光看过去。 屋前廊檐,郑家四姑娘正与穆家嫡长孙打闹,两人你追我赶,少男少女之间两小无猜的亲昵,天真热烈,加之两人皆生了副粉雕玉琢的相貌,凑在一起,更觉赏心悦目。 郑嘉辞意有所指,姜槐序却没听出来。 因着令佳的缘故,他对令窈甚是欣赏,大咧咧笑道“以四姑娘的人品相貌,将来婚配,除皇宫凤位,全天下也就只有穆家的嫡长孙能够相配。” 姜槐序说完,回眸一看,郑嘉和双眸紧蹙,比方才更为不悦。 姜槐序想了想,补救自己的失言“当然了,我若有这样一位妹妹,莫说穆家嫡长孙,就是皇后的位子捧上来,我也不能立马认下那人做妹夫。” 郑嘉和没说话。 倒是郑嘉辞笑意沉沉,同姜槐序道“我家四妹妹如珠如宝,怎能轻易嫁人,莫说她现在年纪小,就算她长到二十,只怕我二哥也舍不得将她嫁出去,最好一辈子养在身边,对不对,二哥” 郑嘉和转眸望他。 郑嘉辞眉眼簇笑,不偏不倚地接住他的目光。 姜槐序莫名觉得气氛不对,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将话引到自己身上“看来是我讨人喜欢,所以此番求亲没有遭到你们二位的为难,若是再来一个人要做你们的妹夫,不知会被刁难成什么样子,只怕三头六臂都不够应付。” 廊檐前打闹的身影消失不见。 郑嘉和收回视线,恢复如常神情,淡淡回应“姜兄说笑了。” 姜槐序一笑而过,并不将刚才的事放在心上。 今年的除夕,郑家守岁的人群里多了两位。 一位是姜槐序,他以准女婿的身份登门郑府,同郑令佳一起守岁,丝毫不在乎别人说他有入赘之嫌。 他主动表示,成亲以后,不分姜家郑家,只要郑令佳想,她可以白天住在郑家,晚上再回姜家,逢年过节,也不必两头跑,他就同她在郑家过节,她怎么高兴怎么来。 “你不怕别人笑话你吗”郑令佳见他喝得半醉,终于忍不住上前扶他一把。 暖阁外面,大家嬉笑玩闹,就只一个昏昏欲睡的丫鬟守在帘下。 郑令佳将他安置到暖榻上,姜槐序张着醉红的眼,灼热目光烫在她脸上“我是同你过日子,又不是同别人过日子,只要你不笑话我就成。” 郑令佳脱口而出“你是我夫婿,我怎会笑话你。” 姜槐序反手牵住她,如狮子盯上猎物,诱哄“佳姐,再说一遍,谁是你夫婿。” 郑令佳羞得无地自容。 她无论如何不肯再开口,姜槐序松开手边禁锢,郑令佳缓口气,双肩塌下,才刚松懈,又被人拽进怀里。 郑令佳想挣开,挣不开,手足无措,小声求他“外面好多人,你快放开我。” 姜槐序低下眼望她,声音沙哑“我若不放,你会让你四妹进来骟我吗” 郑令佳咬唇,声如蚊呐“会。” “原来我的佳姐想守活寡。”姜槐序大笑,狠狠吻了吻她的眉心。 郑令佳第一次被男子亲吻面庞,惊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声音结巴“你,你” 姜槐序轻攥她的手放到心口处,渴望的眼神毫不掩饰,喃喃自语“佳姐,究竟何时,你才肯真正嫁我” 郑令佳脑袋垂得更低。 外间。 留在郑家守岁的第二位,此时正伏在熏笼边,睡眼惺忪,两手搁在眼睛上,拉着眼皮不让自己睡着。 令窈坐在熏笼另一边,伸腿踢了踢他“丑死了,别在这作怪,快回你的摘星楼去。” 穆辰良趁势将她的脚连袜带鞋抱进怀里“你陪我回摘星楼,我就回去。” 令窈动弹不得,说话揶揄他“是不是你回穆府,也要我陪着,你才肯回去” 穆辰良笑道“卿妹妹想和我回穆府太好了。” 令窈骂他没皮没脸,拿一旁的孔雀翎拍打他手背。 穆辰良被抽红了手,嘴里也不叫疼,恋恋不舍放开她,将手递到她面前,犹如小孩求糖吃“好痛的,卿妹妹吹口仙气缓缓我的疼。” 令窈鼓足一口气吹过去,啃的瓜子碎屑皮也带到他脸上。 穆辰良懵懵地望她。 令窈无奈,只得抽出巾帕替他擦脸,声音娇软“叫你留在别人家过年,受人白眼还要被人吐唾沫,现在知道其中辛酸了吧明年还是回你自己家守岁。” 穆辰良仰着面,享受她难得的温柔,唇角勾笑“我就不回去。”他为自己找了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正经严肃说“我答应过你,要和你一起试探你未来姐夫的人品,此事未成,我如何能安心回家” 令窈才不上当“你爱回不回,我懒得管你。” 穆辰良见她要走,立马将左边脸凑过去“这边还有,再擦擦。” 令窈仔细看,拿着巾帕擦拭“哪里还有,我怎么没看见” 她一张脸离得近,朱红唇瓣离他咫尺之隔,穆辰良怦怦心跳,出于本能,往前一送。 隔着巾帕,他将他的脸送到了她唇边。 令窈推他“要死” 正好郑嘉和与孟铎踏进屋里,异口同声“怎么了” 令窈跑开“穆辰良他讨厌” 郑嘉和与孟铎皆是困惑,齐齐看向穆辰良。 穆辰良大气不敢出。 不多时。 天空升起烟花,如白昼光明。 令窈在屋外堆雪玩爆竹,早就将刚才不开心的事抛之脑后。 一个隔着巾帕的亲吻而已,又不是她心甘情愿亲上去的。 有什么大不了。 若是她真心想要亲吻他,那才叫糟心呢。 令窈回头看,不知何时,孟铎与郑嘉和又出了屋子,此时正站在屋檐下,两人客气又疏离地聊着话,偶尔朝她颔首示意。屋里穆辰良悄悄探过脑袋,冲她挥手。 令窈不看他,眼神在孟铎与郑嘉和之间游离。 她被迫亲了穆辰良一下,忽地好奇起来,亲吻旁人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要亲吻谁的念头,上辈子没有,这辈子也没有。偶尔吻过小猫小狗,因为它们雪白一团实在可爱,不能不吻。 郑令清追在她身后围着跑,手里拿着雪球,见令窈迟迟没有回击,嘴里嚷“四姐姐,你打我呀,你快打我呀。” 令窈朝她招手“你过来。” 郑令清八字步跑过去“作甚” 令窈皱眉看郑令清,颇为纠结,迟疑道“现在你闭上眼,将脸凑过来让我亲一亲。” 郑令清神色精明“你答应将今年南家的步摇冠送给我,我就让你亲一下。” “好。” 郑令清踮起脚鼓满脸。 令窈快速点了点。 郑令清主动将另外半张脸凑过去,心花怒放“再给你亲一下,换你耳朵上的梅花环。” 令窈走开。 身后郑令清不甘心地嚷“四姐姐,你回来,我不要梅花环了给我牡丹花簪就行” 鬓鸦整理好暖榻出屋来,刚好看见令窈亲近郑令清一幕,跟上令窈脚步“你同她那般亲昵,她定以为有利可图,数月内碧纱馆不得安宁。” “什么了不得的事,她看上的都是破玩意,给她便是。” “你倒大方。” 令窈回眸看她,笑“一亲芳泽,总得付出代价,你若肯让我亲一亲,我将整个碧纱馆都给你。” 鬓鸦笑得直不起腰“来,你快亲。” 令窈往廊檐边靠,目光掠过不远处的三个人。 穆辰良虽轻浮,但只对她一人轻浮,定是同她一样,没有吻过旁人,不知炙热滚烫的亲吻是何感受。 可是先生和二哥哥呢 他们年岁已长,早就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可是,别说娶妻,他们身边连个通房婢子都没有。 令窈想了一会,想不出之所以然。 或许,不拘儿女情长的人皆是相似的,无需那份羁绊,所以从不在女子身上花费心思。 年后繁忙,令窈又过一岁生日,汴梁来信,东宫那位又讨她一副画像。 几月前刚讨过,现在又讨要一副,她不耐烦,将一副九天玄女像拿给东宫内侍“告诉表哥,我女大十八变,一天一副面孔,每张皆是仙子模样,他要我的画像,不如翻出瑶池仙子图。” 内侍只得撤掉画师,不敢再让她入画。 穆辰良听闻此事,也来找令窈要画像。 他不敢明着要,暗中自己画。 在屋内对着画太明显,他想出法子,她想试探姜槐序的为人,他便叫小厮端着笔墨纸砚,同她外出玩乐时,名为记录姜槐序的一举一动,实则悄悄画她的一颦一笑。 对于试探姜槐序为人这件事,令窈亲力亲为,或命人假装跌倒,看他是否相助,或雇貌美女子接近他,看他是否坐怀不乱。 穆辰良见她小心谨慎,恨不得将姜槐序从里到外剥干净,才肯将姐姐嫁过去。 他心中越发喜爱,更想亲近她。 此时两人如做贼般趴在城墙头,一张猩红大氅隔开风雪,她专心致志地盯着城下拒绝女子投怀送抱的姜槐序。 她嘴里吩咐“不错,再加一笔正字。” 穆辰良乖乖听话,记下一笔,问“往后你为自己择夫婿,也会这般试探吗” 她不回答他,他便自言自语“过了你这关,还得过你舅舅和你二哥那关,天底下能入你眼的人,想必不会有几个。” 他忽地笑起来,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到“还好没有几个,即便有,也争不过我。” 城下姜槐序已经离去,令窈回过神,问“你嘀咕什么” 穆辰良掩饰“在想你阿姊哪天成亲。” 令窈沉默。 纵使她再怎么试探姜槐序,她自己清楚,阿姊与姜槐序成亲,是迟早的事。 前世她没听过姜槐序此人,不知他到底有何能耐,所以才会想要试探他。 如今,就连她这样挑剔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姜槐序确实是良配。 四月十八,大吉之日,郑府嫁女。 临安城十里红妆,声势浩大,众人惊讶于姜槐序的财力,感慨郑家大房家底殷实,嫁妆丰厚,令人咋舌。 郑令佳的嫁妆里,有令窈悄悄添进去的一份。 她将库房里大半宝物及她郡主封地五年的收租折进嫁妆里,又为郑令佳在郊外购置三处园林别院,庆她新婚之喜。 大奶奶同大老爷落泪感慨“便是亲姐妹,也没有卿卿这份情意,你郑家最大的福气,便是得了卿卿做姑娘。” 经过窦家一事,大老爷早已折服“是,夫人说得对。” 姜槐序驻守临安两年,与城中世家并无过多往来,郑大老爷原意为他迎亲队伍添几名相熟人家的郎君,不至于太冷清。结果不用他添,令窈写信请南家世子出面帮忙。 南家是临安城中百年世家,有他家世子为新郎官迎亲打头阵,又有穆家嫡长孙与闻名天下的孟铎做男傧相,场面壮观,近年来前所未有。 郑令佳风光大嫁,拜堂礼成,送入洞房。 宾客如云,热闹震天。 唯独不见一人。 郑嘉和推着轮椅,回到度月轩,在兰花圃里找到令窈。 她见他来,连忙擦掉眼角泪珠,鼻音浓重“哥哥,你怎么回来了。” 郑嘉和弯下身扶她起来“我来找你。” “来找我作甚” “知卿卿伤心,所以赶回来宽慰卿卿。” 令窈鼻头一酸,伏进他怀中,再也忍不住,说出心底话“哥哥,我舍不得阿姊。” 郑嘉和揽住她轻抚后背“她也舍不得你。” 令窈嫌自己自私自利,小孩子心性发作“我不想她嫁人,我想要她永远陪着我。” 郑嘉和轻拭她睫边清泪,缓声说“哥哥会永远陪着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8章第 68 章 令窈哭腔更重, 整个人都埋进去。 郑嘉和不哄她还好, 他一哄,她克制的情绪全都溢出, 浩浩荡荡化作眼泪淌到他手边。 令窈哭得一抽一抽,控诉郑嘉和“哥哥将我当小孩子骗。” 郑嘉和搭在她身上的手往里收紧, 待她回过神,她已被郑嘉和抱得喘不过气。 他的声音不似往日温柔, 言辞间皆是铮铮起誓般的决绝“我怎会骗你,我就算骗尽天下人, 也绝不会骗卿卿。” 令窈张着水气蒙蒙的眼怔怔望他,一时间忘了哭泣。 这个人,这张脸, 这誓言,别人都没有,就只她有。 前世她百般折腾想要征服的人,如今就在她身边,为她低下宁折不屈的姿态, 说尽她想听的话。 他总算肯为她做全天下最好的兄长。 令窈颤颤抚上郑嘉和的衣袍,小小的手掌贴到他心口处。隔着薄薄的绉绸衣料, 他的体温沾到她指尖,她往里戳一下,两下, 玩乐般轻戳着他的心口。 前世穆辰良骂她没良心, 她骂郑嘉和没良心。现在好了, 今生她再也不用骂谁没良心,反正最没良心的那个只能是她。 她现在也不为郑令佳伤心了,郑嘉和来得及时,三言两语和一个拥抱,足以让她将注意力从郑令佳身上转开。 令窈哭过的声音像奶猫挠爪,又软又娇,扬眉对郑嘉和“你再说一遍,要永远陪着谁。” “永远陪着卿卿。” “永远只陪我一个人吗” “嗯。” “那你娶亲生子怎么办,你会有妻子,会有新的家人,你不陪他们吗” 郑嘉和攥住她的手“我不会娶亲生子。” 她破泣为笑“你要做孤家寡人吗” 郑嘉和反问“不是还有卿卿吗有卿卿在,我怎能算是孤家寡人。” 令窈总算开心了,她圈住他的脖颈坐到他膝上。他一双废腿毫无知觉,她却喜欢得紧。 前世她最爱坐在他怀里,坏心思地看他艰难推动轮椅,将她从这边送到那头。只有这种时候,郑嘉和温润如玉的面庞才会浮起狼狈的神情,这狼狈是因她而起,所以她欢喜。 什么男女大防,什么规矩礼节,都见鬼去吧。今生她若能活到百岁,莫说十八,便是百岁她都要同郑嘉和拥抱亲昵。 两人从兰花圃的小路往外,来至院里的空地,郑嘉和知晓她心中恶趣,不用她开口,他主动推着轮椅带她在空地上来回转圈。令窈笑声如铃,喊“再转快点。” 头都转晕,令窈喘着气趴到郑嘉和肩头,得了便宜还卖乖“哥哥真是稚气,竟肯陪我做这么无聊的事。” “卿卿喜欢吗” 令窈伸手搂紧他,毫不吝啬自己的喜爱“喜欢,卿卿就喜欢哥哥稚气的样子。” 郑嘉和一下一下抚过她满头乌丝,眼神宠溺“卿卿喜欢就好。” 令窈闭上眼,浑身懒洋洋,满足地享受郑嘉和的爱怜。她大方赐他最高赞词“你若不是我兄长,我定要同别的女子争夺你,将你抢来做夫婿日日关起来,再不叫别的女子多看你一眼。” 郑嘉和动作一僵。 令窈察觉到他的异样,以为他被她的霸道吓住,她脸上笑意越发狡黠,伸手牵住他的手好让他继续为她抚青丝“怕了吗若有我这样一个爱慕者,哥哥定连门都不敢出。” 她自说自话,丝毫没有在意他眼中灼灼眸光,她将自己视作洪水猛兽逗他“你该庆幸,还好我只是你妹妹。” 他没有回应她。 她刚才哭得累了,眼睛又红又肿,闭上眼就不想再睁开,见他不说话,她也不再说,脑袋搁他肩头,鼻息浅绵,缓缓睡去。 许久。 就在她快要睡过去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郑嘉和的声音,他温热的吐息抵着她的面颊“可你不是” 令窈意识模糊,不是什么郑嘉和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 进入梦乡前最后的一个念头,醒来后忘得一干二净。 没心没肺的人,从不为事烦心,她只记郑嘉和说要一辈子陪她。 鬓鸦感叹“亏得我弄出许多巧处讨你高兴,以为你会因为大姑娘的出嫁闷闷不乐好一阵子,结果不用我为你解心结,你自己已经解开,早知就不费功夫了。” 令窈一声声“好姐姐”地喊,谢她用心良苦。 鬓鸦被她哄着笑出声,坐下长叹一口气“是我自己糊涂,你是最会享乐的一个人,即便掉几颗眼泪,也不会真伤心,莫说是大姑娘出嫁,就算是大家都离你而去,你也会立马找到新人为你当牛做马,逗你喜笑颜开。” 令窈盈盈笑着,并不反驳“确实是这样。” 鬓鸦耻笑,戳她脸蛋“小没良心的。” 令窈伸出一只手仰抚云髻,故作姿态“不小,都快十四了,应该是大没良心的。” 鬓鸦脸都笑酸,连连称是。 屋外有人匆匆而来,高声唤“四妹妹。” 令窈听出是郑嘉木的声音,凑到窗边,从窗棂口往外喊“不准进来,先抖落你身上的泥土再说,莫要脏了我的屋子。” 旁边李太医大汗淋漓,拉过郑嘉木“我都说了,她不会放你进屋,走,先去我屋里换衣裳。” 两人换了干净衣裳,一前一后迈进碧纱馆。 郑嘉木手里拎着篮子,里面装的全是珍贵草药,他献宝一样拿给令窈看“四妹妹,我厉害吗” 令窈往篮子里看一眼,随便拿出几样拿在手里把玩“都给我吗” 郑嘉木立马收回去,藏宝一样藏在怀里“不能给你。” 令窈努努嘴“小气鬼。” 郑嘉木也不在意,他将篮子放好,嘴里念念有词“这些都是拿来救人的,给了你也没用。” 李太医笑着喝茶“你还不清楚你四妹妹的性子就是因为没用,所以她才想要。” 令窈瞪他一眼“你怎么还不回汴梁,天天赖在我这里,你也不嫌羞。” 李太医“之前是谁不肯放我走,现在翻脸不认人” 郑嘉木恭敬为李太医添茶“师父别和四妹妹计较,她口是心非,哪里舍得放师父走。” 令窈招手就要让人赶客。 郑嘉木忙地讨好她“四妹妹莫生气,我和师父怕你闷得无聊,所以特意来找你,问你想不想去翡明,和我们一同游山玩水” 令窈还没回答,旁边李太医插嘴说“不能去翡明,三年一次的翡明总宴在即,我们最好避开,改去临南罢。” 令窈来了兴趣“一个游宴而已,何必避开。” 李太医语气严肃“翡明总宴与你去过的那些宫宴游宴不同,若是误闯,轻则受罚,重则丢命。” 郑嘉木也说“十二名门的集宴,皇家之人也不能入内,四妹妹还是同我们去临南罢。” 令窈皱眉。 他们俩不说还好,说了她就更想去这个翡明总宴了。 她对这个翡明总宴有些许印象,十二名门世家搞出来的幌子,说的好听点是聚贤切磋,其实就是攀比炫耀各家实力。 郑嘉木窥出她想做什么,说“若是穆少爷在,兴许他能带四妹妹入宴。” 李太医连忙添一句“那可未必,翡明总宴不许女子入内。” 令窈郁闷地吃口樱桃。 什么破玩意,还不许女子入内 若是穆辰良在,肯定能带她入宴。 只要她同他说一句,他才不在乎那劳什子规矩,谁若敢说什么,穆辰良发起狂来,说不定连翡明总宴都给掀了。 前世他为她闹过一次,只不过不是翡明总宴。 郑嘉木问令窈“穆少爷什么时候回来” 令窈漫不经心说“不知道。” 但其实她知道。穆辰良给她写了信,他说自己两月后就回。穆家老太爷去世,他不得不回去奔丧。 老太爷去世,穆辰良提了辈分,以后就不是穆家嫡长孙,而是穆家嫡长子了。 李太医和郑嘉木说着去临南的事,令窈一个字都没听,脑子里全是翡明总宴的事。 越是去不了,她越是心痒痒。 第二日找人打听,听闻宴上全是她没见过的新奇把戏和各地美食,既好玩又好吃,令窈心动了。 她提笔写信给穆辰良,让他立马赶回来带她入宴。 一封信写好又撕掉,不是耻于求他,而是不想做无用之功。 穆辰良奔丧呢,怎么可能放下穆家的白事,他若赶回来,定会被人扣上不孝的罪名。 穆辰良羽翼未满,顶了不孝的罪名回来,他们哪还能入宴 令窈放下纸墨,连连叹气。 鬓鸦小心提议“要么问问孟先生” 令窈疑惑“问他作甚” 鬓鸦哇一声,嗤笑“你竟不知道你自己的师父是翡明总宴状元吗” 令窈眨眨眼,她还真不知道。 鬓鸦“当年孟先生在总宴之上,力压十二名门世家所有人,第一次夺状元时,他才十岁,自那之后,翡明总宴状元的位子就一直是先生的了。” 令窈双手绞在一起。 夺翡明总宴状元者,天下闻名,她不缺那个虚名,所以不关心与她无关的事。 她知道孟铎年少成名,但不知道原来他的名气是由此而来。 夜里,令窈去书轩斋上夜课,刻意从山阳嘴里套话“你和先生今年不出门吗” 她难得放软声调同他讲话,山阳警惕地看着她,往后退几步,做好随时飞上树的准备“不出门。” 令窈往前走两步“我记得几年前你和先生出了趟远门,好几个月才回来呢,好像是去什么翡明” 山阳阻止她继续靠近“你是说翡明总宴吧三年前去了,今年不去。” 令窈有些急,一双手搭过去摇他肩膀“为何不去嘛” 山阳如临大敌,冷漠的脸有些慌张“你你你好好说话,别别别撒娇。” 令窈憋笑,有意让他崩溃,越发娇软“好山阳,快跟我说说嘛。” 山阳噌地一下爬上树,迅速之快,令人咋舌。 他金鸡独立树枝间,呼吸总算平缓下来,冲她扮鬼脸“就不告诉你。” 令窈双手叉腰,原形毕露“臭山阳你给我下来” 山阳一动不动。 令窈挽起袖子裤脚,作势就要往树上爬。 山阳紧张了“你你你你你” 令窈露出皓白贝齿“我练过了,爬树不是什么难事,你且等着我逮你。” 她抱住树干刚要脱鞋往上爬,被人从背后揪住。 孟铎清冷的声音落下“不得胡闹。” 令窈回头,尾音拖长“先生” 书案边。 孟铎斜斜一缕视线飘过去,令窈正低头专心研墨。 夏日炎热,她又爱闹,额边发丝沾了汗水,小嘴微微张开呼气。 孟铎绕过书案往外间走。 令窈听见水声淅沥,好奇往那边看“先生要净脸吗我去屋外唤婢子打水。” “不用,我自己来。” 半晌。 孟铎绕过屏风,手里拧过的湿巾帕,他站在她身侧,将巾帕递过去“你额上全是汗,拿这个擦擦,我拿冰块镇过,凉快得很。” 令窈惊讶,笑着打趣他“原来先生打水是为伺候我。” 她放下墨块,想要接过巾帕,一双手伸出来脏兮兮,全是墨渍。 孟铎迟疑半秒,收回巾帕“罢。” 令窈急着用那凉凉的巾帕解暑,“先生给我。” 话音刚落,沾湿的巾帕落到她额间,孟铎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巾帕,细细为她擦拭额面。 黏热的感觉一扫而空,凉爽的感觉取而代之。 令窈忍不住吁口气,舒服地闭上眼,任由孟铎为她擦脸,嘴里不忘恭维他“先生真好。” 孟铎指间动作未停。 她嫌天气燥热,粉黛未施,头上多余的钗簪都没戴,随意一个云髻挽在脑后,松松垮垮的丹碧絳纱裙衬出雪肌凝脂,腰间莫说禁步,就连束腰都不曾绑,只一根细细的丝绸流苏系在细腰上。 风吹进来,吹动她裙摆翩翩,袅袅娜娜。 巾帕自那方小巧下巴蹭过,孟铎有所犹豫,不再往下。 令窈却在这时仰了仰,他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碰到她细长白皙的脖颈。 触手生温,细腻如玉。 她已不是八岁的模样,女子豆蔻年华的美好早已展露出来。 她有着胜过旁人百倍的纯真姿态,这份如白纸般的纯洁与生俱来,以至于连他这样冷漠无情的人都被迷了眼,一直将她当做需要人看护的幼崽。 他一手将她教大,如今她除了有张魅惑人心的脸,还有足以征服领土的智谋。世间万万人,却只有一个郑令窈,正如天下只有一个孟铎,再找不出第二个。 他教出了什么,他自己清楚。 孟铎垂下视线,将巾帕塞进她手心“你自己擦。” 令窈摊手“可我手脏。” 孟铎已经坐回去。 令窈无奈,只好收起等人伺候的作态,跑到外间净手,洗了手,又用水湿了额面,捧几块碎冰拿布包起来,整张脸都贴到冰团上,冻得发出几声怪叫。 孟铎在里面听到,先是问“发生何事” 不等她回答,他回过神,沉声“净会捣怪。” 令窈毫不在意,大大咧咧冲过去。 几年的磨砺,磨掉的是他的锐气,不是她的。 她早就不怕他。 她心系翡明总宴,从后面倚着他坐着的椅背,问“先生,霸占翡明总宴状元位子的感觉如何” 孟铎语气淡淡“没什么感觉。” 令窈耐不住性子,小脑袋搭在他耳边,急哄哄求“先生,你心爱的徒弟想要去翡明总宴开开眼。” 孟铎翻过一页书。 令窈“我知道这个玩意不让女子参宴,我女扮男装,扮作你的随从,好不好” 孟铎还是没说话。 令窈不肯放弃,半蹲下去靠在他身边,张着水眸大眼望他“先生” 孟铎总算放下书。 他面无表情低下视线,水墨般漆黑的眼睛映出她的倒影。 少女唇红齿白,笑如芙蓉花开。 孟铎冷然的神情有所松动,他忽地想抚一抚她光洁的额头,才刚伸出手,她已主动递到他手边。 她抵着他的掌心蹭了蹭“先生,带我去吧。” 孟铎别开眼,不动声色收起眸底怜爱,庆幸她不知她自己蛊惑人心的本事,否则恃宠生娇,根本无人能应付她。 “好。” 令窈惊喜,得了想要的回应,不敢再多待,生怕他反悔,提裙就往外奔“我现在就去准备。” 她跑得跟阵风似的,眨眼间不见踪影。 山阳从树上翻下,自窗户钻进屋里“先生不是说,次次都得头筹,枯燥无味,再也不想去翡明总宴了吗” 地上一根丝绸流苏,是令窈拿来绕发髻的那根。 孟铎拾起,拿在指间摩挲“再去一次。” 山阳提醒“可是先生不是答应他们让出今年状元的位子,由十二名门的人争夺吗” “我不掺和便是。” “你不掺和,郡主未必不掺和,万一郡主看中状元的宝座,想要争夺呢” 孟铎将流苏环绕指尖,轻笑“那就由她争好了。” “先生就不怕她输了哭鼻子她最是要强,若是被别人比下去” 话未说完,孟铎缓声打断,薄唇噙笑“我教出来的徒弟,怎会输给他人是那些世家子弟该惧怕她才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9章第 69 章 八月底, 郑家小辈陆续出游。 马车在后府门等候, 令窈兴奋得连肩舆都不坐,一路从碧纱馆冲出去。 同日出游的还有郑嘉木与李太医, 郑嘉木站在另一辆马车前,指了她身上的随从男装, 好奇问“四妹妹,你怎么穿成这样” “与先生出行, 扮作男子更方便。”令窈心情愉悦,凑到他面前, 显摆自己面上贴的八字胡“我看起来像几岁是不是老气横秋” 郑嘉木轻轻揪了揪她的八字胡,不敢太用力,怕扯下来“你扮随从也就罢了, 怎地还贴胡子” 令窈问他“你快说,我像几岁” 旁边李太医插嘴道“像一百岁” 众人笑倒。 令窈爬上马车就要揪李太医的胡子,李太医大声呼救。 有人喊令窈“卿卿。” 令窈回头一看,是郑嘉和。 她已同他道过别,确定出游那日便已告诉他, 昨天也说过一遍,总共说过好几遍, 他也叮嘱过好几遍,原以为他不会再来送她。 令窈放开李太医“算你走运,我哥哥来了。” 李太医哈哈笑, 冲郑嘉和道“二公子, 也就你能管住她。” 令窈嘟嚷“谁都不能管住我, 要管也是我管他。” 说话间,她已走到郑嘉和面前,郑嘉和伸手勾住她的腰间,轻轻往里一拉,令窈自觉弯下腰,贴到他面前,甜甜地唤“哥哥。” 她细腰如柳,穿上男装扣了金腰带,更显风姿绰约。 她难得穿一次男装,为炫耀自己的英俊倜傥,故作姿态扭了扭,这一细微的动作落入郑嘉和眼中,他忽地觉得手心滚烫,忙地将那只搁在她腰间的手移开,垂下眼眸,不敢再看。 令窈咦一声,伸手触碰郑嘉和的侧脸“哥哥被太阳晒红了脸。” 郑嘉和目光更低“是,日头毒。” 令窈站到太阳那一边,试图用身体为他挡出一片阴凉“暑气熬人,哥哥还是早些回去罢。” “待你出发,我再回去。” 她窈窕纤细的身子哪遮得住阳光,郑嘉和往后退到屋檐阴影里,招手“莫要晒着,卿卿来这边。” 兄妹俩在屋檐下并排坐着。 郑嘉和坐轮椅上,令窈蹲坐地上。其实她更想坐他腿上,外面都是人看着,她怕他害羞被人起哄。 哪有这么纵着妹妹的,旁人定会笑他堂堂男子汉被她一个小姑娘牵制手心。 令窈靠过去,虽然不能当众坐他怀中,但是她倚着他总行吧。 孟铎还没来。她为出发去翡明之宴的事激动,忘记问时间,来早半个时辰。 外面郑嘉木和李太医已经动身,朝她喊话告别。 令窈懒洋洋地挥手,回道“记得给我带礼物,一人一份,谁都不能少,少了就不让你们进家门。” 李太医从马车里探出头,笑她“势利” 马车远走,令窈靠在郑嘉和膝上,脑袋仰面朝上望他。 还好郑嘉和来送她了,否则没有他陪,她要在此等枯等半个时辰,多无趣。 此次出行,她没有带鬓鸦,做随从就要有做随从的样子,怎能让人伺候她,最多也就是让山阳伺候她。她做孟铎的随从,山阳做她的随从,她这个安排很完美。 “待我回来,给哥哥带礼物。” “不要礼物,只要卿卿平安归来。” “又不是上战场,出游而已,当然会平安归来。” 眼前阴影压近,郑嘉和俯身将什么系在她腰间。 她一看,是枚平安符。 城南的平安符最难求,需得提前半月才能求到一枚。她半月前才告诉过他出游的事,他定是刚得知消息就去求了平安符。 令窈捧住平安符的穗子,掩不住心中欢喜,扑上前抱住他“哥哥真好。” 门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咳嗽声。 令窈循声望去。 孟铎宽袍雪白,玉冠无瑕,仙人般的姿态,三分文雅七分冰冷,缓步朝她而来。 她起身奔去,脚下生风“先生。” 郑嘉和怀中一空,呆愣半秒,转过轮椅往后看。 令窈跑太快,脚步没能及时停下,一头扎进孟铎怀中。 她喘着气,仰头望他,言笑晏晏“先生,我盼你许久。” 孟铎没有推开她,扶她站稳,任由她一双手扯住他腰间金鱼袋,他开口说“知你急不可耐,所以早些过来。” 他目光朝前,正好接住郑嘉和投来的视线。 两人颔首示好。 孟铎回眸望令窈“不是不让你透露翡明总宴的事吗” 令窈睁着无辜大眼“我没告诉哥哥呀,他只是来送送我而已。” 山阳赶到,一切打点妥当,即刻便能出发。 令窈迫不及待钻进马车,孟铎在马车前停了停,转身看向郑嘉和“二公子,你若有事交待,此刻便说罢。” 他直截了当,郑嘉和开门见山“翡明总宴,先生带卿卿入宴,实非理智之举。” 孟铎打量的目光探过去,半晌,他道“二公子多虑,此番入宴是否理智,我心中自有定夺。” 车上令窈着急出发,撩开帘子催“先生,快上车,走了。” 孟铎“就来了。” 郑嘉和皱眉“孟先生。” 孟铎双手负背,脚步闲雅,丢下一句“无需忧心,我自会护她周全。” 马车扬起滚滚灰尘。 车上,孟铎伸手将半边身子搁外面的令窈掰回来“别喊了,他听不到的。” 令窈低眸拨弄腰间平安符,细声喃喃“我没想到哥哥会推着轮椅追过来,我怕他摔倒,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孟铎神情淡然“你若舍不得,何必与我同去翡明总宴。” 令窈放开平安符“谁说我舍不得,先生别想找理由反悔,反正翡明总宴我去定了。” 孟铎睨她,小姑娘说变就变,刚才还是一副沮丧难过的模样,眨眼间就已喜笑颜开,咧着净白皓齿,唇边满是明晃晃的笑意。 她赖他身边“先生,你同我说说,翡明总宴的状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孟铎双眸微眯“不是去吃喝玩乐的吗问这个作甚” 令窈抿抿唇,小声说“我就问问。” “就只问问” 令窈点头,撒谎“我仰慕先生,所以才想问一问,以后别人问起,我有话炫耀。” 孟铎假意信她,道“总宴之上,各家拼比,胜者为状元。” “比诗文吗” “不比那种风花月雪的东西。” “那比什么” “天算,棋学,兵法。”他停顿,后一句没有告诉她 后两样以人命为筹,若是输了,便是输命,只不过输的不是参宴者的命,而是宴上棋子的命。 令窈好奇问“先生并非十二名门的人,为何当年能参宴” “十二名门的参宴者,多数是各家成年子孙里的翘楚者,若是家中没有合适人选,便会让门生代替参宴。” “可你当年才十岁。” “但我比他们都厉害。” 令窈笑道“先生一点都不自谦。” “所以教出来的学生也毫无谦虚之心。”孟铎替她黏好胡子,笑问“万一你女扮男装的事露馅,被人围住,出不了翡明,你怕不怕” 令窈笑容灿烂,一双小手攥起他的手“有先生在,卿卿不怕,因为先生粉身碎骨都会护着卿卿,对不对” 她眉眼狡黠,像极一只小狐狸,古灵精怪,装的全是鬼心思,惹人心甘情愿往坑里掉。 孟铎压住眸底笑意,转开视线。 令窈不依不饶往他眼中送,大有不得到回应就不消停的意思。 孟铎只好说了声“对。” 令窈装模作样学话本里的小厮说话“那奴奴这条命,就全托赖官家了。” 孟铎刮她眉心“假。” 令窈越发肆意“奴奴真情真意,只为官家,官家竟不信。” 孟铎啧道“你这样的随从,我可消受不起。” 令窈抱紧他肩膀,端出无赖模样“晚了,受不起也得受。” 孟铎轻笑出声。 路上走了三天,刚好在翡明总宴当天赶到。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令窈穿戴男装后,孟铎替她戴半身帷帽,同山阳一模一样的打扮。 山阳不习惯戴半身帷帽,他别扭得很,同孟铎悄声抱怨“先生,我杀人时都没戴过这玩意。” “因为全天下知道你血手相貌的人,除了我,就只有死人。” 山阳瘪嘴,垂头丧气站回去。 令窈凑过去,从山阳的帷帽下钻过去,笑着看他“山阳,委屈你为我挡住一张俏脸。” 山阳羞红脸,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帷纱,将脸遮得严严实实,不让她靠近。 令窈盯着他看,不一会,她开始学他。 山阳“不准学我。” 她一本正经“我不学你难道学先生吗如今我的身份是随从,我自然得学你走路说话的样子。” 山阳朝孟铎求助“先生,你管管她。” 孟铎在旁边看,一言不发。 山阳无奈,只得束手就擒,任由令窈逮住他“来,让我好好学学。” 今年的翡明总宴,穆家因为家中老太爷去世的缘故,没有派家中公子参宴,而是让府中门生代替。窦家也是如此。 十二大名门中,其他十家皆派出家中子孙参宴。 今年少两家的世家子参宴,孟铎又不在,其他十家野心勃勃,认定此次总宴是让家中子孙扬名的最佳时机。 是以当孟铎出现时,众人措手不及。 “他怎么来了” “不是说今年不来吗” “他在这,我们还比什么” 除十二名门外,像孟铎这种成名已久的人也会来参宴,其中有不少是白发老者,见到孟铎,也会称一句“孟兄。” 此时孟铎被一群人围住,令窈夹在其中,差点被挤扁,还好山阳及时将她拽出。 她才刚松口气,听到孟铎唤她“阿窈,过来。” 令窈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他在喊别人。 山阳推推她“先生喊你。” 令窈愣了愣,乖巧走过去,准备听孟铎吩咐。 孟铎将一块参宴的玉牌系她腰间,对其他人说“今日我不参赛,但我新收的随从机智过人,或许会想参赛,她若参赛,还请各位手下留情。” 他又对她说“阿窈,还不快见过各位大家” 令窈颔首微躬,故作沙哑声音同人问好。 众人松口气。 原来孟铎是来凑热闹的。只要他不参赛,一切好说。 他们打量令窈,见她窄肩细腰,生得娇小,戴着帷帽,看不清相貌,大概是孟铎从路边捡的年轻小子,虽然颇为警备,但并不十分上心。 并非人人都是孟铎,一个随从而已,难不成还能将全场的青年才俊比下去 令窈跟着孟铎入宴。 他们坐在最好的位子之一,令窈看清总宴全貌,心头一震。 如她想象中那样,翡明总宴果然奢靡至极。 连皇家盛宴,也不能与之相比。 令窈心中腹诽,人多力量大,世家们加在一起的财力就是惊人,他们怎么好意思说舅舅铺张浪费,明明他们有过之无不及。 半晌,她看见宴会上有女子出没,指了问孟铎“先生,不是不让女子参宴吗” 孟铎换下她手中的清酒,以茶代之“那些是歌伎与艺子,女子在这里只能有一种身份,便是玩物。” 令窈蹙眉“谁定的规矩” “不知道,或许是约定俗成。” 他见她久久没有说话,从帷帽下递进一枚酥饼“这个甜,你尝尝。” 令窈没接酥饼,视野中全是世家子们逗弄歌伎的轻狂模样,每桌皆有袒露肌肤的女子伴宴,有放荡者,早就沉醉在暖香温玉里。 他们不许女子参宴,却又肆无忌惮在此处狎玩女子。 令窈忽地有些气闷,缓声问“先生,这个翡明总宴的状元,从来都只有男子吗” “对。” 她一早就有入宴参赛的心思,此刻更是熊熊燃起好胜心,问“方才你对别人说,我也许会参赛,若我说我确实想参赛,先生会阻止我吗” “不会。”他斩钉截铁回应她,声音透着期盼“但你需得告诉我,你为何想要参赛。” 她笑道“先生教我的东西,总得有用武之地,今日便是先生试炼我的大好机会。” 他不信“说真话。” 她将心底话告诉他,话语轻飘飘“因为我自大得很,想让他们知道,女子在这里,除了玩物,还有另一种身份。” “是什么” “赢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0章第 70 章 总宴楼阁有四层, 环环相绕, 中间悬空,其中各有奇巧之处。 人们坐在第四层观赛, 头顶是浩瀚蓝天,脚底是茵葱草地。东面有围场供蹴鞠捶丸打马球, 西面一张硕大的鼓,供舞女与琴师在其上作舞奏乐, 南面有碧波大池,以酒灌池, 供人嬉戏。 至于一至三层,分别是天算的曲水流觞,棋赛的天机变, 兵法对阵的血阵。 每局选出胜者,三局连胜者,当选为总宴状元的人。若是没有连胜者,则该次总宴没有状元。而在孟铎之前,总宴的状元之位空悬已久。 最底层的曲水流觞, 有意争夺总宴状元之名的郎君们席地而坐,有说有笑, 互相寒暄。 “古郁苏七郎。” “兰陵夏六郎。” “孤竹叶三。” 出身显赫的世家子们自报家门,至于那些门生,并不吱声, 只安静地坐在一旁。 忽然有人笑问“咦, 穆家今年有丧事, 难道窦家也有么,竟然缺宴。” “他们家去年被宸阳郡主骟了个嫡子,颜面扫地,根本不敢出门,怎会来参宴” 有人讥讽“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窦家胆小如鼠,小小一个宸阳郡主,女流之辈,除了仗着皇家恩宠逞一时之凶外,能有什么能耐” 众人大笑。 石阶有脚步声响起。 大家以为是主持比赛的判士来了,纷纷看过去。 阴影里走出一个戴半身帷帽的少年,青袍红靴,腰间系一流苏玉牌。 少年双手负背,气势如云,缓缓自人群而过,身后一随从,乃是常年跟在孟铎身边的那个。 众人一愣,以为是哪家贵公子来迟。 少年翻过腰间玉牌,露出一个“孟”字表明身份。 在场没有清河孟家,唯有一个寒门出身扬名天下的孟铎。 山阳出声“这是我家先生身边的阿窈,此次替先生出赛。” 方才准备张嘴搭话的人立刻将嘴闭上,原来不是什么世家子,而是个小随从。 有势利者,误将少年认作是同他们一样锦衣玉食养出来的青年才俊,羞于承认被少年的姿态诓骗,开口嘲笑“孟铎先生的大名,我们如雷贯耳,只是不知他的小随从有什么本事,能与我们坐在一起” 有人附和“怕不是娈童吧” 众人哄笑。 少年款款落座,坐姿闲雅,对于众人的嘲弄声毫不在意,招手同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 半晌,那个名唤山阳的侍从声音洪亮,将少年的话代为转述“我有什么本事,诸位稍后就知。” 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随从 众人目光鄙夷,讥讽的笑声更为肆意。 孟铎的名声,只怕要毁在这个小随从身上 半个时辰后,随着比赛的进行,众人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曲水流觞,顾名思义,大家围坐在泉水边,取漂浮水面的羽觞,羽觞中盛的不是酒,而是竹签,答出竹签上的天算题,以取觞最多者为胜者。若是故意抢占羽觞不答者,立刻驱出总宴。 众人惊讶地看向少年手边的羽觞,其数量之多,比他们每个人的羽觞加在一起还要多。 除孟铎之外,怎么可能有人连答得这么快 有人终于忍不住喊话“他故意抢占羽觞逐他出宴” 少年丝毫不受影响,慢悠悠勾住水面最后一杯羽觞,取出其中竹签,掐指一算,在纸上写下答案。 判士一一查看答案,宣布“这位小公子并未故意抢占羽觞。” “不可能” 判士将竹签与写着答案的澄纸一一摊开,供众人传阅。 全对,无一处差错。 众人愣住。 判士准备公布此局赢家“曲水流觞胜者” 一时间竟忘了问该如何称呼。 少年同山阳说了几句话,山阳代为传话“既然是替先生参赛,就称孟家阿窈罢。” 判士重复“曲水流觞胜者,孟家阿窈。” 不等大家贺喜,少年早已起身,拂袖而去,直奔第二层的天机变。 今年的天机变,先解残棋,能解残棋者,再互相对弈,拼出赢家。 与曲水流觞的雅致不同,天机变无情得很,要解残棋,需得有人命做棋筹,三条人命为限,解错一子,死一人,死完了也就没有资格再继续。 其他人已经输了曲水流觞局,注定与今年的状元之位无缘,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更加不想让别人拿到状元之位,纷纷从一层涌至二层。 总宴的妙处就在此处,输了也能继续参加,做不了状元,那就做绊脚石。 大家在人群中找寻刚才的少年,发现少年竟躲在角落里与同为随从的山阳说悄悄话。 “人命押棋” “莫要担心,先生已替你准备好。” 令窈顺着山阳指的方向看去,楼阁高处有三人被绑了手脚,挂在半空,同其他世家公子的押棋并排而列。 山阳道“他们便是你的棋筹。” 令窈皱眉“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先生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参赛要以人命为筹” “他们皆是罪大恶极的死囚,算不得人。”山阳停顿片刻,又道“你若是心软,可以即刻退赛,因为天机变之后的血阵兵法,你手里握的不止三条人命,而是上百条人命。” 令窈呼吸一顿。 她只想过要赢,完全没想过成为赢家的路,竟是用人命鲜血筑成。 山阳想起孟铎的吩咐,将一个锦囊交给令窈“先生说,你若犹豫不决时,便打开它。” 锦囊里没有什么,就只一张纸笺,纸笺上八个字“狠心绝情,方能成事。” 令窈忽地明白孟铎为何肯带她来参宴。 他不是带她来玩乐的,严厉如他,怎会放过任何一个教导她的机会。 山阳问“还要比吗” 令窈想,她不该再比下去,毕竟是人命,人命怎能儿戏。 可是 少女空灵清澈的目光掠过高处悬空的死囚们,指了别人的棋筹问“他们触犯了哪条律法” 山阳“奸杀稚童。” “这样啊”她的眼中满是厌恶,毫无怜悯“那他们的命,我先收下了。” 山阳惊讶于她的转变之快“你要继续比” 少女倚在雕栏处,轻笑出声“我想赢啊,当然要继续比下去。” 她收回视线,不再多看棋筹一眼,脚步坚决,朝前而去。 天机变,分秒必争,一子错,全盘错。 随着参赛者的失误,一个又一个的棋筹从高处摔下,摔成肉泥。 最后对弈的古郁苏家七郎,有意搅乱对手的心神,笑道“想不到郎君年纪轻轻,竟炼成一颗绝情绝义心,借棋杀人,毫不心软,苏某佩服。” 他说完话,又下一子,余光瞥见对面少年帷帽晃动,似是在笑。 少年鲜少开口讲话,即便有话要说,也是请身边的随从代为转告。 此刻听到这人的笑声,苏家七郎一时恍神,听着怎么像是女子的笑声 少年只笑了一声,苏七郎听不真切,还想再听,少年同身边的山阳交头接耳,山阳道“阿窈说,苏郎糊涂,恶人的命,怎能算命,她最多算杀猪而已。” 苏七郎噎住。 说话的功夫,棋盘上的局面已变成另外一番形势,原本胜券在握的苏七郎瞬间成为输家,毫无还手之力。 苏七郎不敢相信地揉揉眼,此刻回过神才发现,原来少年之前种种退让,皆是为了引他入局 判士“天机变,孟家阿窈胜出。” 苏七郎瘫坐椅中,无力地看向对面,输人不输阵,他想要嘴硬几句。 哪还有人影 早就走了。 山阳悄悄偷睨令窈“你赢了两局,都不说些什么吗” 令窈唔一声“说什么” “就平时你自夸自卖那些话。” 令窈停住脚步“我何曾自夸自卖过臭山阳。” 山阳笑了声,“从前有没有自夸自卖,不好说,但今日确实没有自夸自卖。”他竖起大拇指,轻声说了句“刚才对弈,你棋艺精湛,确实不错。” 令窈扬起下巴。 她的棋艺,一半是孟铎教出来的,一半是郑嘉和教出来的,自然精湛。 孟铎带来的小随从一连拿下两局,到了第三局血阵,原先寻欢作乐的人全都停下,所有人的注意力凝到令窈身上。 令窈随孟铎学过许多兵法,但实战却是第一次。 她头回调兵遣将,难免有些紧张,好在很快镇定下来。 大不了就是个输字,反正她已经赢了两局。 今年翡明总宴的状元如果不是她,也不会是别人。 血阵凶险无比,由参赛者坐镇阵前,指挥阵中人作战,阵中傀儡相当于是一个百人军队,每人佩带武器,厮杀其间。 其他宴赛切磋兵法,大多是纸上谈兵,而翡明总宴的血阵兵法,贵在真实,死了就是死了,毫无退路。 旁人见孟铎云淡风轻,忍不住问“孟兄,场上那个阿窈,真是你在外捡到的” 孟铎含笑不答。 那人又问“战况激烈,你就不担心吗” 孟铎放下手中茶盏“她心中有数,无需我担心。” 那人笑道“那阿窈一身清傲做派,像极了当年的孟兄。” 孟铎目光紧盯远处临危不乱的令窈,喃喃低语“她不像我,她就是她。” 那人听出其中宠溺之意,笑了笑,不再搭话。 今年的血阵,虽比往年结束得晚,但战况精彩,动人心魄。 往年皆是看孟铎碾压旁人,毫无悬念,今年他不上场,场上众人实力均匀,虽有一个孟家阿窈鹤立鸡群,但经验不足,略显青涩,比起来才有看头。 令窈全神贯注,下达最后一道进攻的命令。 场上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甚至有血渍滴到她帷帽上。 她伸出手,指腹摩挲那滴温热的血渍,惊讶发觉自己心中毫无波澜。 判士的声音响起“血阵胜出者,孟家阿窈” 令窈懵懵站起来。 她尚未使出全力,怎么就赢了 难怪孟铎今年不愿参宴,这翡明总宴确实枯燥无味。 身后有人靠近,隔着血腥气,她依旧能嗅到他身上的沉香味,她没有回头,目光直视前方,将场上狼藉景象收入眼底。 尸横遍野,全是她的杰作。 “先生。” “我在。” “我赢了。” 他没有回应。 令窈回眸,又道“先生不为我庆贺吗” 孟铎捞住她腰间孟字玉牌“情理之中的事,何必庆贺,我早就知道你会赢。” “原来我在先生心中,如此厉害。” “我教出来的学生,自然厉害。”他这时牵住她手,柔声问“难为你了,害怕吗” 令窈一怔。 周围的欢呼声与判士的宣告声没有让她触动,此刻孟铎一句温言软语却让她回过味,尝到胜利的欢喜。 她盯着他握过来的那只手,修长瘦削,白皙如玉,这样一只手,无论牵住任何一个女子的手,都会令其心动不已。 真是可惜,偏偏牵在她手上。 令窈既得意又高兴,反手握住孟铎的手,假惺惺同他道“我害怕死了,先生快快宽慰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1章第 71 章 他识破她眸中顽劣之意, 并不点破, 任由她十指紧握,看她眉心紧皱装出怯生生的模样捉弄人。 就连山阳都被她骗住, 惊讶道“你在场上威风凛凛,我还以为你不怕。” 她不理山阳, 一双黑瞳向着他。 半晌,孟铎伸出另一只手, 揩去她帷纱上的血渍,低声问“你想要为师怎样宽慰你” “想要”她转着眼珠子, 忽然想到什么,踮起脚尖艰难攀到他耳边,悄声说“想要先生为我亲自下厨做桃花酥。” 孟铎无奈“就只是这样” 她点点头, “不然呢难道先生还想为我做些什么吗” 少女的笑声天真纯情,与方才场上运筹帷幄时判若两人,冷漠无情的孟家阿窈早已消失不见,在他面前的,是天底下最乖巧机灵的学生。 孟铎牵过她往前, 乌沉眉目笼上薄纱般的笑意,犹似当年初次崭露头角时的得意傲然, 只不过那时他是为自己,如今是为她。 旁人向孟铎道喜。 贺他眼光独到,收了个聪慧过人的小门客, 此宴过后, 天下又多出一位龙章凤姿的少年, 必将引得各大世家争先抢夺。 名扬天下,指日可待。 令窈跟在孟铎身旁,对于别人的殷勤搭讪充耳不闻,她只管吃她的。 她奔着玩乐来的,自然不能亏待自己。 总宴状元之名已花落她手,场上再无她在意之事。 一旁的宴座上,几位世家子弟垂头丧气。 “听说那位孟家阿窈不足十四,小小年纪,竟有这种本事,他深藏不露,是我等轻敌了。” “我看他不像随从,是不是哪家公子隐瞒身份” “何须隐瞒,十二名门里,哪家公子参宴用得着偷偷摸摸当年孟铎参宴,有谁想得到他只是个乡野小子” 叶三见苏家七郎铁青一张脸,以为他输了比赛不甘心,出言提醒“苏郎,愿者服输。” 苏七郎蹙眉,许久,他沉沉出声“你们觉不觉得有蹊跷” “什么蹊跷”叶三叹口气,“他连赢三局,大家有目共睹。” “我没说他赢得不光彩,我只是觉得他不像男子。” 众人看向令窈所在的席位。 少年专心案上的吃食,一碟碟甜点端进帷帽下,吃得开心,任谁凑过去说话,少年一概不搭理。 苏七郎“方才在天机变时,我就有所怀疑,他蒙着面,又不肯说话,身形瘦小,可不就像女子吗” 这样一说,大家起了疑心。 只有叶三开口说“女子不能参宴,孟铎又不是不知道这个规矩。那个孟家阿窈虽身形比其他人略瘦小些,但他年纪小没长开,比我们瘦矮些并不稀奇,苏兄莫要多心。” 他一张嘴,立马有人跟着附和“方才他在场上的气势,哪是女子能有的血阵时他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劲,连我都被吓到。” “就是,苏兄,你未免太多疑,天下女子即便是有考女学士的,也只是学些孔孟之道,如何能与我们相提并论” 苏七郎眉头皱得更深。 不多时,至状元登顶接受庆贺的环节,孟铎同令窈说“看到前面那个高台了吗有人唤你名字时,你便站上去,刻下名字,才真正算是翡明总宴的状元。” 令窈掰指一算“先生的名字,该是刻了五次。” 孟铎笑着从袖里拿出一只玉笔,交到令窈手中“第一次刻下名字时,我用的是它,现在赠给你。” 令窈拿了玉笔,试图用指尖划过尖锐的笔头,尚未碰到,就被孟铎拦住。 他扼住她手腕“当心划破手指。” 令窈抬眸笑“先生心疼我。” 孟铎不答。 四周忽然笑声满溢,众人齐齐端酒向令窈庆贺,令窈坐着不动,孟铎主动替她挡酒。 山阳有些着急,小声同令窈说“你倒是喝几杯呀,怎能全让先生替你喝” 令窈才不想喝这些人递来的酒,嘴上道“先生千杯不醉。” 但其实她看见了,孟铎将酒都倒进袖子里。 真真是狡诈。 酒接完了,人们才纷纷散去。 令窈贴近,故意捞起孟铎的宽袖,鼻尖蹭着嗅了嗅“好香的酒味,先生的衣袍,怕是在酒里浸过一年。” 孟铎将一杯酒递到她唇边,令窈张开唇瓣就要喝,刚要碰到杯沿,他忽地将青盅收回,一饮而尽。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任她气鼓鼓双腮饱满。 她眼神委屈,埋怨他“先生吊人胃口,喂了酒又不让喝。” 隔着帷纱,他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粉桃似的面庞“为师替你挡酒,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竟还奚落取笑。” 令窈佯装无辜“哪有我说实话而已,先生的宽袖本就被酒浸湿。” 他一只手指顺着帷纱缓缓下滑,抚过她的鼻尖,点了点“还不是为了你。” 令窈咯咯笑“那倒也是。” 她最终还是没能从孟铎手里讨杯酒喝,就连山阳也被勒令,不准给她酒喝。 这里的酒烈得很,三四杯下肚,眼泪都会被辣出来,哪是她能承得住的 登高台前,舞姬助兴,容姿上佳的女伎成群结队而来,对着令窈又唱又跳。 恰逢孟铎前去更衣,只一个山阳在跟前,她乐得轻松自在。 有一个梳高髻穿桃红云裙甚至贴到她身上,轻佻地问“小郎君,可曾尝过女子的滋味” 令窈不躲不闪,觉得新鲜好玩,声音故作沙哑,反问“尝过又如何,没尝过又如何” 那女子笑得更妩媚,双手勾过去“若是尝过,云娘替郎君可惜,年纪轻轻就被人骗了身子,不知人间美味究竟是何滋味。” 女子轻解罗裳,竟是要当众同她耳鬓厮磨,令窈愣住,这时方知惹了麻烦,连忙推开。 推不开,反倒被人占了便宜搂住细腰。 “小郎君的身段,竟比云娘还要婀娜娇软。” 令窈脸红,向山阳求助。 山阳幸灾乐祸的目光投过来,似在问她,好玩吗 令窈哼一声。 眼看那女子的手就要伸进她衣裳里,令窈急得不行,关键时刻,山阳终于出手。 他将她拎出来,亮出腰间利剑,无情冷漠对着人群一声吼“都给我滚。” 女伎们被他吓得四处逃窜。 令窈松口气,想到刚才女伎们的热情迎合,问“先生也被她们纠缠过吗” “岂止纠缠,脱光了躺到榻上的大有人在。” 令窈耳朵竖起,试图窥出点秘闻“那先生他有没有” 山阳蔑她一眼“先生不近女色。” “男色呢” “一概不近。”山阳眼神疑惑,“你问这个作甚” 令窈诚实回答“我好奇嘛。” “你好奇什么”身后传来孟铎的声音。 她回头一看,他已换下被酒浸湿的衣袍,换上一身绾色宽衫大袖,褒衣博带,头上的漆纱笼冠被一小支碧色簪铤取而代之。 君子翩翩,赏心悦目,说是风华绝代也不为过。 令窈贴过去“翡明总宴人人奢靡放荡,我好奇先生是否曾有一段风流韵事。” “并非人人需要情爱的欢愉。”他清隽的面庞神情淡然,仿佛得道高僧看破世间红尘,即便她早就从他嘴里听过相似话语,再听一次,依然会为他清冷自矜的姿态感慨万千。 她知道他不是无欲无求的人,情爱方面无所求,定在别的事上野心勃勃。 他嗅见她身上的脂粉气,出声问了句。 令窈将刚才被女伎们围绕的事告诉他,孟铎眉头微皱,看向山阳“你为何不阻止她们” 山阳委屈,指着令窈“是她自己要同人亲近。” 令窈见势不对,问“先生,我做错了什么吗” 话音刚落,前方有人气势汹汹而来,为首的是与她同台竞争的苏家七郎,他身边是刚刚那个同她亲昵的伎子云娘。 苏七郎大声嚷“她是女的孟家阿窈是个女子” 众人纷纷侧目。 令窈一愣,恍然大悟方才孟铎为何忧心。 那些伎子有备而来,并非故意同她闹腾。 面对苏七郎的质问,令窈很快冷静下来,她正准备舌战他,孟铎站出来,将她护在身后。 “先生” “莫要担心,一切有我。” 苏七郎见孟铎与令窈低声细语,丝毫不见慌乱,越发气闷,声音洪亮“此事不能儿戏请新状元入屋褪衣,自证男子之身罢” 叶三拦住他,轻声“苏兄。” 苏七郎挥开他的手,一双眼睛死盯令窈,不依不饶“你戴着帷帽,又不肯出声说话,若心里没鬼,何须如此遮掩” 旁人见苏七咄咄逼人,大概是喝醉酒了。众人皆知,苏七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为免生事端,大家相劝令窈,让她进屋褪衣,以便堵住苏七的嘴,叫他无话可说。 令窈怎么可能答应。 她要进屋褪衣,那就是羊入虎口。 孟铎看向山阳,山阳心领神会,朝外而去,半晌后归来,凑到孟铎耳边,说“先生暗中布下的人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杀出去。” 别人有备而来,他们也是有备而来,先生从不做没把握的事,这次敢带郡主参宴,又助她争夺总宴状元之名,早就料到会被人为难。 一切尽在掌握中,即便郡主在总宴上闯出天大的篓子,也有先生为她善后。 令窈见山阳和孟铎说话,以为是为她的事一筹莫展,她心中有愧,不愿拖累孟铎与山阳,正要扛下一切,听见孟铎问“记得自己为何要参赛争夺状元之名吗” 令窈不懂他的用意,困局当前,他为何问这一句 “记得。” 孟铎伸手搭上她的帷帽,缓声问“是什么” “我要让他们都知道,女子也能是赢家。” “对,就是这一句。” 话毕,孟铎摘掉她头上的帷帽,顺手取下她束发的玉簪。 刹那,阳光照出少女一张出尘脱俗芙蓉面,乌丝如瀑,玉骨冰肌,称是国色天香亦不为过。她生得明艳,俏生生的灵动,眼眸一抬一垂,无声胜有声。 众人惊艳,就连盛气凌人的苏七郎也目瞪口呆,两只眼珠子怔怔地定在令窈身上。 令窈早就习惯这样的目光,前世她得意于此,如今却不喜欢了,因为她更喜欢比拼时他们被她打得落花流水时眸中的敬畏。 她不明白孟铎为何要摘掉她的帷帽,若是她死咬不认,兴许还能撑上一阵子,谁若敢扒她衣服,她就拿匕首刺谁。 孟铎这时凑到她耳边,低语“为师知你心中所想,若不能以女子身份示人,夺下赢家之名又有何用” 令窈耳根一红。 他太聪明,竟窥破她打算在高台上刻下真名一事。 她要让郑令窈三字永远留在翡明总宴的高台上,而非孟家阿窈这个假名。 她以为自己已经够张狂,不成想,孟铎比她张狂百倍,连遮掩都不曾,直接将她的身份公之于众 “她并非孟家阿窈,也并非一介随从,而是我的徒儿,郑家四姑娘,宸阳郡主郑令窈。” 孟铎冷凝的声音字字清晰响亮,不容置喙的语气让她产生错觉,以为他要捧她登基。 舅舅身边的护卫也总是这样用这种语气说话,铿锵有力,而后便是底下不知情的百姓们高呼万岁。 但此时她所处的境况显然与舅舅不同,没有人高呼万岁,只有人大惊失色“原来是她” 令窈下意识牵住孟铎的袖角。 孟铎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害怕。 他轻声提醒她“他们皆是你的手下败将。” 令窈愣了愣,旋即回眸睨视众人,她昂首挺胸,微扬下巴,清丽的声线如甘露涌泉“是我又如何” “你好大的胆子女子怎能参宴入赛” “你藐视礼法,必须严惩” “死罪能免,活罪难逃” 被她容貌吸引的青年才俊们很快回过神,巨大的羞耻感使他们恼怒至极。 他们输给了一个女子 翡明总宴新状元的位子,竟被一个小姑娘夺了去 此等奇耻大辱,如何能忍 面对众人的愤怒,孟铎不以为然,他甚至没有多看谁一眼,薄唇轻启“人是我带来的,要罚也是罚我,你们谁若动她一根毫毛,我必以命相搏。” 众人迟疑,气焰渐消。 难得见孟铎如此维护一个人,连以命相搏这种话都抛了出来。 他虽非重臣,也非世家子,但他作为门客三千的名士,同十二世家往来游刃有余,大有自成一派的势头,天下无人不知孟铎,寒门学子们更是视他为神仙般的人物。 孟铎的地位举足轻重,不亚于在场任何一个人。 几位长者适时出言缓和气氛,其中一位笑道“如今大兴女学士,宸阳郡主参宴,也是为天下女子做表率,并无不妥之处。” 另一位也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何必守着旧习不放。” 苏七郎傻眼,看向刚才说话的那位白发老者“叔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女子参宴入赛,前所未有怎能为她一人开先例” 苏家叔公使眼色让他住嘴,目光掠过对面的孟铎,神思阴沉。 这个孟铎,心思深沉,竟敢在翡明总宴布下天罗地网。虽说在场的人,并非十二世家中的继承人,大多都是旁系子孙,但大家的出身摆在这,就连皇帝老子也不敢伏击翡明总宴。 竖子狂妄,多年未见,他竟生出这种本事。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若再闹下去,只怕会拼得鱼死网破。 有几位长者说和,在场众人不敢再多言。 苏七郎说“不计较她参宴的事,但不能不计较她夺下状元之名的事。” 大家纷纷点头。 苏家叔公也说“此次夺元之事作罢,就当今年没有状元。” 令窈问“我凭的真本事,为何不能做状元” 众人噤声。 女子怎能做状元 苏家叔公看向孟铎,等着他回应,孟铎面无表情,问出和令窈一样的话“我徒儿连胜三局,她赢得光明正大,为何要作罢” 这是不打算退让了。 苏家叔公只得说“这样罢,倘若你愿意做她的箭靶,将一蟠桃置于顶上,她能于百步之外一箭射中蟠桃,一切照旧,若是她射不中” 话未说完,孟铎已经应下“好。” 令窈惊愣“先生。” 山阳慌张,出言阻止“先生,你不能这样做。” 令窈说话都有些结巴,紧张地望着孟铎,恳求他“我我不要那劳什子状元之名了。” “辛苦赢下的东西,为何不要”相比她的慌神,他平静得很,甚至主动将弓箭递到她手边“难道你不想将自己的名字刻在那高台之上吗” 令窈小声嘟嚷“我可以偷偷刻,不让人看见。” “那不行,我孟铎的徒弟,怎能偷鸡摸狗”他刮了刮她秀挺的鼻尖,嘱咐“记住,射箭时,手要稳,心要静,一旦瞄准,出弓无悔。” 众人惊讶。 为了一个宸阳郡主,孟铎竟做到这份上。 半柱香后。 一切就绪。 令窈站在草线上,与对面的孟铎遥遥相望。 今日的孟铎,是她从未见过的孟铎,他一向冷静自持,从不为谁大乱方寸。 他不该站在那里,他该弃她而去才对。 令窈鼻头一酸,迟迟未能动作。 虽说她这几年箭术大有长进,但是他怎能拿他自己的性命为她赌一个虚名 万一她一箭射死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2章第 72 章 周围声音越来越喧嚣。 “到底射不射” “快射啊” 苏七郎嚷得最大声“她小小一个女子, 哪有力气弯弓射箭还是算了罢。” 令窈闭上眼, 深呼一口气。 任耳边喧嚣声震天,她心中只管回忆孟铎平日教诲之言。 他手把手将她教大, 她一身本事皆是由他传下,天底下不会有人比孟铎更清楚她的本领。 他将命交给她, 她怎能辜负他的信任。 顷刻,令窈缓缓睁开眼, 眸中再无茫然与慌张,一双黑亮眼睛如鹰般锐利专注。 人群中苏七郎仍在起哄“宸阳郡主, 莫要再犟,再犟下去,会出人命。” 话音落, 一支箭嗖地向他射去,玉冠被箭破穿,苏七郎披头散发,声音卡在喉咙里,整个人僵在原地。 因这一支箭, 全场鸦雀无声。 人们惊讶地看向箭的主人。 令窈从容不迫拾起另一支箭上弓,面容冷然“想必苏家家风败坏, 家中儿郎皆浅薄无知之辈,所以苏七公子才会说出女子无法弯弓射箭的话,我百步穿杨的本事, 苏七公子还要再试试吗” 苏七郎面红耳赤。 令窈再次拉开弓, 睨视人群“去年窦家的事, 我不介意再来一次,谁若再敢打扰我射箭,我就射下他身上两颗桃。” 众人噎住,纷纷往后退。 好一个宸阳郡主,生得这般娇艳,性子却泼辣得很。 谁说女子皆是水做的眼前这一位,可不就是刀子做的么。 旁人最多是株带刺的玫瑰,她却是刀做的花朵,每一片花瓣皆是刀刃。 令窈朝对面的孟铎大喊“先生,站稳了。” 孟铎冲她挥挥手“来。” 草线边,少女青袍翩翩,袖衫高高挽起,一双皓白双手搭至弓箭,风吹动她满头乌发,她清丽的容颜,无情无绪,唯有眸底杀伐果断的决心。 利箭出弓,势如破竹,穿过风,径直射向远处孟铎头顶上的蟠桃。 她的箭,不但准确无误地射中蟠桃,而且还串过那只蟠桃,稳稳定在后方无人能及的草靶上,正中靶心。 众人瞠目结舌,在场各家世家子弟皆倒吸一口冷气。 此等箭术,莫说是十四岁的少年,就算是成年男子,也鲜少有她这等本领,能在周围人非议嘲弄的情况下顶住压力,射出这完美的一箭。 孟铎教了个好徒弟,难怪这样呵护她。 即便他们再如何不甘心,也不得不服气,她做翡明总宴今年的状元,当之无愧。 叶三带头鼓掌,掌声渐大,如雷震天。 对于周围涌来的赞叹声,令窈毫不在乎。 她扔掉弓箭,不管不顾地朝孟铎奔去,跑得那样快,以至于风声在耳边呼啸,她连呼吸都屏住,只管奔向他。 孟铎也朝她而去。 一个全力奔冲,一个缓缓踱步。 两道身影最终交汇在一起。 令窈扎进孟铎怀里,方才的淡然蓦地消失不见,一张嘴皆是颤音“先生,我生怕你死了” 孟铎笑了笑,轻抚她后背拍了拍“死不了。” 她蹭着他的衣袍擦去不小心掉出来的眼泪,喉间哭腔止不住,口齿不清“怎么死不了,我要是稍微射偏一点,你不就死了” 孟铎笑道“因为我有恃无恐,知道你舍不得让我死,我若死了,你到哪里去找第二个像我这么博学的师父” 她难得听他自夸,忍俊不禁笑出声,仰起一张脸,顾不得眼角边的泪痕被他笑话,同他道“先生,我此生只有你一个师父,你若死了,我决不拜他人为师。” 少女莹白的面颊浮出两团红馥馥,认真起誓的模样肃穆得可爱,孟铎垂目,寒冽的眸底似有一湖春水缓缓荡开。 他轻揩她睫边泪珠,低声说“天底下能教得你郑令窈的,唯有我一个,你若是拜了他人为师,我便是在阴曹地府也要爬出来向那人索命,问他为何敢糟蹋我的心血。” 令窈将他的话压在耳畔慢慢品尝。 他说心血,她知他用意,却还是忍不住多想,心血心血,可不就是心头一滴血吗。 旁的地方少滴血,无关紧要,可若心头少一滴血,哪还得了 今日之事,不就刚好证明她在孟铎心中有多重要吗 从此以后,她大可安心对他放肆。 令窈笑意盎然,心中激动兴奋,作势就要将孟铎抱得更紧。 孟铎却将她扶起“亲近一下便够,不能再多。” 他已恢复平日不苟言笑的冷漠姿态,令窈觉得可惜,恨不得就地围起帷帐,狠狠黏着他,好让他知道她此刻有多开心。 她虽遗憾,但分寸还是有的,自觉往旁拉开一段距离。 她唤他“先生,接下来作甚” 孟铎走近,三两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衣袍相接,他朝她伸出手“来,为师为你引路。” 令窈呼吸一窒,当即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牵她登高台。 他不要她的亲近,却又主动亲近她。 天底下心思最难揣测的人,非孟铎莫属。 令窈迫不及待握住那只白瘦的手“好。” 人群让出路。 大家怔怔地望过去。 两道翩然身影拾阶而上,天下万千学子心中清高孤傲的孟铎,此刻紧紧牵着身边少女的手,小心谨慎,提醒她注意脚下石阶,少女一脸明艳笑容,步伐自信,根本不看路。 两人虽身形相差甚远,姿态却惊人得相似,皆是无所畏惧的洒脱,就连眉眼上扬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他们终是站上翡明总宴最高处。 令窈俯睨底下人群,望得黑压压一片人头。 她心中一惊,一股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原来千万人之上的滋味如此之好。 只是登顶一个翡明总宴就已令人如此愉快,不知舅舅坐在皇位上俯瞰众生时,又是怎样一番滋味。 孟铎放开她的手,指了高台一处告诉她“去吧。” 是刻名字的地方。 令窈一步步走过去,看清上面一列列的名字,其中有五个名字最显眼,因为都是一个人的名字。 刻名字,需俯身趴伏,方能刻下自己的大名。 令窈皱眉,迟迟没能弯下腰。 既然已经登顶,为何还要俯首刻字,这面高台是拿来让人踩在脚下的,不该用来跪伏。 孟铎唤她“怎么了” 令窈回眸道“先生,我不要你的玉笔了。” 说罢,她将玉笔掷过去,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取而代之。 舅舅赐给她的第二把匕首,能削金如泥,亦能在坚石上刻字。 她绕过高台留名的地方,径直走向高台上那一尊写着“翡明总宴”四字的金石,金石高耸入云。 若要留名,也该是留在这样的地方。 她踮起脚,抬高双臂,一刀一刀在石头上刻下“郑令窈”三字。 众人惊呼“她在做什么” 就连孟铎也愣住,旋即回过神,上前一步,想了想,最终没有迈出去,目光凝望,任由她肆意妄为。 令窈刻完名字,收起匕首,心满意足,听到台下有人非议 “她竟敢在翡明总宴的石牌上刻名” 令窈双手负背,双眼微眯,睨视那人“我连状元都夺了,又有什么不敢你若不服气,三年后再战,赢了我,再张嘴说话。” 那人缩缩脖子,不再出声。 天边夕阳渐落。 令窈站在落日余晖里,一一扫视底下锦衣玉冠的男子们。供人寻欢作乐的女伎们早已不见。 他们三三两两站在一团,有老有少,神色各异,目光或气愤或羞耻,唯有少数敬佩。 令窈的视线停留在叶三身上,不由多看了几眼。 这人生得平平无奇,唯独一双眼睛长得漂亮。 他该是比穆辰良略年长些,同郑嘉和差不多年纪,她知道他的名号,是叶家大房嫡子,前头有两个哥哥。叶家在十二大名门中,是朝中为数不多保持中立的高门世家。 之前在场上,这位叶三公子比了第一局天算之后,就没再继续第二局。 与其做没有胜算的事,不如早些退场认输,也能留得尊严。他还算有自知之明。 叶三察觉到她的目光,先是一怔,而后颔首示好。 令窈神情淡淡的,眼皮一垂一阖,就算是回应了。 底下苏家叔公请孟铎师徒俩移步欢天楼庆贺今日夺元之喜。 孟铎看向令窈,无声询问她的意愿。 令窈才不去。 “我只慕强者。”她接过孟铎递来的玉簪,徒手将散落肩后的长发挽起,松松簪在脑后。 她同孟铎说话,冷漠无情的脸蛋有了笑容,瞬间化作玉面桃花。 少女独有的娇媚风流韵味不经意流露出来,小姑娘的天真作态与女子俏丽的妩媚交融,软软嗔嗔的语调,更是听得人心头。 旁边有人看呆了眼,哪还记得什么被女子争抢状元之名的羞辱,所有的忿忿不平抛之脑后。事情早已尘埃落地,何必再揪着不放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出于本能,有人上前献殷勤,更有甚者,拿出玉佩相赠,以贺她登顶之喜。 令窈看都没看,嘴里抛下一句“一群废物。” 阔步离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3章第 73 章 出了翡明总宴, 连空气都变得清香起来。 外面是一大片葱绿翠林, 风里映漾黄昏光影,令窈回头看身后的人。 孟铎与山阳走在她身后不远处。 令窈见周围无外人, 这才放下一身孤傲姿态,恢复小女孩作态, 往孟铎身边贴,悄悄问他“先生, 我刚才是不是神气过头了” 不等孟铎回答,旁边山阳出声“何止神气过头, 简直就是嚣张妄为,那几个长者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剥, 偏生你还说他们是废物。” 令窈耸耸肩“我说的是实话,他们本就是一群废物。” 孟铎道“阿窈说得对,是他们技不如人,活该被人奚落。” 山阳无奈叹口气“先生,你就惯着吧, 迟早惯出事。” 令窈注意到孟铎对她的称谓,她已经不再扮男装, 他却还是唤她作“阿窈”。她眸中簇笑,问“先生,方才你唤我什么” 孟铎“阿窈。” “为何唤这个” “顺口。” “我习惯听你唤我郡主。” 孟铎沉思, 半晌, 张唇欲改称谓“郡” 唇边一张手捂住他, 入眸是少女春风笑面,她故作抱怨,得寸进尺“先生真是无趣,怎能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孟铎眼神低睨,似在相问,那你想怎样 他不说话,光用目光示人,骨子里透出来的威仪,纵使她知他并未生气,依旧浑身一个冷颤,赶紧松开手,将心底的话一五一十轻声告诉他“从来没人唤我阿窈,先生唤我阿窈,我心中欢喜。” 孟铎“嗯。” 山阳啧声“先生,以后唤我阿阳罢,好让我也欢喜欢喜。” 令窈追着拍打他“臭山阳,净取笑我” 马车早在竹林外等候。 孟铎问“翡明总宴已游完,接下来你想去哪去临南吗” 令窈追山阳追得气喘吁吁,山阳躲到树上去,她只能罢休,回头道“先生,我们回家罢。” “回家” 令窈点点头“我想回家,今夜就启程。” “我们可以多在外面游玩几日。”他以为她一鼓作气,赢了状元之名,想要勤勉上进,连玩乐都不愿,一心好学,又道“学海无涯,不必急于一时。” 令窈眨着眼睛说“可我想哥哥了。” 原来是为这个。 孟铎不再多言,吩咐躲在竹林间的山阳“山阳,去准备一下,今夜我们赶路回临安。” 令窈俯身拾起脚边一片细长翡绿竹叶,用巾帕包起,放进装有平安符的荷包。 她不知道该给郑嘉和带什么礼物,就用这翡明总宴的竹叶做他的礼物罢。 要是郑嘉和知道,她不但来了翡明总宴,而且还夺了状元之名,不知会说些什么。以他那副病怏怏的样子,也许会因为她的胆大任性咳得喘不过气。 他最好夸她,不要责她,否则她三天内不再唤他“哥哥”。 孟铎站在马车边喊她“快上来。” 令窈回过神,不再想郑嘉和,收好荷包,搭过孟铎的手上了马车。 翡明总宴。 随着孟铎师徒的离去,此次总宴最重要的一节到此结束,剩下皆是纵情歌舞的取乐。 大家各找乐子,第一次来翡明总宴的叶三不太习惯这种颓靡之风,和人一一告别之后,准备动身离开。 经过一处偏僻之处,撞见苏七郎和苏家叔公交谈。 方才尚未和苏家人告别,他踏出脚步,就要上前搭话,还未迈出去,就听到苏七郎咬牙切齿说“叔公,他们实在欺人太甚” 叶三下意识收回步子,直觉告诉他,苏七郎嘴里的“他们”定是孟铎师徒俩。 他想起高台之上意气风发的少女,才貌双冠,不拘绳墨,眉眼间的骄傲洒脱,谁都没有,就只她有。 那一股志得意满的自信神情,安在旁人脸上,定要惹人生厌,偏偏安在她面上,不叫人讨厌,反叫人由衷敬佩。 今日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原来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女子,敢和男子同台相争,将胜过男子视作理所当然的事。 刚才在高台之上,她轻描淡写睨他那一眼,犹如恩赐,明明轻狂至极,他却生出受宠若惊的情愫。 叶三叹今日奇遇,听到前方苏家叔公的声音落下“当年孟铎初次参宴,借的是我们苏家之名,他一鸣惊人,从此平步青云,揽尽天下好名声,如今羽翼丰满,却恩将仇报。” 苏七郎附和“他今日攀借宸阳郡主,不将我们苏家放在眼里,此等忘恩负义之辈,叔公何必顾念当年旧情” 苏家叔公沉默半晌,道“依你看,怎么做” 苏七郎毫不犹豫“杀了他。” 苏家叔公不说话。 苏七郎“他区区一个寒门之子,难道叔公畏他” 苏家叔公道“倒不是畏他,方才未能动手,是顾念其他人的性命,不想牵扯无辜,如今他已离去,即便身边有侍从伴随,我们多派些暗卫,拿下他不是难事,但是” 苏七郎明白他的担忧“叔公是顾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宸阳郡主” “毕竟是皇家宠儿。” 苏七郎声音一低,目中有异样的亮光,“杀了孟铎,活捉她便是,她生得美貌可人,不如由我” “放肆。”苏家叔公理智尚存,“皇帝看重她,或许早就打算将她婚配太子,她小小年纪同孟铎习得一身本事,胜过在场无数世家子,这其中未必没有皇帝的示意,孟铎可以杀,但宸阳郡主你想都不要想。” 苏七郎不甘不愿地应下。 叶三悄悄退后。 他不想得罪苏家,但又不愿放任不管。 思忖片刻,他快步走至自家侍卫长面前,耳语吩咐“派几个人,速速追上孟铎,提醒他今夜小心刺客。” 夜色茫茫。 一辆马车平稳驶进。 车里,孟铎将路边食铺买到的吃食递到令窈手边,琉璃浅棱大碗里装着她喜欢吃的云英面。 此面以藕莲百合以及各色果蔬混在一起,配以瘦肉烂蒸,以石臼捣细,用糖蜜蒸熟后再入石臼中捣,拌均匀后取出一团,待面变冷变硬,以刀切成一小段,没有汤汁,极为精细,十两银子才得一碗。 自她出行,在路边发现这种面之后,每餐只吃它,一餐吃不到,就要抱怨。 或许是吃腻了,今日她没有接过它。 孟铎为难“这段路走过去,得天亮时分才能到有人烟的地方,你勉强吃些。” 令窈伸出双手,委屈巴巴“先生,不是我不想吃,你伺候我一回,可好” 她掌心好几道红印,指节处蹭破皮,又红又肿,保养得当的指甲断掉半节。 之前不显痕迹,现在显出痕迹,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难怪她刚才皱眉不语。 孟铎放下碧碗,捧过她一双手“是射箭时弄的” 令窈低语“我近日懒怠,疏于练习骑射,猛地张弓射箭,太过用力,一不小心就成了这样。” 孟铎盯着那几道红肿伤痕,缓声问“疼不疼” “疼。” 他自然知道她疼,俯身柔柔吹气“待会我为你上药,你忍着些。” “嗯。” 特意为山阳制的金疮药,药性十足,才一敷上去,令窈眼泪都要掉出来“先生,我不要上药了。” 孟铎动作迟疑,狠狠心,继续上药“阿窈乖,上了药明日就会好。” 他鲜少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哄她,三个字“阿窈乖”听得她耳朵发软,连钻心的痛楚都能忍下,令窈咬牙坚持住,一动不动,眼泪在眸中打转,鼻间不时溢出几声嘤咛。 总算上完药,她张着水濛濛的眼望他,孟铎心领神会,道“阿窈坚忍勇敢,乃是巾帼之姿。” 令窈破泣为笑,心满意足地收回包扎严实的双手,指了旁边的云英面“我双手不能拿筷,先生喂我。” 孟铎只能端起碗,一口口喂她。 她吃饱喝足就要睡。 为尽早赶回临安,她连住店都不要,就歇在马车上。还好马车宽敞,足以舒展身体。 令窈嫌孟铎备下的玉枕太硬,肆无忌惮枕到他腿边“先生让我靠着罢。” 孟铎无奈叹口气。 她最擅撒娇达到目的,今夜若是不依她,只怕她要闹到天明。 令窈得逞,枕着孟铎的腿,从下往上看,他一张脸仍能看得她痴眼,她问“先生,今日你为我得罪他们,难道不害怕吗” 孟铎轻笑,垂目睨她“有什么好怕的” “万一他们以后再也不邀你去翡明总宴呢” “那就不去,反正我也去腻了。” 困意浓重,她眼睛缓缓闭上,声音越来越轻“先生,你放心,以后我定会报答你,事事维护你,绝不让旁人欺辱你” 再无后话。 孟铎一看,人睡着了。 她方才的软糯细语仍在耳边回荡,他哪用得着她维护 孟铎拂过少女嘴边油渍,动作轻柔替她擦拭唇瓣,眼中笑意压不住。 虽然稚气,但她这份知恩图报的心令人欣慰。 风忽地涌进来,帷帘被人掀起。 孟铎下意识替令窈掖好被角,无声唇语,问“何事” 山阳见令窈歇下,自觉放轻动作,凑到孟铎耳边,将叶家报的消息告诉他。 孟铎轻声道“难为叶三通风报信,替我谢过他家侍从。” 山阳又问“苏家那边呢” “一切照旧,辛苦你了。” 山阳眼中神采奕奕,小心问“我可以” 话未完,孟铎吐出一句“你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三更天。 令窈被外面动静吵醒。 她揉揉惺忪睡眼,见灯下孟铎双眼阖紧,起身就要撩开帷帘探看外面,手刚伸出去,被人扼住。 “先生,外面发生何事” 孟铎将她摁回去,面容沉静“无事发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4章第 74 章 他说无事, 那便是无事。 令窈没有起疑心, 她躺回去,睡意朦胧“是外面起大风了吗” “对, 起大风了。” “难怪。” 她辗转反侧,他出声问“很吵吗” “有点吵。” 他伸手捂住她耳朵“这样就不吵了。” 令窈满足地发出一声低喃“嗯。” 她一只手捞住他的宽袍攥在掌心, 像依偎温暖的幼崽,安心闭上眼睛, 重新进入梦乡。 狭窄的小道上,马车不疾不徐往前驶进。 马车内睡意沉沉, 安静祥和。 外面却是刀光剑影,腥风血雨。 一个又一个黑影穿梭在风里,杀气冲冲扑向马车。马车顶上, 少年执剑而立,单枪匹马迎战。 苏家暗卫如蜂般朝他涌过去。 少年从容不迫出鞘,斩杀所有试图靠近马车的人。 起先是几十个暗卫尸首分离,后来是数百个,再后来, 马车所驶过的路,血流成河, 皆是尸体。 少年越杀越起劲,一把剑遇佛杀佛,遇神杀神, 犹如修罗地狱爬出的恶鬼, 以血为食, 以杀为乐。 一炷香的功夫,苏家派出去的暗卫几乎全军覆灭,他们甚至都没看清对手的招数,就已成为刀下冤魂。 唯一一个活着的暗卫长,躲在树间,震惊地捂住嘴,不敢发出声音。 他瑟瑟发抖地瞪大眼,心中恐惧至极。 若他没有猜错,那就是血手他们竟遇上了血手 传闻血手战无不胜,以一敌千,是天生的杀人工具,谁能想到,令人闻风丧胆的血手竟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随从 那孟铎到底有何本事,竟能收服大名鼎鼎的血手为他卖命 树叶簌簌,伴随风声落在枝丫上的,还有一人无情身影。 “原来你躲在这。” 暗卫长僵住,惊恐回头,望得少年手中滴血的剑,以及那一双杀红了的双眼,兴奋暴戾。 “求”暗卫长戛然而止。 上一秒活生生的人,这一秒身首异处。 少年抓住割下的头颅,嫌弃地往外一抛。 黑夜再次陷入寂静。 车外响起手指磕木板的声音。 孟铎睁开眼,朝帷帘的方向看去“进来罢。” 山阳悄声“她睡着了吗” “睡了,我用了迷香。” 山阳松口气,放心撩开帷帘,露出一张满脸是血的无情面庞。 他轻手轻脚地钻进车内,身上浓重的血腥气,手掌所碰之处,皆留下血手印。 孟铎问“都杀了吗” 山阳咧嘴笑“我杀人从不留活口,先生何必多此一问。” 孟铎拿出巾帕替他擦拭脸上沾到的血渍,“有受伤吗” “没有,他们连我一根手指都没碰到,苏家郎君是废物,养的暗卫也都是废物。”山阳有些遗憾,低声说“还想再杀几个呢,先生需要我去苏家将幕后主使拎出来杀了吗” “不用,苏家对我们还有用处,这次的事,以儆效尤即可,经此一事,他们也不敢再动手。” “一切都听先生的。” 山阳看向孟铎膝边的令窈,她睡得香甜,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唇角上扬,竟是在梦里笑。 他忍不住问“她真的睡着了吗” 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戳她脸,被孟铎拦住“先换身衣裳,你身上血腥气太重。” 山阳止步,冲令窈嘟嚷“要不是这个惹事精,我怎会脏了先生替我裁的新衣。” “一件衣裳而已,明日再裁十件。” 山阳点头“好。” 因着他浑身上下的血渍,马车里到处都是血印子,山阳道“这辆马车不能再用了,另备一辆罢,不然她醒来看到,定要吓一跳。” “早就命人备下。”孟铎抱起令窈,吩咐山阳“前方有客栈,你梳洗一番罢。” 山阳退出马车。 第二日令窈醒来,发现马车内饰不太一样,似乎换了辆马车,好在孟铎仍在她身边。 她惊讶自己睡得不省人事,竟连何时换了马车都不知情。 她还没问出声,孟铎主动为她解惑“那辆马车不够宽敞,所以换了新的,你昨日劳神费力,睡昏过去也是情理之中。” 令窈没再多问,她肚子饿了“先生,山阳哪去了” 帷帘挑开,山阳探身,似乎从别的地方赶过来,气喘吁吁“我在这,何事” 她伸个懒腰,睡醒后的声音显得有些娇气,吩咐他“我想吃蜜饼,你去买。” 山阳皱眉。 昨夜杀人不眨眼的血手,此刻已恢复成平凡随从模样。 一切如常。 孟铎移开视线,没有干预两人的对话。 被蒙在鼓里的令窈,并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她只当眼前这个总是和她做对的少年是一介寻常侍从,比旁人多了一身好功夫,仅此而已。 她迟迟等不到山阳回应,看过去“你为何不做声。” 山阳慢悠悠捧出一笼灌包“我给你买了这个。” 令窈看都不看,摇摇头“我不吃别的,就要吃蜜饼。” 山阳眉头皱得更深,他杀人时都没这么皱过。 “不吃就不吃,饿死你算了。”山阳没好气地收起灌包,重重摔了帷帘。 令窈瘪嘴,望向孟铎,委屈巴巴“先生,他凶我。” 孟铎含笑,顺着她的乌丝抚了抚“他就是这个性子,你莫要和他计较。” 令窈双颊鼓高。 半个时辰后,帷帘再次挑起。 令窈闷闷不乐地瞪着帘下那张脸“谁准你进来的” 山阳没说什么,快速将手里的油纸袋放下离开。 令窈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蜜饼,还烫着,定是新鲜出炉的第一批蜜饼。 她又惊又喜,捧了蜜饼,凑到孟铎身边“先生,你看,他给我买了蜜饼。” 孟铎并不意外,道“快些吃罢。” 令窈所有的郁闷一扫而空,兴高采烈吃完蜜饼,冲帘外山阳道谢。 山阳臭着一张脸“谁要你谢。” 令窈摸清他的脾性,不退反进,声音软软甜甜,笑意却狡黠无比“山阳,我还想喝杨梅汁。” 山阳“没有。” 半个时辰后,一罐装着杨梅汁的玉瓶递进马车里。 令窈将杨梅汁分一半给孟铎,故意提高声调好让外面的人听见“先生,山阳真好。” 帘后山阳语气别扭“我心情好而已。” 大概是他真的遇到什么好事情,从翡明回临安的路上,无论她要吃什么喝什么,山阳有求必应。 虽然嘴里说着不行,但是总是会及时将她想要吃的东西送来。 令窈问孟铎“到底是什么好事情,他心情这样好” 孟铎勾笑。 还能是什么。 过足了杀瘾而已。 他只说“你是我的徒弟,他听你的吩咐,情理之中。” 令窈问“那以后他会对我言听计从吗” 帘外山阳瓮声瓮气“你做梦。” 令窈扑出去,肆无忌惮揪住他耳朵“我就是爱做梦,臭山阳。” 山阳挣扎“你松开。” “不松开。” 两人打打闹闹,孟铎看一眼,而后继续笔下信笺。 信是写给苏家家主的,没写的,只一行“多谢苏相公助兴。” 另附两百两银票。 一两银子,一条命。昨夜总共来了两百个暗卫,便是两百两。 信快马加鞭送到苏府,苏家大老爷看完信后,立刻召苏七郎回府。 苏七郎刚一回府,便被人拿下。 苏家大老爷勃然大怒,亲自鞭笞苏七郎,将其鞭得皮开肉绽,任谁求情都不行。 痛鞭之后,还要逐赶。 “从今以后,你不再是苏家人。” 苏七郎愣住,“大伯,你不能这样做” 苏大老爷摆摆手,毫不留情让人将他绑出去。 苏家叔公听闻此事,为苏七郎抱不平,结果第二天暴毙身亡,对外宣称恶疾发作,即刻发丧。 心腹不解,问“老爷,您是为孟铎” 苏家大老爷心力交瘁“我是为整个苏家。” “孟铎一介寒门之子,当年还是靠着苏家才能崭露头角” 话未说完,听得苏家大老爷冷笑“当年我自以为相中了能为我苏家效力的才俊,却不想,却引了一头豺狼入室。” “荒山孤狼而已,杀掉便是。” “当年或许能杀掉,如今早已杀不得。更何况这匹狼,还不是寻常的狼。”苏家大老爷揉揉眉心,语气无奈“当年我的无心之错,造成今日苏家无路可退的局面,而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想到什么,恨得牙痒痒“两个废人,既然行刺,就要有十足的把握,杀又杀不掉,留下这种烂摊子连累整个苏家” 心腹不明白“老爷,您为何如此畏惧孟铎” 苏大老爷长叹一口气。 有些事,不能说,他也不敢说。 怨天尤人也无用,只能怪清河孟家心思深沉,让人防无可防。 他苏家能有今天,确实是倚仗孟铎出谋划策。若是被人知道前朝皇族后裔以他苏家门生的名号出山,又为他苏家谋过许多事,皇帝多疑,事后知晓,必不会放过他苏家。 许多事,他早就身不由己。 “将这封信送去临安郑府,请孟铎亲启,旁的不要紧,务必让他知道,派去的暗卫,并非我苏家的意思,而是那两人自作主张。” 临安郑府正门。 马车尚未停稳,少女急着钻出去,差点跌跤。 孟铎自马车款款而出,吩咐山阳跟过去“送她去度月轩罢。” 令窈赶着去见郑嘉和,她自己走不快,让山阳背她去“要用飞的,就像你平时在树上那样。” “飞不动。” 话虽如此,他背过她,腾空而起,穿梭于楼阁屋瓦上。 一眨眼的功夫,就已到了度月轩。 飞南最先反应过来,指了乌瓦上的身影喊“来者何人” 眼看就要出手打起来,令窈出声“飞南,是我。” 飞南愣住“四姑娘” 山阳将她放下,才一落地,令窈撒开腿就往屋里奔。 屏风后,郑嘉和抬眸。 一个娇丽的身影扑进他怀里,少女仰面望他“哥哥,我回来了,你想不想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5章第 75 章 郑嘉和三分惊讶, 七分喜悦, 不敢相信她就回来了。 懵怔半晌,他后知后觉, 一把将她紧抱怀中,双臂微微颤抖。 她侧脸轻蹭他胸前处衣袍竹兰花纹刺绣, 一双手紧紧攥住他两只臂膀,犹如归巢的鸟儿, 历经磨难,回到亲人身边, 不愿再离开。 令窈眉眼透出些许伤感,不等他回应,自顾自地说“你若不想我, 我也不想你。” 郑嘉和满目柔情,低吟“怎会不想,哥哥日日思念卿卿。” 她抬眼凝视他,想从他眼中窥出此话真假,却望得他眼眶微红, 斯文白净的面庞压着黯然神情,仿若劫后余生, 心有余悸。 她一愣,伸手拂过他秀气的眉眼,怔怔问“哥哥, 你这是怎么了” 郑嘉和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挥手屏退飞南, 飞南出去时,挡住山阳,自觉将门带上。 屋里就只他们两人,郑嘉和掰过令窈肩膀,神色严肃望着她“卿卿,这次你去了哪” 令窈撅嘴“哥哥真讨厌。” 本该是兄妹情深你侬我侬的时候,怎能提这种败兴的话 亏她赶着回来见他,他倒好,一张嘴就要训她。 郑嘉和语气依旧“告诉我,去了哪里” 令窈扭着从他身上挣开“哥哥觉得我去了哪里” “你去了翡明。” “哥哥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问我”令窈停顿,又道“此时此刻,只怕全天下人都知道郑家郡主夺了翡明总宴的状元。” 他张嘴欲言,看见她面上倔强神色,满腔担忧到了嘴边,全咽回去。 令窈余光去瞥,视野中阳光照进来,照出郑嘉和眼下两团乌青,雪白肌肤如纸般半透,他又瘦了。 许是几日未曾阖眼,他的样子憔悴惨白,仿佛一吹就倒。 令窈离去的步伐凝住,半刻,她心中重重叹口气,从袖下伸出手,姿态忸怩,碰了碰他的肩膀。 郑嘉和及时抓住她的手“卿卿。” 她语气有些冲“何事” 郑嘉和往回一收,重新将她揽入怀中,动作不容反抗,显出平时没有的强势。 他温润的声音落在她耳边,平静声线里透出一丝认命的无奈“卿卿平安归来就好,是哥哥说错话,惹状元不高兴,哥哥罪该万死。” 令窈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伏在郑嘉和肩头偷笑,她装模作样推他,郑嘉和纹丝不动。 郑嘉和“状元要赐我一死吗” 令窈心情愉悦,小声说“要。” 说罢,她伸手圈住他脖颈,轻轻往里掐,掐了一下就甩开手,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 她高兴了,也想让他高兴“我这个状元年少轻狂,心中不惧任何事,唯独惧一件。” “是什么”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假话给他听“怕哥哥训我。” 郑嘉和垂下眼睫,松开禁锢她的臂膀。 他松了手,她却不愿意走了,坐到他怀里,问“哥哥没有其他想对我说的话吗” “卿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姑娘,哥哥为卿卿骄傲。” “还有呢” 郑嘉和没再继续说,他抚上她面颊,问“卿卿,你知道夺了翡明总宴状元之名,意味着什么吗” 她当然知道“扬名天下。” 沉默半刻,他问“卿卿要的,是扬名天下吗” 令窈一怔。 她要什么,她暂时还不清楚,她只清楚一件事 “我要快活。” 她奔着自己快活,所以才入赛与人争夺状元之名,至于扬名天下,从来都不是她真正的目的。 郑嘉和这么一问,她忽然发现,她从来没有问过郑嘉和想要什么。 她问“哥哥要什么” 郑嘉和的回答很果断“卿卿要什么,我就要什么,卿卿想要快活,我想让卿卿快活。” 令窈耳朵都听软,心里也软,身子更软,懒懒地趴到他心口处。 不枉她赶回来见他。果然只有在郑嘉和身边,才最有家的感觉。 令窈回府的事很快传遍郑家上下。 不一会,临安城内外也都知道令窈回府的事。 郑府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人都想瞧一瞧翡明总宴第一位女状元的真面目,家里的婢子随从连出门采买都寸步难行。 老夫人尚在娘家亲戚做客避暑,家中长辈就只大老爷在。 大老爷消息不灵通,今日方知令窈跑去翡明总宴的事,他原以为她只是去入宴,没想到她竟夺了状元之名。 大老爷惊讶得合不拢嘴,呆坐半个时辰,才回过神。 翡明总宴的状元,是卿卿 他们家的卿卿 天呐 大老爷震得整个人都懵了,是以当他看到令窈时,连话都说不清“卿卿,你,那个,翡明总宴” 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叫喊“四姐姐,我的四姐姐” 令窈没来及看清来人,就被人一把搂住。 她低眸睨去,郑令清半伏她腿边,眼睛瞪得比葡萄还大,嘴里喊“四姐姐,我的老天爷,你也太厉害了吧翡明总宴的状元,我不是在做梦吧” 郑令清说着话,捞住她手“你掐掐我,我要是疼,那就不是做梦。” 令窈才不掐她。 郑令婉与郑令玉先后进屋,郑令玉见到伏在令窈膝边的郑令清,好奇“五妹妹,你不是随母亲回宁府探亲吗” 郑令清谁都不看,直勾勾盯着令窈“我一听说四姐姐回府,立马就赶回来了,外面好多人,我差点没能挤进来。” 令窈见她发间夹着几根草,衣裳脏兮兮染了一身泥土,问“你从哪进来的” 郑令清小声“我爬狗洞进来的。” 她的样子实在滑稽,令窈忍不住伸手替她摘下发间杂草,笑道“是东门那个” “嗯。” 令窈笑倒,吩咐人替郑令清洗漱。 郑令清不肯走,赖在她身边“四姐姐,你先同我说说翡明总宴夺元的事。” 大老爷也说“对,你先说说翡明总宴的事。” 令窈想了想,没有拒绝,三言两语描述此次所见所闻。 大老爷听着有点急“卿卿,你别总说吃的,多说说入宴比拼的事。” “三局三胜,就夺下状元之名了呀。”令窈想起什么,补充一句“但是他们得知我是女子,不愿让我承状元之名。” 郑令清紧张起来“后来呢” 令窈将孟铎替她出头,她射蟠桃的事一说,众人神情更加讶然。 郑令清两眼冒星星,乖巧地贴到令窈身边,趁人不备,悄悄地捞起她的衣袖,往自己脑袋上蹭了蹭。 令窈一惊“你做什么” 郑令清脸红“我沾沾你的喜气,过几天母亲要考我琴艺。” 令窈笑起来,双手往她面上抚“阿弥陀佛,你得将我当菩萨拜才行。” 郑令清呆呆问“就只拜,不磕头行吗” 令窈点她眉心,故作正经“不行。” 郑令清急得跺脚“那去你的碧纱馆拜,只要不让别人看见,怎样都可以。” 众人大笑。 翡明总宴的事传开,为免被人笑话输不起,十二世家主动上书庆贺宸阳郡主夺下翡明总宴的状元之名,赞扬之言洋溢于表。 各地再次兴起女子考学的风潮,因着令窈在翡明总宴上大放异彩,鲜有女子学的天文兵法,也变成各家高门千金们间往来必提的话头。 皇帝在朝上听了一天的废话,难得没有不耐烦。 回到御书房,已有人候着,一身绯色罗袍朝服,腰间悬锦绶,双手持玉板,立在帘边。 “梁爱卿。” 皇帝走过去,顺手拿过梁厚手里的玉板,见上面密密麻麻皆是劝诫之言,嗤笑一声,随手抛开。 梁厚慌忙去接“陛下,莫要捉弄微臣。” 皇帝坐进大椅,懒洋洋地斜靠椅手,看向梁厚“梁爱卿今日又有何逆耳忠言要说” 梁厚拾起地上的玉板,已经碎成两半,他叹口气,将碎开的玉板收好,淡定自若从袖中取出另一支玉板“微臣今日无忠言要进。” “那可真是大好事。”皇帝鼓掌。 外面传来内侍的禀报声“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传他进来。” 皇帝指了梁厚“你不出去吗” 梁厚“微臣还有话要说,不能出去。” 皇帝冷笑“要不是卿卿记挂你,你早被朕斩了一万次。” 梁厚站定不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6章第 76 章 内侍传话“太子殿下到。” 梁厚退到一旁, 听到声响, 斜斜一缕视线飘过去。 门后一道茶紫色身影,太子着常服曲领大袖, 脚步匆匆,腰间玉革禁步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至大案前,方才停住。 “太子, 何事匆忙” 太子自东宫而来,白皙额面浮出细细汗珠, 清隽眉眼迷茫慌乱,气息不稳,称一句“父皇”后, 见室内有他人,欲言又止。 皇帝“梁爱卿耳聋心瞎,太子不必顾忌。” 梁厚身形一滞,将脑袋压得更低。 太子同梁厚问好,念及他平日作风严谨, 思忖半刻后,缓缓出声“父皇, 皇祖母命人替我选妃,此时就在东宫遴选,满殿皆是各家世家女子。” 梁厚一听, 当即明白太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太后专横, 插手东宫之事, 太子不满,情理之中。 紫檀大案后,皇帝啧声“你这样焦急,朕还当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事。去年你已行过成年礼,今年本就该选妃,作何大惊小怪” 太子皱眉不言。 皇帝示意内侍搬过圆椅,让太子坐下。 太子却不坐,站在原处,眉心紧锁,似有难言之隐。 “太子。”皇帝再一次唤。 太子回过神,望向大椅上的皇帝。皇帝威仪的气势与慵懒的姿态交融,更显君王之威,此刻面上早已显出不悦之态。 太子撩袍跪下“父皇,我不要选妃。” 他头一回忤逆皇帝,声音虽轻,但字字铿锵有力。皇帝默声,一双玩世不恭的眼透出几分冷意。 太子紧攥袖角,硬着头皮往下说“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我年纪尚轻,正是该专心跟随父皇学习处理政事的时候,怎能沉迷儿女之情。” 皇帝轻笑一声,听不出是嘲是怒。 太子咬咬牙,大着胆子提旧事“当年父皇做储君时,并未选过太子妃,我有心效仿父皇当年励精图治之态,望父皇恩准,延后东宫选妃一事。” 满室寂然。 内侍们大气不敢出。 当今圣上最忌旁人说起当年龙潜东宫之事,莫说当年没选太子妃,就是圣上登基之后,皇后之位也一直空悬,除追封死去的太子生母为淑贤皇后之外,并未真正立过皇后。 这么多年,后宫女子争奇斗艳,能长时固宠的人没有一个。圣上的宠爱,就如昙花一现,今日宠这个,明天宠那个,对后妃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将她们当猫儿狗儿一样疼,心情好就逗一下,心情不好就丢开。 后妃们再如何费尽心思,也无法讨到圣上一点真心,还不如当年年幼的宸阳郡主,就算将整个皇宫闹翻天,圣上也依旧宠爱。 正是气氛紧张时,角落里幽幽传来梁厚的声音“陛下,微臣认为,殿下之言不无道理,选妃之事,确实不必急于一时。” 皇帝挑眉,玉扳指一下下叩着案桌“梁厚,你这张嘴,烦得很。” 梁厚面不改色“陛下教训得是,微臣就是嘴碎。” 皇帝移开目光,视线探到太子身上“起身罢,东宫选妃一事,明年再说。” 太子松口气“多谢父皇。” 选妃的事就此作罢,皇帝禀退太子,留下梁厚。 “原来梁爱卿今日来,是特意为太子做说客。” 梁厚微怔,继而鞠一躬“陛下明鉴,微臣并不知道东宫选妃之事。” 皇帝并不听解释“朕说你知道,你就知道。” 梁厚伏地,嘴里却不说“罪该万死”。 许久。 梁厚跪在地上,腿都跪麻,腰都僵硬,视野内一双皂靴停至跟前。 不知何时,皇帝绕过大案来至他跟前,他自绛色纱袍下伸出手,虚扶梁厚一把“爱卿,平身。” 梁厚作势就要起身。 皇帝语锋一转“东宫选妃乃是繁衍子嗣巩固江山的大事,你却存心阻扰,你说,朕该不该赐死你呢” 梁厚噗通一下又跪下。 死寂般的安静并未持续太久,皇帝的笑声落下“瞧你吓成这样,朕怎么舍得赐死你,同你玩笑而已。” 梁厚抬眸,望见皇帝唇边恶劣笑意。 宫中太无趣,唯有在他身上得点乐趣。 梁厚早已习惯,也不起身了,跪着不动,腰板挺直“微臣的命在陛下手里,从来都没有舍得不舍得。” “也只有这种时候,你才有点自知之明。” “陛下谬赞。” 皇帝忽然道“若是卿卿在,见你今日油嘴滑舌之态,只怕要笑倒。” 梁厚一愣。 皇帝神色玩味,又道“还好当年没有让你继续教她念书习字,不然哪来今日的翡明女状元卿卿的第二位老师,比你这个半吊子强上百倍。” 梁厚不吱声。 皇帝凑近,见他面上无情无绪,顿觉索然无味,转身踱步,招手让内侍伺候,褪鞋去冠,斜卧小榻。 梁厚往前瞥一眼,瞧见皇帝侧身向外,手里挽一串红玛瑙玉串,是当年长公主出嫁之物。 “太后专横惯了,东宫选妃延后一事,她不会罢休,太子定难于应付,你去帮帮他。” 皇帝嘴里说着话,目光放空,在想旁的事。 梁厚扫过他指间的玉串,知他心事,不再多言,轻声应下“微臣领命。” 走至外间,恰逢内侍领新封的李美人在外等候。 美人豆蔻年华,娇艳水灵。 梁厚忽地想起远在临安的那位,算年龄,这位李美人比她大不了几岁。 梁厚前进的脚步收住,好心提点,同那位内侍说“陛下正要歇息,兴许不想被人打扰。” 内侍是殿前伺候多年的人,一点即透,转头就要打发李美人。 李美人却不愿走,仗着恩宠正浓,一心要入内送汤羹。 梁厚摇摇头。 尚未迈出华容殿丹陛,身后便传来女子凄惨的叫声“陛下,陛下我做错了什么” 内侍拖着李美人往冷宫的方向去。 梁厚叹口气,步伐加快,前往东宫。 正如皇帝所言,选妃一事延后,太后并不甘心。 太后常年掌握后宫,宫中后位空悬,大小事务皆由她做主,猛地在东宫碰了冷钉子,怎能罢休。 太后使出各种招数试图劝服太子继续选妃,太子不愿,太后又巧立名目,将属意的女子塞进东宫,太子明面收下,背过身就将人打发出宫。 太后气昏,立马端出孝道,本以为太子坚持不了多久,未曾想半路杀出一个梁厚。 梁厚是出了名的硬脊梁,凡是他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有他力撑太子,太后只得暂时作罢。 太子向梁厚表达感激之意“还好有梁大人在,否则太后轻易不会停手。” 梁厚一笑而过“殿下是储君,婚姻大事本就不该受制于人,为殿下解忧,是臣该尽的本分。” 太子在东宫设好上宴款待梁厚,梁厚推拒不了,只得赴宴。 宴上鼓瑟吹笙,美人作舞。 太子亲自为梁厚斟酒,闲话聊语“梁大人十八岁入翰林院,二十岁拜帝师,相伴父皇左右,直言进谏,精贯白日,乃是父皇身边第一人,孤钦佩已久。” 梁厚接了酒,道“殿下抬举。” 太子笑道“孤听宫里的老人说,梁大人儿时入宫做父皇伴读,因生得俊秀,曾被误认为是女童,宫里宫外一度有人将与梁大人结娃娃亲,不成想,如今梁大人已近三十,却尚未娶妻生子。” 梁厚答“臣自知福分浅薄,所以不愿连累他人。” 伴君如伴虎,皇帝斩过的言臣不计其数,太子知他话中意思是真,不再缠问。 几杯酒下肚,太子有了醉意,道“若不是有女子十四才能入东宫遴选的规矩,孤何必去求父皇,请他延后选妃之事。” “原来殿下早有心仪之人。” 太子神色恍惚,为梁厚添酒,问“梁大人常伴御前,可否为孤出谋划策,取悦君心” 梁厚接酒的手悬在半空,而后收回,道“殿下是储君,是未来的天下之主,何来取悦君心一说” 太子低喃“寻常人家,做儿子的尚要迎合讨好父亲,更何况是皇家。父皇严厉,旁的事尚能通融一二,但若是孤想娶那人,定要过五关斩六将,父皇才会准许。” 梁厚越听越迷糊“殿下,您这话说反了,该是旁人千方百计嫁进东宫才对。” 太子举杯一饮而尽,转移话头,不动声色地问“梁大人,近来你可有与卿卿表妹书信往来” “臣从不曾与郡主往来书信。” 太子失望,道“她久久不回孤的信,许是年前孤向她要画像,她生气了,所以不肯回孤,原以为能托梁大人问候一二,看来是不能了。” 梁厚猛地反应过来,问“殿下心仪之人,是郡主吗” 太子咳了咳,掩面又喝一杯酒。 不等太子回答,梁厚脱口而出“臣劝殿下,还是早些打消这个念头。谁都可以做太子妃,唯独郡主不行。” 太子紧锁眉头“梁大人” 梁厚起身告辞“微臣家中有事,先行告退,多谢殿下今日盛情款待。” 他说完就走,丝毫不顾忌身后太子怒气沉沉,直至走出东宫,才发觉身上衣袍被汗浸湿。 天上一轮皓月洒下薄纱。 梁厚定定神,匆忙赶回府邸。 梁府书房里,梁厚将一封奏折写了又写,最终没能盖上印章,撕成碎纸丢进火里烧掉。 快至天明的时候,他摊开新的澄纸,不是写给宫里那位,而是写给临安那位。 信自汴梁送至临安,令窈收到信,看到信封上梁厚的名字,又惊又喜“梁王八竟主动写信给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7章第 77 章 信中别无他言, 皆是问候夸赞之语。 他将朝中大事告诉她, 言明她翡明总宴夺元为天下女子做表率,因为她当日之举, 三年一次的女学士开考,将改为一年一次。后文又嘱她勤勉进学, 莫要因为一时得意前功尽弃。 令窈看了信,心花怒放。 若是别的人写信奉承阿谀, 她连看都不会看,可这是梁厚的信, 全皇宫最臭最硬的茅坑石梁厚,他写信夸她,破天荒头一回。 她从小到大没有得过他一句赞语, 如今得了他满封夸赞之言,怎能不激动 令窈将信看了十几次,又让碧纱馆的宫人传阅,光传阅不够,还得大声念出来, 不准念后面那几句叮嘱,只准念前面的称颂之言。 鬓鸦见了这副光景, 同人低语“若是梁大人知晓,定会后悔写信给郡主。” 刚说完,就听到令窈吩咐“鬓鸦, 找个手艺好的匠人, 将信裱起来, 挂在碧纱馆门口,旁边立块木牌,上面写梁厚大作。” 鬓鸦啧声叹息,着人去办。 恰逢郑嘉和来探,令窈欢天地喜地将信拿给郑嘉和看,郑嘉和看完,没说什么,只问“卿卿很在意梁相公的褒贬吗” 令窈自然而然坐进他怀里,捏住他高挺鼻梁“如果我说是,哥哥会吃味吗” 郑嘉和轻声说“不会。” 令窈有意捉弄他,伏到他耳旁,笑着说“若是我想让哥哥吃味呢” 郑嘉和没出声,耳朵根却蹭地一下红透。 令窈察觉到他的异样,兴奋地揪住他两只耳朵,放在掌心搓揉摩挲,笑声更愉悦。 原来郑嘉和这么容易害羞。 是因为她年纪渐长的缘故吗 前世她可不曾同他这么亲近过,今生有意补偿他,每次拥抱都是真心。 屋内的人都被赶了出去,留一个鬓鸦,站在帘后虎视眈眈。 令窈压低声音,一把小嗓子又甜又软,话只讲给郑嘉和一个人听“哥哥知道鬓鸦为何站在那里盯梢吗” 他问“为何” 令窈故作正经“因为鬓鸦担心哥哥坏我名声。” 郑嘉和身形僵硬,作势就要扶她起身。 是他疏忽。 他最是恪守礼数的一个人,到了她面前,却总是忘乎所以然。 令窈抱住他脖子不让动,冲鬓鸦说“我要同哥哥说悄悄话,你出去罢。” 鬓鸦不动。 郑嘉和试图掩住面上心虚,柔声道“卿卿,你且坐椅里去,被人看到不好。” 鬓鸦猛点头。 不知是今日收到梁厚赞信的缘故,还是因为旁的,令窈盯着郑嘉和,越看越欢喜。 前世总是戏弄他,可不就是想看他方寸大乱的样子吗 她还想更高兴些,转过头唤鬓鸦“鬓鸦” 鬓鸦看过来。 令窈搂住郑嘉和,毫不犹豫,朱红唇瓣在他面上贴了贴。 亲一下不够,又在他眉心之间啄了啄。 她心中感慨,病秧子肌肤若雪,冰凉无汗,尝起来又软又嫩。早知她不亲郑令清,库房里送出去的东西不该给郑令清,该给郑嘉和才是。 鬓鸦气得跳脚“郡主” 令窈不以为然,靠在郑嘉和身上,歪着脑袋望鬓鸦,眼中尽是顽劣笑意,对她说“谁让你非要管我。” 鬓鸦捶了捶心口,不敢再多说一个字,门也不敢再守了。 令窈见她离开,心满意足,收回目光,视线重新定在郑嘉和脸上。 “哥哥” 他仿佛没听见,怔怔出神。 郑嘉和彻底慌神了。 这个认知令她窃喜,她指尖撩拨他发红滚烫的耳垂,做出张牙舞爪的模样,悄声唤“哥哥,你再不理我,我又要亲你了哦。” 郑嘉和肩膀一抖,如临大敌“卿卿。” 令窈大笑,理直气壮取笑他“你怕什么,我们是兄妹,我同你亲近,天经地义,莫说我亲你一下,就是亲一百下,也使得。” 郑嘉和声音沙哑“卿卿,男女有别。” 令窈不爱听这话,她松开他,起身径直往里屋去“那你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 里屋窗棂紧闭,各处帐帘放下,光线昏暗,香炉中一缕细烟袅袅升起。 橱架后的牙席,令窈一头趴倒,拿团花刺绣枕巾盖住脸。 屋里响起轮椅的滚动声,牙席边挂着的联珠帐被人撩开,帷幔上硕大珍珠碰撞,叮咚作响。 “卿卿。“ 令窈不理。 她就是要让郑嘉和着急。 轮椅声更近,郑嘉和一双手搭上来,揭开她面上的暗红枕巾,她张大眼瞪他,夺回来重新盖上。 郑嘉和轻笑,捏住枕巾一角,柔声呢喃“卿卿这般,像极了新嫁娘。” 令窈坐起来,自己扯掉头上红色枕巾,丢进他怀里“明知我像新嫁娘,你作甚还要揭我盖头难不成你要做新郎官” 郑嘉和语塞。 半晌。 他拉住她手,令窈往后退,郑嘉和不放,她使出狠劲,挣扎间,郑嘉和差点从轮椅摔下来。 令窈停下来,下意识扶他,回过神,她气自己心软,牙间挤出一句话激他“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病秧子哥哥。” 郑嘉和面色一顿,长睫下眸色黯淡。 令窈自知说错话,又悔又恼,心中纠结,想要出言补救,又不甘心先低头。 最终还是郑嘉和先开了口。 他摸索着牵了她的手,一点点十指紧握,气息微颤,俯下身同她说“可你乐意与我这个病秧子亲近,可见做病秧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令窈闭眼不看他,她半边身子坐在榻上,半边身子靠他身上,一出声有些哽咽“你不是嫌我不守礼数吗” “胡说。”他声音似清泉流淌在她耳边,“卿卿与我亲近,我求之不得,怕坏卿卿清誉,所以才说违心话。” “清誉这种拿来束缚女子的东西,我要它何用”她鼻头一酸,也说起违心话“我就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你若怕被我连累,趁早远离我。” 郑嘉和手上一使劲,将她从榻上抱到身上“你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我陪你,你要杀人,我为你递刀,你要做什么都行,只要不疏离我。” 郑嘉和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她若再伤心,连她自己都看不过去。 令窈揉揉眼睛“当真我杀人,你会为我递刀” 郑嘉和靠得更近,下颔贴在她额面上蹭了蹭“是。” 她为着刚才那句“病秧子”愧疚,小心翼翼伸直脖颈,倚在他肩头,口齿含糊不清,快速吐出一句话“对不起,我不该说你病秧子,你若伤心,骂我便是,我绝不回嘴。” 他抱紧她“卿卿记着,永远不用对哥哥说对不起,知道吗” 令窈心中说不出的情愫,叹他心胸宽广,不与她计较。 她点头“嗯,知道了。” 此时正是晌午,平时早就歇下了。她同他闹一闹,情绪跌宕起伏,此时重归于好,她让他拿梁厚的书信念给她听,听了会,困意上头,贪他怀中温暖,索性窝在他怀里不动。 “哥哥,我想睡一会。” “好。” “那你哄我睡。” “好。” 郑嘉和学别府乳娘哄婴孩那般哄她入睡,待她酣睡,他仍未放开。 手臂被压麻,他浑然不觉,一双幽深眼眸紧紧盯着她看。 她长大了,长成他记忆中祸国倾城的绝色模样。 大商女子十四,便能正式结亲。待几月后她十四生辰一过,外面蠢蠢欲动的人将成群结队涌向郑府。 郑嘉和浅浅叹口气,指尖缓慢抚过怀中人的面庞,每一下触碰都显得格外珍重。 她睡迷了,在他怀中睡得不踏实,纵使再如何舍不得,为免她磕着碰着,他只得放开她,轻手轻脚将她挪到榻上。 她梦中唤了一声“郑嘉和” 郑嘉和以为她醒来,立刻道“我在。” 她不再呓语,回应他的只有少女绵长的呼吸声。 他坐在那,呆呆地望她,面上被她亲过的两处地方烫得他心头猛跳。 顷刻。 郑嘉和低下身,魔怔般亲了亲她,就像她吻他那样,只不过他的吻不是蜻蜓点水,而是深厚浓重。 屋里传来一声阴郁的低沉少年音“你在做什么” 郑嘉和停顿,抬起头,望见站在屏风旁的穆辰良。 他正瞪大眼望他,又惊又怒。 郑嘉和从容不迫坐直身体,他先是看了看榻边的人,见她没有被吵醒,而是翻了身朝里继续睡。他放下心,这才转开眼眸去看穆辰良,在他即将吐出第二句话之前,示意他住嘴。 郑嘉和推着轮椅,自穆辰良身边而过,淡淡开口“莫要惊扰她午歇。” 穆辰良愣了愣,旋即跟过去。 正午太阳晒人,院子不远处有几个婢子玩闹,动静不大,偶尔响起几声笑声。 郑嘉和双手放在膝上,微微仰起面庞,看天边烈日灼眼,他道“穆少爷,丧事已完,节哀顺变。” 他语气平静得和寻常问候没有两样,仿佛刚才被人逮住的不是他,而是另有他人。 穆辰良震惊,满腔愤怒到了嘴边又咽回去,天之骄子刻进骨子里的良好教养,使得他最终还是承住郑嘉和的好意“多谢。” 郑嘉和瞄他一眼,问“怎么就回来了还以为你下月才到。” 郑嘉和气定神闲,反倒显得他做了亏心事一般,穆辰良语气有些结巴“家里的事自有父亲料理,我在不在都一样,学业要紧,所以就赶着回来了。” 郑嘉和唇边勾笑“是学业要紧,还是卿卿要紧” 穆辰良脱口而出“都要紧。” 郑嘉和点点头,不再往下说,推轮椅往外“穆少爷自便,恕不奉陪。” 穆辰良见他要走,连忙拦住他“你还没向我交待清楚,不能走” 郑嘉和“我需要向你交待什么卿卿是我妹妹,又不是你妹妹。” 穆辰良快要被气哭“郑嘉和你厚颜无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8章第 78 章 石阶前路过的婢子隐隐听到争执声, 好奇朝廊下看去。 二少爷端坐轮椅, 面容沉静,眉眼间无情无绪, 连眨一下眼都不曾。倒是穆少爷,气急败坏, 双手叉腰,掐着朱红色锦袍腰间玉带, 皱巴巴一张脸“你不能这样” 鲜少见二少爷与谁起冲突,对象又是穆少爷。婢子大惊失色, 不敢多留,匆忙离去。 郑嘉和掸去袖袍上沾到的小飞虫,不紧不慢地说“我不能怎样穆少爷再吼大声点, 最好吵醒卿卿。” 想到令窈还在屋里午憩,穆辰良当即收住攻势,他警惕地看向周围,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 咬牙切齿同郑嘉和说“你怎能轻薄她,她是你妹妹。” 郑嘉和转过眸子望他, 两人离得极近,他面无表情,毫无半分慌张, 声音里透出半分冷然“原来你也知道轻薄两字, 那日偷亲卿卿时, 怎地忘了礼义廉耻” 穆辰良气焰渐渐低下去,嘟嚷“我不一样。” 郑嘉和冷笑“不一样” 穆辰良结结巴巴“我我我以后要娶她。” 话毕,他顿觉气氛凛然,对面人温润如玉的目光瞬间化作锋利锐剑,声音刀刀割至他耳边“你要娶,她会嫁吗” 穆辰良被问倒,半天才勉强挤出一句心虚话“她当然会嫁。” 郑嘉和轻笑一声。 穆辰良被他的笑声刮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往外抛话“你偷亲她,我要告诉她。” “穆少爷此话差矣,我与卿卿亲近,不叫偷,叫光明正大,你尽管告诉她。”郑嘉和往后靠在椅背上,视线低于穆辰良,却依旧能够逼视他“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穆少爷认为我轻薄卿卿,心思可见一斑。” 穆辰良脸更红,脑子里一大堆想说的话,到嘴边却只有五个字“你胡说八道。” 郑嘉和笑意未减,推开他,转过轮椅离开。 穆辰良呆立原地,直到视野中郑嘉和的身影消失不见,他回过神,才发觉自己刚刚的举动有多丢脸。 输人又输阵。 明明是他逮住郑嘉和做出违背礼数之事,郑嘉和却理直气壮地嘲笑他,凭什么 远处鬓鸦散心归来,喊“穆少爷是你吗” 穆辰良懵懵地唤了声,魂还没回来“鬓鸦姐姐。” 鬓鸦朝他招手“穆少爷刚回来吗是来看郡主的吗来,我倒茶给你喝。” 穆辰良跟过去。 令窈一觉睡醒已是下午黄昏时,她睡得头昏脑涨,察觉榻边有人,以为是郑嘉和“哥哥,我口渴。” 一杯茶递至唇边,余光瞥见端茶那只手的主人,红袍束玉带。 令窈还没睡清醒,吓一跳“穆辰良” 穆辰良闷闷地挨着她坐下,将茶喂给她喝。 待她喝完茶,他才开口说“家里的事已经处理完毕,我今日刚到临安,一回府就来碧纱馆了,你睡了许久,我正犹豫要不要叫醒你。” 令窈躺回枕边,眼神慵懒,尚未从睡梦的美好中抽身,细细回味方才做的梦,没有听穆辰良说什么,只是望见他嘴巴一张一合。 穆辰良察觉到她的恍神,噤声不语,直勾勾凝视她。自他随鬓鸦进屋,安静守着她睡了几个时辰,心中对郑嘉和的怒火早就随之平息。 此时望见她唇齿被茶水湿润,一呼一吸间,两瓣樱红皓白微露,娇艳诱人,他心中猛地一跳,忽地又想起几个时辰前撞见的事。 令窈睡意未消,翻身往里,不知不觉又闭上眼。朦胧间听到衣料窸窣的声音,有谁贴了过来,少年温热的吐息喷在她颈后。 一张榻躺两个人,她背对着他,他捞过她腰间的流苏捏在手心摩挲,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她耳语“我回穆府两月,每日都在想你,夜里做梦,梦里也有你。那天我梦见你忘记了我,半夜吓醒,全身都是汗。” “你在翡明总宴夺了状元,我虽惊讶,但并不意外,你与我一同在书轩斋习书,旁人不知你的能耐,但我却是知道的。普天之下,我只服两个人,一个是先生,一个是你。” “翡明总宴上,穆家去的那个人是我家二堂叔的幼子,他们难为你,别人家的我管不到,但是我们家你放心,作为穆家长子,我已经杀鸡儆猴。” 也不知道他说了多少,她听着听着又睡了过去。后背他靠得近,滚烫的体温使得她无法睡深,睡了一炷香的时间,闷热得她自觉发醒。 身后安静得很,叨唠早已止住,大概他睡着了。 令窈有气无力,侧身翻过去,一双乌黑眼眸蓦地闯进视线里,原来他没睡,张着眼睛望她后脑勺,一眨不眨,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你作甚用这样的眼神盯着我像狗一样。”她声音含糊不清,每个字都轻得很,不舍得用多余力气。 穆辰良单手枕着脑袋,脑子里全是郑嘉和与她在屋里亲近的画面。 他目光忧郁委屈,呐呐问“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会生气吗” “什么事” “方才我撞见郑嘉和,他”穆辰良皱眉,忽地有些犹豫。 “他怎么了” 穆辰良咽了咽,目光扫过令窈微张的朱唇。 人后告状,非君子所为。若是她听完,不但不怪郑嘉和,而是嫌他心思龌龊呢 他没敢直接说,小心翼翼试探“你喜欢同你哥哥亲近吗” “喜欢。”令窈浑身睡软了,笑声也是软的,半醒半迷糊,指尖划过穆辰良的唇,将自己做的得意事悄悄告诉他“今天我亲了他两下,左边脸一下,额头一下,白白滑滑,比亲郑令清更好玩。” 穆辰良懵住。 片刻,他闷声提醒她“卿妹妹,男女大防。” 她嫌他假正经“那你还上我榻” 穆辰良不说话了。 令窈作势就要翻身,重新用背对他。 穆辰良轻扼她肩头,不让她动。 薄薄窗纱后隐隐是黄昏的余光,一两缕夕阳照进来,止步屏风。屋里一半昏黄一半薄鸦,光线交接处,浮尘点点。 两个人面对面,眼神相接,他缓声问她“若是我做你兄长,你愿意亲我几下” “你猜。” 她伸出指腹,一点点描过他浓眉长睫,他自觉闭上眼,呼吸灼热,所有的注意力都凝在她细白如葱的手指。 “两下” “不对。” “三下” “也不对。”令窈手下动作停住。 穆辰良太狡猾,他腆着张无辜俊秀的脸,又选她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靠近她,她差点就要被他迷惑。 还好她有前世的血泪教训。 眼前这个,不是可爱天真的小狗,是凶猛冷血的狼崽子。 一不留神,就会被咬死。 令窈忽地有些发愁,在被郑嘉辞藏起来的那两年里,百无聊赖时,她也曾反思一二。 穆辰良性情大变,是否是因为她的错。或许她不该招惹他,不该为了逞一时之快,强行退了穆家的婚事,也不该为了气他,欺骗他她早有心上人,嫁猪嫁狗也不嫁给他。 这样的想法,也仅仅是仅存数秒而已。 呸,才不是她的错。 当初定亲,本就是他强取豪夺,定了亲,他母亲又不喜欢她,人后给她下马威,她堂堂郑令窈,怎么可能受这个气。 恰逢穆家遭逢变故,她总算有机会踩到穆家头上作威作福,虽然后来穆家又迅速起势,但她并不后悔那时羞辱他家趁机退婚的事。 与其不甘不愿嫁去穆家,她情愿和郑嘉和在临安待一辈子。 只是,这世怎么办 她不想再做废人,也不想对任何人臣服。若要臣服,也该是别人臣服她才对。 穆辰良见她发呆,不动声色攥了她的手往唇边,爱若珍宝般吻了吻她涂蔻丹的指甲,痴痴地唤“卿妹妹,你说,若我是你兄长,你愿意亲几下” 她拿指甲刮他脸“一下都不要亲。” 他见她有恼意,顾不得面上划出来的血痕,紧张地牵住她。 令窈懒得挣扎,任由他动作,只要不弄疼她,她就当是逗小猫小狗好了。 少女仰面看屋顶雕粱,睡醒后的脸颊浮起一层淡淡酣红,肤如凝脂,楚楚动人。 穆辰良心都醉了,因郑嘉和带来的不快全都飞到九霄云外。 只要能靠近她,何必在意她与她兄长是否过度亲昵。 她自小丧父丧母,她唯有郑嘉和一个哥哥。自古长兄如父,以后谈婚论嫁,总得要郑嘉和首肯,即便他可以强行娶她,但为了她不讨厌他,最好能够让她心甘情愿。 他颤颤巍巍地捂了她的手放心口,半是抱怨半是央求“你总是对我若即若离,到底要怎样才能讨你真心” 她嫌这个时候的穆辰良太过青涩稚嫩,老实告诉他“我没有真心。” “人怎能没有真心” “并非真心就能换真心,多的是人一厢情愿自甘堕落。” “谁告诉你的先生教你的” “这种事何需人教悟不出来的才是傻子。” 他大着胆子凑得更近,只差分毫,鼻尖挨她鼻尖,“那我做你一个人的傻子好了。” 她笑出声,挥开他“谁稀罕” “那你稀罕什么” “你若敢发毒誓,永远都不会违背我的意愿,永远都不会伤害我,我就稀罕。”她顿了顿,心虚地加一句“无论我对你做什么。” 穆辰良哪能不应。 他不怕她有索求,就怕她什么都不要。 这趟回去,他顺便过了个生辰,从此便是十七岁的穆家长子,为显郑重,穆大老爷给了他象征着穆家权势的小印,此刻就系在他腰间。 穆辰良起身,研墨提笔,白纸黑字将誓言写下,盖上印章,写一份不够,怕她遗失,同样的誓言,写了十份给她。 他捧着十纸承诺,连同穆家小印一起,全递给她。 令窈收起十纸承诺,丢开穆家小印,笑他傻,连小印都敢送人。 她笑完他,想起那十纸承诺,忍不住暗嘲自己稚气。人心哪是一纸承诺能系住的亏她好意思开口。 转念又想,有总比没有强,求个安慰当个笑话也好。 眼前穆辰良又张着奶狗般的眼珠子呆呆望她,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伸过来的,指间缠了她一缕乌发。 穆家最尊贵的嫡长子,此时趴在她身边,像奴仆一般任她颐指气使。若是外人知道,只怕要笑穆家教子无方。 令窈伸展身体,将双腿搭他膝边,指了搁在旁边案上的美人拳,吩咐他“我腿酸。” “欸。” 他拿起美人拳,生怕弄疼她,轻轻地替她捶腿。偶尔她嫌力道不够,踹了踹他臂膀,他不怒反笑,更加卖力伺候她。 她心里舒坦了,问他“穆辰良,天下那么多姑娘,你作甚这般稀罕我” 他想了想,道“大概是命吧。” “那你的命真不好。” 他如狼似虎的眼神望她“好不好,还不一定。” 令窈撇开视线,假装没听见。 屏风后,一道纤细身影呆滞半晌,悄悄离去。 鬓鸦走到廊下,正要进屋,刚好与人撞一起。 鬓鸦一愣,“二姑娘,你眼睛怎么红了” 郑令婉匆忙遮掩“眼里进了尘。” 她急着离去,鬓鸦挽住她“二姑娘,不多坐会吗怎么才来就要走难道郡主还没醒吗” 郑令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四妹妹醒了,屋里穆少爷正在陪她说话。” 鬓鸦咦一声“穆少爷没走吗都待一下午了,我还以为他早走了。二姑娘,留下来和他们一起用饭罢。” “不了。”郑令婉随便找了个理由,逃一般离开。 三奶奶院子外,郑令婉停留许久,脑海里满是穆辰良与令窈亲近的模样。 那样好的人,为何偏偏喜欢郑令窈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郑令窈根本不喜欢他,甚至有些厌恶他,因着他穆家嫡长子的身份,所以她才肯对他阳奉阴违。 以郑令窈的性子,她只会害他伤心。全天下他心悦谁都行,为什么要选一个践踏他心意的郑令窈 郑令婉攥紧双拳。 只要郑令窈不在,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念头一出,她被自己吓一跳。她竟然动了如此恶毒的念头。 郑令婉越想越气恼,无助地捂住脸,眼泪从指间涔出,气自己恶毒,气令窈让她变成这样。 她躲在角落里哭了一顿,总算定下神。 不管她能不能最后嫁穆少爷,只要他能幸福能好。她必须未雨绸缪。 郑令窈拥有太多人的呵护,而她只有她自己,若要达成目的,只能从长计议。 郑令婉准备像平日那样,在郑令清和三奶奶面前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好让她们对令窈产生心结。才刚到门边,就听到屋里郑令清的声音传来 “娘,你以后少和宁家人往来。” “为何” “四姐姐不喜欢宁家的人,几年前表哥撺掇我做的那档子事,她到现在都记着呢。” 三奶奶恨铁不成钢“清姐,她只是你堂姐而已,你怎能为了一个堂姐疏离母亲娘家的人” 郑令清不以为然“可是整个宁家的人加起来都不如一个四姐姐啊,娘,我这叫识时务你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三奶奶气得翻白眼“没出息。” “我是没出息啊,谁让你将我生得这么笨,要是你也生出一个翡明状元多好,此刻受人敬仰的就是我,而不是四姐姐了。” “清姐” “别嚷了,我脑子本来就不好用,再被你嚷聋,我以后就只能靠赖着四姐姐过活了。” 屋外,郑令婉收回迈出的脚步,彻底打消进屋的想法,转身就走。 现在好了,就连郑令清都对郑令窈佩服得五体投地。 揽琼居。 郑令婉跌跌撞撞推开小院门,走到台阶前,才发现廊边两株富贵松间有道身影。 郑令婉停顿脚步,擦掉脸颊泪痕,掩饰眼中的沮丧与嫉妒,故作轻松,朝那人走去“兄长。” “去碧纱馆了吗” 她乖巧蹲下身,伏在他膝边,面上笑容完美“去给四妹妹送糕点。” 郑嘉和伸出手,抚了抚她鬓边青丝“何必隐瞒,你明明是奔着穆辰良去的。” 郑令婉想起从前郑嘉和的警告,撒谎“不是,我不知道他回府,恰好撞见他在四妹妹屋里。” “是我让飞南故意透露消息给你的婢子,你不必装。” 郑令婉心头一滞,抬头望郑嘉和。 黑夜里他一张脸依旧白得显眼,两盏廊灯悬在他身后不远处,摇晃的光影洒下来,像是一幅典雅古画。 可那双眼睛,却无情得很。 他看她的时候,像是透过她在看其他人,有种悲天悯人的同情。 他张开薄薄的唇,一字一字往她心里扎“去了碧纱馆,见到了穆辰良,感觉如何” 郑令婉苦笑“哥哥故意让我看见他与四妹妹亲近好让我死心” 郑嘉和缓缓俯身,一只手捏住她下巴。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说起其他的话“令婉,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什么故事” “一个女子因爱痴狂,害人害己,最后被人杀了的故事。” “哥哥从何处知晓这个故事” “在梦里。”郑嘉和声音冷如冰,幽黑深邃的眼眸,淡漠逡巡她“这个女子,本可以有大好前程,却因为嫉妒自己的幼妹,三番两次毒害她,为了争夺被幼妹抛弃的情郎,与外人里应外合,害惨了自己的幼妹。” 郑令婉立刻明白过来,知道郑嘉和是在说她,她觉得好笑,问“兄长什么意思” 郑嘉和做出嘘的手势,示意她继续往下听“你知道这个女子下场如何吗” “如何” 他攫住她下巴的手往下,搭在她脖颈上,一点点往里收“她最终毒死了自己的幼妹。” “得偿所愿,不是坏事。” “若你觉得陪葬不是坏事的话,确实是得偿所愿。” 他手中力道加大,温和的声线飘在空气里“幼妹死后,她被自己的兄长亲手杀死,死后又遭心上人鞭尸,她那毫不知情的丈夫因此被杀,她生下来的子女皆被溺毙,连累无数人。” 郑令婉呼吸一促,勉强支撑“做梦而已,当不得真。” “是啊,做梦而已。”郑嘉和笑了笑,猛地一掐,面上仍云淡风轻“可若有人不知悔改,梦迟早成真。” 郑令婉喘不过气,挣扎着拍打他“兄长,放开我。” 郑嘉和没有松手,他另一只手也搭上她细瘦的脖颈“令婉,你知道吗在梦里,我就是这样掐着你的脖子,看你一点点咽气。” 郑令婉瞪大眼。 疯了,郑嘉和疯了。 他哪里是在同她说梦,他一字一句道出来的事,真实得像是他亲自经历的事。 郑令婉呼吸困难,及时服软“兄长,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伤害四妹妹。” “如果你继续对穆辰良执迷不悟,迟早会犯下大错。” “我不敢了,他是四妹妹的,我再也不会和四妹妹争他。” 郑嘉和皱眉,似乎不太乐意听到这些话,他说“卿卿要谁,是她自己的事,你争不争都无所谓,但你不该以此为借口去害人。” 郑令婉点头“我明白。” 郑嘉和松开手。 郑令婉跌倒地上,神情惊恐,迟迟未能回过神。 轮椅上,郑嘉和慢条斯理抽出巾帕擦拭双手,他说“令婉,我已为你寻得夫婿,下个月他会来临安,我已安排他入住郑府。” 郑令婉浑身一抖,从地上爬起来“兄长,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怎能嫁给素未谋面的男子” 郑嘉和慢声道“令婉,我是为你好。只要你乖乖听话,不再执拗,今生定会过得幸福。” 郑令婉不敢相信地摇头“不,我不愿嫁” 郑嘉和冷眼睨视“怎么,还想嫁穆辰良” 郑令婉往后一倒,控诉他“为什么她是你妹妹,难道我就不是你妹妹了吗她郑令窈算什么” 郑嘉和无视她的痛哭,推轮椅往前“正因为你是我妹妹,换做他人,即便尚未做过什么,我也不会容她活到今天。” 郑令婉什么都听不进去,哭得满脸是泪“郑嘉和我恨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9章第 79 章 天朗气清, 郑府迎来一位稀客。客人自西北而来, 年少有为,乃是西北大将军之子。 孙家在西北盘踞一地, 称为“土皇帝”也不为过,他家的长子拜访郑府, 郑大老爷接到拜帖时,还以为是谁捉弄他。 郑大老爷纳闷, 郑家与孙家素无往来,也就二弟在世时曾在西北留任过一段时间, 但他从未听二弟提起与孙家有交情,如今孙家长子突然登门拜访,是为何故 孙昭入府那日, 郑大老爷郑重相迎,不敢怠慢。 食宿是第一紧要的事。府里尚有几处闲置楼阁,原先准备好的花阁正厢房,不知怎地起了蚂灾。 郑大老爷急得焦头烂额,与大奶奶商议该腾出哪间院子给孙昭住, 旁边郑嘉和飘下一句“香暖居挺好。” 大老爷犹豫,香暖居挨着郑令婉住的揽琼居, 两间院子本是一间,从中间以一扇花墙分开。给外男住,不太合适。可是除了这间院子, 只剩下卿卿邻近的那两座小院子。 园子里除孟先生外, 就只住了卿卿与穆家小子, 这三位皆是挑剔的主。尤其是卿卿,当初她肯让步将摘星楼给穆辰良住,已经是勉强为之,如今再住一个西北来的将军之子,她定不愿意。 穆家地位摆在那里,卿卿愿意容忍,可是孙家远离朝政纠纷,只在西北有威权,卿卿怎会将孙家放在眼里 只怕人刚住进去,就要被她作弄死。 郑大老爷正为难,听见孙昭开口说“香暖居,这个名字好。” 郑大老爷顿时明白其中意思,不再纠结,立刻让人去准备。 恰逢郑令佳夫妇回府探亲,家里几个女孩子全都在大奶奶处聊话。 郑令清捧一手瓜子,边嗑边笑“我听见孙家的随从喊他少将军,那语气,就跟宫里内侍唤皇子殿下一样。欸,你们说,他大老远从西北跑过来,是为了什么” “许是路过临安,借宿郑府。”郑令玉伸出手拿巾帕擦去郑令清嘴边瓜皮,转眸望见旁边郑令婉面色恍惚,好心问“二姐姐,你哪里不舒服吗” 不等郑令婉回答,郑令清抢先道“二姐姐是被吓到了,刚才我瞧得清清楚楚,那个孙公子看了二姐姐好几眼呢” 郑令婉脸色更白。 郑令清大笑,抓了郑令婉的手“二姐姐,你怕什么他看你几眼而已,又不是让你嫁他。” 郑令婉瞪过去。 郑令清一愣,被郑令婉凶狠的目光吓住,以为是自己看错,还想再瞧清楚,郑令婉已经恢复如常,垂眸笑道“五妹妹莫要取笑我。” 郑令清没放在心上,继续以指点山河的口吻道“这位小孙将军,生得气宇轩昂,又是西北大将军府长子,只要能受得住西北荒凉,得他做夫婿,将来当个西北大将军夫人,多神气” 郑令婉笑“那五妹妹嫁他” 郑令清昂起脑袋“呸呸呸,他虽生得端正,但是不够清俊,我喜欢斯文儒雅的男子,不喜欢那种粗犷的男子。” 郑令玉细声细气说“小孙将军容貌粗犷吗他脸上并没有胡子,干干净净的一张脸,只是比常人略高些而已。” 郑令清伏过去,笑她“以他的身形,轻松就能你拎起来,你不怕吗” 郑令玉摇摇头,望见郑令清撅嘴,立马又点头“怕的,五妹妹说得对,他确实粗犷。” 郑令清这才满意,戳戳郑令玉眉心,告诉她“你放心,以后你要嫁人,我定会让娘为你挑个身形清瘦些的,就算婚后吵嘴动起手来,还有取胜的机会。” 她言语稚气,大家笑倒。里间郑令佳听见笑声,推推身上的令窈“卿卿,你不出去和姊妹们说话吗” 令窈抱着她不动“阿姊回家,我只愿和阿姊待一起。” 郑令佳笑道“我又不是立马回去,这次回家住半月,日日陪卿卿,可好” 令窈脑袋低下,往她衣袍间蹭了蹭“姜槐序说话不算数,说好让阿姊回郑府住,成了亲却一日都不肯放手,天天留着阿姊在姜府。就连这次阿姊回郑家,他也跟过来,还不肯让阿姊与我同睡,非要和我抢阿姊。” 话音刚落,丫鬟进屋来,将燕窝呈上“姑爷说,昨夜大姑娘提起想吃河西的鲈鱼,他正好去河西钓几尾,大姑娘若有事寻他,让小厮去河西柳岸去找便是,他定快马加鞭赶回来。” “知道了,你退下吧。”郑令佳接过燕窝,一勺勺喂给令窈吃。 令窈吃着燕窝,笑道“又不是离不开他,出去那么一会,巴巴地让人来告诉。” 郑令佳婚后端庄有余,提到姜槐序,她脸颊媚色红晕,羞答答说“他就是这个性子。” “什么性子黏人的性子吗”令窈吃腻燕窝,不肯再吃,扑到郑令佳怀里,挠她痒“我虽对他有怨气,嫌他时时刻刻霸占阿姊,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姜槐序,同我一样在意阿姊。” 郑令佳脸更红“卿卿。” 令窈不放心,又问“阿姊,你同我说一句真话,在姜府,他可曾欺负过你” 郑令佳摇摇头,眉眼洋溢幸福的笑意,声音越发轻盈“他对我,言听计从,只除了” “只除了” 郑令佳一时口快差点说出闺房之事,脸羞得能滴出血,匆匆掩过去“没什么。” “当真” 郑令佳抿唇说“他很好很好,遇到他,是我的福气。” 她想起什么,指着窗外长廊站着的人影,笑道“卿卿的福气,比我更大,穆少爷待卿卿,一片赤子心。” 令窈望过去。 窗棂半开,遮住穆辰良半边红袍,他正站在对面檐下同新入府做客的孙昭说话,旁边轮椅一角,该是郑嘉和。 穆辰良说着话,时不时往这边看,眼神扫视门口,仿佛在等谁。 郑令佳凑到令窈耳边“穆少爷在等卿卿一起去书轩斋呢。” “那就让他等着罢,我早就和先生说过,今夜告假,不做其他,只陪阿姊。” 郑令佳抱住她笑“穆少爷望穿秋水,卿卿真狠心。” 令窈含笑擒住郑令佳双手,将她往榻上摁“既然阿姊说我狠心,那我就让阿姊瞧瞧,我到底有多狠心。” 郑令佳立刻求饶。 屋外。 孙昭见穆辰良心不在焉,不再停留,告辞后往外去。 他故意放慢步子,等郑嘉和从院子里出来,两人并行,孙昭抱怨“你也真是的,竟装作不认识我。要不是我日日在我老子手底磨砺,练得一身随机应变的好本领,不然早就露陷了。” 郑嘉和语气淡漠“我早就在信中告诉过你,是你自己不认真看信。” 孙昭站过去就要为他推轮椅,郑嘉和婉拒。 孙昭皱眉“我这不是怕你自己推累着吗” “推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若叫外人瞧见,你堂堂西北大将军之子,屈尊降贵伺候我,别人会怎么想” 孙昭“叹我善良体贴” 郑嘉和抬眸,一个眼神掷过去,孙昭摸脑袋笑“好啦,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推就不推呗。” 两人沿着平稳宽路往前,偶尔有婢子路过,望见两人面上神情疏离,嘴唇张合,大概是初次见面,彼此寒暄。 若是婢子离得再近些,便会听到孙昭嘴里的话,不是客气寒暄,而是熟稔打趣“我瞧见那位二姑娘姿态清冷,似乎对我不太满意,你确定要将她嫁我吗” 郑嘉和神色冷凝“是。” “你也太霸道了些,那可是你亲妹妹,你不先问问她的意愿吗” “不必,她若嫁你,此生无忧。”郑嘉和停顿半刻,问“此事是我难为你,你若不愿,我不会勉强你。” 孙昭大咧咧笑“反正我也没有心仪的姑娘,娶谁都一样,你让我娶,我能不娶吗” 郑嘉和笑了笑。 孙昭继续说“其实你要嫁妹妹,不一定非得嫁你二妹妹,我看你四妹妹也挺好。大名鼎鼎的宸阳郡主,果然名不虚传,生得一副花容月貌,谁见了不心动” 郑嘉和神情不悦。 孙昭却未发觉“她性子桀骜不驯,我大西北天旷地阔,任她驰骋。”他嘻嘻一笑,停下脚步,看向郑嘉和“要么,你将你四妹妹嫁我吧” 轮椅无情碾过孙昭靴面,郑嘉和冷冷吐出三字“不可能。” 孙昭痛得跳脚,嘴里哎呦喊疼,跟上郑嘉和,刚要开口怨他不近人情,望见郑嘉和幽寒双眸,温润柔和的一面全然消失不见,冷气逼人。 孙昭一愣,明白自己说错话,道“我同你开玩笑而已,你作甚生气” “没生气。” 孙昭钻牛角尖“还说没生气,你连看都不看我。” 郑嘉和转眸看去,语气虽平静,却掺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威慑“以后莫要再说这种玩笑话。” 孙昭问“是以后不让再说玩笑话,还是单单一句” “娶我四妹那句。” 孙昭难得见他这般气势,立刻应下“好。” 郑嘉和继续往前。 孙昭悄悄去窥,见他神色如常,一颗心放回肚里,恢复平时大大咧咧的豪迈语气。 他道“宸阳郡主金贵,有才有貌,你宝贝她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不该如此小气,竟连说都不让说。” 郑嘉和蹙眉。 孙昭见他有反应,又道“以后迟早会有人将她娶走,到时候你还不让她嫁吗” “她不嫁人。”郑嘉和声音很轻“我守着她。” 孙昭一怔,后半句没听清“什么” 郑嘉和没再回应他。 孙昭挠挠后脑勺,郁闷地看着前方离去的郑嘉和,喊“你去哪,倒是等等我啊。” 揽琼居。 郑令婉攥紧双拳,愤愤地看着案桌前孙家送来的东西,眼睛都看红。 旁边绿玉笑道“别人都没有,这份是小孙将军单独送来的,姑娘快戴上看看。” 绿玉捧来铜镜,郑令婉看着镜中的自己,面若银盘,眼若秋波,温婉清秀,该是男子最爱的温驯模样。 为何穆辰良从不肯多看她一眼 她若能做他妻子,定是贤妻。 她不像郑令窈那样,有一个长公主母亲,她自知攀不上穆家门第,即便不做正室,能做他贵妾,也是好的。 郑令婉颤颤地取过孙昭送来的步摇,戴到鬓间,手指顺着发丝一点点往下抚。 她也曾想过,能否与郑令窈共侍一夫,郑令窈做正妻,自己做贵妾。可是转念又想,以郑令窈的性子,莫说让她共侍一夫,就是让她拿出喜爱的发钗与人分享,她都不情愿,又怎能与人共享自己的丈夫 上次郑令清去碧纱馆,擅自动了郑令窈一根发簪,不小心摔破一角,向她讨要。郑令窈宁愿将发簪摔碎,都不给郑令清。若是有人要与她共侍一夫,只怕郑令窈会玉石俱焚,情愿杀了穆辰良,都不会让别的女子沾染他一二。 她去求郑令窈,只会自取其辱。 郑令婉绝望地捂住脸。 郑嘉和为她选好的夫婿已经来到郑府,她没有退路了。 西北荒芜之地,她嫁过去,日后哪里还有机会见穆辰良 绿玉担忧唤“姑娘” 郑令婉抬起脸,狠狠摘掉鬓间步摇“这劳什子丑得很,谁爱戴谁戴,反正我不戴。” 绿玉见状,劝“姑娘,小孙将军一表人才,日后嫁去西北,西北一带,皆由小孙将军说了算,比在临安城自在多了。” 郑令婉冷笑“我缺那份自在吗” 绿玉知她动怒,忙地跪下“姑娘息怒。” 郑令婉捏住指间步摇,几乎掐进肉里,问“你说,若是有人爬上穆少爷的床,他会怎样会娶她吗” 绿玉迟疑回答“只怕不会。” 郑令婉勾唇自嘲,是了,是她异想天开。 穆辰良怎么可能娶一个当面算计他的女子他只会勃然大怒,一剑刺死她,然后跪到郑令窈面前,求郑令窈原谅他的无心之失。 可是,哥哥越是让她认命,她越不要认命。 越是得不到的,她就越要得到。 当务之急,是逃开嫁给孙昭的宿命。 郑令婉思忖半晌,心中有了主意。 穆辰良的床,爬上去是死路一条,但有些人的床,被人爬了却有可能是生路,譬如孙昭。 郑令婉重新拿过案上的步摇戴到鬓间,整理衣裳妆容,对镜盈盈浅笑,吩咐绿玉“你重新替我梳个双燕髻,过会我要去向孙公子道谢。” 半月下来,孙昭在府里混个熟脸。 郑令婉日日去他住的香暖居,主动与他往来,与第一日初见时,判若两人。 他原本担心强扭的瓜不甜,打算多花些日子讨好她,毕竟是要娶回孙家做主母的人,夫妻俩举案齐眉最好,若不能,至少也不要像仇人那样。 郑嘉和发了话,他老子也让他娶,他自然得小心对待。 虽说娶回去供着就是,多双碗筷的事,但若她愿意接受他,他也会真心对她。 孙昭将郑令婉送他玉佩的事告诉郑嘉和,郑嘉和神情松动,叮嘱“早日提亲罢。” 孙昭想了想,道“那就下月十五” “行。” 刚好郑令婉来香暖居送她亲手做的点心,见郑嘉和在屋里,笑问“哥哥同小孙将军说什么悄悄话呢” 郑嘉和有意观察郑令婉面上神色,缓声道“商量下月十五你与孙将军定亲的事。” 郑令婉袖中一只手下意识握成拳头,面上却含羞不已,端出女儿娇态。 孙昭见兄妹俩气氛不太对,出声缓解,笑问郑令婉“二姑娘,你愿意随我回西北吗” 郑令婉点点头,垂目眨眼,一副小鸟依人的温顺姿态“孙将军说这话,羞煞我也。” 孙昭又问“到底愿不愿意嘛” 郑令婉袖中那只手掐得更深,声音颤颤“愿意。” 孙昭松口气,看看郑嘉和,又看看郑令婉,起身走到郑令婉身边,将她拉到一旁,悄声说“你放心,我定会好好待你。你若想在家中多留些时日,下定之后,我们可以将成亲的日子延后,半年,一年都行,只要你哥哥不催。” 郑令婉笑得甜美“好。” 郑令婉放下点心,随意找了个理由离开,离开前不忘嘱咐孙昭天气转寒多添几件衣裳。 孙昭啧啧称赞,同郑嘉和道“你看看你二妹妹,多好的一个姑娘,既温柔又体贴,人长得也俊。” “你喜欢就好,她能嫁进孙家,已经是高嫁。” 孙昭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也谈不上喜欢,就是觉得,两人能合拍就行,我们孙家,也就在西北算个人,一出西北,谁还认识我们呐她嫁我,不算高嫁。” “我这个妹妹,心思深沉,你小心提防。” 孙昭皱眉“有啥好提防的哪有丈夫提防自己妻子的,你到底是嫁妹妹还是嫁仇人” 郑嘉和含笑“你若能让她爱你敬你,自然最好,若不能” 孙昭耸耸肩“若不能就不能呗,我好吃好喝供着她,她想做什么都行。”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郑嘉和拿过桌上郑令婉送来的点心,低眸嗅了嗅,咬一口之后,确认无毒后,才让孙昭吃“或许她想通了,真心想嫁你。” 孙昭笑容得意。 又过几日,府里渐渐传出孙昭即将下定的消息。 这天黄昏时分,郑令婉先是让人去请令窈,婢子刚出前门,又被郑令婉叫回去“罢,别去请四姑娘,去请三姑娘过来。” 婢子道“要么两个都请过来罢” 郑令婉“多嘴让你去请三姑娘,你去请便是” 绿玉疑惑,见郑令婉神情不太对,试探“姑娘,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郑令婉笑道“没有,我就想找三妹妹过来说说话。” 绿玉上前一搭,郑令婉手心全是汗。 绿玉起疑心,问“姑娘,怕不是生病了罢我去请个大夫过来。” 郑令婉一把揪住她“我没病,你就待在这里,哪都不准去。” 绿玉被她的样子吓住,结结巴巴“好。” 郑令婉盯牢绿玉,趁她不备,绕到里屋,迅速拉过她屋里另一个大丫鬟红湘。 “我要的东西呢” 红湘颤抖地将一颗装香丸的荷包递给郑令婉,差点哭出声“姑娘,求你了,别将我配给后街养马的小厮。” 郑令婉讪笑“告诉绿玉了吗” 红湘摇头“没,我谁都没告诉。” 郑令婉“很好。” 帘后有脚步声响起,绿玉喊“姑娘,你在做什么” 郑令婉示意红湘从小门离开,她快速收好荷包,回头挽住绿玉“我同红湘吩咐,让她去小厨房煮鱼羹,夜晚我想送鱼羹给小孙将军吃。” 绿玉欣慰笑道“只要是二姑娘送的,小孙将军肯定喜欢。” 揽琼居与香暖居只有一架花墙之隔。 孙家带来的奴仆皆忙着准备下定之事,院子里就只有两三个婆子守着。 天渐渐黑下来,郑令玉想回去,郑令婉不肯“过会我要去给小孙将军送鱼羹,你陪我一块罢。” 不等郑令玉回答,她抬声吩咐郑令玉身边两个丫鬟回去拿衣饰“今夜你们三姑娘宿在我屋里。” 郑令婉难得如此热情,郑令玉受宠若惊,以为她是因嫁人的事,对家中姊妹恋恋不舍,所以才会特意同她亲近,未曾多想,感动应下。 不多时。 天色彻底陷入浓黑。 郑令婉带着郑令玉去了香暖居,院内婆子全被打发走,郑令婉以此为理由,让绿玉在外守着。 过半个时辰,郑令婉从屋内出来,将门带上。 绿玉要往屋里探“三姑娘怎么没出来” 郑令婉牵住她往花墙下走,“三妹妹正在屋里替我做一件重要事。” 绿玉好奇“何事” 郑令婉挑眉轻笑。 天上一枚满月,蒙蒙皓光照下来,照亮郑令婉半张脸,似鬼魅般邪佞。 她不慌不忙取下头上的步摇“绿玉,这几年我自问待你不薄。” 绿玉察觉到不对劲,转身就要跑。 却已经是不能了。 一支步摇从身后猛地插进她脖颈间,鲜血迸发,绿玉颤抖着回过头“姑娘” 磨尖的簪尾似刀一般锋利,郑令窈拔出步摇,狠狠又刺下去“你还想去向哥哥告状吗绿玉,你不该背叛我。” 绿玉倒地。 郑令婉仰头望月,深深吸口气,脸上全是血渍,眼泪在面庞划过两道痕迹,哭着哭着又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0章第 80 章 微弱的烛光被风吹灭, 屋里漆黑一片。 郑令玉猛地睁开眼, 第一反应便是唤了声“二姐姐” 嗓子沙哑,又疼又渴。 意识一点点回到身体里。 她记得刚才和二姐姐一起去看小孙将军, 二姐姐舀了鱼羹给她和小孙将军吃,小孙将军夸二姐姐的鱼羹味甜鲜美, 西北没有这样的美味。 然后 好像做了个梦。 梦中的画面缓缓浮现脑海,郑令玉有些喘不过气。 在梦里, 她竟和小孙将军行了周公之礼。小孙将军力气很大,她挣不开他, 喊着喊着嗓子就哑了,连哭都没有力气。 郑令玉又羞又恼。 怎么会做那样的梦她怎么可以是如此不知廉耻的人 小孙将军即将成为二姐姐的未婚夫,他是个好人, 她不该在梦里将他视作欺男霸女的恶棍。 郑令玉越想越心慌,面上被风一拂,神智渐明,麻木的四肢恢复知觉,这下不止喉咙, 全身上下涌来铺天盖地的痛楚。 耳边传来浅浅的呼吸声,不是她的, 是另一个人的。 她的身后,有人紧紧抱着她。那只手,滚烫有力, 不是女子的手。 郑令玉瞪大眼, 意识到什么, 僵硬地回过头。 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清那人的面貌,轮廓分明,眉目疏朗是小孙将军。 郑令玉惊恐尖叫“啊啊啊啊” 孙昭惊醒,被人下药后的余劲犹在,他头昏脑涨地睁开眼,以为是身边伺候的婆子弄出声响,不太耐烦地出声“吵什么。” 他摇摇晃晃地撑起上半身,揉着眉心,问“什么时辰了二姑娘和三姑娘回去了吗” 没有人回应他。 孙昭心中急躁,困顿地睁开眼,这一抬眼,如五雷轰顶。 他的榻上,女子衣不蔽体,披头散发,颤颤发抖,泪珠大颗往下掉。 她害怕至极,连哭都不敢出声,瑟缩一团,一双黑眸布满绝望与痛苦。 孙昭面色苍白,有什么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刚才 刚才他做了什么不,不可能 那只是个梦而已 孙昭颤抖地伸出手“三姑娘” 女子抖得更厉害,哭得连气都喘不上,一见他靠近,她吓得往墙里缩“不要,不要碰我” 一颗热泪啪地滴到他手指上,灼得他肌肤发烫。 孙昭猛地清醒。 不是梦,是真的,他竟真的做了那种禽兽不如的事 眼前她狼狈不堪的模样,全是他一手造成。 孙昭瞪大眼,彻底慌乱,视线怔怔地定在郑令玉脸上。 “我们,我们怎么会” 郑令玉恐慌地摇头“别过来” 孙昭停住,半晌,他一拳狠狠砸向墙,手指关节血肉模糊,声音隐忍懊恼“我不是人我是畜生” 郑令玉吓呆。 屋外传来脚步声,是郑令婉的声音“三妹妹三妹妹你在里面吗” 孙昭一怔。 他迅速扯过榻上的锦被,将郑令玉包起来,为了尽力补救,维护她的名声,他试图抱她离开。 终究是晚了一步。 屋内大亮。 一众奴仆点着蜡烛打着灯笼,郑令婉惊讶地喊“三妹妹,孙公子,你们在做什么” 碧纱馆。 令窈睡得正香,梦里孟铎与郑嘉和为她弹琴奏乐,穆辰良捧了许多好吃的喂她。 荔枝多汁,一口咬下去,溅到穆辰良脸上,她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忽然一阵地动山摇,耳边有人唤她“郡主,醒醒。” 令窈不满地睁开眼,揉着惺忪睡眼“鬓鸦” 鬓鸦愁眉紧锁“府里发生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鬓鸦将香暖居的事一说,令窈大惊失色,久久未能回过神。 不,不对劲。 三姐姐不是那样的人。 令窈稍稍定神,又将事情问一遍,鬓鸦一一回答。 “是二姐姐亲自拿住的” “是。” 令窈眼眸微敛,又问“今日三姐姐去揽琼居,是二姐姐请过的吗” “是。” 令窈心中有了猜想,只是不敢立即确定。 她想到什么,急急地从榻上爬起,问“这件事,多少人知道了” 鬓鸦“应该还没传开,但是也快了,二姑娘带去香暖居找人的婆子婢女全都瞧见了。” 令窈一边穿鞋一边吩咐“去,传我的命令,立刻禁门,府内所有人不准外出。告诉那些婆子婢女,今夜的事,不许再提。” 鬓鸦迟疑“那么多张嘴,只怕管不住。” 令窈冷冷一笑,语气肃杀“若她们管不住嘴,命也不必留了。谁若敢泄露半个字,直接杖毙。” “明白。” 吩咐完第一要紧的事,令窈连梳妆都顾不上,披了件纱衫急匆匆往外奔。 三奶奶院子里,灯火通明。 郑令玉的生母花姨娘跪在堂下大哭“夫人,玉姐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求你为玉姐主持公道” 三奶奶拢了拢外衫,指着一旁的三老爷指桑骂槐“你看看你纳的人上梁不正下梁歪,竟干出这种败坏家风的事” 花姨娘跪着前行,额头皆是磕出来的血渍,她抱住三奶奶脚“夫人,玉姐冤枉玉姐是无辜的” 三奶奶使眼色,立刻有人上前将花姨娘拉开。 待花姨娘被绑了双手双脚,嘴里也被堵住,再也没有折腾的余地,三奶奶咬牙切齿开口“你一心只为你的玉姐,你可曾想过我的清姐她什么都没做,却要被她那个伤风败俗的庶姐连累,此事传出去,以后我的清姐还怎么和临安城的闺秀们往来” 花姨娘摇着脑袋,张着泪眼乞求,嘴里却发不出声音。 三老爷看不过眼,走过去替花姨娘松了绑,将她嘴里的布团拿出,花姨娘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对三老爷哭喊“老爷。这么多年来,玉姐小心谨慎,从未忤逆过家中任何人,你相信她” 三老爷犹豫。 三奶奶见三老爷如此,气打不出一处来,转过头看向旁边静坐已久的郑嘉辞,问“你以为此事该如何” 郑嘉辞面容淡漠,眉间透出几分被吵醒的倦怠“但凭母亲做主。” 三奶奶狠下心“依我看,不如” 话未说完,屋外传来一阵吵闹。 三奶奶皱眉“是谁在外面” 婆子进屋禀告“是四姑娘。” 三奶奶不悦“三更半夜,她来做什么让她回去。” 刚说完,有人朝外踱步而去。 三奶奶一愣“嘉辞,你去哪” 郑嘉辞头也不回“这里没我的事了,我继续回屋歇息。” 清瓦花堵旁的小门,婆子们挡住去路“四姑娘,你还是回去罢。” “我来看三姐姐,你们让开。” 为首的刘婆子乃是三奶奶身边得力干将,虽然有些畏惧令窈,但是仗着三奶奶的宠爱,此刻倚老卖老,劝“四姑娘,您一个黄花大闺女,何必沾染这种事三夫人说了,没有她的允许,谁都不准探望三姑娘,您还是回去罢。” 令窈黛眉微蹙“让开。” 刘婆子不动。 令窈懒得废话,朝旁使眼色,身边婢子齐齐几脚朝刘婆子踢过去。 刘婆子哎呦倒地,无赖大喊“四姑娘杀人啦” 令窈一把揪住她衣领,一字一字道“你再不让开,我现在就杀给你看。” 刘婆子吓傻。 一道男声幽幽落下“四妹妹好大的口气,我母亲的陪嫁,你说杀就杀” 令窈循声望去,横墙黑影里款款走出一个人,霜色中衣外罩一墨色大氅,面容冷漠,挺鼻薄唇。 刘婆子迅速爬过去“三少爷。” 郑嘉辞“你退下罢。” 刘婆子愣了愣“可是夫人说” “夫人说什么不重要,我让你退下,你就退下。”郑嘉辞指了门边的一众婆子们,语气不容置喙“带她们一块走。” 门边再无阻拦。 令窈看着朝她而来的郑嘉辞,他步步轻盈,却又步步威逼。 她下意识往后退半步,脚刚抬起,忽地想到什么,又将脚放下。 这已不是前世,仰仗郑嘉辞过活的日子早已过去。 半步之隔,郑嘉辞停下,挺拔的身形高出少女一截,轻而易举便能俯睨她面上全部神情。 她没有挽髻,乌黑发丝散在肩后,身上松松垮垮穿件兰色纱衫,雪白如玉的肌肤在月色下隐隐透出珍珠光泽。 见他望她,她并未闪躲,反而仰起脸,好让他看个清楚。 那双水灵大眼,仿佛会说话似的,不耐烦地无声责问他能快点滚开吗 郑嘉辞勾笑,一只手伸过去,拢了拢她褪至嫩白肩窝的纱衫“四妹妹来得这样急,连自己衣衫不整都未察觉,就如此喜欢多管闲事吗” 令窈仰了仰下巴,任由郑嘉辞替她拢紧外衣。 反正这种事他前世也是做惯的,天下第一富商,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犯贱。 她道“屋里那个,是你亲妹妹。” “那又如何” 令窈蹙眉,心中唾弃郑嘉辞无情无义,竟连亲妹妹的生死都不顾。 此时比较起来,郑嘉和好一万倍。 想起郑嘉和,又想起郑令婉,令窈眉头皱得更深。 郑嘉辞见她一张脸皱巴巴,似乎颇为苦恼,以为是因他而起。 犹豫半刻,他冷着脸让出路。 令窈不敢耽误,立刻往里奔。 郑嘉辞沉声叮嘱昆布“无论用什么办法,务必封住所有人的嘴,今夜的事,绝不能出郑府,将府里所有小门都看好了,不准放一个人出去。” 昆布答“少爷不必费心,已经有人办好了。” 深夜众人皆在沉睡中,郑嘉辞疑惑那人反应迅速,问“谁” 昆布指指他身后“四姑娘。” 郑嘉辞转身看去,少女身影匆忙,趿鞋提裙,太过焦急,以至于鞋子掉了半只,都来不及捡。 她已奔进屋。 郑嘉辞弯身捡起那只花绣丝鞋,小巧秀气,比寻常女子的鞋略短些,拿在手里,依稀留有余温。他朝屋里看一眼,桃花眼微微敛起,若有所思。 昆布问“少爷,要进去吗” 郑嘉辞指腹缓缓抚过鞋面兰花刺绣,道“不了。” 屋里浓黑,伸手不见五指。 