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天成》 第1章 疯子 《贵女天成》by鬼马非马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01 疯子 魏都邺城质子府的厨房里,浓郁的药草气四下弥散。 晏凝瞧着台面,两弯远山黛似蹙非蹙,水杏眸中光华流转:“这就是刚煎好的药?” 一旁的奴婢们赶紧应声:“对对对!左边这碗早午晚各一次,治身体;右边这碗隔一天一次,医脑子。” “好,请你们带路吧。”晏凝转个身,韶颜倩影,翩若轻云出岫。 质子府的管事姓刘,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嬷嬷。照往常,老太太凡事亲力亲为,岂料适才突犯腰疾,疼到下不来床,才不得不将这送药的差使托付他人。 除了刘嬷嬷,没人敢往府内西南角的文景苑跑。奴婢们低头一合计,忙冲晏凝摇尾乞怜。谁让晏凝的身份不一般呢,跟住在文景苑的那位爷打交道,她不去谁去? 春深日暖,桂馥兰香。风一吹,满苑红杏就笑得花枝乱颤。 离着景墙数步之遥,已能听见苑内噪音呲哩哇啦,堂而皇之地煞风景。等到晏凝进得拱门,那催人尿崩的琴音也恰恰到达高/潮。 约莫是好天气使人神清气爽,坐在杏花树下的那人,正张牙舞爪抚着琴弦,怎一个忘我之境、激昂了得。 不用问,这位爷就是等着吃药的人,多年前便被北燕送到魏国的质子——燕国皇帝的第十一子,慕容殊。 晏凝今晨刚到质子府,皇子殿下的真容,也是头一回得见。 琴弹得抓瞎就算了,慕容殊的装束竟也创意非凡:相当不合身的大红褂子上,松松垮垮束着条翠绿的丝带,微卷的长发毫无章法地披散至腰间,脚上还没穿鞋袜。 这副形貌,往好听了讲是风骨,实话实说则叫胡闹,非回炉重造不可救也。 这时只听铮地一声,慕容殊竟生生弹崩了一根琴弦。 几个小婢子吓得一激灵,哆嗦着把托盘交到晏凝手上,立马跑得没影。 “谁在那儿?!”皇子殿下猛地收手,活像一只受惊的猬鼠,身上的棘刺根根直竖。 “臣晏凝参见殿下,”晏凝自报姓名,有礼有节,“已到殿下服药的时辰,但刘嬷嬷腰上的老毛病又犯,臣便代她送来殿下的用药。” 慕容殊是个睁眼瞎,半尺之外,看人看物都是浆糊。这个事实,晏凝早几年前已有耳闻。 不单瞎,他还疯,时常做出些骇人之举。比如:大半夜的上树,搂着树杈子喊娘。 听说,这是因为他在幼年时遭遇了一场大灾劫,小命救回来以后,眼睛就看不清了,脑子也不再对劲儿,身子骨就更别提了,风一吹就倒、手一碰就碎。 兴许正由于这样,当初北燕势弱、只能依附于强大的魏国时,燕帝便将他送来做质。这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燕帝眼不见为净正常。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燕国逐渐崛起,国力日盛,魏国却屡遭战乱,疆土沦陷。几经周旋,燕国终于在与魏国的谈判中占得上风,可迎回质于魏国的皇子。 奉旨来接慕容殊归国的人,就是晏凝。 跋山涉水千余里,安全护送这么个不着四六的人回燕,即为她此行的使命。 “殿下,请服药。”晏凝走到慕容殊身边,随势瞥眼他的模样。 病秧子就是病秧子,慕容殊的脸色幽白如霜雪。 奇哉怪也的是,这抹颜色放在他脸上,居然并没拖后腿。 这位爷长得是真好,撑死二十的年纪,虽然披头散发,五官被遮去了大半,可但凡露出来的部位,没有一处不耐瞧。 这倒教晏凝略微诧异。雾里看花,总能发现一缕潜藏的涟漪。 可惜,一个不受亲爹待见的儿子、又疯又瞎的病秧子,再好看也没用。 纵使回了燕国幽都,此人也大抵不过换个地方圈着。 “把药放下,走!”慕容殊忽然狰狞地昂头一吼,长眉深目乍然惊现。 这副眉眼美则美矣,不奈有韵无神,瞳仁似极了笼着重霾的天空,望不到尽头,便让人无所适从;右眼角下,还有一粒朱砂小痣,如同空中的一只飞鸟,渺小、无力,惊不起烟尘、掠不走蹉跎。 皇子殿下果然名不虚传,脑子有坑,药不能停。晏凝心里边喟叹。 难怪质子府下人眼里,都写着同一句话:珍爱生命,远离慕容殊。 汤药既已送到,晏凝当然不愿多待,却不成想,回程路刚走几步,忽而又听身后两番巨震。 啪啪!慕容殊抿了一口药,就把两个药碗给砸了。光砸碗还不够,只见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两手直把瑶琴高举过头。 咣当!这位爷把瑶琴也砸了。 与此同时,他开始剧烈地咳嗽,每一次喘息都撕心裂肺,且咳得越凶,东西砸得就越狠,陶壶瓷杯无一逃脱粉身碎骨的厄运。 到了再没物事可砸,大燕国的十一皇子便踉跄着清癯的影子,一步步冲往苑外。 一个地方住得久了,哪怕眼睛无用,也当熟识方位。满地都是陶瓷的碎片,他就这样赤着两脚,惨烈地杀出一条血路。 这人疯得举世无双了……晏凝一时稍作迟疑。 慕容殊则趁这空当,不管不顾移动到她跟前。 “小姐姐,你还没走……那就帮我一个忙……”他蓦地摸到晏凝的胳膊,嗓音哑得渗人。 “殿下要做什么?”晏凝并不慌张。 “我的脚脏了,带我去洗干净。” “殿下是受伤了,该去请大夫——” “带、我、去……”慕容殊几根透心凉的手指,凶残掐上晏凝手腕。 奈何,作为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这位爷丁点儿杀伤力都没有,晏凝仅仅是被他挠了两下痒痒。 她略一转念,便泰然笑对慕容殊:“殿下,请随我来。” 府里头,只有灶房前有口深井,所有住在质子府的人,吃水用水都靠它。 慕容殊铁了心要涮脚,晏凝当然是领他前去那口井。若是刘嬷嬷已缓过劲儿来,她刚好把这位爷交回老太太手上。 质子府说大不大,就是道路曲流拐弯。慕容殊没个人引着,还真走不成。他一路走一路咳,一步一朵血莲花,走下来这一程,当真是奇迹。 大晌午的,下人们好不容易摸鱼打盹,此刻听见慕容殊天绝地灭般的咳喘,即刻又成了惊弓之鸟。 毕竟,这位爷上一回离开文景苑,得是去年入冬前的事儿了。 慕容殊眼睛虽瞎,耳朵倒是极灵光,没到地方就冲前边咆哮:“都给我——滚!” 他此言一出,众人便仓惶地作鸟兽散,愣是没一个人问问晏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殿下,到了。”晏凝停在井边,风平浪静一张脸,音量却提高了一倍。 这自然是在通知刘嬷嬷,快快出来恭迎你家殿下。 慕容殊摩挲着石井边缘,将将在井口坐下,脑袋说当啷就当啷。 眨么眼的功夫,这家伙已然仰倒,半截身子没入井中。 再进一寸,等待他的就只能是个倒栽葱! 说时迟那时快,晏凝叫声“殿下当心!”,一把扥住慕容殊腰间丝带,手疾眼快一记猛拽。 一个寸劲儿,俩人难免一块儿倒地。 慕容殊个要死不活的主,就这么面向晏凝,把身体恰如其分地压在了晏凝身上。 身子弱不胜衣,又一路血流成河,靠自个儿,这位爷定是起不来的。 他估摸着也明白这个道理,干脆正大光明瘫作一堆稀泥,只是狠狠皱着眉,将眼睛贴上晏凝的脸,长而密的睫毛从左拂到右、又从右拂到左,好像费尽心机要把晏凝看穿。 这般近的距离,许是真能瞧得清楚些。 慕容殊到底是个男人,晏凝双颊微晕绯色,美目里的盈盈秋水,瞬间冻结成冰。 “殿下,得罪了。”她从慕容殊□□抽出胳膊,俩手抵上他的肩头,使个巧力一推。 这力道她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能摆脱慕容殊那具没骨头似的身躯,又不会弄伤了他。 慕容殊咸鱼翻身,吧唧躺倒在一旁空地,气若游丝,还非得肆无忌惮地狂笑:“小姐姐……模样好……” 晏凝没了阻碍,从容起身,这家伙却已作撒手人寰状。 井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刘嬷嬷爬也得爬来救驾。 “哎呦喂我的殿下啊,您就不能让老奴多活两天吗!”老太太脸上写满了恨铁不成钢。 她颤悠着老腰,朝犄角旮旯一扫,混黄老眼突变凌厉。那些个探头探脑的下人婢子,只得灰溜溜地前来听候差遣,有去搬担架的、有去请大夫的。 一时半会儿,慕容殊还不至于升天。老太太好劝歹劝,可这位爷就是一点不领情,撒泼耍浑地赖在原地,说什么都不挪窝。 刘嬷嬷被自家殿下整得七荤八素,压根顾不上晏凝。 晏凝落得清净,敛容凝目退至井边,朝水中望上两望。 井底黑咕隆咚的,瞧不出个所以,晏凝眉宇间却疑云暗涌。 慕容殊随时可能犯病,质子府一直有大夫常驻。他打死不回文景苑,刘嬷嬷只有请大夫就地为他诊治。 大夫一边给他脚上的血口子施药,一边无奈地摇首叹息,不是怜悯他伤重,而是嫌弃医他费力不讨好。 其实,质子府里刨开一个刘嬷嬷,其他的人对待慕容殊的态度都一样,表面上能不招惹绝不招惹,背地里则巴不得他早登极乐。 大夫走后,慕容殊终于不再吵闹,怕是因被上了麻药,劲儿太猛,疯不动了。 下午日头很有些烈,刘嬷嬷便让人将他抬至树荫下。 众奴婢见这位爷归西无望,麻溜各找借口退散,只留刘嬷嬷跟他乘凉。 “殿下今日,实在是没分寸!这马上就要回国了,您闹上这一出,路上苦的还不是自个儿!”老太太声泪俱下,一张老脸十八个褶。 慕容殊心智失常,对这番话明显置若罔闻。不知打什么时候起,他手里多出来一条红绳手链,链子打结处,还缀着个袖珍的香囊。 “晏凝,第一个执教大燕宫庭内学的女子,数月前被皇帝老儿委任接援使,前来魏国带我回燕。你父亲官拜左丞相,母亲受群主敕封。你认不出我,我却记得你,”这家伙拿着手链凑到鼻下闻了闻,喃喃自语,“这条链子当年你不给我,如今还不是到了我手上,那就让我……把玩两天再说……” “殿下你在念叨什么?”刘嬷嬷年岁大了,耳背。 “嬷嬷,不要再用那口井了。这几天来,井水的味道越来越奇怪,一定是有不干净的东西。”慕容殊的音色平淡无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水鬼 02 水鬼 “什么东西不干净?!”刘嬷嬷错愕,“老奴去看看!” “嗯,悠着点您的腰……”慕容殊彻底撒手闭眼。 晏凝尚在井边,刘嬷嬷往这头来,晏凝不可避免与她四目相交。 “晏大人,都是老奴的不好,要你费神了!”老太太冲着晏凝就跪。 “您别说这种话,殿下病况这般严重,以后还是要多些人照应。”晏凝一手担住刘嬷嬷的胳膊肘,视线再度移往深井,另一只手摇动轱辘,打起一桶井水。 她细细检查水色,神色愈发凝重。 “晏大人,这井水有问题?” “嬷嬷,劳烦您去找个识水性的人、再拿一条绳索来。” 井中有异。 早几刻前,晏凝已发现端倪。 解救慕容殊的那一刹,晏凝同样脑袋入井。于是,她闻到了井下极不易察的怪味,并且隐约瞄见黑影浮动。 近距离接触井水后,她更加确信,某些不属于这口井的东西,此时正在井中。 刘嬷嬷半晌合不拢嘴,末了哈腰道声“好”,匆匆揪来一个壮丁。 “这位大哥,辛苦你下井一趟。不论井底有什么,都请你带上来。”晏凝礼貌地给壮丁套上绳索。 壮丁不敢有违,足在井底待了一盏茶时间,方才缓慢出水。 跟着这人一块儿露出井口的,是他背上那只庞然大物。 大块头被甩在地上,晏凝拾起根树杈,对大块头几番摆弄,终教它初现原型。 这是一具已泡成发糕的女尸。 眼珠暴突,死不瞑目。 水下漆黑,壮丁本不知自个儿打捞起的是何物事,这时瞅见尸首模样,霎时呕出了隔夜饭。 刘嬷嬷当然也是始料未及,满脸皱纹打颤。 壮丁腿肚子筛糠,又指指深井:“还、还还还有一个!” 晏凝目色一凛,抛了套索入井,而后沉着地一提一拽。 她颜如舜华,闲静时霞明玉映,贵不可言,此刻展扬身形,敏捷盈逸,一袭曳地芙蓉望仙裙凌风而动,便又不掩巾帼英姿。 壮丁看得俩眼发直,该是这辈子头回领略如晏凝这般风采,都已不记得刚刚背过尸体。 啪。 又一具尸首赫然落地。 水花四溅,触目惊心。 由晏凝打捞出井的是条男尸,同女尸一样呈巨人观,已无法分辨真实样貌。 仔细看去,俩人身上都有致命伤痕,应是你戳我一剑、我砍你一刀,最后不慎双双跌入井底,来了个同归于尽。 质子府上下赖以生存的水井里,藏着一男一女两具尸首。 这事儿,忒惊悚。 “嬷嬷,请您安抚好殿下,这儿交给我来处理。”晏凝正颜厉色,口吻不容辩驳。 慕容殊已歪七扭八昏睡过去,刘嬷嬷费力喘口气儿,听话地遵从指挥,让人抬着慕容殊返回文景苑。 数月前,东方的齐国与南方的楚国联合攻魏。魏国失了十余城池,自顾不暇,壮丁皆被召入行伍,就连质子府的守卫也被征调。所以说,这座府苑当下已可谓是放任自流的状态。 晏凝出燕境时所携人马不多,但各有所长,皆是由她亲自挑选的精锐。小队伍这会儿就在府外,晏凝当即调了半数入府,将文景苑重重守护。 她初步推断,死者二人都应是受雇于人的杀手。某夜,这俩蠢货偷偷潜入了质子府。许是为争头筹,目标没找到,他俩倒先内乱,终致互殴身亡。 他们要暗杀的那位,至今则依旧健在,也依旧没日没夜搅得质子府水深火热。 质子府上下,唯独大燕国的十一皇子慕容殊,尚有成为刺杀目标的价值。 慕容殊的生母昭惠皇后于十几年前病逝,燕帝并没再立新后,储君之位至今也是悬而未决。母亲是皇后,儿子就是嫡出,大燕立储素来以嫡为先。 慕容殊虽说羸弱疯癫,但好歹身份摆那儿。他远在天边还好,如今即将回国,保不齐能再寻良医,这自然仍会让某些人感到危机。是以,这些人便选择先下手为强,策划了这出买/凶/杀/人。 魏国正直多事之秋,质子府又出凶案,晏凝此行波折不断。 随行统领认为尽早回国为上,晏凝与众人商榷,决定三天后启程。一来,慕容殊那身子骨,不缓上一缓,必交代在路上;二来,井中藏尸这一事件也待追查。 随晏凝入魏的一众下属中,恰有一人做过多年仵作,经验老道,还有一人精通乔装易容之术。晏凝请仵作先生详检尸身,尽力画出了俩人的容貌复原图,随即才命人将俩人就地掩埋。 一来二去,天色渐晚。 晏凝好不容易返回东厢歇息,抬手揉揉太阳穴,却惊觉腕间的红绳手链不翼而飞。 链上香囊是晏凝她娘亲手所绣,她自懂事佩戴至今,从来没遗失过。链子突然不见,着实让她又添心烦。 晚风袭人,文景苑方向,一阵低糜的咳声随风飘来。 病秧子真是不一般,还懂千里传音。想到慕容殊那副痴癫样,晏凝不禁思绪通朗。慕容殊先前纠缠于她,手链大概就是那时丢落。等明儿个天亮,她可沿途去寻。 外间满天星斗,尤以北方天际的北辰耀目,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总像在引人归思。晏凝凝神屏气,于窗前和衣坐眠。一日没带慕容殊抵达幽都,她一日不能松懈。 这一夜相对安宁,天空刚露鱼白,晏凝便悄然起身。恼人的是,手链好似已灰飞烟灭,踪迹全无。她绕了质子府一周,唯一个文景苑还没进过。 萧墙粉壁、杏雨梨云,质子府里最美的景儿,其实都集中在这文景苑里。把这么个好地方给个脑子混沌的睁眼瞎用,未免暴殄天物了些。 刘嬷嬷给慕容殊送膳,不巧同晏凝撞个正着。 “嬷嬷,殿下情况如何?” “哎,殿下眼睛本就不便,这会儿又伤了脚,少说一个来月走不了路,”刘嬷嬷抹擦一把老眼,“晏大人,殿下自打昨晚就一直念你,眼下叫得更凶。老奴不敢拂了殿下意思,正想着去请你来。” 晏凝已见识过慕容殊“神威”,一听这话,脑瓜仁隐隐作痛:“殿下找我做什么?” “这……殿下啥想法,老奴哪儿敢说……” “您忙吧,我去瞧瞧殿下。” 进了文景苑,晏凝先寻手链,不想依然未有所获。她暗自伤神,却不能撂下慕容殊不管,只有踏入慕容殊的屋子。 这位爷今儿个没穿红配绿,只罩了一件宽大的白袍。他醒得倒早,就是不知又抽了什么羊角风,扯着脖子鬼哭神嚎。 伤重卧床算什么,人家照样有自个儿的活法。 “落红成阵,阑槛辞春,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这人居然正在咿咿呀呀唱大戏,久咳不愈的破锣嗓子,堪比挂着倒刺的九齿钉耙。 晏凝站在屋门口,耳朵眼火辣辣地难过。 这戏文讲的是一则古早时候的爱情佳话,晏凝恰好听过。 戏里道,从前有对儿男女,幼时两小无猜。某天小男孩突遭变故,被迫与小女孩天各一方。多年后俩人有缘重逢,女子绿鬓红颜,男子却面目全非。后来俩人排除万难,最终得了美满结果。 慕容殊此时唱的,正是男子再见女子时,自惭形秽不敢相认的那阙折子。 光唱不行,这位爷还得比划。若说他是病患吧,他偏偏闹腾起来要人命。可那张煞白不见血的脸,又明明昭示着他已半截身子入了土。从晏凝这边看过去,他就像个跳大神的白无常,愣是一个人整出了群魔乱舞的阵仗。 慕容殊再唱没两句,就又“咳咳”喘起来,一边喘还一边冲晏凝低吼:“小姐姐,我要看书!” 晏凝没听错,这位爷说,他要“看”书。 慕容殊的表情突然变得凶狠而扭曲:“那边的桌子上有书,把书上的字抄大了来!” 晏凝知道慕容殊非常人,跟他认真就输了。 但她打小宠泽萦连,成长中所结交者亦都是有识之士,慕容殊一而再地无礼,仍教她生了几分愠意。 她隐忍不发走到书室,只见桌案一片狼藉,胡乱的涂鸦无处不在,还有大片墨迹干涸桌角。 不消问,皇子殿下大肆挥毫过的地方,必当不同凡响。 晏凝翻遍慕容殊的“墨宝”,终于拽出一本书来。这是前人编纂的《三十六计》,奈何残缺不全,只剩“混战计”中“假痴不癫”一计。 此计有云,当其机未发时,静屯似痴,意指险恶环境,可假装糊涂掩人耳目。 晏凝看着泛黄的书页,蓦地神识一晃,继而侧目慕容殊。 难道说…… 残卷字数不多,晏凝干脆一张纸写个碗大的字儿。 多年熏陶使然,她笔墨逸动,所书字迹隽秀挺拔,力透纸背。 而慕容殊那头的一举一动,也被她以余光尽纳眼底。 横看竖看,此人都疯得浑然天成。 抄好书后,晏凝不卑不亢将纸张呈递慕容殊:“殿下,请阅。” 饶是她冲着慕容殊的眼皮儿底下伸手,这位爷照样凌空扒拉半天,才能找准位置。 他一把夺过纸打,指尖不免在晏凝手上划过。 晏凝一冷,只感到寒流如千年老妖般钻进身体。这位爷的爪子,比昨儿个更像冰雕的了。 慕容殊糊纸上脸,片晌不过忽又动作一滞,对纸上大字怒目切齿,紧接着就要送纸入口。 “殿下且慢,”晏凝飞快拦住他俩手,“这个,不是吃的。” “不能吃……”慕容殊如三岁小孩般撅嘴,爪子一抖,几页纸即刻天女散花落满地,“那我的琴呢?给我拿琴来,我想弹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杀手 03 杀手 得,疯子的记性比眼睛还瞎。 晏凝暗嘲自个儿想得太多,委实高看了慕容殊。“假痴不癫”几个字儿,怎会是他的暗示?那该是个纯粹的巧合。 盖世无敌的疯相,装又如何能装出。 “殿下,那张琴坏了,弹不得了。” “坏了?那就去给我弄把好的来!现在就去!” “臣领命,还请殿下稍待。” 弄把瑶琴不是难事儿,皇子殿下的这一号令,晏凝很乐意遵从。 她飒然退出文景苑,却并不忙于寻琴,反而先找来那个精于易容的下属,将女尸的容貌复原图展于他眼前。 殊不知,晏凝走后,慕容殊又竭力去捡散落地下的纸打,结果一个不慎就滚下床去,活脱脱成了一只四脚朝天的龟。 他索性以地为席,手里呼扇起那几页纸,痴醉地吮吸墨香遗韵,唇边浮上抹蔫坏蔫坏的笑。 午时前后,质子府东厢走出个身着婢子衣裙的女人,生面孔,谈不上好看。 府内井水泡了死尸,没人敢再用,刘嬷嬷带几人从外面取水归来,跟这女人在大门口相遇。 “你打哪儿来的?怎么冒充奴婢?!”老太太一激动,腰疼又来劲。 女人稳住老太太腿脚,轻声细语道:“嬷嬷别急,我只是出去查探些情况。” “这声音……晏、晏大人?!” “没错,是我。”晏凝点头。 看来,她这易容相当成功。 “对了嬷嬷,顺便再请教您,这城中何处能买琴?” 刘嬷嬷满眼不可思议,揉着老腰给晏凝指路。 她说,皇子殿下砸东西的癖好,仿佛是打娘胎里就带了来,那瑶琴少说摔烂百八十把。殿下偏又爱琴成痴,是以他每毁一把,他们就得去给他补上把新的。长此以往,质子府就成了城北乐器行的老主顾。 晏凝谢过刘嬷嬷,独自跨出质子府。 而今的她,已改头换面——她顶起了那具女尸的脸。 能当杀手的人,必定不是善茬儿,所以她走得很平宁、也很谨慎。 春暮夏初的好时节,邺城氛围却格外萧索,临街店铺一水儿关张,路上行人几不可见。质子府里繁花似锦,与这外界一比,简直桃源仙境。 城门外驰来一记飞骑,直冲皇宫方向而去,马上的人一身戎装、一路飙血。长眼睛的人都懂,那是去给魏帝呈报紧急军情的兵士。 齐楚联军攻破魏都,许是就在这几日了。 晏凝一路迂回,先去城东,再向城南,绕过城西,最后才往城北。 清越,这是乐器行的名字。药铺粮铺都大门紧闭,一间乐器行反倒尚在营业。不食人间烟火的名字、乱世孑然独立的买卖,绝配。 只可惜,那老板珠光宝气地一露脸,便败坏了此间的风雅。他是一个年纪轻轻的胖子,跟很多臭奸商一样,两撇八字胡,乍一看和气生财,实际上眯缝眼暗藏贼光。 “我就说嘛,这都好些时日了,贵府怎么还没派人来!”肥老板堆起油腻的笑容,“大姐瞧着面生,小可原先应是没见过。” “我到质子府没多久。”晏凝随口应着,一眼扫遍铺面上的笙箫琴瑟。 她曾随名师修习乐理,分辨器乐价值不在话下。不过,再好的东西到了慕容殊手里,也会被糟践成一堆破烂,所以她只捡了一把次货。 肥老板识趣儿地没多问,虔诚将琴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外加一记慨叹:“这魏国啊,气数已尽咯……” 晏凝付钱就撤,经过一条小街时,身后骤然多出条黑影。她甫一回头,胳膊就被黑影硕大的手扣住。 这是个彪形大汉,转瞬之间,晏凝已被迫随他走入阴冷的陋巷。 至少,表面上是受了胁迫。 “怎么只有你从质子府出来?”大汉一甩手,劈头盖脸就问,“过去这么多天,奉燕帝旨意来接慕容殊回国的人都已抵达邺城,你们难道还没动手?” “谁说没动手,质子府里,早死了不止一人。”晏凝压低音色应答,安之若素。 得益于那层假面皮,她表情的细微变化神仙难察。故作嘶哑的嗓音,也让人辨不出真假。 把个邺城走了遍,这招引蛇出洞,总归是奏效了——慕容殊有杀身之祸,晏凝所料全中。 干暗杀勾当的亡命之徒,大多有隶属的组织,有人专司行刺,有人负责联络。晏凝猜测,在这邺城之内,命丧井底的那俩人理应还有同伙。 她昨日定下计划,今日一经实施,果不其然有人上钩。辩证地看,她回应大汉的那句话也无不妥,两个刺客的确动了手,结果,一个没活。 “那慕容殊的首级呢?”大汉将信将疑,浊气喷洒。 “不就在……他的脖子上么。”晏凝语未罢、身先动。 她已向大汉出手:风驰电掣、征兆全无的一击。 大汉丝毫未及招架,已被制住周身大穴,咬舌或吞毒皆无可能。混乱与惊惶,在他脸上交错涌现。 晏凝随身有支小火铳,用于发送信号。她将之取出朝天开射,过不多时,下属统领便带几人精准找到她所在方位,押了大汉返回质子府。 这人也算骨气,任凭如何盘问,誓死一言不发。下属中人建议晏凝用刑,晏凝却摇头沉思,只让他们把这人收监。 洗尽易容,晏凝纵然不施粉泽,颜色亦如朝霞映雪。绰起瑶琴,她又往文景苑去。殿下要弹琴,她怎么会忘。 一晃傍晚,文景苑斜阳正好,只是寂静得反常。要往日,慕容殊这会儿闹得正欢。 晏凝听屋里半天没声响,在门口通报一句,轻缓推开房门。 过了好几个时辰,慕容殊仍没爬上床去。他也并非一动不动,脑袋左晃右滚,像只丧家之犬。 还有劲儿扑腾,证明没死绝。晏凝见此情景毫不吃惊,放下瑶琴,先去打捞这位重症病号。可这病号不怎么配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舞起棉花拳。她不能生拉硬拽,极尽耐心才让他回到床上。 慕容殊斜靠床栏,脸上糊满凌乱的发丝,之前有多狂放,现下就有多萎靡。 “小姐姐,你上哪儿去了……我喊你大半天,为什么不应?”他的音调变成了一种诡异的哀凉,“刚才我在想,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了吧……” 这位爷自个儿作天作地,模样再可怜,也难触晏凝恻隐之心。 她淡漠地将琴交到慕容殊手里:“殿下,臣依您的意思,去给您买了新琴来。” “是么……那你跑这一趟,必然很辛苦……”慕容殊别过脑袋,胡乱拨弄起琴弦。 “臣告退。”晏凝转身出门。 “晏凝,想我死的人可不少。呵,我就把这条命交给你了。回程路,你更有的忙……”慕容殊这最后的哼唧,被那不着调的琴音全然淹没。 此后两日,晏凝为回程做足准备,同时遣散了质子府一众奴婢。 那位皇子殿下则一如既往,该疯疯、该闹闹。 刘嬷嬷同为燕人,曾经是皇宫里的宫娥,当年一路跟着慕容殊来魏。慕容殊挨到今日,老太太居功至伟,回燕路上,他也仍需老太太看顾。知道老太太腰疾顽固,晏凝专为她置了几个柔软垫子在马车上,让她坐车能舒服些。 晏凝随行下属中,另有一人轻功超绝,尤善跟踪追迹。临行前夜,她叫这下属到身边,对他几句吩咐。 这人退下不久,又有一人快步前来,焦急对晏凝道:“大人不好,齐楚联军对邺城发动突袭,现大军已至城下。而魏军守城那人似已无心抵抗,照这样下去,城门不时必破!” 晏凝黛眉一紧,即刻传令众人加紧撤离。 为方便魏帝监视人质,邺城这座质子府,就建在了皇宫边上。 此刻月入中天,府外大街小巷喊打喊杀声四起,皇宫同时燃起熊熊烈火。 黑云蔽月,大火以惊人之势蔓延,质子府刹那遭受殃及。 火舌如毒龙,肆意蹿入文景苑。 晏凝赶到景墙下,但见浓烟滚滚,烈焰正无情吞噬满苑的好景致,可屋子里的慕容殊杳无声息,不知死活。下属几人欲往苑内救人,却被猛火逼得节节败退。 “殿下、殿下啊!”刘嬷嬷老泪纵横,也要追入火场。 晏凝让下属拦紧刘嬷嬷,而后飞速望尽火情。她于脑海中选出条最易行的路径,用水浇湿自个儿身子,捂住口鼻潜身火光。 房前火势最凶,晏凝飞起一脚毁了屋门,直奔床榻。 慕容殊如同挺尸,鼻息微弱。非常时刻,晏凝理会不得繁文缛节,把他卷进被褥,腰一拱,连人带被扛了他就走。 这位爷一个沉疴难愈的病秧子,身无八两肉,晏凝背负他逃离火场,难度大减。 奋力避过重重险阻,晏凝终于回到苑外安全地带。慕容殊发出一声呻/吟,几不可闻。晏凝看看他脸色,将他交由下属去抬。 火苗继续侵蚀质子府,这地方,一刻都不能多待。 “殿下没事儿、没事儿!多谢晏大人,多谢晏大人!”刘嬷嬷感激涕零,但是跟着众人走了没两步,忽又失魂转身,“屋子里还有东西没拿!不行……不行!” 她仿似被鬼附身,就这么不管不顾,复又狂奔文景苑。惊奇的是,她个年迈的老太太,这时跑速神乎其神,竟令下属几人追截不上。 只听一声巨响,景墙坍塌,刘嬷嬷的身影消弭墙下。 文景苑已彻底沦为火海,谁进谁死,刘嬷嬷铁定救不到了。 老太太劳心劳力一辈子,真心实意为慕容殊好,到头来却惨死收场,一众人等不禁唏嘘。 晏凝沉重道声“走!”,率领众人撤出质子府。 外面齐楚联军破城,里头大火毁天灭地,充作监牢的屋子无人看管,仓乱间,那大汉便逃了出来。 他身手不错,躲过火势,一溜烟翻出府去。却不知,晏凝在府外甬道指挥大家出城,已将他逃跑方向瞧在眼里。 她冲那个长于追踪的下属使个眼色,下属立即抱拳得令,嗖一下随大汉没入夜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皇子 04 皇子 大批军马已涌入城内,邺城街市上随处可见流血冲突。 慕容殊被搬上马车,迷糊中又咳嗽起来。