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假娇媚》 第1章 退婚 槐序,夏也。 鸣蝉儿闹声喧天,吵得盐铁使司府不得安宁,前脚刚送走一位孙婶子,后脚又迎来位黄媒婆。 “小桃,麻利些看茶。”姜夫人拈起帕子印了印额上细汗,纵是疲于应付,面上也笑得端庄得体。 浅淡寒暄几句,黄媒婆直奔主题:“夫人,老婆子我脸皮厚,说话也不拐那弯儿了。京城上下本瞩着令府千金同辅国将军府嫡孙的姻亲,原是女大三抱金砖的大喜事,怎的近日听闻谣言四起,说柠姐儿被怀化小将军退婚了,不知……” 刚出了此事便在姜家夫人面前提及,无异于伤口撒盐,不过这几日忙于处理大小事务,姜夫人倒也云淡风轻许多:“确有此事。只怪阿柠这孩子福薄,攀不上将军府的高枝。” 一番话正叫黄媒婆顺路下坡:“夫人可不兴妄自菲薄,柠姐儿在咱们京中是出了名的貌若天仙,又知书达理,可是十里八乡多少男子求都求不来的好姑娘。退了婚,那是他怀化将军不识明珠,父母之命指腹为婚,说解就解了,真是可惜了了。” 姜夫人低头理了理裙衫,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也罢,婚姻嫁娶讲究一个你情我愿,既是唐忱这孩子心系国之大业,不在儿女情长,也算朝廷之栋梁,乃天下百姓之大幸。” 黄媒婆连连应和,心中却盘算着如何能引出自己带来的好些个媒事。毕竟是个利短的妇人,混迹市井,哪里有心思关心其中利害,直管收了各家垂涎姜大小姐美貌的公子哥儿们的好处,上门说亲便是。 夫人也知她来意,亦不好驳了名门权贵们的面子,便无可无不可地听着。 只是这黄媒婆比上一个孙婶子还要不靠谱,晓得拿钱,什么人也往使司府里介绍。 林太守家小儿子,二不挂五的个混不吝,满肚花花肠子,简直没个正形儿,显然不是可托付的良人。赵宝仪家的外甥,都娶了三房妻,死的死伤的伤,柠姐儿嫁过去不是要给他克惨了么? 更有甚者,城南瘸了条腿李书生,凭两首酸诗谋个一官半职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心倒不小,学些浪子惦记柠姐儿的样貌。 不过都是给了些钱财,便让媒人夸得天花乱坠,没的说成有的,有的说成稀罕的。 姜夫人心有不满,也未曾甩脸子,好声好气地谢绝了。 黄媒婆的碎嘴可歇不下来,舔脸笑着,嘴边长着黑毛的大痣一上一下:“这些哥儿门第低,入不了贵府的眼也实属正常。咱姜府那是盐铁总司,朝廷命官,如何能让他们轻薄了去!”说完,悄摸瞅了眼姜夫人,试探着道:“我还有个顶好人家,可谓门当户对,便是周侍郎家。” 闻言,姜夫人的脸色变了又变,思了半天,犹疑不定:“也不曾听说侍郎家有哪位适龄婚配的公子啊?” “诶哟~这可比嫁给甚公子富贵多了去了!~”黄媒婆细眼一眯,手绢往姜夫人面前一甩,“不是别人要娶,是侍郎大人自己。” 姜夫人当即便沉了脸,紧紧攥着衣摆尽力不发作。 “周匹夫年逾半百,阿柠不过二九年华,难不成老来忽逢第二春么?可笑至极!回去告诉他,想吃嫩草的,那是畜生!”屋中这厢陷入沉默的僵持,屋外传来颇有中气的男音,随之进厅堂。 正是府中老爷,盐铁司使,姜劲梧。 还未及黄媒婆争辩,姜劲梧横眉冷眼,厉声厉色道:“我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如今是被他辅国将军府退婚了不错,但你记住,无论何时也轮不到这些纨绔子弟觊觎。你这糟老婆子也尽管少收些腌臜钱,昧良心的事更是别做。” 姜夫人得了自家官人撑腰,自是拍案而起:“不错!乱牵姻缘可是要积孽遭报应的。小桃,送客,今后说媒的姑子婆子一律给我挡在门外!” 黄婆子多年游走在达官显贵府第中,多少有些本事,也有些颜面,何曾被这样驱赶。一张黄脸拉下来,横眼冷笑,挑着不中的话不管不顾往外吐:“定亲时以为飞上高枝,结果摔得被谁都惨的人家我见多了,像你们这样眼高手低的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姜劲梧浓眉间的不耐呼之欲出:“撵出去!” 几个下人抡起笤帚硬是将她往门外扫,她仍是叫嚣不放人过:“走着瞧吧,柠姐儿被将军府退婚,说白了就是将军府不穿的破鞋!现在还挑主人,我看以后有谁想穿它……” 难听的话落在两口子耳朵里何尝好受,却也只作充耳不闻。 姜家被他唐家退了亲事,里外看来都是姜家去了条粗壮的大腿,为官做人自是应当小心谨慎些才是。 蹙紧眉头,姜劲梧安抚地拍拍夫人的肩:“不必理会外人言语,阿柠现下可还好?” 夫人点点头,念起女儿昨日告了身体不适早早睡下,到现在还不见人。忙吩咐婢女做些吃食,备了茶点去唤。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两口还没定神,小桃又慌慌张张来报:“老爷,夫人,不好了不好了!方才去请小姐,怎么也没人应,奴才几个开门一瞧不见人影,只有这一封书信在岸上。” 二人接来一看,相视无言。 姜母终是长叹:“阿柠虽自小乖巧懂事,却也是个有主意有自尊的,好端端地被退了亲,她要自个儿出去耍完一番也由她去罢,她知轻重,想通了自然会回来的。” “话是不错,可近日正逢唐忱班师回朝,圣上大摆洗尘宴,将军府为表不计前嫌,一再邀请阿柠亲自赴宴……现在姑娘不知去向,到时如何交代呢?”姜劲梧忧心忡忡。 