令窈命人点灯。 烛光刚起,屋里传来郑令玉撕心裂肺的叫喊“走开都走开” 令窈立刻屏退所有婢子,秉烛往前“三姐姐,是我。” 幔帐后,郑令玉缩在墙角,手里一把剪子抵住脖颈,双眼红肿,哭声呜咽。 令窈大惊,冲过去就要夺下剪子“三姐姐,不要做傻事,给我。” 郑令玉哭喊“四妹妹,你何必管我就让我死了罢” 令窈见状,不敢再刺激她,数秒后,她吹灭手里的蜡烛。 屋内重归黑暗,令窈摸索着坐到郑令玉跟前,小心翼翼抚上她的肩头。 因这一肢体接触,郑令玉抖了抖,却没有推开她。 令窈呼口气,循循善诱,放柔声音“三姐姐,其实你不想死的,对不对” 郑令玉哭声又起。 是啊,她不想死。 明明都已下定决心赴死以证清白,剪子都架到脖子上了,她却没这个勇气刺下去。 都到这个田地,她竟还想着苟活于世。 她怕疼,怕痛,更怕母亲伤心。 “三姐姐,来,剪子给我。” 令窈的手覆上郑令玉拿剪子的手。 郑令玉颤得厉害,最终还是将剪子递过去。 令窈快速丢开剪子。 郑令玉彻底崩溃,淅淅沥沥的哭声阵势转大,哭得大声,几乎要将自己哭哑,一声声嚎啕,此生从未有过的肆意与张扬尽然挥洒在这场哭泣中。 令窈抱住她,并未阻止她哭泣。 惯于伏低做小的人,大声点说话都要立刻敛声,受了委屈,连哭出声都是种奢侈。 “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令窈哽咽,一下下拍着郑令玉的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郑令玉眼泪都流干,嗓子都哑,终是哭累。 她靠在令窈怀中,气若游丝,虚弱出声“四妹妹,你替我转告父亲,我并非故意让他蒙羞,请他不要为难姨娘,你再告诉夫人,我不会拖累清姐,这件事,我会给她一个交待。” 令窈替她擦去面上泪痕“傻姐姐,你能给她怎样一个交待” “我”郑令玉咬住下嘴唇,一个死字终是说不出口。 寻死的冲动过去后,她深深鄙夷自己。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纵使她怯懦胆小,也明白这个道理。再苦再累,只要活着,就总有希望。 她还没有替母亲争光,还没有生儿育女,还没有拥有过自己的一方天地,怎么能死 郑令玉艰难地握住令窈的手,苦笑“四妹妹,你莫要笑话我,我贪生怕死,即便今日受辱,也不敢去死。” 令窈抱紧她。 这几个姊妹里,她虽和阿姊最亲近,但说到性格,只有郑令玉与她有两分像。 这两分像,不在别处,恰好就在这贪生怕死上。 即便经过万难,受尽委屈,也要活下来,但凡有一点希望,便会咬住不放。 前世她从郑嘉辞口中听过郑令玉嫁人后的事情。那家并非什么好人家,虽是高门,但却是一滩浑水。郑令玉嫁过去做续弦,夫婿家中早有妾室无数,后院妯娌嫌她是庶出,日日作践她。她的婆婆更是让她从早伺候到晚,她在夫家的日子,比丫鬟还不如。 虽是如此,郑令玉每次回府,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 她前生对这个姐姐最后的记忆,是郑令玉笑着同花姨娘聊话“他们怎么待我没关系,我比他们年轻,只要熬过去,兴许就能做老祖宗,到时候要多神气有多神气。” 想要做老祖宗的郑令玉最终没能熬过去,死在了生孩子那一日,一尸两命。 “四妹妹”郑令玉挣扎着爬起来,以为令窈嫌她厚颜无耻,知趣收回握住令窈的那只手,小声说“你瞧不起我,是应该的,多谢你今日来看我。” 令窈扼住她,重新牵过她的手“三姐姐,我敬佩你能屈能伸,所以才赶来看你,我知道,今日的事,与你无关。” 郑令玉眼里又有了泪,既感动又激动“你相信我没有算计小孙将军” “我自然信你。”令窈搂紧她,重重叹口气。 她早有打算这世为郑令玉另寻一个好夫婿,举手之劳的事,何乐不为。 却不想出了这档子事。 怀中郑令玉哭噎,终于忍不住为自己辩驳“四妹妹,二姐姐说我与小孙将军暗通款曲,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令窈目光坚定,低哄“你放心,有我在,我不会让你蒙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1章第 81 章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 一道身影忐忑不安闪进度月轩。 孙昭在门边踟蹰, 额头满是汗珠,眼下两团黑青, 一夜未眠。 自昨晚到现在,短短几个时辰, 犹如一年之久,他实在熬不过去, 顾不得惊扰郑嘉和安枕,从香暖居一路飞奔至度月轩。 可是到了门边, 却又不敢进去。 他无法想象自己坦白后,郑嘉和会以怎么的目光看他。 昨夜郑家的人将三姑娘带走,二姑娘哭得梨花带雨, 郑府的奴仆在香暖居把守,明言让他静静等候,待事情查清楚后,大家再互相给个说法。 他不是傻子,几个时辰的煎熬, 足以让他冷静下来。 听那群奴仆的意思,二姑娘似乎怪罪三姑娘蓄意勾引他, 与他这个好色之徒伪君子一拍即合。 他被人唾弃,是他活该,他认了。可是三姑娘, 从未勾引过他。他总共与三姑娘也就见过几次面, 每次都有外人在场, 三姑娘连主动搭话都不曾,又谈何勾引 孙昭重重叹口气,满脑子全是郑令玉昨夜颤颤发抖看着他的画面。 她眼里的失望与绝望,几乎将他湮灭。 一想到这,孙昭恨不得掐死自己。 屋门吱呀打开,飞南“小孙将军,少爷请您进屋。” 孙昭一愣,抬步迈进去。 他没想到郑嘉和会起这么早,脑子里一团乱,尚未来得及想好该如何将事情告诉郑嘉和。 但无论如何,他希望郑嘉和是从他这里得知昨夜那件事情,而不是从别人嘴里听到。 帘后,郑嘉和只着里衣,脚上趿丝鞋,柔细乌发并未束起,似乎刚睡醒。 孙昭正要张嘴说话,郑嘉和随手披起一件青色外衣,推着轮椅朝他而来“你来找我,是为昨夜的事吗” 虽是疑问句,但语气肯定,并不需要人回应。 孙昭怔了怔,没有想太多,噗通一下跪下,心甘情愿认罪“我糟蹋了三姑娘的身子,毁了二姑娘的心意,你为我牵的这门婚事,已经无法再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郑嘉和扶起他“你无需自责,此事不怪你。” 孙昭吃惊,他本以为郑嘉和会勃然大怒,质问他为何辜负他二妹,却不成想 “你真不怪我” 郑嘉和目光黯淡“是我思虑不周,一心勉强,所以才有今日的事。我早该料到的,她怎会轻易放弃。” 孙昭一听,一颗心顿时放回肚里。 其实从昨晚到现在,他将整件事回顾之后,早有疑心,只是不敢问出来。 昨夜好端端地,三姑娘怎么就到了他的榻上更何况面对美色,他一向自持,绝对不可能勉强三姑娘。 看昨夜三姑娘的样子,她应该是和他一样疑惑。他与她行周公之礼时,以为是在梦中,迷迷糊糊,身体情不自禁,所以才会做出错事。 孙昭看向郑嘉和,小心试探“你也觉得是二” 话未说完,郑嘉和一口应下“是她贼喊捉贼,不会有别人。” 孙昭松口气,难为情地开口“之前你让我提防二姑娘时,我不以为然,现在想来,是我疏忽。” “不是你疏忽,是我疏忽,所以才让你被人算计。” 天气转寒,薄薄的窗纱结了一层露珠,风刮进屋,郑嘉和咳嗽起来,咳得面色苍白。 孙昭连忙端茶递过去,郑嘉和喘着气,胸膛微微起伏,他没有接茶,道“委屈你了。” 孙昭当即红了眼。 他惴惴不安一整晚,脑子都要炸掉。这样一件事,无论搁在谁身上,跳进黄河也洗不起。 面对天亮之后的情况,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或被人架在脖子上,或被人骟了,他自己处事不当,被人算计,有这种下场也是活该。可是,他万万没想到,郑嘉和不但不怪他,反而心平气和地宽慰他。 孙昭哑着嗓子说“你一句话都没问,却愿意信我” “若是信不过你,我怎会请你来临安娶亲。”郑嘉和垂目,缓声道“你是正人君子,所以我才想要将她许给你,如今看来,是我痴心妄想,令婉她,配不上你。” 孙昭苦笑“连我老子都不见得这么信我,郑嘉和,你未免也太瞧得起我了。” 郑嘉和取过案上的茶杯,亲自端茶递水,送至孙昭手边,当做是赔罪“我自己的事,不该将你卷进来。你回去同孙将军说,此次婚事不必再提,你回西北去罢,之后的事,我会处理。” 孙昭接了他的茶,一饮而尽,道“我现在不能走,我还有事要做。” “令婉那边,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孙昭摆手“她交不交待我无所谓,但我必须给一个人交待。” “你是想” 孙昭点头“你们家这门婚事,我定是要结的,可是我不娶你家二姑娘,我要娶你家三姑娘。” 屋外有人敲门。 飞南探出脑袋来,朝郑嘉和示意。 郑嘉和不再多言,告诉孙昭“你在这等着,我去办件要紧事。” 孙昭念着心事“我是外人,又是罪魁祸首,说什么都是错,别的都不打紧,但你务必要还三姑娘一个清白。” 郑嘉和拍拍他的手“知道。” 出了度月轩。 飞南这才开口“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四姑娘已经去拿人了。” 郑嘉和一怔“卿卿” “四姑娘昨夜整宿未眠,前半夜陪着三姑娘,后半夜找人问话,今早我得知红玉死讯的时候,四姑娘已经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了,只除了红玉的死。” “红玉的尸体呢” “二姑娘心狠,红玉她”飞南不忍往下说,道“总之,没人能找到红玉,四姑娘只知道红玉不见了,并不知道是二姑娘为了阻止红玉报信,所以才对她下了杀手。” 郑嘉和沉思半晌,道“你替红玉做个衣冠冢,她已尸骨全无,不能再叫她做孤魂野鬼。” 飞南应下“明白。” 三奶奶院子。 一夜鸡飞狗跳,郑令婉宿在郑令清屋里,此刻郑令清正搂着她安慰“幸好发现及时,这要是成亲了,那还得了,天下男儿大好男儿多得是,他孙昭算个屁。” 郑令婉垂下视线没说话。 郑令清叹口气,将她往心口按,拍她后背“你也别太伤心。” 郑令婉笑意苦涩“多亏有你宽慰我,我才能缓过劲。” 郑令清见她说这话,以为她已经想开,悄悄地添上一句“我同你说句话,你莫要生气。” “什么话” 郑令清嘟嚷“你责怪孙昭无可厚非,可是郑令玉她,她没这胆子的,府里最软弱无能的人就是她,肯定是孙昭那个龟孙子强迫她,所以她才会” “你的意思是,我冤枉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正在气头上,所以才会一时神志不清误解郑令玉。”郑令清声音越来越轻,说“就算这件事真与她有关,她已经被人夺了贞洁吃了教训,平时我虽瞧不起她,但她终究是我庶姐,你能不能” “原谅她” “我可以让她伺候你半年,给你做丫鬟,就当赔罪。” “好。” 郑令清惊讶,以为是自己听错。 郑令婉楚楚可怜地望着她,擦掉眼角挤出来的泪水“其实我并不怪她,她不讨你母亲父亲喜欢,身边只有一个花姨娘,她想为自己讨个好前程,人之常情。” 郑令清竖起大拇指,语气敬仰“二姐姐,你果真心胸宽广。” 郑令婉微微一笑“等会我便去和你娘求情,请她不要责罚玉姐。” 郑令清哇一声,抱紧郑令婉“二姐姐,你真是个好人。” 姊妹两个在榻上聊话,帷帘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似是有许多人进了屋。 丫鬟惊恐禀话“姑娘,四姑娘来了。” 郑令清一喜,以为令窈来安慰郑令婉,要为郑令婉主持公道骟了孙昭,当即撑起半边身子,高喊“四姐姐,我和二姐姐在这,你快过来。” 却没有看到令窈,视野中窜进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凶神恶煞站在榻边。 “三姑娘,请吧。” 郑令清纳闷,看向躲在她身后的郑令婉“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郑令婉掩住眼中的慌乱与失神,抛出害怕与沮丧,朝外问“四妹妹究竟要做什么” 那几个婆子没有再请,而是直接伸手将郑令婉拽下床榻。 郑令清吓住,阻拦“你们敢放开二姐姐” 婆子们力道大,将郑令婉拖出屋。 郑令清跟过去。 一路到了三奶奶正屋处。 三奶奶和三老爷都在,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被人吵醒,此刻正睡意朦胧,坐在椅子上闭眼就要睡。 三老爷忍不住问“郡主,你到底要做什么” 令窈端坐交椅,手里一杯热茶,不慌不忙地说“自然是为了昨夜的事,此事事关二房和三房,其他房尚未知晓,暂时不必告诉,处理妥当之后,再说也不迟。” 三奶奶不满,不敢当面说出来,小声同三老爷嘀咕“令婉都没向我们要个交待,她却在这里趾高气扬。” 令窈重重放下茶杯。 三奶奶一抖,立刻噤声。 不多时。 院子里传来叫喊声。 三奶奶好奇看去,这一看,还得了 几个婆子拽着郑令婉进屋,郑令婉满脸是泪,婆子们松开手往前一推,郑令婉伏倒在地。 身后郑令清急急忙忙冲进屋,慌张焦急“母亲,你快管管,四姐姐让人将二姐姐从屋里拖了出来。” 三奶奶不敢置信地看向令窈“你” 令窈气定神闲,不想搭理她,挥挥手,让人将三奶奶和郑令清摁到椅子里。 碧纱馆的奴仆,皆是宫里跟出来的老人,要力气有力气,要经验有经验,三奶奶屋里的奴仆根本不敢动。 三奶奶大喊“四姑娘你什么意思” 令窈轻皱眉头,嫌吵,立刻就有人将三奶奶嘴堵上。 令窈起身,面无表情从三奶奶身边经过,丢下一句“三婶看着听着便行,无需说话。” 三奶奶瞪大眼,用眼神训斥。旁边三老爷和郑令清自觉捂嘴。 地上,郑令婉呼吸不稳,受惊茫然的表面下,藏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从被榻上拽下的那刻起,短短一段路程,她已经快速整理好自己的思绪。 她选郑令玉下手的原因之一,是因为郑令玉在府里无依无靠,出了事也不会有人为她做主。三奶奶一向嫉恨花姨娘当年比她早生下女儿,郑令玉被揭发丑闻,三奶奶肯定不会维护郑令玉。 她多年以来,一直讨好三房,三奶奶只会相信她说的话,而不是郑令玉,加上郑令玉性子软弱,是个任人搓揉的主,为了花姨娘,多半会选择隐忍。 此事一出,孙昭若能娶郑令玉,大家两全其美。若是他不娶,就只能对不住郑令玉了。 横竖她暂时不必远嫁。 郑令婉千算万算,甚至连郑嘉和会迅速发现真相找她算账的事都算到,唯独没算到竟会有人为郑令玉出头。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那千宠万娇的幼妹。 郑令婉又气又恨,气郑令窈多管闲事,恨郑令窈宁愿选择一个堂姐,而不是她这个庶姐。 她泪眼朦胧,端出无辜的模样,看向令窈“四妹妹,你这是作甚我何处得罪你,你竟要如此对待我” 令窈垂眸睨去,目光复杂。 许久。 她轻声开口“二姐姐,三姐姐做错什么,你竟设这样一个圈套毁她清白” 此话一出,众人惊愣。 郑令清“四姐姐你莫要胡说,二姐姐怎么可能陷害三姐姐是孙昭荒淫无度,所以才有今日之事” 郑令婉咬紧牙关。 一晚功夫而已,郑令窈最多就是怀疑,拿不出证据。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瞒过郑嘉和,但是有多年兄妹之情在,即使事情暴露,她也能有胜算。所以从决心行事那天起,她就做好准备,等着被郑嘉和拆穿。 可是郑令窈不行。 她可以被郑嘉和看破,但是不能被郑令窈看破。她不服输。 郑令婉面上眼泪簌簌往下掉,哭得更加伤心“四妹妹,你为何这样说我,难道你和三妹妹一样,也同那个孙昭有私情,孙昭的真面目被我揭穿,你气急败坏,所以才急不可耐地拿我出气” 众人齐齐看向令窈。 令窈面容淡然,神情未变。 鬓鸦气得跺脚,作势就要打郑令婉巴掌。 郑令婉仰起脸,眼中快速浮过一抹狡黠。 打啊,快打啊。 这一巴掌打下来,更能坐实“恼怒成羞”的说法。幼妹掌掴庶姐,别人只会更加同情她。 眼看鬓鸦的手就要甩过去,被人拦住“住手。” 鬓鸦不解“郡主” 令窈示意她退下,指了刚才拿人的几个婆子“你们这群没礼数的,还不快将我二姐请到座上。” 婆子们得令,大力一拽,将郑令婉从地上拖到椅子里,强迫她坐好。 郑令婉一句“四妹妹何必为男人手足相残”的话到嘴边,再无出口的机会。 令窈根本不屑接她的招,连看她一眼都不曾,又怎会开口同她争辩是非。 一边是淡然处之,一边是嚎啕大哭,高下立见。 连郑令清都忍不住出声说“二姐姐,你伤心归伤心,可千万不要血口喷人。” 郑令婉恨不得撕碎郑令清一张嘴,哭声更加可怜。 令窈拍拍手,让婢子将人带上来。 是西街黑市的大夫。 大夫道“府里的使女前几天找我买过药,是使人情动的霓香丸。” “你可知那位使女是哪房的使女” 大夫摸出一块丝帕“黑市大夫,算不上正经大夫,救死扶伤的事与我们无关,做我们这行的,凡事都得留个心眼,这是我从那位使女身上顺走的丝帕。” 令窈拿了丝帕让人传看“你们看看,这上面的刺绣,是谁的手艺” 立刻有人认出来“双面宝绣,只有二姑娘身边的红湘绣得出。” 郑令婉强做镇定,哭啼啼道“红湘丢三落四,谁拣了她的丝帕系在身上,也不是不可能。” 令窈问“是,二姐姐说得对,为避免误会,二姐何不将红湘叫过来问话” 郑令婉“她家中亲人去世,昨夜已离府。” 令窈笑了笑,问“是二姐姐亲自送她出府” “是。” “很好。”令窈颔首示意,“将人抬过来。” 郑令婉面色瞬变。 早就出府避风头的红湘怎么会在这里 昨夜行事前,她哄骗红湘吃下毒药,又赠三百两银子,名义上是让红湘暂避风头,其实是想等毒性发作,让红湘死在途中。 令窈不疾不徐地说“我派人找到红湘时,她已奄奄一息,还好红湘命大,遇到一个会解毒的少东家。世间毒物千万种,要想解毒,需得知晓所中何毒,你喂她吃下的毒药乃是靥颜,四哥哥已经用生蜈蚣为她解了毒。” 郑令婉反应机敏,捂住心口,做痛楚状,斥责红湘“你虽伺候我才两年,但我待你犹如亲姐妹,你到底受何人指使,不惜以性命相胁也要置我于不义之地红湘,你好狠的心” 红湘哭道“二姑娘,一切事情都是你吩咐我做的我为你做了违心事,你却还要杀我” 众人大惊失色。 眼前这一幕主仆对峙的画面太过震撼,谁都没想到与人为善的二姑娘,竟会被自己的贴身侍女指认为幕后主使 先是下药陷害自己的堂妹,而后是杀人灭口,一桩桩,一件件,太过耸人听闻 令窈知道郑令婉不服气,遂又让人将昨夜分别跟在郑令婉和郑令玉身边的人叫过来问话。 昨夜三奶奶没有做的事,她今日一次性全做完了。 先是郑令玉身边的丫鬟“昨天二姑娘让我们回去拿衣物,我们刚走开,二姑娘又派人来说不用拿了,就让三姑娘穿她的,还说让我们各自玩去,不必再去伺候。” 再是香暖居的婆子“昨天本该是我们在香暖居守夜,但东门组了赌局,我们无意中捡到几十两银子,想着小孙将军是男人,平时也不用我们伺候,所以就走开了。” 最后是郑令婉身边的婢子“二姑娘和三姑娘去送鱼羹,身边只有一个绿玉跟着,我们都被打发出去玩了。昨夜睡到一半,姑娘突然跑出来说三姑娘不见了,让我们去找,我们本想四处去寻,姑娘却说,先从香暖居找起。” 墙倒众人推。 昨夜那些被人忽视的疑点全都抛出来,有红湘这个铁证,又有各人的口供,真相大白。 郑令清第一个冲出去“竟然真的是你蓄意陷害二姐姐,你好深的心计亏我那么信任你” 三奶奶已经松了绑,奔过去揪住郑令婉“郑令婉你将我当猴耍呢我三房的人怎么招你惹你了你竟算计到这一步” 事情败露,郑令婉却毫不在意,任由三奶奶打骂,她直勾勾盯着令窈,似笑非笑。 令窈出声“够了。” 郑令清和三奶奶停下。 “你们与其在这里叫喊,不如去向三姐姐赔罪,她受了天大的屈辱,理应受你们一百个跪拜响头。” 令窈扫过从头到尾没说过话的三老爷,道“哀大莫于心死,为人父母,本该为女儿讨回公道,却助纣为孽,所以才给人可乘之机。” 三老爷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令窈不再看他,吩咐人“将二姑娘带回揽琼居,派人守着。” 三奶奶拦住她“她差点害死令玉,她做出这样的事,难道你还要保她吗 令窈推开她,往外而去,语气淡漠“我自会给你们一个交待,但她是我的庶姐,轮不到你们处置。” 揽琼居。 令窈正要迈进去,遥遥望见前方有人而来。 令窈一怔,犹豫半晌,停下脚步等待。 待那人来到跟前,她低下去,唤了声“哥哥。” “你要做主处置令婉吗” 郑嘉和开口便是一句发问,令窈抿抿嘴,点头。 终究是在乎郑嘉和的想法,顷刻,她小声说“哥哥,对不起,我知道二姐姐与你感情深厚,我” 话未说完,郑嘉和道“卿卿不必顾忌我,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令窈惊讶于他的通情达理,再三相问“真的不要紧吗难道哥哥来这里,不是为了替二姐姐求情” 郑嘉和宽袖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不动声色往回拢,藏好刚拿出来的袖珍小刀“我来看看她,仅此而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2章第 82 章 屋内安静得很。 郑令婉不哭不闹, 面上神情平和, 仿佛之前的闹剧与她毫无瓜葛。 在三奶奶院子里时被人扯乱的发髻与衣饰早已整理好,她穿戴整齐, 妆容素净,俨然又是从前那个端庄典雅的郑家二姑娘。 听见脚步声响起时, 她正坐在小榻上,听见动静, 毫不慌乱,甚至主动待客“是四妹妹来了吗” 令窈挑帘而入“是我。” 郑令婉端正的坐姿更加挺直, 张嘴刚要说话,眼睛瞄见令窈身后的人影,目光中闪过一抹慌神。 很快又定下来。 “兄长也来了。”郑令婉含笑, 手臂有些颤抖,掐自己一把,总算不再抖。 令窈环视屋内摆设。 她来揽琼居的次数不多。 当年怜惜郑令婉住在偏远小院,所以她才出钱翻修了揽琼居,腾出来给郑令婉住。毕竟是她的庶姐, 她不能薄待她,即便两人并不亲近, 吃食用度上,她也还是尽可能地顾着她。 郑令婉心高气傲,鲜少像郑令清那样直接向她要东西, 唯一例外就是穆辰良送她的那串手钏。 也正是从那串手钏引起的风波后, 她对她起了疑心, 倒不是旁的什么,而是发觉这个庶姐并不像她记忆里那般与世无争。 她一直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但这次郑令玉与孙昭的事,郑令婉实在做得太过了。 令窈坐下,与郑令婉之间隔着一个榻案。 正对的墙上挂一副洛水真迹,墙边大案上摆两个金兽小香炉,旋旋白烟,旁边多宝格上皆是一应古董物件。 郑令婉沏好一杯茶递到令窈跟前请她品尝,见令窈目光停留前方的紫铭古琴,笑道“我屋里布置简陋,也就那一角稍稍能够见人。” 语气平常得像是姊妹们间话家常。 令窈笑了笑,接过她的茶,连嗅都不曾,直接放回几案上“多谢二姐姐的茶。” 她的从容不迫使郑令婉生厌。像是她天生高她一等,连问罪都能如此冷静。 郑令婉忽地有些心烦意乱,迫切想要抓住点什么,她开始说起屋里各个古董的来历,出自谁手,又曾被哪位名家收藏珍爱。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令窈静静地听着,未曾打断她。 郑令婉心里渐渐高兴起来,她说完最后一件古董的来历,笑着问“四妹妹,你若喜欢,便给你罢。” 这一句,带着十足的挑衅,不需要回应,抛出来便是胜利,郑令婉心满意足。 世上并非她郑令窈才有好东西,她也有。 令窈轻启唇齿“二姐姐,你屋里的这些东西,每一样都是从碧纱馆库房里拿出来的,我知道你性子高傲,若是明说你肯定不会要,所以才瞒了你,托旁人赠你。” 郑令婉僵窒。 从前郑嘉和告诉过她的那些话,此刻又重新清晰现出来。 他早就提醒过她,是她自己不愿信。 翻天覆地的窘迫一股子涌向郑令婉,她被自己的羞愤掐得透不过气。这种羞愤,是被人施舍而不自知带来的恼怒成羞,比之前被当面戳破谎言更令人狼狈不堪。 半晌,郑令婉起身,疯了一样将屋里的东西全扯破摔碎。 婢子们听到动静齐齐冲进来,令窈挥手,示意她们不必管。 待郑令婉砸够了发泄完了,令窈指了满室狼藉,让婢子们收拾干净。 郑令婉喘着气,眼角发红,她一心想要伪装的世家女姿态,一点点坍塌,此时此刻,便连努力维持的尊严都慢慢碎开。 郑令婉恨极了令窈,恨她天生富贵,恨她无忧无虑,恨她万人宠爱。 同为郑家女,凭什么郑令窈就能高高在上,而她却要低到尘埃 郑令婉眼里泪光闪烁,发狠低吼“郑令窈,你给我滚出去从我面前滚开滚啊” 令窈纹丝未动,朝鬓鸦使了个眼色。 鬓鸦上前,将郑令婉绑起来“二姑娘,得罪了。” 郑令婉挣扎“郑令窈,你敢让人绑我放开我” 令窈倒掉之前郑令婉沏的那碗茶,接过婢子从碧纱馆烧好的茶水,上好的龙井,抿一口唇齿留香。 她轻声说“二姐姐,你现在心情低落,为免你伤着自个,所以只能如此待你,等你冷静下来,我再让人松绑。” 郑令婉抗拒了几下之后,不再继续,她双手被绑在椅子上,脑袋抬高,半哭半笑地瞪着令窈“郑令窈,你到底想怎么样,给个痛快,莫要这样羞辱人。” “我不想怎样,只想替三姐姐问一句,你为何要如此羞辱她” 郑令婉大笑,眼神癫狂“郑令窈,你知道吗一开始我并不想让令玉置身险地,我心里想的那个人是你,可惜啊,你身边皆是能人,我根本无从下手,所以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了令玉做替死鬼。令玉她不该怪我,要怪也只能怪你郑令窈是你让她沦落到如今这种田地都是你的错” 令窈蹙眉,一杯茶再也喝不下去,冷眼睨过去“郑令婉。” 郑令婉笑声未减“怎么愧疚了” “你简直无可救药。”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若你不是郡主,若你同我一样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庶女,你只会跟我一样,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不,不对,你会比我更心狠手辣” 令窈一愣。 原来一直以来,郑令婉是这样看她的。 因为怒意上头而紧攥的拳头蓦地松开,令窈坐回去,曼声道“我不但心狠手辣,我还自私冷漠,但凡你能想到的缺点,十个里面我占八个,可是郑令婉,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不像你,我不会对自己的姊妹下手。” “姊妹令玉是你堂姐,我是你庶姐,你为了一个堂姐,捆绑囚禁自己的庶姐,你说这话,脸羞不羞” “所以你觉得我该帮你掩埋真相,而不是还她清白” “对。” 令窈笑出声“你不愧是我姐姐,厚颜无耻的程度,让我甘拜下风。” 郑令婉恨恨道“你敢说,如果现在做错事的是郑令佳,你也会像今天这样,帮理不帮亲” “阿姊不会做出这种错事,阿姊善良,所以我爱亲近她。”令窈停顿,又道“况且你与我又不亲。血浓于水这四个字,我向来是不信的。” 她黑亮的眼睛望着她,真挚纯洁,不含一丝假意。 郑令婉太阳穴突突跳。 令窈起身,来到郑令婉跟前,喂她喝茶“二姐姐,嗓子喊累了罢,喝口水润润。” 郑令婉气哭的眼泪簌簌两行往下掉,她嘴唇都咬出血,不肯喝茶。 令窈叹口气,不再勉强,拿出巾帕替她擦拭嘴角“茶里又没下毒,你怕什么,将亲近的姊妹送到陌生男人床榻这种事你都做过了,还怕喝口茶吗” 郑令婉眼都要瞪裂“你在这里装什么青天大老爷,我对不起郑令玉,你让她自己来向我讨债。” “三姐姐若有向你讨债的本事,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田地。”令窈扔了沾血的手帕,面容冷淡“说到底,二姐姐欺软怕硬,所以才会为了自己一时之快,害了三姐姐。” 她音色绵软温润,郑令婉听在耳里,却听得想发疯“我为了我自己的婚姻大事算计一二又怎么了我不想嫁孙昭我有错吗” 郑令婉这话对着令窈吼,目光却不自觉看向郑嘉和。 令窈察觉,也看过去。 “哥哥” 沉默多时的郑嘉和缓缓开口“是我要她嫁孙昭。” 令窈一怔。 郑令婉大笑,声嘶力竭“郑令窈你听到了吗你的好哥哥亲口承认他强迫我嫁给孙昭若不是他左右我的婚事,我怎会犯下这种错事” 令窈忽然不想听郑令婉的声音。 郑嘉和主动往屋外去。 令窈拦住他“哥哥,别走。”她低声问“哥哥,你真的有逼二姐姐嫁给孙昭吗” 郑嘉和没有闪躲“是。” “为何”她有所猜测,问“难道是因为二姐姐有了心上人,你不喜欢她的心上人,所以才急着逼她另嫁他人吗” 不等郑嘉和回应,郑令婉仿佛突然受到刺激,急于掩饰什么,大喊“我没有心上人,兄长觉得孙家富贵,所以才要让我嫁” 令窈回身看郑令婉。 方才理直气壮为自己争辩的郑令婉,一说到心上人三字,便像是被人踩住痛脚,又慌又乱,连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 “你没有心上人” “没有。”郑令婉一口咬定。 她在郑令窈面前,早已一败涂地。 穆辰良是她心中最后的底线。她便是死了,也不会让郑令窈拿穆辰良羞辱她。 她活这么大,一切都是靠别人施舍,唯独这份爱恋,是她自己的,不属于任何人,甚至不属于穆辰良,只属于她。 郑令婉生怕郑嘉和说出穆辰良的事,以决绝的姿态告诉令窈“令玉的事,我认了,无论老夫人要如何罚我,我绝不会有怨言。” 令窈不再相问,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不必劳烦祖母,我来便是。家丑不可外扬,为了三姐姐好,也为了郑府好,你做过的错事,府里不会再有人提起。” 郑令婉等着她的下一句。 “但你不能再留在临安,临南高山有座尼姑庵,从此你便在庵里青灯古佛安度一生罢。” 郑令婉震惊“你不能这样做你若敢送我去做姑子,全天下的人都会嘲你郑令窈冷血无情,罔顾伦常,残害庶姐” 令窈面上毫无波澜,攫住郑令婉的下巴,指腹抚过她眼角泪水“明日我便会送你出府。” 这下郑令婉是真急了,声泪俱下,央求郑嘉和“兄长,你帮帮我,你不要让她送走我,兄长求求你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郑嘉和唤“卿卿。” 令窈看过去“嗯” “今日就送她走吧。” 郑令婉彻底说不出话,如同没有感情的纸人,呆滞僵硬。 从揽琼居出来,令窈禀退身边所有人,她一个人慢慢推着郑嘉和往度月轩去。 “哥哥。” “我在。” 令窈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这种异样的情绪,不能对外人道,只能对郑嘉和说。 只有郑嘉和才会懂。 轮椅停在一棵开满白花的花树下。 令窈靠着郑嘉和坐,脑袋搁在他心口处,她将手搭在他掌心。 “哥哥,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卿卿知道自己没有错,何必问哥哥。” 她抓住他的衣袍,“你为何不求我给二姐姐一次机会” 郑嘉和牵起她的手,手指滑入她指缝间,稳稳握住,噤声无言。 他垂眸,目光掠过令窈一双腿。 她不知道,他已给过令婉许多次机会。 这个机会,若再给下去,迎来的将是她的痛楚。 许久。 郑嘉和道“卿卿,你不必愧疚,你现在做的事,是好事,你救了你二姐姐一命。” 令窈疑惑“可我从来没想过杀她。” 郑嘉和抚她鬓角,掩住自己的杀意,圆道“我知道卿卿未曾动杀心,但她继续这般行事,迟早会有性命之忧。” 令窈决心不再为郑令婉的事伤神,她抱住郑嘉和,声如蚊呐“我害你少了一个妹妹,以后我会加倍对你好。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取来送你。” 他听着听着笑出来“傻卿卿。” 令窈抱得更紧,笑道“我不傻,全天下最聪明的人便是我。” 郑嘉和含情的眼温柔似春风“嗯,是你。” 她想起什么,趴在他的脖颈边,温热吐息朝他衣领里吹去“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清楚。” “什么事” “以后你绝不能逼我嫁人,提都不能提,你若是敢逼我,我就不认你这个哥哥。” 他听出她话里的戏谑,顺着她的心意说“卿卿如此狠心,竟然为了婚嫁之事,可以不认哥哥。” 她笑着挠他痒痒“你快说,以后会不会逼我” “不会,我若是逼你做一件事,便不得好死。” 令窈急忙捂住他嘴“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不准你再说这样的话咒自己。”她说完,忽地有些伤感,说“其实哥哥何必逼二姐姐。” “卿卿是在怪我吗” 令窈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瞒哥哥,我觉得现在我们两个就像一对狗男女,二姐姐在屋里哭泣,我们俩却在这谈笑风生。” 郑嘉和笑出声“卿卿心软。” 令窈叹息“我并不后悔对二姐姐的处置。退一万步讲,二姐姐若不想嫁,她可以来找我,或者找大奶奶和老夫人,总会有人为她出主意,她却选择使出这种下三滥的计谋害人害己。” 郑嘉和含笑不语。 令窈牵过他另一只手,让他两只手都捧了她的脸,她对他笑“不提她了,哥哥陪我去看三姐姐,好么” 郑嘉和轻轻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好。” 西南小屋,三奶奶母女前脚刚离去,后脚又有人迈进去。 珠帘帷幔后,孙昭脚步踟蹰。 他不该来,可是他忍不住。 纵使真相大白,他和她不再蒙冤,但发生过的事已经无法再挽回,出于礼法,他该避嫌才是。 婢子出来,撞见他,惊呼“小孙将军” 孙昭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听见帘后传来茶杯摔地的声音,他咬咬牙,呼口气就往里挪步。 郑令玉手忙脚乱。 孙昭稳住自己,到她跟前躬身行礼“三姑娘好。” 郑令玉慌张,呼吸错乱,借收拾地上碎瓷片的功夫避开他的问候。 太过失神,以至于差点被碎瓷片割破手指,有人先她一步将瓷片夺走“小心。” 结果她的手没被划破,他的手却被割出一道口子。 郑令玉这时才反应过来唤婢子收拾地上残局,她看都不敢看孙昭,任由孙昭自己找把椅子坐下。 她低眉顺眼,目光掠过地上的几滴血,不得不出声问“我找人替你包扎。” 声音太小,除她之外,再无第二个听见。 孙昭问“你说什么” 郑令玉连忙晃头。 屋里一片寂静。 郑令玉大着胆子悄悄抬眼,孙昭正低头抿去伤口上的血,他硬朗的面容沾了血,更显威严,窥见她的视线,他猛地看过来,四目交接的瞬间,郑令玉屏住呼吸,脸颊迅速涨红。 孙昭想了想,搬着椅子坐近些。 郑令玉眨眨眼,手足无措地看他靠近“别,别过来了。” 孙昭这才停下,有些犹豫“你说话声太小,我不靠近点听不见。” 郑令玉声如蚊呐“谁要和你说话了。” 孙昭没听见,他指了指满屋的人,全是碧纱馆临时安过来的婢子,道“这么多人在,你不用怕我。” 郑令玉嘴唇张合,又说了两句。 孙昭以为自己耳聋了“什么” 郑令玉咬着嘴唇,又羞又惊,双手绞在一起,心乱如麻。 孙昭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坐定,他没坐高高的椅子,而是抽了张杌子坐她脚边,他身形高大,即便杌子不足一尺高,他坐上去,依旧能够到她心口处。 他抬头望她,离得近了,这才看清她脸上有泪,不是新泪,而是泪痕。 孙昭皱眉问“你方才哭过一场” 他自顾自地同她说话,郑令玉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点点头。 孙昭语气一变,凛冽问“是谁又在你跟前说闲话了吗告诉我。” 郑令玉摇摇头。 府里哪敢有人说闲话 自从四妹妹以祈福的名义将二姐姐送去尼姑庵之后,整件事就像是沉在水底的石头,再激不起任何水花。有时候她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像是梦一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唯一的不同,就是孙家的聘礼,不是给二姐姐,而是给了她。 眼前男子正等着她回应,郑令玉忽地想到前几天的事,她紧张开口“你,你以后能不能别打人了” 孙昭郁闷“打人我何时打人了” 郑令玉结结巴巴“就,就那个李家公子。” 孙昭长哦一声,笑道“谁让他用那种色眯眯的目光看你,来郑家做客,半点礼数都不讲究,还敢调戏主人家的姑娘,他算人吗不算,所以我没打人。” 郑令玉轻声嘟嚷“你强词夺理。” 孙昭一愣,以为她又要落泪,立刻请罪“我有错,都是我的错,以后不打人了。” 郑令玉长睫眨动,没说什么。 孙昭有些急,问“你还没告诉我,好端端地,怎么哭了” “我,我母亲和妹妹刚来看过我,所以我才哭了一场。”郑令玉知道他是好心,所以多解释了两句“她们对我说了许多好话,我一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多好话,所以才感动落泪。” 孙昭心脏一紧,阵阵做疼。 他早就打听过她的身世,自小爹不疼娘不爱,跟着姨娘过活,亲哥哥冷漠疏离,也没管过她,亲妹妹任性嚣张,事事踩她一头。后来来了个做郡主的堂妹,给了她几分施舍,日子才好过了些。 他从小不说众星捧月,至少有爹娘疼爱,西北那块地,无人敢惹他孙昭,说是西北太子爷也当得起。虽说早年入军队历练,但也没受过什么大苦,和她这种从小心里受苦的人比起来,幸福多了。 孙昭决心不再让她受苦,道“以后我天天说好话给你听,你想听什么我说什么,翻出花都行。” 郑令玉耳根也红了,细声细气“不必了。” 孙昭“行,你现在不想听,那就成亲之后我再说给你听。” 听到成亲二字,郑令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她弯腰咳起来,孙昭一急,上前就要为她端茶递水润嗓。 他越是凑近,她越是咳得厉害,一味躲着他。 孙昭总算回过神,问出他多日来不敢问的那句话“你不想嫁我” 郑令玉脑袋垂得更低“我不知道。” 孙昭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那夜之后,他老想着她。可能是初次开荤的原因,他第一次同女子欢好,即便她已经放下,他却放不下。 他唾弃自己,就差没骂自己是个贱人。是他自大眼界窄,误以为她失了贞洁只能嫁他,郑家尚未收下下定的聘礼,他却得意忘形,以她夫君身份自居。 孙昭敛神,掩住语气里的沮丧,同她道“你放心,我不会逼你,你若想嫁别人,我便认你做妹子,以兄长身份送你出嫁。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我孙昭活一天,就绝不会让人欺辱你。” 这下郑令玉连脖子也红透。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孙昭迟迟不回西北,甚至留在郑家过年,就是为了等她一句话。 他这般耐心,给足她时间考虑,从不曾看轻她,二姐姐无心插柳柳成荫,将孙昭送到她面前。 横竖以后都要嫁,嫁谁不是嫁。 郑令玉嫌自己不知好歹,声音颤颤问“若是我嫁你,你能带我姨娘一起走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3章第 83 章 “好。”孙昭一口应下。 两个人原本是压低了嗓音说话, 他这一声“好”太过响亮, 连外屋的婢子都听到声响好奇看过来。 他回应得太过迅速,几乎想都没想, 欣喜之情洋溢于表。郑令玉愣了愣,问“你不要考虑一下吗” 哪有郎君娶娘子还要带走娘子生母的如郑家这般富贵人家的姨娘, 大多都是在府中安度晚年,从未有与女儿一起去女儿夫家的。一是不合礼数, 二是夫家不愿。 即便孙昭愿意带走她姨娘,也必须费一番功夫, 才能说服三奶奶和三老爷。 她的要求,太过强人所难,她并未抱太大希望, 未曾想,他竟毫不犹豫答应了。 “考虑什么”他反问她,不理解她话中的迟疑。 郑令玉见他满面喜气,像是心愿达成,她声音越发轻细, 道“没什么,多谢你。” “谢什么, 你我即将成为夫妻,我为你做这点小事,是应该的。” 郑令玉既感激又害羞, 脑袋压低, 手边帕子全绞皱。 为孙家的婚事, 郑大老爷操碎了心。 郑令婉的事,他事后才得知,不止他,除三房二房外,其他房的人一概不知情。等他得知消息时,早就有人将事情处理完毕。 郑大老爷由衷佩服,他家卿卿那股杀伐果断的气概,连他都自愧不如。 从前他是感慨卿卿相貌世间少有,如今是感慨她的才能令人折服。这样一桩丑事,从头到尾,处理得干净利落,出府能夺翡明总宴状元,入府能管家断家事,谁家姑娘能有这种本领 是以早些日子,当孙昭下定要娶郑令玉的时候,郑大老爷听取了令窈的意见,没有立刻答应。 令窈是这样告诉他“失身而已,又不是失命,我郑家的姑娘,还没沦落到为了贞洁去嫁人,大不了我养三姐姐一辈子。” 郑大老爷本人迫切想成全这桩婚事,孙昭愿意担起责任,娶令玉回家,是好事一桩。但是令窈放了话,他只能先冷着孙昭。 还好,这桩婚事,终是定了下来。 郑令玉主动去找令窈。 这是她几个月来,第一次出屋子。 被郑令婉算计留下的阴影令她夜夜做噩梦,连白天出门都举步维艰。 幸好没有人逼她,大家都愿意迁就她,连三奶奶都没说什么。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令窈在背后悄悄吩咐的。否则怎么会连府里来客人,都是客人来她院子里,而不是让她去正堂迎接。 她素来相处好的李家姑娘也被令窈请了来,李家郎君也跟了过来,嘲弄了几句,所以才有孙昭打人的闹剧。 郑令玉腿脚发软,一段路,走得她胆战心惊,走进碧纱馆时,她满头大汗,发丝都湿透。 “四,四妹妹。”郑令玉站在院门口轻唤。 如今正是四月天,春风和煦,万物生长,满目皆是生机勃勃之态。 令窈正和丫鬟们在院子里玩捶丸,余光瞧见院门口站着的人,吓一跳,以为自己看错,忙地跑过去。 “三姐姐,你怎么独自一人出门了” 郑令玉喘着气道“总不能在屋里躲一辈子。” “你肯出门就好。”令窈身上没巾帕,提起宽袖替郑令玉擦汗“走出屋子的感觉如何还怕吗” 郑令玉轻咬嘴唇,细声说“有点怕。” 她身上香汗淋漓,软得连腿都站不住,令窈扶她进屋,命人打了温水,亲自替她擦身子,又拿自己新裁的衣裳给她换上。 令窈做完这一切,抬眸发现郑令玉两眼泪汪汪。 郑令玉伏到她肩头啜泣“四妹妹,谢谢你。” 香玉满怀,令窈笑着抚摸郑令玉的乌丝“三姐姐,不是都跟你说了吗,不用再同我道谢,每次我去你屋里,你都要说谢,今日你好不容易来我屋里一趟,怎地又说谢” 郑令玉立刻说“是我忘性大,总是情不自禁,以后再也不说了。”她顿了顿,小声说“嘴上虽不说,但我心里会永远记得。” 她是个没用的人,除了会说一声谢谢,其他的事她暂时也做不了。虽是如此,但四妹妹对她的这份大恩大德,她做牛做马也会报答。这话说出来定会惹人笑,所以她选择藏在心中。 郑令玉见榻边放着一面绣了半张的孔雀扇,顺手拿过来,道“我替四妹妹绣罢。” 令窈忙地夺下,将扇子丢到一旁“不用,这是别人拿给我的,无需绣完。” 郑令玉见扇上的绣花扭扭捏捏,看仔细了,貌似还有几滴血渍,想必绣这扇子的人笨得很,所以才会被针扎破手。 “谁绣的”郑令玉心中有猜想,试探问“看这绣工,这人肯定从未绣过花,也许是第一次刺绣。丑成这样的刺绣,四妹妹也肯收下,莫不是男子绣的” 令窈无奈拾起孔雀扇,嘟嚷“穆辰良做的,说是夏日即将到来,他想为我绣面扇子,丢死人了。” “从来只有女子拿针为男子做绣活,没有男子为女子做针线活的,穆少爷真真是个妙人。” 令窈没说话,指尖缓缓抚过孔雀扇面。 三姐姐说的话,穆辰良也同她说过一遍。 他像是发现了金山银山一样,欣喜若狂地告诉她“绝对没有第二个人这样做过,我是古今第一人,我的礼物也是绝无仅有第一份,无人能比得过我的心意。” 真是个自大狂。十只手指全被扎破,疼得嗷嗷叫,也不忘到她跟前炫耀。 也不知道绣了多久,才绣成半面,留了另外半面给她,说是礼物,却还要让她绣另一半。 她才不绣。 令窈放下孔雀扇,专心致志同郑令玉聊话“听说昨日小孙将军去看了三姐姐。” 提到孙昭,郑令玉面上有些发烫,怯怯点头,道“是,他来看我。” 令窈叹息“他明知道三姐姐怕他,非要往跟前凑,等会我便去好好说他一番。” 郑令玉忙地解释“四妹妹,不要责怪小孙将军,他来看我,是好意,我虽有些怕他,但我不能永远躲着他。昨日他来过之后,我想了很多很多,以后的日子该怎样,我心中也有了定数。” 令窈怜惜她,道“你无需勉强自己。” “我总归是要嫁人的。”郑令玉含笑看向令窈,眼中满是羡慕“四妹妹,我没有你的才智与相貌,更没有你的显赫地位,我自小便被训导要温顺贤良,我虽读过一些书,但我的志向并不在书里,我有自知之明,光靠我自己,无法在这个世道挣出一片天地。” 令窈默声,良久,她道“三姐姐,你若不嫌弃,我可以养活你。” “我知道。”郑令玉握住令窈的手,感激地说“换做别人家,我早就被嫁了出去。有人愿意娶我,我该感恩戴德才是,母亲和清姐皆是这样想的,只有你不这样想。四妹妹,多亏了你,我今日才有勇气堂堂正正地出门。” “你又变着法地说谢字。” 郑令玉低眸浅笑“四妹妹,我不愿意成为谁的拖累,西北是我最好的归宿,小孙将军那边,我已经应下了。” 令窈一怔,双唇张阖,千言万语到嘴边,成了一句“恭喜三姐姐喜得佳婿。” 郑令玉松口气,噙泪笑道“天底下再没有比四妹妹更体贴温柔的人。” 孙昭与郑令玉的婚事定下之后,办喜宴成亲的日子也一并定了下来,喜宴办两次,一次在临安,一次在西北。 成亲前闹出一件小事。 三奶奶将自家的远方亲戚塞给郑令玉,言下之意,是让郑令玉收了那个女子,带到西北给孙昭做妾。 郑令玉没有拒绝。 她虽嫁他,但她很清楚,孙昭是因为那晚的鱼水之欢才娶她,所以她不介意他身边有别的女子。男子都盼美妾成群,这也算是对他的一点补偿。 郑令玉一心要做贤妇,孙昭却不高兴了。 他得知三奶奶的意思后,二话没说,直接将那个女子扫地出门,告诫三奶奶,莫要插手管他和郑令玉的事。 他在堂前亮了剑,莫说是三奶奶,就连三老爷都被吓到,最后还是由郑嘉辞出面平息此次风波。 “孙将军何必动怒,此事是我母亲思虑不周,但若无玉姐的首肯,我母亲也不敢将人放到将军身边。” 孙昭收了剑,一言不发。 是夜,郑令玉屋子里多出一个不速之客。 郑令玉从睡梦中醒来,望见孙昭坐在她榻前,黑夜中他俊朗的面庞神情紧绷,咬牙切齿瞪着她。 郑令玉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才一起身便被人捂着嘴摁回榻里。 孙昭压在她身上,发狠地问“你作甚要将我推给旁的女子” 郑令玉害怕极了,发出呜咽的声音,她摸索着翻出枕下的匕首,是令窈送给她防身用的,据说是御赐之物,可以削金如泥。 孙昭又道“郑令玉,在你心里,我就是那种沉迷美色三心二意的男人” 他语气凛然,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脖间,郑令玉一个哆嗦,出于本能,她抽出匕首向他刺去。 孙昭闪躲及时,衣袍被划开,破了皮,没有伤到内里。 他不敢相信地望着她“你要杀我” 郑令玉坐在榻边瑟瑟发抖,手里的匕首早就滑落,她脸上全是泪,张着一双水濛濛的眼,目光惊恐,不敢放声哭泣,哭一下抽一下,可怜至极。 孙昭怔了怔,憋了一天一夜的怒气瞬间消失不见。 他不受控制地抱住她,以他自己都惊讶的柔情蜜意哄她“莫怕,是我错了,你别哭。” 怀中人哭得更厉害。 孙昭又急又悔,回过神,方知自己的举动有多混账。 他半夜潜进她屋里,以凶狠的姿态压着她质问她,这下好了,她本就惧他,他好不容易才让她放下戒心,与他寻常聊话,一切前功尽弃。 孙昭没有哄过女人,唯一的例外是郑令玉。 他笨手笨脚地抱着她,轻拍她后背,甚至编出小名唤她“玉玉不哭,玉玉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是夫君不好,意气用事。” 郑令玉止住哭声。 她懵懵地听他在耳边哄她,傻傻问“玉玉是谁” “除了你,还能有谁”孙昭使劲回想郑嘉和平日哄令窈开心的模样。那般姿态,莫说拿来哄妹妹,拿来哄全天下的女子都绰绰有余。郑嘉和的温柔乡,无人能挡。 孙昭依葫芦画瓢,伸手替郑令玉擦拭眼边清泪,“玉玉哭起来的样子,真叫人怜爱。” 郑令玉浑身上下皆是羞意,哪还顾得上哭泣“你,你流氓。” 孙昭纳闷“你不喜欢我这样说话吗” 郑令玉摇摇头又点点头,反复好几次,孙昭强势捧住她脸蛋,“别晃了,再晃下去,脑袋都要晃晕。” 郑令玉这才停下。 她怯软的声音断断续续道“你别抱着我了,男女授受不亲。” 孙昭抱着不放“我们连周公之礼都行过了。” 郑令玉皱眉。 孙昭自知说错话,立马补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亲近你,所以才想抱你,并非看轻你。” “你为什么想要亲近我我们迟早是夫妻,不是吗” “正因为是夫妻,所以更要亲近你。”孙昭想起妾室的事,义正言辞告诉她“我们西北没有纳妾的习俗,从今往后你不用再为我纳人。” 郑令玉脸红,小心翼翼问“总要有人为你传宗接代,多几个女子不好吗” “有你一个就够了。”孙昭觉得这句话肉麻,急于掩藏自己的不自在,问“你愿意为我生儿育女吗” 郑令玉乖巧点头“这是我的本分。” 孙昭心里说不出的情愫,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她太乖了,仿佛是刻进骨子里的温驯,她已经习惯逆来顺受。幸好是嫁他,若是嫁给其他人,还不知道要被搓揉成什么样。 “以后你不用再听别人的话,凡事你自己做主,知道吗”孙昭再加一句“我们回西北后也是如此,我父亲母亲皆是通情达理之人,早就为我备好府邸,府里的事皆由你做主。” 郑令玉试探问“你不做主吗” 孙昭移开视线,快速说一句“偶尔我做主。” 他说得含糊不清,郑令玉耳力劲好,一字不落全听见。 她心头一暖。纵使前路未卜,嫁去西北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她暂时未可知,但无论以后如何,此时此刻孙昭的这份心意,足以令她感动。 郑令玉顶着面上滚烫的羞红,鼓起勇气伏过去,细细的小嗓子娇软可人“都听夫君的。” 孙昭大气不敢出,她软绵绵趴在他肩头,这种感觉太奇妙,像是有什么从心底破土而出,他挡不住也不想挡。 在临安城办完喜宴后,郑令玉和孙昭启程回西北,花姨娘也在队伍里。 令窈送走郑令玉,心里忽地有些空落落。 郑令清察觉到她的失神,喜不自禁到她面前说“四姐姐,还有我陪你,你无需难过。” 令窈垂眸扫过郑令清热情相挽的那只手,想了想,没有推开,任由她紧贴“是啊,只有你了。” 郑令清得意洋洋“只有我不好吗我又能唱又能跳,还会弹琵琶。” 令窈戳她眉心“需不需要我在碧纱馆为你搭个台子” 郑令清认真问“你搭了台子我上去唱,你给赏钱吗” 令窈啧啧几声,从鬓间取下一根金玉发簪,拍到郑令清掌心“喏,今日的赏钱。” 郑令清兴高采烈戴到头上。 姊妹两个从石屏走过,刚入碧纱馆的院门,遥遥望见一人坐在石阶上,锦衣玉冠,双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看婢子们嬉戏。 郑令清比令窈先看到穆辰良,她如临大敌,立马止步,挽住令窈掉头就走“四姐姐,要么你去我屋里坐吧。” 令窈疑惑“刚才你不是百般恳求,让我许你进碧纱馆喝茶吗” 话音刚落,少年清亮的声音传来“卿妹妹” 令窈循声看去,穆辰良眉开眼笑,大步朝她而来。 郑令清再接再厉,挽住令窈“四姐姐,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走,去我屋里。” 她想带令窈离开,穆辰良怎么可能轻易让她得手,步就拦住两人。 旁边三七质问郑令清“五姑娘,你什么意思” 郑令清有些怕他,但她不甘示弱,嚷回去“你家少爷天天缠着四姐姐,家里的姑娘就只我和四姐姐两个,该是我与她互相依靠的时候,你家少爷却老是横插一脚。” 脸皮撕破了,连一声“穆少爷”都懒得再唤。郑令清委屈巴巴地望着令窈,一双手搂得更紧“四姐姐,你要他还是要我” 令窈哭笑不得,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穆辰良使了个眼色,三七心领神会,指了院门外喊道“咦,好大一块金砖,谁丢的” 郑令清一听,瞬间撒开手,往后去寻“金砖,在哪呢” 她一松手,三七立马将她带离。郑令清察觉上当,为时已晚,她试图往回跑,扯着嗓子喊“四姐姐,四姐姐” 令窈听得头都大。 穆辰良当机立断,牵过令窈的手“我在后门备了马车,你答应过我,今日要陪我游街散心,不能再推了。” 前些日子应下的事,她惦念穆辰良送她扇子,问他想要什么回礼,他便提了游街吃茶的事。 这阵子为忙郑令玉的婚事,同穆辰良吃茶的事一推再推,今日他又提起,她怎能不应。 令窈叮嘱“你莫要让三七伤了清姐。” 穆辰良牵她的手握得更紧,咧着大白牙笑道“知道。” 马车驶入闹市,令窈的心一点点飞出去。 这些日子,发生太多事,虽然有郑嘉和在身边,但是她偶尔也需要到府外放松下心情。 孟铎又开始忙其他的事,从四月到七月,原以为七月底他会带她出游,不曾想他早早告诉她,说今年他又要往外去。 郑嘉和腿脚不方便,郑嘉木醉心治病救人,郑嘉辞整天阴沉着脸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也就是一个穆辰良,能够陪她游街吃茶。 说到底,不是她陪穆辰良,而是穆辰良陪她。 令窈捞过穆辰良的手,细细查看,见指尖不再有针孔,她总算放下心,道“你个傻子,以后别再做扇子了,即便你做了送来,我也不会收下。” 穆辰良点头“嗯。” 令窈浅低头朝他十指间吹口气“男子的手,不该用来做这种小事,该用来做大事才对。” 穆辰良笑道“卿妹妹此言差矣,这双手做的事,但凡是为了心爱的人,便没有小事,皆是大事。” 令窈脸一红,甩开他的手。 穆辰良不依不饶靠过来“卿妹妹再吹吹,我还疼着呢。” 令窈推他“穆辰良,端正坐好。” 穆辰良笑了笑,坐回去挺直腰杆,世家子的富贵风范摆出来,嘴里却说着伏低做小的话“卿妹妹看,我坐得够不够端正” 令窈抿嘴偷笑。 前进的马车忽地停下来,一阵闹声传来,似乎前方有阻碍。 穆辰良问“怎么了” 车夫回“东边蹿出一辆马车,差点与我们撞上,这条路窄,两辆马车无法并行,正在和对方商议,谁进谁退。” 穆辰良看看身旁的令窈,吩咐马夫,语气瞬间强硬“让他们退。” 又闹了好一会。 马夫大汗淋漓,回话“他们不肯让。” 穆辰良皱眉,道“多给些银子做补偿。” 马夫道“少爷,我看对方的架势,不像是缺银子的人家,他们身边的随从全都带刀,一个个凶神恶煞,可吓人了。” 令窈一听,同穆辰良道“要么算了罢,我们退。” 她今日出门游玩,不想被这种事坏了兴致。 穆辰良犹豫“现在退回去,就要从西街绕过去,会耽误我们吃茶。” 令窈扯着他的衣袖,牵他下车“傻子,前面就是东坊,我们走过去,留马车从西街绕过去。” 穆辰良舍不得她受累,道“那我背你过去” 令窈嗤嗤笑“几步路而已,哪用得着你背” 两人下了马车,令窈瞧一眼对面,果然如车夫所说,来人气势显赫。 才走几步路,忽地有人喊住她“表妹” 令窈回眸,正好与帷帘后的男子对上眼。 她惊讶“太子表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4章第 84 章 少女窄肩薄背, 纤细身条柔软似柳, 肤色玉白,犹如凝脂细腻。 她朝他唤一声, 明眸皓齿,灵动眼眸满含秋波。 太子呼吸微窒, 年轻的面庞本该喜怒不言与色,但在看到少女的第一眼起, 他已无法按捺住自己的心绪,沉稳淡漠的眼眸浮出欢喜。 真是她。 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 临安城何时又多出一个貌若天仙的绝色美人。 太子作势就要从马车而出,被身边侍卫拦住“殿下,此处并未清查, 小心为上。” 太子将人拂开“无事。” 他直奔令窈而去,紫袍玉带,一双赤金边皂靴几乎挨到她鞋尖,他才停下。 多年来的训导,使得太子就练就一身收放自如的好本领, 即便欣喜若狂,十分激动, 亦能藏住九分,只露一分。 “表妹。”这一声唤出声,比方才那一声, 语气要浅得多, 但若仔细听, 便会察觉尾音的颤抖。 令窈愣愣地打量他,今日偶遇实在碰巧,她怎么都没想到,本该远在汴梁的太子,竟然会出现在临安。 她神情讶然,太子窥出她的疑惑,主动解释“苏溪天灾,我奉父皇之命,去苏溪开粮赈灾,事情已了,便来临安游玩。” 游玩是假,看她是真。 令窈还没从讶然的情绪中回过神,眨着眼望他。 她对这个表哥的印象,仍停留在八岁以前。虽然每年他都会写信给她,托宫人带许多奇珍异宝赠她,但前世她出宫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她以为这一世也会如此。 令窈忽地想到什么。 是了,前世的这一年夏日,郑令佳和郑令玉尚未嫁人,姊妹几个全在,她们去了老夫人娘家避暑游玩,不在临安。 或许他也曾来过,只是没能和她碰上。 前世她一心想要回宫,若是知晓太子会来临安,她肯定不会去外地游玩。 隔了一世,心境早就天差地别,令窈看着眼前这个能带她回宫的男人,心中并无激动与兴奋,有的只是阔别多年与旧人相聚的喜悦。 “表哥,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少女糯齿白净小巧,朱红的唇瓣一张一合,娇娇软软的笑声犹如黄鹂婉转。 太子一双眼定在令窈身上。 和旁的女子不同,她看见他,既不谦卑又不奉承,落落大方,仿佛他只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她眼里只有表哥,没有太子这个身份。 她甚至伸手来捞他腰间的玉牌,正如当年在宫中那般嬉笑打闹,她毫不避讳,问“咦,怎地刻檀云二字” “父皇替我取的字。”太子将玉牌取下来,递到她手心“此番微服私访,所以只戴刻了表字的玉牌,而非东宫大令。” “檀云舅舅取的字,甚是好听,明年我及笄,也得让他替我取一个。” 令窈将玉牌拿在手里看了会,又将玉牌递回去,太子没接,令窈笑着嗔他一眼,道“表哥在宫里让人伺候惯了,难不成还要我替你系上么” 她嘴上虽是这样说,手里动作却已搭上他腰间大带,将玉牌重新系上去。 离得近了,太子嗅见少女身上淡雅香甜的气息,他喉头一耸,心头酥麻。 她一边系一边问“我离宫已久,表哥怎能一眼认出我” “前年得过你的画像,虽与现在略有不同,但模子一样,方才我也只是侥幸一喊,并不敢十分确定。” 虽没有十分把握,八分是有的。 自她在翡明总宴夺元之后,世间多出一句俗语“临安有一人,倾国又倾城”,临安城只有一位倾城美人,除了他的表妹,不会再有别人。 太子低眸,视线自少女一双纤纤玉手掠过,她已为他系好玉牌,正要往后退。 太子情不自禁攫住令窈的手腕,力道不大,他面上薄淡的笑意正经严谨,仿佛这一举动并无暧昧之意,他道“表妹呢怎能一眼认出我” “年初的时候,表哥命人送来一副画像,画师功力深厚,表哥的模样气韵尽在画中。”令窈斜着脑袋,嘴角噙笑,扫视他“表哥出现在此,竟像是画中人走出来似的。” 太子眸中笑意掩不住,轻扼住她的那只手不动声色往下,试图像儿时那般牵她的手。 她尚在襁褓时,他就抱过她。那时她皱巴巴一张脸,丑得跟猴似的,他悄悄嫌弃过,抱她一下就不肯再抱第二下。 后来她长开了些,牙牙学语时已是水灵大眼樱桃小嘴,他这才肯主动逗她,教她唤“表哥”。 结果教了一年也没能让她唤“表哥”,一声声“舅舅”倒唤得奶声奶气。 当年丑不拉几的婴儿,如今已是琼姿花貌。他看她长大,却没能看她如何长成绝代风华的姿态。 太子颇为遗憾,指间动作毫不含糊,握住了令窈袖里的手便不再松开。 令窈一愣,目光看向他不知不觉搭过来的那只手,没有推开,只是悄声告诉他“表哥,临安不比汴梁,民风颇为守旧。” 太子面色迟疑,思忖半刻后,不肯松开,道“那我扶你上马车你带我回郑府,可好” 话音刚落,少年阴沉冷戾的声音砸下,透着忍无可忍的愤怒,一字一字道“太子殿下。“ 太子循声看去。 少女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一个红袍少年相貌英俊,尊养高楼的气势咄咄逼人。 方才他就看到他了,跟在表妹身边,与她有说有笑,他以为是郑府的公子,没有放在心上,如今仔细一看,这才想起,眼前这张面熟的脸是谁。 权倾朝野的穆家,他家的嫡长子,几年前曾至东宫参宴。 太子还没来及出声,穆辰良已到跟前,将方才说了半句的问安道全“幽州穆辰良,见过太子殿下。” 穆辰良说着话,站到太子与令窈中间,巧妙地将两人隔开。那双牵在一起的手,也自然而然被他给扯开。 他一身气派并不逊于太子,盛气凌人的模样不像是觐见倒像是刺杀。 不明真相的侍卫们瞬间拔刀相向“保护殿下。” 几十道刀尖向着穆辰良,穆辰良稳若泰山,将令窈护在身后。 令窈努努嘴,看向太子“表哥。” 太子立刻吩咐侍卫们退下,同令窈道“我教导无方,累表妹受惊了。” 隔了一座人墙说话,始终差了点什么。 太子想了想,绕过穆辰良,重新拉过令窈的手,同穆辰良道“数年未见,穆郎相貌仪态更胜从前,孤年前与穆大相公相见,穆大相公提起穆郎,颇为挂念。” 穆辰良死盯着两人勾在一起的手,眼睛瞪得又大又圆,面上却仍然保持着微笑,心口不一“劳殿下上心,辰良甚是惶恐。” 太子颔首笑了笑,就当是回应了。 穆家百年世家,连父皇都要忌讳一二,他家被捧在手心的长子,自然不会像其他人那般对他这个太子唯唯诺诺。 太子低头与令窈耳语“表妹,我们回府罢,我想看看你住的地方。” 穆辰良声音清亮“卿妹妹,再不去吃茶,东坊就要打烊了。” 太子一怔,好奇问“吃茶” 令窈道“我本来打算和他去吃茶,不曾想半路遇到表哥。” 太子慢条斯理道“自苏溪至临安,路途艰辛,我想回郑府歇息,表妹为我引路可好” 穆辰良着急“卿妹妹,你又要食言吗” 令窈皱眉,看了看太子,又看看穆辰良,犹豫半晌后,细声同太子道“表哥,我让家里的奴仆为你引路,你先行一步,去府里歇息,好不好” 穆辰良紧攥的拳头松开,恼怒的气焰瞬间消失,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他得了她的抉择还不够,非得也牵住她,心里才安稳。 道路中央,两辆马车旁边站满东宫侍卫与郑家奴仆,两位气宇轩昂的俊俏男子,锦衣华服,皆是人中之龙,一位略年轻些,气势张扬,一位略沉稳些,低调内敛。 桃花玉面般的少女夹在他们中间,纱裙宽袖下一双手分别被两人捏在掌心。 令窈唔一声,晃了晃胳膊,试图甩开这两只缠人的手,哪只都甩不开,她无奈道“你们弄得我疼了。” 两只灼热有力的手瞬间松开。 令窈得了自由,往前走几步,一双手负在身后,谁也不给牵。 少女娇娇的声音,口吻却霸道得很“表哥同郑家奴仆回府,穆辰良同我去东坊吃茶,就这样办,不准有异议。” 穆辰良咧嘴笑得开心“都听你的,反正我没有异议。” 令窈望向太子。 太子眼眸微敛,沉声道“表妹,既然你想去吃茶,那么我陪你一起。” 令窈愣愣问“你不是累了吗,若要品尝美食,我带回去给你吃便是。” 穆辰良附和“是啊,太子殿下,您一路风尘仆仆,还是早些入府歇息罢。” 太子沉静面容端方如玉,水墨般漆黑的眸子睨视穆辰良,唇边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话对着令窈说“临安美食佳肴,令人流连忘返,比起入府休憩,还是同表妹共尝临安美味更能解乏。” 东坊闹市,侍卫们草木皆兵。 东宫侍卫长急得都要哭出声,劝阻太子“殿下,外头危险,闹市鱼龙混杂,不宜久留,还是早早入郑府罢。” 太子置若罔闻,一心放在令窈身上。 她正在射飞镖,同周围的孩童般比拼,连连射中好几个靶心,那几个小孩子围着她闹。她将赢来的蜜饯青梅装荷包里,分一半给稚童们,留一半攥在手心,朝他而来。 令窈拣一颗蜜饯青梅递到太子唇边“表哥,要尝尝吗” 侍卫长拦住,让人拿银针验毒。 银针还没拿来,太子已经就着令窈的手,将那颗蜜饯青梅吃进嘴里。 侍卫长一颗心都快跳出来“殿下,你怎能随便” 太子不理他,细细嚼着唇齿间的酸甜,和令窈说“比宫里苏姑姑的手艺略差些,还是我们小时候吃的蜜饯青梅更甜些。” 令窈拣一颗往自己嘴里塞,呐呐道“许是她做的更好吃些,可我太久没尝过苏姑姑的手艺,连滋味如何都不记得了。临安没有苏姑姑的蜜饯青梅,只有东坊闹市的蜜饯青梅,一文钱一袋,又酸又甜,人人皆可尝。” 太子面色一怔,目光探见少女脸上的神情,不似记忆中那般任性肆意。 她长大了,不再是宫里那个非山珍海味不吃的娇纵小郡主,那张漂亮的脸蛋,有着不染尘埃的天真,亦有着知晓人间疾苦的慈悲。 太子伸手,从荷包里拣出一颗蜜饯青梅往嘴里扔,缓声道“一文钱一袋的蜜饯青梅,虽然略酸些,但是别有一番滋味。” 恰逢穆辰良买回灌包,气喘吁吁跑到两人跟前,见令窈正往外吐果核,忙地用手去接,嘴里道“吃什么呢,吃得这么开心” 令窈收好荷包,笑道“你猜猜看。” 穆辰良盯着她吐出来的那颗小果核,老实回答“猜不出来。” “你把眼睛闭上,我喂你尝一颗。” 穆辰良听话地闭上眼,微微张开嘴。 太子顺势拿过令窈手里的荷包,在令窈的讶然眼神中,取一颗蜜饯青梅喂进穆辰良嘴里。 穆辰良心头喜滋滋,以为是令窈喂他,高兴道“我猜出来了,是蜜饯青梅” “穆郎聪慧。” 穆辰良睁开眼一看,太子站在跟前,手里一袋青梅,喂他的根本不是卿妹妹,分明是太子。 穆辰良眉头紧锁,尚未嚼烂的半颗青梅吐出来,面色冷然。 太子已经带着令窈往前而去。 穆辰良气不打一处来。 家中频频催他回府,他硬着头皮顶下来,为的就是能在郑府多待一些日子。 前阵子郑府事多,他不想惹她心烦,纵然思念她,想与她玩闹,也知趣避让,今日好不容易盼到与她独处的机会,哪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换做别人还好,偏偏是东宫之主。 她性子开朗,遇人就笑,外头那些个小姑娘,若是谁讨她喜欢,她当天便能拥人进碧纱馆共寝。如今碰到她自家表哥,才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两人已从多年未见的陌生人成了亲密无间的表哥表妹。 “什么狗屁表哥表妹。”他恨恨一句,咬牙切齿。 穆辰良越想越气,手中为令窈买的灌包此时显得碍眼无比。 亏他挤进人群替她抢酥肉灌包,她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巴巴地给了她,她也会拿给她的表哥吃。 与其让她借花献佛,不如给了乞丐吃。 穆辰良走到路旁,将一两银子一个的灌包扔进乞儿的破碗里。 乞儿惊愣,忙地磕头道谢“多谢贵人” 令窈走出好一段距离,才发现穆辰良没有跟过来,转身一看,隔着人群,他幽深的眼眸正朝她望来,颇有怨气。 令窈朝他招手“你快来呀。” 穆辰良脚步一顿,暗骂自己没出息,快步上前。 太子斜斜一缕视线飘过去“穆郎,还以为你要回府。” 穆辰良往令窈身边一贴,虽牵不到她的手,但能蹭到她的肩膀,太子同他说话,他懒得看他,随口道“殿下说笑,我怎能撇下卿妹妹和殿下,独自一人回府。” 太子笑了笑。 令窈摊开手朝穆辰良要东西“我的酥肉灌包呢” 穆辰良默声。 太子“方才好像看见穆郎将什么东西丢给了乞儿。” 令窈惊讶看着穆辰良“我最喜欢吃的灌包,你扔给乞丐了” 穆辰良噎住,继而点头“是。” 他紧张地盯住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神情。 方才一时意气扔灌包的劲头此刻瞬消,他嫌自己骨头软,比起被她忽视,他竟更怕她生气。 好在她并未生气。 少女唇红齿白,笑靥如花“穆辰良,原来你也会施舍乞儿,你善心大发,怎地不喊上我一块” 不是气恼,是肯定。她在夸他。 穆辰良心底所有的阴鸷都被这个笑容融化。 吃茶也好,太子也好,通通都不重要,能得她一句夸,比什么都重要。 误打误撞得到的夸赞,穆辰良还想再听第二遍,他毫不害臊地同她道“他们饿得难受,好几天没吃东西的样子,我手边只有灌包,所以就给了他们,你不生气就好。” “我怎会生气”令窈惊喜地挽过他手,点了点他的掌心,道“这双手就该拿来积善行德。” 穆辰良乖巧应下“嗯。” 他终是吃到了她亲自喂的蜜饯青梅,不止一颗,荷包里的大半青梅全都进了他嘴里。 太子在一旁虎视眈眈,穆辰良浑然不觉,要多得意有多得意。 太子放慢脚步。 来临安之前,太子便已知晓,令窈身边,已有人守株待兔。幽州穆家长子,守着临安郑府,一守便是好几年。 太子叮嘱身边的侍卫长“替孤写封信给穆大相公,随便找个理由,让他催穆辰良回幽州。” 侍卫长应下“是。” 在闹市游玩许久,临近黄昏时分,三人才回郑府。 太子不想劳师动众,并未表明身份,没有让郑家举家相迎,而是悄悄住进园子里的璞玉阁。 郑大老爷见家中多出一位贵客,并未放在心上,以为又是令窈邀回来的千金小姐。 直至第二日,郑大老爷在园子里遇见太子与令窈嬉笑,太子正为令窈推秋千,令窈使唤他“高点,再高点。” 太子笑道“表妹,小心摔着。” 令窈不满“表哥,你好唠叨,快推高些。” 郑大老爷听见声音,不像是穆家小子的声音,纳闷是哪个随从又被令窈搓揉,走到跟前一看,看清这位随从的脸,郑大老爷惊呆。 “太,太子殿下” 郑大老爷脑子炸开花,一国储君怎么会在他家后院而且还像个随从似的被他家卿卿颐指气使 郑大老爷两腿打颤,伏地跪拜“微臣不知殿下降临,未能及时迎接,微臣该死” 太子不慌不忙扶稳秋千,踱步至郑大老爷跟前,谦和有礼将他扶起“郑大相公不必多礼,是孤思虑不周,没有知会郑大相公,郑大相公莫怪。” 郑大老爷哪里敢怪,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太子能够驾临郑府,是郑家的福气。 郑大老爷颤巍巍打量太子。 年轻的储君相貌英俊,眉眼虽淡,五官却精致得很。一身雅致,气势拿捏得当,虽贵为太子,但举手抬足间却没有那股子高高在上的傲气,反而平易近人,令人不自觉想要亲近。 多瞄太子几眼后,郑大老爷震惊的心情很快镇下来。 郑大老爷看向令窈“卿卿,这样的大事,你怎地不告诉我一声” 郑大老爷向令窈抱怨,令窈转头就向太子抱怨“表哥,都是你不好,害我被大伯怪罪。” 少女坐在秋千上,两手扶着紫藤萝,绛唇微微撅高。若是郑大老爷不知太子的身份,哪里还敢出声抱怨,只怕早就站在她那边,指责客人不知礼数。 可这是太子,不是寻常客人。 郑大老爷心急如焚,脑子里全是“欺君犯上”这四个字。 他跺脚,急得团团转“卿卿,怎能这般和殿下说话” 令窈歪着脑袋“为何不能他又不是别人,他是我亲表哥。” 太子笑着走回去,重新替少女推秋千“表妹说得对,是我鲁莽,害你被责骂。” 令窈回眸笑“知错就好,快推高些。” “表妹抓稳了。” 郑大老爷呆若木鸡。 度月轩。 飞南快步迈进花圃,凑到郑嘉和跟前耳语“少爷,你猜得没错,昨夜四姑娘带回来的那个客人,确实是东宫储君。” “是我疏忽,竟忘了他会来临安。”郑嘉和手中动作未停,花剪裁去多余枝叶“书轩斋那边有动静吗” “好像没有。” 郑嘉和蹙眉,“孟铎还不知道吗” “孟先生今日正午才回府,昨天并未回来。” “难怪。”郑嘉和剪下一株花苞放在掌心,叮嘱“太子来府里的事,你找个机会,知会山阳一声,越快越好。” 飞南好奇“少爷是想让孟先生在太子跟前毛遂自荐吗” 郑嘉和捏住花苞,用花轻拍飞南额心,花瓣随之散开,他浅笑道“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为了什么” 郑嘉和不答,拿起剪子,又剪下一株花。这次未修枝叶,而是直接将盛开的花朵一分为二。 他轻轻拭去剪刀上黏稠的红色花汁,道“自然是为了大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5章第 85 章 书轩斋。 山阳从外头回来, 步伐太急, 险些撞倒门口高支架上的香炉。 孟铎正躺在贵妃椅上闭目养神,闻见动静, 没有睁眼,缓声问“何事这般匆忙” 山阳凑过去, 小心翼翼地将他从飞南那里得知的消息告诉孟铎。 山阳紧张至极,既激动又兴奋, 说“先生,我们的机会来了。” 孟铎面不改色, 躺在椅中,语气淡然“我们的机会一直都摆在那,并非因为一个人而来去。” 像是多年夙愿终能成真, 山阳有些着急,虽然这夙愿不是他的,而是孟铎与孟氏一族的。 山阳压低声音“先生,只要除了他,皇帝失去储君, 朝中必大乱,到时候我们就能行事了。” 孟铎“嗯。” 山阳见他毫无反应, 甚至连脸上神情都未曾变动,仿佛刚才得到的消息并不是什么大事,而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山阳郁闷“先生” 孟铎双手微微并拢搭在衣袍间, 后颈枕着鸦青色引枕, 山阳在他左边耳朵说话, 他翻了个身,贴到右边继续休憩。 山阳一愣,绕到右边,又唤“先生,你倒是给个话呀。” 孟铎仍然阖着眼,薄薄两瓣红唇略显干燥,说话时显出几分浅浅的唇纹,他道“山阳,我要谋的是江山,不是人命。” 山阳不懂朝政计谋,他只懂杀人“先生,杀了东宫之主,朝廷正本就会动摇啊,难道不是吗” 孟铎笑了笑,耐心道“东宫储君的命,并非你想象中那般重要,杀了一个太子,皇帝还会立下一个太子,即便我杀光他的儿子,他还有他的侄子外甥,杀不完的。” 山阳傻傻问“先生,你的意思是,我们按兵不动” “当然。”孟铎不疾不徐说“要做成一件事,绝不能操之过急,我们的计划里,没有刺杀储君这一件事,所以不必去做。” 他忽然想到什么,问“太子来郑家的消息,是谁透露给你的” “是飞南。”山阳顿了顿,道“郡主迎太子入府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他也是随口一提。” 孟铎沉思半晌“果然是他。” 山阳好奇问“先生,怎么了” 孟铎“无事。” 山阳想起太子的事,还是觉得可惜,叹息“还以为这次我能立大功,东宫那位身边虽埋伏了许多暗卫,但以我的本事,避开他的耳目轻而易举,只要先生一句话,我立刻就能取他项上人头。” 孟铎睁开眼,目光落下,望得山阳沮丧颓然,双手抱肩,脑袋垂低。 他一看便知道,他又犯了杀瘾。 半晌,孟铎浅叹一口气,换了腔调“罢,你想动手就去吧,杀与不杀,此事由你自己做主。” 山阳愣住,不敢相信地问“由我做主” “对。” “先生不怕我坏事吗”山阳语无伦次“刚才先生不还说不必杀太子吗” 孟铎轻描淡写“杀他也好,不杀也好,总之你放手去做,我自有办法应付后面的事。” 山阳受宠若惊,蹲下去伏到椅手边,幽黑的眼眸满是感动,小声一句“先生真好。” 孟铎勾唇笑了笑,重新闭眼入睡。 是夜。 璞玉阁的屋顶上多出一个不速之客,黑衣黑面,动作迅捷,轻巧躲过埋伏在周围的东宫暗卫。 山阳悄悄潜入廊檐,他手执血镖,镖上剧毒,见血封喉,乃是他幼时初次杀人所用的凶器。 此次的目的是杀人并非割人头颅,他藏下心中蠢蠢欲动的冲动与欲望,告诫自己只杀一人即可,绝不能大开杀戒。 屋内灯火通明,少女的笑声清脆悦耳。 山阳一怔,拿镖的手有所迟疑。 他没想到,这么晚了,她还在太子屋里。 令窈斜躺在美人椅上,头上梳飞仙髻,鬓间无钗,粉黛未施,身上松松垮垮一件胭脂红宽袖衫并月色大裙,白嫩纤细的手腕上系一流苏丝带,垂至地上。 夜风自大开的槅扇门吹来,拂动她摇摇欲坠的乌丝与腕间丝带,衣裙翩翩,仙姿媚色,不似凡间人。在她前方有一人,专心致志描丹青,一只画笔含情脉脉绘下她的一颦一笑。 “表哥,你喜爱丹青,想找人入画,有的是人让你画,何必让我来受这个苦”令窈闷闷地吐出一句。 实在是在他屋里待了太久,让人心生烦躁。她本就好动,安静待个半个时辰让他作画已属不易,更何况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太子喃喃道“快好了。” 令窈黛眉微蹙。 前几年年年讨要她的画像也就算了,如今还跑到临安亲自作画,活像个追债的,她又没欠他什么,一幅画,她愿意给就给,不愿意就不愿意。 令窈伸手“让我看看,画得怎么样了” 太子只得将画递过去。 令窈原本是这样想的,无论他画成什么样子,还剩多少没画完,她都不会再让他继续。 “不好看”令窈惊讶地看着手里的画,违心的话再说不出口。 比起从前那些画师画的玩意,太子所作的美人图,才能被称作是真正的美人图。 连她都被画中的自己惊艳,捧着画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太子轻声问“表妹,怎么样,喜欢吗” 令窈点头“喜欢。”她笑着问他“你怎能将我画得如此好看” 太子取过婢子刚送来的新鲜荔枝,不动声色贴过去坐“因为表妹本就生得好看,我功力浅薄,只能画出表妹十分之一的美。” “表哥,几年不见,你嘴甜得紧,定是在太后面前日日历练,才练出这讨喜的口才。” “实话告诉你,皇祖母专横,我并不喜欢去她那。没有你在宫里,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即便练得油嘴滑舌的口才,也无处施展。” 太子一边说话,一边剥开荔枝壳,白嫩多汁的果肉,亦如他眼前的少女,令人垂涎欲滴。 太子咽了咽,将剥壳的荔枝递到令窈唇边,令窈张嘴吃下。 喂了第一颗,就有第二颗,满盘的荔枝皆在太子指间剥壳,喂进令窈肚里。 她吃了大半,才想起问“临安哪来的荔枝” “来临安的路上,我命人从临南运荔枝树,今日才到,正好成熟。” “难怪下午你神秘兮兮地,原来是藏荔枝树,我还以为你要藏娇呢。” 太子笑道“我怎会藏娇,自表妹离宫,我身边再无女子。” 她不以为然地笑,指尖蹭蹭他的鼻尖“你这么大的人了,按理说早该有侍妾,舅舅和太后还没给你选人吗” 太子含笑不语,将剩下的荔枝倒进装碎冰的瓷盘,他沾了满手的汁水,一时有些苦恼。 令窈看到旁边放着的巾帕,没有多想,自然而然拿过巾帕替他细细擦拭。 少女浓睫翕动,在白净的面庞上投下阴影,绵软的呼吸,吐息温热。 太子悄悄靠近,低了脑袋,咫尺之隔,隔空抵了令窈的额头同她道“选了,可我不喜欢,所以不愿娶。” 令窈怜惜他做太子不容易,从小到大很多事都身不由己,她虽不能体会他的苦楚,但能明白他的难处。 她随口道“你是储君,你的婚事,自然是万众瞩目的大事,可如若你不喜欢,再大的事也成了无关紧要的寻常事。你我儿时相伴,我自然是站在你这边的。” 太子垂眸“嗯。” “我今日便写信告诉舅舅,央他不要逼你,直到你有心爱的”令窈想到什么,眼中燃起异样的光彩,笑意更浓“表哥还没告诉过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太子“自然是” 话未说完,婢子神色匆匆奔进来,打断两人的对话“启禀殿下,穆少爷来了。” 话音刚落,一人出现在屋前。 穆辰良脸色铁青,扫视榻上的两人,视线触及令窈裙下一双玉足,没有穿袜,丝鞋丢在一旁,她与太子挨得极近,眼神慵懒,刚说完悄悄话,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脸上仍挂着笑意。 “穆郎。”太子不太愉悦地唤他。 穆辰良作揖“殿下。” 随即大步走上前,站在令窈面前,怒气冲冲。 令窈眨着水灵黑眸望他“怎么了” 穆辰良沉声“我去碧纱馆找你,你不在。” “对呀,我在表哥这里,表哥替我作画呢。” 一提到那副美人图,令窈得意洋洋,将画拿给穆辰良看“你瞧,画得好不好” 穆辰良随意一睨。 更生气了。 太子这副美人图,比他之前悄悄画的那副,好上百倍。 令窈推他肩膀“你快说,好不好看嘛” 穆辰良咬牙切齿“好看。” 令窈心满意足,转过去同太子道“待表哥画完它,我要将它裱起来挂在碧纱馆的正堂里。” 太子一怔“这幅画,不是给表妹的。” 令窈皱眉“不给我给谁” 太子“给我自己。” 穆辰良趁势去拽令窈“我给你画,要几幅有几幅。” 令窈摇头“你画得不好看,我就要表哥的。” 穆辰良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 太子笑道“若是表妹不嫌累,愿意再多待上几个时辰,我便再多画一幅,可好” 令窈和穆辰良同时出声。 令窈“好。” 穆辰良“不好。” 太子抬眸望穆辰良,字字轻缓“我竟不知,原来穆郎能做表妹的主。” “谁说他能做我的主”令窈有些生气,闷闷地撇开视线。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许久。 穆辰良沙哑开口“我先走了。” 令窈欲言又止。 穆辰良抬起脚又放下,瓮声瓮气“你今夜要宿在璞玉阁吗” 太子接过他的话“我让人去碧纱馆拿梳洗的衣物。” 令窈招手,糯糯开口“穆辰良,你过来。” 穆辰良走过去,没好气地问“作甚” 令窈“今夜我回碧纱馆。” 轻轻七个字,磕在穆辰良的心房,他愣了愣,随即蹲下去,替她穿鞋“时辰不早了,现在就回去罢,我与你一块。” “嗯。” 穿好鞋,两人往屋外而去,太子没说什么,跟在令窈身后送她。 到院门口,令窈拦住太子“表哥,你好生歇息,我们明日再继续作画。” 太子“好。” 直至令窈自视野中消失,太子才拖着沉沉的步子往回走。 侍卫长适时出现,道“那位穆公子当真是放肆,竟敢三番两次对殿下无礼。” 太子愁眉紧锁,口气无奈“给穆大相公的信写了没有” “写了。” 太子不再提穆辰良,他若有所思地看向空无一人的廊檐,问“方才可有什么异样” 侍卫长“并无异样,殿下何出此言” “刚才似乎有人来过。” “不就是穆公子吗” “不是他。” 侍卫长大惊失色“不是他难道是刺客”立刻就要清查。 太子拦住他,道“罢,或许是孤多心,郑府内,怎会有刺客即便有,早就该下手了,又怎会半途离去。” 侍卫长不放心,坚持要暗中清查。 太子只得叮嘱“莫要惊动府内众人,孤不想让表妹困扰。” “遵命。” 另一边,有人脚步踉跄,跌跌撞撞进了书轩斋的门。 孟铎已经睡醒,正卧在榻上看书。 听见声音,他头也不抬,连来者是何人都不问,气定神闲翻过一页书,唇齿轻启“怎么去了这么久。” 对面没有回应。 孟铎抬眼,方才满脸兴奋要杀人的山阳此刻正蹲坐在他榻边,有气无力地垂着脑袋,手里一只血镖。 “没杀掉吗” 山阳“没有。” “你杀人从来不犹豫。” “郡主在他屋里,她很喜欢他作的画,画还没作完。” 孟铎并不意外,取过怀里的玫瑰酥,递一个过去。 山阳没有接,他气馁至极“先生,我这是怎么了,我应该下手的。” 孟铎将玫瑰酥放回去,另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抚上山阳脑瓜顶“你有了恻隐之心,所以才没舍得下手,这是好事,不是坏事。” 山阳怔怔地问“可我是血手,我不需要恻隐之心,我若有了恻隐之心,再也做不成血手。” 孟铎摸摸他的脑袋“你可以既做血手,又做山阳。” 山阳不安地问“我没能下手,先生不生气吗” 孟铎“你以为我为何会允你前去刺杀” 山阳恍然大悟“先生早就知道郡主在太子屋里” 孟铎拿起丢在一旁的书“她让鬓鸦来告假,说夜里要与人作画,她向来喜动不喜静,能让她乖乖待着不动,普天之下没几个人。之前你来报信,说太子来了,我便猜到,她是要与太子作画。” 山阳起身跺脚“好哇,先生捉弄我害我白跑一趟” 孟铎笑道“算不得捉弄,是你自己顾念她,所以没能下手,与我何干” 山阳又气又羞“要不是先生平时惯着她,我哪会顾念她,先生怎能拿这个试探我” 孟铎笑出声“我试探你什么了” 山阳顿足,一个字都说不出,往屋外跑,跑着跑着就飞上树,树枝抖动,好一会才静下来。 太子入郑府的事,郑大老爷守口如瓶,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泄露天机。 守了三日,郑大老爷神思恍惚,连做梦都在告诫自己千万不能一时嘴快,同人说出太子的行踪。 郑大老爷口风紧,就连郑大奶奶都被瞒在鼓里。 郑大奶奶见郑大老爷整日神神秘秘,成天在璞玉阁徘徊。大奶奶鲜少过问园子里的事,尤其是令窈的事,皆是由令窈自己做主,令窈带客人回府小住,她从不多嘴。 但这次,因为郑大老爷实在太可疑,大奶奶不得不上了心,叫人悄悄探璞玉阁的消息。 哪里探得到,璞玉阁无数侍卫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大奶奶急了,又听三奶奶在耳边说谁家相公藏娇,与夫人闹翻天的事,下意识想到大老爷。 这几日大老爷时常梦呓,似春心大动,激动异常,思来想去,大奶奶几乎认定大老爷利用令窈藏娇。 大奶奶想要同令窈问清楚,又怕引起令窈的误会。她知道,卿卿绝不会背着她做这种事,定是被大老爷诓骗了,以为自己带回来的是贵客。 家里姑娘们就剩两个,大奶奶实在没法子,想要找郑令佳商量,又不想让女儿心烦,无奈之下,只得去找郑令清。 “清姐,前些日子,你不是嚷着要办花朝宴吗” 郑令清不明所以然,点头“对呀,我想邀请城里的闺秀千金来府里参宴。” 大奶奶道“办吧。” 郑令清惊讶“我要占用四姐姐的园子,大伯母不是不许吗” 大奶奶小心翼翼道“我想过了,如今府里就剩你和卿卿两个姑娘,时间一长,难免孤独,办个花朝宴热闹热闹。” 郑令清再三确认“真的可以吗” 大奶奶“可以。” 虽然大奶奶允了,但是郑令清还是跑去问了令窈。 在与令窈朝夕相处的这几年里,郑令清吃了许多教训,其中一件就是没有令窈的同意,绝对不能擅自动用令窈的东西。 园子也好,头钗也好,她想要,就得光明正大朝她要。 相比郑大老爷的谨慎,令窈完全没想那么多。 在她眼里,太子那层尊贵的身份算不得什么,她没必要为了他畏手畏脚,推阻姊妹的请求。 加上郑令清为了花朝宴的事,求了她大半年,这次又提,她索性应下“行。” 郑令清高兴地一蹦三尺高。 郑大老爷一向不关心后宅的事,等他知晓花朝宴的消息时,已是开宴当天。 “怎么这么多人” 大奶奶不理他,替郑令清招待各家来的贵女。 人多口杂,最是容易探听消息,大奶奶有心用此次花朝宴诱璞玉阁里的人出来,她倒要看一看,到底是个怎样的狐狸精,竟能让大老爷如此大费周折地藏起来。 此次邀宴的人中,华家与南家也在,郑令清为了排场,无论平时与她相处好坏,通通请过来吃宴。 华大老爷几年前仕途受挫,好在长女争气,被剥夺妃位后,靠着在太后面前做低伏小的本事,几年后又重回妃位,甚至博得恩宠,让太后赐她回家省亲。 云妃回家省亲的事,乃是临安城中一大热闹事。 众人贺华大老爷教女有方,华家一时风头无两。 此次赴宴,华朝为了能在众位贵女面前长脸,尤其是在郑家姑娘们面前,她不惜求了云妃与她同去,试图借云妃的荣宠,压一压其他人的气焰。 南文英去年上汴梁考了女学士,虽是末等,但好歹也考上了,有个虚名在身,此番郑家邀宴,她没有拒绝,盛装打扮赴宴。 郑大老爷一看府里这么多人,全都往园子里去,当即急得头风发作。 想拦已经来不及,郑大老爷急急忙忙跑去和令窈报信,让她去和太子说说,请太子莫要怪罪。 结果去了碧纱馆,没能找到人,鬓鸦指了旁边的竹林,道“郡主和殿下去那边了。” 园子里吵吵闹闹,郑令清领着一众贵女往前,俨然是这园子的主人,介绍起内里的雕粱奇巧,如数家珍。 忽地南文英问“你四姐姐呢怎地不见她” 郑令清一愣,不太高兴。此次宴会的主人是她又不是四姐姐,这个南文英作甚拆她台真是讨厌。 心中虽烦极了南文英,面上却笑道“四姐姐有事,不来了。” 华朝问“能有什么事我长姐都来了,她不来迎接吗” 云妃低声制止华朝“小妹。” 华朝扬起脑袋“我长姐是妃子,此次回家省亲,有如圣上驾临,即便你家四姐姐郡主身份再尊贵,也得出来同我长姐问个好。” 郑令清耐心有限,再也装不下去,当即甩脸子“你这话别跟我说,到我四姐姐面前说去” 华朝噎住“你” 正是剑拔弩张时,忽地有人说“你们听,好像有人在弹琴” 前面不远处便是竹林,郑令清有所犹豫,想到今日令窈的交待。 四姐姐说,她今天不赴宴,要在竹林画美人像。 “我们去别处吧。” 华朝已经领着人奔过去“那不正是你四姐姐吗” 众人入了竹林。 望得一白璧无瑕的少女懒坐椅中,身边好几个锦衣玉袍的男子。 一人抚琴,一人赋诗,一人作画,剩一个年纪最轻的,贴在她身边喂果子。 她娇娇地同那位赋诗的男子道“先生,你这句不好,得改改。” 她身旁那位红袍少年立马附和“对,不好,得改。” 云妃看到最前方作画的男子,惊得面色都白“太子殿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6章第 86 章 云妃这一声唤出来, 虽然震惊, 但是声音极轻,只有她身边的华朝听到。 华朝愣住, 以为自己听错,喃喃问“长姐你说什么“ 云妃怔怔地看着前方, 根本没有心思回应华朝。 她急着想法子应对眼前这突如其来的状况。 云妃最大的好处便是有自知之明。从名分上来说,她身为后宫嫔妃, 是太子的长辈,此时见到太子, 该是太子同她招呼。除非她不要命了,否则哪敢等太子上前同她行礼 皇帝性情阴晴不定,她这个所谓的宠妃, 不过是靠太后的一点怜爱才能重回妃位,而当今太子深受皇帝宠爱,一国储君的地位牢不可破。她一个小小的后妃完全无法同一国储君相提并论。 太子本该在苏溪赈灾,如今却出现在临安郑府,此事可大可小, 她好不容易得到回家省亲的恩宠,竟会遇到这种尴尬事。 云妃不想惹麻烦, 她当机立断,趁太子并未注意到她,试图带华朝离开。 结果华朝却误解了她的意思, 以为她是因为不喜眼前竹林这一幕, 觉得厌恶, 所以才要离去。 “长姐,我不走。” 云妃紧皱眉头。 华朝既羡慕又妒恨,目光扫过令窈身边的几个男子。其他三个她曾见过,剩下一个她没见过的,虽然面生,但是相貌出众,气度不凡,毫不逊于其他人。 这些皆是光风霁月般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全临安城找出一个已属难得,更何况是好几个。 他们全都聚在郑家的后院,供郑令窈一人使唤。 不止是华朝,其他的闺秀千金们也都睁大了眼睛,内心极为震撼。 这里面随便一个人拎出来皆是求之不得的佳婿,郑令窈倒好,一人独占。独占也就罢了,最气人的是,她竟丝毫没有半分矜持,怡然自得地同他们说笑,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南文英盯着弹琴的人,轮椅上的男子,比她早两年见到时更沉稳些,温润如玉的人,弹了一手好琴,琴声有如天籁之音,足以撩动在场所有闺秀的芳心。 南文英早就告诉过自己该死心了,可是一见到郑嘉和,她就无法抑制自己的心情。 众人准备再往前走的时候,椅中的少女已经察觉到他们的到来,她回眸一看,颇为不满“谁准你们过来的,吵死了。” 少女清丽的声音一出,众人下意识停住脚步。 宸阳郡主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们不过是仗着人多,所以才敢迈过去看热闹。 “你嘴里含了东西,小心噎着。”红袍少年看都不看旁人一眼,端茶到少女唇边,喂她喝下一口清茶。 她喝了茶,红袍少年起身扫视前方的不速之客们,嬉笑的俊朗面庞瞬间冷戾,世家公子不可一世的气派端出来“你们到别处玩去,莫要扰了我与卿妹妹的闲情雅致。” 除孟铎外,郑嘉和与太子听到穆辰良最后一句,同时皱了皱眉。 今日竹林做美人图,她邀的是四人,怎地到他嘴里,就成了他与她两人的闲情雅致 “都说了不让过来,你们非要来。” 郑令清回过神,垂涎的目光自前方四人的面上一一扫过,最终恋恋不舍收回,跑过去同令窈撒娇“四姐姐,都是她们鲁莽,不关我的事。” 得罪人就得罪吧,反正这些姑娘全加一起也比不过她家四姐姐。 她虽然读书不行,但是脑子很清楚,得罪谁都不要得罪她家四姐姐。 郑令清轻晃令窈肩膀,小声道“四姐姐,你千万不要生我气。” 令窈懒洋洋坐在椅中,伸手掐了把她的脸蛋。 郑令清嘻嘻一笑,主动将另一边脸颊凑过去,嘴里道“我现在就领她们离开,你继续和孟先生他们吟诗作画罢。” 话音刚落,人群中华朝站出来“离开可以,但她得先向我长姐行礼。” 云妃听到这一句,心提到嗓子眼。 华朝大咧咧走过去,停在令窈面前,阴阳怪气地说“四姑娘,你自小在宫中长大,难道连宫里的规矩都忘了你虽是郡主,但我长姐是后妃,论辈分,你见到她,该自觉行礼才对。” 令窈饶有兴趣地笑道“哦,依华姑娘的意思,我该如何向你长姐行礼” 华朝扬起下巴“自然是三跪九叩行大礼。” 众人等着看热闹。华朝虽有意挑衅,但郑家今日乃是东道主,无论如何,都得给客人几分薄面,这口气受还是不受,都不太妥当。 明面上来讲,论身份尊贵,在场无人能与云妃比肩,即便穆家长子有心维护,但他并无功名在身,华朝拿云妃压令窈一头,于情于理,挑不出任何错。 华朝洋洋得意,看向令窈“你怎地不说话,哑巴了” 她正要上前去拽令窈,忽地男子威严沉稳的声音落下“放肆。” 华朝怔住,循声看去,见说话的人是刚才作画的男子,仗着有云妃撑腰,道“你是谁,怎敢如此无礼” 太子放下描画的毛笔,起身绕过长宣画纸,长身玉立,面容淡漠,视线掠过华朝身后的云妃,道“云妃娘娘,你养了一个好妹妹。” 云妃双腿一软,若不是身边婢子及时搀扶,早就跪到地上。 云妃声音颤抖“家妹年幼不懂事,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众人惊呆。 太子殿下 华朝全身僵硬,不愿相信“长姐,太子殿下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云妃恨铁不成钢,再也按捺不住,一巴掌甩过去,打完还不够,立马摁住华朝跪下去“快快拜见太子殿下” 坐等看戏的众人及时回过神,手足无措,纷纷跪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俯身拭去令窈唇边沾上的汁渍,道“此处吵闹,我们回璞玉阁继续作画。” 令窈搭上他宽袖“不要,我就要在竹林作画。” 太子无奈含笑“罢,那便依你。” 地上跪了乌压压一群人,令窈撅噘嘴,娇嗔“表哥何必自报家门,这下好了,不出半个时辰,整个临安城的人都会知道太子殿下在郑府后院,你哪还能安心替我作画” 太子笑道“表妹放心,外人来见,我一概推拒,我在临安,只做一件事,那便是替表妹作画。” 令窈一高兴,便将怀中果盘里的樱桃喂他一颗,太子张嘴。 他还欲再吃第二颗,令窈捉弄他,喂到嘴边又收回,指了地上跪着的人说“表哥,你怎地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她们皆是娇娇姑娘,快让她们起来吧。” 太子闻言,立刻发话“平身罢。” 众人瞠目结舌。 一国储君,竟对郑家四姑娘言听计从。 太子指了华朝“你不用起,继续跪着。” 云妃欲为华朝求情,话未出口,撞见太子冷漠眼神。 云妃哽住,只得将话忍下。 郑令清迫不及待伏到令窈身侧,压低嗓音,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语气激动“四姐姐,原来你藏在府里的贵客是太子殿下,太子咧” 她以为她这辈子见过的贵人也就是令窈和穆辰良,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与一国储君同住屋檐下。拿这件事往外说,不比今日办劳什子花朝宴更有面子 郑令清小心翼翼地窥视太子,正好对上太子的目光,她大气不敢出,连忙将脑袋低下。 令窈的手被郑令清攥紧,她察觉到郑令清的小心思,笑着同太子道“表哥,这是我的五妹妹,郑令清。” 太子道“原来是府里的五姑娘,生得标致可人,同表妹一样惹人爱怜。” 郑令清眨眨眼,紧张得连话都说不顺,一向洪亮的声音如蚊蝇轻细“多谢殿下谬赞。” 太子颔首,就算是回应了。 待太子一转身,郑令清颤着手,兴奋地同令窈说“四姐姐,太子殿下夸我了。”她能炫耀一年 令窈拍拍她手背,示意她冷静些。 郑令清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转眸望见地上跪着的华朝,想起她刚才飞扬跋扈的样子,道“你来我家做客,一点礼数都不守,竟还想让我四姐三跪九叩,下次我再也不邀你了。” 云妃脸色难堪,柔声道“是我家小妹不懂规矩,坏了两位姑娘的兴致,我替小妹向两位姑娘赔罪。” 云妃在太后面前服侍多年,最擅察言观色。方才太子一番言语,她便窥出来了,太子对宸阳郡主的心,只怕不是表哥对表妹那么简单。只要宸阳郡主开口,今日华朝惹恼太子的事便可掀过去。 云妃求道“郡主,是我训导无方,所以小妹才会口出狂言,郡主大人有大量,就宽恕我家小妹一回吧。” 令窈本就不在意华朝失言的事,她只嫌她们吵,扰了她今日的好兴致。 此时云妃求情,她懒得计较,开口道“表哥,免了华姑娘的罚跪罢。” 郑令清急忙道“四姐姐,你心肠也太好了,她对你那般无礼,不能轻易放过她,就算免罚跪,至少也得让她三跪九叩看她下次还敢不敢跑到别人家里大放厥词” 令窈没说什么,看向华朝。 有时候想想,人倒霉真不能怨老天爷。 就连郑令清都能吃一堑长一智,这位华姑娘怎么就不会吸取教训呢。 马蜂窝捅一次是无知,捅二次是蠢,捅三次,那就是自取灭亡了。 华朝无地自容,一张脸红透,众目睽睽之下出丑已然令她羞愤难当,长痛不如短痛,比起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罚跪,她更愿意讨个痛快。 不等令窈发话,华朝已经行起叩拜大礼。 太子“表妹代孤受礼罢。” 华朝硬着头皮,转向令窈,重新行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7章第 87 章 令窈受了华朝的礼, 一场闹剧很快结束。 有华朝这个前车之鉴, 无人再敢放肆,就连云妃也三缄其口, 不敢多说半个字。 郑令清带人离开竹林,继续去吃宴。 “华姑娘, 你还来吗”郑令清问。 华朝哪里还有脸去,匆忙告辞后, 和云妃一起离府。 郑令清不屑地啧一声。 此时已出了竹林,其他人围着郑令清, 有人羡慕地说“四姑娘风华绝代,连太子殿下都护着她。” “以我四姐姐的人品模样,谁不爱她”郑令清抚了抚头上的鬓钗, 得意洋洋地笑道“她虽厉害,但待家里人是极好的,我满头的金器玉石皆是我四姐姐相赠。” 众人纷纷贴近赏看“全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你四姐姐真舍得。” 郑令清扬起脑袋,撒谎不打草稿“这几个姊妹里, 就属我最得她喜爱,我想要的东西, 她自然舍得。” 众人不明所以然,发出羡慕的感叹。 府外。 华朝刚一出郑府,屈辱的眼泪刷刷往下掉, 她羞愤地伏在云妃怀中, 哭道“长姐, 我不活了。” 云妃既生气又心疼“谁让你非要仗势欺人,你欺旁人也就算了,偏偏挑了个最厉害的主往上撞。” 华朝眼含泪水“我,我哪知道太子殿下会在郑府。” “即便没有太子殿下,你也不该招惹宸阳郡主” 华朝怯生生道“我看她久久不回汴梁,就连在翡明总宴得了状元出了那样大的风头,圣上都不曾召她回宫,想必是回不去汴梁了,所以才” 云妃气到声音颤抖“所以才想借我的势踩她一头这些年,郑府的恩赐是各府中最多的,几乎能与穆家持平。她之所以回不去汴梁,是因为太后不肯松口,不是因为圣上不再宠爱她,她回不回汴梁,圣上都一样宠爱她” 华朝哽咽“我哪知道这些。” 她后怕起来,想到华晟的事。前几年就是因为哥哥得罪了郑令窈,所以爹才早早地将他丢进军营历练,出去两年多,至今未归。 华朝央求“长姐,现在怎么办万一爹知道今日的事,一气之下随便将我嫁出去” 终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幼妹,云妃于心不忍,收起气愤的情绪,安慰华朝“爹那边有我应付,只是太子殿下” 她思忖半刻,继续道“总之我会想办法保你周全。” 华朝仍是害怕“长姐打算怎么做” 云妃叹口气“我回去便写信给太后娘娘,告知她太子殿下在临安的事,只要太子殿下回汴梁,今日你大闹郑府的事,便能尽快掀过去。” 华朝点点头。 另一边。 众人离去后,竹林安静下来,郑嘉和的琴声重新响起。 刚才那么一闹,令窈兴致缺缺,百无聊赖坐在椅中。 今日的美人图,并不是非画不可,她之所以邀太子来竹林作画,主要是为了另一件事。 令窈望向一旁的孟铎,他正在为她做美人赋。 即便方才华朝无理取闹的时候,他也不曾停下。精雕玉琢的一张俊脸,儒雅清隽,连眉头都未眨一下,仿佛人间事与他无关。 她始终记得他的夙愿。 这样好的先生,不该被埋没在临安。他的宏图伟愿,理应实现才对。 一个时辰后,太子的美人画作成,孟铎的美人赋也已写完。 令窈收下美人画,却没接美人赋,而是将美人赋拿给太子看“表哥,你瞧瞧,这篇赋做得如何” 太子细细斟看,赞不绝口。 令窈趁势道“表哥,既然你喜欢这篇赋,不如同孟先生交谈一二” 太子笑道“孟先生文采一流,我早就有倾慕之心。” 孟铎谦虚有礼“能得殿下的赏识,孟某三生有幸。” 令窈不动声色往旁去,留太子和孟铎二人交谈。 穆辰良为讨她欢心,亲自去厨房打点吃食,留一个郑嘉和在跟前。 他没再弹琴,推着轮椅停在她面前,看向不远处有说有笑的太子与孟铎,若有所思道“卿卿今日大费周折,原来不是为了自己享乐,而是为了孟先生。” 令窈被他点破心思,没有否认,细声道“若我真是为了他,难道哥哥今日就不愿意为我奏乐了吗” 郑嘉和一愣,道“无论卿卿是为了谁做什么事,只要有我能做的,我都愿意。” 令窈垂目。 眼前人眉眼温柔,一张嘴无论说什么话,都能甜到人心里头去。 她忍不住想要抚一抚他的浓眉,借口为他拂尘灰,指腹轻触,缓缓泛描。 令窈真心实意地说“我今日为先生做的事,往后也能为哥哥做,但凡哥哥想要的,我都会为哥哥做。”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落在郑嘉和,就像是一只蝴蝶扑翅而过,他有双好耳朵,每一声自耳边灌进去,一字不落揽进心底。 郑嘉和唇角压不住的弧度,喉头微耸,道“好卿卿。” 令窈抽条短杌坐下,毫不羞赧,捞了郑嘉和的手,道“不知他们要说多久的话,哥哥替我捏捏肩。” 郑嘉和双手搭上去,动作恰到好处,嘴里道“卿卿虽有心在太子面前引荐孟先生,但是” “但是什么” “未必能如卿卿所愿。” 令窈轻蹙眉头。 不一会,果然如郑嘉和所言,太子和孟铎聊完美人赋后,再无第二句话。 令窈压着疑惑,不敢轻举妄动,怕坏了孟铎的前程,直到太子回了璞玉阁,她才问孟铎“先生,你与表哥话不投机吗” 孟铎道“殿下与我,相谈甚欢。” “那你们为何不继续交谈,除了诗词歌赋,还可以说说朝政大事。” “是我不愿逾越。” 令窈愣住。 她还以为拿乔的那个人是表哥,不曾想竟是孟铎。 她为他的前程忧心,道“表哥是储君,若是能得他的赏识,日后必能有大作为。” “今日的事,你有心了,多谢。”孟铎刮刮她的鼻尖,笑道“我的小徒儿竟会为我的仕途费尽心思,为师深受感动。但我有我的打算,你不必担忧。” 令窈有些气馁。 她忽地想到以后的事。 是了,是她疏忽,竟忘了日后的江山之主,可能不会是太子。 孟铎不投靠太子,或许是对的。天下迟早要乱,前世未来的主君,不再是她的舅舅,亦不再是她的太子表哥。 那个娶了她灵位的男人,她想破脑袋都想不出到底是谁。 从前尚未对这个神秘男子抱有几分幻想,现在早没了,什么新的皇帝,分明就是乱臣贼子。 令窈想着想着,沮丧的情绪趋于平静。 她安慰自己,舅舅虽然是昏君,但是太子表哥不一定是昏君啊。 男人们争江山,打着清君侧的幌子,说到底还是为了权力。什么为国为民,全是放屁。 她不管皇位上坐的人是谁,她只要自己的日子好过。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比起寄希望于毫无印象的陌生男人,她自然更偏向于自己的亲人。 记忆中许多事都已悄然变化,说不定以后的事也会变。世事无常,毕竟她都能重活一世,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呢 孟铎见她发呆,漂亮的小脸蛋吹弹可破,黛眉紧蹙,隐隐浮现几分怒意,似乎因为什么人而愤慨。 孟铎低声问“因为我没能承你的情,所以生气了” 令窈回过神,水灵澄澈的大眼睛望着他“不是因为先生,是因为别人。” “谁又惹我们郡主生气了”孟铎语气里掩不住的宠溺,挑眉笑道“让太子殿下出面,罚他跪个十天八天,不信那人不认错。” “先生打趣我。”令窈努努嘴,从孟铎身边跑开“从现在起到黄昏时分为止,我再也不和先生说一句话。” 孟铎笑了笑。 令窈走后,孟铎没有立马离去,他回身看向不远处的郑嘉和。 郑嘉和也在看他。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一个略冷些,一个略柔些。 郑嘉和推着轮椅上前,开门见山“先生真是沉得住气。” 孟铎问“二郎是说今日之事,还是说那日让飞南报信的事” 郑嘉和皮笑肉不笑,斯文温润的面庞淡然自若“那日让飞南报信,告知先生太子入府的事,也是为了先生着想,早知先生志不在东宫,我哪会多此一举。” 孟铎含笑不语,凛冽的目光自郑嘉和面上扫过。 自他入府那年起,他便有所察觉,郑府这位二公子深藏不露,心机之深,不可小觑。 他原以为郑嘉和必是有所图谋,所以才用虚弱的假象迷惑众人,可如今看来,郑嘉和并非是为了什么,除了守着一个令窈,不曾谋过其他事。 他向来惜才,郑嘉和的才智,不在他之下,所以他才会三番两次向他表露赏识之意。他甚至有过拉拢郑嘉和与他共同谋事的念头。 “先生不信我”郑嘉和笑道“难道先生觉得我是让先生做旁的事,所以那天才让飞南报信” 孟铎虚伪回应“我怎会不信二郎,二郎同阿窈一样,皆是为了我着想。” 郑嘉和第一次听孟铎唤令窈为“阿窈”,身形一顿,再抬起眸时,眼中写满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改日再陪先生闲聊。” “好。” 郑嘉和走后,山阳从树上跳下来,发间沾满竹叶,问“先生要不要派人盯着二公子” 孟铎道“不必,是敌是友尚未分明,无需大惊小怪。” “可我总觉得二公子有点怪怪的。” 孟铎沉思,道“他很了解我,不知道他到底了解多少,但至少我的性情喜好,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山阳“当初郡主拜先生为师,不正是他的主意吗郡主和先生朝夕相处,或许他只是太在意郡主,所以才会对先生格外上心。” 孟铎薄唇轻启“但愿如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8章第 88 章 太子在郑府的事, 传遍整个临安城。 郑府门口挤满了想要觐见太子的人, 郑大老爷不得不下令将大门紧闭,凡是来客, 一律拒之门外。 云妃千里传信后,太后的懿旨很快降下, 召太子回汴梁。 懿旨到的那天,郑府全家人随同太子一起接旨。 太后身边的心腹内侍悄悄同太子道“得知殿下私自来临安, 太后娘娘勃然大怒,殿下莫要再耽误, 还是尽早赶回汴梁罢。” 太子皱眉不言。 内侍又对令窈道“郡主,太后娘娘另有书信给你。” 令窈没接,直接问“写了什么” 内侍噎住, 道“郡主接了信自己看,不就知道吗” 令窈清楚太后的性情,宫里那个老妖婆写给她的信,除了训诫还是训诫,绝不会有一句好话。 从小到大, 无论她做什么,在太后眼里都是错, 就连她讨好她都是错。 她现在都还记得,她五岁的时候,得了喜爱的玉葫芦, 拿来送给太后, 太后却当着她的面将玉葫芦摔碎, 说“哀家不喜欢你的东西,以后没有哀家的允许,你不准迈进重华殿一步。” 舅舅及时来接她,太后又指着满地的玉瓷片告诉舅舅“哀家想借她的玉葫芦一看,她宁愿摔碎都不肯拿给哀家。” 那时候她年幼,不懂人情世故,受了委屈只会嚎啕大哭,窝在舅舅怀里哭了许久,眼睛都哭肿,最后才为自己争辩一句“舅舅,我没有摔碎玉葫芦。” 好在舅舅相信她,那一晚哄了她许久。可是舅舅贵人事多,他是皇帝,他不能时时刻刻陪着她,偶尔舅舅不在宫里的时候,太后总会以各种理由责备她。 宫里的事她已忘记一大半,但太后刻薄嫌弃的口吻,她至今记忆犹新。 内侍见令窈迟迟不肯接信,想起太后的吩咐,有意替太后训导,催促“郡主,难道你想抗旨吗” “普天之下除了舅舅的旨意,任何人的旨意都不配称作圣意,一封书信而已,我接不接它,无关紧要,怎能称作抗旨呢难道皇位上换了人坐,帝君不再是舅舅,而是太后” 内侍涨红脸,张嘴欲辩,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只好向太子求助“殿下,你看她” 太子“表妹说得没错,这封信她既然不想接,那便发回去罢。” 内侍呆住“殿下” “都知一路辛苦,早些歇下罢。”说完,太子牵过令窈衣袖,从正堂离去。 待走出花架墙,令窈细细出声“明都知在太后面前深得宠爱,方才表哥对他那般说话,难道不怕得罪太后吗” 太子放缓脚步,眉眼笑意淡雅,袖中一只手游荡往下,指间夹着的衣料变成她的芊芊玉手。 他摩挲她修剪齐整的蔻丹边沿,道“虽然不知为何父皇会忌惮皇祖母,但我并不怕她,得罪与否,我并不在意。” “小时候可没见你这么强硬过。”令窈想了想,觉得自己说的话颇有忘恩负义之嫌,连忙添上一句“每次她无缘无故要罚我,你虽不会替我争辩,但你每次都会替我受下,我心中感激你,一直都是。” 太子笑了笑,黑曜般的眼眸如活潭流水,水中映衬一汪清月,眼中月是心上人,他凝视她,道“我是储君,太后即便想罚,也会慎重考虑,所以我替你受下,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令窈想起儿时的事,神秘兮兮贴到太子耳边,笑道“表哥还记得重华殿宫门一事吗” 太子回忆旧事“自然记得。” 令窈有些难为情,嘟嚷“那次我差点以为你又要替我受下,见你从重华殿出来,急得骂你是蠢蛋。” 太子眉眼弯弯“你悄悄在重华殿宫门上刻下太后是个老妖婆,太后暴跳如雷,却没有证据,我怎会自投罗网,替你认下” 令窈大笑,挽了太子的臂膀,道“她本来就是个老妖婆嘛。” 太子怜爱地轻戳她眉心,浅叹“你在宫中受的苦,我都看在眼里。外人只道你是三千宠爱于一身,却不知其中的心酸,太后对你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莫说是一个幼童,便是一个成年男子也经不住那样的挑剔打击。” 令窈想到年幼时曾被太后百般厌弃的事,喉间一哽,笑意苦涩“我虽自小丧父丧母,但有舅舅和表哥陪伴,并不心酸。” “表妹向来坚强,从不轻易掉眼泪。”太子感慨,“那时是我和父皇疏忽,未能时时护着你。” “我能护着我自己。即便要落泪,也只落给表哥和舅舅,才不要给那个老妖婆看。”令窈咧嘴笑,将不开心的情绪甩到脑后,问“表哥何时回宫” 提到这个,太子有所犹豫。 他原本打算在临安待两个月,好好同令窈叙旧,待到时机成熟时,再告知她那个酝酿已久的提议。 自太后擅自为他遴选东宫妃嫔那日起,他心中便打定主意,要来临安找她。 好不容易等来苏溪赈灾的机会,即便早就知道会被父皇训斥,他依旧坚持改道临安,为的就是来见她,亲口将那句话告诉她。 太子心想,不能再等下去了。 太子步伐加快,令窈不明所以然“表哥,是有急事要赶回璞玉阁处理吗” 太子道“对,天大的急事。” 令窈一听,不敢再耽误他,连忙放开手“那你快去。” 她的手刚收回,就被人摁住,太子牵起她的手,好让她重新挽住他的臂膀“这件事与你息息相关,得请你与我同去。” 令窈疑惑“与我有关” 待入了璞玉阁,太子屏退左右,屋里就只剩他与令窈两人,他取出一尊玲珑小巧的玉印,小心翼翼递到她面前。 令窈定晴一瞧,大惊失色“这不是太子妃的玉印吗” 太子“对,正是太子妃玉印。” “你拿这个给我作甚” 太子呼口气,一字一字道“因为我不想将它给别人,太子妃的玉印,除了表妹,没有人配用它。” 令窈愣住,“表哥,我” 太子“表妹,和我一起回汴梁,管她是太后也好,老妖婆也好,谁都不能阻止我带你回宫。” 令窈怔忪。 前世她从不知太子待她的心思,她习惯被讨好,骄矜不可一世,且又认定只有说出口的心意,才能算是心意,其他皆不算。 太子送她许多礼物,年年写信,可是从来没像今天这般,当面将爱慕的心意告知她。 原来她前世去外地游玩,错过的不仅仅是太子,还有一个摆在面前的回宫机会。若是当时太子同她说这番话,或许她会为了回宫,虚与委蛇,假意应他,也就没有后来被迫与穆辰良定亲的事了。 太子见令窈迟迟未曾回应,心急难耐,问“表妹,难道你不想回宫吗” 令窈皱眉。 怎会不想 宫里不仅仅有老妖婆,还有她的舅舅与梁厚以及一切她自出生起就熟悉的人和事。她在临安安逸多年,但她始终怀念汴梁,怀念她的玉清殿,怀念曾在宫里度过的岁月。 虽然偶尔有过苦日子,但大多时候是好日子。 前世舅舅没能信守承诺接她回宫,她虽怨他,但不怪他。 世人都道舅舅是昏君,可在她心里,舅舅是全天下最好的舅舅,即便只是为了舅舅,她也得回汴梁一趟。 “表妹。”太子已将玉印捧至她掌心。 令窈“我会回宫。” 太子欣喜“我们明日便动身。” “但不是跟你回宫。” 太子眸中笑意凝住。 令窈将玉印还给太子“表哥,你的心意我不能收下。” 太子不接。 许久。 他轻声问“为何不能” “不能就是不能,没有为何。” 少女语气坚定,神情认真,毫无任何回旋的余地,太子心头一窒,呼吸渐浅。 他垂下目光,问“表妹心中有人了” 少女摇头“应该没有。” 他捕捉到一丝希望“应该” 令窈沉思,半晌方道“我心中只有我自己,爱慕的滋味,我从未尝过,又从何得知自己心中是否有他人。我喜欢表哥,就和喜欢所有待我好的人一样。” 太子扯动唇角,轻笑“表妹真是多情又无情。” 他这一句,太轻太轻,近乎唇语。 令窈默声不语。 良久的沉默后。 太子张开凉薄绯红的唇,几近哀求,低声问“真不和我一起回宫吗” 令窈“不了,我会自己回宫。” “没有召命,你如何回去” 令窈黛眉微锁“如何回去是我自己的事,反正不是作为谁的附属回宫。” 太子软了声音“我不是这个意思。” 令窈闷闷道“表哥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才会拿回宫的事诱我接下太子妃玉印。” 太子扯住她的衣袖一角,年轻沉静的面庞再也掩不住沮丧失落“我原以为你会答应。” “换做以前,兴许会答应。” 太子急忙道“那便答应。” “即便答应,也只是利用,并非真心。” “可我是真心,能被你利用,我心甘情愿。” 她不再往下争,老实告诉他,“可现在不一样了,我若回去,只能是以郑令窈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回去。” 太子呼吸一滞,他心中明白,再说下去,她会生气。 他平静心情,知趣请罪“是我自作聪明,未能体谅你的心情。” 太子将玉印重新放进匣里,装好了递给令窈,退而求其次“表妹,今日之事,是我鲁莽,你莫要放在心上,至于这尊玉印,你先替我收着罢。” 令窈为难“将来你选妃必要授玉印,没有玉印,名不正言不顺,怎能让我保管”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请表妹替我保管,除了表妹,不会再有第二个愿意帮我这个忙。” 太子不动声色试探她神情,嘴里道“除非表妹也像太后一样,非逼我娶不喜欢的女子。” “才不是。” 太子表哥从未求她做过什么,这是第一次开口求她,他说得可怜,她怎能不应。 令窈不再推拒,爽快收下匣子“碧纱馆的库房大得很,一尊玉印而已,占不了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你要收回去,派人来取便是。” 太子笑意缱绻“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9章第 89 章 太子回京后, 郑府重归宁静, 门口络绎不绝的来客消失不见,府内众人不必再提心吊胆。 郑大老爷同大奶奶感慨“伴君如伴虎, 还好我们女儿嫁的是姜槐序,这要是嫁给太子殿下, 我们不得时时刻刻揣着一颗心实在累人,富贵险中求, 这句话说得确实没错。” 因着令窈的缘故,大家聚在正堂。 老夫人仍在娘家探亲避暑, 赶不及回来,令窈不想让她操心,打算之后再写书信告诉她。 郑大老爷和大奶奶来得早, 三奶奶携郑令清迈进去,笑道“大哥,没有富贵命的人强求富贵,才叫富贵险中求,若是天生好命, 哪还用得着求自有富贵来伴。” 三奶奶说完,回眸笑问郑令清“清姐, 娘说得对不对” 郑令清“娘说得对,四姐姐便是天生好命的人。” 三奶奶话噎,悄悄掐郑令清一把, 咬牙切齿“娘在说你呢。” 郑令清哎呦叫疼, 从三奶奶身边跳开“娘, 你作甚疼死我了” 三奶奶又气又恨,伸手去揽郑令清,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张嘴闭嘴就是你四姐姐,你是要气死我吗” 郑令清撅嘴,沉思半晌,紧锁眉头,出声“不让唤四姐姐唤什么郑令窈” 三奶奶脑袋疼,不再挣扎,口吻无奈,推开郑令清“别挨着我坐,去你爹那。” 三老爷正问大老爷“今日四姑娘为何要让大家齐聚正堂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大老爷一问三不知,道“卿卿没说是什么事,只说她有事告知大家。” 三老爷急着去外面遛鸟斗茶,抱怨“四姑娘什么时候来” “大概快来了,三弟稍安勿躁。” 碧纱馆外。 令窈梳妆后动身,没有往正堂,而是先往度月轩去。 太子离开后,对于回汴梁一事,她慎重考虑后,去找了孟铎商量。 要想光明正大回宫,眼前只有一条路女子考学。今年的女学士开考在即,只要能通过初选与二选,便能上汴梁争夺榜首,得了榜首之名,金銮殿上面圣,当着满朝文武,即便是太后,也无法阻止她与舅舅重聚。 女子考学,一直由梁厚主理,梁厚是块硬骨头,眼里容不得半点弄虚作假的事。有他在,就算太后想要从中作梗,也绝不可能。 对于她的打算,孟铎只说了八个字“榜首之名,舍你无谁。” 他直白的肯定,令她更加坚定信心。 她连翡明总宴的状元都能夺下,女学士榜首的位子,自然不在话下。 考女学士的事,她第一个告诉孟铎,第二个自然得告诉郑嘉和。 去了度月轩,刚好碰到郑嘉和从院里出来。 两人同行前去正堂。 “哥哥不问问,我今日为何要召大家去正堂吗”她有心引他相问,准备顺理成章告知他考学的事。 郑嘉和却问“卿卿是想回汴梁吗” 他抬眸望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旁的话一概不说,只问“卿卿打算何时动身” 令窈惊讶。 她尚未说一句话,郑嘉和却能猜透她的心思。 短暂的出神后,她开口说“哥哥不留我吗” “你是一定要回汴梁的,卿卿决心要做的事,我何必扫兴。”郑嘉和音色温润,道“况且你又不是不回来。” 令窈伏下去,她坐到他腿上,勾了他的脖颈,笑道“你就不怕我一走了之,从此再也不回汴梁,留你一人在郑府” 郑嘉和低垂目光,瞳眸幽深。 顷刻,他低声喃喃道“你若不回来,我便去汴梁找你。” 她贴得更近,侧脸几乎贴到他脸上,打趣他“来找我作甚,讨债吗” 郑嘉和没说话。 令窈窃笑,郑嘉和面上淡然,耳根却被她一口热气吹得红透,她顽劣地捏捏他耳朵,道“若我明年再考,兴许哥哥能与我一块去,可是我等不及了。” 若是她没记错,明年这个时候,郑嘉和的腿已经痊愈。 令窈不再玩笑,一字一字语气认真“哥哥,你放心,我会尽早回家。” 郑嘉和没有质疑“嗯。” 郑嘉和的反应让令窈松口气,她没有什么别的牵挂,就只担心病秧子不想让她回汴梁。 正如郑嘉和所言,她要做的事,无人能挡,虽然她并不在意谁的反对,但比起被人强留,她还是想要得到众人的支持。 入了正堂,令窈将考学的事一说,大老爷和大奶奶含笑赞同,除了郑令清之外,没有人多说半个字。 郑令清闷闷不乐,问“考学在即,来得及准备吗” 令窈笑道“为何要准备我素来勤勉,小小考学而已,难不住我。” 郑令清哇地一声哭出来“不准你去” 三奶奶嫌丢脸,连忙去拽郑令清。郑令清力气大得很,三下五除二便挣开三奶奶的禁锢,冲向令窈,抱住她的肩膀,说什么都不肯放手。 郑令清心酸大哭“郑令窈,你好狠的心哇,既已来了临安,为何还要回汴梁你回了汴梁,府里就剩我一个女孩子,以后谁陪我玩蹴鞠捶丸,谁送我名贵首饰,谁唤我一声五妹妹。” “你不是讨厌我吗不是记恨我抢老祖宗的宠爱吗我走了正好,以后你大可在府里作威作福。” 郑令清嚎啕“我就是讨厌你天底下没有再比你更讨厌的人了可是” 令窈忍住笑意“可是什么” 郑令清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声音含糊不清,可怜巴巴“可是我舍不得你走。” 众人听到这一句,哄笑的声音逐渐消失。 毕竟相处多年,哪能舍得 郑嘉木适时出声“四妹妹,我也舍不得你走。” 令窈及时打住他“你哪是舍不得我,你是舍不得宫里送来的珍稀药材。” 郑嘉木顿足“我要是有这种念头,叫老天爷劈死我” “同你说玩笑话,怎地就急上头了” 令窈不再拿话激他,笑道“好哥哥,莫要同我计较,你开张单子给我,有什么要带的药材尽管写上,待我从汴梁回来,给你带一车的药材,可好” 郑嘉木又爱又恨,指了她“你这张嘴啊说出话来,要么气死人,要么酣死人。” 令窈笑得狡黠,刚同郑嘉木说完话,肩膀被人猛晃,低眸一看,郑令清仰着一张泪脸,无言委屈控诉她不理她。 令窈拿出巾帕替郑令清拭泪擤鼻“好了,别哭了。” 郑令清瓮声瓮气“你真会回来吗” “你若再哭,兴许我不会回来。” 郑令清瞬时止住眼泪,睁大眼试图将泪水挤回去的样子甚是滑稽,令窈笑得直不起腰,喘着气问“四哥哥要药材,你要什么写下来拿给我,我回来的时候一并带给你。” 郑令清刚收回去的眼泪簌簌又往下掉,感动得抱住令窈“四姐姐,你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姐姐。” 大老爷插嘴说“方才不还说讨厌你四姐姐吗” 郑令清嘟嚷“我嘴硬不行吗” 众人哄堂大笑。 气氛融洽,忽地角落里有人阴沉沉出声“既然大家都聚在这里,我也有话要说。” 令窈看过去,东南角的交椅里,郑嘉辞起身朝前。 与在场其他人面上挂着的欢笑不同,郑嘉辞面色肃然,深邃的眼眸微微敛起,他逡巡一圈,目光落在她脸上。 眼神复杂,似有怪罪。 他道“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考科举。” 众人一愣,全场噤声。 三奶奶僵住“嘉辞,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郑嘉辞从容不迫“仕途之路不适合我,往后我会弃文从商。” 三老爷也吓住了“嘉辞,世家子弟怎能弃文从商” 郑嘉辞的决定着实惊人,大老爷和大奶奶也跟着劝。 虽说现在商人的地位比从前提高不少,但从未有世家子弟将商人当成志向。天下的男儿,哪一个不想封官加爵,哪一个不想官拜高位 如郑嘉辞这般饱读诗书,却明言要弃文从商的人,临安城是第一个。 大老爷道“嘉辞,前几年你虽未能高中,但你的才华大家有目共睹,高中状元是迟早的事。” 郑嘉辞含笑不语。 任凭众人如何相劝,郑嘉辞眼都未曾眨一下,视线若有若无地掠过令窈,沉默半晌后,他张开凉薄猩红的唇,问“四妹妹,你如何看” 令窈避开他的凝视,细声说“三哥哥有自己的打算,我不便多言。” 郑嘉辞逼问“是不便多言,还是不想说” 令窈抿抿嘴。 前世郑嘉辞决定放弃仕途的时候,并未询问过她的意见,是她自己主动开口,嘲讽他没有上进心,半点挫折都受不住。 以至于后来他成了天下第一富商,而她却成了他金屋里豢养的一只鸟,他拿当初她说过的话讥讽她“我这个不知上进的人,怎地就成了人人奉承阿谀的大贵人呢真是奇怪。” 她不是傻子,这一世若还嘲讽他,那她就白活一世了。 日后郑嘉辞富可敌国,她虽没想过要攀附他,但至少不想再被他关在金屋里。 这个人心眼小得很,说不定当初就是为了她这一句话,所以才会将她囚禁起来。 令窈细声道“是金子总会发光,我认为三哥哥的打算很好。” 郑嘉辞眉心微皱,显然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宽慰的话“当真” 令窈笑意盈盈“自然是真,无论是做官还是从商,只要三哥哥坚定初心,一样可以光宗耀祖。” 少女唇红齿白,笑如春风,毫无半分虚伪做作。 郑嘉辞凝神半刻,旋即撇开视线,任由身后三老爷三奶奶如何呼唤,他大步流星朝外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0章第 90 章 书房没有点灯, 郑嘉辞一人静坐紫檀木圈椅中。 窗纱外薄薄的昏黄日光逐渐变成墨黑, 案上小鼎的莲线香早已燃尽,屋内半点声响都没有, 唯有黑夜悄悄沉下来的无声动静。 不知坐了多久,忽然听见屋外年幼婢子嬉笑打闹的声音。 笑声清亮, 天真无邪。像极了不知天高地厚的郑令窈。 她竟说她要入汴梁考取女学士榜首。 郑嘉辞双拳微攥,想起自己的仕途来。 若非逼不得已, 谁愿弃文从商 他自小勤学,为的就是入仕。科举榜首, 翰林院学士,内阁宰相,他要一步步爬上去, 只有爬到了高位,才能将他心中抱负一一施展。 自他懂事起,他便立志要成为郑家第一位宰相,为天下万民谋福祉,做一个在史册里流芳千古的人物。 可惜是不能了。 他肖想了十几载的志向, 从此以后注定成为痴人说梦的笑话。出师未捷身先死,说得便是他这般。 他虽比不上孟铎梁厚这等大家之辈, 但才华横溢四个字当之无愧,何至于屡考不中就连一个末等提名都没有 郑嘉辞恨得唇齿打颤。 前不久用万两黄金换回的书信,太后身边的心腹大臣劝告他, 莫要再白费功夫。 太后不喜宸阳郡主, 有意阻拦她的兄弟入朝为官。皇帝虽然一向爱护宸阳郡主, 但是在郑家小辈入仕的事情上,却出乎意料与太后保持一致,是以他虽次次头名,但每次都会被人替下。 郑大老爷在朝中任的是虚职,而他连任虚职的机会都不再有。 他的仕途之路已被堵死,郑令窈却要赴汴梁考女学士。 他不知道她能不能考上榜首,他只知道,他永远都不可能考上状元榜首。 良久。 静坐黑暗中的郑嘉辞蓦地打响火折子。 他取过梨木架几案上厚厚一沓文章,诗词歌赋,皆是他从前得意之作。 火光映出他刀削斧刻的脸,那双冷戾阴鸷的眼眸里,意难平,志更难平。他随手一扔,所有呕心沥血写出来的文章全都化作火苗,在他眸中晃晃跳动。 烧完了文章,又开始烧书。烧不了金銮殿,只能烧掉他自己的志向。 昆布进屋时,郑嘉辞已烧掉大半书,昆布大惊失色“少爷,您这是作甚” 昆布一双手伸进火盆取出那几本尚未烧完的书,强忍痛楚跪在郑嘉辞面前,将残缺的书奉上“少爷。” 郑嘉辞面无表情,接过那几本书,转头又扔进火盆里。 昆布愣住。 郑嘉辞“留着也无用,倒不如烧掉干净。” 昆布自然知道他此举何意,劝道“兴许会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难道要让她郑令窈跪到金銮殿前替我问一问,为何太后圣上不许郑家子弟入仕” 昆布噤声。 郑嘉辞嘴角勾勒一抹嘲讽的笑意“第一次落榜时,我便猜到是因为她。” 昆布皱眉,说出心中疑惑“太后厌恶郡主,存心让少爷落榜,为何圣上会坐视不管郑家越强大,郡主的地位就越稳固,不是吗” 郑嘉辞沉默不语。 起初他也疑心过,郑家并非十二世家,即便家中有人入仕掌权,也不会对圣上构成威胁,圣上纵容太后在科举一事中动手脚,明摆着要提防郑家。 换做是郑嘉和去考科举,兴许连汴梁的城门都进不去。 郑嘉辞眉头缓缓舒展。 想再多也无用,何必再纠结。比起自怨自艾,倒不如早些筹谋。 昆布小心翼翼问“少爷真的要就此放弃吗” 郑嘉辞苦笑,抬靴走至屋门边,抬头仰看满天星辰。 皓月能够在黑暗中照出一条路,繁星亦能,繁星虽渺小,但也能发光发亮,天边最亮的那颗星,光芒四射,甚至比皓月更为光彩夺目。 郑嘉辞漆黑双眸乌沉冷冽“我命由我不由天,出人头地不止一条路,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即便我郑嘉辞做不了宰相,亦能动摇天下事。” 因着郑嘉辞放弃科举的事,三房闹翻天。 这日郑嘉辞从府外回来,还没迈进屋子,就听见屋内三奶奶哭得泣不成声,三老爷连连叹气。 郑嘉辞有所迟疑,刚要收回脚步,被人呵住“你还有脸回来。” 三老爷横眉冷对。 郑嘉辞长眉微蹙,到三老爷面前作揖,语气平静“这阵子买卖的事多,没能日日回府向爹娘问好,还望爹娘体谅。” 三奶奶哭着扑上前,恳求“嘉辞,你告诉娘,为何不去考科举,为何非要从商” 郑嘉辞不语。 “是不是有人威胁你,不许你去考是大老爷”三奶奶如临大敌,惊恐问“又或是二房那个小蹄子她是郡主,若是她” 郑嘉辞出声打断“与她无关,是我自己的决定。” 三奶奶哭得更厉害“不可能,绝不可能,好端端地,你怎会放弃科举定是有什么缘故,儿啊,你告诉娘,娘就是拼上性命,也会为你挣个前途。” 三老爷语气嘲讽“还能为何,不就是因为他吃不得苦吗考了几次没考上,就不考了自古以来,成大事的人,皆为持之以恒的人,像他这样的人,就算入仕,又能有什么出息或许终生只能做个七品小官。” 郑嘉辞冷笑“爹说得对,像我这样的人,即便高中,也只能做个芝麻小官,一辈子窝在临安城,同爹一样,整日游手好闲,因为玩忽职守被罢官。” 三老爷拍桌而起,气得胸口疼“不孝子” 郑嘉辞面容淡漠,踱步逼近,一字一字,轻描淡写“我若不孝,又怎会替爹还赌债我若不孝,又怎会替爹收拾您在外面留下来的烂摊子我若不孝,又怎会供奉您锦衣玉食的潇洒日子” 三老爷往后一倒,瘫坐椅中,面色涨红,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 郑嘉辞俯低,含笑垂睨“爹若觉得儿子不孝,现在就逐儿子出家门吧。” 三老爷咽了咽,双肩塌下去,胆怯地移开目光,噤若寒蝉。 郑嘉辞啧两声,大步往外而去。 身后三奶奶喊“嘉辞,你去哪” 郑嘉辞没有理会。 他一路走出穿廊过垂花门,脸上放肆嘲弄的笑意逐渐消失,冷冰冰一张脸,双眼略显无神。 不时有婢子经过,在他跟前问了好,背过身窃窃私语“三少爷不考科举了,说是要做商人。” “商人好好的世家子不做,作甚去做商人” “不知道,兴许是疯魔了。” 郑嘉辞止住脚步。 他向来不是个宽容的人。 “你们两个,过来。” 婢子们面面相觑,没想到郑嘉辞耳力劲如此好。 “三少爷。” 郑嘉辞吩咐昆布“你留在这里掌掴她们,直至天黑为止。” 婢子们惊慌,其中一人抱住郑嘉辞的腿,求情“三少爷,我们再也不敢乱说话了,您绕了我们。” 郑嘉辞俊脸冷酷无情,重重一脚将人踹开,嫌弃地指了刚才那个求情的婢子“明日将她发卖。” 昆布应下“是。” 身后哭闹声震天,郑嘉辞只觉心烦,屏退左右,漫无目的在府内走动。 走着走着,回过神已走入园中。园子里花香四溢,花树系满绣带,风吹飘带动,五颜六色,甚是别致。 一人独立花丛中,高高挽髻,鬓间簪花,腰衔璎珞珠串,细长的脖颈在日光照耀下白皙似玉。 少女手里提只草编竹篮,兴高采烈,哼着江南小曲,采摘花瓣。 郑嘉辞站在草木的阴影中,身形一僵。 他目光阴鸷,牢牢盯紧她。 她的怡然自得与他的狼狈不堪形成鲜明对比。她有她的光明大道要走,丝毫未曾察觉她是摧毁他仕途的罪魁祸首。 她面上的笑容纯洁美好,看得人只想狠狠摧毁。 四下无人。 郑嘉辞随意拾起几颗石子,朝前抛掷,准确无误击中少女的膝盖。 少女笑声不再,摔倒在地,嘴里叫疼。 “谁是谁出来”令窈气鼓鼓地巡视周围,看不见一个人影。 刚摘好的花瓣散落一地,她原本打算用花瓣藤枝编制轮椅扶手,送给郑嘉和做暂别礼物。风一吹,花瓣四飘,她顾不得腿上疼痛,伸手去抓漫天的花瓣。 哪里抓得到。 她又气又急,想要从地上撑着站起来,无奈腿太疼,动弹不得,三番两次尝试,一扯就痛,干脆瘫坐地上,委屈巴巴等人来扶。 郑嘉辞捏紧手里没来及抛掷的石子,狠戾的眼神有所松动。 风停,花瓣缓缓旋落,少女发间裙间皆是花瓣,鹅蛋似的一张小脸双颊鼓起,甜美清亮的声音往外吐出一句又一句,诅咒方才害她摔倒的人。 小孩子气的话,既恶毒又天真,落在人耳里,像针扎一般。 骂累了,令窈长长叹口气,尾音软糯,抱怨“怎么还没人来” 郑嘉辞怔忪,犹豫半晌,他扔掉指间的石子,鬼使神差般从草木后走出来。 “是你”直至人走到面前,令窈才从白茫茫的日光里窥见郑嘉辞一张冷如冰窖的脸。 郑嘉辞居高临下,淡淡扫睨一眼,眸中愠怒的情愫早已消失不见,他对她道“是我又如何” 令窈抓起小石块,质问“你扔的” 郑嘉辞“不是。” “就是你。” 他没再否认,转身就要走。 令窈急忙捞住他袍角“等等。” “作甚” 令窈细声“你可不可以帮我喊个人过来,我脚发麻,走不动路。” 郑嘉辞斜视,刚才那一下,他有意点中了她的穴道,她暂时会双腿僵麻,只能倚靠旁人。 他本不该现身,留她在此地受苦,方能稍解他心头之恨。 令窈生怕他离开不管她,唤“三哥哥。” 一声三哥哥,郑嘉辞回头“是我害你摔倒的吗” 令窈暗骂他不要脸,摇头“不知道,三哥哥觉得呢” 郑嘉辞没再回应。 他缓缓蹲下,为她查看伤处,隔着薄纱,白嫩的肌肤吹弹可破,一处淤青赫然入目。 郑嘉辞指尖轻挪,拂上那处淤青,明知故问“疼吗” 令窈撅嘴不答。 郑嘉辞往下一摁,重复“疼吗” 令窈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要打他,一巴掌尚未落下,被他擒住手腕,郑嘉辞笑道“看来是疼了。” 令窈双眼发红,死死瞪他。 郑嘉辞背对她“上来。” 令窈黛眉紧蹙。 郑嘉辞“那我走了。” 令窈犹豫不决。 她实在是太渴太累了,为给郑嘉和编制花瓣藤枝,今日所摘花木全是她亲力亲为,从早忙到现在,就没停歇过,日头晒得很,她不该吃眼前亏。 令窈及时攀住郑嘉辞双肩,不甘不愿,小声道“有劳三哥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1章第 91 章 郑嘉辞背着令窈穿过花丛, 两人沉默, 谁也不和谁说话。 经过湖边时,郑嘉辞在石桥停留, 若有所思地盯着平静的湖面。 令窈不得不出声催促“我口渴,快些带我回去罢。” 郑嘉辞阴冷的声音钻进她耳里“你说, 要是我现在将你丢进水里,你游得动吗会不会溺水而亡” 令窈一愣, 双手圈紧郑嘉辞脖颈。 郑嘉辞笑声肆然,离开石桥, 继续背她往前。 令窈松口气,闷闷地盯着郑嘉辞头上莲花玉冠,气恼地想, 凭他也配戴这等高洁之物 她认识的人里,论阴险狡诈,郑嘉辞当属第一。 忽然郑嘉辞问“你真觉得我能靠商道光宗耀祖吗” 令窈怔了怔,收起对他的不满,答“能。” 沉寂半刻, 郑嘉辞道“四妹妹,我原以为你的花言巧语, 只会对你的二哥哥说。” 令窈觉得他真是奇怪,她好心告诉他真话,他不领情也就罢了, 还要趁势羞辱她一番。要不是念他前世养了她两年, 她才不会对他有好脸色。 令窈气得捶他背, 嘴硬“你放我下去。” “真要下去” 令窈想了想,那还是算了。 郑嘉辞笑问“四妹妹,你是不是打心底瞧不起我” 令窈扯谎“不是。” 郑嘉辞“何必说假话,我又不是你二哥哥。” 他拿他自己的事来问她,却又事事要提郑嘉和,再没有比郑嘉辞更难伺候的人了。令窈没能忍住,做出掐他脖子的手势。 郑嘉辞侧过脑袋,薄唇噙笑“不高兴了” 令窈赶忙将手放下“什么都是三哥哥说了算,我哪能不高兴” “也是,若什么都是我说了算,你确实不该不高兴。” 令窈哼一声,紧闭双唇,发誓不再多说一句话。 郑嘉辞嘲笑自己愚蠢,竟会自讨没趣。 万人宠爱的宸阳郡主,是被人捧在手心的明珠,从小到大高高在上,如今长成一副花容玉貌,更是有无数人为她前仆后继。若不是他与她沾了一个姓,以她的心性,只怕连看他一眼都嫌多。 他早就和她结下梁子,她是个记仇的人,他也是个记仇的人,就算日后她知道是她耽误他的前程,只怕也会装作不知情,幸灾乐祸地踩上一脚。 她连穆辰良和太子都不放在眼里,天底下的男儿,就只郑嘉和与孟铎能入她眼。 走至碧纱馆外,郑嘉辞没再往前,弯腰将令窈放到门前的大石头上。 她浅吐一口气,舒展眉眼,仿佛逃出生天后的庆幸。这一细小的神情变化刚好被他瞧在看眼里。 凝视数秒后,郑嘉辞俯身贴近,滚烫吐息喷至她耳畔“实话告诉你,方才伤你的,是我。” 令窈微愣,而后毫不犹豫一耳光扇过去“无耻之徒。” 郑嘉辞没有躲,结结实实挨了她一下。 她打人时从不留情面,只求自己畅快,一巴掌下去,她自己手心都疼,抬眼再看,郑嘉辞左脸显出微红的巴掌印。 他抚了抚刚才被她打过的地方,笑道“四妹妹尚未出发去汴梁,便已提前将礼物带给了三哥,真好。” 他神情怪戾,令窈往后缩了缩。 郑嘉辞唇角微挑,笑意未减,伸出手来。 令窈以为他要还手,往旁一躲。 郑嘉辞笑着拽过她手,主动将另一边脸递到她手边,低沉声线从容不迫“难得见四妹妹这副模样,四妹妹怕我” 令窈没什么底气“笑话,我为何要怕你” 不能说怕,也不能说不怕,说是避让更合适。毕竟她前世亲眼目睹过他的手段,被郑嘉辞盯上的人,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 从寻常的世家子弟到富埒陶白的郑三郎,郑嘉辞堆的不是金玉,而是人命。 令窈试图抽出手,郑嘉辞不放。 她手心被迫贴上他的脸。郑嘉辞生了张英气硬朗的脸,虽不如郑嘉和眉清目秀,但他有双独一无二的桃花眼,口蜜腹剑含笑算计人时,那双眼尤为好看。 “四妹妹。”他的唇自她手背擦蹭而过,另一只手抚上来,勾起她一捋乌发,绕在指尖把玩“以四妹妹美人之姿,只怕此番前去汴梁,取的不是女学士之名,而是汴梁世家子弟之心。依我看,四妹妹莫要做什么女学士,还是做妖姬更合适。” “啪”地一声响起。 他擒了她右手,她便用左手打。两巴掌打在同一边脸,巴掌印格外明显。 她看野狗一般的眼神看他,美目含怒,却连开口斥他一句都不屑。 郑嘉辞松开对她的禁锢,脸上笑意尽褪,那双餍足的桃花眼布满阴霾。 两人对视。她仰着头,他低着眼,皆是目光狠辣,气势逼人。 此生她已有所收敛,不再辱他,他若主动招惹她,她定不会退让。 “郑嘉辞。”她没说其他话,只是唤他的名字。 前世但凡她厌烦了他,狠狠唤他一声名字,他便会离开。有那么一瞬,面对眼前人,她下意识以为她在笼子里,所以才会脱口而出,用他的名字代替“滚开”二字。 良久。 郑嘉辞转开视线。 如她所愿,他总算走开。只是走了几步,又去而复返。 令窈警惕。 郑嘉辞弯下腰,不由分说,将她脚上苏绣丝鞋脱下,随手扔到远处。 地上皆是碎石子,赤脚不能行走。令窈气极“你捡回来” 郑嘉辞蔑然一笑“不捡。” 说完他就走,这一次没再回头。 还好鬓鸦及时从院里走出,发现大石头上坐着的令窈“不是出去采花了吗,怎么就回来了咦,为何光着脚” 令窈气鼓鼓“被毒蛇咬了。” 鬓鸦大惊失色“我去叫李太医来。” “对,快叫他来,让他开方毒药,我毒死郑嘉辞算了。” 鬓鸦一听,当即明白,左右张望,不见郑嘉辞的身影,倒是看见一双被扔掉的鞋。她捡回鞋,替令窈穿上。 “三少爷向来不与我们往来,今日是怎么了,竟将我们郡主气成这样” 令窈郁闷至极“谁知道他发什么疯。” 鬓鸦笑哄“别理他,眼看我们就要去汴梁,忙都忙不过来,哪有空去管不相干的人” 令窈这才稍稍缓下来“嗯。” 此事过后,郑嘉辞鲜少在府里出现,眼不见心不烦,渐渐地令窈也就忘了要与他计较的事。 她忙着考学的事,前后花费三个月,成功通过选试,拿下前去汴梁决选的名额。 此次前去汴梁,路上需有人陪同,令窈在郑大老爷和孟铎之间,选择了后者。 无奈孟铎婉拒“我抽不开身,不能陪你前去汴梁。” 令窈不甘心,细声撒娇“难道家学比我更重要先生为何不陪我” 她伏低身子,他坐在椅中亦能与她平视。 少女粉黛未施的白皙脸蛋凑到他眼前,秋波潋滟的眼神直勾勾抛向他,她这般霸道,占据他全部视野,不让他看旁的,只能看她。 孟铎低声道“并非家学里的事,而是另有要事。” “什么事” “不能告诉你。” 她张着嘴,硬生生忍住刨根问底的欲望,眸里有了水光,委屈巴巴“哦。” 孟铎将咬过一口的樱桃饼掰一半喂她,有意示好“山阳刚买回来的,你尝尝。” 令窈不开心,狼吞虎咽,吃完了他喂的,又伸手将他手里剩下的半张抢过去,丝毫没注意上面的齿印,大口嚼起来。孟铎想拦已来不及。 令窈“先生作甚盯着我难道舍不得这半张饼” 孟铎只得将话咽回去,道“不是。” “不是最好。”令窈很快啃完樱桃饼,气呼呼端起案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孟铎为难。 那是他喝了一半的茶,她怎地也不问一声,就直接喝起来了 “先生,你又这样看着我。”令窈心中既酸涩又沮丧,一想到孟铎为了别的事别的人不陪她去汴梁,她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他难道不想看他最骄傲的徒儿站上金銮殿接受百官庆贺吗 他难道不想以她老师的身份与她一起共赴宫宴吗 她心里百转千回,正发着呆,忽然唇边有谁的手覆上来,轻轻揩掉她嘴角沾着的饼屑与茶渍。 他悄声说“你吃的饼,是我吃过的,你喝的茶,也是我喝过的,下次切不可再这般粗心大意。” 令窈面色晕红,羞意仅仅一瞬,回过神,她恬不知耻地附过去,半边身子贴到他衣襟宽袍间,用他的衣袍擦拭唇角,发狠似的问他“你不陪我去汴梁,还不许我吃你的饼喝你的茶吗” 她娇软可爱,古灵精怪的模样,撒气跟撒娇似的。孟铎暗叹口气,扶起她双肩“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令窈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不陪我去汴梁。” 孟铎不说话。 令窈眼眶微红,声音有了几分沙哑,道“去了汴梁,或许我能让你复官。” “若是我不想再做官呢” 令窈微愣,问“不做官做什么”她想了想,小心翼翼试探“只做我的老师吗” 孟铎没回答,指间动作慵懒,点了点她的鼻尖。 她知道他不会回应,迫不及待露出自私自利的本心“我已经容下一个穆辰良,绝不会再容第二个人,你不能做别人的老师,你若不回汴梁,以后也别想再出临安。” 孟铎笑出声,问“怎么,你要囚禁我” 令窈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反正不许你去别人家里做老师。” 他存心逗趣她“如果我执意要给旁人做老师呢” “那我便杀了她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2章第 92 章 她说出这样的话, 连她自己都吓一跳。 令窈想要解释, 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出其他理由。 她本心如此,无法遮掩。 她惊慌失措的模样被孟铎看入眼中, 他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该欣慰她看重他还是该自责他教她心狠手辣。 “先生, 我” “为师明白,无需解释。”孟铎沉吟半刻, 低醇的声线温和安抚“你放心。” 他口中简单三个字,令窈焦躁不安的情绪瞬间平静。 她明知故问“我放心放心什么” 他并不打算如她的愿“没什么。” 令窈一急, 攥住他衣袖“先生快告诉我。” 他隔空指了指她心口处“你早就清楚,何必非要我说出口。” 她再问下去,也问不到她想听的那句话。令窈收住攻势, 唔地一声伏过去,伏到他身上,存心让他训她,将他紧紧抱住,像一只护食的野兽, 而他是她盘中之食。 她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让她放心,他的徒儿只有她一个。 孟铎清冷自矜的面容有所慌乱“莫要胡闹, 快起开。” “不要。”令窈瓮声瓮气“从前你也曾抱过我,背过我,难道就许师父亲近徒儿, 不许徒儿亲近师父吗” 孟铎无奈, 没再往外推她, 浅叹一声“罢,你想怎样就怎样。” 除郑嘉和外,她第一次面对面抱别的男子,觉得新奇,侧脸摩挲他身上素净道袍,一双手悄悄往大袖下摸索,玩乐似地抚上他宽厚掌心。 两双手合上,她有意听他心跳声,隔着厚厚的紫花茧绸衣料,她努力辨认,到底是快是慢,是否和郑嘉和一样,心跳如雷。 山阳进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少女趴伏在孟铎身上,像极了话本里魅惑人心的妖精,决心要将这一颗人心挖出来充饥,而孟铎面容波澜不惊,仿佛得道高僧不为人间事所动,纵被挖心也毫不慌张。 山阳大喊“放开先生” 少女抬眸。 天真明媚的水眸黑灵灵,黛眉轻蹙,妖精不再是妖精,而是下凡历劫的仙子,不谙世事,纯洁美好。 山阳看愣眼。 令窈颇为遗憾,就差一点,就能知道,孟铎的心跳声,和郑嘉和有何不同。 “臭山阳” 她起身往外奔,经过山阳身边的时候,报复性地踩他一脚。 等人走远了,山阳才收住视线,回头傻傻问孟铎“先生,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孟铎依旧坐在椅中,被少女堆起的袖子重新往下垂落,低至椅脚。他从袖中伸出手,翻过手掌,扫睨滚烫的掌心,缓声答“你没有做错什么。” 山阳郁闷“那她为何生气我只是让她放开先生而已。” 他走过去,又道“先生是正人君子,可她就不是了,她调皮得很,我怕她趁机捉弄先生,所以才那般着急。” 孟铎手指蜷缩,攥紧又摊开,“她没想捉弄我,她只是好学而已。” “好学” “和你一样,她也在学什么是春心萌动。” 山阳羞红脸,顿足“先生,我我我没有要学这个。” “有的。”手心处少女肌肤留下的温热彻底消失,孟铎捻捻指腹,若有所思“她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她,唯独情爱,我教不了。” 山阳及时收好自己的情愫,蹲在孟铎身边,好奇问“为何不能” 孟铎含笑摸摸山阳脑袋“因为这种与生俱来的本事,只能靠自己,无人能教。” 山阳“就和我天生就会杀人一样吗” “对。” 山阳懵懵懂懂,正打算品味其中真谛,听得孟铎问“去汴梁的事准备了好吗” “准备好了。”山阳想起什么,问“真的不和她一起去汴梁吗反正也是顺路,要么” “不了,此次我们赶赴汴梁,是为了孟家的事,若是和她一起,难免会拖累她。” 山阳自信满满拍胸脯“先生多虑,有我在,谁能伤她一根毫毛” 孟铎敛神“你虽能以一敌千,但总会有疏忽的时候。” 山阳努努嘴,不服气,“这次去汴梁,先生无非是以家主身份,探听幼弟的消息,这等小事,何必先生亲自去。” 孟铎往后仰,倦懒阖上眼“不是小事,对我而言,这是大事。” 山阳自知说错话“先生莫生气,是我错了。” 孟铎扯动薄唇笑了笑,没再继续往下说。 来年女学士开考之日定在三月,别的闺秀为赴考,早早地就准备,旧年腊月便往汴梁赶。唯有令窈不慌不忙,定在二月出发。 今年的生辰宴本该和及笄宴一起办,因为要去汴梁赶考的缘故,只得将及笄宴延后。 令窈并不放在心上“反正去了汴梁,舅舅定会亲自为我操办及笄宴,与其前后忙两次,不如只办一次。” 期间穆辰良被穆大老爷召回幽州,写信告诉她,家中并无大事,请她先行去汴梁,他会尽快赶去汴梁陪她考学。 令窈回信,嫌他自作多情,请他不必辛劳,就在幽州歇着罢。 直到她出发前,没再收到穆辰良的信。听郑大老爷说,穆辰良此次回幽州,是被骗回去的,太子往幽州送去若干美人,指明赠与穆辰良。 令窈几乎都能想到穆辰良回幽州后暴跳如雷的模样,以他的脾性,莫说是东宫送的美人,就算是舅舅赐的美人,他不要就是不要,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谁都不能逼他收下。 令窈纳闷“他怎地不告诉我,信里一句话都没提” 郑大老爷笑道“这种事哪能告诉你,穆家小子要是告诉你,以后哪还能到你跟前献媚” 令窈嗑瓜子的动作一顿“什么献媚伯父不正经” 郑大老爷双手抱肩,笑得眉飞色舞“是是是,是伯父不正经,你们小孩子之间的事,哪是我这个糟老头能插嘴的。” 令窈昂首“谁是小孩子我已过及笄之年,是大姑娘了。” 郑大老爷啧声,趁势问“既然是大姑娘,为何连考学这样的大事也敢儿戏” 郑大老爷从袖中拿出城尹送来的名帖,指了上面的名字“郑青黛这是谁” 令窈嫣然一笑“我呀。” “作甚用假名” “我想吓梁厚一跳,所以用了假名。” 郑大老爷皱眉“梁大相公他可是这次的主考官,你作甚吓他” 令窈振振有词“幼时他总叹我顽劣任性,说我幸亏生为女子,若是生做男子,定会败掉舅舅的江山。我记仇得很,此次定要让他瞠目咋舌,所以只能用假名,若是用本名,提前被他知道,就不好玩了。” 郑大老爷无语凝噎“这是好不好玩的事吗” 令窈一本正经点头“当然是。” 郑大老爷无奈叹气,问“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过几日我们便要出发了。” 孟铎不陪她去汴梁,就只能由郑大老爷相陪。令窈悠闲地吐出瓜皮“一切自有鬓鸦打点,不用我费心。” 郑大老爷又犯起长辈病“你不能老是靠旁人做这些,偶尔也得自己操心。” 令窈笑着嗑开瓜子“那不行,我天生富贵命只能靠人伺候,哪能逆天而行” 郑大老爷无话可说。 行李和船只很快准备好,郑大老爷选了个吉日,拜别府中众人后,带着令窈赶往汴梁。 直至船只驶离江岸,岸上郑嘉和的身影始终不曾离去。 鬓鸦为令窈披上白鹤氅衣,打趣“方才我瞧见二公子眼都红了,以为是江面起雾迷了二公子的眼睛,不曾想,原来是和我们郡主一样,是因为恋恋不舍所以才会湿了眼眶。” 令窈匆匆揉了揉眼,声线含糊“才不是。” 鬓鸦拿过旁边放着的檀木小匣,里面厚厚一堆诗词,字字情真意切全是郑嘉辞所作。 总共九十阙,每一阙以旬日为题,最上面一阙是“花月十六”,正是她们离开临安的日子。 “二公子是算准为我们三月后便会归来吗所以写下九十阙诗词,好让郡主日日都有新词可赏” 令窈将装满诗词的匣子夺过去,宝贝似地捧在怀里,小声嘟嚷“他是怕我路上无聊,所以才作出这些诗词,供我解闷,至于我什么时候回临安,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算准” 鬓鸦笑道“那可未必,九十阙诗词,过一日便少一首,二公子别出心裁,用这样的法子提醒郡主早些归家呢。” 