这回他咳得还特别有节奏,应着车外的景儿,堪比助兴的鼓点。 晏凝飞身上马,砍翻好些个不长眼的小兵,在黎明来临时,引领队伍冲出邺城北门。 齐楚联军由东南方向侵占魏国土地,而燕国在魏国之北,北去之路尚算平静。但魏国都城都已沦陷,回燕的路上,晏凝队伍也没了驿馆可供歇息。 马不停蹄疾行一天,一行众人远离邺城百余里。 为了慕容殊,晏凝日前已遣人改造马车,将边角凸起磨成钝圆,裹以布帛,又在车厢内里置了软塌毛毯。可慕容殊那又病又伤的身板,依旧难耐路途颠簸。 入夜前,晏凝令小队伍在道边停歇,亲自去瞧他的状况。 皇子殿下已然醒转,正怀搂软垫瘫在角落,状若痴呆望着车窗外的篝火,也不知那双当摆设的眼睛,能瞧见个啥。 晏凝看他脸色煞白,好在无甚大碍,放心一半,又听他嘟囔:“我的屋子,怎么变小了……” “殿下,您已离开邺城,现下是在马车上。照目前行进速度,再有不出十日,臣等就能带您抵达边境。”甭管这位爷听懂与否,该禀明的事儿,晏凝还是得禀明。 “小姐姐……刘嬷嬷呢……”慕容殊斜过半张脸,含含混混地问道。 晏凝微微一怔:“……她走了。” “嗯?走了?”慕容殊脑袋乱摆,突然又拍个大巴掌,“哈,她还会回来哒!” 晏凝无可奈何下了车。若能像此人这般没心没肺,活着,说不定真能轻松许多。 此后数日,晏凝人马日夜兼程。 慕容殊破天荒地偃旗息鼓,除了偶尔嚎两嗓子让人肝疼,没闹出太过火的幺蛾子。 他不折腾,行程自然顺遂不少。晏凝的众下属背地里打趣,皇子殿下这是在韬光养晦,就等回国以后一鸣惊人。 这天黄昏,小队伍终至燕魏交界。 两国恰好由山脉分隔,越过这座高山,才算真正踏足故土。 山脚下有片湖泊,落霞孤鹜,水光接天。 晏凝预备明儿个一早进山,便在此地安营,却见前方山路出了动静:一票人马昂首挺胸,迎风而来,即使轻车简从,也是皇家器宇。 为首那人身骑白马,端的是玉树临风、俊朗非凡,周身萦溢天潢贵胄之气场。 这人年岁同慕容殊相差无几,脸部轮廓竟也跟慕容殊三四分相似。 晏凝淡漠瞧他近前,恭谨行礼。俩人都是霞姿月韵的人物,往这湖光山色前一站,般般入画。 旁的人眼里,整个大燕国,当然也只有一貌倾城、群芳难逐的相国千金晏凝,堪与惊才风逸、雅人深致的十三皇子慕容瀛相配。 对此,晏凝表示很头疼。 慕容瀛文韬武略,打小屹立神坛,人前又谦逊慎行,从不好大喜功,放眼海内那都是响当当的名堂。圣上迟迟不立储,他自然成了皇位最强有力的角逐者之一。 几年前,晏凝跟他同期入国子学读书。他不时相约晏凝煮酒品茶、谈经论道,朝野上下便渐渐有了关于俩人的传言。 晏凝压根没那个心思,与慕容瀛仅是同窗之谊,却奈何不得悠悠众口。 圣上说过会派来人来接应,她早料到,这人选非慕容瀛莫属。 这当儿看来,慕容殊个欠收拾的,前些天果然是在卯劲儿。 晏凝慕容瀛正客套地互致问候,这位爷已栽栽歪歪滚落车下,谁拦他还跟谁急。他脚伤未愈,一落地,绷带上便殷出血迹。 晏凝封了他去路,他竟然揽起她大腿就开嚎,哭天抢地要找娘。晏凝话不多说,挥手招来俩人,直接把他架返马车。 慕容瀛手下有人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他厉声呵斥众人,也跟进车去。 慕容殊陷回软塌里,一脸“我是谁、我在哪儿”的茫然。 “十一哥,让我看看你。仔细想来,我要有十几年没见过你了,”慕容瀛撩开皇兄的乱发,眼神糅杂着关切与感慨,“我是老十三,你还记得我么?” “老、十、三……刘嬷嬷养的老母猪刚下的崽儿,也是排行十三……”慕容殊似神游虚空,一开口,就好比一道生锈千年的铁门被推开,音色那叫一个辣耳朵。 “十一哥真会说笑。”慕容瀛风度无边,又坚持亲自帮慕容殊用膳。 “十三殿下,不要勉强。”晏凝觉得有必要提醒慕容瀛,“兄友弟恭”这个词儿,并不适用于目下情况。 慕容瀛却表现出极强的耐心:“十一皇兄与我多年未见,我只是很想跟他说说话。” “明白,那二位慢聊。”晏凝退到外间八丈远,视线不离马车。 欲加害慕容殊的人,只可能是他那几个为继帝位摩拳擦掌的兄弟。 慕容瀛君子如玉,不像在其列。可不像,不代表不可能。 一晃天黑,慕容瀛点起车里一盏小灯:“十一哥,你当真认不得我了?我是你的十三弟啊。你只比我大几个月,当年宫里头的一众皇子,就属咱俩最相似。” 他撸起慕容殊右手衣袖:“瞧,你这道疤,还是因我而留呢。” 慕容殊手臂颀长,白得惨然的皮肤上,诚如慕容瀛所说,趴着条千足虫似的长疤。 他将眼睛紧贴慕容瀛,嘴巴里念念有词:“猪崽儿怎么长着张人脸……” 慕容瀛也不生气,保持微笑端起饭食:“十一哥,这是我专门命人给你烧的菜。来,多少吃一点。你身子弱,不吃饱了,哪儿有力气撑这一程路?” “不吃!不吃不吃不吃!”慕容殊一言不合就发疯,巴掌乱飞腰乱扭,弄得慕容瀛一身汤汁。 慕容瀛平静收拾碗碟,下车后转而去和手下亲信议事,就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晏凝见状,便暂且远离人群,转而走往林间。 老树后飞出条身影,正是晏凝那个日前脱队、独自领了追踪任务的下属。 他复命道,那大汉离了质子府,同样一路北行,在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沟沟,见了个阴阳怪气的蒙面人。要他说,那准是个太监,听口音,燕人无疑。然后,大汉就被太监灭口了。而太监快马加鞭,或许已先晏凝队伍一步回了幽都。 当天,晏凝故意撤了监牢守卫,就是要让那大汉自以为走脱,再通过他去追寻幕后主使。虽然仍没找到源头,可她的头绪已越来越舒朗。大燕国是有个混得风生水起的内侍,很有些能耐。她出幽都时,此人也恰巧离京,且出行方向跟她一致。 晏凝开朗和蔼,没有一丁点架子,去魏国的路上与大伙同甘共苦,深得人心。所以,当她拜托这个下属继续去帮她调查另一人的动向时,这下属毫无怨言,立马依她所指行事。 今儿个又到满月,湖面漾着皎皎月华。 晏凝于湖岸对月沉思,却听慕容瀛朗逸的声音飘进耳朵。 “小凝,我想你就在这儿。接十一哥回国,真是要你受累。”这位殿下缓步走近,面上隐带惆怅。 “小凝”、“凝儿”,私底下相处时,慕容瀛总会这样称呼晏凝。 慕容瀛确有才情抱负,晏凝对他并无厌恶。不过这亲昵的叫法,她始终不喜欢。 慕容殊那一口一个“小姐姐”,虽也好不到哪儿去,可最起码让她占了点便宜。 “小凝,十一哥他真是太让人忧心了,”慕容瀛望着湖面叹惋,“当年,他明明是个好端端的人……” 十一皇子慕容殊罹患重疾,脑子眼睛哪儿哪儿都有病,不到十岁便被圣上送去他国做质。从前,晏凝对慕容殊的认知止步于此。 慕容瀛要感慨往事,她倒不妨一听。 慕容瀛道,那是个寒冬腊月,他跟他的十一哥都还是半大点儿的孩子。 某日,慕容殊偷偷拉他去爬宫后苑的假山。快上到山顶时,慕容殊脚一滑就往后仰,他伸手去拉,却跟慕容殊一块儿跌下山去。落地时他垫在慕容殊身下,才保住慕容殊一命,可慕容殊仍旧划伤胳膊撞到头。 他慌忙去找人来,谁知慕容殊在他离开时又挣扎着起身。假山旁就是池塘,慕容殊受伤后大概神思不清,走了没几步,就跌进冰水里。 “十一哥获救后大病一场,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慕容瀛一副悔不当初的表情,“如果当时我能劝住他,又或者再小心些……总之,都是我不好!” “十三殿下,那是个意外,错不在你。”晏凝适时表达安慰。 倘若慕容瀛所言非虚,那位十一殿下有今天,就全是他自找的,就算回了国都,也肯定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晚间山岚清幽,晏凝偶然感到草丛中有异动。她提高警觉,不想见到的仅是只小野兔。小毛团呲溜一下从她脚边蹿过,好似赶着去投胎。 她暗笑自个儿近来神经太过紧张,同慕容瀛回返营地。 半刻后,湖边摇曳生姿的草木中,一老一少两束影子冒出头来。 “小王八蛋,让你不老实!咱俩差一点就暴露了!”老太太狠狠一敲小胖子的脑袋。 “呦呦呦,您轻点。我不是放了兔子去混淆视听了么!不瞒您说,那可是我打来孝敬您老的!”小胖子抱头鼠窜,“我刚才……刚才就是气不过!” “你气不过有什么用?少给我废话,快走!”老太太薅起小胖子,一脸嫌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刺客 05 刺客 十三皇子慕容瀛的到来,使护送慕容殊的队伍壮大不少。 入山出山前后三日,一众人马踏足故国。慕容瀛对他十一皇兄的关怀无微不至,晏凝自不会拂了他的兴意,大小事宜全都交由他来做主,也让下属众人低调听令。 北燕日益鼎盛,鞍县一个边境小县,也是商贸往来频繁。县丞本要大摆筵席为两位皇子殿下洗尘,可慕容瀛一切从简,县丞刚出来迎接就又被请了回去。 还得有个半里多地才到驿馆,慕容殊忽又犯起混账,吵嚷着要下车去。脚上伤势始终好不利索,眼睛还不灵光,这位爷下地走路,就是给队伍添乱。 慕容瀛倒是定要遂了他十一哥的念想,让两个护卫搀扶慕容殊下车,由着他腿儿这剩下的路。 慕容殊脚一沾地就挣脱俩人,趔趔趄趄一路乱撞,同牛屎马粪都来了个亲密接触。这么走下去,他到不了驿站,小命先休矣。 晏凝看他碍眼,又见道旁有截半人多长的树杈,粗细正好还直挺,可以当根棍子使,就把树杈送到他手里:“殿下,用这个探路,应是会走得容易些。” 慕容殊摸了摸棍子,翻个白眼。 在这之后,晏凝听到慕容殊说了两个字——“多谢”。 这位爷对晏凝说“多谢”,音量太小,几不可闻。 不夸张地说,他先前的嗓音,那就是刮锅挫锯驴叫唤,而方才这简短又轻微的俩字儿,音色居然清冽如鸣泉,乍一听便教人心旷神怡。 晏凝觉得自个儿出现了幻觉。 等到再瞧慕容殊,他已走出数丈远,正绰起棍子一通乱抡,穷凶极恶地乱喊乱叫,声音分明还是鬼哭狼嚎。 果然是幻觉。晏凝认定事实,便把原因归咎于劳累。这几日,她思虑得有点太多了。 慕容殊要往路旁的小树林里闯,慕容瀛派来的俩护卫不敢用强,被这瞎眼病猫打得一个鼻青一个眼紫。 晏凝早摸清了慕容殊的尿性,他这么猴急,真兴许是被尿憋的。 慕容瀛的俩手下也都是人精,顶着淌血的脸对晏凝说,保护十一殿下解手的事儿,交给他俩就行,轻松避免晏凝的尴尬。 大部队人马仍在道路中央按部就班地行进,慕容殊却死活不回。 晏凝于队尾垫后,突听得前方的人马中有数人大喊:“有刺客!护驾!” 喘口气儿都嫌短的功夫,十几个黑衣人已从四面八方扑了出来,每个人都体格魁梧、兵刃在手。 这骤来的伏击谁也难以预计,晏凝瞬间发现,这票刺客并不搭理慕容瀛,而是直取慕容殊所乘的马车。 那位爷一路圈在车内,时不时销魂地吊吊嗓子,招摇得十分欠揍。这样想来,刺客要截杀的对象,绝对就是他。 可惜的是,这票刺客大约还没了解,他们的目标早从车里滚蛋了。 又是慕容殊。 这尊瘟神到底得有多招人忌恨,才会再三引来杀身之祸? 晏凝冷静观测战况,令下属众人助慕容瀛应敌,自个儿则飞身冲进小树林。那俩护卫身手普通,靠他们,慕容殊性命堪忧。 林子里日影斑驳,只有一条小径可走。晏凝沿着小径疾行,未寻得慕容殊,却瞅见那俩护卫,一人后脑勺上鼓个大包,已昏得七荤八素。 虽说他俩顾及慕容殊的身份,不能跟他硬来,但慕容殊一只病猫,断然没能耐将他俩敲晕。 晏凝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就是还有刺客潜伏于林中,已将慕容殊掳走。 小径是个半圆,尽头又转至大道,刚好正对战局。 慕容瀛的人马训练有素,又得晏凝众下属协助,刺客很快处于下风。可那位病猫殿下就像白日飞升了一般,无论如何瞧不见踪影。 晏凝跃回大路,忽感一阵阴风掠过,紧接着便见一束黑影一晃出了林子,形似鬼魅。 眼见为实,青天白日,也不是没可能闹鬼。 鬼影飘忽不定,一身漆黑,永远瞧不见脸面。它前一瞬周游马车,后一瞬已甩出一柄长剑,好比无常君的哭丧棒,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照着慕容瀛的脑袋就去。 晏凝不信这世上有鬼怪。在她看来,这鬼影个绝世高手。 慕容瀛武功不弱,但跟鬼影的境界还相差太远。一行近百人,唯独晏凝能凭实力与鬼影正面较量。 不救慕容瀛,皇子殿下一死死俩。晏凝不再犹豫,跃入战局,急如星火。 鬼影似乎也没料到晏凝会抢身而出,跟她对了一招,手中剑刃蓦地方向一转。 这一记变化太精妙,晏凝甚至没法儿预判鬼影的意图。 咝——气流振动,顺着晏凝游移,撩动她一缕鬓发,又划过慕容瀛的侧脸。 慕容瀛就不幸运了,被剑气扇了个大耳瓜子,半张脸立马肿得三倍大。 鬼影浅淡地一声哂笑,飘飘然朝后飞去,长剑脱手坠地。他所到之处,便犹如有冰川拔地而起,慕容瀛的护卫接二连三地被啪啪撂倒。 那群黑衣刺客抓住时机逃脱大半,鬼影则在一片混乱中人间蒸发。 还能动弹的护卫分成两拨,一拨看押俘虏、一拨围到慕容瀛跟前。 事件来得遽然、走得迅疾,环顾一周,慕容瀛是最伤“面子”的人。 晏凝瞟一眼鬼影抛下的长剑,便知这是一把不能再寻常的剑,县里的集子上就能买到。 慕容瀛教人将剑收起,向晏凝询问慕容殊的状况。 ——十三殿下,您的十一皇兄丢了。 从容如晏凝,也觉得这话略微难以启齿。 然而她还没开口,就跟其余人一样,被小树林里传出的声响分神。 除了慕容殊本尊,没人学得上来那种嚎叫。 慕容瀛二话不说,带着众人冲进林子,在那俩护卫晕倒的地方找到慕容殊。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奈何桥……孟婆对我嘻嘻笑,叫我乖宝宝……”慕容殊呆坐在地上,头发糊脸、衣衫不整,神神叨叨哼着歌谣。 家喻户晓哄小孩儿的调子,只是歌词儿听着忒渗人。 这位爷继续嘟囔:“我被一个老婆婆请去做客了,老婆婆那儿有锅汤,我想喝,她却不让……” 照他这说道,再比对比对那支歌,难不成,他还真到幽冥地府走了一遭? 慕容殊的凭空消失与再现,有太多疑窦引得晏凝深思。 “十一哥,你平安无事就最好!”慕容瀛亲自去搀扶他的皇兄,“来,这儿危险,咱们得快走。” 慕容殊又猛地把眼睛贴到慕容瀛脸上,表情怪异地扫上两扫,而后痴笑道:“对嘛,小猪崽儿就该长猪头……我认得你了,你是慕容瀛!” 他这话说得老大声,在场人等无一幸免,都听了个门清。 被人架出林子的时候,慕容殊又死命地往回扑腾,蹭了一身稀泥,摸到摔在地上的那截树杈。执着又滑稽的样子就好像在说,只要有了这根棒子,他就能傲立于世,想打谁打谁。 带领人马转移到驿馆的这几步路,慕容瀛全程脸色纯黑,踏进馆中的头一件事儿,便是找来此地县丞,调派全县衙役守卫驿馆四周。 自个儿管辖的地界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县丞早就屁滚尿流。慕容瀛也不跟他废话,当即修书一封,要了县境内最快的驿马,派人将信笺送往京师幽都。 慕容殊在晏凝等人护卫下,被送入驿馆房间,安置于弥勒榻上。 晏凝要下属众人先行离去,却把自个儿留下,坐在桌边小啜一口清茶。 她总觉得此次事件哪里不对,而最不对的就是这个慕容殊。是以,她很想从此人身上掘些线索出来。 不出半刻,慕容殊瞪起空虚的双眼大爆皮儿,忽而一个翻身,踩着轻浮的步子就冲晏凝这头晃悠。 弥勒榻跟圆桌分属两间屋子,途中一扇屏风、两道门槛、外加三把太师椅。他这几步路,可谓荆棘重重。 晏凝作壁上观,直到太师椅绊了这位爷个狗啃泥,她才箭步上前,扶他坐上椅子。 “这马车里什么时候添了新摆件……”慕容殊半死不活地哼悠。 “殿下,您已不在车上了。是您自己要求下车的,您不记得了么?”晏凝不露声色端详着他,“此地是鞍县驿馆,十三皇子将您安排在此歇息。” “噢,小猪崽儿的猪圈!”慕容殊突然丧心病狂地大笑。 笑过之后,他又心无旁骛唱起了燕乐,翻来覆去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比杀猪还可怕。 晏凝心下疑云越积越厚。 慕容殊的人生,旨在疯出独步天下的风格。其他的事儿,怎么瞧怎么与他无干。 那刚才的状况,究竟还能怎样解释呢?晏凝再往细想,便觉得那鬼影当时并无杀意,甚乎与刺客根本不是一路。它好似单纯只想恐吓慕容瀛一番,就连那最后一声笑,也充斥着鄙夷嘲谑之意。 慕容殊浑身污秽,瘫哪儿哪儿遭殃。屋内用品一应俱全,晏凝决定请他沐浴。她本以为这位爷定会暴跳如雷,谁知他竟然勾起抹默许的笑意。 脱了人形的家伙,笑容却漂亮得邪性,醉生梦死中仿佛有着勾魂摄魄之能势。 这位爷不走寻常路,大大出乎晏凝的意料。他肯配合当然最好,晏凝立即叫人送热水进屋。 慕容殊扁嘴:“小姐姐,我洗澡,你留下……其、他、人、走!” 晏凝漠然:“殿下,这样于礼不合。” 慕容殊:“你走了,我就不洗!不、洗!” “好,臣不走。”晏凝请仆从退出屋子,扶这位殿下走到屏风后的浴盆旁。 慕容殊不消停:“小姐姐,为什么有好多人跟着我,我的命很重要么?” 晏凝答:“殿下,您的命若不重要,何需这些人追随保护。” 慕容殊又问:“那你认为,是我的命重要,还是慕容瀛的命重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俘虏 06 俘虏 晏凝淡薄答道:“您和十三殿下一样是大燕尊贵的皇子,您二位的性命,都是极其重要的。” “是么,”慕容殊两只爪子胡乱撩动水波,“小姐姐,最忠心。你告诉我,若是我跟慕容瀛同时遭遇不测,你会来救我、还是不顾性命地去救他?” 晏凝:“……” 实话实说,疯子这问题,非常有水平。 不过,慕容殊似也不期晏凝回答,只把影子晃成妖魔鬼怪。 晏凝退到稍远的地方:“殿下,男女有别,臣在这儿候着,请您安心沐浴。” 只听扑通一声沉响,水花溅湿大半屏风。 看那惊涛拍岸的场面,这位爷定是一头栽进了浴盆里。 然而很快的,一切便归于风平浪静。 慕容殊入浴后,就再没发出半点声音。 “殿下,您还好吧?”晏凝无奈又走近屏风。 慕容殊的衣品素来让人无从评说,今儿个也是件极不合身的肥袍,足能装下三五个他。此时浴盆里热气腾腾,那件又花又绿的袍子正浮于水面。 合着,这位爷是混不吝到穿着衣裳就下水了。 这也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要是再不露出脑袋,很可能就得在水下一命呜呼。 晏凝横眉冷对,以最快速度俯腰解救慕容殊。 盆深水烫,慕容殊近乎沉底。晏凝几番打捞,终于摸到一把骨头。慕容殊俩眼翻白,神似魂归九天。晏凝刚把他揪出水面,外间又传来一阵叩门声。 “晏大人,十一殿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需不需要帮忙?”门口来人急切地询问,听声音,是慕容瀛的亲信之一。 这下倒好,慕容殊的身子突随声音剧烈抖动,好似遭了雷劈一般。晏凝制他不住,一个手滑,他就跌回水里。 这位爷发癫成狂,怪力乱神,两只爪子啪啪拍水,两条腿也在水下乱踢,激起浴盆千层浪。 晏凝得亏熟识水性,虽说蹭蹭变成落汤鸡,但到底没受到实质伤害。 “晏大人,下官十分担心十一殿下,还是进来看看。”来人推门而入,一脸忧色。 这就很尴尬了。 在旁人看来,这个时刻,晏凝跟慕容殊俩人纯粹是在鸳鸯戏水。 慕容殊嘴里吐出一道水柱,脑袋蔫蔫当啷在盆边,须臾间又变得毫无生机。 晏凝甩落一身水珠,为防越描越黑,仅用一句话解释了前因后果。 能做慕容瀛的心腹,必定经历过不少风雨,深谙为人处世之道。这人随即表示理解,只恭敬道,是慕容瀛令他来请晏大人,十一殿下则会另行派人看护。 不一会儿后,果然来了一水儿下人。晏凝沥沥湿发,全然不理旁人诧异的目光,坦然去见慕容瀛。 慕容瀛所在的地方是驿馆的另一头,晏凝见到他时,他已屏退一干随从,独自站在院子中央。相较一个时辰前,这位殿下的脸肿胀得更离谱了。 他见到晏凝就道:“凝儿,今天真是幸而有你!若非你相助,我或许已命丧黄泉。我死不足惜,十一哥的安全才是重中之重。” 已到夏日时节,动弹多了自会汗如雨下,对于晏凝身上的潮气,这位殿下倒也没多问。 他又对晏凝道,八百里加急已奔赴幽都,他将奏请圣上准他从戍边军队中调拨一支人马,以确保返京途中万无一失。 晏凝赞他两句思虑缜密,同时也在想,此法虽好,但仍稍有不妥。如此做,就等于彻底暴露身份。一整队人马,好大的目标。 过没多久,慕容瀛那个心腹再度出现。 这人附在慕容瀛耳边低语两句,慕容瀛眼神一变,让晏凝先去养精蓄锐。 晏凝同他点头道别,转而去找自个儿的一众下属。 驿馆前端的两间平房,被暂时拿来做了监牢,关押被伏的刺客。慕容瀛带心腹快步走入屋子,砰地关上屋门。 这几个霉运当头的俘虏已受了严刑,一个个皮开肉绽。 慕容瀛端起一杯茶,指一指心腹,眯起眼睛对这几位道:“把你们跟他说过的话,再跟我说一遍。” 几人之中,一个还能出声的气若游丝道:“给我等……下达命令的……是……十四……” 话没说完,这人就嘎嘣咽气儿。剩下的人也都死去活来,再难问出些什么。 “老十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事情还没了结,就又来了个老十四……好你个老十四,当初还在腆着脸向我示好,如今竟想就此将我也一道除去!”慕容瀛一下狠狠砸了茶杯。 看来,这乱打乱摔的癖好,并非慕容殊的专利,而是慕容家悠久的传统。 “殿下安心,这些人属下会妥善处理。”慕容瀛的心腹看眼死尸,又对慕容瀛低语,说的正是他方才所见、慕容殊屋里那湿哒哒的一幕。 慕容瀛的眼色从青灰变作紫红,巴掌一甩掀翻椅子。 “呵呵,就算是又疯又病,老十一的那张脸,也的确是生得万中无一。晏凝,亏我一直真心待你,当真是没想到啊!”这位十三殿下拂袖就走。 心腹紧跟上他:“殿下,回京路上,咱们是否还要跟晏凝同行?” 慕容瀛:“人家一根小手指头,就顶了你们全部,如何能没她的人马在!” 踏出刑房后,慕容瀛便再去慰问他的十一皇兄。 他单蹦一个进屋,回复到一贯的温润姿态。只是那惨不忍睹的半边脸,搭配上他儒雅的衣袍、从容的步伐,不和谐到极点。 屋里的下人正挨个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帮慕容殊“上岸”。慕容瀛却表现出极度的关怀,非要亲自服侍他的十一哥出浴。 一水儿下人当然麻溜地退到屋外,当中有个嘴碎的,一路小声抱怨,说是就算打起八百倍精神,也伺候不动这位十一殿下。 时间久了,浴盆里的水自然渐凉。慕容殊却似毫无感知,一点要起身的意思都没有,还在锵锵锵地开嗓奏乐,跟这一盆浑水打太极。 “十一哥,你知道么,你可把我坑惨了,”慕容瀛伏在慕容殊身边,慢条斯理捋起慕容殊披散的湿发,“你说,这么多年都风平浪静,齐楚怎么就突然要分魏国这杯羹了呢?魏国要是不出事儿,你就能还有吃有喝地在那儿待着,父皇也不会召你回来。你不回来,又如何会遇上刺客?” “小猪崽儿,你怕死……”慕容殊瞎转着迷离的眼睛,忽又拍手笑道,“小猪崽儿,肉新鲜,可以做糖醋排骨……哈,红烧蹄髈也不错!” 慕容瀛的另半张脸也黑红起来,但神色还算平静。慕容殊被他一拎而起,转过脸便倒在床头,昏昏沉沉半睡半醒。 晏凝人马住所跟慕容殊房间离着不远,她与众人树下议谈,却见县丞领着俩人影,巴巴地跑来。 跟在县丞身后的这俩,一个是肉滚滚的小胖子、一个是颤悠悠的老太太。 小胖子是没了八字胡的乐器行老板,而老太太是…… 是死于质子府火患的刘嬷嬷! 慕容殊曾有疯言疯语,刘嬷嬷还会回来。 谁成想,此话真就一语中的。 活见鬼了…… 晏凝的一众下属面面相觑。 大伙亲眼目睹刘嬷嬷之死,这时看她活生生地站到跟前,眼珠子恨不得揉出眼眶。 晏凝明白了。 那夜文景苑景墙虽倒,可刘嬷嬷并没呜呼哀哉。建筑坍塌多少会有些空隙,老太太福大命大,也许正巧被闷在墙底下的安全空间,反倒因此躲过了火情。 救她出废墟的人,十有八/九就是这个小胖子。 小胖子连个喉结都没有,定然长不出胡须来。所以说,肥老板原是贴着假胡子,他其实是个小太监。 魏国近年战争频繁,质子府的守卫越来越松懈,偷溜出去个下人,估摸着还真没人管。难怪刘嬷嬷会把她往清越指,敢情,除了自家银子自家收,小胖子还能帮着老太太创汇。 这一老一小此时满脸风尘,俨然一对儿长途跋涉的祖孙。俩人能混出被齐楚军队占领的魏地,还能追上晏凝这头大部队,本事委实不容人小视。 而晏凝看了他俩的装扮,也有了些许新想法。 慕容瀛推门而出时,太阳已快落山。 刘嬷嬷当即拉过小胖子,冲着慕容瀛一通三跪九叩。 慕容瀛保持着翩翩风度瞥一眼县丞,县丞腿一哆嗦,忙解释说,这老太太自称是跟着十一殿下的嬷嬷,历尽千辛万苦才从战地归国,一再恳求要回到十一殿下身边。老太太还向他出示了当年陛下的亲笔诏书,他一看这可造不得假,便片刻不停地将她带了来。 “老奴姓刘,二十多年前就在皇后娘娘宫里做事儿,十三殿下小时候,常去找十一殿下玩耍,见过老奴许多次。”刘嬷嬷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嬷嬷快请起,我对您的确有印象,这些年辛苦了您,”慕容瀛扶起刘嬷嬷,又瞧瞧小胖子,“那这位小兄弟是?” 小胖子磕头如捣蒜,不料刚张开嘴,就被另一个声音抢了话头。 “豆汁儿——焦圈儿——”慕容殊扯着他那天雷地火的嗓门,咣当撞出房来,一个趔趄折下台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胖子 07 胖子 “呦呦呦,十一殿下您当心!”在场的奴才们为拯救慕容殊,胳膊搭网,前赴后继。 可人家慕容殊誓将没谱进行到底,自个儿左脚绊右脚,偏偏不朝网里落。眼瞅大马趴已成定局,他忽又垂死挣扎,胳膊肘一拐,猛地揪住慕容瀛的衣角。 只听“吧唧”一声响,二位殿下同时倒地,且体位相当美妙——慕容瀛脸先着地,慕容殊则仰头栽在这块儿人肉垫子上。 得亏慕容殊就一骷髅架子,弱得随时能见阎王,否则慕容瀛冷不丁被这么一压,不死也得半残。 奴才们一看这还得了,七手八脚抬起慕容殊。那个小胖子最是焦急,众人之中就属他出的劲儿大。 “殿下,焦圈儿在这儿呐,在这儿呐!”这家伙叫得比死了娘还惨。 “嗯……好……”慕容殊一副欲/仙/欲/死的衰样,被一众人等搬回屋里。 慕容瀛站起来时,全脸飘逸着泥土的芬芳。松软的土地上明显有了个深坑,坑里出现个模子,精准描摹出慕容瀛的五官起伏。 “殿下,下下下……官告退。”县丞变成了大结巴,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慕容瀛深长地吐纳一番,随后朝晏凝点头浅笑:“十一哥有那么多人护着,我也就放心了。” 克制、隐忍,慕容瀛的气度实在青天可鉴。不看脸,他伟岸的身影堪与太阳肩并肩。 慕容殊那一喊,便再度勾起这位殿下的回忆。 他对晏凝道:“大约是那场意外的一年多前,十一哥身边多出两个小太监来,以豆汁儿焦圈儿两味小食取了贱名。后来他入魏为质,只有焦圈儿跟了去,豆汁儿仍留在宫里。听刚才那小伙子的自称,应该就是焦圈儿了。” 那胖子身份几何,断然不出晏凝所想。他从前就是随侍慕容殊左右的小宫人。 质子府外日子逍遥,这家伙却没想着远走高飞,忠心程度可见一斑。 天黑下来后,慕容瀛又跟心腹几人商榷机要,晏凝则在庭园周边巡检。 