姜母不料这茬,也慌了:“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 “这可如何是好啊,安儿!”洗华满面愁容,“我还有四件成衣要赶制,浣月又去相府给相夫人量身。放眼咱这长香琳琅阁,只有你最靠得住,待会儿你替我去给明玥县主送衣裳呗?” 被唤安儿的女子生得好一副美人骨,便是揣着青葱玉手立在那儿,身段也有婀娜万芳,细眉水眸。自是媚眼如丝,音调娇软:“你又知晓我靠得住了?” 洗华嬉笑说是,不许安儿反驳。 要说安儿,说是陆老板找来的帮佣,可瞧那眉眼间的妖冶,满身矜贵气质却更像个掌柜的。 因着相貌丰姿冶丽又笑容可掬,才来两日,铺子里的绣娘们都喜欢同她说话。其中要数洗华首当其冲,黏着她攀谈半天,连手头的活计也忘个干净。 女人家的闲话左右不过些小道消息。 昨儿黄媒婆才被姜府赶出来,今天街坊间便流传起姜家小姐非怀化将军不嫁,定要在将军府这棵参天大树上吊死不可的说法。 洗华边打理明玥县主的衣裳边惋惜道:“怎么说姜家小姐也是名满京城的贵女,和少年战神怀化将军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料这样好的亲事都让唐将军推了,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安儿扇睫扑闪,眨眨明眸,语中尽是调侃:“谁知道呢?许是常年戍守边疆,脑袋给关外的风吹傻了罢。” 这话逗得洗华咯咯直笑:“听闻近日将军返京述职,可不能再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了。” 安儿伸手帮忙,樱口中不屑嘟哝:“他从小辫子就翘得很,张牙舞爪的,我还能怕了他?” “哎?安儿你说什么?”洗华没听清。 安儿忙摇头说没有,洗华也没在意,又道:“瞧你扮相,也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定亲不曾?可有心上人?” 纤纤酥手一顿,安儿不自然地避开她好奇的视线,仓促间低了低头:“嗨,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这不是被那杀千刀的负心汉抛弃了么……” 瞧洗华惊讶同情的神情,安儿赶紧催着她将衣物收拾妥当,捧起来便往外走说急着送去明玥县主府上。 “安儿,慢着点儿!县主的宅子,你可认得么?”洗华只当提了她的伤心事,便也知趣不谈。 安儿露出皓齿:“认得,小时候爹爹带我去过两趟,还记着呢。” 洗华像那丈二的和尚,百思不得其解:“你家是做甚么营生的,能客到县主府去?” “家……家父不过是做些小生意罢了,没甚特别之处。”自知说错话的安儿提裙快步跨出店门,蘸了些颤儿的声音,随袅袅曼曼的脚步渐而飘远。 惹得洗华只好扯着嗓子在后头嘱咐:“这是县主的嫁衣,千万当心啊!” 摇摇头重新埋首赶工的洗华也只是无奈一笑,出走的安儿却暗自长舒一口气。 在此焦头烂额之际不辞而别,已极为不肖,断不可暴露身份,给爹爹惹上更多麻烦。 其实也难怪,她三岁时看着唐忱呱呱坠地,萌成一团;五岁被告知这个咿呀学语的奶娃娃就是自己未来夫君,不知甚解;八岁见幼年的他饱览兵书,心气渐高;又过了一年,唐家虎爹便将他带入军营远赴边陲,走时没曾留一句话。 依稀记得那年早冬,身量还不及她的男童跨坐下高头大马,已有英姿勃发。垂眸望一身粉罗裙的小姑娘,薄唇紧抿。倒是女娃乖巧懂事,稚嫩童音跌碎在萧萧寒风: “我等你凯旋归来。” 那时便极为寡言的唐忱终是轻轻颔首,一夹马腹,提枪纵去,火红披风携着气流翻涌如赤浪,也浸湿了她的眼。 此后天涯两端,各自生长。 前些年听闻他在军中崭露头角,升至三军都尉;近些年又屡战屡胜、大退北狄,皇上龙颜大悦,万里加急传去手谕,封怀化将军,除此以外,一概不知。 他捱的刀受的伤,他开的疆扩的土,以及他的荣耀与辉煌,甚至他的容颜变化得如何,全然不知了。 姜柠抱着喜服孤身一人默默走在街边,姣好的容貌引来无数艳羡的目光。 论起平日总是打堆儿的丫鬟小厮跟着伺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哪做过跑腿的活。 自叹罢了,姜柠也不怨谁。下了面子是真,但她从前就知道唐忱胸怀远志,对待感情便是块木头 。故而幼年虽时常往来,但两位当事人却谁也没提及婚约,仿佛这段媒妁之言根本不存在一般。 如此说来,唐忱退了她的婚,她也没甚奇怪。只是他分明近日就回京,却竟然赶在之前让老将军出面退亲,岂不是给盐铁司使府难看? 就这样见都不愿见她一面再退婚,连个适当的由头都不愿找? 她姜柠再怎么知书达理也是个姑娘家,自然是羞愤难当,连夜就跑出来,寻了旧友安置些时日。 挥挥手驱散烦闷,她也懒得时刻给自己找不痛快,转而端起笑颜。 “还是想想怎么当上长香琳琅的掌柜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开价 姜柠也未想太多,念及明玥县主为人和蔼没什么架子,又同她一样喜欢甜食,便顺道停在糕饼铺子前,正打算买两块甜花糕带去。 腾出一只手点点下唇,姜柠嘟嘴暗自言语:“不知明玥可还记得我。” 巳时,城门开,城门外浩浩荡荡传来整齐划一的行进声,百姓眼中无不鼓动出欢欣向往。随着时辰临近,戌央街上东西两头的人群慢慢聚集。 愈来愈多,愈来愈挤,整条街上沸开激动人心的喧闹。 主路上,大批大批的铁血将士,手持枪矛,跨骑骏马。 