令窈转过身子不理她,悄悄翻看匣中花笺,只舍得看今日的诗词,不舍得翻明日的。 郑嘉和文采斐然,一首诗词即可令人回味一天。 一路水路兼陆路,风尘仆仆,多亏有郑嘉和的诗词解乏,每日一阙,早起读诗词,夜寐时已熟烂于心,梦中偶尔见郑嘉和,问他是不是故意将诗词写得这般惊艳,好叫她魂牵梦萦。 至汴梁时,其他人疲惫不堪,唯有令窈精神奕奕。 郑大老爷许久未睡好觉,只想找个地方好好歇憩,问“卿卿,你安排的住处在哪”他不太放心,又问“是哪家客栈” “我堂堂郡主之尊,怎能住客栈” 郑大老爷一吓“难道是皇宫” “我又没有召命,怎能入住皇宫”令窈命车夫往潘楼以北的方向去。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下。 令窈“到了。” 郑大老爷抬眸一看,两座石狮子后,铜红大门高悬牌匾,上写“敕造梁公府”一行字。 郑大老爷愣了愣,这不是梁厚梁大相公的府邸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3章第 93 章 家仆来报时, 梁厚午歇刚起, 正准备去宫中觐见皇帝。 忠言逆耳,皇帝不爱听, 情理之中。虽然皇帝发话,让他不必去, 但他做臣子的,怎能知难而退, 是以他十年如一日,日日进宫献忠言, 不曾停过。 “旧识”梁厚簪好发冠,疑惑问“那人姓谁名谁” 家仆回话“是位姑娘,拜帖上写的名字为郑青黛。” “我并不认识什么郑青黛, 莫要理会,赶出去便是。”梁厚以为又是谁家阿谀奉承,想要送美人拉拢他。 这种手段他已习以为常,送人的方式大同小异。或让女子装作难民半路拦截,或让女子在酒宴中以身相许, 像今日这种,拿着拜帖就想登堂入室的, 倒是第一回。 梁厚披衣蹬靴,推门而出。 外面吵闹得很,好像是谁闯了进来。 少女清喉娇啭“你去告诉你家主人, 就说临安郑四姑娘求见。” 梁厚循声望去。 白雪未融, 褐枝红梅, 檐下一人步履轻盈,云鬓细腰,翩翩绿萝裙,皎皎玉面脸,美目流盼,粉腮笑涡。 豆蔻少女,眉眼柔媚明朗,姿态却惊人得霸道,步步走来,扬眉阔步,好似春日好风光,以碧绿的风吹遍大地,不留一丝残冬白雪,让所过之处都染尽春意。 梁厚呆愣,袖下执玉笏的手指尖不自觉往里扣,情不自禁轻唤出声“公主殿下” 只刹那功夫,梁厚回过神,早已物是人非,是他神志恍惚才会看错。 少女已提裙奔至他跟前“梁厚” 梁厚长眉紧锁,细细打量眼前人。 少女气喘吁吁,撅嘴鼓腮,伸手拽他腰间蹀躞带,很是不满“好你个梁厚,竟然连我都认不出了。” 梁厚愣了愣,试探唤“郡主” 令窈闷哼“现在才认出来,晚了。” 梁厚目光扫视,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真是你” 令窈胡乱拨弄他蹀躞带上玉器钥匙,眸子微抬,啧声“梁厚,你的眼力劲一日不如一日。” 梁厚噎声。 这张脸,这通身娇纵的气派,除了他曾教过的宸阳郡主,还会是谁 梁府的奴仆这时才追过来,急道“姑娘你再不走,我们就要报官了。” 令窈装模作样躲到梁厚身后,有意捉弄他,怯生生道“梁相公,求求你不要让他们报官,小女子孤苦无依,因与相公曾有旧情,所以特来投靠,还请相公莫要赶我走。” 奴仆瞪大眼,不得了,好像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话。 梁厚面色微怔,一贯稳重的仪态难得慌乱。多年未见,她顽劣的品性更胜从前。 “你退下。”梁厚吩咐奴仆。 奴仆小心翼翼问“那还要报官吗” 梁厚瞧一眼身后偷笑的少女,沉声“不必报官。” 待人走了,令窈先发制人,赶在梁厚训斥前,开口道“并不是我乱说话,我与你本就有旧情,幼时你教我读书识字,为我开蒙教理,八年如一日,哪有比它更重的旧情” 梁厚拂袖入屋“强词夺理。” 令窈跟过去“你说我强词夺理,也就是说我口才好,多谢梁相公夸赞。” 梁厚停住脚步,回头看她“你怎么来了” “我来汴梁考女学士。”令窈从袖中取出名帖,煞有介事,双手作揖行礼“临安榜首郑青黛,见过梁大相公。” 梁厚接过名帖一看,惊讶不已。 难怪他刚才听见郑青黛这个名字时觉得有些耳熟,原来是此次开考中全科出类拔萃的临安榜首。 早知她在翡明总宴露出的本事,未曾想,她连女学士也能考中。 这两者侧重的东西完全不同,一个重谋略,一个重礼法,虽近年来女学士的考试有所变化,增添天文与算学两样,但大体和从前一致,依然以礼法为重,谋略为辅。 梁厚讶异“你竟也肯背礼法” 令窈“为何不肯知礼法并不代表我要遵它,要想跳脱规矩之外,就得先将熟练掌握规矩,才能将规矩踩在脚下,不是吗” 梁厚心中暗叹,孟铎果然将她教得很好。 故人重逢,令窈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凑到他面前,像儿时那样伏到案上,双手托腮,笑问“梁厚,是不是被我吓到了” 梁厚坐于案后,雅然端方“有什么好被吓的,昔日顽劣学子迷途知返,我该欣慰才是,怎会吓住。” 令窈执笔去够他的脸,换了话头“你和从前并无两样,难不成是吃了长生不老丸” 梁厚来不及躲开,被她的笔尖碰到下巴“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丸,你长大了,我老了,仅此而已。” “你老吗”令窈轻挥笔杆,沾了水没沾墨的狼毫笔自梁厚面庞一一扫过,水渍打湿他的眉眼,他一动不动,端的贤良忠臣气势,面无表情,任由她作践。 他越是这样,令窈越是来劲。 她执笔在他面上勾勒白牡丹的轮廓,笑道“前两年你新封了太师,历朝历代,从未有过如此年轻的太师,梁大相公若是说自己老,内阁那些老臣们岂不是羽化成仙了” 梁厚紧抿双唇,沉默半晌,道“我赶着进宫面圣,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陛下的吗” “没有。” “那我走了。” 令窈笔尖一抬,委屈望他“我远道千里而来,你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 梁厚垂眸。 令窈趁势央求“太师大人,我多年未归,若是您今日愿意陪我重游故地,那就再好不过了。” “你找别人去。” “别人皆沾尽铜臭血腥,唯有你梁厚两袖清风正直不阿,所以我回汴梁的事,只告诉你一人。” 梁厚愁眉紧锁。 她未经圣命私自回京,虽然打着考学的名头,但以她的身份和皇帝对她的宠爱,汴梁城中人若是知晓她回汴梁,定会引发轩然大波。 良久。 梁厚放下玉笏,重新坐回去“刚进城就要满街跑,你也不嫌累得慌” “有太师大人作陪,我怎会累呢”令窈露出得逞后的狡黠笑容,道“此次同来的还有我大伯,他会和我一起在府里住下,你派人安顿好他之后,我再出府游玩。” 梁厚眼神无奈,唤奴仆进屋。 宫里。 内侍回禀“陛下,梁相公今日告假,说是府中有要事,就不进宫面圣了。” 皇帝一讶“要事他能有什么要事,他的要事不就是朕吗” 内侍左右为难,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忽地皇帝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响亮,内侍噤声,全都跪下。 恰逢太子来见,问“父皇,何事开怀大笑” 皇帝唇角斜勾,语气神秘兮兮“梁厚为其他事推了与朕的会面。” 太子当即明白过来,沉吟道“怪事,梁大人进宫谏言,风雨无阻,今日是怎么了” 皇帝抚掌庆幸“他不来正好,朕落得清静。” 太子“原来父皇是为此事大笑。” 皇帝懒懒往后一歪,目光玩味,吩咐内侍“派人去梁府门口守着。” 太子一愣,问“父皇认为梁大人说谎” “朕巴不得他扯谎。”皇帝兴致勃然,蠢蠢欲动,似顽童看戏“事出异常,必有妖,或许绊住梁厚的,不是事,而是人。” 不多时,内侍回禀“梁府来了客人,是个年轻姑娘,梁相公陪她游街去了。” 皇帝笑意更浓“朕就知道是为了女子”又问“还探到什么” 内侍“听梁家家仆说,那个女子生得花容月貌,曾与梁相公有一段旧情,此次来汴梁,是为了投靠梁相公,梁相公已经安排她住进梁府。” 太子惊愣“梁大人与女子有旧情” 梁厚高风亮节,洁身自好,一心报忠国家,钱财与美色皆不能诱之,从未听过他与谁有过旧情,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小娘子又是谁 皇帝迫不及待询问内侍“可有看到那位姑娘的真容” 内侍想了想,道“那位姑娘戴着帷帽,并未露出真容。” 皇帝笑意缱绻,看向太子“你怎么看” 太子“兴许只是下人谣传,做不得数。” “朕倒不希望是谣传,梁厚他独身太久,性子一日比一日孤僻,也是时候成家了。” 皇帝意有所指,视线定在太子脸上,笑道“男子阳刚之气,若不能及时排解,久而久之,整个人都会憋坏,梁厚之所以讨人嫌,便是因为如此。” 太子面红耳赤,低下脑袋“是。” 夜里,游街归来的梁厚累得喘不上气,还没缓过劲,又接到一道圣命。 梁厚闷闷不乐“陛下为何免去我明日早朝” 内侍笑道“陛下说了,梁大人辛苦了,今夜定安枕难眠,明日不必操劳,就在府中好好歇息罢。” 梁厚蹙眉,直言不讳“难道陛下又想罢我的官吗” 内侍习以为常,劝慰“大相公切莫胡思乱想,即便陛下免去您的官职,哪一次不是七日之内就复了您的官职何况陛下若有意问责,哪会特意降到旨意让相公好生歇憩” 梁厚想想觉得也是。 以皇帝的脾性,免官就免了,不会多说一句废话。 梁厚接了旨意,送内侍出府,折返回屋,才刚走到院子,远远瞧见月下一人亭亭而立。 令窈朝他挥手臂。 她精力旺盛,他着实招架不住,加上皇帝降旨的事,他心中郁结难解,没好气地说“今晚没有夜市,你莫要再想,即便有,我也不会陪你去。” 令窈跟在他身侧“才不是为夜市的事。” “那是为何” 少女揉揉肚子,张着黑灵灵的眼睛望过去,语气沮丧“梁厚,你家好穷啊,我想吃盅燕窝都没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4章第 94 章 梁厚握拳抵住双唇咳嗽几声, 道“没有燕窝, 只有薏米粥,你若饿了, 我让厨房熬粥。” “那算了。”令窈想起什么,问“这么晚了, 是谁找你” “是宫里的人。” “宫里的人”令窈声音不自觉提高,道“难道你将我回汴梁的事告诉舅舅了” “我既答应了你, 又怎会言而无信” 梁厚瞥她一眼,她愁云满布的脸立刻笑颜逐开, 方才警惕盯着他的目光又换成讨好的眼神。梁厚叹口气,心中感慨自己流年不利,道“早些回去安寝。” 令窈道“你安排的那间厢房太简陋, 床太硬,我睡不着。你知道的,我从小金尊玉贵,半点苦头都吃不得。” 梁厚觉得头疼“那你想怎样” 令窈看着他笑,并不言语。 梁厚沉默一会, 妥协“罢,我的屋子让给你。” 令窈如愿以偿, 立马吩咐人将她的东西搬进主院,高兴不到半刻,迈进屋里一看, 得意劲全无。 这地方哪有半分主人家正屋的气派家徒四壁, 说的便是眼前这般景象。 连鬓鸦都忍不住出声说“梁相公是不是欠赌债了怎会穷成这样” 令窈往榻上一趴, 想起梁厚那张端正的脸。这个人最是死板,一生恪守礼义廉耻,全天下再没有比他更清白的人。他若欠赌债,只怕舅舅做梦都要笑醒,而后敲锣打鼓告知世人梁太师欠债。 这一夜并未睡好。 天蒙蒙亮的时候,令窈睡得腰酸背疼,索性坐起来写信,总共写了两封,一封给郑嘉和,一封给孟铎。 信中内容大致相同,报个平安,外加路上所见所闻,最后提了句梁厚,写完想了想,又将提及梁厚的话全都涂盖。 写完信,令窈百无聊赖,悄悄起身,披了白羽大氅在府里闲逛。 清晨雾浓,春冬交尾之际,墙头红梅沾晃轻露,路旁枝叶发绿,白与青掩在石子漫的小路边。 梁府俭朴,连府里的花花草草都素得很,放眼望去,满目晨景,像是一幅发白的古画。 令窈折了树条捏在手里,望见薄雾中有人从石子路尽头踱步而来,飘飘云鹤袍,罗带木簪,仪态端方。 走近了才发现,他面上沾了细汗,手里拿的是小锄,像是刚从田里劳作结束,累得喘气。 她还没来及和梁厚搭话,树林小路又有一人窜出来,是郑大老爷。 郑大老爷满头是汗,两袖卷高,看见令窈,仿佛是看见救星“卿卿。” 令窈看看梁厚,又看看郑大老爷,神情狐疑“这么早,你们凑在一起作甚难道是在说我的坏话” “你这自大的毛病,怎地一点都没改”梁厚笑了笑,同郑大老爷告辞。 郑大老爷见梁厚走了,重重松口气,压低嗓门,同令窈抱怨“卿卿,幸好你来了,不然我还得跟着梁相公去劈柴。” 令窈一头雾水“啊” 郑大老爷摇摇脑袋“都是我自作自受。” 原来郑大老爷仰慕梁厚已久,之前进汴梁述职时,一直找不到机会与他亲近。此次同令窈住进梁府,郑大老爷受宠若惊,昨夜整宿未眠,今天一早便等在梁厚门前,想要与梁厚畅谈。 “原本我只是想同他说说话,哪里想到他邀我同去耕耘,我以为是赏读文章,却不想真要下地干活。”郑大老爷叫苦连天,叹息“早知梁相公有早起耕耘的爱好,我就不去等他了。” 令窈哭笑不得“他垦了地用来种菜吗带我去瞅瞅。” 郑大老爷带着令窈过去。 令窈一看,梁厚果真节俭,竟将府里一大片地改成了菜地果园。 世人爱好种花是常事,但爱好种菜,倒是头一回听。 “他种这个作甚” “我早上暗暗问过,梁相公的意思是,府里清贫,自给自足,就不用去外面买了。” 原来不是爱好,而是为了省银子。 伯侄俩对视,两人想法一致,郑大老爷悄声问“卿卿,我们住进梁府,是不是会给梁相公添麻烦” “可我们来都来了,这会子再搬出去,说不定会引人注目。”令窈心虚地瞧了眼前方的菜地。 离考试还有半个月,这半个月的时间,她不想去外面客栈借住,就想住在梁府。 可梁厚这么穷,哪里供得起她。 郑大老爷窥出令窈心思,提议“卿卿,要么你忍忍,半个月而已,吃喝用度方面莫要再挑” “不行。”令窈一口拒绝“我是来考试的,又不是来受难的。” 郑大老爷为难“那怎么办照你平时的开销,十个梁相公都供不起你。” 令窈口吻干脆“他供不起我,我供他呗。” 她心里有了打算,说干就干,当天便让鬓鸦去张罗。梁府下人少,府里连个婢子都没有,从临安跟来的人手全都派上用场。 梁厚贵人事多,除那一日被降旨休憩外,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府里的奴仆皆被令窈买通,没人到他跟前说事。 令窈花了大手笔,没几天的功夫,梁府恍然一新。 她摆了山珍海味,特意让人去宫门口拦梁厚,下朝路上皆是官员,梁府奴仆嗓门特别大“大相公,家里小娘子请您速速回府一趟。” 众人惊呆,连上马车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梁府何时有了位小娘子 梁厚匆忙归府,路上责令奴仆不得再在人前提起家里来客的事。 回了府,才到门口,就被人遮住眼睛,耳畔听得少女的声音娇俏甜美“不是刺客,是我。” 梁厚认出令窈的声音,挣扎的动作戛然而止。 从前在宫里时没少被她捉弄,每天都有新花样,原以为长大了会懂事些,没想到又开始闹腾起来了。 梁厚“你要作甚动作快些,我还有政事要办。” “怎么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坏事吗”令窈悄声骂了句“梁王八,臭王八。” 梁厚只当没听到。 令窈将他带进院子,解开他的禁锢“你看。” 梁厚重得光明,瞧见院里珊瑚宝树,花影扶疏,与从前截然不同,一时间以为是自己恍神看错。 令窈得意洋洋,拽他进屋,指了满屋的富丽堂皇,道“怎么样,喜欢吗” 梁厚不说话。 令窈笑道“你不必太感动,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了舅舅。堂堂太师,就该住这样的屋子,不说奢华,至少也得古典清丽,才衬得起你的身份。” 她自诩品味绝佳,为他布置府宅,不说博他惊艳一瞥,好歹不会让他嫌弃庸俗。 此刻该有惊喜的叹声,令窈却什么都没有听到,回眸去看,梁厚眉头紧锁,面容冷然。 “你不喜欢” 梁厚起身“多谢郡主。” 令窈一愣,问“你到底喜不喜欢” 梁厚已经走出屋子。 帘后郑大老爷猫着腰探出脑袋“卿卿何必费这般心思,吃力不讨好。” 令窈气闷闷哼一声。 屋外,梁厚快步离开院子,至无人的角落,他呼吸渐放,背靠树干,抬头望得枝头红梅傲立,花瓣间夹着未消融的白雪。 方才的情形,似曾相识。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末春初,有人为他布置屋子。 那人也问了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欢” 喜欢。 怎会不喜欢。 那人添置的一花一草,他都喜欢。 路过的奴仆发现梅树下的梁厚,问好“大相公。” 梁厚从旧事中回过神,吩咐奴仆“准备马车,我要入宫。” 奴仆纳闷,不是才从宫里回来吗 皇帝踏进开言堂,早朝那身绛纱袍已换下,腰间蔽膝也已摘下,身上一件绯色对龙连珠纹绫袍,外披一件青色大氅,是后妃所用的花色样式。 内侍来禀时,皇帝正在新得的美人处歇息,听得梁厚求见,随手拿过一件大氅披上就过来了。此时大氅穿在身上,略窄小了些,系在脖颈间,拢得人不舒服。 一进屋,厚帘隔开风,皇帝立刻解开大氅扔掉,好巧不巧,恰好扔到梁厚脸上。 皇帝懒洋洋勾笑,半是打趣半是抱怨“梁爱卿,你不是被府里小娘子唤走了吗,朕刚要歇下,你又跑来叨扰朕,真是不识时务。” 梁厚神情依旧,将大氅叠好放到一旁,道“府里小娘子虽是微臣的贵客,但即便是贵客,也不能同陛下相比,上次臣未能入宫觐见陛下,是以这次补上。” 皇帝歪在大椅里,饶有兴趣地问“府里小娘子姓谁名谁年方几何相貌如何” 梁厚犹豫,道“陛下如此关心臣的客人,待臣回府,定将陛下的心意转达给府里小娘子。” 皇帝窥出他避而不答的意图,冷笑一声“藏得倒深,怎么,怕朕惦记” 梁厚坦然道“不是。” 皇帝懒得再问,拿起手边的书,假意看书,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磕叩案角。 室内寂静,许久,皇帝袍间窸窣。 皇帝垂眸,梁厚正为他擦拭袍角泥渍,亦如当年他做太子时,梁厚一颗赤子心为他鞍前马后。 他们自小为伴,梁厚虽比他略小几岁,但聪明绝顶,事事上心无错漏。 那时候他同长姐感慨,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梁厚更好用的棋子。 皇帝若有所思,目光自梁厚面上扫过,缓声道“你许久未曾这般殷勤。” 梁厚抬起头“臣有难事,需求陛下。” “何事” “臣急需用钱,还请陛下将三年的俸禄支给臣。” 皇帝怔住,以为自己耳鸣“你说什么” 梁厚低下脑袋“臣要银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5章第 95 章 令窈一个人坐在屋里吃满桌佳肴, 一边吃一边怨梁厚不识好歹。 没有人陪着, 再好吃的东西也嚼之无味。 想要唤人进屋作陪,话到嘴边, 发觉此时此刻无人可唤鬓鸦被打发去了绸缎铺子,她给梁厚定的那几身衣袍退掉不要了。郑大老爷回屋午憩, 早就睡熟。 已不是在临安,少了这个还有那个, 身边不缺人陪。这是在汴梁,前世她心心念念想要回来的地方 回来了, 却寂寥得很。 令窈狠狠咬一口胭脂鹅脯,猛灌一盏梨花春,酒辣得她双颊晕红, 鼻头一抽一抽。 许是眼眶泛起水雾的缘故,视野中依稀有人影出没,她含着几分醉意微眯双眸,问“是谁在门边” 梁厚抬靴迈进屋中。 令窈秀眉拢紧,转过身子背对他坐, 将嘴中没来及咽下去的鹅脯肉吐出,一改刚才口齿不清的毛病, 语气正经“我道是谁,原来是梁大相公回府了。” 她歪了脑袋,单手托腮, 悄悄瞥他, 望得他手里攥着什么, 像是银票。 屋外有奴仆来往搬箱子的动静,有人细声讨论“这么多金银财宝,全是宫里赏的,我们家大相公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你懂什么,从前陛下赏过更多的财宝,只是大相公不肯收下罢了。” “那这次怎么就肯了” “谁知道呢”笑声渐起,有人道“说不定是为了屋里那位小娘子,毕竟铁树开花嘛。” 令窈拿起一个馒头扔到门板上,弄出声响,屋外奴仆立刻噤声,放下箱子匆忙离去。 梁厚朝她那边睨一眼。 她一副主人模样,姿态悠闲自如,仿佛她才是这梁府的主人,而非远道而来的客人。 他无可奈何收回视线,弯腰捡起地上滚落的馒头,撕掉沾了灰的面皮,将馒头放回桌上,道“孟铎难道没教你粒粒皆辛苦这首诗吗” 令窈红了脸,故作淡然,仰起脸直视他“这首诗不用他教,我三岁时便已习过。” 梁厚一愣,敛神道“是了,不关孟铎的事,是那时教你的老师无用,所以你才会忘掉诗中训诫之意。” 令窈自知说错话,思前想后,细声安抚“若要较真,我并未对你行过拜师大礼,你是舅舅的老师,算不得我的老师,你本就不必教导我,又哪来无用之说” 梁厚笑了笑,走到一旁盛了水的铜盆净手,坐回桌边,拿起没了面皮包裹的馒头,扯下一小块开始吃。 令窈伸手去拦,他怎么回事,怎能吃那个被她扔到地上的馒头 梁厚“粒粒皆辛苦。” 令窈想了想,动作迟疑,重新伸出手,尝试着从他手里分得半个馒头。 梁厚眼神打探你真要吃 令窈点点头。 梁厚笑着掰开馒头,递到她手心。 令窈一口气将半个馒头吃完,差点噎死,灌了茶顺了气,抬眸闯进梁厚的目光,他眼神欣慰,仿佛严父望女成凤心愿已成。 她幼时丧父,不知父亲是何物,身边除了内侍,就只有舅舅与梁厚两个男性长辈。舅舅宽容,梁厚严苛,舅舅给她温情陪伴,梁厚教她识字念书,两个人的身影偶尔会重叠,小时候她脑海中父亲的模样,一半是舅舅,一半是梁厚。 令窈低下脑袋,想到素日孟铎对她的教导。 君子坦荡,始于认错。 良久,她长睫微颤,羞于难为情,字字烫嘴“之前你离府,是不是因为生我的气你若真生气了,我向你赔礼道歉,这是你的府邸,我不该自作主张替你整修。” 一句话说完,对面迟迟没有回应。 令窈呼吸黏稠,有些委屈。 她嘴里一句狡辩都没有,他还嫌不够吗 令窈正胡思乱想,忽地有温热挨到手边,梁厚轻抬她手腕,将什么东西放到她掌心。 梁厚低沉醇厚的笑声令她讶异,记忆里他总是板着一张脸,正经严肃,她鲜少见他这般笑,连眼睛都笑弯。 他盯着她看,仿佛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想不到你也会认错,果真是长大了。” 令窈收住自己的羞耻感,看清手里的东西,好奇问“你给我这么多银票作甚” 欸,不对,他哪来的银票 梁厚“你替我修整府邸,这番心意我收下了,但我从不欠人人情,即便是你,也不例外,所以修整府邸所用的银两,我自己出。” 他语气担忧,问“你数数,够吗如果不够,我让人将外面箱子里的银子抬进来,全部都是给你的。” 令窈皱眉,“不,我不要。” 梁厚语气坚定“你必须收下。” 令窈清楚梁厚的脾性,这人就是头犟驴,表面看着斯文秀雅,实际上比任何人都要强势,即便是面对舅舅,他也从不退让,就连装装样子都不肯,又怎会被她劝服 令窈以退为进,收下银两,细声说“我会让人去钱庄开个票号,就开在你梁府名下。” 不等他开口,她又说“这笔钱既已归了我,就该由我决定它的用处,我想将它记在谁名下,就记在谁名下。” 梁厚沉声“你不必兜圈子,实话告诉你,钱财对我无用,我若有心求财,就不会过如今这般清贫日子。” 令窈气馁。 怎会有人放着富贵生活不要,专门过苦日子 她眼泪都快气出来,气她自己弄巧成拙,气梁厚不近人情,嘴唇阖动,红着眼将银票拿到梁厚跟前,鼻音浓重“那我撕掉它了” 明明是威胁的话,抛出来却显得可怜兮兮。 梁厚“随意。” 令窈跺脚“我真撕了” 她虚张声势的模样和从前在宫中时如出一辙,梁厚沉默半晌,拦住她指间动作,将揉皱的银票接过来一张张摊好。 “知道你舍不得,莫要再装了。” 令窈努努嘴,看向别处。 梁厚眼眸含笑“你不需要这多余的钱财,我也不需要,既是如此,我们便将它拿给需要它的人吧。” 令窈眨眨眼。 不多时,梁太师在汴梁城内做散财童子的事传开。 虽是散财,但并非人人可领,其中大部分给了城郊几间新义塾,新义塾专收女学生,上至百岁老妪,下至三岁女童,无需银两,只要有颗好学心,即可入学。 “古往今来只教男子念书,殊不知女子念书亦能有大作为。” 令窈故意问“你生做男儿身,何必为女子鸣不平” “正是因为生做男儿身,所以才更要为女子鸣不平。” 令窈觉得这话仿佛在哪听过,猛地想起来,原来是在孟铎处听过,抚掌“你与先生不愧是挚友,一句话说出来,半个字不差。” 布施已毕,围观的百姓甚多,人群拥挤,前方梁家奴仆开出一条路。 梁厚面容板正,打了补丁的樗蒲纹深紫色襕袍袖下伸出一只玉白修长手,背在身后朝令窈招了招“回府。” 最近朝中热闹得很,文武百官上朝等待的空余时间,除了聊城内时兴的新玩意外,便是说梁太师的轶事。 更有甚者,当着梁厚的面问“梁相公,听说你为讨美人一笑,竟向陛下支取俸禄,是真的吗” 梁厚充耳不闻。 君子自正,无需辩驳。 众人见他不理会,也不好再继续问下去。支取俸禄的事,虽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搞不好就是陛下让人传的,为的就是给梁厚难堪,但毕竟事关一国太师,陛下一日不发话免梁厚的官职,他们就不能逾越。 众人的话头很快移开,说起几日后的女学士考学。 “不知今年是哪位闺秀脱颖而出” “听说太后母家的姑娘有参选,今年取了资格入汴梁。” “说的宋家姑娘吧他家不是次次都送姑娘参选吗,没一次能夺榜首的。” “以太后的手段,换做其他主考官,或许宋家连考都不用考,就能拿下头名。” 众人说着话,眼神不自觉瞄向前方一身正骨的梁厚。 梁相公虽然顽固,但论刚正不阿的气概,无人能及他半分。 今年的女学士考学迫在眉睫,只怕太后又要急得跳脚。 果不其然,早朝刚过,梁厚才刚迈出大殿,内侍跟上去“梁相公,太后娘娘有请。” 梁厚早有预料,淡定自若“有劳都知了。” 重华殿。 太后说得口干舌燥,一番家常聊话,不经意提及此次女学士考学对宋家有多重要,旁敲侧击,示意梁厚通融。 梁厚坐姿端正,面容依旧,无论太后说什么,他一律装听不懂。 太后皮笑肉不笑“梁相公,兹事体大,你想清楚再来回哀家。” 太后一边说话,一边将宋家姑娘的名帖递到梁厚面前。 梁厚看都不看一下,无情推开太后的手“微臣早就下定决心,太后娘娘放心,微臣一定会秉公督考。” 太后耐心全无,直接翻脸“梁厚,一个女学士榜首之名而已,哀家是太后,你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吗” “考学乃是国之大事,不是谁的私器。”梁厚字字铿锵。 太后气得脑袋疼。 从前也是这样,好话说尽,梁厚就是不肯收受。想要换掉主考官,偏偏皇帝不愿意。 一连三年,宋家闺秀年年考学,年年落榜。让她这个太后的面子往哪搁 实在没法子了,太后让人拦住梁厚,赐他一杯酒,威逼“要么接下名帖,要么喝下它。” 梁厚蹙眉。 太后心中得意,以为总算能够说服梁厚,刚要开口说话,眼前人却毫不犹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梁厚“君子明志,万死莫悔。” 太后呆愣。 出宫回府,梁厚路上找了相熟的御医,得知酒中是慢性之毒,一时不会发作,服下解药即可释之。 梁厚一颗心放下,叮嘱御医今日之事不要声张。 回到府中,才更衣没多久,屋门被人敲开。 令窈来讨教考学的事。 考学在即,她准备考前奋发。 少女摊开书,双手托腮,唉声叹气,故作忧愁“你是主考官,念在咱俩昔日交情,要么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此次榜首之名送给我罢” “胡闹。”梁厚语气凛然。 她嗤嗤笑“同你说玩笑话而已,你这个性子,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要你徇私舞弊,不如直接杀了你。” 梁厚眉心舒展,柔声缓缓道“你知道便好,送你榜首之名我做不到,但你若能得榜首,我定” 她迫不及待问“你定怎样” 梁厚明亮如镜的眼眸目光坚定“我定誓死护你榜首之名,予你公平公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6章第 96 章 是夜, 太后的重华殿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太后正在为宋家姑侄考学的事烦心。宋家大老爷中年得幼女, 幼女宋清影至今未嫁,此次与宋家花字辈的小辈宋花茗一同入汴梁考学。 太后向来宠爱宋清影, 有求必应。宋清影扬言要以女学士榜首之名做嫁妆,太后便年年将宋清影接至宫中备考半年, 只可惜,宋清影从十二岁考学考到二十岁, 至今未能夺过榜首之名。 宋清影一日考不到头名,便一日不嫁人, 年纪渐长,今年二十一尚待嫁闺中,太后为她的婚事操碎心, 急得团团转,这才有了白日里威逼梁厚一幕。 太后发愁得很,听见内侍跪倒在门边的声音“陛下。” 太后一愣,起身看去。灯影下,皇帝慢步踏入殿中, 背着光的面容神情模糊,声音阴沉“母后。” 太后心头咯噔, 以为宋家又做了什么事惹得朝堂不宁,问“皇儿怎么来了” “听说今日梁爱卿来过重华殿。”皇帝走至跟前。 原来是为这个,太后松口气笑道“哀家请他来品茶。” “是品茶还是品毒” 太后没当回事“品毒又如何, 此人冥顽不灵, 整日打着忠君的幌子惹皇儿你不快, 哀家早就想教训他了。” “母后” 皇帝声音陡然凌厉,太后怔住,眼帘中皇帝一张脸阴鸷冷然,浑身上下散发着杀意,他开口道“他是朕的臣子,即便要杀他,也该由朕来杀,何时轮到母后做主毒杀他” 太后后背涔出冷汗,嘴里喃喃道“哀家也是为你好,他知道得太多,本就不该留。” “母后知道的事并不比梁厚少,可母后从来没说过,为了朕好,要去自缢。”皇帝勾唇蔑笑,道“梁厚不像母后,他从未拿当年的事威胁过朕,要这要那,既要权势又要家族荣耀。” 太后恼怒成羞,拍桌而起“孽子” 皇帝“解药。” 太后不肯给。 皇帝摩挲玉扳指,冷如寒冰的声音缓缓道“毒药是宋家特制,非宋家的解药不能解,母后给梁厚下的毒,朕已让宋家两位姑娘服下。” 太后大惊失色“你怎能下此狠手” 皇帝道“儿子的这点狠心哪能同母后比当年卿卿出宫时,母后暗中派人前去追杀,一个八岁的孩子,母后竟能下此毒手” 太后脸色惨白“原来你知道。” 皇帝浅笑“母后该庆幸,朕发现及时,命人拦下了那批刺客,否则当年宋家死的就不止是几个嫡孙,而是整个宋氏一族。” 太后惊愣“是你,是你杀了那几个孩子” 皇帝轻描淡写“又不是朕的孩子,杀就杀了。” 太后颤抖,半天说不出话。 皇帝往外而去,淡淡丢下一句“母后早些将药送去梁府,朕也好早些放人,耽误了时间,抬回重华殿的只会是两具尸体。” 良久。 殿内已不见皇帝身影。 太后鬓发被汗湿透,久久方才回过神,唤来大宫女“取出锁屉里的小瓷瓶,取一颗药丸送去梁府,你亲自去,替哀家向梁厚赔礼。” 药送进梁府,梁厚收下药,没有为难太后的宫女,梁府与宫里相安无事,一夜风平浪静。 两日后,女学士考学正式开科。 开科决选从早上辰时一刻至黄昏酉时三刻,持续两日,第一日考旧学,第二日考新学。因今年多加了天文与算学的缘故,多数人出了考场皆是摇头叹气。 郑大老爷等在考场外,蒙了面戴了男子所用的帷帽,遮得严严实实,旁人皆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 鬓鸦同郑府婢子躲在轿子后面谈笑,感慨郑大老爷不容易,因着怕被人认出来泄露令窈的行踪,所以才打扮得跟贼一样。 今年考学的闺秀三三两两从考场出来,人都快走完了,令窈还没出来。 郑大老爷守在大门边,望眼欲穿,脖子都快折断,总算看见令窈的身影。 郑大老爷察言观色,见令窈脚步虚浮,面露沮丧,遂心头一咯噔,小心翼翼试探“卿卿,考得怎么样” 令窈摆手,垂头丧气“别说了。” 郑大老爷见状,温言安慰“人人都有失手的时候,这次不行,那就下次,不是什么大事。” 令窈低着脑袋,肩头一颤一颤的。 郑大老爷以为她在哭,手忙脚乱“卿卿,莫要伤心,即便拿不到女学士之名,你依旧是临安城最有才华的女子。” 令窈抬起脸“大伯,我怎么可能拿不到女学士之名。” 郑大老爷这才看清她脸上堆的不是眼泪,而是笑容,令窈笑得花枝乱颤,打趣他的装扮“大伯此番打扮,不像朝廷官员,倒像是飞贼” 郑大老爷明白自己被捉弄了,她方才那副沮丧模样是装出来唬人的,又气又无奈,问“到底考得怎么样” 令窈扬眉“自然是易如反掌。今年的女学士头名若不是我,我从此不再姓郑” 郑大老爷惶恐,小声道“这话可不能说。” 城内再次热闹起来,人人都在等翰林院公布今年女学士榜首的人选。 自考学过后三日,梁厚便再也没回过府里。他是主考官,自然由他主导批卷一事,同其他参与考学的官员一样,择出名次前,只能待在翰林院,不得与外界书信往来。直到写着榜首名字的红状名帖递到皇帝跟前,他们才能重获自由。 这次的名帖递得比往年早,难得众人毫无争议,一致选出了今年的女学士头名。 令窈虽然胸有成竹,但还是忍不住拉了郑大老爷一起去翰林院门口等梁厚。 “怎么还不出来”令窈伸长脖子往里探,嘟嚷“我都等他两天了” 郑大老爷笑道“等上十天半个月也不足为奇,卿卿急什么。” 话音刚落,翰林院铜门大开,一众着朱色曲领大袖公服的官员们蜂拥而出。 在翰林院待了数日,众人精神面貌不是很好,略显狼狈,更有甚至,身上隐隐散发汗臭。 令窈一眼看到人群中的梁厚,穿的是紫色横襕大袖袍,腰间系缠枝花卉金带,身板挺正,款款迈出大门。 她小跑着奔上去,声音清亮,兴奋地喊“梁厚,梁厚。” 擦肩而过的人群,有人回头笑“梁相公,这就是你家小娘子啊” 令窈戴着帷帽,下意识将面纱捂紧,生怕风掀起帷纱,外人瞧见她的相貌。 在考场时,左右皆是年轻闺秀,她离开汴梁多年,几乎无人能认出她,不戴帷帽也无事,但如今身在翰林院,为避免给梁厚招惹闲话,她出门时特意挑了顶帷帽戴上。 要是让人瞧见梁厚府中藏着一个貌若天仙的绝色,他定会惹人嫉妒。 令窈叹息,人生得好看就是麻烦,啧。 周围起哄声四起,梁厚并不理会,见令窈奔来,站定不动,等她到了跟前,才开口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等你啊。”令窈松开捏着鼻子的动作,往梁厚身上嗅了嗅“咦,是香的,不是臭的” 梁厚往后退半步,自觉隔开她的亲近“承蒙陛下圣恩,腾出翰林院一间屋室专供我休憩沐浴。” 令窈悄声嘀咕“舅舅真是喜怒无常,一会喊打喊杀,一会有赐你屋室。” 梁厚皱眉“什么” “没什么。”令窈笑着捞住梁厚袍袖,阿谀奉承“梁相公为国为民,着实辛苦。” 梁厚点破她的意图“你守在这里,是不是想从我嘴中得知今年女学士榜首的人选” 令窈仰起脸,一双水亮大眼睛写满渴望“是,梁相公快告诉我。” “国之机密,怎能轻易泄露”梁厚推开她,自顾自往前走。 回梁府的路上,郑大老爷将前几日令窈吹嘘的话告诉梁厚,三人坐在马车里,令窈羞得一张脸通红,面上佯装自信淡定“怎能算是吹牛皮我说的是真话,若连我都拿不下女学士榜首之名,还有谁拿下它” 梁厚坐姿端正,道“你既胜券在握,为何央我提前告诉你今年头名是谁可见你心虚。” 令窈哼声,双手抱肩,忸怩侧身,谁也不看。 郑大老爷“瞧,生气了。” 梁厚道“不是生气是慌张。” 郑大老爷“此话何讲” 梁厚“她夸下海口,拿姓氏做赌,怎能不心慌。” 两人一唱一和,听得令窈一张脸皱巴巴,嘴越撅越高,狠狠瞪白眼,瞪完郑大老爷瞪梁厚,气得捂住耳朵。 捂住了,听不见两人细语,只能看见梁厚嘴唇张阖,说了句什么,郑大老爷哇地张大嘴,视线定在她脸上。 直觉告诉她,方才梁厚肯定说了考试的事,令窈急忙松开捂住耳朵的手,问“你们说什么了是不是说我中状元的事” 郑大老爷和梁厚相对一视,郑大老爷笑道“梁相公刚才说,你性子急躁,现在虽捂住耳朵,但只要他随便开口说句话,你便会主动求和。” 令窈气鼓鼓“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和你们说一句话” 结果一刻钟的功夫不到,她自己破了功。 梁厚下马车时,道“今年的女学士榜首是” 令窈竖起耳朵“是谁” 梁厚“不是不和我们说一句话吗” 令窈又坐回去,待在马车里不肯出去。 “小孩子脾性。”梁厚掀开车帘,亲自请她下马车“郑大学士,请吧。” 令窈惊喜“你唤我什么” 梁厚“郑大学士。” 唯有榜首才能封得大学士之名。 令窈蹦起来“榜首是我,对不对我就说头名非我莫属” 她激动地蹿出马车,差点跌跤,还好有梁厚接住。 梁厚扶稳她,语重心长“你得了榜首之名,用的却是假名字,过几日金銮殿上面圣,文武百官皆在,你可曾想过后果没有” 令窈才不怕“我凭自己真本事考的榜首之名,有何后果可惧” 梁厚摇摇头“你呀。” 令窈将笑脸递过去“我怎么了,我可好了才貌双全,天下第一奇女子是也” 梁厚哭笑不得。 翰林院的考官们回了府,此次女学士开科的事便已落成。写着榜首头名的名状贴送到宫中,由皇帝阅过后送往内阁,下发告布天下的命令。 翌日,汴梁城发告皇榜,榜上“郑青黛”三字,赫然在目。 人人议论,郑青黛是谁从来没听过这号人物。 宫里,再一次得知自家侄女落榜的太后波澜不惊,次次如此,已经习惯了。 宋清影愁眉不展。 太后劝慰“清影,即便没有女学士之名,你依然可以嫁给你想嫁的人,何必执着于此,非要拿下榜首之名才嫁人。” 宋清影垂目不语。 跟随宋清影一起入汴梁考学的宋花茗插嘴道“小姑姑说,那人喜欢有才华的女子,所以她一定要考取女学士。” 宋清影训斥“花茗,不得胡言乱语” 宋花茗缩缩脑袋。 太后问“清影,真有此事” 宋清影道“花茗年纪小不懂事,在外面听到流言蜚语就误以为真,姑妈莫要听信她的话。” 太后紧皱眉头,半信半疑“你若有心仪的男子,告诉姑妈一声,凭他是谁,能娶我宋家的姑娘,是他祖上修来的福气。” 太后想到什么,又添一句“即便是穆家长孙,姑妈也会为你筹谋。” 宋清影脱口而出“不是他家的。” “不是他家,便是别家,看来你果真有了心仪的男子。”太后本来想说,若是她这个太后威严不够,便去求皇帝。 话刚要出口,太后猛地想到皇帝前些日子给宋家姑娘下毒的事两傻姑娘喝了有毒的酒,浑然不知,还高兴得很,尤其是清影,回来后欢天喜地,说陛下特意赐了宴请她吃宴。 太后遗憾叹道“可惜你不肯嫁进东宫,若是能嫁给太子,亲上加亲,多好。” 宋清影态度坚决“姑妈,殿下虽好,但我并不心悦他。” 宋花茗道“殿下身份尊贵,文武双全,也就小姑姑你不肯嫁他,可惜我年纪小,今年才十三,不然我定要参加东宫遴选。” 宋清影想到太子就想到皇帝,呼吸渐乱,声音细小,将话头引开“听闻今年的头名人选,是翰林院众位大相公一致选出来的,无人有异议,所以今年才会这么早就公布皇榜。” 宋花茗也问“不知是何方神圣,今年考学的题这么难,她却能够过五关斩六将,夺下头名不说,和第二名的卷面也差很多,各类考科几乎是完美无瑕。” 太后道“我已差人去打听,你们若喜欢,到时候她入宫觐见,哀家宣你们来见,你们可随意与她交谈切磋。” 汴梁城内人人翘首以盼。 此次女学士榜首与往年不同,皇榜已发三日,今年的女状元仍然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一个名字,他们对她一无所知。 众人纳闷,这未免也太低调了,换做往年,谁夺了头名不是敲锣打鼓今年这位倒好,半点风声不都漏,特意藏了起来。 至女学士榜首入金銮殿面圣这日,皇城前挤满人,皆是街市里贩卖消息的商贩,等着一睹榜首真容,画了画像好拿去卖钱。 令窈坐在马车里,取下头上帷帽,鬓鸦指指车窗外的人群,问“都要面圣了,还遮着脸不让人瞧” 令窈道“第一眼得留着给舅舅瞧。” 鬓鸦想到什么,笑道“到时候陛下问罪,你可得替我说清楚,对于此次事情,我一无所知。” “你竟我怕连累你。”令窈装模作样,伤心欲绝“你和大伯一副德行,都怕我害了你们,可我怎么舍得害你们,一人做事一人当,舅舅若要杀你们,我死了也会从棺材里爬出来替你们挨下这两刀。” 鬓鸦才不上当“油嘴滑舌。” 令窈嬉皮笑脸“好姐姐,快替我看看,我头上发髻松了没有,玉冠戴正了吗” 鬓鸦细心为她整理。 至宫门前,马车不能再往前,需得一步步走向丹陛上的金銮殿。 内侍等候已久,见马车内迟迟没有动静,不由地催促“郑大学士。” 车帘掀起,一只莹白细长的手搭在帘上“来了。” 着孔雀南大衫曲裾的身影稳稳落至地上,一双深青色翘头弓鞋往前挪半步,衣襟处灵鸟丝绸绶带被风吹起,女子窄肩细腰,气质翩然若仙,稳重沉闷的女官朝服穿在她身上,竟显出几分风流灵况的韵味。 内侍一怔,被眼前人的做派所惊,后知后觉,发现她戴着帷帽“学士怎能戴这个” 令窈往他手心塞几片金叶,笑道“大人不必担忧,到了金銮殿前,我自会取下帷帽。” 内侍半推半就,收下金叶,没再说什么。 今日的早朝,气氛格外严谨。 宣见女学士是今年头一件大事,加上今年的榜首行事神秘,坊间人人好奇。今日上朝的官员中,大多数人被家中女眷叮嘱,托他们一探女学士的事。 相貌也好,声音也好,总之只要是关于女学士的事,务必要记牢,回府了要细问,好让她们能有与别府夫人炫耀的谈资。 内侍高声宣禀“大学士郑青黛求见圣上” 皇帝“准。” 百官纷纷往后看。 殿门前一道纤细身影映入众人视野,抬臂作半揖礼。双手叠盖至额前,宽大的袖衫挡住她的脸,女子缓步入殿。 至御前,女子没有像往年女学士那般跪下行大礼,她仍抬着手,以袖遮脸,旁人无法看见她的正脸。 内侍提醒“大学士,快跪下。” 女子清丽的声音犹如掷地琉璃,声声清脆“陛下曾说过,我不必跪他,他不许我跪他。” 言毕,她放下双臂,袖衫后露出一张仙姿玉貌的脸蛋。 令窈仰起面孔,嫣然巧笑,黑亮的明眸直勾勾望着龙椅上神情惊愣的皇帝。 四下寂声,皆是惊艳。 偌大的金銮殿内,太子的声音显得尤为清晰“表妹” “表哥。”令窈回应了太子,抬眸看向皇帝,以儿时惯用的语气甜甜唤道“舅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7章第 97 章 皇帝神情恍惚, 呼吸窒住。 眼前人说了什么, 他听不见,他只看到她的那张脸, 和记忆里长姐的模样八分神似。 朝堂不再是朝堂,龙椅也不再是龙椅, 周遭的一切声响都瞬间消失,皇帝灵魂出窍般不受控制, 薄唇阖动,无声的一句“阿姐”差点脱口而出。 直至少女略带抱怨般又唤了句“舅舅” 她的呼唤没了方才的娇甜, 却更加奶声奶气,像个被忽视的小孩,满满的全是委屈。 令窈长睫翕动, 眨着水灵灵的黑眸,心头郁闷。 舅舅是被她吓到了吗可他脸上半点都没有被吓到的神情。 令窈暗叹一口气。 不好玩,失策了。 皇帝回过神,意识恢复清明,君王威仪的目光定在殿上亭亭玉立的少女, 打量数秒,他开口唤了声“卿卿” 令窈眼眸重新亮起来, 舅舅还是认出她了,不枉费她花的这番心思。 她高兴应下“欸。” 皇帝既惊讶又欢喜,毫不犹豫自髹金九龙宝座起身, 走下金砖台阶, 来至令窈面前。 挨近了, 他低下头,凝视半刻,柔了声音“果真是卿卿,不是别人。” 令窈恃宠而骄“除了我,还能是谁,普天之下能唤你舅舅的人,也就只有我一个。” 旁边有人假咳出声,令窈循声看去,望见梁厚提醒的眼神。 是了,她再怎么想和舅舅叙旧,也得先完成今年考学榜首殿前受封,这才是今天的大事。 殿前认亲的戏码被迫中断。皇帝离开宝座走到阶下已是失态,令窈小声劝他“舅舅,你快坐回去。” 她自曝身份已然引起满朝文武喧哗,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怎地就唤起舅舅了” “她不是说了吗,能唤陛下为舅舅的人,只她一个,还能是谁,宸阳郡主啊” “这人是宸阳郡主我竟没认出来。” “女大十八变,从前我们见她时,她还是个奶娃娃,一晃七年过去,你如何认得出” 朝中资历深厚的臣子们都对令窈记忆犹新,此时见她回来,感慨连连。 宸阳郡主三岁起便在金銮殿上玩闹,别的小孩子还在玩泥巴时,她已坐在皇帝腿上临朝听政。她依赖心重,窝在皇帝怀中,这里扯扯,那里碰碰,偶尔从台阶下爬下去,摇摇晃晃地走入群臣中,笑嘻嘻地拽人官袍。 后来长大了些,学会使坏了,捉弄完人,还冲人扮鬼脸。因为她的缘故,群臣上朝时常闹出笑话,直到她长到六岁,多余的精力转到其他地方,上朝的群臣才免于一难。 老臣们忆起旧事,看向令窈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惊吓中带了点欣慰。 谁能想到,当年横行霸道的小魔头,如今竟成金銮殿上秀外慧中的女大学士。郡主地位固然尊贵,但真材实料考出来的大学士封号更令人敬佩。 腹有诗书气自华,前两年的翡明总宴榜首加上此次正式开科考学的女学士榜首,宸阳郡主当真是长大了。 相貌的变化算不得什么,有两榜在身,这才是真正的女大十八变。 大部分臣子诧异于令窈此次不同凡响的归来,唯有少部分人专注于此次女学士考学的事。 这其中就有太后的心腹,新晋的礼部侍郎宋仲。 宋仲乃是宋家一力扶持的人,他知道太后向来不喜宸阳郡主,此次令窈殿前面圣,他反应迅速,揪住错处,站出来高声喊“臣有话要说。” 皇帝已坐回宝座之上,看见说话的人是他,不太乐意听,装作没听见。 宋仲继续道“此次女学士考学,榜首之名应当作废” 皇帝紧皱眉头,耐着性子问“为何” 宋仲指了令窈“她根本没有考学资格,以假名作考,拿下头名,乃是欺君之罪” 众人噤声。 宋仲话糙理不糙,以假名作考,确实不符合规矩。 正当众人等着皇帝做出回应时,令窈轻声开口“宋大人此言差矣。” 宋仲分毫不退让,面子功夫做足,冲令窈行半揖礼“还请郡主赐教。” 令窈从容不迫,端庄优雅地行了臣子间的平礼,字字清晰,告诉他“第一,考学并未规定考生只能以本名作考,是以我用本名还是用假名,无关紧要。” 她朝前迈进,雍容雅步,眉眼含笑,意气风发“第二,郑青黛这个名字并不是假名,我今年已十五,为自己取字做名,理所应当,哪来欺君一说” 宋仲语塞“这” 实在找不出话,宋仲狗急跳墙,道“你若无愧于心,为何不光明正大用本名” 令窈扬起脸,小孩子顽劣般的笑意露出来“我乐意。” 宋仲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拿她没辙,正要退下,忽地想起一事,眼睛亮起来,问梁厚“梁大相公,此前你府里住进一位小娘子,不知这位小娘子现今何在” 梁厚默声。 宋仲再接再厉,像是抓住天大的把柄,将自己的猜想公之于众“梁大相公府里住的那位小娘子,不会就是宸阳郡主吧” 群臣哗声。 皇帝看向梁厚,问“梁爱卿” 梁厚款款出列“回陛下,郡主入汴梁后,落脚梁府的事是真。” 令窈使劲给梁厚使眼色,无奈他就是不看她。 这个死脑筋,他不承认不就行了吗,话抛出来了,定要被有心人利用。 果不其然,宋仲得了话,立马就说“梁大相公身为此次考学的主考官,府里住了位考生,这位考生偏偏还考上了榜首,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大家心知肚明。” 梁厚抬眸,正气凛然“宋侍郎怀疑我徇私舞弊” 宋仲有些怕梁厚。不是畏惧的怕,而是敬畏的怕。 “徇私舞弊四个字,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梁厚出了名的硬骨头,人称汴梁鬼见愁,无论是为官还是做人,皆是一身铮铮铁骨。若不是刚才一时心急,宋仲也不想招惹梁厚,此刻已是骑虎难下,只得硬撑。 梁厚问“宋相公可有证据” 宋仲“现在没有,但查过之后,兴许就有了。” “若是查过之后依然找不出证据呢” “找不出证据,说明梁大相公是清白的,是好事。” “为你一句清白,同时耽误两个人的名声与前途,凭什么”梁厚声音陡然凌厉。 宋仲噎住,颤颤巍巍道“自然是为了天下考生的公平公正。” “好一个公平公正。”梁厚取下头上长翅帽,伏在皇帝面前,声音响亮,字字铿锵“既然宋相公认定此次榜首名不正言不顺,那么臣愿与宋相公一起,辞官待任,接受督院的调查,此次考学若有任何不公之处,臣会承担所有罪责。” 宋仲一愣,没想到梁厚会动真格,慌忙道“辞官待任梁大相公莫要说笑。” 梁厚“怎会是说笑若查出我徇私舞弊,即便陛下饶我死罪,我也不会苟活,届时定会在宋相公府门前一头撞死,以还天下考生公平公正。” 宋仲额头冒出汗珠,不知该如何接话。 梁厚“难道宋相公为了心中道义,连辞官任待都不肯吗我朝法例,无证据问责者,需脱袍褪帽,宋相公何时开始脱下这一身官袍” 梁厚虽然死板,但口才却好得很,打遍朝堂无敌手,无人能辩得过他。平时他轻易不张嘴,辩话的诡术皆用在劝诫皇帝身上,今天他张了嘴,众人莫名有些激动,等着看宋仲笑话。 徇私舞弊的罪名安谁头上不好,偏偏要安梁厚头上,这不是伸出脸找打吗 宋仲撑不下去了,眼见梁厚就要解衣襟,连忙扑过去阻拦“梁大相公,使不得” 梁厚“有什么使不得的宋相公不是疑心我徇私舞弊吗” 宋仲心中叫苦迭生“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说错话,梁大相公莫要放在心上。” “那不行,必须得查。” 宋仲急得团团转,不想将事情闹大,只得向皇帝求救“陛下,你劝劝梁大相公。” 皇帝“宋爱卿不是疑心卿卿榜首之位名不正言不顺吗朕是卿卿的舅舅,朕若是劝了梁大相公,岂不是寒了宋爱卿的心” 宋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转身向令窈赔罪“郡主,不,郑大学士,今日之事,望您海涵。” 令窈看戏看得高兴,要不是宋仲来这么一出,她哪知道原来梁厚耍无赖的本事如此厉害,梁厚和舅舅一唱一和,吓得宋仲一愣一愣的,谁还敢平白无故质疑她 今日的受封礼,有趣极了。 她心中窃喜,面上端得正经,收住嘴角的偷笑,假模假样拿出宽容待人的气派“宋相公客气。” 宋仲松口气,去扶梁厚“梁大相公,起来罢。” 梁厚就着宋仲的搀扶起身,重新戴好长翅帽,宋仲心头石头刚放下,听得梁厚道“臣有本要奏” “梁爱卿请讲。” 梁厚从袖中拿出奏本“臣要弹劾礼部侍郎宋仲宋相公,贪赃枉法,收受贿赂,臣已收集好人证物证,此为物证,请陛下过目” 宋仲傻眼了。 早朝之后,令窈顶着受封后的大学士身份,准备去昭阳殿见皇帝。皇帝已命人来传她。 令窈拽了梁厚一起去。 去的路上,令窈笑问“看不出来,原来光风霁月的梁太师也会公报私仇。” 梁厚面容肃正“笑话。我本就要弹劾他,早晚的事,算不得公报私仇。” “可你今日特意备好了折子,说明你早就猜到他会为难我,你是为了护我,所以才选在今天弹劾他。” 梁厚双手背在身后,没有回应她的话“走快些,陛下还在等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8章第 98 章 昭阳殿, 御前伺候的宫人们齐齐在殿门前等候相迎, 谨慎小心,不敢有半点差错。 这般阵仗, 近年来头一回,即便是太后驾临, 宫人们也没有这么上心过。 女子纤细翩然的身影一出现,众人齐齐跪拜, 谦卑行礼“宸阳郡主。” 令窈提裙自人群中走过,小跑着奔进殿内。 “舅舅, 舅舅”少女娇软的声音在偌大宫殿回荡,兴奋欢喜。 皇帝自垂地湘帘后踱步而出,修长挺拔的身形站定, 含笑朝少女张开手臂。 令窈笑着冲过去,撞进他怀里,抱个满怀“舅舅。” 皇帝低眸,眼中满是宠溺“卿卿。” 她仰起一张小脸望他,岁月不饶人, 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也逃不过时间的锋刀。纵使舅舅相貌依旧英气, 但他眼中却多了几许岁月积淀的疲倦。 令窈伸出手,想要抚一抚皇帝眉心的皱纹,皇帝自觉垂下脖颈。 她细声道“舅舅定是整日思念卿卿, 所以才生出这几道细纹。” 皇帝开怀笑“是, 朕日日想念卿卿。” 她奔进殿时步子太大, 猛地扎进他怀里,连头上束发的玉簪何时掉落都不知情。 松了的玉冠歪歪挂在她发髻上,令窈眼眸微红,泛着湿润的水光,下巴蹭着皇帝袍间对龙连珠的绣纹,一副可怜巴巴的小模样。 皇帝替她整理发冠,“卿卿有话要对舅舅说” 她摇摇头。 她确实有话要对他说,只是不该从何说起。 她离开太久,久到隔了一世的时间。 皇帝笑道“从前你这样赖在朕怀里,要么就是向朕讨东西,要么就是让朕抱着你转圈。” 令窈声音哽咽“卿卿长大了,舅舅抱不动卿卿了。” 话音刚落,皇帝抱起她往上一提,像逗小孩那般悬空转圈,她裙角飞扬,嘴里惊呼“舅舅” 转了一圈,皇帝将她放下“瞧,即便你长大了,舅舅也能抱动你。” 令窈鼻头更酸,埋进皇帝怀中,双手紧紧搂住他。皇帝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扑进她鼻间,熟悉亲切,她闭眼猛嗅。 回到了舅舅身边,才算真正回到了汴梁城。 “舅舅,舅舅”她细声低喃,一声声唤他,不为作甚,就只想当面喊他。 仿佛这样,就能将前世今生的空缺填满 就算临安城有郑嘉和伴她,但从她出生起就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是舅舅啊。 她在这个世上,认识的第一个人,是舅舅。 皇帝拍着她的后背,低哄“舅舅在这里。” 令窈终是忍不住,两世的遗憾化成泪水,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哑着声音委屈问“舅舅,你为何不来接卿卿” 他对她许过誓言的,有朝一日,定会亲自去临安接她。 可是这个诺言,前世却未能实现,他将她送回临安,直到她死前,都没再和她见过面。 皇帝幽深如湖的黑眸闪过一抹内疚,玩世不恭的君王卸下伪装,柔弱的一面暴露人前,他声音哽咽“都是舅舅不好,害卿卿受累了。” 令窈哭出声“舅舅骗了卿卿,说好要接卿卿回汴梁,舅舅是骗子,是大骗子。” 她哭得眼泪鼻涕全蹭他龙袍上,皇帝全然不在乎,他抱紧她,任由她嘴里说负气的话,她如何撒气都行,他照单全收。 皇帝一下下抚着令窈的后脑勺,卑微向她请罪“舅舅错了,卿卿原谅舅舅好不好” “不好,才不要原谅你。”她嘴上虽这样说着,却往他怀里埋得更深,颤巍巍的哭声可怜楚楚,轻轻道“我以为舅舅不要我了。” 皇帝红了眼睛,喃喃道“就算舅舅不要江山,也不会不要卿卿。” 从九五之尊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即便是假,也足以令人宽慰。令窈破泣为笑,手指戳皇帝脸颊,糯糯地说“我才不相信,舅舅惯会撒谎。” 皇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勾唇苦笑,并不做辩驳。 令窈趴回去,小孩子气十足地问“今日舅舅在金銮殿上看到我,有何感想是不是被卿卿吓住了” “是,差点吓死,卿卿吓人的本事,日益长进,已有登峰造极之势。”皇帝怜爱地为她擦拭眼泪,问“卿卿为何要这般做真是为考女学士吗” 令窈扯过他的衣袖擤鼻,绵软的声线略显模糊“舅舅觉得呢” 皇帝见她缓过情绪,怕她再次伤心大哭,不敢放松,凑得更近,将耳朵贴过去“舅舅不知道,卿卿告诉舅舅。” 令窈满足地捏住他耳朵,娇声娇气“因为卿卿想舅舅了。” 皇帝笑道“舅舅也想卿卿。” 令窈哭过一场,心中畅快不少,悲伤没了,余下的全是雀跃。数刻时间,历经大悲大喜,被眼泪洗刷过的眸子更加水灵,她从皇帝怀中爬起,好叫他看清她现在的身条相貌,问“舅舅,我和你想象中的卿卿一样吗我是不是比小时候更好看了” 皇帝眸中满是怜爱“是,卿卿才貌出众,和舅舅想象中一模一样,舅舅以卿卿为傲。” 她得了便宜便要卖乖,朝皇帝邀功“为了回汴梁见舅舅,我日夜苦读,头发丝都快枯了。” 皇帝笑着抚一把她的青丝“卿卿乌发如云蓬松,如墨黑亮,美丽得很,怎么枯萎。” “不管,反正舅舅得赏我。” “卿卿想要什么样的赏赐” “暂时没想好。”令窈撒娇“舅舅,等我想好了,再来向你讨赏,你不许赖账。” 皇帝点头“好。” 殿内伺候的宫人已离得远远,跪在珠帘前大气不敢出。太子站在阴影里,透过珠帘的缝隙,一动不动地凝望前方。 少女的哭闹声早就被嬉笑声取代,皇帝正在哄她,在外人面前从未有过的耐心全都抛出来。善变的君王此刻仿佛只是个普通长辈,冷酷无情的性子隐起来,连笑容都多了几分真心,对家中讨人喜欢的小辈极尽宠溺。 太子心中略生羡慕,这般待遇,就连他这个太子都得不到。 皇帝并不是个重视血缘的人,仿佛他的皇子皇女只是这个皇宫的附属品。自令窈离宫后,也就只有贵妃生的小公主因为长得有几分像令窈,所以才得了皇帝的宠爱。 太子目光定在令窈身上,因嫉妒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 换做旁人得了这份殊荣,他兴许会记恨,可因为这人是令窈,所以他能释怀。 卿卿表妹值得世间最好的东西,包括父皇的偏爱。 身后有人靠近,低声道“殿下不进去吗” 太子看都不用看,便知说话的人是谁,压低嗓音,反问“梁相公和表妹一起来的,为何不随她一同入殿,反而要在殿外等候” 梁厚“陛下与郡主久别重逢,微臣不敢打扰。” 太子笑道“梁相公心思缜密,体贴入微,难怪卿卿表妹来了汴梁,第一个投靠的便是梁相公。” 梁厚直言不讳“殿下羡慕” 太子口是心非“梁相公说笑了。” 梁厚若有所思“她虽顽劣,但生性纯良,极易相信人,我自小教导她,算她半个老师,她来投奔我,情理之中。” 太子附和“梁相公说的是。” 两人说话的动静轻细,却还是被皇帝察觉。皇帝沉声“太子,是你吗” 太子一愣,看梁厚一眼,梁厚手指抵在唇间做“嘘”的手势,悄声往后退,太子明白他不愿入殿,只好一人走出去。 “父皇。”太子走至皇帝跟前,目光触及令窈,唇角压不住欢喜“表妹。” 令窈迎上去,拽了太子一截衣袖捏住指间,眉眼弯弯“表哥。” 她眼睛仍红肿着,太子情不自禁伸手抚上她眼角,少女乖巧闭上眼,任由他轻碰,太子问“怎地哭成这样,眼睛疼不疼” “疼。”她双手勾在背后,雪白如玉的面庞仰起来,像极一个被宠坏的稚童,道“表哥吹吹,就不疼了。” 太子心头一漾,端方俊秀的眉眼溢出几分羞意,低头温柔吹口气。 去年见她,她尚未及笄,今年见她,她比去年更显妩媚。花期已至,她不再含苞待放,她开得轰轰烈烈,鲜艳夺目,任谁看她一眼,都无法移开视线。 “表妹回汴梁,怎地不告诉我一声”太子以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悄悄问“表妹住进东宫,不是比住梁府更好吗我又不会揭穿你。” 令窈看着他笑,不做回应。 太子还要再说,前头皇帝出声“在说什么悄悄话” 令窈笑道“表哥问我想住哪里” 太子一怔,旋即接过她的话,顺势而为“表妹说最好能住东宫,小时候她住惯了,这次回来,也该住东宫。” 皇帝嘲笑“一听便知是假话,她哪里就住惯你的东宫依朕看,卿卿不必再住梁府,还是像从前那样,住她的秀凰殿。” 皇帝朝令窈招手,令窈放开太子,太子下意识去牵她,落了个空。 令窈回到皇帝身侧,问“舅舅一直留着我的秀凰殿吗有给别人住过吗若是别人住了,我才不要再住。” 皇帝笑着点她鼻尖“你呀,霸道极了,朕怎敢将你的宫殿挪给旁人住” “那可难说,这些年来舅舅广纳美人,说不定就有哪位美人得了圣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小小一个秀凰殿,还不是美人说要就给” 皇帝气笑“原来朕在卿卿眼里,就是这样一个沉迷美色的人” 令窈嘟嚷“不知道,这几年我又不在宫里,我哪知道舅舅有没有沉迷美色。” 皇帝拿她没办法,拉了她的手轻拍手背“卿卿心里还有怨气” “嗯。”令窈得寸进尺,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处“怨气难消,需得舅舅日日哄卿卿,才能消散一二。” 太子适时出声“父皇日理万机,总有难以顾及表妹的时候,我愿替父皇哄表妹开心。” 皇帝目光意味不明睨太子一眼“檀云,你有心了。” 太子自以为得到了许可,大着胆子前去牵令窈的手“表妹,我带你去游玩东宫,可好” 皇帝紧皱眉头,正要发话,殿前传来内侍的通传声“太后娘娘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9章第 99 章 早朝结束才不到半个时辰, 前朝的事尚未传到后宫。 太后只知今日是加封女大学士的日子, 不知女大学士的真正面貌。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太后皆是野心勃勃, 此次来昭阳殿,亦是抱着礼贤下臣的意图。 入了昭阳殿, 太后看见殿中央一个婀娜背影,穿着孔雀蓝的女官朝服, 应该就是此次夺下榜首的头名了。 女子气质出众,纵然只露一个背影, 也能引人注意。皇帝坐在她身前不远的大椅中,眉头微皱,目光略有不满, 但却不是对着她,而是对着女子身侧的太子。 太子的手与女子的手牵在一起,太子微躬着腰,似乎是担心女子受惊,正在温言安抚她。 太后纳闷, 眼前这幕唱得是哪出 随着太后脚步加快,挨得近了, 太子的话断断续续飘进太后耳中“表妹莫怕,有我和父皇在,皇祖母不敢拿你怎么样。” 正被太子安慰着的令窈并不领情。她早已不是手无寸铁的稚童, 她既然敢回来, 就不怕太后拿宫规压她。即便是从前的郑令窈, 被太后拿住错处,也从不曾畏惧过。 太子表哥不该将她当成三岁小孩,听到太后来了比她还紧张,他想要护她是好事,可她并不需要。 令窈说“为何要怕我又没做错事。能见到太后娘娘,我高兴得很,表哥,同我一起去迎她罢。” 说罢,她转过身,正好和太后打探的目光撞上。 太后眼睛逐渐瞪大。 这张脸,熟悉得很。 像极了那个孽种。 太后往后退半步,捂了心口,惊恐问“你是何人” 太后问的是令窈,作答的却是太子。 太子下意识将令窈护在身后,赶在令窈开口前,替她回应“皇祖母,她是卿卿,您不记得了吗” 太后的视线在令窈脸上扫一圈,越看越心慌,严声呵斥“什么卿卿,宫里哪来的卿卿” 令窈推开太子,走至太后跟前“太后娘娘,是我啊,从前最惹你心烦的卿卿,回来了。” 她说着话,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仿佛乖巧听话的小辈,正在向敬爱的长辈问安。 面上真诚无辜,内里却一肚子坏水 令窈猛地抱住太后,大喊“太后娘娘,七年未见,卿卿好想你呐” 太后差点被勒得喘不过气,被令窈这么一喊,更是浑身鸡皮疙瘩,头皮发麻,死命挣扎“放开,快放开” 令窈一松手,太后没站稳,一不小心扭了脚腕往地上倒去。 还好旁边宫婢及时拉住她。 太后气得发狂,顾不得礼仪体态,暴跳如雷。 难怪觉得她眼熟,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那个孽种生的小孽种。 七年了,她该一辈子死在临安才对,怎能再次回来 太后冲过去,指着令窈的鼻子“谁准你回宫的你好大的胆子未经传召,竟敢私自回宫” 令窈扬起下巴,与太后的失态相比,她显得格外淡定,声音平缓,从容不迫“我并非私自回宫,而是不得不入宫。” 太后看向太子“檀云,是你” 不等太子回答,太后自顾自地否认“不对,不会是你。”她看向皇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皇儿,是你传她回来的” 令窈挡住太后的视线,她朝太后眨眨眼,笑容可爱“太后娘娘,不是舅舅传我回宫,而是朝廷,是礼制” 太后一愣“你什么意思” 令窈慢条斯理对太后做揖礼“考学榜首郑青黛,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身体僵滞,不敢相信地问“此次受封的女大学士,是你” 令窈又是一鞠躬“正是在下。” 太后气血攻心,头昏脑涨,喘息艰难,指向令窈的手悬在半空,微微发颤“你你” 令窈体贴备至替太后顺气“太后娘娘,莫要激动,上年纪的人,需平心静气,纵使你替我高兴,也无需开心成这样,得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呐。” 太后气噎,一时发不出声音,眼睛狠狠剜向令窈。 令窈“太后娘娘为何这样看着卿卿”她自顾自地说话,又道“卿卿明白了太后娘娘定是嫌卿卿同你生分,太后娘娘莫怪,卿卿唤你一声外祖母便是。” 太后从来不准她唤“外祖母”。 她拿这话膈应她罢了。 果不其然,太后更恼了,一把推开令窈,横眉怒目“闭嘴” 令窈险些摔跤,太子箭步上前及时扶住她。 太子“表妹既是家人,亦是栋梁,考学选出来的女大学士,太后娘娘怎能如此这般对待她” 他声线低沉,隐忍中透出一抹愤慨,连一声“皇祖母”都不喊了,以“太后娘娘”四字代替。太后听出其中怒意,气急败坏,呵斥“太子” 太子不理会太后,拉起令窈的手“表妹,我们走。” 说罢,太子向皇帝告辞,领着令窈往外走。 太子离开后,殿内只剩下太后与皇帝两人。 宫人们全都退到外殿。 太后满腔震惊愤怒无处发泄,睨向皇帝“皇儿,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没有我的同意,你绝不会召她回汴梁” 皇帝抬杯斟酒,小抿一口;“母后,你没听到吗,不是朕召卿卿回来的,是她自己凭本事回来的。” “我不管,立刻赶她走” “不可能。” 太后“皇儿” 皇帝抬眸,眼神凌厉“母后,你不要逼朕,为了卿卿,朕已向你退让多年,你该知足了。” 太后像听到什么笑话,道“你就不怕她回了宫,有人向她提起那桩秘事吗” 皇帝“只要母后闭紧嘴,就不会有人知道当年的秘密。” 太后气得发抖“你将她留下来作甚,她是个祸害。” “在母后眼里,她是祸害,可在朕眼里,她是宝贝。”皇帝一饮而尽杯中之酒,若有所思“或许当年朕就不该向母后屈服,将卿卿送走,当时她该多伤心,如今她回来了,朕怎能再让她伤心。” 太后置若罔闻“她伤不伤心与我无关,总之我不要看到她。” 皇帝从大案后起身,准备去更衣“那母后搬出宫好了。” 太后顿足“我是你亲生母亲” 皇帝勾唇笑,自太后身前擦肩而过的瞬间,轻声丢下一句“你若不是朕的生母,朕早就取你性命,怎会容你苟活至今” 太后脸色骤变,喃喃咒骂“不孝子,大逆不道,枉顾人伦纲常” 皇帝早已远走。 红墙宫道边,太子准备带令窈从御花园新建的奇石花楼穿过去回东宫。 方才在殿内的一幕实在令人糟心,走出许久,太子才敢开口,小心翼翼问“表妹,还生气吗” 令窈听得稀里糊涂“生气” “皇祖母言行有失,你不要在意她的话。” 令窈笑道“你以为我会为了太后生气恼怒” “难道不会吗”太子停住脚步,捞起令窈的手。 她一双手嫩白修长,没有涂丹寇,指甲圆浑小巧,天生泛着淡淡的粉色。他爱若珍宝拢住她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摩挲她瘦削指节。 “表妹你放心,皇祖母那边,我会想法子,绝不会再让她像今日这般待你。” 令窈咯咯笑“我压根就不在意她,表哥无需为我费心。” 太子趁势劝道“那你还要住宫里吗和皇祖母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如搬去东宫。” 令窈听出他的意图,开门见山“表哥总让我住进东宫,是想对卿卿做些什么吗” 太子脸红,急忙遮掩,挡不住长睫乱颤败露心中慌乱,半晌,他故作镇定,道“表妹莫要多心,你住了东宫,我可以搬出去,只要你乐意,东宫便是你一人的。” 太子仍记着上次求娶失败的教训,不敢太过急切,循循诱之“小时候表妹吵着要住东宫,说那么漂亮的宫殿就该属于你,要将秀凰殿换给我,还记得吗” “记得。”令窈不再打趣太子,拿另外的话婉拒他“我知道表哥是为我好,但我若随表哥去了东宫,岂不是不战而败主动服输” 她扬起下巴,朝气蓬勃的笑意自眉眼溢出“所以我才不走,我就要赖在宫里,待我住够了,我再走。” 太子抓住重点“走走去哪里” 令窈唔一声,理所当然地说“我总要回家的呀。” “这里就是你的家。”太子指间力道加大,攥紧令窈的手,“表妹,你生在皇宫,长在皇宫,此次回宫,莫要再提临安的事。” 令窈笑了笑,没将他的话当回事。 两人走在太阳底下,春风拂面,少女的笑声牵动太子的笑声。过路的宫人纷纷侧目,鲜少见太子殿下与女子亲近,此次竟牵了手同行,两人还有说有笑,实属新鲜事。 今年东宫遴选的闺秀们从贵妃处离开,遥遥望见花园里的太子,柔情脉脉,空手抓了蝴蝶讨令窈欢心。 闺秀们惊讶不已。 此次遴选,太子看都不看她们一眼,原来早就有了中意人选。 “那是谁” “她穿着女官的朝服,定不是宫中的宫女。” 恰逢宋氏姑侄从长廊那头而来,正好将花园一幕收之眼底。 有与宋氏姑侄相熟的闺秀,向年纪略长的宋清影打探“宋姑娘,你常年在宫里行走,那个女子你可识的” 宋清影疑惑“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 宋花茗道“小姑姑,那个女子生得国色天香,那样一张脸,但凡见过便不会忘记,你既想不起来,说明你肯定没见过她。” 众人叽叽喳喳,令窈注意到前方一团黑压压的人影,以为有什么热闹事,好奇走过去。 太子追上“表妹。” 令窈许久未曾回汴梁,人群全是生面孔,她一个都不认得。 众人见了她,也不认识她。 大家互相干瞪,没有人问好。 直至太子唤“卿卿表妹,我们到别处玩去。” 闺秀们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倒是身后跟随的宫人们诚惶诚恐,听见太子对令窈的称谓,立马跪了一地。 跪的不是太子,而是令窈。 宫人们伏首“宸阳郡主千岁。” 从前的小霸主回来了,谁敢不跪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0章第 100 章 众人愣住。 这些年令窈名声鹊起, 是以众人虽不认得她, 但也听过她的事迹。 贵妃的侄女蒋三姑娘也在人群中,见到宫人这般阵仗, 不以为然,同身旁的宋清影细声说“我道是谁, 原来是她,这些宫人实在大惊小怪, 就算陛下从前宠爱她,她在外面翻了天, 难不成还能继续在宫里翻天” 众所皆知,陛下从不过问宫里的事,后宫以贵妃和太后为尊。贵妃名下有受宠的新霜公主, 太后是陛下生母,蒋三姑娘仗着是贵妃侄女,身边又有太后宫里的宋家姑侄为伴,并不将令窈放在眼中。 任她什么郡主,回了宫就要守宫里的规矩。宫里规矩捏在贵妃和太后手中, 该是宸阳郡主知趣讨好她们才是。 众人同太子问安后,干巴巴向令窈问好, 令窈并不在意,让太子到前面花藤处等她。 太子不放心“你要作甚” 令窈眼眸闪亮“这么多漂亮小娘子,我同她们顽顽, 兴许还能拣几个合心意的, 你莫要烦我, 快走开些。” 太子只得放开她的手,三步一回头,走到前方花藤处等令窈。 令窈在人群中踱步,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她笑容满面,同人说起话来,毫不知羞,问这个年方几何,问那个家住何处,三言两语,将人逗得满脸绯红。 “宸阳郡主好。”蒋三姑娘耐不住性子,主动往前凑,故意搬出贵妃,好让令窈知道她背后有谁撑腰“我是贵妃娘娘家里的三姑娘。” 蒋三姑娘想了想,又将宋家姑侄带进话里“这是太后宫里的两位宋姑娘,一位是太后的侄女,一位是太后的孙侄女。” 她趾高气扬,虽是问好,但语气不善。 宋氏姑侄安静待在人群里,猛不丁被点了名字,先是一怔,接连向令窈问好。 令窈一听是太后娘家的亲戚,没想搭理,点点头就算回应了。 蒋三姑娘同宋清影嚼舌头,悄声说“你看她,好大的架子,不过一个郡主,竟这般傲慢,对我们爱答不理,新霜贵为公主,也不从对我们这样。” 蒋三姑娘言下之意,是想让宋清影回去同太后告状。 跟在蒋三姑娘身后的宫人是宫中老人,资历深厚,最是会审时度势的人,立马劝阻,小声道“姑娘,在宫里与人为善,以和为贵方能长久。” 蒋三姑娘瞧一眼前方不住回头的太子,说话拈酸吃醋“我又没说要同她怎样,即便要怎样,也有人护着她,我哪敢呐”她想起什么,又道“她穿成这样在宫里行走,不合规矩罢” 宫人窥出蒋三姑娘的意图,欲言又止。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这些闺秀到底年轻,没经过世事,不知道当年全宫上下被一个奶娃娃折腾的恐惧。 这几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如今老虎归来了,哪里还有猴子的事。 宫里确实有规矩,所谓的规矩,就是宸阳郡主。 宫人尝试挽救一把,没来得及,蒋三姑娘已经冲上前,嘲讽腔十足“郡主,你多年未回宫,还记得宫中的规矩吗” 宫人们倒吸一口冷气,刚伸直的膝盖又重重跪下去。 蒋三姑娘很不开心,这些宫婢怎么回事用得着吓成这样 其他人再迟钝,这时也都反应过来。宫里的宫人都是人精,宸阳郡主虽多年未回宫,但一回来刚露面,就能让宫人们自觉跪拜,小心翼翼地捧着,可见其中利害。 今日遴选,太子百般推阻,将她们冷落在一旁,转头却到别人跟前献殷勤。她们羡慕好奇是一回事,审时度势又是另一回事。 有蒋三姑娘做试金石,她们乐得看热闹。 闺秀们等着看戏,宫人等着迎接狂风暴雨,身在是非漩涡中心的令窈却笑了起来。 她刚和一个肤白娇小的闺秀说完话,转头打趣太子,喊“表哥,我问出来了,原来她们不是进宫选伴读,而来给你当太子妃的” 太子随即回应“你若喜欢,她们亦能给你做伴读。” 令窈欢喜得很,同太子笑道“表哥,既然你盛情难却,那我就替你消受这些美人恩罢,我挑了人走,你可不许后悔” 太子求之不得“你尽管挑,看上谁便是谁。” 蒋三姑娘见令窈理都不理她,连接招都不屑,反而和太子隔空说起家常话,又见太子话里极尽宠爱,竟有意将遴选太子妃变成挑选伴读,这还得了 蒋三姑娘声调扯高“郡主” 平地一声吼,众人安静,纷纷看向蒋三姑娘。 令窈打量蒋三姑娘“你声音嚷得这么大,是想引起我注意吗”她兴致缺缺,收回视线“可惜了,模样还算好,就是仪态差了些,并不能入我的眼,还是留给表哥罢。” 蒋三姑娘又气又羞,“我又不是进宫给你选的。” “我也不要你呀。” 蒋三姑娘差点气哭,情急之下随便揪住点事就想反击“郡主入宫为何穿成这样,难道你也想考女大学士,所以才将别人的衣服借来一穿” 令窈笑道“何来借一说这衣裳本就是我的,今日是我受封女大学士的日子,我不穿它穿什么” 蒋三姑娘惊讶“今年的榜首是你” 令窈叹口气“怎么人人见到我都要问这句话,光是今日我便听了三回,看来我得做块牌子挂在胸前,写明吾乃女大学士是也。” 闺秀们嗤嗤笑。 令窈见状,抬臂优雅转一圈,拿出名士风流的做派,道“有哪位小娘子想同住我的秀凰殿吗” 她去捞人衣袖,闺秀们笑着躲开。 太子及时出手,拽走令窈“表妹,时间不早了,同我回东宫用膳罢。” 令窈意犹未尽,朝人群中几个姿容出众的闺秀摆摆手“以后你们入宫,报我的名号即可,记得回家问父母,看他们是否愿意让你们做伴读。” 闺秀们捂嘴轻笑,宋花茗小声同宋清影说“小姑姑,我没弄错吧,她是要同太子殿下抢女人吗” 宋清影连忙捂住她的嘴。 旁边蒋三姑娘自觉脸上无光,羞愤不已“她定是存心阻碍殿下选妃,传到贵妃娘娘和太后娘娘耳里,她定要挨罚受骂的” 人多力量大,蒋三姑娘问宋清影“要么我同贵妃娘娘说说,你同太后娘娘说说” 宋清影并不搭茬。 蒋三姑娘迟迟等不到回应,讨了个没趣,跺跺脚就走了。 蒋三姑娘走后,宋花茗试探宋清影口风“小姑姑你觉得那位宸阳郡主如何” 宋清影“她如何与我们无关,我们虽无需讨好她,但也不必得罪她。” 宋花茗提醒“可是太后娘娘似乎很讨厌她,以往在人前提起宸阳郡主,都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宋清影沉思半晌,道“可陛下疼爱她。” 宋花茗还想再问,宋清影已经走开。 另一边,蒋三姑娘走到宫道绕了个弯,忿忿不平冲回贵妃宫中。 不等宫人们回禀刚才的事,蒋三姑娘已经开哭“姑姑,有人要抢我的太子妃之位,存心阻扰我” 蒋贵妃正梳妆完毕,见她哭成这样,吓一跳,道“这是怎么了” 蒋三姑娘添油加醋,将在花园遇到令窈的事一说,哭诉“姑姑,她嚣张得很,肆无忌惮调戏参选的闺秀们,有这样的人在宫里,宫中的风气迟早被她败坏。” 蒋三姑娘间蒋贵妃呆滞,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够可怜委屈,加把劲继续道“姑姑,我好害怕,万一我的太子妃之位被她抢了” 话未说完,蒋贵妃倏地一下站起来“你确实应该害怕,但不是为了太子妃的事。” 蒋三姑娘怔住“姑姑” 蒋贵妃低眸睨她“多谢你今日提醒我,不然我都不知道她回宫了。” 蒋三姑娘擦着眼泪说“姑姑身为群妃之首,这样的小事姑姑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姑姑,接下来怎么办” 蒋贵妃吩咐人“取我的掌宫玉印来。” 蒋三姑娘窃喜“姑姑,你要拿她立规矩” 蒋贵妃看傻子一般的眼神看蒋三姑娘“姑姑还想多活几年。” 蒋三姑娘听不懂。 蒋贵妃恋恋不舍拿起玉印“好不容易分得协理六宫的权力,如今只能将这个烫手山芋抛出去了。” 蒋三姑娘迷茫“姑姑你去哪” 蒋贵妃毫不犹豫往外走“去太后宫里,将玉印还给她。” 圣上的心头宝回了宫,谁敢在这个时候管束六宫 上一个试图拿宫规管教宸阳郡主的人,坟头草三尺高。她才不愿被太后当刀使,惹陛下厌恶不说,兴许还会葬送性命。 蒋三姑娘一脸茫然发生什么了她不过说了句宸阳郡主的坏话,姑姑怎地就要还玉印了 自令窈在花园偶遇闺秀的事之后,她回宫的消息迅速传遍后宫。 各宫沸腾。 众人开始讨论哪间寺庙的平安符更显灵,求一个挂在殿门前保平安。 宫里人人紧张,东宫,令窈轻松自在地享受美食。 太子不知从哪里寻来许多新鲜玩意,令窈被勾住玩心,正打算在东宫留下来多待几天时,梁厚寻上门了。 令窈好奇“你来作甚” 梁厚“你落在梁府的行李,我不敢收拾,也不敢让别人收拾,丢了东西说不清,还是你自己回去看着人收拾最妥当。” 太子一听,便知这是个借口,想要阻拦,无奈梁厚态度强硬,二话不说带令窈离开。 令窈出了东宫,嫌梁厚坏她兴致“你干嘛。” 梁厚将话说得直白“你务必谨记,绝不能与太子殿下太过亲昵,更不能对他生出男女之间的情愫。” 令窈起了叛逆心“为何不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1章第 101 章 梁厚不答反问“你爱慕他” 令窈噎住, 不想告诉他真话, 嫌他板着脸说教她,气鼓鼓往前奔“要你管。” 回梁府的路上, 两人不说话。 他莫名其妙一番话砸下来,砸得她头昏脑涨, 他不肯告诉她原因,她也懒得问, 自己一顿胡思乱想,想完之后更气了。 梁厚定是觉得她不够端庄沉稳, 当不起太子妃的重任。 将来母仪天下,定会祸害表哥。 下马车的时候,令窈故意重重踩梁厚一脚, 瞪他“谁稀罕做太子妃这个位子不够我瞧的呢臭梁厚臭石头” 梁厚平白无故挨了一脚,暗自吃痛,尚未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少女气冲冲地推开他往府里跑了。 当天夜里便收拾好了行李,准备正式回宫。 郑大老爷被留了下来。作为此次陪同考学的长辈, 郑大老爷已经被赐了宫外屋宅,郑大老爷不愿挪身, 自请继续住在梁府,好方便同梁厚谈论时事文章。 郑府带来的丫鬟全都随令窈一起入宫,这些人原就是当年宫里伺候她的人, 对她忠心不二, 有她们在, 即便回了宫,她在自己的秀凰殿亦能同在碧纱馆一样自在快活。 梁厚将她从东宫接回梁府,又将她从梁府送回宫里。 或许是见她生气,他没有像平时那般长篇大论,而是简洁地叮嘱一句“回宫后,少扮鬼吓人。” 令窈拉长尾音“哦” “夜里莫要贪玩,想出宫玩就同陛下说,若是悄悄出宫,错过宫禁时间,我不会收留你。” 她不耐烦“知道了。” 回了宫,在秀凰殿的第一夜,令窈将梁厚叮嘱她的话说给皇帝听。 “舅舅,你说梁厚是不是很唠叨很烦人” 皇帝道“他向来如此。” 缂丝屏风绣缠枝菊,灯影映出屏风前皇帝朦胧的身形,令窈伸手点了点屏风绣面,唤“舅舅,你为何不坐过来些” 从前舅舅哄她入睡,皆是在榻旁,他会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小声吟唱新词,如今他亦来哄她入睡,却特意命人搬来屏风隔开。 皇帝道“卿卿,你长大了,舅舅不能再将你视作小孩子。” 令窈疑惑“我长大与否,和舅舅远着我有什么干系” 皇帝笑道“做长辈的自该有分寸,分清界限何在,正因为卿卿愿意亲近舅舅,所以舅舅更该注意分寸。夜已深,舅舅稍后便会离开。” 令窈听闻他要走,急忙道“可是我还没睡着。” “那便快些睡。”皇帝转过头,隔着屏风,他在看她,问“闭上眼睛了吗” 令窈睁着一双黑灵灵的眼,侧身枕着手臂,眼帘中月光的冷白与烛光的暖黄糅杂,交汇处拖出皇帝长长的影子。她盯着影子发呆,细声说“闭上了。” 皇帝不信“真的” “真的。” 皇帝起身。 令窈下意识喊“舅舅你去哪” 皇帝坐回去,“不是说闭上眼了吗怎地知道朕要走” 令窈吐吐舌。 露陷了,舅舅好心计。 令窈在榻上翻滚,“闭上眼睛也睡不着,我不管,就是要舅舅陪着。” “舅舅陪你说话罢,兴许说着说着,你就困了。”停顿半晌,皇帝低沉磁性的声音再次响起“卿卿可知,幽州穆家为其嫡长子上书请了旨。” 令窈一怔,从枕边爬起,撑着半边身子,紧张地问“他家请什么旨” 皇帝笑“不是什么大事,今年的春桑耕种礼,穆家想让穆辰良持笤。” 原来是为这个。 还以为是像前世那般强行请旨赐婚。 令窈松口气躺回去,“舅舅准了吗” “准了。” 令窈掐指一算,春桑耕种礼就快到了,穆辰良肯定早就在路上了。 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到她跟前,一口一个“卿妹妹”地唤着。 令窈正发呆,忽然听见皇帝问“卿卿有意穆家长子吗” 令窈差点被口水呛住,“舅舅。” “穆家的折子里,特意提到了你。” “提我作甚” “寻常问好而已,卿卿无需紧张。” 令窈佯装的镇定被皇帝点破,她拽过锦被躲进去,声音含糊不清“舅舅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才刚回来,舅舅就要将我嫁出去吗” 她话说得直白,皇帝也答得直白“只是提一句穆家,卿卿怎地就想到嫁娶之事穆家长子求学临安,与你相处多年,难道舅舅不该问一问他的事吗” 令窈不说话。 她用被子蒙着口鼻,眼神在黑暗里游荡。 良久,她细小的声音似烟缥缈“舅舅,卿卿不想说话了,卿卿要听舅舅唱新词。” 皇帝沉默半刻,轻声唱起缓慢悠长的调子。 唱的是永遇乐,算不上新词,是他年少时别人唱给他听的那首。 令窈沉浸在皇帝的吟唱声,很快忘了穆家的事,仿佛回到儿时,隔了两世的幼年,皇帝将她抱在臂弯里哄睡。 一夜无梦,好眠至天亮。 太子隔日来找令窈,请她去东宫做客舞宴。 舞宴为庆编书所设,由太子亲自主持。舞宴就在十日后,太子幕僚皆在,算是东宫一大要事。 舞宴前夕,太后召见太子,再次施压遴选太子妃的事,太子面上没露神色,转过头就召集幕僚,将自己已选定东宫太子妃的事告知众位幕僚。 “敢问殿下,心仪之人是谁” “孤的表妹,宸阳郡主。” 幕僚们噤声。 汴梁小霸主啊。 虽然大家都不做声,但是心中明白,太子既然已将话抛出来,那就是铁了心要娶。之所以告诉他们,是为了让他们有所准备。 其中一位幕僚冷静理智地分析其中利害“宸阳郡主桀骜不驯,若她做了太子妃,不知会闯下多少祸事。” 太子紧皱眉头,目光阴冷掷过去。 幕僚继续道“但她是陛下宠爱之人,爱屋及乌,娶了她,殿下即可高枕无忧。且她有两榜状元之名在身,论才智,足以当得起太子妃之位。” 太子神情松动,道“孤只是想娶她而已,父皇宠爱她也好,不宠爱也罢,她聪明也好,不聪明也罢,孤不在意。” 幕僚们相对一视。 殿下这是打算行专房之宠啊。 有人出声问“殿下,宸阳郡主愿意吗” 太子有些难为情“正是因为她不愿意,所以孤才来请教你们。” 幕僚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求娶宸阳郡主,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只要殿下狠得下心。” 太子迟疑“什么意思” 那人附过去,在太子耳边悄悄说了句话。 太子脸色一变,斥责“住嘴。” 东宫幕僚皆是受太子重用之人,一两句训斥并不会令他们害怕,舞宴前夕,一颗装着小药丸的瓷罐送进东宫,旁边附一书信,写明用法药丸遇水瞬间即溶,无色无味。 信上又劝凡能达成目的,无论好坏,皆是良谋。 太子手一颤,丢开瓷瓶又拿起来。 至舞宴当日,令窈兴致勃勃,一早便起床挑拣衣裳首饰。 “听说太子表哥将全汴梁最好的舞姬都请来了。”令窈很是激动,“好像还有西域的美人。” 鬓鸦也想去看热闹“定是一番盛况,要么我去替你斟酒” 令窈笑道“表哥说他亲自为我斟酒,有他伺候,谁还用得着你” 鬓鸦撇过脑袋“没良心的。” 令窈笑声似铃,推她一把;“傻瓜,你想看舞,我将人请过来让你看,岂不更好” 鬓鸦捂嘴笑“原来你打得这个主意,是要将殿下请来的舞姬绑回秀凰殿吗好让她们日日为你起舞” 令窈啧一声,“我是文雅之人,你怎能用绑这个字,那叫请。” 恰逢东宫派人来接,令窈伸长脑袋一看,太子亲自来了。 令窈生怕耽误开宴的好时辰,顾不得发髻间钗簪未成双,随随便便一趿鞋,腰间环佩玎珰,向太子而去。 太子目光逡巡,柔声问“表妹午歇才起吗” “并未午歇,兴奋难耐。”令窈扶了扶头上云髻,问“表哥,君子遵礼,应邀而舞乃是之一,若有舞姬邀你,你会起舞吗” 太子想了想,道“旁人邀我,我不会应舞,唯有表妹邀我,我定会起舞。” 令窈眼中满是期待“一言为定。” 前半段路坐马车,后半路太子牵令窈步行。 令窈窥出太子神情有虑,见他脚步迟缓,似乎并不急着前往东宫开宴。 他不急,她急了“表哥,走快些,再慢,天都要黑了。” 太子垂了视线,一言不发,牵她的手力道加大,步伐却更加迟缓。 令窈索性甩开他的手,迫不及待地往东宫的方向奔。 舞宴及时开宴。 宴上丝竹声起,美人环绕,舞姿魅惑,一开场便是激烈的斗舞。舞姬作舞,只为输赢,并不为讨人欢心,有这样一层竞争关系在,令窈看得乐不思蜀。 东宫不但有柔美的舞姬,而且还有绝佳的美酒。 甜甜的果酒尝起来美味极了,令窈喝了一杯又一杯,雪白的肌肤很快泛起酡红,她浑然不觉醉意,赖卧美人膝,咯咯地同人笑着,玩得开心极了。 太子坐于正席,面色板正,神色郁结,踟蹰未定。 全场的人都在笑,就只他不笑。 令窈看不过去,举杯来至太子跟前,她喝醉了酒,娇软的声音里皆是醉意“表哥,喝酒。” 太子就着她的手抿一口。 令窈收回太子喝了一半的酒,抬手一挥,就算起舞了,醉醺醺指着太子说“表哥,该你了。” 太子扶住她,随乐翩然起舞,宽大的袖摆里另一只手指间捏了颗药丸。 她的酒近在咫尺,她的人也近在咫尺。 太子的袖袍在半空中起起伏伏,太子的舞姿端庄雅重,古人的君子之礼与风流潇洒皆在他眼波流转间,令窈笑着感慨“表哥,你舞得真好看。” 琵琶声停,太子止住动作。 满是花瓣与酒渍的玉砖间,一颗毫不起眼的药丸自谁的袖袍滚落。 太子侧眸,抬靴踩上去,不动声色将其碾碎。 他可以不择手段,但不该是对这件事这个人。他做不到。 太子眉眼间恢复从前的坦荡“你若喜欢,我再舞一曲。” 话音刚落,殿前传来一阵喧闹。 有谁闯了进来。 众人循声望去,殿门口一红衣少年风尘仆仆而来,身影如一座山,立在正前方,他乌亮的眸子黑沉如墨,定在正在起舞的东宫主人以及他手边的少女 “幽州穆辰良,赴宴来迟,望殿下海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2章第 102 章 令窈已经喝醉, 眼前模糊得很, 耳边嗡嗡作响,她歪在太子怀中, 压根就不在意迟来的客人究竟是谁。 “表哥,你怎么不跳了”她娇娇催促。 太子没回应, 目光定在前方穆辰良身上。 他怎会出现在此 太子正疑惑,穆辰良身后有人跟随而来。 是穆氏一族的几位将军。 殿外有内侍匆忙奔进来, 附在太子耳畔低语“殿下,陛下有命, 穆家长子远道而来,请殿下务必招待好他。” 太子皱眉,视线掠过穆辰良左右而立的将军们。 这几位皆有军功在身, 在军中威望甚高,此时齐齐出现在汴梁,应该是为了护送穆辰良。 春耕礼向来是由皇帝与世家共同持笤,世家以穆家为首,这些年都是由穆大老爷持笤, 今年换了穆辰良,可见穆家对穆辰良的打算。 穆家长子已长大成人, 穆家是想借春耕礼向天下人宣示世家权势的更迭从此以后,穆家将以穆辰良马首是瞻。 太子薄唇紧抿,将怀中少女交给宫人, 令窈不解, 一把抓住太子衣袖“表哥, 你去哪,不跳舞给卿卿看了吗” 太子含笑低哄“表妹乖,待我招待完新来的客人,再来陪你。” 令窈趴在宫人肩膀上,醉眼微醺“嗯。” 太子谦和有礼,亲自将穆辰良和穆家几位将军迎至席座上,见他们衣袍沾着尘土,立马让人去备干净衣袍。 “舞宴彻夜奏乐,几位不如先去沐浴更衣” 将军们没动,看向穆辰良。 穆辰良“太子殿下一番好意,我们怎能推阻叔伯们快些去罢。” 将军们这才起身,随内侍而去。 太子看向席座上的穆辰良。 两人四目相对。 太子眉眼簇笑,客气疏离“穆郎不一起去吗” 穆辰良“不了。” 他迫不及待看向太子席座旁的位子,少女趴在案上,漂亮白净的面庞全是晕红醉意,一双手枕着下巴,正闭眼聆听丝竹乐声。 宴席热闹,她甚至对他的到来毫无察觉。 穆辰良情不自禁往前,被太子拦住。 穆辰良仍记着上次太子给他送美人的事“此次来东宫,实在唐突,父亲让我带了礼物给殿下,望殿下莫要嫌弃。” 言毕,他让左右随从将人带上来。十几个美人,不多不少,正好与太子上次送去的人数相同。 人并非是穆大老爷备的,不过是穆辰良借穆大老爷的名头,迫使太子不得不收下。 太子送的,穆府收了,穆家送的,太子自然也得收。 穆辰良言笑晏晏“难道幽州的美人,入不了殿下的眼吗” 太子眉头微蹙,只瞬间的功夫,恢复如常“怎会幽州美人婀娜多姿,就连父皇曾与孤提起过,要纳几个幽州美人,此番穆大相公送来美人,孤先替父皇谢过穆大相公。” 说罢,太子吩咐内侍“来人,好生替她们梳妆,今夜便领进宫里。” 穆辰良笑着不说话。 好一个太子殿下,竟连自己的老子都坑。 太子转身回自己的坐席,走了几步,身边有人影跟着。 太子“穆郎” 穆辰良“殿下安排的席座虽好,但离青铜编钟太近,有些吵耳朵。” 太子只得说“是孤思虑不周。” 不等太子重新安排席座,穆辰良指向一个地方“殿下,我要坐那。” 太子看去,穆辰良想落座的地方,是令窈身侧。 殿内的席座布局,东宫主位在正前方,主位旁边另设一座,能紧挨太子坐的,也就只有令窈一人。如今又多了一位。 参宴的东宫幕僚们权当没看见。 穆家长子背后代表的是什么,众人心知肚明。只要他想坐的不是东宫主位,一个侧位席座,坐就坐了,没什么大不了。 令窈伏在案上,一边听曲子,一边由宫人喂她紫葡萄。 忽然左手边有热气贴近,谁挨了她的臂膀同她说话“你睁开眼看看我是谁。” 令窈不理会“管你是谁。” 少年俊眼修眉,面上顾盼生辉,重逢的欢喜隐在上扬的唇角边,他小心翼翼低到她耳边,嗅得她满身香甜酒气“喝得这样醉,连眼都睁不开,难怪不肯看看我是谁。” 令窈慵懒推开说话的人,嫌这人聒噪,将脑袋转向右边,张开嘴“啊”让宫人快喂葡萄。 一颗冰凉的紫葡萄递进她唇里,她右边亦有人靠近,太子的声音响起“表妹,我来喂你。” 穆辰良一怔,立刻沉下脸。 “我来。” 太子挥开穆辰良的手,抬眸睨他“不必劳烦穆郎。” 穆辰良长睫阴翳,面色愠怒。 “表哥,表哥”令窈听出太子的声音,嘴里不住地唤。 太子笑了笑,挨她坐下,一双手揽住她的后背,有意让她躺过去。令窈自然而然地伏过去,半边身子醉卧太子膝上。 令窈眼睛仍闭着,懒懒地发牢骚“表哥,酒喝完了,我让她们去拿酒,她们竟然不肯去。” 太子爱怜地捏捏她吹弹可破的脸蛋“你不胜酒力,是我吩咐她们不准再给你酒喝。” 令窈撅嘴,脑袋往太子怀里撞,不高兴地说“来了舞宴不喝酒作甚” “跳舞,赏乐,吃肉。” 她嗤嗤笑,说起醉话“我若跳舞给表哥看,表哥给我酒喝,可好” 太子哪能不应“好。” 令窈摇摇晃晃从太子怀里起身,踌躇满志地起舞,才一挥袖,动作停在半空该怎么跳来着 孟铎没教过她跳舞,前世学的舞,又因疏于练习,早就忘得一干二净。除了应对交际必要的合袖舞外,其他她一概不记得了。 令窈正准备耍赖,随意挥动宽袖转几圈,忽地腰间垂苏璎珞珠串被人一拽,她跌进一人怀抱,这人的声音低沉含怒,瓮声瓮气地掷向她“你不是不会跳舞吗” 令窈定睛一瞧,少年硬朗俊气的轮廓映入眼帘,这下她瞧清楚了,也认出了他。 “你怎地在这”她自问自答,笑道“我知道了” 后半句轻得很,她同他说悄悄话“你不是真的穆辰良,你是假的。” 穆辰良紧紧凝视她“对,我是假的。” 令窈软了腰肢,靠在他掌心,抬手戳着他的鼻子说“你当真是阴魂不散,你瞧我没梦见你,所以就趁我喝醉的时候化作幻象跑出来,坏透了。” 穆辰良默不作声。 此时太子也走了过来,有意将穆辰良从令窈身边隔开“表妹,一人独舞无趣,我陪你一块。” 穆辰良搂住令窈不放,话对着太子“殿下金尊玉贵怎能起舞,还是我来罢。” 太子置之不理。 殿内丝竹声靡靡,舞姬们激烈而欢快的舞蹈渐渐停下来,纵情享乐的众人也缓缓收住笑声。 殿前热闹的景象不再,只剩三人翩翩成舞。 算是舞,也不算是舞,更像是争斗。 太子殿下与穆家长子围着宸阳郡主,两人舞得各有春秋,皆是世人崇尚的君子仪态。宸阳郡主夹在中间,一会被这个拽到手边,一会被那个揽至身侧,衣袍蹭擦,耳鬓厮磨。 饶是再笨拙的人也能看出来,两人是为宸阳郡主争风吃醋呢。 令窈晕头转向,发了一通汗,身上黏腻得很“不跳了。” 太子停下,为令窈擦拭额间汗珠“是想回去喝酒吗” 不等令窈回答,穆辰良一把将她横腰抱起来。 太子愣住,旋即呵道“穆郎,不得放肆。” “我在郑府寄住多年,本就与卿妹妹亲密有加,谈何放肆一说”穆辰良抱着令窈往外去“她喝得太醉,我带她去外面吹吹风解解酒意。” 太子刚要上前,被人拦住,东宫最得力的幕僚低声劝道“殿下难道是要与穆家翻脸吗” 太子一怔。 正逢穆家的将军们更衣归来,与穆辰良迎面撞上。将军们笑道“公子要去哪不陪我们喝酒了吗” “我带卿妹妹去外面坐坐。” “这位就是公子常挂在嘴边的宸阳郡主吗咦,怎地不说话,将脸埋起来作甚” 幕僚同太子道“殿下,慎重。” 太子犹豫,回过神时,视野中已无穆辰良与令窈的身影。 殿外。 穆辰良脚下生风,走了不知多久,再也听不见丝竹声,他才停住。 少女已经不再闹腾,她仍埋在他怀里,双手环绕攥拳捶他后背的动作缓下来,改为揪住他衣袍,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穆辰良闷声“不知道。” 他心里烦得很。 从他迈进殿内,令窈就没正眼瞧过他一眼,反而和太子说说笑笑,甚至为太子起舞。对于她与太子的亲昵之举,他已忍耐多时,实在忍无可忍,所以才夺了她跑出来。 他不怕太子怪罪,他千里迢迢而来,若连自己心爱的姑娘都不能争取,那他还来汴梁作甚 来之前,他已告知父亲,他有了想娶的女子。 父亲让他做好准备接手穆家的基业,让他接替他的位子,他已答应父亲,不再吊儿郎当闲散度日。成家和立业,他都要。 “你身上好腥的泥土味,快放我下来。”风一吹,令窈捂了鼻子,开始挣扎。 穆辰良环顾四周,见前方有台阶,轻轻将她放在玉阶上。 夜色迷离,两人坐在汉白玉石筑就的台阶上,头上是迢迢星河。碎了一地的玻璃星子,镶满透黑的夜幕,密密麻麻,又闪又亮。 令窈往旁看,见他解衣襟,忙地骂道“混账,流氓。” 穆辰良任由她骂,不紧不慢褪去外衣“不是嫌我身上沾了泥土吗,我脱了这层外衣,你就闻不到了,不信你闻闻。” 令窈半信半疑贴过去,尚未来及嗅一嗅,后脑勺被扣住。 穆辰良抱紧她,笑意缱绻,乌溜溜的黑眸盯着她看“反正我是假的,臭死你算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3章第 103 章 令窈挣扎, “放开我, 快放开我。” 穆辰良笑声响亮,一双手将她紧紧桎梏“不放, 我既臭了你,你也来臭臭我。” 令窈停下, 嗅自己的衣袖“我臭吗” 她在意得很,嗅了这边衣袖又嗅那边衣袖, 还要扯开衣襟嗅,穆辰良及时止住她。 她喝了酒又跳了舞, 鬓边香汗涔涔,眼下酡红两团,颜色万般好, 像沾了薄薄的胭脂。他用额头蹭蹭她,爱若珍宝般同她说“你身上好闻得很,再没有比你更香的人了。” 她哼一声,迷离着一双黑灵灵的眼嗔他“我臭也好,香也好, 反正不给你闻。” 穆辰良一怔,将她抱得更紧, 问“不给我闻,给你的太子表哥闻吗” 她憨憨地醉笑“不告诉你。” 穆辰良将头低下去,埋进她的脖颈间, 赌气般狠狠嗅着, 像狗一样, 贪恋又凶狠。 她推他“你这个假穆辰良,你欺负我,我要告诉穆辰良,让他教训你” 他知她喝醉了酒意识不清明,说出的话连她自己都未必知道是什么意思,可他就是忍不住高兴,高兴她被人欺负了,第一想到的是他。 穆辰良不动声色问“穆辰良是谁,他何德何能教训我” 令窈嘟嚷“他是穆家长子,连我舅舅都要忌惮他家,他最是霸道的一个人,若叫他知道你欺负我,他定会杀了你。” “他能为你杀人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 穆辰良迫不及待“是什么” 令窈双唇微张,吐不出字,开始打嗝。 她打起嗝来,身体一顿一顿,难受至极。 穆辰良见状,为她拍后背,自问自答,声音轻得很,“你是他心上人。” 令窈倦懒歪在他心口处,有气无力地打着嗝,夸下海口“我我是天下人的心上人,没谁不爱我。” 穆辰良笑出声“是,没谁不爱你。” 他安抚她的动作笨拙而青涩,她渐渐缓过来,又有了力气折腾,趁他不备,捏住他的脸搓揉,眉眼得意,仿佛旗开得胜。 穆辰良脸都被捏红,仍然一动不动,任由她作践。 星河璀璨,夜色迷人眼。 少女朱唇榴齿,云髻峨峨,一颦一笑,眼波娇媚。 她嫌他不反抗没意思“你怎地不挣扎” 他目光深深凝视她“早就被你拿捏住了,挣扎又有何用” “呀,你脸都被我掐肿。”她松开手,贴过去“你莫要这样看着我,可怜兮兮的,我让你掐回来就是了。” 说罢,她仰起脸,一副就义的悲壮神情,央他“轻些。” 穆辰良抬手。 令窈闭紧眼。 半晌。 有滚烫的唇落在她耳边,道“让我亲亲,可好” 从前偷亲过她面颊,那滋味有多好,他记忆犹新。 如今她醉得不省人事,他正好趁势吻吻她的唇。那一点子红润,勾人魂魄,他早就想尝尝。 他做事从不考虑后果,唯独对她,患得患失,连偷亲的事,干过一次,就不敢再干第二次。 巴巴地来问,盼她同意,好让他光明正大吻她。 却是不能了。 令窈鼓起腮帮子,摇头“不好。” 穆辰良喉头一耸,目光掠过少女朱红的唇瓣。 他指尖掐进肉里,告诫自己不得轻举妄动,硬生生将强吻她的意图压下去,退而求其次“那你为我跳支舞。” 令窈默声,她才不要出糗呢。 穆辰良执起她手,问“你肯为太子跳舞,为何不肯为我跳舞” 令窈随口应付“因为他是我表哥。” “我也是你表哥。” “你算哪门子表哥。”令窈嘲笑穆辰良,“即便你做了我表哥,我也不会唤你表哥。” “那我做你夫君。”穆辰良语气严肃,沉重的喘息声贴至她面上,“卿妹妹,我已经和父亲说好,只要你肯同意,穆家会向陛下求亲,无论你要什么,哪怕要穆家的军权和三千门客做聘礼,我也会拿来送你。” 少女愣愣发呆。 他以为她被醉意困住,无心听他说话,自嘲一番后,准备抱她回去歇息。 才一起身,怀中少女低喃出声“我不要你做我夫君。” 穆辰良怔住“卿妹妹” 她眼中有泪,害怕地望着他“穆辰良,你做了我夫君会害我。” 穆辰良身形一僵,既委屈又悲愤“我怎会害你,我便是杀了我自己,也断不会害你。” 她不听,发起酒疯,趴在他怀里捶打他,甚至掐他脖子“穆辰良,我也要弄断你的腿,将你关起来,让你日日受他人的羞辱。” 她的话太过匪夷所思,他以为她做了与他有关的噩梦,将梦里的事混淆,所以才会冲他发火。 他一边抱她往回走,一边低哄“若你肯嫁我,便是弄断我的腿,我也愿意的。”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口,她面上更伤心了,骂他“没出息,软骨头,你该狠心待我,强取豪夺让我恨你才是。” 穆辰良笑道“强取豪夺,倒是个好法子。” 反正皇帝畏惧他家的权势,若真要强逼,未必不行。 穆辰良慢下脚步,将她抵在雕柱上,戏谑地问“怎么强取豪夺,你教教我。” 她没回应。 一看,原来是乏了,闭了眼鼻息哼哼。 穆辰良叹气,动作越发轻柔,抱了她继续往前。 走出没多久,迎面碰上宫里寻人的内侍。 内侍是皇帝派来的,太子与穆辰良在东宫较劲的事已经传到皇帝耳中。 内侍“陛下说,穆郎赶路辛苦,还是早些歇憩罢。” 四五个宫女上前,作势就要将令窈从穆辰良怀中接走。 穆辰良往后退半步,戒备地问“我怎知你们是不是陛下身边的宫人我亲自送她回去。” 内侍不敢与他起冲突,思前想后,只得为他引路。 到了秀凰殿,殿门口站着一人。 宫人跪下去行礼。 穆辰良一怔,怀里抱着令窈,艰难地行揖礼“陛下。” 皇帝上前“多年未见,辰良长大了,长成了翩翩俊俏郎君。” 穆辰良笑道“陛下英姿依旧,无论何时,都令辰良心生敬仰。” 短暂的寒暄过后,皇帝看向穆辰良怀里的令窈,伸出手“卿卿调皮,累你照顾了。” 穆辰良犹豫,没有及时将人递出去。他垂目望着令窈,恋恋不舍“卿妹妹懂事乖巧,是我自作主张,非要让她陪我散心。” 皇帝笑了笑,强硬将人抱过去。 穆辰良大着胆子追过去。 皇帝将令窈放回榻上,命人为她洗漱更衣,满殿的宫人轻手轻脚,来来往往,小心伺候。 确认令窈安稳睡下后,皇帝悄悄退出去,刚从珠帘后迈出,视野中有人踮脚伸长脖子往这边探。 皇帝咳了声,自穆辰良身边走过,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跟上。 穆辰良出神,眼睛仍盯着殿后珠帘。 “怎地还不走难道你想宿在秀凰殿” 穆辰良受宠若惊“可以吗” 皇帝气笑“当然不可以。” 忽然殿后传来一阵喧闹的动静,是令窈发了梦魇,宫人正在安抚。 穆辰良大步就要往里去“卿妹妹,卿妹妹” 皇帝拦住他,君王的威仪压下来,一言不发,却足以令人知难而退。 皇帝缓声道“贵族男女间情窦初开,出格的事没少做,朕知道这几年你与卿卿两小无猜,同吃同住,在临安时尚且如此,更何况在民风开放的汴梁。可是” 皇帝冷瞥,声线凛冽“朕决不允许有人趁机轻薄朕的卿卿,她可以做出格的事,但别人不可以对她做出格的事,明白吗” 最后三字意味深长,帝王深不可测的杀意显出来,半是威胁半是劝诫。穆辰良心头一咯噔,忽地想起穆大老爷的交待“圣上是个疯子,轻易不要招惹他。” 穆辰良点头“明白。” 皇帝薄唇噙笑,拍拍他肩头“难为你一下马就奔去见卿卿,卿卿有你这个友人作陪,是她的福气。” 穆辰良低声道“能陪在卿妹妹左右,是辰良的福气。” “既知道是福气,就该守好分寸,莫要将福气变成晦气。” 穆辰良抿抿嘴,有些委屈,不敢回嘴。 皇帝“夜色已深,朕为你备了府宅,快些出宫罢。” 穆辰良应下“是。” 穆家几位将军已从东宫离开,在宫门处等候,见到穆辰良,纷纷迎上去。 其中一位最为年长的将军问“大相公说过,此行不单单是为护送公子持笤,更是为了公子的婚事,今日公子既已见到宸阳郡主,打算什么时候向陛下求亲” 穆辰良眉头紧蹙,沉思半晌,道“之后再说。” “公子忧心陛下不肯赐婚” 穆辰良不说话。 其他几位将军笑了笑,又有人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们穆氏乃是名门大姓,几百年来皇帝流水地换,穆家门第固若金汤,天下人抢破头都想与幽州穆家沾亲,此次若不是公子心有所属,穆家未必瞧得上他皇家的贵女。” 话是实话,但穆辰良不爱听。 什么门第,什么世家,比不得他心爱的姑娘最尊贵。 他出声呵斥“天子脚下,怎能口出妄言” 将军们噤声。 素日公子最是百无忌禁的一个人,怎地一说起婚事,就跟刺猬一样 穆辰良闷头往外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4章第 104 章 春桑耕种礼在即, 一年一次的大事, 宫内宫外忙得不可开交。 令窈一人无所事事。 皇帝与梁厚忙得很,郑大老爷整日跟在梁厚后面转, 也无瑕入宫伴她。太子准备春桑礼,她不敢去打扰。本想像从前那样在宫内吓吓人, 结果各宫大门紧闭,谁也不敢来招惹她。就连太后都关起门来, 免去晨昏定省。 令窈憋着看了几天书,实在受不了, 扔了书,在榻上打滚冲空气大呼“好无趣啊” 宫人提议“要么传穆公子入宫” 令窈低了声“才不要。” 那日东宫酒醉时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她记得清清楚楚,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觉得羞耻。 竟被穆辰良抱着出了东宫,真是丢死人了。 抱了搂了也就罢了,还与他互相说了许多糊涂话,光是想一想都觉得难为情, 更何况穆辰良还说了要拿穆家三千门客和军权求娶她的话。 若是见了面,他誓必又要说求娶的事。 她不要听。 恰逢蒋贵妃所出的新霜公主约令窈去游湖, 令窈便应下了。 天大地大,不如玩乐。 令窈本以为此次游湖是吃吃喝喝兼垂钓,不成想, 竟撞上一场花间会。 春日好风光, 满汴梁的年轻贵族男女皆在湖上泛舟寻青。 新霜年纪小, 听风就是雨,将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话拿出来问令窈“表姐,你与穆公子是怎么回事” 令窈正为穆辰良的事烦心,此时听新霜问这话,自然不愿意回答,揉一把新霜肥嘟嘟的脸,说“谁叫你来问的,是你母妃还是别人” 新霜年龄虽小,但从小长在深宫中,对宫里的事耳濡目染,自然明白令窈是惹不得的,忙地解释“表姐莫生气,不是母妃让我问话,是我自己好奇,以后再也不问了。” 令窈见新霜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稚气的面庞正经严肃,仿佛生怕她会怪罪她,不由觉得好笑,拿果子喂她,像宽慰一只小奶猫那样将她摁在怀里怜爱。 “小新霜,你是不是怕我” 新霜吃着果子,眨着大眼睛,嘴里说话含糊不清“有些怕,但不是特别怕。” “我又不是鬼,有什么好怕的”令窈将自己一张花容月貌脸贴过去,逗她“就算表姐是鬼,你见过这么美的鬼吗” 新霜咧嘴嗤嗤笑“那倒也是。” 她见令窈待她亲昵,大着胆子又问“表姐,太子哥哥和穆家公子,你更喜欢谁” 令窈抱住她“我更喜欢小新霜。” 两人正在船内打闹,忽地听见隔壁船有人喊“新霜,是你吗” 令窈放开新霜,随她一块走出去,瞧见旁边船只几人珠翠宝髻,是之前见过的蒋三姑娘和宋家姑侄。 蒋三姑娘朝新霜招手“你来游湖,也不叫上我。” 话刚说完,瞧见新霜身旁的令窈,白净如玉的脸蛋,细长柔美的身段,在粼粼水光的映衬下,美得发光,轻飘飘往那一站,很难让人不注意到她。 蒋三姑娘一愣,旋即笑道“原来是有了新表姐,难怪不要我这个旧人作陪了。” 与蒋三姑娘的话里带刺不同,宋氏姑侄的问安谦卑有礼“见过宸阳郡主,新霜公主。” 令窈点点头,就算回应了,命人展开躺椅,拿来暖茶姜饼,拉新霜一起躺下,在船头悠闲晒太阳。 蒋三姑娘见新霜围着令窈转,有些气不过,还要再开口刺两句,被人拉住。 宋清影好心相劝“三姑娘,前几天刘美人的下场,你不会不清楚。” 蒋三姑娘一愣。 新晋的刘美人圣眷正浓,只因那日在御前拿令窈说了几句玩笑话,圣上当面没说什么,事后却将刘美人打入了冷宫。 蒋三姑娘虽有些畏惧,但她作威作福惯了,为逞口舌之快,丝毫不在意后果。 反正是在宫外,又不是宫内,只要她不点名点姓,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宋姐姐,最近汴梁有一奇闻,不知你可听过没有” 宋清影直觉她要作妖,没有搭理,径直走开。 蒋三姑娘不肯罢休,又拽了宋花茗,道“花茗,你要不要听奇闻” 宋花茗点头“要。” 两艘船挨得近,蒋三姑娘嗓门大,新霜被吸引了注意力,抬头问“什么奇闻,我也要听。” 蒋三姑娘“汴梁来了只狐狸精,这只狐狸精生得美貌动人,专门勾引男人,最爱看人为她争风吃醋,就在前些天,两位贵不可言的男子受她所惑,险些人前失态。” 宋花茗和新霜敛神默声。 任她们再蠢,也听得出,蒋三姑娘意有所指。两位贵不可言的男子,可不就是说太子殿下与穆家公子吗两人在东宫起舞争夺的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蒋三姑娘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暗骂令窈是狐狸精。 蒋三姑娘“欸,你们怎么了,作甚丧着脸,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吗” 新霜劝“蒋表姐,莫要再说了。” 蒋三姑娘“我说的是奇闻,又不是指谁,为何不让我说” 新霜欲言又止,忽地令窈娇慵的声音响起“新霜,莫要阻拦你蒋表姐,让她继续说。” 新霜心头一紧,伏到令窈身边“表姐,都是胡话,不如不听。” “胡话才好听。”令窈睁开眼,看向蒋三姑娘,笑道“怎么不继续说了我正听得上劲呢,那只狐狸精还做了些什么,蒋三姑娘快些说来听听。” 蒋三姑娘咽了咽,被令窈不怒自威的气势震住,她明明脸上含着笑,却让人觉得后背发寒,这种感觉,只在宫中觐见圣上时才有过。 蒋三姑娘吞吞吐吐“都是些狐媚之事,不说也罢。” “狐媚”令窈轻笑出声,懒洋洋从躺椅站起来,她扬起细长的脖颈,缓缓摘下鬓间的粉白缠枝玉发梳,往湖里一扔“哪位公子替我捞捞发梳” 四周皆是贵族男女们的船只,早在令窈露面时便已注意她。 名动天下的宸阳郡主,有名士之才,又有倾国之貌,即便她往死里造作,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自令窈回汴梁那日起,满汴梁的贵族男子蠢蠢欲动,皆想一搏她的青睐,此刻机会在眼前,他们怎会错过 一个皆一个的贵族男子从船里纵身跃下跳进湖里,争先恐后在湖中捞玉梳。 “我捞到了” “拿来,玉梳是我的” “明明是我先看到的,玉梳是我的” 一时间湖里几十个男子纠缠打架,船上的女子们目瞪口呆。 令窈扶扶云髻,笑靥娇艳,冲蒋三姑娘说“瞧,这才称得上狐媚。” 蒋三姑娘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泛舟的兴致没了,令窈让人停靠岸边,不顾身后的呼唤,头也不回地走了。 新霜跺脚,对蒋三姑娘喊“都怪你你作甚要惹卿卿表姐,此事传到父皇耳里,我绝不会让母妃为你求情。” 蒋三姑娘后怕起来,忙地往船舱里躲。 宋花茗看直了眼,还没从令窈丢玉梳的媚态中回过神,怔怔对宋清影说“莫说是男子,连我都要心动,祖姑母竟然不喜欢她。” 宋清影没有回应,若有所思望着令窈离去的身影,自言自语“因为她洒脱肆意,所以他才格外喜欢她吗若我也是如此,他会不会多看我一眼” 宋花茗以为自己听错“小姑姑” 宋清影匆忙掩了神色。 街道上,一辆奢华的宝盖马车朝皇宫的方向平稳驶去。 令窈坐在马车里,百无聊赖地趴在木窗边往外瞧。绫帘松松垮垮地掀起,落在她头上,远远看去,就只有一颗脑袋露在外面,当然了,是一颗漂亮的脑袋。 街上熙熙攘攘,赶集的人急着出城,与平日不同,今日路上的官兵格外多,一队接一队,仿佛在搜寻什么人。 是在抓逃犯吗 令窈没放在心上,犹豫等会回了宫该做什么事打发时间。 是让东宫的舞姬排舞给她看,还是让宫人陪她捉迷藏 令窈叹气,这两件事都做腻了,不如先不回宫,多在外面逛逛。 令窈让人调转马头,准备去看看出宫探亲的鬓鸦,顺便去梁府坐坐。 鬓鸦家里人住的地方不在闹市,马车驶入拐道处,有谁披黑袍匆忙而出,神色焦急,似乎在躲避什么。 令窈趴在车窗上,眼帘晃过那人的身影,只是一个背影,但她却立刻想到一人。 令窈让人停住马车,试探大喊“站住” 那人下意识回过头。 两人四目相对。 令窈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先生,真是你。” 孟铎皱眉,显然没想到会在此处巧遇她。 令窈高兴地奔过去,冲进他怀里将他抱住,笑问“先生,你是来找我的吗” 不等孟铎回应,远处传来吵闹的脚步声,像是官兵行进的步伐。 孟铎一怔。 因着令窈突然冲出来拦住他,如今他已无路可逃。 令窈窥出他的不对劲,问“先生,怎么了” 孟铎当机立断“我不能被人看见。” 令窈机敏地反应过来,他定遇到祸事了。 她没有任何犹豫,立马将孟铎带入马车。才刚一上马车,便有官兵来相问“羽林军办事,车里的人速速下来,我们要搜马车。” 今日带出来的宫人皆是令窈身边多年的心腹,连御马的马夫也是秀凰殿宫人,自然与令窈一条心,此时见羽林军来势汹汹,宫人不慌不乱,挡住车门“不准上前车里坐的是贵人,由不得你们胡来。” 羽林军一怔,为首的怒道“管他是谁,若是敢阻拦羽林军办事,一律杀无赦” 令窈掀开车帘一角,双眸微眯“好一个杀无赦。” 羽林军首领望见是她,吓一跳,忙地行礼“下官不知郡主在马车里,下官罪该万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5章第 105 章 令窈神情淡然, 扫了眼前方戒备森严的羽林军, 不动声色问“城中发生了什么事吗” 羽林军首领面色为难,道“郡主放心, 一切安然无事。” 令窈皱眉“既然无事,何必搜城” “例行巡逻。” 令窈一听就知道是谎话, 羽林军隶属皇宫护卫,即便要巡逻, 也该是护城营的官兵来做,何时需要羽林军全城巡逻 羽林军首领生怕令窈继续问下去, 圣上有命,此次抓捕不得张扬泄露,就连太子都不知情, 换做他人来问,他还能糊弄过去,偏偏遇到宸阳郡主。郡主是圣上捧在心尖上的宠儿,若是她揪住此事不放,他是说还是不说呢 羽林军首领当机立断, 决定撤离。离开前,为讨好令窈, 他自作主张调了一小队护送令窈回宫。 “春桑耕种在即,一切小心为上,下官还有要事, 先行告退。” “大人”不等令窈开口, 人已经走了。 令窈扫视围在马车四周的羽林军队伍, 欲言又止。想要让他们走开,又怕露出端倪,为保孟铎安然无恙,她只得暂时按兵不动。 放下车帘,令窈回头去看,正好对上孟铎的视线。 方才遇见他时,他面色匆忙,如今已恢复如常,仍是一派清风朗月的模样,丝毫窥不出半分狼狈之处。 临危不惧,说得大抵就是他就这样。 令窈压低声音,悄声问“先生,到底发生何事你为何会被羽林军追捕” 孟铎盯着她,一双黑眸深不可测,似乎在权衡什么。半晌的沉默后,他缓声道“我之所以会被羽林军追捕,无关其他,只因我姓孟。” 令窈心头一紧,脑海里掠过一件事,难道 孟铎继续道“自前日起,陛下下命逮捕城中所有姓孟的人,难道你不知道吗” 令窈屏住呼吸,低下脑袋,不敢直视孟铎的目光。 舅舅下命抓捕孟姓人的事,她确实不知道。可,这件事却是因她而起。 自那日在东宫遇见穆辰良,她又想到前世的事。从前她在临安醉生梦死,加上前世对舅舅将她“抛弃”在临安的事耿耿于怀,自以为可以不顾舅舅的江山,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来越不安,难道真要看着舅舅被人夺了江山吗 逆天改命的事,即便做不到,也要试一试。 舅舅不是个好皇帝那又如何,他是她舅舅。孟铎的教导,让她明白一件事自古以来,权力之争无关百姓。百姓关心的,是住得好吃得饱,是年年岁岁有余粮,谁做皇帝都一样。 她长大了,又考取了两榜榜首,才智不输朝堂之人,只要舅舅需要她,她愿意为舅舅赴汤蹈火。 原先心中尚有犹豫,这次入汴梁见了舅舅,她更加坚定心中所想。 第一步,就是让舅舅对前世娶了她灵位的那个男人有所防范。 这话只能当面告诉舅舅,不能书信,拖到现在才说给舅舅听,然而直接说出口,舅舅定会以为她胡言乱语,所以她委婉借梦话告诉舅舅,她做了一个噩梦,梦里别人做了皇帝。至于郑嘉和与穆辰良跟随孟姓男子左右的事,她自私地选择遮掩,没敢和舅舅说。 擒贼先擒王,那个孟姓男子,反正她不认识他,即使他要娶她那又如何,这份深情未必是真,她哪能为一份分不清真假的痴情背叛真心疼爱她的舅舅 “舅舅,你要当心。” 除了一个孟姓,以及一句当心,她再没有别的话能说。同舅舅撒娇的时候,她悔恨前世没能再多撑一会,睁眼看一眼那位孟姓男子的相貌也好,若是看到了相貌,也就不必大海捞针了。 当时舅舅面上没有显露什么,笑着安抚她,说“卿卿多虑了。” 她以为舅舅没有将她的话当真,还烦恼该如何暗示舅舅重视起来,没想到,舅舅转头就让人满城抓捕孟姓之人。 “听闻清河孟家的人,又一次遭到圣上厌弃,从前的赦命全都收回。” 孟铎的声音冷不丁砸下来,令窈游离的神思被拉过来,听闻他说这一句,又羞又愧,小声问“舅舅又开杀戒了吗” 孟铎“暂时没有。” 令窈松口气,外面的事她没有太过关心,以至于舅舅让人抓捕的事,她今天才知道,看来以后要随时向梁厚打探消息,若他不肯,再不济还有太子和穆辰良,他们中总有人愿意为她做探子。 “兴许是为了春桑耕种礼,所以舅舅才让人提防前朝的皇室。”令窈随口找了个理由,宽慰孟铎“还好先生不是清河孟家的人,待风头过去” 话未完,孟铎道“如今满城的孟姓之人,皆被视作刺客,即便我不是清河孟家的人,依然会被打做乱臣贼子。” “你是我老师,待我向舅舅说明一切,舅舅定不会” “不必。”孟铎沉吟,眸底闪过一抹冷肃“还有其他人在追杀我。” 令窈心惊“是谁” “我自己的事,无需连累你。” 令窈黛眉轻蹙,抓住孟铎衣袖“原来先生将我视作外人。” 她一句话说完,心里泛起苦涩,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只是鼓着眼睛瞪他,不等他张嘴,她可怜巴巴地说“不准你将我视作外人。” 默声顷刻,孟铎沉声“我没有。” 令窈自知不该在这时耍小孩子脾性,可她就是忍不住。在旁人面前还好,可是在孟铎面前,他越是正经,她就越想做小孩子闹他。 也不知道何时生出的坏习惯,已经改不掉,她也没想过要改。 令窈挨近“既然没有将我视作外人,那就让我帮先生,先生不肯告诉我其他事,我不问便是。” “好。”孟铎如玉瓷般的面容微微松动,道“我需要一个藏身之处。”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带先生入宫。”她抛出稚气的话,声音虽轻,字字真诚“有我在先生身边,无人能伤先生。” “宫里皆是内侍与宫女,你如何藏得住我” “我自有打算。”令窈笑脸盈盈,“先生信我便是。”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自宫门而入,羽林军停在宫门处,目送马车而去。马车飒飒往前,在后宫畅行无阻,最终停在秀凰殿前。 令窈领着宫人入殿,身后四个宫人中,一人身形略长,戴着令窈的帷帽,披着令窈的纱衣。 一进殿,令窈禀退左右,留下个子最高的那个宫人伺候左右。 待其他人消失,令窈兴奋地拉住孟铎往里而去“先生,你瞧,这就是我住的宫殿。” 孟铎摘掉帷帽,褪掉纱衣。 令窈见状,忙地将纱衣拣起,重新替他披上,将他带到铜镜前坐下“先生,这阵子你就住在我这里吧。” 她双手叉腰,眼睛亮晶晶,盯着他的眼神泛起异样光彩。 孟铎心中闪过不祥的预感。 令窈“我殿里没有内侍只有宫女,所以先生只能做宫女打扮,既要做戏就要做全套,我现在就替先生梳妆。” 孟铎身形一僵,语气无奈“敢情你早就打定主意,让我日夜扮作宫女” 令窈笑得开心“先生是美人,男装女装皆宜。” “不要。” 令窈已经上手,摘了他的玉冠,柔顺的青丝披在他肩后,他冷冷清清地坐在那,她一时看呆了眼。 她情不自禁低下去,捋他的乌发,勾一缕绕在指尖玩弄,“我藏了先生,也称得上是藏娇了。” 孟铎重重叹一口气,认命般地闭上眼“随你罢,快些弄。” 令窈取下自己鬓间的绿玉翠金发簪,替他挽髻,笑意狡黠,肆无忌惮“先生真听话。” 是夜,秀凰殿的宫灯蜡烛早早熄灭。 皇帝才刚到殿门口,就被宫人请出来“陛下,郡主歇下了。” 皇帝吃惊,这个时辰就歇下了 平素总要闹着让他来哄睡才肯歇下,今儿个怎么变了性子 皇帝疑惑,问“今日白日里,有发生什么让郡主不悦的事吗” 宫人道“郡主并没有提起,只说白日里游湖晒太阳晒得累了,想早些安寝。” 皇帝又问了些起居衣食的事,得知令窈晚膳吃得比平日多,大概是心情好才吃得多,遂不再多问,移步别处。 殿门后,令窈赤着脚,蹑手蹑脚往回走,帘后孟铎站在黑暗中,她摸黑朝他而去“先生,你放心睡下,舅舅已经离开。” 孟铎站在原地没有动,“你舅舅待你,好得很。” 令窈笑道“他是天底下最好的舅舅。” 月光洒进殿内,她摸索着捞住他的手,仰头望得他那张白玉般的脸眉头紧蹙,似是为一事沉思。 “先生。” 孟铎回过神“嗯” 她牵着他往榻边而去“该睡觉了。” 孟铎一怔,止住她“我睡地上。” 她明亮水灵的眼睛眨了眨,天真的笑容纯如白纸“为何要睡地上鬓鸦不在,你就是我的陪寝宫女,自然得陪着我一起入睡。” 孟铎薄唇抿成一条线“阿窈,男女大防。” “原来是担心这个。”令窈勾住他腰间绸带,兀自往前“我不会对先生做什么的,舅舅尚未让人教我男女之事,即便我有心要做,也不知从何下手。” 孟铎停住脚步“阿窈。” “说句玩笑话而已,先生莫要生气。”令窈收起笑意,正经严肃“先生是正人君子,若是我连先生都信不过,又有何人可信” 孟铎愣了愣,面色更加复杂。 走到床边,他这才发现榻边还有一小竹床,竹床紧挨着她的大榻,是守夜宫人所用,并非同床共寝。 孟铎吁口气,脱鞋躺上去。 才刚躺好,身后衣料窸窣,有谁从大榻上滚落下来。 少女贴着他背,说“先生,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 孟铎呼吸一乱,故作镇静“说什么” “你为何来汴梁山阳哪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6章第 106 章 孟铎随意找了个理由遮过去“我来汴梁, 是为赴友人之约。” “先生之前说的要事, 就是赴旁人之约既是来汴梁赴约,为何不与我同行。” 孟铎默声。 令窈忍住“分明是撒谎”这句话, 即使他背对着她,她看不到他面上神情, 也能想象此刻他眉眼冷肃的样子。 他向来都是这样,不喜欢麻烦事, 更不喜欢向人解释什么。 令窈又问“那山阳呢” “逃避追捕的时候,我们分开走的。”孟铎停顿, 说“我不准他使用武力,他现在应该被困在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青倌院。” 令窈以为自己听错,反应过来, 捶榻大笑,笑得脸都酸都停不下来。 青倌院,说的好听是戏楼,实际就是专供汴梁贵妇人挑选面首的地方。 山阳入了青倌院,以他那副无辜纯真的傻小子模样, 还不得被人生吞活剥了 山阳打扮起来,也是位俊美少年, 若是青倌院的老鸨慧眼识人,说不定山阳还能成为汴梁贵妇人们的新欢。 “先生你也忒坏了,怎能将他丢进那种地方藏身” 孟铎“当时无计可施, 恰好有人买奴隶, 我就将他丢进奴隶队伍了。” 令窈笑够了, 才问“现在怎么办难道先生想让他一直待在青倌院里吗以他的性子,即使先生吩咐他不准动手,若真有人看上他,要他待客,他定会杀人。” “我何尝不知道。”孟铎声音平静如水,道“所以要赶在他杀人之前,将他赎出来。” “谁去赎” “原本我打算自己去赎。” “现在呢”令窈贴近,故意问“先生是不是想让别人去赎” “你。” 其实不用他开口,她也会去赎,虽然平时山阳与她不对付,但是他待她还算不错,辛辛苦苦被她欺负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可她就是想让孟铎急一急,又或者,看他是否会着急“先生,你求求我,你求我,我就去赎山阳。” “我求你。”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是例行公事,语气里毫无纠结,更无关心与着急。 令窈啧声,贴得更近“知道了,明日一早我便出宫赎他。” 夜色深沉,朦胧的月光隔在帘后,静默的黑暗中,令窈浅浅的呼吸声灼热吹过孟铎脖颈。 她的手抵上他的背,指尖顺着他发丝一下下抚着,远远看去,两个人就像一个人似的,她像幼崽一般,从身后靠着他。 “还要说话吗”孟铎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没动。 可他这副清风朗月的做派越是拒人千里之外,越是勾得人想要靠近。 令窈悄悄将额头靠上他的背“不了,我困了,要睡了。” 在她看来,这种亲昵的举动再正常不过,他是她师父,她对他有所眷恋是情理之中。 她许久未见着他,深宫寂寥,忽然拣到个故人,自然要让他陪她。 她岂会不知男女大防,美色动人,即便是郑嘉和,也有为她容貌失神的瞬间,可是孟铎不会。跟在他身边多年,她早就窥出,他的理智冷静,不是因为他聪慧过人,而是因为他天生冷情,很难对人生出羁绊。 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山阳,他待他们好,仅仅是因为他本该如此,而非他自愿,若是自愿,只怕他看都不会看世人一眼。如同他每年为她演的皮影戏,谦谦君子孟铎只是他自己手里牵着的傀儡。 她没尝过情爱的滋味,可她有尝过亲情友情的滋味,而孟铎,他什么都没尝过,因为他压根没有想过要去尝一尝。 人们总说屠杀者是无情人,殊不知,孟铎这样的,才是世间最冷血无情者。他没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不会因谁而兴奋或失落,她唯一一次见他眸底闪光,是在翡明总宴,他目送她入楼阁与人比拼。 她自称是他的爱徒,可这个爱字,是她强求来的,他的温柔并不真实。 很多时候,她都忍不住想,若是她死了,又或是山阳死了,孟铎是否会真心实意地掉一滴泪 大概不会,他不知伤心为何物。他比她更加没心没肺,不然怎能让她心甘情愿奉他为师。 令窈小心翼翼藏住自己的心思,竖起耳朵听身前人的呼吸声。 睡着了吗 “先生”她轻声唤。 没有回应。 令窈撑起半边身子爬起来,探过脑袋去瞧,孟铎果真睡着了。 月光止步榻前玉砖,照亮地上一双云履与一双朱靴。云履是她的,朱靴是孟铎的。 令窈盯着鞋子看了看,轻手轻脚从榻上爬下去,抱起朱靴左右环顾,走至槅橱前的两个大青花釉里玉堂春瓶,将靴子丢进去,一只大花瓶里藏一只,藏好了她返回去,借朦胧月光,弯腰细看他睡颜。 冷若寒芒的眼闭上了,孟铎完美无瑕的面容却依旧令人望而生畏。 老天爷给他天人之姿的皮相,给他绝顶聪明的才智,给他受人敬仰的名声,唯独忘记给他一颗感受人间冷暖的心。 山阳说过“先生以前连笑都不会,更何况是哭。” 从某种程度而言,他和她是一样的人。只不过她比他好些,至少她有半颗心。 做人不能太贪心,能搏他爱护已是不易。令窈再一次告诫自己,不要挑破他的伪装,她不能再像儿时那样自讨没趣,她做好他的爱徒就行,若是为了一时心直口快,只怕师徒都没得做。 半撑的窗棂入了风,月影随风飘移,原本陷在黑暗中的半张侧脸越发清晰,鬼使神差般,令窈凑过去,指间自孟铎的面颊摩挲轻抚,少女修长白嫩的手指最终停在他红薄的唇间。 她抬起又抵上,一下下轻摁他的唇瓣。真凉,先生的肌肤是凉的,先生的唇也是凉的。 她亲过郑嘉和,也被迫亲过穆辰良,可她还没有亲过孟铎。 这样一张脸,若是亲上去,又会是怎样的感觉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令窈吓一跳,做贼心虚般收回手指,左右寻视,生怕山阳会从哪个地方窜出来,嘲笑她非礼孟铎。 吓了自己,而后回过神,山阳现在在青倌院,没有人盯着孟铎。 此刻唯一盯着孟铎的人,只有她。 这是在她的地盘,她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包括亲吻任何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亲一亲她的先生表达敬仰之情,再正常不过。 令窈再次俯下身,快速贴着孟铎的侧颊吻了吻,露出得逞后的笑容,心满意足地爬上榻,靠在他身后睡下。 少女呼吸渐浅,进入香甜的梦乡,甚至含糊不清说起梦话。 “哥哥,哥哥” “穆辰良,你走开,我不要亲你” “先生,你真好看,嘻嘻” 她的梦境千奇百怪,至彻底熟睡,再无呓语。 夜色如墨,早该睡着的人此时缓缓睁开眼,不动声色翻过身,与沉睡的少女面对面,一双幽深如湖的眸子牢牢凝视她。 面颊边被吻过的肌肤依旧冰冷,他紧皱眉头。 早知她顽劣,不知她这般胆大,为何要亲他为了好玩吗 孟铎睡意全无,沉静的心泛起波澜,不知不觉伸手去碰她白壁如玉的脸蛋,和她方才抚他那样,他有样学样,一处不落地指腹摩挲她的眉眼鼻尖唇瓣。 唯一没做的,是她最后吻他那一下。 孟铎冷静地收回手,任由心中涟漪越荡越宽,在黑沉如墨的心底荡出一小片甘泉,他静静地躺在那,感受那一份不受控制的情愫,面上依旧毫无变化。 若是令窈此时睁开眼,便会看到孟铎冷冽幽深的眸子里,一抹跳跃的灼热徐徐燃起。像猛兽盯着猎物,他素日装出来的温润端方全都消失不见,剩下只有一个冷血猛兽的困惑与迟疑。 若是她知道日后她最敬爱的师父要夺她舅舅江山,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她会恨他吗 察觉到自己的心软,孟铎自嘲地勾起唇角,什么时候,他竟担心起别人是否会恨他了 许久,孟铎替令窈掖好被角,转过身闭上眼。 闭了眼,却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令窈端着宫人送来的首饰与连夜裁制的宫装,拿给屏风后的孟铎,问“先生,你眼下两团乌青,是昨夜无眠吗” 孟铎惜字如金“是。” “先生为何无眠,难道是床榻不够柔软吗”令窈百思不得其解,“若是如此,我等会就让为先生换张床榻。” 她想到什么,毫不羞耻地逗他“又或者,先生索性睡我的床榻好了。” 孟铎没应声。 待他出来时,令窈眼睛放光,“哇,先生,这件衣裳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做。” 孟铎皱眉拉扯身上华丽的裙袍“我记得你有一件这样的。” “从前我见别的学子拜师起诗社,和自己的师父穿一样的道袍,说是师徒袍,我羡慕得很,如今总算能如愿。”令窈特意换过衣裙,笑着指了指孟铎身上和她一样的衣裙“徒儿拜见师父,师父安好。” 孟铎面色僵硬“好,好得很。” 令窈捂嘴偷笑跑开“我去赎山阳了,先生乖乖在宫里等我回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7章第 107 章 青倌院一片狼藉。 十几个大汉围着一个少年, 少年穿香色水仙袍, 松松垮垮的袍子被人扯下大半,露出肩膀, 他喘着气狠瞪,清俊的面庞满脸杀气。 少年微微佝偻着背垂着头, 似乎濒临爆发,楼内护卫们围成一个圈, 脚步迟疑,谁都不敢先上前。 周围皆是受到惊吓的妇人们。 好端端的, 这个新来的头牌怎么就发狂了呢不就是有人多摸了他一把吗 妇人们虽然害怕,但无一人离开,站在旁边看好戏, 对眼前这个不服管教的少年更感兴趣。 年纪轻,够狂野,尤其是身上那抹不知世事的单纯,更是难得。 这样的小面首养起来才够味。 甚至有人迫不及待同老鸨商量“今夜的初宴不必再开,他是雏也好是老手也好, 我都要定了,一千两, 够不够” 老鸨笑得合不拢嘴,讨价还价“他今日初次待客,虽不懂规矩, 但胜在皮相好身子骨壮, 贵人您若是将他带回去, 调教数日,日后定能羡煞众人,一千五百两” “坐地起价,不厚道啊。”一个娇俏的声音落下。 老鸨循声看去,望见一婀娜身影,头戴半身帷帽,听声音,该是个年轻姑娘。 来青倌院光顾的客人,非富即贵,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家中夫妻感情不顺,悄悄来此寻欢作乐。鲜少有未出阁的贵族女子来此,老鸨以为是哪家女儿调皮来此捣乱,不打算理会。 “一万两。”少女清丽的笑声如玉珠落地,指了前方的少年,问老鸨“他,我要了,你卖不卖” 老鸨愣了愣,反应过来心花怒放,“卖卖卖,现在就卖。”这是遇到大贵人了啊 方才出价的妇人面露恼怒,对老鸨说“我与你是旧相识,你为了区区一万两,就拂了我的面子” 少女从妇人身边走过“价高者得人,你若不服,便拿来一万两与我争。”她说完这话,提高声调,问“还有谁要出价与我争人” 无人应声。一万两重金买人,谁吃饱了没事干花这个钱 被护院们围住的少年此时发起狠来,砸了桌椅“谁敢买我要谁命” 众人下意识往后退半步。 老鸨拦住往前而去的少女“贵人,且慢,待我让人将他制服,绑了再送你。” 少女不顾阻拦“不必,我能制服他。” 山阳望着眼前步步逼近的少女,攥紧的双拳指甲掐进肉里,神情凶狠似狼,心中却委屈无助。 先生不让他杀人,不让他用武,若非如此,他早就杀出青倌院。 他憋了一天一夜,已经快要憋不住了。 自从昨夜他被带进这个破烂地方,就有无数人围着他看,今日甚至有人捏他抱他,他长这么大都没经过这种事,实在太可怕了难怪先生不曾与女子欢爱,搁他他也不干 山阳想到孟铎,倔强的眼睛有些发红。 先生什么时候来救他 少女越走越近,丝毫不畏惧他的凌厉眼神。山阳嘴唇微颤,如果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女子敢碰他,他就剁了她。 “我警告你,不准过来你再走一步,我就掐死你”山阳恶狠狠地抛下话,字字皆杀意。 少女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掷过去“你不是爱用刀吗,何时开始徒手掐人了” 山阳一怔,等等,这个女子的身影,好像一个人 令窈趁势捞住山阳袖袍,使劲一拽,山阳没有防备,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她肩膀,他听得她贴耳笑道“臭山阳,青倌院好玩吗” 山阳大喜过望,是她 先生没来,可她来了 “你” “嘘小声点。”令窈吩咐“我还不想被人知道我逛窑子呢。” 山阳眼中杀气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满目喜悦“是先生让你来的吗” “嗯。” “先生还好吗” “他很好,正等着你回去。”令窈不准备多待“你乖乖地跟着我,不要再出声。” 山阳点头。 前一秒扬言要杀人的发狂少年,此刻却跟只绵羊般温顺,低眉顺耳亦步亦趋在戴帷帽的华贵少女身后,众人看呆了眼。 连老鸨都忍不住多瞧令窈几眼“贵人好手段。” 令窈笑着挽了山阳的手,拍拍山阳的脸,“这算什么手段,他是我花钱买的,自然得顺从我,小郎君,你说是不是” 山阳不出声,一味点头。 令窈指了外面的马车“小郎君去马车里等着我,我待会再疼你。” 老鸨好意劝“贵人不派人盯着他放他一人走动,不怕他逃跑” 令窈意味深长地睨老鸨一眼“他不会逃,要逃的另有他人,你好自为之。” 不等老鸨回过神,大批官兵汹涌而至,为首领兵的竟是当朝太师梁厚,众人纷纷逃窜。 令窈趁乱跑出青倌院,朝后探一眼,正好望见梁厚那张死人脸,梁厚眉头微皱,令窈连忙移开目光,捂嘴嗤嗤笑跑开。 她送了封匿名告密信去梁府,说青倌院窝藏逃犯,没想到梁厚真的会来。 令窈回到马车边,车帘后山阳露出一张脸,对于官兵的到来有些紧张,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我替你出口气罢了。”令窈笑问“一天一夜过下来,是不是害怕极了” 山阳脸红“我怕个屁,她们怕我才是” 青倌院前,一辆宝盖华车飒飒而过,车里坐着的红衣少年贵气十足,俊逸的面容,愁眉不展。 三七道“三十七次叹气,公子,你再叹下去,气都没了。” 穆辰良浓眉大眼,眸底布满纠结。 他忙于持笤的事,自东宫一面后,他数日未见卿妹妹,卿妹妹也没让人来传他,他要主动去见她吗若是前去相见,会不会显得唐突 穆辰良又是一口气叹出来,喃喃道“不知道卿妹妹此刻在做什么” 风呼呼作响,吹起车帘,亦吹起车外少女的帷纱。穆辰良随意往外一瞥,望得道路旁正欲上梯入马车的少女面庞,以及车里伸出来扶她的那只男子手。 穆辰良愣住,卿妹妹 穆辰良当即让人停车,他匆匆追出去,哪里还有令窈的影子她早已坐着马车离开。 穆辰良怔怔地盯着前方离去的马车,身后三七出声“咦,这不是汴梁有名的窑子吗,怎么被抄了” 穆辰良回头看,望得“青倌院”三字,脸色更加难看。 宫里。 令窈将山阳乔装打扮后带进秀凰殿,山阳一见坐于椅中看书的孟铎,当即激动地伏过去“先生。” 令窈悄声说“先生,他方才在车里哭过了。” 山阳跳脚“谁谁谁哭了我眼里进了沙子” 孟铎安抚膝前的山阳“辛苦你了。” 令窈“那我呢我就不辛苦吗”她古灵精怪地从背后圈住他,指了指蹲在他脚边的山阳“要不是我及时救他出来,他早就被人那个了。” “谁敢碰我”山阳喘气瞪她,惊魂未定。 “我敢啊,我花了一万两,难道不能碰你吗”令窈说着话,身子伏低,顺着孟铎的肩膀往下,伸长手去戳山阳的脸,“先碰第一下。” 山阳涨红脸一动不动。 孟铎侧眸,少女紧贴他肩,几乎整个身子都伏在他背上,这份过分的亲昵,因为她的明眸皓齿而显得顺理成章,令人无法拒绝。 他慢了呼吸,目光紧盯眼前少女晃来晃去的玉白手指,她与山阳打闹,山阳难得乖巧不躲不闪任由她作践,她修长的手在山阳脸上戳来戳去,玩累了,她的手回到他身上。 她搂着他脖颈,附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先生,你怎地不说话,都不夸夸我,哼。” 孟铎听见自己的声音略显沙哑“阿窈真能干。” 令窈这才满足,放开他往外而去“我去传膳,你们主仆二人好好叙旧。” 令窈刚走出内殿,外殿传来喧嚣声,宫女匆忙来禀“郡主,穆家公子求见。” 令窈皱眉,穆辰良怎么来了 顾及孟铎主仆二人,令窈没有传穆辰良入殿,而是出殿去见他。 穆辰良长身而立,若不看他此刻脸上阴沉沉的神情,只看他漂亮的面庞和精致奢华的锦衣,倒是赏心悦目得很。 “穆”一字刚出,穆辰良攥了令窈手腕。 他开门见山,气鼓鼓地问“你今日去做什么了” “你管我做什么。”令窈有些生气,他以为他是谁,凭什么来质问她做了何事 穆辰良一听她理直气壮的语气,心中更窝火,又妒又恼。 他知道她不喜欢他黏着她,所以忍着没来见她,日日盼她让人传召他。 盼来盼去,盼到的又是什么 穆辰良咬牙切齿,伏在令窈耳边,一字一字道“今日有一女子花万两黄金为青倌院的小倌赎身。” 令窈心头一跳。 穆辰良“那个女子就是你,你去逛窑子了,是不是” 令窈“是我又如何” 穆辰良一顿,声音有了哭腔,强忍着问“你买来的那个男人呢,你将他藏哪里了” 令窈来气“我的事,不用你管。” 她转身就走,穆辰良大步上前,将她拽进怀里,动作强势不容抵抗,面容却委屈至极,黑亮的眼睛里泪水蒙蒙“只是玩乐而已,对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8章第 108 章 四周宫人纷纷低下脑袋。 令窈又羞又急, 想要推开穆辰良, 他纹丝不动。 “穆辰良” 他固执得很,非要求她一个回应“你说, 到底是不是为了玩乐才赎人” 她听得他微颤的鼻音,侧过脑袋, 惊讶望见他红红的眼,鼻尖也是红的, 眸中有水汽,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 他倔强地往上瞪着。看起来既别扭又狼狈。 哭了 她都还没开始欺负对付他呢。 令窈心里的火气顿时全无,忍俊不禁笑出声“穆辰良,你怎地就哭了不嫌丢人吗” 穆辰良怎会不知自己丢人, 他低下脑袋,轻轻搁在她肩头,小声嘟嚷“就只你看见,没有别人看见,我就不丢人。” 令窈伸手揉揉他的眼角, 娇娇笑道“我偏要告诉所有人,威风凛凛的穆家公子是个小哭包。” 她话虽如此说, 却悄悄替他擦尽眼泪,出声禀退左右,殿门前就只剩他们两个人, 再无其他人窥见穆辰良的失态。 穆辰良面上泛起欢喜, 被泪水洗刷过后的眼眸乌亮澄透“你还说不心疼我, 你若不心疼我,作甚要让她们走开。” 令窈甩开他的手“随你怎么想。” 穆辰良忙地上前牵住她的手,跟在她身后入了殿。 才一入殿,令窈停下脚步。 差点被穆辰良的眼泪蒙了心智,竟忘记内殿里还藏着两个人。 多一个人知道先生藏在她这里,就多一份危险。事关紧要,她不能让先生冒险。更何况,她答应过先生,绝不告诉任何人他身处汴梁。 穆辰良见令窈发呆,问“卿妹妹,怎么了” 令窈主动回牵穆辰良的手“这里闷得慌,我想去外面走走,你陪我。” 穆辰良狐疑地往内殿方向睨一眼。 难道卿妹妹将人藏在自己宫殿里 这个念头一出,穆辰良无法再冷静下来,他不顾令窈的阻拦,气冲冲地往里奔,身后令窈着急唤他“穆辰良,不准进去你再往里一步” 已经晚了。 穆辰良大步迈进内殿。 除了两个跪趴在地上默默擦地的宫女,再无其他人。 这两个宫女低低埋着头,一人手上一块抹布,背对着内殿大屏,听到有人进来,也没有回头。 穆辰良环视四周,问向宫女“今日郡主有客人吗” 两个宫女背着他摇头,手里擦地的动作没停。 令窈追过来,瞧见地上两个擦地的人,吓一大跳,拦住穆辰良的视线,将他隔开,气愤指责“穆辰良” 穆辰良没逮住人,自知理亏,立刻低头认错“卿妹妹,是我冲动了。” 令窈瞧瞧身后的人,生怕穆辰良发现端倪,不敢再停留,拽住穆辰良就往外冲。 令窈一走,地上的两个宫人直起腰。 山阳松口气“差点就被发现了,原来她将我和先生打扮成宫人模样,不是为了作弄人,而是深谋远虑未雨绸缪。” 孟铎神色淡然,没有挑破山阳对令窈此举的猜想。 她让他们穿成这样,除了满足她独特的兴趣外,没有别的原因了。 孟铎伸手替山阳抹开腮边胭脂“涂多了。” 山阳揉揉脸,热情问“先生要不要上妆” 孟铎拒绝“不用了。” 山阳趴到铜镜前,认认真真地将鬓间发钗扶正“先生,你替我看看,是不是这样弄的她脾气大得很,我可不想惹她生气。” 孟铎看向殿外的方向“惹她生气的人大有人在,一时半会轮不到你,无需忧心。” 山阳眨眨眼。 谁 穆少爷吗 殿外。 穆辰良乖巧跟在令窈身后,任由她拽着他不管不顾地往前走。远远走出一段路,看不见秀凰殿的屋檐,令窈气喘吁吁,双脚酸疼,再也走不动。 正好走到游廊,令窈坐下来休憩。 穆辰良蹲下去为她揉捏脚腕“刚才我要背你,你非不肯,累着自己了吧。” 令窈踹他“你别讨好我,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穆辰良任打任骂“嗯,你算。” “你作甚摆出一副捉奸的姿态闯入我宫殿,我是你夫人吗你是我夫君吗我俩一无姻缘之名,二无心意相通,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是否养面首” 穆辰良垂着脑袋,她说的话,他不反驳,却也不赞同,装聋作哑,全当她没有说这种伤人心的话。 他伏在她脚边,像只忠诚的狗,卑微地赖着她,纵使被她的话激得后背微颤,依然专心致志地替她揉脚。 令窈压住心底莫名冒出的怜惜,咬咬薄唇,移开视线,一鼓作气“汴梁贵族女子惯养面首,实话告诉你,日后即便我与你成了亲,我也绝对不会像你们幽州女子那般三从四德,我不但要养面首,我还要养美人。” 穆辰良身形一滞。 令窈咽了咽,寻思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得太过。 转念一想,如果话不够过分,又怎能劝退他娶她的心 穆辰良抬头,令窈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做好他发狂的准备,只待他有所反应,她立刻就踹开他逃跑。 穆辰良“日后与我成亲” 令窈一怔。 穆辰良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搂住她双脚往怀里抱,仰着脖子望她“你竟然想过要与我成亲” 令窈着急,“你这人怎么回事,我的意思是,我不是个好女子,你若不想丢人现眼,趁早死了娶我的心。” 穆辰良歪着脑袋“你是这个意思吗我怎么没听出来,我只听见,你说日后与我成亲。” “我要养许多面首的,除了你,我还会有其他男人” 穆辰良脱口而出“那又如何。” 令窈惊呆“难道你没有羞耻心吗即便我要养面首,你也能接受” 穆辰良蹙眉沉思,缓声道“我打听过,诚如你所说,汴梁贵族女子惯养面首,只要你不爱上他们,养几个在家里拿来观赏,无伤大雅。” 令窈吓住,这哪里还是她认识的那个穆辰良 他对她的独占欲,几近变态。他得不到她,也不让别人得到她。 前世他是了,前世他发疯的原因是她告诉他,她爱上了别人。难道是她错估了他的底线吗只要她不爱上别人,他什么都能接受吗 令窈半信半疑“我不信。” 穆辰良含笑拥她入怀“以后你就会信了。” 令窈迷迷糊糊任由他抱着,他的话太过匪夷所思,她尚未回过神。 在令窈看不见的背后,穆辰良长睫阴翳,漂亮乌黑的眼浮现嗜血杀意。 她确实不该信。 他怎么可能让别的男子入她的眼 她若多看别人一眼,他就划破那人的脸。她若爱上别人,他就将那人碎尸万段。 她长大了,他也长大了,在她面前,他也该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獠牙了。日后她真要养面首,她养几个,他就杀几个,让人消失的方法有很多种,每一种他都熟烂于心。 “那个小倌,我瞧他可怜,所以才替他赎身放他自由,此时他早就出城了,这件事的原委我已告诉你,你莫要再问。”令窈面不改色心不跳说着谎话。 穆辰良咧着大白牙,随口扯谎“好,我再也不问了。” 令窈点点头,在穆辰良的目送下,入了秀凰殿门。 三七这时找过来“少爷,你果真在这。” 穆辰良“吩咐下去,让所有人都去找青倌院那个被赎身的小倌。” 三七好奇“找到之后呢” 穆辰良黑曜眼眸闪过一抹阴霾,冷冷吐出三字“杀无赦。” 恰逢宫人出殿,拿了油纸伞递给穆辰良“郡主说,外面乌云密布,或有大雨将至,特意让奴婢送伞给公子。” “卿妹妹真好。”穆辰良抱了伞,爱若珍宝,笑容兴奋,与方才下命杀人时的阴冷判若两人。 三七瞧在眼里,心中啧声,这就高兴了 少爷的天真,果然永远都只给郡主一人瞧。 偌大的穆家,怎么可能让单纯善良的人担起家业呢。 外人只道大相公溺爱儿子,却不知少爷从小就熟稔阴谋阳谋,人畜无害的俊朗外表下,藏着一颗视人命如草芥的心。自少爷懂事起,家中的大事,全都由大相公告知少爷,少爷十岁起,便开始为大相公做决策。 也就在郡主面前,少爷才像个横冲直撞的小孩子。 这次入汴梁前,旁支的人动了歪心思,想要亲上加亲,将女儿送到少爷面前,少爷看都没看一眼,光是拒绝还不够,转头就将人给杀了。悄然无声,外人只道那父女俩是失足落水。 孟铎主仆入住秀凰殿,已是第三日。 令窈不让旁人入内殿伺候,凡是一应端茶递水伺候她的活,全都由山阳来做。 山阳收拾妆奁,抱怨“我这双手是拿来杀人的,怎能拿来为她梳妆她强人所难,先生你说说她。” 孟铎端坐椅中,翻过一页书“我瞧你挺乐意的,梳妆的手艺也挺好,以后做不了杀手,可以改做妆手。” “先生取笑我”山阳悄声问“先生,我们何时出宫对于孟家的事,皇帝有所察觉,以后怎么办” 孟铎放下书,寻着令窈的方向看去。 她正站在屏风后半掩的纱门与宫人交待午膳的事。离得有些远,听不见声音,唯有稀薄的光影从纱门前透过来,屏风上映出少女若隐若现的身影。 方才她还在同他玩笑,问要不要替他谋个官职,除了皇帝的位子,她什么都能给他谋来。 她笑意真诚,以为他的婉拒只是因为仕途失意对朝堂失去信心。 殊不知,他只是贪心而已。 他要的,不是旁的,恰好是皇帝的位子。 良久。 孟铎眼神沉静,轻描淡写“既然他有所察觉,我们怎能坐以待毙,大事提前,不必再等两年。” 山阳一愣“先生的意思是” “现在就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9章第 109 章 山阳呆愣, 低下头轻声道“好, 我明白了。” 孟铎注意到他的异常,问“你有所顾忌” “没有, 先生让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山阳顿了顿, 迟疑问“先生有顾忌吗” 孟铎没出声。 山阳顺着孟铎的目光看去,屏风上少女的身影越离越远, 她翩翩窈窕的步伐像是天上瑶池仙子归去云端。 山阳问“先生是在顾忌郡主吗” 孟铎深黑的眼眸波澜不惊,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将话题移开“又不是明天就起事,你急什么” 山阳挠挠后脑勺“我没急。” 孟铎“春桑耕种礼后,皇帝要为她补办及笄宴, 待她的及笄宴之后,我们再起事。” 山阳“全听先生的。” 不远处传来少女的声音,不知何时,令窈又走了回来,撩起珠帘唤“吃饭啦。” 山阳想起方才孟铎说过的话, 后知后觉回过神,心想大概先生心中还是有所顾忌, 不然哪用等到及笄宴之后 如今他们身在宫里,有他这个天下第一刺客在,从秀凰殿去昭阳殿取皇帝的命, 完全就是易如反掌的事。 可惜先生不许他这样做。 令窈命人摆好午膳, 见山阳发呆, 拍他脑袋“臭山阳,饿傻啦” 山阳吃痛地摸摸被她拍打过的额头,正要抱怨,抬眸对上令窈嫣然灿笑的目光,她徒手拿过酥肉白鸡腿递到他嘴边,诚意十足请他吃。 山阳心虚地别开视线,不敢看令窈。 若是被她知道,方才他正想着杀她的舅舅,她定会伤心至极。 罢,他再也不想这样的事,她喜欢她的太子表哥和她的皇帝舅舅,就由先生去对付他们罢。先生说过,他要的是江山,不是人命。 “你怎么不吃呀”令窈郁闷地望着山阳。 不等山阳回应,旁边孟铎出声“阿窈,你过来。” 令窈坐过去“先生,何事” 孟铎端起面前的芋头鸡肉粥,舀一勺轻轻吹开,递到她唇边“辛苦你传膳,来。” 竟是要喂她。 这样的待遇,颇为难得。令窈张嘴享受,察觉到孟铎的眼神,与平日的淡然自若不同,今日他看着她的目光,复杂迟疑。 