刘嬷嬷正巧出来打水,瞧见晏凝,马上眼泛泪花:“晏大人,老奴看陛下方才睡得安稳,就知道是大人一路费心照顾。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这是我职责所在。”晏凝帮老太太拎起水桶,送她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嬷嬷,那一夜——” “大人做得对!老奴一条贱命,没了不可惜。救得殿下,比什么都强!再说,老奴逃过这一劫,还不得照着百岁活?”老人家继续一路对晏凝千恩万谢。 纸糊的窗户,哪儿能挡住慕容殊的叫唤。这会儿,这位爷嚷嚷的不是别的,正是“小姐姐”仨字儿,一声气长一声气短,劲头惨绝人寰。 刘嬷嬷叹道:“不瞒晏大人,殿下醒来后就开始挂念你,光饭碗就摔碎了仨。” 小太监焦圈儿出屋迎接刘嬷嬷,却认不得晏凝就是当日买琴的大姐,也向她问好。 老嬷嬷加小太监的配备,慕容殊活命不成问题。想到火中痛下决断,晏凝到底心里有愧。为了补偿刘嬷嬷,她也得跟进屋去瞧上一眼。 慕容殊于榻上四仰八叉,依然维持着长发遮脸的造型,偏又露出眼下那粒儿朱砂,就着摇晃的烛灯,放肆地灼人眼目。 满脸褶子的老太太、头比牛大的小胖子、还有那号魑魅魍魉般的殿下,影影绰绰,画面太美。 晏凝请慕容殊安歇,又对刘嬷嬷一番安抚,这才告辞出门。随之,她却又联想到:慕容殊嚎过的歌谣里,奈何桥头的孟婆,刘嬷嬷许就是原型。 焦圈儿扒着门缝望了好久,才兴冲冲地回头:“殿下,人都走到九霄云外去了,你就歇会儿吧。” 也不知是不是这胖子乌鸦嘴显灵,慕容殊靠在床头再哼唷两声,真就没了下音,好似断了半截气儿。这可急坏了刘嬷嬷,给他又是拍背又是揉胸。 “嬷嬷别担心,我只是白日里多耗了些气力,”慕容殊两下咳一下笑,胳膊挥得像面条,“焦圈儿你个臭小子,多年不见,还不滚过来让爷瞧瞧。” 焦圈儿屁颠屁颠凑上前来,声音立马哽咽:“同在一座城里,却永远见不了面。殿下,我、我想你想得都发芽啦!” 慕容殊捧起焦圈儿的脸蛋,跟他脑门贴脑门:“你小子怎么也变猪头了?看来这几年,吃得够好啊。” “改头换面,我明明是谨遵你的教诲!”焦圈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从身后掏出一捆翡白色的细木,小心翼翼送到慕容殊手里。 慕容殊从前有多疯癫,目下看着就有多正常。 他轻挑长眉,手腕一抖,细木便一根根连结到一起。 原来,这是一支可折叠的玉竹手杖,造工精良,打磨细致,上有机括相连,便于放置,也可调节长度。 “嬷嬷,着大火的那一夜,您不要老命往回奔,就为拯救这根棍子?”慕容殊掂量两下竹杖,冲刘嬷嬷方向转脸。 老太太“唉唉”点头:“殿下,这可是太后娘娘为了你能方便些,特请匠人给你打造的手杖,老奴能不惜得么……” “嬷嬷救棍子,我去救嬷嬷!”焦圈儿骄傲插嘴。 慕容殊细瘦的爪子往这胖子脑瓜顶上一通胡噜:“她用得着你救?” 焦圈儿傻笑着抹净泪花儿:“殿下,我能给你提个建议么?” 慕容殊:“有话说有屁放!” 焦圈儿:“求你快收起那副公鸭嗓吧,听你说话,我尿急。” “让你在外边浪了几年,还反了你了!”慕容殊作势打人,凶神恶煞,但嗓音当真说变就变。 这句话的音质清澄通透,余音飘飘然逸散于半空,韵味绕梁。 焦圈儿再跟慕容殊腻歪没两句,慕容殊就蔫成了黄花菜。 刘嬷嬷揪起焦圈儿:“行了行了一边凉快去吧,殿下身子骨不比常人,再受不得劳累了。往后,你有的是功夫黏糊殿下。” “天天如此,不累才怪……”焦圈儿吧唧吧唧嘴,“不过白天那会儿,可真叫大快人心——” “你个小王八蛋找死啊!在外头收了这么久的情报,你怎么还连隔墙有耳都不懂!” “哎妈您轻点,再拧耳朵就掉惹——”焦圈儿龇牙咧嘴捋不直舌头,“我以后一定管住了这张嘴,不该说的话一个字儿都不蹦。” 老太太满意地斜眼,这才松了手。 人离开家久了,难免思乡情切。晏凝这一晚就做了个梦,幼时情景于梦中重现。 晏家的宅子,外围挨着环城水系。水上造桥,贩夫走卒往来不绝。穿开裆裤的年岁,她隔三差五到水边玩耍。 某一天,她偶然在桥头碰到个玩伴。那也是个小崽子,大不过她一岁,穿着齐整、讲话有趣儿,天晓得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俩人玩得投机,她就领他去看家里的西洋景——燕京幽都名副其实的奇景。 晏家院子里栽着棵花树,名曰如意金。秋风乍起的时节,盛开的花儿黑蕊红瓣滚金边,花香初闻清宁淡远,入肺却变得浓烈冶艳。更有意思的是,风一拂,这花儿就出响儿,叶瓣争鸣,听来仿佛佩玉锵锵。 小崽子想摘花,可惜个子太矮够不着。晏凝一伸胳膊,朝他显摆腕上的红绳链子。链上的袖珍香囊,装着如意金的干花,可是她娘亲手缝制的! 小崽子问晏凝,能否把这香囊送他。 “想要?让你娘去给你做啊!”晏凝一句话给他怼了回去。 小崽子不高兴了,拍拍屁股就走人。那一日过后,晏凝便再没见过他。小屁孩儿没头没脑,她转眼就忘了小崽子的模样,只依稀记得,他眼下似乎有小痣一点…… 慕容瀛是此次行刺事件的主要调查人,然而被擒到的刺客无一活口,这事儿约略已成无头悬案。是以此后几日,他一直为回京事宜忙碌。 晏凝受慕容瀛之托,与众下属担起护卫之责,全权负责驿馆内的安保。她却不能放弃案件,暗中调遣人手,追查对象也不局限于走脱的刺客。 至于慕容殊,艳阳普照的大下午,下人们就会在院里树下放张贵妃榻,再把他搀扶到榻上,让他感受感受夏日暖风,以免在屋里边发霉。 他起初也算安分,顶多嚎嚎杀猪调。但日子越往后推,他就越不老实,要弹琴、要看书、要小姐姐,“小姐姐不来,那你们就都给我去死去死!”。 再后来,除了一老一小还在慕容殊跟前,剩下的仆从都不敢再来,就是瞅见了老太太煎药小胖子烧水,也得绕道而行。 历经数日的调养,慕容瀛那半拉脸面已然消肿,潘安玉貌重现人间。 燕帝圣旨在一个鸣蝉声幽的夜晚到来,慕容瀛终于获准调拨军队护驾。他当即与晏凝相商,次日上午启程返京。 晏凝对行程安排没有异议,却将刘嬷嬷也请到慕容瀛面前,对俩人道出斟酌多时的想法。 听过晏凝言辞,慕容瀛沉吟、刘嬷嬷讶然。那头小太监焦圈儿竟也呼哧带喘地跑来,大圆脸鼻血喷涌。 这胖子见着晏凝就嚎:“晏大人,殿下又闹腾上了!我这鼻子,就是被他拽过来的杯子砸中的!他说,如果找不到你陪他,他就一辈子跟这儿耗上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来使 08 来使 慕容殊为何对晏凝如此“长情”,没人说得清楚。可显而易见,摆平慕容殊,晏凝必须打头阵。 慕容瀛也对晏凝道:“晏大人,请你先去看看十一皇兄吧。” 晏凝只得同刘嬷嬷和熊圈儿赶赴驿馆另一头,离着大老远,便听到慕容殊歇斯底里的鬼吼。 这位爷所在的地界已是一片狼藉,基本没了可走的路。他就站在一地碎裂的锅碗瓢盆中,呼扇着宽袍广袖,形同入魔。 刘嬷嬷和焦圈儿老手牵小手,只有在一边干着急的份儿。 “殿下,您找臣有事儿?”晏凝捡着还能下脚的地方,一点点接近慕容殊。 “小姐姐……小姐姐!”慕容殊循着声音转头,身子一软,不偏不倚瘫进晏凝怀里。 迎面扑来一股冷气,晏凝只感到托住的不是人,而是一层冰,冻了成千上万年那种。 某种意义上讲,慕容殊也是神通广大,夏季天炎,他却能无视自然规律,只用一瞬就帮晏凝解了燥热。 “小姐姐……你还知道回来……”这位爷表情恍惚,神似梦游。 晏凝极力维持平衡:“殿下,咱们进屋去吧。” “没劲儿了……走不动了……”慕容殊倒是实诚,脑袋丁零当啷,下巴尖磨蹭着晏凝肩头。 同慕容殊的那头一回见,已让晏凝有了前车之鉴,这一地的碎碴儿,这位爷是决不能再挑战了。 “殿下,待好别动,臣带您回去。”她慎重转身,瞬间背负起慕容殊。 比之离开质子府的那一夜,这位爷斤两又减,好似随便一阵风刮过,就能将他卷往九重天野。 慕容殊身子没分量,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不必说,晏凝背他走上十里地,气儿都不用喘;坏处嘛,就是这具骷髅架子硌死个人。 这家伙的两条胳膊就似两根冰凌,耷拉在晏凝身前,离着不该碰的地方不到一寸。晏凝耳朵根被冰凉的喘息撩拨,想不精神抖擞都不行。 她看不到的是,慕容殊挂在她身后,惝恍的视线缓慢游移,脸上的笑纹似有若无。 看见慕容殊服软,刘嬷嬷跟焦圈儿激动地在前边开道,麻利儿扫清一切路障。 晏凝进入屋子后,便让慕容殊靠回床栏。床头燃着一盏小灯,火光幽幽晃晃,在他身上画下忽明忽暗的浮影。 一老一小起初想让自家殿下躺平,慕容殊却浑噩摇头,难得面无波澜,静默如雪。 光影肆意,塑两点朦胧、添三分缱绻。这时候的慕容殊,像是个玉雕。那颗朱砂泪痣突兀得恰如其分,仿佛寂然证明:白璧微瑕,才是最动人之处。 慕容瀛的姿容也算世间难寻,但若真跟慕容殊相较,也还差着段位。 这位殿下这般安宁,只教晏凝不能习惯。谪仙般的脸,却配了榆木疙瘩做脑袋,她免不了暗叹造化弄人。 静谧的环境,刘嬷嬷和焦圈儿也都语音轻微,许是生怕声响大了,便会叨扰自家殿下养神。 慕容殊不出动静,指尖却悄悄攀上晏凝手腕,抓住了就打死不放。 晏凝只好坐了半寸床檐,等他累了自个儿松手。 皇子殿下有气无力地挪挪身子,给晏凝腾出来点地方。晏凝肩上一沉,便见这位爷已将人头送上,俩眼一闭酣然入梦。 膀子上多出慕容殊这颗大脑袋,晏凝脸上无愠,眼中却有冰焰煌烨。 侯在一边的一老一少满脸赔笑,意思就像在说,我们这殿下就这副德行,还请晏大人多担待。 干耗下去不是办法,晏凝作势起身。岂料老太太和小胖子出溜就跪,一人抱了她一条大腿,一并用口型道:“晏大人,你现在可不能走,至少也得等殿下彻底睡熟!” 晏凝被打败了。有件事儿她真的很奇怪,慕容殊药石无医,随时可能自个儿作死小命,老太太跟小太监俩人死心塌地追随他,究竟是图个什么? “好,我不走。”她也摆出口型回应俩人。 刘嬷嬷喜出望外,打发焦圈儿去通禀慕容瀛,又在屋里焚上伽南香。 香气低回悠转,有静气敛心之功效。夜里时光冗长,晏凝盯着小灯深思,只觉眼前光晕若即若离,终究不自觉地合上眼睛。 刘嬷嬷收拾完行囊,看看榻上各自睡去的俩人,瘪嘴带笑。其后她便到屋外纳凉,刚好坐在自家殿下房间窗下,不碍事儿,还能留意屋里的情况。 小太监焦圈儿很快颠着回来,五花肉流油。 刘嬷嬷比了个“嘘”,他便捻脚捻手地坐下,拼命压低声音道:“嬷嬷,您该不会又在香里加料了吧?” “你个小兔崽砸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味药无色无味,对人体没有半分伤害,却能快速助人入眠。殿下身子不适、夜里睡不安稳时,我明明常用!” “好好好,您做什么都有理。对了,我刚才可瞧见个乐事儿,”焦圈儿极力压力声音道,“今儿个除了有圣旨,还有慕容十七的一个来使。慕容十三到了大半夜才召见那人,这会儿,正把那人吊起来抽!” “意料之中,哪儿用得着兴奋,”老太太翻个白眼,“你小崽子就爱捅娄子,没被慕容瀛发现了吧!” “那哪儿能啊!”焦圈儿嘚瑟得没边,顺着窗户缝冲屋里偷瞄。 然而片晌不过,这家伙就身子一歪,差点砸中刘嬷嬷的老腰。 “说你什么来着!”刘嬷嬷用眼神杀人于无形。 “嬷嬷这真不怪我!您、您自个儿看!”焦圈儿指指窗户,好似生吞了一只蛤/蟆。 屋子里正上演着奇异的一幕。 晏凝还处于睡熟的状态,慕容殊却已从她肩上抬起了脑袋。他不知打哪儿扥出条毯子,轻轻地给晏凝盖上,然后靠上另一侧床栏,与晏凝安然相对。 灯油即将燃尽,光线渐渐微薄,从窗外瞅进屋去,人与物都变得不那么真切。此时看来,慕容殊就如一缕杳然的幽魂,于床榻这一亩三分地上游来荡去,整套动作无声无息。 刘嬷嬷虽然没像焦圈儿瞠目结舌,但脸上的褶子也绷平了不少。 “嬷嬷,您说殿下头先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他这抗药性是不是又强了不少?”焦圈儿啧啧咽口水,“这么些年,可从没见过他如此有良心!” 他这话音量比蚊子还小,除了刘嬷嬷理应谁也听不见。屋里头的慕容殊却长眉一皱,冲窗户方向扭头,脑门青筋暴突,仿佛写着“杀人灭口”四个大字儿。 刘嬷嬷抹了把虚汗,赶快将焦圈儿拽下窗檐。 夏日的黎明一天早过一天,东方刚露白时,慕容瀛的人马就开始为启程做最后整备,在驿馆内外进进出出。 驿馆最内侧的屋子,刘嬷嬷跟焦圈儿整夜没再进去,屋里仍旧只有晏凝跟慕容殊俩人。 慕容殊晃晃脑袋,睁开他那双用处甚微的眼睛,从床角够出玉竹杖,拿在手上摩挲一番,将之收入袖中。 再接着,这位爷便哐叽掉到床下,响动大得震天。 晏凝一瞬惊醒,就见慕容殊正自地上爬起,犹如嗑了药般,左一栽歪右一踉跄。 这一觉可真是……不知所谓!晏凝暗恼自个儿大意,居然就在这间房里睡了一夜。 她赶忙下地,身上那条毯子随即滑落脚下。 慕容殊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疯疯癫癫满屋乱蹿,短促的时间内,已打烂花瓶撞翻椅子,在屋里蹦跶了数个来回。 又听“吧唧”一声,这位爷终于停住不动,怀里似是拢起个物事,身子一下砸在桌上。 晏凝突生好奇之心,静默走近慕容殊。瞧他那副痴醉的样子,找到的若不是希世奇珍,就太对不起那一通折腾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地主 09 地主 让慕容殊爱不释手的,正是好些天前,晏凝在道边捡的那根树杈子。他不像抱着个死物,而像搂着只小猫,拿脸磨蹭不算够,还得给它瘙痒顺毛。 “你是小姐姐给我的,跟外面那些妖艳贱货不一样。我不能辜负小姐姐,一定会好好爱惜你。”这位殿下兀自爱抚着那样宝贝,表情满足而烂漫。 晏凝无语凝噎。累死累活,只为了这么个倒贴钱都没人要的破玩意儿,此人绝对又疯出了新高度。 刘嬷嬷跟焦圈儿很快候了过来,慕容殊即刻挥舞起手中打狗棒,将他俩撵到天涯海角。 晏凝轻声问老太太:“嬷嬷,夜里是您给我披的毯子吧?劳烦了您,过意不去。” “啊?啊……没啥没啥,晏大人这是哪儿的话,怎么说都该是我们感激你,”刘嬷嬷人老了,说着话,俩眼又泛起痴抹糊,“殿下病体难愈,其实每天过得都很煎熬。我们呀,就只希望他回京途中能舒心些。老奴斗胆请求大人,往后有时间,还能常来瞧瞧殿下。” 晏凝并没有悲天悯人的心思,可老太太话到最后音色哽咽,也教她有点不是滋味。 她见刘嬷嬷换了件很不赖的外裳,还重新簪了髻,复又眸光微凛:“嬷嬷,十三殿下那边——” 刘嬷嬷拍个脑门:“瞧我这老糊涂!大人,十三殿下已经同意按照你的意思行事啦,一大早就派人送来了行头。这不,你也有!” “光换衣服可不够,咱们还需化个妆。”晏凝请刘嬷嬷和焦圈儿看好慕容殊,找了那个精通易容的下属来。 一个时辰后,屋里头的人从晏凝及那主仆仨,变成了土豪地主一家子: 刘嬷嬷手执鸠头杖,化身老太君; 焦圈儿大脸比炭黑,做起威武的护院头; 晏凝则让人一眼读出背后的故事——穷苦人家的女儿,被土财主买去做了童养媳,熬过一年又一年,终于翻身农奴把家当; 哦对,还有慕容殊——精神面貌变化不大,顶多长相下降数个层级,地主家的傻儿子。 为这位爷装扮,晏凝等人也是煞费苦心,连哄带骗忽悠好久,才勉强让他坐好。 那下属刚刚收起手中工具,这位爷就迫不及待脸抵铜镜,恨不得一头钻进镜里。 “啪”,镜子被他恶狠狠地摔出八丈远。 好么,这时候他又是个明白人了,对如今这张脸意见相当大。 这就是晏凝给慕容瀛的提议:大批军士由慕容瀛带领走在前,严阵以待护送一个假慕容殊,而晏凝小队乔装走在后,时刻守候真慕容殊。真要是再遇事端,慕容瀛那头必会率先成为被攻击的对象。他人马众多,不怕抵挡不过,晏凝也可以随机应变,妥善安置慕容殊后再去帮手。 当然,安全性只是晏凝的说辞。慕容瀛是否暗藏祸心,始终尤未可知。晏凝真正针对的人,不是慕容殊,而是慕容瀛。她对慕容瀛用以此计,一为试探,二为制衡。 慕容瀛应允,未必证明他对慕容殊的关爱都是发自内心、情真意切,但晏凝这计策,出了驿馆门,再无一人知。这种情况下,若还有杀手能直接找上土财主一家,那这位十三殿下,就无论如何洗不清嫌隙了。 所以晏凝相信,此去幽都,不会再生大事端。 上午阳光正好时,慕容瀛又一次纡尊降贵,亲自来到慕容殊面前。 这地主一家子出了房间,即使闪瞎眼,十三殿下还是轻易认出了他的十一皇兄。 “十一哥,今后数日,你我可能都无法见面。就让我再尽尽力,扶你走到大门口如何?”他上前两步搀住慕容殊,温文尔雅,恭敬有加。 但任凭他如何苦口婆心,人家慕容殊就是不为所动,上身如柳枝摇摆,脚丫子则似钉在地上,两只爪子紧攥着那根树杈棍子,左一声“小姐姐”、右一声“小姐姐”,公鸭叫/床。 夏季时节,日头一旦升起,晨间短暂的清凉就一去不返。此刻院子里除了十一十三兄弟俩,还有慕容瀛的亲信、以及晏凝扮作仆从的众下属。大伙无不顶着炎阳,汗流满面。慕容殊闹腾不完,所有人就都得跟着一块儿遭罪。 慕容瀛深蹙眉宇,与晏凝目光交汇。 说到底,“拯救苍生”还得靠晏凝。 站在土鳖傻儿子身边的人,换成了他的小媳妇。 “十三殿下,算了。您还是先行吧。”小媳妇对慕容瀛开口。 “罢了。就请晏大人尽快跟进,路上万加小心。”慕容瀛率人踏出驿馆大门。 驿馆门前早已停了一支队伍,骑步兵二百多人,井然有序,交错排列——这就是慕容瀛自边防军中调拨的百户所。 看来,燕帝对他的十三子的确甚是宠爱,不了解情况的瞅见这威风的行伍,定然会以为是哪元大将打了胜仗,凯旋而归。 慕容瀛引领浩浩荡荡的大部队走后,地主一家子也开始行动。 傻小子冲小媳妇扭头,嘴巴咧得能吞西瓜,被媳妇扶出驿馆的一程路,都是一副忘乎所以的醉态。 他本该去乘好兄弟为他专备的六驾雕彩小楼辇,却因小媳妇一条计,没了坐享之福。好在土财主家不差钱,如今这车马,寻常百姓也少见。 车厢内布置清雅,座椅上的团垫裹着瑞锦,上绣翔凤游麟,在炎夏仍有清凉的触感。 老太君带傻儿子跟小媳妇坐车,大黑脸则骑马与车并行。小媳妇将车窗支开道缝隙,车内和风满溢,拂得傻小子青丝微漾。 傻小子先朝窗外黑脸吼:“往后我是大少爷!小姐姐是少奶奶!” 吼完他又冲媳妇笑:“小姐姐,我是不是很聪明?” 小媳妇和老太君听了这话,一人激灵抖两抖。这脓包少爷却眼皮儿一耷,又进入那种天地浩渺只余他一人的痴态。 燕国地处九州之北,与南方相比,山脉江流均更添苍莽。 有军士随护,慕容瀛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有条不紊照计划行进。 土财主一家不紧不慢,永远跟大队保持着两里地的距离。 可怜的傻小子脚伤刚好,途中又害了一场病。小风寒,普通人硬抗两天准没事儿,他却耗掉半条命,成日像条搁浅的鱼,再没力气引吭高歌。 万幸的是,从边境出发的这小一月,甭管是慕容瀛那军马阵、还是土财主这一大家,确实都不曾遭遇任何不测。 这天夕阳下,所有人马均停歇于幽都西南的涿县。 离京师只剩百余里,地主家傻儿子的病情,总算好上了几分。小媳妇透过车窗朝天望,见到远空划过一记光束,便借口下车去透风。傻小子好不容易能动换,马上大吵大闹追媳妇。老太君急出一身汗,多亏大黑脸接住滚下车的傻小子。 “少爷,少奶奶已经去了前头的集子,追不上啦。”大黑脸肥肉横颤。 “集砸,七夕……走,咱们也去逛集砸!”傻小子一手薅着大黑脸,一手抓着打狗棒,风风火火往前挪。 没错,今儿个正是乞巧节,河边灯集热闹非凡。 大黑脸:“少爷,这儿的摊位少说上百,你有个目标没有?” 傻小子揪起大黑脸的袖子,浮夸吆喝“嘚儿驾嘚儿驾”:“快,大姑娘逛啥爷逛啥!” 大黑脸仗着这脓包眼瞎,向他白眼加吐舌,认命把他领到首饰摊。 老板娘热情迎出铺头:“小官人可是来为娘子挑饰品?瞧瞧这镯子,多通透、多锃亮!” 傻小子:“买!” 老板娘:“再瞧瞧这簪子,多光滑、多璀璨!” 傻小子:“买!” 老板娘:“还有这链子、这珠子——” 傻小子:“买买买!” “老板娘您等会儿,我家少爷都还没仔细看!”大黑脸拉着这脓包蹦到三丈外,“少爷,那女的摆明在坑你。你小时候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买那些破铜烂铁干什么!” 傻小子:“你懂个屁!赶紧给爷掏银砸!” 好日子,红男绿女满桥头,河上莲灯一盏盏。 小媳妇一下左拐一下右拐,刷刷刷从熙攘人群中消失。 大黑脸满怀钗饰,气喘吁吁拉着自家少爷到桥下,悄没声道:“殿下,晏凝过桥去了河对岸,你也还要跟?” 傻小子:“当然跟。晏凝得到的消息,我也很有兴趣知道。而且,我总觉得,山雨欲来……焦圈儿,给你派个活,替爷溜溜后头的那群饭桶。” “那群饭桶”,指的是数丈开外、全神警备的几十号人。 实际上,皇城根眼瞅要到,晏凝不再有后顾之忧,便同慕容瀛碰了面,商定明日入京事宜。慕容瀛又请来晏凝下属众人,对他们一一进行慰问,看护慕容殊的职责,反而暂时移交他手下人马。 这位十三殿下盛情难却,晏凝也不好多言,便先回到“土财主家”的马车,请刘嬷嬷等人卸下易容。 只不过,历经多时,人家慕容殊跟自个儿的新面皮儿磨合到位,地主家的傻儿子扮上了瘾,给他擦脸,还不如一刀了结了他痛快。 晏凝懒得废话,先将自己的脸面回复,未及换衣,便又瞧见天上信号,于是暂且抛下慕容殊等人,悄然远去。 慕容瀛若干手下不见晏凝遁身,却见十一皇子发飙,非得哪儿人多往哪儿挤,多番劝解无果,只有麻溜随护左右。 河水穿城而过,上游不起眼的地方,有家小客栈。莫说住店的商旅,就是掌柜小二,也都去河边凑了热闹,客栈四下几近无人。 在背阴的客栈后院里,晏凝见到了那个奉命潜行的下属——这个尽忠职守的人,此刻身中数发弩/箭,正拼死于血泊中挣扎。 “大人,当心……”他用尽仅剩的力量,撕心裂肺对晏凝道。 “当心什么?!”晏凝悸愕万分,飞身查看这下属伤情,痛心疾首取了小火铳出来,预备发送光幕弹。 谁料平地忽有一阵妖风起,晏凝背脊一紧,本能转身,即刻又是一惊。 一只没有脸的鬼,正与她直勾勾相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下属 10 下属 鬼兄,很眼熟。 晏凝蓦地记起,初回燕境时,用剑风扇了慕容瀛一个大嘴巴子的,就是这只妖娆游移、眼耳口鼻皆隐没于黑雾的“鬼”。 而在同一霎那,鬼兄长臂如鹰翼,指向晏凝手中小火铳。 晏凝遽然回手,雷霆万钧。在她看来,这鬼怪就是致她下属重伤的凶徒。 鬼怪却并不与她为敌,巧妙躲过攻击:“晏大人,你的敌人不是我。我只是想要告诉你,当下先别通知你那帮下属。你也许还不知道,这位大哥就是因为给你发送信号,才会惨遭伏击。” 怪哉,这自九幽而来的鬼影,竟有着格外澄明的声质,清净致远,仿若太古之音,缥缈入无。 晏凝盛怒之下,一门心思想将鬼怪打倒,对其所言至多听进三成。她身影逸动,又跃至鬼怪近前,飞起一招又一招。 鬼兄似有一息轻叹。晏凝来一势,他便挡一势,自始至终只做防守。 晏凝多年难逢敌手,却无法在这鬼怪身上占得上风,心里焦躁愈烈。 就在此时,客栈屋顶上“唰唰”冒出数个人影,每人手中都搭起一副弓/弩。 “嗖”,一支冷箭从天而降,笔直射向晏凝同鬼怪。 有了第一支,就有第二支。 有了第二支,不少第三支…… 晏凝再度心惊,迅疾闪避冷箭。 “看吧晏大人,那位大哥叫你当心的根本不是我,是他们!你的敌人,在那儿呢。”四面楚歌,鬼兄说话居然还捎带玩味。 “一、二、三、四……”鬼语轻嚅。 晏凝恍悟,这只鬼是在计数,不计弩/箭有几支,而计屋顶有几人。 客栈地方不大,瓦顶七人一目了然,鬼怪计数意义何在? “嗖”,又一支箭飞来。 鬼兄翩跹拧身,突然一记变式,徒手接住这支弩/箭,随后反向一掷。 弩/箭原程回转,“啪”地射中发箭之人。 同样的动作,鬼兄转瞬之间重复了数次。其结果为,搭弩之人噼里啪啦一倒一片。 一晃眼,屋顶之上只余一人。原来还有第八人。这人一直藏匿于他人身后,所在角度刁钻。他放出的这一箭,直指晏凝。 千钧一发之际,晏凝握着小火铳的手被一只透心凉的鬼爪子抓紧。 “晏大人,借枪一用。”鬼兄带晏凝凌空回旋,同时手上发力,使晏凝指尖扣动扳机。 “砰”,光幕弹将冷箭一劈两半,继而射进了屋顶那人的胸口。 解决掉最后一人,危机算是彻底解除,鬼怪跟晏凝一同落地。 这位鬼兄似乎并不擅长脚踏实地,脱手晏凝,便被脚边晏凝那浴血的下属绊个踉跄。 晏凝终于瞧清楚了这人如何扮的鬼:五官藏在兜帽下,布口袋似的黑袍,从头罩到脚。 鬼兄背对晏凝,晃晃悠悠:“晏大人现在信我了?这是个圈套,以这位大哥为饵、钓你上钩的圈套。你的下属虽然身手了得,这弩/箭阵,却并非人人能破。你若找了他们来,所有人都会被围攻,你一人又能顾得了几个?到时,伤亡只会更甚。” “这么说,是我该谢你咯?”晏凝一步步靠近鬼影。 此人身份成迷,却对她了如指掌。不管他是敌是友,将他制伏都势在必行。 可惜,眼前这团黑雾,约略真的不是人。 晏凝使出炉火纯青的擒拿手,不着一丝痕迹、不出一息声响。眼瞧就要得手时,这鬼兄却像背后生了眼睛,一记轻笑。 “晏大人,我要是你,就会先去关心下属。你不觉得他流出的血,味道很奇怪么?”鬼怪倏然飘上房顶。 这下属伤情严重,但一息尚存。什么怪味道,晏凝闻不出,可伤口附近血色乌青,她不会看不见。弩/箭淬毒。这是中毒的迹象。 天已黑透,鬼兄如轻烟远逸,几个起落消失于晏凝视野,似化作夜空繁星一点。 晏凝失了良机,气恼不已。可她早将下属众人看作手足,如今纵是千思万绪,也不能置他们安危于不顾,只有给这下属伤处做紧急处理,再牵来客栈马厩一匹快马,带他火速返回大本营。 人声鼎沸,华灯斑斓。连通河流两岸的石桥,正被一大群百姓围得水性不通。 晏凝沿河岸飞驰,恰巧目睹路障真相。 麻烦制造者,永远是那个慕容殊。 脓包少爷跟黑脸护院俩,此刻就站在桥中央。少爷好像浑身难受,没有大黑脸搀着,随时能躺倒。可饶是这样,他竟还摆出了一脸要吃人的凶相。 慕容瀛派来的护卫们,处境则相当尴尬。在脓包少爷的“淫威”下,这票人一个个的,不断做着投河之举。 他们在给慕容殊打捞东西。百姓不知慕容殊身份,却见到如此大动干戈的场面,必然乐得围观。 晏凝眼睛厉、耳朵尖,看到这些护卫费尽千辛万苦,捞起来的不过是几样破首饰,又听当中有人小声咒骂道,头先已被这慕容殊溜得腿儿断,没想到他这会儿又手抖,害得他们惨遭水洗。 晏凝见怪不怪,于夜色掩映下继续纵马奔逸,不一刻回到自个儿队中。 她手下还有位先生,医术一流,是解毒疗伤的圣手。慕容殊路上染病,要不是有他诊治,行程少说耽搁半月。不过,身子好医,脑袋难治,十一皇子的疯症,仍是任谁也没辙。 先生见状先惊后喜,对晏凝说,幸而发现及时,毒素未蔓延至这兄弟的心脉,以内功逼毒再配合药剂,假以时日,定然能够将毒祛尽。 晏凝焦心稍定,不再打扰先生施救,轻脚退出房间。 队伍中有人身受重伤,难免惊动慕容瀛,不出稍许,这位殿下便踏月而来,满面忧色询问情况。 晏凝想方设法搪塞两句,转而小心探起慕容瀛口风。然而慕容瀛听她转述事件经过,表情越发错愕,的确像对一切一无所知。 俩人说话间,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慕容殊,也颠回了院子。他应是在路上可劲儿抹脸,易容已毁去大半,变成一只花脸猫。 