不由踮起脚瞧两眼,只看到乌压压的一片人群,她也不愿去凑那热闹。全在她躬身纠结着挑选糕点时,人潮已不觉涌至身畔近前。定得差不多了,才在掏出钱袋时忍不住回头望去。 泱泱长的一队精锐兵甲,于民众的欢呼声中铿锵行至。 风花雪月见得多了,姜柠一眼便觉察出为首那一人才是真正的众星拱月。 乘匹四蹄踏雪的宝驹,身姿周正,风鬟云鬓。面颌是棱角分明的俊秀,眉目却锋利如刀刃,恰有直逼咽喉的气魄。 背后旌旗绸旃,盈皇天十里,称得上一个举世无双。 那人银甲外错金绶带于日光下熠熠烁辉,无处不彰显高于穹顶的身位。 姜柠乍一看,恍然觉得那挺拔的男子,举手投足间都似曾相识,还未及定睛细瞧,忽地被人从跟前猛撞将开去。 虽霎时间懵了神,她也反应极快,下意识就牢牢扯住怀中衣物。 街巷川流不息,拥挤非凡之际,难免有鸡鸣狗盗之鼠辈趁乱行窃,好巧不巧被她撞上。 方才震颤间,钱袋从她手中一骨碌抖落在喜服门襟里,贼人跑得仓促,一把抓连起她手中衣裳撒腿欲跑。不料小妮子是个手脚机敏的,于是二人僵扯,谁也不放手。 笑话,她出门时便没带多少银钱,暂且投靠陆绍人那得意奸商,食宿也全靠为他做工来偿还,全身独一个儿巴掌大的钱袋,岂能给小毛贼抢去? 更不要说这件嫁衣,倾注多少绣娘的心力,破财事小,若耽误了明玥成婚的良辰吉日,简直是大大的晦气,出不得差错。 大伙儿的注意力全在打城外进来的大队兵马身上,故无人发现被贼人缠住的姜柠。 姜柠自是不敢松神,怕一不留心便被他得了手逃之夭夭,忖度间加紧了攥扯衣摆的力道。二人一个拉起衣领,一个揣着衣尾,较起劲来跟拔河似的,互不相让。 毕竟是个闺中娇娥,力气再怎样也比不得常年流窜在街头的地痞,即便重心向后也还是无可避免地拖拽着向街边踉跄几步。 浩大的声势渐而近至,姜柠无心理会,贼人急于逃遁,又不肯放弃到嘴的肥肉,立马如同点着屁股的猴子撕扯衣料,意欲向街道对岸的人群更深处扎去。 姜柠顾不得旁的,只怕扯坏衣裳,虽不肯让步却也小心翼翼,险些被拖倒在地。 不觉间二人已扭扯至路边,贼人也急红了眼,卯足劲往外冲。等到大家都注意到两人时,纠葛已经移至半边路牙子。 再定神,轰隆作响的战车已近在迟尺。处在视野盲区的姜柠僵在原地,后边驱车的士卒根本无法看见她,更无法在相当短的距离里准确驻停。 此危急关头,姜柠无措地转过头去,忘了松开揪着衣摆的手,惊慌还不及在她俏生生的脸上铺展。 一人来高的车轱辘在她眼前轰隆作响地放大,耳畔只剩下人群中爆发出愈演愈烈的嘈杂,显然大家面对于突如其来的意外也十分震惊。 “铮——” 隐泛青光的长剑猛力掼出,破空而来,近乎一瞬从绷紧的衣衫中心飞穿而过,然后狠狠扎在铸路的石板中。 “嘶啦”一声,裂成两半的衣物没了力的支撑,让后仰的姜柠猝不及防跌坐在地,车轮擦着脚尖堪堪滚过。 剑鸣的余音回绕在霎时安静的人群耳边,久久不散。深嵌在石峰的剑锋,足见掷剑之人之力拔山河。 惊魂未定望向剑来的方向,她瞥见一条长列的雄师,肃穆地盘踞在那人身后,一息一动全由他行止掌控。 逐渐唤回心神的姜柠,终于听清人们口中百般赞颂的名字—— “是唐将军,唐将军出手了,你看清了吗?” “没有啊!不过要不是咱小将军,这好端端的一个小丫头怕是……” “是啊是啊!我可看到了,将军抽剑的动作那叫一个英姿飒爽!” “谁说不是呢,只看到他拔剑,眼前一花,那姑娘变得救了。” …… 抚上仍砰砰直跳的心口,姜柠稳了稳心神,抬眼去寻他们口中那个万人敬仰的少将军。 似是应了一个多年的夙愿,意气风发的唐忱到底是携着无限昂扬,于万道滟芒种俯瞰众生。 唐忱极像他的母亲,多年来虽已长得开身阔腿,但眉眼间还存着明润。微抿的薄唇刻下刚柔并济的神秀,像上古壁画里走下来凛凛司战的仙。 听闻他人无限的褒赞,恍惚里,姜柠甚至也以为这是冥冥之中缠绕于他和她之间的羁绊,是掐不尽抹不灭的渊缘。 直到一顶华盖的轿辇从队伍后方缓缓移上前来,从里面伸出一只暖玉似的小手,“唰”地挑起帘帐,露出张白净惹人怜的小脸。 “沣哥哥,发生什么事了?”少女不过豆蔻之年,一双眸子盈盈灵动,清越脆嫩的声音如雨后春笋才露尖尖角。 纯良模样惹起又一阵窃窃私语。 纵眺唐忱,仍是敛着眉不为所动。 “是北塞的宁康郡主!”七嘴八舌中不知谁人高声点破! 众人登时惊奇不已,你一言我一语地闹开了:“啊?宁康郡主?封地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边关么?怎会出现在京城?”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凑在一块儿:“这郡主什么来头,能跟在军营中?自古以来,女子进军队都是行军打仗的大忌啊!” 传的话也越来越不着边际:“什么大忌,将军这不是打了大胜仗回来的嘛?依我看,带上她多半是将军首肯,不过你们说这是何意?” “是啊,好端端的,怎会把个边塞的郡主带回来?”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瞧郡主的轿子,同将军的座驾离了才短短数丈,明眼人都知道什么意思……还不明白?这么说吧,前些日子老将军才上盐铁司使府退了婚,若不是小将军自己不要,谁会舍得弃了姜家姑娘那样好的孙媳妇儿?” 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呢!连姜小姐的面儿都不愿见上一见,原来是已有美人在侧了。” 