孟铎“山阳,你先出去。” 山阳抓起一盘鸡腿就往外奔。 令窈觉得哪里不对,想问又不知道该问什么。 孟铎一勺勺喂她,喂她吃了这个又喂那个,待她吃饱喝足,他为她擦拭唇角,动作温柔怜爱,前所未有。 令窈嗤嗤笑“先生,儿时你从未将我当做小孩子,如今我长大了,你反倒将我当做孩子来待。” 孟铎手指绕过令窈鬓边一缕乌丝,眸光深沉,唇齿轻启“阿窈,为师这些年做过最开心的事,便是当你的老师。” 令窈受宠若惊,心中满溢欢喜,答道“能做先生的徒弟,也是我这辈子的福分。” 孟铎抚着她的乌发,字字平静“阿窈,我已经没有能教你的东西,你该出师了。” 令窈一愣“出师” “从今往后,我不再做你师父。” 令窈呆住,足足数刻,方才回过神。她扑过去,紧紧将孟铎搂住,眼睛猩红,喉头苦涩,像一个学步跌倒的小孩子,埋在孟铎怀里发脾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到死都是我师父,想都别想摆脱我。” 孟铎沉默。 令窈红着眼望他,水光粼粼的黑眸可怜又可爱“你叫我读的那些书,我今日便看,你叫我做的那些文章,我今日便做,我知道自己这阵子有所懈怠,以后不会了。你别不要我这个徒弟,我好好侍奉你便是,以后不准拿话激我。” “阿窈。” “不要你唤阿窈,你叫我郡主,叫我郑令窈,你像以前那般严厉训我,我不求你的亲近了,孟铎,我不要出师,我还不能出师。” 他陪她这些年,对她悉心教导,即便她早就看透他冷酷无情,可她依旧愿意拜他为师。他教她安身立命的道理与学识,这些东西全是真,是世上最宝贵的礼物,如今他说不要做她老师了,她绝不接受。 “先生” 孟铎手指轻抵令窈唇瓣,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的才学远超朝堂将相,这几日你总往昭阳殿去,是为你舅舅出谋划策吧” 令窈惊讶“先生怎么知道” “昨日你落了奏折,我不小心捡到的,圣上愿意让你知晓朝堂之事,你的才能亦能胜任他的信任,北魣天灾的事,你给出的建议就很好。” 令窈“舅舅也说我的法子好,昨日已命人前去降旨。” “瞧,你的聪明才智不在我之下,我未能施展的抱负,或许你能替我做到。”孟铎抚上她的眼角,大拇指往两边柔柔摩挲。 令窈有意向他撒娇讨好,一滴泪坠下,顺着他的指甲缝往下滑落,鼻音浓重,瓮声瓮气“说来说去,你还是打定主意不做我老师,你不做我老师,那去做什么” “游山玩水。” 他这是在向她辞行了。 令窈倒吸一口气,“你真想好了不后悔” 孟铎只道“我祝阿窈前程似锦。” 令窈愣愣地看着他,大颗泪珠往下掉。 她原以为自己死了一次,对于悲喜离合的事早已看淡,却原来还没有。 她想留住他,但他却不愿意为她停留。 令窈张着泪光闪闪的眼,指了指孟铎的心口,轻声道“先生,你果真没有心。” 孟铎心头一窒。 怀中少女嘴中再无一句话,埋低脑袋,无声啜泣。 孟铎缓了呼吸,情不自禁替她擦拭眼泪,却怎么擦都擦不净,他垂目看自己沾满眼泪的手,被泪浸湿的掌心像是被火烤过一般,他快速将手上沾到的泪揩掉,可掌心还是烫。 抬眸再看,她一张脸哭皱,腮边哭出两团红晕,咬着唇儿张着泪眼,我见犹怜。 他眼睛也开始烫,忙地移开目光,半晌方才平静下来。 令窈哭了半天,不见孟铎哄她,心中更添委屈,晃他衣袖,直呼其名“孟铎,你作甚不看我” 孟铎“阿窈哭功了得,我怕我一看便会心软。” “假话。”令窈停下哭声,“我记得你以前说最讨厌女子落泪,小时候我在你面前落泪求情,你不但不为所动,而且还对我严加斥责,此时又怎会为我心软只怕心里烦得很,厌恶我不知好歹才是。” “怎会厌恶你。”孟铎叹口气,伸手搭上令窈脑袋,一下下安抚。 “罢,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令窈赌气说“你记着,是我不要你这个师父,并非你不要我这个徒儿。” “嗯,记住了。” 令窈重重哼一声。 抱着渺茫的希望,令窈以为孟铎或许会收回那些话,等了好几天,不见他回心转意。 倒是山阳,不知哪根筋不对,竟对她百依百顺,任由她欺负,一句回嘴的话都没有。 昨日春桑耕种礼过后,城中巡逻官兵减少大半,森严戒备有所宽松。 令窈故意问山阳“你们不是要去游山玩水吗现在形势转好,你们怎地赖着不走” 山阳“先生说,等为你庆过及笄宴后他就走。” 令窈提裙往外奔,口是心非往里重重喊一句“谁稀罕,要走快走。” 山阳“欸,你去哪” 令窈已经跑远。 山阳无奈往里看,“先生,她真的生气了。” 孟铎手边的书迟迟未能翻页,清隽俊秀的面容神色淡然,不悲不喜的外表,仿若仙人一般,不为世间的俗事所染,但若凑近了瞧,便能瞧见那紧抿的唇角,似在为谁牵心。 有些事,是注定的。 今日他是她的师父,明日将是她的仇敌。 “山阳。” 山阳跑过去“我在。” “你要留下来吗”孟铎说出这话,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或许你能留下来,替我保护她。” 山阳愣住“先生” 孟铎回过神,眼中泛起讽刺笑意,“是我一时冲动,你莫要放在心上。” 山阳怔了怔,有些愧疚。 方才先生说那话,他竟认真考虑了。 山阳跪下去,有意坚定自己的誓言“先生,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这一生,只会跟随先生一人。” 孟铎淡笑“知道了。” 令窈气冲冲从秀凰殿奔出来后,在宫里晃荡一圈,不甘心早早回去,往昭阳殿的方向去。 她走一下跺一下,抬起左脚骂一句“臭山阳”,迈开右脚骂一句“臭孟铎”,走到有宫人经过的地方,立即敛起端庄姿态,高雅踱步,装出气定神闲的模样。 宫人问好“郡主金安。” 令窈颔首。 昭阳殿的内侍远远见着她,上前招呼“郡主,怎么才来,陛下等你许久。” 令窈“舅舅还在里面吗” “在,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太后娘娘来了。”内侍察言观色,见令窈皱了眉,试探问“要么郡主先去别处玩耍,待太后娘娘一走,洒家立刻去请郡主。” 令窈心情不爽快,推开内侍“我不去别处,就在昭阳殿等。” 内侍不敢再劝,准备去通报。 令窈拦住他“不必禀告舅舅。” 殿内。 太后瞪向皇帝“你知不知道,昨日持笤之后,太子同我直言,非他卿表妹不娶,可他怎能娶那个小孽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0章第 110 章 皇帝怒斥“母后” “我有说错吗”太后的视线自皇帝脸上掠过, 见皇帝面色狠戾, 似有暴怒之状,太后冷笑, 知道皇帝被“孽种”两字戳了心窝子,反倒不急着挑明, 缓缓道“她姓了郑家姓氏却不是郑家的孩子,不是孽种是什么” 皇帝太阳穴青筋暴起, 怒吼“卿卿不是孽种她本不该姓郑,她该姓” 帘后传来内侍的声音“郡主, 您要的桃沁白茶来了” 皇帝一愣,循声望去,恰好与躲在帘后的令窈四目相对。 少女脸色惨白, 双唇紧咬,一双天真水灵的眼写满震惊,她怔怔地望着他,仿佛被晴天霹雳从头顶劈过,半痴半呆。 皇帝心头一攥, 她听到多少 “卿卿” 令窈往外逃跑。 皇帝要去追,被太后拦住“追她作甚, 如今她知道了半个真相,难道你要追上去将剩下的半个真相告诉她” 皇帝咬牙切齿“母后。” 太后无心插柳柳成荫,她早就想戳一戳令窈的锐气, 如今误打误撞, 她得意洋洋, 顺势威胁皇帝“皇帝,你瞧她方才那副小模样,好不可怜,若是她发觉皇帝真正想要瞒她的事,骄傲如她,又怎会接受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只怕到时会失了心智,或许还会自缢。” 太后还要继续再说,如从前那样借此事为宋家谋利,抬眸去瞧皇帝,皇帝却不像从前那般听到此事就束手就擒,他殷红的眼满是血丝,养尊处优的慵懒被凶狠凌厉的杀意取代。 “母后。”皇帝的声音出乎意料平静,手中动作决绝干脆,狠狠掐住太后脖颈,力道之大,甚至将太后悬空提了起来。 太后挣扎,恐慌地从嗓子眼挤出话“皇皇儿” 皇帝眼未眨一下,吩咐不远处瑟瑟发抖的内侍们“都出去。” 太后大声呼救“不不准走救我快救我” 饶是内侍们再如何惊讶,也不敢多做停留,快速退下,走的时候顺手将殿门紧闭。 太后这下真正怕了,求道“皇皇儿是母后错了” 皇帝手下动作一换,将太后狠狠甩到墙上,太后得了自由,狼狈地往外逃窜,刚迈出几步,就被人从身后勒住脖子。 不知何时,皇帝手里多了根绳子,他从容不迫地将绳子套上太后的脖颈,拖着太后往回走。 “母后,朕早就告诉过你,你做什么都可以,唯一不能做的,就是伤害卿卿。”皇帝眉眼冷戾,将绳子另一头拿在手里把玩“多年前你派人暗杀卿卿,朕忍了,取你宋家三位子孙的性命,已是退让。” 绳子一松,太后有了喘气的机会,大口呼吸“皇” 一个字刚出口,脖颈绳子蓦地收紧,太后瞪大眼珠,一口气不上不下噎在喉咙里。 皇帝缓缓低身,看死人一般的眼神看着太后“母后,你怎地就是不长记性呢” 太后后背发寒。 皇帝勾唇一笑,又将绳子收紧几寸“母后平时不是喜欢和那些面首玩这个游戏吗怎么,换了儿子来与你玩乐,你不愿意了” 太后使出全部力气吼叫“皇儿,你疯了“ 皇帝冷笑“母后才知道吗朕早就疯了。” 太后被勒得两眼发白,生死关头,她急中生智喊“琅儿,琅儿救我” 皇帝听到“琅儿”两字,身体一震,手中动作一松,面上却更为愤怒“闭嘴” 太后做最后一搏“琅儿,快救救母后” 皇帝怒吼“不准喊琅姐姐的名字” 他话虽这样说着,指间绳子彻底松开,太后吓得惊魂未定,殿门已关,逃是逃不了的,只能自救。她生怕皇帝回过神再次发疯,忙地将绳子收好藏在裙下,又以杨阿琅的名义灌皇帝迷魂汤 “阿琅最是善良,若被她知道,你为了她的女儿背上弑母的罪,黄泉之下,她会安宁吗” 皇帝呆住。 太后不动声色地说“我虽不是她的生母,儿时对她也甚是疏远,但我毕竟在她临盆前照顾她一段时间,没有我,她会安心诞下孩子吗算起来我是她孩子的恩人,也就是她的恩人,你要杀你琅姐姐的恩人吗” 母亲的身份已经无法再束缚住皇帝,唯有杨阿琅才能动摇他几分。 果不其然,皇帝脸色僵硬,脚步摇晃,往后跌坐椅中。 他下意识挽住怀中随身所带的红玛瑙玉串。 琅姐姐,琅姐姐 他都快忘了这个称呼,她只让他唤“阿姊”,她总是说琅姐姐三字从他嘴里唤出来太稚气,一朝储君不该是稚气的人。 他的琅姐姐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子,日后地府相见,大概她对他百般厌弃,嫌弃他双手沾满血,不仁不义,不配做她的幼弟。 他已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不能再惹她憎恨。 太后的三连问,彻底击中皇帝的命脉,皇帝久久未曾回过神,太后乘胜追击,道“皇儿,母后向你保证,绝不会伤害卿卿,这次的事,是母后一时疏忽口不择言,你原谅母后,以后母后定当严守诺言,再也不拿卿卿的身世说事。” 皇帝两眼无神看向太后“当真” 太后半句不离杨阿琅“母后以琅儿的名义发誓,若有半句假话,就叫琅儿索我命。” 皇帝沉默。 太后紧攥双拳。 她深知皇帝对杨阿琅的眷恋。她这个儿子,什么都不爱,唯独对那个孽种,爱得发了狂。 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孽种占了皇室长公主之位还不够,还要霸占她儿子的心,死了都不安分,留下一个小孽种继续祸害皇家。若不是杨阿琅,她的皇儿怎会变成这副疯样为了小孽种,竟然要亲手杀掉自己的母亲 她恨不得让杨阿琅魂飞魄散方能出心头这口恶气。 太后压住心中的恨意,面上佯装大度,讨好皇帝“皇儿,过几日是卿卿的及笄宴,迟了半年的及笄宴本就该大操大办,若是能在宴上封卿卿做公主,岂不更好卿卿做了公主,名义上便不再是太子的表妹,而是他的妹妹,如此一来,就能彻底灭了太子娶卿卿的心。” 皇帝已从旧事中回过神,杀气渐褪,嘲讽“原来母后吃硬不吃软,从前朕想封卿卿做公主,母后百般阻扰,如今被绳子一勒,清醒了” 太后嘴角一扯“皇帝只说这件事好还是不好” 皇帝“自然是好,只是可惜太子了。” 太后笑道“皇儿何必心疼太子。” “是啊,朕何必心疼他,毕竟当年也没有人心疼过朕。”皇帝一顿,道“朕还真想过要将卿卿许配给太子,朕当年的遗憾,或许太子能替朕圆梦。” 太后脱口而出“你这个疯”及时咽下。 皇帝眼中嘲意更浓“可是后来一想,朕不是已经圆梦了吗,何须多此一举,若是太子不爱卿卿,婚后不与她圆房,卿卿落个太子妃的身份日后母仪天下,也许此事还能商议,可是他爱着朕的卿卿,又是男女之情的爱,朕怎会将人许给他。” 太后松口气“皇儿明白就好。” “朕明白很多事,今日又明白一件,母后你不适合享福,更适合被人掐着脖子求情。” 太后深感不妙“皇儿,你要做什么” “母后放心,儿子不杀你了。”皇帝唤来内侍,指了太后“太后娘娘身体不适,立刻将她送回重华殿,为让太后安心养病,自今日起,不许任何人踏足重华殿。” 太后气到发抖“你要软禁我” “朕早就该这样做了,今日才做,母后该庆幸才是。”皇帝想起什么,顽劣的笑意浮出眸底“母后拿琅姐姐起誓,心意虽好,但朕信不过母后,从此刻起,母后最好做哑巴,嘴里吐一个字,朕就拿掉宋家一条人命。” “你” \"嘘”皇帝手指抵住唇瓣,“一个字,一条命。” 说完皇帝便传了暗卫,交待下去,取宋家幼子的性命。 太后瑟瑟发抖,看恶鬼的眼神望着皇帝,畏惧至极,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梁府。 梁厚站在屋外,敲了几下门,门后无声,旁边郑大老爷趴在门板上,着急地往里喊“卿卿,到底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就哭着从宫里出来了呢是谁欺负你了吗告诉大伯,大伯”后半句拼命的话没好意思说出来,偌大的汴梁城,他一个四品外地官,拼得过谁啊 梁厚想了想,拉过郑大老爷“让她一个人冷静下,我们去别处走走。” 郑大老爷不放心“真要放她一个人在屋里待着吗” 梁厚“她若不想静心,也就不会来我府里了。” 郑大老爷无奈,只得听随梁厚的话。 门后,令窈呆愣愣靠门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不停回荡太后与皇帝说的那两句话 “她姓了郑家姓氏却不是郑家的孩子” “她本不该姓郑” 令窈无助地捂住耳朵,试图让脑子里的声音停下来。 她明明就是郑家的孩子啊,她母亲是长公主,她父亲是郑家二房老爷,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为什么老妖婆要颠倒是非 舅舅说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她不该姓郑,又该姓什么舅舅为何要附和老妖婆 她只能是郑家的孩子她不是孽种,不是 令窈紧紧抱住自己,因为过于激动的情绪,身体微微发颤,呼吸越来越短。 忽地又有谁敲了门。 令窈不理,将脑袋埋进膝间。 门那边男人的声音低沉嘶哑,充满愧疚“卿卿,是舅舅。” 令窈一怔,听到皇帝气喘吁吁,该是马不停蹄赶来,她委屈出声“你走开” 外面一阵动静,像是许多人一齐离去,忽地没了声音。 走了 令窈眼泪涌得更多,从地上爬起,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道门缝往外瞧。 才刚一打开,眼帘中出现一道绛色身影,皇帝伸手拦住她关门的动作“卿卿,听舅舅解释。” 皇帝的手被门夹红,令窈哭着松了手,任由皇帝进屋,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不看皇帝,眼泪刷刷往下掉。 皇帝将门关上,放下君王威仪,撩袍蹲身,学令窈的样子,挨着她坐,双手撑下巴,偏头望她。 令窈哭得伤心,泪声断断续续“我我不想看到你,你嘴里都是假话,我再也不要信你。” 皇帝替她擦眼泪“嗯,舅舅是大骗子。” 令窈嚎啕“骗子,大骗子,说我不是郑家的孩子,还说我不该姓郑我告诉你,我聪明得很,绝不会上你的当” 皇帝心疼至极,将令窈抱到怀里,一下下拍着她单薄的肩背,试图安抚她冷静下来。 令窈哭得停不下来,身体一抽一抽“我若不是郑家的孩子,郑家人为何对我那么好,祖母,大伯,还有我二哥,他们和舅舅一样,都是我的家人,我若不是他家的孩子,他们家岂不是白替人养孩子,他们受了骗,定会恨死我我不要他们恨我舅舅,你告诉我,我确实是母亲和父亲的孩子,我的父亲是郑家二爷,不是别人,对不对” 最后一句,几近哀求。 皇帝黯了眸光,顺着令窈的话往下说“对,你的父亲是已逝的郑家老二,不是别人。” 令窈得了想听的话,心里却还是慌乱得很,就像是浸在水中,浮浮荡荡,就快溺毙,手边出现救命稻草,摸一把却不太真实,她迫切需要更好的理由慰藉自己。 “舅舅,你不是要解释吗你快解释,快说为何要和太后一起说谎话” 来的路上,皇帝早就找好理由,他平缓地告诉令窈“太后向来不喜你的母亲,更是嫌弃你母亲二嫁嫁给一个名不见经的郑家小子,为了不让她看轻你的身份,朕便撒了个谎,说你其实是你母亲和塞外王的孩子,你母亲归来时便有了你,你是塞外王的遗腹子,是两个王朝至高无上的明珠,太后深信不疑,所以才会说你不是郑家的孩子。” 令窈眨着泪光问“塞外王我怎地从来没听过” 皇帝含笑轻抚令窈面庞“那个王朝已经不复存在。” “不复存在” “多年前舅舅亲领十万大军,踏平了它的都城。” 从未被人提过的王朝秘闻此时曝出来,令窈浓浓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停住哭声,迫不及待问“所以说,舅舅杀了母亲的第一个丈夫” 皇帝没有否认,温柔笑道“是,我手刃了那个男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1章第 111 章 令窈一惊, 压低声音悄悄问“你杀了她的丈夫, 母亲不恨你吗” 皇帝摸摸令窈的脑袋,平静的声音听不出真假“你母亲最爱的便是我, 她怎会恨我” 令窈呆呆问“母亲最爱的人是舅舅”不是她父亲吗 “自然是我。”皇帝爱怜地抚着令窈的额头,“我最爱的人, 也是你的母亲。” 令窈唔一声,软软地伏过去, 脑袋枕着皇帝的膝,黑灵灵的眸子写满疑惑。 以前皇帝从未告诉她这种事, 宫内上下无人敢提长公主三字,过去十几年她对于母亲的了解,还不如今日听到的多。 对于她而言, 她的母亲,长公主殿下杨阿琅,更像是一个缥缈虚无的人物,很多时候她甚至会怀疑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 从小到大,杨阿琅这个名字, 对于舅舅是禁忌,对于她何尝又不是禁忌 试问谁愿意做一个出生起便没了母亲的人 杨阿琅是她这辈子都无法拥有的人, 与其无法拥有,不如不去想,就当自己没有母亲, 也好过苦苦追寻。 可是当舅舅告诉她关于母亲的事时, 多年来被她强压在心底的渴望再也遮不住, 对于母亲所有的好奇此时汹涌澎湃而来,令窈懵懵懂懂地望着皇帝,鼓足勇气问“舅舅,我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皇帝低眸,缓声答“她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令窈觉得这个回答太笼统,问“怎么个好法” 皇帝似乎不愿同人分享曾经的记忆,他只道“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不如她,连神明都无法与她相提并论。” 令窈不甘心只听到这些,她又问“她温柔吗” “温柔。” “她爱笑吗” “爱笑。” 令窈声音轻似羽毛,小心翼翼问“我像她吗” “像。” “有多像” 皇帝笑着轻点令窈眉间,语气宠溺,道“眉毛像,眼睛像,鼻子像,嘴巴也像,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令窈摸摸自己的眉眼,从指缝间望得皇帝的唇鼻。 她和母亲长得像,她和舅舅也长得像,那母亲和舅舅,他们俩是不是也长得很像 “舅舅,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令窈犹豫,慢声说“你为何不让人提我母亲” 以前她总以为母亲和舅舅起了嫌隙,所以舅舅不愿提母亲。小时候有个宫人在她面前提了句长公主,仅仅三个字而已,其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被路过的舅舅发现,舅舅当即下令将人拖走,从此她再也没看到过那个宫人。 “你既然爱她,为何不肯与人说起她”令窈生怕皇帝不肯告诉她答案,又一次发问。 皇帝目光垂得更低,他道“因为舅舅自私,容不得别人沾染你母亲的点点滴滴。” 令窈半信半疑,皱眉凝视皇帝。 他刀刻般的眉眼浮出一抹无助迷茫,这样的神情,她也在郑嘉和那里看到过。 每次她离开郑府出远门,郑嘉和便会用这样的目光望着她。他平和温润的眼眸里,有不舍,更有不易察觉的伤心。 因为舍不得,所以才伤心。 令窈问“舅舅是怕自己伤心吗” 皇帝一怔,没有应声。 令窈叹口气,攀着皇帝的胳膊爬起来,她搂住皇帝的脖颈,像安抚一个失意的小孩子那样同他道“舅舅不要伤心,舅舅没有了母亲,但舅舅还有我。” 皇帝红了眼,一双手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舅舅不伤心。” 令窈拍着皇帝的背“母亲有舅舅这样一个惦记她爱她的弟弟,泉下有知,定会欣慰。” 皇帝被“弟弟”两字刺了耳,苦笑着闭了眼,道“卿卿说得对,她定会欣慰。” 来时令窈是一个人悄悄敲开梁府大门,回去时一堆人前呼后拥,皇帝牵着她迈出梁府大门。 令窈望见人群中的郑大老爷,郑大老爷悄咪咪地朝她挥手,唇语说了句什么,大概是让她照顾好自己。 昭阳殿偷听到的那番话依旧令她心有余悸,令窈同皇帝耳语“舅舅,你能赐我大伯父黄金万两,让他加官进爵吗” 她以前从来没提过这样的要求,说出口有些难为情。 皇帝没有迟疑“朕会赐他良田万亩,黄金无数,屋宅十幢,但加官进爵不行。” 令窈本想问为何不行,及时收住。 本就是她勉强,能得其他赏赐已经很好。 令窈转念想到郑家小辈的科举仕途,郑家不是世家出身,若要从仕,只能走科举之路。郑大老爷的官路暂且不说,郑嘉辞的仕途还没开始就已结束,冥冥之中郑家似乎注定与权势两字无关。 舅舅是怕有她在,郑家的人会借此把持朝政吗 令窈视线掠过后方送行的郑大老爷,伯父虽有进取心,但他不是个做权臣的料。舅舅让大伯父任虚职,或许歪打正着,大伯父借此享得清福。 令窈又想到郑嘉和,如果她有心为郑嘉和求官位,舅舅是否会准许 “卿卿在想什么,是在怪舅舅不肯应你为郑大相公的事吗”皇帝轻声问。 令窈摇头“无功不受禄,舅舅赏赐大伯父,卿卿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怪舅舅。” 毕竟是为别人求东西,舅舅疼她,她心安理得地受着,可是舅舅没有义务为她迁就其他人,她想照顾的人,就该凭自己本事去照顾,而不是无理地要求舅舅替她做。 如今她已经能够为舅舅分担政务,待她为舅舅的江山社稷多做些功劳,届时她再将自己的封赏转给郑家人。 哭过一场,泪水带走心中大部分惶恐,却仍余一部分不安印在心底深处。 为什么会不安,令窈自己也说不清楚,舅舅明明已经解释清楚,她该信他才是。 回了宫,皇帝将令窈送回秀凰殿,令窈在殿门前与皇帝告别“舅舅,就送到这里吧。” “卿卿不和舅舅一起用晚膳了吗” “明日罢。”令窈推皇帝离开“舅舅快回去,我哭累了,想先歇会。” 皇帝嘱咐“记得用晚膳,切莫饿着肚子就寝。” “卿卿知道的。” 待皇帝一走,令窈禀退所有宫人,下意识往内殿而去,突然想到内殿还有两个讨厌鬼在,她转了方向,朝与内殿相连的拢屋而去,拢屋是专门为她作学而制,她无法静下心看书时便会抱着书来拢屋歇息。 闹了一场,几个时辰过去,此时已是黄昏,帷帘半勾,薄如蝉翼的缂丝弹墨笼尽夕阳,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有谁坐在帷帘后,身影融在金光里,正襟端坐,静如神佛。 令窈犹豫半晌,撩开帷帘,走了进去“先生。” 她实在是太累,没有力气再使小性子。能在这遇着他,说明他是特意来此等候,算准她会入拢屋,既然如此,何必再躲开。 孟铎没有簪发,一头乌发披在肩后,身上一件宽大道袍,若只看侧脸,叫人雌雄莫辨。他生得英气俊美,不做打扮时比华服金冠时更添一份飘逸仙气,抬眸望她,那份眼神令人产生错觉,仿佛他看她一眼,所有的光都集在她身上。 令窈无奈叹口气。 真是讨厌,孟铎竟敢魅惑她,胆大包天,不愧是她师父。 孟铎问“听闻你突然出宫,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令窈坐过去,不急着回答,而是问“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与我说话是平民百姓孟铎,还是尊贵的郡主老师” 孟铎一顿,答“平民百姓。” 令窈张着红肿的眼往他跟前凑,气道“你还嫌我哭得不够多吗” 孟铎皱眉,伸手抚上她的眼睛“阿窈是为我而哭吗” 令窈噎住,半刻方答“不是。” “那是为何” 令窈不答。 孟铎没再继续问,他凝视她眉间的忧思,知她心事重重。半晌,孟铎起身,走到帷帘边,取下细长的宫绦。 令窈沉浸在对自己身世的忧虑中,忽然见有什么东西出现在眼帘中。 是翻绳。 孟铎玉白修长的手穿过红色的宫绦,打了结做翻绳,摆在她面前。 小孩子玩的把戏,亏他也好意思拿出来哄她玩。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指间做的又是另一回事,令窈立刻接过孟铎手里的翻绳,毫不费力地玩出另一个式样。 绳子刚到她手里,孟铎又接了回去。 一来一往,令窈乐此不疲,玩到最后,旗开得胜,什么烦恼都顾不上,骄傲宣布“我赢了” 她脸上有了笑容,孟铎收起做翻绳的宫绦,重新拿出方才翻看的书,仿佛刚才一番玩乐只是为了他自己,而不是为她。 令窈抿抿嘴,主动开口问“你不想知道我到底为何事而哭吗” 孟铎头都不抬“我已问过你一次,你不愿意说,强人所难的事我做不来,所以不问了。” 令窈心里痒痒的,自己投降“你输给了我,我大人有大量,为弥补你一次,我便告诉你罢。” 孟铎不冷不淡“嗯。” 令窈拿起他膝间的书丢开,霸道地取代那本书,弯下腰将脑袋放过去,也不管孟铎是否乐意让她倚靠,她只管满足自己的依赖心,闭着眼睛不看他。 “我无意中发现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吓到了我,超出我以往的认知,我慌张至极,不知该怎么办,所以才逃出宫,藏起来哭。” 孟铎的声音一如既往平静,他没有做无用的安慰,而是问她“那现在呢知道该怎么办了吗” “好些了,可还是迷茫。”令窈声音渐低,耻于开口,慢声问“先生,倘若一个人对自己的身世有所怀疑,分不清真假,往后她该如何自处” 孟铎柔柔抚碰令窈鬓角,道“君子立于世,不问出身,只问去程,一个人的出身虽重要,但不该成为束缚,有绳子绑在身上,就将绳子割断,前路有碍脚石,就将石子踢开,只有她自己才能决定自己是怎样的人,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愿意相信什么。” 他只字不提她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没有点破她问的那个人就是她自己,更没有问她前因后果,而是缓声开导她,字字圆润清亮,耐心为她解惑。 令窈听了孟铎这番话,一时怔住,脑子里乱糟糟的声音猛地扼止。 出身并不重要,只有她自己才能决定她是怎样的人吗 令窈紧皱眉头“那她身边的人呢因她身世受伤的那些人,他们怎么办” “这世间人与人的羁绊本就复杂,再相爱的人也会有让彼此受伤的时候,只要她真心待他们好,又何必纠结于一时的无心之失对人对事,做到问心无愧,便已足够。” 令窈愣愣地问“何谓问心无愧” “不为难自己,不为讨好别人牺牲自己,自己开心,再顾他人,其后尽人事,听天命,是谓问心无愧。” 令窈喃喃重复孟铎的话,压在舌根下细细品尝。 孟铎的话令她醍醐灌顶,她渐渐舒展眉头,道“正如先生从前所说,做人最难的便是糊涂,最易的便是清醒,众生皆苦,与其困于伤心痛苦的事畏畏缩缩,不如潇洒前行,走一步算一步,为自己而活,即便死在半路,也不枉余生,说到底,先生是想让我坚定意志,不要为其他事动摇。” 孟铎噙笑点她眉心“小时候你任性妄为,天大地大你最大,谁都不及你轻狂,如今是怎么了你自小就明白的道理,长大后反而看不明白了。” 令窈扯过孟铎衣袖覆盖额面,闷声闷气地说“因为我心里有了羁绊,长大不都是这样吗,谁能永远开心快活呀” “不试试怎么知道,兴许你能永远开心快活。” 令窈趁机说“你若留在我身边,为我答疑解惑,我才会开心快活,就像现在这样,我心里的疑问拿出来告诉你,你一张嘴说话,我什么烦恼都没了。” 孟铎不出声。 令窈挽留再次失败,有些气馁,大力吹覆在脸上的衣袖,吹出鼓鼓的弧度,孟铎伸手轻轻戳了戳,她吹得更起劲,口水唾沫全喷他衣袖上,他也不在意,任由她撒气。 气都吹没了,她累得两眼发白,倦意上头,躺在孟铎腿上不愿挪动。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再次问他“孟铎,你不要走,好不好” 孟铎依旧沉默。 令窈哼了哼,小声说“你自己教我的,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孟铎腾空抱起她往内殿而去“你累了,去榻上歇息罢。” 令窈狠狠掐他一把。 数日眨眼而过,至及笄宴,汴梁歌舞升平,皇帝为庆令窈及笄,大赦天下。 令窈被封公主的圣旨传遍天下,盛大的宫宴连摆半个月,宸阳郡主成了宸阳公主,众人为此庆贺,呼喊的声音震耳欲聋“宸阳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令窈本人却不为所动。 被封公主的事,她并不意外。前世又不是没做过公主,算日子,前世她更早成为公主,错过太子来临安之后,封公主的旨意便来了临安。 这份荣耀,还不如郑嘉和的书信来得惊喜。 郑嘉和又给她写信了。 他给她的诗笺早就全部看完,他在信里又附了一个月的新诗笺。 这次,他总算耐不住性子,问她“卿卿何时归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2章第 112 章 伴随郑嘉和书信而来的, 还有一株莲瓣兰。 莲瓣兰难得一见, 价值万金,鲜少有人能将其种活开花。令窈曾在郑嘉和的院子里看到过这株花, 那时它尚是一抹萎萎的绿色。她嘲笑郑嘉和何必养这种矜贵不知感恩的花,再多的心思投进去, 也未必能得它开花。 当时郑嘉和笑意温柔,答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因为太过奇怪,所以她现在都记得。 他说 “我不求它开花, 能够为它费心思,看它矜贵不知感恩,便是它给予我的回报。” 令窈俯身拨弄眼前的莲瓣兰, 满足地嗅了嗅。 原来这株兰开的花如此美丽,难怪郑嘉和要费心养它。 真是好看又好闻,看来这次郑嘉和下血本了,竟舍得用他的莲瓣兰诱她回家。 令窈趴回案桌,给郑嘉和回信。 外面烟花声阵阵, 是皇帝特意为令窈准备的烟花盛宴,整整两个时辰的烟花, 自及笄宴那日起,便夜夜升起。 烟花不及郑嘉和的莲瓣兰活色生香,为了第一时间给郑嘉和回信, 她连烟花都顾不上看。 一张澄纸展开许久, 早该写完的回信, 令窈却一个字都没能落笔。 自那日孟铎开导她之后,她决心不再为自己的身世心烦,但此时看到郑嘉和的书信与莲瓣兰,她无法不去想 如果郑嘉和不是她的兄长,他还会待她好吗 令窈揉揉发痒的鼻尖,短暂的出神后,她告诉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在案桌前又待了会,令窈胡乱回了封信,命人将信发去临安,匆匆收拾一番,打算溜出宫往城门而去。 今夜孟铎和山阳将离开汴梁,她已为他们打点好一切。 黄昏的时候,宫内守卫最松,他们出了宫门,她没去送。算时辰,这会子他们应该到了城门外,她想要试一试,看是否来得及相送。 夜色蒙蒙,自皇宫至东城门,一匹骏马破风而出,马上少女面色焦急,一袭织金大袖衫被风鼓满。 守城的将军认出她,这不正是圣上新封的宸阳公主吗怎么跑这来了 “公主殿下金安。” 令窈顾不上与人招呼,喘着气奔到城墙之上,四处张望,期望能看见她想看到的那个人。 她已从孟铎执意离开的愤懑中回过神,经此一别,从今往后,或许她再难见他。 视野中黑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令窈沮丧地垂下双肩,孟铎已经走了吗 忽地天空一阵巨响,停歇数刻的烟花此刻又重新升起,笼罩整个汴梁城。 城门前一辆马车显出轮廓,马车旁站着两个人,一人光风霁月,一人懵懂青涩,似在等着谁,微微抬头,视线向着一个地方。 令窈一愣,借着烟花的光影,她看清最前方那人的身影,长身玉立,翩然若仙。 是孟铎 他还没有走 他、他在等她吗 令窈差点就要喊出声,思及孟铎主仆两人此时的境况,她只能强忍住心头的激动,伸出手猛摇晃,祈祷孟铎能看到她。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她看到他的瞬间,他也看到了她。 一城之隔,孟铎朝她招手。 令窈兴奋地踮起脚,手臂都要晃掉,仍然舍不得放下。 忽然孟铎没再和她招手,烟花之下,他微微佝下脊椎,双手合拢,高举过头,朝她的方向深深鞠一躬。 行的是雅礼,乃是平民见公主之礼。 令窈鼻头一酸。 她红着眼,颤着手臂,并叠双手帖额面,朝孟铎的方向垂首作揖。 行的是师礼,乃是她初次见他时所行之礼。 夜空重归黑暗。 今夜最后一盏烟花结束了。 令窈呆呆地站在城墙之上,眼帘中再无孟铎身影,马车踏蹄而去的声音轰轰消失在耳边。 不知待了多久,久到守城的将军将她出宫的事回禀皇帝,皇帝亲自来接她回宫。 内侍宫人黑压压跪了一片,令窈听见皇帝靠近的脚步声,他问“卿卿来这里作甚” 令窈擦了眼泪,声音哽咽,强颜欢笑“来这里看烟花。” 皇帝笑着牵她回去,问“舅舅给卿卿备的烟花,卿卿喜欢吗” 令窈回身朝孟铎离去的方向看一眼,答“喜欢,只是太美好的事物,总是转瞬即逝,卿卿舍不得。” “无妨,以后只要卿卿想看,舅舅夜夜命人为卿卿放烟花。” 令窈苦笑着点头“嗯。” 城郊。 马车停在路旁,夜风簌簌,树影晃动,一行训练有素的黑衣人悄悄靠近。 片刻功夫后,路边多了十几具身首异处的尸体。 山阳面无表情收起剑,擦拭嘴角不小心沾到的血渍,同车里的孟铎道“先生,追来的刺客已被歼灭。” 孟铎靠着引枕,闭目养神“辛苦你了。” 山阳拿了烛灯检查衣袍上是否染了血,嘟嚷“要死。” 孟铎问“怎么了” 山阳“她送我的新衣被那群人弄脏了” “谁让你穿新衣的,此前我早就告诉过你,今夜我们出城,定会有人追出城刺杀。” 山阳委屈“可是今夜要同她离别,我总不能穿旧衣啊,要不是先生坚持要在城外等,我们怎会被发现” “要不是我坚持等,你穿了新衣同谁离别” 山阳呆愣“对哦。” 孟铎无奈叹口气,招手示意山阳上前,仔细看过衣袍上的污渍后,道“待回了清河,我让人为你浆洗它,总有法子恢复如新。” 山阳点点头,见孟铎神色恍惚,好奇问“先生,你在想什么” 孟铎“没什么。” 山阳“是在想郡主,哦,不对,她现在是公主了。” 孟铎没作声,视线瞥向车帘外。 掀帘望去,坦平的道路尽头是一望无际的黑暗。然而这黑暗也别有一番风味,只要蛰伏得够久够静,便能占据晨曦第一抹光。 既然已经迈出这一步,他就没想过回头,他生来就是为了孟家的使命,这份责任早就刻进他的骨子里,他一呼一吸皆是为它。 世间万物不动人,唯有权力才动人。 这秀丽江山,若是落在他手里,定会胜过从前万千。 这条路,他已走了一半,剩下一半,他的步伐只会更坚决。 孟铎低垂眉眼,眸光深沉,冷静的思绪忽地被脑海中一道身影搅动漪澜。 这道身影越发清晰,纤细的身条,娇甜的笑声,水灵的眼睛,红润的唇瓣。好似她还伏在他面前百般玩闹,音容笑颜,历历在目,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 她素来爱笑也爱哭,此番离别,不知要掉几行泪 他向来嫌人落泪无能软弱,此时却担忧起来,倘若她哭起来,是否又会将眼睛哭肿 意识到自己的忧虑,孟铎先是一怔,而后自嘲地笑了笑。 想这些无用的事作甚倒不如期盼她早些忘了他,日后才能免于伤心。 他教她冷酷无情,他自己该以身作则才是。 车外传来一阵窸窣动静。 山阳警醒“先生,又有人来了” 孟铎从容不迫摁住山阳“是自己人。” 孟家的主事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冒着生命危险来到汴梁城外,只为迎接他们唯一的主君。 孟家沉寂多年的辉煌将重现天下,为这一刻,他们已等了太久太久。 车外跪了一地的人,他们面不改色跪在先前那批刺客的血泊中,齐声唤“主君。” 孟铎端坐车内,撩开车帘一方“都来了。” 主事们谦卑地抬头望向他们孟家唯一的主君,从几十个孟家孩子中拼杀出来的嫡子,皇族直系后裔,血脉纯正,才智过人,心机深不可测。即便是他们这些自诩资历深厚的孟家老人,也不敢与他相提并论。 自他接手孟家,短短几年,孟家埋在各地的棋子皆联动了起来,实力胜过从前百倍。 天生的谋略者,说的便是眼前这位。 暂代清河家务的孟齐光两鬓发白年近五十,此次成行,以他为首。他看了看地上血流成河的惨象,既惧怕又敬佩,出声道“是我们来迟,才会被这些人钻了空子行刺主君,还好有山阳在主君身边。” 山阳骄傲地昂着脑袋,双手交叉抱着双肩。 孟齐光又道“主君,此次有人故意诱主君入汴梁,我们已查清背后主谋,乃是幽州穆家,穆家人为报上次细作之仇,所以才设下陷阱,想要诱主君现身。” 孟铎并不意外,他结仇众多,没有穆家也有别家,人人都想一探孟家新主君的真正面貌。 这次来汴梁之前,他便猜到,此行或许有诈。 “是谁将消息泄露出去的家弟走失的事,只有孟家的人才知道。” 孟齐光犹豫道“是是从前喂养过主君的奶娘。” “哦,是她老人家。”孟铎的语气稀松平常,丝毫不见怒意,仿佛在话家常,笑问“多年未见她,她身子骨还好吗现在依然住在城西的宅子里吗” 孟齐光摸不透孟铎心思,只得硬着头皮答“因为她是主君的奶娘,所以我们并未动她,依然让她住在城西的宅子里。” 孟家对仆人向来厚道,尤其是喂养过孟家孩子的奶娘们,地位堪比别府夫人。 孟铎“奶娘对我有养育之恩。” 孟齐光出主意“要么将她关起来,在府邸修个地牢” “不必。”孟铎声线清冷,缓缓道“直接将她绞杀。她家有个儿子,此次泄露消息给穆家,想必也为了她儿子,杀她之前,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是如何被仗杀,母子俩死一块,黄泉路上有个伴,也算是我报恩了。” 孟齐光心头一惊,伏身应下“遵命。” 孟铎“我让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孟齐光挥挥手,立刻有人带出两具尸体,身高体形穿着打扮和孟铎主仆相似。刚死不久。 孟铎从车内下去,山阳将尸体搬进车里。 孟铎取下腰间玉佩,系在穿了他衣袍的尸体上,随即接过火把,亲自将马车点燃。 熊熊大火迅速吞没一切。 眸中火光晃晃,孟铎眯了眯眼,冷峻的面庞无情无绪,他薄唇轻启“从今以后,世间再无孟铎。” 有的,只是清河孟氏主君。 心无旁骛,只为帝位。 郊外的尸体很快被发现,孟铎死讯传来时,令窈正在梁府。 自那日送别孟铎后,她思来想后,决定来问梁厚,看梁厚是否知道孟铎要去的地方。 若是她遇到难题,就能立刻派人将孟铎抓回来了。 梁厚反问“他不是在临安吗,何时来了汴梁他既来了汴梁,为何不来探我” 令窈掩饰“没来,我就是随口问问,若是他真要游山玩水,他会去哪” 梁厚“天南地北,我怎知他要去哪” 令窈嫌弃地努努嘴,“亏你们还是挚友呢,这点小事都不知道。” 梁厚闷声“你还不是一样,亏你自称是他爱徒,怎地突然跑来问这种事” 令窈重重哼两声,挪开不看梁厚。 梁厚问“你如此在意他,连他以后的去向都要掌控,莫非是想囚了他” 令窈被梁厚戳中心思,跳脚“梁王八,竟将我想得如此之坏” 两人正说话,忽地仆人来禀话,附在梁厚耳边说了句话,将一包东西递给梁厚。 梁厚脸色一变“不可能。” 令窈见状,好奇问“怎么了” 梁厚声音颤抖,满眼震惊与悲恸“我问你,孟铎是否有说他要来汴梁” 令窈心虚“没说啊。” 梁厚取出被火烧裂的半块玉佩“巡逻官兵来报,郊外有人被追杀,与刺客玉石俱焚,那人那人或许是孟铎。” 令窈僵住,“你说谁” “孟铎。” 秀凰殿。 宫人们来来往往,谁都不敢往里伺候,生怕一不小心就触了霉头。 殿外跪了一地的太医,自三日前公主从梁府归来,太医院的太医便没合过眼。 公主病了,急病,高热持续不退。 圣上心急如焚,衣不解带亲自在公主榻前伺候。 皇帝传了梁厚来,问清楚前因后果,本想问罪,见梁厚神色恍惚,脚步虚浮,并不比令窈好多少,遂放了他归府。 半夜令窈醒来,嘴里说胡话“不要不要走。” 皇帝心疼至极,抱了她喂药“卿卿乖,舅舅在这里,舅舅不走。” 令窈逐渐清醒,听到皇帝在耳边说话,想起孟铎已逝的事实,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半空虚无处。 是不是在做梦 如果不是做梦,那日她同梁厚看到的尸体又是谁孟铎贴身的玉佩又怎会挂在那人身上 山阳不是武功高强吗,怎会被刺客偷袭,与孟铎一起葬身火海 皇帝见令窈痴痴发呆,伸手触她鼻息,她竟连呼吸都忘记。 皇帝柔声哄“卿卿,明日舅舅带你去打马球,可好” 令窈“舅舅,你查清楚了吗郊外那两具尸体,真是先生与他的侍从吗” 皇帝皱眉“卿卿,一个教书先生而已,何必为他这样伤心” 令窈重复“舅舅,到底是不是他们” “是。” 令窈痛苦地闭上眼。 她想到孟铎走之前,她同他说的那番话 “你走了便不要再回来。” 他果真不回来了。 她以为,她还能再见他,无论他走到哪里,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她总会将他逮回来。却不想,城墙一别,竟会是永别。 他怎么就死了呢 皇帝抱紧令窈“卿卿,实在忍不住,便哭出来罢。” 令窈无力地躺在皇帝臂弯里“先生不喜欢看人落泪。” 皇帝捧了令窈的面庞,又急又气“他若活着,朕要将他千刀万剐,竟害朕的卿卿伤心至此。” 令窈“舅舅,是谁杀了他们” “刺客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查不出来。” 令窈爬起来“查不出来,我如何替先生报仇” “卿卿。” “舅舅舅舅有派人杀他们吗” 皇帝眉头皱得更紧“舅舅怎会派人杀他们” “因为先生姓孟” 皇帝不语。 他确实对孟铎主仆动过杀心。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尤其是像孟铎这种来路不明却能享誉天下的人。 他一直没有重用孟铎,就是不想让人钻空子。 孟铎若安分,远离汴梁城,便能留条性命,可他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汴梁城。 穆家来信,信中特意提及清河孟家新主君,叫他防备。他本就多疑,恨不得杀光城内所有孟姓人。 那日得了暗卫消息,他才知道卿卿竟将人藏在了宫里。本想趁卿卿将人送出宫的时候,追杀孟铎,城墙之上见卿卿沮丧难过,遂未能痛下狠手。 不成想,孟铎还是死了。大概是穆家人做的。 皇帝不动声色安抚令窈“卿卿,朕让你的兄长郑嘉和来陪你,可好” 令窈听到郑嘉和的名字,面上有了松动“让哥哥来汴梁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3章第 113 章 “是, 只要你喜欢, 舅舅便召他入宫伴你。” 皇帝的体贴让令窈回过神,她心中愧疚, 悔自己一时冲动。 她怎能怀疑舅舅呢即便再难过,也不该质问舅舅。 令窈攀上皇帝胳膊, 双手环住他,为自己的鲁莽道歉“舅舅, 是卿卿不好,不该怀疑你, 你原谅卿卿。” 皇帝见她不再执着于孟铎的死去,笑着松口气“舅舅怎会怪你,卿卿高兴便好, 舅舅即刻下令接你兄长入汴梁。” 令窈有所迟疑,攥住皇帝袖袍“舅舅,哥哥他,他腿脚不便,要么要么还是我回临安见他罢。” 皇帝沉声“卿卿不要舅舅了吗” “才不是。”令窈轻声说, “我只是担心哥哥舟车劳顿。” 皇帝啧声笑道“只心疼哥哥,不心疼舅舅吗” 令窈脑袋伏低, 搭在皇帝肩头上,哑声道“卿卿都心疼。” 从汴梁派人至临安,一来一回, 少说也要半个月, 这半个月内, 令窈望眼欲穿。 期间穆辰良来探过她,起先她没准他入殿,经不住他日日来,这日穆辰良又来,她没法子,只能放他进来。 为着孟铎的逝世,她没哭,穆辰良反倒替她哭了一场。 他哭得真情实意,眼里全是泪水,她吓一跳,忍不住主动抱他。 “你作甚哭成这样” “他是你先生,也是我的先生,师徒一场,我怎能不为他痛哭” 令窈手腕收紧,穆辰良察觉到她的动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刺了她,顾不上哭,忙地宽慰她“没有泪水,并不代表没有真心,每个人的悲伤喜乐都不同,想必先生不会介怀。” 他打听过了,从孟铎死讯传来那日起,她就没有掉过泪。 她病了一场,昏昏沉沉,近日才好转。 思及此,穆辰良忽地有些嫉妒孟铎,有时候,哭不出来的悲伤最令人心碎。 她这样看重孟铎,若是可以,他真想诈死一场,换她也为他这般伤心一场。 可惜,他舍不得。 穆辰良单手搂令窈在怀,另一只手去捞她的手,可怜兮兮含着泪望她。 他一言不发,想说的话全写在脸上,令窈禁不起他用泪汪汪的眼神看她,伸手替他擦泪“别哭了,中午我留你用膳,可好” 穆辰良满足地蹭蹭令窈手心“好。” 中午用膳,有穆辰良在,令窈不得不多吃些。他坐在她身边,每一口菜都要喂她唇边,看她咽下,他才放心。 宫人看在眼里,心中欢喜。 公主多日未曾饱餐,每次尝一口便不吃了,御膳房的宫人们急如热锅蚂蚁。如今天这般恢复食欲,是近日来头一回。 穆辰良还要再喂,令窈实在吃不下,推开他“我不吃了。” 穆辰良手里端满的汤洒了一地,衣袍也被沾湿,令窈愣了愣,不等她张嘴说话,他先开口说“无碍,这身袍子我本就不喜欢,只因出门时匆忙,没来及细看,所以才穿了它,现在我正好有理由换下它。” 穆辰良让人去宫外取衣袍,回头问令窈“正午日头晒,我换了衣袍在你这多待会,行吗” 令窈还能说什么,她洒了他满身汤,难不成还能强硬赶他走 穆辰良得了她的首肯,高高兴兴地坐下来吃饭,狼吞虎咽,半晌功夫便用完午膳。 “作甚吃得这样急也不怕噎着。”令窈拿手帕替他擦去嘴角沾着的饭粒。 穆辰良将脸凑近,方便她动作,笑道“我知道你困了,所以吃快些,免得耽误你午憩。” 令窈收了帕子“你吃你的,我睡我的,谁要你顾着我了” 穆辰良接过宫人递来的漱口盐茶,先给令窈含过一口,就着同一杯茶,他自己也含一口,鼓满腮帮子,冲令窈笑。 令窈起身往里去。 穆辰良吐了茶,连忙追上去。 “你在外面歇。”令窈不看他。 穆辰良扯她衣袖“我不困,我守着你睡。” “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你守。” “可我怕你伤心,若是先生泉下有知,他定希望我能陪着你。” 令窈一怔,想到孟铎,面色悲凉。 穆辰良改口“是我伤心,我想让人陪。” 令窈没说什么,任由穆辰良跟着她入了内殿,又由穆辰良为她脱了鞋,她躺下去,枕着玉枕,背对着穆辰良。 穆辰良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不再说一句话,只是看着她睡觉。 兴许是今日饱餐的缘故,令窈没有辗转难眠,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便沉沉睡去。 穆辰良坐了一个时辰,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恰逢换衣的宫人拿了新衣回来,穆辰良接过新衣却没有更换,随手拿起新衣,仍穿着沾了汤渍的旧衣袍往外而去。 三七在殿外等候多时,一见穆辰良出来,忙地迎上去。 “咦,少爷的衣袍怎地脏成这样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弄脏少爷的衣袍这可是夫人亲手为少爷缝裁的衣袍。”三七有些着急,想起方才宫人取衣,原来是为少爷取的。 “脏便脏了,一件衣袍而已,母亲为我缝制的衣袍还有许多件,不差这一件。” 主仆两人自秀凰殿前的丹陛而下,太阳一晒,穆辰良哭过的眼红红薄薄一层眼皮,像是覆了层胭脂,清俊的面庞尤为白嫩。 方才在殿内时的怔忪哀伤此刻全部消失不见,仿佛在殿里落泪的人不是他而是别人。 穆辰良眸底满是阴郁与冷戾“父亲派人追杀清河孟氏主君的事,为何无人提前知会我” 三七心头咯噔,答“兴许老爷不想让少爷为这种小事操劳,所以才没让将军们说与少爷。” 穆辰良阴鸷冷笑“告诉父亲派来的那几位将军,今年穆家持笤的人是我不是我父亲,倘若他们不想待在汴梁,便回幽州去,我身边不留欺主之人。再替我写信告诉父亲,我要留在汴梁,暂时不回幽州了。” 三七大气不敢出,应下“是。” 穆辰良把玩刚才偷来的丝帕,上面仍留着她的香气,他低头嗅了嗅,眼前浮现令窈郁郁寡欢的模样,语气越发冰冷“孟铎的事,是怎么回事他可是我老师,父亲怎能说杀就杀” “据我所知,老爷并没有派人追杀孟先生。” 穆辰良蹙眉“不是爹孟铎身边那些刺客的尸体难道不是穆家的暗卫吗” “只是疑似而已,并不能完全确定,烧成那样,谁能认出来也有可能是别家的。” “之前派出去追杀孟家主君的暗卫,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 穆辰良心中隐隐有了猜想,没再继续往下说,转而问“陛下让人去接郑嘉和了,你派人暗中” 三七试探“暗中阻扰” 穆辰良迟疑。 他不喜欢郑嘉和。 从他入郑府寄住的第一天起,他便不喜欢郑嘉和,即便他有意讨好郑嘉和,也仅仅是因为令窈的缘故。 对于郑嘉和,他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尤其是撞见郑嘉和亲吻令窈之后,郑嘉和的理直气壮令他气到昏厥,偏生他还什么都做不了。 倘若郑嘉和来了汴梁,定会夺走她的全部注意力。 为他自己着想,他应该阻止郑嘉和入汴梁。 可是 穆辰良盯着手里的丝帕,指尖摩挲上面的兰花绣样,如果郑嘉和来不了汴梁,卿妹妹定会失望。 她已为孟铎的事伤神沮丧,不能再让她徒添烦恼。 穆辰良“派人暗中保护他,备下好鞍好马,助他速速入汴梁。” 皇帝的人马前往临安用了十天,回来却只用了六天,路上跑死五匹马,第六日入汴梁,自城门而进,径直奔往皇宫。 内侍来禀,皇帝听完,微微惊讶“怎地这般快” 内侍悄悄说了句话。 皇帝更加讶异“什么时候的事” “据郑二郎自己说,是上个月的事。” 皇帝“还以为他永远好不了。” 内侍问“要告知公主吗” “不必,反正他人已来了汴梁,就按他的意思,让他自己告诉卿卿罢。” “是。” 御花园,令窈往回走,新霜跟在后面喊“表姐,等等我。” 令窈没有停下。 新霜气喘吁吁跑上去“表姐,这些日子你怎么了,都没见你笑过。” 令窈轻飘飘答“没什么值得笑的事。” 新霜悄声问“是为了那个孟先生吗” 令窈不答,手中新摘的牡丹招来蝴蝶,她忽地止住脚步,问“新霜,你说,人死之后,会变成什么” 新霜“会变成鬼。” 令窈“变成鬼是好事,鬼能入梦,能在梦里聊话,比蝴蝶强,蝴蝶只会扑翅膀,半句话都不会说。” 新霜双手一合,抓住蝴蝶捏了翅膀拿给令窈“表姐,蝴蝶虽不会说话,但它漂亮得很。” 令窈接了蝴蝶,小心翼翼将它放到路边花叶间,轻轻吹一口气,蝴蝶翩然飞走。 新霜有些着急“表姐,你为何放走它” “它是蝴蝶,有它要去的地方,不能强留。”令窈将手里的牡丹簪到新霜头上,“表姐累了,要回去歇息,你自己去玩罢。” 新霜离去后,令窈禀退宫人,独自往秀凰殿的方向去。 短短一段距离,走了半个时辰。 自丹陛而上,先是望见秀凰殿的黑琉璃瓦绿剪边,再是望见檐边玉石飞兽。 檐下一道青色背影,玉冠皂靴,双手负在身后,身形修长俊挺,斯文温润,立在殿门前。 像极了前世双腿痊愈后的郑嘉和。 令窈心头一顿,唤“郑嘉和”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或许是有风的缘故,那人回过头。 白晃晃的光跌进令窈眼中,除了炽热的阳光,还有郑嘉和玉白温柔的面庞。 他先是一愣,而后大步朝前奔去。 风吹起他袍角翩翩,郑嘉和走在风里,满眼皆是她。 他说“卿卿,哥哥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4章第 114 章 有那么一刹那, 令窈以为眼前的人是幻觉, 一伸手就会消失。 她不敢轻举妄动,呆呆地站在原地, 直至郑嘉和到她跟前,熟悉的气息和温暖的怀抱将她紧紧围住, 她才敢确认,不是幻觉, 真的是郑嘉和。 令窈激动地从郑嘉和怀中抬起脑袋,安心地唤一声“哥哥” 郑嘉和笑着应下“欸。” 令窈眼中蹙起喜悦“真是你, 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她喜不自胜,他的到来是意料之中却又令人惊讶,她觉得不太真切, 抱了他不够,还要揉揉他的脸捏捏他的鼻子。 郑嘉和弯了腰任由她抚弄,俊雅眼睫低垂,柔情似水。 令窈揉够了,抱够了, 兴奋的情绪稍稍平缓,这才有精力顾及其他的事。 目光扫过郑嘉和的腿, 令窈问“哥哥,你的腿” 郑嘉和轻描淡写“试了各种法子,如今好全了。” 令窈眨眨眼, 欲言又止, 满腔惊讶化作庆贺“真好, 哥哥,恭喜你。” 但其实她也不该太讶异,她早就知道郑嘉和会好起来,她记忆不太好,唯独对郑嘉和双腿痊愈的事记得格外清楚。 前世她有为他请过各种名医,他却不领她的情,每次名医来过之后,他们总要为这事冷战一场。 郑嘉和平时虽柔柔弱弱的,但对他自己这双腿,他比任何人都犟。 “我自己的痛处,我自己能医好。”他难得对她说重话,久而久之,她就不管他的腿了。 这一世她早就学聪明了,轻易不提他的腿,她知道的,郑嘉和宁愿忍受千针锥心之痛,也不愿让她插手。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言说的伤痛,温柔如郑嘉和也一样,若她强行大包大揽,他只会更为腿的事伤神。 算时间,他比前世提前几个月好全了双腿,她几乎能够想象郑嘉和咬牙承受长针刺骨时的痛苦,为了早些好全,他定比前世受了更多的苦。 令窈心中酸涩,既为他感到高兴,又心疼他独自忍受这一切。 “哥哥” 不等她开口多说,郑嘉和蹲下去“卿卿,上来,哥哥背你。” 令窈一怔,没有多做犹豫,她攀上去“哥哥小心脚下,若是摔了卿卿,卿卿定要哥哥赔。” 她没有忌讳他腿伤初愈,没有小心翼翼让着他,没有将他当成多年来只能依靠轮椅走动的废人。令窈趴在郑嘉和背上,肆无忌惮指挥他“哥哥,快些,背我去那” 郑嘉和笑容如沐春风“抱稳了。” 秀凰殿外,偌大的空地上,两道叠合的身影四处奔动,少女久违的笑声清亮如玉珠落盘,而她攀着的那个人是串起玉珠的线,牵出她一串串笑声不停歇。 玩累了,两个人气喘吁吁,躺在屋檐下,周围宫人早已知趣回避。一块方圆之地,只剩令窈,郑嘉和,炽热的阳光,以及六月份的风。 “哥哥,刚才你背着我的时候,跑得真快。” “我还能跑得更快些。” 令窈躺着不动,手边是郑嘉和的手,指尖碰着指尖,她微微勾起小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他的手指。 “之前在临安,穆辰良背我回府,哥哥以为我睡着了,在我耳边悄悄说的那句话,其实我听到了。” “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哥哥说,待你好全,也要背我去府外游玩,你定能比穆辰良的步伐更快更稳。”令窈懒懒看着被屋瓦拦了一半的云朵,指间动作停住,道“原来哥哥没有说大话。” 郑嘉和一顿,声音和煦温润“以后日为卿卿做人轿,可好” “好。”令窈侧身,单手托住脑袋,歪头笑看郑嘉和“哥哥突然出现在秀凰殿,吓我一大跳,不是五天后才到吗” “知卿卿思兄情切,不忍让卿卿再等五天。” “哥哥怎知我思兄情切,万一我没有呢” 郑嘉和也侧过身,与令窈面对面“从前卿卿说过,卿卿想哥哥的时候,哥哥要是不想你,你就不想了,由此可知,哥哥一直在想卿卿,所以卿卿肯定也一直想哥哥。” “歪理。”她盯着他看,他正目不转睛望她。 “看我作甚。”令窈轻了声音,另一只手遮住脸。 郑嘉和“卿卿久未归家,如今相见,哥哥自然要多看几眼。” 令窈听完,咯咯笑几声,将手拿开,大大方方仰了脸,合了眼,长睫如扇,“哥哥说得这样可怜,卿卿怎忍心拒绝哥哥卿卿这张花容月貌脸,哥哥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她雪白的面庞对着他,细腻软嫩的肌肤被日光一照,犹似剥壳的鸡蛋,吹弹可破。 郑嘉和动作轻柔抚上她侧脸。 她闭着眼,看不见此刻他面上隐忍的渴求与悲喜交加的忧虑。 自皇帝的圣旨下达起,郑嘉和脑子里就只有一件事卿卿需要他。 自临安至汴梁,郑嘉和一路心急如焚,几天几夜未曾阖眼,只为尽快赶到令窈身边。 孟铎的死讯已经传开,他隐约猜到皇帝此次召他入宫,或许是为了孟铎的缘故。 郑嘉和凝视令窈,慢声道“卿卿,你憔悴了。” 令窈抿抿嘴“哥哥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卿卿变丑了吗” “卿卿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怎会丑”郑嘉和犹豫,最终还是将话挑明“卿卿,你这般憔悴模样,是因为孟铎吗” 令窈嘴边笑容凝固,良久,她缓缓坐起来,低下脑袋,孱弱肩膀微微颤抖。 郑嘉和狠狠心“卿卿,死者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令窈僵了僵,她红着眼瞪向郑嘉和,郑嘉和没有躲避她的视线,他张开手臂,做好给她拥抱的准备。 他告诉她“卿卿,还有哥哥。” 令窈张着眼睛,簌簌眼泪夺眶而出,多日来隐忍的情绪再也憋不住,心底绷紧的弦一下子断开。 她投进郑嘉和怀中,泪如雨下,哭得泣不成声“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能说死就死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待他,我不服,我不服” 郑嘉和默不作声,搂着她轻拍后背。 令窈嚎啕大哭,自孟铎死讯传来那日起,她没能落下的眼泪此刻全都爆发出来。 她哭着问郑嘉和“他在汴梁时,同我分别,说是以后不做我师父了,我对他发脾气,我让他永远都不要回来了,哥哥,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咒了他,所以他才会死” 郑嘉和看她哭成这样,他只觉得心如刀割,连呼吸都痛,柔声安抚“生死有命,卿卿无需自责。” 令窈哭着摇头“我替他发丧,在他灵前守了好几天,可他一次都没有入过我的梦,他定怪我,所以才不肯入梦” 郑嘉和声音哽咽“你是他最爱的徒弟,是他生前最骄傲的成就,他只会以你为傲,又怎会怪你” 令窈怔怔问“真的吗” “难道不是吗”郑嘉和拨开令窈鬓边被泪浸湿的乌丝,捧着她的脸,让她不得不直视他“他毕生所学皆已传授给你,他虽死了,但却算不得死,因为他最得意的学生还活着,你活一日,他便活一日。” 令窈抱紧郑嘉和。 令窈大哭一场,虽哭得筋疲力尽,但心中郁结被泪水彻底冲刷,醒后不再困于孟铎身死之事。 若是她整日混混沌沌,又怎对得起孟铎对她的教诲只有做好她自己,才不辜负孟铎教她这一身本事。 她会永远记得他,将他藏在心中,但她对孟铎的依赖,应该到此为止了。 令窈清醒后,去给孟铎上香。郑嘉和陪着她一块。 “先生,这些日子让你看笑话了。”令窈对着孟铎的灵位鞠躬,喃喃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看人哭,我很乖的,就只哭了一次。你放心,以后逢你祭日,我绝不会拿眼泪祭你,我知道自己笑起来很好看,每年都笑给你看,好不好” 令窈用指尖戳出一个笑容,“你瞧。” 郑嘉和目光宠溺“若孟先生泉下有知,知你释怀,定会欣慰。” 令窈想到什么,上前一步,低下头悄悄对孟铎的灵位道“你在那边见了我爹娘,记得告诉他们,我有多聪慧。” 她说这话,有些难为情,生怕郑嘉和听到,往郑嘉和那边看了眼,郑嘉和移开脚步,当做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令窈继续道“先生,你要保佑我,至于保佑我什么,我暂时还没想好,待我下次为你上香时再告诉你。” 令窈说完想说的话,一身轻松,走起路来都格外高兴,走至门边,发现郑嘉和没跟过来。 “哥哥。” 郑嘉和拿了三根香,“你先去外面等我,我给先生上完香就来。” “好。” 眼帘中令窈已经走远,郑嘉和收回视线,侧眸睨案上摆的灵位。 上面写着,先严郑师孟公平阳府君之灵位。 郑嘉和慢条斯理将香点燃“她为你求了府君之位,又以她自己的姓氏为你立灵位,这样的心意,竟浪费在你身上。” 白烟袅袅旋起,郑嘉和嫌碍眼,又将香拔起折断,扔到一旁。 郑嘉和随手拿起孟铎的灵位,嘲讽地笑了笑。 得知孟铎身死时,他大吃一惊。 倒不是为他的死,他知道他没有死。 此人长命百岁,又怎会轻易死在汴梁郊外 郑嘉和盯着灵位看了会,重新将灵位摆回去,声音轻浅,近似于无“你的恩情,上辈子我已经还尽。这一世,你夺你的江山,我守我的卿卿,你若伤她,我定百倍奉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5章第 115 章 为着令窈的“大病初愈”, 阖宫上下皆松一口气, 尤其是秀凰殿的宫人们,总算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郑家来的二公子, 比穆家的少爷还要管用。不但能让公主吃好睡好,还能让公主开怀大笑。 但凡郑二公子入宫, 她们一迈进殿内,就能听到公主娇娇的笑声, 嘴里“哥哥,哥哥”地唤个不停, 一天到晚,不知要唤多少遍,听得她们耳朵都生茧。 就连皇帝都吃起醋来, 抱怨“卿卿,最近你天天往宫外跑,许久未和舅舅一起用晚膳。” 此时他们身在御书房,令窈特意带了郑嘉和来向皇帝请安。问完好,令窈挪身, 自然而然和郑嘉和挤一张椅子,头也不抬和皇帝道“要是舅舅肯让哥哥与我同住秀凰殿, 我就不用天天往宫外跑了,自然能够日日陪舅舅用膳。” 皇帝目光扫视令窈和郑嘉和亲密无间的举动,眉头微皱, 指了另一张椅子, 道“卿卿坐过来, 让舅舅好生瞧瞧。” 令窈不情不愿坐过去;“有什么好瞧的”她惦记郑嘉和的事,又道“我想留哥哥住在宫里,舅舅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应,我才不让舅舅瞧。” 说完,她将脸捂住,嘟嚷“舅舅一日不答应,我就一日不露面,天天戴着帷帽遮着脸,让舅舅想瞧都瞧不了。” 皇帝无奈,拨开她挡脸的手“卿卿,不是舅舅不应你,宫规在那摆着,你哥哥是外男,怎能入宫与你同住一殿” “可他是我哥哥呀,为何不能与我同住”令窈拿开手,目光掠过郑嘉和,声音渐渐低下去,连“亲哥哥”三字都只吐出后两字。 换做以前,她定底气十足,如今不知怎地了,一看到郑嘉和,脑海中时不时就会冒出太后那个老妖婆的话。 昨晚她甚至有梦到郑嘉和笑意盈盈同她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我亲妹妹,无论你以后是唤哥哥还是唤二郎,你都是我最爱的卿卿。” 恰逢郑嘉和目光与她相接,令窈慢了呼吸,将头垂低。 定是前阵子为先生伤了心神,才会做那种稀奇荒唐的梦。 皇帝沉声“看来二郎待卿卿,甚是用心,所以才会让卿卿这般依赖喜爱。” 郑嘉和转眸,望见皇帝眼神深邃,威严冷肃的语气不怒自威。两人四目相对,皇帝半眯了眼,眸底闪过一抹警告的意味。 郑嘉和笑了笑,不卑不亢,坐姿端方温雅,一动不动直视皇帝。 他知道皇帝在担忧什么。 皇帝是怕他这个卑微的郑家庶子借机把持卿卿,更怕他这个所谓的哥哥会对卿卿做些什么出格的事。 郑嘉和唇边笑意更浓,如若他要做,只怕早就做了,哪里还会等到今天 皇帝眉头皱得更紧“二郎要与卿卿同住吗”虽是问话,但更像威胁,仿若他一答应,立刻就有人将他拖下去斩首。 连令窈都听出皇帝语气中的不善,当即出声“舅舅,不许你这样凶哥哥。” 皇帝“舅舅哪里凶了你问问二郎,朕是在凶他吗” 郑嘉和“陛下待我,和蔼可亲。” 皇帝看向令窈“你听听,二郎都为朕抱不平了,卿卿还要冤枉舅舅吗” 令窈鼓了腮帮子,看看郑嘉和,又看看皇帝,撇开眼不看他们俩,绕到案桌后,随手翻阅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 专门伺候文书的内侍连忙道“这些是刚呈上来的折子,陛下尚未启封,公主看旁边那些罢” 话刚没说完,皇帝道“混账,公主想看折子,朕都没说什么,何时轮到你这个奴才多嘴” 内侍跪下去自行掌掴“陛下恕罪,奴才该死。” 令窈扶了内侍起身,同皇帝道“不怪他,平日我来舅舅这看折子,也都是看些旧折子,新呈上来的奏折,本就应该由舅舅启封。” 皇帝挥挥手,内侍连滚带爬退了出去。皇帝走到案边,将令窈刚才随手拾起的折子亲自递到令窈手里。 “往后不必拘这种虚礼,只要卿卿喜欢,哪怕是将御书房设到卿卿的秀凰殿,舅舅也会照做,更何况是启封奏折这样的小事。” 令窈笑着点点头,而后踮脚凑到皇帝耳边,甜甜轻语“舅舅真好,卿卿最喜欢舅舅了。” 皇帝窥出她的心思,她说得这样小声,定是怕郑嘉和听到。 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这样的话,只怕她心里最喜欢的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 令窈拿了折子拆开看,才看一行,欢喜不已,走回郑嘉和身边,得意洋洋告诉他“哥哥不是想知道,卿卿这几个月在汴梁做了些什么吗” 郑嘉和眉目柔朗,含笑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即便哥哥不知道,也能猜到一二,卿卿做的事,自然都是好事。” “岂止是好事,桩桩件件,皆是朝堂大事。”令窈问皇帝,“舅舅,我能将折子上面写的话告诉哥哥吗” 皇帝迟疑,继而道“但凭卿卿做主。” 皇帝的宠溺,令窈习以为常,郑嘉和看在眼里,颇为讶异。 来汴梁之前,他并未想到,皇帝对卿卿的宠爱,竟然到了连朝堂之事都能交由卿卿儿戏的地步。 令窈迫不及待将自己做过的政绩告诉郑嘉和,展开奏折念“这上面说,宸阳公主才识过人,多次参与政事,所作所为,虽有成效,但” 令窈语气一顿,欣喜的笑意消失全无,重重合起奏折,不再往下念。 “好端端地,怎么生气了”皇帝接过折子,迅速扫几眼,面色不悦。 令窈委屈嗫嚅“竟说我谄媚君主,还说女子参政有违祖制,若是他们有用,怎会被我一介女流之辈比下去实在欺人太甚。” 皇帝宽慰“卿卿莫要在意,他们嫉妒卿卿有治国之才,所以才说出这些酸言酸语,舅舅即刻将这封奏折发回去。” 令窈翻出其他几份奏折,皆是弹劾她朝政之事,这些折子还只是九牛一毛,旁边皇帝批阅过的旧奏折里弹劾她的更多。 令窈愣住。 原来舅舅早就知道官员弹劾她的事,从舅舅批过的旧奏折来看,这些早在一个月前就递了上来,是舅舅一直瞒着她顶住了所有的压力。 该委屈的那个人不是她,是舅舅。 令窈侧头问皇帝“舅舅,为何不告诉我” 皇帝笑着摸摸她脑袋“卿卿只需做自己喜欢的事,无需被这些小事绊住脚。” 令窈鼻头一酸,伏进皇帝怀中,颇为愧疚“是卿卿连累舅舅了。” “这点事,哪里就称得上连累了”皇帝道“那些个世家造作起来,比这些御史言官有过之无不及,舅舅早就习惯了。” 令窈揉揉发红的眼,若有所思。 近百年来,世家与皇权比肩,有时候十二世家联合起来,其权势甚至凌驾皇权之上。皇帝不易当,既要周旋各方势力,又要治理各地民生,从前她不懂事,以为舅舅只会享乐,如今她自己参与政事,方知舅舅已经尽力了。 这些弹劾她的折子,她虽气愤,但并不在意。女子参政本就少见,呈上奏折的官员无一人身居要职,发发牢骚罢了。从这一个月折子的数量就可看出,一个月前是一日十几份弹劾的折子,近日来三天才有一份,逐日递减,说明他们已经慢慢接受她插手朝政的事。 凡事都有个过程,所以她不会急于求成,不会直接奔到朝堂之上与那些人争辩,只要对舅舅的江山有利,她挨点骂算什么。 “舅舅,要么以后别将功劳扣给卿卿了,卿卿不需要那些虚名。”令窈为皇帝出主意,乖巧冲他笑“卿卿能为舅舅做些事,就很高兴了。” 皇帝爱怜抚她云鬓“迟早有一天,朕会让全天下的人知道,朕的卿卿有治国大才。” 从御书房出来,令窈跟着郑嘉和往宫外而去。 为着折子的事,她趁机向皇帝求了留在宫外过夜,皇帝见她不再执着于让郑嘉和入宫同住朝夕相处的事,便准了她的请求。 令窈很是高兴,牵了郑嘉和的手“哥哥,今夜我不回宫,你带我去赶夜市,我要待到寅时闭市,你不许催我回宸园就寝。” 宸园是皇帝赐给令窈的别宫,紧挨皇宫东面,郑嘉和一来,令窈便将它腾出给他住,方便他出入宫中与她相见。 郑嘉和应下“好。” 走出几步,郑嘉和见令窈发呆,问“卿卿还在为奏折的事伤神吗” “怎么可能。”令窈笑道“我在想今夜吃什么,是吃油炸烧骨水晶蹄,还是吃禾烧猪头馄饨鸡” “全都买了来,卿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光吃这些还不够,今晚我要吃遍所有的集摊酒楼。” “好,哥哥陪卿卿一起。” 今天的黄昏来得格外早。出了宫,回宸园换了衣袍,两人便往夜市去。 夜市热闹,令窈玩得不亦乐乎。 郑嘉和步步相随,令窈看灯看戏看来往的行人,而他只看她。 令窈本想玩到寅时闭市,结果入市不到一个时辰就已困倦。吃饱喝足,眼睛都睁不开。 郑嘉和背令窈回去。 令窈趴在郑嘉和背上,睡意沉沉,撒娇的声音软绵绵“哥哥,我还没玩够。” “明夜我们再来。” 令窈蹭蹭郑嘉和“明夜我答应舅舅,要去御书房陪他看北渭运河的施工图。” 夜色深沉,郑嘉和眸光黑邃,缓声问“卿卿很喜欢参与政事吗” “当然喜欢呀。”令窈双手圈紧郑嘉和脖颈,手指在他下巴画圈摩挲“若是可以,我想守好舅舅的江山。” “卿卿雄心壮志,哥哥敬佩。” 令窈笑声清亮“舅舅什么都愿意给我,舅舅和太子表哥的江山就是我的江山,哥哥知道的,我最霸道,容不得别人觊觎我的东西。” “会很辛苦,卿卿不怕累吗” “不怕。”令窈朝前伸长脑袋,亲亲郑嘉和的耳朵,“再说了,有哥哥在身边陪我欢笑,我怎会累” 她无心的举动,郑嘉和耳朵红透,还好今夜无月,照不出他面上的晕红。 郑嘉和声色暗哑“卿卿在哪里,哥哥就在哪里,卿卿要哥哥相伴,哥哥绝不擅自离开。” 令窈满足地贴紧他,安心闭上眼睡去。 郑嘉和脚步沉稳,背着令窈往宸园而去。 身后三处人马盯梢,他只当不知情。 这三处人马,一处是皇帝派来的暗卫,一处是穆家的人,还有一处是他自己的。 皇帝的暗卫是为保护卿卿,情理之中,至于穆家的人 郑嘉和回眸。 蒙蒙的浓黑夜色中,一袭红衣立在不远处,少年面色冷冽,两道滚烫的视线几乎要将人的后背灼穿。 自他和卿卿出了皇宫,穆辰良就一路尾随,方才卿卿亲近他,穆辰良应该也看到了。 如果嫉妒能杀人,大概穆辰良早就将他千刀万剐。 郑嘉和侧眸睨向睡昏过去的令窈,轻声低喃“你瞧他,凶得跟条疯狗似的,他这样惦记你,当真令人心烦。” 不远处。 穆辰良双拳紧攥,气得牙齿打颤。 三七看在眼里,战战兢兢。 少爷他不会又要发狂吧 自郑家二公子入汴梁起,少爷面上没说什么,背地里已经发过好几次脾气,屋里的古董全都被砸个稀巴烂,尤其是每次去宫里探公主扑个空的时候,少爷那副气恼的样子,像是要奔进宸园一把火将郑家二公子烧了。 三七擦把汗,小心问“少爷,我们回去罢” 穆辰良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盯着令窈离去的方向。 他就知道,他不该放郑嘉和入汴梁 她本该趴在他的肩上,同他一起游玩欢笑,得她亲吻的那个人,是他才对。 “有什么方法,可以杀了郑嘉和,却不使她伤心吗”穆辰良怔怔问。 三七吓一跳“少爷,你千万不要冲动,那可是公主的哥哥,要么咱们还是回去砸花瓶吧” 穆辰良无助地撅起嘴“我不想砸花瓶,我就想杀人。” 三七鼓起勇气豁出去,伸了脖子“我让少爷练练手” 穆辰良一巴掌推开他“谁稀罕,杀了你又不能将卿妹妹从郑嘉和那里抢过来。” 三七咧嘴笑“少爷不生气了” 穆辰良狠狠踢开脚边的石子“生气有什么用。” 怪他自己不如郑嘉和心思深沉,轻而易举就能哄得卿妹妹欢喜。 又气他自己名字没占个郑,没有那层关系能光明正大地亲近她。 三七“少爷,你去哪” 穆辰良纵身上马,没好气地撇下一句“回府。” 三七跟过去“少爷,等等我。” 皇帝的暗卫早已离去,穆辰良走后,躲在暗处的人才敢现身,悄悄潜入宸园。 郑嘉和正守在令窈榻边,手边一把圆扇,轻轻晃动,旁边青瓷盘里冰块嘶嘶化开,满室清凉。 窗边一道黑影闪过,有人入屋来。 郑嘉和做出嘘的手势,示意来人莫要惊扰令窈,指了方向,让那人过去等候。 郑嘉和取来迷香,在令窈鼻下轻摇半下,确认她彻底熟睡后,他才抽身往外。 “你怎地来了”郑嘉和走入帷帘后。 孙昭“我替我爹来汴梁述职,听闻你也在汴梁,所以来看看你。” 郑嘉和仔细打量他几眼“成亲之后,连气质都同从前不同了,变得儒雅了,看来令玉已将你治得服服帖帖。” 孙昭露出幸福的笑容“说她作甚。” “令玉来了吗卿卿见到她,定会高兴。” “没来,从西北到汴梁,路途艰辛,我哪舍得让她受这个苦。”孙昭伸头往外探“四妹妹睡着了吗你怎地不让我见见她,好歹我也是她堂姐夫,她待令玉有恩,也就是对我有恩,我带了好多西北特产,全是令玉让我捎给她的。” 郑嘉和“过几日罢,今日你既来了,正好我有两件事要交给你做。” “哪两件事” “第一件,你以孙家的名义起拟奏折,颂宸阳公主政绩了得,西北全力支撑宸阳公主参与朝堂之事。” 孙昭想了想,没有多做犹豫,应下“好,第二件呢” “第二件,你立刻写信给孙大将军,让他准备好粮草。” 孙昭一愣,懵了半刻,试探“你你要反了” 郑嘉和语气沉静“不是我要反,是别人要反。” 孙昭松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郑嘉和笑道“以为什么” 孙昭小声“以为你终于按捺不住,要替二老爷报仇。” 郑嘉和沉默。 孙昭“你放心,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和我爹随时为你赴汤蹈火。二老爷是我爹的恩人,没有他,就没有孙家,后来又有你这个神童为我们孙家出谋划策,我们孙家能在西北闯出一番天地,全托你的福。我爹早就说了,西北的军权不归我们父子俩,只归你一人,你随时可以收回。” 良久。 郑嘉和语气淡淡道“无仇可报,哪来报仇一说” 孙昭“二老爷不是惨死宫中吗” 郑嘉和微皱眉头,声色冰冷如寒月“是他自己殉情,是他自己选择用那样的方式死在宫里,我为何要替他报仇” 孙昭噤声。 小时候他爹就告诉过他,轻易不要在郑嘉和面前提到郑家二老爷。 郑家二老爷已经死了,他们孙家要效力的人是郑嘉和,所有的事都得以郑嘉和为先。 那时他不懂事,不服气,他堂堂一个孙家大少爷,凭啥要对一个双腿瘫痪的废人卑躬屈膝后来他看到了郑嘉和的书信,一个半大的孩子,对西北形势了如指掌。起先是他们孙家暗中接济郑嘉和,后来是郑嘉和为他们谋金山银山,他甚至教他们如何招兵买马,扩大孙家在西北的权势。 这样一个聪明绝顶的人,谋下半壁江山都不是难事。 孙昭看着眼前温润如玉的郑嘉和,声音越发轻微“听说今天皇帝召你入宫了。” “是,卿卿带我向他请安。” “你见了他,不生气” 郑嘉和笑着摇摇头。 孙昭语气忐忑“以前我不知道四妹妹的身世,后来我成亲了,我爹见我日渐沉稳,才将这件秘事告诉我,这次来,他托我告诉你,无论你有什么样的决定,我们孙家都跟随到底。” 皇帝以为无人知晓皇室的秘密,却不知道,郑二老爷一早便知道了,长公主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 即便如此,郑二老爷还是为长公主殉了情。 郑嘉和苦笑“原来你知道了。” “你不必担心,我守口如瓶,连令玉都没告诉。”孙昭咽了咽,继续道“她不是你亲妹妹,你作甚对她那样好” “你说为何” 孙昭望见他噙笑的眼,眸光复杂,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的,便是仇恨。 孙昭一愣,明白过来。 郑嘉和低声,神情毫无波澜,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自我出生起,他就没正眼瞧过我,除了留给我一个远在西北的孙家,他什么都没给过我,我娘苦等他到死,我这双腿也是因他而废。” 他往外轻踱几步,拨开落地纱帘,遥遥看向榻边的人,声音柔和下来“所幸,他虽无情,但还算有用,没有他,卿卿也不会和郑家结缘。” 孙昭不敢多问,实在忍不住好奇心,想了半天,才问一句“二老爷为长公主而死,你的苦难也算是因长公主而起,难道你不恨她的女儿” 郑嘉和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惊讶睨向孙昭“我为何要恨卿卿” 他爱她都来不及,怎会恨她。 若没有卿卿,他不会活到今日。 没有卿卿,他郑嘉和只会是具行尸走肉。 怕孙昭不明白,郑嘉和指了指外面“你听着,除非我死,我绝不让任何人伤害她。你们孙家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准好迎战的准备,在我需要的时候,听我的召命。” 孙昭怔住“难道你要替皇帝效力吗” 郑嘉和含笑“不是替他,是替卿卿,卿卿要给她舅舅守江山,我怎能袖手旁观” 孙昭长长叹口气。 还能说什么。 孙家是郑嘉和手里的一把利剑,他要他们指向何处,他们只有听命的份。 孙昭闷闷问“又要打战了吗” 郑嘉和面色凝重“是,一场大战。” 世事已起变化。 将来谁赢谁输,尚是未知数。 但无论前路如何,他都已经做好准备。 今生这条命,不做别的,只给她一人享用。 七月,天大旱。 一封信千里飞鸽送进幽州穆家。 穆家埋在各地的眼线成千上万,世事变化,穆家自当第一个知晓。 书信所言无他,只写了八个大字 “清河孟家,昨日已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6章第 116 章 是夜, 穆府幕僚齐聚一堂。 穆大老爷听过各部主事的回禀后, 倒吸一口冷气。 为清河孟家的胆大包天,也为清河孟家显露出来的真正实力。 好一个卧薪尝胆的孟家, 蛰伏多年,竟在他的眼皮底下扩张至此。 若不是此次孟家揭竿而起, 谁能知道,北渭以北, 竟全成了他孟家的领土。其城池以及官员,就连十二世家里的苏家, 全数归降孟家,孟家不费吹灰之力,就取了北渭以北。 众人皆以为孟家乃是落水狗, 就连穆大老爷自己也认为孟家虽有威胁,但不值一提,一个家族的兴衰岂是一个人能扛起来的即便孟氏有了新主君,至少也得百年之后才能与他穆家一战。 现在看来,是他轻敌了。 能在皇家虎视眈眈各方打压下带领孟家爬出泥潭, 脱胎换骨,这样的心计城府, 非凡人有之,孟氏主君真真是个做大事的人。 有人呐呐问“怎地突然就反了” 另有人答“他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反叛是迟早的事。前阵子圣上下令严查孟家, 在汴梁城内大肆抓捕孟姓之人, 与其坐以待毙, 倒不如揭竿而起,恰好有个由头,以圣上迫害忠良之名,对汴梁宣战。” 众人沉默。 饶是他们如何佯装镇静,也无法掩饰心中的震惊。 孟氏这只病猫摇身一变成了猛虎,怎能不让人目瞪口呆。 众人虽惊讶,但并不恐慌,孟家来势汹汹,可穆家也并非池中之物。 穆家其中一位白胡子老者出声“猛虎又如何,我穆家最擅长的,便是捕虎。” “您老忘了他孟家可是前朝皇族,曾统领王朝百年,岂非一般乱臣贼子可比” 众人争论不休,主位上的穆大老爷却一言不发。 片刻,众人吵累了,注意到穆大老爷的沉默,这才安静下来。 穆大老爷“吵够了” 众人低垂眉眼。 穆大老爷命人拿来书信“这是他孟家反叛前三日,其主君寄来的书信。” 众人一一传阅。 孟氏主君的来信,文采斐然,言辞恳切,信中言明,愿不计前事嫌隙,与穆家和平共处。 众人愣住,看向穆大老爷“老爷,这是” 穆大老爷“孟家特意向穆家示好。” “老爷如何回得他” 穆大老爷“还来得及回,他就反了。” “” 心腹咳了咳,问“孟氏主君特意在反叛前寄来这样一封示好信,说明他有心拉拢穆家,想让穆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爷打算如何做” 穆大老爷不语。 主事之一说“刚起事便有这般阵仗,只怕孟家的实力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深厚,即便要管,我们也不该第一个出头,最好还是等等看,待他孟家首尾全露,我们再出手也不迟。” 另一主事道“孟家若从清河杀过来,离他家最近的便是丘南,丘南乃是云梦泽窦家领地,要出兵也该是窦家先出兵。” “恐怕窦家不会出兵。” 众人默声。 如今宸阳公主在汴梁参与朝堂之事,以窦家与宸阳公主的旧怨,为着恶心公主,窦家也不会立刻出兵,说不定还会趁机要求废公主,以抱当年之仇。 众人议论纷纷,穆大老爷心中早有定数。 穆大老爷“孟家造反的消息,除了我们家,还有谁家知道” 心腹“暂时无别家,但消息迟早会传开,最迟十天,天下人都会知道。” 穆大老爷“派人快马加鞭去汴梁,将探子的信转交给辰良。” 心腹一愣“不呈给圣上吗” 这种剑拔弩张的境况,各方都该争分夺秒地准备,早些让圣上知道消息,开起战来便多一分胜算,老爷怎能如此悠闲 穆大老爷看出心腹的疑惑,淡然一笑“辰良在汴梁多日,我穆家求亲之意,圣上不可能不知道,可他非要冷着我儿子,既然如此,我也不和他客气了。” 心腹明白过来“老爷是想” 穆大老爷“要我守他杨家的天下,自然得拿人来换。我穆家什么都不缺,就只缺一个儿媳妇。” 三日后,汴梁。 穆家的人将书信送到穆辰良面前,穆辰良看过信后,沉默不语。 三七察言观色“少爷” 穆辰良未曾理会,看向那个送信的人“除了这封信,老爷还有说什么吗” “老爷说,成事在人。” 穆辰良眉头紧皱“我爹实在过分,怎能趁火打劫” 三七不明所以然,看穆辰良这副模样,以为穆大老爷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他刚要开口宽慰,抬眸望见穆辰良舒展眉心,勾唇含笑。 穆辰良黑亮的眸子熠熠生辉,成竹在胸“虽然过分了些,但却是及时雨。” 三七眨眨眼“少爷,什么及时雨” 穆辰良敲敲他的脑袋,白牙皓皓,意气风发,自顾自地说“从今往后,你家少爷再也不用为郑二烦心。” 三七听得迷糊“啊” 穆辰良已大步流星奔出去。 秀凰殿。 令窈趴在凉簟上,簟前几盏盛冰的青瓷腾出袅袅白气。她热得慌,双手撑着下巴,伸出脖颈置于白气之上,一双赤脚时不时张开又并拢,一头蓬松顺直的乌发倦懒地挽成高髻,她半眯着眼,嘴里唤“鬓鸦,你好了没有” 鬓鸦没有回应。 令窈“你快些,哥哥还在等我,御膳房新做的那些花样你拿寻常白瓷碗装起来,别用琉璃碗,不然哥哥一眼就能看出,那东西不是我亲手做的。”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你又要出宫” 令窈吓一跳,回过头“你怎么来了” “我来探你。” 她面露不满,嫌他走路悄无声息吓了她,瞪一眼后返过头,用后脑勺对着他。 穆辰良立在令窈身后,眸光深深,扫视逡巡她。 凉簟设在大殿靠花窗的地方,偌大一张席子铺开,簟上堆满奏折,七零八落地散布开来。 她穿着单薄的绡纱芙蕖衫裙,领口松松垮垮半敞,没穿鞋,一双玉白的脚露出来,裙摆褪至膝盖,因趴躺的姿势,瘦直的小腿竖折起来,在空中晃出微小的弧度,既天真又可爱,更是,诱人而不自知。 穆辰良呼吸一紧,慢慢弯下腰,替她将裙摆捋好“你在你哥哥面前,也穿成这样么。” 令窈推他手“我热,你别遮着我。” 穆辰良喉头一耸,快速扫过她掀至膝盖的裙,底下两条白嫩细腿,他细声嘟嚷“也不怕被人看光身子。” “你说什么”令窈侧过头睨他。 穆辰良声音轻飘飘“没说什么。” 他随手拣起一本奏折,上面的朱批字迹秀美俊逸,乃是令窈的字迹。 她处理起政事,干净利落,目光长远,令人惊叹。 天下女子,或喜爱胭脂水粉,或喜爱诗词歌赋,或做后宅妇人与妯娌勾心斗角,或做府中金丝雀被人豢养一世。唯有她,喜爱做这些为国为民谋福祉的事。 过去他百般讨好她,始终不得要领,如今有了眉目,自当全力以赴。 令窈将奏折从穆辰良手里夺过去“谁准你乱翻我的东西了” 穆辰良笑笑“是我错了。” 他认错态度良好,她不再计较,从满地奏折里拾起一本,摊开来递过去,问“这是你让人递的奏折吗” 穆辰良看了眼“是。” 奏折里皆是称颂之语,先有孙家的折子,再来穆家的折子,朝堂再无人敢对她说三道四。 令窈“谁让你擅作主张的,我又没求你替我说好话。” “我怎能看你被人欺负。” 令窈面上没说什么,脑袋却搁了过去。穆辰良顺势接住她,挨近了坐。 她将他当做引枕靠着,声音虽轻,但字字真诚“多谢你。” 穆辰良心头猛跳,她娇娇软软望他一眼,就只一眼,他已酥醉,毫无抵抗,只差俯首称臣。 他不动声色揽住她腰,低眸道“我有要事与你相商。” 恰逢鬓鸦出现,收拾好了篮子,先同穆辰良问好,催令窈“可以走了,咦,你怎地还没换衣裳” 令窈“我这就换。”她侧眸看穆辰良,“你回去罢,我要换衣裳了。” 穆辰良巍然不动。 令窈起身,刚爬起来,就被人摁回去,她蹙眉“穆辰良,你作甚。” 穆辰良“我真有要事。” “什么要事,都比不上我去见哥哥重要。” “若是关系到你舅舅江山的大事呢” 令窈一怔,紧盯穆辰良,他神情认真,不像说笑。 遂禀退鬓鸦,重新躺回去“你若撒谎骗我,以后再别想进秀凰殿的门。” 穆辰良拿出书信。 令窈看完信后,面色僵凝。 “我没骗你吧,这确实是件大事。” “我我现在去找舅舅。” 穆辰良拽住她“你找他有用吗,没有对策之前,你只会给他徒增烦恼,你且听我说完。” 令窈有些慌乱“你说。” 穆辰良将清河孟家反叛后,各家面临的形势慢慢分析给她听,其中特意强调了窦家。 他边说边观察令窈的神色,见她忧心忡忡,尤其是说到窦家时,她更是面有愧色。 “当年是我少不更事,只想为阿姊讨回公道,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风水轮流转,我并不后悔,一人做事一人当,若他家要报仇,就冲我来。”她虽焦急,但眼神坚定,似乎已经做好受辱的准备。 穆辰良忽地有些不忍心,他甚至开始沉思,是否能说服穆大老爷无条件相助皇室。 令窈却在这个时候问“除了窦家,还有谁家可以守住北渭” 穆辰良心头一顿,尽量平静地吐出两个字“穆家。” 令窈也知道是穆家,只要有穆家的军权在手,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皇室的军队远在北南,远水解不了近渴,当下最重要的事,是在星星之火烧起来之前,让邻近世家立刻发兵北渭,镇压叛乱。 令窈拉住穆辰良的手,“你立刻写信给你爹,让穆家的将军前去镇守,好不好” 穆辰良声色轻下去“我爹说,除非皇家给出承诺,否则他不会出兵。” 令窈问“他要什么承诺” 穆辰良不说话,凝视令窈。 令窈瞬时明白。 穆辰良“从前我答应过你,无论如何,都不得强迫你。这个诺言依然有效,你若不愿,我会另想法子劝服父亲。” “怎么劝” “你拿我做人质。”穆辰良捞起她的手搭在他脖子上,“父亲最疼我,他不会不管我,你即刻命人将我关起来。” 令窈手一抖“只怕他一怒之下,会直接发兵汴梁。” “那可怎么办”穆辰良面露忧伤“叛军起事的事很快就会传来,如若不早些应对,或许会人心惶惶天下大乱。” 令窈往外,“总之我先告诉舅舅再说。” 走出两步,她自己停下来。 如果舅舅知道穆家的条件,肯定不会同意。天家威严,怎容旁人威胁 前世穆家的威逼利诱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穆辰良编造了与她两情相悦的假象,所以舅舅才会赐婚。后来得知她并不是真心要嫁穆辰良,舅舅想方设法替她毁了婚约。 说起来,舅舅没了江山,其中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她。 不是她,穆家就不会投靠叛军,郑嘉和也不会被赶出府投靠叛军。 清河孟家的反叛出乎意料,她总算知道上一世做了新皇的孟姓人出自何家。但是现在知道又有什么用,当务之急,是打赢这场战役。 令窈转过身,怔怔地看向穆辰良。 穆辰良浓眉大眼,目光真挚,循循善诱“卿妹妹,要么你委屈一下,同我做戏,先骗过我爹拿到穆家的军权,待这场叛乱平定,我们就解除婚约,可好” 令窈一顿,“做戏你愿意解除婚约” 穆辰良点点头“愿意。”自然不愿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7章第 117 章 是夜, 宸园。 风吹琼窗, 半洞门前,几株碧竹影影绰绰。 郑嘉和在月下抚琴, 琴声先是忧郁哀婉,似心事重重。忽地抬眸睨见什么, 琴声一顿,短暂的停歇, 乐调再起时,忧思全无, 弦间只剩高山流水清风朗月,似是有意奏一曲仙乐哄人欢喜。 令窈悄悄藏在半洞门后,探出半边身子, 张着黑灵灵的眼,盯牢前方青袍木簪的郑嘉和。 郑嘉和总有法子讨她高兴,所以她来找他了。 还没进门,就先被他的琴声给哄好了。 一曲毕,郑嘉和问“还要听吗” 令窈一愣, 伸出脑袋“原来哥哥早就知道我来了。” 她从门后迈出来,身上沾了草叶。郑嘉和为她捋去裙间草叶, 一低腰,窥见她趿着鞋,没有穿袜, 丝鞋后处被踩塌, 染尽泥土, 她脚脏脏的,大概又是走出门才发现忘记穿鞋。 郑嘉和蹲下去,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擦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不爱穿鞋的毛病。” 令窈往前一倒,也不管他还蹲着伺候她双脚,她径直赖到他背上,双手紧紧搂住他“我急着来见哥哥嘛。” 她整个人趴过来,他不好再动作,索性顺势而为,抱住她双腿,将她整个人扛起来。 令窈惊呼一声,而后在他肩头咯咯笑“哥哥是不是吃了什么仙药,我认识的那个病秧子哪去了” “你轻得像羽毛,即便是病秧子,也能抱起你。” “你这样说我,小心我得意起来,将你当马儿骑。” “哥哥又不是不愿意为你当牛做马。” 郑嘉和要抱她进屋,她指了院子里用来乘凉的玉榻,“我要去那。” 郑嘉和调转方向,朝玉榻而去。 他将她放在榻上,任由她在榻间翻滚几圈,他端正坐在榻边,问“这么晚了,卿卿为何突然来找哥哥” 令窈扯扯他的衣角,让他也上榻来,郑嘉和犹豫一二,脱去云履,半躺上去。 令窈将脑袋搁在他腿上,仰头望满天碎星“我见今夜星辰闪耀,甚是美丽,所以来找哥哥共赏美景。” 夏风凉凉,风里隐约有蝉鸣声。 她说完话,学蝉鸣声滋滋叫,怎么学都学不像。 郑嘉和笑着捂住她嘴“你又不是蝉,学它叫作甚” 令窈笑眼弯弯,唇瓣一撅,亲了亲郑嘉和覆过来的手,郑嘉和长睫微颤,忙地将手挪开。 她得了自由,往前一扑,郑嘉和没坐稳,被她扑倒,她双手托腮,撑在他身上,道“我虽不是蝉,但我像极了蝉,高兴和不高兴都是一个样,聒噪烦人就完了。” 郑嘉和躺着任她趴在身上“卿卿一点都不聒噪烦人,卿卿檀口一张,不知多少人舍了性命都要一亲芳泽。” 令窈侧脸蹭蹭郑嘉和的心口“那哥哥呢,别人亲近我,哥哥会不高兴吗” “若是卿卿高兴,哥哥就不会不高兴,但若卿卿不高兴,哥哥拼了性命也不让旁人亲近你。” 令窈懵懵抬头“若哥哥不是哥哥,定会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君。” 郑嘉和一愣,白壁如玉的面庞染上红晕,他呼吸微紧,缓缓抚上她侧颊,气息滚烫“你再说一遍。” 令窈没有察觉他眼中的炙热,她满心思想的全是孟家反叛及穆家抛出来的条件。 为着这事,她匆匆出宫来了宸园。 待在郑嘉和身边,她心里安稳,不至于心烦意乱辗转反侧。 郑嘉和等不到她的回应,眸底呼之欲出的爱慕重新埋起来,平静地躺回去,望满空碎星,可星河璀璨,到底不及眼前人光彩夺目,他看了两眼,目光又重新回到她身上。 令窈问“哥哥,你觉得穆辰良这人如何” “提他作甚”郑嘉和皱眉,随即道“他虽年少,但才智胆识过人,并非寻常纨绔子弟。” 令窈讶然“哥哥将他看得这样好,我还以为哥哥讨厌他。” “哥哥虽讨厌他,但他对卿卿好。”郑嘉和指间绕起令窈发丝,慢声道“一个人再如何令人憎恨,只要他肯真心实意对卿卿好,在哥哥眼里,也就有了可取之处。” 令窈双手撑累了,软绵绵伏下去,整个人贴他身上“哥哥怎知别人是真心还是假意” 郑嘉和没出声。 别人他不知道,可穆辰良待她的心意是真是假,他多少知道一二。 他自问一颗心只为卿卿,天底下待卿卿好的人,除了他之外,他就只服一个穆辰良。 穆辰良虽疯得很,但上辈子为卿卿,做尽不能做的事。 “卿卿问哥哥如何看他,卿卿自己呢” 令窈声音细小“我不讨厌他,有时候他讨我欢心,虽然霸道,但是蠢笨得可爱。” “还有呢” “我我有些怕他。” “为何怕他” 令窈语气委屈,嘟嚷“怕他发疯。” 郑嘉和轻笑出声。 令窈难为情,用脑袋撞郑嘉和“不许哥哥笑我。” 郑嘉和“卿卿何必为尚未发生的事担忧,怕他作甚,他若发疯,有哥哥护你。” 令窈趴着不动了。 良久。 她问“倘若我要利用他,哥哥会瞧不起我吗” 郑嘉和听出不对劲“卿卿作甚问这话” “哥哥只答我的话便是。” 郑嘉和想了想,说“卿卿要利用谁,我便替卿卿利用谁,怎会瞧不起卿卿。” 令窈眼眶泛红,为郑嘉和的温柔体贴,也为自己的犹豫不决“倘若我无法脱身呢” 郑嘉和彻底察觉出事情的异常。 思忖半刻,郑嘉和按兵不动,没有立刻发问,手臂往里收,揽紧令窈“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一切后果自有哥哥为你承担。” 令窈长长吁口气。 有郑嘉和这句话,即便他势单力薄,无法与任何人相抗,她也愿意义无反顾地相信他。 上辈子郑嘉和是掌了军权的大将军,这辈子她为了自己的私心,将他绑在身边,他虽做不了叛军的大将军,但她会给他比大将军更高的地位。只要熬过这次的劫难,郑嘉和要什么,她都给他。 “哥哥,我会像保护舅舅那样保护你的。”令窈悄声嗫嚅,“我要哥哥永远都在身边。” 她声音很轻,几近无声。 郑嘉和却还是听到了。 许久。 他止住心跳如雷,答了一个字“好。” 令窈已经熟睡。 郑嘉和抬眸往一个方向看。 飞南正蹲在屋顶上,痴痴望星空。 郑嘉和挥挥手,飞南自屋顶而下,两人说话声音轻浅。 “又在想死去的山阳” 飞南垂目“我就只他一个好兄弟,我若不惦念他,无人再惦念他。” 郑嘉和不忍告诉他真相,吩咐“动用所有的眼线,查一查今日穆辰良进宫所为何事。” 飞南应下“是。” 翌日清晨。 天蒙蒙亮,几块鱼肚白的印渍尚未被日光晒无,一辆宝盖华车叮铃作响,停至汴梁穆府宅院。 圣上赐下的宅院,乃是王爷所住的规格,亲提牌匾,金光闪闪一个穆字高挂府门前。 鬓鸦扶令窈下车,令窈睡眼惺忪,没有梳洗,粉黛未施,头发松松地垂在肩后,系一根红色绸带,风一吹,绸带欲散,鬓鸦忙地替她重新系好。 “昨夜急哄哄出宫去见二公子,待到子时才回宫,回了宫就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卯时不到,嫌我不叫醒你,让你睡昏了过去,急哄哄又出宫,也不知道怜惜自己身子。”鬓鸦重重叹口气,心疼道“瞧你,眼睛都睁不开,到底是为了什么事,竟连觉都不睡。” 令窈伸个懒腰,“好姐姐,你莫要问,快去敲门。” 鬓鸦无奈“这会子敲门,也就打鸣的鸡应你,他们穆家的人哪会应你难不成一夜不睡,在这等你” 话音落,手才敲一下,立刻有人将府门大开。 穆府的家仆鱼贯而出“恭迎公主殿下。” 鬓鸦吓一跳,看向令窈“他们还真在这等着。” 令窈实在太困,站着都能睡着,脚步虚浮,像是踩在云里。 她跌跌撞撞往里而去,忽地有人伸手扶住她,声线清冽“你来了。” 令窈眼皮重得很,目光模糊,唯有一抹红格外明显。 他虽年轻,臂膀却有力得很,她歪过去,慵懒答他“嗯,我来了。” 穆辰良一颗心七上八下。 昨日她说要一日功夫考虑,第二日给他答复。 他自宫里回去后,一夜未眠,百般纠结,恨不得时间眨眼而过能够立刻得到她的回复,却又怕时间过得太快,她的拒绝也来得太快。 “卿妹妹。”三个字出口,后面的话烫嘴得很,不敢再问。 穆辰良呼口气,拦腰抱起令窈,佯装镇定“你昨夜没睡好吗” 令窈指了他眼下两团青色“你还不是一样。” “都怪我,害你整宿难眠。”穆辰良抱她入屋,轻手轻脚将她放到榻上,小心翼翼伺候她洗漱。 屋内的婢子见了,纷纷低下脑袋。 “你们都出去。”穆辰良动作笨拙青涩,替令窈解开外衣绣纱衣带,不忘解释一句“她们只是寻常婢女,放在屋里端茶递水,近身的活,我都是让三七伺候,除了我娘小时候养我,还没有第二个女子看过我身体。” 令窈闭着眼听他说话,忍俊不禁“你同我说这些作甚,谁在意有没有人看过你。” “我怕你日后吃味,所以提前告诉你。”他拧了沾湿的巾帕替她擦手。 令窈甩开他的手,翻身往里“什么日后,你怎知我们有日后。” 穆辰良愣住。 令窈见身后迟迟没有声音传来,唤了声“穆辰良” 无人答她。 令窈撑起半边身子,回头看过去。 穆辰良立在榻前,沮丧失望,双肩塌下去“即便是做戏,你也不肯吗” 他这副样子,哪还有半点贵气少爷的气势,像一只受伤嗷呜的奶崽,被人啄了一口,欲哭不哭。 令窈叹口气,真是冤家。 她招招手“你过来。” 穆辰良“我不过去,我若过去,你就要说伤人心的话了。” 令窈从袖中摸出一帖“你不过来,那我就不给你了。” 穆辰良愣愣看了会,看清她手里拿的是什么,当即奔过去“这是” “是我的生辰贴。”令窈摊开手,“你的呢” 穆辰良欣喜若狂。 原来她一早来寻他,是为了给他生辰贴。 男女互换生辰贴,便算是定了终身。 他说话都不利落“我我放在匣子里,现在就去拿。” 令窈拉住他“罢了,待会再给我,你先坐好,我有话要同你说清楚。” “你说。” 令窈半张着眼,躺在玉枕上望他,低声“我同你做戏,是要利用你。” 穆辰良“是我先提出来的,算不得你利用,就算是利用,也是我心甘情愿送上去给你利用。” 令窈声音更轻“我要穆家的鼎力相助,无论如何,都不得叛变,你能保证吗” 穆辰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能” 他清俊眉睫,鼻音浓重,一个字吐出来,尾音可怜巴巴。 “如果以后我爱上了别人,不肯再与你做戏”她将自己的心魔取出来,语气瑟缩,问“你会打断我的腿吗” 穆辰良茫然地眨着眼,她为何问这种话 回想起来,她似乎特别在意腿的事。 穆辰良想,大概是因为郑嘉和的缘故,她看谁都觉得会断腿。 “不会。”穆辰良坚决答道。 令窈嫌他没有立刻回复“你刚才犹豫了,是不是” “不是。”穆辰良急得不行,“我只是好奇你为何总拿腿的事问我。” “我就爱问,不行吗” “行行行,你问一万遍都行。” “那你将话再说一遍。” 穆辰良字正腔圆,像是背书的学子,摇头晃脑“若你爱上了别人,我不会打断你的腿,但是” 令窈努努嘴,“但是什么” “我会打断那个人的腿。”穆辰良停下作怪的姿态,恢复素日说一不二的霸道。 他眸中闪过寒光,漫不经心说道“他断了腿,哪都去不了,我将他囚起来送给你,好叫他一辈子都离不开你。” 令窈不爱听这话,“才不要你献殷勤,我若爱谁,还需要用这种手段留住他吗” 穆辰良笑了笑。 他方才说那话自然是假话。但若细究,也不能完全说是假话,至少第一句是真。 断腿算什么,他要那人生不如死。将来若有这样一号人物,那人最好自己死了干净,知趣从她面前消失,免得他动起手来,用尽酷刑。 令窈牵过穆辰良的手,语气天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爱了你,你也会将自己的腿打断吗” 穆辰良一怔“这我倒是没想过。” 如果她肯爱他,大概他会愿意断腿。 他忽地想到郑嘉和,问“难道你对断腿的男子情有独钟吗” “当然不。”令窈认真道“长得丑的不要。” 穆辰良将脸凑过去“我这样的,不算丑吧。” 令窈捏他脸,倨傲道“长得还行,不如我漂亮。” 穆辰良靠过去,想要分她一半玉枕,令窈迟疑,最终还是往里挪了挪,腾出地方来让他躺。 穆辰良拉住她手紧紧贴在心口处,“今天是个好日子。” 令窈“今天是,明天就未必了。”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令窈重新闭上眼。 哥哥说得对,不必为没有发生的事烦心。她忌惮穆辰良,全是为了她的腿。 如今她活泼乱跳地活着,有比担心断腿更重要的事要做。 再说了,她若真要爱谁,兴许不会只爱一个。 她这么好,那么多人爱她,她若只爱一个,多浪费别人待她的心意。 先生说过,男子三妻四妾有违伦常。既然千百年来都有男人做着这种事,为何女子不可以呢 令窈迷迷糊糊地说“穆辰良,你若再可爱一点,或许我就爱你了。” 穆辰良“真的吗” 她诚实回答“可我还不知道爱慕是什么滋味,兴许要爱过许多人,才会爱你。” 穆辰良躺回去“哦。” 她这会子聊起家常“穆辰良,我问你,后宅女子为男子争风吃醋,是谁的错” 穆辰良不敢乱答“谁的错” “当然是那个男子的错。” “因为他花心” “花心之所以是花心,是因为做这种事的人没有本事。” 令窈唔了声,一本正经“若他足够好,好到让人心甘情愿为了他的快乐而与人共侍一夫,又哪来的争风吃醋他认不清自己的能力,却要纳许多的妻妾,让人为他痛苦,他还得意洋洋以为是他自己有本事,殊不知是他没本事才会让人争执,真是又蠢又坏,天底下到处皆是这样不负责任的人。” 穆辰良听得一愣一愣的,反应过来,细细一想,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他问“那只娶一人的呢” “这种就很知趣了,有多大本事做多大的事。” “难道不是他痴情吗” “痴情是他自己的事,看他本领如何,得看爱他的人如何想他,而非他自身有多好。试想想,有人爱我,想要娶我,他本领刚好到家,让我愿意嫁他,娶了我,他此生不再看其他女子,但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自己。” “为他自己” 令窈点点头,与穆辰良面对面“因为他知道,他若看其他女子,便会失了我的爱,他只够让我爱他,而不能让我爱他周围的人,他无法彻底降服我,只娶我一人,是最好的自保方式。” 穆辰良惊讶“这些话你从哪里听来的”再没有比她更惊世骇俗的女子了。 令窈敲敲他的额头“榆木脑袋,亏先生从前费心思教你,这种事动动脑子不就想清楚了,用得别人告诉但凡自尊自爱的人,就不会将别人的爱当成赏赐。” 穆辰良攥了她的手往唇边放“可我就想让你赏赐我。” 令窈抽出手,拽过丝被往头上一遮“别闹我,我要睡了。”她停顿数秒,添一句“你这个假未婚夫。” 穆辰良笑得嘴角都快咧开,高高兴兴地应下“欸。” 从昨日到今天,悬在心头的事总算解决一件,令窈昏昏沉沉睡了两个时辰,惦记着叛军的事,午饭都没吃,醒来后拉着穆辰良往宫里去。 路上派人去宸园请了郑嘉和,又让人去东宫请了太子。 国家大事,自然要告诉舅舅和太子。 她自己的婚事,得告诉郑嘉和。 这三人,缺一人不可。 飞南辛苦打探一夜,动用所有的眼线,从蛛丝马迹中猜出穆家书信所言是为何事。 是以当令窈将清河孟家反叛的事告知众人时,皇帝和太子皆是一震,唯有郑嘉和淡然自若。 他早就料到,孟铎定会提前反叛。 幸好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不至于被孟铎这一招出其不意杀得措不及手。 郑嘉和正要将调遣西北军分队赶往丘南的事说出来,听得令窈道说与穆家结亲的事。 郑嘉和僵住“你说什么” 穆辰良代替令窈说“我已与卿妹妹互换生辰贴,下定过后,她就是我的未婚妻了。” 屋内死寂一般,安静无声。 皇帝第一个说“朕不同意。” 因为被皇帝拒绝指婚而大病一场的太子语气虚弱“孤也不同意。” 最后便是郑嘉和。 郑嘉和盯着令窈,他没说不同意,他只问她“你是真心的吗” 令窈“是。” 郑嘉和面色冷凝,许久,他字字寒戾“我同意。” 令窈松口气。 镇压叛乱的事,迫在眉睫,众人心思各异,简短的议事后,皇帝召集群臣,太子也随之而去。 御书房外,令窈追上郑嘉和“哥哥,你生气了吗” 郑嘉和停下脚步。 令窈绕到郑嘉和跟前,用甜甜的笑容哄他“哥哥。” 郑嘉和望着她。 明明已经气到头昏,却无法对她说出一句重话。 他舍不得用话伤她,所以只能伤他自己。 令窈窥出他的不对劲,不敢再瞒,怕他气坏身子,连忙将做戏假定亲的事告诉他。 郑嘉和紧抿的薄唇微微松开,“原来昨晚你同我说那番利用的话,是因为这个。” 令窈“穆辰良怕泄露风声误了事,所以让我瞒着不要告诉别人,可哥哥不是别人,所以我不瞒哥哥,之后我会找机会告诉舅舅,也让他不要为我忧心。” 郑嘉和仍是紧皱眉头。 令窈疑惑“哥哥,你为何还在生气” 郑嘉和目光深沉,又爱又气“我生气,不是因为你与穆辰良定亲,我生气是因为你不和我商量。” “昨夜不是和你商量了吗”令窈小声说。 郑嘉和一噎。 半晌。 他缓过情绪“你既然已经和他定了亲,哥哥就不会再说什么,定亲而已,你自己拿主意即可。” 前边内侍来传,令窈只得先走一步“哥哥回宸园等我。” 令窈走后,郑嘉和站在原地,怔怔望了许久。 雕栏玉柱后,有一抹红袍久立未走。 郑嘉和出声“出来罢。” 穆辰良迈出去,乌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郑嘉和,唤了声“二哥。” 郑嘉和冷笑“凭你也配” 穆辰良眯了眼,“我不配,谁配” “穆家的军权,穆大相公早就移给你,你自己便可调动穆家军,何须穆大相公同意”郑嘉和一字一字挑破。 穆辰良愣住,“你会告诉她吗” 郑嘉和朝前而去,擦肩而过的时候,轻飘飘掷下一句“一个假未婚夫而已,你还真将自己当回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8章第 118 章 五日后, 两件大事传遍天下。 第一件, 是清河孟家造反。 第二件,是穆家长子与宸阳公主定亲。 清河孟家势如破竹, 接连拿下宁魁燕郡两座城池,正向丘南发军。 得到消息时, 满朝文武哗然。所幸有第二件喜事,不至于人心惶惶。穆家与皇家联姻, 有穆家在,帝位轻易不会换人。 穆家表了态, 其他世家也纷纷表态。其中叶家是第二个站出来指责孟氏乃乱臣贼子的世家。 叶家新掌权的年轻家主上书庆贺宸阳公主结亲之喜,并表示叶家随时等候皇家召命。 令窈合起文书,好奇问“舅舅, 这个叶家新家主是谁,我怎么想不起来有这样一号人物” 皇帝“他叫叶禾风,从前在家排行老三,大家都唤他叶三。本该是他前头两个哥哥做家主,不知怎地, 家主之位竟给了他,年初才掌家, 莫说你不记得他,就连朕都差点忘了他,若不是此次他殷勤上书表明忠心, 朕也想不起他来。” 令窈听到“叶三”两字, 脑海里闪过一道模糊的身影, 记不太清楚了,应该是在翡明总宴时见过。 她低头又翻出一本折子来,咦一声“他为何特意另备一张折子向我问安,我还得回两次,真是累人。” 皇帝笑道“前两年你夺了翡明总宴的状元,许多世家子仰慕你,托家中长辈上了一大堆请安折子呈给朕,说是向朕问好,其实是向你示好,当时朕回得手都酸,也没喊过累,你才回一张,就嫌累了” 令窈放下笔,托过皇帝的手吹吹,打趣他“委屈舅舅了。” 皇帝“朕不委屈,委屈卿卿与穆家结亲了” 话还没说完,令窈道“我不委屈,只是结亲而已,舅舅无需心疼卿卿。” 皇帝叹气“都是舅舅无用,才会受人胁迫,若不是孟家在这个时候发难,他穆家拿金山银山来换,朕也不会将卿卿许给他家。” 令窈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多了一个穆家未来儿媳妇的名,我耀武扬威起来只会更神气,舅舅该为我高兴才是。” 皇帝皱眉紧锁。 令窈已将穆辰良同她做戏的事说与他,他听了之后,不但没有放宽心,反而更加忧心。 穆家是什么人家,几百年来屹立不倒的家族,比皇家有过之无不及,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 他家养出来的儿子,会是个天真无知不争不抢的人 只怕藏得不知有多深。 古往今来,拿姻缘换利益的事比比皆是,皇家公主与世家联姻也是常态,但不该是卿卿。 皇帝看向令窈,眼中有愧疚“卿卿有想过吗,万一最后他不愿意解除婚约,强行与你成亲呢” 令窈愣了愣“这我倒是没想过。”停顿半晌,她声音清脆“实在不行,那就嫁呗。” 皇帝一怔,惊讶于她的心平气和“卿卿好气魄。” 令窈抿了嘴笑“这算什么气魄,我这叫千难万难绝不为难自己。嫁人而已,又不会缺斤少两,只要我自己不乱,就没有人能够乱我的心,顶一个穆家妇的名罢了,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仍是郑令窈。” 皇帝大笑,一改先前的担忧。 是了,是他多虑,他的卿卿可不是那种风一吹就倒没有半点主心骨的弱女子。 他担心穆辰良骗她,生怕她受到打击,可她未必不知道穆辰良骗她。 皇帝拿话逗令窈“穆家可不是个好去处,去了他家,你再也耍不了威风。” 令窈继续批看公文,嘴里道“那我就不去幽州,他非要我嫁,我嫁便是,但我要待在汴梁,要和舅舅兄长在一起,如若不同意,那就只能请他休妻了。” “他非要绑你去呢” “那我就死在他面前。”令窈笔下朱砂点过一页,细声道“但他最好不要逼我用这招,我惜命得很,死肯定不会死的,实在无法周全,我还有丧夫的选择。” 丧夫两字说得极轻。 皇帝听见,一颗心彻底放下。 谁能有她这样的心性逆境中亦能泰然自若。像她这般心思开阔,即便遭遇低谷,也能迅速翻身。 卿卿就该生在皇家,无情与多情的分寸,她天生就会。她心里装不了太多东西,她自己占据一大半,剩下的边边角角施舍出去,落到谁头上都是一样。 这样的人,爱的人爱死,恨的人恨死,但无论别人是爱还是恨,都撼动不了她。 他的卿卿适合被权力滋养,因为她够狠心,甚至不用争不用抢,一伸出手,权力自然落在在她掌心。 皇帝瞥见朱色纱帘后一抹身影,那人穿的衣袍也是红色,两种相近的红叠在一起,旁的都消失不见,只衬出一个脑袋,唇红齿白,少年气概。 皇帝虽对令窈宽了心,但对穆家还有气。 将来若有人挟天子以令诸侯,穆家必是第一个。 今日敢逼婚,明日就敢登基。 皇家风雨飘摇,雪中送炭固然是好,但不该趁火打劫。谁是君,谁是臣,穆家不会不清楚,正是因为他们清楚却还理直气壮要求联姻,要的还不是随便什么公主,而是他的心头宝,是以更为可恶。 皇帝故意问“卿卿,你将自己托给穆家,但穆家未必能打胜战。” 令窈放下笔,细细思索“舅舅说的是,万一穆家打不过孟家”说到一半不说了,呸呸呸几声,将不吉利的事化作唾沫吐出来“舅舅,不准说丧气的话。” 皇帝笑了笑“好,不说。” 令窈决心铮铮“即便只剩一兵一卒,卿卿也会誓死守卫汴梁城。没有将军,卿卿做将军,没有小兵,卿卿做小兵,实在什么都没有,卿卿还有这条命。” 令窈顿了顿,忽地想起前世死前那一幕,她厚着脸皮说“要是那孟家主君爱美色,兴许卿卿还能祸害他。” 皇帝为她的自信乐观而眉开眼笑,道“卿卿倾国倾城,乃绝代帝姬也,卿卿若要祸害谁,定能祸得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令窈冁然而笑“祸一人哪够,得祸尽天下人才是。” 皇帝连连称是,瞥见纱帘后红袍少年还未离去,使了眼色给旁边的内侍瞧。 内侍得到示意,笑着同令窈说“公主,您不知道,这些天大家都在议论呢。” 令窈“议论什么” “议论公主与穆少爷是否相配。” 令窈皱眉,“怎么,难道你们觉得我配不上他吗” 内侍笑道“公主有两榜状元在身,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配谁都绰绰有余。” “你这样说,那就是认为他配不上我了。”令窈拿过笔在内侍脸上点了点,笑道“他要是听见这话,非得气死不可。” 内侍赔笑“怎么会,穆少爷若是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不就更配不上公主殿下了” 令窈在内侍嘴上画两笔,笑道“小混儿就爱乱说话,快滚出去。” 内侍笑着爬出去。 皇帝斜眼往外一睨,纱帘只剩下一捧红,再无第二抹叠色。 人走了。 宫廊下。 穆辰良一张脸冷若寒霜,单手负在身后,身形挺拔,阴恻恻地问“弄死了吗” 三七道“刚咽气。” 穆辰良看都不看一眼,从尸体上踏过去“运到外面埋了,别让人瞧见。” 三七同情地看了眼地上的小内侍,一挥手,身后立刻有穆家侍卫上前处理。 三七跟上去,想了半天,宽慰“少爷,如今婚约也定了,公主是少爷的了,若是在这汴梁城待得不高兴,我们回幽州便是。” 穆辰良面上神情更为阴郁。 回去 回去作甚,好让郑嘉和与皇帝在她耳旁吹耳边风,一人占一只耳朵,劝她早些与他毁约吗 穆辰良拳头微攥,想到那日郑嘉和同他说的那些话 是,他是假的未婚夫没错,可他这个假的未婚夫,至少占了名分,弄假成真指日可待。 不像郑嘉和,一门子龌龊心思。 “三七,你说我配得上她吗” 穆辰良突然问这么一句,三七吓一跳,张嘴就答“再没有比少爷更配的郎君了。” 穆辰良停住脚步“是的,再也没有比我更配她的人了。” 三七刚松口气,听见穆辰良沉声吩咐“三七,去府里取一样东西。” 三七认出穆辰良在手心描的笔画字样,紧张起来“少爷,你要做什么” 穆辰良薄唇微启“做未婚夫该做的事。” 是夜。 为着丘南的战事,皇帝与群臣在开言堂商议用兵遣将之策。 令窈坐在太子身边,安安静静偷吃花糕。 她与太子久未见面,前阵子去东宫探病,皇帝不让她进去,也就前两天在御书房告知婚事时,才同太子说了一两句。 此时挨近着坐,令窈掰一半花糕,悄悄从袖子底下递过去,滋声“表哥,吃这个,甜。” 太子接了她的花糕,形容憔悴“多谢表妹。” 令窈咬一口花糕,含在嘴里,唇动面不动“表哥,你病好了吗” 太子气若游丝“好不了。” 令窈懵了懵“怎会好不了” 太子嘴唇略显惨白,清秀的眉眼在烛光里了无生气“是心病。” 令窈咀嚼花糕的动作慢住,目光渐渐低下去。 表哥的心病,是她想的那样吗 太子苦笑着换了语气,将话题转开“这几月我卧病不起,多亏表妹文才武略,替父皇分忧。” 令窈两腮鼓满花糕,声音含糊不清“我总是替舅舅批公文看奏折,表哥不介意吗” “因为是表妹,所以不介意。”太子咳嗽起来,断断续续“若我有表妹这等悟性,何愁将来做不了一个明君” 令窈连忙端茶给他润嗓子“表哥慢点喝,小心别呛着。” 外面有动静响起。 禀信的将士来报“穆家的大军已经从契安,临丹,杌泽,齐川四地出发,往丘南而去。” 众人松口气。 令窈皱眉,好奇问“不是还没选定领军的人选吗他家什么时候上的折子” 将士双手奉上盖了穆家大印的文书“穆家少爷亲自领兵,今夜已出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9章第 119 章 丘南地界, 大军压境。 皇家与清河孟家的第一次正面对决掀开帷幕。 乌泱泱重剑铠甲三军浩荡, 肃杀严威的铁马刀戈之中,一抹红衣玉冠的身影巍然而立, 手执金玉剑,年轻的面庞秀美俊白, 乌亮的眼眸,本该是人间最纯真的一抹黑, 此时却渗人得很,满满透着嗜血掠夺的蠢蠢欲动。 穆辰良站在铁台, 睨视众人的眼神,没有半点温度。 他的脚下,穆家的将军们正等候最后的指令。 是全力进攻, 还是半攻半守。 穆辰良手指拂过羊皮作战图上的印记,不紧不慢将此次作战的策略一一说来。 从哪攻入,从哪撤退,地形如何,是以弓箭手为主, 还是以骑兵为主。所有细节,无一错漏, 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宛若一个征战沙场多年经验老到的大将军王, 干净利落, 高瞻远瞩。 穆家的老将军们惊骇。 家中这位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有何本事, 他们不是不知道,惯会扮猪吃老虎,顶着副纯良无害的皮相,干尽狠辣决绝的事。本以为是在世家争斗上谋略过人,没想到连排兵布阵也如此熟稔优异。 看来从前的谣传不是假,穆家前几次出征邻近小国,背后有小少爷的指点。 老将军们细思恐极,那个时候他才多大不过十来岁而已,尚在临安求学,众人皆以为他是个刚出茅庐的青涩小子,哪里想得到他早就出师,根本不用学。 “少爷运筹帷幄,此战必赢。”老将军们甚是欣慰,齐齐感慨。 穆辰良面上淡淡的,道“自然得赢。” “少爷回帐歇憩,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们。” “不,我亲自上阵。”他薄唇勾出浅浅弧度,像是在说什么美好的事“我要亲自取下对面将领的首级,送给她做礼物,她定会高兴。” 老将军们一愣。 号角吹响,战鼓鼓声震天。 穆辰良褪去红袍,披上战甲,剑指对面城池黑压压的叛军队伍,发号施令“杀” 丘南之战,持续十天十夜。 方圆百里,血流成河,空气里没有一丝干净气息,全是血腥气,扑鼻而来,闷得人窒息。 孟凌倒在血泊中,四肢无法动弹,两只眼皆被模糊血肉遮了视线。 他喘着气躺在那,尝试着重新握住长戟,却是不能了。 一双沾满血迹的靴子迈入眼帘,靴子的主人一脚踢开他手边的长戟。 “你就是此次叛军的主将” 这个声音,出乎意料得清亮稚气,尚未沾染成熟男子的腔调。孟凌艰难地抬起眼睛去看。 冷面昳丽的少年,满脸是血,冲他轻笑,像是从十八层地狱爬出的邪佞恶鬼,令人不寒而栗。 他执剑挑过他的下巴,仿佛这无情冷酷的战场,只是他玩乐的一处寻常场所。 而他是他最后的胜利品。 出于对死的恐惧本能,孟凌嘴唇微微颤抖。 早在穆家大军压境前,主君就有命令让他悄悄撤离,留下空城即可。 但他不愿。 他们这一支队伍旗开得胜,接连夺下两城,势如破竹。粮草未尽,将士们士气高涨,他身为主将,怎能在这个时候撤离穆家出兵,为首的主将却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不知来路,只知是位少年。 大概是穆家门下的世家子弟,挂个主将的名,想要借此捞功名。 他孟凌若是不战而败,岂不蒙羞 是以,他并未听从主君的命令,坚持留了下来。 却没想到 孟凌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面对抵在脖颈处的利剑,他视死如归“本将乃是孟家第一大将,清河主君亲封的骁勇大将军孟凌是也。” 他摇摇晃晃,刚站起来又倒下去。 想要再站起来时,背上多出一只靴。 少年踩住他“总算找到你了。” 孟凌直不起身子,只能直起脑袋,不甘心地问“你到底是穆家哪位公子,报上名” 话未说完,利剑落下。 人首分离。 穆辰良蹲下去,弹了弹滚到脚边的孟凌首级,没来及回应的话此时慢条斯理掷出来,一字一字,满是倨傲“我乃宸阳公主之婿,空青是也。” 穆家大军收复两座城池,不日凯旋的消息传回汴梁,众人惊喜,普天同庆。 皇帝讶异之余,不由对穆辰良刮目相看“没想到,他竟真有几分本事。” 群臣纷纷庆贺皇帝,得了一个乘龙快婿。 皇帝第一次没有否认穆家与皇家的结亲,视线扫向角落里安静坐着的令窈,问“卿卿,你如何看” 令窈低声“我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打战,还能打胜战。” 还以为他就要死了。 这几日她做梦,都会梦见穆辰良倒在血泊里,同她说对不起。 他浑身是血,冲她哭“卿妹妹,我好疼啊。” 早上她从梦中发醒,枕边全是泪,他在梦里哭,害得她也红了眼,高高肿起的眼用冰块敷了半小时才消缓。 她暗自发誓,下次再梦见穆辰良,定要将他从死人堆里拖回来。 今天得到穆家大军凯旋的消息,她一颗悬了无数个日夜的心才放下。 没死就好。 令窈揉揉发痒的鼻头,眼帘中皆是众人喜气洋洋的面庞,唯有一张如玉润白的面庞神情有异,温和眉眼微微皱起,似在沉思什么要紧的事。 为着穆家夺下首战胜利的喜事,皇帝也召了郑嘉和来,没让他入里屋,只让他在开言堂大屏帘后候着。 令窈趁人不注意,悄悄走到帘后,问“哥哥,哪里不妥吗” 郑嘉和“没什么,只是这场战事与我想象中有些出入。” “哥哥是不是也吓了一大跳。”令窈以为他在为穆辰良的事吃惊,喃喃道“他不打一声招呼就去了前线,还自作主张做了主将,现在又得了首胜,无论是谁听到这些事,都会吓一跳。” 郑嘉和沉默半晌,旋即道“卿卿似乎在意穆辰良多过战事输赢。” 令窈正拨弄郑嘉和腰间玉佩上的流苏穗子,听见这话,指间一乱,差点将整根穗子拔下,鼓起脸腮,嘴唇微嘟“才不是,他若打了败仗,我定要斥他的。” “打了败仗哪能活着回来,以他的气性,只怕宁愿自刎谢罪,也不会回来受人白眼。” “谁会给他白眼瞧我只要他活着回来。”令窈脱口而出,自己愣住,甩掉穗子,转过身去。 郑嘉和附过去“瞧,这才是卿卿心里的真话。” 令窈抿抿嘴“哥哥作甚说这样的话试探我,难道我不能在意穆辰良吗” “自然能。”郑嘉和从后面轻轻拥住她,贴着她的耳朵细语“只是哥哥怕有朝一日,卿卿会在意他多过哥哥。” 她听到他话里的打趣,他难得同她说这样吃味的话,半真半假,她听得高兴,回他“哥哥担心这个作甚,我最在意的人是谁,难道哥哥不清楚吗” 郑嘉和摇头“不清楚。” 令窈返过身,将他搂在她腰间的手捞起,覆着他的手,她踮起脚捧住他的脸“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郑嘉和含笑看她。 令窈啧声,一字一字“郑家二郎。” 郑嘉和挑破她“还有你舅舅,你那假夫婿,以及,死去的孟铎。”他指指她的心口处“在卿卿心里,没有最这个字,只有更这个字。” 令窈扮鬼脸“哥哥不信就就算了。” 内屋皇帝唤“卿卿” 令窈往里而去。 郑嘉和目光宠溺,怔怔望着前方活泼说笑的娇人儿,看了一会,他悄然离去。 走到廊下,郑嘉和招来飞南。 他拿出信物“速速前去淮南,调动镇守在那里的西北军,命他们即刻整装前往广陵,不得有误。” 飞南疑惑“不是刚打完战吗” 郑嘉和没有多做解释“快去。” 穆家军凯旋那日,皇帝亲自携百官在城外迎接。 令窈站在人群最前方,伸长脑袋看向道路尽头。 秋风萧瑟,夏末最后一抹燥热绽放在空中,前几日接连几场大雨,今日好不容易出了太阳,却是烈阳,比七月天还要晒人。 芳草萋萋处,铁蹄战马声忽地如雷般响起。 有谁骑在马上,一身红袍飒飒,直奔城门而来,在他身后,将士们呼喊追赶。 少年单勒马绳,另一手高高举起摇晃,喊“卿妹妹卿妹妹” 百官看向令窈。 令窈红了脸,广袖捏在手里,被绞得皱巴巴。 作甚喊得这般大声,她又不是聋子。 穆辰良等不及过繁文缛节,直接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一路跑向令窈。 他不看别人,他就只看她。 她今日穿红,广袖缬纹襦裙,端庄优雅,雪色肌肤一抹红霞胭脂,眉心点桃花妆。 美人如斯,腮凝新荔,削肩细腰,仙姿玉色。 怎叫人不为她神魂颠倒出生入死 方才意气风发奔跑着的少年此刻停下来,痴痴地停在令窈面前,黑曜眼眸闪着光,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冲她笑。 众人瞧见,纷纷偷笑。 这哪里像个打了胜仗的主将分明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左右皆是人,令窈贝齿半咬唇瓣,面前人满头大汗,她总不能视而不见。 顾不得别人都在看他们,她拿过帕子细细替他擦拭额角汗珠。 穆辰良忽地拽住她的手腕“卿妹妹,我回来了。” 令窈点点头“回来就好。” “我打了胜战。” “嗯。” 穆辰良凑近一步,低下脑袋,鼻尖挨着她的,目光灼灼,“卿妹妹,有件事我要问你。” 众目睽睽之下,他都快贴到她的唇上来,令窈又急又羞,用手抵住穆辰良胸膛。 这么多人盯着,她不能拂他脸面,只得出声“什么事” 穆辰良字字清亮,语气执拗,像一个小孩子渴望心爱之物,他委屈问“你告诉我,打了胜战的穆辰良,配做你郑令窈的未婚夫吗” 令窈一张脸涨红。 众人笑声憋不住。 皇帝终是没忍住,大步上前,伸手就要揪过穆辰良。 还没碰到,穆辰良身子一软,径直伏在令窈肩上。 突如其来压来的重量差点让人站不住脚,令窈试图推开穆辰良“你起开。” 才推一下,僵在原地。 好烫。 他的身体好烫,像是被火烤过一般。 令窈慌张“穆辰良,你怎么了” 身后赶来的三七忙地跪倒,声音焦虑“少爷在丘南时水土不服,高烧不退,本该及时医治,但少爷归心似箭,非要第一时间赶回来见公主,路上不眠不休赶路,所以才会晕倒,公主,快请御医罢” 令窈一愣,也不推穆辰良了。 他怎么这么傻。 她纤细的身子勉强承住他,两手揽紧他,不敢放松,怕一个不注意,他就摔到地上。 皇帝已传御医,命人将穆辰良扶进轿子里。 “卿卿。”皇帝朝令窈招手“我们先回宫,待辰良好起来,再为他接风洗尘。” 令窈站在轿子边“舅舅,你先回去罢。” 皇帝窥出她的意思,没有多说,只说“去吧。” 黄昏时分。 汴梁穆府,婢子使女来来往往,御医院的太医齐齐聚在屋里,把脉施针开方煎药,忙得里朝天。 太医院首同令窈禀话“原本是小病一桩不碍事,但因为穆少爷在前线时殚精竭虑,受了刀伤,里外皆耗,加上数日未眠,路上辛劳,小病拖成大病,如今再治,至少得一月才能养好。” “有劳大人了。” 院首交待“穆少爷醒来,需得立刻服药,不能耽误。” “明白。” 太医离去后,其他人也被禀退,三七站在屋门边,刚想为令窈备马车回宫,屋门一关,无人出来。 三七愣了愣,不敢相信地往里问“公主,您不回宫吗” 屋里没声音。 令窈坐在榻边,盯着枕边的穆辰良。 夕阳的光和暖黄的烛火叠在一起,照出他苍白的脸,嘴唇干裂,眼窝深陷,面无血色。 像一个死人。 令窈心头一惊,伸出手去探,摸到他的鼻息不够,又去抚他脖子,薄薄的肌肤下藏着血筋,她的手指触上去,一下一下,是心脉跳动的痕迹。 她禀了许久的呼吸总算放开,伏到他身上,小口喘气。 “你可不能死。”她合了眼,轻声嗫嚅。 穆辰良做了一个梦。 梦里令窈穿着嫁衣,他背她入了洞房,她一身冰肌玉骨趴在他背上嗤嗤地笑。 他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听见她甜甜软软地咬着他耳朵唤“夫君。” 夫君。 多么动听的称谓。 她一声声唤下来,唤得他魂都没了,只愿牡丹花下死。 “卿妹妹。”他听见自己嗓音暗哑。 “不准唤这个。”她生了气,狠狠捏他脸“要唤夫人,穆少夫人。” 他又喜又惊,忙地抱了她哄“夫人,我的夫人。” 忽地有谁出现在榻前。 不止一道身影。 是许多道身影。 有谁轻蔑的笑声响起“凭你也配” 他吓一跳,生怕她被抢走,战战兢兢搂紧她,嘴里呐呐“我配的,我自然配的。” 她被他拥在怀里,却开始嫌他体热“你走开,热死人了。” 他不肯放。 她在他怀里哭喊“快放开,好热的。” 榻前那人出声“我都说了,你不配,瞧瞧你,自私得很,宁愿热死她也不愿放手。” 他往怀里看,怀里空无一人,只剩一滩水。 被他融化了。 穆辰良瞪大眼,惊恐万状,两眼一闭,几近昏厥。 醒来已不是梦里的氛围,穆辰良直直躺着,四肢僵硬,额面涔汗,久久未能回神。 还好是做梦。 穆辰良长吁一口气,意识渐渐清明。 好像有什么压着他,难怪他会做那样的噩梦。 穆辰良皱眉看去。 屋里没点灯,黑暗中,他闻见那人身上香甜的气息,她单薄的身子伏在他心口处,一头青丝松松挽在脑后,他的手才刚覆上去一碰,簪子掉落,摔到地上,金玉相磕,发出清脆一声。 他怔了怔,伸长手去捡簪子,身上的人已经醒来。 令窈张着惺忪睡眼,看东西不太真实,尾音含糊不清“穆辰良” 穆辰良及时将眼睛闭上,装作熟睡的样子。 若他醒了,她定要走的。 令窈趴在他身上,往前挪了挪,脑袋挪到他脑袋边,朝他耳朵里吹口气。 她自己困得不行,还要强撑着拿话套他“你是不是醒了方才我好像看到你睁眼了。” 穆辰良不动。 她咦一声,自言自语“难道是我看错了” 顷刻。 穆辰良听见窸窣脱鞋声。 锦被掀起一角,有谁钻了进来。 穆辰良心头怦怦跳。 她她做什么 要和他同寝吗 令窈满足地叹了叹,“懒得管你吃药,我先好好睡一觉再说。” 原来是在等他醒来灌药。 他身上的锦被被她拽过去大半,入夜寒凉,他只着中衣,身上虽还热着,但脚底凉得很。 耳边少女浅绵的鼾声响起。 穆辰良听得心头痒痒的。别人打鼾难听至极,她打鼾怎么就这般可爱呢。 穆辰良又等了会,想着她差不多彻底睡昏了,这才伸手去揽锦被,将脚往被里送。 才刚一动作,身边人睁开水灵大眼,逮贼一般抓住他“我就知道你早醒了” 穆辰良无法再装睡,只得硬着头皮为自己辩解“才醒。” 令窈从床上爬起来“我让人端药来” 穆辰良拦住她“我还不想吃药。” “那可不行,不吃药怎么痊愈” 他态度坚决,擒住她双手不肯松开。 令窈只好躺回去,也不跟他生气,问“你是不是怕药苦吃了药,给你吃蜜饯好不好” “我又不是小孩子,吃什么蜜饯。”穆辰良瓮声瓮气,舔舔干涸的嘴角,又问“你喂我吃吗” “你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人喂吗”令窈点点他额头,后半句很轻“你肯吃,我就喂。” 穆辰良摸索着牵住她手,不动声色,十指紧握“吃药之前,我还要听你说一句话。” 令窈“什么话” “就,就那句。” 令窈眨眨眼,猛地想到什么,“噢,那句呀。” 穆辰良竖起耳朵。 “我儿乖,为娘喂你吃药汤,吃了药汤吃蜜饯,明日长成一个胖小子。” 穆辰良面红耳赤,翻身将令窈压住“谁是你儿” 令窈笑得喘不过气。 黑暗中。 少年灼灼的视线如狼一般盯牢她,浓烈的渴求,似乎要将她拆骨入腹。 令窈没有避开。 她与他对视。 半晌。 她朱唇微张“你自然配做我夫婿。” 如同恩赐,他梦寐以求的一句话,终于听到了。 穆辰良激动抱住她,骄纵的气概软成棉花“我现在就吃药。” 屋外。 三七紧张地望着阶前贵雅清冷的郑嘉和。 郑嘉和叩门的手停在半空。 三七一颗心悬起“二二公子,要么等会再进屋” 郑嘉和收回手,往后退两步。 三七松口气,正要为郑嘉和叫茶,门边传来一声巨响。 郑嘉和用脚踹开了门。 三七要拦,已经来不及。郑嘉和长驱直入,登堂入室。 穆辰良循声望去。 郑嘉和站在他榻前,和他梦里一模一样。同样冷若冰霜的脸,同样阴寒的腔调。 只不过,他嘴里说的话与梦里不同“卿卿,南边传来战报,快随我回宫面见圣上。”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0章第 120 章 战报传来, 如惊雷劈下, 众臣措手不及。 穆家大军仍在丘南驻守,以防叛军卷土重来, 叛军却突然发难南渭,数日奇袭, 接连占据五座城池。 这五座城池与别处不同,其中两处是要塞, 拿下两处要塞,叛军在此处攻守兼备, 下一步若再夺下广陵这处重中之重的要塞口,半壁江山唾手可得。 “好一出调虎离山计,丘南之战, 根本就是个幌子谁能想到,他孟家竟连清河本家都舍弃了他们要的,根本不是丘南,而是南渭” “穆家的主力军皆在丘南,丘南与南渭相距甚远, 一个在最东边,一个在最西边, 现下可如何是好” “要么让穆家从幽州本家调遣军队或许赶得及守卫广陵,其他城池无所谓,但是广陵绝对不能失守, 广陵要是没了, 后果不堪设想呐” 众臣叽叽喳喳乱做一团, 开言堂闹得鸡飞狗跳。 就在众人争论不休的时候,忽地一盏玉杯摔掷地上,瓷器哐当碎开的声音响亮而有力,众人一愣。 “够了。”人群后有谁走上前,温润如玉的身影从容不迫,宽袍之下的手牵着少女的手。 众人怔了怔,循声望去,原来是郑家二公子。 宸阳公主被他牵在身后,大概是刚从穆家归来。 郑嘉和突然的举动,令窈也吓一跳。 回宫路上,哥哥已经将大致的情况告诉她。她以为他陪她来开言堂,是为了随时在她身边宽慰她。 令窈轻轻挠了挠郑嘉和掌心,张着黑亮的大眼睛看他,示意他不必为她劳心。 这些人要吵要闹,就随他们去好了,反正他们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对抗叛军,无非在这宣泄情绪罢了,若是阻了他们,他们誓要撒气的。 无能者最喜多言。 果不其然,立刻有老臣子跳出来斥责“郑二公子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在此议论国家大事,还用你这个黄毛小儿恩准吗” 令窈最见不得有人欺负郑嘉和,立刻瞪过去“你住嘴不准你说我哥哥是黄毛小儿” 老臣见她出头,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宸阳公主今非昔比,顽劣的性子依旧未变,但脑子却聪明得很,加上陛下溺爱,如今她是处理公文政务,以后怎样,谁都说不好。 老臣稍稍收敛了些,虽然仍是揪着郑嘉和不放,但话语客气许多“郑二公子为何来此难不成是有什么良策要献吗” 令窈舍不得郑嘉和在这受气,刚要开口让他回宸园等她,郑嘉和拍拍她的手背,淡雅眉眼微微一笑“卿卿放心。” 放心 放什么心 郑嘉和轻描淡写“广陵那边,无需穆家出手,西北军早已暗中驻守广陵。我命人在途中埋下陷阱,叛军若是攻打广陵,定会中计。圣上无需为广陵忧心,有西北军在,广陵不会失守。” 众臣一愣,皇帝也怔住,半晌才迟疑出声“你如何能调动西北军” 郑嘉和从袖中取出一物捏在手里“凭这个。” 众臣看清他手里的东西,倒吸一口冷气。 是鱼章,足以调动整个西北的军力调遣,象征着西北权势,乃是西北霸主孙家所有物,为何会在郑家二郎手里 有人凑近了瞧,瞧清上面刻的字,竟不是孙,而是一个郑字。 众臣更为惊愕。 难道 西北真正的主人不是孙家,而是眼前这位郑家卑微的庶子吗 此事带来的冲击,不亚于叛军突袭南渭。 皇帝脸色苍白“你怎会有这个” 郑嘉和抬眸,目光不偏不倚,直视皇帝,淡淡道“因为它本就是我的。” “你爹给你的” “算是吧。” 郑嘉和将鱼章拿在手里把玩,眸底波澜不惊,仿佛他手里把持的只是寻常家业,而非整个西北。 方才那帮老臣瞬时安静下来,看向郑嘉和的眼神不再是“宸阳公主没用的庶兄”,少了轻蔑,多了敬畏。 皇帝讪笑“二郎真是深藏不露,手里有这么重要的信物,却毫无半分骄矜之意,令人佩服。” 郑嘉和两指夹住鱼章伸出去“一个小玩意而已,难不成陛下想要吗” 众臣屏气。 他敢给,陛下自然敢接。 只是不知,他舍不舍得。 皇帝起身,至郑嘉和跟前,盯着他手里的鱼章,一字一字“若是朕真的想要呢” 眼见皇帝的手就要接过鱼章,郑嘉和蓦地收回鱼章,笑道“陛下恕罪,这枚鱼章毕竟是父亲留下的遗物,我这个做儿子的,怎能将它拱手让于他人哪怕是天子想要,也不行。” 众臣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这么重要的东西,哪能说给就给除非是傻子,哦不,傻子都不会给。 掌控西北这块重地的人,足以自立为王,现下叛军起义,西北不趁机造反已是万幸,哪敢奢望西北自动上交军权呢 老臣们盯牢皇帝,灼灼目光齐齐示意皇帝不要冲动,千万不要在这个关键时刻得罪西北背后的掌权人。 就在众人琢磨该如何讨好郑嘉和的时候,郑嘉和转身,回到令窈身边。 “卿卿,吓到了吗”郑嘉和柔了声,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同她道歉“瞒了你这么大一件事,哥哥有错,稍后再向你请罪。现在你伸出手来。” 令窈仍处在巨大的震惊中,久久未能回神,出于本能,郑嘉和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茫然地将手伸出去。 郑嘉和张开五指,在她掌心放了件沉甸甸的东西。 她一看,是鱼章。 令窈懵懵望着他,不明白他此举何意“哥哥” 郑嘉和笑容温柔,点点她的鼻尖,宠溺道“哥哥的东西,永远都只给卿卿。” 众臣目瞪口呆。 这就给出去了给宸阳公主 皇帝紧皱的眉头忽地松开。 昔日旧仇,他一人承担,只求不要连累卿卿。 还好,郑嘉和是个明白人。 只要郑嘉和肯待卿卿好,西北的军权落在谁手里都一样。 有老臣战战栗栗出声“郑二公子未免太过儿戏,这么重要的信物,怎能交由一个女子来掌” 郑嘉和重新牵过令窈的手,白壁般的面容露出一抹强势之态,不容置喙“你嘴里的女子,是天底下最聪慧的女子,她的才智远超过在座各位,莫说小小一个西北,便是整个天下,她也掌得起。” 众臣噎住,纷纷看向皇帝。 此话大逆不道,有谋朝篡位之嫌。即便是西北之主,也不该在圣上面前说这样狂妄的话。 皇帝沉默。 良久。 就在大家以为皇帝就郑嘉和的话发表一番言论时,皇帝却云淡风轻地将话掀了过去“说说南渭的战事吧。” 众臣一怔。 陛下什么意思 是委曲求全还是默认 以陛下的性子,便是刀杀到脖子上来,都不可能低下他骄傲的头颅,所以不会是委曲求全。 难道 众臣看向正同皇帝言语的令窈,明眸皓齿的少女本该养在深闺娇怯怯,此时却英姿飒爽地站在人群最前方“舅舅,南渭那边,让我去吧。” 皇帝皱眉“胡闹。” 令窈已从郑嘉和是西北之主的震撼中缓过神,迅速冷静下来后,她强迫自己暂时放下郑嘉和的事,专注南渭战事。 事有轻重缓急,她和郑嘉和的事,是家事,家事和国事相比,自然是国事更重。 令窈“舅舅,早年间我随先生游历过南渭一带,对南渭地形甚是熟悉,尤其是广陵要塞。况且我熟知兵法,曾与几位大将军切磋过调兵遣将之事,他们皆败在我的手下,不信你问问他们” 被令窈点名的那几位将军往后退几步,羞愧地低下脑袋。 令窈继续道“上次丘南战事,全权由穆家做主,虽然赢了,但没有皇室之人坐镇,难免让人非议我们皇室的人贪生怕死,不敢上战场。听说这次南渭的战事,是孟家主君坐镇前线,难不成舅舅要御驾亲征” 皇帝自然是不能去的。 她言之有理,有臣子提议“让太子殿下去吧。” “表哥身体抱恙,又有西南天灾需他出面安置流民,如何能出战南渭” 早就五日前,太子就已赶往西南,连南渭战报都不能第一时间知晓。 令窈乌溜溜的眼睛望着皇帝,皇帝迟疑不决。 他担心的倒不是此次战役是否能胜,而是战场凶险,怎能让卿卿以身犯险 可她眼中可怜巴巴的恳求,实在令人无法抵抗。 令窈摇晃皇帝袖袍,小声“舅舅,求求你了,让我试试。” 沉默了大半个晚上的梁厚这时出声“若是守不住广陵,公主担得起后果吗” 令窈毫不犹豫“我担得起。” “怎么担” “若是守不住广陵,我便从城墙上跳下来,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皇帝吓住,忙地捂住她嘴“卿卿,不得乱说话” 令窈便不说话了,只眨着眼安静凝望皇帝。 那神情仿佛在说,“舅舅不信卿卿吗” 皇帝彻底没法子,准了她的请求。 为防她真从城墙跳下,皇帝添一句“若是守不住广陵,朕便夺了你的公主称号,让你再也做不成公主,并罚你日日跪在昭阳殿前为国祈福。” 众臣要阻,梁厚高声“陛下英明。” 众臣只得将话咽下。 连墨守成规的梁太师都表了态赞同此事,他们还能说什么 “卿卿想要哪位将军相随” 令窈下意识看向郑嘉和。 想要他。 性命相关的大事,她只想要哥哥相随。 大概是心有灵犀。 不等她开口,郑嘉和撩袍低身。 他半跪在她面前,目光铮铮“草民郑嘉和,愿为宸阳公主献上贱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出征之日,定在三日后。 穆辰良听闻消息后,立刻从病榻之上挣扎着爬起来,赶去宫中见令窈。 令窈正在伏在郑嘉和膝边,听他自叙与西北的渊源。 郑嘉和一边说,一边柔柔抚她乌丝。 他声音如水,指间动作轻得像羽毛,落在她身上,她舒服得眯起眼,像只猫咪一般往他怀里埋得更深。 “哥哥没有事先告知卿卿,卿卿会怪哥哥吗” “我怎会怪哥哥。”令窈仰面,腾出一只手去勾郑嘉和的腰,懒懒地将他搂住,“卿卿只会为哥哥高兴,有这样一位厉害的哥哥,是卿卿的福气。” 郑嘉和含笑“是吗” 令窈直起上半身,在他额面亲了亲,声音比蜜糖还甜“哥哥是西北之主,以后卿卿就仰仗哥哥照顾了。” 郑嘉和猛不丁被她偷袭,红了面颊,乱了气息。 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余光瞥见屏风边站的人。 穆辰良一脸病弱,唯有两只眼珠子凶神恶煞,狠狠地剜向被少女亲近的郑嘉和。 郑嘉和见是他,并无波动,目光轻轻一转,仿佛他并不存在似的。 穆辰良怒气冲冲跺了跺脚。 令窈听到动静望过去,先是一愣,而后从郑嘉和怀中爬出,走向穆辰良“你怎么来了,谁准你下榻的” 穆辰良及时收起眼中凶狠,有气无力的病容模样摆出来“听说你要代替太子殿下出征南渭,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令窈抬起手臂,替穆辰良系好松开的衣带,见他穿着单薄,顺手取一件自己的大氅给他披上“你快回去罢。” 穆辰良“你一定要去吗” 令窈点头。 穆辰良知道她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也不提阻拦的话,只说“那,那我陪你一块去” 郑嘉和上前“你尚未康复,怎能再上战场有我陪她就够了。” 他声音清冷,唯有穆辰良看见他的目光有多轻蔑。 穆辰良颤了唇“谁说我没康复,我好得很呢。” 刚说完,一阵咳嗽。 令窈伸手探他额头“怎么还没退热,你快回去静养,莫要再闹。” 穆辰良不说话,睨了睨郑嘉和,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令窈只好向穆辰良拽到一旁“你若再闹,不顾全自己的身体,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 没有郑嘉和视线盯梢,穆辰良肆无忌惮恢复小孩子心性,不管不顾抱住令窈“可我担心你,我怕你受伤。” “我在后方指挥,怎会受伤” 她去意已决,他自知多说无益,再说下去,只会惹她厌烦。 他爱的这个女子,不需要别人无用的关切之言,更不需要别人打着关心的旗帜将她束手束脚,她要做的事情,无人能挡。 “若你需要后援,随时传信回来。”穆辰良声音哽咽,差点咬破舌尖,才忍住心底想要强留她的念头。 “嗯。” 话都说完了,穆辰良仍站着不动。 令窈好奇看去“还不回去吗” 穆辰良瓮声瓮气“刚才你亲近郑嘉和。” 令窈不觉得有什么“所以呢” “我,我也要亲亲。”穆辰良声音越来越轻,厚着脸皮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这里,一下就好。” 半晌。 就在穆辰良以为自己要被赶出去的时候,脖子猛地被人攀低。 令窈亲了亲他的额头。 不止一下。 她亲了两下。 穆辰良浑身上下红透。 南渭广陵。 孟家主事们跪了一地,屋子最中央,紫檀大椅里一人端坐,苍青色云鹤袍,袍间海水江崖绣纹磅礴。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主事们的回禀,长睫阴翳下藏着深不见底的幽深,薄而猩红的唇微微绷紧。 “方才你说,此次前来镇守广陵的主将是谁” “宸阳公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1章第 121 章 有人轻蔑笑道“杨帝昏庸无能, 竟派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丫头镇守广陵, 他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们孟家了。” “兴许他是想将广陵白送给我们孟家,拿下广陵, 南渭就全是我们的了。” 众人说起战事,议论纷纷, 一人一句,口水唾沫横飞。 无人注意到大椅中孟铎脸上的微妙神情。 他眼底微沉, 舌尖压着“宸阳公主”四字,薄唇无声阖动。 山阳立在孟铎身旁, 听得众人讨论广陵主将,嘴里没一句好话。 山阳攥紧拳头,终是憋不住, 脱口而出低吼一句“都住嘴” 大家吓一跳。 主君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的武士少年,从来只知杀人,鲜少与人交谈,像今日这般突然出声,倒是头一回。 “你们嘴里的小小女子, 可是当年翡明总宴的状元” 竟还有第二句,真是稀奇。 “她虽年少, 但却不像你们说的那般无知” 接连蹦出三句,众人甚觉新鲜,有人笑道“你作甚为对家说话,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难得见你张回嘴, 竟是为了维护杨帝的外甥女。” 山阳浓眉紧皱,顶着满脸杀气,气呼呼往外走。 再多听两句,他怕自己失控。 “欸,怎地走了” 孟家大主事孟齐光这时缓声提醒“你们当真不知这位宸阳公主是何人吗” 众人一愣,被南渭的几场胜仗冲昏了头,这时缓下来,才记起一件重要事。 主君当年在临安时,与这位宸阳公主有些渊源。 宸阳公主,可是主君过去的学生。 方才带头嘲讽的那几个人忙地去窥孟铎脸色。 孟铎若玉润白的面庞无情无绪,乌沉双眉下幽深眼眸朝人群乜斜一眼,淡淡道“在临安时,为打发时间,无聊教过她几年,算不得什么特殊渊源。” 他话虽是这样说,视线扫过那几个大放厥词的主事时,眸底沉了沉,隐隐散发寒气。 刚才说话的那几个主事并未察觉,只当是孟铎不将宸阳公主当回事,默许他们言语贬低她,越发得劲。 孟铎起身,踱步而去。 他突然离开,留下满堂的主事们,众人想拦不敢拦,只得看向孟齐光,“战报还没说完,主君就走了” 孟齐光没说什么,只道“想必主君去更衣了,你们继续说便是,稍后我再回禀主君。” 帐外。 山阳蹲在地上拔草,身后脚步声响起,他头也不回,继续拔草。 “这里的杂草都已被你拔尽,换块地方吧。”孟铎声音落下。 山阳嘴巴撅得更高,气闷闷问“我就爱拔这里的杂草,不去别的地方。” 身后没有声音。 山阳气不过,不假思索问出声“先生,他们那样说她,难道你不生气吗” 良久。 孟铎“山阳,你已不是昔日郑府书童。” 山阳怔了怔,转过脑袋望孟铎,孟铎长身玉立,光风霁月。 明晃晃的日光从他肩上掠下,照得人睁不开眼。 他玉白的面容无情冷酷,黑白分明的眼里只有上位者的威严与沉静。 山阳鼻头一酸,脑袋埋低,揉了揉眼,沾满泥土的手弄脏眼皮,哑声问“若是成功夺了杨帝的江山,先生会如何对她” 孟铎皱眉,莫名有些烦躁“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山阳紧张“先生会杀了她吗” 孟铎“不会。” 山阳松口气,继续蹲回去拔草“以后先生同他们讨论战事,我再也不去了,说句不怕先生责备的话,我听不得别人骂她,下次再听,只怕会忍不住出剑。” “山阳。” 山阳努努嘴“先生别急着训我,我为什么护她,先生最清楚,要不是过去先生日日让我护着她,我怎会养成这种坏习惯。” 孟铎一顿,“那已是过去的事。” 山阳“是,我明白。”抬头再次仰望孟铎,“在这里,先生只能是孟家主君,而我只能是主君身边的血手。” 孟铎从袖下伸出修长瘦削的手,弯腰摸摸山阳脑袋“委屈你了。” 山阳双眼又痛又红,直言不讳“先生,我想她了。” “嗯。” “先生,你想她吗” “不想。” “先生骗人。” “嗯。” 平原山谷一望无际,日光尽头,是富饶的广陵城。 汴梁来的军队昨日已至广陵。 千军万马重重守卫的帐篷里,住着广陵之战的主将。 孟铎收回视线,目光重新回到山阳身上。 片刻犹豫。 他道“准备一下,有要事交给你。” 山阳懵懵问“什么要事” 孟铎转身离去“入夜你便知道了。” 广陵。 没日没夜的赶路令人筋疲力尽,汴梁的护卫队扎营西北军驻守的领地,令窈一入帐篷,倒头就睡。 临时搭的小榻刚好够她一人躺,郑嘉和坐在杌子上,同她聊话“这几日辛苦卿卿了。” 令窈打个哈欠,挪了挪脑袋,主动将脸递到郑嘉和掌心,半枕着他的手,任由他的指尖摩挲侧颊,她闭着眼说“身体上的辛苦不算辛苦,心里的辛苦才是真辛苦。” “卿卿心里有担忧的事” 令窈点点头,诚实回答“怕输。” “怎会输”郑嘉和宽慰她“卿卿绝不会输,只要卿卿想赢,就一定会赢。” “哥哥说得对。”令窈也不纠结了,阖眼笑起来,豪言壮语“待我睡醒,养足精神,杀他个片甲不留” 说完话没过多久,她沉沉睡去。 郑嘉和守在榻前,眸光温柔似水,静静地抚着她的乌丝。 天色黑不见底。 军队里打更的小兵已巡过三回。 郑嘉和若有所思往帐帘的方向看了看,起身吹灭帐内烛光,往用来换衣沐浴的屏风后走去。 寂静的夜幕中,有两道身影如鬼魅般蹿过。 这两道身影躲过重重守卫,直奔主将大营而去。 今夜的主将大营并未设防。 