挣开焦圈儿,此人便兴高采烈朝晏凝抖落爪子:“小姐姐,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给你哒!” 叮叮咣咣,那堆打河里捞起的破玩意儿,都到了晏凝手上。 “这……多谢殿下。”晏凝哭笑不得。 慕容瀛对慕容殊道:“十一哥,时候不早,我送你去休息吧。” 慕容殊则拨浪鼓似摇起大花脸:“我要小姐姐,不要小猪崽儿!” 小客栈里战况惨烈,到底惊扰了百姓。当地官员接到报案,连夜展开调查,也于这时前来通秉慕容瀛。 慕容瀛最终还是遵从了慕容殊的意思,将他这十一皇兄托付给晏凝,而后亲自领人前往案发现场。 晏凝向刘嬷嬷跟焦圈儿点点头,这俩人便一左一右搀起慕容殊,忽悠着他回屋里去。 “小姐姐,你为什么不开心?”慕容殊走至半道忽然瘪嘴,十足十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你明明跟刘嬷嬷说丢了条链子,我才想着给你买这些物事来……” 晏凝微微动容。前天夜里,她偶然想起手链遗失,不免黯然轻叹。刘嬷嬷恰巧看到这幕,当即表示关心。也不是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事儿,她就跟老太太说了两句,而慕容殊的房间,那会儿也是敞着窗。 这位殿下的脑瓜瓤,长得当真太神奇。他如果不在狂躁状态,只这般如孩童天真,倒也不至于让人嗤之以鼻。晏凝这样想着,在慕容殊进屋以后,迅速从外关紧房门,断了此人腻歪“小姐姐”的念想。 皓月当空,晏凝一面走往中庭,一面抬起右手。她只觉手背清凉,在月华映照下,像生了一层晶莹的薄霜。 这只手,“鬼怪”碰过。真说起来,晏凝没被弩/箭所伤,还得多谢鬼兄机敏——哪怕,方式过分得离谱。 晏凝有种奇异的感觉:十分的愤慨中,或交错有两分悸动。 离开“小姐姐”,慕容殊老毛病又犯,咳得一阵实一阵虚,简直要升仙。 焦圈儿在他床前伺候,听他咳一声,就怼一声“该”。就连刘嬷嬷也俩手插腰,老脸泛绿,明显生着气。 这位爷却压根不搭理他俩,混不吝地一晃胳膊,甩出晏凝那条红绳手链,嚣张地把玩起来。 焦圈儿惊讶地瞪大眼珠子:“这这这,这就是晏凝的那条链子?!殿下你——你也太坏了!” “你靠边站!”刘嬷嬷一把推开这胖子,捶胸顿足,“殿下,听老奴一句劝,咱以后不折腾了行不行?你这身子再受不起了啊!” “我惜命,有分寸。”慕容殊敷衍翻身,留个后脑勺给老太太。 慕容瀛午夜归来,对晏凝道,慕容殊回京不能拖延,他且将继续调查客栈事件的重任交由涿县本地官员。 晏凝不再多问,只把他那耐人寻味的表情,静默瞧在眼里。 次日晨间,大部队化零为整,慕容殊也被抬进了那驾楼辇中。经厉最后一日跋涉,一行众人终于抵达燕京幽都。 幽都繁荣昌盛已有了些年头,百姓八万户余,人人安居乐业。 暑热渐散的傍晚,慕容瀛敬谢护卫多日的将领与军士,随后骑着高头大马,带领部属踏入城门。清道工作早已做完,寻常民众只能远远瞻仰十三皇子的风姿。 城内帝宫方向也来了一票人马,为首的俩人都是衣貌不俗的年轻人。 他们所携乃皇家仪仗,晏凝瞥上一眼,就认出这两位爷,一个是大燕的十四皇子慕容熠,另一个是十七皇子慕容均。 俩人都算文武双全,在一众兄弟中同慕容瀛最是要好。从前慕容瀛邀晏凝出游,这二位不时相随,晏凝跟他俩也算相熟。 多年前,曾经有那么个时期,当今圣上精力旺盛,后宫分外充盈,皇室子嗣诞生如井喷。所以,别看这些个皇子动辄排行十几二十,实际年岁都差不了太多。今儿个在场的几人,包括最老的那个慕容殊,生辰也不过年前年后。 慕容十四跟慕容十七此番前来,是奉旨接驾。 圣上的旨意庄严肃穆,总结起来,却只有一个意思:慕容殊暂时不得回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兄弟 11 兄弟 圣旨中说,慕容殊曾经居住的殿宇空置多年,彻底打扫前住不得人,而宫里头也没多余的地方来安置他,所以他眼下用不着进宫,得先在外头将就一阵。至于具体位置在哪儿,跟着慕容熠慕容均俩人去就知道。 表面上看,这道旨意合情合理。可是深究内里便知,圣上大约还是想起这个儿子就头疼,是以对他能拖则拖。 两方人马融为一体,一同朝着内城进发。 可不知怎的,慕容瀛的两个皇弟神情略显拘谨,对慕容瀛的嘘寒问暖都很不自然。 慕容瀛却似不以为意,与随同他俩而来的几个官员谈笑风生,一路挽着谦和的笑意。好一会儿后,慕容十四十七的局促,方才渐渐消去。 慕容殊前头一直昏睡,这会儿醒来头一件事儿,就是大喊“小姐姐”。 晏凝本该同慕容瀛一齐入宫复命,但慕容瀛扶额轻叹,恳请她再陪伴这位十一皇兄一阵,至少要将这位爷送至暂居之所。 晏凝点头应允后,慕容瀛便带着几个心腹自正南方向入宫。 慕容熠跟慕容均年轻气盛,也都长得俊朗,慕容瀛走后,这二位便成了最有派头的人。 幽都中心地带人潮攒动,街市上的少女纵使隔着大老远,只能望见二位殿下模糊的背影,捂脸尖叫的亦不在少数。 两位爷策马扬鞭,雄纠纠气昂昂,不期而同来到载着慕容殊的马车前。 慕容均用马鞭挑起车窗,冲车里的慕容殊道:“十一哥,路远,需要花费点时间,还得请你稍安勿躁。” 他举止谦恭,可言语并无任何关怀之情,对这个多年未见的皇兄,定是鄙夷多过眷注。 慕容殊在车厢内的犄角旮旯打个大哈欠,紧接着就开启了新一轮的杀猪叫。这回受到召唤的不是“小姐姐”,而是焦圈儿,十声里还夹带着一声“豆汁儿”。 这位殿下发起飙来,吓死人不偿命,使得十四十七的马都受了惊。俩人使劲儿勒住缰绳,皱眉远离慕容殊,好像那头是坨污秽物,不知刚被谁家的牲口排泄出来,新鲜热乎,十里弥香。 “十七弟,这把又是我赌赢了。咱们的十一哥,果然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慕容熠冲慕容均笑笑,煞有介事道,“十一哥刚刚叫的是……焦圈儿?十七弟,我怎么觉得,这几个字儿很耳熟呀。” 慕容均面露不悦,视线在随行人等中扫荡:“哼,当年是怎么回事儿,咱们都心知肚明,用不着十四哥来提醒。” 俩人寥寥数语,有眼力劲儿的人便能瞧出来,这二位是面和心不合。 刘嬷嬷照着焦圈儿的屁股拧上一把,这胖子就跟窜天猴似的,咣当扑倒在十四十七马下:“十四殿下、十七殿下,奴才焦圈儿叩见二位……奴才想,十一殿下该是在、在叫奴才。” “哟,还真是焦圈儿。这么忠心的奴才,实在太难得了。”慕容熠又瞧瞧慕容均,眼神带上两分讥诮。 慕容均按按太阳穴,居高临下,鼻腔冷哼:“焦圈儿,那你就去好生伺候着我们的十一哥。他若出了状况,拿你是问!” “遵、遵命。”焦圈儿手脚并用,滚到慕容殊边上。 慕容均打马便走,慕容熠却是闲适。俩人只用半刻不到,就从意气风发转而互不搭理。 队伍继续前进,由城南去往城北。慕容殊始终瞎咧咧不完,东一句西一句,直到天黑都没打住。 晚风骤凉,送来一缕幽香、数声清鸣。 护送慕容殊的整支队伍,在十四十七二人的指挥下,停于护城河边一座风雅的府院前。 院落大门口,站了两道人影。一个小年轻,手持长灯,穿着内侍衣装,长得白净清瘦;另一个中年人,身材略微发福,似自带三分憨态,但总体来说,风度依旧如圭如璋。 晏凝心底,却只剩下“呵呵呵呵”。 小年轻姓窦名智,跟随慕容均多年,很替他办了几件大事,在京内宦官界颇有些地位。数月前跟晏凝同时离京的,就是这位窦公公。 至于中年人……晏凝跟他视线交错,从他眼里读到两层截然不同的含义: 第一层,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二层,我错了我真错了我早悔得肠子都青了…… 暗香疏影,环佩叮当,又是如意金盛放的季节。 此座府邸不是别处,正是晏凝阔别多时的家宅。 而那个中年人,不就是晏凝的亲爹、当朝的左相晏闻道么! 晏凝万万没想到,自家的宅子,竟会沦为慕容殊下榻的行馆——自个儿的老爹,脑袋得是被什么样的驴踢过,才能想着把慕容殊这尊瘟神迎进门? 慕容殊被焦圈儿扶下马车,跌跌撞撞走上几步,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哮天犬,左闻闻右嗅嗅,而后猛地推开焦圈儿。 “豆……汁儿……”这位爷喃喃自语,似笑非笑,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慕容瀛说过,豆汁儿也曾是服侍慕容殊的小太监,只不过并没跟去魏国。 慕容殊这会儿冷不丁地蹦字儿,不定是哪根筋儿不对了。 “啧啧啧,老十七,瞧瞧咱们的十一哥,记的事儿还真多呀。你说,他怎么就这么厉害呢!”慕容熠冲慕容均扬笑,显然话里有话。 天黑,慕容均的脸更黑。窦智公公的小白脸上,也不好看。 慕容均干咳一声,带着窦智走入府院:“这儿的事情可都安排好了?” 窦智连忙答道:“殿下放心,奴才在这儿一下午,盯着下人们收拾的房间。” 慕容熠更显得意,扭过脸来又同晏闻道寒暄,大力对晏相的慷慨无私表示钦佩。 晏闻道浸淫官场数十载,回应自然恰到好处,就是同晏凝说话时,不遗余力躲闪着闺女的目光。 慕容殊还在大门前戳着,披散的长发糊了满脸。一起风,他就如同一只丧家之犬,迷惘地摇头摆尾,被一票人马当成笑话来瞧。 刘嬷嬷跟焦圈儿红着眼凑上前来,一人拉扯住慕容殊一条胳膊。俩人轮番劝慰,终于没再让自家殿下丢人现眼。慕容殊就此被架往院里,可那“豆汁儿豆汁儿”的鬼叫,仍然延续不断。一众随侍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目光都被这位十一殿下吸引。 慕容熠倒是不急往里走,站在如意金下小赏花枝,又跟晏凝攀谈。 说起来,这株如意金还很有一番来历。 晏凝曾听爹娘讲,距今大约十七八年前,海外某岛国的使臣造访大燕,为示缔结友谊之诚意,便将他国的奇异花树呈送。用那国的语言来说,这花的名字喻意天从人愿,就是实在太长,忒难记,圣上便赐了个汉名给它——如意金。 这花树原本养在皇后的寝宫,后来皇后猝然病逝,不出三月,花树也枝叶凋敝。燕帝因而盛怒,欲砍此树,由于太后出面阻挠,方才同意尝试将此树移栽。 这一试就从宫内试到了宫外、北方试到了南方。可惜,无论如何悉心呵护,如意金都不能再焕生机,枯萎的枝干最后又被运回幽都,丢弃在护城河旁。 谁又能料想,这花树竟自个儿在河边落地生根,神迹般地活了过来。晏家当时正修新宅,筑起外墙,刚好将之纳入院子。从此,如意金便在晏家院里开枝散叶,成了燕京奇景之首。 慕容熠无外乎赞美晏凝巾帼不让须眉,又适时地替十三皇兄慕容瀛美言上几句。 慕容殊等人则在晏闻道的指引下,行进路线逐渐跑偏。 晏凝越发觉得不妙,急匆匆结了话茬,先慕容熠一步追上前方人等。 府院一隅有座清宁的二层小楼,碧瓦重檐,匠心独具,月色下宛如少女长身玉立。 晏闻道驻足楼前,客客气气对慕容殊道:“十一殿下,十四殿下及十七殿下与臣商讨后,都认为此处最适宜您居住。就请随臣上楼吧。” 慕容均随后也皮笑肉不笑道:“十一哥,这儿台阶稍多,你走路可得多加小心。” 慕容殊俩眼无用,脑子还不好使,却喜欢满世界蹦跶。他那俩皇弟安排他住在此处,也算煞费苦心,因为,这就相当于把他能走的路统统绝了,让他下楼都难。 这么一看,慕容熠慕容均虽然各自瞧不顺眼对方,但对待他们的这位十一皇兄,依然有着共同的觉悟。 然而此时,晏凝的内心是崩溃的。 要不是这么多人在场,必须得给老爹面子,她一定忍不住揪起了他的胡子。 慕容殊进了小楼,便又狂性大发,一面咳嗽得石破惊天,一面挣脱老太太跟小胖子的扶持,暴戾跋扈地横冲直闯。 慕容均跟窦智所站的位置正是楼梯之下,慕容殊吸溜一下鼻子,也不知闻见了什么,冲着俩人就扑。 可不幸的是,慕容均反应迅速,没着道,窦公公同样灵敏,比主子晚一步闪身,却也只是跟慕容殊擦肩而过。 楼梯口还立着个雕镂精细的檀木架,架上一只三彩陶马,烛台映照,盈漾斑斓。 照这个节奏,慕容殊一准撞上架子。陶马掉落,等着他的就只有头破血流。刘嬷嬷跟焦圈儿惊叫着前去救助,却始终撵不上自家殿下。 最后一霎,还是晏凝阻止了惨剧的发生。她急如星火地蹿上前来,一手薅住慕容殊,另一手接住马儿,扶着慕容殊站稳,又轻缓送马儿回到架上,随后将慕容殊交到一老一少手里。 慕容殊的死活的确值得担忧,可晏凝心疼的,实是那个陶马摆件。地摊上的赝品,一点不值钱,却是她小时候的最爱。 扎俩羊角辫子的年纪,晏凝看见闪闪发光的东西就欢喜,逛市集时,死皮赖脸磨着老爹买下这陶马。回家后,她便把它摆在自个儿屋里,十几年都没变过位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相国 12 相国 这座小楼的主人,正是晏凝。 慕容十四跟慕容十七都似不欲离去,摆明了是没看够慕容殊的窘迫。 对慕容殊来说,爬楼梯的难度约等于登天。他果然不负众望,上楼时一步一跪。刘嬷嬷跟焦圈儿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引到二楼。 老太太累得骨头嘎嘣响,气儿都顾不上喘,又去恭送另外二位殿下。 慕容殊现今的卧室,也就是晏凝的闺房。女孩家的物事都已束之高阁,唯二健在的,只有角落素雅的琴台、与案上未尽的棋局。 此局对战焦灼,厮杀猛烈。相较于白子,黑子略显弱势,正骑虎难下。 旁人皆不知情,晏凝去魏国前不久,太后娘娘曾召她入宫,与她烛下手谈。 大燕赵太后善弈,声名数十年前就遍传四海。其棋风老辣,诡谲多变,晏凝终究略逊一筹,足半个时辰未能落子。太后娘娘倒也不为难晏凝,与晏凝相约,待她想出破解之法后,再同她续弈此局。 晏凝回家后重现战况,奈何斟酌来斟酌去,仍然无计可施。索性赵太后并没给她限期,加之整备人马有她忙碌,这困局便暂被搁置一旁。 按理说,慕容殊滚上床榻,一切就该尘埃落定。可这位爷就像突地吃了无敌金刚大补丸,靠在床头又开嚎。 焦圈儿一个轱辘抓过瑶琴,蹭地呈给自家主子:“殿下,嗓子再用就真完蛋啦!弹琴,咱们弹琴!” 拿琴堵嘴,亏这胖子想得出来。 慕容殊还真就收了声,排山倒海般灌注洪荒之力于琴弦,超然得如臻化境。锵啷啷、咔嚓嚓,纵是黑山老妖抢亲,都奏不出如此令人发指的音调。 这般琴音,慕容熠跟慕容均自是无福消受,再听下去,这二位就得七窍生烟。 慕容均率先走出小楼:“怎么着,十四哥,咱们十一哥琴艺精湛,你该不会是还想留下来欣赏吧?” “当初是你向父皇自请,要来负责十一哥的起居。我可不敢跟你抢功,这就回宫复命去了。”慕容熠挑眉冷笑,潇洒迈步。 慕容熠走后,慕容均带窦智巡视起晏宅,并对窦智磨牙凿齿:“等一下我也要回宫,你就替我在这儿待着,我那位十一哥,一定要好、好、招、待。” “殿下放心,奴才明白该怎么做。”窦公公点头哈腰,小白脸上的奸佞相呼之欲出。 从二层楼的窗户往外望,这一拨人很快消失没影。 晏凝面无表情睨上晏闻道一眼,晏闻道赶忙堆起个讪笑,乖乖跟闺女下楼。 如此一来,小楼里便只余慕容殊主仆仨人。一楼的空房可供下人休息,刘嬷嬷去放置铺盖,留下焦圈儿一人陪伴慕容殊。 不消片刻,慕容殊汹涌的激情就戛然而止。 里外没人,焦圈儿忙搬个小板凳坐到床边,给慕容殊揉背捶腿:“殿下,今儿个你反常啊!” “几个意思?”慕容殊吊儿郎当地伸懒腰。 “别装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你到了这地方后,怎么忽然就大发慈悲,没去折腾她了呢?” “回家了,不容易,可不得给她点时间,让她跟她爹……哈哈,好好聊聊。这间屋子,她才是正主。” “啥?!” 慕容殊不理胖子的讶然:“这屋里除了有琴,还有什么其他好玩的没有?” “呃……还有一局棋,好像没下完。” “没下完?呵……去,给爷报个棋位来。” “殿下咱就不能歇会儿吗?” “去!” 楼上火光渐微,原是灯油即将燃尽。 “……黑平位四五、白去位二七。殿下,就到这儿啦!没啦!”焦圈儿从棋盘上抬头,累得俩眼发直。 慕容殊则翛然合目:“啧,有趣儿。出这难题给晏凝的人,定是皇奶奶……” “嘤……殿下,这是不是说,这局棋你也得花时间参详?那……我能出去透口气儿不?” “想干嘛,说实话。” “殿下你真是太厉害了连我找借口都知道我对你的敬仰就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少、放、屁。” “咳我不就是觉得既然有人爱看戏,那我也可以去给他们演上一出啊!” “你们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慕容殊仿佛梦中呓语,“去吧,走心……” 晏府地方大,晏凝步速又飞快,晏闻道跟着闺女一路从小楼到偏厅,呼哧带喘像个王八。 晏凝关上房门,先冲晏闻道盈盈一笑,可不过须臾,即化笑容为横眉冷对:“爹,说说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晏闻道可怜巴巴道:“闺女你冰雪聪明,这圣上不想让十一皇子回宫的原因,你不可能不懂。十一皇子又不能没个落脚的地方,圣上让十七皇子为他寻觅居所,也问了我的意见,我就……我就……” “就想着让出自家的房子?爹,您这么做,我替您奔波这几千里路,还有什么意义?”晏凝气不打一处来,“您能安然活到现在,没被我娘手撕了,简直是神迹。” 其实最开始,燕帝属意的接援使并非晏凝,而是他的左膀右臂晏闻道。 晏闻道去魏国,晏夫人第一个不答应。不因别的,只因在魏为质的人,是昭惠皇后的儿子。 燕帝本人兴许都不知,老伙计晏闻道在没跟夫人相识前,一直将昭惠皇后当作心尖上那束难以挥抹的白月光。 晏家世代读书人,但跻身仕途总难有所进境。二十多年前,晏闻道年轻气盛,却只能在边关做一小吏。某日上京述职路上,他与一位官家小姐萍水相逢。小姐国色天香、淑逸闲华,更难得博古通今、锦心绣腹,晏闻道顿时为之辗转反侧。 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小姐对晏闻道始终止于君子之交。直到抵达幽都,晏闻道才得知新皇不日大婚,将要入主东宫掌凤印的女子,就是这位小姐,也即是后来的昭惠皇后、十一皇子慕容殊的生母。 他只有把对小姐的倾慕深藏心底,在月余后兴味索然地离京,却又因之后发生的一件大事儿,与晏凝娘亲巧结姻缘。 多年来,晏闻道早已淡忘前尘旧事,只对夫人一个用情至深。但晏夫人一想到他曾经有束“白月光”,仍会耿耿于怀。 听闻圣上要派夫君前往魏国,晏夫人立马醋坛子打翻,要跟晏闻道拼命。晏凝为保家庭和睦,唯有极力开解娘亲,又以父亲年岁不小、体况欠佳、无法胜任长途劳走为由,恳请圣上另觅人选。 慕容稷听过晏凝之言,真就免了晏闻道这差使。晏凝大松口气,正准备谢主隆恩,却听圣上又开金口。 “朕也觉得你爹还是留在京中为好。不如,这魏国就由你替你爹去吧。朕看好你。”彼时,燕帝如是道。 “闺女,十一皇子幼年丧母,又以罹病之躯漂泊他国多年,”晏闻道腆着脸挤笑,“你想,十七皇子能找到什么好地方?爹纯粹是不忍心见——” “爹您快打住吧!别解释,解释就是掩饰。我娘呢?转一大圈没见到她,不会是一气之下又去西山千鹤观了吧?” “闺女料事如神,快帮爹想想办法,怎么才能把你娘给哄回来?” “您拿上搓衣板,现在就出门,麻利儿到千鹤观前跪着去吧。” “闺女,告诉爹你不是认真的……”晏闻道一脸生无可恋。 晏凝不想再花心思指摘老爹,当即沉下眼色:“爹,我此行发生太多事儿,同您件件细说,恐是要到天亮。明天我进宫回复圣命后,就去看看娘。在此期间,还请您留心那位窦公公。您若真为十一皇子着想,就最好找个理由,赶快让十七皇子的人从咱家撤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太监 13 太监 晏闻道堂堂大燕相国,于庙堂傲然屹立,时而舌战群雄,可一旦回到家中,就马上变成个惧内的怂货,拿夫人毫无办法。摊上这么个老爹,晏凝总有种淡淡的忧伤。 唯一让她略感欣慰的即是,连月以来,老爹一直将她那未解的棋局保护周到,慕容十四和慕容十七定要把小楼选作慕容殊的新居时,也坚决没让他们碰触。 撑死一盏茶时间,晏凝便独自踏出屋子。 晏闻道那张无比纠结的脸,就此被吱呀合起的门缝定格。 两父女之间的对话,绝无第三人可知。 慕容均正将回宫,已在府院门口准备出发。小白脸窦智抱着一领斗篷,正往大门赶,看样子是着急给慕容均送去御风。 而焦圈儿也在这时从小楼方向奔过来,嘟起笑容,低三下四冲窦公公道:“公公,我们殿下屋里的灯油烧干了,可否请您带奴才再取些来?” 窦智脚下不停,只拿余光夹一眼焦圈儿,眼神好似看着只臭虫:“我朝自古崇简,不必要的消耗本就不该有。反正你家殿下也瞧不清楚,要那火烛又有何用?” “公公,您瞧您这话说的——” “滚!”窦公公目露凶光,猛地一推焦圈儿肩膀。 焦圈儿趔趄后退,一身暄腾的肥肉上下三颤,蓦然间怒目圆睁。 “豆——汁儿——你别太过分!”这胖子面红耳赤一声大吼,便用小山似的身子将窦公公撞个脸朝地,“你以为日子久了,我就认不出你啦?!你做梦!我今天就打死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 “焦圈儿,我看你是活腻歪了!”窦智龇牙咧嘴。他体量瘦削,胜在灵便,照着焦圈儿的脚脖子勾腿,竟使个巧劲儿将焦圈儿也扫翻在地。 焦圈儿嘴里,慕容均的内侍亲信窦智公公,叫“豆汁儿”。 窦智对这称呼并没予以否认,看情形,他的确就是“那个‘豆汁儿’”。 焦圈儿跟豆汁儿,似乎有着血海深仇。 原本慕容殊的小太监,却变成了慕容均的亲信之人,这其中必定因缘复杂。 太监干架,臊气冲天。 大门外,慕容均却饶有兴致地隔岸观火,不准任何随从前去阻止。 从一旁看去,焦圈儿空有一身横肉,却只会凭着蛮力乱打乱踹,实是雷声大雨点小。豆汁儿则轻巧灵便,似是练过功夫,耍得焦圈儿找不着北。 焦圈儿次次扑空,不一会儿就跌得青一块紫一块。 到了最后,这个笨拙的胖子自然是一败涂地。他不时便耗尽体力,衣衫不整、发髻凌乱,可那不共戴天的敌人依然安然无恙。 慕容均直到这时才派人拉开焦圈儿,又把豆汁儿叫到面前:“窦智,你要知道,焦权公公哪怕再有不是,你也万万不该跟他动手。就像你说的,我大燕素有勤俭之德,不会调拨太多人力至此。要是弄伤了又甚或弄死了谁,那可是连个挖坑埋尸的人都没有。” 焦权,原来小胖子焦圈儿也是有着正经名姓的。焦公公跟窦公公俩的本名取谐音,可不就是焦圈儿和豆汁儿么。慕容殊大有可能一时兴起,就要他俩以这两样小吃食为名。比起本名,这俩小名多了几番谐谑与俏皮,倒也说不上不好。 豆汁儿忙做卑躬屈膝状,将府绸斗篷送至慕容均手里:“殿下教诲的是,窦智以后,必定多多关照焦权公公。” 慕容均满意地一笑,又用睥睨蝼蚁的神姿看看焦圈儿,器宇轩昂扬长而去。 “呵呵,主人是疯子,奴才是废物。”豆汁儿冲焦圈儿一声讥笑,也大步流星地离开前庭。 居室已被无情侵占,晏凝唯有暂憩西厢。途经前庭时,她凑巧撞见此事尾声。 回幽都的一道上,焦圈儿对晏凝都十分恭敬。此时他离了歪斜爬起身来,背影别提多难堪。 晏凝瞧他一副可怜样,不愿冷漠无视,上前询问道:“焦圈儿,你怎么样?” “谢、谢晏大人关心。我皮糙肉厚,没事儿……”焦圈儿挠挠头。 “没事儿?你都鼻青脸肿了,”晏凝扶他往回走,“晏府地界,我爹和我才是主人。你们需要什么东西,来管我们要就好。以后,不要再自找不快了。” “晏大人,你……你真好!” “别再叫我晏大人,你家殿下已回京,我没有那接援使的头衔了。” “是,晏大……呃,晏小姐,奴才知道了!” 到了小楼下,焦圈儿却不进屋。 “晏小姐,我……我替我们殿下难过,”他抬起脑袋瞧月亮,比天蓬元帅还幽怨,“你肯定很奇怪,殿下他不可救药,我为什么还会跟着他……” 晏凝怔了怔,这胖子提这个干嘛? 近墨者黑,焦圈儿必须得了慕容殊的真传,说来劲就来劲,顷刻间便泪花如泄洪。 在他上气儿不接下气儿的抽噎中,晏凝听到他说:“因为我的命,是殿下救的啊!” 月是镰刀月,天是离恨天,这种时刻,总是格外适合追忆往昔。焦圈儿必然不能免俗,呜呜咽咽在屋前坐下,一句话说回十几年前。 这是一场血泪泣歌,成功吸引了晏凝的注意。焦圈儿控诉的对象有俩人,豆汁儿是一个,十七皇子慕容均是另一个。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晏凝安静地当起听众来。 焦圈儿道,他跟豆汁儿俩人进宫的时候,都不过四五岁大,起初也并没跟着慕容殊,而是被分配到慕容均的宫里。在慕容均手下的日子,他俩受到了非人的折磨。 有一年冬天,幽都的雪大得出奇。慕容均要堆雪人,方法却极富创意。他把俩小太监扒个精光,让俩人赤条条地站到大雪地里当模子,直接往他俩身上砌雪。 雪人造就之际,慕容均向一众兄弟姐妹展示成果,洋洋得意。那时候慕容殊还没遭遇大祸,这些皇子公主里,就只有他一人察觉到,白花花的雪堆中,有两双无声哀嚎的眼睛。他当着众人的面扒开雪人,两个一/丝/不/挂的小太监便倒在雪地间,手脚紫黑、奄奄一息。 焦圈儿涕泪交加,又道:“殿下脱了自个儿的外衣给我俩遮羞,带我们回到他的宫里,还找来了御医。御医说,这要是再晚一步,我俩的手脚就都得不保!我们冻伤好了,就留在殿下身边。殿下给我俩取了小名儿,对待我们就跟兄弟一样好。慕容十七几次来要人,殿下都护着我俩,给他怼了回去!” 敢以排行直呼慕容均,这小胖子的胆儿也是够肥。他的话有几成可信、慕容均小时候是不是真熊,晏凝不敢妄下论断,但她依言稍作推理,就能大致了解后续的发展。 又是一年寒冬,慕容殊不作不死,摔下假山跌进冰水,从此成了疯疯癫癫的废人。燕帝越瞧他越不顺眼,没用多久就欲送他去魏国为质。豆汁儿瞅见形势不对,立马忘恩负义地滚去跪舔慕容均,恳请他重新收留。作为慕容均的得力走狗,这些年,这家伙混得有模有样。 假使这些全部属实,那先前焦圈儿的举动就不难解释了。 小胖子哼哼唧唧,此恨绵绵无绝期,晏凝只得拍拍他的肩膀,以示慰藉。她的安抚起了些微作用,过得半刻,焦圈儿的情绪稍显稳定。 慕容殊原已就寝,可焦圈儿哭这一鼻子,总归闹出了响动,小楼黑灯瞎火的二层,咳喘声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焦圈儿肥脸一紧,连忙登上二楼。 刘嬷嬷也还没歇息,颤巍巍地朝着晏凝就跪:“晏姑娘,焦圈儿那个小王八羔子口没遮拦,老身求求你,就当他是在放屁,你可千万别去跟十三殿下十七殿下说起!” “嬷嬷,您这是干嘛,快请起,”晏凝搀起老太太,一时心软,“不瞒您说,楼上原是我的房间,柜子里有我娘炮制的药酒,治跌打损伤很有疗效,您拿出来给焦圈儿用吧。” “啊?老奴怎敢乱动小姐的东西。晏小姐,我看你还是和老奴一同上楼去瞧瞧。殿下见到了你,也一定会好些哒!”老太太说着就给晏凝让道。 晏凝隐约感觉,刘嬷嬷适才那一跪,实乃有意。屈个膝就博来同情,何乐而不为。 这个老太太,分明长了一张老谋深算的脸。 小楼二层,慕容殊咳得稀里哗啦,竟从床榻滚至窗边。 焦圈儿顾不得自个儿的伤痛,忙里忙慌给他抚背,反被他拱到两丈开外。 “殿下我求你别再闹腾了,慕容十七刚刚才说过,死在这儿,不管埋!”小胖子如丧考妣。 “胡说……我明明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慕容殊摇头,说了句不知所谓、却相当有文化的话,然后大虾米似的转个身,刚好撞到一旁桌案。 他似乎摸出了案上棋局,在拿脸滚过棋盘后,对棋子们产生无限嫌恶。 “不要你、不要你、也不要你……”这家伙爪子一挑再一甩,把棋子乒乒乓乓丢了满地。 幸好他很快气淤,动作滞懈,刘嬷嬷和焦圈儿赶紧把他架回床上,为他又是好一番护理。 晏凝取出药酒交与刘嬷嬷和焦圈儿,随即借月光捡拾棋子,欲将棋子归入棋笥。 桌上残局难以直视,她以余光掠过,却于倏忽之间,再移不开眼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戏子 14 戏子 世上原就有许多事儿,无规律可循,无道理可解。 好比眼下,晏凝瞧着这局惨遭慕容殊“蹂/躏”的残棋,再结合他前头的那句胡扯,竟茅塞顿开,瞬间找到了破解太后娘娘此局的方法——先死而后生,于逆境先自损、后而得益果。 被慕容殊丢掉的棋子,都是晏凝所执的黑子。棋盘上少了这些棋子后,障目之局反倒明朗可辩。 晏凝迅速又将棋局复原,从棋笥中再取一粒黑子,置于她永远不会去想的死位。 此举无异于自杀,这枚棋子落定,她先前与赵太后对弈时竭心的布局便霎时粉碎,大片黑子成为永世不得翻身的死棋。 令人惊嗟之处在于,慕容殊丢弃的棋子、与死于晏凝之手的棋子,居然十足十地吻合。 更离奇的是,这些棋子消亡过后,本已无力回天的局面中,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这变化太细微、太诡异,绝非寻常人可察——茫茫死子中,蓦然衍出了一线生机。 晏凝不得不相信,这又是个难以言喻、却切实存在的巧合。 走出小楼,她又回首而立。楼上那位爷,能让伺候过他的人统统折寿三十年,可没变作这副死德行前,他又是什么样子呢? 归根究底,若不是他胡闹上一出,她绝不会悟出这解局之法。她倒是,该对他道声“多谢”…… 晏凝不会知晓,当她离去后,慕容殊又一次神奇地站到窗前。一束月华浸润窗棂,映得他半身清冷,飘然若仙。 这家伙请刘嬷嬷下楼安歇,只把焦圈儿留在身边。 焦圈儿揉着半边脸嘟囔:“殿下,你怎么又爬起来了?那么不舒服,还要故意到处乱窜。人家晏小姐,又不会念你好……” 慕容殊一记轻笑,摆摆袖子:“去,看看她走了没有。” 焦圈儿大圆脑袋探到窗外:“走了走了,早瞅不见影了。” “呵呵,那太好了,”慕容殊前一瞬还仿若置身云端,有仙霖普泽,后一瞬却化身猛鬼,青面獠牙,“臭小子,你刚刚在楼下,瞎、说、什、么、大、实、话?!” 焦圈儿落花流水:“我明明是听了你的,入戏太深,无法自拔!再说,你也承认我说的是事实啦!” 慕容殊跌回床上,又冲焦圈儿招手:“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焦圈儿离床八丈远,战战兢兢道:“你……你骗人!” “我在你心里,真就这么丧尽天良?你都伤成这样了,我还是积点阴德吧,”慕容殊苍凉一笑,“药酒拿来,我给你擦。” 焦圈儿立即呜咽,连滚带爬凑到慕容殊身边,把药酒罐子塞进慕容殊手里:“殿下殿下,快表扬我,为了把戏演好,我真是豁出去了!” “演戏就演戏,谁让你自残了?”慕容殊用胳膊夹住焦圈儿的脑瓜,“你小子,不该使劲儿的地方瞎使劲儿,真是吃饱了撑的。” “我又没你的演技,不卖力会穿帮的,”焦圈儿堆缩成一团,像是忽又想到了什么事儿,不忿耷眼,“殿下,我越来越觉得晏小姐是个大好人,貌美心善本领高。好多人都说,她以后会跟慕容瀛成婚,我真替她不值!” 慕容殊:“瞎、操、心。晏凝何等人物,怎么可能委身屈就小猪崽儿。” 焦圈儿:“那……那还有谁?” 慕容殊将脸怼到这小胖子眼前,慢悠悠地咧开嘴,自我陶醉笑眯眯。 焦圈儿愣住:“……你?!” 他好似一身伤痛无药伤愈,捂着肚子嘎嘎直笑:“哎妈我的殿下你可别逗了!就你现在这形象,谁家姑娘能看上!” “切,”慕容殊不屑冷嗤,“算了,爷今儿个心情好,不跟你计较。咱们说回慕容均。他瞧了你的戏,是不是很开心?” 焦圈儿:“简直嘚瑟得要上天了!” 焦圈儿所言不假,慕容十七离开晏家宅院时,怎一个趾高气昂。但当他回到皇宫,候在赵太后的淳宁殿前时,就是货真价实的孙子了。 跟慕容均在一块儿的,还有十四皇子慕容熠。慕容熠同样气焰全无,眼睛时不时瞟向殿内,不知动着什么脑筋。 过没一会儿,十三皇子慕容瀛也从淳宁殿内退了出来。 于是乎,由慕容瀛领头、慕容熠慕容均追随的三人小团体,开始向皇宫大内的另一头转移。 慕容瀛脚踏月色,身影依旧玉树临风,只不过脸上神情阴冷。 慕容熠道:“十三哥,皇奶奶不肯见我们,却愿见你,她可有跟你说了些什么?” 慕容瀛的眉眼蓦地聚起寒光:“谁跟你们说,她想见的人是我了?” 慕容均接过话茬儿:“那皇奶奶想见谁?莫非是——” “没错,咱们的皇奶奶,对老十一甚是思念。父皇不让他回宫,皇奶奶欲了解他的情况,自然只有来问我。”慕容瀛冷冷斜一眼这俩皇弟,行走间飒飒生风。 直到抵达西六宫的朗坤宫,这位十三殿下才又对那俩皇弟开口:“比起谈论皇奶奶,我眼下更加想要你们俩把先前的事儿,给我一个交——代。” 慕容熠跟慕容均俩人表情瞬间凝固,随着慕容瀛踏入正殿时,步子异常僵硬。 当今圣上子嗣昌荣,头十个儿女中,除有两人婴儿夭折,其余二男六女均已成年。六位公主联姻齐楚者两人,嫁于燕臣者四人。 老五慕容钦跟老九慕容枫是男子,有了王位,在宫外开府。这两位王爷各自为政,也都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 排行老十一的慕容殊,可谓是个分水岭,打他算起,后面的那些弟妹都年纪尚轻。 跟慕容殊一样,慕容瀛慕容熠慕容均仨人也是将至弱冠。这三位爷封王在即,早在幽都城中选好了府址,近日来已待在宫外多过宫内。 慕容瀛在大内的居所朗坤宫,俨然成了他仨人回宫时的据点。 慕容瀛在主位坐下,屏退一众奴才:“我的两位好弟弟,看来你们果然是有很多话要说。那太好了,我今儿个,可是有大把时间。十七弟,就由你先开始吧。” 慕容均脑门渗汗:“十三哥明察秋毫。我本想在晏凝抵达魏都邺城前,就解决掉老十一,再伪装成他突然病故的假象。这样她接回来的,就是……老十一的尸首了。” “嗯,真是好样的,”慕容瀛浅浅啜了一口茶,“那么,现如今的结果如何?” 慕容均仓惶抬头:“十三哥,你听我解释,这都是窦智办事不利,找的全是些饭桶!” “呦,原来如此,”慕容瀛把每个音都拖得很长,“老十四,十七弟说完了,那你也说说呗。” 慕容熠面如死灰:“我……我得知十七弟计划失败,心下焦急,便擅自做主,又想了个法子,打算在十三哥你带老十一回程的路上、路上……” “路上干掉老十一,同时,也干掉我?”慕容瀛随随便便地勾唇。 “不不不,我只有那疯子一个目标,就是给我熊心豹子胆,我也绝对不敢对十三哥你生出异心!这……这一定是有人得知了我的安排,找人混入我的人马中,故意嫁祸给我,用以挑拨你我的关系!是、是老五!还有老九,对,一定是他们俩干的!” “所以十四弟是想告诉我,你才是受害者咯?”慕容瀛借着烛光,有一搭没一搭地玩赏指尖。 慕容熠不及答话,慕容瀛一个亲信便突然入殿。他告知仨人,宫外头来了个传旨的太监,说是圣上又要同慕容瀛议事。 “十四弟、十七弟,涿县发生过什么,你俩怕也撇不清关系。今儿个咱们就先到此为止,剩下的事儿,容后再说。”慕容瀛带上亲信,大步流星前去面圣。 慕容熠跟慕容均面面相觑,最终也灰溜溜地退到朗坤宫外,并且意外地以和为贵。 慕容均:“原本以为十三哥不会再追究我俩,却没想到他在这儿等着呢!” 慕容熠:“你我确实捅了大篓子,还是好好想想,怎样将功补过吧。” 慕容均:“这个是当然。可是十四哥,别忘了,还有楚国来的那一位……” 慕容熠:“对,一定要抓紧找个适当的时机,请十三哥同他会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太后 15 太后 燕国地处九州之北,夏日不比齐楚漫长,立秋一过,夜风便乍起冷意。 晏府小楼之上,焦圈儿在自家殿下的“精心帮助”下,药酒从天灵盖一路淌到脚后跟,紫黑红黄齐聚一身,模样比没涂药前还要惨不忍睹。 他打算关窗,却被慕容殊凶巴巴地呵止。 “你有本事碰一下窗户,我就有本事把你大卸八块!”这位爷一只软脚虾,臭脾气却猛如虎。 “你就作吧!反正谁难受谁知道!”小胖子委屈得不行,大脸上更是姹紫嫣红。 风吹过隙,隐约送来些微如意金的余香。约是适才兴奋过度,慕容殊老半天不似有睡意,歪歪扭扭瘫坐窗前椅上,深长地一吐一纳,毫不掩饰贪婪的迷醉。 等到花香散尽,这家伙又拼了老命连滚带爬,一边咳得魂飞神丧,一边摸向转角楼梯。 这可吓尿了焦圈儿。 “殿下你又要闹哪样?!”小胖子飞也似的窜过来,拽住慕容殊衣袖。 “你让开,我要去赏花儿!”慕容殊狂甩胳膊,咳得更销魂了。 他挪到楼梯口,脚尖试探着向下迈去,却又在突然间步子一软。幸好他起步时方向已不正,此际才没有滚刀肉般折到楼下,只是上半截身子扑到栏杆外,两条大长腿却还在栏杆内。 人间惨剧,终未成型。 栏杆上像是出现了一块倒晾的墩布——慕容殊长发倾泻,脑袋同地面成垂直角度,一点声动都不出了。 啪嗒、啪嗒。 有水珠从栏杆处滴落。 鲜红色的水珠子。 慕容殊在呕血。 “嬷嬷,快来啊!殿下出大事儿啦!”焦圈儿仓皇失措。 刘嬷嬷在焦圈儿惊恐的叫喊声中,“嗖”一下冲上楼梯,火速搭了慕容殊腕脉,紧接着便将他扛起,急如星火送回床榻。 旁人若是看到她这时追风逐电般的速度、流星赶月般的身姿,就是敲破脑袋,也绝不会把她和那个一步三拐的老太太联系在一起。 刘嬷嬷必须是个隐世的高手。 “深藏不露”、“大巧若拙”等字眼,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诠释。 慕容殊并没昏厥,咧着一张满是血的嘴,脸色死白,笑意惨烈:“焦圈儿你个混球……慌什么……我又没死……” 刘嬷嬷却急火攻心:“殿下啊,你的病上一回犯得这般严重,得是半年前了!昨儿个你做过什么引得这次突发,你自个儿心里清楚!如意金不长腿儿、跑不了!今天看不到还有明天,今年看不到还有明年!可你的命只有一条啊!” 老太太对慕容殊发起声泪俱下的痛斥,焦圈儿给他擦拭唇角血迹,同样呜呜咽咽。 “嬷嬷别气,动怒伤身……您放心吧,往后我就是想胡闹,也要有段时日力不从心了……”慕容殊带着一脸苦楚合上眼,“焦圈儿……躺过来,给爷取暖……” 天才麻麻亮,晏凝已准备入宫。临出门前,她又到小楼前转上了一圈。 不想,窦公公不知是没睡还是起得早,这会儿正猫在景墙下,鬼鬼祟祟朝楼上张望,满脸古怪的表情。 为防他生事,晏凝故意大步上前,同他寒暄起来。 窦智对晏凝也算恭敬,只是没说两句就借故告辞。此人固然面上淡薄,措辞老练,可晏凝还是发现,他的眼神不时闪烁,继而断定他必然心怀不轨。 晏府距离北宫门不远,晏凝出了府苑,穿过护城水系上的白石桥,再走上几百步,就到了大燕皇庭宫墙下。 皇宫大内的金砖路上,处处可见长明灯。道路两侧的殿宇鎏金铜瓦,飞檐斗拱,熹微的晨光中,如同一只只巨兽,彰显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也仿佛随时能吞噬人心。 虽然时常于宫中行走,可这个地方,晏凝始终不喜欢。 长生殿即是燕帝的寝宫,晏凝行至殿前,却被当值的公公告知,圣上一整晚都在处理政务,后又宣了十三皇子慕容瀛来,父子二人为西山狩猎之行秉烛夜谈,到了这会儿都还没完事儿。 公公又道,十一皇子归国行程圣上已有了解,并对晏凝多加褒奖,昨个儿已拟好了旨意,今日晚些时候,封赏就会送去晏府。 晏凝当即明白,自个儿不会再受圣上接见,谢过这公公后,便自觉退到宫墙外,朝赵太后的淳宁殿方向而去。 晏凝娘亲与太后私交甚好,晏凝自打懂事起,就不时被娘亲带到太后宫中玩耍。太后喜晏凝伶俐,破天荒给她特权,让她同别的孙辈一样,称其为“皇奶奶”。 得见圣上与否,晏凝并没太大所谓。她此次进宫更主要的目的,实是为见皇奶奶一面。 解棋局此其一,复皇奶奶之命此其二。 淳宁殿也是大燕禁宫数一数二的大宫院,相较于圣上长生殿的气势雄浑,此处更显毓秀灵隽。 赵太后已然起身,正坐于亭下石桌,由几个老宫娥服侍用膳。 老太太满头银丝如雪、眼角风霜尽染,但帝王之母的风范分毫不减,宛如一条老龙,踞于沧海磐石,年轻时,也定当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见晏凝到来,这威仪的老人家马上眉目舒展,先为晏凝赐座,后命人拿来棋盘。 下一刻,老宫娥们簌簌退下,留晏凝一人在太后身边。 赵太后和蔼看看晏凝:“小丫头,哀家可算等来了你。一晃数月,哀家这局棋,你可是有解了?” 晏凝微一点头,不紧不慢落下黑子,将“先死后生”之法呈现于太后眼前。 “好,好,此法甚妙!”老太太朗声一笑,很是满意,“丫头,你且跟哀家说实话,这解局之法,你是如何悟出来的?” “这个……说来您或许不信,帮了我大忙的人……是十一殿下。”晏凝略显赧然,和盘托出昨夜那惊人巧合。 “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稀奇事儿!殊儿这孩子啊……哎,他平安抵京,我就放下一半心了,”赵太后老眼婆娑,半晌后又严肃问晏凝道,“丫头,哀家那夜的猜测,都已一一应验了吧?路程险恶,辛苦你了。” “幸不辱命,”晏凝庄重直视赵太后,“皇奶奶,由魏回燕这一路,的确频生事端。如您所言,这朝野中,或不止一人欲对十一殿下不利。” 随后,她便从发现邺城质子府井中藏尸开始,对太后娘娘简明讲述途中遇险经厉。 实际上,赵太后在晏凝去往魏国前夕召她入宫,并不只是下棋这般简单。 俩人对弈时,赵太后悄然对晏凝说,她有预感,晏凝此行许不太平。老太太还以私人身份拜托晏凝,请她一定留意周遭变化,万一生出祸事,则不可放过蛛丝马迹,且务必保证慕容殊周全。 太后娘娘情真意切,诸般恳请,晏凝看得出,她异常紧张慕容殊这孙儿。 晏凝未出生前,祖父母就已相继过身,而赵太后非但对晏凝老爹晏闻道有知遇之恩,多年以来,更一直将晏凝当做亲孙女来看。所以,太后缘何如此忧心慕容殊这无用之人,晏凝并不过问,只应承太后,定会尽己所能,将这位十一殿下完好带回幽都。 这也正是为什么,慕容殊再怎样猖狂、再怎样讨打,晏凝依旧耐心以待。 也得亏去魏国的是她,这接援使一职若换作他人,那孙子能不能活到当下,还真不好说。 晏凝回程路上因要顾及慕容殊,调查行刺事件的时间有限,所掌握的线索尚不够分量呈堂。 赵太后遂请她继续暗查,并告诫她,在手中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前,万莫轻举妄动。 话别太后娘娘后,晏凝即刻行往宫外。 赵太后独自面对台上棋局,白眉缓蹙,径自低喃:“殊儿,皇奶奶真想快些见到你。无论这局棋你想怎样下,皇奶奶都会帮你。” 十三皇子慕容瀛也刚好踏出圣上的长生殿,在北宫门同晏凝相遇,各种殷切询问慕容殊的状况。晏凝却并不跟他多说,一晃策马远去。 慕容瀛瞧着晏凝身影消失,阴恻恻地眯起眼睛,对身旁的亲信道:“哼,皇奶奶找晏凝做什么,我怎会料想不到。晏凝再查下去,老十四老十七那俩酒囊饭袋,迟早暴露个彻底。” 亲信马上抱拳道:“殿下有何指示?” “去跟老十四和老十七说,慕容殊那疯子不足为患,没我的命令,他二人绝不许再擅自行动,”慕容瀛化视线为杀生的利刃,“凝儿,你到底让我动了几分真心。此事不了了后,你若能放弃追查,待我登基称帝,自会留你妃位。可如果你仍冥顽不灵,就不要怪我辣手摧花了。” 幽都以西有大片山脉绵延,横峰侧岭,松柏长青,林间水畔多奇珍野物。大燕早在开国之初,就圈选这片山域为皇家猎场。晏凝娘亲所在的千鹤观,也隐匿在这重峦叠嶂中。 追溯起来,晏家同这道观结缘,已很有了些年头。 彼时,晏闻道夫妇郊游突遇大雨,寻觅避雨之所时偶然行至此间,见到满眼断垣残壁,便决意慷慨资助这里清苦修行的道人,让他们能对观宇进行适当修葺。老道长是以与他夫妇相熟。 后来,晏夫人每每被晏闻道惹得不悦时,都会到这千鹤观中短居。晏闻道请不回夫人,就总去鼓动闺女出马。久而久之,晏凝也成了这儿的常客。 莽莽山壑云雾深浓,苍劲树影遮天蔽日,使得这千鹤观打着灯笼难找。昨天晨间,晏夫人还是这观宇唯一没出家的人,谁想几个时辰过后,老道长就又迎新客。 也是赶巧,晏凝知道老道长感念爹娘当年恩情,无私为一切与晏家有关之人提供房宿,所以从涿县出发进京时就安排了人手,将那个重伤的手足及医者先生送至这道观。 熟识此地方位的人少之又少,清幽静谧的环境又极适疗养,先生大可心无旁骛救治伤患,不怕再遇危险。 京中事事安顿后,晏凝本就要来探视二人,晏夫人既然也来了这儿,她便又多了项艰巨的任务——劝娘亲回家。 山路崎岖,晏凝弃马而改步行,在下午时分到得千鹤观前。 道观很小,只有一位道长、三两小道,因遁藏山野鲜为人知,观内也没有香火。 扫地小道冲晏凝施礼,随即向她前方一指。 晏凝微笑致谢,绕过道观正中大殿,在殿后客厢前站定。 “晏闻道,别以为你跑来求我,我就会跟你回去。我告诉你,你现在就是在这儿跪上三天三夜的搓衣板,也为时已晚!你什么时候把家里恢复正常,什么时候再来见我吧!”晏夫人极力遏制着怒火的声音,刹那间从房中传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娘亲 16 娘亲 晏凝啼笑皆非。 常人多是岁数渐大性情渐温和,她这娘亲却遗世独立,脾性之烈,永远跟年龄呈正增长态势。 不过,这倒也侧面证明,她这对儿活宝爹娘,实是真情不渝。普通夫妻在这一次次周而复始的“‘你别走你听我解释’、‘我不听我不听我就是不听’”中,爱意磨尽,早该和离了。 “娘,爹哪儿有胆来啊,是我啦。”晏凝瞧着紧闭的屋门,娇声道。 “闺女?!”屋里头响起晏夫人惊喜的声音。 晏凝竖起耳朵,耳闻娘亲行走如风,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瞬到了房门前。 谁知,她才见房门打开一道细缝,忽然又听乓地一声,接着便觉劲风拂面——晏夫人临门变卦,一开一关没用一息,压根不给闺女敬仰尊容的机会。 晏凝深感老娘段位高深:“娘,这又怎么啦?” “你也是个小白眼狼!我不让你爹去魏国,当初也不该同意让你去!”晏夫人隔门喷火,“你们父女俩就是一路货,合起伙来气死我!” “娘啊,圣上点了我的名,皇奶奶也对我有重托,这您都知道。我若不领命,岂非大不敬?好娘亲,咱们开门再说嘛。” “哼,我就不开。你眼里早没我这娘了,赶紧跟你爹邀宠去吧!” “哎,真可惜。您不见我,这福兴楼的片皮炙鸭,我就只能自个儿吃了。”晏凝从怀里掏出个扎裹精细的油纸包,语气故作懊丧。 “啊,还热乎着,好香。”她深吸一口气,又拿袖子冲着油纸包可劲扇扇风,随后转身就走。 欻拉一声响,房门第二次开启。 “唉唉唉闺女你回来!”晏夫人一步迈出大门口。 虽已不是如花似玉的年纪,但晏夫人依旧肌肤紧致,风姿绰约,在京中一众贵妇人中,美貌可拔头筹。而她那双潜藏秋水的杏眼明仁,也被晏凝如复刻般继承。 晏凝立马回头,言笑晏晏:“嘻嘻嘻,我就知道娘想我,怎会舍得赶我走呢。” “臭丫头少来这套!跟我进屋!”晏夫人看过闺女后,眼睛便冲闺女手中的油纸包发光。 晏凝暗自挽笑。娘亲油盐不进,偏对各种美食毫无抵抗之力,这其中,又以肉类最和她胃口。用大鱼大肉降服娘亲这招,晏凝当真屡试不爽。 她原已行至西城门,一想老娘不好哄,就又特地绕回南城,去了老字号的福兴楼。这酒楼以炭火烘烤的炙鸭闻名,已有百年历史,四方食客趋之若鹜。 晏凝走运地排了个头号,买到当天第一波出炉的鸭子。要不是专跑这一趟,她到千鹤观的时辰还应提前不少。 晏夫人小名阿盼,祖上也曾显贵一时,可惜后来家道中落。 她年幼时,幸得一世外高人青睐,被其收为徒弟,在极北之地的雪山中,习得一身出神入化的武艺。 晏凝能文能武,爹娘自是各占一半功劳。 二十几年前那次举国震惊的大事件,即是晏凝爹娘喜结连理的契机。 新皇携妻母出行祭天,一个与皇位失之交臂的王爷,却在光天化日下发动政变。霎时间,皇城禁军与叛党激烈交战,围观百姓惊呼逃窜。 晏闻道当时尚在京师,本着为国抛头颅洒热血信仰,旋即奋不顾身冲入危局。可他一介文弱书生,跟挥刀叛军干架,必然枉送性命。 就在晏闻道危如累卵之际,晏凝时值二八芳华的娘亲解救他于水火。她本为寻找三年未归的师父到京城,此时一出手,便以一敌百放倒叛乱的王爷,将被捉为人质的赵太后一并解救。 因护驾有功,燕帝破格敕封她为华容郡主,并请她留在幽都,协助操练羽林军。太后感念她救命恩情,时常邀她入宫,俩人从而成了至交。 晏闻道的“英勇行径”虽没起作用,却也被赵太后瞧在眼里。他真才实学,是个有抱负有理想的大好青年,经太后娘娘力荐,终得圣上赏识留京任职,就此官运亨通。 也正是经此一役,晏闻道放下对昭惠皇后的执念,同英姿飒爽的华容郡主互生情愫。 晏凝随娘亲在桌边坐定,连忙扯开油纸包,拿醇厚肥嫩的片皮鸭肉蘸了甜酱,和香葱黄瓜等配料一并卷进荷叶饼里,将卷饼笑盈盈地递给娘亲。 “娘啊,爹没认识您之前,曾经心仪别的女子,也是人之常情啊。人心只有那么大,有了您以后,他心里就只能装下您一个啦。您为了那些一早随风散的往事跟他置气,真是划不来。” “臭丫头你够了,在这儿不许提晏闻道!”晏夫人虽还板着脸,但眼中实际怒意已消,也替晏凝卷了一张饼。 “嗯嗯嗯,不提他不提他!”晏凝迅速狂点头,又撒娇地蹭近娘亲,“这么久没见,我可挂念死了您,咱们等会儿就回家,好不好?” 晏夫人挑眉:“回家?呵,你要真想我,大可以跟我在这儿住上几天,好好给我讲讲一路经历,为何非得回家不可?” 晏凝早料到,让娘亲开门易、劝娘亲回家难,同娘亲大快朵颐后,便请娘亲午休,自个儿出了千鹤观后门。 观宇后的小山径,直通往陡峭山壁。山壁上有一天然洞穴,大而深,乃老道长往日苦休之所。如今,洞里置桌椅床铺,先生就在此处医治伤员。 先生医术绝妙,已稳定这手足伤情。纵然这手足仍过度虚弱,不能多做言语,但晏凝凭他话中几个关键字眼,还是有了大发现。 十七皇子慕容均手底下的那位白脸窦公公,曾经暗搓搓地去了躺魏国,所以晏凝遣这手足先行回京,实为调查慕容均。 有意思的是,这段时间,慕容均跟他互不顺眼的十四皇兄慕容熠,居然过往甚密。手足窥视到这哥俩秘会一神秘男子,却被那男子察觉行迹。他连忙潜身脱走赶回涿县,想将这情报送达晏凝。不料那神秘男子手下也有支小队,能耐比之晏凝众下属不遑多让,这手足竟反被追踪。晏凝于小客栈中遭遇伏击,的确是入了男子一早设下的局。 整件事儿,越来越叵测了…… 一旁桌上,放着从这手足身上取下的数支弩/箭。 晏凝取其中一支走出山洞,在日光下仔细观察,发觉这弩/箭并不似本国制造。 而当她看到箭翎随山岚轻抖时,脑海中,那位一身黑且没有脸的“鬼兄”,也再次肆无忌惮地浮现。她一边想着定要竭力搜捕那人,一边却不可自控回味起那人声音,如林籁泉韵、如玉锵璆鸣,真是好听得紧啊。 “闺女,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晏夫人忽自山径而来。 晏凝听见娘亲呼唤,瞬间扭头,差点闪了脖子:“娘,怎么不休息了?” “来瞧瞧你在干嘛不行吗?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看看!”晏夫人眼神一变,歘地一记攻势,竟冲晏凝动起手来。 姜还是老的辣。娘亲的套路,也让晏凝猝不及防。她马上反应过来,老娘这是一时兴起,想要跟她玩两手。没辙,接招吧。 俩人身姿逸动,一个翩若惊鸿,一个婉若游龙,洒浮光掠影于林间,为峰岭着绮霞色。 起初,晏夫人未用尽全力,晏凝和娘亲对招便游刃有余。然而,她刚一松懈,晏夫人就认真起来,突然飞旋拧身,迅雷不及掩耳冲晏凝伸手。 晏凝躲避不及,右手立时被娘亲抓住。娘亲再施力道,又带她凌空一个回转。 俩人落地之时,弩/箭已到晏夫人手中。 晏夫人摆个胜利的笑容,晏凝却难掩惊诧的神情。 不得了,娘亲从她手中夺剑的这一握一旋身,竟跟前儿个“鬼兄”所使如出一辙! 那位兄台也是这般捉了她的手,迫她随他飞旋,利用小火铳消灭了屋顶上藏匿的弩/箭手。 “娘,您刚才的那招,我怎么从没见您用过?这……也是咱们这一派不外传的独门秘技?!” “哈哈,不错。你这丫头片子,功力又有增进,若不使出这招,我怕是很难赢你。一直没教你,是因为……这招实在太流氓!” 娘亲呦,您是不知道,有个同样会使这招的人,已经“流氓”过你闺女一回喽! 晏凝内心低吼,却又怪不得娘亲,自个儿憋屈一脸红:“娘,我问您,咱这门派,除了师祖和你我,还有别人吗?” 晏夫人正端详箭身,并没正眼瞧闺女:“你师祖只收了我一个徒弟,我也只有你一个传人。她老人家失踪二十几年,音讯全无,这期间是否又收了弟子,我哪儿能知晓。想来,她早该仙去了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个……”晏凝踯躅。那位“鬼兄”的事迹,还是先别告诉娘亲了吧。 显然,晏夫人眼下关注的重点,也并非女儿的问题。她掂掂手上弩/箭的分量,继而尝试将其折断。 没想到,这弩/箭铸有铁芯,箭身表面即使木质劈裂,铁芯也不会受损。 “闺女,你派人护送来的那小哥,就是被这玩意儿所伤?”晏夫人眯起眼来,“这箭,乃楚国制式。” 晏凝一怔。 娘亲曾奉圣命任教皇城禁军,对各国军种与兵刃都有过深入研究,所言绝不至有假。大燕武器管控亦十分严格,若无特批,非本国生产的器刃,是很难于市场买卖的。 这就不太妙了。袭击晏凝和她手足的弓/弩/箭,大有可能是由楚人私带入燕。也就是说,跟慕容十四慕容十七秘密相见的神秘男子,十有八/九是楚人。 燕国在北,楚国在南,两国相距甚远,无实质利益冲突,邦交也并不频繁。十四十七会晤楚人,究竟有何谋划呢…… “闺女,你想回家了?”晏夫人似瞧出晏凝心事颇重。 晏凝赶紧接口:“娘,跟我一块儿回去嘛,我这就去帮您收包袱!” 晏夫人拉着晏凝返回观宇,却在大殿前再次拒绝闺女的请求:“我跟你爹事儿还没了,哼,我非要等到他来这儿找我道歉不可!闺女,回家去后,好好休息。娘只要你记住娘一句话,你无论做什么,都一定以自个儿的人身安全为第一要务。” 晏凝点头向娘亲辞行,心底暖洋洋。这就是她的老娘,脾气虽火爆,却有这世间最温柔的心。 走出数步后,她又听见娘亲小声追加道:“还有,天气转冷了,记得提醒你爹,出门多加件衣服……” 晏凝扣响晏府大门时,夜已深沉。 不想,晏闻道还没休息,这会儿正搬个小板凳,巴巴坐在小楼下。慕容十七派驻晏府的窦公公等一干人,则已全然不见踪影。 晏闻道见闺女归来,一蹬腿儿就站起身来,给了闺女一个大拥抱。 原来,圣上早前有了去西山狩猎的想法,慕容瀛从边地归来,便接手筹办此事。慕容熠和慕容均俩人,都被慕容瀛喊去帮忙。窦智几人,自是也要去追随主子。 而晏闻道大半夜的不睡觉,还不是因为楼上的那个病号。慕容殊今儿个状态很不好,越到晚上越像要玩完,晏闻道实在怕他出事儿,干脆亲自留守在此。 