眼见话题渐渐转移到自己身上,姜柠还没有宽广如斯的胸襟,视线也在宁康和唐忱中间来来回回扫,越瞧越觉得扎眼。 倒不为旁的,羞辱罢了。 天下没有空穴来风的谣传,唐忱做到这种地步,不顾世交之情,给盐铁府难堪,叫爹爹在朝堂上下都抬不起头来,不正应征这些臆测有据可循? 唐忱冷着脸,没理会四下嚼得起劲的舌根,一甩缰绳又令马儿踢踏向前走起来。 没得到回复的宁康郡主也不恼,甜甜一笑便放下帘子吩咐:“我们也跟沣哥哥走吧。” ——“请慢。” 绵软的女音从人群中骤然脱出,拦住了一队人马的去路。 姜柠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从容站起,拍拍衣裙,又煞有介事地捡起残破的喜服。 只顾看热闹的人们倒没注意她也是个天香国色的女子,现在瞧去,方被那细柳眉桃花眼惊得胸中一窒,皆定定遥望。 微眯了眯清眸,姜柠又多扫了一眼旁侧轿辇,红唇扬起:“少将军弄坏了旁人的衣物,便要这样一走了之?” 马背上的男人身形微顿,身后女子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还是一字不落的全数进了他的耳中。 唐忱只侧了侧头,目光也没落在她身上,抿唇不语。 场面看得围观群众又是一阵骚动——这转折,难不成小姑娘还想碰瓷? 姜柠不理会旁人眼光,自有盘算。唐忱背地里给她安排了天大的羞辱,任谁也咽不下这口气,奈何不可自露马脚,又不好和比她小好几岁的宁康争风吃醋,叫人看了笑话。 更何况破了这件衣裳,她不知要给陆绍人白做几年的工才能还上。 “将军救命之恩,小女子感激不尽。可这番相救,还不如要了小女子的命去。”姜柠拎挑着喜服抖落上头沾染的灰尘,在不明所以的人群中央缓缓旋身,刻意展示起半件残衣,面上柔柔弱弱,戚戚艾艾,“我一个跑腿的弱女子,就是丢了脸面也不肯放弃衣裳,现在衣裳破了,回去如何交代?掌柜定会打断我的腿。” 话毕,唐忱终于拿正眼瞧她,漆黑深邃的眼中有似笑非笑的好整以暇,轮廓清冷疏离。 女子泫然欲泣的样子不断拨起人的怜悯之心:“方才的贼要抢我钱袋,将军一剑下去,他正卷了我全部身家跑了。如今是钱也没了,营生也快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看戏的人就这样被她提溜来提溜去地摆布,一时又全都向着她说话了。 姜柠正暗中得意,却倏然瞥见那头的唐忱二话不说,身姿利落地直接翻身下马。 眼睁睁看着他旁若无人地径直朝自己走来,姜柠忽然间慌了神,可怜兮兮的表情顿在脸上。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观望着眼前的不明状况,包括轿辇里再次掀开帘帐的女孩儿。 逼近姜柠时,他仍未停下,只是放慢了脚步。来时身畔带着飒沓的风,和属于他的冷硬气息。 太近了。姜柠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他却又进一步。她又往后,他再上前。 退无可退时,他缓缓压下身凑近她,抬起长臂。她何曾被这样压迫,吓得紧紧闭起双眼。 唐忱嗤笑了一声,似有若无。臂弯绕过她,拔出她身后插在地上的长剑。 小心翼翼地睁开眼,见他收剑入鞘,她这才知被耍弄了,当下便怒火中烧,原本娇媚的声音也跟着沉冷了几分:“也是,嫁衣脏了破了,该扔便扔了,哪有新衣裳来得美丽动人。至于它是怎么破的,又是被谁弄破的,有什么关系呢?旁人的死活又有什么所谓呢?” 姜柠的语调不温不火,让人听不出个所以然,实际上含沙射影,正是意有所指,特地说给他听的。懂的人自然懂。 唐忱笑了,笑得让人心生寒怖,凌厉视线刮在她精致的脸上。“那你说,如何弥补?”他开口的声音十分好听,声线清晰,音质沉沉。 姜柠撤开一步,拉开安全距离,挺起身板:“不多,两千两。” 众人对这狮子大开口的要价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唐忱倒镇定,嘴角笑意未收,“可以。” 言罢,不及姜柠反应,男人早已回身上马,黑眸轻眯:“有胆,到将军府来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上门 自打怀化将军进宫面圣之后,最为京中百姓津津乐道的两件事,其一便是姜家小姐被唐少将军退了婚,第二,唐少将军加官进爵,获封宣祁侯。 如此看来,唐忱本乃开国大将之后,祖父更是当今辅国大将军,家中嫡嗣世代从军,多年积下来泼天的功勋,足以光耀许多代。 这样高的门楣,已是天底下都找不出几个,更有少将军骁勇异常。年纪轻轻便大有赶超前人之势,抚一回朝便封了侯,从臣子一跃成了半个主子,姜家姑娘哪里还有机会够得上他? 唐忱端坐在凉亭中,案上炉中沸一壶香茗,着一身松墨绣纹春锦长袍,颈外压金云符领口,腰间犀角通玉束带,少了戎装衬起的肃杀之气,俞显面如冠玉,风雅落拓。 也是个惊世少年郎。 “公子,您好些年没回来,怎的不多陪陪夫人老爷?如今您是侯爷,往后圣人赐了宅邸也是要自立门户的。”从流躬身垂手,立在一旁,面上是颇有感染力的笑容。 唐忱离家时从流才没买来不久,原是派在唐忱院内的小应侍。因着为人机敏做事爽快,又胆大心细,才得以在自家公子走后一直全权打点他宿的庭院。 唐忱执剑柄的长指执起壶柄也十分潇洒有度,碧色茶汤斜斟,泠淙落入白玉盏的水声和上他低磁的音调:“昨日母亲已拉我同父亲彻夜长谈,方才歇下。” 