两道黑影在帐帘前慢下来,迟疑半晌,最终还是选择往里而去。 榻上躺着一人。 空气里是少女香甜的气息,她惯用的香包,行军打仗也要带在身上。 帐内没有蜡烛,只有从帘隙中泄入的朦胧月光。 她闭着眼,睡得昏昏沉沉,不知做了什么好梦,唇角扬起弧度,浅浅笑涡天真美好,嘴里嗫嚅,说着梦话。 孟铎凑近了听,才听见她嘴里说的是什么。 她在喊“杀啊” 大概梦中战况激烈,光喊还不够,她还张牙舞爪,身上锦被全都蹬开。 孟铎轻手轻脚替她掖好被角,在榻边坐下。 山阳激动地伸长脖子瞧了瞧,瞧了好几眼,看够了,才悄声提醒孟铎“先生,帐内还有其他人。” 孟铎并不意外,淡然处之“我知道。” 山阳执剑就要杀向屏风后的人。 孟铎“山阳,不得无礼,退下。” 山阳愣了愣,只得往外去,“我在外面望风,先生一切小心。” 山阳走后,孟铎出声“二公子,出来罢。” 郑嘉和款步而出“孟先生好胆识,明知有诈也敢迈进帐里。” “并非是我好胆识,而是二公子为人光明磊落,断不会做出卑鄙之事,所以即便孟某有所察觉今夜守卫松散,也敢继续前来。” 郑嘉和单手负背站在黑暗里,冷冷睨去“你是叛军之首,难道不怕我现在命人擒了你” “你不会。” “你怎知我不会” “因为你不屑。”孟铎迎着郑嘉和的视线望过去,“你要胜我,只会是在战场上胜。你和我一样,即便再怎么想占据一件东西,也会克制自己,因为你要赢得堂堂正正,无愧于心。” 郑嘉和身形微滞,沉了脸,走近几步“收起你袖子里的迷香,我已哄她喝下安神汤,一时半会她醒不来。” 孟铎袖中动作停住,“那就好,迷香用多了伤身,幸好二公子思虑周全。” 郑嘉和点燃蜡烛。 暖黄的烛光照亮他冷寒的脸,人前端方温润的郑二郎全然不见,眸底只剩猛兽对捕猎者的敌意。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你可知我为何在此候你” 孟铎看向榻上沉睡的少女,缓缓伸出手抚上她的面庞“自然是为了她。你有话要交待我,此话只能当面告诉我,所以你才在这里等我。” 郑嘉和不喜他触碰令窈,正要上前阻拦,孟铎已将手收回,端正挺坐,静候他的警告。 郑嘉和一字一字“你做你的孟氏主君,无人能够挡你,就只一点,我必须提醒你,当初你既选择假死,就请你藏好自己从前的身份,不要露出马脚,更不要让她发现。” 孟铎低垂眼睫,紧盯榻上的令窈,语气平缓,没有遮掩“她迟早会发现我的身份。” “在她发现之前,我会尽全力先杀了你。”郑嘉和手里一把匕首抵上孟铎脖颈,慢声道“划破你这张脸,然后再将你五马分尸,一块块丢进深山,即便她有所怀疑,到时候也只能死无对证。” 孟铎从容不迫推开郑嘉和的匕首,丝毫没有被他的话所骇“你怕她伤心,我何尝不怕她伤心这些话,不必你来告诉我,我自己心里有数。” 郑嘉和拿开匕首,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冷嗤“你莫要告诉我,你真心在意她孟铎,你根本没有心,何必装出这副样子唬人,今夜你就不该来。” 榻上的少女翻了翻身。 两人皆是一吓。 剑拔弩张的氛围就此凝住,两人默契屏住呼吸。 待她重新说起梦话,寂静才被打破。 孟铎与郑嘉和四目相对。 他薄唇轻启,答“思念故人,怎能不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2章第 122 章 郑嘉和走近, 瘦削的身形停在孟铎跟前, 靴尖相对,黑暗里他冷眼相对“此处没有你的故人, 何来思念一说” 这话尖酸刻薄,从温文儒雅的郑二公子嘴里说出, 不留一点情面,只为诛心。 孟铎沉静的面容闪过一抹苦涩, 目光掠过郑嘉和身后的少女。 她睡颜甜美,被月光覆盖的半边脸蛋肌肤胜雪。 郑嘉和喂她吃了安神汤, 是怕她醒来撞见他。 身为孟氏主君,他确实不该出现在此。 要做一个成功的篡位者,就不该容许自己出现任何差错。 仅仅瞬时功夫, 孟铎恢复如常,声线平缓,字字清冷“二公子说得对,是我唐突了,今夜的事, 不会有第二回。” 他挪动脚步,往外而去。 走了两步, 又回过头。 郑嘉和坐在榻边,牵过睡梦中的少女,动作轻柔将她一只小小白嫩的手握在掌心。 患得患失, 爱若珍宝。 孟铎眼眸一刺, 眼前场景似曾相识, 脑海中回忆,原来他自己也做过同样的事。 是在汴梁被她藏在秀凰殿,与她同床共枕时,雷雨天她往他怀里缩,做了噩梦嘴里唤“先生”,他主动牵了她的手,守在榻前,温言软语递进她耳边,盼她在梦中能够睡安稳些。 后来山阳问他,“她做噩梦而已,先生何故紧张” 他只觉山阳许久未嗜血憋坏了脑子,所以才问出这样无凭无据的话。 现在想来,原来不是山阳无故发问。 那夜的他,大概就和眼前的郑嘉和一样,这副模样落入人眼,怎能不叫人误会 察觉到孟铎发怔的视线,郑嘉和看过去,“你还不走吗” 孟铎笑了笑,“这就走。” 忽地想起什么,孟铎“孟某有一事不明,还请二公子赐教。” “你说。” “二公子如何知道丘南之战只是个幌子我孟家志在南渭,而不是丘南” 若不是西北军提前埋伏,南渭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自问精明,一切算计无查漏,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竟阻了他势如破竹的进攻。 郑嘉和含笑。 前世他追随他一世,岂会不知他的心思 孟铎做了一辈子的贤明帝王,他就做了他一辈子的肱股之臣,当初的知遇之恩,他用了一辈子去还,到死都守在帝王榻前为其出谋划策。纵是如今世事有变,但对于孟铎这个人,他还算有几分把握。 但也仅仅只是几分而已,即便有上一世的渊源在,他也不能说自己完全了解孟铎。 这个人心机深沉,天生适合做帝王,除了孟铎自己,无人能够彻底猜透他。 郑嘉和难得打趣一回“孟先生聪明绝顶,怎会不知我如何看破叛军诡计” 孟铎不再继续往下问“二公子心思缜密,我甚是佩服。同住郑府多年,二公子早已窥出我的身份,而我却未能看破二公子的身份。堂堂西北之主,竟是一个双腿瘫痪的郑家庶子,当真叫人大吃一惊。” 郑嘉和“彼此彼此,先生何必自谦。” “并非自谦,论心计,二公子更胜一筹。”孟铎目光遗憾,真心感慨“若你我不是在这等境况下相遇,定能成为知己。” 郑嘉和指尖一顿,撇开视线。 知己。 他们已做过知己,无需再做第二回。 孟铎走出大帐,山阳立马迎上去,好奇问“怎么就出来了” 他往里探,孟铎拦住“我们回去罢。” 山阳一愣,小声说“可我还没看过她呢。” “方才不是看过了” “刚才是先生看她,又不是我看,不算数的。”山阳从袖中小心翼翼拿出一件丝帕包裹的东西,随口找理由“先生,这件东西你还没给她,我替你送进去罢。” 孟铎疑惑“什么东西” 山阳“先生亲手做的玫瑰酥。” 孟铎皱眉“谁叫你自作主张拿过来的” “先生特意做这些玫瑰酥,肯定是给她的,我见先生忘记拿它,顺手就捎上了。”山阳有些委屈,“难道我做错了吗” 孟铎低眸扫过山阳手里的玫瑰酥。 玫瑰酥是他做的没错,但他并不打算送出去。 孟铎轻声吐出四字“大错特错。” 喃喃自语,不知是说他自己,还是在说山阳。 山阳只好收起玫瑰酥“知道了。” 巡逻的士兵就快换班。 山阳蹲下去,准备以极快的轻功带孟铎回去。 蹲下去许久,背上迟迟没有动静。 山阳“先生” “玫瑰酥呢” 山阳一喜,立马蹦起来“在这。” 孟铎负手在背,头上是月朗星稀。 像极了当初在郑府教她赏过的那些月光与星星。 广陵地处高原,无需修建观星台,亦可望得浩瀚星空。 孟铎黑眸沉沉,凝望皓月“将玫瑰酥送进去给她罢。” “嗯”山阳一阵风似地消失帐前。 次日,令窈一觉睡醒,已是晌午。 醒来后发现枕边多了一件物什,打开一看,竟是玫瑰酥。 自孟铎死后,她再没吃过玫瑰酥,此时见到,不由一怔。 短暂的恍神后,她拿起一块放在唇边轻咬,才尝一口,惊喜不已。 竟和当年在临安时尝到的玫瑰酥一模一样。 恰逢郑嘉和来寻她,令窈高兴地跑过去抱住他,感激不已“哥哥,你真好。” 郑嘉和愣了愣,扫视前方小榻,见枕边的东西已经被打开,当即明白。 她误将玫瑰酥当成是他送的。 或许昨夜就不该将那东西留下,要不是他知道她喜欢吃这玩意,压根不会允许那人身边的随侍将这东西送进帐。 令窈嘴边沾着屑沫,郑嘉和掩住眸中心虚,替她擦拭唇角“好吃吗” “特别好吃。”她掰开半块喂他,“我要省着吃,广陵嗜辣不喜甜,这般美味的玫瑰酥吃完就没有了。” 玫瑰酥递到郑嘉和唇边,他又喂回去“既然卿卿喜欢吃,就留着自己吃,不用分给哥哥,哥哥不爱吃。” 令窈嗤嗤笑,不客气地张嘴,问“哥哥,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过巳时。” 令窈愣了愣“我怎会如此贪睡,竟已过了巳时。” 郑嘉和想起昨晚那晚安神汤,虽知那药并不伤身,但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卿卿可有哪里不舒适” 令窈伸个懒腰“没有啊,昨夜睡得特别香,好久都没睡过这么安稳的一觉了。” “那就好。” 军营里没有侍女,令窈身边无人伺候。她想在军中树立威严,不想让人瞧见她娇惯的公主做派,所以一个宫女都没带。 虽然初心是好,但从小娇生惯养的人,要想一切从头做起,终究有些难度。 “哥哥,我不用你伺候,我自己会做这些事。” 郑嘉和挽了袖子替她打水递帕,“知道你会做,但你来广陵,不是来学自食其力的,更不是来受苦的,而是来指挥战事的。” 他的理由无懈可击,她听完之后,不再嘴硬,老老实实坐着看叛军今早送来的战书。 战书上写,后日交战,若不想战,投降即可。 令窈白眼一翻,丢开战书,心中有了打算“两军交战,双方主将先礼后兵,阵前切磋是惯例,后日首战,我正好趁此机会,探一探对方主将的深浅。” 郑嘉和挽髻的手一滞“卿卿想亲自上阵” 令窈回头看替她梳发的郑嘉和,笑道“我是广陵主将,当然要亲自上阵。” “不行。” “双方主将阵前切磋,又不会动刀动枪,动动嘴皮的事而已,哥哥无需担心。” 郑嘉和紧皱眉头“卿卿” 令窈捂了耳朵不听“我若连阵前露面都不敢,岂不叫人笑话皇家公主乃是贪生怕死之辈以后有何颜面指挥三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望哥哥体谅。” 她说的头头是道,郑嘉和无法反驳,关心则乱,一时头昏,连穆辰良都搬出来“你不是答应穆辰良,绝不以身犯险吗” 令窈耸耸肩,一派无赖的小模样摆出来“这哪算以身犯险自古以来,开战之前,双方主将切磋一二,从不许动武。任他孟家军如何为非作歹,也断不敢做出阵前掳人的事。” 郑嘉和虽不同意,但没再阻拦。 到开战那日,令窈要上阵,身上穿的盔甲由郑嘉和亲自为她穿戴。 郑嘉和一身铁亮盔甲威风凛凛守在她身侧,温润如玉的面容多出几分冷冽威仪,他将马鞭递给她“哥哥陪你。” 令窈接过马鞭纵身一跃。 战马奔腾,少女骑在马上,英姿飒爽,发号施令“出发” 千军万马朝前迈进,气势磅礴。 战鼓声震天,尘土飞扬中,静候多时的孟家军终是等来了他们的敌军主将。 马背上的少女明艳动人,风姿绝代,一身戎装,气质高贵,自阵前而出,居高临下睨视“叛军主将何在” 孟家将军们及时敛起看呆的眼。 早知杨帝的外甥女有倾国之貌,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但任她是什么绝世美人,到了战场之上,若是战败,也只配做俘虏。 敌军主将气焰嚣张,孟家将军们将视线放到自家主将身上,面面相觑。 人群最前方,他们的主君一身寻常宽袍,战马战靴战袍通通没有,他立在四轮战车上,双手靠着栏杆,身姿挺拔,一言不发。 本来这也没什么,主君爱穿什么穿什么,反正阵前切磋,双方彼此唾骂而已,即便不披战甲,主君依旧气势逼人。 只是 令窈指了对面“你作甚遮得这般严实竟穿帷帽来” 孟家将军们叹口气。 不止主君戴了帷帽,就连主君身边的武士也戴了帷帽。 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仿佛生怕被人瞧见真面目。 令窈打量半刻,咦一声“莫不是个丑八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3章第 123 章 主将发问, 自然得主将来回话。 对面却没有回应。 令窈觉得稀奇, 这孟家主君气量如此之大说他丑八怪都不反驳 她目光疑惑,扫视对面战车上的男人。 既然如此, 那就让她试试,他的气量到底有多大。 令窈清清嗓子, 提高音量,字字响亮“竖子貌丑, 虎狼之心,竟敢窥吾皇江山, 何不以溺自照” 她用这样的话骂他,对面的男人依旧没有回应。 令窈虽然纳闷,但不再客气, 再接再厉,口若悬河,肆无忌惮,骂得畅快淋漓。 一句接一句,没有一句重样, 句句皆是羞辱。 孟家将军们听得一愣一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谁能想到, 这么个漂漂亮亮娇娇媚媚的小姑娘,骂起人来,竟如此凶恶。 瞧那铿锵有力的气势, 能将人活生生骂到死为止。 他们不自觉看向前方沉默不语的孟铎。 两军对弈, 阵前切磋, 互相唾骂是常事,对家小公主开了腔,主君应该也开腔才对。 可主君为何不反驳连哼一声都不曾。 将军们沉思半刻,而后一致得出结论。 主君大概是不屑吧。 一个小姑娘而已,若真和她对骂,难免失了风度。 主君定是想用沉默是金来回敬对面的小姑娘,无声胜有声。 孟家将领们忙着为孟铎的沉默找理由,孟铎本人却毫不在意。 莫说对骂,今日他根本不打算让令窈听见他的声音。 这要是听见了,即便捂着面庞,也会被她认出。是以他并不出声。 帷帽下,孟铎一张仙人般的脸,眉头紧锁,目光无奈,紧盯马背上的令窈。 谁教她这么多骂人的词 郑嘉和还是穆辰良又或是背着他在外面另拜了师父 令窈骂得难听,连山阳都顶不住,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悄悄和孟铎说“先生,要么我先退到后面去” 孟铎“就在这站着,哪都不许去。” 还好山阳早有准备,贴心问“先生,我备了棉花用来堵耳朵,你要吗” 孟铎“不用,就这样挺好。” 他声音波澜不惊,看似无情无绪,但山阳还是听出了一抹嘶哑 想必先生心里不好受吧。 见了面却不能相见,还要被她百般辱骂。 唉。 令窈见对面两人窃窃私语,当即喊道“原来会说话,我还以为是哑巴” “既然不是哑巴,为何不回话” “难道你生得一把贱骨头,就爱被人骂吗” 孟铎“” 令窈骂得口渴了,旁边郑嘉和及时递上一壶水“卿卿喝茶。” 令窈喝了茶,润过的嗓子更显清亮,朝对面喊话“喂,莫说我不给你机会,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你若再无话可说,我们便言尽于此。” 话音刚落,但见对面的男人悄声同左右吩咐,他自己不回话,却让旁人向她传话“公主莫急,我不如公主能说会道,与其和公主争论不休,倒不如让公主骂个够。” 令窈昂起下巴,半眯起眼。 这人倒真有几分斯文气派,被骂成这样都能稳得住性子。 对面的男人又叫人传话“请问,公主骂够了吗” 令窈道“乱臣贼子,骂上一百年都不够。”顿了顿,“但今日份的骂够了。” 男人的传话筒道“既然公主已经够了,那接下来就到我了。” 有什么东西从队伍后方推到前方。 令窈循声看去,是一鼎钟。 令窈疑惑“这是何意” 男人托人告诉她“我敬公主是巾帼英雄,金戈铁马上沙场,以言语辱之并不妥当,世人皆道公主才智过人,今日我正好借此机会,领教公主的聪慧。” “这鼎钟,是我无意得到的一个宝贝,有德行者方能敲响它。” “公主,请吧。” 令窈愣了愣。 对于今日的对阵切磋,她早已做好万全之策,无论对方出何种招数,她皆能接招。 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会让她敲钟。 被令窈压过一头的孟家将军们此时生龙活虎起来,一改刚才听骂时的郁闷,指了令窈道“今日你若敲不响钟,说明你德不配位,趁早回去告诉你们的狗皇帝,换过主将再来应战” 比起战败,对方不屑开战,才是最大的侮辱。 西北军的将领们攥紧拳头,其中一人从马背上翻下“不就一个破钟吗,我来敲便是” 到了跟前,却怎么都敲不响。 对面孟家军捧腹大笑。 郑嘉和皱眉,视线锁紧前方的大钟,沉思半晌,脑海中闪过什么。 他知道该如何敲响这鼎钟。 郑嘉和正要告诉令窈,少女已骑马往前,绕着大钟看了几圈,不等他告诉她敲钟方法,她冲对面的男人笑道“我当是什么宝贝呢,一件破铜烂铁,亏你也好意思拿出来为难我。” 她高声命令“来人,端火盆来” 火盆呈上,放在大钟底下,烧起火星子,越燃越旺。 火盆烧了一炷香的时间,令窈从马上跃下,单手一柄剑,飒然而立“你们看好了” 剑柄轻轻一磕,大钟响起洪亮清脆的撞击声。 钟声空灵,犹如世外之音,飘荡在战场之上。 众人讶异。 不仅仅是西北军目瞪口呆,孟家军也甚是惊讶。 这钟他们也敲过的,明明怎么都敲不响,她是如何办到的 战车上,孟铎眼眸微敛,钟鸣之声响彻耳畔,他冷静的面容闪过一抹欣慰。 这道题,他并未教过她。 本来是要教她的,无奈杨帝突然发难孟家,他来不及教她。 他没有教她,她自己却解了出来。 孟铎心中涌起微妙的情愫,这情愫与众不同,掺杂许多东西,有欢喜,有骄傲,更有蠢蠢欲动的期盼。 这份期盼他本不该有,却无法抑制。 她能解开这道题,那接下来的题,她能应对自如吗 他教她的兵法,她还记得多少 令窈指了钟解释“这鼎钟之所以敲不响,是因为它的材质与别的青铜大钟不同,遇冷遇热皆会变成不同的材质,寻常放置时,是闷钟,一旦用大火烤,钟内便会发生变化,变成编钟,随便一敲就能敲出声。” 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惊讶之余不由对令窈刮目相看。 这位小公主确实有几分本事,若非学识渊博,哪能懂得这些 西北军将领们趾高气扬,高喊令窈的公主名号。 令窈收剑上马,傲然发问对面的孟家将士们“钟已响起,不知我这个小小女子,是否配和你们对战” 孟家将士们往后退几步,齐齐看向孟铎。 “主君” 半晌。 孟铎从袖下抬起手,两指并拢,轻轻一挥 开战。 广陵首战,战况激烈。 双方主将立于后方指挥作战,以人命,以鲜血,彼此搏斗。 先是东风压过西风,再是西风压过东风。 谁都没想到,杨帝的小公主,首次出征,竟能与孟氏主君的十万大军相抗。 虽然略微处于劣势,但广陵算是守住了。 孟家将领们回禀战报,骂声不迭。 “这娘们也太狠了,小小年纪从哪学的这些招数” “他妈的昨天竟然敢偷袭” “兵不厌诈,可她都诈我们多少回了,到底有完没完” 孟铎坐于大案之后,身上一件黑狐金线大氅,坐姿端雅,安静听人回话。 众人说着说着,察觉到孟铎的出神。 声音渐低,到后面,无人再出声。 是他们轻敌,所以才让敌军有机可乘。若非此次主君也在广陵,他们根本不是宸阳公主的对手。 众人犹豫是否该请罪时,案后的人忽地笑了笑。 薄唇微勾,意味不明的笑容,令人后背发寒。 “主君。”众人齐齐跪下。 孟铎“起来罢。” 众人悄悄抬头,见孟铎唇边笑意未减,他似乎并不想和他们多说,起身便往外而去。 众人愣了愣,接头交耳。 “主君为何讪笑” “定是气极了。” “该死,都怪那个宸阳公主。” 山阳在帐外等候。 一见孟铎出来,他迎上去,瞧见孟铎眼尾眉梢压不住的笑,淡淡的,描在白壁面庞上,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下凡施恩,连笑容都能让人觉得是神迹。 山阳凑过去,听见孟铎唇间低叹。 “真是聪明。” “不枉我悉心教她。” 山阳懵住,以为自己听错,问“先生是在夸赞公主吗” 孟铎心情很好“是。” 山阳呆呆低下眼睫,满肚子疑惑闷在心里不敢发问。 孟铎窥出,主动问“有事相问” 山阳咬咬唇,道“嗯。” 他想了想,先是说“她没有受伤,我很高兴。” “但,先生不是教过我吗,仇敌就该手刃。如今她是仇敌,先生却以她为傲,以后我也要这样吗” “先生说起她,像是欣赏自己的成就,她越是厉害,先生就越是高兴。” “先生以前从不这样,谁要是敢和先生为敌,先生必会将其挫骨扬灰。” 孟铎眯了眼,“所以呢” 山阳张大双眼,悄声问“先生,先生是不是爱慕她” 孟铎先是一僵,而后发问“你懂什么叫爱慕吗” 山阳皱眉摇头“也许懂,大概就像先生这样” 孟铎已敛起笑容,神情冷硬“住嘴。” 山阳揉揉发酸的鼻尖,他说错了话,但是他自己并不觉得有错,小声道“为何要住嘴。” 孟铎走远。 山阳亦步亦趋跟过去,一声声唤“先生。” 孟铎不理他。 两人自各个帐营前而过,走了一路,山阳便唤了一路。 帐里的将士们探出头来看,也跟着喊先生。 孟铎总算停下脚步,回眸睨山阳“你再喊,我就将你丢前线去。” 山阳缩了脑袋“我不要和她对上,先生别将我丢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4章第 124 章 广陵军营里, 西北将领们愁眉紧锁。 那边孟家军骂声不迭, 恨极了令窈,这边西北军同样痛骂, 只是骂着骂着就没了声,全是叹息。 孟氏主君诡计多端, 擅于操纵人心,若不是有少主和公主在, 只怕他们早就中计。 加上孟家兵力雄厚,粮草充足, 除广陵外,南渭剩下两座关口早就是孟家囊中之物。广陵之战,虽打了几场胜仗, 但仅仅只是守住广陵而已,要想夺回南渭彻底击退孟家军,任重而道远。 几位将领们小声嘀咕。 “若没有少主料事如神提前让我们西北军做好准备,如今的王朝主人是谁,还真说不定。” “我们西北军向来骁勇善战, 比战力,孟家军远远不如我们, 但就是因为有那位孟氏主君在,所以我们才战得如此辛苦。” “已经耗了三个月,入了冬, 天寒地冻, 接下来只怕会更艰辛。” “艰辛而已, 总比一败涂地好。少主和公主殚精竭力,能抵抗住孟家的攻势已属不易,只要能守好广陵,反击敌军是迟早的事。” 众人叽叽喳喳,忽地有人发问“咦,公主今天怎么不说话” 大家这才注意到令窈的沉默。 往前一望,令窈垂着脑袋歪歪斜斜坐在大椅里,看仔细了才发现,她似乎闭着眼睛。 众人安静下来。 没了嘈杂的说话声,少女鼻间的鼾声格外清晰。 睡睡着了 嘴角边亮亮的是口水吗 有人没忍住,发出笑声。 立刻就被捂住。 另一人做嘘的手势,众人自觉小心谨慎,生怕吵醒令窈。 在广陵这些日子,他们早已对眼前这位小公主心服口服。 起初他们来此,听命于她,是迫于少主命令。 一介女流之辈做什么主将打什么仗无非是被宠坏的天家贵女闹着玩罢了。 直到令窈第一次入营帐与他们商议战事,她对战事的了解以及对排兵布阵的熟稔,丝毫不逊于他们任何人。 再然后就是首战之时双方主将对阵切磋时,令窈的表现,让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养在深闺里的公主骂起人来,竟是如此凶悍,面对敌军的挑衅,她轻而易举化解难题,更是让西北军长了威风。 最令人佩服的,还是她三个月来临危不乱指挥作战的本领。 八个字形容,聪明绝伦,果决狠厉。 当真令人心悦诚服。 西北军远在西北,天高皇帝远,他们对于皇帝的敬畏,远远不如对孙家对少主的畏惧。可这次,他们开始真心敬畏皇家,不为别的,就只因为令窈是皇家公主。 如今的西北军队,一提到主将大帐里的小公主,再粗鲁无礼的士兵,也变得斯文起来。 一声“公主殿下”唤得恭敬谦卑。 公主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娇气了点。虽然她的娇气,从不对他们,只对少主,什么都要少主伺候。 面对大椅中呼呼大睡的令窈,众将蓦地有些心疼。 为了抵抗对面姓孟的狗贼,公主殿下已经好些天没合过眼。 能睡一觉也好。 众将轻手轻脚,正要退出营帐,有人迈进帐子“卿卿” “嘘”众将皱眉。 郑嘉和一愣“怎么了” 有人悄声答“少主,公主睡着了。” 郑嘉和走过去,相看半晌,他忽地弯腰将令窈抱起“快,请大夫来。” 她不但睡着了,而且还睡得死死的。 太过疲劳,以至身体发虚,高热不退。 大夫结结巴巴说“此症已持续持续三日。” 郑嘉和心头一滞。 难怪她这几日躲着不见他,是怕他发现她生病 他看着榻上的少女,只觉得胸口有只手从里往外搅,搅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要不是那日他同她说,广陵行军苦寒,想送她回汴梁,她又怎会瞒着他生病的事 若她没有隐瞒生病的事,今日又怎会晕倒 她病了三日,他竟一无所知 郑嘉和颤抖地握住令窈的手,她的手很烫,烫得他心急如焚,只想躺下去替她受苦。 是他不好。 都是他的错。 “哥哥”少女忽然发出呓语。 郑嘉和忙地伏低身“哥哥在。” “哥哥卿卿卿卿疼。”她意识不清地喊着,鼻音浓重绵绵软软,委屈至极“卿卿好疼。” 郑嘉和心如刀割“哪里疼告诉哥哥。” 她不说话了,呜呜含着哭腔。 郑嘉和回头问大夫“卿卿到底怎么了” 大夫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公主体虚,高热不退,加上” “说” “加上公主恰逢月事,痛症并发,才会疼成这样。” 众将低下脑袋。 郑嘉和怔了怔,发话“你们都出去,这里有我即可。” 众将退出去之前,不忘宽慰郑嘉和“公主身体强健,一时病痛而已,少主无需太过忧心。” 郑嘉和不语,双眼发红,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莫说一时疼痛,就是她被针刺了一下,他都无法释怀。 他不要她疼痛。 若是可以,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她一生无病无灾。 “怎样才能医好公主,减轻她的痛楚” 大夫心惊,面前温润如玉的男子此刻好似变了一个人,眸底生出深深的黑,仿佛听不到满意的回复,就要立刻处死他。 大夫声音发抖将早就备好的答案告诉郑嘉和“公主病况复杂,既要顾及高热体虚之症,又要顾及月事寒气侵体之症,要想止住痛楚,不能用寻常草药,需得用白梅草来治。” “白梅草” “此草药稀世难得,并不常见,幸好广陵乃是草药之乡,军队中虽没有备它,但是东边山头有,只要公子肯派人翻遍整个山头,定能寻到几株。” 郑嘉和立刻下定决心“来人” 将领入帐“少主有何吩咐” “备马,我要去东山。” 事关卿卿,他不能假手于人。 他必须亲自将草药采回来才能安心。 “哥哥哥哥”察觉到男人的动静,少女下意识伸手拉扯他衣袖。 郑嘉和将令窈抱入怀中,一边替她揉肚子,一边低哄“卿卿忍一忍,等哥哥回来,哥哥采到药,卿卿就不会再痛了。” 她一张雪白小脸皱巴巴“卿卿卿卿不痛卿卿想吃糖。” 郑嘉和颤着手从随身背着的荷包里拿出一颗狮子糖喂她。 吃了糖,她紧蹙的眉心稍稍舒展。 郑嘉和狠狠心,放下令窈,大步流星往外而去。 大概是那颗狮子糖太过甜腻盖过了痛楚,郑嘉和走后不久,令窈渐渐恢复清明。 她强忍着痛撑起来,见榻边放着郑嘉和的白狐大氅,是他常穿的那件。 因为是她送的,所以即使上面打满补丁,他也爱不释手。 如今衣在人不在,可见他走时有多匆忙。 令窈想到什么,钻进被子里,而后从被子里爬出来。 郑嘉和定是知道她病了。 令窈召来人问“我哥哥呢” 回话的将士乃是郑嘉和身边左膀右臂,答“少主领了一队骑兵往东山采药去了。” “采药” “公主病了,大夫说,只有东山的白梅草才能减缓公主痛楚。” 令窈懒懒半坐床头,本来想掰着指头算郑嘉和何时回来,算着算着,脑海中闪过一道白光,猛地将眼睛睁开。 东山 那山处于两军交战的地带,若是有心设伏,根本逃无可逃。 将士见令窈脸色突变,问“公主,发生何事” “去传那个大夫来” 大夫被逮住时,正要出逃,此时跪在大帐里,听令窈一句句问下来,终是崩溃,慌张求饶“公主饶命东山确实没有白梅草” 令窈本是疑心,并不能完全确定,抱着一丝侥幸的心态安慰自己,或许是她自己想多了,其中并无陷阱。 大夫一招认,她只觉呼吸困难,耳朵嗡嗡杂音,什么都听不见了。 郑嘉和。 此事是奔郑嘉和去的 郑嘉和心思缜密,若不是关心则乱,他绝不可能上当。 令窈双拳紧攥,一切痛楚都抛之脑后,身体涌起一股力量,连血液都沸腾,它们在她体内咆哮 都是因为她,冷静自持的郑嘉和才会昏了头。 去救他,快去救他 大夫哭喊“小民并非有意为之,小民新进军营半月,贼人抓了我的孩子,我若不按他们说的做,他们会杀了我的孩子啊” 令窈一脚踢开大夫,冲出大帐。 将士在后面追赶“公主” 令窈牵了马纵身一跃“即刻让西营的骑兵弓箭手准备。” 将士试图阻拦“公主,您还病着,让我们去吧。” 令窈已经奔出去。 夕阳西下。 出发一个时辰后的队伍忽然慢下来。 跟在郑嘉和身边的将士好奇问“少主,怎么了” 郑嘉和盯着前方绿荫苍翠的道路,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对。 那大夫新进军营半月,听口音并非广陵人,怎会知道东山有白梅草 在临安时,每次卿卿月事来时,郑嘉木都会提前开一副温和的结墨子为她调养。他虽不如郑嘉木熟知医理,但多年来医治双腿,久病成医,也算是半个大夫,卿卿身体强健,即便数症并发,也不需要白梅草这样大补的草药进补。 刚才是他急昏了头,一心只想早些缓解卿卿痛楚,如今冷静下来,细想才觉其中许多端倪。 郑嘉和当机立断“调头,回去。” 将士一愣“少主,前面就是东山。” 郑嘉和“不去了。” 躲在林间的孟家军很是郁闷。 眼看人往前多走几步就会落入陷阱,怎么突然回去了 孟家军正愁该如何回去交差,小路上又奔来一队人。 刚好和方才那队擦肩而过。 郑嘉和谨慎行事,回去的时候选了另一条远路,并未原路返回。 令窈没有遇见他,以为他还在赶赴东山的路上。 孟家将领看清来人面庞,兴奋激动“妈的,逮到大鱼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5章第 125 章 天边最后一抹红被黑夜吞噬时, 孟军军营前, 一队将士兴高采烈归来。 山阳走出营帐,听见一群人喧嚣, 嘴里喊着什么,欣喜若狂的样子, 像是捡到了什么宝贝。 “这回我立大功了主君肯定会重重赏我” “你他妈运气真好这都能被你撞上” “哈哈哈哈羡慕吧” 大概又是谁做了搏军功的事。 山阳没当回事,自顾自往前。 将士们望见迎面而来的人, 忙地敛了放肆笑声,低头尊称一声“山阳小将军。” 山阳皱了皱眉。 他不喜欢别人唤他将军。他杀人只为先生, 不为名利。他更喜欢别人唤他“主君身边的那个武士”。 无名无姓,冠先生之名即可。 他虽不喜欢将军这个称谓,但孟铎给了他, 他只能受着。每次听到别人唤他,就会觉得难听。 听了三个月,仍未听顺耳。 军中将士们见识过山阳杀人的本事,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自觉让出路。有离得近些的, 手忙脚乱往后退,生怕不小心挨到他。 眼前这个高瘦寡言的少年, 可怕得很,尤其是他顶着一双死鱼眼瞪过来时,看得人胆战心惊。 桀骜嗜血的武士, 也就主君一人能制服他。 山阳从人群中走过, 余光瞥见马背上趴着的战俘。 夜色初现, 旁边军帐透出烛光朦胧,昏暗的光照在那人脸上,印出半边白皙的脸蛋。 山阳呼吸一窒,瞳孔放大。 “山阳小将军”士兵有些紧张。 才刚问完,就听到山阳一声怒吼“谁干的” 将士们吓一跳,不等反应过来,眼前一阵风似地刮过,有谁冲到战马前,解了绳子将人抱下来。 为首的将士以为山阳要抢功劳,连忙阻拦“小将军,你这么做可不厚道,人是我们逮到” 后半句没了声,人被一掌击飞。 其他人吓傻。 这是怎么了 就算要抢功劳,也不必这么狠吧 山阳焦急查看怀中的人,令窈已经晕过去。 她发冠尽散,汗珠沾湿鬓角,似是经过一场恶斗。 山阳狠瞪后退的将士,咬牙切齿问“我最后问一遍,谁干的” “是是主君吩咐的”将士结结巴巴。 山阳一愣,抱住令窈大步流星朝主将营帐而去。 营帐中。 孟铎正与孟齐光商议粮草的事。 “临江已经结冰,船开不过来,最迟两月,他们的粮草就会耗尽,不攻自破。” “未必,有人已经开始另辟捷径为他们运送粮草。” “是谁”孟齐光想到一人,试探问“是临安那个不知来路的富商” 孟铎落下黑棋,淡淡道“你们不知他的来路,我却清楚得很。以他的性子,决计不会蹚浑水,如今却做出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连我都吃一惊。” “皇家都做不到的事,他一个商人搅什么浑水” 孟铎低笑了声,没再言语,又落下一枚棋子。 赢了。 孟齐光叹惜“主君棋艺精湛,属下竟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撑不住,也不知世间是否有人能与主君一较高下。” 孟铎“倒是有这么一个人,若是上天垂爱,兴许能请到他与我再次对弈。” 孟齐光瞬时明白“主君已派人候他多时,他真会上钩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营帐前传来一阵动静。 有谁冲了进来,拦都拦不住。 “小将军,你不能进去。” “先生” 孟齐光瞧见山阳的模样,顿时吓一跳,怎么就一副要杀人的神情 这还得了当即就要唤人护驾。 “无碍,你们退下。” 孟铎背对着,头也没回,招手摆摆,禀退孟齐光及一众侍卫。 “怎么了”孟铎继续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山阳又急又气“先生你怎能派人暗中算计她” 孟铎以为郑嘉和总算中计了,心情愉悦,转身去睨。 一眼瞧见山阳怀中抱着的人。 散落的乌丝遮住她大半面容,闭着眼睛,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孟铎僵住。 怎么是她她为何在此 郑嘉和呢 黑夜彻底笼罩大地。 营帐中只剩下三人,门口守卫森严,任何人不得入内。 帐内安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孟铎目光沉沉,紧盯山阳怀里的人。 短暂的震惊后,他恢复素日冷静。然面上镇定,心中未定。 “给我。”数刻,孟铎伸手。 山阳下意识往后退,“先生要对她做什么” 孟铎觉得头疼“不做什么。” 山阳半信半疑,打量孟铎“先生让人抓她回来” 孟铎缓声解释“我并未有意抓她。” 他原意是想抓郑嘉和。 两军博弈,西北军的反应比之前迟钝,他直觉敏锐,猜想或许是令窈心力交瘁体力不支,所以才在战事上慢了下来。郑嘉和看重令窈,只有为了她才会自乱阵脚。这场仗打了这么久,军中珍稀药材短缺,要想给她补身子,只能另外采买。 所以才未雨绸缪,提前派人安插陷阱。 即便如此,在东山设伏守株待兔,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并未想过真能起作用。 孟铎胸口发闷,眉头皱得更深,唇边话语呐呐重复“我真不是故意抓她。” 不知是说给他自己听,还是说给山阳听。 山阳不放心,撅嘴又问“真的吗” “嗯。” 其实山阳也不信孟铎会抓令窈。 不过一时急昏脑袋,问出这些话,此刻得到孟铎回应,彻底松口气。 先生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山阳正要将人交过去,低眸瞧见什么,是血渍。从她的衣裙上涔到他的衣袍间。 “先生,快,快传大夫她受伤了”山阳惊恐。 孟铎瞧见那抹刺眼的血渍,再也遮不住眸底的慌乱,急急掀起帐帘,语气短促,高声吩咐“立刻将军中所有大夫召过来,一个不落,全都带来。” 帐中,大夫们跪在榻前,黑压压挤了一地。 还未来及看诊,便先听得一番威胁,贵雅清冷的男子坐在榻边,薄唇微启“治不好她,你们也不用活了。” 声音幽寒,当真骇人。 山阳等不及,手忙脚乱想要查看令窈身上是否有刀伤。 手还没碰到,就被人打落。 孟铎冷着脸吐出一句“自有妇人替她宽衣。” 山阳只得鼓着腮帮子缩回去。 大夫看诊完毕,道“禀告主君,这位姑娘并未受伤” 话未说完,被山阳跳出来打断“没受伤,好端端怎地流血定是伤着哪里了,得赶紧为她止血” “不必止血。”大夫咳了咳“她之所以流血,是月事所致。” 死寂般的沉默。 孟铎唇角紧抿,盯看山阳。 山阳涨红脸,猛地回过神,慌乱将沾了丝血的外衣脱下,脱完就跑,瞬间无影。 虽有诊断,但今日的看诊并未结束。 直到好几位大夫一一把脉,得出同样的话后,孟铎才将满帐的大夫放出去,只留下一位名医以及一个烧饭丫头。 烧饭丫头临时充当侍女,为令窈擦拭更衣。 军中没有备女子华服,只有烧饭妇人丫头穿的粗麻衣裳。 孟铎让人去取他的衣物。 她最是讲究,一身细皮嫩肉,只肯裹在绫罗绸缎里。再者别人的衣裳,少不得沾了气息,她定要嫌的。 “主君,换好了。” 孟铎迈入屏风后。 令窈裹在他宽大的衣袍里,腰间一根系带松松拢着,刚沐浴过,细长脖颈无力垂倒一侧,玉白小脸沾着雾气,额边碎发湿哒哒,长睫上挂了水珠。 他忙地伸手一抚。 还好,不是泪珠。 孟铎抱起令窈往外走,重新将她放回榻上,余光睨见大夫看痴了眼,心生不悦,命人往后站。 大夫慌忙压低脑袋,再不敢多看一眼,嘴里道“她高热不退,恰逢月事,又被人施了迷药,万幸的是,她虽然体内冷热相冲,但病情并不凶险,主君莫要忧心。” 孟铎沉声“多嘴。” 大夫噤声。 半晌。 孟铎主动问“何时能治好” “每日施针,汤药进补,半月即可痊愈。” 此话落完,帐内又没了声。 大夫提心吊胆,大着胆子抬头迅速扫视,瞧见孟铎面色凝重,一双水墨般漆黑的眼睛紧盯榻上少女,愁眉不展。 沉默数刻,高高在上的男人终是张开凉薄猩红的唇,语气稍显窘迫,问出这么一句。 “女子月事,需时刻更衣吗若想贴身照顾,需得注意些什么” 大夫一一叙述,大气不敢出。 主君,是要亲自照顾这位姑娘吗 来的路上听人提过,需要看诊的人或是敌军主将,他们这群大夫未曾见过敌军主将面貌,只知是个小姑娘,难道就是榻上那位吗 大夫想了想,嫌自己胡思乱想。 若真是敌军主将,主君怎么可能这般态度 忧心忡忡,关怀备至。 由此可见,这人肯定不是敌军主将。 “由你领班,每班至少三位大夫,日夜候命。”孟铎挥手“你出去罢。” 大夫退下后,侍女也出了帐子。 营帐内一片寂静,偶尔响起烛芯轻微几声霹雳巴拉的熬油声。 孟铎将蜡烛一根根吹灭,只剩榻前一盏。 一豆丁的光笼下来,不大不小一圈晕开,刚好足够照亮令窈的脸。 四周皆暗,蒙蒙的看不清,唯她清晰可见。 冰肌玉骨,纤细柔软。 孟铎的手搭上去,修长瘦白的指节滑过令窈额心,胜雪的肌肤触手生温,像嫩白的水豆腐。 她这样乖这样安静,躺在他手边,他忽地生出错觉,以为还在临安郑府,她是调皮任性的顽劣学生,而他仍是谆谆教导她的好师父。 或许是感知到了什么,昏迷中的少女忽地皱起两弯细眉。 “郑郑嘉和救救我。” 孟铎指尖一顿。 眼见她就要睁开眼睛,来不及躲藏。 孟铎呼吸窒住,迅速拿过引枕遮住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6章第 126 章 须臾的等待, 恍若经年。 少女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到最后几近无声,委屈的呼唤声被轻细的呼吸声替代。 孟铎从引枕后探出脑袋, 往榻上一看。 她没醒,又睡着了。 早该想到的, 军中所用的迷药,药效极大, 她被俘时中了迷药,一时半会根本不会醒。方才不过是发梦魇罢了。 孟铎浅吁一口气, 目光自榻侧扫过,无意在墙上挂着的琉璃棋盘中窥见自己现在的模样 双手高举引枕遮面,小心翼翼, 如临大敌。 他这份举动伴随着声音。方才没注意,现在才听到。 隔着衣料,胸腔里有什么砰砰作响,是他的心跳声。 滑稽可笑,像是青涩莽撞的少年初见爱人, 措手不及,患得患失。 孟铎手指扣紧, 薄唇抿成一条线,紧紧地盯着琉璃盘映出的身影。 他素来冷静自持,习惯掌控全局, 不习惯被谁掌控。人命是, 权力是, 感情也是。 为这种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情愫失态,莫说是旁人瞧见讥讽,连他都要笑话自己。 只是相见而已,并非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迟早的事,无需慌乱。 孟铎撇过视线,掷开引枕,榻前静坐片刻,玉白的面容又恢复从前的沉静端方。 他轻语“莫怕,你好好歇一觉。” 话是给令窈的,却是背对着她。 没有看她,甚至没能容许最后一根蜡烛照亮她的脸。 孟铎吹灭烛火,帐内陷入昏暗。 半晌,他起身往外而去。 帐外,孟家的几个主事们焦急难耐。 听说埋伏东山的小兵立下大功,活捉敌军主将。 这样大的事,主君竟然没有立刻知会他们。也不知道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营帐外大夫们来来往往,众主事看在眼里,既疑惑又担忧。 若被俘的真是那位宸阳公主,这么多大夫聚在一起,难道她受了重伤 有人不屑一顾“死就死了,作甚医治她” 另有人道“呸,你懂什么,她可千万不能死,她深受杨帝宠爱,用她威胁杨帝,主君复位一事指日可待。” “你们别争了,帐子里头的人到底是不是她,谁也说不准。” “怎么不是她,难不成下面的人报假消息” 众人争执不休时,帐中有人款款而出。 衣袍翩然,贵雅端方。 “是主君” 众人围过去,迫不及待开口问“主君,帐子里面那个是” 孟铎“不是你们想的那个人。” 众人愣住。 不是宸阳公主 “可那些士兵说” “他们说什么”孟铎冷眸睨过去,无情眉眼不怒自威。 刚才张嘴说话的人顿时结结巴巴“说他们活捉了宸阳公主。” 孟铎声音平缓“一个乡野丫头而已,误被他们当成公主,此刻受了惊吓昏迷不醒,我见她可怜无助,所以才召大夫为她医治。” 他面不改色,嘴里说出的话毫无端倪。 上位者的气势,由不得别人不信。 主事们还想再问,孟铎已经离开。 “唉,害我白高兴一场。” “我早说了,定是假消息。” 主事中仍有心生疑惑的,不敢大声质疑,悄悄去问孟齐光“方才您不是在帐子里面和主君议事吗可有瞧见那女子的相貌” 孟齐光朝主帐的方向看了眼,道“瞧是瞧见了,并未看真切,确实有些像宸阳公主,所以才会被那些士兵错认。” 那人不死心,试探又问“只是像而已吗当真不是她” 孟齐光目光迟疑,嘴里却道“不是她。” 回过眸睨那人,语重心长“主君说不是,那就不是。那一队邀功的士兵乃是你手下的人,你多问几句是情理之中,但我要提醒你,主君的话,不可质疑。” “孟军师教训得是。”那人再无疑惑,忙地走开。 那人走后,孟齐光的心腹凑过来问“军师何故发愁” 孟齐光收回看向主帐的目光“自然是为主君而愁。” “主君英明神武,无往不胜,军师无需担忧。” 孟齐光笑了笑,没再往下说。 是夜。 军中一支精锐小队忽然神秘失踪。 是东山设伏的那支队伍。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人从深山归来。 一身泥巴灰尘,闪进主将大营,累得气喘吁吁。 孟铎沏杯清茶递过去“怎地现在才回” 山阳接了茶一饮而尽“我怕露出破绽,不得不埋深点。” “可有活口” “一个不留。” “辛苦你了。” 山阳眨着闪亮黑眸,乖乖坐着任由孟铎拿着丝帕擦拭他脸上的污渍“先生,昨日我误会你了,你不要怪我。” 闯进大营凶巴巴质问先生,这样的事他以前从没做过的。 山阳实在太脏,一张丝帕擦完仍是蓬头垢面,孟铎又拾一块巾帕擦“你为她迁怒于我,我虽意外,但并不怪你。” 山阳嘻嘻看着榻上的少女,问“先生,她怎么还不醒啊” 孟铎侧身去睨“大夫说了,药效持续十二个时辰,她下午才会醒来。” 山阳先喜后忧,叹口气道“罢,还是不要醒。” “为何” “她醒了,见到我和先生,会作何感想”山阳闷闷地说“我有些害怕。” 孟铎神情淡淡的,声音无情无绪“这有什么好怕的” “她会闹会哭,或许还会与你我绝交,誓不两立,万一闹得凶了,说不定她还会杀了我们。”山阳歪头问“即便如此,先生也不害怕吗” 孟铎“不怕。” 话虽这样说,等到下午山阳重新迈进大帐时,一眼瞧见令窈被遮了眼睛。 显然有人害怕被窥见相貌,所以才作出遮人眼睛的事。 山阳忍住笑意,问“先生,你不是不怕吗” 孟铎云淡风轻翻过手里的书“昏睡太久的人不宜立刻见光。” 一听便是谎话。 “先生欺负我不爱念书,不懂医理。”山阳蹲在榻前,双手托头,张着眼睛瞧令窈。 瞧着瞧着,忽地见她鼻间哼哼,山阳吓一跳“她她醒了” 孟铎一把捂住山阳嘴“别说话。” 令窈从梦里醒来,只觉浑身难受,口干舌燥“渴” 立即就有温热茶水喂至唇边。 这般体贴,像极了郑嘉和会做的事。 郑嘉和 对了,她昨天去找他,然后 令窈猛然清醒,茶水喝了半口吐出剩下一半,也不知道喷到谁脸上了,听见水声沥沥滴下的声音。 她问“你是谁这是哪里” 没有人回应。 令窈察觉到眼睛上的布条,伸手就要解开,被人拦下。 那人掌心滚烫,力道浑厚,擒了她的手腕,紧紧囚住。 “放开我” 他不但没有放开她,反而用上另一只手,将她摁到软枕上,强势压制住她的抵抗。 她不肯放弃,用尽全力,试图摘下遮掩的布条。 “你若敢摘下它,我便砍下你的手。” 令窈不动了。 是个男人。 声音陌生,她不认识。 这人的话虽狠了些,但没有气势,说出来像是陈述,而非威胁。 从醒来到认清自己所处的境况,令窈不再尝试解开布条重见光明。 不摘布条了,但心里的火气总得发泄。 令窈“无耻逆贼竟敢暗中设伏,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诱人上钩” 对面没有回应。 令窈继续骂“腌臜竖子,烂了心肠短命鬼。” 骂着骂着,令窈没声了。 一是口渴。 二是没劲。 不管她怎么骂,人家就是不回话。 天生一副讨骂相。 她才刚停下,就有茶水重新喂到她嘴边。 令窈迟疑,紧闭双唇。 “没毒。” “你说没毒就没毒我为何要信你” 话音刚落,听到有谁喝茶的咕噜声,那人将茶喝了一口“这下你信了吗” 令窈抿抿嘴“谁要喝你喝过的茶” 可她实在太渴,身体像是要烧起来一样,仿佛连血液都干涸。 若是现在不喝,只怕再也喝不到。 令窈咬牙提醒自己 她已不是在郑嘉和身边,面前这个不知来路的敌军男子,肯给她一口水喝,已是万幸。 即便要死,也要死得舒服点,否则去了黄泉路上还得巴巴问人要茶喝。 令窈忍辱负重微微张开朱唇。 喝了一杯又一杯,肚子都撑涨,方才罢休。 她喝了茶,那人自觉为她擦拭唇角水渍,动作娴熟,仿佛做惯这种事,丝毫不介意她敌军主将的身份。 “我现在是在孟军营帐中吗”答案显而易见,可她还是问了出来。 心存希望是人的本能。 也许是被哪路英雄豪杰救了,若真是如此,她会为方才口出恶言忏悔,立刻向他赔罪。 然而下一秒,希望被击得粉碎 “是。”男子顿了顿,添一句“你现在身处主将大帐。” 令窈听到这句,差点晕厥。 完了,没救了。 那队士兵已将她交了出来,落入贼首手中,她口灿莲花的本领根本没有施展余地。 “你就是那日与我阵前切磋的孟氏主君”令窈小心翼翼问。 “嗯,是我。” 令窈一口气屏住喉间。 算上这次,她骂了他两回,回回都是破口大骂。 他杀了她都是轻的。 兴许会五马分尸。 令窈破罐子破摔“乌龟王八蛋。” 声音极轻。 拽了锦被躲进去。 山阳转过脑袋,一双手捂着嘴巴不敢放松。 离他不远处,孟铎面若冠玉的一张脸,被少女方才喷出的茶水打湿,连发冠上都沾着茶叶,略显狼狈。 地上跪着一个随从。 临时从帐外逮来的。 随从对着榻上的少女说话,一字一字念出孟铎写在纸上的字“我已命人做好晚膳,你要吃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7章第 127 章 令窈原本是想饿死的, 以免受辱而死。 无奈肚子不争气, 饿得咕咕叫起来。 她不说话,营帐里安静得很, 肚子一叫,声响格外大。 孟铎及时命人上菜。 饭菜飘香, 令窈不由自主寻着香味钻出来,鼻翼阖动, 不停嗅啊嗅。 她饿了一天一夜没吃饭,现在嗅什么都是香的。何况这菜香四溢, 一闻便知是山珍海味。 哪里顶得住。 “你吃不吃,不吃就算了。” 令窈立刻坐起来“吃。” 一双手递至她面前。 她的手被迫搭上去。 男人的手宽厚温暖,牵了她小心踱步。 他脚步稳重, 走路没有声音,带她到案桌边坐下。 她眼睛被遮住,比一个瞎子还不如。瞎子至少听觉灵敏,双耳能够派上用场,而她除了一双无用的眼睛外, 什么都没有。一切都要依靠旁人,连吃饭都不知从何做起。 令窈傻傻地坐在那, 闻着满桌菜香,既拘谨又狼狈。 或许这就是敌军主将回敬她的方式了,美味佳肴给了她, 让她自己想法子吃进嘴里。 看着一个高贵的公主用手抓饭吃, 为了一餐饱食不惜放下尊严, 这样子的乐趣,确实非同凡响。 令窈双手攥紧,倔强地想,她不会让他得逞的。 他越想挫她锐气,她就是越要让他自惭形秽,让这狗贼瞧瞧什么叫做皇家公主的高贵。 就算是用手抓饭菜,她照样也能吃得优雅吃得开心。 令窈正要伸出手摸索,有什么递到她唇边。 是汤勺,“先喝点汤。” 令窈一怔。 咦,难道这个狗贼并不是要为难她 他打算亲自喂她 一勺勺汤递到唇边,汤是温的,并不烫嘴。她听见他呼呼吹气的声音,吹冷了才喂她。 令窈摁下心中疑虑,尽量享受这番贴心伺候。 也许这是她死前最后一餐,所以他才假模假样地喂她进食。 勉强算他厚道。 喝了半碗汤,男人又夹菜给她吃。 “张嘴。” 一口一口吃进去,全是她爱吃的菜。就是清淡了些,全是素的没有肉。 她一边吃一边想,这个狗贼竟然爱吃素,定是想要借此减轻杀生的罪孽。 呸。 孟铎将粉蒸肉拣出来,眉头微微皱起。 她尚未痊愈,饮食不宜过重,他吩咐过不要上大鱼大肉,厨房那群人怎么做的事 山阳见状,忙地跳出来解释,唇语无声道是我要吃。 他干了一夜的活,是该吃点肉补一补。 孟铎将粉蒸肉递过去。 山阳捧着一盘子粉蒸肉,高高兴兴地准备下筷,听见少女好奇问“是不是上新菜了,这个味道是什么菜” 山阳笑着夹一筷子喂她。 刚喂到嘴边,就被人打落。 山阳委屈地看过去,对上孟铎严厉的目光,只好放弃夹肉给她吃的念头,转而另夹青菜喂她。 令窈高高兴兴地吃进去,才吃一口,欢喜全无。 还以为是粉蒸肉,怎么又是青菜 不对,怎么有两个人喂她 “是谁在哪里” 孟铎放下筷子,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随从念道“是我身边的小将军,对阵那日你也见过的。” “噢,原来是那日和你穿同样帷帽的另一个丑八”及时咽下,警惕地问“你们孟家军人人都有喂人吃饭的嗜好吗难不成天生就爱伺候人” 等不及孟铎回应,山阳迅速写下一行字,推了推那个随从。 随从战战兢兢念“公主聪慧,观察入微,我们确实是有这个嗜好。” 孟铎瞪过去。 山阳咧嘴笑开怀端起粉蒸肉往外逃。 孟铎继续喂令窈吃饭,听得她嘴里轻声两字“变态。” 孟铎身形一僵。 片刻后,令窈吃饱喝足。 她伸长脖子就等一死。 “来吧,快点。” 孟铎想了想,让人上药。 令窈一饮而尽。 那药苦得很,苦得她舌头打卷,咬紧腮帮子,眼泪都要掉下来,硬是装出英勇赴死的气概。 她不能给舅舅丢脸。 不能给郑嘉和丢脸。 还有,还有死去的孟铎,她也不能让他丢脸。 去了地府,师徒相会之时,她不能让他后悔曾经教过她这个没节气的学生。 她郑令窈,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光鲜亮丽,端庄高雅。 令窈强忍哭声,哽咽“逆贼,你听好了,是你用了下三滥的手段,所以我才会败给你。但即便我败了,也只是我输而已,并非我舅舅输。他会为我报仇,我哥哥也会为我报仇。”她顿了顿,犹豫加上一句“还有穆辰良,他不会放过你的。” “是吗”男人的声音响起,“这么多人愿意为你报仇,看来你真是受尽宠爱。” “那是自然。”令窈扬起下巴,绯红唇瓣高高撅起,鼻音浓重,说起话来像撒娇“我足智多谋,才华过人,花容月貌,绝世无双,他们疼我,是应该的。” 她自吹自擂毫无半点羞涩,孟铎唇边笑意压不住,未经思虑,在纸上写下一笔。 写完回过神,甚觉不妥,刚要划去,随从已经念出来“听着倒适合做个压寨夫人。” 令窈一愣,随即道“痴心妄想,我便是死了,也不做你的压寨夫人。” 嘴里蹦出骂他的话“你这个杀千刀的强盗头头” 孟铎收了收呼吸,为自己一时失言强装镇定,不再说话,拿过盘里的玫瑰酥为她冲淡舌间苦味。 令窈见他又喂东西给她,嫌他墨迹,毒死人还分两步,就不能一步到位吗 张开嘴吃下。 唔,怎么是甜的 是她爱吃的玫瑰酥呢。 这人真是坏,竟拿她最爱的玫瑰酥毒她 待她下了地府,定要日日咒他断子绝孙 令窈鼓腹含和,又喝了药吃了糖,软趴趴的没什么力气。她还病着,清醒地撑到现在已属不易。 孟铎一把将她抱起来。 令窈懒得挣扎,此时此刻,再没有比死更大的事了,她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她一本餍足地躺在男人臂膀里,眼皮沉重,也不问他要做什么,任由他抱着她往前而去。 随从心惊肉跳。 一颗脑袋低到地上。 不得了。 他好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 高高在上矜贵冷漠的主君,竟会对一个小姑娘屈尊降贵,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亲自伺候喂饭喂药,甚至还替她铺床叠被。 难道这是未来的主君夫人吗 令窈刚喝下的药汤兼有安神效用,不过数秒功夫,她沉沉睡去。 这一睡,又是一天。 孟家主事营帐,各位主事忧心不已。 自从救下那位被俘的乡野丫头之后,主君就没当众露过面了。 整整两日,主君都未出过营帐。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轻弱出声“怕不是被狐狸精勾住了心魂。” 此话一出,众人陷入沉思。 对于他们而言,主君就像是个仙人,上天降下来拯救他们孟氏一族的神仙。杀伐果断,天生帝王相。 若不是这话提醒,他们差点忘记主君也是个男人,而且还是年轻气盛热血方刚的男人。 他也会有七情六欲。 然而 沉默数刻后,主事们一致得出结论“不可能,主君定是在帐中谋划应对杨帝一事。” 谁都可能被女子迷了心神。 唯独他们的主君,绝不可能。 主君是天生帝王,却也是天生冷血。即便有七情六欲,也只会为了帝位而牵动心神。 若是可以,他们倒是想让主君左拥右抱佳丽三千。早些开枝散叶繁衍子孙,对孟氏一族只有益处。 问题是主君不肯啊。 如果营帐中那位乡野丫头真能勾住主君,管她身份如何卑微,莫说喊一声主君夫人,让他们这群主事对她三跪九拜都行。 众人正说得热火朝天,有人掀了帐帘走进来。 “何事这般热闹,说与我听听。”孟铎落座大椅,解开盘金绣蝠大氅,一身云龙墨绿色锦缎宽袍露出来,袍下脚蹬皂靴,慵懒地撑起一只手,抵了额头。 众人掩声。 孟铎“怎地不说话了” 哪里敢说,说他们想要一位主君夫人吗 孟齐光笑道“都在等着主君发话呢。” 孟铎语气稀松平常“广陵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暂时没有,还和从前一样。” 孟铎蹙了眉。 这位郑二公子,倒沉得住气。 孟齐光察觉到这一微秒神情,立刻问“主君,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孟铎吩咐“你们随时注意敌军动向。” 众人“是。” 孟齐光突然问“对面那位小公主时不时就要闹出点事,这次却安静了这么长的时间,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们要暂缓对广陵的攻势吗” 孟铎低眸,冷玉白的面庞上闪过一抹迟疑,半晌,他牵动薄红的唇,淡淡道“一切照旧,无需更改。” 帐内又进一人。 是山阳小将军。 只见山阳小将军匆匆忙忙上前,附在主君耳边说了句什么,主君立刻起身随他而去。 才来怎么又走了 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孟铎走出帐外,四下无人,方问“你别急,慢慢说,她到底怎么了” 山阳气息不稳“她做噩梦了” 孟铎“这就是你说的大事” 山阳“嗯。” 孟铎“” 孟铎转身,往主事营帐而去,才走出两步,听见山阳在身后说“她在梦里哭个不停,遮眼的布条都被她哭湿了。” 孟铎停下。 “哭得很厉害吗” “都哭了半个时辰。” 孟铎回过身,“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无碍,掉眼泪而已,无需大惊小怪。”山阳闷声“我觉得他可能是个庸医。” 孟铎看向前方的主事帐营。 他已耽误数日,军中大小事务皆等着他处理。 “先生” 孟铎回身,“走吧,去看看她。” 广陵。 西北将军们停在帐前,帐内悄无声息,谁都不敢迈进去。 有人从帐内而出,是少主身边的随从,名叫飞南的,手里端一个带血的铜盆。 少主又吐血了。 自公主消失在东山后,少主已不知吐了多少回血。 那日少主从东山而回,得知公主去找了他,少主马不停蹄立刻返回东山,去晚一步,除了满地的尸体,没一个活口。 少主急火攻心,当场吐血,险些晕过去。 不幸中的万幸,那堆尸体里没有公主。 公主定是被敌军活捉了。 一军主将被俘,这样大的事,敌军却没有半点动静。 大概还在谋划,该如何用公主换取更大的利益。 敌军阴险狡诈,还好他们有少主。 西北将军们回想起这两日的境况,除了对战事的焦心,还有对郑嘉和的担忧。 温温柔柔的男人一旦爆发,鬼见了都发愁。 为了救回公主,少主已经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了。 “少主有要召见我们吗”眼见飞南又要入帐,将军们拦下他。 飞南“公子说,敌不动我不动,让我交待将军们,等他的命令。” 将军们只得应下。 少主临危不惧,这份难得的冷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飞南小心翼翼掀了帐帘进去,案后的人抬起头,声音嘶哑“向他们交待清楚了吗莫要轻举妄动。” 温文儒雅的男人面色苍白,眼下两团乌青,瘦白的身形大力咳起来,眼尾眉梢皆是扭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三魂七魄去了大半,只剩虚弱一魄魂强撑躯壳。 飞南心痛不已,跪下求“公子,你歇息一会吧。” 郑嘉和咳出一口血“无事,你取药来,我喝下便好。” “大夫说了,公子这是心病,是因为情绪崩溃导致经脉受阻。”飞南跪着磕头恳求“公子,你打我,骂我,甚至杀我也好,你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歇一歇吧” “你再多话,便滚出去。”郑嘉和看过去,眼底无神,像是一具死物。 飞南咬咬牙,端出令窈“公子若没了命,谁去救公主” 郑嘉和手中狼毫笔一顿,怔忪轻声说“我无需救她,我只要换她回来即可,不管怎样,她都会平安归来。” 飞南听不懂,什么换,什么救,有区别吗 郑嘉和继续纸上书写。 他已历经锥心的自责与愧疚,崩溃无用,他只想接她回来。 他甚至开始庆幸,幸好对方主将是孟铎。 敌军没有她的消息,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只可能有两种原因。 一,她已落入孟铎手中。以孟铎的精明,即便没有那份师徒情在,他也不会杀她,他只会拿她做交换。 就像前世一样,他用她的死后尊荣换了杨帝的主动退位。 甚至,换了他和穆辰良的一生尽忠。 他告诉他,他爱慕他的妹妹,愿意为她一生不娶,以帝后情深的美名让她在史册中留有一笔。 卿卿虚荣,最爱名气。 再没有谁比新帝更能予她至高无上的地位。哪怕这份地位,是她死后才得。 他给不了她,穆辰良也给不了,只有孟铎能给。 他信了孟铎,短暂地信了一段时间。后来发现,孟铎无情无欲,与其说是他为卿卿终生不娶,倒不如说是卿卿做了他的挡箭牌。 孟铎的心里,只有江山社稷,没有儿女私情。 再没有比他更适合当皇帝的人选。 孟铎是个明君,所以他不后悔为他鞠躬尽瘁一辈子。即使没有卿卿,他也要还这份知遇之恩。 还好,他守了孟铎一生,孟铎信守承诺,终生未再给过其他女人半分荣宠。 孟铎的后宫,没有活人,也没有死人,永远都只有卿卿的灵位。连太子人选,都是从孟氏族系里挑选的人过继。 郑嘉和从遥远的回忆中抽身,想到眼前困局,眸底浓黑,写下第二种可能。 若是卿卿没有落入孟铎手里,而是在那群小兵手里。 小兵没有将她交出去邀功,或许是误杀了她。 若真是如此,他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孟家军,哪怕终其一生,他都要屠尽他孟家之人。 另一边。 令窈仍昏睡梦中。 她梦里见自己被毒死后,尸体被高高挂在贼军旗帜上,贼军耀武扬威,冲入广陵城。 在她的梦里,郑嘉和为她流泪,吐血而亡,穆辰良为她复仇,万箭穿心。舅舅捧着玉玺让给狗贼,只求换回她一具全尸。 令窈在梦中嚎啕大哭,恨自己死得轻松,累旁人为她受罪。 她不要舅舅为她妥协。 不要郑嘉和哭泣,不要穆辰良战死。 她还没有告诉郑嘉和,她怀疑他不是她的亲哥哥。她还没有告诉穆辰良,她怀疑他上辈子并未害她双腿瘫痪。 兜兜转转一圈,还未到十八,她怎么就又死了呢 少女在梦里大哭,守在榻前的侍女慌手慌脚,不知该如何是好,正要出去找人,迎面撞见男人如山的身影。 向来清隽冷漠的主君走到榻边,面色焦急将少女抱入怀中,语气心疼“怎地哭成这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8章第 128 章 令窈在梦中哭得伤心, 任谁都叫不醒。 忽地梦里落下一个熟悉的声音, 男人低沉的嗓音略显焦虑。 是谁在说话是先生吗 令窈迷迷糊糊挣脱梦魇,意识不太清明, 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死了。 若不是死了,怎会听到先生的声音 令窈哭咽着喊“先生, 是你吗你来接阿窈了吗” 她突然醒来,喊出这样一句, 孟铎吓一跳,双唇紧闭, 不敢再出声。 少女手臂伸直,想要抓住些什么“先生,先生你在哪” 孟铎顿了顿, 迅速放开她,拉过一旁的侍女,塞到令窈手边。 令窈手里逮住了人,心满意足,被泪水浸过的嗓子又糯又黏, 含着几分委屈“先生,阿窈来陪你做鬼了。” 侍女紧张地看向孟铎。 这, 这可如何是好 孟铎示意她好生慰藉令窈。 侍女“姑姑娘” 令窈听到是个女子的声音,不由纳闷“先生,你怎么变成女子了” 她作势就要取下遮眼布条, 侍女哪敢让她摘, 连忙阻止她, 恳求“求姑娘不要取下它,主君说了,若是姑娘取下它,就会杀了我。” “你是谁我师父呢” “我是伺候姑娘的侍女,这里并无姑娘的师父。” 令窈渐渐回过神,“你说的这里,是指哪里” “主将大帐。”侍女添一句“也是主君的寝帐。” 令窈恍然大悟。 原来她没死,刚才的男人声音是错觉。 令窈闷了闷,有些惆怅。 那个狗贼怎么回事,不是喂了药想要毒死她吗 难道是嫌毒药太过简单,想用其他的法子折磨她至死 “姑娘,莫要再哭了。”侍女叹口气。 令窈抓住她的手“你做什么” “我替姑娘整理衣衫。” 令窈这才察觉到自己身上的衣袍被换过了,早已不是她去东山寻郑嘉和时穿的那身。 是男子的宽袍。 她竟贴身穿着男子的衣袍睡了两日。 侍女羞涩道“是主君的衣袍,特意拿来给姑娘穿的。” 令窈面颊涨红,她怎能穿狗贼的衣袍 伸手就要脱掉身上的宽袍,衣衫半褪。 孟铎及时捂住山阳眼睛。 侍女阻止“姑娘,军中皆是男子,难道你打算不着丝缕吗” 令窈手下动作一僵,想到什么,迅速将落至肩膀的衣袍拽上去,小声问“营帐里就你一个人吗还有其他人吗” 侍女望向孟铎。 孟铎点点头。 侍女撒谎“是,就我一个。” 令窈松口气。 她一时羞愤难当,险些被人看光了身子。 还好眼前的人是个女子,被女子瞧了去,倒是无所谓。 “是你替我换的衣袍吗”令窈忍不住多问一句“不是你们主君罢” “是主君命我换的。”侍女替令窈将衣袍揽好,宽慰“姑娘放心,主君是正人君子,即便姑娘倾国之貌,主君从未起过轻薄之心。” 令窈努努嘴。 什么正人君子。 她才不信。 原本令窈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遭了一回噩梦,梦里的情景令她心有余悸,她忽地不想死了,想要再搏一搏。 既然狗贼没有立刻处死她,留了时间给她,或许她能自救。 眼前的侍女是个机会。 只要她能够成功说服这个侍女,兴许能让她帮她逃跑。 令窈说干就干,拿出自己魅惑人的本事,亲热地拉住侍女的手,娇娇软软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小桃。” “你的名字很好听,一听就知道是个温柔娇俏的小娘子。” 小桃羞了脸,“姑娘谬赞。” 令窈越发亲昵,毫无半点公主架子“我叫郑令窈,小名卿卿,多谢你这几天照顾我,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小桃受宠若惊“姑娘客气。我原本是个烧饭丫头,只因主君帐中并无丫鬟使女,所以临时派我来照顾姑娘,我笨手笨脚,还请姑娘莫要嫌弃。” “我怎会嫌弃。”令窈悲叹一声,“我一个将死之人,能在死前遇到像小桃你这般细心温柔的女子,是我命里最后的福气,可叹我没有机会报恩,实在愧疚。” 小桃哪里经过这种阵仗,面前的女子花容月貌,像是天仙下凡,莫说是男子见了神魂颠倒,就是她见了也不由心生怜爱。 这样的女子,要什么得不到竟对她一个烧饭丫头温柔备至。 小桃自觉放软声调,道“姑娘,你何故说这种丧气的话,你还病着,好生养病才是正理。” “养什么病”令窈转了语气,拿出哭腔“都要死了,病不病的,有什么分别” 她本就哭过一场,无需费力装,自然流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一句话抛出来,嘤嘤娇柔,透着鼻音,灌进人耳朵里,心都要被她揉碎。 小桃慌了神,忙地哄“姑娘的病很快就会治好,姑娘定会长命百岁,绝不会早死。” 令窈一听,咦,好像哪里不对 这个侍女似乎不知道她的身份,难道是那狗贼特意遮掩她的身份 “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桃茫然地摇摇头“我只知道姑娘是被士兵误伤拣回来的,其他一概不知。” 令窈陷入沉思。 狗贼为何不告知旁人她是敌军主将,他到底有何用意 令窈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抛开不想。 她身在敌营,越少人知道她身份,她越是安全。 “姑娘” 令窈收回思绪,瞬时变成孤苦无依的弱女子,扑到小桃身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小桃,我,我其实就是个小村姑,那日我去溪边浣纱,恰逢遇见一队士兵,我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他们将我掳了来,当时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小桃信以为真“竟是这样。” 令窈“小桃,我好害怕啊。” 小桃怜惜“姑娘莫怕,无人再能伤害你。” 令窈摇头抽泣“多谢你的宽慰,我自己知道,即便我现在不死,以后也逃不过被人羞辱的命运。” 小桃“不会的,主君不是那种人。” “我并非你们孟氏族人,也非你们降地之民,在军中待久了,免不得被人怀疑我是细作,即便你们的主君再如何宅心仁厚,为了安抚人心,到时候也不得不杀了我。”令窈长叹一声,“毕竟,我只是个小小贱民,一条贱命不值钱。” 她演得惟妙惟肖,山阳在旁边见了,差点笑出声,一不小心踢倒板凳。 “谁在那里”令窈警惕。 孟铎瞪一眼山阳,山阳自觉捂住嘴,屏了呼吸不敢再动。 小桃急中生智“是只野猫,主君拣回来的。” 令窈皱眉“野猫” 小桃语气肯定“是,一只野猫,帐中并无他人,只有姑娘和我。” “你不能骗我。”令窈没再多想,娇娇软软地倒入小桃怀中,“在这里,我只相信你。” 小桃咽了咽“嗯。” 令窈缓声抛出自己的请求“小桃,我还不想死,你可不可帮我逃跑” 小桃犹豫。 若没有主君和山阳小将军在旁边盯梢,只怕她早就应下。 如郑姑娘这般貌美的女子确实不适合在军中久待。 可惜 主君是不会放郑姑娘走的。 小桃看向孟铎,等候他的命令。 孟铎点点头。 小桃强忍愧疚道“姑娘,我愿意帮你逃跑。” 令窈没想到她应得如此爽快,又惊又喜“当真” “当真。”小桃念出孟铎写在纸上的话,“只要姑娘肯好好吃药,莫再担惊受怕,莫再掉眼泪,养好了病,我就帮姑娘逃跑。” 令窈一针见血“你只是想骗我养病而已。” “这”小桃慌了神,向孟铎求助。 孟铎想了想,半晌后,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那就今晚助你逃走。” “多谢你。”令窈感激不尽,“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你同我一起走,我家里有富亲戚,我们不愁吃穿。” “欸。”小桃扶令窈到屏风后洗漱更衣。 山阳跟着孟铎走出大帐,惊讶问“先生,你真要放她走” “自然不是。” “那你为何让小桃骗她” “以她的性子,若不撞一回南墙,她绝不会死心。今日是小桃,明日就会是别人,迟早有人起疑心。”孟铎沉声,语气冷静“与其让她闹得众所皆知,害了她自己的性命,倒不如彻底灭了她逃跑的心。” 山阳听得一愣一愣的,点头“先生说得在理。” 至夜间,主将大营附近的士兵全被调走。 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溜出大营。 小桃扶着令窈“姑娘,小心脚下。” 令窈小心翼翼观察周围“怎么没有人” 小桃拿出早就备好的说辞“巡逻的士兵正在交接轮换,恰逢今夜主君设宴,所以才没有人。正好方便我们逃跑。” “你真是聪慧,选了个好时机。”令窈夸赞小桃。 小桃不敢看她。 片刻后,她们来到一处荒凉之地,没有了军营帐子透出的烛火,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小桃这时放开令窈,撒腿就跑。 “小桃小桃你去哪” 小桃没有回应。 令窈咬咬牙。 不管怎样,先跑了再说。 刚一转身,撞进谁的怀中,不等她相看,眼睛又被蒙住。 男人捏住了她的下巴。 风吹过她的鬓角,将熟悉的龙涎香送入她鼻间。 这个气味她认得,是那个狗贼身上的。 第一日落入他手时,她就嗅出来了,以他的用香习惯,该是常用浅淡之香,而非这样浓厚的香。他用这香,更像是有意遮盖身上的气息。 令窈站定,心中寒了大半,等着男人开口嘲讽。 她逃跑被他逮住,他该得意才是。 她自己何尝不知道小桃并非可信之人,只不过走投无路,豁出去试一试罢了。 如今失败,倒印证了她心中所想。 “你是故意的。”令窈挺直腰杆,尽量不让自己失态“你为何要这样捉弄我为何不给我个痛快” 男人不出声。 忽然他放开她,黑夜寂静,除了凛冽冬风,她再听不见其他声音。 冬风一阵一阵,像极了鬼哭狼嚎。 令窈又冷又怕。 狗贼哪去了走了吗 顾不得眼睛被遮住,令窈抬脚就要跑。 被人伸出脚一绊。 没有摔到地上,而是重新跌回男人怀中。 他三番两次的捉弄,似乎是想让她明白,她试图逃跑的举动有多幼稚可笑。 这里是他的地盘,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令窈伸手去挠“王八蛋” 男人没有躲。 他个子很高,比她高出许多,她无法准确挠到他的脸,指尖划过皮肉,应该是他的下巴。 她挠了几下,男人忽然拦腰抱起她,她惊呼一声,怕自己掉下去,下意识抱住他。 这一亲昵动作仅仅存在数秒而已,下一刻,令窈恢复张牙舞爪的模样,拼尽全力打他挠他。 “卑鄙小人,无耻之徒”令窈愤恼控诉他“枉我之前敬你是个奇才,战事切磋,原以为棋逢对手,却不想遇到只披了人皮的狼。” 大概是被她挠得痛了,男人狠狠颠了颠她。 令窈一愣,不甘示弱,继续打他。 男人停下脚步。 他将她放下。 她感受到他滚烫的气息喷洒过来,他应该是低了身凑近凝视她。 令窈全身绷紧。 他,他总算没了耐心要砍杀她吗 巴掌伴随着风声轻轻扇来,令窈心头咯噔,鼓起勇气不让自己躲,将脸主动送上去。 打就打吧。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落下,取而代之的是男人指尖温柔揉捏。 狗贼为何捏她脸 捏她脸很好玩吗,捏了这边又揉那边。 她又不是包子。 令窈生气地推开他“士可杀不可辱。” 话音刚落,她的身体再次悬空。 这一次,男人没再抱她。 他直接将她甩到肩上扛起来。 “放开我,你放开我。”这样的姿势极度强势,她并不习惯。 男人一掌落下来,拍了拍她。 令窈红了脸,怒道“你作甚打我屁股” 又是一下。 比刚才的力道重了许多。 其中警告意味,不用他说,她自己就能体会出来。 冷风呼啸吹过令窈薄红的脸,她被迫伏在男人肩头,脑袋朝下,嘴里的斥骂声渐渐小下去。 饶是她再如何不愿承认,如今也不得不面对眼前的事实 她的生死,皆掌握在这个男人手里。 她要想活命,就不能再惹恼他。 她不该在他面前视死如归,她该为自己挣一条生路。 活着才有尊严。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样浅显的道理,她上辈子就明白了,这辈子反倒做起什么烈女来,真是讽刺。 令窈忽地想起孟铎来。 都怪他教她礼义廉耻,要不是他,她怎会纠结挣扎,早就乖乖讨好这个狗贼了。 回去的路上,令窈安静得很,一句辱骂都没有。 倒不是因为她迅速抛开傲骨,而是因为她被冷风吹得脑袋僵痛。 天寒地冻,冷得她牙齿打颤。 她怎会披着薄衣就跑出来了 即便没有狗贼逮她,她跑不了多远,就会冻死在路边。 令窈数着男人的步数,有东西旋落至脸庞,凉凉润润,她伸手去揩。 她翘起脖子去望,什么都看不见,艰难地仰着脸,用额头去顶空中落下的东西。 一片接一片,悄然无声,落在她脸上。 凉凉润润。 是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了。 今晚的夜宴,以一场赌注结束。 起因是有人瞧见他们英明神武的主君扛了一个女子入帐。 主君不近情爱,唯一能够得他半分关怀的女子,也就只有前几天被误伤的那位姑娘。 “我瞧得真真切切,那女子穿着主君的衣袍,被主君扛在肩上,乖乖巧巧,也不挣扎。”那人嘿嘿笑两声,指了一个方向“他们是从那边回来的。” “那边是出营帐的方向吗他们出营帐作甚” “定是那女子想逃,被主君抓了回来。” 众人面露惊讶。 不得了,亲自去抓。 难道真动了凡心 “这可千万不能让她逃了。” “对对对,得看紧了。” 众人下了注,赌他们的主君何时与那名女子共眠鸳鸯被。 赌约本是随性所拟,众人虽期待,但并未报太大希望。 直至半夜,主将大营再次闹出动静。 当班的大夫都被召了去,主事们披了衣服聚在大帐外,听得里头传来女子的声音“我不要不要” 声音清丽,就是叫得凄惨了些。 主事们一脸茫然,里头这是怎么了 大夫跪在榻前,手里的针早就掉到地上,被令窈这么一叫,不敢再轻举妄动。 孟铎眉头微蹙,一个眼神抛过去。 大夫瑟瑟发抖,立刻张嘴劝令窈“姑娘,你已喝过药,只要再施几针,高热就能退下,疼痛也能稍缓。” 令窈抱紧自己“我不想扎针。” 她的病情白天已经见好,结果晚上闹了一出,吹了冷风,病情复发,退下去的高热又发出来,比之前更烫,肚子也比之前疼得厉害。 原本她想忍着,睡到半夜,实在熬不住,嘟嚷了一声“难受”。 那狗贼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立刻召了大夫来。 大夫看着纸上的字,硬着头皮传达孟铎的意思“不想扎也得扎,长痛不如短痛,忍忍就过去了。” 令窈想到细长的针就怕。 她前世就遭过这罪,没挨几回,但还是怕,主要是因为郑嘉和也遭过这罪。从前郑嘉和腿没好的时候,他天天都给他自己扎针,那么长的针埋进肉里,贴着骨头扎,他咬牙忍痛的神情,她记忆犹新。 要不是此刻在敌军营中,而是在郑嘉和跟前,她早就哭着和他撒娇求饶。 “做什么都行,只要不让我挨针。” 令窈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向狗贼服软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她摸索着伸出手,一碰到衣袖,立刻捏在手心,轻轻扯着他的衣袍摇晃,生硬的撒娇动作像是一个小孩子试图骗糖吃。 “求,求求你了。” 她要一刀子抹了自己。 “我再也不喊痛了。” 来道雷劈死她吧。 男人抓住她的手腕。 咦 下一秒,令窈被摁在榻上,衣袖高高挽起,露出纤细雪白的胳膊。 大夫心领神会,迅速上前,取过针包一口气连扎五穴。 令窈后知后觉,发出悲戚的惨叫声。 但其实也不是很痛,那针扎得不深,根本不是郑嘉和给他自己施针时的那种狠心程度。 她知道自己娇气,所以她必须叫出声。 大夫继续施针。 令窈继续准备惨叫。 但她才叫一声,就被人堵了嘴。 男人的手送到她齿间,做她的发泄品,任由她啃咬。 帐内的人皆垂下目光。 大夫也慢了动作,目不斜视。 那可是主君。 他神圣不可冒犯,此刻却心甘情愿做一个女子的受气包。 想来主君脸上的抓痕,也是这名女子所为。 令窈不再抵抗。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男人这只主动伸出来求咬的手吸引。 这可是他自找的。 施针结束时,令窈听见男人嘶地一口凉气,她咬得很用力,牙尖镶进肉里,甚至将他咬出血。所以他肯定很痛。 “是你自己让我咬的。”她提醒他。 脑瓜顶落下一只手。 男人摸了摸她的脑袋。 乖。 令窈呼吸一紧,窘迫地转开脸。 这狗贼怎么回事 受虐狂吗 闹腾了大半个夜晚,这边刚结束,广陵那边又有战情快马加鞭送过来。 主事们一看,是对面西北军的少主递了书信。 “主君,广陵那边怎么说” “没说什么,寻常挑衅而已,无需记挂。”孟铎淡然自若合起书信。 主事们一听是寻常挑衅,没了兴致,纷纷散去。 孟铎重新回帐。 山阳跟在身后。 别人没瞧见,他可是瞧见了。 先生看信时,他就站在他身后。 郑二公子并非挑衅。 信中言辞,字字心酸。 先是问她是否活着。 又问她现在是否痊愈。 最后问,“你到底要怎样” 到底要怎样,才肯将她还给他。 熬了数日,连素来沉静稳重的郑二公子都熬不住了,巴巴地写信来问。 山阳抿抿嘴,悄悄问“先生,你现在这般,到底是要做什么” 难道要将人一直藏下去吗 什么都不做 这可不像是先生的作风。 孟铎收好信,抬头看了看。 太阳还未出山,天空蒙在光与暗的交织中,泛起蟹青色。山影重叠处,下了一整夜的雪堆出朦胧白晕。 已近卯时。 “你去睡罢,帐里有我守着就够了。”孟铎抛出一句,靴子踩进雪里,掀了帘帐。 山阳双臂抱肩,闷闷地盯着厚重的帐帘看了会,转身离开。 帐内的蜡烛已经熄灭。 黑暗里,少女睡得不踏实。 施了针,她退了热,肚子却还痛着,喉间发出轻细嘤咛声,黏腻腻的。 孟铎走过他临时安枕的那张睡榻,立在少女榻前。 须臾。 衣间碎雪抖落一地,他解开大氅,脱下靴子,掀开沾着少女体温的锦被,躺了进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9.第 129 章 早上醒来时, 令窈迷迷糊糊发现被窝里似乎多出一个人。 昨夜折腾一宿, 她睡得恍惚,身体一切知觉都放缓, 只知道因月事肚子不舒服,起先小痛了一会, 没敢喊出声,怕孟铎又抓她去施针。 痛着痛着, 就睡着了。梦里什么都有,有温暖的怀抱和滚烫的掌心, 郑嘉和为她暖肚子。 他像从前那样抱着她,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柔声哄她“卿卿乖”。 他该哄她的, 她在梦里不满地想。 令窈躺在那,呼吸慌乱,一动不动。 短暂的惊吓后,她已经彻底睡醒了。 原来不是梦,真有人为她暖肚子。只是这个人并非郑嘉和。 外面已经大亮, 日光里掺了雪,下了一夜的积雪雪光白晃晃, 连厚帐都能穿透。 帐内没有点灯,却是满室通亮。 外面有士兵铲雪的声音,细碎传进来, 听不太真切, 偶尔听到几声朦胧的笑声, 为下雪欢喜。 换做往年下雪,令窈也会欢喜。 又可以和郑嘉和在雪里品茶,和姊妹们在雪地混闹,还可以和穆辰良一起堆雪人,将雪都塞进他脖子里。 下了雪,她的生辰也快近了。 又能听到孟铎为她庆生的皮影戏了。 令窈鼻头一酸。 今年呢,今年什么都没有。 只有寒冷无情的雪。以及身后厚颜无耻的男人。 她连问都不用问,便知道,此刻贴着她的人是谁。 能自由出入主将大帐,光明正大宿在她枕边的男人,只有一个。 那个姓孟的狗贼。 昨夜他迅速召大夫为她看诊时,她便猜到一二。这个狗贼定是与她同宿帐中,在帐中另搭了一处床榻,所以才会反应那么快,她才刚喊一声疼,他就赶了来。 像她这样重要的人物,大概他亲自看守才会安心。 令窈不说话,不动作,睁着眼,紊乱的气息渐渐平缓。 她身上的衣袍齐整,他并未对她做什么。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即便他要对她做什么,她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令窈委屈地抿抿嘴,想起孟铎曾经的教导 无论身处何种情况,利用自己的优势求生,才是上策。 她要活着回去见郑嘉和。 冬日寒冷,被里暖洋洋的,因多了一个人取暖的缘故,令窈保持入睡时的姿势,靠在男人胸膛,有些闷热。 直至身体僵硬,她才难耐地踢了踢腿。 身后的男人醒了。 令窈小声试探“我不痛了,你可以将手拿开了。” 她没有发怒,没有大吵大闹,没有将他踹下去。 孟铎盯着令窈白皙细长的脖颈,眼神平静。 她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她在想什么,他了如指掌。 “你手臂不酸吗”听,连声音都媚了三分。 男人置若罔闻,令窈皱了眉头。 他们背对背贴着,男人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脑袋,她被迫像只鸵鸟一样缩在他怀里,昨夜她枕的不是枕头,而是他的臂膀。 一夜过去,他的手也该被枕麻了。 她好心提醒他,想让他自己将手收回去,他却装作没听见。 令窈“你抱得我太紧,我不舒服。” 男人总算有所回应。 他收回了手臂。 一脱离男人的桎梏,令窈下意识往被窝里躲,整个人蜷做一团,抱了膝盖。 孟铎指间微顿,掀被的手停在半空,没有继续。 他定了定神,准备起身。 少女突然又从被子里钻出来。 她大口呼吸,肩膀有些发抖。 “你为何总是不言语”她干巴巴地问。 即便有意遮掩,他依旧能听出她声音里的紧张与鄙夷。 她已经做得很好,面对敌人,足够冷静,灵活变通。 尤其是当这个敌人不知好歹地上了她的榻之后。 令窈吁口气,小心翼翼“堂堂孟氏主君,三更半夜爬敌军主将的床榻,你不脸羞吗” 肩膀上多了一双手。 男人掰过她。 两人侧着身,面对面,男人的气息近在咫尺,隔着厚厚的遮眼布,他灼热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烤透。 他在看她。 准确点来说,他在观赏她。 观赏他唾手可得的猎物。 只要他想,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像昨夜她咬他那样,将她折磨搓揉。 令窈强忍下掐死他的心,强作镇定,尝试着伸出手触碰。 男人没有拒绝她的靠近。 她的手摸到了他的脸,先是光洁白腻的肌肤,冰冰凉凉,抚上去像是一尊玉人。他的眉不浓不淡,毛绒绒的,她抚了又抚,那两道眉下是眼睛,她好奇会是怎样一双眼睛。 她有过戳瞎他双眼的念头,缺了点胆量,不敢实施。 怕被男人看出她恶劣的想法,她心虚地往下移,指尖碰了碰他的唇。 薄薄两片,有些干燥。 若是要拿她威胁舅舅,他就应该公布天下,宸阳公主落入敌手,危在旦夕。 可他没有。 他没有立刻杀她,没有向外人告知她的身份,若她没有猜错,孟家军甚至都不知道她在他们主君手里。 他将她藏了起来。 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她问过他,也问过自己,也曾有过猜想,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猜想,并未引起波澜,刚一冒出,就被她脑海里的愤怒沮丧淹没。 而今他上了她的榻,她心中的猜想又重新冒出来 前世这个狗贼可是说过要娶她呢。 想来她的美貌对他有几分影响。 前世她虽不知道何时俘获过他的心,但此刻她就在他面前,两人同一张床榻同一袭暖被。 只要她忍辱负重,兴许能够灌他一碗迷魂汤,让他心甘情愿放了她。 她这样想着,指腹稍稍使劲,一不小心将男人的唇摁出凹陷弧度。 男人攥住她的手腕。 令窈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挡了她的手,她仰起脸蛋,依稀察觉对面男人呼吸不稳,她看不见他,不清楚他到底离得多近,只知道自己张嘴说话的时候,呼出的热气被什么挡了回来。 就像是他贴着她的面,鼻尖对着鼻尖,嘴对着嘴。 “实话告诉你,其实我并不想做劳什子主将。”令窈主动示弱,可怜兮兮叹一口气,“我只是个被舅舅宠坏的小孩子罢了,哪懂什么作战,不过贪图一时新鲜好玩,所以才来广陵与你对战。” 她近在咫尺,呼吸皆在他鼻间。 孟铎屏住气息,继续听她撒谎。 “那日对阵切磋,我骂你的那些话,全都是别人教我的。我从小不学好,就爱出风头,你知道孟铎吗,他是我老师,我在战事上使的那些阴谋诡计,全是他教的,说到底我也只是被人教坏了而已。” 孟铎一怔,唇角扯了扯。 被人教坏 令窈伏过去,伏在男人臂膀里假惺惺啜泣“这几日你对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是我不领情,是我娇纵,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我知道错了。” 孟铎静静地看着她。 令窈“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好不好,我发誓,以后再也不骂你,再也不和你作对。” 柔柔弱弱,再没有比她更楚楚可怜的小骗子了。 男人放开紧攥着她的手,轻柔刮了刮她的鼻尖。 他掀了被起身。 令窈懵了懵,怎么就走了她还没开始掉眼泪呢。 不一会,男人披衣穿鞋的窸窣声与脚步声一并消失。 令窈闷闷躺回去。 对于雷打不动准时出现参加早会议事的孟铎,众主事喜忧参半。 喜的是主君并未沉迷美色,为了儿女情长耽误正事。案上厚厚一叠公文,全是已经处理好的公务,是前两天主君守着那名女子未曾出营帐时批好的事务。 忧的是他们的小主君不知何时能降生。主君虽然紧张那名女子,但似乎没有半分情动的雀跃,反而冷静克制,叫人难以捉摸。 “广陵久攻不下,我们是否要按原计划行事”孟齐光问。 没有回应。 众人看去,孟铎端坐大椅,心不在焉。 山阳酸涩地嘟了嘟嘴。 昨夜先生赶走了他。 早上他问过了,小桃没在帐里伺候,轮值的大夫也不在,就只先生和她两个人。 来主事营帐前,他悄悄潜进主将大帐查探过,先生睡的那张小榻叠被齐整,没有被人躺过的痕迹。 那先生睡哪总不会是地上。 除非。 除非是和她同寝。 山阳踢了踢椅脚,“先生,大主事还在等你的吩咐。” 孟铎收回思绪。 孟齐光正要将自己的话复述一遍,听得孟铎的声音落下。 男人沉静如水的黑眸无情冷漠“通知北渭那边,启用后备军,让他们现在开始行动。” 杀伐果断,成竹在胸。 孟齐光一颗心落下。 是他多虑。 主君怎会为谁动摇志向。 雪地难行,才扫过的路,纷纷攘攘又积起白雪,积得不够厚,踩上去全是雪水。 孟铎早上出帐时匆忙,没有穿皮锦靴,一双单薄的钱青色皂靴被雪浸透,走起路来,脚趾头像是泡在寒冰里。 主将大帐就在前方,帐里温香暖玉,榻间美人娇软。 他想起昨夜抱她入睡,为她暖肚。 他睡在昔日一手教大的学生身侧,毫无半分廉耻心,仿佛他本就应该与她共枕而眠。 郑嘉和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 山阳跟在后头,见孟铎往相反的方向而去,叫住他“先生,你去哪不回大帐换靴吗” 孟铎头也不回,迅速离开。 孟铎三天没回大帐,宿在山阳的营帐里。 山阳心头郁闷。 他不想和先生共寝。 先生为何不回大帐是因为那天夜里做了什么,所以心虚吗 恰逢几个将士抢书时被山阳撞见,山阳看完书中绘图,又听将士一番言论,恍然大悟。 他将书放到孟铎面前,摊开指了问他“先生,你不回大帐,是不是因为和她做了这样的事” 孟铎定睛一看,顿时僵住。 “不是。” “他们说了,这事没办好,男子就会无地自容,闪闪躲躲。”山阳语气笃定,“正如先生现在这样。” 孟铎将书没收“以后不准再看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山阳着急去抢“先生给我,我难得习书一回。” 孟铎将书一把扔进火盆里烧了。 山阳郁闷地蹲在火盆边,拿铁丝戳着纸灰,问“先生,你真的不是因为书上那事惹她不开心吗” 孟铎“真的。” 山阳张大眼回头问“那我可以和她做书上的事吗” 孟铎斩钉截铁“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山阳困惑,“书上说,做那事可以让女子高兴,先生不是试过和她共寝了吗可她这两日仍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既然先生无法让她欢喜,说不定我可以。” 孟铎气得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不气了。 山阳只知杀人,不懂世事。 和他计较做什么 孟铎沉凛的眼神飘过去,半是教诲半是警告“只有她自己才能选择让她开心的人,即便你想,也不能够,懂了吗” 山阳“那先生想吗” 孟铎垂了眼睫,神情清寡,目光无澜。 是夜。 主将大帐迎回了它的主人。 令窈正在听小桃说乡间轶事。 小桃虽然骗过她,但她没有第二个说话的人了。 “那只狐狸精最后怎么样了”令窈听得起劲,忍不住问。 “她吸尽精气,得道升仙了。” “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书生呢” “被她榨干魂魄,死了呀。” 令窈拍手,高兴笑道“真是个好故事。” 小桃跟着笑,笑了几声收起笑声。 跪下去恭敬唤“主君。” 令窈循声转过脑袋。 男人的靴子抵住她鞋尖,她想收回双腿,被人摁住。 他蹲下去褪了她的丝鞋,将她抱到榻上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0章第 1第音3声0 章 令窈微愣数秒, 迅速收起脸上的厌恶, 温顺娇软“你来了。” 男人如往常一般,依旧沉默寡言。 小桃退出去的脚步声消失, 帐内应该就剩他们两个。 男人将她放到榻上后,她听见他衣料摩挲的声音。 她一颗心提起来“你做什么” 男人自然不会回应她。 令窈自嘲蠢笨。 她妄想死里求生, 野心勃勃要以美色惑他,就不该多此一问。 他三日未出现, 一出现就直接将她扔上床榻,要做什么, 不言而喻。 令窈轻轻吸口气。 终究是没做过以色侍人这种事,心里有些害怕。 令窈嘴唇微微颤了颤,佯装镇定, 半坐在榻上“好几日未见你,你去哪里了” 语气天真亲昵,仿佛面前的人是昔日故友,而非誓不两立的叛军首领。 孟铎抚了抚她的脸,沉寂双眸不再像从前那般静如深湖。 仍是挂在墙侧的琉璃盘倒映出他眉眼, 不用看,他自己也清楚, 此刻自己脸上是怎样一副神情。 孟铎走过去,将那面琉璃盘取下来遮住。 令窈看不见,只能靠耳朵和双手。 男人走远又走回来, 锦被铺开, 男人也上了榻。 她双手摸索, 说着假话“我还以为你这几日不出现,是要杀了我。” 男人攥住她的手,将厚厚的丝绵被盖她身上。 两人躺进被子里,他将她摆成背对的姿势,从后面抱住她。 令窈努努嘴,想要转过去。 难得帐里没熄烛,见面三分情,若他不与她面对面,岂不是浪费她这张绝色容貌 男人却不解风情,她才刚一动,他就将她紧紧禁锢,手臂强而有力地扣住她。 令窈皱眉,这个狗贼都不想多看她几眼吗后脑勺有什么好看的,哪比得上她闭月羞花的面庞 被里没放汤婆子,男人来之前,她尚有脚炉可暖,如今入了被,穿了袜的脚有些生冷。 令窈不安分地动动脚趾头。 男人伸手一捞,让她身体蜷缩折半,他往下褪了她的绢袜。 令窈忍住将他踹开的冲动,掐着软绵绵的嗓音嗔他“不穿绢袜会冷。” 话音刚落,她脚心一暖,跌入男人手掌。 他用手为她暖脚,亦如那天为她暖肚子。 令窈心中舒服地浅吁一声,这个狗贼还挺会伺候人的。 “多谢你。”她想了想,决定礼貌地夸他一句“你真体贴。” 孟铎眼眸微动,清雅玉白的面容无情无欲,脑袋贴过去,下颚抵住少女肩头。 他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脖间,她躲了躲“痒。” 一个字出口。 他隐忍克制的指间动作落下,玩乐一般,逗得她又是一声“痒。” 一声接一声,她被迫笑出眼泪来“别挠了,求你。” 男人停下。 令窈心中大骂王八羔子待她活着出去日后定要一刀子刺死他 面上委屈,撒娇“你作甚欺负我。” 男人拍拍她的手背。 算是安慰了。 令窈“你倒是和我说会话呀”她顿了顿,问“难道你就喜欢听人自言自语吗” 男人不言语。 令窈郁闷蹙眉,再次尝试“要是你嫌张嘴说话累,可以将话写在我手心。” 男人总算有所回应。 他在她摊开的掌心,写下两个字睡觉。 原来是嫌她话多吵耳朵。 “你累了吗” 他合起她的手。 令窈知趣闭嘴。 她警惕地等着男人下一步动作,等啊等,直到困意袭来,眼皮撑不住,都未曾等到。 男人并未作出任何无礼的举动,他连亲她一下都不曾,只是静静地抱着她。 他有双修长瘦削的手,那双手并入她的指间,指腹反复摩挲她的指节,一下一下,有时轻缓,有时急躁。 他在烦恼什么 如何对付舅舅吗 定是这样,无耻逆贼。 令窈沉沉睡去。 她入了梦乡,孟铎才安心闭上眼。 方才她问,他是否累了。 他确实累。 三天没睡好,怎能不累 孟铎贴得更近,鼻尖轻蹭少女小巧白嫩的耳垂。她身上没有熏香,淡淡的香气,是从他身上沾过去的。 怕被她察觉,他连过去的熏香都已弃用,以龙涎香替代。 这般战战兢兢,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一夜拥眠,躲了三天,更是荒唐。 顷刻。 孟铎轻手轻脚下榻,走至书案后,写下一封信。 是给郑嘉和的回信。 信中简短四个字 金屋藏娇。 一连五日,令窈被迫早睡早起。 男人似乎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有时间欣赏她的怀柔之策了。自那夜重新入帐后,他夜夜都与她同被而眠。 她从未想过,一个狼子野心的逆贼竟会拥有坐怀不乱的高洁品德。 他真的只是抱着她睡觉而已,与郑嘉和穆辰良抱她时,没有什么分别。 郑嘉和与穆辰良抱她入睡时,还会在她耳边亲昵唤她,偶尔她还会听见喉头耸动以及呼吸紊乱的声音。 可这狗贼拥她时,除了热得发烫的怀抱外,他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知道男女之间情不自禁时,会做快活事。 可是她不知道该知道快活事到底要怎样做,也不知道到底做什么才算快活事。 她只会亲吻,亲吻不算快活事,是亲近之人才会做的事。 令窈下定决心,要给男人一点甜头尝尝。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她已被俘十日,不能再等下去了。 孟铎一转身,就被少女抱住“药好苦,我要吃糖。” 她才喝过药,一天灌三碗,刚入夜,他便着人煎了药送过来。 他拿一块玫瑰酥喂她。 令窈就着他的手吃下一块,尚未下咽,吃得鼓腮子道“还要。” 孟铎又拿一块。 她摇摇头“不吃这种了,换种糖吃。” 不等他在她手心写字问,她抓着他的衣袍摸索,踮起脚仰起晕红的脸颊,结结巴巴地说“要要吃你嘴里的糖。” 孟铎垂目。 这几日她有多焦躁,他全看在眼里。 她企图魅惑他,用她国色天香的相貌,窈窕纤柔的身段,忍辱负重的心智,做她最后的搏斗。 她在苦恼,他为何还不对她做些什么事。 孟铎盯着指间的玫瑰酥,忽地抬手递进自己嘴里。 令窈有些气馁,又失败了吗 是她语气不够甜软还是她撒娇不够真诚 这狗贼怎么就坐得住呢 正是郁闷时,唇瓣有东西蹭擦,是玫瑰酥。 她刚要拒绝,遽然闻见男人的气息近在咫尺。 令窈瞪大眼,是她想的那样吗 烛光飘摇,宽敞的营帐中央,男人叼着一块玫瑰酥,低头喂到少女唇边。 令窈绞手指,紧张地张开嘴,一点点地啃。 每多啃一点,就离男人的唇近一点。 令窈心脏砰砰跳,告诉自己,就当是在亲吻穆辰良或郑嘉和。 眼见就要贴上男人的唇,她鼻尖碰到他的鼻尖,双唇咫尺之隔,他忽地推开她。 令窈攥了衣袖。 她被捧在手心太久,太久没有尝过被人拒绝的滋味,如今尝到,还是在这种情况下,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得羞耻万分。 窘迫之时,有人进帐来。 山阳得意洋洋带来了自己的专属人形传话筒“一切都准备妥当。” 令窈疑惑“准备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她的手被男人牵过去,踉跄着随他的脚步。 身后有谁拨弄她另一只手。 应该是跟在狗贼身边的那个小将军。 前后两个人将她夹在中间,即便她蒙着眼睛走路摔跤,也能被人及时扶住。 身后那位小将军同她说话,一字一字蹦出来,上句不接下句,怪怪的。 “今晚的菜肴好吃吗我早上去抓鲜鱼,晚上才能送进厨房,也不知道味道是否依旧鲜美” 令窈困惑,冰天雪地,他一个孟氏将军去抓什么鱼 她答“那条鱼肉质鲜嫩,挺好吃的。” “对了,昨天的葱香饼怎么样 “也好吃。” “好吃就行。” 山阳高兴地笑了笑,禀退传话随从之前,让他最后传一句“祝你年年岁岁皆欢喜。” 令窈听得稀里糊涂。 前进的脚步停下来,她两只手皆被人放开。 男人和少年站到她身后,男人宽阔的胸膛抵着她,解开她遮眼的布条。 耳边轰然作响,天空升起烟花。 绚丽夺目,声势浩大。冬夜被染得五颜六色,不远处有士兵欢呼的声音。 刚过子时四刻,大年三十除夕夜已过。 如今是初一。 是她的生辰日。 烟花很快燃尽,男人又将她的眼遮住。 他在她掌心写喜祝椿龄,又添一岁。 令窈鼻头一酸,红了眼角。 她自己都忘记生辰,这个狗贼却记得。 她身在敌营,敌军主将却为她庆生。多么讽刺。 令窈低喃“谢谢。” 男人替她擤鼻。 她将眼泪鼻涕擦他袍间,既委屈又心酸。 她贪心地想,既然为她庆生,为何不问她的心愿。 放了她,好不好 广陵。 郑嘉和怔怔仰头。 烟花的痕迹彻底消失在墨黑夜空中。 那样盛大的烟花,隔着山都能望见。 今日是卿卿的生辰。 是孟铎放的吧,竟在战场之上寻来烟花替她过生辰。 郑嘉和双拳紧握,手指掐进肉里。 孟铎的回信,他早已收到。看了一眼,当即焚烧。 金屋藏娇。 郑嘉和唇角勾起苦涩的笑意。 他问孟铎到底要怎样,孟铎迟了三天才回信不说,回了信,竟是这样一句。千算万算,没算到会是金屋藏娇四个字。 他甚至怀疑信是不是孟铎亲自回的。 不然以孟铎的性情,怎会回这样一句大言不惭的话 金屋藏娇,他以为他是郑嘉辞吗 上辈子郑嘉辞金屋藏娇的下场,可不怎么好。 郑嘉和在冷风中站了一会,回身往大帐而去。 飞南匆忙来报“公子,不好了” “你慢点说。” 飞南指了前方“那个,穆” 话未说完,一道身影策马而来,红衣飒飒“喂,郑嘉和,我夫人呢” 郑嘉和眉头紧蹙。 为少年嘴里对令窈的称谓,也为少年的出现。 “你怎么来了” 穆辰良纵身下马,兴奋地往周围寻人“你们三月未归,我来给她过生辰。”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1章第 1生3辰1 辰章 “她未必想要你给她过生辰。” “那可不一定, 你又不是她, 你怎知她不想要我来” 郑嘉和微敛眼眸,目光深沉, 扫视眼前的少年。 穆辰良出现在此,并非好事。以他的性子, 若得知卿卿身在敌营前路未卜,只会乱上添乱。 必须尽快将他送回汴梁。 穆辰良见郑嘉和盯着自己看, 眼神不悦,似乎他是什么麻烦。 被他的到来吓着了 穆辰良不怒反笑, 缓了语气,没话找话说“方才那烟花是谁放的,隔得老远, 我就看见了。” 他试图转移郑嘉和的注意力,袖下一只手挥动示意三七去找令窈。三七尚未迈开步子,被飞南拦住。 郑嘉和冷冷对穆辰良说“她睡了,你不要去打扰她。” “我就去看看,不会吵醒她。”穆辰良迎上郑嘉和目光, 不依不饶问“卿妹妹住哪个营帐” 郑嘉和不理。 “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找。” 穆辰良带了自己的侍卫队来, 作势就要往驻营地闯。 郑嘉和冷声呵斥“你不请自来,深夜喧哗吵闹,穆辰良, 你就是这样做她未婚夫的” 穆辰良停下脚步。 他头一回听到郑嘉和承认他是令窈未婚夫, 短暂的欢喜过后, 心中生出疑虑。 郑嘉和冷漠的面容下,似乎想要遮掩些什么 穆辰良不动声色打量郑嘉和,心中有了主意,面上佯装愧疚,温驯认错“二哥,你莫要生气,我知道错了。” 郑嘉和嘴角紧绷,为穆辰良的暂时安分,不得不认下这声“二哥”。 穆辰良得寸进尺,亲昵喊“二哥,多亏你提醒我,不然今夜我吵醒她,她定要怪我。欸,今夜我宿哪,二哥替我安排安排。” “稍后我会为你安排。”郑嘉和斜睨身侧死皮赖脸跟过来的穆辰良,难得没有推开他,任由他攀了肩。 “二哥,我给她带了礼物,要么你先替我送过去” 郑嘉和并未应下,话语中透出浓浓的警告意味“好生歇着,不要生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穆辰良咧嘴一笑“明白。” 半夜。 郑嘉和处理完军中事务,睡下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被人吵醒。 有人闯入他帐中,怒气冲冲,暴跳如雷。 “郑嘉和,你骗我卿妹妹根本不在军中” 郑嘉和披衣而起,点燃一柄绛纱灯,昏黄的光线照亮前方的人。 穆辰良唇红齿白的面庞青筋暴跳,眸底阴鸷怒意浓得发黑,他手里拿剑,剑刃锋利,另一手提着个姓宁的西北将军,西北将军被他拿在手里,奄奄一息。 穆辰良喘着气瞪过来,似一头凶兽想将他生吞活剥。 “郑嘉和,你竟然让她身陷敌军” 郑嘉和顿了顿,寒冬的空气呼进去,刺得喉间生疼。他挥手禀退跟随而入的侍卫,踱步往前,停至穆辰良跟前,并不看他,弯腰扶起那名宁将军。 宁将军痛哭请罪“少主,属下没能熬住,破了军令状,但请少主责罚” 郑嘉和低眸扫视,宁将军伤痕累累,一看便知被人严刑拷打过。 “飞南,扶宁将军回帐歇憩,找个大夫为他医治伤口。” 飞南应下“是。” 安置了宁将军,郑嘉和这才侧眸去看穆辰良“擅自拷问我西北军的将士,穆辰良,你好大的胆子。” 穆辰良黑瞳愠怒,气得肩膀发抖,抬手就将剑悬至郑嘉和脖颈“都这个时候了,你竟还在关心其他人的死活她的安危,她的性命,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在意吗” “谁说我不在意”郑嘉和低吼。 穆辰良一愣,绛纱灯映出郑嘉和苍白的面容,先前未能看清,现在离得近了有灯照着,这才发现郑嘉和有多憔悴。像个活死人。 穆辰良拿剑的手扣得更紧,音色依旧阴郁,语气稍稍放缓“你既在意,为何要知情不报她被俘十日,这样大的事,你却瞒了下来,是何居心” 郑嘉和沉默,半晌方道“我自有我的用意。” 穆辰良怒道“你的用意我看你分明是贪生怕死,不敢去救她” 郑嘉和眉眼微皱,不愿多说“我自会救她,无需你担忧。”说完他拂袖而去,丝毫不在意脖子上的剑是否会砍下去。 穆辰良冲过去,“我不管,你立马派兵去救她” “这里不是你的幽州,外面站着的也不是你的穆家军,我如何用兵,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你混账”穆辰良急红了眼,举起利剑。 郑嘉和侧头一睨,眼神从容不迫“你要杀我” 穆辰良牙齿打颤,强忍着杀意将剑放下,嘶哑着嗓音问“你到底想怎样”才肯发兵救她 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郑嘉和长睫翕动。 这样一句话,前几日他问过孟铎,如今轮到穆辰良问他,当真好笑。 他想怎样 他不想怎样。 他只想让卿卿平安无事。 孟铎迟迟不将人还回来,他心中焦急,可又能怎样卿卿是他的命,如今他的命被人捏在手里,纵使有千军万马,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只能等,等孟铎狮子大张口,只要孟铎肯将人还回来,他做什么都可以。 “穆辰良,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早些回汴梁去罢。” 穆辰良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她被人俘了去,你竟想让我撒手不管” “是。”郑嘉和添上一句,“算我求你。” 穆辰良阴沉沉地笑“郑嘉和,你这个废物。” 郑嘉和身形一僵,薄唇苦笑。 他确实是个废物。从前是废人,如今是废物。 重活一世,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无法守护,不是废物又是什么 “明日一早,我会派人送你回汴梁。” 穆辰良踢倒木案,一把剑将帐内所有物什划破,甩袖离去;“呸” 飞南小心翼翼入帐来,见郑嘉和咳得厉害,忙地上前“公子。” 郑嘉和缓口气,“无碍,你多派些人盯着他,不要再出岔子。” 飞南满脸愧疚“都怪我不好,上了穆少爷的当,以为他真去睡觉了,没想到他跑去别的营帐逮人质问,宁将军那身伤”触目惊心,那样血淋淋的手段,竟是出自尊养高楼的穆少爷之手。 飞南想到穆辰良方才离去时暴戾的眼神,不由地打个冷颤,问“我怕穆少爷会加害公子。” “无需担心,他只是一时情急,才对我执剑相向。” 郑嘉和擦去嘴角咳出的血,从容不迫“他虽骄纵,但并不蠢笨,待他冷静下来就会想明白,我不出兵,他只能自己调兵,与其杀了我浪费时间,不如尽快赶回汴梁调派穆家军。等他遣来穆家军,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我留给孟氏主君的时间,刚好也是半个月。” 飞南听完,心中疑惑,没敢问出声 关心则乱,饶是像公子这般定力惊人,熬到现在也难免吐血郁结,更何况是穆少爷。 若是穆少爷想不明白呢 第二天清晨,飞南的疑问得到解惑。 派去看守穆辰良营帐的士兵们全都昏倒在地上,帐内空无一人。 因为此处大帐并不在西北军驻守营地中,是以闹出动静也没人察觉。 “公子,穆少爷他跑了”飞南惊恐地向郑嘉和回禀消息。 郑嘉和并不放在心上“何必大惊小怪,他自己回去,无需我派人相送,是件好事。” “穆少爷不是回汴梁。” 郑嘉和放下手中的书“他没回汴梁” 飞南将穆辰良留下的字条呈给郑嘉和 我自己的未婚妻,我自己救。 郑嘉和拍案而起“不自量力的蠢货” 孟家军营地后方,一队乔装打扮的精锐暗卫悄悄靠近,至守卫处,故意闹出动静惹人耳目。 轮值的士兵前去查看,刚一转过身,就被击倒。 几道身影趁势潜进去,不到片刻,立马就有大批孟家军闻讯而来。 穆辰良朝后看一眼,如他所料,那些士兵的注意力都放在营地外面,无人察觉营地里面多了几个人。 他松口气,低了脑袋混在前往厨房烧菜的厨娘中,在他身后,同样装扮的穆家暗卫随时待命。 此处为后厨,虽然离主将扎营地相隔甚远,但也是戒备最松的一处地方。 此次前来广陵,他只带了一队人马,要想以这一队人马去跟孟家军搏斗救回卿妹妹,是痴人说梦。 虽然不能硬碰硬,但是可以智取。 他在营地外守了一天,总算蹲到人从里面出来。虽然是个厨娘,但他也不是不能扮。 只要能救回卿妹妹,他扮猪扮狗都行。 穆辰良又往脸上抹一把灰,听见有人问“你是谁,以前从来没见过的。” 穆辰良掐出一把细嗓子,从善如流答道“李大娘让俺来的,她身子不舒服,我替她一天。” 他本就男生女相,一张俊美的脸雌雄莫辨,扮成蓬头垢面的村姑,更让人难以分辨。此刻娇娇怯怯低垂眉眼,倒像那么回事。 “那两个呢” “是俺家两个嫂嫂,听说这里帮工干活给钱多,也想来补贴家用。” “这里的活可不是你想干就干,即便你们来了三个人,也只能领一份工钱。” “就算三个人只拿一分钱,也比外头给钱多。” 那几个妇人见他乖巧知趣,不再为难,领了人往后厨去,交待他要做的事。 来了新人,大家乐得将手里的苦活都抛过去。 厨房只有穆辰良和他两个暗卫干活,其他人蹲在门边说笑聊话。 “欸,你们知道主君帐里藏的那个女子吗听说长得可美了,人瞧她一眼,魂都会被勾掉。” “你怎么知道主将大帐戒备森严,谁都不许接近,连上头那些大人物们都没见过她,你怎能见她” “我虽然没见过她,但有人见过啊,前不久那个撞大运的小桃不就在主将大帐里伺候吗,她同我闺女说的。” 忽然有人问“那名女子什么来路” 说话的大娘回头一瞧,是今日新来的帮厨。 大娘说“好像是被士兵拣回来的,至于什么来路,那就不清楚了。” 穆辰良拿菜刀的手握得更紧。那名女子,会不会是卿妹妹 此前在西北军营里他询问她的下落时,那名被他拷问的将军曾提到过,卿妹妹被俘后,孟家军并未有所行动,甚至没有提出交换条件。 郑嘉和迟迟不肯发兵,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穆辰良想,兴许除孟氏主君外,孟家军中无人知晓广陵主将已被生擒。所以郑嘉和才会按兵不动。 穆辰良剁辣椒的力道一下比一下狠。 回汴梁搬救兵太耗费时间,他等不了那么久。只要一想到她在某个地方受苦,他的心就一阵一阵揪着疼。 就算拼上性命,他也要尽快救她出去。 他的亲笔信已经发往汴梁,即便他死在这里,也会有穆家军来救她。 “方才大娘说的小桃是谁怎样才能像她一样入大帐伺候”穆辰良捧出笑脸掐嗓问。 大娘指了他笑“你把脸给洗干净了,洗出一张水灵灵的面庞,往路边一趴,说不定就被主君看上了,到时候还怕入不了大帐伺候” 几个妇人哈哈大笑。 前头来人,匆匆忙忙吩咐“小将军来了,都出去候着。” 厨娘们一惊,小将军可是主君身边一等一的大红人。 这般金贵的人物,怎地不辞辛苦跑到她们这个破地方 有人小声问“小将军来我们这里作甚他们那些大人物的饮食,不都有各自的小厨掌勺吗” “好像是来挑食材的,说是要做一道菜,缺一寻常配菜,别处没有,所以才来我们这里看看。” “叫人送过去不就行了” “小将军怕别人不上心,所以亲自来挑。据说,是做给主君大帐那位美人吃的。” 穆辰良站在人群里,一双手掐出红印。 周围忽地安静下来,一列士兵鱼贯而入,开出一条路来。 穆辰良低着头,视野压得太低,望见一双樗蒲宝靴自雪地踏过,健步如飞,旁人皆对他唯唯诺诺。 大概就是他们嘴里所说的小将军了。 山阳挑完蔬果,自厨房出来的时候,余光瞥见人群中一个身影。 厨娘打扮,脑袋低垂,面染尘灰,佝偻着身子。 若不是他做惯杀手,有着异于常人的灵敏,这一眼看过去,只怕会将那人当成寻常厨娘。 “小将军,怎么了” 山阳笑了笑,提着一篮子菜匆匆离去。 至黄昏时分,有人来厨房传“你们这里有没有年轻的小娘子,手脚麻利点,跟我到前头伺候。” 厨娘们争前恐后“选我选我。” 穆辰良一个眼神使过去,两个暗卫不动声色将人制住,落得穆辰良一个人站在最前方。 “那就你吧,将脸和手洗干净了,跟我走。” 路上,穆辰良不动声色问“军爷,我们现在去哪,是去前头大将们的营帐伺候吗” 随从听他声音有些怪异,虽然清亮,但比其他小娘子略显低沉,好奇去看。看了几眼,见他生得白嫩漂亮,也就不疑心了。 难怪小将军点名要提拔这个新来的小厨娘,洗了脸一看,确实貌美。 虽然个子拔高了些,肩膀宽了些,身形有点像男人,但挡不住小将军喜欢。 “等会你在大帐外候着,待帐内的贵人用过晚膳沐发,自会有人抬沸水来,你将沸水端进帐即可,若是伺候得好,兴许以后就不用回厨房了。” “这位贵人是谁” 随从嫌他话多“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天边最后一抹夕阳被黑夜吞噬,月亮蒙出混沌影子,营帐与营帐之间,白雪皑皑,被月光一照,泛起盈光。 穆辰良冻得手僵脸红,面色怔忪,手里一盆沸水,停在主将大帐前。 守营的士兵掀开厚帘一角“还愣着干什么。” 穆辰良心头猛跳。 掀起的厚帘后,少女纤细的身影隔着屏风朦朦胧胧。 里头传来少女的呼喊“小桃,小桃” 穆辰良屏住呼吸,因为狂喜不已而双手颤抖,差点端不稳木盆。 不会有错,就是她。 是卿妹妹 “小桃,你怎么不回我话快替我揉揉肚子,吃太多,胀得慌。” 穆辰良放下盆迫不及待奔过去,屏风后,少女蒙着眼睛,裹在一件宽大的男子衣袍里,循声望来,伸长细白脖颈,“是小桃吗” 穆辰良抱住她,心疼不已,一张嘴说话,哭腔哽咽“卿妹妹,是我。” 令窈心跳漏半拍,迟疑唤“穆辰良” 蒙眼的布条被摘下,她眯眼去睨,久未见光明的双眼,迎来这些天见的第一张鲜活面孔。 少年仰着脸,黑白分明的眸子干净澄澈,痴痴凝望她“卿妹妹,我来救你了。”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2章第 1不3若22 章 令窈愣住, 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被关太久颓靡不振出现幻觉。 若不是幻觉, 她怎会看到本该远在千里之外的穆辰良 “穆辰良,真是你吗” “是我。”穆辰良捞起她揉眼的手, 往自己脸上放“不信你掐掐。” 多日来的提心吊胆和身在敌营的孤独无助倏然消失,令窈眼角发红, 扑进他怀里,满脸委屈“穆辰良, 真是你,不是幻觉。” 她眼里挂了泪, 声音呜咽,细碎的哽咽声又软又娇,穆辰良看在眼里, 心都要揉碎,搂紧令窈柔声安抚“是我来迟,累你受罪。” 令窈摇摇头,双手环住他,扣得越发紧。 她贴着他, 嗅他身上的气息,像一只久未归家的幼崽, 第一次如此贪恋他的怀抱和柔情。 她鼻音浓重,口齿不清“穆辰良,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穆辰良含笑, 笑容爽朗, 眼里有碎星闪烁“我的未婚妻深陷敌营, 我自然得来救。” 令窈眼中泪水更多,满得盛不住,就快要溢出。 他又来救她了。这样危险的境况,明知不可为,可他还是来了。 这一次要面对的,不是围场失控的骏马,不是临安冰冷的湖水,而是千军万马刀剑相向。 他已为她出征过一次,这是第二次。 令窈长睫低垂,“哥哥和你一起来的吗” “不是。”穆辰良闷了闷声,心中迟疑,最终还是为郑嘉和解释一句“我来这里,并未知会他,他不敢轻举妄动,怕害了你的性命。” 她仰起头,眼睛湿漉漉,细声问“那你就不怕吗” 穆辰良目光坚定,捧住她的脸,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你若没了性命,我便和你死一块。” 这样一句霸道的话,换做从前,令窈定要听得胆战心惊,如今听了,或许是境况艰难,她反倒觉得赤子之心难能可贵。 她有许多许多的爱,可这些爱里,只有穆辰良不遗余力地将他的爱塞给她,他虽霸道,但也纯粹。 “你这个傻瓜。”令窈指尖戳过去,推开他亲吻她额头的唇,“谁要跟你死一块,我还不想死呢。” 穆辰良拍拍自己的嘴“是我说错话,就算我死了,也绝不让卿妹妹死。” 令窈轻咬唇角,水光粼粼的眼望着他“谁都不能死,我不能死,你也不能死,我们都要活着。” 穆辰良点头“嗯,卿妹妹说得对,我们不会死,我一定能成功救你出去。” 令窈问起正经事“其他人在哪,你的手下呢” 穆辰良小声说“没有其他人,就我一个。” “就你一个人,我们怎么杀出去” 穆辰良垂下视线不说话。 他知道自己犯蠢,一心想着潜入敌营救人,没有考虑过退路。 一碰到跟她有关的事,他就变得手足无措,无法冷静,从小学到的那些手段与智谋,通通从他脑子里消失不见。 很多时候,连他都觉得自己愚不可及,可那又怎样。 他认命了,他自己承认,他就是蠢货。他是郑令窈的大蠢货。 穆辰良语气愧疚,“暂时还不能杀出去,但你放心,我会找机会带你逃出去,就算找不到机会,待穆家军一到,他们攻打敌军时,敌营誓必混乱,到时候定能逃跑成功。” 令窈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全都咽下去,取而代之一句“笨蛋,那你还来作甚” “即便不能逃跑,我也得守着你,看见你好好的我才能安心。”穆辰良想起什么,小心翼翼问“卿妹妹,他们有对你做什么吗” 令窈答“说来奇怪,他们好吃好喝地供着我,并未对我做什么过分的事。” 穆辰良松口气“那就好。” 令窈掐他一把“怎么,你怕他们糟蹋了我” 穆辰良脱口而出“我当然怕。” “你怕我失了贞洁不配再做你穆少爷的未婚妻” “我不是这个意思,贞洁算什么,拿来禁锢女子的混账话罢了。即便你和无数个男人有过鱼水之欢,只要你最后愿意嫁我,我依旧欢喜。”穆辰着急,怕她想错,用力抱紧她,“方才我问那话,只是怕你受伤不肯告诉我。” 她逗他“若我自愿勾引那孟氏主君呢” 穆辰良僵住,明亮的眼蒙上浓浓戾气,正要多问几句,瞧见少女朱唇漾起的笑意,顿时明白“你作甚戏弄我。” “我没戏弄你,我真的想过要魅惑他,以求自保。”令窈将实话告诉他。 “成功了吗” 令窈摇摇头“暂时还没有。” “就是成功了,也没关系,我不介意。”穆辰良低眸看她,嘴里抛话“我的卿妹妹临危不乱,我该骄傲才是。” 他虽不介意,但一定会将那个人千刀万剐。 令窈被他抱在怀里,穆辰良鼓着腮帮子拈酸吃醋却还要假装大方的模样看得人哭笑不得,她差点忘了自己此刻身在敌营,仿佛还在临安郑府,与他打打闹闹不为世事所烦。 “你这身打扮,不像是我的未婚夫,倒像是我的姊妹。”令窈嗤嗤笑,替他整理头发。 穆辰良有些难为情“孟军戒备森严,我只有扮成厨娘才能混进来。” 令窈解下腰间系带,替他扎了辫子绑起来“你一个娇生惯养的世家少爷,去了厨房应付得过来吗” 穆辰良伏低身子,以便她替他绾发挽髻“除了我,还有两个暗卫在厨房,他们会替我干活。” 令窈抚了抚他的脑袋“你先回去,若能逃出营地” “我不走”穆辰良攥住她细白手腕“我说了,即便是死,我也要和你死一块。” 令窈叹口气,不再相劝,抱了抱他,道“等我找个机会,将你从厨房要过来,兴许他会答应。只要没人认出你,你就能一直待在我身边,到时候我们一起逃走。” 穆辰良抓住重点“谁会答应那个孟氏主君吗” “是。”令窈将自己的困惑告诉他“我觉得他可能爱慕我,有时候他待我极好,有时候却又很冷漠,我自己也说不准。” 穆辰良眉头紧皱,覆着她的手摁上他心口处“我这颗心是你的,你何必再想旁人是否爱慕你。” 前头传来动静。 小桃走了进来“姑娘。” 令窈忙地推开穆辰良,叮嘱他“小心行事,等我消息。” 小桃绕过屏风,令窈已将遮眼的布条重新系好,“小桃,方才你去哪里了” “小将军突然召我过去。”小桃看了看旁边站立的人,“咦,你是谁” 穆辰良“俺是北营厨房的人,临时选来给姑娘送沸水。” 令窈听到他掐嗓装娇,差点笑出声,连忙用手遮住嘴边笑意。 穆辰良委屈望她一眼。 小桃端起地上的沸水,放了太久,已经不再烫手“你出去罢,姑娘沐发,有我伺候就够了。” “一个人伺候哪够,两个人伺候更快些。”穆辰良不想走,捞起袖子就要伸过手。 外面有人唤“小厨娘哪去了” 穆辰良恋恋不舍盯着令窈看了几眼,随即离去。 一走出大帐,几个侍卫围过来“小将军要见你。” 穆辰良心中警惕,不动声色握紧袖下藏着的小刀,面上捧笑“劳烦军爷带路。” 走了没多远,士兵在另一处大帐前停下“进去吧。” 帐内并无第二人。 穆辰良松开小刀。 奇怪,人呢 他想往外走,发现外面的士兵多出几倍,重重围住他所在的大帐。 守卫森严,插翅难飞。 穆辰良反应过来,呼吸窒住。 糟糕,被发现了。 帐外。 山阳贴在帘帐上听了会,转身好奇问“都被人拿住了,他怎地不吵不闹” 孟铎“毕竟是穆家长子,他的胆量,岂非一般人能比” “胆子大有什么,还不是赶来送命了”山阳感慨,“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过嘛,还好他糊涂,不然哪有我立功的机会先生,你得给我奖赏。” “你要什么奖赏” 山阳鲜少讨要奖赏,这回开了口,理直气壮“今夜我也要听她讲故事。” 令窈从小桃那里听了乡间轶事,夜里睡觉睡不着,重新说给孟铎听,山阳羡慕,他睡不着,他也想听故事。 孟铎睨过去“功过相抵,今夜没有故事让你听。” “我何时犯了错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山阳嘟嘴问。 “你在厨房发现穆辰良,未能立刻知会我,此为第一错;你擅作主张将穆辰良带去见她,此为第二错,你犯了两个错却不自知,此为第三错。三个过错加起来,足以抵消你今日的功劳。” 山阳垂头丧气。 先生说的没错,他无法反驳。 山阳眼神闪躲,既沮丧又惭愧“她在我们这里闷了好些天,我想着她见到故人,知道有人牵挂她想救她,定会高兴起来,所以才将穆少爷带去见她。” 孟铎清冷的眼神有所动容“不准有下次。” 山阳声音低下去“知道了。” 帐内装了穆家的继承人,孟铎却不急着谋算,恰逢夜间议事,他吩咐人守好大帐,便往议事营帐去了。 从议事营帐出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孟铎重新走进关押穆辰良的大帐,穆辰良已被山阳绑了手脚蒙了眼睛困在椅子里。 山阳见孟铎蒙了令窈的眼睛,不想暴露身份,以为他肯定也不想被穆辰良知道身份,毕竟穆辰良也曾是孟铎的学生,是以将穆辰良绑得严严实实,尤其是他遮眼的布条。 山阳早就备好了随从,等着为孟铎传话。 孟铎哭笑不得,正要禀退随从,歪坐椅中的穆辰良忽地张嘴说话“总算来了。” 孟铎踱步往前,停在穆辰良跟前。 穆辰良仰起面孔,遮住了如星闪亮的眼睛,笑容依旧爽朗“先生,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孟铎一怔,解开穆辰良遮眼的布条。 少年冲他笑得更灿烂“孟铎,果真是你。”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5章第 95第 章 令窈一个人坐在屋里吃满桌佳肴, 一边吃一边怨梁厚不识好歹。 没有人陪着, 再好吃的东西也嚼之无味。 想要唤人进屋作陪,话到嘴边, 发觉此时此刻无人可唤鬓鸦被打发去了绸缎铺子,她给梁厚定的那几身衣袍退掉不要了。郑大老爷回屋午憩, 早就睡熟。 已不是在临安,少了这个还有那个, 身边不缺人陪。这是在汴梁,前世她心心念念想要回来的地方 回来了, 却寂寥得很。 令窈狠狠咬一口胭脂鹅脯,猛灌一盏梨花春,酒辣得她双颊晕红, 鼻头一抽一抽。 许是眼眶泛起水雾的缘故,视野中依稀有人影出没,她含着几分醉意微眯双眸,问“是谁在门边” 梁厚抬靴迈进屋中。 令窈秀眉拢紧,转过身子背对他坐, 将嘴中没来及咽下去的鹅脯肉吐出,一改刚才口齿不清的毛病, 语气正经“我道是谁,原来是梁大相公回府了。” 她歪了脑袋,单手托腮, 悄悄瞥他, 望得他手里攥着什么, 像是银票。 屋外有奴仆来往搬箱子的动静,有人细声讨论“这么多金银财宝,全是宫里赏的,我们家大相公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你懂什么,从前陛下赏过更多的财宝,只是大相公不肯收下罢了。” “那这次怎么就肯了” “谁知道呢”笑声渐起,有人道“说不定是为了屋里那位小娘子,毕竟铁树开花嘛。” 令窈拿起一个馒头扔到门板上,弄出声响,屋外奴仆立刻噤声,放下箱子匆忙离去。 梁厚朝她那边睨一眼。 她一副主人模样,姿态悠闲自如,仿佛她才是这梁府的主人,而非远道而来的客人。 他无可奈何收回视线,弯腰捡起地上滚落的馒头,撕掉沾了灰的面皮,将馒头放回桌上,道“孟铎难道没教你粒粒皆辛苦这首诗吗” 令窈红了脸,故作淡然,仰起脸直视他“这首诗不用他教,我三岁时便已习过。” 梁厚一愣,敛神道“是了,不关孟铎的事,是那时教你的老师无用,所以你才会忘掉诗中训诫之意。” 令窈自知说错话,思前想后,细声安抚“若要较真,我并未对你行过拜师大礼,你是舅舅的老师,算不得我的老师,你本就不必教导我,又哪来无用之说” 梁厚笑了笑,走到一旁盛了水的铜盆净手,坐回桌边,拿起没了面皮包裹的馒头,扯下一小块开始吃。 令窈伸手去拦,他怎么回事,怎能吃那个被她扔到地上的馒头 梁厚“粒粒皆辛苦。” 令窈想了想,动作迟疑,重新伸出手,尝试着从他手里分得半个馒头。 梁厚眼神打探你真要吃 令窈点点头。 梁厚笑着掰开馒头,递到她手心。 令窈一口气将半个馒头吃完,差点噎死,灌了茶顺了气,抬眸闯进梁厚的目光,他眼神欣慰,仿佛严父望女成凤心愿已成。 她幼时丧父,不知父亲是何物,身边除了内侍,就只有舅舅与梁厚两个男性长辈。舅舅宽容,梁厚严苛,舅舅给她温情陪伴,梁厚教她识字念书,两个人的身影偶尔会重叠,小时候她脑海中父亲的模样,一半是舅舅,一半是梁厚。 令窈低下脑袋,想到素日孟铎对她的教导。 君子坦荡,始于认错。 良久,她长睫微颤,羞于难为情,字字烫嘴“之前你离府,是不是因为生我的气你若真生气了,我向你赔礼道歉,这是你的府邸,我不该自作主张替你整修。” 一句话说完,对面迟迟没有回应。 令窈呼吸黏稠,有些委屈。 她嘴里一句狡辩都没有,他还嫌不够吗 令窈正胡思乱想,忽地有温热挨到手边,梁厚轻抬她手腕,将什么东西放到她掌心。 梁厚低沉醇厚的笑声令她讶异,记忆里他总是板着一张脸,正经严肃,她鲜少见他这般笑,连眼睛都笑弯。 他盯着她看,仿佛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想不到你也会认错,果真是长大了。” 令窈收住自己的羞耻感,看清手里的东西,好奇问“你给我这么多银票作甚” 欸,不对,他哪来的银票 梁厚“你替我修整府邸,这番心意我收下了,但我从不欠人人情,即便是你,也不例外,所以修整府邸所用的银两,我自己出。” 他语气担忧,问“你数数,够吗如果不够,我让人将外面箱子里的银子抬进来,全部都是给你的。” 令窈皱眉,“不,我不要。” 梁厚语气坚定“你必须收下。” 令窈清楚梁厚的脾性,这人就是头犟驴,表面看着斯文秀雅,实际上比任何人都要强势,即便是面对舅舅,他也从不退让,就连装装样子都不肯,又怎会被她劝服 令窈以退为进,收下银两,细声说“我会让人去钱庄开个票号,就开在你梁府名下。” 不等他开口,她又说“这笔钱既已归了我,就该由我决定它的用处,我想将它记在谁名下,就记在谁名下。” 梁厚沉声“你不必兜圈子,实话告诉你,钱财对我无用,我若有心求财,就不会过如今这般清贫日子。” 令窈气馁。 怎会有人放着富贵生活不要,专门过苦日子 她眼泪都快气出来,气她自己弄巧成拙,气梁厚不近人情,嘴唇阖动,红着眼将银票拿到梁厚跟前,鼻音浓重“那我撕掉它了” 明明是威胁的话,抛出来却显得可怜兮兮。 梁厚“随意。” 令窈跺脚“我真撕了” 她虚张声势的模样和从前在宫中时如出一辙,梁厚沉默半晌,拦住她指间动作,将揉皱的银票接过来一张张摊好。 “知道你舍不得,莫要再装了。” 令窈努努嘴,看向别处。 梁厚眼眸含笑“你不需要这多余的钱财,我也不需要,既是如此,我们便将它拿给需要它的人吧。” 令窈眨眨眼。 不多时,梁太师在汴梁城内做散财童子的事传开。 虽是散财,但并非人人可领,其中大部分给了城郊几间新义塾,新义塾专收女学生,上至百岁老妪,下至三岁女童,无需银两,只要有颗好学心,即可入学。 “古往今来只教男子念书,殊不知女子念书亦能有大作为。” 令窈故意问“你生做男儿身,何必为女子鸣不平” “正是因为生做男儿身,所以才更要为女子鸣不平。” 令窈觉得这话仿佛在哪听过,猛地想起来,原来是在孟铎处听过,抚掌“你与先生不愧是挚友,一句话说出来,半个字不差。” 布施已毕,围观的百姓甚多,人群拥挤,前方梁家奴仆开出一条路。 梁厚面容板正,打了补丁的樗蒲纹深紫色襕袍袖下伸出一只玉白修长手,背在身后朝令窈招了招“回府。” 最近朝中热闹得很,文武百官上朝等待的空余时间,除了聊城内时兴的新玩意外,便是说梁太师的轶事。 更有甚者,当着梁厚的面问“梁相公,听说你为讨美人一笑,竟向陛下支取俸禄,是真的吗” 梁厚充耳不闻。 君子自正,无需辩驳。 众人见他不理会,也不好再继续问下去。支取俸禄的事,虽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搞不好就是陛下让人传的,为的就是给梁厚难堪,但毕竟事关一国太师,陛下一日不发话免梁厚的官职,他们就不能逾越。 众人的话头很快移开,说起几日后的女学士考学。 “不知今年是哪位闺秀脱颖而出” “听说太后母家的姑娘有参选,今年取了资格入汴梁。” “说的宋家姑娘吧他家不是次次都送姑娘参选吗,没一次能夺榜首的。” “以太后的手段,换做其他主考官,或许宋家连考都不用考,就能拿下头名。” 众人说着话,眼神不自觉瞄向前方一身正骨的梁厚。 梁相公虽然顽固,但论刚正不阿的气概,无人能及他半分。 今年的女学士考学迫在眉睫,只怕太后又要急得跳脚。 果不其然,早朝刚过,梁厚才刚迈出大殿,内侍跟上去“梁相公,太后娘娘有请。” 梁厚早有预料,淡定自若“有劳都知了。” 重华殿。 太后说得口干舌燥,一番家常聊话,不经意提及此次女学士考学对宋家有多重要,旁敲侧击,示意梁厚通融。 梁厚坐姿端正,面容依旧,无论太后说什么,他一律装听不懂。 太后皮笑肉不笑“梁相公,兹事体大,你想清楚再来回哀家。” 太后一边说话,一边将宋家姑娘的名帖递到梁厚面前。 梁厚看都不看一下,无情推开太后的手“微臣早就下定决心,太后娘娘放心,微臣一定会秉公督考。” 太后耐心全无,直接翻脸“梁厚,一个女学士榜首之名而已,哀家是太后,你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吗” “考学乃是国之大事,不是谁的私器。”梁厚字字铿锵。 太后气得脑袋疼。 从前也是这样,好话说尽,梁厚就是不肯收受。想要换掉主考官,偏偏皇帝不愿意。 一连三年,宋家闺秀年年考学,年年落榜。让她这个太后的面子往哪搁 实在没法子了,太后让人拦住梁厚,赐他一杯酒,威逼“要么接下名帖,要么喝下它。” 梁厚蹙眉。 太后心中得意,以为总算能够说服梁厚,刚要开口说话,眼前人却毫不犹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梁厚“君子明志,万死莫悔。” 太后呆愣。 出宫回府,梁厚路上找了相熟的御医,得知酒中是慢性之毒,一时不会发作,服下解药即可释之。 梁厚一颗心放下,叮嘱御医今日之事不要声张。 回到府中,才更衣没多久,屋门被人敲开。 令窈来讨教考学的事。 考学在即,她准备考前奋发。 少女摊开书,双手托腮,唉声叹气,故作忧愁“你是主考官,念在咱俩昔日交情,要么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此次榜首之名送给我罢” “胡闹。”梁厚语气凛然。 她嗤嗤笑“同你说玩笑话而已,你这个性子,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要你徇私舞弊,不如直接杀了你。” 梁厚眉心舒展,柔声缓缓道“你知道便好,送你榜首之名我做不到,但你若能得榜首,我定” 她迫不及待问“你定怎样” 梁厚明亮如镜的眼眸目光坚定“我定誓死护你榜首之名,予你公平公正。”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6章第 96第 章 是夜, 太后的重华殿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太后正在为宋家姑侄考学的事烦心。宋家大老爷中年得幼女, 幼女宋清影至今未嫁,此次与宋家花字辈的小辈宋花茗一同入汴梁考学。 太后向来宠爱宋清影, 有求必应。宋清影扬言要以女学士榜首之名做嫁妆,太后便年年将宋清影接至宫中备考半年, 只可惜,宋清影从十二岁考学考到二十岁, 至今未能夺过榜首之名。 宋清影一日考不到头名,便一日不嫁人, 年纪渐长,今年二十一尚待嫁闺中,太后为她的婚事操碎心, 急得团团转,这才有了白日里威逼梁厚一幕。 太后发愁得很,听见内侍跪倒在门边的声音“陛下。” 太后一愣,起身看去。灯影下,皇帝慢步踏入殿中, 背着光的面容神情模糊,声音阴沉“母后。” 太后心头咯噔, 以为宋家又做了什么事惹得朝堂不宁,问“皇儿怎么来了” “听说今日梁爱卿来过重华殿。”皇帝走至跟前。 原来是为这个,太后松口气笑道“哀家请他来品茶。” “是品茶还是品毒” 太后没当回事“品毒又如何, 此人冥顽不灵, 整日打着忠君的幌子惹皇儿你不快, 哀家早就想教训他了。” “母后” 皇帝声音陡然凌厉,太后怔住,眼帘中皇帝一张脸阴鸷冷然,浑身上下散发着杀意,他开口道“他是朕的臣子,即便要杀他,也该由朕来杀,何时轮到母后做主毒杀他” 太后后背涔出冷汗,嘴里喃喃道“哀家也是为你好,他知道得太多,本就不该留。” “母后知道的事并不比梁厚少,可母后从来没说过,为了朕好,要去自缢。”皇帝勾唇蔑笑,道“梁厚不像母后,他从未拿当年的事威胁过朕,要这要那,既要权势又要家族荣耀。” 太后恼怒成羞,拍桌而起“孽子” 皇帝“解药。” 太后不肯给。 皇帝摩挲玉扳指,冷如寒冰的声音缓缓道“毒药是宋家特制,非宋家的解药不能解,母后给梁厚下的毒,朕已让宋家两位姑娘服下。” 太后大惊失色“你怎能下此狠手” 皇帝道“儿子的这点狠心哪能同母后比当年卿卿出宫时,母后暗中派人前去追杀,一个八岁的孩子,母后竟能下此毒手” 太后脸色惨白“原来你知道。” 皇帝浅笑“母后该庆幸,朕发现及时,命人拦下了那批刺客,否则当年宋家死的就不止是几个嫡孙,而是整个宋氏一族。” 太后惊愣“是你,是你杀了那几个孩子” 皇帝轻描淡写“又不是朕的孩子,杀就杀了。” 太后颤抖,半天说不出话。 皇帝往外而去,淡淡丢下一句“母后早些将药送去梁府,朕也好早些放人,耽误了时间,抬回重华殿的只会是两具尸体。” 良久。 殿内已不见皇帝身影。 太后鬓发被汗湿透,久久方才回过神,唤来大宫女“取出锁屉里的小瓷瓶,取一颗药丸送去梁府,你亲自去,替哀家向梁厚赔礼。” 药送进梁府,梁厚收下药,没有为难太后的宫女,梁府与宫里相安无事,一夜风平浪静。 两日后,女学士考学正式开科。 开科决选从早上辰时一刻至黄昏酉时三刻,持续两日,第一日考旧学,第二日考新学。因今年多加了天文与算学的缘故,多数人出了考场皆是摇头叹气。 郑大老爷等在考场外,蒙了面戴了男子所用的帷帽,遮得严严实实,旁人皆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 鬓鸦同郑府婢子躲在轿子后面谈笑,感慨郑大老爷不容易,因着怕被人认出来泄露令窈的行踪,所以才打扮得跟贼一样。 今年考学的闺秀三三两两从考场出来,人都快走完了,令窈还没出来。 郑大老爷守在大门边,望眼欲穿,脖子都快折断,总算看见令窈的身影。 郑大老爷察言观色,见令窈脚步虚浮,面露沮丧,遂心头一咯噔,小心翼翼试探“卿卿,考得怎么样” 令窈摆手,垂头丧气“别说了。” 郑大老爷见状,温言安慰“人人都有失手的时候,这次不行,那就下次,不是什么大事。” 令窈低着脑袋,肩头一颤一颤的。 郑大老爷以为她在哭,手忙脚乱“卿卿,莫要伤心,即便拿不到女学士之名,你依旧是临安城最有才华的女子。” 令窈抬起脸“大伯,我怎么可能拿不到女学士之名。” 郑大老爷这才看清她脸上堆的不是眼泪,而是笑容,令窈笑得花枝乱颤,打趣他的装扮“大伯此番打扮,不像朝廷官员,倒像是飞贼” 郑大老爷明白自己被捉弄了,她方才那副沮丧模样是装出来唬人的,又气又无奈,问“到底考得怎么样” 令窈扬眉“自然是易如反掌。今年的女学士头名若不是我,我从此不再姓郑” 郑大老爷惶恐,小声道“这话可不能说。” 城内再次热闹起来,人人都在等翰林院公布今年女学士榜首的人选。 自考学过后三日,梁厚便再也没回过府里。他是主考官,自然由他主导批卷一事,同其他参与考学的官员一样,择出名次前,只能待在翰林院,不得与外界书信往来。直到写着榜首名字的红状名帖递到皇帝跟前,他们才能重获自由。 这次的名帖递得比往年早,难得众人毫无争议,一致选出了今年的女学士头名。 令窈虽然胸有成竹,但还是忍不住拉了郑大老爷一起去翰林院门口等梁厚。 “怎么还不出来”令窈伸长脖子往里探,嘟嚷“我都等他两天了” 郑大老爷笑道“等上十天半个月也不足为奇,卿卿急什么。” 话音刚落,翰林院铜门大开,一众着朱色曲领大袖公服的官员们蜂拥而出。 在翰林院待了数日,众人精神面貌不是很好,略显狼狈,更有甚至,身上隐隐散发汗臭。 令窈一眼看到人群中的梁厚,穿的是紫色横襕大袖袍,腰间系缠枝花卉金带,身板挺正,款款迈出大门。 她小跑着奔上去,声音清亮,兴奋地喊“梁厚,梁厚。” 擦肩而过的人群,有人回头笑“梁相公,这就是你家小娘子啊” 令窈戴着帷帽,下意识将面纱捂紧,生怕风掀起帷纱,外人瞧见她的相貌。 在考场时,左右皆是年轻闺秀,她离开汴梁多年,几乎无人能认出她,不戴帷帽也无事,但如今身在翰林院,为避免给梁厚招惹闲话,她出门时特意挑了顶帷帽戴上。 要是让人瞧见梁厚府中藏着一个貌若天仙的绝色,他定会惹人嫉妒。 令窈叹息,人生得好看就是麻烦,啧。 周围起哄声四起,梁厚并不理会,见令窈奔来,站定不动,等她到了跟前,才开口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等你啊。”令窈松开捏着鼻子的动作,往梁厚身上嗅了嗅“咦,是香的,不是臭的” 梁厚往后退半步,自觉隔开她的亲近“承蒙陛下圣恩,腾出翰林院一间屋室专供我休憩沐浴。” 令窈悄声嘀咕“舅舅真是喜怒无常,一会喊打喊杀,一会有赐你屋室。” 梁厚皱眉“什么” “没什么。”令窈笑着捞住梁厚袍袖,阿谀奉承“梁相公为国为民,着实辛苦。” 梁厚点破她的意图“你守在这里,是不是想从我嘴中得知今年女学士榜首的人选” 令窈仰起脸,一双水亮大眼睛写满渴望“是,梁相公快告诉我。” “国之机密,怎能轻易泄露”梁厚推开她,自顾自往前走。 回梁府的路上,郑大老爷将前几日令窈吹嘘的话告诉梁厚,三人坐在马车里,令窈羞得一张脸通红,面上佯装自信淡定“怎能算是吹牛皮我说的是真话,若连我都拿不下女学士榜首之名,还有谁拿下它” 梁厚坐姿端正,道“你既胜券在握,为何央我提前告诉你今年头名是谁可见你心虚。” 令窈哼声,双手抱肩,忸怩侧身,谁也不看。 郑大老爷“瞧,生气了。” 梁厚道“不是生气是慌张。” 郑大老爷“此话何讲” 梁厚“她夸下海口,拿姓氏做赌,怎能不心慌。” 两人一唱一和,听得令窈一张脸皱巴巴,嘴越撅越高,狠狠瞪白眼,瞪完郑大老爷瞪梁厚,气得捂住耳朵。 捂住了,听不见两人细语,只能看见梁厚嘴唇张阖,说了句什么,郑大老爷哇地张大嘴,视线定在她脸上。 直觉告诉她,方才梁厚肯定说了考试的事,令窈急忙松开捂住耳朵的手,问“你们说什么了是不是说我中状元的事” 郑大老爷和梁厚相对一视,郑大老爷笑道“梁相公刚才说,你性子急躁,现在虽捂住耳朵,但只要他随便开口说句话,你便会主动求和。” 令窈气鼓鼓“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和你们说一句话” 结果一刻钟的功夫不到,她自己破了功。 梁厚下马车时,道“今年的女学士榜首是” 令窈竖起耳朵“是谁” 梁厚“不是不和我们说一句话吗” 令窈又坐回去,待在马车里不肯出去。 “小孩子脾性。”梁厚掀开车帘,亲自请她下马车“郑大学士,请吧。” 令窈惊喜“你唤我什么” 梁厚“郑大学士。” 唯有榜首才能封得大学士之名。 令窈蹦起来“榜首是我,对不对我就说头名非我莫属” 她激动地蹿出马车,差点跌跤,还好有梁厚接住。 梁厚扶稳她,语重心长“你得了榜首之名,用的却是假名字,过几日金銮殿上面圣,文武百官皆在,你可曾想过后果没有” 令窈才不怕“我凭自己真本事考的榜首之名,有何后果可惧” 梁厚摇摇头“你呀。” 令窈将笑脸递过去“我怎么了,我可好了才貌双全,天下第一奇女子是也” 梁厚哭笑不得。 翰林院的考官们回了府,此次女学士开科的事便已落成。写着榜首头名的名状贴送到宫中,由皇帝阅过后送往内阁,下发告布天下的命令。 翌日,汴梁城发告皇榜,榜上“郑青黛”三字,赫然在目。 人人议论,郑青黛是谁从来没听过这号人物。 宫里,再一次得知自家侄女落榜的太后波澜不惊,次次如此,已经习惯了。 宋清影愁眉不展。 太后劝慰“清影,即便没有女学士之名,你依然可以嫁给你想嫁的人,何必执着于此,非要拿下榜首之名才嫁人。” 宋清影垂目不语。 跟随宋清影一起入汴梁考学的宋花茗插嘴道“小姑姑说,那人喜欢有才华的女子,所以她一定要考取女学士。” 宋清影训斥“花茗,不得胡言乱语” 宋花茗缩缩脑袋。 太后问“清影,真有此事” 宋清影道“花茗年纪小不懂事,在外面听到流言蜚语就误以为真,姑妈莫要听信她的话。” 太后紧皱眉头,半信半疑“你若有心仪的男子,告诉姑妈一声,凭他是谁,能娶我宋家的姑娘,是他祖上修来的福气。” 太后想到什么,又添一句“即便是穆家长孙,姑妈也会为你筹谋。” 宋清影脱口而出“不是他家的。” “不是他家,便是别家,看来你果真有了心仪的男子。”太后本来想说,若是她这个太后威严不够,便去求皇帝。 话刚要出口,太后猛地想到皇帝前些日子给宋家姑娘下毒的事两傻姑娘喝了有毒的酒,浑然不知,还高兴得很,尤其是清影,回来后欢天喜地,说陛下特意赐了宴请她吃宴。 太后遗憾叹道“可惜你不肯嫁进东宫,若是能嫁给太子,亲上加亲,多好。” 宋清影态度坚决“姑妈,殿下虽好,但我并不心悦他。” 宋花茗道“殿下身份尊贵,文武双全,也就小姑姑你不肯嫁他,可惜我年纪小,今年才十三,不然我定要参加东宫遴选。” 宋清影想到太子就想到皇帝,呼吸渐乱,声音细小,将话头引开“听闻今年的头名人选,是翰林院众位大相公一致选出来的,无人有异议,所以今年才会这么早就公布皇榜。” 宋花茗也问“不知是何方神圣,今年考学的题这么难,她却能够过五关斩六将,夺下头名不说,和第二名的卷面也差很多,各类考科几乎是完美无瑕。” 太后道“我已差人去打听,你们若喜欢,到时候她入宫觐见,哀家宣你们来见,你们可随意与她交谈切磋。” 汴梁城内人人翘首以盼。 此次女学士榜首与往年不同,皇榜已发三日,今年的女状元仍然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一个名字,他们对她一无所知。 众人纳闷,这未免也太低调了,换做往年,谁夺了头名不是敲锣打鼓今年这位倒好,半点风声不都漏,特意藏了起来。 至女学士榜首入金銮殿面圣这日,皇城前挤满人,皆是街市里贩卖消息的商贩,等着一睹榜首真容,画了画像好拿去卖钱。 令窈坐在马车里,取下头上帷帽,鬓鸦指指车窗外的人群,问“都要面圣了,还遮着脸不让人瞧” 令窈道“第一眼得留着给舅舅瞧。” 鬓鸦想到什么,笑道“到时候陛下问罪,你可得替我说清楚,对于此次事情,我一无所知。” “你竟我怕连累你。”令窈装模作样,伤心欲绝“你和大伯一副德行,都怕我害了你们,可我怎么舍得害你们,一人做事一人当,舅舅若要杀你们,我死了也会从棺材里爬出来替你们挨下这两刀。” 鬓鸦才不上当“油嘴滑舌。” 令窈嬉皮笑脸“好姐姐,快替我看看,我头上发髻松了没有,玉冠戴正了吗” 鬓鸦细心为她整理。 至宫门前,马车不能再往前,需得一步步走向丹陛上的金銮殿。 内侍等候已久,见马车内迟迟没有动静,不由地催促“郑大学士。” 车帘掀起,一只莹白细长的手搭在帘上“来了。” 着孔雀南大衫曲裾的身影稳稳落至地上,一双深青色翘头弓鞋往前挪半步,衣襟处灵鸟丝绸绶带被风吹起,女子窄肩细腰,气质翩然若仙,稳重沉闷的女官朝服穿在她身上,竟显出几分风流灵况的韵味。 内侍一怔,被眼前人的做派所惊,后知后觉,发现她戴着帷帽“学士怎能戴这个” 令窈往他手心塞几片金叶,笑道“大人不必担忧,到了金銮殿前,我自会取下帷帽。” 内侍半推半就,收下金叶,没再说什么。 今日的早朝,气氛格外严谨。 宣见女学士是今年头一件大事,加上今年的榜首行事神秘,坊间人人好奇。今日上朝的官员中,大多数人被家中女眷叮嘱,托他们一探女学士的事。 相貌也好,声音也好,总之只要是关于女学士的事,务必要记牢,回府了要细问,好让她们能有与别府夫人炫耀的谈资。 内侍高声宣禀“大学士郑青黛求见圣上” 皇帝“准。” 百官纷纷往后看。 殿门前一道纤细身影映入众人视野,抬臂作半揖礼。双手叠盖至额前,宽大的袖衫挡住她的脸,女子缓步入殿。 至御前,女子没有像往年女学士那般跪下行大礼,她仍抬着手,以袖遮脸,旁人无法看见她的正脸。 内侍提醒“大学士,快跪下。” 女子清丽的声音犹如掷地琉璃,声声清脆“陛下曾说过,我不必跪他,他不许我跪他。” 言毕,她放下双臂,袖衫后露出一张仙姿玉貌的脸蛋。 令窈仰起面孔,嫣然巧笑,黑亮的明眸直勾勾望着龙椅上神情惊愣的皇帝。 四下寂声,皆是惊艳。 偌大的金銮殿内,太子的声音显得尤为清晰“表妹” “表哥。”令窈回应了太子,抬眸看向皇帝,以儿时惯用的语气甜甜唤道“舅舅。”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8章第第 98 章 昭阳殿, 御前伺候的宫人们齐齐在殿门前等候相迎, 谨慎小心,不敢有半点差错。 这般阵仗, 近年来头一回,即便是太后驾临, 宫人们也没有这么上心过。 女子纤细翩然的身影一出现,众人齐齐跪拜, 谦卑行礼“宸阳郡主。” 令窈提裙自人群中走过,小跑着奔进殿内。 “舅舅, 舅舅”少女娇软的声音在偌大宫殿回荡,兴奋欢喜。 皇帝自垂地湘帘后踱步而出,修长挺拔的身形站定, 含笑朝少女张开手臂。 令窈笑着冲过去,撞进他怀里,抱个满怀“舅舅。” 皇帝低眸,眼中满是宠溺“卿卿。” 她仰起一张小脸望他,岁月不饶人, 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也逃不过时间的锋刀。纵使舅舅相貌依旧英气, 但他眼中却多了几许岁月积淀的疲倦。 令窈伸出手,想要抚一抚皇帝眉心的皱纹,皇帝自觉垂下脖颈。 她细声道“舅舅定是整日思念卿卿, 所以才生出这几道细纹。” 皇帝开怀笑“是, 朕日日想念卿卿。” 她奔进殿时步子太大, 猛地扎进他怀里,连头上束发的玉簪何时掉落都不知情。 松了的玉冠歪歪挂在她发髻上,令窈眼眸微红,泛着湿润的水光,下巴蹭着皇帝袍间对龙连珠的绣纹,一副可怜巴巴的小模样。 皇帝替她整理发冠,“卿卿有话要对舅舅说” 她摇摇头。 她确实有话要对他说,只是不该从何说起。 她离开太久,久到隔了一世的时间。 皇帝笑道“从前你这样赖在朕怀里,要么就是向朕讨东西,要么就是让朕抱着你转圈。” 令窈声音哽咽“卿卿长大了,舅舅抱不动卿卿了。” 话音刚落,皇帝抱起她往上一提,像逗小孩那般悬空转圈,她裙角飞扬,嘴里惊呼“舅舅” 转了一圈,皇帝将她放下“瞧,即便你长大了,舅舅也能抱动你。” 令窈鼻头更酸,埋进皇帝怀中,双手紧紧搂住他。皇帝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扑进她鼻间,熟悉亲切,她闭眼猛嗅。 回到了舅舅身边,才算真正回到了汴梁城。 “舅舅,舅舅”她细声低喃,一声声唤他,不为作甚,就只想当面喊他。 仿佛这样,就能将前世今生的空缺填满 就算临安城有郑嘉和伴她,但从她出生起就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是舅舅啊。 她在这个世上,认识的第一个人,是舅舅。 皇帝拍着她的后背,低哄“舅舅在这里。” 令窈终是忍不住,两世的遗憾化成泪水,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哑着声音委屈问“舅舅,你为何不来接卿卿” 他对她许过誓言的,有朝一日,定会亲自去临安接她。 可是这个诺言,前世却未能实现,他将她送回临安,直到她死前,都没再和她见过面。 皇帝幽深如湖的黑眸闪过一抹内疚,玩世不恭的君王卸下伪装,柔弱的一面暴露人前,他声音哽咽“都是舅舅不好,害卿卿受累了。” 令窈哭出声“舅舅骗了卿卿,说好要接卿卿回汴梁,舅舅是骗子,是大骗子。” 她哭得眼泪鼻涕全蹭他龙袍上,皇帝全然不在乎,他抱紧她,任由她嘴里说负气的话,她如何撒气都行,他照单全收。 皇帝一下下抚着令窈的后脑勺,卑微向她请罪“舅舅错了,卿卿原谅舅舅好不好” “不好,才不要原谅你。”她嘴上虽这样说着,却往他怀里埋得更深,颤巍巍的哭声可怜楚楚,轻轻道“我以为舅舅不要我了。” 皇帝红了眼睛,喃喃道“就算舅舅不要江山,也不会不要卿卿。” 从九五之尊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即便是假,也足以令人宽慰。令窈破泣为笑,手指戳皇帝脸颊,糯糯地说“我才不相信,舅舅惯会撒谎。” 皇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勾唇苦笑,并不做辩驳。 令窈趴回去,小孩子气十足地问“今日舅舅在金銮殿上看到我,有何感想是不是被卿卿吓住了” “是,差点吓死,卿卿吓人的本事,日益长进,已有登峰造极之势。”