老爹的心思,晏凝其实很理解。 有了娘亲后,他与昭惠皇后间便是纯挚的友谊。 昭惠皇后早亡,其子又命途多舛,他总想为故人之子做点什么,原是无可厚非。 只是他还不清楚这慕容殊有多奇葩,让这位爷住在家里,就擎等着鸡飞狗跳吧。 听晏凝说完夫人情况,晏闻道就好比只吃瘪的蛤/蟆,挨着闺女叫“呱呱”。 晏凝解下自个儿斗篷给老爹披上,伏在老爹耳边,一字不落地向他转述了娘亲的嘱托。 晏闻道感动得吸溜鼻涕,在闺女的好一番劝说下,拎着小板凳,一步三回头地跟闺女离开小楼范围。 幽都这一年的秋天,似乎来得格外早。 寒意骤来,加之那夜病况突重,慕容殊的身子骨明显无从招架。此后好些天,他都是白日里迷糊到六亲不认,天一黑,又咳嗽得地动山摇,再没力气召唤“小姐姐”。 慕容瀛百忙之中,来看望过这位十一皇兄一回,见到他还在喘气儿后,便又对晏相大加赞赏。 晏凝这几日在家休整,私下却也没闲着,多方查探起“鬼兄”。她总无端有种感觉,这位“鬼兄”,离她很近很近。 除了相国千金这与生俱来的身份,晏凝还有另一实职。 大燕国风开化,私学遍地,男女同样读书习字。慕容皇族子女极幼小时,须先于宫廷内学接受启蒙。长到一定年纪,皇子会被强制升入国子学,同其他官僚贵胄的孩子一同学习高等知识,公主则遵本人意愿,不做强求。 晏凝自幼博闻强记,通经史文理,又从娘亲处学了一身本领,入国子学读书那阵,已有文采斐然、骑射不输男子的美名。圣上认可她能力,遂请她入皇宫内学,负责一众小皇子和小公主的基础教育。 晏凝作为第一个执教内学的女子,摒弃传统灌输方式,采取寓教于乐的新法,深获小殿下们的喜爱。她去魏国走这一遭,算来小半年,小不点们终日不见凝姐姐,对她自然甚是想念。 是以,晏凝回到幽都半月后,便又隔日入宫一次,重拾教学工作。 近来两日,天气偶然回暖。慕容殊有着刘嬷嬷跟焦圈儿的呵护,总算脱离出黯然销魂的状态,偶尔还能起身下床,由焦圈儿搀着,在屋里溜达上一个来回。 这天傍晚,焦圈儿又在自家殿下的威逼下打开小楼窗户。慕容殊扒着窗沿,努力吮吸入室的残香,仿佛恨不得化作一缕长风,去吹得如意金落英缤纷。 刘嬷嬷通常会在这时将饭食送上小楼,但是今儿个奇了怪,老太太半个时辰前去了灶房,到现在都迟迟未归,也不知是不是路走一半,老胳膊老腿儿散了架。 焦圈儿瞅瞅黑下来的天,渐现忧色:“殿下,你说嬷嬷到了没?她、她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她老当益壮,哪儿用你担心,”慕容殊摇摇面条手,一脸混吃等死的赖皮相,“等了这么久,终于盼到她不在。晚点儿咱们出去溜溜,再不抓紧,如意金就要谢光了。” 这日难得天朗风清,晏凝入宫上完早课,又被小屁孩们缠着玩耍,回家已是月华如水。 她一进家门,就看见慕容殊拄着那根破树棍子,正摇曳腰肢于如意金下,如一片枯叶寂寥飘零,不盈一握。 这么些天以来,晏凝还是头一回见他踏出房来。 这位爷能从小楼转移到前庭,焦圈儿肯定功不可没。此刻这小胖子远远地站着,汗流浃背,像是生怕一眨么眼,自家殿下就要与世长辞。 如意金花期将尽,早不如盛放时夺人。慕容殊却紧贴低枝,眯起那双看什么都糊的眼睛,仔细观赏起几缕败蕊。 晏凝可不愿搅扰此人雅兴,转了身就往相反方向走,又见慕容瀛手下一票人抬着一顶轿子,于此时来到晏府大门口,说是十三殿下邀晏小姐去河岸赏月。 前庭动静不小,墙角下的慕容殊撇过头来,突然间朝着声响方向撞去。 “殿下你干嘛去?!”焦圈儿惊惶地冲到慕容殊身边。 “小猪崽儿这个点找晏凝,肯定没安好心……”慕容殊低嗡如蚊语,动作却生猛。 他甩开焦圈儿,三步一歪闯到大门前,状若一只癫狂的苍蝇,撞得慕容瀛几个手下一愣一愣,又怼了晏凝一个满怀。 这家伙是又发疯了。晏凝暗自无语,俩手一伸将慕容殊扶住。 慕容殊浑浑噩噩摆上两摆,忽又扯起晏凝的衣袖,对她咧出个无邪的笑容:“母后,陪殊儿去瞧如意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皇后 17 皇后 慕容殊嗓音嘶哑,语气却天真。二者相叠,便呈送出怪诞的效果。 更有必要一提的是,这个看起来纯良无比的巨婴,管晏凝,叫“母后”。 在场众人全部惊呆。 晏闻道本在屋内夜读,听见外间声动也跑来前庭,看到这一场面,赶紧冲闺女挤眉弄眼。 别人看不懂相国大人意思,可晏凝一瞬了然。老爹这是在求她。慕容殊脆弱得犹如纸糊,为他人身安全着想,甭管他想做什么,她都得顺着他来。 “殊儿跟母后说,那边的花花可漂亮可漂亮了!”慕容殊扥起晏凝,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家伙横行无忌,走位风骚,花了大半晌才又找着如意金,撸下枝头一朵残花:“殊儿给母后戴花花,母后是天底下最美的人!” 晏凝很想说句“多谢了您嘞,拜托您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但见数丈外的老爹真心焦虑,忽而灵机一动,想到一个好办法。 慕容殊既然当她是“母后”,她何不顺水推舟,好好利用这身份,把这家伙哄服帖? “外面冷,殊儿跟母后回屋子去坐好不好?”晏凝极速进入角色。 哪知慕容殊连道几个“不要”,傻不拉几晃两晃,竟把脑袋揉蹭上“母后”肩头,摆出讨奶的架势:“母后,殊儿要亲亲、要抱抱、要举高高!” 晏凝心里狂叹“熊孩子”,面上却配合摸摸他的头,继续对他连蒙带骗。 这位十一殿下丧心病狂,下一步还能如何作妖,没人敢去打包票。 焦圈儿汗如水洗,团团打转。而晏闻道搓搓红鼻头,将慕容瀛那一干人等请进院子,让他们亲眼目睹如意金下的情况。 “母后,殊儿有好多年没见过如意金了……如意金不见了,母后也不见了……”慕容殊拱拱身子,于晏凝耳鬓嘶磨,“殊儿想母后,好想好想好想……” 晏凝微一愣神。此人这几句疯言疯语,听来倒像是真情流露。 当年,如意金本是养在昭惠皇后宫中,这位殿下幼时见过不足为奇。皇后殡天,如意金也几乎于同时枯萎,未免巧合得凄哀。 眼下这奇花残蕊余香,风起时还隐约清响,间或有花瓣飘零如烟尘。 从旁看来,树下的一男一女跟母子差得忒远,反似一对儿小眷侣,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就在这时,晏府门前忽又来了不速之客。和前头慕容瀛的人马一样,这票人也带来了一顶轿子。 这是个很逗的组合,老太监风前残烛,老宫女雪鬓霜鬟,几个人的年岁加起来,能把一千凑个整。 老人家们亮出令牌,一张嘴,宣的就是太后的口谕——大燕崇尊的赵太后,要见乖孙儿,立刻,马上! “……皇、奶、奶?”慕容殊宛如梦呓。 焦圈儿连滚带爬地凑上前来:“殿下,没错,这几位公公嬷嬷的确是太后娘娘遣来的。” 慕容殊痴痴点头,依旧缠着晏凝不撒手:“母后,咱们一起去见皇奶奶!” 显而易见,这家伙依然沉浸在自个儿的小世界里。 晏凝瞟一眼老爹,却见老爹正实力演绎着一出“坑闺女”。他对几个老人家道,晏凝是当下唯一能稳住十一皇子的人,十一皇子入宫,她非跟去不可。 晏凝无语至极,但转念一琢磨,便也积极响应老爹。送这孙子去见赵太后,就能请她出面跟圣上讲,让慕容殊打今儿起就回宫居住,这实是一件大好事儿啊。 几个老头老太太忙对晏相父女表以感谢。 话由晏闻道来接,晏凝则向焦圈儿点个头,同他协力将慕容殊引往府门。 从如意金到大门口的几步路,慕容殊又恨不得遨游一周天地,腿脚还不如那几个老宫人利索。 他吵闹着说,死也不要跟“母后”分开。晏凝当即“忍辱负重”,和他一起坐入轿子。 焦圈儿见状,更是对晏凝感恩戴德,身上每一寸肥膘都似在嚎啕大哭。 太后的面子,怠慢等于找死,慕容瀛的人马请不到晏凝,也只有无获而归。 轿子载着晏凝和慕容殊俩人,一路向着皇宫去。 慕容殊病体欠安,还唯恐天下不乱,一路上哼哼唧唧,又向晏凝求抱抱。轿内空间有限,他但凡一折腾,不好受的就是晏凝。 这不,在他伸来魔爪时,晏凝眼神一凛再不客气,手腕一翻就捉住他胳膊,随即又脚尖一勾,拦死他两条不安分的腿。 “乖儿子,听母后的话,不该乱动的时候,千万别乱动。”晏凝浅扬笑意,也学他轻声耳语。 赵太后的淳宁殿转眼即至。 大殿正门紧闭,仅能瞧见窗边火光幽晃,殿门前的阵仗,却是大得骇人。 太后娘娘有何旨意,暂且不得而知,但是白玉阶下,以十四皇子慕容熠及十七皇子慕容均为首,慕容家的小辈们已一水儿排开。 慕容殊前脚刚到,慕容瀛也匆匆赶来。 慕容熠跟慕容均立马候到慕容瀛身旁,唯他马首是瞻。 “乖儿子,现在可以动了。”晏凝在轿夫停步后,轻轻推搡慕容殊一把,此人便在众目睽睽下,一个咕噜摔出轿子,闹出不小的动静。 慕容殊的弟妹们,好些年纪甚小,这辈子兴许是头一回得见这位十一皇兄,瞧着他就像瞧怪物,窃窃私语声一时四起。 慕容殊倒真正是眼不见为净,往地中央一颓,如入无人之境。 慕容一族齐聚淳宁殿前,是何其难得的盛景。 晏凝出轿瞧见这一幕,心中却蓦地一紧。就连慕容殊也被召入宫来,皇奶奶……莫不是出事儿了?! 赵太后喜爱晏凝,这是宫里人都知道的事实。但她这当儿和慕容殊从同一顶轿子里现身,仍是于情于理都让人惊奇。 小殿下们年纪小、不懂事儿,大夜里不明缘由被带到淳宁殿,本就各种不开心,这时见到刚还一起嬉闹的凝姐姐去而复返,当然一个个兴奋不已。 年纪稍长的少年少女却纷纷皱眉,老宫人们急忙解释晏凝与慕容殊同乘因由,这才缓了众人议论。 慕容瀛随后也冲晏凝这头斜睨,目光在她身上逗留稍时,深沉莫测。 晏凝终究不是皇家人,不可与那众多皇子公主站在一起,于是不着痕迹退到暗处,竖耳静聆慕容瀛和十四十七哥仨谈话。 事情果如晏凝所想——太后娘娘适才突发厥心痛,似已只剩一口气儿吊着。老太太出了这么大的状况,慕容家的孙子辈,可不是都得来候着。她定要宫外的慕容殊来,怕也是想见这孙儿最后一面。 只听慕容熠小声对慕容瀛道:“十三哥,你可来了。父皇跟太医局众人进了殿内,一个时辰尚没出来。皇奶奶这一回,怕是凶多吉少了。” “十四哥,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还是少说为妙,”慕容均抢过话茬,“十三哥,我素闻清律雅音有纾解燥郁、祛病疗疾之奇效。说来也巧,十一哥多年来苦练琴艺,我有幸一闻,便惊叹不已。依我愚见,皇奶奶害这病症,也是思念成疾,我们何不请十一哥奏上一曲,为皇奶奶舒心祈福?” 慕容熠故作惋怜状:“十七弟,你明知咱们的十一哥,自个儿也是药石无医,指望不上的。你又何苦再去辛苦他呢!” 这二位殿下声音渐高,淳宁殿前,长耳朵的人都能听见。 “皇奶奶……想我……”慕容殊摇头晃脑,突然被雷劈了般抻直脖子,“弹琴,我要弹琴!” 慕容殊奏乐:出人命的前兆。 他这话一出口,皇子公主们无数道视线,便又齐齐投了过来。 只见这位爷左摇右摆,走出一条曲流拐弯的路。焦圈儿几次上前扶他,都被他暴力甩开。没人猜得出,他这是要去哪儿。 焦圈儿实在没招,只得哭丧着脸由他瞎闯。 慕容均拍了两下手,令人搬来一架玉琴,摆在正殿石阶下。 慕容殊半天找不准地方,已将人群冲散大半,直到被琴台所绊,才摸着瑶琴边缘踉跄坐下。 慕容均跟慕容熠都插手扬眉,摆明要看慕容殊的乐子。 慕容瀛不似这俩皇弟神采外露,可表情也已说明,他正静待魔音入耳。 宫中的物事,必然非同凡响。 这琴约么是件古董,梧桐做面、杉木为底,琴腹内有一抹淡淡的沉香。 慕容殊落座后,就似变了个人,静默如星辰、沉寂若古井。 这家伙以往弹琴的身姿,晏凝历历在目,这会儿瞧他一反常态,不免出奇。 疯子忽然转了性,不是吃错药、就是鬼上身。 一声清响,琴音初鸣。 琴弦铮铮震颤,气流周回往复,清丽绵远的乐律杳然弥散。 此时此刻的慕容殊,抚琴之姿温劲松透、流畅安和,并没卖弄什么高超的技艺,却如独坐幽篁里,无过无不及。 他弹奏的谱子没名,即兴为之的可能极大。琴音初始之时,婉转如甘泉涓流,中段疾快,又若激浪奔雷,而尾声淡泊缥缈,大有中正广宁之意。 晏凝诧异得下巴落地。那个翛然弄琴、奏出醇和雅音的人,当真是慕容殊?是那个前一刻还死扯着她撒娇的疯子? 慕容熠跟慕容均俩人显然也有同样的惊疑,一看便知,是在刻意抑制面容的扭曲。慕容瀛的反应倒是不怎么激烈,渐渐从慕容殊身上挪开目光,反而意味深长看着俩皇弟。 而慕容家的小弟妹们皆浸润于乐音,更有甚者兴致盎然,悄声为这琴曲赋起词来。 这音律也是神乎其神,竟似能召令天地,拨云见月。慕容殊一曲奏罢,远空便阴云尽散,皓月光华又一次普泽大地。 焦圈儿看自家殿下暂时安宁,嗖地牵他退到晏凝所在位置。 “母后,殊儿的琴,弹得好不好?”这家伙冷不丁又戳了晏凝脑仁。 好,能不好么,曾教习我琴艺的大师,都未必能跟你平分秋色……晏凝当真不知怎么开口答他。 慕容殊一块朽木,大罗神仙也难雕。她先才所闻还能是假琴音不成?亦或者,此人远没她想像中简单…… 过不多时,淳宁殿正殿大门戛然开启,率先从太后房中走出来的人,就是大燕天子、宣化帝慕容衍。 当今圣上年岁已不轻,但驻颜有道,龙威燕颌,走到哪儿就将气吞山河的魄力散发到哪儿。 “适才,是谁在弹琴?”慕容衍面向一众子女,沉着脸发问。 慕容熠跟慕容均尴尬地看看慕容瀛,慕容瀛则低眉顺目不吭声,还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小皇子跳起脚,喊出一句“十一皇兄”。 “老十一?他怎会进宫来?”慕容衍的目光跃过众人,带着些微不可置信,“殊儿,上前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圣上 18 圣上 慕容殊迷惘“瞅”着足下寸方,无动于衷。焦圈儿吸口气儿,俩眼一抹擦,硬是将他连推带扯,送去瞻仰龙颜。 慕容衍睨睨这个多年未见的儿子,喜怒难测。月华也好、火光也罢,但凡带亮度的东西进了这位圣上眼里,就像被纳入了深不见底的大海,再不能脱走。 没人敢说大燕国的宣化帝慕容衍不是个好皇帝。他即位以来的这二十几年,施新政、用贤人,爱民恤物、日理万机,使北燕从个二流国家,一跃而成雄踞一方的强国,更在魏国覆亡后,与齐楚成三国鼎立之势。 可惜,这也并不能说明他是个完人。这位陛下风流成性,见色起意的事儿可没少干,是以才有如今子嗣绵延的盛况。直到近一两年,他许是力渐不从心,比之年轻时收敛了许多,那些皇子公主们的排辈,才能就此打住。 慕容殊杵到父皇眼前时,淳宁殿内恰有几个御医退出。 从朝服与官帽上判断,太医局内官职最大、医术最高绝的几位,已然倾巢出动。 看来,这次赵太后委实危在旦夕。 御医大人们候到天子身侧,满面欣喜,顾不得擦汗:“启禀陛下,太后娘娘暂无大碍了。臣等返回太医局,即刻为娘娘开个固本培元的方子。太后娘娘悉心修养,假以时日,身子理应会好转。” 慕容衍“嗯”了一声,继而问道:“太后一向硬朗,这次的病症,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回陛下,人的岁数大了,身体机能不免不如从前。太后娘娘乃是心中积郁沉重,长久不得释解,以致今日晚间忽然气血滞淤。微臣等人为太后施针,但化解太后体内阻滞,尚不能够如此之快。依微臣愚见,方才的琴音澄澈通透,就是臣等听后也觉神清气朗,对太后来说,助益许是会更大。太后娘娘听闻琴音,心情从郁结转而舒畅,沉积多时的忧扰得以排化,是以臣等的针法才能事半功倍。” “一支琴曲,竟有如此奇效,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慕容衍挥挥手,令太医局几人退下,说话时,盯的却是慕容殊。 他又对石阶下的儿女们道:“太后既已无碍,你们也就不用在这儿守着了,都回去吧。” 小辈们叩别父皇,挨个儿离开淳宁殿。年纪最小的那三五人被宫人们领走时,却是三句不离“十一哥”。 十三十四十七哥儿几个走在最后,晏凝站的位置靠近宫墙,这三位爷刚好跟她擦肩而过。 讲道理,提出让慕容殊弹琴的人是慕容均,而今太后娘娘凤体安康,慕容均怎么着也算有功之臣。但晏凝拿余光瞟去,他一张脸居然跟刚滚过墨汁儿似的。 慕容熠同样面色僵硬,一点瞧不出高兴,跟慕容均俩人都顾不得注意晏凝。慕容瀛倒没什么异样,君子风度依旧,出宫门时不忘对太监宫女报以微笑,只在走到晏凝身边时,稍一顿足,简单问候了她一句。 人影渐散,偌大的淳宁殿前庭寂静下来。慕容衍跟慕容殊两父子相对而立,宫人们则都站得老远,不敢搅扰。 慕容殊一头散乱的长发,犹抱琵琶半遮面。他站又没个站相,松松垮垮的花袍子分外碍眼,就好似个醉鬼,刚喝下三斤花酒,嘟嘟囔囔不说人话。 就他这副尊貌,对父皇还爱答不理,慕容衍忍住不打他,真是非常有涵养。 多看这儿子一时,慕容衍眼里的嫌恶就多增加一分,最终一挥手,要奴才尽快把他架走。 焦圈儿刚跪过来,太后寝宫中,就又跑出个老宫娥。 “陛下,太后娘娘说,一定要看上十一殿下一眼。”她卑躬屈膝对慕容衍道。 老人家声音耳熟,身形也不难认。晏凝眼睛锃亮,一下就把她瞧了出来。这个老宫娥,可不就是刘嬷嬷么! 原来她一早到了淳宁殿。难怪在晏府时,慕容殊闹了那么大一出,都没瞧见她现身。 再看她驾轻就熟的模样,就像伺候了太后娘娘一辈子,莫非原本就是这淳宁殿的宫娥?她若受了太后召见,白天已入得宫来,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刘嬷嬷出来呈报完,屋里头的太后娘娘也亲自发声。 “皇上,你在等什么?还不快让殊儿进来!”太后音色虚得很,听得出是硬生生吊高了嗓子。 慕容衍看看慕容殊,眼神复杂:“既是母后定要亲见十一皇子,那就带他进去。” 刘嬷嬷欣喜应声“是”,又冲焦圈儿吼:“小崽子愣着干嘛呢!” 焦圈儿赶紧上前,来引领慕容殊行进。慕容殊则一边身如柳絮随风摆,一边扯着脖子鬼喊“母后”。 晏凝打心眼里无力,只有走到圣上跟前,简要说明此间原委。 慕容衍冷面点头,倒也不责难她,让她一同跟进殿宇去。 淳宁殿烛火熠熠,慕容衍走在前方,稳如泰山,慕容殊跟在后面,却不懂好好走路,给所到之处留下妖魔鬼怪似的影子。 赵太后虽然病恹恹地卧床不起,但瞅见孙儿的那一刻,褶子眼顿放光芒:“殊儿,快过来!让皇奶奶好好瞧瞧你!” 慕容殊挣开两条胳膊,一步跌到卧榻前,将将好把脑袋送进太后怀里,含糊不清叫起“皇奶奶”。 赵太后慈蔼摸着孙儿的脑瓜,连说几句“回来就好”,眼眶老泪盈溢。 慕容殊的头脑不似常人,老太太也不多问,仅仅对他极尽爱抚,就这么干耗了大半个时辰。 慕容衍横眉冷对:“母后大病未愈,心情不宜激动,老十一既已见了,就请您安歇。来人,送十一皇子离开——” “慢着!殊儿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陪哀家!”赵太后搂得慕容殊死紧,“皇上,你也不忙走。” 慕容衍:“母后有了孙儿不够,还想对朕吩咐什么?” 赵太后:“皇上,哀家虽身处后宫,但多少也对前朝有些耳闻。现如今殊儿归来,皇上子嗣齐聚,再不决定储君人选,只怕那些朝臣会非议更甚。” 慕容衍:“母后平安才是要紧。立储之事朕自有分寸,就不劳母后挂心了。” 赵太后:“那自然是好。皇上,哀家还听说,皇上月初就定了去西山围猎,一众皇子也都会跟随?” “朕已决定将此事暂且放下,等母后身体好转后再做定夺,”慕容衍拂袖转身,“朕还有要务处理,就先走了。含章宫很快会清理完毕,到时朕再派人来接十一皇子。” 迈出殿门时,这位圣上又对随行的太监道:“去给十一皇子拿几身衣服来,穿成那样,成何体统!” 淳宁殿一水儿宫人恭送圣驾,继而便忙着服侍太后与慕容殊安寝。 慕容殊在宫里待下,晏凝的设想即算成功。她见皇奶奶也已经没大碍,至此方才松了口气,准备打道回府。刘嬷嬷却又撑着老腰,紧赶慢赶叫住了她。 老太太望月兴叹:“晏小姐,今儿个你不在,老奴都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我本来就是跟着太后的奴婢,当年,太后娘娘不放心十一殿下远赴魏国,是以命我陪护他同去。这许多年,我也十分惦念娘娘。咱们回到幽都这么些时日,直到今儿个,我才能再踏进她这淳宁殿来。” 晏凝:“是太后娘娘密旨宣您入宫的?” 刘嬷嬷:“算、算是吧。” 不料,老太太一个“吧”字刚出口,正殿那头就又鸡飞狗跳——慕容殊已跑出殿门,舞着那根树杈棍子,咳得昏天暗地、疯得放浪形骸。 焦圈儿体型肥胖,移动速度堪忧。淳宁殿里的宫人,又都是风烛残年的老家伙,和焦圈儿一样,追不了慕容殊几步,自个儿就得喘三喘。 于是乎,这位十一殿下便冒着呜呼哀哉的风险,愣是转了淳宁殿一个大周天。 随在圣上身边的那个太监,也在这会儿回到淳宁殿。他手中捧着的,正是给慕容殊送来的新衣。慕容殊半夜周游淳宁殿的壮举,也被他瞧在眼里。 一个老宫娥送托盘回屋,从晏凝身边经过。晏凝不经意地一瞄,但见这些衣裳用料极致、典则俊雅,就是菜场杀猪的大爷穿上,也定会被误认为达官显贵。 偏殿旁有棵老树,遮天蔽月、盘根错节。慕容殊抓瞎乱跑,乓地撞上树干。刘嬷嬷再没空搭理晏凝,碎步捯得比鸡快,一把扶住慕容殊。 慕容殊咳声渐低,一条胳膊架着树干,脑袋低垂。半夜光线暗淡,老树就像只妖怪,生吞了他半截身子。 老半天过去,这位爷才终于翻了个身,从面朝老树变成背倚树干,脖子仍旧没骨头。 晏凝阴差阳错转眸望去,竟觉得他那件袍子上,绽放出一朵大红花,既冶艳又渗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伙伴 19 伙伴 刘嬷嬷老眼不济,无缘得见这清奇一幕。她该是想让慕容殊回殿里去,正招呼焦圈儿过来搭手。 不成想,慕容殊忽又背倚老树张牙舞爪,好似断头尸王呼风唤雨,非要搅得天绝地灭不可。周围几个老宫人直被吓得哆嗦倒地,生生上演了一出万鬼朝宗。 然而,这还只是前奏,这位殿下新一波的作天作地,才刚刚开头。 当着这么多双老花眼,他薅起自个儿的花衣裳,一边呲啦呲啦地撕扯,一边闷头移动,顷刻衣不蔽体,手撕不够,牙齿还得帮忙,敢情,是鬼怪做得腻歪,而改当野兽了。 “焦圈儿,我们去穿新衣裳!”慕容殊瞎猫撞上死耗子,挪上两步,刚好拽过小胖子。 焦圈儿怠慢不得,苦哈哈做起引导。刘嬷嬷同那一水儿老宫人,也只能提心吊胆追在左右。 晏凝尚没出宫墙,慕容殊走得近了,她便瞧了他个一清二楚。 这家伙的两片薄唇素来苍白少色,这时看来,却似涂了十层八层的胭脂,分外妖娆。 晏凝小吃一惊——适才,慕容殊身上开出来的,怕不是朵血花。 以前此人咳归咳,好歹没“见红”,但若照着眼下态势走,荣登极乐,可就指日可待咯。 晏凝向来不信鬼神,回家路上,却情不自禁地乱想:难不成,慕容殊先前奏出那泠泠七弦音,当真是得了神助,又因凡人之躯受不起上天之力,才有了这“呕心沥血”的后遗症? 这种人活在世上,自个儿受苦、旁人遭罪,能早走,也未尝不是解脱…… 赵太后就寝前,喝了太医院送来的安神药。 这应是剂速效药,劲力十分强猛,老太太不一会儿便睡得沉稳,是以乖孙儿后续这番胡闹,并没搅扰她的安眠。 但所有宫人仍然轻手轻脚,异常谨慎。 慕容殊回到寝宫内,被光火一照,病猫样便一览无余。他也不往太后那头去,就恹恹在外间坐下,人比黄花瘦,却一脸吃人不吐骨头的煞气。 桌上摆着那几件新衣,这位爷就着烛火,一一提溜起衣裳,拿脸勉力滚了几遭,似乎是要把纹理式样辨个明了。 圣上遣人送来的衣服,要么净白胜雪、要么湛蓝如水,唯独一件玄炮,漆黑为底、酡红作饰,在一堆淡朴的色彩中略显突兀。 慕容殊晃上两晃,将这玄袍套到身上,却对那些青蓝绿白弃之如敝履。这也难怪,他那双眼睛,约么是只能瞅见这大红大黑。 穿上新衣的同时,烂出境界的旧衣秃噜到地上,这位爷便从花枕头变成黑风怪。没辙,人家就是有能耐,金缕衣玉缎绸都能给你穿成墩布麻袋。 看架势,慕容殊是还得兴风作浪。果不其然,下一瞬,烛台就被他失手打翻。烂花衣连同那些不受宠的新衫,全都付之一炬。 宫人们面如土色,既怕伤着慕容殊、又恐惊吵到太后,灭火工作开展艰难。 慕容殊又拍手来又跺脚,趁着混乱蹭到赵太后床前,居然伏在床沿,就这么睡死过去。 最后,重重灰烬被扫地出门,寝宫周围终于稍得宁静。 淳宁殿里的人惊心未定,也没人注意外面的情况。 那个奉旨送衣的太监,其实压根没走,慕容殊折腾了多久,他就偷瞄了多久。直至淳宁殿平和如初,此人方才悄然转身,不回圣上的长生殿复命,反倒七拐八拐到了慕容瀛跟前。 朗坤宫前庭有小桥流水,慕容瀛伫立桥头,神情阴冷。 慕容熠跟慕容均俩人则站在慕容瀛身后,月色下望去,好似一人各画半面妆。非得往仔细了瞧,才知他二位这是破了相,一人脸上一个红彤彤的巴掌印。 太监巴巴冲慕容瀛躬个身,给他描述起淳宁殿的见闻。 慕容瀛听后,赏这太监一锭金元宝,目送他喜滋滋地离开,随后面向俩皇弟道:“十四弟、十七弟,脸疼么?” 慕容熠跟慕容均相顾无言,假使手上有锹,这俩人兴许就要掘地三尺埋了自个儿。 “今儿个是让你们一人打对方一下,若还有下回,那就换成一人捅对方一刀,”慕容瀛冷厉盯了俩人半晌,继而又道,“想当年,昭惠皇后琴技超绝,也曾教父皇神魂颠倒。儿子随了母亲,不算太稀奇。呵呵,琴弹得再好有何用?还不是个又病又疯的废物。” 过没多时,这位十三殿下又将话锋一转:“父皇命我筹措狩猎之行,你俩这几日也都受我调遣。可是你们还不知,父皇之所以想去狩猎,是因为得了密报。有人看见,五色鹿于西山猎场出没。” “五色鹿?!那个相传每隔一甲子才被世人所见一次、在太/祖皇帝开国之战时救他一命的灵兽?!”慕容熠和慕容均不约而同一惊非小。 “不错,这祥瑞异兽于父皇当政期现世,我大燕受它庇佑,定当风调雨顺,百代不衰,”慕容瀛冷笑,“只可惜啊,皇奶奶突犯重病,父皇势必要推迟行程。若然因此错过赏视五色鹿的时机,岂非终生大憾?咱们做儿子的,需为父皇尽心竭力才是。” “我们这就遣人前往西山,若有幸捕得,即刻呈给父皇——不,是呈给十三哥!”十四十七面部痉挛,灰头土脸迈出宫门。 慕容熠跟慕容均走后不久,慕容瀛之前派去晏府的两个亲信又入得朗坤宫来。这俩人分立慕容瀛左右,蜡黄脸不见得比前边二位好看。 慕容瀛眉毛单挑,脸上阴晴不定:“白走一趟是不是?说实话,你们根本用不着报告。刚才在淳宁殿,我已见到了晏凝。我敬爱的皇奶奶,早毁了我全盘计划。她老人家休养期间,我必然要多尽孝道,再约晏凝自然不合时宜。晏凝这档事儿,过后重拟吧。” 这俩人赶紧点头,又以眼神稍作交流。 而后,左边的人先开口道:“殿下,我们此番入宫前,遇到了一人。” 右边的人随即取出一物递予慕容瀛:“那人让我们把这个转交给您。他说,十四十七二位殿下,许还没同您提起过他。但您看到这东西,一定会想见他。” 四更天,风卷残云。慕容瀛手中的楚制弩/箭,在月光下略微漾起墨色的光泽。 他从齿缝里吐字:“这个人,现、下、在、哪儿?” 亲信忙回道:“按他的意思,您只要出了皇宫,他就能找到您。” 慕容瀛:“好。现、在、就、出、宫。” 幽都是个四方城,皇宫居正中,南城多是贩夫走卒,北城则尽住达官显贵。 慕容瀛带齐心腹出了宫门,便一路向北,快到位于宫外的府邸时,却被迎面而来的奢靡景致拦了去路。 大半夜,万籁俱寂的街市上,忽而宝马雕车香满路。 慕容瀛目放寒光,一声施令,手下心腹就将这驾车马团团包围。 “十三皇子,我曾为你和你的十四十七两位皇弟劳心,甚至不幸折损了多名手下。