宫中赏的两瓮南疆特供饮雾,回来便压在库房。他常喝的茶叶还是嵩山雪顶,甘冽自唇舌淌入肺腑。 从流是孤儿,对母子间的体己话总是向往的:“夫人说了什么?” “选妻婚配之事为多。”唐忱押了口茶,容色平静不辩喜恶。 从流小眼一眯,露出整齐的牙齿:“倒是公子为何退了姜小姐的婚?” 唐忱握杯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顿,垂眸作不在乎状:“盐铁司使是钦定的朝廷命官,怎可让她牵制了将军府。” 幼时姜柠勤来将军府,从流也有幸见过几回,那是便觉得她美艳无方为之赞叹,举手投足可见彬彬大家之风。 从流眼珠滴溜溜地转,心下猜个八九不离十。唐家四代名将,不止靠满身铁血,更靠胸中韬略,相互制衡向来是帝王心术,他岂能不知此时与姜柠成婚才是万全之策,既是退了婚,恐怕是:“公子不想将姜小姐牵扯进朝堂之争?” “活都做完了?这般话多。”唐忱竖着英眉斜一眼从流。 “是是是,小的就去,就去。”从流嬉笑地躬身退出亭台,转身偷笑着走了。身后唐忱松了口气,握拳于唇边不自然地咳两嗓子。 不多时,半柱香前走开的从流去而复返,咋咋呼呼跑进来:“公子公子!侧门处来了个姑娘,说来拿东西,问起来也不说,只道公子你允了她一个大数目。” 唐忱抬眼,近乎一瞬便想起那日口若悬河不饶人的姑娘:“请进来。” “啊?哦!”从流不敢多做耽搁,小喘着又朝侧门去了。 姜柠娉婷袅娜地候在门外,耐心极好地等着方才进去请示的小内侍,见他又噌噌跑出来,才端上温软柔和的笑意:“小哥儿慢些,天热,不宜急躁。” 从流见她面若桃花,明艳如灿霞,不由不好意思起来,背手摸去额上细汗:“不打紧,我家公子请姑娘进去。” 姜柠却摇摇头:“我拿了钱便走,不多叨扰。” “这……”从流不知作何反应,多少姑娘求着想见他家少将军一眼都没机会,这个小妮子竟然请她去见都不去。从流哑声,还了个礼转身又跑进去报信。 直到他不见身影,姜柠才放松下来,慢慢蹲下身歇息一会儿。为了同洗华拼命赶工新喜服,几乎两日不曾合眼,好不容易才腾出些时间赶急赶忙来一趟唐府,现在她及其困乏。 “听说有人只想见钱,不想见我。”百无聊赖之际,冷冽的男声冷不防在头顶响起,惊得她一激灵。 抬头望去,他正居高临下站在她身前,垂眸看她,眼神淡淡,下颌线条清晰凌厉。 她满眼都是他挺拔如一丛墨竹的身形,回神时迅速以手撑膝站起来。 未料气虚腿麻,还没站稳便头晕脑胀地踉跄一下往后仰去,姜柠反应也是快,下意识便伸手扯住他的蜀缎广袖,用力将自己拉回来站定。 站稳脚跟后瞟去一眼,却见他长眉挑起,眼神落在被她大方抓在手中的袖口,表情微妙。 她也全然不慌,慢慢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才随意拍平被抓皱的宽袖,丢甩回去。 从流在一旁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她竟如此胆大妄为。 反观姜柠,窈窕地施下个礼,语调懒懒散散:“小女子拜见宣祁侯大人。” 唐忱洋洋洒洒地嗯了一声,而后问她:“你叫什么?” 她张口欲答,顿了半晌却说:“连姜家小姐都入不了侯爷青眼,小女贱名怎敢污了您的耳。” 唐忱闻言拿眼扫她,冷笑罢,并不追究:“从哪来的?” “珞花街长香琳琅阁。”她语速极快。 他若有所思:“宝昌商行,陆绍人的产业。” “正是。” 唐忱瞧她撇开眼不爱搭理的样子,也不恼,只是颔首:“要钱是吧,好。” 说到银钱,姜柠立马抬眼去看他,一双大眼水波粼粼,见他接着吩咐道:“去账房取两千两银票……不,两千两纹银来。” 从流见阵势也不敢多问,慌里慌张就去了。 转眼姜柠也懒得再强作矜持,拧过腰一屁股坐在他脚边门槛上,将活生生的怀化将军晾在旁边。 唐忱见状越觉有趣,在她身后沉声道:“长香琳琅在正南方向,为何绕远到侧门?” 姜柠头也不回:“虽然你已经跟姜家小姐解除婚约,但若有个莫名的女子上了将军府的门,对将军的影响总归是不好的。” 对我的影响也不好,她在心中默默补了一句。 “哦?”唐忱饶有兴致地在她身侧蹲下来,“如此说来,怎么不见你从后门来?” 姜柠陡然觑到他英气鼻梁,往上去傲人长睫根根分明,再往上去紫琅冠意气凌人,吓得她赶紧往边上捎捎,离得远些:“此言差矣,我可没有姜家小姐的背景,后门太过荒僻,若是将军想除我而后快,连给我收尸的人都没有。” 唐忱简直被她气笑了,一扯嘴角审视她:“三句不离姜家小姐,你跟她什么关系?” 姜柠壮着胆子翻白眼给他瞧:“婚都退了,就是一刀两断,她跟谁有关系您管得着吗?” 话毕,唐忱面色竟阴沉下去,眼中卷了铺天盖地的暗翳,直压得她喘不过气。 “公子,银两取来了。”从流的通报声适时打破僵局,唐忱脸上不愉一瞬消散,平静如常地直起身。 视野里只剩他一双濯丝步云履,姜柠思虑片刻也跟着站起来,一览无余地望见几个侍女手捧紫檀雕镂大木盘前后有序地走出来,盘上铺红绸,绸中盛满闪闪银光,都是一个个实打实的元宝啊。 姜柠生在大户人家,也不是没见过钱,但出手如此阔绰,着实令人咋舌。 他抬手风度翩翩做了个“请”的手势:“两千两,数数?” 姜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遂咽口唾沫道:“将军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是吗?”