皇帝怜爱地为她擦拭眼泪,问“卿卿为何要这般做真是为考女学士吗” 令窈扯过他的衣袖擤鼻,绵软的声线略显模糊“舅舅觉得呢” 皇帝见她缓过情绪,怕她再次伤心大哭,不敢放松,凑得更近,将耳朵贴过去“舅舅不知道,卿卿告诉舅舅。” 令窈满足地捏住他耳朵,娇声娇气“因为卿卿想舅舅了。” 皇帝笑道“舅舅也想卿卿。” 令窈哭过一场,心中畅快不少,悲伤没了,余下的全是雀跃。数刻时间,历经大悲大喜,被眼泪洗刷过的眸子更加水灵,她从皇帝怀中爬起,好叫他看清她现在的身条相貌,问“舅舅,我和你想象中的卿卿一样吗我是不是比小时候更好看了” 皇帝眸中满是怜爱“是,卿卿才貌出众,和舅舅想象中一模一样,舅舅以卿卿为傲。” 她得了便宜便要卖乖,朝皇帝邀功“为了回汴梁见舅舅,我日夜苦读,头发丝都快枯了。” 皇帝笑着抚一把她的青丝“卿卿乌发如云蓬松,如墨黑亮,美丽得很,怎么枯萎。” “不管,反正舅舅得赏我。” “卿卿想要什么样的赏赐” “暂时没想好。”令窈撒娇“舅舅,等我想好了,再来向你讨赏,你不许赖账。” 皇帝点头“好。” 殿内伺候的宫人已离得远远,跪在珠帘前大气不敢出。太子站在阴影里,透过珠帘的缝隙,一动不动地凝望前方。 少女的哭闹声早就被嬉笑声取代,皇帝正在哄她,在外人面前从未有过的耐心全都抛出来。善变的君王此刻仿佛只是个普通长辈,冷酷无情的性子隐起来,连笑容都多了几分真心,对家中讨人喜欢的小辈极尽宠溺。 太子心中略生羡慕,这般待遇,就连他这个太子都得不到。 皇帝并不是个重视血缘的人,仿佛他的皇子皇女只是这个皇宫的附属品。自令窈离宫后,也就只有贵妃生的小公主因为长得有几分像令窈,所以才得了皇帝的宠爱。 太子目光定在令窈身上,因嫉妒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 换做旁人得了这份殊荣,他兴许会记恨,可因为这人是令窈,所以他能释怀。 卿卿表妹值得世间最好的东西,包括父皇的偏爱。 身后有人靠近,低声道“殿下不进去吗” 太子看都不用看,便知说话的人是谁,压低嗓音,反问“梁相公和表妹一起来的,为何不随她一同入殿,反而要在殿外等候” 梁厚“陛下与郡主久别重逢,微臣不敢打扰。” 太子笑道“梁相公心思缜密,体贴入微,难怪卿卿表妹来了汴梁,第一个投靠的便是梁相公。” 梁厚直言不讳“殿下羡慕” 太子口是心非“梁相公说笑了。” 梁厚若有所思“她虽顽劣,但生性纯良,极易相信人,我自小教导她,算她半个老师,她来投奔我,情理之中。” 太子附和“梁相公说的是。” 两人说话的动静轻细,却还是被皇帝察觉。皇帝沉声“太子,是你吗” 太子一愣,看梁厚一眼,梁厚手指抵在唇间做“嘘”的手势,悄声往后退,太子明白他不愿入殿,只好一人走出去。 “父皇。”太子走至皇帝跟前,目光触及令窈,唇角压不住欢喜“表妹。” 令窈迎上去,拽了太子一截衣袖捏住指间,眉眼弯弯“表哥。” 她眼睛仍红肿着,太子情不自禁伸手抚上她眼角,少女乖巧闭上眼,任由他轻碰,太子问“怎地哭成这样,眼睛疼不疼” “疼。”她双手勾在背后,雪白如玉的面庞仰起来,像极一个被宠坏的稚童,道“表哥吹吹,就不疼了。” 太子心头一漾,端方俊秀的眉眼溢出几分羞意,低头温柔吹口气。 去年见她,她尚未及笄,今年见她,她比去年更显妩媚。花期已至,她不再含苞待放,她开得轰轰烈烈,鲜艳夺目,任谁看她一眼,都无法移开视线。 “表妹回汴梁,怎地不告诉我一声”太子以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悄悄问“表妹住进东宫,不是比住梁府更好吗我又不会揭穿你。” 令窈看着他笑,不做回应。 太子还要再说,前头皇帝出声“在说什么悄悄话” 令窈笑道“表哥问我想住哪里” 太子一怔,旋即接过她的话,顺势而为“表妹说最好能住东宫,小时候她住惯了,这次回来,也该住东宫。” 皇帝嘲笑“一听便知是假话,她哪里就住惯你的东宫依朕看,卿卿不必再住梁府,还是像从前那样,住她的秀凰殿。” 皇帝朝令窈招手,令窈放开太子,太子下意识去牵她,落了个空。 令窈回到皇帝身侧,问“舅舅一直留着我的秀凰殿吗有给别人住过吗若是别人住了,我才不要再住。” 皇帝笑着点她鼻尖“你呀,霸道极了,朕怎敢将你的宫殿挪给旁人住” “那可难说,这些年来舅舅广纳美人,说不定就有哪位美人得了圣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小小一个秀凰殿,还不是美人说要就给” 皇帝气笑“原来朕在卿卿眼里,就是这样一个沉迷美色的人” 令窈嘟嚷“不知道,这几年我又不在宫里,我哪知道舅舅有没有沉迷美色。” 皇帝拿她没办法,拉了她的手轻拍手背“卿卿心里还有怨气” “嗯。”令窈得寸进尺,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处“怨气难消,需得舅舅日日哄卿卿,才能消散一二。” 太子适时出声“父皇日理万机,总有难以顾及表妹的时候,我愿替父皇哄表妹开心。” 皇帝目光意味不明睨太子一眼“檀云,你有心了。” 太子自以为得到了许可,大着胆子前去牵令窈的手“表妹,我带你去游玩东宫,可好” 皇帝紧皱眉头,正要发话,殿前传来内侍的通传声“太后娘娘到”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9章第 9章9 章 早朝结束才不到半个时辰, 前朝的事尚未传到后宫。 太后只知今日是加封女大学士的日子, 不知女大学士的真正面貌。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太后皆是野心勃勃, 此次来昭阳殿,亦是抱着礼贤下臣的意图。 入了昭阳殿, 太后看见殿中央一个婀娜背影,穿着孔雀蓝的女官朝服, 应该就是此次夺下榜首的头名了。 女子气质出众,纵然只露一个背影, 也能引人注意。皇帝坐在她身前不远的大椅中,眉头微皱,目光略有不满, 但却不是对着她,而是对着女子身侧的太子。 太子的手与女子的手牵在一起,太子微躬着腰,似乎是担心女子受惊,正在温言安抚她。 太后纳闷, 眼前这幕唱得是哪出 随着太后脚步加快,挨得近了, 太子的话断断续续飘进太后耳中“表妹莫怕,有我和父皇在,皇祖母不敢拿你怎么样。” 正被太子安慰着的令窈并不领情。她早已不是手无寸铁的稚童, 她既然敢回来, 就不怕太后拿宫规压她。即便是从前的郑令窈, 被太后拿住错处,也从不曾畏惧过。 太子表哥不该将她当成三岁小孩,听到太后来了比她还紧张,他想要护她是好事,可她并不需要。 令窈说“为何要怕我又没做错事。能见到太后娘娘,我高兴得很,表哥,同我一起去迎她罢。” 说罢,她转过身,正好和太后打探的目光撞上。 太后眼睛逐渐瞪大。 这张脸,熟悉得很。 像极了那个孽种。 太后往后退半步,捂了心口,惊恐问“你是何人” 太后问的是令窈,作答的却是太子。 太子下意识将令窈护在身后,赶在令窈开口前,替她回应“皇祖母,她是卿卿,您不记得了吗” 太后的视线在令窈脸上扫一圈,越看越心慌,严声呵斥“什么卿卿,宫里哪来的卿卿” 令窈推开太子,走至太后跟前“太后娘娘,是我啊,从前最惹你心烦的卿卿,回来了。” 她说着话,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仿佛乖巧听话的小辈,正在向敬爱的长辈问安。 面上真诚无辜,内里却一肚子坏水 令窈猛地抱住太后,大喊“太后娘娘,七年未见,卿卿好想你呐” 太后差点被勒得喘不过气,被令窈这么一喊,更是浑身鸡皮疙瘩,头皮发麻,死命挣扎“放开,快放开” 令窈一松手,太后没站稳,一不小心扭了脚腕往地上倒去。 还好旁边宫婢及时拉住她。 太后气得发狂,顾不得礼仪体态,暴跳如雷。 难怪觉得她眼熟,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那个孽种生的小孽种。 七年了,她该一辈子死在临安才对,怎能再次回来 太后冲过去,指着令窈的鼻子“谁准你回宫的你好大的胆子未经传召,竟敢私自回宫” 令窈扬起下巴,与太后的失态相比,她显得格外淡定,声音平缓,从容不迫“我并非私自回宫,而是不得不入宫。” 太后看向太子“檀云,是你” 不等太子回答,太后自顾自地否认“不对,不会是你。”她看向皇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皇儿,是你传她回来的” 令窈挡住太后的视线,她朝太后眨眨眼,笑容可爱“太后娘娘,不是舅舅传我回宫,而是朝廷,是礼制” 太后一愣“你什么意思” 令窈慢条斯理对太后做揖礼“考学榜首郑青黛,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身体僵滞,不敢相信地问“此次受封的女大学士,是你” 令窈又是一鞠躬“正是在下。” 太后气血攻心,头昏脑涨,喘息艰难,指向令窈的手悬在半空,微微发颤“你你” 令窈体贴备至替太后顺气“太后娘娘,莫要激动,上年纪的人,需平心静气,纵使你替我高兴,也无需开心成这样,得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呐。” 太后气噎,一时发不出声音,眼睛狠狠剜向令窈。 令窈“太后娘娘为何这样看着卿卿”她自顾自地说话,又道“卿卿明白了太后娘娘定是嫌卿卿同你生分,太后娘娘莫怪,卿卿唤你一声外祖母便是。” 太后从来不准她唤“外祖母”。 她拿这话膈应她罢了。 果不其然,太后更恼了,一把推开令窈,横眉怒目“闭嘴” 令窈险些摔跤,太子箭步上前及时扶住她。 太子“表妹既是家人,亦是栋梁,考学选出来的女大学士,太后娘娘怎能如此这般对待她” 他声线低沉,隐忍中透出一抹愤慨,连一声“皇祖母”都不喊了,以“太后娘娘”四字代替。太后听出其中怒意,气急败坏,呵斥“太子” 太子不理会太后,拉起令窈的手“表妹,我们走。” 说罢,太子向皇帝告辞,领着令窈往外走。 太子离开后,殿内只剩下太后与皇帝两人。 宫人们全都退到外殿。 太后满腔震惊愤怒无处发泄,睨向皇帝“皇儿,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没有我的同意,你绝不会召她回汴梁” 皇帝抬杯斟酒,小抿一口;“母后,你没听到吗,不是朕召卿卿回来的,是她自己凭本事回来的。” “我不管,立刻赶她走” “不可能。” 太后“皇儿” 皇帝抬眸,眼神凌厉“母后,你不要逼朕,为了卿卿,朕已向你退让多年,你该知足了。” 太后像听到什么笑话,道“你就不怕她回了宫,有人向她提起那桩秘事吗” 皇帝“只要母后闭紧嘴,就不会有人知道当年的秘密。” 太后气得发抖“你将她留下来作甚,她是个祸害。” “在母后眼里,她是祸害,可在朕眼里,她是宝贝。”皇帝一饮而尽杯中之酒,若有所思“或许当年朕就不该向母后屈服,将卿卿送走,当时她该多伤心,如今她回来了,朕怎能再让她伤心。” 太后置若罔闻“她伤不伤心与我无关,总之我不要看到她。” 皇帝从大案后起身,准备去更衣“那母后搬出宫好了。” 太后顿足“我是你亲生母亲” 皇帝勾唇笑,自太后身前擦肩而过的瞬间,轻声丢下一句“你若不是朕的生母,朕早就取你性命,怎会容你苟活至今” 太后脸色骤变,喃喃咒骂“不孝子,大逆不道,枉顾人伦纲常” 皇帝早已远走。 红墙宫道边,太子准备带令窈从御花园新建的奇石花楼穿过去回东宫。 方才在殿内的一幕实在令人糟心,走出许久,太子才敢开口,小心翼翼问“表妹,还生气吗” 令窈听得稀里糊涂“生气” “皇祖母言行有失,你不要在意她的话。” 令窈笑道“你以为我会为了太后生气恼怒” “难道不会吗”太子停住脚步,捞起令窈的手。 她一双手嫩白修长,没有涂丹寇,指甲圆浑小巧,天生泛着淡淡的粉色。他爱若珍宝拢住她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摩挲她瘦削指节。 “表妹你放心,皇祖母那边,我会想法子,绝不会再让她像今日这般待你。” 令窈咯咯笑“我压根就不在意她,表哥无需为我费心。” 太子趁势劝道“那你还要住宫里吗和皇祖母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如搬去东宫。” 令窈听出他的意图,开门见山“表哥总让我住进东宫,是想对卿卿做些什么吗” 太子脸红,急忙遮掩,挡不住长睫乱颤败露心中慌乱,半晌,他故作镇定,道“表妹莫要多心,你住了东宫,我可以搬出去,只要你乐意,东宫便是你一人的。” 太子仍记着上次求娶失败的教训,不敢太过急切,循循诱之“小时候表妹吵着要住东宫,说那么漂亮的宫殿就该属于你,要将秀凰殿换给我,还记得吗” “记得。”令窈不再打趣太子,拿另外的话婉拒他“我知道表哥是为我好,但我若随表哥去了东宫,岂不是不战而败主动服输” 她扬起下巴,朝气蓬勃的笑意自眉眼溢出“所以我才不走,我就要赖在宫里,待我住够了,我再走。” 太子抓住重点“走走去哪里” 令窈唔一声,理所当然地说“我总要回家的呀。” “这里就是你的家。”太子指间力道加大,攥紧令窈的手,“表妹,你生在皇宫,长在皇宫,此次回宫,莫要再提临安的事。” 令窈笑了笑,没将他的话当回事。 两人走在太阳底下,春风拂面,少女的笑声牵动太子的笑声。过路的宫人纷纷侧目,鲜少见太子殿下与女子亲近,此次竟牵了手同行,两人还有说有笑,实属新鲜事。 今年东宫遴选的闺秀们从贵妃处离开,遥遥望见花园里的太子,柔情脉脉,空手抓了蝴蝶讨令窈欢心。 闺秀们惊讶不已。 此次遴选,太子看都不看她们一眼,原来早就有了中意人选。 “那是谁” “她穿着女官的朝服,定不是宫中的宫女。” 恰逢宋氏姑侄从长廊那头而来,正好将花园一幕收之眼底。 有与宋氏姑侄相熟的闺秀,向年纪略长的宋清影打探“宋姑娘,你常年在宫里行走,那个女子你可识的” 宋清影疑惑“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 宋花茗道“小姑姑,那个女子生得国色天香,那样一张脸,但凡见过便不会忘记,你既想不起来,说明你肯定没见过她。” 众人叽叽喳喳,令窈注意到前方一团黑压压的人影,以为有什么热闹事,好奇走过去。 太子追上“表妹。” 令窈许久未曾回汴梁,人群全是生面孔,她一个都不认得。 众人见了她,也不认识她。 大家互相干瞪,没有人问好。 直至太子唤“卿卿表妹,我们到别处玩去。” 闺秀们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倒是身后跟随的宫人们诚惶诚恐,听见太子对令窈的称谓,立马跪了一地。 跪的不是太子,而是令窈。 宫人们伏首“宸阳郡主千岁。” 从前的小霸主回来了,谁敢不跪呢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33章第 103 章 令窈挣扎, “放开我, 快放开我。” 穆辰良笑声响亮,一双手将她紧紧桎梏“不放, 我既臭了你,你也来臭臭我。” 令窈停下, 嗅自己的衣袖“我臭吗” 她在意得很,嗅了这边衣袖又嗅那边衣袖, 还要扯开衣襟嗅,穆辰良及时止住她。 她喝了酒又跳了舞, 鬓边香汗涔涔,眼下酡红两团,颜色万般好, 像沾了薄薄的胭脂。他用额头蹭蹭她,爱若珍宝般同她说“你身上好闻得很,再没有比你更香的人了。” 她哼一声,迷离着一双黑灵灵的眼嗔他“我臭也好,香也好, 反正不给你闻。” 穆辰良一怔,将她抱得更紧, 问“不给我闻,给你的太子表哥闻吗” 她憨憨地醉笑“不告诉你。” 穆辰良将头低下去,埋进她的脖颈间, 赌气般狠狠嗅着, 像狗一样, 贪恋又凶狠。 她推他“你这个假穆辰良,你欺负我,我要告诉穆辰良,让他教训你” 他知她喝醉了酒意识不清明,说出的话连她自己都未必知道是什么意思,可他就是忍不住高兴,高兴她被人欺负了,第一想到的是他。 穆辰良不动声色问“穆辰良是谁,他何德何能教训我” 令窈嘟嚷“他是穆家长子,连我舅舅都要忌惮他家,他最是霸道的一个人,若叫他知道你欺负我,他定会杀了你。” “他能为你杀人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 穆辰良迫不及待“是什么” 令窈双唇微张,吐不出字,开始打嗝。 她打起嗝来,身体一顿一顿,难受至极。 穆辰良见状,为她拍后背,自问自答,声音轻得很,“你是他心上人。” 令窈倦懒歪在他心口处,有气无力地打着嗝,夸下海口“我我是天下人的心上人,没谁不爱我。” 穆辰良笑出声“是,没谁不爱你。” 他安抚她的动作笨拙而青涩,她渐渐缓过来,又有了力气折腾,趁他不备,捏住他的脸搓揉,眉眼得意,仿佛旗开得胜。 穆辰良脸都被捏红,仍然一动不动,任由她作践。 星河璀璨,夜色迷人眼。 少女朱唇榴齿,云髻峨峨,一颦一笑,眼波娇媚。 她嫌他不反抗没意思“你怎地不挣扎” 他目光深深凝视她“早就被你拿捏住了,挣扎又有何用” “呀,你脸都被我掐肿。”她松开手,贴过去“你莫要这样看着我,可怜兮兮的,我让你掐回来就是了。” 说罢,她仰起脸,一副就义的悲壮神情,央他“轻些。” 穆辰良抬手。 令窈闭紧眼。 半晌。 有滚烫的唇落在她耳边,道“让我亲亲,可好” 从前偷亲过她面颊,那滋味有多好,他记忆犹新。 如今她醉得不省人事,他正好趁势吻吻她的唇。那一点子红润,勾人魂魄,他早就想尝尝。 他做事从不考虑后果,唯独对她,患得患失,连偷亲的事,干过一次,就不敢再干第二次。 巴巴地来问,盼她同意,好让他光明正大吻她。 却是不能了。 令窈鼓起腮帮子,摇头“不好。” 穆辰良喉头一耸,目光掠过少女朱红的唇瓣。 他指尖掐进肉里,告诫自己不得轻举妄动,硬生生将强吻她的意图压下去,退而求其次“那你为我跳支舞。” 令窈默声,她才不要出糗呢。 穆辰良执起她手,问“你肯为太子跳舞,为何不肯为我跳舞” 令窈随口应付“因为他是我表哥。” “我也是你表哥。” “你算哪门子表哥。”令窈嘲笑穆辰良,“即便你做了我表哥,我也不会唤你表哥。” “那我做你夫君。”穆辰良语气严肃,沉重的喘息声贴至她面上,“卿妹妹,我已经和父亲说好,只要你肯同意,穆家会向陛下求亲,无论你要什么,哪怕要穆家的军权和三千门客做聘礼,我也会拿来送你。” 少女愣愣发呆。 他以为她被醉意困住,无心听他说话,自嘲一番后,准备抱她回去歇息。 才一起身,怀中少女低喃出声“我不要你做我夫君。” 穆辰良怔住“卿妹妹” 她眼中有泪,害怕地望着他“穆辰良,你做了我夫君会害我。” 穆辰良身形一僵,既委屈又悲愤“我怎会害你,我便是杀了我自己,也断不会害你。” 她不听,发起酒疯,趴在他怀里捶打他,甚至掐他脖子“穆辰良,我也要弄断你的腿,将你关起来,让你日日受他人的羞辱。” 她的话太过匪夷所思,他以为她做了与他有关的噩梦,将梦里的事混淆,所以才会冲他发火。 他一边抱她往回走,一边低哄“若你肯嫁我,便是弄断我的腿,我也愿意的。”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口,她面上更伤心了,骂他“没出息,软骨头,你该狠心待我,强取豪夺让我恨你才是。” 穆辰良笑道“强取豪夺,倒是个好法子。” 反正皇帝畏惧他家的权势,若真要强逼,未必不行。 穆辰良慢下脚步,将她抵在雕柱上,戏谑地问“怎么强取豪夺,你教教我。” 她没回应。 一看,原来是乏了,闭了眼鼻息哼哼。 穆辰良叹气,动作越发轻柔,抱了她继续往前。 走出没多久,迎面碰上宫里寻人的内侍。 内侍是皇帝派来的,太子与穆辰良在东宫较劲的事已经传到皇帝耳中。 内侍“陛下说,穆郎赶路辛苦,还是早些歇憩罢。” 四五个宫女上前,作势就要将令窈从穆辰良怀中接走。 穆辰良往后退半步,戒备地问“我怎知你们是不是陛下身边的宫人我亲自送她回去。” 内侍不敢与他起冲突,思前想后,只得为他引路。 到了秀凰殿,殿门口站着一人。 宫人跪下去行礼。 穆辰良一怔,怀里抱着令窈,艰难地行揖礼“陛下。” 皇帝上前“多年未见,辰良长大了,长成了翩翩俊俏郎君。” 穆辰良笑道“陛下英姿依旧,无论何时,都令辰良心生敬仰。” 短暂的寒暄过后,皇帝看向穆辰良怀里的令窈,伸出手“卿卿调皮,累你照顾了。” 穆辰良犹豫,没有及时将人递出去。他垂目望着令窈,恋恋不舍“卿妹妹懂事乖巧,是我自作主张,非要让她陪我散心。” 皇帝笑了笑,强硬将人抱过去。 穆辰良大着胆子追过去。 皇帝将令窈放回榻上,命人为她洗漱更衣,满殿的宫人轻手轻脚,来来往往,小心伺候。 确认令窈安稳睡下后,皇帝悄悄退出去,刚从珠帘后迈出,视野中有人踮脚伸长脖子往这边探。 皇帝咳了声,自穆辰良身边走过,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跟上。 穆辰良出神,眼睛仍盯着殿后珠帘。 “怎地还不走难道你想宿在秀凰殿” 穆辰良受宠若惊“可以吗” 皇帝气笑“当然不可以。” 忽然殿后传来一阵喧闹的动静,是令窈发了梦魇,宫人正在安抚。 穆辰良大步就要往里去“卿妹妹,卿妹妹” 皇帝拦住他,君王的威仪压下来,一言不发,却足以令人知难而退。 皇帝缓声道“贵族男女间情窦初开,出格的事没少做,朕知道这几年你与卿卿两小无猜,同吃同住,在临安时尚且如此,更何况在民风开放的汴梁。可是” 皇帝冷瞥,声线凛冽“朕决不允许有人趁机轻薄朕的卿卿,她可以做出格的事,但别人不可以对她做出格的事,明白吗” 最后三字意味深长,帝王深不可测的杀意显出来,半是威胁半是劝诫。穆辰良心头一咯噔,忽地想起穆大老爷的交待“圣上是个疯子,轻易不要招惹他。” 穆辰良点头“明白。” 皇帝薄唇噙笑,拍拍他肩头“难为你一下马就奔去见卿卿,卿卿有你这个友人作陪,是她的福气。” 穆辰良低声道“能陪在卿妹妹左右,是辰良的福气。” “既知道是福气,就该守好分寸,莫要将福气变成晦气。” 穆辰良抿抿嘴,有些委屈,不敢回嘴。 皇帝“夜色已深,朕为你备了府宅,快些出宫罢。” 穆辰良应下“是。” 穆家几位将军已从东宫离开,在宫门处等候,见到穆辰良,纷纷迎上去。 其中一位最为年长的将军问“大相公说过,此行不单单是为护送公子持笤,更是为了公子的婚事,今日公子既已见到宸阳郡主,打算什么时候向陛下求亲” 穆辰良眉头紧蹙,沉思半晌,道“之后再说。” “公子忧心陛下不肯赐婚” 穆辰良不说话。 其他几位将军笑了笑,又有人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们穆氏乃是名门大姓,几百年来皇帝流水地换,穆家门第固若金汤,天下人抢破头都想与幽州穆家沾亲,此次若不是公子心有所属,穆家未必瞧得上他皇家的贵女。” 话是实话,但穆辰良不爱听。 什么门第,什么世家,比不得他心爱的姑娘最尊贵。 他出声呵斥“天子脚下,怎能口出妄言” 将军们噤声。 素日公子最是百无忌禁的一个人,怎地一说起婚事,就跟刺猬一样 穆辰良闷头往外奔。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4章第 1040第 章 春桑耕种礼在即, 一年一次的大事, 宫内宫外忙得不可开交。 令窈一人无所事事。 皇帝与梁厚忙得很,郑大老爷整日跟在梁厚后面转, 也无瑕入宫伴她。太子准备春桑礼,她不敢去打扰。本想像从前那样在宫内吓吓人, 结果各宫大门紧闭,谁也不敢来招惹她。就连太后都关起门来, 免去晨昏定省。 令窈憋着看了几天书,实在受不了, 扔了书,在榻上打滚冲空气大呼“好无趣啊” 宫人提议“要么传穆公子入宫” 令窈低了声“才不要。” 那日东宫酒醉时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她记得清清楚楚,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觉得羞耻。 竟被穆辰良抱着出了东宫,真是丢死人了。 抱了搂了也就罢了,还与他互相说了许多糊涂话,光是想一想都觉得难为情, 更何况穆辰良还说了要拿穆家三千门客和军权求娶她的话。 若是见了面,他誓必又要说求娶的事。 她不要听。 恰逢蒋贵妃所出的新霜公主约令窈去游湖, 令窈便应下了。 天大地大,不如玩乐。 令窈本以为此次游湖是吃吃喝喝兼垂钓,不成想, 竟撞上一场花间会。 春日好风光, 满汴梁的年轻贵族男女皆在湖上泛舟寻青。 新霜年纪小, 听风就是雨,将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话拿出来问令窈“表姐,你与穆公子是怎么回事” 令窈正为穆辰良的事烦心,此时听新霜问这话,自然不愿意回答,揉一把新霜肥嘟嘟的脸,说“谁叫你来问的,是你母妃还是别人” 新霜年龄虽小,但从小长在深宫中,对宫里的事耳濡目染,自然明白令窈是惹不得的,忙地解释“表姐莫生气,不是母妃让我问话,是我自己好奇,以后再也不问了。” 令窈见新霜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稚气的面庞正经严肃,仿佛生怕她会怪罪她,不由觉得好笑,拿果子喂她,像宽慰一只小奶猫那样将她摁在怀里怜爱。 “小新霜,你是不是怕我” 新霜吃着果子,眨着大眼睛,嘴里说话含糊不清“有些怕,但不是特别怕。” “我又不是鬼,有什么好怕的”令窈将自己一张花容月貌脸贴过去,逗她“就算表姐是鬼,你见过这么美的鬼吗” 新霜咧嘴嗤嗤笑“那倒也是。” 她见令窈待她亲昵,大着胆子又问“表姐,太子哥哥和穆家公子,你更喜欢谁” 令窈抱住她“我更喜欢小新霜。” 两人正在船内打闹,忽地听见隔壁船有人喊“新霜,是你吗” 令窈放开新霜,随她一块走出去,瞧见旁边船只几人珠翠宝髻,是之前见过的蒋三姑娘和宋家姑侄。 蒋三姑娘朝新霜招手“你来游湖,也不叫上我。” 话刚说完,瞧见新霜身旁的令窈,白净如玉的脸蛋,细长柔美的身段,在粼粼水光的映衬下,美得发光,轻飘飘往那一站,很难让人不注意到她。 蒋三姑娘一愣,旋即笑道“原来是有了新表姐,难怪不要我这个旧人作陪了。” 与蒋三姑娘的话里带刺不同,宋氏姑侄的问安谦卑有礼“见过宸阳郡主,新霜公主。” 令窈点点头,就算回应了,命人展开躺椅,拿来暖茶姜饼,拉新霜一起躺下,在船头悠闲晒太阳。 蒋三姑娘见新霜围着令窈转,有些气不过,还要再开口刺两句,被人拉住。 宋清影好心相劝“三姑娘,前几天刘美人的下场,你不会不清楚。” 蒋三姑娘一愣。 新晋的刘美人圣眷正浓,只因那日在御前拿令窈说了几句玩笑话,圣上当面没说什么,事后却将刘美人打入了冷宫。 蒋三姑娘虽有些畏惧,但她作威作福惯了,为逞口舌之快,丝毫不在意后果。 反正是在宫外,又不是宫内,只要她不点名点姓,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宋姐姐,最近汴梁有一奇闻,不知你可听过没有” 宋清影直觉她要作妖,没有搭理,径直走开。 蒋三姑娘不肯罢休,又拽了宋花茗,道“花茗,你要不要听奇闻” 宋花茗点头“要。” 两艘船挨得近,蒋三姑娘嗓门大,新霜被吸引了注意力,抬头问“什么奇闻,我也要听。” 蒋三姑娘“汴梁来了只狐狸精,这只狐狸精生得美貌动人,专门勾引男人,最爱看人为她争风吃醋,就在前些天,两位贵不可言的男子受她所惑,险些人前失态。” 宋花茗和新霜敛神默声。 任她们再蠢,也听得出,蒋三姑娘意有所指。两位贵不可言的男子,可不就是说太子殿下与穆家公子吗两人在东宫起舞争夺的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蒋三姑娘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暗骂令窈是狐狸精。 蒋三姑娘“欸,你们怎么了,作甚丧着脸,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吗” 新霜劝“蒋表姐,莫要再说了。” 蒋三姑娘“我说的是奇闻,又不是指谁,为何不让我说” 新霜欲言又止,忽地令窈娇慵的声音响起“新霜,莫要阻拦你蒋表姐,让她继续说。” 新霜心头一紧,伏到令窈身边“表姐,都是胡话,不如不听。” “胡话才好听。”令窈睁开眼,看向蒋三姑娘,笑道“怎么不继续说了我正听得上劲呢,那只狐狸精还做了些什么,蒋三姑娘快些说来听听。” 蒋三姑娘咽了咽,被令窈不怒自威的气势震住,她明明脸上含着笑,却让人觉得后背发寒,这种感觉,只在宫中觐见圣上时才有过。 蒋三姑娘吞吞吐吐“都是些狐媚之事,不说也罢。” “狐媚”令窈轻笑出声,懒洋洋从躺椅站起来,她扬起细长的脖颈,缓缓摘下鬓间的粉白缠枝玉发梳,往湖里一扔“哪位公子替我捞捞发梳” 四周皆是贵族男女们的船只,早在令窈露面时便已注意她。 名动天下的宸阳郡主,有名士之才,又有倾国之貌,即便她往死里造作,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自令窈回汴梁那日起,满汴梁的贵族男子蠢蠢欲动,皆想一搏她的青睐,此刻机会在眼前,他们怎会错过 一个皆一个的贵族男子从船里纵身跃下跳进湖里,争先恐后在湖中捞玉梳。 “我捞到了” “拿来,玉梳是我的” “明明是我先看到的,玉梳是我的” 一时间湖里几十个男子纠缠打架,船上的女子们目瞪口呆。 令窈扶扶云髻,笑靥娇艳,冲蒋三姑娘说“瞧,这才称得上狐媚。” 蒋三姑娘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泛舟的兴致没了,令窈让人停靠岸边,不顾身后的呼唤,头也不回地走了。 新霜跺脚,对蒋三姑娘喊“都怪你你作甚要惹卿卿表姐,此事传到父皇耳里,我绝不会让母妃为你求情。” 蒋三姑娘后怕起来,忙地往船舱里躲。 宋花茗看直了眼,还没从令窈丢玉梳的媚态中回过神,怔怔对宋清影说“莫说是男子,连我都要心动,祖姑母竟然不喜欢她。” 宋清影没有回应,若有所思望着令窈离去的身影,自言自语“因为她洒脱肆意,所以他才格外喜欢她吗若我也是如此,他会不会多看我一眼” 宋花茗以为自己听错“小姑姑” 宋清影匆忙掩了神色。 街道上,一辆奢华的宝盖马车朝皇宫的方向平稳驶去。 令窈坐在马车里,百无聊赖地趴在木窗边往外瞧。绫帘松松垮垮地掀起,落在她头上,远远看去,就只有一颗脑袋露在外面,当然了,是一颗漂亮的脑袋。 街上熙熙攘攘,赶集的人急着出城,与平日不同,今日路上的官兵格外多,一队接一队,仿佛在搜寻什么人。 是在抓逃犯吗 令窈没放在心上,犹豫等会回了宫该做什么事打发时间。 是让东宫的舞姬排舞给她看,还是让宫人陪她捉迷藏 令窈叹气,这两件事都做腻了,不如先不回宫,多在外面逛逛。 令窈让人调转马头,准备去看看出宫探亲的鬓鸦,顺便去梁府坐坐。 鬓鸦家里人住的地方不在闹市,马车驶入拐道处,有谁披黑袍匆忙而出,神色焦急,似乎在躲避什么。 令窈趴在车窗上,眼帘晃过那人的身影,只是一个背影,但她却立刻想到一人。 令窈让人停住马车,试探大喊“站住” 那人下意识回过头。 两人四目相对。 令窈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先生,真是你。” 孟铎皱眉,显然没想到会在此处巧遇她。 令窈高兴地奔过去,冲进他怀里将他抱住,笑问“先生,你是来找我的吗” 不等孟铎回应,远处传来吵闹的脚步声,像是官兵行进的步伐。 孟铎一怔。 因着令窈突然冲出来拦住他,如今他已无路可逃。 令窈窥出他的不对劲,问“先生,怎么了” 孟铎当机立断“我不能被人看见。” 令窈机敏地反应过来,他定遇到祸事了。 她没有任何犹豫,立马将孟铎带入马车。才刚一上马车,便有官兵来相问“羽林军办事,车里的人速速下来,我们要搜马车。” 今日带出来的宫人皆是令窈身边多年的心腹,连御马的马夫也是秀凰殿宫人,自然与令窈一条心,此时见羽林军来势汹汹,宫人不慌不乱,挡住车门“不准上前车里坐的是贵人,由不得你们胡来。” 羽林军一怔,为首的怒道“管他是谁,若是敢阻拦羽林军办事,一律杀无赦” 令窈掀开车帘一角,双眸微眯“好一个杀无赦。” 羽林军首领望见是她,吓一跳,忙地行礼“下官不知郡主在马车里,下官罪该万死。”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5章0第 动 105 章 令窈神情淡然, 扫了眼前方戒备森严的羽林军, 不动声色问“城中发生了什么事吗” 羽林军首领面色为难,道“郡主放心, 一切安然无事。” 令窈皱眉“既然无事,何必搜城” “例行巡逻。” 令窈一听就知道是谎话, 羽林军隶属皇宫护卫,即便要巡逻, 也该是护城营的官兵来做,何时需要羽林军全城巡逻 羽林军首领生怕令窈继续问下去, 圣上有命,此次抓捕不得张扬泄露,就连太子都不知情, 换做他人来问,他还能糊弄过去,偏偏遇到宸阳郡主。郡主是圣上捧在心尖上的宠儿,若是她揪住此事不放,他是说还是不说呢 羽林军首领当机立断, 决定撤离。离开前,为讨好令窈, 他自作主张调了一小队护送令窈回宫。 “春桑耕种在即,一切小心为上,下官还有要事, 先行告退。” “大人”不等令窈开口, 人已经走了。 令窈扫视围在马车四周的羽林军队伍, 欲言又止。想要让他们走开,又怕露出端倪,为保孟铎安然无恙,她只得暂时按兵不动。 放下车帘,令窈回头去看,正好对上孟铎的视线。 方才遇见他时,他面色匆忙,如今已恢复如常,仍是一派清风朗月的模样,丝毫窥不出半分狼狈之处。 临危不惧,说得大抵就是他就这样。 令窈压低声音,悄声问“先生,到底发生何事你为何会被羽林军追捕” 孟铎盯着她,一双黑眸深不可测,似乎在权衡什么。半晌的沉默后,他缓声道“我之所以会被羽林军追捕,无关其他,只因我姓孟。” 令窈心头一紧,脑海里掠过一件事,难道 孟铎继续道“自前日起,陛下下命逮捕城中所有姓孟的人,难道你不知道吗” 令窈屏住呼吸,低下脑袋,不敢直视孟铎的目光。 舅舅下命抓捕孟姓人的事,她确实不知道。可,这件事却是因她而起。 自那日在东宫遇见穆辰良,她又想到前世的事。从前她在临安醉生梦死,加上前世对舅舅将她“抛弃”在临安的事耿耿于怀,自以为可以不顾舅舅的江山,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来越不安,难道真要看着舅舅被人夺了江山吗 逆天改命的事,即便做不到,也要试一试。 舅舅不是个好皇帝那又如何,他是她舅舅。孟铎的教导,让她明白一件事自古以来,权力之争无关百姓。百姓关心的,是住得好吃得饱,是年年岁岁有余粮,谁做皇帝都一样。 她长大了,又考取了两榜榜首,才智不输朝堂之人,只要舅舅需要她,她愿意为舅舅赴汤蹈火。 原先心中尚有犹豫,这次入汴梁见了舅舅,她更加坚定心中所想。 第一步,就是让舅舅对前世娶了她灵位的那个男人有所防范。 这话只能当面告诉舅舅,不能书信,拖到现在才说给舅舅听,然而直接说出口,舅舅定会以为她胡言乱语,所以她委婉借梦话告诉舅舅,她做了一个噩梦,梦里别人做了皇帝。至于郑嘉和与穆辰良跟随孟姓男子左右的事,她自私地选择遮掩,没敢和舅舅说。 擒贼先擒王,那个孟姓男子,反正她不认识他,即使他要娶她那又如何,这份深情未必是真,她哪能为一份分不清真假的痴情背叛真心疼爱她的舅舅 “舅舅,你要当心。” 除了一个孟姓,以及一句当心,她再没有别的话能说。同舅舅撒娇的时候,她悔恨前世没能再多撑一会,睁眼看一眼那位孟姓男子的相貌也好,若是看到了相貌,也就不必大海捞针了。 当时舅舅面上没有显露什么,笑着安抚她,说“卿卿多虑了。” 她以为舅舅没有将她的话当真,还烦恼该如何暗示舅舅重视起来,没想到,舅舅转头就让人满城抓捕孟姓之人。 “听闻清河孟家的人,又一次遭到圣上厌弃,从前的赦命全都收回。” 孟铎的声音冷不丁砸下来,令窈游离的神思被拉过来,听闻他说这一句,又羞又愧,小声问“舅舅又开杀戒了吗” 孟铎“暂时没有。” 令窈松口气,外面的事她没有太过关心,以至于舅舅让人抓捕的事,她今天才知道,看来以后要随时向梁厚打探消息,若他不肯,再不济还有太子和穆辰良,他们中总有人愿意为她做探子。 “兴许是为了春桑耕种礼,所以舅舅才让人提防前朝的皇室。”令窈随口找了个理由,宽慰孟铎“还好先生不是清河孟家的人,待风头过去” 话未完,孟铎道“如今满城的孟姓之人,皆被视作刺客,即便我不是清河孟家的人,依然会被打做乱臣贼子。” “你是我老师,待我向舅舅说明一切,舅舅定不会” “不必。”孟铎沉吟,眸底闪过一抹冷肃“还有其他人在追杀我。” 令窈心惊“是谁” “我自己的事,无需连累你。” 令窈黛眉轻蹙,抓住孟铎衣袖“原来先生将我视作外人。” 她一句话说完,心里泛起苦涩,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只是鼓着眼睛瞪他,不等他张嘴,她可怜巴巴地说“不准你将我视作外人。” 默声顷刻,孟铎沉声“我没有。” 令窈自知不该在这时耍小孩子脾性,可她就是忍不住。在旁人面前还好,可是在孟铎面前,他越是正经,她就越想做小孩子闹他。 也不知道何时生出的坏习惯,已经改不掉,她也没想过要改。 令窈挨近“既然没有将我视作外人,那就让我帮先生,先生不肯告诉我其他事,我不问便是。” “好。”孟铎如玉瓷般的面容微微松动,道“我需要一个藏身之处。”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带先生入宫。”她抛出稚气的话,声音虽轻,字字真诚“有我在先生身边,无人能伤先生。” “宫里皆是内侍与宫女,你如何藏得住我” “我自有打算。”令窈笑脸盈盈,“先生信我便是。”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自宫门而入,羽林军停在宫门处,目送马车而去。马车飒飒往前,在后宫畅行无阻,最终停在秀凰殿前。 令窈领着宫人入殿,身后四个宫人中,一人身形略长,戴着令窈的帷帽,披着令窈的纱衣。 一进殿,令窈禀退左右,留下个子最高的那个宫人伺候左右。 待其他人消失,令窈兴奋地拉住孟铎往里而去“先生,你瞧,这就是我住的宫殿。” 孟铎摘掉帷帽,褪掉纱衣。 令窈见状,忙地将纱衣拣起,重新替他披上,将他带到铜镜前坐下“先生,这阵子你就住在我这里吧。” 她双手叉腰,眼睛亮晶晶,盯着他的眼神泛起异样光彩。 孟铎心中闪过不祥的预感。 令窈“我殿里没有内侍只有宫女,所以先生只能做宫女打扮,既要做戏就要做全套,我现在就替先生梳妆。” 孟铎身形一僵,语气无奈“敢情你早就打定主意,让我日夜扮作宫女” 令窈笑得开心“先生是美人,男装女装皆宜。” “不要。” 令窈已经上手,摘了他的玉冠,柔顺的青丝披在他肩后,他冷冷清清地坐在那,她一时看呆了眼。 她情不自禁低下去,捋他的乌发,勾一缕绕在指尖玩弄,“我藏了先生,也称得上是藏娇了。” 孟铎重重叹一口气,认命般地闭上眼“随你罢,快些弄。” 令窈取下自己鬓间的绿玉翠金发簪,替他挽髻,笑意狡黠,肆无忌惮“先生真听话。” 是夜,秀凰殿的宫灯蜡烛早早熄灭。 皇帝才刚到殿门口,就被宫人请出来“陛下,郡主歇下了。” 皇帝吃惊,这个时辰就歇下了 平素总要闹着让他来哄睡才肯歇下,今儿个怎么变了性子 皇帝疑惑,问“今日白日里,有发生什么让郡主不悦的事吗” 宫人道“郡主并没有提起,只说白日里游湖晒太阳晒得累了,想早些安寝。” 皇帝又问了些起居衣食的事,得知令窈晚膳吃得比平日多,大概是心情好才吃得多,遂不再多问,移步别处。 殿门后,令窈赤着脚,蹑手蹑脚往回走,帘后孟铎站在黑暗中,她摸黑朝他而去“先生,你放心睡下,舅舅已经离开。” 孟铎站在原地没有动,“你舅舅待你,好得很。” 令窈笑道“他是天底下最好的舅舅。” 月光洒进殿内,她摸索着捞住他的手,仰头望得他那张白玉般的脸眉头紧蹙,似是为一事沉思。 “先生。” 孟铎回过神“嗯” 她牵着他往榻边而去“该睡觉了。” 孟铎一怔,止住她“我睡地上。” 她明亮水灵的眼睛眨了眨,天真的笑容纯如白纸“为何要睡地上鬓鸦不在,你就是我的陪寝宫女,自然得陪着我一起入睡。” 孟铎薄唇抿成一条线“阿窈,男女大防。” “原来是担心这个。”令窈勾住他腰间绸带,兀自往前“我不会对先生做什么的,舅舅尚未让人教我男女之事,即便我有心要做,也不知从何下手。” 孟铎停住脚步“阿窈。” “说句玩笑话而已,先生莫要生气。”令窈收起笑意,正经严肃“先生是正人君子,若是我连先生都信不过,又有何人可信” 孟铎愣了愣,面色更加复杂。 走到床边,他这才发现榻边还有一小竹床,竹床紧挨着她的大榻,是守夜宫人所用,并非同床共寝。 孟铎吁口气,脱鞋躺上去。 才刚躺好,身后衣料窸窣,有谁从大榻上滚落下来。 少女贴着他背,说“先生,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 孟铎呼吸一乱,故作镇静“说什么” “你为何来汴梁山阳哪去了”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第6章第 106 章 孟铎随意找了个理由遮过去“我来汴梁, 是为赴友人之约。” “先生之前说的要事, 就是赴旁人之约既是来汴梁赴约,为何不与我同行。” 孟铎默声。 令窈忍住“分明是撒谎”这句话, 即使他背对着她,她看不到他面上神情, 也能想象此刻他眉眼冷肃的样子。 他向来都是这样,不喜欢麻烦事, 更不喜欢向人解释什么。 令窈又问“那山阳呢” “逃避追捕的时候,我们分开走的。”孟铎停顿, 说“我不准他使用武力,他现在应该被困在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青倌院。” 令窈以为自己听错,反应过来, 捶榻大笑,笑得脸都酸都停不下来。 青倌院,说的好听是戏楼,实际就是专供汴梁贵妇人挑选面首的地方。 山阳入了青倌院,以他那副无辜纯真的傻小子模样, 还不得被人生吞活剥了 山阳打扮起来,也是位俊美少年, 若是青倌院的老鸨慧眼识人,说不定山阳还能成为汴梁贵妇人们的新欢。 “先生你也忒坏了,怎能将他丢进那种地方藏身” 孟铎“当时无计可施, 恰好有人买奴隶, 我就将他丢进奴隶队伍了。” 令窈笑够了, 才问“现在怎么办难道先生想让他一直待在青倌院里吗以他的性子,即使先生吩咐他不准动手,若真有人看上他,要他待客,他定会杀人。” “我何尝不知道。”孟铎声音平静如水,道“所以要赶在他杀人之前,将他赎出来。” “谁去赎” “原本我打算自己去赎。” “现在呢”令窈贴近,故意问“先生是不是想让别人去赎” “你。” 其实不用他开口,她也会去赎,虽然平时山阳与她不对付,但是他待她还算不错,辛辛苦苦被她欺负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可她就是想让孟铎急一急,又或者,看他是否会着急“先生,你求求我,你求我,我就去赎山阳。” “我求你。”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是例行公事,语气里毫无纠结,更无关心与着急。 令窈啧声,贴得更近“知道了,明日一早我便出宫赎他。” 夜色深沉,朦胧的月光隔在帘后,静默的黑暗中,令窈浅浅的呼吸声灼热吹过孟铎脖颈。 她的手抵上他的背,指尖顺着他发丝一下下抚着,远远看去,两个人就像一个人似的,她像幼崽一般,从身后靠着他。 “还要说话吗”孟铎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没动。 可他这副清风朗月的做派越是拒人千里之外,越是勾得人想要靠近。 令窈悄悄将额头靠上他的背“不了,我困了,要睡了。” 在她看来,这种亲昵的举动再正常不过,他是她师父,她对他有所眷恋是情理之中。 她许久未见着他,深宫寂寥,忽然拣到个故人,自然要让他陪她。 她岂会不知男女大防,美色动人,即便是郑嘉和,也有为她容貌失神的瞬间,可是孟铎不会。跟在他身边多年,她早就窥出,他的理智冷静,不是因为他聪慧过人,而是因为他天生冷情,很难对人生出羁绊。 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山阳,他待他们好,仅仅是因为他本该如此,而非他自愿,若是自愿,只怕他看都不会看世人一眼。如同他每年为她演的皮影戏,谦谦君子孟铎只是他自己手里牵着的傀儡。 她没尝过情爱的滋味,可她有尝过亲情友情的滋味,而孟铎,他什么都没尝过,因为他压根没有想过要去尝一尝。 人们总说屠杀者是无情人,殊不知,孟铎这样的,才是世间最冷血无情者。他没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不会因谁而兴奋或失落,她唯一一次见他眸底闪光,是在翡明总宴,他目送她入楼阁与人比拼。 她自称是他的爱徒,可这个爱字,是她强求来的,他的温柔并不真实。 很多时候,她都忍不住想,若是她死了,又或是山阳死了,孟铎是否会真心实意地掉一滴泪 大概不会,他不知伤心为何物。他比她更加没心没肺,不然怎能让她心甘情愿奉他为师。 令窈小心翼翼藏住自己的心思,竖起耳朵听身前人的呼吸声。 睡着了吗 “先生”她轻声唤。 没有回应。 令窈撑起半边身子爬起来,探过脑袋去瞧,孟铎果真睡着了。 月光止步榻前玉砖,照亮地上一双云履与一双朱靴。云履是她的,朱靴是孟铎的。 令窈盯着鞋子看了看,轻手轻脚从榻上爬下去,抱起朱靴左右环顾,走至槅橱前的两个大青花釉里玉堂春瓶,将靴子丢进去,一只大花瓶里藏一只,藏好了她返回去,借朦胧月光,弯腰细看他睡颜。 冷若寒芒的眼闭上了,孟铎完美无瑕的面容却依旧令人望而生畏。 老天爷给他天人之姿的皮相,给他绝顶聪明的才智,给他受人敬仰的名声,唯独忘记给他一颗感受人间冷暖的心。 山阳说过“先生以前连笑都不会,更何况是哭。” 从某种程度而言,他和她是一样的人。只不过她比他好些,至少她有半颗心。 做人不能太贪心,能搏他爱护已是不易。令窈再一次告诫自己,不要挑破他的伪装,她不能再像儿时那样自讨没趣,她做好他的爱徒就行,若是为了一时心直口快,只怕师徒都没得做。 半撑的窗棂入了风,月影随风飘移,原本陷在黑暗中的半张侧脸越发清晰,鬼使神差般,令窈凑过去,指间自孟铎的面颊摩挲轻抚,少女修长白嫩的手指最终停在他红薄的唇间。 她抬起又抵上,一下下轻摁他的唇瓣。真凉,先生的肌肤是凉的,先生的唇也是凉的。 她亲过郑嘉和,也被迫亲过穆辰良,可她还没有亲过孟铎。 这样一张脸,若是亲上去,又会是怎样的感觉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令窈吓一跳,做贼心虚般收回手指,左右寻视,生怕山阳会从哪个地方窜出来,嘲笑她非礼孟铎。 吓了自己,而后回过神,山阳现在在青倌院,没有人盯着孟铎。 此刻唯一盯着孟铎的人,只有她。 这是在她的地盘,她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包括亲吻任何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亲一亲她的先生表达敬仰之情,再正常不过。 令窈再次俯下身,快速贴着孟铎的侧颊吻了吻,露出得逞后的笑容,心满意足地爬上榻,靠在他身后睡下。 少女呼吸渐浅,进入香甜的梦乡,甚至含糊不清说起梦话。 “哥哥,哥哥” “穆辰良,你走开,我不要亲你” “先生,你真好看,嘻嘻” 她的梦境千奇百怪,至彻底熟睡,再无呓语。 夜色如墨,早该睡着的人此时缓缓睁开眼,不动声色翻过身,与沉睡的少女面对面,一双幽深如湖的眸子牢牢凝视她。 面颊边被吻过的肌肤依旧冰冷,他紧皱眉头。 早知她顽劣,不知她这般胆大,为何要亲他为了好玩吗 孟铎睡意全无,沉静的心泛起波澜,不知不觉伸手去碰她白壁如玉的脸蛋,和她方才抚他那样,他有样学样,一处不落地指腹摩挲她的眉眼鼻尖唇瓣。 唯一没做的,是她最后吻他那一下。 孟铎冷静地收回手,任由心中涟漪越荡越宽,在黑沉如墨的心底荡出一小片甘泉,他静静地躺在那,感受那一份不受控制的情愫,面上依旧毫无变化。 若是令窈此时睁开眼,便会看到孟铎冷冽幽深的眸子里,一抹跳跃的灼热徐徐燃起。像猛兽盯着猎物,他素日装出来的温润端方全都消失不见,剩下只有一个冷血猛兽的困惑与迟疑。 若是她知道日后她最敬爱的师父要夺她舅舅江山,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她会恨他吗 察觉到自己的心软,孟铎自嘲地勾起唇角,什么时候,他竟担心起别人是否会恨他了 许久,孟铎替令窈掖好被角,转过身闭上眼。 闭了眼,却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令窈端着宫人送来的首饰与连夜裁制的宫装,拿给屏风后的孟铎,问“先生,你眼下两团乌青,是昨夜无眠吗” 孟铎惜字如金“是。” “先生为何无眠,难道是床榻不够柔软吗”令窈百思不得其解,“若是如此,我等会就让为先生换张床榻。” 她想到什么,毫不羞耻地逗他“又或者,先生索性睡我的床榻好了。” 孟铎没应声。 待他出来时,令窈眼睛放光,“哇,先生,这件衣裳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做。” 孟铎皱眉拉扯身上华丽的裙袍“我记得你有一件这样的。” “从前我见别的学子拜师起诗社,和自己的师父穿一样的道袍,说是师徒袍,我羡慕得很,如今总算能如愿。”令窈特意换过衣裙,笑着指了指孟铎身上和她一样的衣裙“徒儿拜见师父,师父安好。” 孟铎面色僵硬“好,好得很。” 令窈捂嘴偷笑跑开“我去赎山阳了,先生乖乖在宫里等我回来。”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7章第 107 1章5少 青倌院一片狼藉。 十几个大汉围着一个少年, 少年穿香色水仙袍, 松松垮垮的袍子被人扯下大半,露出肩膀, 他喘着气狠瞪,清俊的面庞满脸杀气。 少年微微佝偻着背垂着头, 似乎濒临爆发,楼内护卫们围成一个圈, 脚步迟疑,谁都不敢先上前。 周围皆是受到惊吓的妇人们。 好端端的, 这个新来的头牌怎么就发狂了呢不就是有人多摸了他一把吗 妇人们虽然害怕,但无一人离开,站在旁边看好戏, 对眼前这个不服管教的少年更感兴趣。 年纪轻,够狂野,尤其是身上那抹不知世事的单纯,更是难得。 这样的小面首养起来才够味。 甚至有人迫不及待同老鸨商量“今夜的初宴不必再开,他是雏也好是老手也好, 我都要定了,一千两, 够不够” 老鸨笑得合不拢嘴,讨价还价“他今日初次待客,虽不懂规矩, 但胜在皮相好身子骨壮, 贵人您若是将他带回去, 调教数日,日后定能羡煞众人,一千五百两” “坐地起价,不厚道啊。”一个娇俏的声音落下。 老鸨循声看去,望见一婀娜身影,头戴半身帷帽,听声音,该是个年轻姑娘。 来青倌院光顾的客人,非富即贵,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家中夫妻感情不顺,悄悄来此寻欢作乐。鲜少有未出阁的贵族女子来此,老鸨以为是哪家女儿调皮来此捣乱,不打算理会。 “一万两。”少女清丽的笑声如玉珠落地,指了前方的少年,问老鸨“他,我要了,你卖不卖” 老鸨愣了愣,反应过来心花怒放,“卖卖卖,现在就卖。”这是遇到大贵人了啊 方才出价的妇人面露恼怒,对老鸨说“我与你是旧相识,你为了区区一万两,就拂了我的面子” 少女从妇人身边走过“价高者得人,你若不服,便拿来一万两与我争。”她说完这话,提高声调,问“还有谁要出价与我争人” 无人应声。一万两重金买人,谁吃饱了没事干花这个钱 被护院们围住的少年此时发起狠来,砸了桌椅“谁敢买我要谁命” 众人下意识往后退半步。 老鸨拦住往前而去的少女“贵人,且慢,待我让人将他制服,绑了再送你。” 少女不顾阻拦“不必,我能制服他。” 山阳望着眼前步步逼近的少女,攥紧的双拳指甲掐进肉里,神情凶狠似狼,心中却委屈无助。 先生不让他杀人,不让他用武,若非如此,他早就杀出青倌院。 他憋了一天一夜,已经快要憋不住了。 自从昨夜他被带进这个破烂地方,就有无数人围着他看,今日甚至有人捏他抱他,他长这么大都没经过这种事,实在太可怕了难怪先生不曾与女子欢爱,搁他他也不干 山阳想到孟铎,倔强的眼睛有些发红。 先生什么时候来救他 少女越走越近,丝毫不畏惧他的凌厉眼神。山阳嘴唇微颤,如果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女子敢碰他,他就剁了她。 “我警告你,不准过来你再走一步,我就掐死你”山阳恶狠狠地抛下话,字字皆杀意。 少女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掷过去“你不是爱用刀吗,何时开始徒手掐人了” 山阳一怔,等等,这个女子的身影,好像一个人 令窈趁势捞住山阳袖袍,使劲一拽,山阳没有防备,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她肩膀,他听得她贴耳笑道“臭山阳,青倌院好玩吗” 山阳大喜过望,是她 先生没来,可她来了 “你” “嘘小声点。”令窈吩咐“我还不想被人知道我逛窑子呢。” 山阳眼中杀气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满目喜悦“是先生让你来的吗” “嗯。” “先生还好吗” “他很好,正等着你回去。”令窈不准备多待“你乖乖地跟着我,不要再出声。” 山阳点头。 前一秒扬言要杀人的发狂少年,此刻却跟只绵羊般温顺,低眉顺耳亦步亦趋在戴帷帽的华贵少女身后,众人看呆了眼。 连老鸨都忍不住多瞧令窈几眼“贵人好手段。” 令窈笑着挽了山阳的手,拍拍山阳的脸,“这算什么手段,他是我花钱买的,自然得顺从我,小郎君,你说是不是” 山阳不出声,一味点头。 令窈指了外面的马车“小郎君去马车里等着我,我待会再疼你。” 老鸨好意劝“贵人不派人盯着他放他一人走动,不怕他逃跑” 令窈意味深长地睨老鸨一眼“他不会逃,要逃的另有他人,你好自为之。” 不等老鸨回过神,大批官兵汹涌而至,为首领兵的竟是当朝太师梁厚,众人纷纷逃窜。 令窈趁乱跑出青倌院,朝后探一眼,正好望见梁厚那张死人脸,梁厚眉头微皱,令窈连忙移开目光,捂嘴嗤嗤笑跑开。 她送了封匿名告密信去梁府,说青倌院窝藏逃犯,没想到梁厚真的会来。 令窈回到马车边,车帘后山阳露出一张脸,对于官兵的到来有些紧张,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我替你出口气罢了。”令窈笑问“一天一夜过下来,是不是害怕极了” 山阳脸红“我怕个屁,她们怕我才是” 青倌院前,一辆宝盖华车飒飒而过,车里坐着的红衣少年贵气十足,俊逸的面容,愁眉不展。 三七道“三十七次叹气,公子,你再叹下去,气都没了。” 穆辰良浓眉大眼,眸底布满纠结。 他忙于持笤的事,自东宫一面后,他数日未见卿妹妹,卿妹妹也没让人来传他,他要主动去见她吗若是前去相见,会不会显得唐突 穆辰良又是一口气叹出来,喃喃道“不知道卿妹妹此刻在做什么” 风呼呼作响,吹起车帘,亦吹起车外少女的帷纱。穆辰良随意往外一瞥,望得道路旁正欲上梯入马车的少女面庞,以及车里伸出来扶她的那只男子手。 穆辰良愣住,卿妹妹 穆辰良当即让人停车,他匆匆追出去,哪里还有令窈的影子她早已坐着马车离开。 穆辰良怔怔地盯着前方离去的马车,身后三七出声“咦,这不是汴梁有名的窑子吗,怎么被抄了” 穆辰良回头看,望得“青倌院”三字,脸色更加难看。 宫里。 令窈将山阳乔装打扮后带进秀凰殿,山阳一见坐于椅中看书的孟铎,当即激动地伏过去“先生。” 令窈悄声说“先生,他方才在车里哭过了。” 山阳跳脚“谁谁谁哭了我眼里进了沙子” 孟铎安抚膝前的山阳“辛苦你了。” 令窈“那我呢我就不辛苦吗”她古灵精怪地从背后圈住他,指了指蹲在他脚边的山阳“要不是我及时救他出来,他早就被人那个了。” “谁敢碰我”山阳喘气瞪她,惊魂未定。 “我敢啊,我花了一万两,难道不能碰你吗”令窈说着话,身子伏低,顺着孟铎的肩膀往下,伸长手去戳山阳的脸,“先碰第一下。” 山阳涨红脸一动不动。 孟铎侧眸,少女紧贴他肩,几乎整个身子都伏在他背上,这份过分的亲昵,因为她的明眸皓齿而显得顺理成章,令人无法拒绝。 他慢了呼吸,目光紧盯眼前少女晃来晃去的玉白手指,她与山阳打闹,山阳难得乖巧不躲不闪任由她作践,她修长的手在山阳脸上戳来戳去,玩累了,她的手回到他身上。 她搂着他脖颈,附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先生,你怎地不说话,都不夸夸我,哼。” 孟铎听见自己的声音略显沙哑“阿窈真能干。” 令窈这才满足,放开他往外而去“我去传膳,你们主仆二人好好叙旧。” 令窈刚走出内殿,外殿传来喧嚣声,宫女匆忙来禀“郡主,穆家公子求见。” 令窈皱眉,穆辰良怎么来了 顾及孟铎主仆二人,令窈没有传穆辰良入殿,而是出殿去见他。 穆辰良长身而立,若不看他此刻脸上阴沉沉的神情,只看他漂亮的面庞和精致奢华的锦衣,倒是赏心悦目得很。 “穆”一字刚出,穆辰良攥了令窈手腕。 他开门见山,气鼓鼓地问“你今日去做什么了” “你管我做什么。”令窈有些生气,他以为他是谁,凭什么来质问她做了何事 穆辰良一听她理直气壮的语气,心中更窝火,又妒又恼。 他知道她不喜欢他黏着她,所以忍着没来见她,日日盼她让人传召他。 盼来盼去,盼到的又是什么 穆辰良咬牙切齿,伏在令窈耳边,一字一字道“今日有一女子花万两黄金为青倌院的小倌赎身。” 令窈心头一跳。 穆辰良“那个女子就是你,你去逛窑子了,是不是” 令窈“是我又如何” 穆辰良一顿,声音有了哭腔,强忍着问“你买来的那个男人呢,你将他藏哪里了” 令窈来气“我的事,不用你管。” 她转身就走,穆辰良大步上前,将她拽进怀里,动作强势不容抵抗,面容却委屈至极,黑亮的眼睛里泪水蒙蒙“只是玩乐而已,对吗”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9章1第 109 章 山阳呆愣, 低下头轻声道“好, 我明白了。” 孟铎注意到他的异常,问“你有所顾忌” “没有, 先生让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山阳顿了顿, 迟疑问“先生有顾忌吗” 孟铎没出声。 山阳顺着孟铎的目光看去,屏风上少女的身影越离越远, 她翩翩窈窕的步伐像是天上瑶池仙子归去云端。 山阳问“先生是在顾忌郡主吗” 孟铎深黑的眼眸波澜不惊,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将话题移开“又不是明天就起事,你急什么” 山阳挠挠后脑勺“我没急。” 孟铎“春桑耕种礼后,皇帝要为她补办及笄宴, 待她的及笄宴之后,我们再起事。” 山阳“全听先生的。” 不远处传来少女的声音,不知何时,令窈又走了回来,撩起珠帘唤“吃饭啦。” 山阳想起方才孟铎说过的话, 后知后觉回过神,心想大概先生心中还是有所顾忌, 不然哪用等到及笄宴之后 如今他们身在宫里,有他这个天下第一刺客在,从秀凰殿去昭阳殿取皇帝的命, 完全就是易如反掌的事。 可惜先生不许他这样做。 令窈命人摆好午膳, 见山阳发呆, 拍他脑袋“臭山阳,饿傻啦” 山阳吃痛地摸摸被她拍打过的额头,正要抱怨,抬眸对上令窈嫣然灿笑的目光,她徒手拿过酥肉白鸡腿递到他嘴边,诚意十足请他吃。 山阳心虚地别开视线,不敢看令窈。 若是被她知道,方才他正想着杀她的舅舅,她定会伤心至极。 罢,他再也不想这样的事,她喜欢她的太子表哥和她的皇帝舅舅,就由先生去对付他们罢。先生说过,他要的是江山,不是人命。 “你怎么不吃呀”令窈郁闷地望着山阳。 不等山阳回应,旁边孟铎出声“阿窈,你过来。” 令窈坐过去“先生,何事” 孟铎端起面前的芋头鸡肉粥,舀一勺轻轻吹开,递到她唇边“辛苦你传膳,来。” 竟是要喂她。 这样的待遇,颇为难得。令窈张嘴享受,察觉到孟铎的眼神,与平日的淡然自若不同,今日他看着她的目光,复杂迟疑。 孟铎“山阳,你先出去。” 山阳抓起一盘鸡腿就往外奔。 令窈觉得哪里不对,想问又不知道该问什么。 孟铎一勺勺喂她,喂她吃了这个又喂那个,待她吃饱喝足,他为她擦拭唇角,动作温柔怜爱,前所未有。 令窈嗤嗤笑“先生,儿时你从未将我当做小孩子,如今我长大了,你反倒将我当做孩子来待。” 孟铎手指绕过令窈鬓边一缕乌丝,眸光深沉,唇齿轻启“阿窈,为师这些年做过最开心的事,便是当你的老师。” 令窈受宠若惊,心中满溢欢喜,答道“能做先生的徒弟,也是我这辈子的福分。” 孟铎抚着她的乌发,字字平静“阿窈,我已经没有能教你的东西,你该出师了。” 令窈一愣“出师” “从今往后,我不再做你师父。” 令窈呆住,足足数刻,方才回过神。她扑过去,紧紧将孟铎搂住,眼睛猩红,喉头苦涩,像一个学步跌倒的小孩子,埋在孟铎怀里发脾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到死都是我师父,想都别想摆脱我。” 孟铎沉默。 令窈红着眼望他,水光粼粼的黑眸可怜又可爱“你叫我读的那些书,我今日便看,你叫我做的那些文章,我今日便做,我知道自己这阵子有所懈怠,以后不会了。你别不要我这个徒弟,我好好侍奉你便是,以后不准拿话激我。” “阿窈。” “不要你唤阿窈,你叫我郡主,叫我郑令窈,你像以前那般严厉训我,我不求你的亲近了,孟铎,我不要出师,我还不能出师。” 他陪她这些年,对她悉心教导,即便她早就看透他冷酷无情,可她依旧愿意拜他为师。他教她安身立命的道理与学识,这些东西全是真,是世上最宝贵的礼物,如今他说不要做她老师了,她绝不接受。 “先生” 孟铎手指轻抵令窈唇瓣,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的才学远超朝堂将相,这几日你总往昭阳殿去,是为你舅舅出谋划策吧” 令窈惊讶“先生怎么知道” “昨日你落了奏折,我不小心捡到的,圣上愿意让你知晓朝堂之事,你的才能亦能胜任他的信任,北魣天灾的事,你给出的建议就很好。” 令窈“舅舅也说我的法子好,昨日已命人前去降旨。” “瞧,你的聪明才智不在我之下,我未能施展的抱负,或许你能替我做到。”孟铎抚上她的眼角,大拇指往两边柔柔摩挲。 令窈有意向他撒娇讨好,一滴泪坠下,顺着他的指甲缝往下滑落,鼻音浓重,瓮声瓮气“说来说去,你还是打定主意不做我老师,你不做我老师,那去做什么” “游山玩水。” 他这是在向她辞行了。 令窈倒吸一口气,“你真想好了不后悔” 孟铎只道“我祝阿窈前程似锦。” 令窈愣愣地看着他,大颗泪珠往下掉。 她原以为自己死了一次,对于悲喜离合的事早已看淡,却原来还没有。 她想留住他,但他却不愿意为她停留。 令窈张着泪光闪闪的眼,指了指孟铎的心口,轻声道“先生,你果真没有心。” 孟铎心头一窒。 怀中少女嘴中再无一句话,埋低脑袋,无声啜泣。 孟铎缓了呼吸,情不自禁替她擦拭眼泪,却怎么擦都擦不净,他垂目看自己沾满眼泪的手,被泪浸湿的掌心像是被火烤过一般,他快速将手上沾到的泪揩掉,可掌心还是烫。 抬眸再看,她一张脸哭皱,腮边哭出两团红晕,咬着唇儿张着泪眼,我见犹怜。 他眼睛也开始烫,忙地移开目光,半晌方才平静下来。 令窈哭了半天,不见孟铎哄她,心中更添委屈,晃他衣袖,直呼其名“孟铎,你作甚不看我” 孟铎“阿窈哭功了得,我怕我一看便会心软。” “假话。”令窈停下哭声,“我记得你以前说最讨厌女子落泪,小时候我在你面前落泪求情,你不但不为所动,而且还对我严加斥责,此时又怎会为我心软只怕心里烦得很,厌恶我不知好歹才是。” “怎会厌恶你。”孟铎叹口气,伸手搭上令窈脑袋,一下下安抚。 “罢,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令窈赌气说“你记着,是我不要你这个师父,并非你不要我这个徒儿。” “嗯,记住了。” 令窈重重哼一声。 抱着渺茫的希望,令窈以为孟铎或许会收回那些话,等了好几天,不见他回心转意。 倒是山阳,不知哪根筋不对,竟对她百依百顺,任由她欺负,一句回嘴的话都没有。 昨日春桑耕种礼过后,城中巡逻官兵减少大半,森严戒备有所宽松。 令窈故意问山阳“你们不是要去游山玩水吗现在形势转好,你们怎地赖着不走” 山阳“先生说,等为你庆过及笄宴后他就走。” 令窈提裙往外奔,口是心非往里重重喊一句“谁稀罕,要走快走。” 山阳“欸,你去哪” 令窈已经跑远。 山阳无奈往里看,“先生,她真的生气了。” 孟铎手边的书迟迟未能翻页,清隽俊秀的面容神色淡然,不悲不喜的外表,仿若仙人一般,不为世间的俗事所染,但若凑近了瞧,便能瞧见那紧抿的唇角,似在为谁牵心。 有些事,是注定的。 今日他是她的师父,明日将是她的仇敌。 “山阳。” 山阳跑过去“我在。” “你要留下来吗”孟铎说出这话,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或许你能留下来,替我保护她。” 山阳愣住“先生” 孟铎回过神,眼中泛起讽刺笑意,“是我一时冲动,你莫要放在心上。” 山阳怔了怔,有些愧疚。 方才先生说那话,他竟认真考虑了。 山阳跪下去,有意坚定自己的誓言“先生,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这一生,只会跟随先生一人。” 孟铎淡笑“知道了。” 令窈气冲冲从秀凰殿奔出来后,在宫里晃荡一圈,不甘心早早回去,往昭阳殿的方向去。 她走一下跺一下,抬起左脚骂一句“臭山阳”,迈开右脚骂一句“臭孟铎”,走到有宫人经过的地方,立即敛起端庄姿态,高雅踱步,装出气定神闲的模样。 宫人问好“郡主金安。” 令窈颔首。 昭阳殿的内侍远远见着她,上前招呼“郡主,怎么才来,陛下等你许久。” 令窈“舅舅还在里面吗” “在,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太后娘娘来了。”内侍察言观色,见令窈皱了眉,试探问“要么郡主先去别处玩耍,待太后娘娘一走,洒家立刻去请郡主。” 令窈心情不爽快,推开内侍“我不去别处,就在昭阳殿等。” 内侍不敢再劝,准备去通报。 令窈拦住他“不必禀告舅舅。” 殿内。 太后瞪向皇帝“你知不知道,昨日持笤之后,太子同我直言,非他卿表妹不娶,可他怎能娶那个小孽种”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0章第 1101 章 皇帝怒斥“母后” “我有说错吗”太后的视线自皇帝脸上掠过, 见皇帝面色狠戾, 似有暴怒之状,太后冷笑, 知道皇帝被“孽种”两字戳了心窝子,反倒不急着挑明, 缓缓道“她姓了郑家姓氏却不是郑家的孩子,不是孽种是什么” 皇帝太阳穴青筋暴起, 怒吼“卿卿不是孽种她本不该姓郑,她该姓” 帘后传来内侍的声音“郡主, 您要的桃沁白茶来了” 皇帝一愣,循声望去,恰好与躲在帘后的令窈四目相对。 少女脸色惨白, 双唇紧咬,一双天真水灵的眼写满震惊,她怔怔地望着他,仿佛被晴天霹雳从头顶劈过,半痴半呆。 皇帝心头一攥, 她听到多少 “卿卿” 令窈往外逃跑。 皇帝要去追,被太后拦住“追她作甚, 如今她知道了半个真相,难道你要追上去将剩下的半个真相告诉她” 皇帝咬牙切齿“母后。” 太后无心插柳柳成荫,她早就想戳一戳令窈的锐气, 如今误打误撞, 她得意洋洋, 顺势威胁皇帝“皇帝,你瞧她方才那副小模样,好不可怜,若是她发觉皇帝真正想要瞒她的事,骄傲如她,又怎会接受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只怕到时会失了心智,或许还会自缢。” 太后还要继续再说,如从前那样借此事为宋家谋利,抬眸去瞧皇帝,皇帝却不像从前那般听到此事就束手就擒,他殷红的眼满是血丝,养尊处优的慵懒被凶狠凌厉的杀意取代。 “母后。”皇帝的声音出乎意料平静,手中动作决绝干脆,狠狠掐住太后脖颈,力道之大,甚至将太后悬空提了起来。 太后挣扎,恐慌地从嗓子眼挤出话“皇皇儿” 皇帝眼未眨一下,吩咐不远处瑟瑟发抖的内侍们“都出去。” 太后大声呼救“不不准走救我快救我” 饶是内侍们再如何惊讶,也不敢多做停留,快速退下,走的时候顺手将殿门紧闭。 太后这下真正怕了,求道“皇皇儿是母后错了” 皇帝手下动作一换,将太后狠狠甩到墙上,太后得了自由,狼狈地往外逃窜,刚迈出几步,就被人从身后勒住脖子。 不知何时,皇帝手里多了根绳子,他从容不迫地将绳子套上太后的脖颈,拖着太后往回走。 “母后,朕早就告诉过你,你做什么都可以,唯一不能做的,就是伤害卿卿。”皇帝眉眼冷戾,将绳子另一头拿在手里把玩“多年前你派人暗杀卿卿,朕忍了,取你宋家三位子孙的性命,已是退让。” 绳子一松,太后有了喘气的机会,大口呼吸“皇” 一个字刚出口,脖颈绳子蓦地收紧,太后瞪大眼珠,一口气不上不下噎在喉咙里。 皇帝缓缓低身,看死人一般的眼神看着太后“母后,你怎地就是不长记性呢” 太后后背发寒。 皇帝勾唇一笑,又将绳子收紧几寸“母后平时不是喜欢和那些面首玩这个游戏吗怎么,换了儿子来与你玩乐,你不愿意了” 太后使出全部力气吼叫“皇儿,你疯了“ 皇帝冷笑“母后才知道吗朕早就疯了。” 太后被勒得两眼发白,生死关头,她急中生智喊“琅儿,琅儿救我” 皇帝听到“琅儿”两字,身体一震,手中动作一松,面上却更为愤怒“闭嘴” 太后做最后一搏“琅儿,快救救母后” 皇帝怒吼“不准喊琅姐姐的名字” 他话虽这样说着,指间绳子彻底松开,太后吓得惊魂未定,殿门已关,逃是逃不了的,只能自救。她生怕皇帝回过神再次发疯,忙地将绳子收好藏在裙下,又以杨阿琅的名义灌皇帝汤 “阿琅最是善良,若被她知道,你为了她的女儿背上弑母的罪,黄泉之下,她会安宁吗” 皇帝呆住。 太后不动声色地说“我虽不是她的生母,儿时对她也甚是疏远,但我毕竟在她临盆前照顾她一段时间,没有我,她会安心诞下孩子吗算起来我是她孩子的恩人,也就是她的恩人,你要杀你琅姐姐的恩人吗” 母亲的身份已经无法再束缚住皇帝,唯有杨阿琅才能动摇他几分。 果不其然,皇帝脸色僵硬,脚步摇晃,往后跌坐椅中。 他下意识挽住怀中随身所带的红玛瑙玉串。 琅姐姐,琅姐姐 他都快忘了这个称呼,她只让他唤“阿姊”,她总是说琅姐姐三字从他嘴里唤出来太稚气,一朝储君不该是稚气的人。 他的琅姐姐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子,日后地府相见,大概她对他百般厌弃,嫌弃他双手沾满血,不仁不义,不配做她的幼弟。 他已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不能再惹她憎恨。 太后的三连问,彻底击中皇帝的命脉,皇帝久久未曾回过神,太后乘胜追击,道“皇儿,母后向你保证,绝不会伤害卿卿,这次的事,是母后一时疏忽口不择言,你原谅母后,以后母后定当严守诺言,再也不拿卿卿的身世说事。” 皇帝两眼无神看向太后“当真” 太后半句不离杨阿琅“母后以琅儿的名义发誓,若有半句假话,就叫琅儿索我命。” 皇帝沉默。 太后紧攥双拳。 她深知皇帝对杨阿琅的眷恋。她这个儿子,什么都不爱,唯独对那个孽种,爱得发了狂。 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孽种占了皇室长公主之位还不够,还要霸占她儿子的心,死了都不安分,留下一个小孽种继续祸害皇家。若不是杨阿琅,她的皇儿怎会变成这副疯样为了小孽种,竟然要亲手杀掉自己的母亲 她恨不得让杨阿琅魂飞魄散方能出心头这口恶气。 太后压住心中的恨意,面上佯装大度,讨好皇帝“皇儿,过几日是卿卿的及笄宴,迟了半年的及笄宴本就该大操大办,若是能在宴上封卿卿做公主,岂不更好卿卿做了公主,名义上便不再是太子的表妹,而是他的妹妹,如此一来,就能彻底灭了太子娶卿卿的心。” 皇帝已从旧事中回过神,杀气渐褪,嘲讽“原来母后吃硬不吃软,从前朕想封卿卿做公主,母后百般阻扰,如今被绳子一勒,清醒了” 太后嘴角一扯“皇帝只说这件事好还是不好” 皇帝“自然是好,只是可惜太子了。” 太后笑道“皇儿何必心疼太子。” “是啊,朕何必心疼他,毕竟当年也没有人心疼过朕。”皇帝一顿,道“朕还真想过要将卿卿许配给太子,朕当年的遗憾,或许太子能替朕圆梦。” 太后脱口而出“你这个疯”及时咽下。 皇帝眼中嘲意更浓“可是后来一想,朕不是已经圆梦了吗,何须多此一举,若是太子不爱卿卿,婚后不与她圆房,卿卿落个太子妃的身份日后母仪天下,也许此事还能商议,可是他爱着朕的卿卿,又是男女之情的爱,朕怎会将人许给他。” 太后松口气“皇儿明白就好。” “朕明白很多事,今日又明白一件,母后你不适合享福,更适合被人掐着脖子求情。” 太后深感不妙“皇儿,你要做什么” “母后放心,儿子不杀你了。”皇帝唤来内侍,指了太后“太后娘娘身体不适,立刻将她送回重华殿,为让太后安心养病,自今日起,不许任何人踏足重华殿。” 太后气到发抖“你要软禁我” “朕早就该这样做了,今日才做,母后该庆幸才是。”皇帝想起什么,顽劣的笑意浮出眸底“母后拿琅姐姐起誓,心意虽好,但朕信不过母后,从此刻起,母后最好做哑巴,嘴里吐一个字,朕就拿掉宋家一条人命。” “你” \aaquot嘘”皇帝手指抵住唇瓣,“一个字,一条命。” 说完皇帝便传了暗卫,交待下去,取宋家幼子的性命。 太后瑟瑟发抖,看恶鬼的眼神望着皇帝,畏惧至极,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梁府。 梁厚站在屋外,敲了几下门,门后无声,旁边郑大老爷趴在门板上,着急地往里喊“卿卿,到底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就哭着从宫里出来了呢是谁欺负你了吗告诉大伯,大伯”后半句拼命的话没好意思说出来,偌大的汴梁城,他一个四品外地官,拼得过谁啊 梁厚想了想,拉过郑大老爷“让她一个人冷静下,我们去别处走走。” 郑大老爷不放心“真要放她一个人在屋里待着吗” 梁厚“她若不想静心,也就不会来我府里了。” 郑大老爷无奈,只得听随梁厚的话。 门后,令窈呆愣愣靠门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不停回荡太后与皇帝说的那两句话 “她姓了郑家姓氏却不是郑家的孩子” “她本不该姓郑” 令窈无助地捂住耳朵,试图让脑子里的声音停下来。 她明明就是郑家的孩子啊,她母亲是长公主,她父亲是郑家二房老爷,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为什么老妖婆要颠倒是非 舅舅说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她不该姓郑,又该姓什么舅舅为何要附和老妖婆 她只能是郑家的孩子她不是孽种,不是 令窈紧紧抱住自己,因为过于激动的情绪,身体微微发颤,呼吸越来越短。 忽地又有谁敲了门。 令窈不理,将脑袋埋进膝间。 门那边男人的声音低沉嘶哑,充满愧疚“卿卿,是舅舅。” 令窈一怔,听到皇帝气喘吁吁,该是马不停蹄赶来,她委屈出声“你走开” 外面一阵动静,像是许多人一齐离去,忽地没了声音。 走了 令窈眼泪涌得更多,从地上爬起,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道门缝往外瞧。 才刚一打开,眼帘中出现一道绛色身影,皇帝伸手拦住她关门的动作“卿卿,听舅舅解释。” 皇帝的手被门夹红,令窈哭着松了手,任由皇帝进屋,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不看皇帝,眼泪刷刷往下掉。 皇帝将门关上,放下君王威仪,撩袍蹲身,学令窈的样子,挨着她坐,双手撑下巴,偏头望她。 令窈哭得伤心,泪声断断续续“我我不想看到你,你嘴里都是假话,我再也不要信你。” 皇帝替她擦眼泪“嗯,舅舅是大骗子。” 令窈嚎啕“骗子,大骗子,说我不是郑家的孩子,还说我不该姓郑我告诉你,我聪明得很,绝不会上你的当” 皇帝心疼至极,将令窈抱到怀里,一下下拍着她单薄的肩背,试图安抚她冷静下来。 令窈哭得停不下来,身体一抽一抽“我若不是郑家的孩子,郑家人为何对我那么好,祖母,大伯,还有我二哥,他们和舅舅一样,都是我的家人,我若不是他家的孩子,他们家岂不是白替人养孩子,他们受了骗,定会恨死我我不要他们恨我舅舅,你告诉我,我确实是母亲和父亲的孩子,我的父亲是郑家二爷,不是别人,对不对” 最后一句,几近哀求。 皇帝黯了眸光,顺着令窈的话往下说“对,你的父亲是已逝的郑家老二,不是别人。” 令窈得了想听的话,心里却还是慌乱得很,就像是浸在水中,浮浮荡荡,就快溺毙,手边出现救命稻草,摸一把却不太真实,她迫切需要更好的理由慰藉自己。 “舅舅,你不是要解释吗你快解释,快说为何要和太后一起说谎话” 来的路上,皇帝早就找好理由,他平缓地告诉令窈“太后向来不喜你的母亲,更是嫌弃你母亲二嫁嫁给一个名不见经的郑家小子,为了不让她看轻你的身份,朕便撒了个谎,说你其实是你母亲和塞外王的孩子,你母亲归来时便有了你,你是塞外王的遗腹子,是两个王朝至高无上的明珠,太后深信不疑,所以才会说你不是郑家的孩子。” 令窈眨着泪光问“塞外王我怎地从来没听过” 皇帝含笑轻抚令窈面庞“那个王朝已经不复存在。” “不复存在” “多年前舅舅亲领十万大军,踏平了它的都城。” 从未被人提过的王朝秘闻此时曝出来,令窈浓浓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停住哭声,迫不及待问“所以说,舅舅杀了母亲的第一个丈夫” 皇帝没有否认,温柔笑道“是,我手刃了那个男人。”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1第章第 111 章 令窈一惊, 压低声音悄悄问“你杀了她的丈夫, 母亲不恨你吗” 皇帝摸摸令窈的脑袋,平静的声音听不出真假“你母亲最爱的便是我, 她怎会恨我” 令窈呆呆问“母亲最爱的人是舅舅”不是她父亲吗 “自然是我。”皇帝爱怜地抚着令窈的额头,“我最爱的人, 也是你的母亲。” 令窈唔一声,软软地伏过去, 脑袋枕着皇帝的膝,黑灵灵的眸子写满疑惑。 以前皇帝从未告诉她这种事, 宫内上下无人敢提长公主三字,过去十几年她对于母亲的了解,还不如今日听到的多。 对于她而言, 她的母亲,长公主殿下杨阿琅,更像是一个缥缈虚无的人物,很多时候她甚至会怀疑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 从小到大,杨阿琅这个名字, 对于舅舅是禁忌,对于她何尝又不是禁忌 试问谁愿意做一个出生起便没了母亲的人 杨阿琅是她这辈子都无法拥有的人, 与其无法拥有,不如不去想,就当自己没有母亲, 也好过苦苦追寻。 可是当舅舅告诉她关于母亲的事时, 多年来被她强压在心底的渴望再也遮不住, 对于母亲所有的好奇此时汹涌澎湃而来,令窈懵懵懂懂地望着皇帝,鼓足勇气问“舅舅,我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皇帝低眸,缓声答“她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令窈觉得这个回答太笼统,问“怎么个好法” 皇帝似乎不愿同人分享曾经的记忆,他只道“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不如她,连神明都无法与她相提并论。” 令窈不甘心只听到这些,她又问“她温柔吗” “温柔。” “她爱笑吗” “爱笑。” 令窈声音轻似羽毛,小心翼翼问“我像她吗” “像。” “有多像” 皇帝笑着轻点令窈眉间,语气宠溺,道“眉毛像,眼睛像,鼻子像,嘴巴也像,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令窈摸摸自己的眉眼,从指缝间望得皇帝的唇鼻。 她和母亲长得像,她和舅舅也长得像,那母亲和舅舅,他们俩是不是也长得很像 “舅舅,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令窈犹豫,慢声说“你为何不让人提我母亲” 以前她总以为母亲和舅舅起了嫌隙,所以舅舅不愿提母亲。小时候有个宫人在她面前提了句长公主,仅仅三个字而已,其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被路过的舅舅发现,舅舅当即下令将人拖走,从此她再也没看到过那个宫人。 “你既然爱她,为何不肯与人说起她”令窈生怕皇帝不肯告诉她答案,又一次发问。 皇帝目光垂得更低,他道“因为舅舅自私,容不得别人沾染你母亲的点点滴滴。” 令窈半信半疑,皱眉凝视皇帝。 他刀刻般的眉眼浮出一抹无助迷茫,这样的神情,她也在郑嘉和那里看到过。 每次她离开郑府出远门,郑嘉和便会用这样的目光望着她。他平和温润的眼眸里,有不舍,更有不易察觉的伤心。 因为舍不得,所以才伤心。 令窈问“舅舅是怕自己伤心吗” 皇帝一怔,没有应声。 令窈叹口气,攀着皇帝的胳膊爬起来,她搂住皇帝的脖颈,像安抚一个失意的小孩子那样同他道“舅舅不要伤心,舅舅没有了母亲,但舅舅还有我。” 皇帝红了眼,一双手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舅舅不伤心。” 令窈拍着皇帝的背“母亲有舅舅这样一个惦记她爱她的弟弟,泉下有知,定会欣慰。” 皇帝被“弟弟”两字刺了耳,苦笑着闭了眼,道“卿卿说得对,她定会欣慰。” 来时令窈是一个人悄悄敲开梁府大门,回去时一堆人前呼后拥,皇帝牵着她迈出梁府大门。 令窈望见人群中的郑大老爷,郑大老爷悄咪咪地朝她挥手,唇语说了句什么,大概是让她照顾好自己。 昭阳殿偷听到的那番话依旧令她心有余悸,令窈同皇帝耳语“舅舅,你能赐我大伯父黄金万两,让他加官进爵吗” 她以前从来没提过这样的要求,说出口有些难为情。 皇帝没有迟疑“朕会赐他良田万亩,黄金无数,屋宅十幢,但加官进爵不行。” 令窈本想问为何不行,及时收住。 本就是她勉强,能得其他赏赐已经很好。 令窈转念想到郑家小辈的科举仕途,郑家不是世家出身,若要从仕,只能走科举之路。郑大老爷的官路暂且不说,郑嘉辞的仕途还没开始就已结束,冥冥之中郑家似乎注定与权势两字无关。 舅舅是怕有她在,郑家的人会借此把持朝政吗 令窈视线掠过后方送行的郑大老爷,伯父虽有进取心,但他不是个做权臣的料。舅舅让大伯父任虚职,或许歪打正着,大伯父借此享得清福。 令窈又想到郑嘉和,如果她有心为郑嘉和求官位,舅舅是否会准许 “卿卿在想什么,是在怪舅舅不肯应你为郑大相公的事吗”皇帝轻声问。 令窈摇头“无功不受禄,舅舅赏赐大伯父,卿卿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怪舅舅。” 毕竟是为别人求东西,舅舅疼她,她心安理得地受着,可是舅舅没有义务为她迁就其他人,她想照顾的人,就该凭自己本事去照顾,而不是无理地要求舅舅替她做。 如今她已经能够为舅舅分担政务,待她为舅舅的江山社稷多做些功劳,届时她再将自己的封赏转给郑家人。 哭过一场,泪水带走心中大部分惶恐,却仍余一部分不安印在心底深处。 为什么会不安,令窈自己也说不清楚,舅舅明明已经解释清楚,她该信他才是。 回了宫,皇帝将令窈送回秀凰殿,令窈在殿门前与皇帝告别“舅舅,就送到这里吧。” “卿卿不和舅舅一起用晚膳了吗” “明日罢。”令窈推皇帝离开“舅舅快回去,我哭累了,想先歇会。” 皇帝嘱咐“记得用晚膳,切莫饿着肚子就寝。” “卿卿知道的。” 待皇帝一走,令窈禀退所有宫人,下意识往内殿而去,突然想到内殿还有两个讨厌鬼在,她转了方向,朝与内殿相连的拢屋而去,拢屋是专门为她作学而制,她无法静下心看书时便会抱着书来拢屋歇息。 闹了一场,几个时辰过去,此时已是黄昏,帷帘半勾,薄如蝉翼的缂丝弹墨笼尽夕阳,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有谁坐在帷帘后,身影融在金光里,正襟端坐,静如神佛。 令窈犹豫半晌,撩开帷帘,走了进去“先生。” 她实在是太累,没有力气再使小性子。能在这遇着他,说明他是特意来此等候,算准她会入拢屋,既然如此,何必再躲开。 孟铎没有簪发,一头乌发披在肩后,身上一件宽大道袍,若只看侧脸,叫人雌雄莫辨。他生得英气俊美,不做打扮时比华服金冠时更添一份飘逸仙气,抬眸望她,那份眼神令人产生错觉,仿佛他看她一眼,所有的光都集在她身上。 令窈无奈叹口气。 真是讨厌,孟铎竟敢魅惑她,胆大包天,不愧是她师父。 孟铎问“听闻你突然出宫,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令窈坐过去,不急着回答,而是问“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与我说话是平民百姓孟铎,还是尊贵的郡主老师” 孟铎一顿,答“平民百姓。” 令窈张着红肿的眼往他跟前凑,气道“你还嫌我哭得不够多吗” 孟铎皱眉,伸手抚上她的眼睛“阿窈是为我而哭吗” 令窈噎住,半刻方答“不是。” “那是为何” 令窈不答。 孟铎没再继续问,他凝视她眉间的忧思,知她心事重重。半晌,孟铎起身,走到帷帘边,取下细长的宫绦。 令窈沉浸在对自己身世的忧虑中,忽然见有什么东西出现在眼帘中。 是翻绳。 孟铎玉白修长的手穿过红色的宫绦,打了结做翻绳,摆在她面前。 小孩子玩的把戏,亏他也好意思拿出来哄她玩。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指间做的又是另一回事,令窈立刻接过孟铎手里的翻绳,毫不费力地玩出另一个式样。 绳子刚到她手里,孟铎又接了回去。 一来一往,令窈乐此不疲,玩到最后,旗开得胜,什么烦恼都顾不上,骄傲宣布“我赢了” 她脸上有了笑容,孟铎收起做翻绳的宫绦,重新拿出方才翻看的书,仿佛刚才一番玩乐只是为了他自己,而不是为她。 令窈抿抿嘴,主动开口问“你不想知道我到底为何事而哭吗” 孟铎头都不抬“我已问过你一次,你不愿意说,强人所难的事我做不来,所以不问了。” 令窈心里痒痒的,自己投降“你输给了我,我大人有大量,为弥补你一次,我便告诉你罢。” 孟铎不冷不淡“嗯。” 令窈拿起他膝间的书丢开,霸道地取代那本书,弯下腰将脑袋放过去,也不管孟铎是否乐意让她倚靠,她只管满足自己的依赖心,闭着眼睛不看他。 “我无意中发现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吓到了我,超出我以往的认知,我慌张至极,不知该怎么办,所以才逃出宫,藏起来哭。” 孟铎的声音一如既往平静,他没有做无用的安慰,而是问她“那现在呢知道该怎么办了吗” “好些了,可还是迷茫。”令窈声音渐低,耻于开口,慢声问“先生,倘若一个人对自己的身世有所怀疑,分不清真假,往后她该如何自处” 孟铎柔柔抚碰令窈鬓角,道“君子立于世,不问出身,只问去程,一个人的出身虽重要,但不该成为束缚,有绳子绑在身上,就将绳子割断,前路有碍脚石,就将石子踢开,只有她自己才能决定自己是怎样的人,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愿意相信什么。” 他只字不提她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没有点破她问的那个人就是她自己,更没有问她前因后果,而是缓声开导她,字字圆润清亮,耐心为她解惑。 令窈听了孟铎这番话,一时怔住,脑子里乱糟糟的声音猛地扼止。 出身并不重要,只有她自己才能决定她是怎样的人吗 令窈紧皱眉头“那她身边的人呢因她身世受伤的那些人,他们怎么办” “这世间人与人的羁绊本就复杂,再相爱的人也会有让彼此受伤的时候,只要她真心待他们好,又何必纠结于一时的无心之失对人对事,做到问心无愧,便已足够。” 令窈愣愣地问“何谓问心无愧” “不为难自己,不为讨好别人牺牲自己,自己开心,再顾他人,其后尽人事,听天命,是谓问心无愧。” 令窈喃喃重复孟铎的话,压在舌根下细细品尝。 孟铎的话令她醍醐灌顶,她渐渐舒展眉头,道“正如先生从前所说,做人最难的便是糊涂,最易的便是清醒,众生皆苦,与其困于伤心痛苦的事畏畏缩缩,不如潇洒前行,走一步算一步,为自己而活,即便死在半路,也不枉余生,说到底,先生是想让我坚定意志,不要为其他事动摇。” 孟铎噙笑点她眉心“小时候你任性妄为,天大地大你最大,谁都不及你轻狂,如今是怎么了你自小就明白的道理,长大后反而看不明白了。” 令窈扯过孟铎衣袖覆盖额面,闷声闷气地说“因为我心里有了羁绊,长大不都是这样吗,谁能永远开心快活呀” “不试试怎么知道,兴许你能永远开心快活。” 令窈趁机说“你若留在我身边,为我答疑解惑,我才会开心快活,就像现在这样,我心里的疑问拿出来告诉你,你一张嘴说话,我什么烦恼都没了。” 孟铎不出声。 令窈挽留再次失败,有些气馁,大力吹覆在脸上的衣袖,吹出鼓鼓的弧度,孟铎伸手轻轻戳了戳,她吹得更起劲,口水唾沫全喷他衣袖上,他也不在意,任由她撒气。 气都吹没了,她累得两眼发白,倦意上头,躺在孟铎腿上不愿挪动。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再次问他“孟铎,你不要走,好不好” 孟铎依旧沉默。 令窈哼了哼,小声说“你自己教我的,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孟铎腾空抱起她往内殿而去“你累了,去榻上歇息罢。” 令窈狠狠掐他一把。 数日眨眼而过,至及笄宴,汴梁歌舞升平,皇帝为庆令窈及笄,大赦天下。 令窈被封公主的圣旨传遍天下,盛大的宫宴连摆半个月,宸阳郡主成了宸阳公主,众人为此庆贺,呼喊的声音震耳欲聋“宸阳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令窈本人却不为所动。 被封公主的事,她并不意外。前世又不是没做过公主,算日子,前世她更早成为公主,错过太子来临安之后,封公主的旨意便来了临安。 这份荣耀,还不如郑嘉和的书信来得惊喜。 郑嘉和又给她写信了。 他给她的诗笺早就全部看完,他在信里又附了一个月的新诗笺。 这次,他总算耐不住性子,问她“卿卿何时归家”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2章2第 112 章 伴随郑嘉和书信而来的, 还有一株莲瓣兰。 莲瓣兰难得一见, 价值万金,鲜少有人能将其种活开花。令窈曾在郑嘉和的院子里看到过这株花, 那时它尚是一抹萎萎的绿色。她嘲笑郑嘉和何必养这种矜贵不知感恩的花,再多的心思投进去, 也未必能得它开花。 当时郑嘉和笑意温柔,答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因为太过奇怪,所以她现在都记得。 他说 “我不求它开花, 能够为它费心思,看它矜贵不知感恩,便是它给予我的回报。” 令窈俯身拨弄眼前的莲瓣兰, 满足地嗅了嗅。 原来这株兰开的花如此美丽,难怪郑嘉和要费心养它。 真是好看又好闻,看来这次郑嘉和下血本了,竟舍得用他的莲瓣兰诱她回家。 令窈趴回案桌,给郑嘉和回信。 外面烟花声阵阵, 是皇帝特意为令窈准备的烟花盛宴,整整两个时辰的烟花, 自及笄宴那日起,便夜夜升起。 烟花不及郑嘉和的莲瓣兰活色生香,为了第一时间给郑嘉和回信, 她连烟花都顾不上看。 一张澄纸展开许久, 早该写完的回信, 令窈却一个字都没能落笔。 自那日孟铎开导她之后,她决心不再为自己的身世心烦,但此时看到郑嘉和的书信与莲瓣兰,她无法不去想 如果郑嘉和不是她的兄长,他还会待她好吗 令窈揉揉发痒的鼻尖,短暂的出神后,她告诉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在案桌前又待了会,令窈胡乱回了封信,命人将信发去临安,匆匆收拾一番,打算溜出宫往城门而去。 今夜孟铎和山阳将离开汴梁,她已为他们打点好一切。 黄昏的时候,宫内守卫最松,他们出了宫门,她没去送。算时辰,这会子他们应该到了城门外,她想要试一试,看是否来得及相送。 夜色蒙蒙,自皇宫至东城门,一匹骏马破风而出,马上少女面色焦急,一袭织金大袖衫被风鼓满。 守城的将军认出她,这不正是圣上新封的宸阳公主吗怎么跑这来了 “公主殿下金安。” 令窈顾不上与人招呼,喘着气奔到城墙之上,四处张望,期望能看见她想看到的那个人。 她已从孟铎执意离开的愤懑中回过神,经此一别,从今往后,或许她再难见他。 视野中黑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令窈沮丧地垂下双肩,孟铎已经走了吗 忽地天空一阵巨响,停歇数刻的烟花此刻又重新升起,笼罩整个汴梁城。 城门前一辆马车显出轮廓,马车旁站着两个人,一人光风霁月,一人懵懂青涩,似在等着谁,微微抬头,视线向着一个地方。 令窈一愣,借着烟花的光影,她看清最前方那人的身影,长身玉立,翩然若仙。 是孟铎 他还没有走 他、他在等她吗 令窈差点就要喊出声,思及孟铎主仆两人此时的境况,她只能强忍住心头的激动,伸出手猛摇晃,祈祷孟铎能看到她。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她看到他的瞬间,他也看到了她。 一城之隔,孟铎朝她招手。 令窈兴奋地踮起脚,手臂都要晃掉,仍然舍不得放下。 忽然孟铎没再和她招手,烟花之下,他微微佝下脊椎,双手合拢,高举过头,朝她的方向深深鞠一躬。 行的是雅礼,乃是平民见公主之礼。 令窈鼻头一酸。 她红着眼,颤着手臂,并叠双手帖额面,朝孟铎的方向垂首作揖。 行的是师礼,乃是她初次见他时所行之礼。 夜空重归黑暗。 今夜最后一盏烟花结束了。 令窈呆呆地站在城墙之上,眼帘中再无孟铎身影,马车踏蹄而去的声音轰轰消失在耳边。 不知待了多久,久到守城的将军将她出宫的事回禀皇帝,皇帝亲自来接她回宫。 内侍宫人黑压压跪了一片,令窈听见皇帝靠近的脚步声,他问“卿卿来这里作甚” 令窈擦了眼泪,声音哽咽,强颜欢笑“来这里看烟花。” 皇帝笑着牵她回去,问“舅舅给卿卿备的烟花,卿卿喜欢吗” 令窈回身朝孟铎离去的方向看一眼,答“喜欢,只是太美好的事物,总是转瞬即逝,卿卿舍不得。” “无妨,以后只要卿卿想看,舅舅夜夜命人为卿卿放烟花。” 令窈苦笑着点头“嗯。” 城郊。 马车停在路旁,夜风簌簌,树影晃动,一行训练有素的黑衣人悄悄靠近。 片刻功夫后,路边多了十几具身首异处的尸体。 山阳面无表情收起剑,擦拭嘴角不小心沾到的血渍,同车里的孟铎道“先生,追来的刺客已被歼灭。” 孟铎靠着引枕,闭目养神“辛苦你了。” 山阳拿了烛灯检查衣袍上是否染了血,嘟嚷“要死。” 孟铎问“怎么了” 山阳“她送我的新衣被那群人弄脏了” “谁让你穿新衣的,此前我早就告诉过你,今夜我们出城,定会有人追出城刺杀。” 山阳委屈“可是今夜要同她离别,我总不能穿旧衣啊,要不是先生坚持要在城外等,我们怎会被发现” “要不是我坚持等,你穿了新衣同谁离别” 山阳呆愣“对哦。” 孟铎无奈叹口气,招手示意山阳上前,仔细看过衣袍上的污渍后,道“待回了清河,我让人为你浆洗它,总有法子恢复如新。” 山阳点点头,见孟铎神色恍惚,好奇问“先生,你在想什么” 孟铎“没什么。” 山阳“是在想郡主,哦,不对,她现在是公主了。” 孟铎没作声,视线瞥向车帘外。 掀帘望去,坦平的道路尽头是一望无际的黑暗。然而这黑暗也别有一番风味,只要蛰伏得够久够静,便能占据晨曦第一抹光。 既然已经迈出这一步,他就没想过回头,他生来就是为了孟家的使命,这份责任早就刻进他的骨子里,他一呼一吸皆是为它。 世间万物不动人,唯有权力才动人。 这秀丽江山,若是落在他手里,定会胜过从前万千。 这条路,他已走了一半,剩下一半,他的步伐只会更坚决。 孟铎低垂眉眼,眸光深沉,冷静的思绪忽地被脑海中一道身影搅动漪澜。 这道身影越发清晰,纤细的身条,娇甜的笑声,水灵的眼睛,红润的唇瓣。好似她还伏在他面前百般玩闹,音容笑颜,历历在目,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 她素来爱笑也爱哭,此番离别,不知要掉几行泪 他向来嫌人落泪无能软弱,此时却担忧起来,倘若她哭起来,是否又会将眼睛哭肿 意识到自己的忧虑,孟铎先是一怔,而后自嘲地笑了笑。 想这些无用的事作甚倒不如期盼她早些忘了他,日后才能免于伤心。 他教她冷酷无情,他自己该以身作则才是。 车外传来一阵窸窣动静。 山阳警醒“先生,又有人来了” 孟铎从容不迫摁住山阳“是自己人。” 孟家的主事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冒着生命危险来到汴梁城外,只为迎接他们唯一的主君。 孟家沉寂多年的辉煌将重现天下,为这一刻,他们已等了太久太久。 车外跪了一地的人,他们面不改色跪在先前那批刺客的血泊中,齐声唤“主君。” 孟铎端坐车内,撩开车帘一方“都来了。” 主事们谦卑地抬头望向他们孟家唯一的主君,从几十个孟家孩子中拼杀出来的嫡子,皇族直系后裔,血脉纯正,才智过人,心机深不可测。即便是他们这些自诩资历深厚的孟家老人,也不敢与他相提并论。 自他接手孟家,短短几年,孟家埋在各地的棋子皆联动了起来,实力胜过从前百倍。 天生的谋略者,说的便是眼前这位。 暂代清河家务的孟齐光两鬓发白年近五十,此次成行,以他为首。他看了看地上血流成河的惨象,既惧怕又敬佩,出声道“是我们来迟,才会被这些人钻了空子行刺主君,还好有山阳在主君身边。” 山阳骄傲地昂着脑袋,双手交叉抱着双肩。 孟齐光又道“主君,此次有人故意诱主君入汴梁,我们已查清背后主谋,乃是幽州穆家,穆家人为报上次细作之仇,所以才设下陷阱,想要诱主君现身。” 孟铎并不意外,他结仇众多,没有穆家也有别家,人人都想一探孟家新主君的真正面貌。 这次来汴梁之前,他便猜到,此行或许有诈。 “是谁将消息泄露出去的家弟走失的事,只有孟家的人才知道。” 孟齐光犹豫道“是是从前喂养过主君的奶娘。” “哦,是她老人家。”孟铎的语气稀松平常,丝毫不见怒意,仿佛在话家常,笑问“多年未见她,她身子骨还好吗现在依然住在城西的宅子里吗” 孟齐光摸不透孟铎心思,只得硬着头皮答“因为她是主君的奶娘,所以我们并未动她,依然让她住在城西的宅子里。” 孟家对仆人向来厚道,尤其是喂养过孟家孩子的奶娘们,地位堪比别府夫人。 孟铎“奶娘对我有养育之恩。” 孟齐光出主意“要么将她关起来,在府邸修个地牢” “不必。”孟铎声线清冷,缓缓道“直接将她绞杀。她家有个儿子,此次泄露消息给穆家,想必也为了她儿子,杀她之前,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是如何被仗杀,母子俩死一块,黄泉路上有个伴,也算是我报恩了。” 孟齐光心头一惊,伏身应下“遵命。” 孟铎“我让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孟齐光挥挥手,立刻有人带出两具尸体,身高体形穿着打扮和孟铎主仆相似。刚死不久。 孟铎从车内下去,山阳将尸体搬进车里。 孟铎取下腰间玉佩,系在穿了他衣袍的尸体上,随即接过火把,亲自将马车点燃。 熊熊大火迅速吞没一切。 眸中火光晃晃,孟铎眯了眯眼,冷峻的面庞无情无绪,他薄唇轻启“从今以后,世间再无孟铎。” 有的,只是清河孟氏主君。 心无旁骛,只为帝位。 郊外的尸体很快被发现,孟铎死讯传来时,令窈正在梁府。 自那日送别孟铎后,她思来想后,决定来问梁厚,看梁厚是否知道孟铎要去的地方。 若是她遇到难题,就能立刻派人将孟铎抓回来了。 梁厚反问“他不是在临安吗,何时来了汴梁他既来了汴梁,为何不来探我” 令窈掩饰“没来,我就是随口问问,若是他真要游山玩水,他会去哪” 梁厚“天南地北,我怎知他要去哪” 令窈嫌弃地努努嘴,“亏你们还是挚友呢,这点小事都不知道。” 梁厚闷声“你还不是一样,亏你自称是他爱徒,怎地突然跑来问这种事” 令窈重重哼两声,挪开不看梁厚。 梁厚问“你如此在意他,连他以后的去向都要掌控,莫非是想囚了他” 令窈被梁厚戳中心思,跳脚“梁王八,竟将我想得如此之坏” 两人正说话,忽地仆人来禀话,附在梁厚耳边说了句话,将一包东西递给梁厚。 梁厚脸色一变“不可能。” 令窈见状,好奇问“怎么了” 梁厚声音颤抖,满眼震惊与悲恸“我问你,孟铎是否有说他要来汴梁” 令窈心虚“没说啊。” 梁厚取出被火烧裂的半块玉佩“巡逻官兵来报,郊外有人被追杀,与刺客玉石俱焚,那人那人或许是孟铎。” 令窈僵住,“你说谁” “孟铎。” 秀凰殿。 宫人们来来往往,谁都不敢往里伺候,生怕一不小心就触了霉头。 殿外跪了一地的太医,自三日前公主从梁府归来,太医院的太医便没合过眼。 公主病了,急病,高热持续不退。 圣上心急如焚,衣不解带亲自在公主榻前伺候。 皇帝传了梁厚来,问清楚前因后果,本想问罪,见梁厚神色恍惚,脚步虚浮,并不比令窈好多少,遂放了他归府。 半夜令窈醒来,嘴里说胡话“不要不要走。” 皇帝心疼至极,抱了她喂药“卿卿乖,舅舅在这里,舅舅不走。” 令窈逐渐清醒,听到皇帝在耳边说话,想起孟铎已逝的事实,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半空虚无处。 是不是在做梦 如果不是做梦,那日她同梁厚看到的尸体又是谁孟铎贴身的玉佩又怎会挂在那人身上 山阳不是武功高强吗,怎会被刺客偷袭,与孟铎一起葬身火海 皇帝见令窈痴痴发呆,伸手触她鼻息,她竟连呼吸都忘记。 皇帝柔声哄“卿卿,明日舅舅带你去打马球,可好” 令窈“舅舅,你查清楚了吗郊外那两具尸体,真是先生与他的侍从吗” 皇帝皱眉“卿卿,一个教书先生而已,何必为他这样伤心” 令窈重复“舅舅,到底是不是他们” “是。” 令窈痛苦地闭上眼。 她想到孟铎走之前,她同他说的那番话 “你走了便不要再回来。” 他果真不回来了。 她以为,她还能再见他,无论他走到哪里,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她总会将他逮回来。却不想,城墙一别,竟会是永别。 他怎么就死了呢 皇帝抱紧令窈“卿卿,实在忍不住,便哭出来罢。” 令窈无力地躺在皇帝臂弯里“先生不喜欢看人落泪。” 皇帝捧了令窈的面庞,又急又气“他若活着,朕要将他千刀万剐,竟害朕的卿卿伤心至此。” 令窈“舅舅,是谁杀了他们” “刺客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查不出来。” 令窈爬起来“查不出来,我如何替先生报仇” “卿卿。” “舅舅舅舅有派人杀他们吗” 皇帝眉头皱得更紧“舅舅怎会派人杀他们” “因为先生姓孟” 皇帝不语。 他确实对孟铎主仆动过杀心。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尤其是像孟铎这种来路不明却能享誉天下的人。 他一直没有重用孟铎,就是不想让人钻空子。 孟铎若安分,远离汴梁城,便能留条性命,可他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汴梁城。 穆家来信,信中特意提及清河孟家新主君,叫他防备。他本就多疑,恨不得杀光城内所有孟姓人。 那日得了暗卫消息,他才知道卿卿竟将人藏在了宫里。本想趁卿卿将人送出宫的时候,追杀孟铎,城墙之上见卿卿沮丧难过,遂未能痛下狠手。 不成想,孟铎还是死了。大概是穆家人做的。 皇帝不动声色安抚令窈“卿卿,朕让你的兄长郑嘉和来陪你,可好” 令窈听到郑嘉和的名字,面上有了松动“让哥哥来汴梁吗”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3章3第 113 章 “是, 只要你喜欢, 舅舅便召他入宫伴你。” 皇帝的体贴让令窈回过神,她心中愧疚, 悔自己一时冲动。 她怎能怀疑舅舅呢即便再难过,也不该质问舅舅。 令窈攀上皇帝胳膊, 双手环住他,为自己的鲁莽道歉“舅舅, 是卿卿不好,不该怀疑你, 你原谅卿卿。” 皇帝见她不再执着于孟铎的死去,笑着松口气“舅舅怎会怪你,卿卿高兴便好, 舅舅即刻下令接你兄长入汴梁。” 令窈有所迟疑,攥住皇帝袖袍“舅舅,哥哥他,他腿脚不便,要么要么还是我回临安见他罢。” 皇帝沉声“卿卿不要舅舅了吗” “才不是。”令窈轻声说, “我只是担心哥哥舟车劳顿。” 皇帝啧声笑道“只心疼哥哥,不心疼舅舅吗” 令窈脑袋伏低, 搭在皇帝肩头上,哑声道“卿卿都心疼。” 从汴梁派人至临安,一来一回, 少说也要半个月, 这半个月内, 令窈望眼欲穿。 期间穆辰良来探过她,起先她没准他入殿,经不住他日日来,这日穆辰良又来,她没法子,只能放他进来。 为着孟铎的逝世,她没哭,穆辰良反倒替她哭了一场。 他哭得真情实意,眼里全是泪水,她吓一跳,忍不住主动抱他。 “你作甚哭成这样” “他是你先生,也是我的先生,师徒一场,我怎能不为他痛哭” 令窈手腕收紧,穆辰良察觉到她的动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刺了她,顾不上哭,忙地宽慰她“没有泪水,并不代表没有真心,每个人的悲伤喜乐都不同,想必先生不会介怀。” 他打听过了,从孟铎死讯传来那日起,她就没有掉过泪。 她病了一场,昏昏沉沉,近日才好转。 思及此,穆辰良忽地有些嫉妒孟铎,有时候,哭不出来的悲伤最令人心碎。 她这样看重孟铎,若是可以,他真想诈死一场,换她也为他这般伤心一场。 可惜,他舍不得。 穆辰良单手搂令窈在怀,另一只手去捞她的手,可怜兮兮含着泪望她。 他一言不发,想说的话全写在脸上,令窈禁不起他用泪汪汪的眼神看她,伸手替他擦泪“别哭了,中午我留你用膳,可好” 穆辰良满足地蹭蹭令窈手心“好。” 中午用膳,有穆辰良在,令窈不得不多吃些。他坐在她身边,每一口菜都要喂她唇边,看她咽下,他才放心。 宫人看在眼里,心中欢喜。 公主多日未曾饱餐,每次尝一口便不吃了,御膳房的宫人们急如热锅蚂蚁。如今天这般恢复食欲,是近日来头一回。 穆辰良还要再喂,令窈实在吃不下,推开他“我不吃了。” 穆辰良手里端满的汤洒了一地,衣袍也被沾湿,令窈愣了愣,不等她张嘴说话,他先开口说“无碍,这身袍子我本就不喜欢,只因出门时匆忙,没来及细看,所以才穿了它,现在我正好有理由换下它。” 穆辰良让人去宫外取衣袍,回头问令窈“正午日头晒,我换了衣袍在你这多待会,行吗” 令窈还能说什么,她洒了他满身汤,难不成还能强硬赶他走 穆辰良得了她的首肯,高高兴兴地坐下来吃饭,狼吞虎咽,半晌功夫便用完午膳。 “作甚吃得这样急也不怕噎着。”令窈拿手帕替他擦去嘴角沾着的饭粒。 穆辰良将脸凑近,方便她动作,笑道“我知道你困了,所以吃快些,免得耽误你午憩。” 令窈收了帕子“你吃你的,我睡我的,谁要你顾着我了” 穆辰良接过宫人递来的漱口盐茶,先给令窈含过一口,就着同一杯茶,他自己也含一口,鼓满腮帮子,冲令窈笑。 令窈起身往里去。 穆辰良吐了茶,连忙追上去。 “你在外面歇。”令窈不看他。 穆辰良扯她衣袖“我不困,我守着你睡。” “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你守。” “可我怕你伤心,若是先生泉下有知,他定希望我能陪着你。” 令窈一怔,想到孟铎,面色悲凉。 穆辰良改口“是我伤心,我想让人陪。” 令窈没说什么,任由穆辰良跟着她入了内殿,又由穆辰良为她脱了鞋,她躺下去,枕着玉枕,背对着穆辰良。 穆辰良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不再说一句话,只是看着她睡觉。 兴许是今日饱餐的缘故,令窈没有辗转难眠,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便沉沉睡去。 穆辰良坐了一个时辰,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恰逢换衣的宫人拿了新衣回来,穆辰良接过新衣却没有更换,随手拿起新衣,仍穿着沾了汤渍的旧衣袍往外而去。 三七在殿外等候多时,一见穆辰良出来,忙地迎上去。 “咦,少爷的衣袍怎地脏成这样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弄脏少爷的衣袍这可是夫人亲手为少爷缝裁的衣袍。”三七有些着急,想起方才宫人取衣,原来是为少爷取的。 “脏便脏了,一件衣袍而已,母亲为我缝制的衣袍还有许多件,不差这一件。” 主仆两人自秀凰殿前的丹陛而下,太阳一晒,穆辰良哭过的眼红红薄薄一层眼皮,像是覆了层胭脂,清俊的面庞尤为白嫩。 方才在殿内时的怔忪哀伤此刻全部消失不见,仿佛在殿里落泪的人不是他而是别人。 穆辰良眸底满是阴郁与冷戾“父亲派人追杀清河孟氏主君的事,为何无人提前知会我” 三七心头咯噔,答“兴许老爷不想让少爷为这种小事操劳,所以才没让将军们说与少爷。” 穆辰良阴鸷冷笑“告诉父亲派来的那几位将军,今年穆家持笤的人是我不是我父亲,倘若他们不想待在汴梁,便回幽州去,我身边不留欺主之人。再替我写信告诉父亲,我要留在汴梁,暂时不回幽州了。” 三七大气不敢出,应下“是。” 穆辰良把玩刚才偷来的丝帕,上面仍留着她的香气,他低头嗅了嗅,眼前浮现令窈郁郁寡欢的模样,语气越发冰冷“孟铎的事,是怎么回事他可是我老师,父亲怎能说杀就杀” “据我所知,老爷并没有派人追杀孟先生。” 穆辰良蹙眉“不是爹孟铎身边那些刺客的尸体难道不是穆家的暗卫吗” “只是疑似而已,并不能完全确定,烧成那样,谁能认出来也有可能是别家的。” “之前派出去追杀孟家主君的暗卫,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 穆辰良心中隐隐有了猜想,没再继续往下说,转而问“陛下让人去接郑嘉和了,你派人暗中” 三七试探“暗中阻扰” 穆辰良迟疑。 他不喜欢郑嘉和。 从他入郑府寄住的第一天起,他便不喜欢郑嘉和,即便他有意讨好郑嘉和,也仅仅是因为令窈的缘故。 对于郑嘉和,他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尤其是撞见郑嘉和亲吻令窈之后,郑嘉和的理直气壮令他气到昏厥,偏生他还什么都做不了。 倘若郑嘉和来了汴梁,定会夺走她的全部注意力。 为他自己着想,他应该阻止郑嘉和入汴梁。 可是 穆辰良盯着手里的丝帕,指尖摩挲上面的兰花绣样,如果郑嘉和来不了汴梁,卿妹妹定会失望。 她已为孟铎的事伤神沮丧,不能再让她徒添烦恼。 穆辰良“派人暗中保护他,备下好鞍好马,助他速速入汴梁。” 皇帝的人马前往临安用了十天,回来却只用了六天,路上跑死五匹马,第六日入汴梁,自城门而进,径直奔往皇宫。 内侍来禀,皇帝听完,微微惊讶“怎地这般快” 内侍悄悄说了句话。 皇帝更加讶异“什么时候的事” “据郑二郎自己说,是上个月的事。” 皇帝“还以为他永远好不了。” 内侍问“要告知公主吗” “不必,反正他人已来了汴梁,就按他的意思,让他自己告诉卿卿罢。” “是。” 御花园,令窈往回走,新霜跟在后面喊“表姐,等等我。” 令窈没有停下。 新霜气喘吁吁跑上去“表姐,这些日子你怎么了,都没见你笑过。” 令窈轻飘飘答“没什么值得笑的事。” 新霜悄声问“是为了那个孟先生吗” 令窈不答,手中新摘的牡丹招来蝴蝶,她忽地止住脚步,问“新霜,你说,人死之后,会变成什么” 新霜“会变成鬼。” 令窈“变成鬼是好事,鬼能入梦,能在梦里聊话,比蝴蝶强,蝴蝶只会扑翅膀,半句话都不会说。” 新霜双手一合,抓住蝴蝶捏了翅膀拿给令窈“表姐,蝴蝶虽不会说话,但它漂亮得很。” 令窈接了蝴蝶,小心翼翼将它放到路边花叶间,轻轻吹一口气,蝴蝶翩然飞走。 新霜有些着急“表姐,你为何放走它” “它是蝴蝶,有它要去的地方,不能强留。”令窈将手里的牡丹簪到新霜头上,“表姐累了,要回去歇息,你自己去玩罢。” 新霜离去后,令窈禀退宫人,独自往秀凰殿的方向去。 短短一段距离,走了半个时辰。 自丹陛而上,先是望见秀凰殿的黑琉璃瓦绿剪边,再是望见檐边玉石飞兽。 檐下一道青色背影,玉冠皂靴,双手负在身后,身形修长俊挺,斯文温润,立在殿门前。 像极了前世双腿痊愈后的郑嘉和。 令窈心头一顿,唤“郑嘉和”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或许是有风的缘故,那人回过头。 白晃晃的光跌进令窈眼中,除了炽热的阳光,还有郑嘉和玉白温柔的面庞。 他先是一愣,而后大步朝前奔去。 风吹起他袍角翩翩,郑嘉和走在风里,满眼皆是她。 他说“卿卿,哥哥来了。”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第4章第 114 章 有那么一刹那, 令窈以为眼前的人是幻觉, 一伸手就会消失。 她不敢轻举妄动,呆呆地站在原地, 直至郑嘉和到她跟前,熟悉的气息和温暖的怀抱将她紧紧围住, 她才敢确认,不是幻觉, 真的是郑嘉和。 令窈激动地从郑嘉和怀中抬起脑袋,安心地唤一声“哥哥” 郑嘉和笑着应下“欸。” 令窈眼中蹙起喜悦“真是你, 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她喜不自胜,他的到来是意料之中却又令人惊讶,她觉得不太真切, 抱了他不够,还要揉揉他的脸捏捏他的鼻子。 郑嘉和弯了腰任由她抚弄,俊雅眼睫低垂,柔情似水。 令窈揉够了,抱够了, 兴奋的情绪稍稍平缓,这才有精力顾及其他的事。 目光扫过郑嘉和的腿, 令窈问“哥哥,你的腿” 郑嘉和轻描淡写“试了各种法子,如今好全了。” 令窈眨眨眼, 欲言又止, 满腔惊讶化作庆贺“真好, 哥哥,恭喜你。” 但其实她也不该太讶异,她早就知道郑嘉和会好起来,她记忆不太好,唯独对郑嘉和双腿痊愈的事记得格外清楚。 前世她有为他请过各种名医,他却不领她的情,每次名医来过之后,他们总要为这事冷战一场。 郑嘉和平时虽柔柔弱弱的,但对他自己这双腿,他比任何人都犟。 “我自己的痛处,我自己能医好。”他难得对她说重话,久而久之,她就不管他的腿了。 这一世她早就学聪明了,轻易不提他的腿,她知道的,郑嘉和宁愿忍受千针锥心之痛,也不愿让她插手。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言说的伤痛,温柔如郑嘉和也一样,若她强行大包大揽,他只会更为腿的事伤神。 算时间,他比前世提前几个月好全了双腿,她几乎能够想象郑嘉和咬牙承受长针刺骨时的痛苦,为了早些好全,他定比前世受了更多的苦。 令窈心中酸涩,既为他感到高兴,又心疼他独自忍受这一切。 “哥哥” 不等她开口多说,郑嘉和蹲下去“卿卿,上来,哥哥背你。” 令窈一怔,没有多做犹豫,她攀上去“哥哥小心脚下,若是摔了卿卿,卿卿定要哥哥赔。” 她没有忌讳他腿伤初愈,没有小心翼翼让着他,没有将他当成多年来只能依靠轮椅走动的废人。令窈趴在郑嘉和背上,肆无忌惮指挥他“哥哥,快些,背我去那” 郑嘉和笑容如沐春风“抱稳了。” 秀凰殿外,偌大的空地上,两道叠合的身影四处奔动,少女久违的笑声清亮如玉珠落盘,而她攀着的那个人是串起玉珠的线,牵出她一串串笑声不停歇。 玩累了,两个人气喘吁吁,躺在屋檐下,周围宫人早已知趣回避。一块方圆之地,只剩令窈,郑嘉和,炽热的阳光,以及六月份的风。 “哥哥,刚才你背着我的时候,跑得真快。” “我还能跑得更快些。” 令窈躺着不动,手边是郑嘉和的手,指尖碰着指尖,她微微勾起小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他的手指。 “之前在临安,穆辰良背我回府,哥哥以为我睡着了,在我耳边悄悄说的那句话,其实我听到了。” “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哥哥说,待你好全,也要背我去府外游玩,你定能比穆辰良的步伐更快更稳。”令窈懒懒看着被屋瓦拦了一半的云朵,指间动作停住,道“原来哥哥没有说大话。” 郑嘉和一顿,声音和煦温润“以后日为卿卿做人轿,可好” “好。”令窈侧身,单手托住脑袋,歪头笑看郑嘉和“哥哥突然出现在秀凰殿,吓我一大跳,不是五天后才到吗” “知卿卿思兄情切,不忍让卿卿再等五天。” “哥哥怎知我思兄情切,万一我没有呢” 郑嘉和也侧过身,与令窈面对面“从前卿卿说过,卿卿想哥哥的时候,哥哥要是不想你,你就不想了,由此可知,哥哥一直在想卿卿,所以卿卿肯定也一直想哥哥。” “歪理。”她盯着他看,他正目不转睛望她。 “看我作甚。”令窈轻了声音,另一只手遮住脸。 郑嘉和“卿卿久未归家,如今相见,哥哥自然要多看几眼。” 令窈听完,咯咯笑几声,将手拿开,大大方方仰了脸,合了眼,长睫如扇,“哥哥说得这样可怜,卿卿怎忍心拒绝哥哥卿卿这张花容月貌脸,哥哥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她雪白的面庞对着他,细腻软嫩的肌肤被日光一照,犹似剥壳的鸡蛋,吹弹可破。 郑嘉和动作轻柔抚上她侧脸。 她闭着眼,看不见此刻他面上隐忍的渴求与悲喜交加的忧虑。 自皇帝的圣旨下达起,郑嘉和脑子里就只有一件事卿卿需要他。 自临安至汴梁,郑嘉和一路心急如焚,几天几夜未曾阖眼,只为尽快赶到令窈身边。 孟铎的死讯已经传开,他隐约猜到皇帝此次召他入宫,或许是为了孟铎的缘故。 郑嘉和凝视令窈,慢声道“卿卿,你憔悴了。” 令窈抿抿嘴“哥哥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卿卿变丑了吗” “卿卿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怎会丑”郑嘉和犹豫,最终还是将话挑明“卿卿,你这般憔悴模样,是因为孟铎吗” 令窈嘴边笑容凝固,良久,她缓缓坐起来,低下脑袋,孱弱肩膀微微颤抖。 郑嘉和狠狠心“卿卿,死者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令窈僵了僵,她红着眼瞪向郑嘉和,郑嘉和没有躲避她的视线,他张开手臂,做好给她拥抱的准备。 他告诉她“卿卿,还有哥哥。” 令窈张着眼睛,簌簌眼泪夺眶而出,多日来隐忍的情绪再也憋不住,心底绷紧的弦一下子断开。 她投进郑嘉和怀中,泪如雨下,哭得泣不成声“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能说死就死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待他,我不服,我不服” 郑嘉和默不作声,搂着她轻拍后背。 令窈嚎啕大哭,自孟铎死讯传来那日起,她没能落下的眼泪此刻全都爆发出来。 她哭着问郑嘉和“他在汴梁时,同我分别,说是以后不做我师父了,我对他发脾气,我让他永远都不要回来了,哥哥,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咒了他,所以他才会死” 郑嘉和看她哭成这样,他只觉得心如刀割,连呼吸都痛,柔声安抚“生死有命,卿卿无需自责。” 令窈哭着摇头“我替他发丧,在他灵前守了好几天,可他一次都没有入过我的梦,他定怪我,所以才不肯入梦” 郑嘉和声音哽咽“你是他最爱的徒弟,是他生前最骄傲的成就,他只会以你为傲,又怎会怪你” 令窈怔怔问“真的吗” “难道不是吗”郑嘉和拨开令窈鬓边被泪浸湿的乌丝,捧着她的脸,让她不得不直视他“他毕生所学皆已传授给你,他虽死了,但却算不得死,因为他最得意的学生还活着,你活一日,他便活一日。” 令窈抱紧郑嘉和。 令窈大哭一场,虽哭得筋疲力尽,但心中郁结被泪水彻底冲刷,醒后不再困于孟铎身死之事。 若是她整日混混沌沌,又怎对得起孟铎对她的教诲只有做好她自己,才不辜负孟铎教她这一身本事。 她会永远记得他,将他藏在心中,但她对孟铎的依赖,应该到此为止了。 令窈清醒后,去给孟铎上香。郑嘉和陪着她一块。 “先生,这些日子让你看笑话了。”令窈对着孟铎的灵位鞠躬,喃喃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看人哭,我很乖的,就只哭了一次。你放心,以后逢你祭日,我绝不会拿眼泪祭你,我知道自己笑起来很好看,每年都笑给你看,好不好” 令窈用指尖戳出一个笑容,“你瞧。” 郑嘉和目光宠溺“若孟先生泉下有知,知你释怀,定会欣慰。” 令窈想到什么,上前一步,低下头悄悄对孟铎的灵位道“你在那边见了我爹娘,记得告诉他们,我有多聪慧。” 她说这话,有些难为情,生怕郑嘉和听到,往郑嘉和那边看了眼,郑嘉和移开脚步,当做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令窈继续道“先生,你要保佑我,至于保佑我什么,我暂时还没想好,待我下次为你上香时再告诉你。” 令窈说完想说的话,一身轻松,走起路来都格外高兴,走至门边,发现郑嘉和没跟过来。 “哥哥。” 郑嘉和拿了三根香,“你先去外面等我,我给先生上完香就来。” “好。” 眼帘中令窈已经走远,郑嘉和收回视线,侧眸睨案上摆的灵位。 上面写着,先严郑师孟公平阳府君之灵位。 郑嘉和慢条斯理将香点燃“她为你求了府君之位,又以她自己的姓氏为你立灵位,这样的心意,竟浪费在你身上。” 白烟袅袅旋起,郑嘉和嫌碍眼,又将香拔起折断,扔到一旁。 郑嘉和随手拿起孟铎的灵位,嘲讽地笑了笑。 得知孟铎身死时,他大吃一惊。 倒不是为他的死,他知道他没有死。 此人长命百岁,又怎会轻易死在汴梁郊外 郑嘉和盯着灵位看了会,重新将灵位摆回去,声音轻浅,近似于无“你的恩情,上辈子我已经还尽。这一世,你夺你的江山,我守我的卿卿,你若伤她,我定百倍奉还。”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5章第5 115 章 为着令窈的“大病初愈”, 阖宫上下皆松一口气, 尤其是秀凰殿的宫人们,总算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郑家来的二公子, 比穆家的少爷还要管用。不但能让公主吃好睡好,还能让公主开怀大笑。 但凡郑二公子入宫, 她们一迈进殿内,就能听到公主娇娇的笑声, 嘴里“哥哥,哥哥”地唤个不停, 一天到晚,不知要唤多少遍,听得她们耳朵都生茧。 就连皇帝都吃起醋来, 抱怨“卿卿,最近你天天往宫外跑,许久未和舅舅一起用晚膳。” 此时他们身在御书房,令窈特意带了郑嘉和来向皇帝请安。问完好,令窈挪身, 自然而然和郑嘉和挤一张椅子,头也不抬和皇帝道“要是舅舅肯让哥哥与我同住秀凰殿, 我就不用天天往宫外跑了,自然能够日日陪舅舅用膳。” 皇帝目光扫视令窈和郑嘉和亲密无间的举动,眉头微皱, 指了另一张椅子, 道“卿卿坐过来, 让舅舅好生瞧瞧。” 令窈不情不愿坐过去;“有什么好瞧的”她惦记郑嘉和的事,又道“我想留哥哥住在宫里,舅舅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应,我才不让舅舅瞧。” 说完,她将脸捂住,嘟嚷“舅舅一日不答应,我就一日不露面,天天戴着帷帽遮着脸,让舅舅想瞧都瞧不了。” 皇帝无奈,拨开她挡脸的手“卿卿,不是舅舅不应你,宫规在那摆着,你哥哥是外男,怎能入宫与你同住一殿” “可他是我哥哥呀,为何不能与我同住”令窈拿开手,目光掠过郑嘉和,声音渐渐低下去,连“亲哥哥”三字都只吐出后两字。 换做以前,她定底气十足,如今不知怎地了,一看到郑嘉和,脑海中时不时就会冒出太后那个老妖婆的话。 昨晚她甚至有梦到郑嘉和笑意盈盈同她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我亲妹妹,无论你以后是唤哥哥还是唤二郎,你都是我最爱的卿卿。” 恰逢郑嘉和目光与她相接,令窈慢了呼吸,将头垂低。 定是前阵子为先生伤了心神,才会做那种稀奇荒唐的梦。 皇帝沉声“看来二郎待卿卿,甚是用心,所以才会让卿卿这般依赖喜爱。” 郑嘉和转眸,望见皇帝眼神深邃,威严冷肃的语气不怒自威。两人四目相对,皇帝半眯了眼,眸底闪过一抹警告的意味。 郑嘉和笑了笑,不卑不亢,坐姿端方温雅,一动不动直视皇帝。 他知道皇帝在担忧什么。 皇帝是怕他这个卑微的郑家庶子借机把持卿卿,更怕他这个所谓的哥哥会对卿卿做些什么出格的事。 郑嘉和唇边笑意更浓,如若他要做,只怕早就做了,哪里还会等到今天 皇帝眉头皱得更紧“二郎要与卿卿同住吗”虽是问话,但更像威胁,仿若他一答应,立刻就有人将他拖下去斩首。 连令窈都听出皇帝语气中的不善,当即出声“舅舅,不许你这样凶哥哥。” 皇帝“舅舅哪里凶了你问问二郎,朕是在凶他吗” 郑嘉和“陛下待我,和蔼可亲。” 皇帝看向令窈“你听听,二郎都为朕抱不平了,卿卿还要冤枉舅舅吗” 令窈鼓了腮帮子,看看郑嘉和,又看看皇帝,撇开眼不看他们俩,绕到案桌后,随手翻阅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 专门伺候文书的内侍连忙道“这些是刚呈上来的折子,陛下尚未启封,公主看旁边那些罢” 话刚没说完,皇帝道“混账,公主想看折子,朕都没说什么,何时轮到你这个奴才多嘴” 内侍跪下去自行掌掴“陛下恕罪,奴才该死。” 令窈扶了内侍起身,同皇帝道“不怪他,平日我来舅舅这看折子,也都是看些旧折子,新呈上来的奏折,本就应该由舅舅启封。” 皇帝挥挥手,内侍连滚带爬退了出去。皇帝走到案边,将令窈刚才随手拾起的折子亲自递到令窈手里。 “往后不必拘这种虚礼,只要卿卿喜欢,哪怕是将御书房设到卿卿的秀凰殿,舅舅也会照做,更何况是启封奏折这样的小事。” 令窈笑着点点头,而后踮脚凑到皇帝耳边,甜甜轻语“舅舅真好,卿卿最喜欢舅舅了。” 皇帝窥出她的心思,她说得这样小声,定是怕郑嘉和听到。 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这样的话,只怕她心里最喜欢的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 令窈拿了折子拆开看,才看一行,欢喜不已,走回郑嘉和身边,得意洋洋告诉他“哥哥不是想知道,卿卿这几个月在汴梁做了些什么吗” 郑嘉和眉目柔朗,含笑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即便哥哥不知道,也能猜到一二,卿卿做的事,自然都是好事。” “岂止是好事,桩桩件件,皆是朝堂大事。”令窈问皇帝,“舅舅,我能将折子上面写的话告诉哥哥吗” 皇帝迟疑,继而道“但凭卿卿做主。” 皇帝的宠溺,令窈习以为常,郑嘉和看在眼里,颇为讶异。 来汴梁之前,他并未想到,皇帝对卿卿的宠爱,竟然到了连朝堂之事都能交由卿卿儿戏的地步。 令窈迫不及待将自己做过的政绩告诉郑嘉和,展开奏折念“这上面说,宸阳公主才识过人,多次参与政事,所作所为,虽有成效,但” 令窈语气一顿,欣喜的笑意消失全无,重重合起奏折,不再往下念。 “好端端地,怎么生气了”皇帝接过折子,迅速扫几眼,面色不悦。 令窈委屈嗫嚅“竟说我谄媚君主,还说女子参政有违祖制,若是他们有用,怎会被我一介女流之辈比下去实在欺人太甚。” 皇帝宽慰“卿卿莫要在意,他们嫉妒卿卿有治国之才,所以才说出这些酸言酸语,舅舅即刻将这封奏折发回去。” 令窈翻出其他几份奏折,皆是弹劾她朝政之事,这些折子还只是九牛一毛,旁边皇帝批阅过的旧奏折里弹劾她的更多。 令窈愣住。 原来舅舅早就知道官员弹劾她的事,从舅舅批过的旧奏折来看,这些早在一个月前就递了上来,是舅舅一直瞒着她顶住了所有的压力。 该委屈的那个人不是她,是舅舅。 令窈侧头问皇帝“舅舅,为何不告诉我” 皇帝笑着摸摸她脑袋“卿卿只需做自己喜欢的事,无需被这些小事绊住脚。” 令窈鼻头一酸,伏进皇帝怀中,颇为愧疚“是卿卿连累舅舅了。” “这点事,哪里就称得上连累了”皇帝道“那些个世家造作起来,比这些御史言官有过之无不及,舅舅早就习惯了。” 令窈揉揉发红的眼,若有所思。 近百年来,世家与皇权比肩,有时候十二世家联合起来,其权势甚至凌驾皇权之上。皇帝不易当,既要周旋各方势力,又要治理各地民生,从前她不懂事,以为舅舅只会享乐,如今她自己参与政事,方知舅舅已经尽力了。 这些弹劾她的折子,她虽气愤,但并不在意。女子参政本就少见,呈上奏折的官员无一人身居要职,发发牢骚罢了。从这一个月折子的数量就可看出,一个月前是一日十几份弹劾的折子,近日来三天才有一份,逐日递减,说明他们已经慢慢接受她插手朝政的事。 凡事都有个过程,所以她不会急于求成,不会直接奔到朝堂之上与那些人争辩,只要对舅舅的江山有利,她挨点骂算什么。 “舅舅,要么以后别将功劳扣给卿卿了,卿卿不需要那些虚名。”令窈为皇帝出主意,乖巧冲他笑“卿卿能为舅舅做些事,就很高兴了。” 皇帝爱怜抚她云鬓“迟早有一天,朕会让全天下的人知道,朕的卿卿有治国大才。” 从御书房出来,令窈跟着郑嘉和往宫外而去。 为着折子的事,她趁机向皇帝求了留在宫外过夜,皇帝见她不再执着于让郑嘉和入宫同住朝夕相处的事,便准了她的请求。 令窈很是高兴,牵了郑嘉和的手“哥哥,今夜我不回宫,你带我去赶夜市,我要待到寅时闭市,你不许催我回宸园就寝。” 宸园是皇帝赐给令窈的别宫,紧挨皇宫东面,郑嘉和一来,令窈便将它腾出给他住,方便他出入宫中与她相见。 郑嘉和应下“好。” 走出几步,郑嘉和见令窈发呆,问“卿卿还在为奏折的事伤神吗” “怎么可能。”令窈笑道“我在想今夜吃什么,是吃油炸烧骨水晶蹄,还是吃禾烧猪头馄饨鸡” “全都买了来,卿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光吃这些还不够,今晚我要吃遍所有的集摊酒楼。” “好,哥哥陪卿卿一起。” 今天的黄昏来得格外早。出了宫,回宸园换了衣袍,两人便往夜市去。 夜市热闹,令窈玩得不亦乐乎。 郑嘉和步步相随,令窈看灯看戏看来往的行人,而他只看她。 令窈本想玩到寅时闭市,结果入市不到一个时辰就已困倦。吃饱喝足,眼睛都睁不开。 郑嘉和背令窈回去。 令窈趴在郑嘉和背上,睡意沉沉,撒娇的声音软绵绵“哥哥,我还没玩够。” “明夜我们再来。” 令窈蹭蹭郑嘉和“明夜我答应舅舅,要去御书房陪他看北渭运河的施工图。” 夜色深沉,郑嘉和眸光黑邃,缓声问“卿卿很喜欢参与政事吗” “当然喜欢呀。”令窈双手圈紧郑嘉和脖颈,手指在他下巴画圈摩挲“若是可以,我想守好舅舅的江山。” “卿卿雄心壮志,哥哥敬佩。” 令窈笑声清亮“舅舅什么都愿意给我,舅舅和太子表哥的江山就是我的江山,哥哥知道的,我最霸道,容不得别人觊觎我的东西。” “会很辛苦,卿卿不怕累吗” “不怕。”令窈朝前伸长脑袋,亲亲郑嘉和的耳朵,“再说了,有哥哥在身边陪我欢笑,我怎会累” 她无心的举动,郑嘉和耳朵红透,还好今夜无月,照不出他面上的晕红。 郑嘉和声色暗哑“卿卿在哪里,哥哥就在哪里,卿卿要哥哥相伴,哥哥绝不擅自离开。” 令窈满足地贴紧他,安心闭上眼睡去。 郑嘉和脚步沉稳,背着令窈往宸园而去。 身后三处人马盯梢,他只当不知情。 这三处人马,一处是皇帝派来的暗卫,一处是穆家的人,还有一处是他自己的。 皇帝的暗卫是为保护卿卿,情理之中,至于穆家的人 郑嘉和回眸。 蒙蒙的浓黑夜色中,一袭红衣立在不远处,少年面色冷冽,两道滚烫的视线几乎要将人的后背灼穿。 自他和卿卿出了皇宫,穆辰良就一路尾随,方才卿卿亲近他,穆辰良应该也看到了。 如果嫉妒能杀人,大概穆辰良早就将他千刀万剐。 郑嘉和侧眸睨向睡昏过去的令窈,轻声低喃“你瞧他,凶得跟条疯狗似的,他这样惦记你,当真令人心烦。” 不远处。 穆辰良双拳紧攥,气得牙齿打颤。 三七看在眼里,战战兢兢。 少爷他不会又要发狂吧 自郑家二公子入汴梁起,少爷面上没说什么,背地里已经发过好几次脾气,屋里的古董全都被砸个稀巴烂,尤其是每次去宫里探公主扑个空的时候,少爷那副气恼的样子,像是要奔进宸园一把火将郑家二公子烧了。 三七擦把汗,小心问“少爷,我们回去罢” 穆辰良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盯着令窈离去的方向。 他就知道,他不该放郑嘉和入汴梁 她本该趴在他的肩上,同他一起游玩欢笑,得她亲吻的那个人,是他才对。 “有什么方法,可以杀了郑嘉和,却不使她伤心吗”穆辰良怔怔问。 三七吓一跳“少爷,你千万不要冲动,那可是公主的哥哥,要么咱们还是回去砸花瓶吧” 穆辰良无助地撅起嘴“我不想砸花瓶,我就想杀人。” 三七鼓起勇气豁出去,伸了脖子“我让少爷练练手” 穆辰良一巴掌推开他“谁稀罕,杀了你又不能将卿妹妹从郑嘉和那里抢过来。” 三七咧嘴笑“少爷不生气了” 穆辰良狠狠踢开脚边的石子“生气有什么用。” 怪他自己不如郑嘉和心思深沉,轻而易举就能哄得卿妹妹欢喜。 又气他自己名字没占个郑,没有那层关系能光明正大地亲近她。 三七“少爷,你去哪” 穆辰良纵身上马,没好气地撇下一句“回府。” 三七跟过去“少爷,等等我。” 皇帝的暗卫早已离去,穆辰良走后,躲在暗处的人才敢现身,悄悄潜入宸园。 郑嘉和正守在令窈榻边,手边一把圆扇,轻轻晃动,旁边青瓷盘里冰块嘶嘶化开,满室清凉。 窗边一道黑影闪过,有人入屋来。 郑嘉和做出嘘的手势,示意来人莫要惊扰令窈,指了方向,让那人过去等候。 郑嘉和取来迷香,在令窈鼻下轻摇半下,确认她彻底熟睡后,他才抽身往外。 “你怎地来了”郑嘉和走入帷帘后。 孙昭“我替我爹来汴梁述职,听闻你也在汴梁,所以来看看你。” 郑嘉和仔细打量他几眼“成亲之后,连气质都同从前不同了,变得儒雅了,看来令玉已将你治得服服帖帖。” 孙昭露出幸福的笑容“说她作甚。” “令玉来了吗卿卿见到她,定会高兴。” “没来,从西北到汴梁,路途艰辛,我哪舍得让她受这个苦。”孙昭伸头往外探“四妹妹睡着了吗你怎地不让我见见她,好歹我也是她堂姐夫,她待令玉有恩,也就是对我有恩,我带了好多西北特产,全是令玉让我捎给她的。” 郑嘉和“过几日罢,今日你既来了,正好我有两件事要交给你做。” “哪两件事” “第一件,你以孙家的名义起拟奏折,颂宸阳公主政绩了得,西北全力支撑宸阳公主参与朝堂之事。” 孙昭想了想,没有多做犹豫,应下“好,第二件呢” “第二件,你立刻写信给孙大将军,让他准备好粮草。” 孙昭一愣,懵了半刻,试探“你你要反了” 郑嘉和语气沉静“不是我要反,是别人要反。” 孙昭松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郑嘉和笑道“以为什么” 孙昭小声“以为你终于按捺不住,要替二老爷报仇。” 郑嘉和沉默。 孙昭“你放心,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和我爹随时为你赴汤蹈火。二老爷是我爹的恩人,没有他,就没有孙家,后来又有你这个神童为我们孙家出谋划策,我们孙家能在西北闯出一番天地,全托你的福。我爹早就说了,西北的军权不归我们父子俩,只归你一人,你随时可以收回。” 良久。 郑嘉和语气淡淡道“无仇可报,哪来报仇一说” 孙昭“二老爷不是惨死宫中吗” 郑嘉和微皱眉头,声色冰冷如寒月“是他自己殉情,是他自己选择用那样的方式死在宫里,我为何要替他报仇” 孙昭噤声。 小时候他爹就告诉过他,轻易不要在郑嘉和面前提到郑家二老爷。 郑家二老爷已经死了,他们孙家要效力的人是郑嘉和,所有的事都得以郑嘉和为先。 那时他不懂事,不服气,他堂堂一个孙家大少爷,凭啥要对一个双腿瘫痪的废人卑躬屈膝后来他看到了郑嘉和的书信,一个半大的孩子,对西北形势了如指掌。起先是他们孙家暗中接济郑嘉和,后来是郑嘉和为他们谋金山银山,他甚至教他们如何招兵买马,扩大孙家在西北的权势。 这样一个聪明绝顶的人,谋下半壁江山都不是难事。 孙昭看着眼前温润如玉的郑嘉和,声音越发轻微“听说今天皇帝召你入宫了。” “是,卿卿带我向他请安。” “你见了他,不生气” 郑嘉和笑着摇摇头。 孙昭语气忐忑“以前我不知道四妹妹的身世,后来我成亲了,我爹见我日渐沉稳,才将这件秘事告诉我,这次来,他托我告诉你,无论你有什么样的决定,我们孙家都跟随到底。” 皇帝以为无人知晓皇室的秘密,却不知道,郑二老爷一早便知道了,长公主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 即便如此,郑二老爷还是为长公主殉了情。 郑嘉和苦笑“原来你知道了。” “你不必担心,我守口如瓶,连令玉都没告诉。”孙昭咽了咽,继续道“她不是你亲妹妹,你作甚对她那样好” “你说为何” 孙昭望见他噙笑的眼,眸光复杂,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的,便是仇恨。 孙昭一愣,明白过来。 郑嘉和低声,神情毫无波澜,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自我出生起,他就没正眼瞧过我,除了留给我一个远在西北的孙家,他什么都没给过我,我娘苦等他到死,我这双腿也是因他而废。” 他往外轻踱几步,拨开落地纱帘,遥遥看向榻边的人,声音柔和下来“所幸,他虽无情,但还算有用,没有他,卿卿也不会和郑家结缘。” 孙昭不敢多问,实在忍不住好奇心,想了半天,才问一句“二老爷为长公主而死,你的苦难也算是因长公主而起,难道你不恨她的女儿” 郑嘉和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惊讶睨向孙昭“我为何要恨卿卿” 他爱她都来不及,怎会恨她。 若没有卿卿,他不会活到今日。 没有卿卿,他郑嘉和只会是具行尸走肉。 怕孙昭不明白,郑嘉和指了指外面“你听着,除非我死,我绝不让任何人伤害她。你们孙家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准好迎战的准备,在我需要的时候,听我的召命。” 孙昭怔住“难道你要替皇帝效力吗” 郑嘉和含笑“不是替他,是替卿卿,卿卿要给她舅舅守江山,我怎能袖手旁观” 孙昭长长叹口气。 还能说什么。 孙家是郑嘉和手里的一把利剑,他要他们指向何处,他们只有听命的份。 孙昭闷闷问“又要打战了吗” 郑嘉和面色凝重“是,一场大战。” 世事已起变化。 将来谁赢谁输,尚是未知数。 但无论前路如何,他都已经做好准备。 今生这条命,不做别的,只给她一人享用。 七月,天大旱。 一封信千里飞鸽送进幽州穆家。 穆家埋在各地的眼线成千上万,世事变化,穆家自当第一个知晓。 书信所言无他,只写了八个大字 “清河孟家,昨日已反。”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6章第第 116 章 是夜, 穆府幕僚齐聚一堂。 穆大老爷听过各部主事的回禀后, 倒吸一口冷气。 为清河孟家的胆大包天,也为清河孟家显露出来的真正实力。 好一个卧薪尝胆的孟家, 蛰伏多年,竟在他的眼皮底下扩张至此。 若不是此次孟家揭竿而起, 谁能知道,北渭以北, 竟全成了他孟家的领土。其城池以及官员,就连十二世家里的苏家, 全数归降孟家,孟家不费吹灰之力,就取了北渭以北。 众人皆以为孟家乃是落水狗, 就连穆大老爷自己也认为孟家虽有威胁,但不值一提,一个家族的兴衰岂是一个人能扛起来的即便孟氏有了新主君,至少也得百年之后才能与他穆家一战。 现在看来,是他轻敌了。 能在皇家虎视眈眈各方打压下带领孟家爬出泥潭, 脱胎换骨,这样的心计城府, 非凡人有之,孟氏主君真真是个做大事的人。 有人呐呐问“怎地突然就反了” 另有人答“他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反叛是迟早的事。前阵子圣上下令严查孟家, 在汴梁城内大肆抓捕孟姓之人, 与其坐以待毙, 倒不如揭竿而起,恰好有个由头,以圣上迫害忠良之名,对汴梁宣战。” 众人沉默。 饶是他们如何佯装镇静,也无法掩饰心中的震惊。 孟氏这只病猫摇身一变成了猛虎,怎能不让人目瞪口呆。 众人虽惊讶,但并不恐慌,孟家来势汹汹,可穆家也并非池中之物。 穆家其中一位白胡子老者出声“猛虎又如何,我穆家最擅长的,便是捕虎。” “您老忘了他孟家可是前朝皇族,曾统领王朝百年,岂非一般乱臣贼子可比” 众人争论不休,主位上的穆大老爷却一言不发。 片刻,众人吵累了,注意到穆大老爷的沉默,这才安静下来。 穆大老爷“吵够了” 众人低垂眉眼。 穆大老爷命人拿来书信“这是他孟家反叛前三日,其主君寄来的书信。” 众人一一传阅。 孟氏主君的来信,文采斐然,言辞恳切,信中言明,愿不计前事嫌隙,与穆家和平共处。 众人愣住,看向穆大老爷“老爷,这是” 穆大老爷“孟家特意向穆家示好。” “老爷如何回得他” 穆大老爷“还来得及回,他就反了。” “” 心腹咳了咳,问“孟氏主君特意在反叛前寄来这样一封示好信,说明他有心拉拢穆家,想让穆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爷打算如何做” 穆大老爷不语。 主事之一说“刚起事便有这般阵仗,只怕孟家的实力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深厚,即便要管,我们也不该第一个出头,最好还是等等看,待他孟家首尾全露,我们再出手也不迟。” 另一主事道“孟家若从清河杀过来,离他家最近的便是丘南,丘南乃是云梦泽窦家领地,要出兵也该是窦家先出兵。” “恐怕窦家不会出兵。” 众人默声。 如今宸阳公主在汴梁参与朝堂之事,以窦家与宸阳公主的旧怨,为着恶心公主,窦家也不会立刻出兵,说不定还会趁机要求废公主,以抱当年之仇。 众人议论纷纷,穆大老爷心中早有定数。 穆大老爷“孟家造反的消息,除了我们家,还有谁家知道” 心腹“暂时无别家,但消息迟早会传开,最迟十天,天下人都会知道。” 穆大老爷“派人快马加鞭去汴梁,将探子的信转交给辰良。” 心腹一愣“不呈给圣上吗” 这种剑拔弩张的境况,各方都该争分夺秒地准备,早些让圣上知道消息,开起战来便多一分胜算,老爷怎能如此悠闲 穆大老爷看出心腹的疑惑,淡然一笑“辰良在汴梁多日,我穆家求亲之意,圣上不可能不知道,可他非要冷着我儿子,既然如此,我也不和他客气了。” 心腹明白过来“老爷是想” 穆大老爷“要我守他杨家的天下,自然得拿人来换。我穆家什么都不缺,就只缺一个儿媳妇。” 三日后,汴梁。 穆家的人将书信送到穆辰良面前,穆辰良看过信后,沉默不语。 三七察言观色“少爷” 穆辰良未曾理会,看向那个送信的人“除了这封信,老爷还有说什么吗” “老爷说,成事在人。” 穆辰良眉头紧皱“我爹实在过分,怎能趁火打劫” 三七不明所以然,看穆辰良这副模样,以为穆大老爷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他刚要开口宽慰,抬眸望见穆辰良舒展眉心,勾唇含笑。 穆辰良黑亮的眸子熠熠生辉,成竹在胸“虽然过分了些,但却是及时雨。” 三七眨眨眼“少爷,什么及时雨” 穆辰良敲敲他的脑袋,白牙皓皓,意气风发,自顾自地说“从今往后,你家少爷再也不用为郑二烦心。” 三七听得迷糊“啊” 穆辰良已大步流星奔出去。 秀凰殿。 令窈趴在凉簟上,簟前几盏盛冰的青瓷腾出袅袅白气。她热得慌,双手撑着下巴,伸出脖颈置于白气之上,一双赤脚时不时张开又并拢,一头蓬松顺直的乌发倦懒地挽成高髻,她半眯着眼,嘴里唤“鬓鸦,你好了没有” 鬓鸦没有回应。 令窈“你快些,哥哥还在等我,御膳房新做的那些花样你拿寻常白瓷碗装起来,别用琉璃碗,不然哥哥一眼就能看出,那东西不是我亲手做的。”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你又要出宫” 令窈吓一跳,回过头“你怎么来了” “我来探你。” 她面露不满,嫌他走路悄无声息吓了她,瞪一眼后返过头,用后脑勺对着他。 穆辰良立在令窈身后,眸光深深,扫视逡巡她。 凉簟设在大殿靠花窗的地方,偌大一张席子铺开,簟上堆满奏折,七零八落地散布开来。 她穿着单薄的绡纱芙蕖衫裙,领口松松垮垮半敞,没穿鞋,一双玉白的脚露出来,裙摆褪至膝盖,因趴躺的姿势,瘦直的小腿竖折起来,在空中晃出微小的弧度,既天真又可爱,更是,诱人而不自知。 穆辰良呼吸一紧,慢慢弯下腰,替她将裙摆捋好“你在你哥哥面前,也穿成这样么。” 令窈推他手“我热,你别遮着我。” 穆辰良喉头一耸,快速扫过她掀至膝盖的裙,底下两条白嫩细腿,他细声嘟嚷“也不怕被人看光身子。” “你说什么”令窈侧过头睨他。 穆辰良声音轻飘飘“没说什么。” 他随手拣起一本奏折,上面的朱批字迹秀美俊逸,乃是令窈的字迹。 她处理起政事,干净利落,目光长远,令人惊叹。 天下女子,或喜爱胭脂水粉,或喜爱诗词歌赋,或做后宅妇人与妯娌勾心斗角,或做府中金丝雀被人豢养一世。唯有她,喜爱做这些为国为民谋福祉的事。 过去他百般讨好她,始终不得要领,如今有了眉目,自当全力以赴。 令窈将奏折从穆辰良手里夺过去“谁准你乱翻我的东西了” 穆辰良笑笑“是我错了。” 他认错态度良好,她不再计较,从满地奏折里拾起一本,摊开来递过去,问“这是你让人递的奏折吗” 穆辰良看了眼“是。” 奏折里皆是称颂之语,先有孙家的折子,再来穆家的折子,朝堂再无人敢对她说三道四。 令窈“谁让你擅作主张的,我又没求你替我说好话。” “我怎能看你被人欺负。” 令窈面上没说什么,脑袋却搁了过去。穆辰良顺势接住她,挨近了坐。 她将他当做引枕靠着,声音虽轻,但字字真诚“多谢你。” 穆辰良心头猛跳,她娇娇软软望他一眼,就只一眼,他已酥醉,毫无抵抗,只差俯首称臣。 他不动声色揽住她腰,低眸道“我有要事与你相商。” 恰逢鬓鸦出现,收拾好了篮子,先同穆辰良问好,催令窈“可以走了,咦,你怎地还没换衣裳” 令窈“我这就换。”她侧眸看穆辰良,“你回去罢,我要换衣裳了。” 穆辰良巍然不动。 令窈起身,刚爬起来,就被人摁回去,她蹙眉“穆辰良,你作甚。” 穆辰良“我真有要事。” “什么要事,都比不上我去见哥哥重要。” “若是关系到你舅舅江山的大事呢” 令窈一怔,紧盯穆辰良,他神情认真,不像说笑。 遂禀退鬓鸦,重新躺回去“你若撒谎骗我,以后再别想进秀凰殿的门。” 穆辰良拿出书信。 令窈看完信后,面色僵凝。 “我没骗你吧,这确实是件大事。” “我我现在去找舅舅。” 穆辰良拽住她“你找他有用吗,没有对策之前,你只会给他徒增烦恼,你且听我说完。” 令窈有些慌乱“你说。” 穆辰良将清河孟家反叛后,各家面临的形势慢慢分析给她听,其中特意强调了窦家。 他边说边观察令窈的神色,见她忧心忡忡,尤其是说到窦家时,她更是面有愧色。 “当年是我少不更事,只想为阿姊讨回公道,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风水轮流转,我并不后悔,一人做事一人当,若他家要报仇,就冲我来。”她虽焦急,但眼神坚定,似乎已经做好受辱的准备。 穆辰良忽地有些不忍心,他甚至开始沉思,是否能说服穆大老爷无条件相助皇室。 令窈却在这个时候问“除了窦家,还有谁家可以守住北渭” 穆辰良心头一顿,尽量平静地吐出两个字“穆家。” 令窈也知道是穆家,只要有穆家的军权在手,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皇室的军队远在北南,远水解不了近渴,当下最重要的事,是在星星之火烧起来之前,让邻近世家立刻发兵北渭,镇压叛乱。 令窈拉住穆辰良的手,“你立刻写信给你爹,让穆家的将军前去镇守,好不好” 穆辰良声色轻下去“我爹说,除非皇家给出承诺,否则他不会出兵。” 令窈问“他要什么承诺” 穆辰良不说话,凝视令窈。 令窈瞬时明白。 穆辰良“从前我答应过你,无论如何,都不得强迫你。这个诺言依然有效,你若不愿,我会另想法子劝服父亲。” “怎么劝” “你拿我做人质。”穆辰良捞起她的手搭在他脖子上,“父亲最疼我,他不会不管我,你即刻命人将我关起来。” 令窈手一抖“只怕他一怒之下,会直接发兵汴梁。” “那可怎么办”穆辰良面露忧伤“叛军起事的事很快就会传来,如若不早些应对,或许会人心惶惶天下大乱。” 令窈往外,“总之我先告诉舅舅再说。” 走出两步,她自己停下来。 如果舅舅知道穆家的条件,肯定不会同意。天家威严,怎容旁人威胁 前世穆家的威逼利诱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穆辰良编造了与她两情相悦的假象,所以舅舅才会赐婚。后来得知她并不是真心要嫁穆辰良,舅舅想方设法替她毁了婚约。 说起来,舅舅没了江山,其中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她。 