今夜,也不过是想与你聊聊而已,你又何需如此大动干戈?”车里响起个极富磁性的声音,慢条斯理,低沉而有力。 慕容瀛走近马车,眼睛不眨一下:“你想聊什么?” 车中人不慌不忙道:“十三皇子,你们大燕国有个很出名的美人叫晏凝,是不是?我猜,数个时辰前,你精心谋划约她相见,无外乎两个目的。一,得到她;二,干掉她。” “……”慕容瀛眼底涌现数不清的小刀子,随便飞出去一把,就是见血封喉。 车中人:“这晏凝确有些本事,十三皇子的心情,我很能理解。但是你可曾想过,你的十四十七两个皇弟总是办砸事情、和今晚你的计划落空,晏凝实际只占了部分原因。更大一部分在于,还有另外一人,在你我甚至晏凝都不知情的状况下,三番五次坏了你筹谋。” 慕容瀛似乎就要原地爆炸:“你到底是什么人?!给我下——车——来!” “知我真面目还不容易?十三皇子,不如你上车来吧,”车中人笑声泰然,“上车来,让我们做合作无间的伙伴,一起找出此人、消灭此人,你得到你想要的,我也得到我想要的。而后,我们再共取所需。”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大街上不再有慕容瀛,也不再有那绮丽的车辇。 唯有勤恳的打更人,不厌其烦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走过北城的大街小巷,在晏府院墙外,敲响五更天的最后一声锣。 距离上大朝的日子还有好些天,相国大人却醒得奇早,院外锣声未尽,他已满世界翻箱倒柜起来。 晏凝只觉自个儿眯了没多久,就被吵得再无睡意,不得已披衣出了东厢,冲着一副热锅蚂蚁相的老爹,问了句早安。 “爹,这天都还没亮,您是要找什么啊?” 晏闻道顾不得擦拭满头大汗,马上眨巴起求助的小眼睛:“闺女闺女,自打你昨晚跟我说,十一殿进宫住去了,我就一晚上没睡着觉!我这不是想着,得赶快去把你娘接回来嘛!可我、可我找不到搓衣板啊!你快帮我想想,你娘能把这玩意收哪儿?” 晏凝刚还噎着的起床气,一瞬间烟消云散。她这个老爹,实在太可爱了点。 晏夫人持家有道,很喜欢归置这些家用物品,老爹找不见,晏凝一点不稀奇。不过,看在他这么有诚意的份儿上,她倒是愿意帮他寻摸。 她当然也知道,娘亲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哪里舍得老爹跪什么三天三夜,瞧见老爹的怂脸,铁定会心软。 最终,晏凝在老爹和娘亲卧室的房梁上,发现了那块搓衣板,继而打心底为老娘折服。高手不愧是高手,收藏个东西,都是高人一等。 找寻过程中,她也一直跟老爹聊着。 慕容殊因何突然琴艺登天,是一直困扰她的问题。于是她问老爹,一个人是否有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掌握一项常人需花几年甚或几十年去研习的高超技艺。 晏闻道先问她时间极短是多短,得到一夕之间的答案后,立即斩钉截铁地摇头:除非,这个人只在必要时,才会把本领展于人前。 听了老爹这席话,晏凝的疑惑只增不减。 若慕容殊真有这层心机,就不该是那个浑噩度日的痴人了…… 晨起有风,晏闻道背着搓衣板出门,肃杀程度好比壮士出征。晏凝送他到街角,再一扭脸,就回到了自个儿阔别已久的小楼。 昨夜归家时辰晚,她便凑合睡在了厢房。如今瘟神已随秋风远,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好好收拾屋子了。 慕容殊可谓身无长物,临了也没带走一片云彩。 晏凝亲自把房间打扫个彻底,却在角落发现了一样并不属于她的东西。 这样东西,只可能是慕容殊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猫友 20 猫友 通体澄透的玉竹杖,上有机括相连,可自由伸缩长短,作用跟晏凝路边捡的那根树杈棍子,实是一模一样。 那么问题来了:一直藏着这么个精良典致的好东西,那位爷又何必对一件破烂爱不忍释? 慕容殊此人,有太多地方教晏凝无解。 宣化帝慕容衍对待母后的态度虽然不怎么温和,但骨子里其实是个孝子,自个儿政务繁忙脱不开身,便要求小殿下们日日到淳宁殿问安。小屁孩玩心大,一天至多只能做一件正事儿,这就导致宫廷内学暂时停课。 而晏闻道去了千鹤观,哪儿还敢违抗夫人之命,当天下午就托随从给闺女传话,说自个儿在夫人暴风雨般的教育下,这几天都得留在千鹤观思过。夫人真正气消了,才会考虑跟他回家。 就这样,晏凝落得不少清闲时日,便把时间全花在了追寻那位“鬼兄”上。 奈何,“鬼兄”大概对这红尘美景毫不留恋,早回了他的阴曹地府。晏凝想尽一切办法,也不能探得他半点线索。 赵太后休养期间,晏凝当然也去看望过她。 太后娘娘已无大碍,慕容殊却仍旧片刻不让人安生。刘嬷嬷和焦圈儿大眼瞪小眼,不得不没日没夜地陪护。他若睡下还好说,可一睁眼,便又是本性难移。 这位殿下脑子有坑,且病入膏肓,却偏偏深得太后娘娘的爱宠,实在很没道理。加之赵太后护孙心切,更没人敢去奈何他。不出几日,他便成了宫中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上至皇室宗亲、下到侍卫伙夫,无不交耳热议。 早在慕容殊回宫第三天,慕容衍就差人到淳宁殿通知赵太后,昭惠皇后曾居住的含章宫清扫已闭。这也就是说,慕容殊可以换个地方来劲儿了。 赵太后却不拿儿子当回事儿,只对孙儿一人好,往后数日依旧扣着慕容殊。 太医局的老学究为太后娘娘看诊号脉,最起码一天跑一回淳宁殿,终于在小半月后,给圣上带去天大的好消息。 太后娘娘的身子,终于调理得差不多了。保持住这个状态,长命百岁妥妥的。 皇奶奶没事儿了,小殿下们落下的功课就要抓紧补,晏凝随即又奉旨入宫。这天晨间出家门前,她还特地带上了慕容殊那支玉竹杖。 秋风日渐冷冽,皇城内外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明黄,尤其是宫中道路两旁的银杏树落叶满地,配上红墙碧瓦白石路,当真好看得禁。 晏凝走这一路,便想着今日不如就带小殿下们描摹这景象。 文华殿位于皇庭东部,专设为皇子公主读书之所。晏凝甫一进门,就见一帮小屁孩聚拢在宫墙下,好像在看什么大热闹。 她走近一瞧,顿感乏力——小屁孩们围观的对象,正是慕容殊。 此人眼下就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匍匐地面,在跟一只大白猫干架。 这猫儿是宫里的名物,晏凝必须识得。几年前,它不知打哪儿跑到后宫来,圣上跟太后见它赏心悦目,是毛色纯白的上品良种,也就没派人去驱赶,还教宫人好生喂养,并给它取名“雪霜姿”。 文华殿当值的太监打着抖对晏凝道,太后娘娘坚持认为,十一皇子不是不堪教化,几个御医也对圣上说,让慕容殊受诗书礼乐熏陶,兴许对复原其心智有所帮助,圣上遂让慕容殊也到这文华殿来,跟着小弟妹们一道学习。谁知,这十一殿下今儿个才来报到,就跟雪霜姿较起真来。 雪霜姿得龙恩普泽,脾气巨大,时常恃美横行。晏凝立马明了,它刚才定是将步子散到了文华殿外,恰巧撞上入宫门的慕容殊。 这位殿下有眼无珠,一脚踩了老猫的尾巴。老猫厉爪一亮,便冲他挠去。一人一猫,也不好说是谁着了谁的道。 小胖子焦圈儿几次上前营救慕容殊,自个儿却惨遭雪霜姿毒手,见晏凝到来,连忙哭哭唧唧对晏凝道:“晏小姐,你可来了!我看,也只有你能把我家殿下和雪霜姿扯开啦!” 晏凝蹙眉点头,让宫人们先带小殿下们进正殿去,而后倏然横身一人一猫之间:“殿下,您身为一国皇子,和一只猫一般见识,未免有失身份了吧?” 慕容殊穿着大黑袍,晏凝朝他肩膀处一拎,就让他被衣服兜着换为坐姿、背靠宫墙。 然而,当她准备打发雪霜姿时,这老猫竟突然表现离奇,仿佛猫魂受蛊,就此洗心革面,乖顺得像只假猫。 同雪霜姿相较,慕容殊才更似孽畜,时不时妖气侧漏。只见此人神色游离,摇头晃脑拍了几下手,那老猫便犹如听命般,“喵呜呜”娇声嘤咛,缓步团缩进他怀里。 黑风怪颓坐红墙根,胳膊拢着白花花的大毛团,浓墨重彩,竟诡异得般配。 这个慕容殊,居然还有收服凶猫的能耐,晏凝也算长了见识。 “殿下、殿下你还好吗?你说句话啊可别吓我!”焦圈儿扑倒在黑风怪身前。 “焦圈儿,照顾好你家殿下。还有,把这东西替他收好。”晏凝向小胖子抛出玉竹杖,转身就走。 “晏小姐……焦圈儿谢谢你!焦圈儿谢谢你!”小胖子眼含热泪,面向晏凝背影,把头磕得咣咣响。 这个十一皇兄如此有意思,小屁孩们当然也不可能在殿里老实坐着,一个个踩着宫人登高扒窗。直到晏凝进殿,这帮小崽子都还没看够慕容殊“表演”。 这时,又有个太监从慕容衍之令,来到这文华殿中。小崽子们的关注点,当即发生转移。这是因为,这人给他们带来样物事,看起来比慕容殊还要有趣儿。 这件物事,名曰“浑天幻方”。 魏国覆灭后,其国内诸多人才流亡至大燕,这当中就有现世最负盛名的匠人公冶先生。他善制各类灵巧而复杂的机关,慕容殊那支工艺惊人的玉竹手杖,就是赵太后当年斥重金请他打造。 今朝,慕容衍召见这批魏人,公冶先生便向慕容衍献上他这最新的研制成果。 此物为一由数枚木质小方块拼合而成的方体,大小如成人之拳,六面颜色均不相同。其中四面绘有四象圣灵,另有两面,各绘九州天地。 这东西的神奇之处在于,小方块内里有机关相连,使得方体六面都可随意转动。 公冶先生当着慕容衍及一众朝臣将各面图形打乱,并请众人尝试将其复原。 大燕朝中不乏学识渊博之人,对着这小小一块木头,却纷纷一筹莫展。原来,方体上各面图形一旦被打乱,想要恢复原貌就不再容易。 公冶先生说,这浑天幻方乃益智玩物,并非毫无规律可寻。慕容衍不妨将之赐予小殿下们,以供闲暇消遣。 正巧,赵太后病愈,围猎一事又被慕容衍提上议程。他便让身边太监带这浑天幻方到了文华殿,并宣他口谕,若是谁能在三日内复原方体图案,就带谁一同前去西山。 瞧见这稀奇玩意儿,小崽子们自然无心向学,又因能和父皇出行至上荣耀,更是争先恐后去抢来方体摆弄。 晏凝理解孩童心性,明白今儿个这课铁定上不下去,无奈叹息坐到一旁,眼瞅这帮小殿下对个木头块或拧或掰或捶打。 一刻、两刻、三刻……浑天幻方,始终无人能解。 约么半个时辰后,小娃娃们就对这东西失去了耐心,一面混乱争吵,一面嚎啕大哭着来求晏凝帮忙。 晏凝仔细瞧去,但见这方体构造精妙,变化无穷。她在百余次试验后,终于摸到一点门路,用半刻时间,对出了绘有青龙图形的一面。 小崽子们刚要跳脚称赞,他们那位十一皇兄就被焦圈儿扶进殿来。 这家伙怀搂雪霜姿,一屁股坐到小弟妹当中,不知对着老猫耳朵哼唧了句什么。老猫骤然间就窜了出去,一下蹦到晏凝腿上,冲她两手张开大嘴。 晏凝可没想到,雪霜姿已成了慕容殊的喽啰,手上稍一卸力,浑天幻方就被这老猫叼了去。 老猫攒回慕容殊身间,吐了方体到他手上,恃宠而骄地“喵呜呜”。 晏凝还没怎样,小娃娃们已先不干,一个个怒不可遏挥舞着小拳头,要从十一皇兄手中夺回木头块。 慕容殊该是对周遭情况缺少清醒的认识,眨眨迷惘的眼睛,咧个醉人的笑容。可雪霜姿就没他那么友好,龇着獠牙大喵一声,像是见谁都想咬。 小崽子们登时就被吓了回来,哭闹得更凶。老半天,都没人再敢进前半步。 慕容殊却丝毫不受旁人影响,把木头块举到眼前不足一厘距离,瞧完一面又一面。 已近中午膳时,晏凝极尽耐心哄着这堆小不点,请宫人们先带他们前去用膳,自个儿则留在文华殿内不走。 兴致说来就来,她也乐意遵从本心。她就是忽然想看看,这位将琴艺深藏不露的殿下,又能把这浑天幻方玩出什么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天才 21 天才 欻拉……欻拉…… 浑天幻方在慕容殊缓慢的拧动下,发出脆生生的机械音。 晏凝侧目瞧着这位爷,并不觉得他比那票小弟妹高明。 然而,奇迹的出现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先前还杂乱无章的小块块,被此人左拧右掰,竟然就此形成了完整的图形! 白虎、朱雀、九州天地……晏凝几乎以为,是自个儿花了眼。 如此看来,这个慕容殊虽然疯,但是并不傻,甚至可以说,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要聪明。 晏凝嗓子眼略微痉挛。疯子和天才,莫不是真只一线之差? “厉害了我的殿下!”焦圈儿的惊呼遍响文华殿,“殿下,咱们快去见陛下。西山狩猎,你就也能跟着去啦!” 这小胖子眉飞色舞,慕容殊却仿似精神仍游弋于超然化界。 “晏小姐,奴才、奴才先带我家殿下走了!”焦圈儿欢天喜地拉扯起慕容殊,片刻不等就往殿外冲,比娶了媳妇还兴奋。 老猫则跳出慕容殊怀抱,昂首挺胸跟着他踱步,临出门口还耀武扬威回了下头,抛给晏凝一个桀骜不驯的小眼神。 晏凝一不会跟畜生置气,二也不会如焦圈儿天真。 要她说,带慕容殊出行,就好比身上绑了十圈随时能炸的二踢脚,圣上一准不乐意。 所以,那二位此去长生殿,除了让圣上惊讶这疯儿子的脑补构造,就只剩给圣上添堵。 见那一胖一瘦两条影子消失,晏凝便也出了文华殿,转头向淳宁殿去。 中午休课的时光,她本就想去看望皇奶奶。 过了这么些日子,赵太后确实恢复良好,已然重拾抖擞精神。 见到晏凝,她马上拉晏凝坐到身边,问起乖孙儿的课堂表现。 晏凝扶额笑叹,从人猫大战开始,一五一十讲了自个儿目睹的一切,直听得老太太感慨万千。 就在晏凝叙述近尾声时,殿外忽又起了阵龙卷风似的吵闹。 不用问,这是慕容殊整出的响动。 这位殿下扥着焦圈儿,东倒西歪闯进内殿,像是卯足了上房揭瓦的干劲儿。而焦圈儿横瞧竖瞧,都是一脸吃了瘪的委屈样。 “太后娘娘,晏小姐,都说君无戏言,可陛下他、他怎么就反悔了呢!”小胖子扑通跪倒,哇地一声哭出来。 晏凝早就料定事实,得知结果毫不诧异,安慰焦圈儿两句后,便欲向皇奶奶告辞。 哪知慕容殊蓦地把脸一扭,抓住她胳膊就跑:“母后,我们回含章宫去吧!” 不妙,这孙子是又想娘了。 晏凝有种不祥的预感。皇奶奶对这孙儿百依百顺,一定也会让她晏凝放下身段,积极配合他臆想。 果不其然,下一瞬,太后娘娘就投来了急切且不容置喙的目光。 晏凝向太后微一点头,表明自个儿已心领神会,随后手腕一翻,立即反客为主,扣住了慕容殊的鸡爪,让他再不能随意乱动。 “乖儿子,咱们去含章宫没问题。但你要记住,身为皇族,举止切莫失态。”她冲慕容殊微笑,再一提足,慕容殊便只能随她速度行进,似扯线木偶般,被控制得服服帖帖。 小太监焦圈儿颠着步,跟在晏凝和慕容殊边上,已被自家殿下溜得找不着北。赵太后也不顾一切,带着刘嬷嬷紧追孙儿不舍。 早前,太后娘娘已选派过几人先行到含章宫打点,焦圈儿也被点名入列。当时慕容殊还吼过他,要他将那根树杈棍子带上,仔细擦拭、小心摆置。 这会儿,这位殿下举步维艰,还不忘用没被晏凝抓住的那只手往焦圈儿身上胡撸,正巧揪住焦圈儿的耳朵。 小胖子不得已脑袋斜着碎步捯着,维持在了某个常人难企及的姿态:“殿、殿殿殿下,你想说什么?” 慕容殊咧开两片薄唇,摆出张醉里看花朱成碧的微醺脸,对这胖子一通叽里呱啦。毫不夸张,此人说的每个字儿都是大燕雅言,可连在一块儿,就成了鸟语,愣是让晏凝一句没听懂。 焦圈儿倒是“唉唉唉”地应着,如同跟自家殿下心有灵犀。 赵太后的淳宁殿在西宫,含章宫却属东宫范畴,两处宫宇有段距离。 含章宫虽说曾是皇后居所,占地却不大,房屋建制也无不同,唯一的优点,不过僻静清幽。前庭一角,有处被围栏圈起的空地,如意金出宫前,兴许就栽在那儿。 宫里宫外的清扫工作已有月余,但扫与不扫,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十年没进过人的荒殿,该破败还是得破败。 晏凝带慕容殊前脚进屋,太后娘娘后脚便到。 “殊儿,你这是做什么,可把哀家急坏了!”老太太牵着孙儿的手坐到床边,亲自为他理衣梳发。 “想母后,要回家……”慕容殊混沌摆头。 他话音未落,墙角又传来一声猫叫。原来,雪霜姿老早已等在了屋里。老猫风风火火蹦到慕容殊腿上,这位爷便痴迷于给它搔痒。 赵太后吃惊瞅瞅猫儿,一息长叹:“罢了,殊儿你思念这含章宫,哀家能理解,回来住就回来住吧。对了,哀家命人给你打造的手杖呢?怎么一直没见你用?” 慕容殊这时又能听懂人话了,胳膊一晃,那柄折起的玉竹杖,就从他袖口滑出。 “好好好,没丢就好。既然已回到了这儿,就好好歇歇吧,”赵太后慈爱拍着孙儿的手,又道,“殊儿啊,刘嬷嬷跟了你这些年,哀家也还要她随你住过来吧。” 慕容殊却脑袋摇成拨浪鼓,连说十几个“不要”,神经兮兮手一抖,放雪霜姿到一旁打哈欠。 “焦圈儿留下伺候母后和我,剩下的人……都走……”这家伙的困倦跟雪霜姿同步,俩眼一闭,睡相堪比溘然长逝。 太后娘娘对孙儿的宠溺,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慕容殊把晏凝当成昭惠皇后,老太太就也不放晏凝走了,乃至放下一国皇太后的架子来恳求晏凝,让她至少陪这孙子过完今夜。 晏凝见皇奶奶抹眼泪,自个儿心里也不好受,只能勉为其难在含章宫待下。 赵太后天黑下后便带人离开,但她并没真让太监宫女滚蛋,而是教刘嬷嬷统领一干人等,悄没声地守在了宫墙外,营造出一种宫内无人的假象,对刘嬷嬷千叮咛万嘱咐,方才返回淳宁殿。 慕容殊趁慕容殊睡着,也跑到外面,不知去跟刘嬷嬷小声嘀咕什么。 含章宫内烛火摇曳,数来数去,仅余三样活物。 躺在床上叽歪梦呓的是慕容殊,坐于角落伏案灯下的是晏凝,还有一只大懒猫,恰巧趴在地当阳。 晏凝在靠画丹青消磨时光。早上的红墙碧瓦银杏路,她终于得空描摹了。 可惜,她每落一笔,慕容殊那黑风怪般的影子便在脑海中清晰一分。更神乎其神的是,这影子竟好似跟那位“鬼兄”逐渐重合。 怎么会这样?!晏凝被自个儿的遐想吓了一大跳,赶紧丢下了画笔。 秋已将暮,寒意瑟索。雪霜姿约莫娇生惯养久了,一身绒毛护体,却分毫不抗冻,凑到晏凝脚边打滚,似乎想与她抱团取暖。 晏凝没心思招待这老猫,老猫立刻凶相毕露,冲着晏凝剑拔弩张。晏凝可不会惯它毛病,二话不说为它奉上一记扫堂腿。 雪霜姿“嗷呜呜”痛嚎,重又跳回慕容殊床上。 慕容殊不时醒转,晃悠支起半拉身子,迷迷瞪瞪埋头猫耳:“现在知道谁对你好了?” 这位爷热衷于跟一切非人的物事搭话,晏凝早就见怪不怪。 雪霜姿碰上慕容殊这般神人,却是猫生无憾,满足揉蹭进慕容殊怀里,一人一猫,再度卿卿我我。 不多时后,慕容殊滚下床来。雪霜姿则速度窜走,撒欢奔往广阔天地,跑出宫门时,自是又把守在外侧的刘嬷嬷等人惊个肉跳。 那凶兽要去哪儿,晏凝管不着。她眼下面临的灾厄,还是慕容殊这号人物。 这位爷又开始喊“母后”了,一声声、一阵阵,铺天盖地。 老猫叫/春,都比他好听。 晏凝脑瓜顶冒烟。 这人绝对跟她有仇,不是上辈子有,就是上上辈子有。 “母后,你的样子怎么变了?”慕容殊紧贴晏凝,只差把眼珠子挖出来粘到晏凝身上,“这身衣裳不是母后的,殊儿不喜欢,母后必须美美哒!” 此人手舞足蹈呲哇乱叫,直撞一旁的大柜子。 咣当一声响,一人多高的花梨雕荷柜栽歪倒地。 巨力撞击下,柜门上的錾花锁无匙自开。跌出柜子的东西,有昭惠皇后旧时衣装,还有一柄古制灵机琴。 不过一个储物的摆件,损了也就损了,慕容殊若是血溅当场,才是要人命。晏凝无语皱眉,嗖一下赶赴火线。 祸害遗千年,说的就是慕容殊。这家伙运气逆天,摔在距离柜子寸许见方,竟做到了毫发无损。 他一边爬一边寻摸,抓起皇后那套细钗礼衣,然后一个屁股蹲儿砸在地上,顶起无法无天的烂漫:“母后,殊儿想看你穿这个!” 晏凝见他作死无果,一脸冷漠:“乖儿子,地上凉。听母后的话,站起身来。” 这位爷却就地撒泼:“母后不来穿衣衣,殊儿就不起来!” 他这副死德性,晏凝当真伺候不起。又因有了无数前车之鉴,她干脆任他自生自灭:“好啊,那你就这么待着吧,什么时候不想待了,再吱一声。” 晏凝撂下这话,慕容殊就没了动静,只是傻兮兮地瘫坐地上,将整张脸埋于已故母后的遗物中。 死气沉沉近两刻后,这位不疯到地老天荒不罢休的主,总算挣扎着一句耗子语:“吱……” 晏凝像看滑稽戏似瞟他一眼。呦喂,这还真是“吱”了一声啊。 “吱——吱吱吱——”含章宫里,鬼哭神嚎荡漾虚空。 刘嬷嬷和焦圈儿紧张慕容殊多过自个儿的性命,在这家伙“吱”第一声时,就一步不停赶了过来。 焦圈儿手里捧着个小香炉,还没进屋子,伽南香独有的幽弥已漫入晏凝鼻腔。 晏凝初闻这气息,但觉神思舒朗、心绪缓和,正要和刘嬷嬷一同扽起慕容殊,却又毫无预征一阵恍惚,连脚下都失了重心。 “晏小姐你咋啦?!”刘嬷嬷的表情相当夸张。 “我——”晏凝眼前一黑。 啪嗒。 她失去自主意识的身体,不偏不倚落入慕容殊一早张开的怀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琴姬 22 琴姬 慕容殊蔫坏蔫坏地低头,眼睛不留寸许紧贴晏凝,手指还有意无意拨弄起她的发稍:“母后,儿子这就为您更衣。” “我的殿下,咱能要点脸吗?”焦圈儿白眼翻得溜,“晏小姐要是知道你这么利用她,看她弄不死你的!” “她舍不得。”慕容殊似笑非笑,充分以实际行动证明,何为厚颜无耻的最高境界。 其实,此人所谓的“更衣”,不过是把皇后昭惠皇后那件大袖连裳,直接套到晏凝身上。 眼睛不灵光,手脚又怎会麻利?慕容殊这“孝顺儿子”,能把人急死。他大概也意识到自个儿四体不勤,没动几下就萎成了黄花菜,不得不由着刘嬷嬷前来掌局。 刘嬷嬷手上忙活,嘴里不忘吼焦圈儿:“我说你个小王八蛋怎么还跟那儿戳着,那幔帐和灯火,都不用布置了吗?” 焦圈儿唧唧歪歪挠脑壳,一边往外室去又一边回头:“唉唉嬷嬷我怎么感觉也有点晕,您给我的解药是不是不足量啊?” “干活去!”慕容殊和刘嬷嬷异口同声地咆哮。 九月肃霜,北国之夜寒意袭人。 明儿个一清早,大燕国的宣化帝慕容衍,就要率领他那堆各有千秋的儿子,前往西山狩猎。 当然,慕容殊纵然解了浑天幻方,也依旧没能被归到此列。 夜色已深沉,慕容衍却尚未就寝,仍在长生殿批阅奏折,可说是为国为民、宵衣旰食。 雪霜姿那只肉呼呼的大白猫,恰在这时现身殿前长明的灯火下。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老猫,待遇好过宫中妃嫔,软糯糯地喵上了几声,就算通知圣上它来也。 御前侍卫不敢拦,值夜太监不敢叫,只能由得它舔舔毛来捋捋须,一番型容整理完毕,仪态万方踱进殿门。 这猫很可以,缠完儿子缠老子,趁着慕容衍置笔沉思,呲溜蹦上翘头案。 它倒也不扰圣上处理政务,就在桌上打起胡噜,白花花一团,说不出的悦目娱心。 三更天,慕容衍还没有就寝的意思。几个值夜太监颤抖着恳请他安歇,结果全都徒劳无功。 慕容衍放下纸笔,紧紧衣襟,突然面冲长生殿外,半刻彷徨。太监几人有所不解,又被圣上狠瞪,禁声禁得极其憋屈。 雪霜姿本在案上睡呼呼,这时懒腰一滚,猫脸竟也摆出迷醉。 慕容衍怔怔看了眼老猫:“你……也听见了?” “喵——”老猫轻轻咬住他的袖口,似在催促他起身。 慕容衍眼底惘惑,如同被蛊毒迷了心智,恍然离席。 雪霜姿则昂首挺胸,仿佛一早了解要往哪儿去,跟慕容衍亦步亦趋,摆尾如摇风。 勾去当今圣三魂七魄的力量,是一缕旷远的琴音,如梦似幻,天外般杳渺。 大音希声,至静之极,慕容衍能听到,雪霜姿兴许能听到,长生殿内其余一干人等却无福享受。 他们瞧见圣上此举,自是一惊而起,百思不得其解,可又没人敢去忤逆圣意,只得组了一支小队伍,仓惶尾随圣上的步伐。 慕容衍受太古之音牵引,过不多时已身在东宫,再往前走,含章宫便若隐若现。 雪霜姿又拿脑袋搡搡慕容衍,随后四条猫腿儿忽而换了方向,撒丫子冲向后方。 随行众人猝不及防,步调瞬间溃散。老猫盛气凌人叫唤一嗓子,又调了个头,先过一干人等百步,嗖嗖钻入含章宫内。 慕容衍也踏足殿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不知何时起,那帮围在宫殿四下的宫人们全都消失不见,整座含章宫也与往昔大不相同。这会儿,这宫殿就像海市蜃楼,置身其中,便分不清哪一方土地是真、哪一寸草木是假。 前殿里的烛台都变了位置,零落散布,映得室内影影绰绰。正当中的地方,又多出束从天而降的薄纱帘幕,有风来,薄幕就波纹潋滟,舞得随心而婀娜。 一个女子,婉约端宁;一柄瑶琴,通乎天地。 薄幕后的景致,说来甚是玄虚,大抵,也只有慕容衍一人有幸感之。 “……皇后?!”慕容衍鬼迷心窍般伸出手去。 奈何,他每向前一分,女子人影便连同瑶琴退后一分。 唯一没变的,只是那一湾缥缈入无的音律,泰和、精微,悠悠幻变中呈水光云影、展万壑松风。 赵太后病危的那一夜,慕容殊曾显露奏琴造诣。但那始终是人间曲,多少沾染了俗世尘埃。而慕容衍这时听到的琴律,已非凡音。 换一种说辞,此曲只应天上有,人,大概是奏不出的。 抚琴的女子,许不是人。 慕容衍倏地撩起薄幕。 室内火光一息寂灭,等待他的,却只是无尽的虚无。 没有女子、没有琴音,什么都没有。 慕容衍愣怔半晌,错愕、失神,不能自已。 适才一切都可能是幻境,但含章宫内除去慕容衍,还有一个切实存在的人。 “母后,别走……”慕容殊自里间寝室,哼出一句嘶哑的呓语。 他应是一直在睡着,从没离开过那张床。最起码,表面上看来是。 “喵呜——”雪白的老猫窜出暗影,无声跳上慕容殊床头。 它静静望着这睡梦中的人,抬起前爪理了理他的乱发,动作似极慈蔼的母亲。 实在不好说,是老猫通了人性,还是昭惠皇后的魂魄上了猫身。 慕容衍跨步床前,视线不离雪霜姿。 雪霜姿转过脑袋,猛地抖个机灵,却又变回了那个张扬的畜生,腿儿一捯饬就跑得没影。 随着老猫遁走,慕容衍一瞬归返常态。 他凛然转目,再扫一眼慕容殊这没救的儿子,静悄悄拿起儿子枕边复原完好的浑天幻方,眉宇越蹙越深。 此次野猎行程,慕容衍全权交由十三皇子慕容瀛负责。 慕容瀛运筹帷幄,他的十四十七两个皇弟也必当鞠躬尽瘁,连日来都在领人寻找五色鹿。 只可惜,这二位爷住在山里快变野人,依旧连五色鹿的爪印子都没瞅见。到了正日,俩人只好快马加鞭赶回宫来,大半夜戳到慕容瀛面前,做好一人一个血窟窿的觉悟。 慕容瀛坐在他的朗坤宫里,身着麒麟明光铠、腰配三尺长虹剑,已为西山之行整装待发。 瞧见这俩皇弟灰头土脸,他却没发飙,只是阴恻恻地笑看二人:“十四弟、十七弟,知道我为什么不生气么?其实我已料到,你们俩人会一无所获。” 慕容熠跟慕容均惶然抬头,都是一副坠崖不死的惊惑。 慕容瀛把玩着紫金小手炉,又道:“五色鹿若真能被人轻易捕获,就不会有神物的传说了。你们找不到,老五老九想必也找不到。反倒是你俩山里待得久了,一早熟悉西山地势,无论再猎什么都是占得先机。让老五老九追赶不上,我的目的就算达到。” 慕容十四慕容十七回神的空当,这位十三殿下已霍然起身,铠甲长剑虎啸龙吟。 慕容瀛出了朗坤宫,先去检视出行仪仗,而后便到长生殿外待命。 留在殿内的太监见十三皇子前来,忙小声跟他说明,圣上似乎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声音,随即就夜行后宫了。 