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勾唇邪笑,勾人心魄,“那你将银子拿走吧。” 看他反应,除了给钱不眨眼的败家子,姜柠对他又多了一层变脸怪的认知,说笑便笑,风过不留云。 她不知唐忱在等着看她如何将银子带走,站成长排的侍女,手中银两加起来少说也有四十来斤重,她一介弱质女子,只有一个人,一双手,如何拿得下。 既然主人已经发话,姜柠也不做作,从腰间爽快掏出一块印蓝碎花大方布,抖落两下铺展在地上,这是她特地裁了店里最结实的布匹带来,有备无患。 “烦请各位姐姐妹妹将银子倒进来。”这种时候,姜柠的礼数仍然周全。 场面顿时井井有条起来,唐忱显然也没想到她还留了一手,扬着眉一脸看好戏的样子。 不多时,姜柠利利索索给方布四角两两打起对结,将堆成小山的银元宝裹在里头,系成个包袱状。弯腰气沉丹田,猛提一口气甩在背上,巨大的惯性推得她纤弱的身子险些往另一边倒去,颤巍巍稳了许久才找准支点。 沉重的包裹使她的柳腰不得不下弯,薄薄的肩背也斜过去,随时会倒的样子。 姜柠背起包袱,尽力抬眉去看神色怪异的唐忱,露出属于她颠倒众生的笑颜:“谢谢将军,体恤百姓疾苦,出手大方。” 女子妍丽柔软的五官倒映在他深渊似的眼瞳里,忽然拨乱心底的涟漪,那一刻便动了恻隐,直到这女人又吐不出象牙地说出些不找着边际的话。 “我也不是什么不念恩情之人,反正连姜家小姐这么好的姑娘都放弃了,您以后就随便娶个女子也罢,到时大婚来我们长香琳琅订制成衣,价格绝对优惠。”姜柠动作迟缓地转过身。 唐忱头疼地按住眉心,不知结的什么深仇大恨,话里话外都在酸他。 不过。 “你说对了。”他突然落下的话音拦得她离开的脚步一顿。 身后那人吐出的语息似远隔天边,又恍惚吹散在耳畔。 “如果不是她,旁的人都只算随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婚宴 姜柠扛着那袋子沉甸甸的元宝倒也没往南边儿去,径直就奔着往明玥县主府走。末了到了府邸门口,等小厮去里面通传的功夫,姜柠将肩上的包袱卸下来,稍缓了口气。 揉了揉压得发麻的肩头,抬臂来回活动了几下。来时只顾着走路不觉得,这会子一放松,磨出了红的白嫩颈侧方才传了火辣辣的痛感出来。 “好你个唐忱。”姜柠低声嘀咕了一句,“早知今日,幼年你尿裤子之时便该将那尿布塞你嘴里!” “姑娘,县主有请,您随小的来罢。”这厢正当姜柠难解心头恨时,小厮早已溜溜儿的躬身来请。姜柠连忙清了清嗓子,弯腰拎起那重如巨石块儿的包袱,重又换上温柔明媚的笑靥,软语娇声:“得嘞小哥,您头里带路便成。” 那小厮瞧她一柔弱女子背那样个大包袱,心有不忍,开口欲帮忙。姜柠艰难腾出手轻摆了摆笑道:“不劳烦了,小哥人真好,回头若要娶媳妇便来铺子里寻我,定给你个最低价才是。” 小厮哪里见过这般美艳又不傲气的姑娘,霎时便羞红了耳根。 这边说着,不觉得一路就到了正厅。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还是她年幼时来过的样子,物是人也是。 明玥并未有许多的变化,只是身子骨张开了,去了婴儿肥,愈发出落,但瞧着举手投足还依旧是孩童时的那股子温良淑德。 姜柠莲步轻移,仍拎着包袱扛在肩头,微垂首躬身行礼,音色绵软道:“小女子安儿见过明玥县主。” “不必多礼,姑娘这是……”明玥县主虽温婉得体,持大家风范,说到底也还是个小姑娘家。若真轮起来,倒要比姜柠还小上一岁。见姜柠削瘦纤弱的肩上扛的大包裹,顿时张目结舌地没反应过来。 说话也还是从前那样的轻声细语。 “回县主,小女子打长香琳琅阁来,此番前来是为您大婚之日的喜服一事。”姜柠尽管撑得有些吃力,面上依旧笑吟吟地,该有的礼数还在。 明玥回过神儿来,“可将包裹卸下说话。”,后又转头道向婢子:“小灵,看茶。” “谢县主。”姜柠也没矫情,当即弯腰将肩上之物稳稳地放于脚前毯上,躬身又行一礼道:“县主莫怪,您的喜服原是定好三日前交工,却因赶上些差错导致给您算的工期有误,遂迟了这些时日,到底是我们的不对。” “这事我记得。”因着正巧是唐少将军班师回朝之日,所以明玥印象格外深刻。那日原本约定试穿喜服,可左等右等又来信儿说喜服尚有未成之处,需得再等几日。 “县主放心,喜服今个晚上便完工,明儿早天一亮安儿定会亲自送至县主府。”一面说着,姜柠一面蹲下身,细长的指尖解开包袱上的系扣。 随着灵巧的长指轻绕,蓝布缓缓垂下,个顶个的大肚元宝堆砌出的小山赫然现出。 “当初铺子里收了县主一千两的喜服工钱,如今工期延误,铺子里决定除了将这钱全数退还之外,再双倍赔偿您一千两,以表歉意。”姜柠抬手比了比身前的银两,语速不慌不忙,逻辑清晰,神态不卑不亢。 不知是否错觉,恍惚间明玥竟觉得眼前女子有份遥远的熟悉感,不由得又多瞧了姜柠两眼。 小姑娘皮肤似皓月般白腻,净透着红润的光。脸盘儿小且精致,鼻翼高挺而秀致,一双桃花眼浸漫着水洇似的上挑着勾人。眉梢细长,唇红齿白。曼妙玲珑的身形便是裹在不起眼的绣娘工服里,也是掩不住的骨娇皮软。说话待人总蓄着盈盈笑意,不刻意讨好也不冷落。 明玥越打量越发觉得她气质出挑,与寻常往日里那些个跑腿儿的绣娘大不一般。 她更像是掌柜。或者说,倒有一种极致贵气的娇媚。 这样的人,她只见过一个。 “贵店的诚意我已知晓,如此便多谢了。”明玥忍了又忍,终是憋不住问道:“或许这样问会有些唐突,姑娘可识得盐铁司使府的千金,姜柠?” 她细细望着姜柠,生怕漏过了什么。 