不是她,穆家就不会投靠叛军,郑嘉和也不会被赶出府投靠叛军。 清河孟家的反叛出乎意料,她总算知道上一世做了新皇的孟姓人出自何家。但是现在知道又有什么用,当务之急,是打赢这场战役。 令窈转过身,怔怔地看向穆辰良。 穆辰良浓眉大眼,目光真挚,循循善诱“卿妹妹,要么你委屈一下,同我做戏,先骗过我爹拿到穆家的军权,待这场叛乱平定,我们就解除婚约,可好” 令窈一顿,“做戏你愿意解除婚约” 穆辰良点点头“愿意。”自然不愿意。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20章第 120 章 战报传来, 如惊雷劈下, 众臣措手不及。 穆家大军仍在丘南驻守,以防叛军卷土重来, 叛军却突然发难南渭,数日奇袭, 接连占据五座城池。 这五座城池与别处不同,其中两处是要塞, 拿下两处要塞,叛军在此处攻守兼备, 下一步若再夺下广陵这处重中之重的要塞口,半壁江山唾手可得。 “好一出调虎离山计,丘南之战, 根本就是个幌子谁能想到,他孟家竟连清河本家都舍弃了他们要的,根本不是丘南,而是南渭” “穆家的主力军皆在丘南,丘南与南渭相距甚远, 一个在最东边,一个在最西边, 现下可如何是好” “要么让穆家从幽州本家调遣军队或许赶得及守卫广陵,其他城池无所谓,但是广陵绝对不能失守, 广陵要是没了, 后果不堪设想呐” 众臣叽叽喳喳乱做一团, 开言堂闹得鸡飞狗跳。 就在众人争论不休的时候,忽地一盏玉杯摔掷地上,瓷器哐当碎开的声音响亮而有力,众人一愣。 “够了。”人群后有谁走上前,温润如玉的身影从容不迫,宽袍之下的手牵着少女的手。 众人怔了怔,循声望去,原来是郑家二公子。 宸阳公主被他牵在身后,大概是刚从穆家归来。 郑嘉和突然的举动,令窈也吓一跳。 回宫路上,哥哥已经将大致的情况告诉她。她以为他陪她来开言堂,是为了随时在她身边宽慰她。 令窈轻轻挠了挠郑嘉和掌心,张着黑亮的大眼睛看他,示意他不必为她劳心。 这些人要吵要闹,就随他们去好了,反正他们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对抗叛军,无非在这宣泄情绪罢了,若是阻了他们,他们誓要撒气的。 无能者最喜多言。 果不其然,立刻有老臣子跳出来斥责“郑二公子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在此议论国家大事,还用你这个黄毛小儿恩准吗” 令窈最见不得有人欺负郑嘉和,立刻瞪过去“你住嘴不准你说我哥哥是黄毛小儿” 老臣见她出头,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宸阳公主今非昔比,顽劣的性子依旧未变,但脑子却聪明得很,加上陛下溺爱,如今她是处理公文政务,以后怎样,谁都说不好。 老臣稍稍收敛了些,虽然仍是揪着郑嘉和不放,但话语客气许多“郑二公子为何来此难不成是有什么良策要献吗” 令窈舍不得郑嘉和在这受气,刚要开口让他回宸园等她,郑嘉和拍拍她的手背,淡雅眉眼微微一笑“卿卿放心。” 放心 放什么心 郑嘉和轻描淡写“广陵那边,无需穆家出手,西北军早已暗中驻守广陵。我命人在途中埋下陷阱,叛军若是攻打广陵,定会中计。圣上无需为广陵忧心,有西北军在,广陵不会失守。” 众臣一愣,皇帝也怔住,半晌才迟疑出声“你如何能调动西北军” 郑嘉和从袖中取出一物捏在手里“凭这个。” 众臣看清他手里的东西,倒吸一口冷气。 是鱼章,足以调动整个西北的军力调遣,象征着西北权势,乃是西北霸主孙家所有物,为何会在郑家二郎手里 有人凑近了瞧,瞧清上面刻的字,竟不是孙,而是一个郑字。 众臣更为惊愕。 难道 西北真正的主人不是孙家,而是眼前这位郑家卑微的庶子吗 此事带来的冲击,不亚于叛军突袭南渭。 皇帝脸色苍白“你怎会有这个” 郑嘉和抬眸,目光不偏不倚,直视皇帝,淡淡道“因为它本就是我的。” “你爹给你的” “算是吧。” 郑嘉和将鱼章拿在手里把玩,眸底波澜不惊,仿佛他手里把持的只是寻常家业,而非整个西北。 方才那帮老臣瞬时安静下来,看向郑嘉和的眼神不再是“宸阳公主没用的庶兄”,少了轻蔑,多了敬畏。 皇帝讪笑“二郎真是深藏不露,手里有这么重要的信物,却毫无半分骄矜之意,令人佩服。” 郑嘉和两指夹住鱼章伸出去“一个小玩意而已,难不成陛下想要吗” 众臣屏气。 他敢给,陛下自然敢接。 只是不知,他舍不舍得。 皇帝起身,至郑嘉和跟前,盯着他手里的鱼章,一字一字“若是朕真的想要呢” 眼见皇帝的手就要接过鱼章,郑嘉和蓦地收回鱼章,笑道“陛下恕罪,这枚鱼章毕竟是父亲留下的遗物,我这个做儿子的,怎能将它拱手让于他人哪怕是天子想要,也不行。” 众臣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这么重要的东西,哪能说给就给除非是傻子,哦不,傻子都不会给。 掌控西北这块重地的人,足以自立为王,现下叛军起义,西北不趁机造反已是万幸,哪敢奢望西北自动上交军权呢 老臣们盯牢皇帝,灼灼目光齐齐示意皇帝不要冲动,千万不要在这个关键时刻得罪西北背后的掌权人。 就在众人琢磨该如何讨好郑嘉和的时候,郑嘉和转身,回到令窈身边。 “卿卿,吓到了吗”郑嘉和柔了声,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同她道歉“瞒了你这么大一件事,哥哥有错,稍后再向你请罪。现在你伸出手来。” 令窈仍处在巨大的震惊中,久久未能回神,出于本能,郑嘉和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茫然地将手伸出去。 郑嘉和张开五指,在她掌心放了件沉甸甸的东西。 她一看,是鱼章。 令窈懵懵望着他,不明白他此举何意“哥哥” 郑嘉和笑容温柔,点点她的鼻尖,宠溺道“哥哥的东西,永远都只给卿卿。” 众臣目瞪口呆。 这就给出去了给宸阳公主 皇帝紧皱的眉头忽地松开。 昔日旧仇,他一人承担,只求不要连累卿卿。 还好,郑嘉和是个明白人。 只要郑嘉和肯待卿卿好,西北的军权落在谁手里都一样。 有老臣战战栗栗出声“郑二公子未免太过儿戏,这么重要的信物,怎能交由一个女子来掌” 郑嘉和重新牵过令窈的手,白壁般的面容露出一抹强势之态,不容置喙“你嘴里的女子,是天底下最聪慧的女子,她的才智远超过在座各位,莫说小小一个西北,便是整个天下,她也掌得起。” 众臣噎住,纷纷看向皇帝。 此话大逆不道,有谋朝篡位之嫌。即便是西北之主,也不该在圣上面前说这样狂妄的话。 皇帝沉默。 良久。 就在大家以为皇帝就郑嘉和的话发表一番言论时,皇帝却云淡风轻地将话掀了过去“说说南渭的战事吧。” 众臣一怔。 陛下什么意思 是委曲求全还是默认 以陛下的性子,便是刀杀到脖子上来,都不可能低下他骄傲的头颅,所以不会是委曲求全。 难道 众臣看向正同皇帝言语的令窈,明眸皓齿的少女本该养在深闺娇怯怯,此时却英姿飒爽地站在人群最前方“舅舅,南渭那边,让我去吧。” 皇帝皱眉“胡闹。” 令窈已从郑嘉和是西北之主的震撼中缓过神,迅速冷静下来后,她强迫自己暂时放下郑嘉和的事,专注南渭战事。 事有轻重缓急,她和郑嘉和的事,是家事,家事和国事相比,自然是国事更重。 令窈“舅舅,早年间我随先生游历过南渭一带,对南渭地形甚是熟悉,尤其是广陵要塞。况且我熟知兵法,曾与几位大将军切磋过调兵遣将之事,他们皆败在我的手下,不信你问问他们” 被令窈点名的那几位将军往后退几步,羞愧地低下脑袋。 令窈继续道“上次丘南战事,全权由穆家做主,虽然赢了,但没有皇室之人坐镇,难免让人非议我们皇室的人贪生怕死,不敢上战场。听说这次南渭的战事,是孟家主君坐镇前线,难不成舅舅要御驾亲征” 皇帝自然是不能去的。 她言之有理,有臣子提议“让太子殿下去吧。” “表哥身体抱恙,又有西南天灾需他出面安置流民,如何能出战南渭” 早就五日前,太子就已赶往西南,连南渭战报都不能第一时间知晓。 令窈乌溜溜的眼睛望着皇帝,皇帝迟疑不决。 他担心的倒不是此次战役是否能胜,而是战场凶险,怎能让卿卿以身犯险 可她眼中可怜巴巴的恳求,实在令人无法抵抗。 令窈摇晃皇帝袖袍,小声“舅舅,求求你了,让我试试。” 沉默了大半个晚上的梁厚这时出声“若是守不住广陵,公主担得起后果吗” 令窈毫不犹豫“我担得起。” “怎么担” “若是守不住广陵,我便从城墙上跳下来,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皇帝吓住,忙地捂住她嘴“卿卿,不得乱说话” 令窈便不说话了,只眨着眼安静凝望皇帝。 那神情仿佛在说,“舅舅不信卿卿吗” 皇帝彻底没法子,准了她的请求。 为防她真从城墙跳下,皇帝添一句“若是守不住广陵,朕便夺了你的公主称号,让你再也做不成公主,并罚你日日跪在昭阳殿前为国祈福。” 众臣要阻,梁厚高声“陛下英明。” 众臣只得将话咽下。 连墨守成规的梁太师都表了态赞同此事,他们还能说什么 “卿卿想要哪位将军相随” 令窈下意识看向郑嘉和。 想要他。 性命相关的大事,她只想要哥哥相随。 大概是心有灵犀。 不等她开口,郑嘉和撩袍低身。 他半跪在她面前,目光铮铮“草民郑嘉和,愿为宸阳公主献上贱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出征之日,定在三日后。 穆辰良听闻消息后,立刻从病榻之上挣扎着爬起来,赶去宫中见令窈。 令窈正在伏在郑嘉和膝边,听他自叙与西北的渊源。 郑嘉和一边说,一边柔柔抚她乌丝。 他声音如水,指间动作轻得像羽毛,落在她身上,她舒服得眯起眼,像只猫咪一般往他怀里埋得更深。 “哥哥没有事先告知卿卿,卿卿会怪哥哥吗” “我怎会怪哥哥。”令窈仰面,腾出一只手去勾郑嘉和的腰,懒懒地将他搂住,“卿卿只会为哥哥高兴,有这样一位厉害的哥哥,是卿卿的福气。” 郑嘉和含笑“是吗” 令窈直起上半身,在他额面亲了亲,声音比蜜糖还甜“哥哥是西北之主,以后卿卿就仰仗哥哥照顾了。” 郑嘉和猛不丁被她偷袭,红了面颊,乱了气息。 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余光瞥见屏风边站的人。 穆辰良一脸病弱,唯有两只眼珠子凶神恶煞,狠狠地剜向被少女亲近的郑嘉和。 郑嘉和见是他,并无波动,目光轻轻一转,仿佛他并不存在似的。 穆辰良怒气冲冲跺了跺脚。 令窈听到动静望过去,先是一愣,而后从郑嘉和怀中爬出,走向穆辰良“你怎么来了,谁准你下榻的” 穆辰良及时收起眼中凶狠,有气无力的病容模样摆出来“听说你要代替太子殿下出征南渭,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令窈抬起手臂,替穆辰良系好松开的衣带,见他穿着单薄,顺手取一件自己的大氅给他披上“你快回去罢。” 穆辰良“你一定要去吗” 令窈点头。 穆辰良知道她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也不提阻拦的话,只说“那,那我陪你一块去” 郑嘉和上前“你尚未康复,怎能再上战场有我陪她就够了。” 他声音清冷,唯有穆辰良看见他的目光有多轻蔑。 穆辰良颤了唇“谁说我没康复,我好得很呢。” 刚说完,一阵咳嗽。 令窈伸手探他额头“怎么还没退热,你快回去静养,莫要再闹。” 穆辰良不说话,睨了睨郑嘉和,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令窈只好向穆辰良拽到一旁“你若再闹,不顾全自己的身体,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 没有郑嘉和视线盯梢,穆辰良肆无忌惮恢复小孩子心性,不管不顾抱住令窈“可我担心你,我怕你受伤。” “我在后方指挥,怎会受伤” 她去意已决,他自知多说无益,再说下去,只会惹她厌烦。 他爱的这个女子,不需要别人无用的关切之言,更不需要别人打着关心的旗帜将她束手束脚,她要做的事情,无人能挡。 “若你需要后援,随时传信回来。”穆辰良声音哽咽,差点咬破舌尖,才忍住心底想要强留她的念头。 “嗯。” 话都说完了,穆辰良仍站着不动。 令窈好奇看去“还不回去吗” 穆辰良瓮声瓮气“刚才你亲近郑嘉和。” 令窈不觉得有什么“所以呢” “我,我也要亲亲。”穆辰良声音越来越轻,厚着脸皮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这里,一下就好。” 半晌。 就在穆辰良以为自己要被赶出去的时候,脖子猛地被人攀低。 令窈亲了亲他的额头。 不止一下。 她亲了两下。 穆辰良浑身上下红透。 南渭广陵。 孟家主事们跪了一地,屋子最中央,紫檀大椅里一人端坐,苍青色云鹤袍,袍间海水江崖绣纹磅礴。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主事们的回禀,长睫阴翳下藏着深不见底的幽深,薄而猩红的唇微微绷紧。 “方才你说,此次前来镇守广陵的主将是谁” “宸阳公主。”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1章第 1221 章 有人轻蔑笑道“杨帝昏庸无能, 竟派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丫头镇守广陵, 他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们孟家了。” “兴许他是想将广陵白送给我们孟家,拿下广陵, 南渭就全是我们的了。” 众人说起战事,议论纷纷, 一人一句,口水唾沫横飞。 无人注意到大椅中孟铎脸上的微妙神情。 他眼底微沉, 舌尖压着“宸阳公主”四字,薄唇无声阖动。 山阳立在孟铎身旁, 听得众人讨论广陵主将,嘴里没一句好话。 山阳攥紧拳头,终是憋不住, 脱口而出低吼一句“都住嘴” 大家吓一跳。 主君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的武士少年,从来只知杀人,鲜少与人交谈,像今日这般突然出声,倒是头一回。 “你们嘴里的小小女子, 可是当年翡明总宴的状元” 竟还有第二句,真是稀奇。 “她虽年少, 但却不像你们说的那般无知” 接连蹦出三句,众人甚觉新鲜,有人笑道“你作甚为对家说话,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难得见你张回嘴, 竟是为了维护杨帝的外甥女。” 山阳浓眉紧皱,顶着满脸杀气,气呼呼往外走。 再多听两句,他怕自己失控。 “欸,怎地走了” 孟家大主事孟齐光这时缓声提醒“你们当真不知这位宸阳公主是何人吗” 众人一愣,被南渭的几场胜仗冲昏了头,这时缓下来,才记起一件重要事。 主君当年在临安时,与这位宸阳公主有些渊源。 宸阳公主,可是主君过去的学生。 方才带头嘲讽的那几个人忙地去窥孟铎脸色。 孟铎若玉润白的面庞无情无绪,乌沉双眉下幽深眼眸朝人群乜斜一眼,淡淡道“在临安时,为打发时间,无聊教过她几年,算不得什么特殊渊源。” 他话虽是这样说,视线扫过那几个大放厥词的主事时,眸底沉了沉,隐隐散发寒气。 刚才说话的那几个主事并未察觉,只当是孟铎不将宸阳公主当回事,默许他们言语贬低她,越发得劲。 孟铎起身,踱步而去。 他突然离开,留下满堂的主事们,众人想拦不敢拦,只得看向孟齐光,“战报还没说完,主君就走了” 孟齐光没说什么,只道“想必主君去更衣了,你们继续说便是,稍后我再回禀主君。” 帐外。 山阳蹲在地上拔草,身后脚步声响起,他头也不回,继续拔草。 “这里的杂草都已被你拔尽,换块地方吧。”孟铎声音落下。 山阳嘴巴撅得更高,气闷闷问“我就爱拔这里的杂草,不去别的地方。” 身后没有声音。 山阳气不过,不假思索问出声“先生,他们那样说她,难道你不生气吗” 良久。 孟铎“山阳,你已不是昔日郑府书童。” 山阳怔了怔,转过脑袋望孟铎,孟铎长身玉立,光风霁月。 明晃晃的日光从他肩上掠下,照得人睁不开眼。 他玉白的面容无情冷酷,黑白分明的眼里只有上位者的威严与沉静。 山阳鼻头一酸,脑袋埋低,揉了揉眼,沾满泥土的手弄脏眼皮,哑声问“若是成功夺了杨帝的江山,先生会如何对她” 孟铎皱眉,莫名有些烦躁“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山阳紧张“先生会杀了她吗” 孟铎“不会。” 山阳松口气,继续蹲回去拔草“以后先生同他们讨论战事,我再也不去了,说句不怕先生责备的话,我听不得别人骂她,下次再听,只怕会忍不住出剑。” “山阳。” 山阳努努嘴“先生别急着训我,我为什么护她,先生最清楚,要不是过去先生日日让我护着她,我怎会养成这种坏习惯。” 孟铎一顿,“那已是过去的事。” 山阳“是,我明白。”抬头再次仰望孟铎,“在这里,先生只能是孟家主君,而我只能是主君身边的血手。” 孟铎从袖下伸出修长瘦削的手,弯腰摸摸山阳脑袋“委屈你了。” 山阳双眼又痛又红,直言不讳“先生,我想她了。” “嗯。” “先生,你想她吗” “不想。” “先生骗人。” “嗯。” 平原山谷一望无际,日光尽头,是富饶的广陵城。 汴梁来的军队昨日已至广陵。 千军万马重重守卫的帐篷里,住着广陵之战的主将。 孟铎收回视线,目光重新回到山阳身上。 片刻犹豫。 他道“准备一下,有要事交给你。” 山阳懵懵问“什么要事” 孟铎转身离去“入夜你便知道了。” 广陵。 没日没夜的赶路令人筋疲力尽,汴梁的护卫队扎营西北军驻守的领地,令窈一入帐篷,倒头就睡。 临时搭的小榻刚好够她一人躺,郑嘉和坐在杌子上,同她聊话“这几日辛苦卿卿了。” 令窈打个哈欠,挪了挪脑袋,主动将脸递到郑嘉和掌心,半枕着他的手,任由他的指尖摩挲侧颊,她闭着眼说“身体上的辛苦不算辛苦,心里的辛苦才是真辛苦。” “卿卿心里有担忧的事” 令窈点点头,诚实回答“怕输。” “怎会输”郑嘉和宽慰她“卿卿绝不会输,只要卿卿想赢,就一定会赢。” “哥哥说得对。”令窈也不纠结了,阖眼笑起来,豪言壮语“待我睡醒,养足精神,杀他个片甲不留” 说完话没过多久,她沉沉睡去。 郑嘉和守在榻前,眸光温柔似水,静静地抚着她的乌丝。 天色黑不见底。 军队里打更的小兵已巡过三回。 郑嘉和若有所思往帐帘的方向看了看,起身吹灭帐内烛光,往用来换衣沐浴的屏风后走去。 寂静的夜幕中,有两道身影如鬼魅般蹿过。 这两道身影躲过重重守卫,直奔主将大营而去。 今夜的主将大营并未设防。 两道黑影在帐帘前慢下来,迟疑半晌,最终还是选择往里而去。 榻上躺着一人。 空气里是少女香甜的气息,她惯用的香包,行军打仗也要带在身上。 帐内没有蜡烛,只有从帘隙中泄入的朦胧月光。 她闭着眼,睡得昏昏沉沉,不知做了什么好梦,唇角扬起弧度,浅浅笑涡天真美好,嘴里嗫嚅,说着梦话。 孟铎凑近了听,才听见她嘴里说的是什么。 她在喊“杀啊” 大概梦中战况激烈,光喊还不够,她还张牙舞爪,身上锦被全都蹬开。 孟铎轻手轻脚替她掖好被角,在榻边坐下。 山阳激动地伸长脖子瞧了瞧,瞧了好几眼,看够了,才悄声提醒孟铎“先生,帐内还有其他人。” 孟铎并不意外,淡然处之“我知道。” 山阳执剑就要杀向屏风后的人。 孟铎“山阳,不得无礼,退下。” 山阳愣了愣,只得往外去,“我在外面望风,先生一切小心。” 山阳走后,孟铎出声“二公子,出来罢。” 郑嘉和款步而出“孟先生好胆识,明知有诈也敢迈进帐里。” “并非是我好胆识,而是二公子为人光明磊落,断不会做出卑鄙之事,所以即便孟某有所察觉今夜守卫松散,也敢继续前来。” 郑嘉和单手负背站在黑暗里,冷冷睨去“你是叛军之首,难道不怕我现在命人擒了你” “你不会。” “你怎知我不会” “因为你不屑。”孟铎迎着郑嘉和的视线望过去,“你要胜我,只会是在战场上胜。你和我一样,即便再怎么想占据一件东西,也会克制自己,因为你要赢得堂堂正正,无愧于心。” 郑嘉和身形微滞,沉了脸,走近几步“收起你袖子里的迷香,我已哄她喝下安神汤,一时半会她醒不来。” 孟铎袖中动作停住,“那就好,迷香用多了伤身,幸好二公子思虑周全。” 郑嘉和点燃蜡烛。 暖黄的烛光照亮他冷寒的脸,人前端方温润的郑二郎全然不见,眸底只剩猛兽对捕猎者的敌意。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你可知我为何在此候你” 孟铎看向榻上沉睡的少女,缓缓伸出手抚上她的面庞“自然是为了她。你有话要交待我,此话只能当面告诉我,所以你才在这里等我。” 郑嘉和不喜他触碰令窈,正要上前阻拦,孟铎已将手收回,端正挺坐,静候他的警告。 郑嘉和一字一字“你做你的孟氏主君,无人能够挡你,就只一点,我必须提醒你,当初你既选择假死,就请你藏好自己从前的身份,不要露出马脚,更不要让她发现。” 孟铎低垂眼睫,紧盯榻上的令窈,语气平缓,没有遮掩“她迟早会发现我的身份。” “在她发现之前,我会尽全力先杀了你。”郑嘉和手里一把匕首抵上孟铎脖颈,慢声道“划破你这张脸,然后再将你五马分尸,一块块丢进深山,即便她有所怀疑,到时候也只能死无对证。” 孟铎从容不迫推开郑嘉和的匕首,丝毫没有被他的话所骇“你怕她伤心,我何尝不怕她伤心这些话,不必你来告诉我,我自己心里有数。” 郑嘉和拿开匕首,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冷嗤“你莫要告诉我,你真心在意她孟铎,你根本没有心,何必装出这副样子唬人,今夜你就不该来。” 榻上的少女翻了翻身。 两人皆是一吓。 剑拔弩张的氛围就此凝住,两人默契屏住呼吸。 待她重新说起梦话,寂静才被打破。 孟铎与郑嘉和四目相对。 他薄唇轻启,答“思念故人,怎能不来”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第22章第 122 章 郑嘉和走近, 瘦削的身形停在孟铎跟前, 靴尖相对,黑暗里他冷眼相对“此处没有你的故人, 何来思念一说” 这话尖酸刻薄,从温文儒雅的郑二公子嘴里说出, 不留一点情面,只为诛心。 孟铎沉静的面容闪过一抹苦涩, 目光掠过郑嘉和身后的少女。 她睡颜甜美,被月光覆盖的半边脸蛋肌肤胜雪。 郑嘉和喂她吃了安神汤, 是怕她醒来撞见他。 身为孟氏主君,他确实不该出现在此。 要做一个成功的篡位者,就不该容许自己出现任何差错。 仅仅瞬时功夫, 孟铎恢复如常,声线平缓,字字清冷“二公子说得对,是我唐突了,今夜的事, 不会有第二回。” 他挪动脚步,往外而去。 走了两步, 又回过头。 郑嘉和坐在榻边,牵过睡梦中的少女,动作轻柔将她一只小小白嫩的手握在掌心。 患得患失, 爱若珍宝。 孟铎眼眸一刺, 眼前场景似曾相识, 脑海中回忆,原来他自己也做过同样的事。 是在汴梁被她藏在秀凰殿,与她同床共枕时,雷雨天她往他怀里缩,做了噩梦嘴里唤“先生”,他主动牵了她的手,守在榻前,温言软语递进她耳边,盼她在梦中能够睡安稳些。 后来山阳问他,“她做噩梦而已,先生何故紧张” 他只觉山阳许久未嗜血憋坏了脑子,所以才问出这样无凭无据的话。 现在想来,原来不是山阳无故发问。 那夜的他,大概就和眼前的郑嘉和一样,这副模样落入人眼,怎能不叫人误会 察觉到孟铎发怔的视线,郑嘉和看过去,“你还不走吗” 孟铎笑了笑,“这就走。” 忽地想起什么,孟铎“孟某有一事不明,还请二公子赐教。” “你说。” “二公子如何知道丘南之战只是个幌子我孟家志在南渭,而不是丘南” 若不是西北军提前埋伏,南渭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自问精明,一切算计无查漏,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竟阻了他势如破竹的进攻。 郑嘉和含笑。 前世他追随他一世,岂会不知他的心思 孟铎做了一辈子的贤明帝王,他就做了他一辈子的肱股之臣,当初的知遇之恩,他用了一辈子去还,到死都守在帝王榻前为其出谋划策。纵是如今世事有变,但对于孟铎这个人,他还算有几分把握。 但也仅仅只是几分而已,即便有上一世的渊源在,他也不能说自己完全了解孟铎。 这个人心机深沉,天生适合做帝王,除了孟铎自己,无人能够彻底猜透他。 郑嘉和难得打趣一回“孟先生聪明绝顶,怎会不知我如何看破叛军诡计” 孟铎不再继续往下问“二公子心思缜密,我甚是佩服。同住郑府多年,二公子早已窥出我的身份,而我却未能看破二公子的身份。堂堂西北之主,竟是一个双腿瘫痪的郑家庶子,当真叫人大吃一惊。” 郑嘉和“彼此彼此,先生何必自谦。” “并非自谦,论心计,二公子更胜一筹。”孟铎目光遗憾,真心感慨“若你我不是在这等境况下相遇,定能成为知己。” 郑嘉和指尖一顿,撇开视线。 知己。 他们已做过知己,无需再做第二回。 孟铎走出大帐,山阳立马迎上去,好奇问“怎么就出来了” 他往里探,孟铎拦住“我们回去罢。” 山阳一愣,小声说“可我还没看过她呢。” “方才不是看过了” “刚才是先生看她,又不是我看,不算数的。”山阳从袖中小心翼翼拿出一件丝帕包裹的东西,随口找理由“先生,这件东西你还没给她,我替你送进去罢。” 孟铎疑惑“什么东西” 山阳“先生亲手做的玫瑰酥。” 孟铎皱眉“谁叫你自作主张拿过来的” “先生特意做这些玫瑰酥,肯定是给她的,我见先生忘记拿它,顺手就捎上了。”山阳有些委屈,“难道我做错了吗” 孟铎低眸扫过山阳手里的玫瑰酥。 玫瑰酥是他做的没错,但他并不打算送出去。 孟铎轻声吐出四字“大错特错。” 喃喃自语,不知是说他自己,还是在说山阳。 山阳只好收起玫瑰酥“知道了。” 巡逻的士兵就快换班。 山阳蹲下去,准备以极快的轻功带孟铎回去。 蹲下去许久,背上迟迟没有动静。 山阳“先生” “玫瑰酥呢” 山阳一喜,立马蹦起来“在这。” 孟铎负手在背,头上是月朗星稀。 像极了当初在郑府教她赏过的那些月光与星星。 广陵地处高原,无需修建观星台,亦可望得浩瀚星空。 孟铎黑眸沉沉,凝望皓月“将玫瑰酥送进去给她罢。” “嗯”山阳一阵风似地消失帐前。 次日,令窈一觉睡醒,已是晌午。 醒来后发现枕边多了一件物什,打开一看,竟是玫瑰酥。 自孟铎死后,她再没吃过玫瑰酥,此时见到,不由一怔。 短暂的恍神后,她拿起一块放在唇边轻咬,才尝一口,惊喜不已。 竟和当年在临安时尝到的玫瑰酥一模一样。 恰逢郑嘉和来寻她,令窈高兴地跑过去抱住他,感激不已“哥哥,你真好。” 郑嘉和愣了愣,扫视前方小榻,见枕边的东西已经被打开,当即明白。 她误将玫瑰酥当成是他送的。 或许昨夜就不该将那东西留下,要不是他知道她喜欢吃这玩意,压根不会允许那人身边的随侍将这东西送进帐。 令窈嘴边沾着屑沫,郑嘉和掩住眸中心虚,替她擦拭唇角“好吃吗” “特别好吃。”她掰开半块喂他,“我要省着吃,广陵嗜辣不喜甜,这般美味的玫瑰酥吃完就没有了。” 玫瑰酥递到郑嘉和唇边,他又喂回去“既然卿卿喜欢吃,就留着自己吃,不用分给哥哥,哥哥不爱吃。” 令窈嗤嗤笑,不客气地张嘴,问“哥哥,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过巳时。” 令窈愣了愣“我怎会如此贪睡,竟已过了巳时。” 郑嘉和想起昨晚那晚安神汤,虽知那药并不伤身,但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卿卿可有哪里不舒适” 令窈伸个懒腰“没有啊,昨夜睡得特别香,好久都没睡过这么安稳的一觉了。” “那就好。” 军营里没有侍女,令窈身边无人伺候。她想在军中树立威严,不想让人瞧见她娇惯的公主做派,所以一个宫女都没带。 虽然初心是好,但从小娇生惯养的人,要想一切从头做起,终究有些难度。 “哥哥,我不用你伺候,我自己会做这些事。” 郑嘉和挽了袖子替她打水递帕,“知道你会做,但你来广陵,不是来学自食其力的,更不是来受苦的,而是来指挥战事的。” 他的理由无懈可击,她听完之后,不再嘴硬,老老实实坐着看叛军今早送来的战书。 战书上写,后日交战,若不想战,投降即可。 令窈白眼一翻,丢开战书,心中有了打算“两军交战,双方主将先礼后兵,阵前切磋是惯例,后日首战,我正好趁此机会,探一探对方主将的深浅。” 郑嘉和挽髻的手一滞“卿卿想亲自上阵” 令窈回头看替她梳发的郑嘉和,笑道“我是广陵主将,当然要亲自上阵。” “不行。” “双方主将阵前切磋,又不会动刀动枪,动动嘴皮的事而已,哥哥无需担心。” 郑嘉和紧皱眉头“卿卿” 令窈捂了耳朵不听“我若连阵前露面都不敢,岂不叫人笑话皇家公主乃是贪生怕死之辈以后有何颜面指挥三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望哥哥体谅。” 她说的头头是道,郑嘉和无法反驳,关心则乱,一时头昏,连穆辰良都搬出来“你不是答应穆辰良,绝不以身犯险吗” 令窈耸耸肩,一派无赖的小模样摆出来“这哪算以身犯险自古以来,开战之前,双方主将切磋一二,从不许动武。任他孟家军如何为非作歹,也断不敢做出阵前掳人的事。” 郑嘉和虽不同意,但没再阻拦。 到开战那日,令窈要上阵,身上穿的盔甲由郑嘉和亲自为她穿戴。 郑嘉和一身铁亮盔甲威风凛凛守在她身侧,温润如玉的面容多出几分冷冽威仪,他将马鞭递给她“哥哥陪你。” 令窈接过马鞭纵身一跃。 战马奔腾,少女骑在马上,英姿飒爽,发号施令“出发” 千军万马朝前迈进,气势磅礴。 战鼓声震天,尘土飞扬中,静候多时的孟家军终是等来了他们的敌军主将。 马背上的少女明艳动人,风姿绝代,一身戎装,气质高贵,自阵前而出,居高临下睨视“叛军主将何在” 孟家将军们及时敛起看呆的眼。 早知杨帝的外甥女有倾国之貌,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但任她是什么绝世美人,到了战场之上,若是战败,也只配做俘虏。 敌军主将气焰嚣张,孟家将军们将视线放到自家主将身上,面面相觑。 人群最前方,他们的主君一身寻常宽袍,战马战靴战袍通通没有,他立在四轮战车上,双手靠着栏杆,身姿挺拔,一言不发。 本来这也没什么,主君爱穿什么穿什么,反正阵前切磋,双方彼此唾骂而已,即便不披战甲,主君依旧气势逼人。 只是 令窈指了对面“你作甚遮得这般严实竟穿帷帽来” 孟家将军们叹口气。 不止主君戴了帷帽,就连主君身边的武士也戴了帷帽。 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仿佛生怕被人瞧见真面目。 令窈打量半刻,咦一声“莫不是个丑八怪”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32章第 123 章 主将发问, 自然得主将来回话。 对面却没有回应。 令窈觉得稀奇, 这孟家主君气量如此之大说他丑八怪都不反驳 她目光疑惑,扫视对面战车上的男人。 既然如此, 那就让她试试,他的气量到底有多大。 令窈清清嗓子, 提高音量,字字响亮“竖子貌丑, 虎狼之心,竟敢窥吾皇江山, 何不以溺自照” 她用这样的话骂他,对面的男人依旧没有回应。 令窈虽然纳闷,但不再客气, 再接再厉,口若悬河,肆无忌惮,骂得畅快淋漓。 一句接一句,没有一句重样, 句句皆是羞辱。 孟家将军们听得一愣一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谁能想到, 这么个漂漂亮亮娇娇媚媚的小姑娘,骂起人来,竟如此凶恶。 瞧那铿锵有力的气势, 能将人活生生骂到死为止。 他们不自觉看向前方沉默不语的孟铎。 两军对弈, 阵前切磋, 互相唾骂是常事,对家小公主开了腔,主君应该也开腔才对。 可主君为何不反驳连哼一声都不曾。 将军们沉思半刻,而后一致得出结论。 主君大概是不屑吧。 一个小姑娘而已,若真和她对骂,难免失了风度。 主君定是想用沉默是金来回敬对面的小姑娘,无声胜有声。 孟家将领们忙着为孟铎的沉默找理由,孟铎本人却毫不在意。 莫说对骂,今日他根本不打算让令窈听见他的声音。 这要是听见了,即便捂着面庞,也会被她认出。是以他并不出声。 帷帽下,孟铎一张仙人般的脸,眉头紧锁,目光无奈,紧盯马背上的令窈。 谁教她这么多骂人的词 郑嘉和还是穆辰良又或是背着他在外面另拜了师父 令窈骂得难听,连山阳都顶不住,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悄悄和孟铎说“先生,要么我先退到后面去” 孟铎“就在这站着,哪都不许去。” 还好山阳早有准备,贴心问“先生,我备了棉花用来堵耳朵,你要吗” 孟铎“不用,就这样挺好。” 他声音波澜不惊,看似无情无绪,但山阳还是听出了一抹嘶哑 想必先生心里不好受吧。 见了面却不能相见,还要被她百般辱骂。 唉。 令窈见对面两人窃窃私语,当即喊道“原来会说话,我还以为是哑巴” “既然不是哑巴,为何不回话” “难道你生得一把贱骨头,就爱被人骂吗” 孟铎“” 令窈骂得口渴了,旁边郑嘉和及时递上一壶水“卿卿喝茶。” 令窈喝了茶,润过的嗓子更显清亮,朝对面喊话“喂,莫说我不给你机会,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你若再无话可说,我们便言尽于此。” 话音刚落,但见对面的男人悄声同左右吩咐,他自己不回话,却让旁人向她传话“公主莫急,我不如公主能说会道,与其和公主争论不休,倒不如让公主骂个够。” 令窈昂起下巴,半眯起眼。 这人倒真有几分斯文气派,被骂成这样都能稳得住性子。 对面的男人又叫人传话“请问,公主骂够了吗” 令窈道“乱臣贼子,骂上一百年都不够。”顿了顿,“但今日份的骂够了。” 男人的传话筒道“既然公主已经够了,那接下来就到我了。” 有什么东西从队伍后方推到前方。 令窈循声看去,是一鼎钟。 令窈疑惑“这是何意” 男人托人告诉她“我敬公主是巾帼英雄,金戈铁马上沙场,以言语辱之并不妥当,世人皆道公主才智过人,今日我正好借此机会,领教公主的聪慧。” “这鼎钟,是我无意得到的一个宝贝,有德行者方能敲响它。” “公主,请吧。” 令窈愣了愣。 对于今日的对阵切磋,她早已做好万全之策,无论对方出何种招数,她皆能接招。 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会让她敲钟。 被令窈压过一头的孟家将军们此时生龙活虎起来,一改刚才听骂时的郁闷,指了令窈道“今日你若敲不响钟,说明你德不配位,趁早回去告诉你们的狗皇帝,换过主将再来应战” 比起战败,对方不屑开战,才是最大的侮辱。 西北军的将领们攥紧拳头,其中一人从马背上翻下“不就一个破钟吗,我来敲便是” 到了跟前,却怎么都敲不响。 对面孟家军捧腹大笑。 郑嘉和皱眉,视线锁紧前方的大钟,沉思半晌,脑海中闪过什么。 他知道该如何敲响这鼎钟。 郑嘉和正要告诉令窈,少女已骑马往前,绕着大钟看了几圈,不等他告诉她敲钟方法,她冲对面的男人笑道“我当是什么宝贝呢,一件破铜烂铁,亏你也好意思拿出来为难我。” 她高声命令“来人,端火盆来” 火盆呈上,放在大钟底下,烧起火星子,越燃越旺。 火盆烧了一炷香的时间,令窈从马上跃下,单手一柄剑,飒然而立“你们看好了” 剑柄轻轻一磕,大钟响起洪亮清脆的撞击声。 钟声空灵,犹如世外之音,飘荡在战场之上。 众人讶异。 不仅仅是西北军目瞪口呆,孟家军也甚是惊讶。 这钟他们也敲过的,明明怎么都敲不响,她是如何办到的 战车上,孟铎眼眸微敛,钟鸣之声响彻耳畔,他冷静的面容闪过一抹欣慰。 这道题,他并未教过她。 本来是要教她的,无奈杨帝突然发难孟家,他来不及教她。 他没有教她,她自己却解了出来。 孟铎心中涌起微妙的情愫,这情愫与众不同,掺杂许多东西,有欢喜,有骄傲,更有蠢蠢欲动的期盼。 这份期盼他本不该有,却无法抑制。 她能解开这道题,那接下来的题,她能应对自如吗 他教她的兵法,她还记得多少 令窈指了钟解释“这鼎钟之所以敲不响,是因为它的材质与别的青铜大钟不同,遇冷遇热皆会变成不同的材质,寻常放置时,是闷钟,一旦用大火烤,钟内便会发生变化,变成编钟,随便一敲就能敲出声。” 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惊讶之余不由对令窈刮目相看。 这位小公主确实有几分本事,若非学识渊博,哪能懂得这些 西北军将领们趾高气扬,高喊令窈的公主名号。 令窈收剑上马,傲然发问对面的孟家将士们“钟已响起,不知我这个小小女子,是否配和你们对战” 孟家将士们往后退几步,齐齐看向孟铎。 “主君” 半晌。 孟铎从袖下抬起手,两指并拢,轻轻一挥 开战。 广陵首战,战况激烈。 双方主将立于后方指挥作战,以人命,以鲜血,彼此搏斗。 先是东风压过西风,再是西风压过东风。 谁都没想到,杨帝的小公主,首次出征,竟能与孟氏主君的十万大军相抗。 虽然略微处于劣势,但广陵算是守住了。 孟家将领们回禀战报,骂声不迭。 “这娘们也太狠了,小小年纪从哪学的这些招数” “他妈的昨天竟然敢偷袭” “兵不厌诈,可她都诈我们多少回了,到底有完没完” 孟铎坐于大案之后,身上一件黑狐金线大氅,坐姿端雅,安静听人回话。 众人说着说着,察觉到孟铎的出神。 声音渐低,到后面,无人再出声。 是他们轻敌,所以才让敌军有机可乘。若非此次主君也在广陵,他们根本不是宸阳公主的对手。 众人犹豫是否该请罪时,案后的人忽地笑了笑。 薄唇微勾,意味不明的笑容,令人后背发寒。 “主君。”众人齐齐跪下。 孟铎“起来罢。” 众人悄悄抬头,见孟铎唇边笑意未减,他似乎并不想和他们多说,起身便往外而去。 众人愣了愣,接头交耳。 “主君为何讪笑” “定是气极了。” “该死,都怪那个宸阳公主。” 山阳在帐外等候。 一见孟铎出来,他迎上去,瞧见孟铎眼尾眉梢压不住的笑,淡淡的,描在白壁面庞上,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下凡施恩,连笑容都能让人觉得是神迹。 山阳凑过去,听见孟铎唇间低叹。 “真是聪明。” “不枉我悉心教她。” 山阳懵住,以为自己听错,问“先生是在夸赞公主吗” 孟铎心情很好“是。” 山阳呆呆低下眼睫,满肚子疑惑闷在心里不敢发问。 孟铎窥出,主动问“有事相问” 山阳咬咬唇,道“嗯。” 他想了想,先是说“她没有受伤,我很高兴。” “但,先生不是教过我吗,仇敌就该手刃。如今她是仇敌,先生却以她为傲,以后我也要这样吗” “先生说起她,像是欣赏自己的成就,她越是厉害,先生就越是高兴。” “先生以前从不这样,谁要是敢和先生为敌,先生必会将其挫骨扬灰。” 孟铎眯了眼,“所以呢” 山阳张大双眼,悄声问“先生,先生是不是爱慕她” 孟铎先是一僵,而后发问“你懂什么叫爱慕吗” 山阳皱眉摇头“也许懂,大概就像先生这样” 孟铎已敛起笑容,神情冷硬“住嘴。” 山阳揉揉发酸的鼻尖,他说错了话,但是他自己并不觉得有错,小声道“为何要住嘴。” 孟铎走远。 山阳亦步亦趋跟过去,一声声唤“先生。” 孟铎不理他。 两人自各个帐营前而过,走了一路,山阳便唤了一路。 帐里的将士们探出头来看,也跟着喊先生。 孟铎总算停下脚步,回眸睨山阳“你再喊,我就将你丢前线去。” 山阳缩了脑袋“我不要和她对上,先生别将我丢过去。”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25章第 125 章 天边最后一抹红被黑夜吞噬时, 孟军军营前, 一队将士兴高采烈归来。 山阳走出营帐,听见一群人喧嚣, 嘴里喊着什么,欣喜若狂的样子, 像是捡到了什么宝贝。 “这回我立大功了主君肯定会重重赏我” “你他妈运气真好这都能被你撞上” “哈哈哈哈羡慕吧” 大概又是谁做了搏军功的事。 山阳没当回事,自顾自往前。 将士们望见迎面而来的人, 忙地敛了放肆笑声,低头尊称一声“山阳小将军。” 山阳皱了皱眉。 他不喜欢别人唤他将军。他杀人只为先生, 不为名利。他更喜欢别人唤他“主君身边的那个武士”。 无名无姓,冠先生之名即可。 他虽不喜欢将军这个称谓,但孟铎给了他, 他只能受着。每次听到别人唤他,就会觉得难听。 听了三个月,仍未听顺耳。 军中将士们见识过山阳杀人的本事,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自觉让出路。有离得近些的, 手忙脚乱往后退,生怕不小心挨到他。 眼前这个高瘦寡言的少年, 可怕得很,尤其是他顶着一双死鱼眼瞪过来时,看得人胆战心惊。 桀骜嗜血的武士, 也就主君一人能制服他。 山阳从人群中走过, 余光瞥见马背上趴着的战俘。 夜色初现, 旁边军帐透出烛光朦胧,昏暗的光照在那人脸上,印出半边白皙的脸蛋。 山阳呼吸一窒,瞳孔放大。 “山阳小将军”士兵有些紧张。 才刚问完,就听到山阳一声怒吼“谁干的” 将士们吓一跳,不等反应过来,眼前一阵风似地刮过,有谁冲到战马前,解了绳子将人抱下来。 为首的将士以为山阳要抢功劳,连忙阻拦“小将军,你这么做可不厚道,人是我们逮到” 后半句没了声,人被一掌击飞。 其他人吓傻。 这是怎么了 就算要抢功劳,也不必这么狠吧 山阳焦急查看怀中的人,令窈已经晕过去。 她发冠尽散,汗珠沾湿鬓角,似是经过一场恶斗。 山阳狠瞪后退的将士,咬牙切齿问“我最后问一遍,谁干的” “是是主君吩咐的”将士结结巴巴。 山阳一愣,抱住令窈大步流星朝主将营帐而去。 营帐中。 孟铎正与孟齐光商议粮草的事。 “临江已经结冰,船开不过来,最迟两月,他们的粮草就会耗尽,不攻自破。” “未必,有人已经开始另辟捷径为他们运送粮草。” “是谁”孟齐光想到一人,试探问“是临安那个不知来路的富商” 孟铎落下黑棋,淡淡道“你们不知他的来路,我却清楚得很。以他的性子,决计不会蹚浑水,如今却做出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连我都吃一惊。” “皇家都做不到的事,他一个商人搅什么浑水” 孟铎低笑了声,没再言语,又落下一枚棋子。 赢了。 孟齐光叹惜“主君棋艺精湛,属下竟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撑不住,也不知世间是否有人能与主君一较高下。” 孟铎“倒是有这么一个人,若是上天垂爱,兴许能请到他与我再次对弈。” 孟齐光瞬时明白“主君已派人候他多时,他真会上钩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营帐前传来一阵动静。 有谁冲了进来,拦都拦不住。 “小将军,你不能进去。” “先生” 孟齐光瞧见山阳的模样,顿时吓一跳,怎么就一副要杀人的神情 这还得了当即就要唤人护驾。 “无碍,你们退下。” 孟铎背对着,头也没回,招手摆摆,禀退孟齐光及一众侍卫。 “怎么了”孟铎继续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山阳又急又气“先生你怎能派人暗中算计她” 孟铎以为郑嘉和总算中计了,心情愉悦,转身去睨。 一眼瞧见山阳怀中抱着的人。 散落的乌丝遮住她大半面容,闭着眼睛,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孟铎僵住。 怎么是她她为何在此 郑嘉和呢 黑夜彻底笼罩大地。 营帐中只剩下三人,门口守卫森严,任何人不得入内。 帐内安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孟铎目光沉沉,紧盯山阳怀里的人。 短暂的震惊后,他恢复素日冷静。然面上镇定,心中未定。 “给我。”数刻,孟铎伸手。 山阳下意识往后退,“先生要对她做什么” 孟铎觉得头疼“不做什么。” 山阳半信半疑,打量孟铎“先生让人抓她回来” 孟铎缓声解释“我并未有意抓她。” 他原意是想抓郑嘉和。 两军博弈,西北军的反应比之前迟钝,他直觉敏锐,猜想或许是令窈心力交瘁体力不支,所以才在战事上慢了下来。郑嘉和看重令窈,只有为了她才会自乱阵脚。这场仗打了这么久,军中珍稀药材短缺,要想给她补身子,只能另外采买。 所以才未雨绸缪,提前派人安插陷阱。 即便如此,在东山设伏守株待兔,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并未想过真能起作用。 孟铎胸口发闷,眉头皱得更深,唇边话语呐呐重复“我真不是故意抓她。” 不知是说给他自己听,还是说给山阳听。 山阳不放心,撅嘴又问“真的吗” “嗯。” 其实山阳也不信孟铎会抓令窈。 不过一时急昏脑袋,问出这些话,此刻得到孟铎回应,彻底松口气。 先生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山阳正要将人交过去,低眸瞧见什么,是血渍。从她的衣裙上涔到他的衣袍间。 “先生,快,快传大夫她受伤了”山阳惊恐。 孟铎瞧见那抹刺眼的血渍,再也遮不住眸底的慌乱,急急掀起帐帘,语气短促,高声吩咐“立刻将军中所有大夫召过来,一个不落,全都带来。” 帐中,大夫们跪在榻前,黑压压挤了一地。 还未来及看诊,便先听得一番威胁,贵雅清冷的男子坐在榻边,薄唇微启“治不好她,你们也不用活了。” 声音幽寒,当真骇人。 山阳等不及,手忙脚乱想要查看令窈身上是否有刀伤。 手还没碰到,就被人打落。 孟铎冷着脸吐出一句“自有妇人替她宽衣。” 山阳只得鼓着腮帮子缩回去。 大夫看诊完毕,道“禀告主君,这位姑娘并未受伤” 话未说完,被山阳跳出来打断“没受伤,好端端怎地流血定是伤着哪里了,得赶紧为她止血” “不必止血。”大夫咳了咳“她之所以流血,是月事所致。” 死寂般的沉默。 孟铎唇角紧抿,盯看山阳。 山阳涨红脸,猛地回过神,慌乱将沾了丝血的外衣脱下,脱完就跑,瞬间无影。 虽有诊断,但今日的看诊并未结束。 直到好几位大夫一一把脉,得出同样的话后,孟铎才将满帐的大夫放出去,只留下一位名医以及一个烧饭丫头。 烧饭丫头临时充当侍女,为令窈擦拭更衣。 军中没有备女子华服,只有烧饭妇人丫头穿的粗麻衣裳。 孟铎让人去取他的衣物。 她最是讲究,一身细皮嫩肉,只肯裹在绫罗绸缎里。再者别人的衣裳,少不得沾了气息,她定要嫌的。 “主君,换好了。” 孟铎迈入屏风后。 令窈裹在他宽大的衣袍里,腰间一根系带松松拢着,刚沐浴过,细长脖颈无力垂倒一侧,玉白小脸沾着雾气,额边碎发湿哒哒,长睫上挂了水珠。 他忙地伸手一抚。 还好,不是泪珠。 孟铎抱起令窈往外走,重新将她放回榻上,余光睨见大夫看痴了眼,心生不悦,命人往后站。 大夫慌忙压低脑袋,再不敢多看一眼,嘴里道“她高热不退,恰逢月事,又被人施了迷药,万幸的是,她虽然体内冷热相冲,但病情并不凶险,主君莫要忧心。” 孟铎沉声“多嘴。” 大夫噤声。 半晌。 孟铎主动问“何时能治好” “每日施针,汤药进补,半月即可痊愈。” 此话落完,帐内又没了声。 大夫提心吊胆,大着胆子抬头迅速扫视,瞧见孟铎面色凝重,一双水墨般漆黑的眼睛紧盯榻上少女,愁眉不展。 沉默数刻,高高在上的男人终是张开凉薄猩红的唇,语气稍显窘迫,问出这么一句。 “女子月事,需时刻更衣吗若想贴身照顾,需得注意些什么” 大夫一一叙述,大气不敢出。 主君,是要亲自照顾这位姑娘吗 来的路上听人提过,需要看诊的人或是敌军主将,他们这群大夫未曾见过敌军主将面貌,只知是个小姑娘,难道就是榻上那位吗 大夫想了想,嫌自己胡思乱想。 若真是敌军主将,主君怎么可能这般态度 忧心忡忡,关怀备至。 由此可见,这人肯定不是敌军主将。 “由你领班,每班至少三位大夫,日夜候命。”孟铎挥手“你出去罢。” 大夫退下后,侍女也出了帐子。 营帐内一片寂静,偶尔响起烛芯轻微几声霹雳巴拉的熬油声。 孟铎将蜡烛一根根吹灭,只剩榻前一盏。 一豆丁的光笼下来,不大不小一圈晕开,刚好足够照亮令窈的脸。 四周皆暗,蒙蒙的看不清,唯她清晰可见。 冰肌玉骨,纤细柔软。 孟铎的手搭上去,修长瘦白的指节滑过令窈额心,胜雪的肌肤触手生温,像嫩白的水豆腐。 她这样乖这样安静,躺在他手边,他忽地生出错觉,以为还在临安郑府,她是调皮任性的顽劣学生,而他仍是谆谆教导她的好师父。 或许是感知到了什么,昏迷中的少女忽地皱起两弯细眉。 “郑郑嘉和救救我。” 孟铎指尖一顿。 眼见她就要睁开眼睛,来不及躲藏。 孟铎呼吸窒住,迅速拿过引枕遮住脸。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8章第8 1着2边8 章 令窈在梦中哭得伤心, 任谁都叫不醒。 忽地梦里落下一个熟悉的声音, 男人低沉的嗓音略显焦虑。 是谁在说话是先生吗 令窈迷迷糊糊挣脱梦魇,意识不太清明, 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死了。 若不是死了,怎会听到先生的声音 令窈哭咽着喊“先生, 是你吗你来接阿窈了吗” 她突然醒来,喊出这样一句, 孟铎吓一跳,双唇紧闭, 不敢再出声。 少女手臂伸直,想要抓住些什么“先生,先生你在哪” 孟铎顿了顿, 迅速放开她,拉过一旁的侍女,塞到令窈手边。 令窈手里逮住了人,心满意足,被泪水浸过的嗓子又糯又黏, 含着几分委屈“先生,阿窈来陪你做鬼了。” 侍女紧张地看向孟铎。 这, 这可如何是好 孟铎示意她好生慰藉令窈。 侍女“姑姑娘” 令窈听到是个女子的声音,不由纳闷“先生,你怎么变成女子了” 她作势就要取下遮眼布条, 侍女哪敢让她摘, 连忙阻止她, 恳求“求姑娘不要取下它,主君说了,若是姑娘取下它,就会杀了我。” “你是谁我师父呢” “我是伺候姑娘的侍女,这里并无姑娘的师父。” 令窈渐渐回过神,“你说的这里,是指哪里” “主将大帐。”侍女添一句“也是主君的寝帐。” 令窈恍然大悟。 原来她没死,刚才的男人声音是错觉。 令窈闷了闷,有些惆怅。 那个狗贼怎么回事,不是喂了药想要毒死她吗 难道是嫌毒药太过简单,想用其他的法子折磨她至死 “姑娘,莫要再哭了。”侍女叹口气。 令窈抓住她的手“你做什么” “我替姑娘整理衣衫。” 令窈这才察觉到自己身上的衣袍被换过了,早已不是她去东山寻郑嘉和时穿的那身。 是男子的宽袍。 她竟贴身穿着男子的衣袍睡了两日。 侍女羞涩道“是主君的衣袍,特意拿来给姑娘穿的。” 令窈面颊涨红,她怎能穿狗贼的衣袍 伸手就要脱掉身上的宽袍,衣衫半褪。 孟铎及时捂住山阳眼睛。 侍女阻止“姑娘,军中皆是男子,难道你打算不着丝缕吗” 令窈手下动作一僵,想到什么,迅速将落至肩膀的衣袍拽上去,小声问“营帐里就你一个人吗还有其他人吗” 侍女望向孟铎。 孟铎点点头。 侍女撒谎“是,就我一个。” 令窈松口气。 她一时羞愤难当,险些被人看光了身子。 还好眼前的人是个女子,被女子瞧了去,倒是无所谓。 “是你替我换的衣袍吗”令窈忍不住多问一句“不是你们主君罢” “是主君命我换的。”侍女替令窈将衣袍揽好,宽慰“姑娘放心,主君是正人君子,即便姑娘倾国之貌,主君从未起过轻薄之心。” 令窈努努嘴。 什么正人君子。 她才不信。 原本令窈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遭了一回噩梦,梦里的情景令她心有余悸,她忽地不想死了,想要再搏一搏。 既然狗贼没有立刻处死她,留了时间给她,或许她能自救。 眼前的侍女是个机会。 只要她能够成功说服这个侍女,兴许能让她帮她逃跑。 令窈说干就干,拿出自己魅惑人的本事,亲热地拉住侍女的手,娇娇软软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小桃。” “你的名字很好听,一听就知道是个温柔娇俏的小娘子。” 小桃羞了脸,“姑娘谬赞。” 令窈越发亲昵,毫无半点公主架子“我叫郑令窈,小名卿卿,多谢你这几天照顾我,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小桃受宠若惊“姑娘客气。我原本是个烧饭丫头,只因主君帐中并无丫鬟使女,所以临时派我来照顾姑娘,我笨手笨脚,还请姑娘莫要嫌弃。” “我怎会嫌弃。”令窈悲叹一声,“我一个将死之人,能在死前遇到像小桃你这般细心温柔的女子,是我命里最后的福气,可叹我没有机会报恩,实在愧疚。” 小桃哪里经过这种阵仗,面前的女子花容月貌,像是天仙下凡,莫说是男子见了神魂颠倒,就是她见了也不由心生怜爱。 这样的女子,要什么得不到竟对她一个烧饭丫头温柔备至。 小桃自觉放软声调,道“姑娘,你何故说这种丧气的话,你还病着,好生养病才是正理。” “养什么病”令窈转了语气,拿出哭腔“都要死了,病不病的,有什么分别” 她本就哭过一场,无需费力装,自然流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一句话抛出来,嘤嘤娇柔,透着鼻音,灌进人耳朵里,心都要被她揉碎。 小桃慌了神,忙地哄“姑娘的病很快就会治好,姑娘定会长命百岁,绝不会早死。” 令窈一听,咦,好像哪里不对 这个侍女似乎不知道她的身份,难道是那狗贼特意遮掩她的身份 “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桃茫然地摇摇头“我只知道姑娘是被士兵误伤拣回来的,其他一概不知。” 令窈陷入沉思。 狗贼为何不告知旁人她是敌军主将,他到底有何用意 令窈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抛开不想。 她身在敌营,越少人知道她身份,她越是安全。 “姑娘” 令窈收回思绪,瞬时变成孤苦无依的弱女子,扑到小桃身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小桃,我,我其实就是个小村姑,那日我去溪边浣纱,恰逢遇见一队士兵,我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他们将我掳了来,当时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小桃信以为真“竟是这样。” 令窈“小桃,我好害怕啊。” 小桃怜惜“姑娘莫怕,无人再能伤害你。” 令窈摇头抽泣“多谢你的宽慰,我自己知道,即便我现在不死,以后也逃不过被人羞辱的命运。” 小桃“不会的,主君不是那种人。” “我并非你们孟氏族人,也非你们降地之民,在军中待久了,免不得被人怀疑我是细作,即便你们的主君再如何宅心仁厚,为了安抚人心,到时候也不得不杀了我。”令窈长叹一声,“毕竟,我只是个小小贱民,一条贱命不值钱。” 她演得惟妙惟肖,山阳在旁边见了,差点笑出声,一不小心踢倒板凳。 “谁在那里”令窈警惕。 孟铎瞪一眼山阳,山阳自觉捂住嘴,屏了呼吸不敢再动。 小桃急中生智“是只野猫,主君拣回来的。” 令窈皱眉“野猫” 小桃语气肯定“是,一只野猫,帐中并无他人,只有姑娘和我。” “你不能骗我。”令窈没再多想,娇娇软软地倒入小桃怀中,“在这里,我只相信你。” 小桃咽了咽“嗯。” 令窈缓声抛出自己的请求“小桃,我还不想死,你可不可帮我逃跑” 小桃犹豫。 若没有主君和山阳小将军在旁边盯梢,只怕她早就应下。 如郑姑娘这般貌美的女子确实不适合在军中久待。 可惜 主君是不会放郑姑娘走的。 小桃看向孟铎,等候他的命令。 孟铎点点头。 小桃强忍愧疚道“姑娘,我愿意帮你逃跑。” 令窈没想到她应得如此爽快,又惊又喜“当真” “当真。”小桃念出孟铎写在纸上的话,“只要姑娘肯好好吃药,莫再担惊受怕,莫再掉眼泪,养好了病,我就帮姑娘逃跑。” 令窈一针见血“你只是想骗我养病而已。” “这”小桃慌了神,向孟铎求助。 孟铎想了想,半晌后,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那就今晚助你逃走。” “多谢你。”令窈感激不尽,“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你同我一起走,我家里有富亲戚,我们不愁吃穿。” “欸。”小桃扶令窈到屏风后洗漱更衣。 山阳跟着孟铎走出大帐,惊讶问“先生,你真要放她走” “自然不是。” “那你为何让小桃骗她” “以她的性子,若不撞一回南墙,她绝不会死心。今日是小桃,明日就会是别人,迟早有人起疑心。”孟铎沉声,语气冷静“与其让她闹得众所皆知,害了她自己的性命,倒不如彻底灭了她逃跑的心。” 山阳听得一愣一愣的,点头“先生说得在理。” 至夜间,主将大营附近的士兵全被调走。 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溜出大营。 小桃扶着令窈“姑娘,小心脚下。” 令窈小心翼翼观察周围“怎么没有人” 小桃拿出早就备好的说辞“巡逻的士兵正在交接轮换,恰逢今夜主君设宴,所以才没有人。正好方便我们逃跑。” “你真是聪慧,选了个好时机。”令窈夸赞小桃。 小桃不敢看她。 片刻后,她们来到一处荒凉之地,没有了军营帐子透出的烛火,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小桃这时放开令窈,撒腿就跑。 “小桃小桃你去哪” 小桃没有回应。 令窈咬咬牙。 不管怎样,先跑了再说。 刚一转身,撞进谁的怀中,不等她相看,眼睛又被蒙住。 男人捏住了她的下巴。 风吹过她的鬓角,将熟悉的龙涎香送入她鼻间。 这个气味她认得,是那个狗贼身上的。 第一日落入他手时,她就嗅出来了,以他的用香习惯,该是常用浅淡之香,而非这样浓厚的香。他用这香,更像是有意遮盖身上的气息。 令窈站定,心中寒了大半,等着男人开口嘲讽。 她逃跑被他逮住,他该得意才是。 她自己何尝不知道小桃并非可信之人,只不过走投无路,豁出去试一试罢了。 如今失败,倒印证了她心中所想。 “你是故意的。”令窈挺直腰杆,尽量不让自己失态“你为何要这样捉弄我为何不给我个痛快” 男人不出声。 忽然他放开她,黑夜寂静,除了凛冽冬风,她再听不见其他声音。 冬风一阵一阵,像极了鬼哭狼嚎。 令窈又冷又怕。 狗贼哪去了走了吗 顾不得眼睛被遮住,令窈抬脚就要跑。 被人伸出脚一绊。 没有摔到地上,而是重新跌回男人怀中。 他三番两次的捉弄,似乎是想让她明白,她试图逃跑的举动有多幼稚可笑。 这里是他的地盘,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令窈伸手去挠“王八蛋” 男人没有躲。 他个子很高,比她高出许多,她无法准确挠到他的脸,指尖划过皮肉,应该是他的下巴。 她挠了几下,男人忽然拦腰抱起她,她惊呼一声,怕自己掉下去,下意识抱住他。 这一亲昵动作仅仅存在数秒而已,下一刻,令窈恢复张牙舞爪的模样,拼尽全力打他挠他。 “卑鄙小人,无耻之徒”令窈愤恼控诉他“枉我之前敬你是个奇才,战事切磋,原以为棋逢对手,却不想遇到只披了人皮的狼。” 大概是被她挠得痛了,男人狠狠颠了颠她。 令窈一愣,不甘示弱,继续打他。 男人停下脚步。 他将她放下。 她感受到他滚烫的气息喷洒过来,他应该是低了身凑近凝视她。 令窈全身绷紧。 他,他总算没了耐心要砍杀她吗 巴掌伴随着风声轻轻扇来,令窈心头咯噔,鼓起勇气不让自己躲,将脸主动送上去。 打就打吧。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落下,取而代之的是男人指尖温柔揉捏。 狗贼为何捏她脸 捏她脸很好玩吗,捏了这边又揉那边。 她又不是包子。 令窈生气地推开他“士可杀不可辱。” 话音刚落,她的身体再次悬空。 这一次,男人没再抱她。 他直接将她甩到肩上扛起来。 “放开我,你放开我。”这样的姿势极度强势,她并不习惯。 男人一掌落下来,拍了拍她。 令窈红了脸,怒道“你作甚打我屁股” 又是一下。 比刚才的力道重了许多。 其中警告意味,不用他说,她自己就能体会出来。 冷风呼啸吹过令窈薄红的脸,她被迫伏在男人肩头,脑袋朝下,嘴里的斥骂声渐渐小下去。 饶是她再如何不愿承认,如今也不得不面对眼前的事实 她的生死,皆掌握在这个男人手里。 她要想活命,就不能再惹恼他。 她不该在他面前视死如归,她该为自己挣一条生路。 活着才有尊严。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样浅显的道理,她上辈子就明白了,这辈子反倒做起什么烈女来,真是讽刺。 令窈忽地想起孟铎来。 都怪他教她礼义廉耻,要不是他,她怎会纠结挣扎,早就乖乖讨好这个狗贼了。 回去的路上,令窈安静得很,一句辱骂都没有。 倒不是因为她迅速抛开傲骨,而是因为她被冷风吹得脑袋僵痛。 天寒地冻,冷得她牙齿打颤。 她怎会披着薄衣就跑出来了 即便没有狗贼逮她,她跑不了多远,就会冻死在路边。 令窈数着男人的步数,有东西旋落至脸庞,凉凉润润,她伸手去揩。 她翘起脖子去望,什么都看不见,艰难地仰着脸,用额头去顶空中落下的东西。 一片接一片,悄然无声,落在她脸上。 凉凉润润。 是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了。 今晚的夜宴,以一场赌注结束。 起因是有人瞧见他们英明神武的主君扛了一个女子入帐。 主君不近情爱,唯一能够得他半分关怀的女子,也就只有前几天被误伤的那位姑娘。 “我瞧得真真切切,那女子穿着主君的衣袍,被主君扛在肩上,乖乖巧巧,也不挣扎。”那人嘿嘿笑两声,指了一个方向“他们是从那边回来的。” “那边是出营帐的方向吗他们出营帐作甚” “定是那女子想逃,被主君抓了回来。” 众人面露惊讶。 不得了,亲自去抓。 难道真动了凡心 “这可千万不能让她逃了。” “对对对,得看紧了。” 众人下了注,赌他们的主君何时与那名女子共眠鸳鸯被。 赌约本是随性所拟,众人虽期待,但并未报太大希望。 直至半夜,主将大营再次闹出动静。 当班的大夫都被召了去,主事们披了衣服聚在大帐外,听得里头传来女子的声音“我不要不要” 声音清丽,就是叫得凄惨了些。 主事们一脸茫然,里头这是怎么了 大夫跪在榻前,手里的针早就掉到地上,被令窈这么一叫,不敢再轻举妄动。 孟铎眉头微蹙,一个眼神抛过去。 大夫瑟瑟发抖,立刻张嘴劝令窈“姑娘,你已喝过药,只要再施几针,高热就能退下,疼痛也能稍缓。” 令窈抱紧自己“我不想扎针。” 她的病情白天已经见好,结果晚上闹了一出,吹了冷风,病情复发,退下去的高热又发出来,比之前更烫,肚子也比之前疼得厉害。 原本她想忍着,睡到半夜,实在熬不住,嘟嚷了一声“难受”。 那狗贼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立刻召了大夫来。 大夫看着纸上的字,硬着头皮传达孟铎的意思“不想扎也得扎,长痛不如短痛,忍忍就过去了。” 令窈想到细长的针就怕。 她前世就遭过这罪,没挨几回,但还是怕,主要是因为郑嘉和也遭过这罪。从前郑嘉和腿没好的时候,他天天都给他自己扎针,那么长的针埋进肉里,贴着骨头扎,他咬牙忍痛的神情,她记忆犹新。 要不是此刻在敌军营中,而是在郑嘉和跟前,她早就哭着和他撒娇求饶。 “做什么都行,只要不让我挨针。” 令窈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向狗贼服软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她摸索着伸出手,一碰到衣袖,立刻捏在手心,轻轻扯着他的衣袍摇晃,生硬的撒娇动作像是一个小孩子试图骗糖吃。 “求,求求你了。” 她要一刀子抹了自己。 “我再也不喊痛了。” 来道雷劈死她吧。 男人抓住她的手腕。 咦 下一秒,令窈被摁在榻上,衣袖高高挽起,露出纤细雪白的胳膊。 大夫心领神会,迅速上前,取过针包一口气连扎五穴。 令窈后知后觉,发出悲戚的惨叫声。 但其实也不是很痛,那针扎得不深,根本不是郑嘉和给他自己施针时的那种狠心程度。 她知道自己娇气,所以她必须叫出声。 大夫继续施针。 令窈继续准备惨叫。 但她才叫一声,就被人堵了嘴。 男人的手送到她齿间,做她的发泄品,任由她啃咬。 帐内的人皆垂下目光。 大夫也慢了动作,目不斜视。 那可是主君。 他神圣不可冒犯,此刻却心甘情愿做一个女子的受气包。 想来主君脸上的抓痕,也是这名女子所为。 令窈不再抵抗。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男人这只主动伸出来求咬的手吸引。 这可是他自找的。 施针结束时,令窈听见男人嘶地一口凉气,她咬得很用力,牙尖镶进肉里,甚至将他咬出血。所以他肯定很痛。 “是你自己让我咬的。”她提醒他。 脑瓜顶落下一只手。 男人摸了摸她的脑袋。 乖。 令窈呼吸一紧,窘迫地转开脸。 这狗贼怎么回事 受虐狂吗 闹腾了大半个夜晚,这边刚结束,广陵那边又有战情快马加鞭送过来。 主事们一看,是对面西北军的少主递了书信。 “主君,广陵那边怎么说” “没说什么,寻常挑衅而已,无需记挂。”孟铎淡然自若合起书信。 主事们一听是寻常挑衅,没了兴致,纷纷散去。 孟铎重新回帐。 山阳跟在身后。 别人没瞧见,他可是瞧见了。 先生看信时,他就站在他身后。 郑二公子并非挑衅。 信中言辞,字字心酸。 先是问她是否活着。 又问她现在是否痊愈。 最后问,“你到底要怎样” 到底要怎样,才肯将她还给他。 熬了数日,连素来沉静稳重的郑二公子都熬不住了,巴巴地写信来问。 山阳抿抿嘴,悄悄问“先生,你现在这般,到底是要做什么” 难道要将人一直藏下去吗 什么都不做 这可不像是先生的作风。 孟铎收好信,抬头看了看。 太阳还未出山,天空蒙在光与暗的交织中,泛起蟹青色。山影重叠处,下了一整夜的雪堆出朦胧白晕。 已近卯时。 “你去睡罢,帐里有我守着就够了。”孟铎抛出一句,靴子踩进雪里,掀了帘帐。 山阳双臂抱肩,闷闷地盯着厚重的帐帘看了会,转身离开。 帐内的蜡烛已经熄灭。 黑暗里,少女睡得不踏实。 施了针,她退了热,肚子却还痛着,喉间发出轻细嘤咛声,黏腻腻的。 孟铎走过他临时安枕的那张睡榻,立在少女榻前。 须臾。 衣间碎雪抖落一地,他解开大氅,脱下靴子,掀开沾着少女体温的锦被,躺了进去。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0章第 1第音3声0 章 令窈微愣数秒, 迅速收起脸上的厌恶, 温顺娇软“你来了。” 男人如往常一般,依旧沉默寡言。 小桃退出去的脚步声消失, 帐内应该就剩他们两个。 男人将她放到榻上后,她听见他衣料摩挲的声音。 她一颗心提起来“你做什么” 男人自然不会回应她。 令窈自嘲蠢笨。 她妄想死里求生, 野心勃勃要以美色惑他,就不该多此一问。 他三日未出现, 一出现就直接将她扔上床榻,要做什么, 不言而喻。 令窈轻轻吸口气。 终究是没做过以色侍人这种事,心里有些害怕。 令窈嘴唇微微颤了颤,佯装镇定, 半坐在榻上“好几日未见你,你去哪里了” 语气天真亲昵,仿佛面前的人是昔日故友,而非誓不两立的叛军首领。 孟铎抚了抚她的脸,沉寂双眸不再像从前那般静如深湖。 仍是挂在墙侧的琉璃盘倒映出他眉眼, 不用看,他自己也清楚, 此刻自己脸上是怎样一副神情。 孟铎走过去,将那面琉璃盘取下来遮住。 令窈看不见,只能靠耳朵和双手。 男人走远又走回来, 锦被铺开, 男人也上了榻。 她双手摸索, 说着假话“我还以为你这几日不出现,是要杀了我。” 男人攥住她的手,将厚厚的丝绵被盖她身上。 两人躺进被子里,他将她摆成背对的姿势,从后面抱住她。 令窈努努嘴,想要转过去。 难得帐里没熄烛,见面三分情,若他不与她面对面,岂不是浪费她这张绝色容貌 男人却不解风情,她才刚一动,他就将她紧紧禁锢,手臂强而有力地扣住她。 令窈皱眉,这个狗贼都不想多看她几眼吗后脑勺有什么好看的,哪比得上她闭月羞花的面庞 被里没放汤婆子,男人来之前,她尚有脚炉可暖,如今入了被,穿了袜的脚有些生冷。 令窈不安分地动动脚趾头。 男人伸手一捞,让她身体蜷缩折半,他往下褪了她的绢袜。 令窈忍住将他踹开的冲动,掐着软绵绵的嗓音嗔他“不穿绢袜会冷。” 话音刚落,她脚心一暖,跌入男人手掌。 他用手为她暖脚,亦如那天为她暖肚子。 令窈心中舒服地浅吁一声,这个狗贼还挺会伺候人的。 “多谢你。”她想了想,决定礼貌地夸他一句“你真体贴。” 孟铎眼眸微动,清雅玉白的面容无情无欲,脑袋贴过去,下颚抵住少女肩头。 他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脖间,她躲了躲“痒。” 一个字出口。 他隐忍克制的指间动作落下,玩乐一般,逗得她又是一声“痒。” 一声接一声,她被迫笑出眼泪来“别挠了,求你。” 男人停下。 令窈心中大骂王八羔子待她活着出去日后定要一刀子刺死他 面上委屈,撒娇“你作甚欺负我。” 男人拍拍她的手背。 算是安慰了。 令窈“你倒是和我说会话呀”她顿了顿,问“难道你就喜欢听人自言自语吗” 男人不言语。 令窈郁闷蹙眉,再次尝试“要是你嫌张嘴说话累,可以将话写在我手心。” 男人总算有所回应。 他在她摊开的掌心,写下两个字睡觉。 原来是嫌她话多吵耳朵。 “你累了吗” 他合起她的手。 令窈知趣闭嘴。 她警惕地等着男人下一步动作,等啊等,直到困意袭来,眼皮撑不住,都未曾等到。 男人并未作出任何无礼的举动,他连亲她一下都不曾,只是静静地抱着她。 他有双修长瘦削的手,那双手并入她的指间,指腹反复摩挲她的指节,一下一下,有时轻缓,有时急躁。 他在烦恼什么 如何对付舅舅吗 定是这样,无耻逆贼。 令窈沉沉睡去。 她入了梦乡,孟铎才安心闭上眼。 方才她问,他是否累了。 他确实累。 三天没睡好,怎能不累 孟铎贴得更近,鼻尖轻蹭少女小巧白嫩的耳垂。她身上没有熏香,淡淡的香气,是从他身上沾过去的。 怕被她察觉,他连过去的熏香都已弃用,以龙涎香替代。 这般战战兢兢,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一夜拥眠,躲了三天,更是荒唐。 顷刻。 孟铎轻手轻脚下榻,走至书案后,写下一封信。 是给郑嘉和的回信。 信中简短四个字 金屋藏娇。 一连五日,令窈被迫早睡早起。 男人似乎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有时间欣赏她的怀柔之策了。自那夜重新入帐后,他夜夜都与她同被而眠。 她从未想过,一个狼子野心的逆贼竟会拥有坐怀不乱的高洁品德。 他真的只是抱着她睡觉而已,与郑嘉和穆辰良抱她时,没有什么分别。 郑嘉和与穆辰良抱她入睡时,还会在她耳边亲昵唤她,偶尔她还会听见喉头耸动以及呼吸紊乱的声音。 可这狗贼拥她时,除了热得发烫的怀抱外,他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知道男女之间情不自禁时,会做快活事。 可是她不知道该知道快活事到底要怎样做,也不知道到底做什么才算快活事。 她只会亲吻,亲吻不算快活事,是亲近之人才会做的事。 令窈下定决心,要给男人一点甜头尝尝。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她已被俘十日,不能再等下去了。 孟铎一转身,就被少女抱住“药好苦,我要吃糖。” 她才喝过药,一天灌三碗,刚入夜,他便着人煎了药送过来。 他拿一块玫瑰酥喂她。 令窈就着他的手吃下一块,尚未下咽,吃得鼓腮子道“还要。” 孟铎又拿一块。 她摇摇头“不吃这种了,换种糖吃。” 不等他在她手心写字问,她抓着他的衣袍摸索,踮起脚仰起晕红的脸颊,结结巴巴地说“要要吃你嘴里的糖。” 孟铎垂目。 这几日她有多焦躁,他全看在眼里。 她企图魅惑他,用她国色天香的相貌,窈窕纤柔的身段,忍辱负重的心智,做她最后的搏斗。 她在苦恼,他为何还不对她做些什么事。 孟铎盯着指间的玫瑰酥,忽地抬手递进自己嘴里。 令窈有些气馁,又失败了吗 是她语气不够甜软还是她撒娇不够真诚 这狗贼怎么就坐得住呢 正是郁闷时,唇瓣有东西蹭擦,是玫瑰酥。 她刚要拒绝,遽然闻见男人的气息近在咫尺。 令窈瞪大眼,是她想的那样吗 烛光飘摇,宽敞的营帐中央,男人叼着一块玫瑰酥,低头喂到少女唇边。 令窈绞手指,紧张地张开嘴,一点点地啃。 每多啃一点,就离男人的唇近一点。 令窈心脏砰砰跳,告诉自己,就当是在亲吻穆辰良或郑嘉和。 眼见就要贴上男人的唇,她鼻尖碰到他的鼻尖,双唇咫尺之隔,他忽地推开她。 令窈攥了衣袖。 她被捧在手心太久,太久没有尝过被人拒绝的滋味,如今尝到,还是在这种情况下,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得羞耻万分。 窘迫之时,有人进帐来。 山阳得意洋洋带来了自己的专属人形传话筒“一切都准备妥当。” 令窈疑惑“准备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她的手被男人牵过去,踉跄着随他的脚步。 身后有谁拨弄她另一只手。 应该是跟在狗贼身边的那个小将军。 前后两个人将她夹在中间,即便她蒙着眼睛走路摔跤,也能被人及时扶住。 身后那位小将军同她说话,一字一字蹦出来,上句不接下句,怪怪的。 “今晚的菜肴好吃吗我早上去抓鲜鱼,晚上才能送进厨房,也不知道味道是否依旧鲜美” 令窈困惑,冰天雪地,他一个孟氏将军去抓什么鱼 她答“那条鱼肉质鲜嫩,挺好吃的。” “对了,昨天的葱香饼怎么样 “也好吃。” “好吃就行。” 山阳高兴地笑了笑,禀退传话随从之前,让他最后传一句“祝你年年岁岁皆欢喜。” 令窈听得稀里糊涂。 前进的脚步停下来,她两只手皆被人放开。 男人和少年站到她身后,男人宽阔的胸膛抵着她,解开她遮眼的布条。 耳边轰然作响,天空升起烟花。 绚丽夺目,声势浩大。冬夜被染得五颜六色,不远处有士兵欢呼的声音。 刚过子时四刻,大年三十除夕夜已过。 如今是初一。 是她的生辰日。 烟花很快燃尽,男人又将她的眼遮住。 他在她掌心写喜祝椿龄,又添一岁。 令窈鼻头一酸,红了眼角。 她自己都忘记生辰,这个狗贼却记得。 她身在敌营,敌军主将却为她庆生。多么讽刺。 令窈低喃“谢谢。” 男人替她擤鼻。 她将眼泪鼻涕擦他袍间,既委屈又心酸。 她贪心地想,既然为她庆生,为何不问她的心愿。 放了她,好不好 广陵。 郑嘉和怔怔仰头。 烟花的痕迹彻底消失在墨黑夜空中。 那样盛大的烟花,隔着山都能望见。 今日是卿卿的生辰。 是孟铎放的吧,竟在战场之上寻来烟花替她过生辰。 郑嘉和双拳紧握,手指掐进肉里。 孟铎的回信,他早已收到。看了一眼,当即焚烧。 金屋藏娇。 郑嘉和唇角勾起苦涩的笑意。 他问孟铎到底要怎样,孟铎迟了三天才回信不说,回了信,竟是这样一句。千算万算,没算到会是金屋藏娇四个字。 他甚至怀疑信是不是孟铎亲自回的。 不然以孟铎的性情,怎会回这样一句大言不惭的话 金屋藏娇,他以为他是郑嘉辞吗 上辈子郑嘉辞金屋藏娇的下场,可不怎么好。 郑嘉和在冷风中站了一会,回身往大帐而去。 飞南匆忙来报“公子,不好了” “你慢点说。” 飞南指了前方“那个,穆” 话未说完,一道身影策马而来,红衣飒飒“喂,郑嘉和,我夫人呢” 郑嘉和眉头紧蹙。 为少年嘴里对令窈的称谓,也为少年的出现。 “你怎么来了” 穆辰良纵身下马,兴奋地往周围寻人“你们三月未归,我来给她过生辰。”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0章第 1第音3声0 章 令窈微愣数秒, 迅速收起脸上的厌恶, 温顺娇软“你来了。” 男人如往常一般,依旧沉默寡言。 小桃退出去的脚步声消失, 帐内应该就剩他们两个。 男人将她放到榻上后,她听见他衣料摩挲的声音。 她一颗心提起来“你做什么” 男人自然不会回应她。 令窈自嘲蠢笨。 她妄想死里求生, 野心勃勃要以美色惑他,就不该多此一问。 他三日未出现, 一出现就直接将她扔上床榻,要做什么, 不言而喻。 令窈轻轻吸口气。 终究是没做过以色侍人这种事,心里有些害怕。 令窈嘴唇微微颤了颤,佯装镇定, 半坐在榻上“好几日未见你,你去哪里了” 语气天真亲昵,仿佛面前的人是昔日故友,而非誓不两立的叛军首领。 孟铎抚了抚她的脸,沉寂双眸不再像从前那般静如深湖。 仍是挂在墙侧的琉璃盘倒映出他眉眼, 不用看,他自己也清楚, 此刻自己脸上是怎样一副神情。 孟铎走过去,将那面琉璃盘取下来遮住。 令窈看不见,只能靠耳朵和双手。 男人走远又走回来, 锦被铺开, 男人也上了榻。 她双手摸索, 说着假话“我还以为你这几日不出现,是要杀了我。” 男人攥住她的手,将厚厚的丝绵被盖她身上。 两人躺进被子里,他将她摆成背对的姿势,从后面抱住她。 令窈努努嘴,想要转过去。 难得帐里没熄烛,见面三分情,若他不与她面对面,岂不是浪费她这张绝色容貌 男人却不解风情,她才刚一动,他就将她紧紧禁锢,手臂强而有力地扣住她。 令窈皱眉,这个狗贼都不想多看她几眼吗后脑勺有什么好看的,哪比得上她闭月羞花的面庞 被里没放汤婆子,男人来之前,她尚有脚炉可暖,如今入了被,穿了袜的脚有些生冷。 令窈不安分地动动脚趾头。 男人伸手一捞,让她身体蜷缩折半,他往下褪了她的绢袜。 令窈忍住将他踹开的冲动,掐着软绵绵的嗓音嗔他“不穿绢袜会冷。” 话音刚落,她脚心一暖,跌入男人手掌。 他用手为她暖脚,亦如那天为她暖肚子。 令窈心中舒服地浅吁一声,这个狗贼还挺会伺候人的。 “多谢你。”她想了想,决定礼貌地夸他一句“你真体贴。” 孟铎眼眸微动,清雅玉白的面容无情无欲,脑袋贴过去,下颚抵住少女肩头。 他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脖间,她躲了躲“痒。” 一个字出口。 他隐忍克制的指间动作落下,玩乐一般,逗得她又是一声“痒。” 一声接一声,她被迫笑出眼泪来“别挠了,求你。” 男人停下。 令窈心中大骂王八羔子待她活着出去日后定要一刀子刺死他 面上委屈,撒娇“你作甚欺负我。” 男人拍拍她的手背。 算是安慰了。 令窈“你倒是和我说会话呀”她顿了顿,问“难道你就喜欢听人自言自语吗” 男人不言语。 令窈郁闷蹙眉,再次尝试“要是你嫌张嘴说话累,可以将话写在我手心。” 男人总算有所回应。 他在她摊开的掌心,写下两个字睡觉。 原来是嫌她话多吵耳朵。 “你累了吗” 他合起她的手。 令窈知趣闭嘴。 她警惕地等着男人下一步动作,等啊等,直到困意袭来,眼皮撑不住,都未曾等到。 男人并未作出任何无礼的举动,他连亲她一下都不曾,只是静静地抱着她。 他有双修长瘦削的手,那双手并入她的指间,指腹反复摩挲她的指节,一下一下,有时轻缓,有时急躁。 他在烦恼什么 如何对付舅舅吗 定是这样,无耻逆贼。 令窈沉沉睡去。 她入了梦乡,孟铎才安心闭上眼。 方才她问,他是否累了。 他确实累。 三天没睡好,怎能不累 孟铎贴得更近,鼻尖轻蹭少女小巧白嫩的耳垂。她身上没有熏香,淡淡的香气,是从他身上沾过去的。 怕被她察觉,他连过去的熏香都已弃用,以龙涎香替代。 这般战战兢兢,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一夜拥眠,躲了三天,更是荒唐。 顷刻。 孟铎轻手轻脚下榻,走至书案后,写下一封信。 是给郑嘉和的回信。 信中简短四个字 金屋藏娇。 一连五日,令窈被迫早睡早起。 男人似乎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有时间欣赏她的怀柔之策了。自那夜重新入帐后,他夜夜都与她同被而眠。 她从未想过,一个狼子野心的逆贼竟会拥有坐怀不乱的高洁品德。 他真的只是抱着她睡觉而已,与郑嘉和穆辰良抱她时,没有什么分别。 郑嘉和与穆辰良抱她入睡时,还会在她耳边亲昵唤她,偶尔她还会听见喉头耸动以及呼吸紊乱的声音。 可这狗贼拥她时,除了热得发烫的怀抱外,他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知道男女之间情不自禁时,会做快活事。 可是她不知道该知道快活事到底要怎样做,也不知道到底做什么才算快活事。 她只会亲吻,亲吻不算快活事,是亲近之人才会做的事。 令窈下定决心,要给男人一点甜头尝尝。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她已被俘十日,不能再等下去了。 孟铎一转身,就被少女抱住“药好苦,我要吃糖。” 她才喝过药,一天灌三碗,刚入夜,他便着人煎了药送过来。 他拿一块玫瑰酥喂她。 令窈就着他的手吃下一块,尚未下咽,吃得鼓腮子道“还要。” 孟铎又拿一块。 她摇摇头“不吃这种了,换种糖吃。” 不等他在她手心写字问,她抓着他的衣袍摸索,踮起脚仰起晕红的脸颊,结结巴巴地说“要要吃你嘴里的糖。” 孟铎垂目。 这几日她有多焦躁,他全看在眼里。 她企图魅惑他,用她国色天香的相貌,窈窕纤柔的身段,忍辱负重的心智,做她最后的搏斗。 她在苦恼,他为何还不对她做些什么事。 孟铎盯着指间的玫瑰酥,忽地抬手递进自己嘴里。 令窈有些气馁,又失败了吗 是她语气不够甜软还是她撒娇不够真诚 这狗贼怎么就坐得住呢 正是郁闷时,唇瓣有东西蹭擦,是玫瑰酥。 她刚要拒绝,遽然闻见男人的气息近在咫尺。 令窈瞪大眼,是她想的那样吗 烛光飘摇,宽敞的营帐中央,男人叼着一块玫瑰酥,低头喂到少女唇边。 令窈绞手指,紧张地张开嘴,一点点地啃。 每多啃一点,就离男人的唇近一点。 令窈心脏砰砰跳,告诉自己,就当是在亲吻穆辰良或郑嘉和。 眼见就要贴上男人的唇,她鼻尖碰到他的鼻尖,双唇咫尺之隔,他忽地推开她。 令窈攥了衣袖。 她被捧在手心太久,太久没有尝过被人拒绝的滋味,如今尝到,还是在这种情况下,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得羞耻万分。 窘迫之时,有人进帐来。 山阳得意洋洋带来了自己的专属人形传话筒“一切都准备妥当。” 令窈疑惑“准备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她的手被男人牵过去,踉跄着随他的脚步。 身后有谁拨弄她另一只手。 应该是跟在狗贼身边的那个小将军。 前后两个人将她夹在中间,即便她蒙着眼睛走路摔跤,也能被人及时扶住。 身后那位小将军同她说话,一字一字蹦出来,上句不接下句,怪怪的。 “今晚的菜肴好吃吗我早上去抓鲜鱼,晚上才能送进厨房,也不知道味道是否依旧鲜美” 令窈困惑,冰天雪地,他一个孟氏将军去抓什么鱼 她答“那条鱼肉质鲜嫩,挺好吃的。” “对了,昨天的葱香饼怎么样 “也好吃。” “好吃就行。” 山阳高兴地笑了笑,禀退传话随从之前,让他最后传一句“祝你年年岁岁皆欢喜。” 令窈听得稀里糊涂。 前进的脚步停下来,她两只手皆被人放开。 男人和少年站到她身后,男人宽阔的胸膛抵着她,解开她遮眼的布条。 耳边轰然作响,天空升起烟花。 绚丽夺目,声势浩大。冬夜被染得五颜六色,不远处有士兵欢呼的声音。 刚过子时四刻,大年三十除夕夜已过。 如今是初一。 是她的生辰日。 烟花很快燃尽,男人又将她的眼遮住。 他在她掌心写喜祝椿龄,又添一岁。 令窈鼻头一酸,红了眼角。 她自己都忘记生辰,这个狗贼却记得。 她身在敌营,敌军主将却为她庆生。多么讽刺。 令窈低喃“谢谢。” 男人替她擤鼻。 她将眼泪鼻涕擦他袍间,既委屈又心酸。 她贪心地想,既然为她庆生,为何不问她的心愿。 放了她,好不好 广陵。 郑嘉和怔怔仰头。 烟花的痕迹彻底消失在墨黑夜空中。 那样盛大的烟花,隔着山都能望见。 今日是卿卿的生辰。 是孟铎放的吧,竟在战场之上寻来烟花替她过生辰。 郑嘉和双拳紧握,手指掐进肉里。 孟铎的回信,他早已收到。看了一眼,当即焚烧。 金屋藏娇。 郑嘉和唇角勾起苦涩的笑意。 他问孟铎到底要怎样,孟铎迟了三天才回信不说,回了信,竟是这样一句。千算万算,没算到会是金屋藏娇四个字。 他甚至怀疑信是不是孟铎亲自回的。 不然以孟铎的性情,怎会回这样一句大言不惭的话 金屋藏娇,他以为他是郑嘉辞吗 上辈子郑嘉辞金屋藏娇的下场,可不怎么好。 郑嘉和在冷风中站了一会,回身往大帐而去。 飞南匆忙来报“公子,不好了” “你慢点说。” 飞南指了前方“那个,穆” 话未说完,一道身影策马而来,红衣飒飒“喂,郑嘉和,我夫人呢” 郑嘉和眉头紧蹙。 为少年嘴里对令窈的称谓,也为少年的出现。 “你怎么来了” 穆辰良纵身下马,兴奋地往周围寻人“你们三月未归,我来给她过生辰。”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1章第 1生3辰1 辰章 “她未必想要你给她过生辰。” “那可不一定, 你又不是她, 你怎知她不想要我来” 郑嘉和微敛眼眸,目光深沉, 扫视眼前的少年。 穆辰良出现在此,并非好事。以他的性子, 若得知卿卿身在敌营前路未卜,只会乱上添乱。 必须尽快将他送回汴梁。 穆辰良见郑嘉和盯着自己看, 眼神不悦,似乎他是什么麻烦。 被他的到来吓着了 穆辰良不怒反笑, 缓了语气,没话找话说“方才那烟花是谁放的,隔得老远, 我就看见了。” 他试图转移郑嘉和的注意力,袖下一只手挥动示意三七去找令窈。三七尚未迈开步子,被飞南拦住。 郑嘉和冷冷对穆辰良说“她睡了,你不要去打扰她。” “我就去看看,不会吵醒她。”穆辰良迎上郑嘉和目光, 不依不饶问“卿妹妹住哪个营帐” 郑嘉和不理。 “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找。” 穆辰良带了自己的侍卫队来, 作势就要往驻营地闯。 郑嘉和冷声呵斥“你不请自来,深夜喧哗吵闹,穆辰良, 你就是这样做她未婚夫的” 穆辰良停下脚步。 他头一回听到郑嘉和承认他是令窈未婚夫, 短暂的欢喜过后, 心中生出疑虑。 郑嘉和冷漠的面容下,似乎想要遮掩些什么 穆辰良不动声色打量郑嘉和,心中有了主意,面上佯装愧疚,温驯认错“二哥,你莫要生气,我知道错了。” 郑嘉和嘴角紧绷,为穆辰良的暂时安分,不得不认下这声“二哥”。 穆辰良得寸进尺,亲昵喊“二哥,多亏你提醒我,不然今夜我吵醒她,她定要怪我。欸,今夜我宿哪,二哥替我安排安排。” “稍后我会为你安排。”郑嘉和斜睨身侧死皮赖脸跟过来的穆辰良,难得没有推开他,任由他攀了肩。 “二哥,我给她带了礼物,要么你先替我送过去” 郑嘉和并未应下,话语中透出浓浓的警告意味“好生歇着,不要生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穆辰良咧嘴一笑“明白。” 半夜。 郑嘉和处理完军中事务,睡下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被人吵醒。 有人闯入他帐中,怒气冲冲,暴跳如雷。 “郑嘉和,你骗我卿妹妹根本不在军中” 郑嘉和披衣而起,点燃一柄绛纱灯,昏黄的光线照亮前方的人。 穆辰良唇红齿白的面庞青筋暴跳,眸底阴鸷怒意浓得发黑,他手里拿剑,剑刃锋利,另一手提着个姓宁的西北将军,西北将军被他拿在手里,奄奄一息。 穆辰良喘着气瞪过来,似一头凶兽想将他生吞活剥。 “郑嘉和,你竟然让她身陷敌军” 郑嘉和顿了顿,寒冬的空气呼进去,刺得喉间生疼。他挥手禀退跟随而入的侍卫,踱步往前,停至穆辰良跟前,并不看他,弯腰扶起那名宁将军。 宁将军痛哭请罪“少主,属下没能熬住,破了军令状,但请少主责罚” 郑嘉和低眸扫视,宁将军伤痕累累,一看便知被人严刑拷打过。 “飞南,扶宁将军回帐歇憩,找个大夫为他医治伤口。” 飞南应下“是。” 安置了宁将军,郑嘉和这才侧眸去看穆辰良“擅自拷问我西北军的将士,穆辰良,你好大的胆子。” 穆辰良黑瞳愠怒,气得肩膀发抖,抬手就将剑悬至郑嘉和脖颈“都这个时候了,你竟还在关心其他人的死活她的安危,她的性命,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在意吗” “谁说我不在意”郑嘉和低吼。 穆辰良一愣,绛纱灯映出郑嘉和苍白的面容,先前未能看清,现在离得近了有灯照着,这才发现郑嘉和有多憔悴。像个活死人。 穆辰良拿剑的手扣得更紧,音色依旧阴郁,语气稍稍放缓“你既在意,为何要知情不报她被俘十日,这样大的事,你却瞒了下来,是何居心” 郑嘉和沉默,半晌方道“我自有我的用意。” 穆辰良怒道“你的用意我看你分明是贪生怕死,不敢去救她” 郑嘉和眉眼微皱,不愿多说“我自会救她,无需你担忧。”说完他拂袖而去,丝毫不在意脖子上的剑是否会砍下去。 穆辰良冲过去,“我不管,你立马派兵去救她” “这里不是你的幽州,外面站着的也不是你的穆家军,我如何用兵,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你混账”穆辰良急红了眼,举起利剑。 郑嘉和侧头一睨,眼神从容不迫“你要杀我” 穆辰良牙齿打颤,强忍着杀意将剑放下,嘶哑着嗓音问“你到底想怎样”才肯发兵救她 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郑嘉和长睫翕动。 这样一句话,前几日他问过孟铎,如今轮到穆辰良问他,当真好笑。 他想怎样 他不想怎样。 他只想让卿卿平安无事。 孟铎迟迟不将人还回来,他心中焦急,可又能怎样卿卿是他的命,如今他的命被人捏在手里,纵使有千军万马,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只能等,等孟铎狮子大张口,只要孟铎肯将人还回来,他做什么都可以。 “穆辰良,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早些回汴梁去罢。” 穆辰良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她被人俘了去,你竟想让我撒手不管” “是。”郑嘉和添上一句,“算我求你。” 穆辰良阴沉沉地笑“郑嘉和,你这个废物。” 郑嘉和身形一僵,薄唇苦笑。 他确实是个废物。从前是废人,如今是废物。 重活一世,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无法守护,不是废物又是什么 “明日一早,我会派人送你回汴梁。” 穆辰良踢倒木案,一把剑将帐内所有物什划破,甩袖离去;“呸” 飞南小心翼翼入帐来,见郑嘉和咳得厉害,忙地上前“公子。” 郑嘉和缓口气,“无碍,你多派些人盯着他,不要再出岔子。” 飞南满脸愧疚“都怪我不好,上了穆少爷的当,以为他真去睡觉了,没想到他跑去别的营帐逮人质问,宁将军那身伤”触目惊心,那样血淋淋的手段,竟是出自尊养高楼的穆少爷之手。 飞南想到穆辰良方才离去时暴戾的眼神,不由地打个冷颤,问“我怕穆少爷会加害公子。” “无需担心,他只是一时情急,才对我执剑相向。” 郑嘉和擦去嘴角咳出的血,从容不迫“他虽骄纵,但并不蠢笨,待他冷静下来就会想明白,我不出兵,他只能自己调兵,与其杀了我浪费时间,不如尽快赶回汴梁调派穆家军。等他遣来穆家军,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我留给孟氏主君的时间,刚好也是半个月。” 飞南听完,心中疑惑,没敢问出声 关心则乱,饶是像公子这般定力惊人,熬到现在也难免吐血郁结,更何况是穆少爷。 若是穆少爷想不明白呢 第二天清晨,飞南的疑问得到解惑。 派去看守穆辰良营帐的士兵们全都昏倒在地上,帐内空无一人。 因为此处大帐并不在西北军驻守营地中,是以闹出动静也没人察觉。 “公子,穆少爷他跑了”飞南惊恐地向郑嘉和回禀消息。 郑嘉和并不放在心上“何必大惊小怪,他自己回去,无需我派人相送,是件好事。” “穆少爷不是回汴梁。” 郑嘉和放下手中的书“他没回汴梁” 飞南将穆辰良留下的字条呈给郑嘉和 我自己的未婚妻,我自己救。 郑嘉和拍案而起“不自量力的蠢货” 孟家军营地后方,一队乔装打扮的精锐暗卫悄悄靠近,至守卫处,故意闹出动静惹人耳目。 轮值的士兵前去查看,刚一转过身,就被击倒。 几道身影趁势潜进去,不到片刻,立马就有大批孟家军闻讯而来。 穆辰良朝后看一眼,如他所料,那些士兵的注意力都放在营地外面,无人察觉营地里面多了几个人。 他松口气,低了脑袋混在前往厨房烧菜的厨娘中,在他身后,同样装扮的穆家暗卫随时待命。 此处为后厨,虽然离主将扎营地相隔甚远,但也是戒备最松的一处地方。 此次前来广陵,他只带了一队人马,要想以这一队人马去跟孟家军搏斗救回卿妹妹,是痴人说梦。 虽然不能硬碰硬,但是可以智取。 他在营地外守了一天,总算蹲到人从里面出来。虽然是个厨娘,但他也不是不能扮。 只要能救回卿妹妹,他扮猪扮狗都行。 穆辰良又往脸上抹一把灰,听见有人问“你是谁,以前从来没见过的。” 穆辰良掐出一把细嗓子,从善如流答道“李大娘让俺来的,她身子不舒服,我替她一天。” 他本就男生女相,一张俊美的脸雌雄莫辨,扮成蓬头垢面的村姑,更让人难以分辨。此刻娇娇怯怯低垂眉眼,倒像那么回事。 “那两个呢” “是俺家两个嫂嫂,听说这里帮工干活给钱多,也想来补贴家用。” “这里的活可不是你想干就干,即便你们来了三个人,也只能领一份工钱。” “就算三个人只拿一分钱,也比外头给钱多。” 那几个妇人见他乖巧知趣,不再为难,领了人往后厨去,交待他要做的事。 来了新人,大家乐得将手里的苦活都抛过去。 厨房只有穆辰良和他两个暗卫干活,其他人蹲在门边说笑聊话。 “欸,你们知道主君帐里藏的那个女子吗听说长得可美了,人瞧她一眼,魂都会被勾掉。” “你怎么知道主将大帐戒备森严,谁都不许接近,连上头那些大人物们都没见过她,你怎能见她” “我虽然没见过她,但有人见过啊,前不久那个撞大运的小桃不就在主将大帐里伺候吗,她同我闺女说的。” 忽然有人问“那名女子什么来路” 说话的大娘回头一瞧,是今日新来的帮厨。 大娘说“好像是被士兵拣回来的,至于什么来路,那就不清楚了。” 穆辰良拿菜刀的手握得更紧。那名女子,会不会是卿妹妹 此前在西北军营里他询问她的下落时,那名被他拷问的将军曾提到过,卿妹妹被俘后,孟家军并未有所行动,甚至没有提出交换条件。 郑嘉和迟迟不肯发兵,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穆辰良想,兴许除孟氏主君外,孟家军中无人知晓广陵主将已被生擒。所以郑嘉和才会按兵不动。 穆辰良剁辣椒的力道一下比一下狠。 回汴梁搬救兵太耗费时间,他等不了那么久。只要一想到她在某个地方受苦,他的心就一阵一阵揪着疼。 就算拼上性命,他也要尽快救她出去。 他的亲笔信已经发往汴梁,即便他死在这里,也会有穆家军来救她。 “方才大娘说的小桃是谁怎样才能像她一样入大帐伺候”穆辰良捧出笑脸掐嗓问。 大娘指了他笑“你把脸给洗干净了,洗出一张水灵灵的面庞,往路边一趴,说不定就被主君看上了,到时候还怕入不了大帐伺候” 几个妇人哈哈大笑。 前头来人,匆匆忙忙吩咐“小将军来了,都出去候着。” 厨娘们一惊,小将军可是主君身边一等一的大红人。 这般金贵的人物,怎地不辞辛苦跑到她们这个破地方 有人小声问“小将军来我们这里作甚他们那些大人物的饮食,不都有各自的小厨掌勺吗” “好像是来挑食材的,说是要做一道菜,缺一寻常配菜,别处没有,所以才来我们这里看看。” “叫人送过去不就行了” “小将军怕别人不上心,所以亲自来挑。据说,是做给主君大帐那位美人吃的。” 穆辰良站在人群里,一双手掐出红印。 周围忽地安静下来,一列士兵鱼贯而入,开出一条路来。 穆辰良低着头,视野压得太低,望见一双樗蒲宝靴自雪地踏过,健步如飞,旁人皆对他唯唯诺诺。 大概就是他们嘴里所说的小将军了。 山阳挑完蔬果,自厨房出来的时候,余光瞥见人群中一个身影。 厨娘打扮,脑袋低垂,面染尘灰,佝偻着身子。 若不是他做惯杀手,有着异于常人的灵敏,这一眼看过去,只怕会将那人当成寻常厨娘。 “小将军,怎么了” 山阳笑了笑,提着一篮子菜匆匆离去。 至黄昏时分,有人来厨房传“你们这里有没有年轻的小娘子,手脚麻利点,跟我到前头伺候。” 厨娘们争前恐后“选我选我。” 穆辰良一个眼神使过去,两个暗卫不动声色将人制住,落得穆辰良一个人站在最前方。 “那就你吧,将脸和手洗干净了,跟我走。” 路上,穆辰良不动声色问“军爷,我们现在去哪,是去前头大将们的营帐伺候吗” 随从听他声音有些怪异,虽然清亮,但比其他小娘子略显低沉,好奇去看。看了几眼,见他生得白嫩漂亮,也就不疑心了。 难怪小将军点名要提拔这个新来的小厨娘,洗了脸一看,确实貌美。 虽然个子拔高了些,肩膀宽了些,身形有点像男人,但挡不住小将军喜欢。 “等会你在大帐外候着,待帐内的贵人用过晚膳沐发,自会有人抬沸水来,你将沸水端进帐即可,若是伺候得好,兴许以后就不用回厨房了。” “这位贵人是谁” 随从嫌他话多“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天边最后一抹夕阳被黑夜吞噬,月亮蒙出混沌影子,营帐与营帐之间,白雪皑皑,被月光一照,泛起盈光。 穆辰良冻得手僵脸红,面色怔忪,手里一盆沸水,停在主将大帐前。 守营的士兵掀开厚帘一角“还愣着干什么。” 穆辰良心头猛跳。 掀起的厚帘后,少女纤细的身影隔着屏风朦朦胧胧。 里头传来少女的呼喊“小桃,小桃” 穆辰良屏住呼吸,因为狂喜不已而双手颤抖,差点端不稳木盆。 不会有错,就是她。 是卿妹妹 “小桃,你怎么不回我话快替我揉揉肚子,吃太多,胀得慌。” 穆辰良放下盆迫不及待奔过去,屏风后,少女蒙着眼睛,裹在一件宽大的男子衣袍里,循声望来,伸长细白脖颈,“是小桃吗” 穆辰良抱住她,心疼不已,一张嘴说话,哭腔哽咽“卿妹妹,是我。” 令窈心跳漏半拍,迟疑唤“穆辰良” 蒙眼的布条被摘下,她眯眼去睨,久未见光明的双眼,迎来这些天见的第一张鲜活面孔。 少年仰着脸,黑白分明的眸子干净澄澈,痴痴凝望她“卿妹妹,我来救你了。”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33章第 133 章 在穆辰良面前, 孟铎本就不打算掩藏, 但穆辰良蒙着眼睛却能认出他,着实令他意外。 孟铎长身玉立, 双眸微沉,“你何时识破的” 穆辰良对上他的目光, 毫无畏惧地与他对视,“在汴梁时, 我父亲派出去暗杀孟氏主君的暗卫们遭人灭口,偏偏那个时候, 先生的死讯传来,我便起了疑心。” “你倒聪敏。” “我若不聪敏,怎配做先生的学生, 倒是先生,深藏不露,心机深沉,令人咋舌。” “我若不心机深沉,怎配做你穆家少爷的老师” 两人四目相接, 一个笑容诡谲,一个从容尔雅, 皆是惯于以气势压迫的人,此刻对上,谁都没有退让的迹象。 穆辰良扬起脑袋, 玩世不恭的的富贵少爷做派端出来“先生, 学生好不容易探望你一回, 你不拿出好酒好菜招待学生也就罢了,怎地还将学生绑起来” 孟铎眼神示意山阳替穆辰良松绑。 山阳担心穆辰良对孟铎不利,有些犹豫“先生” 孟铎神色淡然“无妨。” 山阳闷着脑袋,缓步上前准备放开穆辰良,松绑之前不忘搜身,搜出一把小刀,顿时警惕起来。 穆辰良乜斜一眼,讽刺笑道“大名鼎鼎的血手,难道还怕打不过我” 山阳脸色变了变“你怎知我是” 不等说完,穆辰良打断他,语气不屑一顾“连你家主人都瞒不过我,凭你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杀人工具,也想瞒过我” 山阳狠瞪他,手指一转,转瞬间小刀贴上穆辰良的脖颈。 穆辰良不惧反笑,扬起脖子,嘴角微弯“没有你家主人的命令,谁给你的胆子对我下手” “你” 孟铎淡淡开口“山阳,退下。” 山阳一张脸皱紧,看看孟铎,又看看穆辰良,最终收回小刀,气哼哼转身往外走,离开前不忘啐穆辰良“早知道我就不带你去见她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 穆辰良瞪眼吐舌,冲他扮鬼脸。 山阳更气了,脚步加快,一刻都不肯多留。 山阳走后,穆辰良转眸看向孟铎“我就说嘛,既然先生要设局逮我,直接抓人即可,何必让我去见她,多此一举,原来是山阳的意思。” 孟铎“正如你说,山阳天真,行事不同常人,所以才会带你去见她。” 穆辰良笑了笑,没了绳子的束缚,他准备起身,才刚一动作,就被人摁下去。 孟铎两只修长瘦白的手落在他双肩上,力道之大,令人无法反抗。 男人幽深的黑眸盯住他,一句一句缓缓道“他虽不知世事,但并非愚笨,更不是你嘴里所说的杀人工具,懂了吗” “原来先生也会心疼奴仆,我还以为先生和我一样,草菅人命,不将人当人呢。”穆辰良语气无辜,顶着一张白腻俊美的脸,脆生生吐出凉薄的话,字字皆是嘲讽。 孟铎神情清寡,黑眸静如湖面,在穆辰良身旁落座,道“你我师徒一场,不妨告诉你,你既落入我手,我就没打算放过你。” “先生要取我性命” “取你性命,不如拿你的命去跟穆家换东西。” “劝你死了这条心,我既来了这里,就没想过活着出去。”穆辰良敛起笑意,眉眼阴鸷,冷冷剜过去“穆家一草一木皆归我所有,除非我自愿与人分享,否则我便是死了,也不会让外人染指半分。” 孟铎唇角牵笑,问“你想死” “我不想死,但如有必要,我情愿去死。” “既然如此,何必跑来送命。” “自然是为了她。” “愚蠢。” “我乐意。”高瘦秀白的少年声音清亮,字字铿锵有力,道“你俘了我心爱的姑娘,我怎能不来即便前方有天罗地网,我还是得来。孟铎,你虽有城府,却无真情,自然不懂什么叫做一往情深,至死靡它。 ” 孟铎眉头轻皱,起身冷斥“孺子不可教也。” 穆辰良对着他离去的背影喊“我早已出师,何须你来教。” 孟铎不理他。 走出大帐一段距离,依稀能听见帐内穆辰良的叫喊声“孟铎,你回来,你要关我,就将我和卿妹妹关一块我要卿妹妹你听到了没有” 孟铎吩咐山阳“堵住他的嘴。” 山阳问“然后呢” 孟铎思忖半刻,沉声道“看好他,别让他死了。” “先生怕我杀了他”山阳误以为孟铎的烦闷是因为他,细声嘟嚷“我虽讨厌他,但并不会主动杀他,他能为自己心中所爱义无反顾闯入这里,凭这一点,我敬佩他。” 孟铎耳畔又响起方才穆辰良的那番话。 一往情深,至死靡它。 他冷笑两声,道“命都没了,要深情作甚糊涂东西,枉我教他数年,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为了女子舍弃性命。” 山阳难得听他用这种讥讽的语气斥责谁,失了往日的清贵与冷静,一句话说出来,除了嘲笑,还掺了别的东西。 山阳努力分辨,试图辩出他话里的那份失态因何而起,尚未想清楚,视野里已没了人影。 主将大帐。 令窈伏在熏笼上,半湿的乌发散开,懒懒地垂落身侧,旁边好几个精致的烤火炉里炭火旺旺烧起,满室暖香。 小桃用绸条包裹令窈的湿发,羡慕地抚了抚“姑娘的头发真好看,黑乌乌的,又滑又顺。” 令窈正在想事情,随意点点头敷衍,没有接话。 见过穆辰良后,她的心情久久未能平复。 穆辰良为她闯敌营,她又喜又忧。谁不喜欢少年英雄救美,穆辰良三番两次为她豁出性命,即便她的心是石头做的,此刻也软化了。他孤身一人来见她,虽然愚蠢,可这份愚蠢难能可贵,她无法为他的愚蠢斥骂他。 上辈子瘫痪的事,她恨得太深,比起为他开脱,不如恨他来得简单,以至于太多端倪被她忽视。只要这次能够活着出去,她不会再逃避,她会坦然面对自己心中的疑虑。 令窈为穆辰良担忧,想他此刻是否在厨房受苦,想得太过入神,以至于连帐内何时多出一人都未察觉。 小桃见到孟铎,张嘴就要问好,孟铎阻止。 孟铎走路极轻,令窈背对着他,倦懒伏倚熏笼,一头乌发裹在绸条里。他上前接过小桃手里的绸条,细细抚擦令窈的湿发,动作轻柔耐心。 令窈要喝茶,唤“小桃,我口渴。” 小桃早就退下,孟铎放下绸条,端了杯茶递到她唇边,她嗅见他宽袖边染上的龙涎香,当即认了出来“你何时来的” 孟铎捏捏她的脸颊,喂她喝完茶水,替她擦了嘴,放下茶杯,复又返回去用绸条为她擦拭湿发。 冬日沐发容易着凉,帐内火烤得旺,他坐了会,身上热出一层细汗,褪去外衣,衣料窸窣,她问“你作甚脱衣服我还不想睡觉。” 孟铎在她手心写字热,不睡觉。 他继续为她烘发,取了篦子,边梳边擦。 令窈享受地眯了眯眼,想到自己要求的事,不敢耽误,移开熏笼,往后一仰,伏到他怀里,乖巧温驯“你待我这样好,我若求你一件小事,你肯定会答应,对不对” 男人在她掌心写下两字你说。 “你连我的生辰都知晓,想必不会不清楚,我自小金尊玉贵,从未吃过苦头。我头一回吃苦,便是在你这营帐里。”令窈声线娇软,婉若黄莺“如今就只小桃一人伺候我,许多事情她顾不过来,你多派几个侍女入帐伺候,好不好” 男人回她一行字你想要谁 令窈“今日入帐端水的那个厨娘就很不错。” 男人手指一顿,许久方缓慢写下他被我抓 男人写的是他,而非她。令窈胆战心惊,尚能等男人写完,慌忙揪住他衣衫“为何要抓他,定是哪里有误会。” 她呼吸急促,男人强行抓过她的手掰开,在她手心写下“穆辰良”三字。 令窈后背发寒,短暂的呆愣后,她强做镇定,挤出笑容“穆辰良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莫不是你们的人认错了” 男人没有再回应她。 他将她从怀中扶起,拿起篦子,温柔梳过她的乌发。 死寂般的安静令人心生绝望。 男人越是淡定,令窈越是心悸,满脑子全是穆辰良的安危。 他是不是,已经杀了穆辰良 熬了片刻,令窈终是熬不住,她颤着唇,主动服软“你对他做什么了” 男人一如既往,沉默以对。 令窈声音哽咽“他是否还活着” 男人点了点她的眉心,就算是回应了。 活着,他还活着。 令窈不敢松懈,及时抓住男人的手“他只是担心我的安危,所以才潜进来看看我,他没有恶意,只是想救我而已。” 男人抽出被她攥着的手。 令窈更慌了,生怕他就此离开,她再也找不到为穆辰良求情的机会。 她已是阶下囚,她唯一的资本,就是这张脸这具身体。 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一国公主,一军主将的身份,根本毫无用处。 令窈扑过去,死死抱住他“你别走。” 男人没有停下脚步。 令窈挂在他身上,紧紧贴着他,不肯放手“你留下来,我想要你陪。” 男人步伐放缓。 令窈哭腔娇怯“你快抱住我,我没力气快要摔下去了。” 被她一哭,他果真伸出手抱她。她趁势缠了上去,一只手攀住他脖颈,腾出另一只手拨开衣襟,“求你放穆辰良一条活路。” 雪白肌肤温软细腻,少女仰着一张明媚娇艳的花颜,明明紧张慌乱到了极点,却还要装出轻松自如的模样,她打着嗝,忍住眼泪,尾音颤抖,又同他道“只要你放过他,我愿意真心服侍你。” 她忽地想明白了,他对她的忽远忽近,无非是想要她的心甘情愿。 他身为叛军首领,统领千军万马运筹帷幄,关她多日,从未提出过什么要求,这样一个男人,定是心高气傲,不屑掠夺女子的身体,所以才会搂着她睡了几日都未逾越。 她知道自己有多好看,只要她肯臣服他,穆辰良的事或许会有转机。 正如穆辰良所说,贞洁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虚无的,是男人拿出来束缚女人的词,男人要想拿贞洁换什么,还换不到呢,男人为女子造出来的天生优势,何必自愧。拿贞洁换穆辰良的性命,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 她已做足准备,只要狗贼着了她的道,即便如今卑微,但有朝一日她会制服他的,她一定会翻身做主人,让他为她赴汤蹈火直至丢掉性命。 “我再也不想逃跑的事了,以后我哪都不去,就只乖乖待在你身边,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少女香肩半露,可怜楚楚地靠近他,朱唇微张“我爱慕你,你要了我,好不好” 孟铎气笑。 为了一个穆辰良,她竟做到这种地步。 他教她礼义廉耻教她心计谋算,是为了让她安身立命,不是为了让她拿来做这种事。 她的骄傲她的尊严呢,他这些天小心翼翼将她捧在手心,为的就是不让她自轻自贱,现在她却为了穆辰良,情愿舍了身子,去了傲气,也要救他。 他宁愿她有一颗自私自利事事为己的心,也不要看她如今这副为他人伏低做小的姿态。 孟铎目光冷凝,浑身散发寒气,仙人般的面容不再沉静如水,他心烦意燥地松开手,少女差点从他怀里跌落,好在又被及时抱回。 有那么一瞬间,他确实想将她摔地上,置之不理。 终究还是舍不得。 孟铎抱了人,往榻边走去,将她摔到软厚的锦被上。 令窈深呼一口气,告诉自己无需大惊小怪,女子总有第一次,就当是有人教她新的学识,她学这一遭,以后也能让自己逍遥快活。 令窈颤颤巍巍扯开衣襟“来吧。” 孟铎目光炙热,死死定在她身上,隐忍不发的怒意顺着血液淌遍全身,气得头疼,以至于脖颈青筋凸起。 身体失控的感觉就像是被人吊在半空,底下是深渊万丈,稍一不注意,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他越是挣扎,越是不安,有生头一回,悬着他的那根绳子握在别人手里。 而这个人,此刻就在他面前。 她是他的学生,也是他的敌人。 “你为何还不亲我”令窈见男人迟迟没有动静,忙地抛出一句,害怕他走掉,更怕他回过神看出她的假情假意。 她伸长手臂,抱住他的手,泫然欲泣,可怜巴巴“难道你不想要我吗” 孟铎眸底浓黑,手指一拢,合起她半敞的衣袍。 令窈皱眉,一不做二不休,攀低他的脖子,爬上去吻他。 她看不见他,全靠直觉摸索,亲他的下巴脸颊鼻尖,最后成功亲到他的唇。 凉凉薄薄两片,她抖了抖,吃糖般舔舐。 男人浑身一震,猛地推开她。 令窈微怔半秒,再次攀过去,红润的唇摩挲他的,细声道“你不亲我,我就去亲别人,你身边的小将军我也很喜欢,你说他会不会要我,嗯” 这一回,男人没再推开她。转瞬间天旋地转,她的后脑勺被人扣住,不等她反应过来,男人密密麻麻的吻落下来,吻得又狠又凶。 令窈喘不过气。 她第一次被人这样亲吻,既新奇又酥麻,还有些恶心。 他作甚吮她口水 孟铎失神地覆紧怀中少女,被他轻视多年的汹涌澎湃涌出,强烈地快要盖住他所有理智。 此刻没有孟氏一族的兴衰,没有他野心勃勃的算计,更没有他与她的师徒隔阂。 只有眼前呜呜喘气的明媚少女。 等他停下来时,她的唇瓣已高高肿起,委屈地指责他“你这个坏人。” 是啊,他是坏人,他是天底下最厚颜无耻的坏人。 孟铎抱起她,重新吻下去。 两人耳鬓厮磨,令窈开始学着回应。这个吻缠绵悱恻,久到她忘记时间,等她好不容易品出其中趣味,他却忽然停住。 她轻拽他的手臂,羞涩地问“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灼灼目光凝视她,爱若珍宝,尚未褪去的乌乌沉沉。短暂的放纵失控过后,是更为警觉的自省。 有些事情,该到此为止了。 孟铎抚上令窈的脸,温和醇厚的声音掺杂放纵后的一抹嘶哑,低低地磨着她的耳朵“不做什么。” 令窈一愣,这个声音 遮眼的布条忽地被人取下,令窈缓缓睁开眼。 昏黄的烛光里,男人的脸映入眼帘。 挺鼻薄唇,若玉莹白。 不是别人,正是她死去的老师。 孟铎。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失134章第 1失3已4 章 一瞬间, 令窈呼吸窒住, 面色惊变,直直瞪着眼前的男人。 巨大的震惊令她失去听觉, 耳边嗡嗡作响,连眼睛都蒙上一层白光, 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只有白糊糊的光,以及男人冷漠无情的脸。 令窈摇着脑袋往后退。 不, 不可能,先生明明已经死去,死在汴梁郊外的马车里, 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他的尸体,由她亲自合棺下葬,他的灵位,由她亲自供入寺庙,她曾为他的死哭得那般伤心, 他怎么可能是孟氏主君 她的先生,只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寒门才子, 绝不会是清河孟氏叛军的首领 少女退到墙角,颤抖蜷缩,摸索着将遮眼的布条重新系上“我, 我蒙着眼睛就好, 我不要看你。” 她自欺欺人的模样被他看在眼里, 他手指微攥,黑瞳幽深,面无表情的外表下,一颗心像是被人用刀子割成块,血肉迷糊,疼痛难忍。 孟铎艰难地吸一口气,片刻的缓神后,他动作决绝,伸手将令窈捞过来,令窈不肯,用脚踢他,他没有犹豫,拽住她双腿往外拖。 “放开我你放开我” 孟铎强硬摁住她,再次扯掉她遮眼的布条,狠狠丢开。 令窈双眼没了遮挡,她侧过脑袋,不肯看他,也不愿承认,哑着嗓子哽咽“太暗了,我看不清你的模样。” 孟铎转身将所有的灯烛点燃,满室通亮,犹如白日。 他点了灯,回到榻边,不容抵抗将她从榻上抱起,抱到他腿上。 两人面对面,她被他擒在手里,他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和他对视。 她眼里全是泪,慌乱惊恐的样子像是一只濒死的幼崽。孟铎眼睛瑟缩,心如刀绞,指间力道加大,一不小心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烙下红痕。 令窈躲无可躲,再没有半点退路,只得将眼睛闭上。 男人却不让她逃,不留余地,狠心绝情“睁开眼,看清楚我是谁。” 令窈牙齿打颤,仍然闭着眼,满脸是泪,做最后的挣扎“你,你和我老师长得很像,你知道我的老师是谁吗,我和你说过的,他叫孟铎,你是他的兄弟吗” 男人贴近,气息喷洒她面颊,以她再熟悉不过的严师口吻说“阿窈,你就这点能耐吗” 令窈哭出声。 被俘后的种种画面如惊涛骇浪般涌入脑海,和从前师徒情深的记忆交织在一起,她嚎啕大哭,再也无法欺瞒自己,发狂一般往男人身上扑。 孟铎任由她捶打撕咬,温雅端方的坐姿纹丝不动,安静地接受迟来的审判。 这颗苦果,既已种下,就该由他自己收场。 令窈哭得大声“为什么,为什么” 孟铎声音冷寒“没有为什么。” 她发红的眼瞪他,字字血泪“孟铎,你骗我。” 他哂笑“我骗你什么了” 令窈含泪愕然。 是啊,他骗她什么了他从未告诉过她,他不是孟氏主君,他从未告诉她,他不想夺她舅舅的江山,甚至连他的死,也仅仅是她自己一厢情愿,将那具尸体当做是他的。他可从来没说过,他死了。即便是在这孟军营帐里,他也从未说过,他不是孟铎。 是她自己蠢笨,竟辨不出相处多年的恩师是乱臣贼子之首。 令窈哭着哭着笑起来,笑容苦不堪言,问“你做这么多,为的就是夺我舅舅江山” “这江山本就是我孟氏所有。”男人看着她,平静地说“更何况,你舅舅是昏君,我从一个昏君手里拿回我应得的东西,不叫夺,叫物归原主,众望所归。” “你强词夺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你可以试试看。”他捧了她的脸在手心,指腹玩弄般揩过她眼角“换做旁人,早就一败涂地,但你一身学识皆由我传授,兴许会有几分胜算。” 令窈推开他,哭得全身颤栗“孟铎,你混账” 孟铎心头一窒,定了定神,冷着脸将她拽近“你是我教出来的,我若是混账,你岂不是小混账” 她抬手一巴掌扇过去。 孟铎挨了打,玉白的面庞赫然一个红掌印,他笑了笑,拿过一旁的绸条撕开,将她双手双脚绑住。 令窈挣扎不了,被他塞进锦被里团团裹住,只露出一个脑袋。 孟铎立在榻前,居高临下睨她“夜已深,你睡吧。” 烛火熄掉大半。 令窈躺在被窝里,动弹不得,目光发狠剜他“孟铎,你回来” 男人离去的步伐没有停下,云淡风轻丢下一句“睡吧。” 令窈呜咽。 帐外不远处,山阳正在数冬夜的星星,余光瞥见一道身影自帐内而出,脚步踉跄,略显狼狈。 山阳好奇跑过去,望见孟铎冷峻的面容上一道巴掌印,衣衫皱乱,露在外面的肌肤皆有紫红淤痕,连手背上都有带血牙印,顿时大吃一惊。 “先生,这是怎么了” 孟铎不动声色将摁住心口的手移开,强压下身体某处传来的痛楚,佯装镇定“无事。” 山阳紧张地问“先生这身伤是她所为吗” 孟铎没有否认“是。” “她为何”山阳瞪大眼,“先生,难道你” 孟铎“我将真相告诉她了。” 山阳松口气“我还以为先生强迫她做不喜欢的事。” 话音刚落,山阳猛地反应过来,“什么先生将真相告诉她了那她现在知道先生和我的身份了” “是的。” 山阳急得热锅上的蚂蚁“先生为何这样做” 孟铎回过眼望他,目光波澜不惊“我早该这样做。” 纸包不住火,这一天迟早要来,与其被人揭破,不如他自己告诉她。 有什么好怕的,无非是多个仇人罢了。 更何况,她本就该视他为仇人。 “先生。”山阳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沮丧问“今夜我能在帐外守着她吗” 孟铎冷冷一笑“你若想听一夜的哭声,便去守着她罢。” 是夜,山阳在帐外守了一整晚,如孟铎所说,令窈果真哭了一夜。 小桃进帐时,瞧见令窈双眼红肿得像桃子,不由吓一跳。 难怪主君让她提前备下消肿的冰块与剥壳的热鸡蛋,原来是为的这个。 令窈哭了一夜,脑袋都哭昏,眼泪流干了,思绪却清醒了。 她问小桃要梨吃,小桃取了梨来,她嫌梨子有皮,吃起来不爽快,让小桃取小刀将梨子去皮切成果肉块。 小桃照做,刚切完了梨,令窈又说出许多事让她去做。 小桃手忙脚乱,做好其他事,回去一看,碗里的梨肉没动,令窈赏给她“你端下去吃吧,我不吃了。” 小桃懵懵地退下去,直至夜里回过神,才想起白天收拾案桌时,少了什么东西。 切梨的小刀,不见了。 小桃谨记孟铎的吩咐,不敢大意,及时回禀孟铎。 孟铎“知道了。” 小桃担忧,多问一句“要找姑娘拿回小刀吗今日姑娘哭得伤心,她会不会寻短见” 孟铎没说话,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冬夜漫长寒冷,主将大帐烛光通亮。 孟铎在帐边站了许久,掀帘迈进去。 少女正在梳发,听见动静,循声去望,望见是他,不屑一顾,鼻间哼了声。 她懒坐几席,对着铜镜,一头青丝乌黑细腻,散在身后,垂至腰间,身上穿着他的衣袍,玉色肌肤雪白如瓷,盈盈细腰不堪一握。 孟铎在她身后坐下,指间随意绕起她一缕乌丝,低头嗅了嗅。 “我身上更好闻,先生要不要也来嗅一嗅”少女头也不回,盯着铜镜说话。 孟铎从铜镜里望过去,与她的视线对上,张唇轻唤她的名字“阿窈,不要这样。” 少女媚媚笑了声,“不要怎样” 她哭红的双眼已经消肿,早已恢复平日国色天香的面容,脸上粉黛未施,唇角眼梢的浅笑像是覆了层胭脂,又娇又灵。 她反手勾住他脖子,往后一倒,跌入他怀中“先生,你倒是说呀,不要怎样” 孟铎正襟危坐,面不改色,唯有垂眸低睨时,长睫颤了颤。 少女柔弱无骨躺在他怀中,用她黑灵灵的水眸望他,眼神纯洁天真,她问他话,用从前问学求解的语气,仿佛昨夜痛哭一场的人不是她而是别人,她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在她面前,只是她的恩师。 她恢复得如此之快,半点端倪都窥不出,与昨晚失声崩溃时判若两人。孟铎抚上她肤如凝脂的面庞“很好。” 少女咯咯笑起来,“先生既夸了我,接下来是不是奖赏阿窈了” “奖赏你什么” “阿窈要和先生玩游戏。” “玩什么游戏” 她从他身上爬起来翻身,与他面对面,笑意讥讽“像先生做过的那样,装作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蒙了我的眼睛,拥我入睡,吻我双唇。” 孟铎静静听着,默不作声。 少女摇晃他“先生,你怎么又不说话了敢做不敢当难道又想装聋作哑,戏弄阿窈吗” 孟铎目光微敛,自她宽袖下露出的刀尖一掠而过。他神色淡然,没有揭破她。 “我并未想过戏弄你。” 她嗤笑一声,又道“先生,有件事,阿窈百思不得其解,还请先生解惑。” “你说。” “先生对阿窈的爱慕之心,从何时开始的” “我并不爱慕你。” “是吗”令窈顽劣地笑,“那太好了,我也不爱慕先生。” 言毕,她露出袖下的小刀,毫不犹豫刺过去。 孟铎没有躲。 刀插入他心口,鲜血汩汩而出。 令窈眼睛发红“孟铎,我恨你。” 孟铎颔首“嗯,你是该恨我。” 下一刻,他擒住她,再次失控,低身覆下去,吻住了她的唇。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你135章第 1你3才5 章 孟铎胸膛处流着血, 嘴唇也被咬出血, 少女发狂啃咬他,他仍然没有放手。 仿佛心口插刀的人不是他, 他狠狠搂紧她,一遍遍吻她, 野兽般沉重的粗喘,二十八年从未想要得到的东西在少女的唇间, 在她温软的身体里,在她的心里。而这颗心, 和他的一样,同样冷酷坚硬。 多年的悉心教导,她成了他的杰作, 也成了他的软肋,他教她谨慎情爱,却忘了提醒自己要小心她。 当年顽劣任性的稚童,早已成为勾人心魄的美姬,旁人爱她的倾国美貌, 他唯独爱她这具皮囊下冷漠无情的心。 少女皓白牙齿间全是血渍,因激烈反抗半褪衣衫下的雪色肌肤也沾了血, 他的血不断往外涌,流到她身上,她的动作凶狠决绝, 誓要置他于死地。他没有阻止她。 她越是狠戾, 他的怀抱越是牢固, 到最后她自己败下阵来,张着唇大口喘气,任由他品尝。 他的吻变得轻柔起来,被她咬破的薄唇反复摩挲她的唇瓣。 她听见他轻声低吟“我该杀了你才是。” 她梗了脖子,咬紧牙关。 他笑了笑,揩掉她满脸的泪,却将一手的鲜血抹上去,指尖抚摸之处,额心,眼睛,鼻尖,嘴唇,下巴,少女巴掌大的素白小脸沾了他的鲜血,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明艳妖异。 他的吻再次落下,吻她沾血的面庞,最后吻她耳朵,低哑禁欲的声音磨着她“阿窈,为师是不是教过你,若要亲自杀人,必须一剑封喉,否则” 他面无表情将刀拔出,抵上她细白的脖子,继续道“会被人反杀。” 饮过血的刀刃温温热热,贴在肌肤上,没有半分冰凉。令窈闭上发红的眼,等待自己的宿命“你杀啊。” 男人温柔地问“阿窈害怕吗” 令窈声音决绝“不怕。” “可为师怕。”男人低低的一句呢喃,近似无声,令窈尚未听清,又听得他在耳边道“你放心,我暂时不会杀你。” 令窈冷笑“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否则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不会饶过你。” 男人贴近,她闻见他灼热的气息,以为他又要吻她,下意识撇过脑袋。 想象中的亲吻并未到来,她被大力推开,睁开眼看,男人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眸底早已消失不见,他又恢复从前清冷自矜无情无欲的仙人姿态,他低眸睨她一眼,仿佛她是什么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丢开手里带血的刀,指了指心口处流血的伤口“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争气,白白浪费这一刀。从前我教导你的恩情,无需你还,你多年陪伴我的苦劳,这一刀还尽了,以后你我再无纠葛,只是仇敌。” 令窈愣了愣,随即回道“你我本就毫无纠葛,是你不要脸,当年故意接近我” “若不是当年你死乞白赖,谁要收你为徒” 令窈哽住,气鼓鼓瞪他,不甘示弱“你无耻,你爱慕自己的徒弟,你枉顾伦常” “谁爱慕你”男人伸手将她从地上拎起,冷声冷气“我堂堂孟氏主君,绝不会爱上杨帝的公主,你记着,我的爱慕,可以给任何人,但不会给你。” 说罢,他转身就走,毫无留恋。 令窈跌坐回去,男人走过的路上皆是斑斑血迹,她满脸的血渍已经干涸,颤抖着手抚上双唇。 他狂热的吻似乎还留在她唇边,她没来得及问出口的质问卡在喉咙里。 管他爱不爱她,不就是一个亲吻吗,有什么好在意的。 等她活着出去,她也去亲穆辰良,亲郑嘉和,谁入了她的眼,她就去亲谁。她的口水给任何人吮,都不再给孟铎吮。 令窈抱紧自己,身上皆是孟铎的龙涎香和他的血腥味,她一张小脸皱巴巴,委屈地唤了声“有没有人在” 她身上好脏,她想沐浴,她想要人陪。 只可惜帐内除她之外,空无一人,她的呼喊轻飘飘,无人应答。 山阳胆战心惊地守在帐外,见孟铎出来,浑身是血,瞬时鼻尖一酸,就要掉下泪。 不用问也知道,先生胸口处的窟窿出自她之手。 能怎么办 冲进去杀了她给先生报仇吗 山阳含了眼泪,哭腔愧疚,恨不得杀了他自己“先生。” 孟铎无情无绪,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传小桃来,替她沐浴更衣。” 山阳一怔,来不及应下,面前的人两眼一闭往地上倒去。 “先生” 寒冬的夜,格外漫长。 巡夜的士兵发现,今夜不同往日。 小将军的大帐彻夜通明,来往的大夫神色匆匆,似乎有人受了重伤。 动静闹得这样大,翌日主事们去问,大夫只说,是小将军与人切磋时一不小心被刺伤,如今生死未卜,主君正守在榻前衣不解带地看护,下了命令,不让任何人靠近,军中所有事务暂时由孟齐光代为处理。 山阳擦掉眼泪,颤颤巍巍取出第二个锦囊。锦囊是孟铎提前备好的,与山阳有约定,若是他发生意外不省人事,便打开锦囊照做。 第二个锦囊里的纸条与第一个不同,字迹很新,像是不久前才放进去的。里面写着,放她走。 榻上孟铎面无血色,山阳眼中再次蒙上泪光,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往下掉,浸湿他手里的纸条,直至字迹晕开,山阳咬咬牙,将纸条撕碎。 “先生,我不能放她走,要放也该由你亲手放。” 他没想到她会狠心至此,竟真的想要杀掉从前朝夕相处的恩师。 山阳心里又怕又恨,怕孟铎醒不过来离开他,恨令窈痛下杀手毫不留情,然而他最恨的是他自己,优柔寡断,不配做杀手。 有人刺杀他的主人,他该立马将那人碎尸万段才是。 她是他生命里的光,可先生才是他的命。没有先生,他宁愿不要这道光。 山阳从未想过有这一日,他蒙着黑面手执利剑杀气冲冲去找令窈算账。 他告诉自己,她刺了先生一刀,他也要刺她一刀。 山阳雄心壮志,可是当他出现在帐里,看见少女朦胧惺忪刚从梦中惊醒的面庞,他犹豫了。 她在梦里哭过,迷茫张开的双眼泛着盈盈水光,腮边晕红两团,看着黑暗中的他问“山阳,是你吗” 山阳呼吸一烫,手里的利剑险些掉落。 他背过身,下意识否认“不是我。” 少女从被中伸出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山阳,我知道是你。” 山阳不说话。 她坐起来,“你是来杀我的吗” 山阳深呼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抬眸去看,她面上没有半分慌张惊吓,浓睫低垂,绯红的小嘴喃喃道“流了那么多血,他定是要死的。算起来,我也是时候去给他陪葬了。” 山阳哽咽“先生没死,不准你咒他。” “我就要咒他。” “你没良心” “你也没良心你们两个都是没良心的坏蛋” 山阳顿了顿,“我不和你争。” 少女哼一声,重新躺回暖被里“要杀快杀,别废话。” 山阳“你” 她闭上眼不理他,鼻音有些浓重,自言自语“我讨厌你,我讨厌孟铎,我讨厌你们孟家所有人,待我做了鬼,我不投胎,我要蹲在奈何桥边日日咒你们。” 山阳双手紧攥,磨平整齐的指甲掐得太深,几乎陷进肉里。 半晌,他抽出剑,动作利落朝她挥去。 空气中有什么被割断。 是她的一缕乌发。 就算是刺她一刀了。 少女疑惑睁开眼,“臭山阳,你作甚割我头发。” 才说完,对上他恶狠狠的眼“你再多嘴,我就将你头发都剃掉,让你做个光头鬼。” 少女一吓,捂住脑袋,不再说话。 山阳气自己没出息,收好头发转身就要离开。抬脚刚迈出一步,被人拽住衣袖。 “他,他怎么样了” 山阳气闷闷“死不了。” “哦。” 山阳嫌她冷漠无情,不再逗留,他耳力劲好,快到帐帘口时,听见榻上翻身的动静以及少女细碎的抽噎声。 山阳心烦意乱,跺了跺脚。 哭什么。 有什么好哭的。 他回头低吼一句“你再哭,我就留下来和你一块哭看谁哭得过谁” 少女噤声。 次日天还没亮,一件包裹严实的物什送进令窈所在的大帐,是山阳以孟铎的名义,派人送过去的。 待令窈拆开来,才发现面前层层包住的物什是什么。 不是东西,是个人,坐在椅子里,五花大绑,连同椅子一块被包了起来,嘴里塞了布团,瞪着一双大眼睛,像是要吃人似的。 “穆辰良”令窈惊喜,数日来担惊受怕的心稍稍放下,扑过去抱住他。 穆辰良嘴里的布团被拿下,他激动地唤她“卿妹妹。” 手上脚上都戴了上锁的铁链,她贴在他怀里,觉得咯得慌,琢磨了一会,想要拿东西解开铁链,很快发现没有特定的钥匙根本解不开,只得选择放弃。 她摸摸他被铁链勒出的红痕,“疼不疼” “不疼。” “还说不疼,都快出血了。”她取来药膏替他覆上,无意间发现他胸膛有伤,扯开衣袍一看,全是鞭痕。 令窈大惊失色“他们拷问你了” “没有,是我自己抽的。”穆辰良怕她担心,不愿说真话。 养尊处优的少年何曾受过这种鞭打,白净的肌肤道道血痕。伤痕触目惊心,她抚上去,鼻头一酸“你当我是傻子吗都这种时候了,还想瞒我。” 穆辰良沉默片刻,道“昨夜有人来问我,是否有挑唆你做什么事。”他停顿,抬眸问“卿妹妹,你做了什么” “我,我刺杀了他们的主君。” 穆辰良一愣,随即笑道“卿妹妹,做得好。”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6章第 1傻3傻子6 章 令窈将孟铎和山阳的身份告诉穆辰良, 穆辰良听完, 犹豫半刻,最终选择将自己早已知情的事实说给她。 “先前只是猜疑, 直到那日我在军营里见到他,才真正确定。”穆辰良惴惴不安, 偷瞄令窈的神情,“卿妹妹, 你不会怪我吧” 令窈摇摇头“不怪你,你只是猜测而已, 算不得瞒我。” 穆辰良松口气的同时,为孟铎的身份暴露幸灾乐祸。 早在临安时,他便隐隐窥出, 孟铎待令窈与旁人不同。从前不觉得,自从令窈从翡明总宴回来之后,这种对比越发强烈。他年轻不知情爱之事,加上孟铎整日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贵姿态,即便有端倪, 他也窥不出。 可现在,他若再看不出来, 那他就是傻子了。 卿妹妹被俘多日安然无恙,孟铎瞒着全军上下将她藏起来,现在被她刺杀了还留她在大帐里好吃好喝供着, 以孟铎做孟氏主君时的狠辣行事来看, 这可不是单纯的师徒情就能掩过去的。 他也是孟铎的学生, 怎么不见孟铎对他这般好 “卿妹妹,孟铎被你一刀刺死了吗” “没有,还差点,山阳说,孟铎死不了。” 穆辰良见她神情怔忪,趁热打铁“卿妹妹,孟铎利用你,他死有余辜。” 令窈皱眉“他,他没有。” 一码事归一码事,即便现在她恨极了孟铎,也不得不承认,他从未利用过她什么。若他要利用她,他有大把机会,或唆使她倾覆舅舅的江山,或利用她杀了舅舅和太子表哥,可他一次都没有。 他在她身边,仅仅只是一个传道受业的老师,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身份。他教她的东西是真,他让她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他从未向她索取过什么。 除他孟氏主君的身份,她再找不到第二个理由恨他。想到这里,令窈更恨了。 她心中慌乱如麻,急需抓住些什么,穆辰良及时出声“卿妹妹,我伤口疼,你抱抱我好吗” 令窈抱住他,委屈地蹭蹭他的衣袍。 还好此刻有穆辰良陪她。 以后她再也不咒他了,她只咒孟铎。 山阳将穆辰良送到令窈面前,本意是想让令窈看见穆辰良身上的鞭伤,以儆效尤,吓一吓下她。 结果两人在大帐里开开心心地吃喝,山阳不让人给穆辰良备膳,令窈就将自己的膳食分给他,因为他手脚不便,她还亲自喂他。 山阳躲在帐外偷瞧,瞧见了气个半死,立马就要将穆辰良挪回去。 令窈伏到穆辰良身上,死死抱住他,犹如护食的狼崽子,不准任何人将他带走,谁要敢碰他,她就咬谁,若谁强硬些,她张嘴就是哇哇假哭。 “不要脸”山阳气得想杀人。 跟在山阳身边伺候的随从问“怎么办,要先打晕姑娘,再将人抬走吗” 山阳气哄哄丢下一句“算了”大步流星离去。 孟铎昏迷三日,山阳守了三日,众人见主君迟迟未露面,按捺不住纷纷打听消息。 孟齐光也来问“主君在里面吗我有重要军情要向他禀报。” 山阳有些慌神,其他人也就罢了,若是孟齐光要入账,凭他军师的身份,真要硬闯,外面的守卫也拦不住。 他不能随便杀人,除非是先生让他杀。 “先生,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你若再不醒,孟军师发现了,他定会杀了那个没良心的女人,到时候我可不会保她。”山阳闷闷地看着榻上面容苍白的孟铎。 山阳想了想,又说“我将穆辰良和她关一块了,她这几天可欢喜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和穆辰良做了什么快活事。” 帐外的守卫顶不住,眼看孟齐光就要闯进来。 山阳叹口气,死马当活马医,取过旁边的帷帽打算冒充孟铎。 虽然他和先生的身形一点都不像,先生更白瘦些,但事至如今,只能拖一时是一时。 孟齐光闯进来“主君” 山阳无奈望过去,“欸。” 孟齐光愣了愣,低身问好“是属下唐突。” 山阳眨眨眼,嗯没怀疑军师未免也太好骗了。 肩上多出一只瘦削修长的手,男人沙哑低沉的声音抛向前方“军师不必多礼。” 山阳瞪大眼,“先生” 孟铎穿着白色中衣,不知何时从榻上起来的,山阳喜不自禁,摘了帷帽,差点哭出声,孟铎迅速伸手捂住他的嘴,眼神示意他不要露出端倪。 孟齐光“不是山阳小将军受了重伤吗怎么会是主君躺在榻上,山阳小将军在一旁看护” 他的目光掠过孟铎衣襟微敞的地方,薄薄的衣料下全是药味,厚厚包扎。 孟铎从容不迫敛起衣袍,往后站远了些,面不改色遮掩道“山阳常年练武,体质异于常人,即便受了重伤也能迅速痊愈,如今他已经好全。我在帐内守了数日,一时困顿,便睡下了,若不是军师来唤,只怕要一觉睡到明日天亮。” 孟齐光跟着笑几声,“小将军没事就好。” “军师神色匆匆,有何事要禀” “穆家的大军,正朝广陵而来,若是穆家军和西北军汇合,我们莫说是攻打广陵,只怕连南渭其他两处关口都要丢掉。” “无需担忧,我早有对策。” 孟齐光不再问,“主君心中有数便可,只是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既然军师自己都不清楚该不该说,那就不要说。” 孟齐光还是说出口,意味深长地看着孟铎“色字头上一把刀,还望主君谨慎。” 孟齐光老谋深算,怕是早已看穿一切。孟铎并不意外,淡淡点头“多谢军师提醒,我自有分寸。” 孟齐光不再多言。 他一走,山阳再也忍不住,激动地扑到孟铎身边“先生,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自言自语的时候。” 山阳高兴咧开嘴,怕鼻涕脏了孟铎衣袍,背过身擤鼻,一回头的功夫,望见孟铎披了白狐大氅往外去。 “先生,你去哪你还没有痊愈,快回去歇着。” 孟铎没有停下脚步“她呢你放走她了吗” 山阳心虚低下头“没有,她还在军中。” 孟铎步伐更快。 冰天雪地,风将白色大氅鼓满,雪花落下来,和白狐氅衣融为一体,男人重伤初愈的面庞白薄如纸,踏雪前行,脚步虚浮。 路过的士兵纷纷问好“主君。” 帐内,穆辰良正陪令窈聊话,说幽州的轶事逗她开心。 一趟话说下来,她还是心神不宁。 他实在按捺不住,趁她喂他喝茶的时候问“卿妹妹,到底怎么了,你为何总是抿着嘴” 令窈闷了许久,小声将那日孟铎亲吻她的事说出来。 这样的事,还是不要瞒着穆辰良为好。他没有瞒她什么,所以她也不该瞒他。 “我总觉得嘴里总有股怪怪的味道,像是喝了血一样,又腥又涩,怎么也去不掉。”令窈撅嘴嘟嚷,很是烦恼。 穆辰良满脸震怒。 孟铎这个禽兽 竟然敢轻薄她而且不是一次,是二次 连他不舍得碰,只敢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孟铎怎么敢 穆辰良心中酸涩,越想越恼怒。 她说了,第一次亲吻的时候,她是自愿的。可她都没有那样吻过他。 像是有团火在身体里东奔西撞,连呼吸都冒着火气,穆辰良满腔怒意正要宣之于口痛骂孟铎一顿,余光瞥见少女迷茫不知所措的面容,她扇睫闪动,眉眼无助“这几日我做梦都会梦见他亲我,我在梦里生气,觉也睡不好,我不喜欢这样。” 少女一边说话一边抬起头,眨着黑灵灵的眼睛望他。穆辰良的怒气瞬间被浇灭,只余一缕青烟无力散去。 但他心里还是有些生气的,他一想到她和孟铎亲吻的样子,他脑袋就要爆炸。 穆辰良鼓起腮帮子,没出息地将声音放柔,被怒意侵染过的嗓音被强制压柔,听起来有些别扭“难怪你这几日睡不安稳,我还以为是为刺杀的事,原来是为这个。” 她点点头,指指他激动发红的脸颊“你在生气吗” 穆辰良撇开视线,含糊不清答一句“没有。” 令窈坐过去,捧了他的脸细细观察“你还说没有,脸都气红了。” 穆辰良藏不住,索性承认“对,我就是生气了。” 少女低了脑袋。 穆辰良艰难抬起被铁链束缚的双手,将她拽得更近“我不生你的气,我生他的气。” 她咬了咬朱唇,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穆辰良有些懊恼,“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乐意听。” 她唔了声,细声问“原本想请你帮个忙,看你这么生气,还是算了。” 穆辰良急了“你快说,只要是你说的,赴汤蹈火我都愿意。” 少女手指搅在一起,声音轻飘飘“你来亲亲我,你亲了我,兴许我嘴里就不会再有怪味,夜里做梦,也就不会梦见孟铎亲我了。” 穆辰良瞪大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她在说什么 让他亲亲她吗 穆辰良舌头打结“是,是像,像那天他亲你那样吗” 少女“嗯”一声。 穆辰良红着脸应了声“好。” 少女覆过来的时候,他听见自己心脏震得连耳朵都有回音,她搂住他脖子,十分抱歉地说“可能会有些恶心,你不要嫌弃。” 穆辰良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我,我,我” 剩下的话到了嘴边,全被堵回去。 令窈有些苦恼,万一亲了穆辰良之后,她还是觉得嘴里有味呢 可她别无选择,只能选择亲他。 这些天,她漱口漱了好多次,嘴巴都快洗肿,吃了多少甜食都不管用,唯一剩下的方法,就是以毒攻毒。 令窈告诉自己,这叫学以致用,是好事,就是委屈穆辰良吮她口水了。 帐帘被掀起的时候,少女坐在人怀里,仰着脑袋,像一条缺水的鱼,少年抱着她,如入忘我之境。 孟铎脚步顿住。 冬风从掀起一角的帘帐吹进,带进阵阵寒意。少女察觉到前方的动静,转了眸子去看,正巧对上男人黑沉的双眸。 如深渊般沉寂,冷冽漆黑。 微愣半晌,她收回视线,捧住少年,闭上眼深深嘬一下。 穆辰良笑意盈盈的眼睛瑟缩,痴痴低吟,“卿妹妹。” 有谁挡住光影。 他抬眸望去,男人冷戾的气势压下来,不等他反应,他怀中的少女已被人掳走。 “卿妹妹卿妹妹孟铎,你要带她去哪里” 身后穆辰良的呼喊一声高过一声,令窈被孟铎夹在腋下,动弹不得,她踩他脚,他不为所动,她伸出手去拍打他,被他制住双手。 她被迫往前,脚步踉跄,一不小心摔到雪里。孟铎没有扶她。 令窈抓起一团雪就往他脸上扔“王八蛋。” 他低身攫住她下巴“真是为师的好徒儿,这么快就急着庆祝为师还没有死透,你是不是很失望” 令窈咬紧嘴唇,气喘吁吁“我不是你的徒儿,我没有你这个老师当日早知你要窃江山,我绝不会拜你为师。” “啧。”他语气一转,笑两声,寒气四溢“其实你一早便知杨帝江山不保,不是吗” 令窈一僵,睁开眼,不敢相信地瞪他“你什么意思” “我能是什么意思”他朝她耳边吹一口气,故意将话告诉她,轻声道“我教你这么多年,怎会摸不透你的心思当年收你为徒,你哪里像个八岁稚童” 令窈后背发凉,惊恐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他知道,他竟然知道。 “无需这般惊讶。”男人爱怜地捏捏她脸,“我若不是天底下绝顶聪明的人,怎配做阿窈的老师” 令窈震惊地瞪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识破她最大的秘密 连郑嘉和这般心思缜密的人,都未曾看破啊。 男人笑着看她,仿佛能听见她心声一般“不止是我,兴许你二哥也知道。”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第137章第 137 章 令窈脱口而出“你胡说” 孟铎笑道“我胡说什么了是你借尸还魂的事, 还是你二哥知情的事” 他深邃的眼神盯牢她, 像一张黑不见底的大网拢住她,令窈呼不过气。 接连两波惊涛骇浪拍向她, 她尚未来得及思考孟铎何时窥破她重活一世的事,孟铎就又砸下郑嘉和的事。 从前种种似走马观花般浮现脑海, 郑嘉和心思细腻,才智不在孟铎之下, 若是孟铎能识破她,那么郑嘉和也有可能识破。难道真如孟铎所说, 哥哥他也看出来了 短暂的失神后,令窈缓下来。不,她不相信, 她要自己试探郑嘉和,她绝不会被孟铎搅得自乱阵脚。 令窈硬着头皮撒谎,不愿承认事实“我没有借尸还魂,哥哥也什么都不知道。” 话虽这样说,可孟铎太聪明了, 她说话的时候甚至不敢看他。她垂了眼帘,双手撑在冰冷的雪里, 挪着身子往后退了退。 孟铎覆下来,压得更低,如玉雕琢的一张脸几乎快要与她面贴面, 他气若幽兰, 淡淡地吐出一句“阿窈, 你说谎的功夫,还得跟为师再学学,真是拙劣至极,不堪入眼。” 令窈嘴硬“谁说谎了我没有。”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何必这样激动,你是否借尸还魂,我并不在乎。”孟铎点了点她冻红的鼻尖,“瞧你,怎地就吓成这样” 令窈躲无可躲,唇间穆辰良留下的温度依稀尚存,她抿抿嘴,视线不自觉飘到孟铎红薄的唇瓣。 这些年她做他徒儿过得太舒服,差点忘了当初与他初遇时被他气到五脏六腑都要爆炸的日子。 如今他不藏着掖着了,原形毕露,三两句话就能噎死人。同这样的人做对手,若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哪会有胜算 哭也哭过了,恨也恨过了,她不能总是被他捏在手心搓揉。 令窈心底涌起一股气,待她回过神,她已伸手勾住孟铎脖子,抬起脸就往他面前凑。 孟铎一愣,及时推开她“你作甚” 令窈眨着眼望他“先生不是说我借尸还魂吗,那我就让先生再尝一尝鬼魂的滋味。” 孟铎直起身体,站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眼眸微敛望她。 令窈从地上爬起来“那晚先生吻我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副冷漠的模样。” 孟铎薄唇紧绷,皱了皱眉,撇开视线不看她。 令窈扑过去。 孟铎往旁闪躲。 令窈再接再厉,终是扑到他身上“先生,你命真大,那样都没死。” 孟铎冷着脸“别碰我。” “你怕我碰你”令窈黑亮的眼眸转了转,“先生是怕自己心乱,还是怕我再次刺杀” 须臾,孟铎压住微乱的气息,定神正色,攥住她不安分的手,一字一字道“你若再得寸进尺,为师不介意再教一教你,什么叫做男欢女爱。” 令窈顽劣的笑凝在脸上,这回轮到她推开他“你臭不要脸。” 孟铎冷瞥“阿窈不想学吗学会了,也好和穆辰良尝试一番。” 令窈两腮鼓满,这样的孟铎她陌生得很,她听出来了,他在嘲讽她。 她不想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了,一分一秒都不要。 “我要不要同他尝试,与你何干” 令窈使出吃奶的劲试图挣脱他,孟铎神情冷漠,任由她反抗,在她快要放弃的瞬间,他忽地一松手。 令窈一喜,拔腿就要跑,刚转过去,被身后一只手拽回。 男人贴着她的背,滚烫的呼吸洒在她耳后,嘲笑“阿窈前世有与人欢好过吗素日聪慧机敏的你,怎么一提起男女之事,就变成了无知稚童” 令窈小脸涨红。 她最讨厌别人踩她痛脚。 前世她到死都没尝过男欢女爱的滋味,情爱之事她也知之甚少,可那又怎样反正她已经重活一世,上辈子没干过的事,她这辈子干个够不就行了 “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何要告诉你”令窈猛地往后一推,无意碰到他被刺的地方。 孟铎伤口裂开,吃痛颤了颤,再次抬眸时,令窈已经跑远。 山阳这时追过来,看见他心口处涔血的印渍“先生” 孟铎强撑着捂住伤口,吩咐山阳“别管我,快去追她,莫要让主事们瞧见她。” 山阳看看孟铎,又看看前方迷茫乱跑的令窈,咬咬牙往前追过去。 片刻后,令窈被山阳逮回大帐。 穆辰良被堵住了嘴,张着焦急的大眼睛望她。 营帐正中央,山阳正为孟铎换药清理伤口。令窈偷瞥一眼,她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杰作,像是糜烂的花开在人身上,那样一道口子,暗红红的,日后即便痊愈,也会留下一道消不去的疤痕。 她忍不住多窥几眼。 孟铎生得白瘦,身形匀称,身上没有其他伤,若无意外,她刺的那一刀,将是留在他身上的第一个烙印。 他察觉到她的注视,愣了愣,将衣袍拢合,吩咐山阳“扒了穆少爷的衣袍,好让我们阿窈看个够。” 令窈羞红眼,转过脑袋“小气鬼。” 穆辰良眉头皱紧又舒展,坐在椅里等山阳来扒。 反正迟早是要给她看的,晚看不如早看,他还得多谢孟铎阴阳怪气成全他。 山阳动都不动“我才不要扒他衣服,要扒先生自己动手。” 孟铎睨他。 山阳背过身。 穆辰良扬起脖子,被布团塞住的嘴发出含糊不清的字眼,“快快来啊。” 孟铎起身,来至穆辰良面前,将他嘴里的布团拿出来“是不是还想在我这成亲洞房” 穆辰良得了说话的自由,笑眼弯弯“也不是不可以。” 孟铎重新堵住他嘴。 令窈紧张问“你想如何处置我们” 孟铎沉声“杀了他,再用你和杨帝换广陵。” 令窈站起来“不行我不准你杀他。” 孟铎斜眼瞥她,寒凛肃杀的气势令人后背发寒“你不准你以为你是谁” 令窈鼻头一酸。 是啊,她以为她是谁,竟妄想对他指手画脚。 昔日百般娇纵她的老师已经不复存在,眼前这个,是高高在上的孟氏主君。 令窈打碎手边瓷杯,用尖锐的碎片抵住自己脖颈“你要敢杀他,我就死在你面前,到时候看你拿什么去换广陵” 孟铎走上前“为师何时教过你一哭二闹三上吊” 令窈细声道“我自学的。” 反正她也就只剩这招了,总得试试。 男人冷漠的声音落下“那就去死好了,就算是具尸体,依旧也能换下广陵。” 令窈心头一窒。 不等她反应过来,她手里的碎片已被人夺走。男人如山的身影覆住她,他手里紧攥的瓷片扎进肉里,流出血来,他自己浑然不知,冷戾的目光死死盯着她。 “你要敢死,我就将穆辰良一刀刀割碎,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你拿他威胁我方才还说让我去死,现在又舍不得了” “你是我多年教出来的心血,即便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明白吗” 令窈气闷,闭上嘴不肯再多说一句。 孟铎发了话要处置她和穆辰良,令窈不敢懈怠,满脑子都是穆辰良即将被杀的事。 她不能让穆辰良死。 正如孟铎让她死在他手里,穆辰良也只能死在她手里。穆辰良的命,是她的,她不能让他被人碎尸万段。 “我一定会救你出去。”令窈附在穆辰良耳边说。 穆辰良点点头,黑澈的眼满透欢喜。 能得她眷顾,即便是死在这,也值了。 或许是悲愤令人上进,孟铎的冷漠,让令窈心中燃起求胜的。她一扫之前的郁郁寡欢,用了一天时间,定下缜密的逃跑计划。 郑重起见,她将自己拟好的计划草图烧掉,一边烧一边感慨“我真是聪明。” 前阵子怎么就没这聪明劲呢 大概是因为她被俘时生着病,脑子病糊涂了,后来又被孟铎的身份吓一跳,所以才没能想出这么好的点子。 病痛和情感令人丧失理智,难怪从前孟铎总是说,成大事的人,需由一副健硕的身体,以及一颗绝情绝爱的心。 说得确实没错。 想着想着,令窈忽地有些发愁。 她的计划虽好,但只有一点不好逃出去之后,无人接应。 若是孟铎反应过来,随时都能派人将她和穆辰良逮回去。 令窈想了很久,想不出对策,干脆不想了。先逃出去再说。 另一边,山阳将令窈的动向禀报孟铎,孟铎不以为然,在纸上画几笔“她那是装样子唬人。” 山阳凑过去一看,“先生,你在画什么” 孟铎寥寥几笔“她的逃跑路线。” 山阳瞬间警惕“我现在就派人严加看防。” “不必。”孟铎笔尖停顿,在最后的关卡上画了一笔“她的计划虽好,但还是百密一疏。” 山阳“那是,只要先生想,她哪里逃得过先生的手掌心” “算脚程,她最多逃到小南郊就没力气了。”孟铎写下一封信,吩咐山阳“你替我跑一趟,将这封信送到郑嘉和手里。” 山阳问“先生要做什么” 孟铎往后一靠,胸膛处敷了药的伤口隐隐作痛。 他无奈阖起眼,发白的唇吐出一句“送她离开。” 山阳一怔,心酸地问“既然如此,先生何不直接放她走。” “不能由我放她,只能她自己走。” “有什么区别吗” 孟铎笑了笑,没再出声。 山阳看过去,圈椅里的男人面容清冷,平静如水,手轻轻搭在心口处,指尖一下下磕上去。