慕容瀛若有所思地侧耳,却跟普罗大众一样,听不出个鸟来。不过他表现得沉着,不在长生殿多做逗留,也踏上慕容衍走过的老路,在含章宫前撞上候着他父皇的那队人马。 慕容瀛望望黑灯瞎火的殿宇,冲这票人摆出副忧心面容:“这是怎么了,父皇在这含章宫里?” “许是那位十一殿下又发了什么疯,惹恼了陛下吧!”为首的太监弓着腰道。 “我十一哥不住在皇奶奶那儿了?” “是啊,下午那阵刚搬出来的。十三殿下,白天时您不在宫中,大抵还不知,十一殿下他,可是做了件了不得的事儿。魏国来的公冶先生为陛下献上个机关制品,好些位内阁大人绞尽脑汁都束手无策,却被、却被这十一殿下解开了!” “竟有这等事儿?看来我这十一哥,实是大智若愚。”慕容瀛一声惊喜叹嗟侧过身去,眼中却遽然闪烁起几点冷光。 此后,他便和这一众人等待在一块儿,耐心等候起父皇。 慕容衍回归一众人等视野时,天已将亮。 慕容瀛守在宫门,慕容衍走出含章宫,理所当然第一个瞧见了他。 “老十三,你怎么在这儿?”圣上神情肃穆,目光如炬。 慕容瀛连忙答道:“父皇,儿臣本是到您长生殿去,却得知您来了后宫。是不是十一哥出了什么事儿?是否需要儿臣派人手来?” 慕容衍:“不用担心,你十一皇兄很好。西山狩猎,他也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病人 23 病人 慕容衍说,去西山行猎,他要慕容殊也跟着。 慕容瀛仍是谦谨的姿态,不过脸颊开始隐隐发紫,笑得略生硬“父皇,围场颇有距离,山路也不免颠簸,儿臣只是恐怕,十一皇兄他” “说得对,他身子弱,眼睛也不便,还要你多看顾。”圣上言语凝练,说完这一句,就先行返回长生殿。 看来,慕容殊跟随大部队出行之事,注定是没得商量了。 圣上一走,刘嬷嬷就领着一群太监宫女,从犄角旮旯冒了出来。 慕容瀛表示,想进殿去瞧上十一皇兄一眼。这票人对他恭敬有加,可就是死命拦着他去路。说起理由来,倒也冠冕堂皇慕容殊睡觉,受不得一星半点的打扰,他要不是自然醒,起来发了狂,谁也架不住。 总之,慕容瀛费尽唇舌,最终还是做了妥协,同意不去搅扰慕容殊,待得这十一哥睡醒,再由刘嬷嬷等人护送他前往城门。 慕容十四跟慕容十七换好行头,已在溜溜候着慕容瀛。 慕容瀛离开含章宫,去同这俩皇弟会和,挺鼻薄唇一张脸,泛着源远流长的青铜色。 慕容熠鼓捣慕容均去问情况,悄悄话说了没一半,就被十三皇兄一眼瞪成狗。 “十四弟、十七弟,等一会儿,记得好生照料咱们的十一哥。端茶送水,一样都别少了。”慕容瀛目中凝起的光束,能杀人于无形。 十三殿下此言一出,十四十七立马表情滞淤,一个像便秘,一个像拉稀,往后的几步路,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 慕容殊出宫,劳师动众在所难免。 刘嬷嬷指挥一众宫人忙里忙外,这位爷却优哉游哉,扯着他那被滚油淋过的嗓子,又在咿咿呀呀唱大戏。 而雪霜姿懒洋洋窝在他怀里,时不时还在高潮处附和着喵喵叫,跟他一块戳得人肝颤。 晏凝之所以能转醒,必须是被这杀千刀的戏腔惊着了。 一张桌子坐了俩人,一个是晏凝,另一个就是慕容殊。 一阵五内俱焚过后,晏凝蓦地睁开眼,瞬间看见一张大白脸慕容殊正搂着老猫,用他那两颗不中用的眼珠子,把她往死了瞧。 两张脸之间几乎不存在距离,晏凝甚至有感觉,俩人的眼睫毛在打架。由于头脑尚有些混乱,出于本能,她扬手就给了慕容殊一个巴掌。 一声清脆的“啪”响起,慕容殊便跌下了椅子。雪霜姿倒是伶俐躲过这家伙坠落的身子,一溜烟逃出殿门。 “殿下、殿下”一旁的焦圈儿惨嚎着跑去搀扶慕容殊,背地里却暗搓搓地竖个大拇指,“晏小姐,干得漂亮” “咳咳咳咳”慕容殊徐徐起身,一边咳一边抹了一把下脸。 他仍着玄黑衣袍,因天气转冷,今儿个又加了黑裘大氅。一缕鲜红的血绸子,顺沿他指尖滑下,又放肆地绕上他袖口,可惜用不了多久,就被黑色吞得渣都不剩。 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他将下巴抹净,嘴唇上却仍挂红,血色甚至晕染得很均匀。 事实上,晏凝出手时力道并不重。也就是慕容殊这病得命不久矣之人,才会被这不痛不痒的一拂,就搞到唇角淌血。 此人却也没发飙,只是显得万般懊丧,病恹恹地拿焦圈儿当拐棍,转身向殿外走去,同时冲焦圈儿嘟哝“我是哪里惹得母后不开心了吗那她还会不会跟我一块出去玩” 晏凝听了这孙子的话,又见众宫人进进出出,立刻明白,自个儿的记忆,出现了不得了的断层。 刘嬷嬷刚才都在殿外张罗,并没看到慕容殊挨揍。 她恰在这时进得殿来,见晏凝已醒,马上忙叨叨上前,一脸诚挚的歉意“晏小姐,你昨晚该是太过劳累,竟就这么睡着了,老奴也就没敢再叫你。圣上刚刚下了旨意,说是让我们殿下也跟他出宫狩猎。你懂的,殿下去哪儿都不容易,我们弄出大动静,吵到了你休息,真是太对不住了。还有,圣上也已从太后娘娘那儿得知,殿下十分依赖你,所以,特准许你随殿下同行。” 晏凝缓慢点头,心里却并不完全相信刘嬷嬷之言。她只记得,昨晚慕容殊“吱吱”直叫,后面的事儿,却一概没了印象。这老太太一味避重就轻,铁定是在隐瞒什么。 而且,不单这个刘嬷嬷有问题,慕容殊和焦圈儿也不对劲儿,又或者说,眼下这整座含章宫,都让晏凝心绪不宁。 她料想,刘嬷嬷还不至于胆大包天假传圣旨,夜里必然发生了她不知的情况,才使得圣上改变主意。 宫门口停了驾车马,几名随侍确是在长生殿伺候的人。这几人不时便开始催促,刘嬷嬷老脸赔笑,更是着急忙慌请晏凝与慕容殊一同乘车。 圣命不可有违,晏凝纵使心中千万疑虑,也只有暂且静观其变,静默坐入车厢。 慕容殊已被焦圈儿托举上车,老猫雪霜姿也再度回到了他的怀抱。 晏凝甫一落座,就听这位爷对车外的焦圈儿叫嚷,又不说人话。 焦圈儿唉声带叹气,转头就往含章宫里跑,不消会儿,又吭哧吭哧地回来,手里头多出那根树杈棍子。 慕容殊拿到宝贝,立即一脸痴笑“母后快看,这是一个小姐姐送给殊儿哒。小姐姐长得美、武功高,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殊儿特别喜欢她” 多谢了您嘞,您这喜欢小姐姐可受不住,您还是快去喜欢别人吧晏凝原地汗颜,一通腹诽,硬是忍住那句“乖儿子,把眼睛睁圆了瞧,你母后就是你小姐姐”没说。 朝阳初升,燕帝慕容衍率领众人,出帝宫最前端的奉天门,开拔西山。 慕容衍最忌铺张,出行所携,也不过百余号人马。慕容瀛等人跟随他出内城,排行老五的端王慕容钦与老九诚王慕容枫则在外城恭候。 论样貌,慕容衍的几个儿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老五老九身骑高头大马,英姿勃发自不在话下,只是同十三十四十七哥儿几个,也无甚交流。 载着慕容殊和晏凝的马车驶于队伍末尾,虽跟前边诸位铠甲戎装威风凛凛的殿下一道走,但怎么瞧怎么不像一路人。 没出城前,慕容殊在马车里尚算老实,始终左右绞着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跟老猫神交。 晏凝毫不避讳定睛瞧他,他也根本一无所知。晏凝却觉得,此人今时今日,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 他似乎是变得齐整了许多。 一行人马于午时过后进入山区,慕容殊终于又不安生。 山路免不了颠簸,他放下雪霜姿,像只脱水已久的大虾米,一拱一拱地就朝晏凝身上爬。 晏凝身在角落里,自是避也没处避。只听咚地一声响,俩人的脑瓜壳,就来了个亲密接触。 慕容殊软塌塌一瘫,没有挪窝的意思“殊儿冷,母后抱。” “殊儿不乖,母后不抱。”晏凝眉目如冰,稍稍使个力,一把推他到天边。 她算是彻底了解了,这孙子来回来去,也就这一个伎俩。 慕容殊轱辘不知几个周天,又咳得七窍生烟。 好在围场营地即刻就到,马车停稳后,焦圈儿便赶紧扶他下车。 今儿个天不错,阳光下的慕容殊,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但凡见过这位爷的人,都清楚他不修边幅,乱发打卷、麻袋遮羞,向来是标配。 然而当下,再也没谁能昧着良心,去指摘他装束辣眼。 慕容殊还是慕容殊,却与曾经有云泥之别。 他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头毛,已变得十分畅顺,于脑后闲逸绾了小髻,余发则垂肩散下。额前及两鬓,有些发丝不足束起,便不时盈动于风。 许是得益于前头的那口老血,这位兄台的两片嘴唇,尤胜胭脂红,动上两下,还有微光轻闪,倒教人误认,他气色好得离谱。 从前,慕容殊甭管往哪儿戳,都能把身子扭成根麻花儿,两条腿儿就没蹬直过。 现在看来,他这多年的软骨症,早就无药自愈 曾经的黑风怪已然羽化登仙,同一身玄色达成完美契合。 原来,此人并不是不会好好穿衣服。 其余的那几位殿下,金戈铁马,威武雄壮,可当慕容殊现身,便多少泯然于众。 世间有的是喜着黑色的男人,但晏凝遍寻记忆,始终只得慕容殊一人,能把这死重的色彩,穿得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总而言之,这家伙脸好腿长,今儿个造型尤其禁看,好一个人模狗样,祸国殃民。 若说唯一的违和之处,大概就是他手上的玩意儿晏凝给他的破树棍子,绝对是他一生挚爱,走到哪儿就得带到哪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猎人 24 猎人 瞧见兄弟有如重生,慕容家的一票殿下,反应各有不同。 赵太后召慕容殊入宫那天,端王慕容钦跟诚王慕容枫都在外公干,一个去了室韦、一个去了乌桓,是以这一回,同是十年再见十一弟。讶然过后,俩人脸上各自阴晴不定。 十四十七二位爷,当然更没法淡然。要不是皇帝老爹也在场,这二位必然怒发冲冠,一气扒了他们十一哥的画皮。 而慕容瀛在这一众兄弟中,表现得最是可圈可点。他谨遵父皇的旨意,对十一皇兄关爱有加,亲自上前慰问。 晏凝若是头一回见识慕容殊这般美貌,也定会惊为天人。 奈何,此人有病,五毒俱全,当下就算真是仙君入世,也不能让她产生丁点好感。 皇族行猎这等大事,晏闻道身为国相,按理说是不该缺席的。但他家里那位夫人的厉害,朝野上下也是无人不知。 晏闻道一介书生,不懂骑射,而女儿晏凝能文能武,深得圣上器重、太后喜爱。所以说,这会儿用不着慕容衍解释,在场臣子等便已默认,她是代替父亲出现。 面对慕容殊的出其不意,燕帝慕容衍脸不改色,只有一双鹰目暗涌波澜。 侍卫禀报,山中情况良好,野猎随时可以开始,慕容衍便一马当先,带领一帮儿子飒然入得山林,只留下慕容瀛送慕容殊到营帐暂休。 “母后,我们接下来去哪儿玩”慕容殊鸡爪子胡乱去抓晏凝,当着慕容瀛的面,叫得冠冕堂皇。 “殿下哟,你可歇会儿吧”刘嬷嬷和焦圈儿俩,一人去捂他的嘴,一人去拦他的手,又冲慕容瀛尴尬堆起满脸笑,赶紧拉着自家殿下去营地。 晏凝身为这孙子的“母后”,自然是得看着他。 慕容瀛倒也不急去追随父皇,坚持亲送这位十一皇兄。 慕容殊行路忒慢,慕容瀛陪他走这一程,足用去了半个时辰,再尽其所能嘘寒问暖,半日时光便随风而逝。 雪霜姿确似通灵,早在账中相候。慕容殊抱起老猫,假人似的发呆半刻,脑袋忽而贴近慕容瀛。他脸上无甚神采,百无一用的眼珠子,笼起的云翳却耐人寻味。 瞧着慕容瀛,他就像瞥见了壮士断腕“小猪崽儿,别不开心,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这孙子嗓门贼大,只教账里账外人尽皆知。 慕容瀛被十一哥赐名“小猪崽儿”,已非一日两日。他人前一向温润谦和,此时并不显愠色,还要账外众侍从勿要议论他十一皇兄,反赢得这几人称赞胸襟宽广。 晏凝默默瞧着这两位殿下的举动,心里却想,慕容殊的这句疯话,似乎别有深意。 天色已不早,账外突有消息来报,说是端王与诚王短短半日收货颇丰,圣上更是一箭射中一只黑熊。十四十七哥俩则运气不佳,连只野兔子都没能打到。 这次野猎,圣上是散心,可对几个皇子来说,就是场各展身手的争战。谁能多博得父皇一分好感,谁就离皇位更进一步。 慕容瀛听后,眼神倏然有变,就此结束和十一哥的“兄友弟恭”。飞身上马时,他最后又冲账里一望,分别扫过慕容殊跟晏凝。一抹杀机四伏的目色,被他掩藏得天衣无缝。 慕容殊方才,约么是全副精力都拿来怼了慕容瀛,等到慕容瀛离开,立马成了半睡不醒的迷态,“母后”俩字儿嚎着嚎着,就没了下音。 刘嬷嬷出帐子张罗晚膳去,焦圈儿刚要在自家殿下身边打个盹儿,却被晏凝一眼瞪住。 大营地处山坳腹地,向前走是进山的路,向后退却只剩峭壁。慕容殊所在的帐子,正位于营地里端、峭壁之下僻静处。 晏凝严肃挑个眉,示意焦圈儿跟她走。小胖子哆嗦抽了下鼻子,只得瘪着嘴随她绕到营帐后的无人地带。 “焦圈儿,你跟我说实话,昨天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晏凝开门见山,一双杏目燃起冰焰。 小胖子瞬间肥脸煞白,一连数声“晏小姐饶命”,一身五花肉不住打颤。 他如此反应,倒让晏凝略微吃惊。她由此却也更加确信,自个儿必定是一没留神、着了不知什么道,才会有了短暂的记忆缺失。 既然这胖子已然自乱阵脚,她干脆顺水推舟,佯装凶狠道“你想活命,就老实招来” “晏小姐,我我”焦圈儿蓦地脖子一横眼一闭,“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你打死我吧” 见焦圈儿这视死如归的滑稽样,晏凝竟有点想笑。看来威逼不成,只能利诱了。 她即刻改变策略,故意一记长叹“焦圈儿,你若有什么苦衷,亦或是你家殿下有何需要,不妨直说。我力虽绵薄,却也不想见你们受宫中其他人欺凌。你不告诉我实情,我如何能帮你们呢” “晏小姐,你想帮我们你真是个大好人”焦圈儿哇地睁开眼,抖着嘴角抽噎,“我家殿下他、我家殿下他其实” “焦圈儿,我其实什吗”慕容殊那锈渍斑斑的嗓子,拖着长音渗人而至,忽然打断焦圈儿的话。 这位爷就是了得,人未到,声先至。紧接着,他细长的影子便攀上营帐外壁,广袂飘摇,在帐内灯火掩映下,游荡如鬼魅。 慕容殊沿营帐外围挪移,渐渐靠近晏凝和焦圈儿。雪霜姿又在此际来了发助攻,陡然跳出此人怀抱,张牙舞爪扑向晏凝。 趁这老猫给晏凝捣乱,焦圈儿呲溜一下逃出数丈,他家殿下却在一步步上前。 晏凝好不容易摆脱雪霜姿,却发现自个儿背靠岩壁,已无路可退。慕容殊个俩眼抓瞎的病号,麻溜就给她带来场无妄之灾。 路上有块石头,直把他绊得一个趔趄。 他身子一拧巴,说往晏凝身上倒,就往晏凝身上倒,又因瞧不清眼前人和物,两条胳膊无规律地胡摆,如同一只巨型的蝙蝠。那两只苍白的爪子,一只壁咚撞上岩石,另一只则捅向了晏凝的胸脯,又寸得有如神助,直戳晏凝胸前大穴。 晏凝一口气卡在肺里,身子便再也动弹不得,只能万般无奈地忍受慕容殊吐向脸颊的冷风。浅浅的伽蓝香,淡淡地药草气,很耐闻,也很让她想打人。 “母后,你怎么不动了”慕容殊迷惘摇头,格外努力地直起身体,扒着晏凝盯了好久,“哈,殊儿知道了,母后在跟殊儿玩,一二三、木头人” “母后放心,殊儿肯定能逗您笑哒”这孙子脑袋离着晏凝不足一尺,居然就这么做起鬼脸来,一会儿怒目圆睁扮钟馗、一会儿又搔首弄姿堪比七仙妹。 晏凝只觉五雷轰顶。 她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当这孙子是空气,努力静气凝神,以内息冲破穴道。 可惜,慕容殊乃万恶之源。 晏凝运气每到关键时刻,这孙子总能耍上一次光棍,鬼使神差,令人发指。他的这些行径均导致晏凝气息骤散,又得重头来过。 再到后来,这孙子更是变本加厉,近乎长到了晏凝身上,像只嗷嗷待哺的大尾巴狼。 就在晏凝濒临崩溃之际,慕容衍及其几个儿子凯旋而归,大营外部出了很大动静。 慕容殊脑袋一歪,突然中了邪般摇摆转身,吆喝起一声“焦圈儿”。这回他长了记性,迈出一只脚向前探了探,确定避过了石块,另一条腿才缓步跟上。 “殿下,你又有何吩咐啊”焦圈儿生不如死地扶稳他。 “走,去看大黑熊”这位爷摆出个吃饱喝足遛大弯的姿势,揪着小胖子就走。 焦圈儿“啥,那皇后娘娘呢” 慕容殊“母后母后过世很多年了为什么要提她” 晏凝瞅着这孙子远去,万里长城心中堵。 此人虽说外表人五人六了,但划开躯壳看内里,该怎么疯还怎么疯。论这翻脸不认人的本事,他绝对四海八荒一枝独秀。 一念及此,她就无法集中精神冲穴,导致聚气缓慢。 慕容殊走出数十步,伴着两下轻咳,脸上不再有表情。 “殿、殿殿殿下”焦圈儿战战兢兢冲他讪笑。 慕容殊只顾行进,并不搭理他。 焦圈儿又在这位爷眼前晃晃白胖的猪蹄儿“殿下,你别吓我哎我说你倒是说句话啊” 慕容殊仍旧缄口不语,好像身边这胖子不是个活人,只是根拐棍。 焦圈儿见此,不时开始叨逼叨,音量只有慕容殊和他俩能听见“殿下,刚才真不能怪我。我跟你讲,晏小姐早就在怀疑,你根本就瞒不住啦我总想着替你赢得晏小姐好感,可你呢,你看看你都干了啥仗着自个儿模样好,就可以为所欲为啦也就晏小姐脾气好,不跟你计较,这要换做是别人,你死十次八次都算少。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点晏小姐的穴,是为了报复她。对,她是扇了你个巴掌,可那不是你自找的吗你连真面目都不敢给人家看,凭什么要人家喜欢你哼,一点英雄气概都没有。要我说,你是时候释放本色啦,快把实力搬到台面上吧听我的,不要怂” 慕容殊歘地停步,那双几乎不聚焦的招子,寒光惊现。 焦圈儿倒抽一口凉气,差点趴倒在地上,至此再没放出一个屁。 燕帝慕容衍已和老五慕容钦、老九慕容枫返回营地正中的将军帐。十三十四十七哥仨,却并没跟着父兄一道,在大营入口处清点完今日大部队的战利品后,便不知所踪。 一只身中数箭的黑熊尸被圈在木栅里,周围几个兵士磨刀霍霍,看样子是要剖腹取胆。 慕容殊先前叫得欢,真把步子散到大营外,却又意兴阑珊,在木栅栏前站不到片刻,便薅着焦圈儿摸黑走上进山的路。 他此等行径,可吓坏了守营的将士。这大晚上的去闯深山老林,这位殿下所面临的,差不离就是个“死”字儿啦。 众人死命相劝未果,正打算去通传圣上,山中方向又于这时驰来一记快马。马上的人正是慕容均的得力手下,那位背叛了慕容殊的窦公公。 “哟,十一殿下,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想到山里去走走我带您去啊”豆汁儿飞速下马,贱兮兮地一笑,嘴脸别提多难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叛徒 25 叛徒 这混到一定程度的人,就是不一样。 别人都巴不得离得慕容殊远远的,生怕他折在自个儿手里,窦公公却迎难而上,表现出十足十的魄力。 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下,守营众将士纷纷停止对这位十一殿下的劝说,伫立原地不动了。 窦智哪路货色慕容殊的叛人、慕容钧的爪牙。 焦圈儿瞧见这忘恩负义的东西,马上俩眼通红,当着众多人,又要去拼命。 然而,慕容殊这孙子有奶就是娘,直个劲儿冲窦智咧嘴傻乐。 敢情,这就是传说中的一笑泯恩仇 慕容殊疯不了消会儿,便又咳得捯不上来气儿,一个没站稳,刚巧蔫靠上一株老树旁。 可他歇也并不好好歇,脑袋一摆,冲着焦圈儿就是一句闷吼“你脱” 小胖子脸色刷地变绿“殿下,脱、脱脱脱什么” “脱、裤、砸” “嘤”焦圈儿一脸的生无可恋,身上每一寸肥膘都似在嚎啕大哭。但迫于自家殿下的淫威,他只有当着在场十几号人的面,吭哧吭哧扒裤子。 很快,这胖子的下身,就只剩那块儿遮羞布“殿下,你下手的时候,拜托轻一点” “你就说,咳咳,你错没错”慕容殊扬起巴掌,眼瞅就要朝着焦圈儿那两瓣白花花的屁股蛋子抽。 “我错啦我错啦”焦圈儿头抵树干胯冲外,哀嚎声如平地惊雷。 此等西洋景,见过的人自是少之又少,众将士口中不乏啧啧叹谓。 说时迟那时快,窦公公一个箭步跃上前来,将将阻住了慕容殊下落的爪子。 “殿下,未免您受伤,这种事儿不如就由小的代劳吧”窦智缓缓放下慕容殊胳膊,把话说得格外殷切,眼神却也格外狡诈。 慕容殊茫然眨眼,挂起一记痴笑“好,那咱们换个地方,不给他们看” 窦智再次对众将士致以谢意,而后便独自带着慕容殊踏上山径。 焦圈儿顶着恨不得一头撞死的衰相,瑟瑟抖动两条赤裸的大肉腿,不得不又给自家殿下当起拐杖。 慕容殊前头出营帐时,怕是断了哪根筋,没绰上他的树杈子大宝贝。 天黑透,此人估摸着已拿树影当人看。是以,当下即使有焦圈儿撑着,他依旧走得很踉跄。 窦智兴许刻意为之,一边瞧着笑话,一边招摇讲起今儿下午的见闻。 他说,圣上之所以能猎得黑熊,全靠一个慕容瀛。圣上弯弓搭箭,却只射中了黑熊一足。慕容瀛恰在黑熊负伤逃跑时赶到,一展雄风连发数箭,把黑熊变成了筛子。圣上是孝子,猎熊一准是为了太后娘娘,熊胆取出后便会连夜送回宫去。所以说,慕容瀛甫一出手,就为圣上立下赫赫功劳,老五老九打再多的狐狸兔子,也是没得比。 慕容殊一路念经似的叽歪不停,慕容瀛的英勇事迹,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窦公公倒似不以为意,步子迈得趾高气扬,领着慕容殊和焦圈儿这滑稽的组合,渐渐消失于众人视野。 月黑风高夜,一旦入得山林,干什么说什么就都不为人知了。 慕容殊这头如是,慕容瀛那头亦如是。 此时,慕容瀛慕容熠慕容均哥仨,就站在山背暗影下。 “二位皇弟,你俩今儿下午的表现,自个儿满意吗”慕容瀛背临溪涧,瞧瞧慕容熠,骂一句“废物”,又瞅瞅慕容均,唾一声“饭桶”。 慕容熠的脸煞白“十三哥气吞山河,我俩当然自愧不如。” 慕容均的脸死黑“十三哥,我们下午没去同老五老九争功,还不是因为” 俩人互看一眼对方,都作视死如归状,压低音量对慕容瀛道“在想着为十三哥你,拟定一条计划,除掉那个碍眼之人。” “哦计划你们倒是说说看。”山里松柏长青、遮天蔽月,慕容瀛的脸色,打着灯笼难看清。 月入中天,十四十七二位殿下回归山坳大营,十三皇子慕容瀛则仍然置身林间溪水旁。 那辆光芒万顷、漂亮得不似凡间物的车辇,又一次神乎其神出现在慕容瀛身边。 “十三殿下,你的心情看来不太妙啊。”车中人幽幽启齿。 慕容瀛猛一转头“你来做什么” 车中人淡然应道“送礼。我给你父皇,备了好大一份礼。而且,这份礼被送出前,我想请你先享用。” 慕容瀛凝起阴森森的瞳光,嗖地掀开车厢前门。 艳光灼眼,异香扑鼻。 车中人笑得云熙风微“怎么样,我这份礼物,不比晏凝差吧” “啊啾”晏凝在帐子里打了个大喷嚏。 “晏小姐,快快快,喝杯热茶,”刘嬷嬷给晏凝递过杯子,“这山里头可不比城里,冷得很,你呀,定是在外面冻着咯。” 晏凝捏住红鼻头,强迫自个儿憋回下一个喷嚏,正欲向老太太道谢,慕容衍的一个随侍却突然到来,说是圣上点了名要见晏凝。 “呀,晏小姐,这可耽误不得,你赶紧去赶紧去”刘嬷嬷火急火燎,推搡着晏凝往外去。 晏凝前脚刚出门,老太太后脚已跟上,嘴里头念念叨叨“殿下啊,你怎么这么不让人放心,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你这到底、到底是去哪儿了啊” 晏凝看她颤悠着老腰拔腿就跑,忙喊道“刘嬷嬷,您这是干嘛去” “老奴得去找殿下”老太太欻欻不见影。 慕容衍的随侍还在旁边等着,晏凝不奈,只得先去面见圣上。 去往将军帐的路上,她不停琢磨着慕容殊这主仆仨。 若不是得了刘嬷嬷帮助,她晏凝眼下,保不齐还凄凉地僵在岩壁下呢。 慕容殊那天杀的鸡爪子,不要太可怕。 他扯着焦圈儿走远后,晏凝又尝试冲穴老半天。直到精疲力竭她才发现,此人瞎捅的这一下,威力大大出乎她意料她身上至少有三处穴位受此牵动,气血滞阻,声音都极难发出。 慕容殊除非是得了哪路仙君的指点,否则他一个就快跟黑白无常肩并肩的病秧子,断然运用不出这如此高深的指法。 刘嬷嬷恰是在这时,拎着饭菜回了营帐。晏凝努尽全力发声,终是引得老太太注意。 老太太在帐后发现晏凝,自然惊掉了下巴。晏凝遂开始指引老太太去找三处穴道位置,让她助自个儿一臂之力。 道理其实很简单,晏凝一人冲穴,内息总在关键点时卸力,若然有人在此际同时用外力加以援手,两股力道相叠,便能一气破散滞淤的经络。 既不懂医也不识武的寻常人,找准穴位已是不易,再与晏凝配合无间,就更该难上加难。可这个刘嬷嬷听着晏凝低语,一个劲儿点头,不等晏凝说完,就上手在她身前笔划。 晏凝不禁讶然,这每一处穴道,老太太竟都摸得十分精准。 接下来的合作,刘嬷嬷更是让晏凝目瞪口呆。 老太太不光在时间上拿捏得天衣无缝,就连力道也苍劲老练。一只青筋皱皮的手,刷刷刷在晏凝胸前点上几下,即刻便教晏凝气息顺畅,活动无碍。 晏凝甚乎觉得,自个儿的内息被老太太这劲力收化,并没起到作用。真正解了她穴道的,就只这老太太一人。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说这刘嬷嬷仅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晏凝是打死都不信了。 刘嬷嬷却似瞧不出晏凝满脸的疑窦,拉着晏凝回营帐。 这老太太也是神,到了帐子里,就是各种烧水沏茶,说起絮叨话,舌头溜到没朋友,愣是不给晏凝张嘴的机会。 不过,晏凝当时,也并不希冀和刘嬷嬷多做交流。她只是静默瞧着刘嬷嬷的一举一动,脑中思忖,这老太太究竟何方神圣。 等到圣上遣了人来,晏凝再看刘嬷嬷的反应,便更加确认,这个老太太的心思,必定是九曲十八弯。 慕容殊、刘嬷嬷、焦圈儿。 这一刻,这三号人物,牢牢锁住了晏凝的思绪。 将军帐转眼即至,除去燕帝慕容衍,端王慕容钦、诚王慕容枫,以及十四皇子慕容熠、十七皇子慕容均也都留于帐中。 父子几人面色均严肃到吓人,晏凝免不了以为,这是出了什么大事儿。她一直琢磨着慕容殊那个疯人,心里竟咯噔一下该不会是疯子小命呜呼了吧 不成想,圣上龙颜瞬间风云变色,一转脸,就半开玩笑似的问晏凝道“你爹躲到哪儿去呢” “”晏凝不懂圣上因何突有此问,略感诧异。 慕容瀛继而又笑道“别以为朕不知道,晏闻道这些天,肯定是被夫人扣着。去,赶紧把他找来,朕有话要跟他说。” 揣度圣意的本事,晏凝自问不及老爹万分。幸而,慕容衍此后保持神情温和,教她稍有定心。 别说,慕容衍这心意还挺急切,明儿个天亮时,定要瞅见晏闻道。千鹤观隐秘难寻,晏凝也不能曝光其方位,只好回营帐抓起件披风,当即孤身出行。 谁知,她出了大营没几步,就撞见慕容殊归来。 跟这孙子一道走来的,除了刘嬷嬷和焦圈儿,还有窦智窦公公。 这位公公可把自个儿当成有身份之人,同那主仆仨拉开好些距离。 这乌漆墨黑的大半夜,哪有什么景儿可瞧,慕容殊却是游山玩水的做派,嘴里“浪里个浪”不停。 此人眼虽瞎,鼻子倒是灵,老远驻了足,大狼狗似一通嗅。 “小、姐、姐”他喃喃自语,朝着晏凝方向就奔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