姜柠被她这蓦然一问,不免愣了下,但她素来反应极快,笑着打趣道:“自然识得,县主所指可不就是那位名满京城的美人嘛?” 明玥不料她会这般回答,反倒哧地一笑:“你这姑娘倒有趣,既是我们相识一场也算缘分,不知几日后铺子里可有假放,我能否邀请你到我的婚宴上来?” 姜柠听闻,眼前倏然一亮,躬身行礼:“小女子荣幸之至,届时定前来道喜。” ———————————————— 明玥县主大婚的日子定在五天后,农历六月初八。 “诶诶,那果盘怎摆的还少了这些个,你们几个还不快去补上愣着作甚!” “哟喂!这是哪个小猴崽子干的好事!大喜的日子竟把莲子退了皮,这露了白里儿出来可还了得!” “新郎倌儿可眼瞅着便要到了,都给我提溜起神儿来!若要出了岔子便仔细着你们的皮!” …… 临近吉时还有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宴客们皆已陆陆续续地携礼而至。家丁婢子排成了队儿,手捧着各式贺礼鲜果鱼贯而入。整个拜堂的正厅被裹了层红,灯火幽幽,哪儿哪儿都是喜庆。喜婆嬷嬷们还在忙里忙外地吆喝着,个个儿似打了鸡血般情绪高涨。 若要仔细观上几眼,席间一高挑绰约的身姿十分扎眼。绣花鞋面儿绣了蜜色云纹,及踝襦裙碎碎泠泠,黑金木漆托上置了一盘的喜糖喜饼,含笑盈盈地穿梭于宾客之间,好不讨喜。 对于那档子风花雪月之事,姜柠往日里也未曾有过羡艳。只不过像今晚这样的婚宴她倒是头一回掺和,好奇而又兴奋地根本歇不住,没多会儿就自告奋勇地上去帮起了忙。 “来来来,同喜同喜啊!大人您多子多福,福寿安康!”姜柠手捧着黑金木漆托,也不觉累,柔声笑语地将喜糖从南头到北头地散给来客。笑嘻嘻的模样惹得那些个喜婆子都不舍得吼上一句,古灵精怪的俏皮劲儿十分得人喜爱。 “诶这是您的喜糖您拿好,祝您今个沾了喜气便财源广进——”姜柠正乐呵呵地将喜糖散出,却不料倏然一道低磁的声音落入耳畔,让她瞬即止住了动作抬眸望去。 “财源广进?”唐忱把玩了几下手里的喜糖,双眸微眯,上下打量了她两眼,淡漠出声:“能否广进尚未可知,广出的财源倒是不少。” 老祖宗说的冤家路窄还真真儿的丝毫不差,姜柠恨恨地腹诽了一句。 伸手将他手里的喜糖重又抢回,递给了一旁的孩童,眉开眼笑地温柔哄道:“小弟弟,来给你,你吃两份。”待那小孩儿欢天喜地的蹦跳离去,姜柠才懒懒地看回面前的少年,“将军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吃甜食多不符合您的身份。” 唐忱也不在意她的阴阳怪气,走近几步,“借花献佛,倒是符合你的身份。”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姜柠一时未反应过来,抬头对上他清黑的眸子,目光存疑:“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又往前了两步,倏然猝不及防地俯下身子,慢慢凑近她,压低了嗓音:“我只是在想,你将那两千两亲自背来县主府,一路应该很辛苦。”他低磁喑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滚落进她的耳中。 许是两人离得太近,唐忱硬朗挺拔的身形几乎笼罩着她。摇曳斑驳的烛光千丝万缕地洒下,光线似碎金子般缭绕在他深邃轮廓的脸上,好闻的松木清香自他身上浅淡散出。 瞬间,姜柠只觉得耳廓燥热得厉害。 强作镇定地压了慌乱下去,柳眉挑了挑,似是懂了什么般点了点头,娇媚勾唇,尾音轻饶:“跟踪我?” “知己知彼而已。”他缓缓直起身子。 姜柠暗松了口气,将手中托盘搁了旁侧桌上,身子懒散地倚靠在桌沿儿边,双手环胸,阴阴凉凉地笑道:“啧,将军还真是送佛送到西,给了钱还不忘看上一眼这钱的去处。不愧是胜仗打得多了,做事风格都独树一帜。” “不过呢……”她故意顿了下,细长的手指揉了揉肩膀:“您就甭总是怪怀这两千两了,总之拜您所赐,我也没捞着好儿,这肩膀骨也是生生疼了好几天呢。” 唐忱习惯了她阳奉阴违的语气儿,面容仍是平静而清疏。掀了眼皮,目光落在她的肩膀上,嘲讽一笑:“钱,是你要的。数目,是你定的。自然,这疼也要你受着。” 姜柠气不过,眯了眯眼刚要回嘴,忽闻锣鼓声渐进,过了会儿子只见一身材矮小的傧相匆匆而来:“吉时到!” 拜堂仪式进行的有条不紊。听闻这新郎倌儿今年科举刚中了状元,面圣后第一件事便是奔至县主府上门提亲,看那新郎倌儿的眼神里满是柔情,几乎快要黏了明玥身上。 好一个痴情郎。 姜柠明亮的眸里蓄着熠熠的光,打心底里替明玥高兴。蓦然又想起了身旁的少年,不由得轻叹了口气,幽幽凉凉:“哎,瞧瞧,这才是良人该有的样子。” 唐忱微垂着眉眼,话里有话:“明玥县主确实和善,连来参加婚宴的人都不挑。” 姜柠这样聪明的人儿,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倒未生气,只不慌不忙地拆了颗喜糖塞进嘴里:“听说柠姐儿人也和善。”她慵懒的声音似勾人心魔的小妖儿,悠悠道:“说不定,她大婚的时候我也能去。” 顿了半晌,姜柠妖娆一笑:“就是不知,将军那时能否吃上姜小姐的喜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赌局 细雨霏霏,捎染潮雾,颇有佳人半遮面的媚态。放眼朦胧间,城南琼楼鳞次栉比,碧瓦朱甍,皆隐约露出轮廓的端倪于暮色氤氲里,好不气派。 