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8章第 1 顺3利8 章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逃出孟军营帐的时候, 令窈甚至有点不敢相信。 这也太顺利吧 时间仓促,令窈只够偷到一把钥匙。穆辰良的脚链已经打开, 手链却没有。他双手行动不便,无法背她, 有些愧疚“卿妹妹,你走累了吗” 大冬天的, 少女跑得气喘吁吁,额头涔汗, 摇着脑袋说“还行,你呢” 穆辰良笨拙地抬起双臂替她擦汗“我不累。” 令窈生怕孟铎追上来,牵起他的手继续往前跑“我们快些跑, 这地方方圆数十里都没有可供藏身的地方,万一他们追过来,我们无处可躲。” 穆辰良说出自己心中的疑问“卿妹妹,你不觉得我们逃得太顺利了吗” 令窈一顿,对上穆辰良的眼睛, 两人视线相接,眼中意味默契。 确实太顺利了。 “他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不知道, 兴许设了什么陷阱。” 两人说着说着,跑得更快。 既然逃了出来,就不能再被抓回去。 素日养尊处优的两个人手牵手在铺满雪的荒野拼命往前奔, 狼狈不堪, 哈出一团团白气, 汗水遮住了眼睛,也不敢停下。 跑着跑着,穆辰良发现身后的人步伐越来越慢,甚至放开了他的手。 她一松手,穆辰良立刻回头查看。 少女坐在雪里,累得喘不过气“我不行了,你先走吧。” “不行,你不走,我也不走。” 穆辰良停下,和她一起坐雪里,这才发现她崴了脚,也不知何时崴的,跑了那么长时间,她痛得嘴唇都要咬出血。 穆辰良心疼至极,替她查看。 她推他“我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现在就走。” 穆辰良神情倔强“我以穆家长子的身份回禀公主殿下,我不走。” 四周白茫茫全是雪。就算孟军没有追过来,他们待在这停滞不前,也会被冻死。 不等她开口,他将她抱住“我的命是你的,你若死了,以后谁来取我性命反正要死一起死,横竖我要死你身边。” 少年的怀抱温暖热忱,她躺进去,刺骨的寒冷和脚上钻心的痛楚稍稍缓和。穆辰良搓热手心,替她暖冻红的面庞,衣袍全遮她身上,企图挡住四面八方刮来的呼啸冬风。 他听见她虚弱地问“你怎知我曾想过取你性命” 穆辰良笑了笑“除了你什么时候愿意爱我这件事之外,我什么不知道” 她不说话了。 他一看,她闭了眼,他忙地搂紧她,生怕她睡着,故意学人痞声痞气逗她“卿妹妹,你说,我们俩现在这样,像不像一对患难夫妻” 她哑着声说“像。” 穆辰良没想到她会这样答,一时呆愣,低下头再看,少女昏昏欲睡,瓷白的脸疲惫不堪。 他急了,道“卿妹妹,醒醒,别睡。” 她委屈地皱紧眉头,可怜巴巴“可是我好困。” 穆辰良晃她“你若睡下,我便亲你。” 少女气若游丝,鼻音软绵绵“那就亲好了。” 穆辰良噎住,眼看她就要失去意识,他深呼一口气,作势俯身吻她。 耳边忽地出现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穆辰良以为是幻听,抬头去看,前方人影奔腾,骏马踏踏,一列精锐骑兵犹如天兵天将一样,奇迹般出现。 郑嘉和来了。 穆辰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看到郑嘉和会如此激动欢喜,他摇醒令窈“卿妹妹,你快看,谁来了” 令窈眼皮沉重,无心听他说话,直至身体悬空而起,从一个怀抱跌入另一个怀抱,熟悉的温柔男声在耳畔唤她“卿卿。” 令窈一个激灵,睁开眼,郑嘉和白璧无瑕的脸映入眼帘。 她揉揉眼,“哥哥” 郑嘉和含笑看她“是哥哥,哥哥来接卿卿了。” 北风无情吹过面庞,令窈再也不困了。过去十几日的惶惶不安与伤心难过,瞬间消失。她哇地一声哭出来,抱紧郑嘉和“我还以为我再也看不见你了。” 郑嘉和忍住眼中的泪水,声音哽咽,柔柔抚拍她的后背“都是哥哥不好,没能护好卿卿,累卿卿受委屈了。” 少女放声大哭“何止是委屈,简直是天大的委屈,快,快带我回去。” 郑嘉和更加愧疚,忙手忙脚哄她“卿卿不哭,哥哥现在就带你回去。” 历经整整半个月的煎熬,像攥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他一双手牢牢抱紧她,将她抱上早就备好的马车。 马车里铺了厚厚的毛毯,手炉脚炉一应俱全,郑嘉和将大氅披到令窈身上,将她放在怀里坐,替她暖身子。 隔着马车,外面传来穆辰良瓮声瓮气的提醒“她崴了脚,记得替她揉揉。” 郑嘉和低声哄怀中的少女“让哥哥看看。” 她乖巧坐好,忍着痛让他检查“哥哥轻些。” 她脚踝高高肿起,郑嘉和瞧见,心如刀割。还好马车里有备药,什么药都有,来之前准备好的,以防她有什么不测。 郑嘉和替她敷了药,小心翼翼触碰“还是很疼吗” 她诚实回答“其实之前已经痛得没知觉了,但现在一见到哥哥,又疼得厉害了。” 郑嘉和心头隐隐作痛,千百种复杂情绪堵在喉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若不是因为他,她怎会掉入敌军陷阱,被人掳了去 若不是因为他,她怎会是如今这副疼痛难耐的模样 都是他的错,是他没用,是他自视过高,才会累她受罪。 郑嘉和咳起来,孱弱瘦削的身体咳得颤抖,令窈连忙同他说“方才是说玩笑话,我的脚一点都不疼,哥哥莫要担忧。” 说罢,她晃了晃脚,想要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才一动作,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郑嘉和止住她“卿卿别动。” 令窈攀上他脖颈,不动声色挑破他的愧疚心“哥哥,卿卿不准你自责。” 郑嘉和沉声“卿卿” 令窈细声撒娇“能看见哥哥,卿卿很开心,要是哥哥能为卿卿笑一个,卿卿就更高兴了。” 郑嘉和抬起发红的双眼,牵动唇角,挤出一个笑容。 笑容心酸,又苦又甜。 令窈轻啄他的脸颊,笑意盈盈“哥哥笑起来真好看。” 郑嘉和语气宠溺“卿卿更好看。” 车厢被人拍动,车外骑马少年烦躁的声音落下“郑嘉和,差不多行了啊。” 令窈听见,笑着往郑嘉和怀里蹭“他是个醋缸子,哥哥,我们小声说话。” “嗯,都听卿卿的。” 令窈冻僵的身体已经暖和起来,出逃后的辛苦奔跑耗尽她所有力气,意识回笼,她懒懒地躺在郑嘉和臂膀里,静静地感受这一份得之不易的安心。 少女像小奶猫般依赖着他,时不时冲他笑,面上还挂着未及风干的泪痕,楚楚动人。郑嘉和强行压下将她揉进身体的冲动,一遍遍告诉自己,看着她抱着她就好,不要让自己丑陋的吓到她。 车厢外传来飞南的声音“公子,后面有人追过来了。” 令窈爬起来“是他,他来了。” 郑嘉和没问她嘴里的“他”是谁,轻手轻脚将她摁回怀里,安抚“卿卿别担心,我们已经越过地界线,哥哥早就布下天罗地网,谁若敢追,必死无疑。” 果不其然,一炷香后,飞南再次回禀“公子,他们掉头走了。” 令窈松一口气,手里抓着郑嘉和的衣袖“走了就好。” 她这时想到什么,问“今日哥哥怎会出现在小南郊” 郑嘉和拿出早就编好的理由“因为我准备突袭,从小南郊下手,救出卿卿。” 令窈想到孟铎派人追来,心里的那点子疑惑又全都打散,他若是故意放她走,又怎会派人来追。 郑嘉和想到孟铎送来的那份信,神色怔忪。 两人怀有心事,谁都没有再言语。 另一边。 跟随山阳的将士语气惋惜,问“小将军,真的不追了吗那可是主君的女人。” 山阳回头斥责“谁说她是先生的女人要你多嘴,回去” 鲜少见小将军发这么大脾气,一众将士噤声。 回了营地,山阳向孟铎复命“做戏做全套,先生让我做的戏,我做完了。” 孟铎手里把玩一把小刀,是当日刺入他心口那柄,听了山阳的回禀,音色温润“辛苦你了。” 山阳闷声嘟嚷“拖了半个月,到头来还是要放她走,费这么多心思,还不如一开始就放她离开。” 孟铎抬手示意他过来。 山阳半蹲下,自觉代替他手里那把小刀,将圆润的脑瓜顶递到他指间。 孟铎抚了抚他的脑袋,语重心长“有些事情,就像是品毒,尝到嘴里了,方知毒性有多烈,中了毒,虽为时已晚,但不是不能自救,在毒入五脏六腑之前,将它吐出来,兴许能够活命。” 山阳懵懂“先生,你说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你何时中了毒找大夫看过了吗” 孟铎敲敲他的额头,唇角勾起苦笑“既能自救,何必找大夫。” 从小南郊回广陵,黄昏变成黑夜。 雪地里不能睡,郑嘉和的怀抱却是睡觉的好去处。令窈睡一觉醒来,已经回到营地。 郑嘉和揩去她嘴边口水印,“卿卿,欢迎归军。” 西北军将领们列队排开,半跪相迎,兴奋激动地欢迎他们消失半月的主将归来“恭迎公主回帐。” 令窈站在马车上,怔怔地遥望眼前熟悉的一切。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这才是她的主场。 郑嘉和要抱她回帐,令窈婉拒“哥哥,我自己走。” “可你的脚” 少女语气坚定“我能走。” 不长不短的一条路,少女一瘸一拐地往前迈去,彼时天边无星无月,只有淡淡笼下来的一层黑纱。 忽地她停下,望着孟军所在的方向,低声呢喃“迟早我会杀回去。” 杀他个片甲不留,然后将孟铎关起来。 至于关起来做什么,暂时还没想好,日后再说。 令窈掀开主将大帐的帘帐,迎头撞上一人。 这人剑眉星目,冷峻硬朗,视线触及她的瞬间,一双桃花眼顿时敛起,眸底的担忧化为嘲意“这不是我们被俘的公主殿下吗可算回来了。” 令窈皱眉,不和他说话,回头问郑嘉和“哥哥,他怎么在这” 不等郑嘉和回答,郑嘉辞笑道“我的四妹妹,好不容易见三哥一回,怎地这般不高兴” 令窈翻了白眼,从他身边走过去。 郑嘉辞目光快速打量她,除了穿着男人的衣袍,走路有些颠簸外,她身上没有其他受伤的痕迹。 郑嘉辞紧握的双手倏然松开。 没事就好。 帐外穆辰良也掀帘而入,见到郑嘉辞,好奇问“咦,郑三公子为何在此” 郑嘉辞款款落座,声音冷凝“我来送军饷。”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第139章第 1敛3财9 章 令窈闷闷地瞪着郑嘉辞。 算时间, 这时候他应该在临安大肆敛财, 跑来广陵前线作甚 近两年天灾不断,国库大不如从前, 虽然如此,但也不至于沦落到靠人接济军饷的地步。更何况郑嘉辞一出现就对她冷嘲热讽, 她才不会相信他会好心捐军饷。 这人无利不起早,定有什么阴谋。 仿佛能窥破她的心思, 郑嘉辞转眸对上她的目光“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要不是清楚地知道郑嘉辞的为人, 令窈差点相信他的话。 在郑嘉辞眼里,可没有什么国家不国家的,他眼里只有钱。 郑嘉辞语气一转, 冷冷笑了声“难道公主殿下瞧不上我那点银子” 令窈没搭话。 郑嘉辞气笑。 国库空虚,战事耗费巨大,他千里迢迢跑来送银子,她不对他感恩戴德也就罢了,竟还这般冷淡态度。 早知如此, 他就不该来。 郑嘉辞一恼,无情嘲笑的话全都往外抛“人为财死, 就凭户部拨的那些军饷,你以为能笼络住长期征战的将士若不是我大方捐银,谁会为你卖命” 令窈皱眉“你” 郑嘉辞咄咄逼人“这次我不仅是来送军饷, 我还带来了粮草, 既然你不屑一顾, 那我便带着我的银子和粮草回去罢。” 提到捐银,令窈没什么波澜,但提到粮草,她心中为之一震。 三军备战,缺什么都不能却粮草。今年格外寒冷,大雪封城,运河结冰,既定的粮草根本运不进广陵。 被俘到孟军营地前,她正为粮草的事发愁。 那时哥哥告诉她,不必担忧,已有民间富商自发为军队筹粮相送。 令窈想到什么,惊讶地看着郑嘉辞,郑嘉和嘴里所说的民间富商,不会就是郑嘉辞吧 郑嘉辞起身就走,令窈喊住他“等等。” 郑嘉辞飒飒的步伐停下来,斜眼回睨“作甚” 令窈走上前,问“你带了多少担粮食来” 她一只脚不方便行走,一步三跳,跳到郑嘉辞面前,最后一步险些摔跤,两旁坐着的郑嘉和与穆辰良站起,不等他们两个相扶,已有人及时接住她。 郑嘉辞冷言冷语“就你这样的,走个路都会摔跤,还打什么战真是浪费我的银子和粮草。” 令窈一听,心头冒火,剜向郑嘉辞,咬牙切齿“谁稀罕你的银子的和粮草。” 少女纤细的身姿就在他眼皮底下,郑嘉辞手中力道不自觉加大,捏了她的手臂在指间,不舍得放开。 其实他也知道,若不是有她镇守广陵,广陵早就失守。从前她娇纵跋扈,如今摇身一变,变成威震三军的主将,几月前他得知消息,着实吓了一大跳。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准备好了今日之行。 他倒要瞧一瞧,当了公主,做了统领大军的主将,她会是怎样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只怕尾巴都要翘上天。却没想到,一来,就撞上她被俘的事。 离得近了,郑嘉辞看清令窈眉眼间的憔悴,她一张小脸略微发白,像脆弱的花瓣,一掐就碎。 定是在敌军受了许多苦。 郑嘉辞本想关心两句,目光触及令窈眼中的愤恨与不屑,他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瞳孔微敛,开口讥讽“守了几个月又有什么用,一转头就被敌军掳了去,随便换个人做主将都比你强。” 他说话极轻,字字递到她耳边,旁人听不到,就只她能听到。 令窈抬手一巴掌甩过去。 郑嘉辞被打了一巴掌,笑声更为寒戾“我带来的十万担粮食,你一担都别想要。” 他转身就走,令窈冲他背影道“不要就不要,谁要谁小狗。” 郑嘉辞身形一顿,走得更快。 穆辰良上前扶住令窈,抱怨地朝外面看一眼“他怎能这样对你说话太过放肆。” 令窈暗自嘀咕,这算什么,前辈子她被郑嘉辞囚起来的时候,再难听的话她都听过。郑嘉辞天生刻薄,根本不会讲人话。 想了一番,她自己想开了,也不气了。她困了,只想好好睡一觉,其他的事,睡醒再说。 她往旁一瞧,不知何时,郑嘉和已从帐内消失,大概是跟着郑嘉辞出去了。 穆辰良将她抱起来“卿妹妹,我伺候你入寝,咱俩好好睡一觉。” 她怜惜他在孟家营地挨了鞭打受了苦,路上逃亡同生共死,没有推他离开。 “软榻分你一半,只准睡觉,不准做别的。”她闭了眼,沉沉欲睡“更不准亲亲。”她筋疲力尽,没力气让他吮口水了。 穆辰良贴着她的耳朵问“以后我都宿你帐里,好不好” 她没听清“嗯。” 帐外,巡逻的士兵冲郑嘉和问好“少主。” 郑嘉辞听见,没有回头,自顾自地往前走。走了不知多远,都快出营地,身后郑嘉和的声音砸下来。 “三弟,你若想回去,我立马命人为你备马,何必为难自己,步行前进” 郑嘉辞抬起的靴子悬在半空,数秒,他收回去,站在围栏处停步不前。 “不走了”郑嘉和温润如玉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冰冷,“方才拿话呛卿卿的时候,不是挺有志气的吗” 郑嘉辞“我走不走,干你何事。” “你要走便快走,莫要阴阳怪气惹人厌烦。” “惹谁厌烦你吗还是四妹妹”郑嘉辞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掩住眸底的阴鸷,笑道“郑嘉和,你虽手握西北军,但若要论钱财,你远不如我。这一年半以来,天下水陆两路的买卖往来,皆捏在我手里,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我想,照样能够招兵买马。” 郑嘉和不以为然笑了笑,单手负背往回走。 郑嘉辞愣了愣,他跟过去,“你笑什么” “我笑你自不量力。”郑嘉和语气轻飘飘,“你自小筹谋,为打通天下商路耗费心思,是难得一见的经商奇才,只要你想,天下钱财皆入你手,富可敌国纵然是好,但若不知天高地厚,便是自寻死路。” 郑嘉辞冷嗤“二哥是在警告我吗我好怕呢。我一向敬佩二哥聪慧过人,洞察世事的本领更是无人能及,只是不知为何这次却连自己亲爱的妹妹都护不了,累她落入敌军之手” 郑嘉和一记眼刀杀过去“郑嘉辞。” 郑嘉辞“哟,恼羞成怒了” 话音刚落,脖间一双玉白修长的手掐过来,郑嘉和斯文温雅,指间力气却大得很“你若存心找死,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郑嘉辞不甘示弱,伸手与他搏斗。 两人打起来。 冬夜的寒气笼罩大地,两道身影长身玉立,一人衣袍翩翩,袖下暗器见血封喉,一人以扇为器,行云流水挡住攻势。 最后一针自郑嘉辞的鬓角擦过,郑嘉辞收起半遮面庞的扇子,笑得轻松自在“二哥好狠的心,竟真要置三弟于死地。” 郑嘉和眼神淡漠,从容不迫收起袖中暗器“我若真要杀你,你早就死了一万遍。” 郑嘉辞装模作样冲郑嘉和鞠躬“多谢二哥手下留情,三弟甚是感动。” 郑嘉和懒得和他纠缠,说出自己的来意“你若要留在军中,便不要再去招惹卿卿,她被俘的事,是我的错过,你若再拿这件事嘲她惹她不快,趁早滚蛋。” 郑嘉辞哼一声,阴冷的目光剜向郑嘉和离去的背影。 这一年多来,谁不抢着对他奉承讨好郑嘉和算什么东西,也配对他指手画脚 至于她,他抛下了来年一整年的买卖钱财,用尽所有的商路关系替她运送粮草,还白白给她送钱花,他气气她又怎么了 她若要拿他东西,便得做好准备讨好他。 郑嘉和回到帐中,榻上两人早已熟睡。 帐内烛光昏暗,郑嘉和走到榻前才发现,令窈被人从身后抱住,穆辰良嘴里说梦话“卿妹妹,卿妹妹” 两人枕着同一张玉枕,盖着同一张锦被,姿态亲昵,像是新婚夫妻。 郑嘉和刚被郑嘉辞挑起的火气倏地又燃起来,好在他足够克制,仅仅半晌便已平息,伸手拨开穆辰良的手,试图将少女从他手边夺过来。 无奈穆辰良双手扣得紧,纹丝不动。郑嘉和无奈,找来羽毛在穆辰良鼻间挠了挠,好让他翻身松手。 才刚一动作,沉睡的少年遽然睁开眼。黑溜溜的大眼睛,满目警惕盯着郑嘉和。 郑嘉和蹙眉“你没睡” 穆辰良张嘴要答,一个喷嚏打出来,他连忙捂了嘴,生怕吵醒令窈。 穆辰良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有些狼狈,语气不满,小声道“你作甚挠我鼻子” 他这时已经将令窈放开,郑嘉和趁势揽过锦被,将令窈连人带被抱入怀中“谁准你和她共寝的” 穆辰良想去抢“卿妹妹自己说的。” “你出去。” “我不要。” 郑嘉和抱着令窈往自己帐里走,穆辰良光脚追上去,追了一会,没追了,站在郑嘉和身后压低嗓音同他说“你知道吗卿妹妹真心实意接受我了,前几日在敌营,她让我吻她,她的津液香甜可口,那滋味我永世难忘” 郑嘉和身形僵硬,回眸冷睨。 穆辰良咧开白牙笑了笑“只可惜,有些人一辈子都尝不到。” 郑嘉和眸光微暗,转身继续走。 穆辰良喊“郑嘉和,你记着你的身份,你是她哥哥,你若敢越雷池半步,她会恨你一辈子。” 郑嘉辞流星大步,没有再回头。 是夜,令窈睡到半夜,忽地发醒。 太热了,她是被热醒的。醒来一看,郑嘉和火炉似的身体烤着她,她吓一跳,以为穆辰良也在,下意识去探,哪里还有穆辰良的身影。连床榻都换了张。 令窈松口气,收回视线。月光落在郑嘉和玉面般的俊美脸庞,不知他梦见了什么,眉头紧蹙,百般纠结,神情克制,微张的薄唇似是渴望着什么。 向来清心寡欲的人露出截然不同的一面,连脖颈青筋都突起,令窈情不自禁手指抚上去,指间点了点他干燥的唇,无声唤了句“哥哥。” 郑嘉和睁开眼。 令窈愣住,忙地移开手指闭上眼装睡,为时已晚,郑嘉和贴过来“卿卿醒了” 令窈只好承认“嗯,醒了,口渴。” 郑嘉和下榻倒茶,喂她一杯,就着她喝剩的茶水解渴。 令窈双手抓住被子,目光不自觉飘过去。 郑嘉和无疑是好看的,此刻穿着单薄中衣,茶水自他的下颔滑落,湿了领口,他察觉到她的视线,冲她温柔一笑,睡梦中涔出的薄汗覆在鬓角,他颀长的身形靠过来,她嗅见他身上的气息,忍不住咽了咽。 脑子里忽然出现孟铎的那句“男欢女爱”,令窈猛地回过神,伸长的脖颈缩了缩,她钻回被子里。 郑嘉和掀了被,同她说话“卿卿,怎么了” 令窈背对着他“哥哥,你为何将我抱进你的营帐我该在自己的营帐歇息。” 郑嘉和以为她是为了不能和穆辰良同寝的事怪他,语气迟疑,小心翼翼问“卿卿不愿意和哥哥共寝吗是想和穆辰良一起吗” 令窈声音轻得很“我们年岁已长,不该同寝。” 郑嘉和第一次贪心“又不做什么。” 令窈想,能做什么 “我们是兄妹。” “若不是兄妹,便能和卿卿同寝了吗”郑嘉和顿了顿,添一句“例如说穆辰良。” 令窈侧过身,与郑嘉和面对面“哥哥说话怪怪的。” “他说他吻了你。”郑嘉和问“除了相拥而眠与他亲吻之外,卿卿还有做别的吗” 令窈水灵灵的眼再无半分惺忪,她拿问句回他“做别的别的什么” 郑嘉和心头又酸又麻,还有几分恼意,恼意是对穆辰良,不是对她,正因如此,他更恼了。 郑嘉和背过身,醋溜溜的话抛出来“没什么,反正卿卿做了,也不会告诉我。” 令窈看不见他脸,脑袋搭过去“哥哥不高兴了” 郑嘉和闷声“没有。” 令窈趴到他身上,捧过他脸蛋,笑道“哥哥吃醋了,哥哥和穆辰良一样,都是大醋缸,容不得我和别人做亲密的事。” 郑嘉和不看她。 一想到她和穆辰良缠绵悱恻深情相拥的画面,他就无法再按捺自己,气得连呼吸都重了许多。 令窈努努嘴,见他不理她,故意拿话刺他“可我就是要做,你们能奈我何” 郑嘉和翻身覆过去“卿卿要做什么” 他难得对她强势,温柔的压制比蛮横的霸道更令人无法挣扎,她动弹不得,短暂的惊讶后,顺势圈住他脖颈,学他的话“哥哥要做什么” 郑嘉和喉头微耸,怔怔地凝视她,半晌,他认命地闭上眼,从她身上移开。 郑嘉和下了榻,穿靴披衣“是哥哥唐突,这就送你回去。” 令窈懵了懵“我就睡这,我不走。” 郑嘉和“睡这作甚” “和哥哥聊话。” 少女娇软的声音落下,郑嘉和看过去,她躺在被里,一只手伸出来,朝他招手“哥哥来。” 郑嘉和不动。 令窈有些委屈“我正想和哥哥说孟氏主君的事,哥哥知道吗,原来先生没死,他就是孟氏主君。” 郑嘉和一惊,回头瞧见她脸上受伤的表情,不再犹豫,重新回到榻边,将她抱入怀中低哄“卿卿瞧真切了” 令窈点头,歪在他臂膀里“就是他,他还”吻了我,三个字没能出口。 “他还怎么了” 令窈声音轻下去“他还威胁我,说我的命是他的。” 郑嘉和紧攥拳头,什么穆辰良,什么深情相拥,全都烟消云散,和她受伤的心相比,这些算不得什么。 郑嘉和安抚令窈“卿卿莫伤心,就当他是个死人,从未遇见过的陌生人。” “我哭过一场,已经不伤心了。”令窈手里抓着郑嘉和的衣袍,仰面对他说“可他没死,我怎能当他是个死人他教我多年,我怎能将他当做从未遇见过的陌生人” “卿卿” “哥哥莫要为我忧心,这件事,卿卿就当长个教训。这件事让卿卿明白,在权势面前,一切感情都是虚妄的,人与人之间的羁绊,轻而易举即可摧毁。”少女清亮的嗓音一字一字道,“只有自己手握大权,强大到无人能够背叛反抗,才能护住自己想要的,才能让别人束手就擒。” 郑嘉和一愣,少女半坐榻间,一张脸被黑暗和月光分成两半,无情无绪,冷漠的神态,像极了昔日的孟铎。 郑嘉和这时才察觉到,不知何时,她已被孟铎教成了他自己的样子,从头到尾,彻彻底底。 “哥哥,你被我吓到了吗”她见他出神,轻轻摇晃他。 郑嘉和意识回笼,灼热的目光投到她脸上,自她的眉眼鼻尖嘴唇,一一扫过。 “没有。”郑嘉和柔声说“无论卿卿是什么样子,都吓不到哥哥,卿卿要什么都可以,只要卿卿活得开心,哥哥才会放心。” 他的话令她心暖,她忽地想到孟铎的那番话“兴许你二哥也知道。” 当时她不信孟铎,决心要自己试探郑嘉和,现在可不正是大好时机吗 令窈主动捞起郑嘉和的手让他捏捏脸,不动声色观察他的神情“我此次被俘,无意间得知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她不急着说,攀着他的脖颈,让他背她往外去。大半夜背人游玩,着实怪异,但郑嘉和没有犹豫,他替她穿好厚厚的衣袍,又自己披上大氅,背了她往帐外去。 雪光与月光相映,照出白寒一片。 郑嘉和背着令窈,雪里踩出一排深厚的脚印,逶迤延伸至空无一人的高坡。 高坡上一树红梅独立枝头,除了这抹红,就只剩脚底的白雪,以及前方浩瀚的黑夜。 寂静悄然,无人打扰,最适合说秘密。 “郑嘉和,我新得一副画,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 郑嘉和心头一愣,侧眸回看,肩上的少女哈着白气,主动往他余光里凑。 她继续道“郑嘉和,你想不想看遍天下山河” 前世他曾问过的话,她一字不改拿来问他。 郑嘉和呼吸滞住。 他震惊的神情被她纳入眼帘,虽然转瞬即逝,但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从前的种种疑惑皆豁然开朗,令窈心中五味陈杂,有些害怕又有些心慌,她伏低脑袋,整张脸埋进去“我原以为你和孟铎一样,皆是猜出来的,原来不是。” “郑嘉和,你早就看出来了,是不是” “难怪你那么了解我的喜好,连我惊吓过度便会起红疹的事都知道。” “我真是傻,以为是自己的真心打动了你。” “郑嘉和,为什么,难道你不恨我吗,你到底要做什么” 短暂的定神后,郑嘉和看过去,只能看到她簌簌抖动的脑袋。他深呼吸一口气,将她放下来,她没有穿鞋,他用自己的脚当她的鞋。 少女踩在他脚上,眉眼低垂,他一摸,她脸上全是泪。 眼泪滴到他手上,烫得他心都要裂开。 该来的总要来,他没想过躲避,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他原本打算在她垂垂老矣的时候再与她相认。 如今她同时点破他隐藏最深的两个秘密,他不得不提前面对这一切。 是的,他重活了一世,不但如此,他还知道她也重活了一世。 可她不说,他就当不知道,有时候甚至会故意忘记。 有没有前世的记忆又怎样,她永远都是他的卿卿,是他唯一想要守护的女子。 “我等了你很多年,我知道有一天你会从汴梁回临安,所以我从七岁时就开始等你,我每多等你一天,便在花圃里多种下一株兰花,等你回来,便能看到满地的兰花。” “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你回来了,却和我记忆中的样子有些偏差,原先我以为是我自己错觉,直到你主动亲近我,我才确认,你确实和从前不一样了。” “起初我很害怕,害怕你被孤魂野鬼夺了身体,我想过,若你真被孤魂野鬼占据身体,我会杀了那个人,然后我自己也去死。我死过一次,寿终正寝,所以并不害怕死亡,兴许再死一次,又能得这巧宗,重新遇见你。” “还好,你仍是你,不是别人,是我的卿卿。”郑嘉和眼里有泪,字字哽咽“你问我到底要做什么,我能做什么,除了守在你身边,我还能做什么” 令窈泪光朦胧“你为何要守着我,你该恨我才是。” 郑嘉和抱紧她,微微颤抖“我只会爱你,怎会恨你。” 令窈愣在原地。 郑嘉和贴着她的耳朵说“既然你告诉我一个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呆呆问“什么秘密” “你我并非亲兄妹。”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0章第 140 章 令窈泪眼瞪大, 震惊地往后一退, 踩进雪里。 “你,你说什么?” 郑嘉和弯腰, 轻轻捧起她迈进雪里的那只脚,将袜上的白雪扫去。 “我说, 你我并非亲兄妹,我们之间, 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令窈愣愣地望着他。 郑嘉和匍在她脚边,犹如虔诚的信徒, 而她是他赖以生存的神明。 他温柔的面庞,薄红的唇瓣,无一处不是她所熟悉的样子, 可他嘴里的话,却屡次令她措手不及:“你不姓郑,你不是郑家人。” 从前在宫里撞见太后与皇帝密语的记忆重新涌入脑海。她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有些话,从旁人嘴里说出, 她可以不信,甚至连舅舅的话, 为了自欺欺人,她也可以选择接受他的安抚。但是从郑嘉和嘴里说出的话,她不得不信。 是郑嘉和啊, 不是别人。 少女久久未有回应。 郑嘉和仰头去看, 少女颤着唇捂了耳朵, 水汪汪的眼全是泪珠。 “卿卿。” “不准你再说话!” 她从他手里将脚收回,两只脚全都踩进雪里,足袜彻底浸湿。她站在雪里,泪脸皱巴巴,一边哭一边打嗝。 “郑嘉和,我讨厌你。”一句话说出来,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威慑力,更像是撒娇。 她又添一句凶狠的:“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郑嘉和愣住,许久方问:“卿卿,你早就知道了?” 少女撇开目光:“我……我并不知道,只是有所猜疑罢了。” 郑嘉和惊讶:“卿卿曾怀疑过?为何?是因为我……”是因为他对她太过亲昵,不懂遮掩吗? 没说完,被少女打断,她含着浓厚的鼻音,细声细气:“我无意中听见太后和舅舅聊话,太后说……”语气哽咽,声音变轻:“她说我不是郑家的孩子,说我是小孽种……” 郑嘉和瞬时恼怒,双拳紧攥。 怎敢有人说他的卿卿是孽种! 他急忙宽慰她,一字一字,柔情四溢:“卿卿不是小孽种,卿卿的出生,是天底下最好的事。” 郑嘉和想要上前将她抱入怀中,少女却不让他抱。她手掌撑着他的胸膛,张着泪眼问他:“我不是孽种,那我是什么?” “是宝贝。” 少女眼泪成串往下掉。 郑嘉和竟然说她是宝贝。 得知她身上最大的两个秘密之后,他竟然还说她是宝贝。 她前世那样待他,她偷了郑家的宠爱,可他却还说她是宝贝。 “你骗我,我才不是宝贝。”少女奶声奶气啜泣。 郑嘉和揩掉她眼角泪水,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没骗你,你就是宝贝。” 她撅了嘴,“我不是宝贝,是公主殿下。” 郑嘉和一怔,旋即浅笑,语气宠溺:“是是是,不是宝贝,是公主殿下,全天下最尊贵的公主殿下。” 她自己擦了泪,勉强止住哭声,问他:“既然我不是郑家人,那我是哪家的女儿?我的爹是谁?你全都告诉我。” 郑嘉和思忖片刻,没有回应。 他可以挑明重活一世的事,也可以挑明她不是他亲妹妹的事,因为这两件都与他有关,所以他有资格告诉她。但是关于她生父的事,是那个人和她的纠葛,他不能插手。 他自己的事,他亲口告诉她。 她生父的事,也该由那个人亲口告诉她。 少女摇晃他,有些焦急:“郑嘉和,你说呀。” 郑嘉和紧皱眉头,犹豫许久,告诉她:“我虽然知道,但是我不能告诉你。” 她猛推他一把:“你混蛋。” 郑嘉和一时没站稳,朝后倒去,沾了一身的白雪。令窈呆了呆,上前扶他,神情别扭:“你这个病秧子,弱不禁风,一推就倒。” 郑嘉和没有起身,攥过她的手腕往前一拽,他倒在雪里,而她倒在他身上。 郑嘉和俊白的面容在月光下笼了一层朦胧光纱,他神情认真,凝视她:“卿卿,并非我不愿意告诉你,而是有些事情,只能由你去问,亲耳听见才算真。你放心,我随时都在你身后,若你要跌倒,我会接住你,若你要哭泣,我会陪着你。要是可以,我情愿用我一生的苦去换你一世的甘甜,但我知道,我再怎么想护着你,世事无常,你总有受伤的时候。但是卿卿,受了伤不要紧,只要你愿意,我会竭尽全力治好你。” 她挣扎起身的动作蓦地僵住,半晌,她重新伏下去,伏在他心口处,脸贴着他衣袍沾上的白雪,听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强劲有力。 他说这么多作甚,怪肉麻的。他又不是大夫,她哪用得着他治。 她最后问一遍:“你真的不肯告诉我吗?” 郑嘉和想了想,道:“你可以去问圣上,他会告诉你。” “可他上次已经告诉过我。” “他说的是假话,这次你再去问,兴许他会说真话。” 令窈不再往下问。 有些事情,点到为止即可。 郑嘉和不肯告诉她,等她回了宫,去问舅舅好了。 今夜郑嘉和向她坦白的事已经足够多,再多一件,她未必能够承受得来。 令窈呼口气告诉自己,不必慌张,人生总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坦然面对即可。这一个月来,发生了很多事——先是孟铎的身份,再是郑嘉和的事,最后又是她的身世重提,桩桩件件皆是大事,若无一颗坚毅的心,只怕早就崩溃。 还好她素来自私惯了,这些事情再大,也大不过她自己的事。 她都能重活一世了,还有什么事情不能接受的?除非她现在梦醒,回到前世死的那刻,发觉自己并未重活,而是做了场梦,那她才要崩溃呢。 想到这里,令窈忙地掐自己一把,痛得嗷嗷叫。 郑嘉和疑惑,“卿卿?” 令窈掐完了自己又去掐郑嘉和:“痛不痛?” 郑嘉和茫然脸:“痛。” 令窈松口气,不是做梦就好。 郑嘉和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伤心难过到宁愿这一切是做梦也不愿直面,他呼吸微紧,更加憎恨自己,为这无法挽回的一切,也为他无法再遮掩下去的私欲。 他无疑是爱她的,爱她这件事,从前世就开始了。从前拖着残缺的身体,他不敢肖想她,后来腿好了,他还是不敢肖想她,他只敢守着她。守她一辈子,只要能待在她身边,即便是以兄长的身份默默看着她,他也愿意。 想到这,郑嘉和自嘲地笑了笑。 他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难道不是他借以兄长的身份,卑鄙无耻地靠近她吗? 没了兄长的身份,她会多看他一眼? 后背已被雪浸湿,刺骨寒冷,郑嘉和躺在那,双目无神盯着夜空,喃喃:“卿卿,对不起。” 对不起,骗了你这么久。 对不起,卑鄙窃取你的亲昵。 对不起,擅自将真相告诉你。 郑嘉和捞起令窈的手,“卿卿,你现在是不是很想杀了我?你动手吧。” 令窈收回手,“郑嘉和,你有病啊。” 郑嘉和苦笑,他确实有病,他因她而病,病入膏肓,已无药可救。 令窈方才哭了一番,哭得累了,已经没有兴致赏雪游玩。她拍拍他:““郑嘉和,起来,雪里冷,你不怕染风寒吗?” 郑嘉和不动。 令窈:“你不冷我冷,我要回去了。”但她没有穿鞋,理智回笼后,她早已察觉到双脚有多僵冷。 令窈暗下决心,以后再说秘密,绝对不选寒冬天。 太受罪了。 令窈见郑嘉和没有反应,抿抿嘴,轻声吩咐他:“郑嘉和,你倒是抱我回去呀。” 郑嘉和回过神,瞧见她嗤嗤呼出的白气以及冷颤的双肩,不敢耽误,立刻将她抱起来。 大概是最后一次抱她。 没了兄长的身份,以后她再也不会许他亲近她。 令窈缩在郑嘉和怀里,抱怨:“你快点走嘛。” 郑嘉和留恋不舍的脚步滞了滞,加快往前。 快要走到主将大帐的时候,怀中少女忽地开口说:“回那作甚?” “不回那里,回哪里?” “去你那里啊。” 深更半夜,穆辰良肯定已经在她的大帐中呼呼大睡,若是吵醒他,他肯定会缠着她问为何这么晚还不睡,说不定还会让她亲吻,毕竟她占过他便宜,主动吻过他,他向她讨要回来也是应该的。 还是宿在郑嘉和帐中更好。 又暖又安静。 郑嘉和不敢相信地问:“你确定吗,去我帐中?” 令窈点点头。 “你仍愿意……”与我亲近,后面四个字没来及问出口,少女打断他。 “郑嘉和,我真的很困,你再在这里站下去,穆辰良就要醒了,他鼻子灵得很,总能嗅到我。” 郑嘉和一颗满怀希望的心顿时跌落。 是了,是因为怕吵醒穆辰良,所以她才愿意委屈自己跟他回去。 她只是缺张睡觉的软榻,而非枕边陪伴的人。 是夜,重回营帐,令窈在锦被里等了许久,不见郑嘉和上榻。 被挑破的秘密交织复杂将她的脑子打乱,她只能将它们通通丢开,一切皆靠本能行事。例如说现在,她在雪里挨了冻,正渴望有人为她暖身子。郑嘉和的身体暖洋洋,比汤婆子还管用。 令窈等着等着,实在撑不住,闭眼睡过去。她入睡后,郑嘉和从暗处走出,走到她的榻前,静静看着她,一坐就是一夜。 第二天令窈醒来,见榻前伏了个脑袋,郑嘉和侧脸清隽,睡得不是很安稳。 他怎么不上榻睡? 令窈疑惑着,轻手轻脚替他披了衣,这一动作,郑嘉和醒了。 两人四目相对,郑嘉和主动移开视线,起身往外走。 郑嘉和鲜少不看她,令窈想到昨晚的事,未来得及细尝的事经过一夜的发酵,清晰现于脑中。 她忽地有些慌张。 郑嘉和与她一样,皆有前世的记忆,他们之间发生过那么多事,以后他会怎么待她? 他挑明了身份,她不是他妹妹,没了这层羁绊,郑嘉和还会像以前那样陪着她吗? 令窈彻底清醒。 难怪昨夜他不肯上榻,原来是不愿再伪装下去。 郑嘉和端了茶水回来,少女正忙手忙脚地收拾,准备从榻上下来。 他以为她一刻都不肯多留,呼吸越发僵凝。 她回头瞧见他,见他面无表情地站着,以为是他赶走她却耻于开口。 令窈眼眸酸涩。 她以为自己可以承受所有的事,却从未想过,是否能够承受郑嘉和不再与她亲近的事。 他陪了她那么多年,如果以后要做陌生人…… 令窈呼吸滞住,眼睛越发红,收拾锦被的动作慢下来,一头扎进软枕里,像鸵鸟般埋起来,企图与外界隔离。 少女突然趴下去,一动不动,像死尸一般。郑嘉和以为怎么了,连忙走过去:“卿卿?” “你别过来。”少女的声音含糊不清。 郑嘉和正欲搭过去的手悬在半空,尴尬收回:“好,我不过去。” 他不过去了,她反倒将头抬起来,被闷红的巴掌小脸神情委屈,不甘心地望着他:“算了,你还是过来吧。” 他才一走近,被她拽着坐下。 两人贴近,少女坐进他怀里,嘴里念念有词:“我最后抱一次就好。” 郑嘉和身形僵硬,最后一次? 此刻只想将前尘往事全都抛掉,令窈贪恋地蹭着他嗅着他。 管她前世有没有欠他,管他们是不是兄妹,他重活一世又怎样,他有前世的记忆又怎样,今生他给她的温暖是真,给她的陪伴是真,给她的快乐也是真。 谁让她高兴,她就爱谁。 “哥哥。”她舍不得这个称呼,她喜欢这样唤他。这个称谓下的含义她压根不在乎,她只知道,她唤他一声“哥哥”,她便是他最亲近的人。 郑嘉和喉头微耸,阖动的长睫下,双眸发了红。 想抱她,却不敢抱。事已至此,将真相告诉她之后,他已不是她哥哥了。 他自作自受,他活该。 郑嘉和回落的双臂让令窈失望,她红着眼睛红着鼻头将他抱得更紧,以为就此便要与他划清界限:“郑嘉和,你都不抱抱我吗?” 郑嘉和哽咽着声音问:“我还有资格抱你吗?” “怎么没有,你永远都有资格抱我。”她不可思议地直起身,“难道你以为我不会再让你抱吗?” “不是吗?” “当然不是。”她意识到什么,破泣为笑,问:“郑嘉和,你是害怕我会推开你吗?” 郑嘉和垂眸默认。 令窈搂住他脖子,语气惴惴,轻声问:“郑嘉和,以后你还会关心我吗?” “会。”他声音坚定,“全天下,我只关心你一个。” 令窈欢喜雀跃,嘴里嘟嚷他的名字:“郑嘉和,郑嘉和……” 她唤到第五声时,郑嘉和倏然回过劲,“卿卿,你仍然愿意与我亲近?” “是,只要你愿意。”令窈再也不敢嘴硬,她迫不及待将自己心里的话告诉他,生怕说慢了,郑嘉和就会插上翅膀飞走:“我喜欢你陪着我,无论是以哥哥的身份还是以别的身份,你都是我最亲近的人,我不在乎我们之间有没有血缘关系,郑嘉和,我习惯有你在身边,如果你离开,我会很苦恼。” 前世从十六岁起被郑嘉辞囚禁,她离了郑嘉和两年,才知道郑嘉和有多好。 哥哥与哥哥之间的好坏,全靠衬托。 郑嘉和都不在意上辈子的事,不在意她并非他的亲妹妹,他这辈子默默陪着她,她若是为了一时的矫情,再次推开郑嘉和,那岂不是没良心? 郑嘉和心跳漏半拍,“卿卿是想要我一直做你的哥哥吗?” 她高兴望他:“只要你是你,是郑嘉和,你做不做我的哥哥,我都无所谓。” 她停顿半秒,想到什么,水亮黑眸眨了眨,声音越发轻细:“若是你愿意让我继续唤你哥哥,那就更好了。我唤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话音刚落,她跌入男人宽厚的怀抱。郑嘉和抱她抱得这般紧,她几乎喘不过气,脑袋被他的手掌扣住,她贴在他心口处,里面咚咚作响的声音,听得她胆战心惊。 郑嘉和心跳得这么快,会不会暴毙? 她与他相认不到一天,还没好好叙旧,她可不能放任他死了。 令窈挣不开,只能像蛇一样扭着,扭啊扭,忽地郑嘉和放开她,她抬眸一看,郑嘉和面红耳赤,呼吸灼热,眼神心虚。 “卿卿……”连声音都与平时的斯文温润不同,几分沙哑,听得人酥酥的。 令窈想到穆辰良。 有时候穆辰良也会这样,尤其是上次吻她的时候,他的反应和郑嘉和一模一样。当时她还以为她的唾液有神奇效果,能够令人目眩神晕,连孟铎这样冷漠无情的人,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吮她口水。 唉,真是烦恼,生得好看已经足够她惑乱人心,吐点口水就能让人晕头转向,以后她学会了闺中之事,与她欢好的男子要是一时激动,暴毙了怎么办? 那她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往后再寻人欢好,只能找胆大的了。 令窈贴心地从郑嘉和身上爬开:“哥哥,瞧你眼下乌青,昨晚肯定没睡好,你快歇下,等你睡醒,我再来找你。” 郑嘉和急于掩饰自己未能抑住的**:“那哥哥先睡下。” “嗯。” 帐外北风呼啸。 令窈出了营帐,脚步轻松愉快,低着头踩雪,一时没注意,与人迎面撞上。 “四妹妹一如既往,依旧我行我素,不长眼睛呢。” 不用抬头看也知道这个阴冷的声音出自谁口,令窈懒得看他,抬步就要走,郑嘉辞一把拽住她。 “放手。” 郑嘉辞冷峻的脸放大眼前,令窈猝不及防撞进他眼帘,郑嘉辞阴沉沉的目光掠过她脸上每一块肌肤。 她昨晚哭过的眼睛尚未消肿,方才在帐中又沾了泪,被郑嘉和抱在怀里的时候,脸颊也染了晕红。这样一副模样落入郑嘉辞眼里,唯有楚楚可怜四字能够形容。 “怎么哭了?” “要你管。” 郑嘉辞看看她,又看看前方,才柔三分的声音瞬时阴森幽冷:“刚才你是从二哥帐子里出来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1章第 141 章 他攥住她的力道不自觉加大, 令窈吃痛, 抬脚就往他靴上狠狠踩一脚。她的靴子贴了特制铁金踏,故意踩重, 郑嘉辞差点疼得跳起来。 令窈见他吃瘪,咯咯笑着跑开, 一边笑一边回头嗤他:“要你多管闲事!” 郑嘉辞面露凶狠,跟着追过去。 令窈脚伤未愈, 一重一轻地在雪里跑着,跑快了像是蹦跳着前进。郑嘉辞挨了她一下, 一只脚半悬空中,走起路来也像是蹦跳。 两个人你追我赶,雪里留下一深一浅两行大小不一的脚印, 又因两人皆穿着雪白大氅,远远看去,两道跳跳窜窜的身影,像是两只雪兔子。 走了没几步,前方有巡逻士兵路过, 为免破坏她主将的威严,令窈立马恢复端庄肃穆的模样, 斥道:“郑嘉辞,你停下,不准再追, 不然我命人将你扔出军营。” 郑嘉辞已追至跟前, “好大的威风。” 士兵们从旁而过, 纷纷向令窈问好:“殿下。” 令窈浅浅微笑,点头回应。 待士兵们一离开,她立马露出鄙夷的神情,剜向郑嘉辞:“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这里不是临安,是西北军营,我不是郑府手无缚鸡之力的四姑娘,而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广陵主将。”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让郑嘉辞忍俊不禁,冷嘲:“四妹妹何时曾手无缚鸡之力?你不一向都是飞扬跋扈,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吗?” 令窈想了想,“那倒也是。” 郑嘉辞气笑。 令窈见他还跟着自己,没好气地说:“我不想看见你,你离我远点行不行?” 以前她尚对郑嘉辞有几分忌惮,毕竟这是条毒蛇,被毒蛇缠住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她能避则避。但现在不一样,毒蛇若敢咬她,她便掐死毒蛇。上过战场的女人,不该畏惧任何牛鬼蛇神。 令窈想着,小脸扬起来,用眼神凶神恶煞地警告郑嘉辞。殊不知她黑澈的眼睛一瞪大,显得更加水灵,落入郑嘉辞眼中,就像是咬人的小猫伸出利爪。 “你不想看见我,难道是想看见你的二哥哥吗?”郑嘉辞自觉忽略她的轻蔑态度,接住她的目光迎上去,“同宿一晚不够,还想时时刻刻黏在一起?” 令窈觉得这人真是烦:“对啊。” 郑嘉辞心中一股无名火顿时烧遍全身。他原是拿话试探她,不成想她连掩盖都不屑,直接承认了。 她竟真的与郑嘉和同宿一夜。 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 郑嘉辞阴森的目光像是两道利剑:“你怎能和自己的兄长同宿一帐,亏你还是一军主将,传出去也不怕惹人非议。” 令窈不以为然:“我不和他同宿一帐,难道和你同宿一帐吗?” 郑嘉辞噎住:“你……” 素来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的男人因为恼怒而涨红脸,令窈忍不住多瞄了几眼,想到前世似曾相识的画面。 前世郑嘉辞也总是这样,将她囚在金屋里,说话阴阳怪气,等她低头服软。可她是谁,她即便落了难,那也是只凤凰,就算没毛的凤凰飞不起来,但傲气仍在,除非有事需要他,不然她哪里会有好话待他。郑嘉辞每次都会被她气得火冒三丈,放狠话要杀了她,可她等了两年,没等到郑嘉辞掐死她,反而被别人的一碗毒害了性命。 思及此,令窈没了好心情,拿前世骂郑嘉辞的话骂他:“欠骂的贱骨头。” 她声音很轻,郑嘉辞却听见了,脸色更恼,怒问:“你说什么?” 令窈抿抿嘴:“没什么。” 郑嘉辞拉住她:“郑令窈,你别以为我是一介商贾,就能任由你辱骂!” 令窈自知失言,忸怩半刻,终是细声细气同他道:“方才我说的话确有不妥,但并非因为你商贾的身份,你不来招惹我,我也就不会骂你了。” 郑嘉辞脸上神情松缓:“你虽是公主,但也不能肆意羞辱平民百姓,我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与公主说话,只因与公主沾了点亲,所以才好心提醒。公主再怎么喜欢郑嘉和,也不能与他同宿一帐,我身为郑家一员,即便赔上性命,也绝不允许此等败坏家风的事发生。” 令窈翻起白眼。 前世他囚她的时候怎么不提败坏家风?他不也上过她的榻,睡过她的枕? 至少郑嘉和光明正大,不像他,爬个床都像做贼,抱她一下都怕她发现,深更半夜悄悄来,天没亮就离开,翌日还嘲讽她,娇生惯养好吃懒做睡至晌午才起。 呸。 令窈张嘴不客气:“上有舅舅这个长辈管束我,下有穆辰良这个未婚夫劝导我,我与谁同寝,轮不到你操心。” 郑嘉辞心里说不出的怒气:“郑令窈。” 令窈:“大胆刁民,谁准你直呼本公主的大名?” 郑嘉辞敛神。 是了,他是刁民,他比不上她的二哥哥,生来便有西北军权,即便不入仕,亦能呼风唤雨。 察觉到自己心里的嫉妒与醋意,郑嘉辞猛地掐紧手指。 他在做什么?他明明是来让郑嘉和与郑令窈瞧瞧他现在富可敌国有多气派,该是他们恳求他捐军饷,而非他为她与郑嘉和过分亲密的事而生气。 他凭什么为她生气,她算个什么东西。 郑嘉辞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心头闷气无处发泄,觉得不能就这样算了,得让她尝些苦头才是。 如今他握有十万担粮食和金山银山,就算郑嘉和想动他,也得掂量掂量。 令窈见郑嘉辞去而复返,不打算再搭理他,冷瞥一眼往旁而去。 郑嘉辞捞住她宽袖:“四妹妹,方才是我说话冲动,看在我们是一家人的份上,你原谅我一回。” 令窈狐疑地盯着他。 郑嘉辞:“我想与你商量捐献军饷的事。” 提到银子,令窈心中一动,面上不露出来:“有什么好商量的,昨日我不都是说了吗,谁要谁是小狗。” 郑嘉辞主动为她搭台阶下:“昨日说的是军粮,今天说的军饷,两者不一样。” 令窈试探问:“你又愿意捐了?” “怎会不愿意?昨天我不也说了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郑嘉辞桃花眼笑眯眯,像是一只俊美的狐狸使出浑身解数诱惑凡人。令窈心痒难耐,谁不爱钱呢?尤其这钱是做军饷所用,多一份总比少一份好。 令窈:“你想怎么商量?” 郑嘉辞往前走了几步,朝她招招手:“来。” 令窈随郑嘉辞回了营帐。片刻功夫后,她总算知道郑嘉辞嘴里所说的“商量”是怎么一个商量法。 郑嘉辞端坐大案后,趾高气扬:“先叫声三哥听听。” 令窈撇嘴。 “四妹妹?” 令窈不情不愿,快速唤一声:“三哥哥。” “叫得不够甜,素日四妹妹唤二哥时,可不是这种腔调。” “你不要太过分。”令窈闷闷瞪他,心里想,干脆绑了郑嘉辞拿人换钱换粮算了,反正她又不是什么善良的人。 郑嘉辞仿佛能窥破她的想法,沉声:“四妹妹,我劝你不要打什么歪主意,你三哥我守财如命,除非我自愿,否则便是死,也不会往外抛一个铜板子。” 令窈快速衡量。 一声三哥哥而已,也不是不能唤。唤一声能得金山银山,不失为一笔好买卖。 “三哥哥。”令窈想,就当是在唤府里那只名为招财的狗好了。 她嫌这一声唤得不够娇,嗲着嗓子含情脉脉,腆着一张芙蓉美人面,用她素来诓人的委屈神情,又唤一声:“三哥哥,你最好了。” 郑嘉辞袖下一双手紧紧攥住椅把,屏了呼吸,心头撞鹿。 片刻怔忪,意识回笼,他内心鄙夷,真是个厚颜无耻的女人,做了公主又怎样,还不是得为他的钱财低头。 恰逢少女娇媚的眼神看过来,明眸皓齿,巧笑嫣然,摊开手:“三哥哥,给我吧。” 郑嘉辞想到自己做过的梦,喉头微耸,险些又失神:“给你什么?” 少女声音清脆,理直气壮:“钱呀。” 郑嘉辞咬了咬舌尖,疼痛使他保持理智,语气寒冷:“我口渴了,你端杯茶来。” 令窈皱眉。 她可是公主,怎能替他端茶递水? “茶。”郑嘉辞催促。 令窈宽慰自己,不必与郑嘉辞置气,等榨干了他的钱财,她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迟。 令窈唇边笑意更浓,神情越发明媚,随便端一杯茶递到郑嘉辞跟前,天真无邪地望他:“三哥哥,喝茶。” 郑嘉辞身心通畅。 他伸出手,余光瞥她,见她满脸期待,于是手碰到茶杯的瞬间,蓦地收回去:“我忽然不渴了。” 令窈脸色一变:“郑嘉辞,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反倒是四妹妹,到底什么意思?求人办事,就该有真诚恳求的态度,我的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话未说完,他被泼了一脸茶水。 “郑令窈!”郑嘉辞咬牙切齿。 令窈泼了一杯茶嫌不够,端过整壶茶水再次浇向他,郑嘉辞从头到尾被浇个透,瞠目结舌瞪着令窈。 见他狼狈不堪,令窈心里这才好过了些:“银子我不要了,你从哪来就回哪去,我这里不欢迎你。” 说完她就走,留下郑嘉辞一人静坐椅中。 茶水顺着下巴往下滴,寒风从掀起的帘帐吹进来,满帐冰冷,郑嘉辞喘着白气,暴跳如雷的神情渐渐平缓,他舔了舔唇角,狭促地笑起来,笑容无奈心酸,含了几分自嘲。 另一边,令窈气喘吁吁回到郑嘉和帐中。 郑嘉辞实在太气人,她急需哥哥的安抚。 刚入了帐,想起郑嘉和还在睡,是她让他歇息的,怎能为了郑嘉辞这个卑鄙小人吵醒他? 令窈准备离开,身后传来郑嘉和慵懒的声音,从梦中刚醒,柔柔唤她:“卿卿,是你吗?” 令窈绕过屏风,脑袋探出去:“是我。” 郑嘉和并未睡着,一直假寐。半个时辰前他拥她入怀,险些暴露自己肮脏的**,经过一番争斗,好在已经平复,不怕再吓着她。 再有半个时辰,便要商议战事的下一步行动。时间短暂,他不愿浪费:“卿卿坐过来。” 外面冷得很,令窈褪了大氅,脱去靴子,钻进被窝,迫不及待重新回到郑嘉和温暖的怀中:“哥哥,有人欺负我。” 即使做了一军主将,她仍喜欢向他撒娇,仿佛还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和哥哥这个称谓一样,改不过来了,索性不改。 郑嘉和摸摸她的脑袋:“谁欺负我们卿卿了?” 令窈哼一声:“除了那个自以为是的郑嘉辞,还能有谁?” 郑嘉和喟叹:“原来是他。” 令窈忽地想到什么,眼中闪闪发亮,问:“哥哥,你还记得前世的事吗?” “记得。” “郑嘉辞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家破人亡,钱财散尽?” 郑嘉和眉头微敛,迟疑未答。 令窈推他:“你快告诉我。” 许久的沉默后,郑嘉和语气沉重:“你死之后,他自缢了。” · 犹如一声惊雷在脑海中炸开,令窈迟迟未能回过神。 郑嘉辞自缢? 像他那样阴险狠毒的势利小人,会抛下自己辛苦挣来的家业,跑去自缢? 她不信。 “哥哥诓我,他怎会自缢!”令窈按捺住激动的情绪,小心翼翼回忆前世她死那天的事:“那日我生辰,算郑嘉辞有良心,亲自替我做了碗长寿面,可他做完面很快消失不见,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叛军攻破临安。他定是携了钱财逃命去了,留下我自生自灭。你说他自缢,我怎么可能相信?” 前世她离世的事是两个人心中的禁忌,一碰就痛。郑嘉和缓了缓神,继续道:“他确实是自缢了。那日他消失不见,是拿了银子去买通孟军的一个将领,卿卿,那日他是想带你走的。” “那他为何不带我走!”令窈声音有些沙哑。 “因为我们包围了郑府,他进不来。”后面的话,郑嘉和有些犹豫。 “然后呢?” 郑嘉和紧锁眉头。有些话,他本不该说,从他嘴里说出另一个男子对她的深情,是件再讽刺不过的事。 他虽心怀醋意,但仍能辨明是非。他的是非,就是谁对她好,谁就是个可取的人,哪怕做过再多恶事,只要对她好,在他眼里就算是个人。 前世郑嘉辞护了她两年,又自行了断,所以今生他并未对郑嘉辞下狠手。 “他跪在府门前,跪了一天一夜,求我放他进去,他以为我恨你,说只要我肯放过你,他愿意将所有的家财献给我。”郑嘉和声音平静,“后来得知你的死讯,他便上吊了,尸体悬在金屋的梁栋上,挂了半个月才被人发现。” 令窈目瞪口呆。 郑嘉和嘴里的话太过震撼,她从未想过,终日对她冷嘲热讽折磨她的郑嘉辞,竟会为她去死? 他可从来没有说过爱慕她的话,他只会冷冷地讥讽她,一遍遍问她,是郑嘉和好,还是他好? 令窈第一反应就是捧住郑嘉和脑袋,“哥哥,你是不是收受他的贿赂了?作甚为他说谎话。” “卿卿,哥哥没有骗你,郑嘉辞确实是为你殉情了。” 殉情两个字听起来太蠢笨,这个词,是世俗专为无知懦弱的妇孺所设,没了爱人便不能活,鲜少有男子做这事,更何况是像郑嘉辞这种没心没肺以嘲笑他人苦难为乐的男人。 少女许久未有回应,郑嘉和低眸去探,将她从被里捞出来:“卿卿,吓着了?” 她无助地望着他,这件事带来的冲击太大,她第一次对自己起了怀疑:“哥哥,我真有那么好?值得别人为我去死?” 郑嘉和语气肯定:“是,你值得。” “可为什么偏偏是郑嘉辞?” “卿卿觉得他蠢?” 令窈没说话。 郑嘉和苦笑:“卿卿觉得他蠢,我却觉得他聪明,后来我时常羡慕他,比起生不如死苟活着,倒不如死了干净。细想想,我还不如郑嘉辞,他能为你去死,我却还活着。” “哥哥活了很久吗?” “寿终正寝,孤独一世。” 令窈贴入他怀里:“哥哥一直惦记着卿卿吗?” “嗯。”他闭上眼抱住她,“死的时候,我很是高兴,终于解脱了啊。断气的时候我还在想,等会黄泉路上见到你,该说些什么,你是否还能认出我。我惶惶不安,一想到以垂垂老矣两鬓发白的模样见你,便觉得羞愧。” 令窈拍拍他的后背,像哄小孩子一样:“卿卿很想见一见哥哥老去的模样呢,我自己没能活到的寿命,哥哥做到了,哥哥心里一直想着卿卿,卿卿活在哥哥心里,哥哥活了多久,卿卿就活了多久,仔细算来,卿卿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少女柔柔的低喃声像是一湖温泉,温柔将他浸泡。郑嘉和眼角发红,更为愧疚:“卿卿。” 她下巴搭在他肩头,蹭了蹭,道:“还好我是天之骄女,死了一次还能再重活一次,这次不用劳烦哥哥了,寿终正寝的滋味,我自己尝。” 她换上兴奋的语调,将话说给他听也说给他自己听:“郑令窈要长命百岁。” 他搂紧她,学她稚气的腔调:“郑嘉和也要长命百岁。” 她摸索着勾住他的小拇指:“我们一起长命百岁。” 因着今日得知的事,令窈没再去找郑嘉辞麻烦。 原本她派人将他五花大绑扔出去,听完郑嘉和说过的话之后,她一天都没回过神。 当晚做梦,梦见郑嘉辞吊在梁上的惨状,舌头伸得那么长,绝望的眼神望着她曾睡过的寝榻。 令窈一大早被吓醒,醒来听到外面吵闹的声音。 她穿戴整齐往外去,看见人头乌泱泱一片,中间围着个人,那人踩在凳子上,正大声说着:“人人皆有份,胜仗归后,凭银票去各地钱庄兑钱。” 身边有人靠近,是郑嘉和。郑嘉和看着前方的身影,道:“他以你的名义,拿出钱财鼓舞士气,除户部拨的军饷外,他额外捐献二十万两白银,只要打了胜仗,就能领取赏银。” 令窈瞪大双眼。 这是她近来最常见的表情,惊讶震撼,连她自己都觉得夸张。 为了她,至于吗? 半晌沉思后,令窈深深自省。 她不该怀疑自己,她天生就是讨人爱啊。 上天给了她绝美的容貌,聪慧的头脑,失败一世还能重活一次的机会,她不是奇迹是什么。她照镜子都能爱上自己,别人看见活生生的她,怎么可能把持得住? 郑嘉辞囚她两年,对她因恨生爱,也是情理之中。他都为她殉情了,给她花点钱又算得什么? 隔着远远一段距离,男人冷漠的桃花眼蓦地撞进令窈眼里。 令窈愣了愣,旋即弯眼笑了笑。 郑嘉辞一僵,急忙移开视线。 令窈思前想后,夜晚去探郑嘉辞。 郑嘉辞正在收拾行李,一见她来,理都不理,装作没看见。 “三哥要走了?” “战火纷争,我可不想拿性命冒险,再说了,我现在不走,难道等你派人将我赶出去吗?” “三哥这是说的什么话。”令窈走过去,“我何时说过要赶三哥走了?” 郑嘉辞冷瞥她一眼,“你又想玩什么花招?” “我只是想感谢三哥捐献军饷。”令窈看见桌上有茶水,特意盛满一杯递给他:“三哥,喝茶。” 郑嘉辞咽了咽,没接她的茶,“你不要自作多情,我捐献军饷,是因为我忠君爱国,并非是因为你。” 令窈也不嫌他阴阳怪气了。 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郑嘉辞喜欢板着死人脸嘴里也吐不出象牙,那是他的事,他癖好特殊喜欢找骂,也是他的事,大不了他说话难听她扇他两耳光再向他赔罪,反正这种事她前世也做惯了。 “三哥,你真的不喝茶?”令窈叹口气,放下茶杯。 茶杯刚沾桌,就被人端起,郑嘉辞哼了哼:“既然你有意伺候三哥,三哥就勉为其难喝一口罢。” 抿了几口,他啧声嫌弃:“真难喝。” 令窈去夺:“那你别喝。” 郑嘉辞背过身,一饮而尽,将空茶杯往桌上一扔:“喝光了。” 令窈“哦”一声。 她不说话,帐内安静下来,郑嘉辞斜眼睨去,少女垂着眼眸,双手绞在一起,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是想留住他多住几日吗? 她平日口若悬河,这会子怎么不会说话了? 须臾,郑嘉辞开口:“我就多住几日——” 话刚出口,少女也出了声:“三哥,你那十万担粮食还能给我吗?” 原来是为粮草的事! 郑嘉辞一怔,气噎:“不能。” 少女沮丧地撅了撅嘴。 郑嘉辞闷了闷,瓮声瓮气:“算了,就当施舍,给你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2章第 142 章 触及她水灵黑澈的大眼睛, 郑嘉辞想到嗷嗷待哺的小狗, 张嘴就要让她扮小狗汪汪叫两声来听。话到嘴边,听见她欢喜的笑声, 向他道谢“三哥哥真是菩萨心肠。” 让她扮狗叫的话顿时卡住,舌尖绕三圈, 最后咽回去,冷声道“我可不是什么菩萨, 拿了我的银子还想拿我的粮食,天下没这么好的事。” “那你要怎样”她忐忑不安地问。 郑嘉辞冷声“先唤足一百声三哥哥, 我就将十万担粮食舍给你。” 令窈眼神深沉盯着郑嘉辞看。 郑嘉辞是不是脑子不好使几声三哥哥而已,有什么好稀奇的,拿这个为难她, 他还不如让她啃十斤猪蹄来得刻薄。 换做过去,令窈只会不加掩饰地鄙夷郑嘉辞,但现在不同了。 这条毒蛇,上辈子可是为她殉了情。他连命都不要了,可见并不像外表那样聪明伶俐, 内心实际是个傻子。 令窈再次感叹郑嘉辞为她殉情的事,说不感动那是假话, 可郑嘉辞囚她辱她是真,说不定还对她做过更过分的事只是她不知情而已。两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块,令窈最终决定将它们两相抵消。 反正这辈子郑嘉辞是无法再为她殉情的了。 她要活到百岁, 熬死所有人。绝不允许有人死在她后头。 眼见令窈唤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娇, 眼神越来越温柔, 唇角甚至还笑出弧度,郑嘉辞莫名欣喜之余,生出疑惑。 二十万白银和十万担军饷的威力这么大 那她为何不一早就服软 欲擒故纵 定是这样。这个阴险的女人,小时候便擅于操纵人心,如今越长大越狡猾,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心甘情愿献出钱财。 郑嘉辞告诉自己,他是恨她的。他此行前来,只为耀武扬威。 他要让全天下所有人知道,郑家不止一个郑嘉和,他郑嘉辞走商路依旧能够飞黄腾达,甚至是救国救民。 “好了,别唤了。” 令窈停下来,“还没满一百声呢。” 郑嘉辞端杯茶给她“不听了。” 此时两人隔案相坐,令窈双手托腮,眼睛圆溜溜地望着郑嘉辞,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看他时,眸底没有厌恶。 “郑嘉辞,你是不是心疼我嗓子哑,所以才让我停下,还端茶给我喝。” “笑话,我心疼你作甚”郑嘉辞冷睨她,“你以为我是外面那些眼界浅薄的蠢男人,一个个见了你就像饿狼见了肉只要你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被你肆意玩弄股掌间” 这话令窈不爱听“我何时玩弄过别人我是怎样就是怎样,从未祈求别人待我好,我天生惹人喜欢是我的错吗一个人太过优秀,就该背上莫须有的罪名吗” “你优秀你哪优秀了” 令窈捧捧自己的脸,又指指自己的脑袋,最后站起来,姿态优雅转个圈。 声音清亮,脆生生道“从头到脚,无一处不优秀。” “你倒是自大。”郑嘉辞眼神忍不住往令窈那边飘,撞进她水灵灵的笑眼里。没有明里暗里的嘲讽,没有不屑一顾的鄙夷,只有纯真明媚的笑容。 她冲他笑,就像冲郑嘉和笑时一模一样。昨天白日里对他咬牙切齿还泼他满脸茶的人,今日竟对他笑脸相迎。仅仅一夜而已,她对他的态度天差地别。 有钱能使鬼推磨,郑嘉辞鼻间轻哼一声,下定决心要挣更多的钱,多到她放下她高贵的身段,对他卑躬屈膝。 “拿了我的银子和粮食,做好你该做的。”郑嘉辞端出东家的架势,“若是打了败仗,你要还的。” “怎么还要还”令窈义正言辞,“做善事不求回报,三哥你得有所觉悟。” “我是商人,又不是善人。” 令窈起身就往外走。 郑嘉辞叫住她“你去哪” “回帐。” “这么早就歇息不是才过酉时吗” “我可不想听你说什么还债的事。从前你我同住郑府,你自该清楚,我这人没皮没脸,赖债高手,但凡东西送入我手,那便是我的了,你的银子和粮食,我吃进去了就别指望我再吐出来,仗打输了也一样。”令窈添上一句,“当然了,我是不会打败仗的。” 她嘴里振振有词,语气娇纵,若是换做别人这番说话,只怕要被人追着打。偏生她说这话,叫人听了提不起半分厌恶,只觉率直可爱。 郑嘉辞及时抑住自己眼中的仰慕,换上冷冰冰的蔑视“四妹妹不愧是金枝玉叶,厚颜无耻的程度,令人咂舌。” 令窈没忍住,拿茶杯砸了他。 砸完之后她有些后悔,毕竟她得知他殉情的事尚未超过二十个时辰,看在他为她死的份上,怎么着她也得给他几分薄面。 砸到案上的茶杯碎片在郑嘉辞额上画出一道血印子,郑嘉辞勃然大怒,刚要破口大骂,瞧见少女靠了过来。 她拿手帕替他止血“疼不疼” 软糯糯三个字,郑嘉辞阴鸷黑沉的眼睛微微瑟缩,呼啸而出的怒火像是被人一盆火浇灭,连烟都不冒了,唯有冷戾的声音透露出他一闪而过的不悦“你说疼不疼要么我砸你试试” 令窈收回给他擦伤口的巾帕。 郑嘉辞摁住她“想跑” “你不是要砸我吗,我又不蠢,难道傻傻地站在这任由你砸啊”郑嘉辞报复心有多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这可是个不小心踩到鸟屎就要将全府上下的鸟全都杀光的男人。 她砸他一下,说不定他会要她命,虽然她没了命,他立马就会来给她殉葬。思及此,令窈有些后悔,早知前世他用情至深,她哪用得着怕他,早就骑他脖子上去了。 “谁说我要砸你了”郑嘉辞啧一声,“公主陛下身份金贵,谁哪敢砸您呐我等贱民只有被砸的份,哪敢反抗” 令窈将帕子扔他身上,气红了眼“郑嘉辞。” 郑嘉辞“生气了” 令窈转过脸不看他。 郑嘉辞思忖半刻,“我不砸你,也不提战败还债的事,行了吧” 令窈气鼓鼓。 郑嘉辞皱了眉头。 被砸出血的人是他,她使什么小性子哄一声就够了,难不成还想让他像郑嘉和那样追着她哄吗 她也配爱理不理,不理滚蛋。 话一出口 “板着脸作甚,我又不怪你。” “一点小伤而已,我不疼。” “知道你是一时气恼了才会砸我,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 “你还要怎样,难道还要我给你赔罪” 郑嘉辞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别扭,连他自己都嫌恶寒“消消火,生气老得快,老了就不好看了。” 令窈听到这句才有反应,嘟嚷“我老了也好看,像我这种绝代佳人死了都有人殉情。” 郑嘉辞嗤笑“谁会为你殉情,心智全失的傻子吗” 令窈忽地就不气了。 她转过眼珠子看他,明亮的黑眸眨啊眨“对呀,傻子。” 郑嘉辞呵地笑一声。 令窈重新替他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渍,“三哥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令窈伏过去他吹吹伤处,“砸的时候没把握好力度,碎片划伤你的脸,下次我会注意的。” 郑嘉辞听了翻白眼“还有下次” 令窈诚实回答“如果你一直嘴贱惹我不高兴,肯定会有下次。” 郑嘉辞不说话了。 令窈将话岔开,说愉快的事“三哥哥,祖母和大伯娘近来身体安康吗四哥哥和李太医还好吗五妹妹还像从前那样整天吵闹吗还有” 郑嘉辞打断她“你自己回临安一趟,不就全知道了吗” 令窈怔忪,“战事未歇,江山动荡,我暂时回不了临安。”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令窈答不出来,愣愣望着郑嘉辞,“原来三哥哥也盼着我回去。” “谁盼你了我随口一问而已。” “嗯。” 郑嘉辞咳了咳,“你不是想知道他们的近况吗话长得很,你若有耐心听,我便告诉你。” “夜长着呢,三哥哥只管说。” 一晃几日过去,郑嘉辞在军中住下,再也没提过要走的事。 因他大方捐银捐粮,且又能说会道,众人也都待见他,同人说起郑嘉辞,必要提一提公主的三哥哥有多慷慨。 穆辰良忍不住去问令窈“卿妹妹,你不是说要赶他走吗他怎么还在这” 令窈随便找了个理由“那十万担粮草需得他亲自清点。” 穆辰良没多想,“他要是惹你不快,我替你骂他。” “无需你骂他,我自己骂他即可,我又不是没长嘴。”令窈将他大氅下的红袍衣领褶皱抚平,“骂人这种事,自己做起来才爽快,军中枯燥,有人送上门让我骂一骂,也算是个乐子。” “你要骂人取乐,骂我便是,随便你怎么骂,我绝不回嘴。”穆辰良将耳朵贴过去“来,卿妹妹,现在就骂两句,开心开心。” 令窈捏住他耳朵“好哇,原来我在你眼里,是个泼妇。” 穆辰良顺势伏低,挨着她脖颈嗅了嗅“卿妹妹若是泼妇,全天下的女子岂不都成了泼妇” 令窈正欲推他,身后传来两道脚步声。 “卿卿。” “四妹妹。” 郑嘉和与郑嘉辞的声音同时落下。 令窈推开穆辰良,回头看过去“二哥哥,三哥哥。” 郑嘉和目光掠过令窈身边站着的穆辰良,视线晃一圈,快速回到令窈脸上。他抿了抿薄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将手里的军印递出去“卿卿,是时候点兵了。” 郑嘉辞冷声冷气“点什么兵呀,郎情妾意,怕是早就将点兵的事忘到九霄云外。” 令窈接过军印,同郑嘉和道“谢谢哥哥,我这就去。” 路过郑嘉辞身边时,她故意从他肩边撞过去,因为今日点兵的缘故,她穿了铠甲,一身冷硬“三哥,你今日是不是又吃大蒜了嘴真臭。” 郑嘉辞噎住。 令窈往前走,穆辰良跟过去“卿妹妹,我陪你去。” 令窈没有拒绝“好。” 郑嘉和也跟上去“卿卿,等等哥哥。” 就剩一个郑嘉辞愣在原地,顷刻,他加快步伐追上去“我花了银子和粮草,我得去看看。” 前面不远处士兵排列整齐,威严肃穆。 云霞的尽头,是孟军营地所在的方向。 身后三个男人衣袍翩然,令窈远眺云霞,握着军印的手不自觉收紧。 “卿妹妹,有我在,有穆家在,孟铎的军队越不过广陵。” “卿卿,无需担忧,哥哥会一直陪着你。” “要打快打,别浪费时间。” 郑嘉和与穆辰良齐齐剜向郑嘉辞,郑嘉辞移开视线看别处。 少女的声音铿锵有力“就明天,这一次,不守了,我们主动进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3章第 143 章 战火重燃, 这一次的广陵城不再任人宰割, 过去数月挡住孟军攻势的西北军第一次主动发起攻势。 因为令窈被俘前穆辰良寄出的书信,后赶到的穆家大军也随即加入广陵战事中。穆家军和西北军同仇敌忾, 并肩作战,在令窈的号令下, 向孟军猛烈进攻。 士气高涨,军队前所未有的凶猛。战事延续数月, 孟军节节败退。 众将领感慨,从一开始的见招拆招只为守住广陵, 到现在干净利落地凶狠进攻,他们年轻的主将成长极快,如今胜利在望, 大胜而归是迟早的事。 众人看到胜利的曙光,提前向令窈道贺。 令窈却不知足“打退他们不算什么,我要夺回南渭失守的五座城池,生擒他们的主君。” 最后一句音调格外重。 其他人不知其中纠葛,以为他们的主将想要生擒叛军主君, 是为了擒贼先擒王,彻底击溃叛军。其中真正的缘由, 郑嘉和与穆辰良却是知道的。 孟铎的身份并未大肆宣扬,仍然只有少数人知道他过去是令窈的老师。从孟军营地归来后,除了与郑嘉和谈心那次, 她再未提过孟铎的事, 一句话一个字都未多说。有一次郑嘉和为战事筹备, 提了句关于孟铎的话,令窈沉默不语,直至旁边的穆辰良用“孟狗贼”三字代替,令窈才肯继续开口说话。 她对孟铎的心结,郑穆两人很是清楚,默契地选择避让。但郑嘉辞并不。 他知道令窈被俘的事,也从郑嘉和那里知道了孟铎是孟氏主君的事,是以当令窈壮志雄心想要生擒孟铎时,他不合时宜地入了主将大帐。 “学生打老师,不得了,夭寿啊。”郑嘉辞狭促地笑,走到她面前“当初拜师,你可是对他行过叩拜大礼的,也不怕遭天谴” “我要是遭天谴,第一个拉你陪葬。”令窈放下手里的布阵图,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光甩过去。 郑嘉辞身形灵活,闪躲及时“你擒他作甚,还非得生擒,直接杀了不更简单吗难道是想将他擒了来,整日关在屋子里,叙一叙你们当初的师徒情” 令窈又是一记耳光甩过去“我要怎样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郑嘉辞再次躲开,附她耳边继续道“若不是叙旧,难道四妹妹是看那孟铎生了副好皮相,想要抓来做男宠早闻汴梁民风开放,贵族女子情郎无数,想来四妹妹年岁已长春心已萌,也想要试一试云雨的滋味。” 听到云雨两字,令窈想到前世的遗憾,被激怒的的心情迅速平复。 郑嘉辞这是故意试探她呢,她理他作甚。 令窈背过身,重新研究南渭的旧城防图“三哥哥同我说这些作甚,难不成是想女人了” 郑嘉辞振振有词的气势有几分挫颓“我用得着想女人吗我随便勾勾手,就有成千上万的女子投怀送抱。” 令窈笑了笑“但这是军队,鲜少有女子,即便有,也入不了三哥的眼。还好,虽然没有女子,但有男子,三哥哥且放眼看看,穆家军和西北军中秀美健硕的男子不少,以三哥的人品相貌,莫说一个情郎,便是左拥右抱也是使得的。” 郑嘉辞原是来气她的,自己反倒被气得火冒三丈。 这个女人,她就是头白眼狼,养不熟的那种,嘴里三两句话,活生生能将人气死。 他问她两句话,她也不告诉他也就罢了,还拿话呛他。她也不想想,若没有他在背后送钱送粮,她能有今日的胜利在望吗 郑嘉辞拍桌“还钱” 令窈实在是听腻了“你一个大男人怎地这般小气,说不过我就让我还钱又没花多少钱,不就是二十万白银十万担粮食吗,多大点事,整天念叨,你也不嫌烦。” 郑嘉辞僵了僵。 多大点事 全天下也就只有她狼心狗肺,才会将二十万白银十万担粮食当成小事。 郑嘉辞正要反驳,帐内又进两人。 穆辰良与郑嘉和神情肃穆,似乎有话要说。 “你们怎么来了”令窈放下城防图,这个时候郑嘉和与穆辰良该在前线布阵才是。 穆辰良望着她“卿妹妹,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令窈想了想,“好消息。” 郑嘉和抢先道“那就由我说这个好消息罢。卿卿,孟军昨天夜里连夜撤兵了。” 令窈瞪大眼,从椅子里跳起来“撤兵” 郑嘉和“是,失守的五座城池,现已全部收回。” 令窈喜不自胜,兴奋地尖叫一声,甚至捞过郑嘉和的手,想与他共舞。 定是孟铎想通了,所以主动向她投降。算他识相,知道南渭迟早会被她收复,他这个时候向她求饶,说不定她会考虑放他一条生路。 “哥哥,他们派来投降的使者呢快召进来,我要见” 郑嘉和眉头微皱,有些为难“卿卿,孟军并未投降。” “不投降不投降他们作甚撤兵” 穆辰良这时上前“因为他们不要南渭了。” 令窈纠正他“不是他们不要,是他们没资格要,照这个攻势打下来,那五座城池我势在必得。” “真是因为如此,所以孟军一早就做出了放弃南渭的决定,算时间,自你我归营后,那孟狗贼就已经开始谋划了。”穆辰良说出坏消息“他转攻岐山,孟军主力早就转移过去了。” 令窈坐回去,欣喜的心情瞬间被人浇灭,低喃“我还以为他总算肯放弃了。” 郑嘉和弯腰,声音轻柔,仿佛能窥破人的心思“卿卿,以孟铎的性子,他绝不可能为谁放弃自己的宏图大志。” “我知道。”令窈抬起头,语气倔强“所以我才想将他打败,让他不得不放弃。” 郑嘉和默声不语,抱住令窈的肩膀,柔情安抚“会的,卿卿一定能做到,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这话拿来慰藉她,他自己心里清楚,孟铎神秘莫测,纵使他清楚他的为人处世,也无法彻底猜透他的想法。更何况这一世世事有多变化,如今孟铎的所作所为,与他记忆里的截然不同。 孟铎放卿卿归来,已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他会趁机要挟,利用卿卿做些什么。可孟铎竟没有。他不但没有,而且还费尽心思助她逃跑。 那日接到孟铎的书信,请他去小南郊接应令窈,原本他是不信的,以为其中必有什么阴谋。可即便知道前方危机四伏,为了这渺茫的机会,他还是去了。去之前交待了身后事,以免拖累战事。 不成想,孟铎竟是真心实意放她离开。 郑嘉和凝视靠在他怀里发呆的少女,有些话想问不敢问。 当年他有意促成卿卿拜孟铎为师,一是因为孟铎确有真才华,卿卿跟着他能学到常人学不到的东西。二是因为有这份师徒情在,不管江山是否易主,他自己是否丧命,都有个人护她,至少保她性命无虞。 可是如今看来,这份师徒情的深厚程度,早已超出他的想象。 沉默片刻后,怀里的少女呐呐道“他怎能逃他要是有出息,就该在广陵与我决一死战。” 她已经回过神,又问“他去岐山作甚,那地方荒凉得很,又没有什么要塞关卡。” “岐山虽地处偏僻,人烟稀少,没有要塞关卡,也没有往来贸易,但它有一条荒废的隧道,是前朝挖金矿时所留,此隧道若是打通,便可直通汴梁。” “什么” “隧道的事,只有皇家与清河孟家知道,原先清河孟家一直苟且偷生,加上岐山的隧道早已堵上,所以皇家并未放在心上。岐山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又专门拿来安置流放的罪臣,更无人注意它,因为离幽州近,所以平时由几队穆家军看守。” 郑嘉和看向穆辰良,让他自己把后面的话说下去。穆辰良犹豫再三,低声道“你被俘时,我为了救你,将所有的穆家军都召了过来,岐山,岐山的军队也被调了过来。” 令窈倒吸一口冷气,脸色惊变“所以说,岐山现在无人看守” 穆辰良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郑嘉和也没想到孟铎会转攻岐山,前世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杨帝的江山,孟铎根本不需大费周折。 郑嘉和心中虽然惊讶,但仍然不忘安抚令窈“卿卿,那条隧道能不能打通尚是未知,就算要打通,最快也得一年,这一年里会发生什么事,谁都说不准。” 令窈沉思。 他说得对,她无需焦急慌张,自乱阵脚。一年时间足够做许多事。当下之急,是接手失而复得的五座城池,安置好城里的百姓。 她想事想得出神,郑嘉和与穆辰良不敢打扰她,先后退出帐子。 留一个郑嘉辞,迟迟不走。 他踟蹰片刻,上前道“别沮丧了,大不了我再多匀你点银两与粮草,你想怎么耗就怎么耗,还怕打不过一个孟铎吗” 令窈猛不丁被郑嘉辞打断思绪,闷闷地瞪他“那你现在就匀银子给我,好让我安置外面那些因战事流离失所的百姓,等我回了汴梁,我让舅舅还你。” 郑嘉辞不情不愿地问“还倒不必了,你要多少” 令窈比划一个数。 郑嘉辞哼一声,败家玩意。 他往外去“等着,七天内给你筹齐。” 等人走完了,帐内就只剩令窈一个,令窈缓缓伏倒案桌。 手里的笔在纸上无心写下孟铎两字。 她拿起来看了会,随即撕得粉碎。 岐山。 月亮清寒,高高一轮挂在山脊之上。 孟铎遥望远黛,山野荒凉,哀鸟幽鸣。 “先生不在屋里歇着,跑来这里作甚” 山阳不知何时跟过来的,拿了件金狐大氅替他披上。孟铎笑了笑,指了天上的月亮问“你看。” 山阳抬头一看,月亮又大又圆,比九月十六的月亮还要圆亮。皓白的光辉,美不胜收。 “真好看。”山阳兴奋地看着月亮,“还好我出来找先生了,不然定要错过这番美景。难怪先生赏它,这样好的月色,谁见了都移不开眼。” 孟铎想起什么,浅吟“这样好的月色,有人却不喜欢。” “谁不喜欢定是个不懂欣赏的蠢货。” “她并非不懂欣赏。”孟铎怔怔盯着天边的硕月,“比起月亮,她更喜欢太阳。” 山阳猛地回过神,先生说的她不是别人,是令窈。 “先生怎知她更喜欢太阳” “因为她说过,月亮太过温柔,任由人直视欣赏,而太阳就不一样了,它想什么时候让人瞧就什么时候让人瞧,若是有人擅作主张窥瞧它,它定叫那人双目刺痛引以为戒。” 山阳听不懂其中深意,笑道“反正月亮太阳我都喜欢。” 孟铎忽地问“你说她发现岐山的事之后,是否会气得绝食” 山阳“绝食倒不一定,但肯定是暴跳如雷。” 山阳小心翼翼观察孟铎神色,问“先生,是否后悔了” 孟铎收回望月的目光,踱步往回走。冬末的风已有几分春意,吹动衣袍,娇弱无力。 羊肠小路树影婆娑,岐山别的没有,最多的便是山与树。 孟铎走在树影里,声音清寒“我这一生,从未有过后悔的事,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今后也不会有。” 山阳愣了愣,心中暗叹一声“但愿如此”,旋即跟过去。 叛军撤离了南渭,令窈收拾完广陵战事留下的烂摊子后,准备择日回汴梁复命。 因着岐山的事,穆辰良一直耿耿于怀,心有愧疚,好一阵子躲着没敢见令窈,直至临行前才忍不住跑去找她。 穆辰良一张嘴就是道歉“卿妹妹,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办事不利,你打我骂我吧。” 令窈将厚厚一沓书信捧出来“你都写了这么多封道歉书信,怎地又来说对不起” “写信道歉和当面赔罪不是一回事。”穆辰良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条鞭子,塞到令窈手里“卿妹妹,我正式向你负荆请罪。” 令窈一吓,将他衣袍拢紧“快将衣服穿好,叫人看见,还以为我们要做什么。我不打你也不骂你,更不会拿鞭子抽你,这件事不怪你,孟铎老谋深算,没人想到他会专攻岐山。” 穆辰良张着可怜巴巴的黑眼睛,低眸探她“那你不生气了” “这件事上,我从未生过你的气。” 穆辰良语气更谨慎“不取消婚约了” 令窈懵了懵“我何时说过要取消婚约” 穆辰良顿时明白过来,脸色恼怒“郑嘉和骗我” “哥哥骗你” “他明里暗里嫌我无能,还暗示我,让我误以为你为着岐山的事,要与我取消婚约” 穆辰良的话,虽有几分夸大,但并非胡说,是以他底气十足,指责郑嘉和“他太过分了” 令窈清楚郑嘉和的性子,兴许哥哥是和穆辰良说过一些不中听的话,但肯定没有穆辰良说得那么过分。 不等令窈为郑嘉和解释,穆辰良又道“还有你三哥,从前在郑府时,我没看出来,他竟有如此尖酸刻薄的一面,也不知我怎地得罪他了,他瞧见我,再无以前那般恭敬,说的话十句里头有九句不堪入耳。这次骗我,他也有份” 令窈惊叹,郑嘉辞当了首富后就是不一样,原形毕露,小人得志的嘴脸全出来了,连穆辰良都敢得罪。 厉害。 “卿妹妹”穆辰良见令窈出神,越发委屈。 令窈朝他招招手“你坐过来。” 她坐的大椅足够容纳两个人,穆辰良挨着她坐下,心里稍稍好过了些“卿妹妹,你说,他们俩是不是欺负我年纪小,比他们年轻,所以才暗搓搓地欺负我” 令窈腹诽,穆辰良哪会被人欺负,他发起狂来十个郑嘉和与十个郑嘉辞都抵不住。 终究是偏向郑家人,令窈牵过穆辰良的手,细声说“你别和他们计较,他们是我哥哥,有什么冒犯的地方,你多多担待。” “那要是他们冒犯我呢”穆辰良不依不饶问。 令窈哄小孩一般“我为你宽心。” 穆辰良脸上有了笑容,光是被她牵在手心还不够,捞过她的另一只手,将俊白的脸蛋送到她掌心“你说得对,我不该和他们计较,我是你的未婚夫,他们只是你的哥哥。” 他笑得实在太明朗,心狠手辣唯吾独尊的少年露出柔软一面,黑与白的极致对比,难免让人心魂荡漾,忍不住想要怜爱他几分。 令窈指间轻蹭少年细腻白净的面庞,这张脸,这个人,曾令她闻风丧胆,惶惶不可终日。如今走到这一步,她坦然面对他,甚至自然而然同他亲昵,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轻声提醒他“你忘啦我们的婚约只是假” 穆辰良捂住她嘴“我知道,不用你说,你不说出来,我就可以自欺欺人。” 令窈浅浅叹口气。 穆辰良低头,鼻尖贴着她的“卿妹妹别叹气,叹气会将福气叹没的。” 令窈眨着眼“还有这种说法” 穆辰良一本正经“对呀,你看,你刚刚叹掉那么多福气,得赶紧补回来才是,可巧我有的是福气,我传点给你。” 他撅了撅嘴,作势要吻她,但并未真吻,而是做做样子。 令窈笑着推他“满嘴胡话。” 穆辰良忽地敛起笑容,攥住她打闹的手“卿妹妹,我要走了。” “走你要走去哪里” “去幽州,南渭已经收复,我得将穆家军带回去。”穆辰良贴贴她的额角,“卿妹妹,这次我不能陪你回汴梁了。” “嗯。” “最迟夏天,我会回来找你。” “知道了。” “卿妹妹,我会日日想你,你可不可以偶尔也想一想我” 令窈抬眸看,穆辰良眼里竟有了水光,兜在黑曜眼珠边,浓长的睫毛上沾了雾气。他一脸的落寞与他身上那抹张扬显眼的红截然不同,他在为不能和她一起回汴梁的事难过。 他的伤心不加掩饰,全都露给她看。 令窈犹豫半晌,想到自己曾纠结无数个日夜的心事。 在敌营的时候,穆辰良奋不顾身来找她时,她便下过决心,要解开前世的心结。 之前忙于战事,一直没想过这事,如今空闲下来,是时候了却这桩心事了。更何况现在有郑嘉和在,她根本无需苦心去寻答案。所有的答案,一问便知。 穆辰良正等着令窈的回应,忽地她起身往外去。 穆辰良一慌,是他方才问的话惹她厌烦了吗 “卿妹妹” 少女回眸道“你等我回来,哪都不许去。” 帐中,郑嘉和正在清点兵册。此次战事之后,他需得亲领西北军回边疆,交待后续安排。 一想到不能陪令窈回汴梁,他手下动作便慢了些。 “哥哥” 朝前一看,少女掀帘而入,喘着气,急匆匆跑过来的。 郑嘉和上前“卿卿,何事这般急切” 令窈深呼一口气,短暂的犹豫后,她开门见山“哥哥,我问你一件事,你若知情,必须如实告诉我,不得说一句假话。” 郑嘉和讶异她的认真严肃“你问便是。” 她心中有所猜想,却仍需一个确切答案“上辈子,害我瘫痪的人,到底是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4章第 144 章 她突然跑来问这件事, 郑嘉和虽然惊讶, 但并不意外。 迟早是要告诉她的。两人相认以后,他曾想过将前世的种种全都告诉她, 只因怕触及她的伤心事,所以不想操之过急。 他知道的, 其实她自己也有所察觉,只是看破不说破, 毕竟这世再无人能够害到她。 “卿卿,你先坐下。” 郑嘉和给令窈端一杯茶, 她气喘吁吁,一口气喝完茶缓了缓,迫不及待“哥哥快说。” 郑嘉和牵过她的手放在掌心, 温柔地注视她“若是卿卿听了觉得难受,不要憋着,告诉哥哥。” 令窈点点头。 郑嘉和浅叹一口气,陷入回忆,“前世你原本养半个月就会好的脚伤, 只因被人在汤药里下了沸蛇麻,所以才瘫痪了一双腿。” 令窈有些愧疚, 接了他的话“那时我让人去查,第一次查的时候,被人误导, 查到哥哥身上, 所以才会导致哥哥被杖责还被赶出府” 郑嘉和摸摸她的脑袋, “卿卿无需自责,你是被奸人蒙蔽,我并不怪你。” 令窈顺势伏过去,贴在他心口处,“后来我知道了真相,原来不是哥哥,穆家那个老婆子说,是穆辰良指使她下药,并让她栽赃陷害哥哥。” 郑嘉和神色深沉,一字一字缓缓道“卿卿,前世你两次追查,皆查错了人。第一次误导你的和第二次误导你的人,不是同一个。” “有两个” “这些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第一次是郑嘉辞陷害我,想要赶我出府。但他并没有下药害你。”郑嘉和顿了顿,继续道“这第二次误导你的人,才是真正的幕后主谋。她见你察觉当年的事,又有郑嘉辞帮你,所以干脆让人揽下第一次栽赃陷害的事,并让你以为一切是穆辰良指使的,她想让你恨他,斩断与他再续前缘的可能。” 令窈屏住呼吸“真正的幕后主谋是谁” 说到这,郑嘉和语气越发小心翼翼“卿卿,害你瘫痪的人是是令婉。” 令窈神情一怔,低了眉眼。 郑嘉和以为她伤心,慌了神,忙地宽慰,话未出口,听见少女声音轻浅“她是为了穆辰良吗” 郑嘉和薄唇抿成一条线,道“是。” 半晌的沉默后,令窈抬头问郑嘉和“哥哥,我死前的那碗毒药,也是出自她之手吗” “是。”郑嘉和忽地有些紧张,攥住令窈的手,怕她为前世突然离世的事沮丧,更怕她为郑令婉害她的事难过。 在这件事情上,他不如穆辰良果断决绝。他为自己曾经有过的心软而愧疚。 令婉心思歹毒,只因她上一世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所以自他重活一世后,他并未对她斩尽杀绝,而是想要好好教化她。悲剧的开端尚未开始,人之初性本善,令婉是他的亲妹妹,他不可能一睁开眼就将年幼尚是稚童的令婉掐死。 他想,犯下不可饶恕的恶事前,人人都值得有一个被救赎的机会。 只可惜,是他太过天真。有些事,一开始就是注定的,例如人和人之间的恶意,例如天生阴毒的性子。 有心管教令婉的那几年,他注意到从前被他忽略的许多细节。 他现在都记得,彼时五岁的令婉,就已经开始为了得到想要的绣花球,故意挑拨各房大丫鬟之间的关系,待大家吵架吵累了索性将绣花球丢掉,令婉悄悄将绣花球捡回来,拿给他看“哥哥,你瞧,这个绣花球真是好看。” 他那时问她“你若想要它,我替你去求一个便是,何必使这个法子” 令婉奶声奶气地答“因为我不喜欢求来的,我看中它,就要抢了它。” 他们无父无母,因是妾室所出,郑家并不待见他们。他原是心疼她的,想着替她谋个好前程,教她书文诗理,又教她善心待人,但这一切都没有用。他几年的教导,全是白费功夫。 卿卿一入府,尚未同令婉打过照面,令婉便已对她生出莫名的厌恶之心。后来穆辰良也来了郑府,一切又像前世那样,缓缓滑回原定的轨迹。 直至这一世令婉对令玉下手,他幡然醒悟,令婉能对令玉下此狠手,日后对卿卿绝不会手软。他给过她机会,是时候及时止损了。若不是卿卿有意将令婉送去尼姑庵留她一条命,他早就杀掉令婉以绝后患。 郑嘉和意识回笼,看着面前的少女,轻声问“卿卿,你现在是不是恨极了我恨我没有一开始就除掉她” 令窈摇摇脑袋,“我不恨哥哥,哥哥温柔善良,若是为了我强行杀掉当时年幼无辜的二姐姐,岂不成了杀人狂魔更何况,她是你的亲妹妹,你对她留有一丝期盼,是人之常情。” “卿卿恨令婉吗” 少女面上神情淡然,眼里波澜不惊,没有难过也没有伤心,更没有恨意,她只是问“哥哥,前世我死之后,二姐姐有给我陪葬吗” “你死之后,我亲手杀了她。” 少女满意地扬了嘴角,而后皱眉问“怎地不是穆辰良,我明明交待了他,让他立马杀了害我的人,他是不是心软了,所以才让哥哥动手” 郑嘉和抚平她的紧皱的眉头,温言解释“他原是要动手的,是我用计拦下了他。” 她撅了嘴,“哥哥怕二姐姐落在穆辰良手里受罪” 郑嘉和道“替卿卿报仇的机会,我不能让给别人。” 令窈一愣,旋即抿抿唇,细声“嗯。”数秒,她又问“穆辰良呢,他什么都没替我做吗” “他得知我擅自杀了令窈后,非常生气,说我夺了他为你报仇的机会,险些一剑刺死我。后来他将令婉的棺木挖了出来,鞭尸十日,还杀了她的丈夫和孩子。” “他虽残暴了些,但撇开道德世俗,他终究还是为了我做了些事,没有辜负我死前的吩咐。” 郑嘉和问“这一世令婉尚存活于世,卿卿要取她性命吗” 令窈唔一声,往他怀里蹭了蹭,声音平静“哥哥,实话告诉你,我确实很恨上一世的二姐姐,因为她害惨了我,所以我恨她,恨不得吸她血吃她肉,但你们替我报了仇,她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我心里也就舒服了。这一世,她没害到我,就被送去了尼姑庵,注定孤苦一世,我根本不想提起她这个人,又怎会将她放心里与其说恨她,不如说我压根不在意她。” 她眼里蹙起欢喜的笑意“只要知道前世害我的人不是穆辰良就行,其他我都不关心,我总算不必再恨他了。”顿了顿,又道“哥哥,恨一个人好累,以后我总算可以甩掉心里的包袱,我高兴极了。” “卿卿难道不在意,令婉为何为了一个男人,不顾及当日的姐妹之情,对你下此狠手吗” “在意这个作甚,她有病是她的事。” 郑嘉和一颗心彻底放下“卿卿心胸宽广,是哥哥狭隘了。” 令窈吐吐舌“我一点都不心胸宽广,若她前世死得不惨,又或是这世害了我,我定要亲手将她大卸八块的,谁要是敢拦我,我定连同那人一起对付。” 郑嘉和眼中含笑,温柔拍了拍令窈的后背“好卿卿。” 他最担心的事,就是她会为了前世的真相而心生郁结。 现在看来,是他小瞧了她。 他的卿卿呀,岂会被这些事牵绊,她心中志向远大,绝不会为害过她的人停滞不前。 令窈从他怀中挣开,“哥哥,我有事先走了。” “去哪” 令窈笑了笑“回我自己的大帐,有人在等我。” 穆辰良在帐中等了许久,迟迟不见令窈回来。他想去找她,又怕她回来时见不到他,等得越发焦急,掀了帐帘站在门口,伸长脖子,左顾右看。 路过的一列穆家军同他问好“少爷。” 穆辰良随意应了声。 遥望见前方一道明媚的身影,顿时欢喜起来,刚要唤“卿” 郑嘉和的身影突入眼帘。 卿妹妹方才是去找郑嘉和了 一定是这样。她嫌他聒噪,所以才去找郑嘉和“避难”,说不定郑嘉和此行前来,就是为了她清除他这个烦恼。 穆辰良眼中的光辉瞬间湮灭,垂了肩膀低下脑袋。 要不要自己离开 穆辰良沮丧不已的时候,忽地听见少女清亮的声音唤“爱哥哥。” 穆辰良一怔,她是在唤郑嘉和还是唤他是唤二还是唤爱从前他求了她许久,她从不肯松口唤,这次肯定也是唤郑嘉和。 穆辰良心里酸酸涨涨,郑嘉和不就在她身边吗,她用得着唤那么大声吗 等少女跑到跟前时,穆辰良正要离开。 她瞧见他双眼发红,鼻头也红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看都不看她。 她猛地一把抱住他,又唤了声“爱哥哥。” 穆辰良瞪圆眼,满目皆是少女灿烂甜美的笑容,差点心悸而死。 她,她在唤他 余光郑嘉和的身影停在前方不远处,没有再往前一步,与他呆愣的视线相接,仿佛在说,“这次留你与她独处,莫要得意忘形”。 少女牵起他的手“我们进帐说话。” 穆辰良一颗小鹿乱撞,心脏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同手同脚跟在令窈身后,她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两个人挨着坐下,他的脸被她捏了捏,听见她嗤嗤笑“呆子” 穆辰良猛灌一壶茶,稍稍找回意识,强忍心中的激动,眼中闪亮,问她“方才你唤我什么” “呆子呀” “不是这个,是在帐外时唤我那声。” 她贴近他的耳朵,灼热气息喷洒,悄声唤“爱哥哥。” “再叫一声。” “爱哥哥。” 穆辰良脸上红得像抹了一斤的胭脂,连脖子都染了晕红,他同她对视数秒,忽地背过身去,悄悄在自己身上掐了把重的。 “穆辰良”她好奇拍他。 少年带着鼻音的腔调一顿一顿,“你作甚唤我爱哥哥。” 她将脑袋搭在他肩头,眨着眼睛,一派清纯天真的模样“算上你早夭的哥哥,你在家排行老二,从前你求着我唤你二哥哥,不就是因为我幼时咬字不清,容易将二念成爱吗怎么,现在我如了你的愿,唤了几声,你反倒不想听了你既不想听,以后我再也不唤了。” 穆辰良一急,忙地回头,攥了她的手腕,“不,我想听,我做梦都想听你一声爱哥哥。” 他不自觉羞了声音,又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唤你卿妹妹” “为何。” “卿妹妹,情妹妹。” “好呀,原来你一开始就想着占我便宜。” 穆辰良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此时慌张起来,“我,我” 少女伏在他身上,笑得东倒西歪“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不准你唤。” 穆辰良小心问“以后还能唤你卿妹妹” “嗯,你想怎么唤就怎么唤。” 穆辰良感觉自己在做梦。 她出去找郑嘉和一趟,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穆辰良下意识抚上少女额头,不是很烫,没发热。 难道是下药了 不对,郑嘉和怎么可能舍得对他的宝贝妹妹下药 穆辰良鼓足勇气问“卿妹妹,你是不是同别人做了赌,所以才,才对我” “对你怎样” “对我好。” “唤你一声爱哥哥,便是对你好” 穆辰良重重点头“嗯。” 令窈暗叹口气,他可真容易满足。 她细声说“我没有同别人做赌,也没有发热,我正常得很,我唤你爱哥哥,没有别的缘由,只因我想这样唤你,所以才唤得你。” 穆辰良像一个被金子砸中的乞丐,既兴奋又卑微,害怕这得来不易的幸福转瞬即逝,连问话的声音都轻了三分“为何,为何” 令窈当然不会告诉他,是因为她解开了前世的心结,所以才对他亲昵有加。 她误会他太久,以后不想再误会下去。 令窈沉思半刻,一句诚实的话缓缓抛出来“因为我总算知道,你待我是真心的,我现在才意识到,我喜欢你的真心,喜欢你的爱慕,你若要爱我,我不会反对。” 她没说爱不爱他,只说愿意让他爱她。 这般自大的话,也就她能够理直气壮地说出来。旁人听了,定觉得她恃宠生娇,可穆辰良听了,只觉欣喜若狂。 这是她第一次明确告诉他,她喜欢他身上的东西。这份东西,正是他的爱慕。 不是谁的爱慕都能让她喜欢,他做了她的未婚夫,又得了她的恩准,许他继续爱慕她,这样的事落在他眼里,是天大的好事。 穆辰良牵过令窈的手,引她抚上衣袍,隔着薄薄的皮肉,那里有一颗砰砰作响的心,这颗心只为她而跳动,为她痴念成狂。 “你能喜欢我的爱慕,是我的荣幸。”少年伏低脑袋,谦卑地吻她手背,“以后我会给你更多的爱慕,请你一直喜欢下去。” 她忽地捧住他的脸,他不得不抬起眼眸与她对视“若我喜欢你的爱慕,也喜欢别人的爱慕呢我贪心得很,只要是好的东西,能让我高兴的东西,我全都想要。” 他敛了眼,不答话。 “你说话。” 顷刻,他哑着声问“喜欢别人爱慕的同时,会一直喜欢我的吗” “你的爱慕若能让人欲罢不能,我自然会一直喜欢下去。” 少年直起身,揽过她的肩将她抱进怀中,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眼底浓黑一团阴鸷,“那就各凭本事,看看谁的爱慕能够一直得你欢心。” 她小声说了句“那就说好了,以后谁要是爱慕我,不准你发狂杀人哦。” 他很艰难地应了声“嗯。” 她忽地又想到郑嘉和同她说过的话,死在穆辰良手里的郑令婉丈夫与孩子,道“以后你行事,务必谨记,罪不及家人。” 穆辰良听着一头雾水,虽然不知道她指得是什么,但他还是应下了“都依你。” 令窈高兴了。她一高兴,就格外大方“你要不要亲亲我” 穆辰良手臂都在颤,撅起嘴巴,闭了眼贴过去。 不等他吻她,她主动将白腻的脸颊凑到他嘴边碰了碰。不等他反应过来,她扬起脑袋亲了亲他的脸。 穆辰良的脸滑溜溜的,亲一下就会变红色,他又穿着红袍,整个人红彤彤一片,看着喜庆极了。 她不用再恨他了,她可以尽情同他做想做的事。她今年才十六,本就是该肆无忌惮打闹的年纪,她又不是个刻在纸上的人物,作甚要单调无趣永远只能理智冷静。 她就要做小姑娘,即便活至百岁,依旧要同喜欢的玩伴一起玩闹。 穆辰良睁开眼,渴望地盯着她两瓣红唇。 自尝过那里的滋味后,就只想多吮几口。 他求她“不亲嘴吗” 她眼里有星星,笑着打趣他“等你夏天来了汴梁,兴许我能赏你吃口水。” 穆辰良不再强求,跟着笑起来“那你等我。” 自广陵拔营后,众人兵分四路,穆辰良回了幽州,郑嘉和去了西北,郑嘉辞往临安的方向去。剩下令窈一个人,带领穆辰良留给她的五千精锐以及郑嘉和留给她的五千西北军,拿着郑嘉辞悄悄塞进行李里的十万两银票,浩浩荡荡往汴梁复命。 广陵战事的结束,虽然不尽如人意,但终究是收复了南渭,安顿了流民。 此次凯旋,众望所归。 路上行半月,令窈无意间听到一些话,说是汴梁皆在传,因宸阳公主出师大捷,击退叛军收复南渭,圣上有意改掉旧制,为宸阳公主立新制。 新制前所未闻,只为改立皇太女。 令窈听了,只当是谣传,并未放在心上。 不日回汴梁,依规矩,一万士兵不能入城,只能在远离汴梁的郊外扎营。令窈原本是想让他们回各自的兵营,念及他们护送有功,若是立刻遣散,只怕会寒了人心,遂让他们在郊外等候,待封了赏赐再行遣离。 令窈随意挑了几个随从,骑马往城里去,刚到汴梁城门,望见百官相迎,皇帝从人群中迈步而出,唤她“卿卿。” 令窈从马上下来,跑着扑过去“舅舅。” 皇帝许久未见她,此时见到,不由热泪盈眶“卿卿,难为你了。” 这半年来,她出征在外,皇帝担忧不已,几次想要将她召回,只因当初与她有过誓言,除非她自己回来,不然不许召她。 他冷硬无情了一辈子,只为两个人低过头,一个是她,一个是她的母亲。她的话,他怎能不听 皇帝心中百般疼爱,嘴里有千百句话,不知该从何说起。帝王的威严,倒在少女肩上,无言胜有言。 令窈见皇帝身形消瘦,容颜憔悴,心里也不好过,声音哽咽宽慰他“舅舅,卿卿替你守住了广陵。” “卿卿真厉害。” “可是”令窈惭愧垂眸,“可是卿卿没能彻底击溃叛军,反而让叛军占了岐山。” “若无卿卿守住广陵收复南渭,莫说是岐山,整个江山都会落入逆贼之手。” 令窈也不自责了,雄心壮志“舅舅放心,我一定会守住舅舅的江山,不让别人有机可乘。我要舅舅做皇帝,不要别人做皇帝。” 皇帝溺爱地刮了刮她鼻子“卿卿孝顺。” 令窈捂住鼻子,小声道“舅舅,我现在可是打了胜仗的一军主将,不是小孩子了,不能让你刮鼻子。” 皇帝哈哈大笑,牵过令窈的手,带她从文武百官跟前走过。 众人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呼喊的声势震天,迎接的仪仗气势磅礴,令窈低睨一眼满地黑压压的人头,忽地忆起当年翡明总宴登顶榜首的滋味。 那时候她想,一个翡明总宴的榜首高台就能让人心神荡漾,若是像舅舅那样高坐皇位,俯瞰天下苍生,百官俯首称臣,该是怎样的感觉 如今见文武百官伏首,因她的凯旋臣服于她脚下,这滋味确实好。 胜过世间情爱万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5章第 145 章 战火暂歇, 宫宴连设十日, 庆宸阳公主凯旋之喜。 令窈坐于仅次于皇帝的左侧高位,一一接受群臣的赞贺。 从前她参政时, 只能在皇帝的御书房或者她自己的秀凰殿批批折子出出主意,鲜少在朝堂之上公然出现, 更别提被群臣当众肯定夸赞。如今因她自己立下的功劳得了阿谀奉承,他们不再拿她女子的身份说事, 反而大肆赞扬她的军功,连以前被这帮老臣子否定的政绩也拿出来, 重新算到她头上。 她听了奉承话,起初是喜悦的,后来听多了, 觉得也就那么回事。翻来覆去都是那一套话辞,没意思极了。 可见养着臣子拿来奉承自己听好话不划算,使唤他们争前恐后替朝堂办事才不浪费拨出去的俸禄。 皇帝瞥见令窈一脸木然,以为是方才同她说话的臣子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惹她烦闷,朝她招招手, 示意她坐过来。 他坐在龙椅正位,龙椅是为皇者的象征, 令窈坐过去,颇有几分不妥。 皇帝的这一细微举动引起底下群臣的注意,殿上歌舞丝竹, 谁也没有说什么, 唯有东宫一派的官员皱了皱眉, 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站出去阻止。 令窈迟疑了一下。 皇帝催促“卿卿,快坐过来。” 令窈起身往他那边而去。皇帝腾出地方,两人一高一低的身影坐在龙椅上。皇帝身形伟岸,令窈身形单薄纤细,脑袋到他肩膀处,众人从下往上仰望,两人同坐龙椅,相似的面容与气势,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老一辈的臣子想到从前宫中谣传已久的流言,越发噤声,埋头喝酒。 底下群臣作何感想,皇帝压根不在意,身边的少女频频打哈欠,他斟一杯果酒喂给她,笑问“卿卿,怎地这般困倦,难道你不喜欢舅舅给你办的庆功宴吗” 令窈接了酒,抿几口酸酸甜甜“喜欢呀,他们围着我说好话,我可高兴了,但是再好听的话,听多了也会腻,还不如梁厚简短一句真心实意话。” 皇帝撇过头看向梁厚,梁厚身板挺直,端坐席间,即便察觉到皇帝注视的眼神,也未曾低下脑袋示好,而是专心致志欣赏雅乐。 皇帝哼一声,回头问“梁厚同卿卿说了什么庆贺的话” “他说,这次出征有惊无险,望我莫要自傲,下次再接再厉。” 皇帝笑出声“这个迂腐的书呆子,让他说句奉承话,比登天还难,他怎能对卿卿说这种话做庆贺” 令窈全然不在意,她从袖里拿出一件小玩意,是件玉器,碧绿剔透的小玉兔,袖珍可爱。 “管他说话好不好听,总之他给了庆贺礼就行。” 皇帝定睛一看,看清她手里的东西,脸色一变“这是他给你的” 令窈把玩手里的小玉兔,很是喜欢“嗯,给我的时候,他有些不舍得,真是小气,明明都递到我手里了,他还看了好几眼,好似他送的不是玉器,而是心头宝。” 皇帝沉默,盯着令窈手里的小玉兔,眉头紧皱,直至夜宴结束,都未再展露笑颜。 夜宴结束,众人散去。 令窈原是想回殿歇憩,想到宴上没来及问的事,于是又返回去找皇帝。 好些天都没有看到太子表哥,除了回城时太子露过面之后,她许久未见过他。 是不是又病了 令窈为了太子的事,去找皇帝,迈进昭阳殿,内侍不敢拦她,但因着之前令窈偷听太后与皇帝讲话那一回,皇帝下过命令,凡是令窈来,必须第一时间告诉他。内侍重重咳几声,喊“宸阳公主觐见。” 令窈不满地瞪了内侍一眼,她还想吓一吓舅舅呢,这会子露了馅还怎么吓 令窈直接走进去,发现殿内梁厚也在。 两人像是刚吵过架,神情愤然,争得面红耳赤。 梁厚素日的端严守礼全都消失不见,丝毫不顾及殿内出现第三个人,对皇帝道“既然陛下不愿相信那东西是她亲手赠与我,何不亲自去地府找她问问,我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令窈捂住嘴,心里暗叹,看来梁王八真是气极了,连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让人去地府问话,不就是咒人死吗 这种话,竟是出自忠心耿耿刚正不阿的梁太师之口,着实令人咋舌。 皇帝作势就要发作,因着令窈在,满脸的怒气强压下去,震怒的声线有些沙哑,一字一字,警告道“梁爱卿,此事稍后再议,你出去罢。” 梁厚红着眼“无需再议,臣与谁有过往来,是臣的私事,陛下虽是天子,但也无权干涉臣的私事。” 皇帝气得发抖,指着他“好,好” 梁厚抬眸,并未退让,甚至连陛下的称谓都省去了“你怀疑我也就罢了,可你怎能怀疑她,难道我不配做她的旧友吗,难道在你眼里,所有与她有过往来的男子都是你的仇家吗她垂怜我在宫中伴读孤苦一人,将她心爱的小玩意送给我宽慰我又怎么了我爱慕她我有错吗” 皇帝听到最后一句,再无理智,抄起墨砚砸过去,怒吼“谁都可以爱慕她,唯独你不行” 梁厚被砸了一头血,后背依旧笔直一条线,笑道“我为何不能爱慕她,她那样好,谁能不爱她我虽爱慕她,但我从未对她有过非分之想,不像有些人,打着姐弟的幌子,做尽不该做的事。” 皇帝拔剑。 令窈吓住,再也不敢看热闹,冲出去拦住皇帝,挡在梁厚身前,急得不得了“梁王八,你快向舅舅低头认错” 梁厚擦了擦额头的血,揩到袍上,云淡风轻“我没错,为何要认错” 令窈劝不了梁厚,只能劝皇帝“舅舅,看在我的面子上,你饶他一回,好不好” 皇帝抬起的剑悬在半空。 许久。 剑从他手里缓缓滑落,哐当一声摔至地上。 皇帝看向梁厚,咬牙切齿“有卿卿为你求情,今日的事,朕不与你计较。” 梁厚撇开视线看向别处,刚正严明的双眼第一次蒙上水汽,声音沙哑,分不清是委屈还是愤慨“你不该疑她,她心中若是没有你,怎会为你诞下公主。” 皇帝身形一震。 令窈听得糊涂,正要相问,梁厚同她道“你母亲的遗物,我已交还给你,那只玉兔虽算不得什么珍宝,但毕竟曾是她的心爱之物,望你好生保管,切莫摔损。” 令窈愣了愣,从荷包里掏出玉兔,问“这是我母亲的东西” 梁厚答“是。” 令窈觉得不可思议“方才你们嘴里所说的女子,是我的母亲” 梁厚快速看了眼皇帝,视线回到令窈脸上,没有否认“是。” 令窈惊悚,联想到梁厚所说的那些话,呼吸一滞“你” 梁厚做嘘的手指,又指了指皇帝“时至如今,有些事我已不再想隐瞒下去,你先去问你的好舅舅,看他是否有话对你说,他若不肯说,你再来问我。” 说完他就走,走前不完拢袖作揖,一派谦和有礼的模样,仿佛方才嘶吼着与皇帝对质的人不是他“臣,告退。” 梁厚一走,满殿寂静落下来,琉璃石铺就的地砖,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靴声沉重,几步之后戛然而止。 令窈抬眼看去,皇帝跌坐在靠窗的台阶上,窗外一轮明月,他仰着脑袋去看,颓然沮丧,再无帝王高高在上的威冷。 “卿卿一定很好奇,梁厚为何对朕说那样的话。”他轻声说了句,没有回头看她。 令窈走过去,站在皇帝身后,这个高大伟岸的男人,此时双肩颤抖,似乎为旧事伤心不已。 令窈坐下,柔声宽慰“他今日喝多了酒,所以才会冒犯舅舅,他不是有心的,舅舅别往心里去。” 但其实她心里也乱得很,为了安抚皇帝,所以才强做镇定。 令窈低了眼眸,紧握的掌心摊开来,将她新得的礼物送到皇帝面前,忍痛割爱“舅舅想要它的话,拿去好了,反正我那的新奇玩意多得很,不缺这一件。” 皇帝侧过脸,声音哽咽“卿卿无需讨朕开心,它是卿卿母亲的遗物,归卿卿所有,朕不能拿走它。” 令窈拿起玉兔放在月光下赏玩,“舅舅是否寻了它许久” 皇帝“卿卿怎地知道朕一直在寻它” “若不是如此,舅舅怎么会因为它和梁厚大吵它定十分珍贵,所以舅舅问起它时,梁厚才会失控。” 皇帝接过玉兔,指了一处地方“这上面刻着你母亲的名字,是她八岁时得了这个玩意,自己刻上去的。” “玉兔是舅舅送给母亲的吗” 皇帝惊讶她的聪慧,一猜即中“是。这是朕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后来朕还送过许多许多礼物,但没有一件能像这只玉兔讨她欢心。” 他脸上又有了笑容,虽然这笑比不笑更苦涩。令窈拿回玉兔,重新放入荷包,小心翼翼藏进袖兜里。 这是舅舅送给母亲的第一件礼物,也是她得到的第一件母亲遗物。 她在外面面前再如何任性跋扈,在舅舅面前,她自认贴心懂事,舅舅不让人提母亲的事,她就不去问。舅舅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儿时她告诉自己,她有舅舅就够了,死去的母亲和父亲并不能陪在她身边。 因为怎么盼都不可能让母亲活过来陪她成长,所以她干脆不去想,她麻痹自己,她不需要母亲。 可是她再怎么麻痹自己,又怎能与人的本能相抗哪有孩子不需要母爱,她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天生的羁绊,她做梦都想被母亲抱在怀中,被她哄着入睡。 别人都有母亲,为何偏偏她没有 令窈想着想着,眼里有了泪,泪水掉落之前,她快速揩掉,抽抽鼻子,哑声问皇帝“舅舅,你告诉我吧,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皇帝颓然的面庞稍稍敛神,“朕上次不是说过吗,你的父亲” 少女声音清脆打断他“舅舅,你别瞒了,我早就知道,我的生父不是郑家二老爷。” 皇帝一怔,神情不安“胡说谁告诉你的” 令窈看着他,“舅舅,即使无人告诉我,方才你与梁厚的那番话,我在耳里,怎会不起疑” 皇帝闪躲“你也说了,梁厚喝多了酒,他的话不足为信。” “舅舅”令窈第一次用咄咄逼人的语气同皇帝说话,她直视他,眼神强势“我的生父到底是谁” 皇帝“卿卿” 少女眼中波澜不惊“是舅舅吗” 皇帝僵住,不敢看她,慌乱地转过脑袋。 她声音有了哭腔“你说啊,到底是不是你” 皇帝绝望地闭上眼,像是利刃削过他舌尖,一个字吐出来,狼狈不堪,羞愧难当“是。” 令窈往后跌坐,“真的是你为何是你为什么你是我舅舅啊是我母亲的弟弟姐弟怎能通婚,我是你们俩生的孩子,我我不就是名副其实的孽种吗” 她情绪激动,说话断断续续,像是喘不过气的样子,皇帝不敢再躲,回身轻拍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卿卿,你听朕解释。” 少女一味摇头,捂住耳朵,两只水汪汪的眼里写满无助与失望。 皇帝咬咬牙,强行将她捂耳朵的手掰开“你听好,你母亲并非是朕的亲姐姐,阿琅她,她不是父皇的女儿。” 令窈泪眼怔怔“什么” 皇帝痛心疾首,颤着声回忆旧事“一切都要从父皇登基时说起” 多年前,先皇曾有一心爱女子,两人相遇之时,此女子早已嫁做人妇。当时的王朝主人,姓孟不姓杨。这名女子,乃是王爷的正妻,先皇颠覆孟氏江山,杀了心爱女子的丈夫抢了她入宫,而那女子入宫时已有五个月身孕,是以腹中孩子该姓孟,而非姓杨。 众人皆以为先皇会让人打掉这个孩子,却不想,先皇不但让女子安心养胎,而且为了阻止闲言闲语,杀掉所有咬舌根的宫人甚至是妃嫔。孩子诞生后,先皇告知众人,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先皇为这个孩子加封最尊贵的公主名号,并为她的出生大赦天下。 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长公主杨阿琅。 在先皇的铁血手段下,当年知情的人几乎都被绞杀,至先皇离世时,鲜少有人知晓,备受宠爱的阿琅公主不是先皇所出。 “但朕却是知道的,自打朕懂事起,母妃就悄悄告诉朕,杨阿琅不是朕的亲姐姐,她是孽种,不配做朕的姐姐,让朕远着她。可是朕做不到,朕就喜欢和阿姊待在一起,谁也不能将朕和阿姊分开,哪怕是朕的母亲,也不行。” 令窈撅嘴问“后来呢” “阿姊长大后,名动天下,先皇突然离世,朕成了新皇,彼时边塞异国作乱,大军压境,要求朕献出公主,朕自然不会同意,可是朕年少根基浅,根本斗不过那帮老臣,朕想过抛弃帝位,带阿姊逃跑,可阿姊不愿意,她擅自披上嫁衣前往异国和亲,留下书信叮嘱朕,让朕做个好皇帝。” 皇帝颤颤巍巍擦去眼角的泪,眸中透出一抹阴霾“那几年朕励精图治,讨好世家,终于能够御驾亲征,抢回阿姊。那个绿眼睛的男人死到临头都不肯放手,不停唤阿姊的名字,阿姊竟回了他一声,她唤他夫君,夫君啊,多么可笑的称谓,这个称谓,本该属于朕。” 皇帝许久再往下说,令窈迫不及待,催他“继续说呀。” 皇帝勾唇笑,擦掉少女眼边未干的泪痕“后面的事没什么好说了。” 令窈皱眉“你将母亲抢了回来,然后呢,郑家二老爷是怎么回事,你与母亲又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轻轻叹口气,爱若珍宝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的后脑勺,低声道“后面的事很简单,朕与阿姊真心相爱,但阿姊不愿直面我们相爱的事,这时郑二出现,阿姊便匆忙嫁了他,希望能够借助他忘记朕,但是阿姊怎么可能忘记朕一次宫中宴席,阿姊醉酒后与朕互述心意,那次之后,她便有了朕的孩子,那孩子就是你。” 令窈疑心“你与母亲真心相爱” “当然。” “那她为何不与郑二老爷和离” “郑二不肯。” 令窈总觉得哪里不对,“你没有强迫过母亲吗” 皇帝面不改色“没有。” 这些旧事,令窈也听不出真假,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总归她现在知道不再迷茫,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又知道了自己诞生的原因。她的出生,并非如想象中那般不被世人所容。 令窈心里稍稍好过些,好奇问“很多很多人爱着母亲吗” “是。”皇帝语气一转,自欺欺人“虽然有很多人爱她,但她最爱的人也是朕。” 令窈闷声问“那我呢她不爱我吗” 皇帝笑道“她当然爱你,朕也爱你,你的诞生,是朕一生中第二美好的事。” “第一美好的事是什么” “遇见你的母亲。” “你说得这样好,我有点不太相信。” 皇帝唇边笑意更浓,捏捏她的鼻尖“舅舅没有骗你。” 他嘴里舅舅两字出口,令窈变了脸色,挥开他的手,鼓起腮帮子“你又不是我舅舅。” 她虽知道了她诞生的来龙去脉,但她还是有些生气的,气皇帝瞒她多年。若不是前有郑嘉和告知她一半真相,后有梁厚为了玉兔的事发飙挑起开端,他怎会和盘托出只怕会想尽办法骗她。 她身世复杂是一回事,他不愿告诉她又是另一回事。 皇帝见她出神,以为她还没缓过来,声音越发轻柔,鼓足勇气问“朕不做你舅舅,做你爹爹,可好” 令窈被“爹爹”两字刺了耳,倏然站起来“什么爹爹,我连母亲都未有过,又哪来的爹爹”若不是今天她拿住话问他,他又要瞒她到什么时候 是不是到死都不愿意告诉她 皇帝一愣,“卿卿不愿唤朕爹爹吗” 令窈咬咬牙,口是心非,赌气般说“不愿。” 少女头也不回往外跑。 皇帝僵在原地,许久,他哑着嗓子唤了声“梁厚,别躲了,出来罢,朕知道你没有走。” 茶屏后的矮柜,梁厚从里面爬出来,整理衣袍,到皇帝面前“臣之所以没有走,是想知道陛下会对公主说多少真话,日后公主来问微臣,微臣也好与陛下统一口径。” 皇帝怔忪发呆“你听到了吗,她不愿唤朕爹爹。” “听到了。” “原是朕不配做她父亲,她不愿认朕,是朕活该。” “确实。” 皇帝瞪过去。 梁厚并不畏惧,反而嘲讽“陛下撒谎的功夫,天下无双,真真假假混着说,连我听了差点都要相信。” 皇帝讪笑“朕对卿卿说的话,句句属实。” 梁厚啧一声,“前半段是真,后半段却是假,长公主从未知晓过自己的身世,当年长公主下嫁郑二,难道不是陛下强行囚了长公主,将她留在宫中吗” 皇帝冷冷道“朕与阿姊的事,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指手画脚。” “我既是外人,陛下方才为何要质问微臣关于长公主转赠玉兔的事难道不是陛下害怕,怕微臣占了长公主的心吗” “住嘴” 梁厚对上皇帝的视线,眼中赤诚,没有君臣之距,只有多年旧友间的真挚“陛下,臣从未背叛过你。” 皇帝焉了气势“朕知道。” “有些事,晚说不如早说,她能得知自己的身世,也就能够早些扫清心中迷惑。” “嗯。” 半晌。 梁厚“方才无故质问臣的事,陛下打算何时向微臣赔罪” 皇帝不认账“你以下犯上,朕没有治你罪已是宽容,竟还想让朕向你赔罪” 梁厚无情丢下一句“也是,陛下尚未想好如何向自己的亲生女儿赔罪,哪有心思向微臣赔罪公主的一声爹爹,不知陛下老死前能不能听到。” 皇帝一噎“梁厚” “微臣告退。”梁厚大摇大摆往外走,不忘回头说一句“这回是真的走了,不藏柜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6章第 146 章 为着身世的事, 令窈一直生闷气, 半个月未再去过昭阳殿找皇帝,皇帝日日来秀凰殿探她, 她也不肯放他进来。 从舅舅到爹爹,这个转变太大, 她需要时间接受。 她被瞒了这么多年,自己的亲生父亲就在眼前, 却从未与她相认,她怎能不气 令窈有意疏离皇帝, 落在旁人眼里,便是两人大吵一架后生了嫌隙。至于为何事大吵,众人议论纷纷。 重华殿, 被囚禁已久的太后正在待客。 太后久未见客,面容槁枯,说起话来没什么力气“闵大相公,别来无恙。” 闵然是东宫一派的官员,从前也常同太后见面, 今日乍一眼看见太后,险些没认出来“太后娘娘, 您怎地成了这副模样”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着实吓人, 哪里还是从前那个雍容华贵颐指气使的太后竟比山野村姑还不如。 太后嘴唇颤巍, “还不是那个孽障干的好事, 他将我关起来,不许我出门,也不许别人来探我,我想着假病一场,博他一颗孝子心,好让他放我出去,哪里想得到,他绝情冷血,连亲生母亲的死活都不管。” 闵然噤声。 瞧这样子,大概是假病成了真病。过去他有所听闻,太后时常用这种手段挟制圣上,就连太子也被她挟制过,当今太后,是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主,只可惜,如今圣上彻底抛弃她,她所有的手段都用不上了。 要不是为了东宫的大事,他也不会费尽心思迈进这里。 闵然面上假意宽慰“娘娘受苦了。” 太后并不想与他说废话,迫不及待拽住他的衣袍,问“上次我已交出筹码,那个小贱货的身世秘密,足以表明我的诚心,你们考虑得怎么样” 闵然道“臣今日就是为此而来,正如上次太后所说,宸阳公主是陛下亲生女儿,此次归来又有军功在身,陛下向来对她宠爱有加,如此下去,有朝一日定会动摇太子的地位。” 太后冷笑“有朝一日闵大相公,你太天真,皇帝为了那个小贱货,连我这个亲生母亲都能置之不顾,又怎会等到以后只怕他很快就会憋不住,向天下人公布那个小贱货的真实身份,到时候真要立起皇太女,太子一定会被废。” “臣也是这样想的,万一陛下连皇位都不要了,一心想要扶持宸阳公主上位,我们到时候再拦就晚了。”闵然敛神,沉声道“但若是陛下突然离世,一切威胁都将不复存在。” 太后一愣“你们要杀皇儿” 闵然看着太后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是,我们准备先杀掉陛下,斩草除根,再杀掉公主,拥立太子登基。” 太后顿了顿,有些犹豫“这跟我们当初说好的不一样,除掉宸阳不就行了吗为何还要” 闵然眯了眯眼“太后娘娘后悔了” 太后思前想后,痛下决心“不,我不后悔,就依你们说的办,到时候宋家的兵马会在宫外与你们会和,这次行事,务必一击即中。” 闵然成竹在胸“那是自然。” 太后又问“太子怎么说,什么时候行事” 闵然叹口气“上次我拿话试探殿下,殿下并不赞同,反而警告我莫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是以这次的事,我并未告知殿下。” 太后嘲笑“檀云这个没用的东西,和他爹一样,都是扶不起的阿斗。不过话说回来,他懦弱的性子适合当傀儡,待他登基做了新皇,我便以皇祖母的身份垂帘听政,到时候前朝后宫皆在我与闵大相公之手。” 闵然笑了笑,并不搭她的话,转换话头道“后日春祭礼,皇帝出了城,我们就下手,娘娘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太后眼中燃起对权力的渴望“祝闵大相公马到功成,我等你的好消息。” 帘后。 一道纤弱身影瑟瑟发抖,两只手捂着嘴,目光惊恐,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待太后起身相送闵然,殿内再无他人,她才悄悄跑出。 迎头被人撞见。 宋花茗好奇“小姑姑,你不是去给太后娘娘送点心了吗怎地慌慌张张,浑身发抖遇见鬼啦” 宋清影害怕得连话都说不完整“花花茗,我们,我们快走,去,去昭阳殿找陛下。” 宋花茗摇头叹气“我的好姑姑,你糊涂啦我们如何出得去陛下软禁太后,让我们两个在重华殿伺候太后,说得好听是伺候,其实就是坐牢,门外的守卫不会放我们出去的。” 宋清影想起闵然,方才他能进来,说明他定买通了守卫,只要能得到太后的信任,让太后去磨一磨,兴许她和花茗就能出去了。 宋清影抹掉脸上的泪水,“花茗你记着,今日我没有给太后送过点心,你也没有见过我,知道吗” 宋花茗懵懂地点点头“知道了。” 宋清影脚步虚浮,面上惊吓过度的神情稍稍缓下来,捂着心口往前而去。 宋花茗跟上去,轻声问“小姑姑,你为何要去昭阳殿找陛下他待我们又不好,找他作甚” 宋清影“我自有我的道理。” 宋花茗拽住她“小姑姑不许你去找他” 宋清影怔怔道“你不知道,从前他待我极好,只因后来姑母蛮横干政,他厌恶姑母,所以才一并厌弃了我。原以为只要我考了女状元,投他所好,做个才女,他便会多看我一眼,不成想,状元没考上,反倒被关在这终日陪伴姑母。花茗,我并不想在这里陪姑母,我想出去,难道你不想出去吗” 宋花茗头一回听到宋清影说考状元是为了讨好皇帝,惊讶得连嘴都合不拢,结结巴巴答话“我当然当然想出去。” 宋清影牵了宋花茗的手“那你听姑姑的话,姑姑有极为重要的事要去做,你一定要帮姑姑,最迟后日,我一定要出重华殿的门。” 宋花茗眨着眼“嗯。” 皇帝春祭的事,内侍监提前派人来问过令窈,从前的大总管魏然数月前突然消失,如今的总管新官上任,许多事情办起来不如前一任麻利,问过一次的事,又派人去问一次。 令窈不耐烦“我都说了,我不去,回去告诉你们大总管,不要再派人问了” 小黄门颤颤抖抖退下。 鬓鸦上前替她簪发,“作甚这么大火气,年岁长了,脾气越发火爆。” 令窈看着铜镜,镜里的人眉头紧皱,一张花容月貌虽美,但神情凶悍,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奶豹,随时准备扑出去咬人。 凶了些不要紧,要紧的是她这一生气,眉间皱起的纹路能够夹死飞虫。 令窈哎呦唤一声,忙地凑到镜子前,脸快要贴到镜子上,手指将眉间皱起的细纹舒展来,抱怨“都怪他,都怪他害我变丑了” 他他是指谁鬓鸦好奇不敢问,上前查看“哪里丑大惊小怪,不还和从前一模一样吗” 令窈指指眉间“老是皱着,都快皱出细纹了。” 鬓鸦笑着替她挽髻“以后不皱,不就没有细纹了吗” 令窈气闷闷两手托腮,手肘撑在案桌上“不开心的时候,怎能忍住不皱眉头” 鬓鸦哄她“那就不要不开心,谁要是惹我们公主不开心,我拿簪子刺死他,替我们公主解气,可好”说罢,拿起簪子挥舞了下,动作滑稽。 令窈笑出声,拿手揩她唇“自我从广陵回来,你越发嘴甜,抹了蜜似的。”想到什么,摇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那人不能死,我不许你咒他死。” 鬓鸦按捺不住,激动地问“到底是谁是情郎吗” “我才不会为情郎苦恼呢。”令窈努努嘴,只有她最爱的舅舅,才会让她苦恼。 舅舅成了爹爹,其中的烦恼,她该向何人诉说 令窈这时想起郑嘉和来,神情落寞,同鬓鸦道“我想哥哥了。” 鬓鸦问“只想二少爷,不想穆少爷吗” 令窈想了想,眼前浮现穆辰良黑亮痴情的大眼睛,遂点点头“也想他了。” 说话间,鬓鸦已经为令窈梳妆完毕,笑道“可惜呀,想谁都没用,他们都不在,眼前只有一个我陪你。” 令窈捧住她的脸“是是是,只有你陪我,我该如何报答你呢,鬓鸦姑娘” 鬓鸦点点她额心“报答就不必了,只要小祖宗你日日开心,不再垂头丧气,我就阿弥陀佛了。” 日光自篾帘泄下,窗外碧绿摇晃,春风吹进殿内,撩起纱影翩翩。 令窈盯着花窗望,今日都这个时辰了,皇帝却还未出现。 平时下了朝就来讨好她祈求她原谅了,今儿个怎么了 她想着想着问出声“圣上没来吗” 鬓鸦答“都说你贵人多忘事,你还不信,方才内侍监的小黄门不是才问过你吗,问你去不去春祭我的小公主,今日是春祭呀,圣上怎么出现在此” 令窈别扭地将脸转到一旁“哼。” 鬓鸦也不敢招惹她,起身去拿甜食讨她欢心。刚拿回食盒,望见令窈提裙往外走。 “去哪” 令窈昂了脑袋“随便走走。” 鬓鸦在身后喊“若要去追御驾,怕是来不及了。” 令窈脚步一滞,嘟嚷“谁说我要去追御驾,我出去赏赏春光不行吗” 这一赏,就赏到了昭阳殿。 皇帝已经不在,殿内空荡荡,人早就走了。 令窈跺跺脚。 昭阳殿留殿的宫人跪了一地,胆战心惊,为首的宫人小心问“公主来此,可有要事” 令窈“没什么要事,我迷路了走错宫殿,回头你们不准告诉陛下,知道吗” 宫人应下“是。” 令窈往外去,刚走出昭阳殿的大门,听见前方丹陛处传来吵闹声,有女子的骂声与哭声。 遥遥看去,依稀望见是宫里的刘嫔与宋氏姑侄争吵。 自太后被禁足后,宋氏姑侄的地位远不如从前,连娘家地位卑微的刘嫔都敢对她们落井下石。 刘嫔仗着自己连续侍寝两日的恩宠,这次来寻皇帝,想让皇帝带她一块去春祭,未曾想皇帝提前出发,她扑了个空,如今正恼火,恰逢宋氏姑侄也来寻皇帝,三人撞个满怀,刘嫔一肚子气全洒在宋氏姑侄身上。 “我还以为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藐视宫妃以下犯上,原来是宋家姑娘。”刘嫔酸刻薄,拦住宋清影不让她走,有意为难她“你弄脏了我的衣裙,这可是陛下赐的金丝裙,你说我该如何处罚你” 宋清影焦急难耐,纵使一见面就被刘嫔打了耳光,半边脸高高肿起,她也不敢抱怨,泪水隐忍,求道“刘嫔娘娘您大人有大量,饶我这一回,待我见过陛下之后,任由您处置。” “凭你也想见陛下”刘嫔讥讽,忽地想起什么,眼神更为锋利“你不是应该在重华殿伺候太后吗没有陛下的懿旨,谁准你出的宫殿” 宋清影“我,我” 被宫人制住的宋花茗频频挣扎,哭着说“小姑姑,我们还是回去罢。” 宋清影摇头,望着昭阳殿的方向“不,我不能回去,我一定要见陛下” 她柔弱白净的面容梨花带雨,刘嫔见了,怒火中烧,一脚踢过去“你惺惺作态给谁看你撞了我,弄脏了我的衣裙,本就该罚,擅自出殿,又是一层重罪,罪上加罪,你还有脸哭” 宋清影下跪求饶“我不哭了,再也不敢哭了,刘嫔娘娘放我过去罢。” 她们吵闹的动静实在太大,令窈原不想管,只因瞧见宋氏姑侄哭得实在可怜,尤其是那宋清影,虽然看着弱不禁风的样子,但眼底有股倔强,含着泪亦能让人感受到她心里的坚决,即使拼上性命,也要面圣。 太后虽然恶毒嚣张,但这两位宋氏姑娘安分守已,从不张扬行事,从前见到她,谦卑有礼,去年她办花小宴,宋清影还备了厚礼捧场。 令窈想了想,未曾犹豫,大步走过去。 刘嫔见宋清影一直哭着求饶,实在心烦,抬手又要赏一耳光,才刚扬起手臂,身后有人靠近,一把抓住她手腕“舅舅真是眼瞎,连你这种货色也能被他封嫔位。” 刘嫔猛地被扣住手腕穴道,疼得哇哇叫,听见少女的话,更是气得火冒三丈“混账玩意” 回头就要打,刚一动作,腿被人一踢,当即摔倒在地。 伏在地上,气喘吁吁,抬眸剜去,看清来人相貌,顿时一惊“宸宸阳公主” 令窈勾唇一笑,弯腰捏住刘嫔下巴,“方才你说谁是混账玩意” 刘嫔惊吓不已“说,说我自己我是混账玩意” 令窈扶起跪在地上的宋清影“起来罢,作甚给她下跪,你好歹也曾是我秀凰殿的上客,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宫嫔,也配你给她下跪” 刘嫔听见这句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敢反驳,伏在那里毕恭毕敬,恶人先告状“公主,您出征在外,有所不知,这位宋姑娘早就被陛下禁足重华殿,以她的身份,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她不但擅自出殿,而且还仗着太后的宠爱,故意弄脏嫔妾的衣裳,嫔妾气极了,所以才会骂她。” 刘嫔故意将话往太后身上引,观察令窈的神色。令窈冷冷一笑,像刘嫔这样的人令窈见多了,仗势欺人,欺弱怕强,一张嘴还没说话,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踢开刘嫔“滚。” 过路的宫人全都看过来。 方才没有外人瞧见,刘嫔尚能忍辱负重,如今颜面全失,再也无法忍耐,爬起来说“公主殿下,您再怎么尊贵,嫔妾也算是您的长辈,您怎能对嫔妾如此说话” 令窈吩咐宫人“将她拖下去,告诉贵妃,即日起夺了刘嫔的嫔位,将她贬为庶人赶出宫去,我不想再在宫里看见她。” 刘嫔震惊“陛下不会准你这么做的贵妃娘娘也绝不会听从你的命令” 令窈压根不理她,搀着宋清影往旁去。 刘嫔凄厉地嘶吼“放开我你们要是敢动我,陛下知道了,一定饶不了你们” 宫人纷纷摇头叹息。 不怪公主生气,都怪刘嫔娘娘进宫晚,不懂宫里最大的规矩,老老实实滚开不就得了,非要以卵击石。可惜了,原以为她还能再往上爬爬,接了贵妃的位子。这下好了,直接被贬庶人。 凡是宸阳公主下的命令,莫说是贵妃,就连陛下都不敢不听,又怎会为她坏了规矩。 刘嫔被拖出去后,周围总算清净。 令窈站在檐下,替宋清影擦去眼泪“莫要哭了,无人再敢欺辱你。” 宋清影感激地拉住令窈衣袖一角,哭得泣不成声“我,我稍后再向你致谢,现在我要去见陛下” 令窈道“他早走了,不在昭阳殿。” 宋清影身形僵住“什么走了” “是呀,提前出城春祭去了。” 宋清影万念俱灰,面色惨白,喃喃“不,他不能去” “什么”令窈听出端倪,“你把话说清楚,为何他不能去” 宋清影眼泪汹涌而下“他去了会死的。” 令窈大骇。 宋清影断断续续将那日在重华殿听到的机密告诉令窈。 令窈听完,犹如五雷轰顶“你说得是真的” 宋清影跪下求她“我的话句句是真,如若有假,你一剑刺死我便是。我求求你,你快找人去救陛下” 令窈转身就要往羽林军的方向跑。 宋清影拦住她“不能是宫里的人,东宫那边安插了眼线,若是从宫中调兵,打草惊蛇,他们会立马杀掉陛下。”说完她自己先绝望起来,泪眼朦胧“怎么办没有兵马,如何营救陛下终究是我无能,救不了陛下,陛下若是死了,我绝不苟活。” 令窈心烦意乱,顾不得她后面的那几句,风尘仆仆往外赶。 即便宋清影的话有诈,她也只能心甘情愿上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那是她唤了多年舅舅的男人,他是她的生父,她还没来及唤他一声爹爹,怎能看着他去死 她必须救他。 令窈脚下生风,一刻都不敢耽误,牵了马便往城外去。 若宋清影的话属实,宫里的士兵不能调遣,那就只能调宫外的人手。 她带来的一万精兵尚未遣散,仍在郊外扎营。除穆辰良与郑嘉和外,这一万精兵只会听从她的命令。有一万精兵在,谁都别想刺杀她的父亲。 白马寺,皇帝前往祭拜春神的途中,在寺里暂作歇息。 皇帝与住持话完佛理后,有些口渴,吩咐人上茶。 无人应答。 皇帝不悦,又唤一次“来人,端茶。” 这次终于有人应下,却不是内侍尖细讨好的声音,而是沉厚的笑声“陛下,微臣这就替您上茶。” 皇帝一看,屋内宫人早已消失不见,门边倒了几具尸体,是跟在他身边伺候的近卫。前方几道身影迈过门槛,缓缓逼近。 这几人他皆认的,是宋氏一族的人和东宫一派的官吏。 皇帝呼吸一屏,瞬间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事。 弑君篡位。 他们要杀他。 “陛下,请喝茶。”闵然将一杯热茶递到皇帝跟前,茶里下了毒,他几乎是以逼迫的姿态“请”皇帝饮下此茶。 皇帝勃然大怒,推开递至唇边的茶水“放肆” 茶杯摔碎,闵然啧声“陛下,您为何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喝它,您只会死得更痛苦。” 皇帝怒斥“大胆” 闵然声调陡然一高“臣再大胆,也比不过陛下,竟然想为了一个私生女,抛弃正统大位的太子殿下” 皇帝听见他说出令窈的身世,蓦地一愣“你” 闵然“难道陛下没有动过立皇太女的心思吗若是没有,又怎会让人在城中大肆宣扬公主的政绩与军功,又怎会阻拦太子殿下与百官一起迎接公主凯旋” 皇帝冷冷扫过去,帝君的气势不怒自威,即便身处劣势,亦能生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是又如何。” 闵然见皇帝并未否认,笑意更浓,命人拿来一颗药丸“陛下放心,待陛下走后,微臣会立马将公主送去给陛下陪葬,黄泉路上,父女两个作伴,也就不孤单了。” 皇帝眼神一乱“你们若要朕的命,拿去便是,莫要伤害朕的卿卿” 闵然命人将皇帝擒住“吃下这颗药丸,陛下便会五脏六腑流血而亡,外表毫无伤痕,看上去就像是暴毙离世。来,陛下,乖乖张开嘴。” 皇帝被人死死禁锢,动弹不得,嘴被迫掰开,眼睁睁看着闵然拿着药丸贴近。 就在闵然将药丸放进他嘴里的瞬间,屋门被人踢开。 一只羽箭破空而来,穿透闵然心口。 闵然瞪大眼,缓缓回过身。 持弓的少女英姿飒爽,立在门口,杀气腾腾“大胆狂徒,速速放开我爹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7章第 147 章 药丸尚未入口, 皇帝嘴唇夹住它, 立刻吐出,朝门边看去“卿卿” 闵然倒在地上垂死挣扎, 他的两个手下不知所措,连忙将皇帝架起来, 以示威胁。 两人才刚一动作,空中又是两道连发的羽箭射过来, 分别射中两人的右手。 宋家的人见势不妙,上前就要从东宫的人手里抢夺皇帝, 大喊“快,抓住皇帝拿他做筹码” 话音毕,风声簌簌, 几乎是瞬间,说话的人直接被羽箭射穿喉咙。 少女眼神狠戾“谁若再敢轻举妄动,大可以试试看,是我的箭快,还是你们的腿脚快。” 屋内众人惊慌失措, 犹豫不决。 少女高声,一字一字清脆道“降者赐全尸入葬, 家人不入罪,不降者,碎尸万段, 株连全族” 屋内众人听到此话, 浑身一颤, 再也撑不下去。事已至此,他们计划失败犯下滔天大罪,死罪在所难免,与其连累家人,不如自己一人去死。 不一会,众人纷纷投降缴械,跪伏在地“吾降也。” 少女摆摆手,西北精锐军鱼贯而入,将叛臣们押出去。 从踢开屋门到制服叛军,须臾间一气呵成,干净利落。眨眼间的功夫,一场叛乱就已平定。 皇帝向前走过去“卿卿。” 少女出声“别动” 皇帝愣住。 少女吩咐满屋的士兵“你们先出去罢。” 士兵一走,屋内就剩她与皇帝两人。皇帝站在原处,一动不动,气氛忽地紧张起来,他以为令窈还没原谅他,所以不敢再张嘴唤她。 就在皇帝沮丧愧疚的时候,少女忽地向他奔去,面上神情严肃,同方才杀人时的模样一模一样。 皇帝心头一梗,随即认命闭上眼。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骗了她这么多年,她想杀他也是应该的。 死在卿卿手里,总比死在别人手里好。待他死后,他拟的那道传位遗旨公布天下,她若是想要,也就能够顺理成章得到那个位子了。 皇帝想得正出神,少女已冲至他跟前。 她没有用刀,没有用箭,而是用怀抱勒住了他。 “你你有没有伤到哪里”少女哭声哽咽,语气紧张。 皇帝一怔,睁开眼看,入目一双泪汪汪的水眸,哭得可怜巴巴,像是惊吓过度的小孩子,激动地抱着他。 “卿卿卿你不要杀朕吗” 少女哇地一下放声大哭,手上的弓箭摔到地上“我我杀你作甚我若要杀你,怎会来救你” 皇帝羞愧难当“朕以为你调开那些士兵,是想亲手了结朕。” 她张着一双泪眼,犹似麋鹿般天真可爱,鼻音浓厚,哭得软绵绵,小声解释“方才我快憋不住眼泪了,不想让人瞧见曾经的广陵主将是个哭包,所以才调他们走的。” 皇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少女哭得更伤心,轻轻打他“你怎能那般想我竟以为我要杀你狼心狗肺,你没良心” 皇帝喟叹一声,抱她入怀“朕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朕。” 她哼一声,用他的龙袍揩鼻涕眼泪“我还没有原谅你呢。” 皇帝沉默不语,无声啜泣。 她被他抱在怀里,脑袋伏在他心口处,忽地感受到他双肩颤栗,以为他受了伤又或是中了毒,忙地抬起头查看“你怎么了” 结果看到身为九五之尊的男人一张脸满是眼泪,又哭又笑,狼狈至极。 她从未见过他哭成这样,就连上次同她说起杨阿琅时,也是隐忍着眼泪,没忍住才掉了几颗。像如今这般,仿佛稚童般不加掩饰地大哭,眼里是泪,唇边是笑,倒是头一回见。 令窈吓住,“你别吓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这就传太医。” 皇帝“朕无事,没有受伤也没有中毒,朕只是太高兴了而已。” 令窈扬起脑袋“你确实该高兴,要不是我及时赶来,你早没命了。” 皇帝摇摇头,“不是为这个。”他很早之前就活腻了。 阿姊死的那天,他也死了。一场刺杀而已,他早就习惯。 “不为这个为哪个”令窈想,他可能真是吓傻了,捡回一条命都不值得高兴,还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 皇帝欣慰地笑看她“为你一声爹爹。” 令窈这才想到,刚才她一时情急,踢开门的时候无意识唤了一声爹爹。 她眼神闪躲,双手绞在一起,口是心非“你听错了。” 皇帝知她死要面子不肯承认,并不逼她,反而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是朕听错了。” 令窈鼻头又是一酸,两人皆不说话,父女俩眼泪汪汪,屋内只有啜泣声。 忽地令窈余光瞥见地上的红色药丸,正是她踢开屋门时,闵然给皇帝喂的那颗。 是专门拿来杀人的药丸。晚一步,她就见不到她的父亲了。 令窈走过去,抬靴狠狠将药丸碾碎。 药丸旁边就是血泊,是被她射中的那三人汩汩流出的血。若是刚才她射偏一点,死在她箭下的就是皇帝。 令窈心一揪,回过神后有些自责,抬眸问“刚才我射箭的时候,你就不怕吗” “怕什么” “怕我射死你。” “卿卿的箭法,百发百中无虚弦,所以朕不怕。” 令窈眼睛更红,怔怔出神。 还有一个人也曾对她说过这话。那个人曾为了她的翡明总宴榜首之位,心甘情愿做她的靶子。 因着各自立场的不同,她和那个人不可能再把酒言欢。她已失去一个重要的人,不能再为一时之气,失去另一个更重要的人。 令窈再也憋不住,哭喊出声“爹爹。” 皇帝一僵,旋即落泪应声“欸。” 令窈重新投入皇帝怀中,像是要将这么多年的呼唤全都补上,不停地唤着“爹爹”。 一声声“爹爹”听在耳里,皇帝哭得像个泪人。 终于盼到了。 他的女儿,他最宝贵的明珠,终于肯承认他是她父亲了。 她肯认他,让他做什么都行,哪怕是让他现在去死,他也甘之如饴。 父女俩抱头痛哭,从屋里出去的时候,两人的眼睛肿得像核桃。 随行的士兵忍不住偷睨几眼。 察觉到旁人的目光,父女俩默契地扬起脸庞,挺胸阔步,眉眼间威严冷淡的神情以及高位者云淡风轻的气势如出一辙。 像是大皇帝带着小皇帝出行,两人携手往前,姿态闲雅,仿佛方才屋里放声大哭的不是他们俩,而是另有其人。 上了龙辇,车厢厚厚的挡板隔住外面的声音,再无人窥见他们。 两人同时塌下肩,重重松口气。 令窈迫不及待问“爹爹,我眼睛肿得很厉害吗是不是很丑,你快给我镜子瞧瞧。” 皇帝凭印象在车厢内寻了面小镜出来,令窈往镜里一窥,当即皱眉“这不是我,我哭完之后才没有这么丑。” 皇帝笑了笑,拿回镜子自己一瞧,眉头皱紧,盖住镜子“定是这面镜子的原因。” 父女俩达成一致,抛开镜子,不再相看。 历经了惊心动魄的一场刺杀,春祭肯定是不能再进行的了。除埋伏在寺庙里的叛臣外,还有留在汴梁城内的叛臣同党,如今最要紧的事,便是彻底平息这场叛乱,凡是卷入其中的人,该杀的杀,该罚的罚,一个都不能漏下。 眼见御驾就要驶入汴梁城门,令窈忽地开口“爹爹,太子哥哥那边,由我主理审判一事,可好” 皇帝沉默半晌,应下“好。” 东宫。 时已深夜,宫殿内外乱做一团。 自陛下在春祭途中遇刺的消息传开后,东宫人人自危。 参与此次谋逆的东宫官员皆是太子心腹,太后与宋氏一族的人已被关押起来,接下来就该轮到太子殿下了。 东宫上下慌乱不已,宫人偷哭,绝望笼罩宫殿。 外面闹腾腾,内殿却安静得很。 黑暗中,太子一人独坐,宽衣博带,未曾簪冠,乌丝落在肩旁。殿内响起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坐姿端正,一如既往的儒雅“你想听的话,孤皆会说与你。只一点,孤有个不情之请,东宫的宫人都是无辜之辈,此次行刺一事,他们毫不知情,请你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 少女的声音清亮落于寂静中“太子哥哥,是我。” 太子愣了愣,回头一看,不是大理寺的官员,是她。 他犹豫半刻,起身点燃烛火,火光照亮他下半张脸,惨白的肌肤与紧抿的薄唇,上半张脸沉在黑暗中,眼窝凹陷,目光绝望。 他难为情地问“卿卿表妹,是父皇让你来捉拿我的吗”不等少女回应,又道“你放心,我会束手就擒,不会反抗。” 令窈出声“太子哥哥,我是来看你的,不是来捉你归案的。” 太子嘴唇扯出苦涩的笑“那就太可惜了,比起做别人的阶下囚,我更想做你的阶下囚。” 令窈上前,太子往后退,犹如惊弓之鸟。 令窈摊开手,有些委屈“太子哥哥,我手里没有藏刀,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太子道“我知道,只是我现在这副样子,不配与你亲近,你越是靠近我,我越是自愧。” 令窈愣在那,不再逼他,默默地往后退几步,“我不过去就是了。” 太子紧盯她,灼热的视线满是爱意,一颗心惴惴不安。怕自己刚才的话伤到了她,又怕他自己人模鬼样,她走近瞧仔细了更会厌恶他。 “卿卿表妹”太子唤出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少女心酸的声音响起“太子哥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我的太子哥哥,我们幼时的情谊,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太子怔怔望着她,眼中不知不觉有了泪,泪珠打湿长睫,他应了声“嗯。” 她还要再说“其实” 话未说完,太子打断她“卿卿表妹,若是,若是” 他忽地没了勇气。 后面的话,何必再说。说出来也是自取其辱,给她添麻烦罢了。 行刺的事已成事实,闵然是他的属下,效忠东宫,若是说此事与他无关,他自己听了都觉得荒唐。 不会有人信他的。别人对东宫唯恐不及,而她肯在这种时候来看他一眼,已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太子“卿卿表妹,你快走吧。”若是被人瞧见她出现在东宫,定要大做文章。 她风头正盛,参政出征这两件女子不能碰的事,她皆干全了。东宫谋士们曾对她有所忌惮,那么其他党派的人多多少少也会对她有所提防。凡是涉及权势,鲜少有人愿意拱手相让。 他拿了披风,“你若是信得过我,殿内有道暗门,可直通内宫门,你从那出去,不会有人瞧见你。” 少女伸出手,软着嗓音说“那你牵我过去。” 太子所有犹豫,想了想,吹灭蜡烛,摸黑朝她走过去。 他牵了她的手,她却不肯往前走“太子哥哥,我不走,我就要待在这。” 太子着急“你待在这,会被我连累的。” 她牵紧他的手,她不走,也不许他走“我不怕。” 太子急得不行,想要强硬带她离开,又舍不得粗鲁待她,情急之下,声调提高,说出一句“我是此次谋逆的主谋,你怎能不怕” 话刚出口,太子懊恼起来,她似乎被他吓到了。 少女呆呆望着他“这次的事,真是太子哥哥的主意吗” 太子眼中委屈,不敢看她,撇过脑袋,语气有些冲“我若说不是,你肯信吗” “我信。” 太子一惊,“你说什么” “我相信太子哥哥绝不会做出这种弑君弑父的事。”她面上神情认真,紧紧凝视他“太子哥哥,你没有做过,对不对” 太子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声音因为激动而略显颤抖“你相信我” 她再次答复“相信。” 太子搂住她,两行清泪簌簌落下。 她竟然肯信他。 他何德何能值得她的信任 今日之所以会发生行刺的事,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没有管教好下属的缘故,他无能窝囊,所以才镇不住手底的人。更是因为他这个储君不得圣心,闵然那群人才会为他的帝位费尽心思,甚至是谋朝篡位,大胆行刺。 都是他的错。 令窈被太子抱在怀中,他虽没有发出声音,但她知道,他定是在哭泣。 她听见他鼻子抽动的细碎声音,小声说“太子哥哥,卿卿替你擤鼻子,不然鼻子堵着很难受。” 太子仍然没有说话,匆匆接过她的手帕,擤了擤鼻,继续沉默。 令窈轻柔拍了拍他的后背,像哄孩子般,只是嘴上没有说话。 他不想说话,她就安静地陪他。 今日来东宫,她就是想验证心中所想。 下午她查过,闵然数月未踏进东宫,闵然是东宫一派的重要官员,日日皆要入东宫与太子议论公务,除非两人大吵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太子暂时不想看见他,所以才会如此。 据那几个自首的叛逆所言,谋逆一事,太子毫不知情,数月前太子与闵然大吵,正是因为闵然向太子提议尽早打压她这个备受宠爱的宸阳公主。 加上之前闵然被太子疏离的事,可见太子是清白的。毕竟,不管太子有没有疏离闵然,行刺的事一旦事发,闵然身为太子心腹,太子根本洗不脱嫌疑,何必多此一举,提前数月疏离闵然做样子给外人看。 太子性情温厚,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断不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太子孝顺至极,除了在娶亲一事上颇为倔强外,事事听从皇帝爹爹。说他是弑父弑君的主谋,她不会相信。 定是闵然那群人自作主张,联合老妖婆还有宋家的人擅自行动,犯下这滔天大罪。 “太子哥哥。”令窈踮起脚,用衣袖替太子拭去眼泪“你放心,我会证明你的清白,绝不叫你含冤受屈。” 太子却丝毫不关心自己的清白,问“从方才进殿起,你便一直唤我太子哥哥,为何不像从前那般唤我表哥” 令窈迟疑,最终选择将她是皇帝亲女儿的事告诉他。 她挺喜欢太子的。 从前在郑府时,太子总给她写信。自她八岁起,他每年都给她写信寄礼物,那些信虽叨唠,她总说不想看,看得烦,但她收到信的时候,其实很高兴。有人记挂她,将她放心上,她哪能不高兴 前世太子的信给了她几分宽慰,这世她回宫后,太子又对她关怀备至。她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她,即便想要娶她为妻,也没有逼迫过她。他只是默默争取,一遍遍地向皇帝爹爹求娶。 “所以你不能娶我。”令窈叹口气,“谁都可以做你的太子妃,唯有我不可以,因为我是你亲妹妹。” 太子脸上并未出现她想象中的神情,他虽惊讶,但并不惊恐,仿佛只是被突然出现的飞鸟吓了一吓,很快恢复平静。 令窈再次强调“太子哥哥,你听到了吗我是你亲妹妹。” “听到了。”太子语气温柔。 令窈不解,仔细观察太子面容,看来看去,看不出来什么。 反而是太子盯着她,忽然出声问“卿卿,我问你一件事,你务必告诉我实话。” 令窈应下“你问。” “你想做皇太女吗” 令窈眉眼微敛,没有答话,但她眼底陡然冷肃的眸光足以说明一切。 半晌。 令窈天真美好的模样露出来“太子哥哥,我们不说这个,好不好” 太子态度坚决“你告诉我,到底是想还是不想” 令窈不说话。 闵然叫他提前对付她,是正确的。她已不是小女孩,她也有野心也有欲望,只是她一直未曾正视,没有将心底的那个声音当回事。可她自己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会攀住通往权力的那条铁链,这条铁链上不能有其他人,若是有,她会毫不犹豫杀之后快。 待她顺着铁链登上最高处的位子,高高在上之时,她会坐在高处,甩动手中的铁链,用这铁链,锁住所有人。唯有她是自由的。 但无论将来如何,至少此刻她不该骗他,所以她选择诚实回答 “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