长香琳琅阁内,笑语盈盈。 “安儿安儿,快说说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让将军乖乖给了你两千两啊!素来听闻唐少将军为人冷峭寡言,怎的会这般好说话?你又是如何将明玥县主哄住的,她非但不怪罪我们工期延误,还亲自邀你去了婚宴!这不近几日来订嫁衣的贵人们便没断过,入冬前的单子都满了。而且而且……” 打一早姜柠进铺子里散喜糖起,洗华便黏在她耳边儿上喋喋不休,字里话里神色里,尽是对姜柠愈发地崇拜和钦佩之色。 姜柠弯腰执着熨斗,熨着手里的烫金红绫衫,头也不抬地笑道:“浣月你瞧她,还未出阁便这样絮叨,这若是往后生了娃儿,那小家伙非要给她念叨地离家出走不可。” “可不是,到时候可别哭啼啼地跑来铺子找我们,找你的小良婿去。”浣月笑着搭茬。 洗华听了这话,瞬即脸颊“唰”地红到了耳朵根儿,跺着脚急吼吼地喊道:“什么啊!你们说什么呀!什么生娃什么小良婿,人家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呢!” 瞧她那羞讷的模样,姜柠抬头和浣月对望了一眼,更忍不住笑起来。 浣月捧了待绣的红罗至洗华跟前儿,换走了她怀里抱着的一提篮喜糖,指尖戳了下她的额头训道:“你啊,送嫁衣到县主府原是给你的活儿,你却支使了安儿去,你且说说,安儿来铺子里不足半个月,替你擦了多少回屁股了?” 浣月是这里的大绣娘,往日里掌柜的不在,铺子里的绣娘们都听她管教。 洗华自知理亏,忙不迭拉了拉姜柠的衣角笑嘻嘻道:“好安儿~快帮我说说话呀~” 姜柠将红衫翻了个面儿,顺道瞥了眼她可怜兮兮的小样儿,边低头熨着调笑道:“浣月是担心你以后嫁了人就没人给你擦屁股了,无妨,等回头你嫁人那天,我去集市上寻个最好的熨斗来送你当嫁妆,保准儿啊让你熨地那位小女婿服服帖帖的。” 浣月原要训斥的话还未出口,便忍不住捂唇笑弯了腰。 “你你你!你们!!”洗华本就绯红的脸颊更烧了起来,羞答答地倒真一副小媳妇儿模样。 “挺开心啊?”正嬉笑着,倏然一道冷懒散漫的嗓音落下,打断了香阁里女儿家的嬉笑声。 男人推门而入,逆着光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一袭墨绿勾金鹤纹长袍,勾勒着他高大修瘦的身姿。黑金发冠高绾着发髻,偶有些缕碎发轻垂散落,却丝毫遮不住他阴郁迷人的眉眼。 男人的一双桃花眼格外撩人心魄。 狭长的眼尾,略微上挑,尽是透着妖冶的邪气。浅棕色的眸子只稍一眯,便又是说不出的潋滟不拘。 “掌柜的。” “掌柜的。” 洗华和浣月瞧见来人,忙止了笑,躬身行礼。 姜柠瞧见来人,也不慌,稳妥妥地将手里熨斗归置好,跟着行了一礼:“早,陆掌柜。” 陆绍人缓缓踱步,步调似他的人一般漫不经心,“哟,聊什么思春话呢,脸这么红?”路过洗华身侧,上等的和田玉扇于他手掌中玩弄一转,手持扇柄挑起她的下巴,语气戏谑。 洗华被自家掌柜这番架势,吓得身子一抖,思及方才被调侃的话,脖子都红了,哆哆嗦嗦道:“没、没聊什么……” 一旁的姜柠和浣月皆低着头,极力憋着笑。 陆绍人自然也不是真想知道,妖里妖气地朝洗华抛了个媚眼,扬了扬手中的玉扇:“乖,你们先下去,我跟安儿单独聊聊。” “是。”得了赦令的姑娘们忙匆匆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姜柠因方才熨衣服始终低着头,脖颈早有些酸意,但面儿上的礼数怎么也要端着。她耐着性子,躬身垂首微笑道:“掌柜的有何吩咐?” 哎,寄人篱下啊。 陆绍人依旧步履悠闲,仔细打量了她几眼,拎起一颗喜糖往上抛了下复又接住:“我听说,有人讹了将军府两千两。” 闲散笑了声,走至姜柠身后,故意贴近她耳侧,意味深长道:“怎么?公报私仇啊?” 陆绍人是美的。 不同于唐忱的清冷淡漠,陆绍人像只千年的老妖豹,他美的野性、狂侫,也渣的恣意,放肆。 姜柠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子往后退了步,细指揉了揉酸痛的后颈,明媚一笑:“他毁物赔钱,天经地义,何来私仇一说?” “哦?原来姜大小姐如此大度,被人退婚也不记仇?”他轻挑了挑眉梢,环胸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这个死人,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陆家几代从商,家大业大,是京城屈指可数的商贾大户。姜柠认识陆绍人刚好是在唐忱远赴边陲那年,算下来也有六七个年头了。他俩打小就不对付,三天一大吵五天打一架,扯头发掐脖子都是家常便饭,直打到双方父母都有了不薄的交情。哪怕在家宴的饭桌上,两个人也从没消停过。 但那毕竟是小时候的事。 如今即便姜柠心里头不乐意,也不得不时刻提醒自个儿要端庄,要淑女,要优雅大方。 “他不娶,自然有旁人娶,我又何必耿耿于怀。”姜柠仍笑吟吟的,一双清盈盈的眸子尽是水光。 陆绍人长指勾了勾玉扇“啪”的一声打开,轻扇了几下,摇了摇头惋惜道:“我早便说过那姓唐的小子不是你的良人,你仔细想想,你俩青梅竹马,父母之命。两家又门当户对,但他为什么不愿意娶你?” “为什么?”姜柠不明所以。 “啧,还是记仇。”陆绍人笑得奸诈。 记仇,当然记仇。 她姜柠又不是圣人,平白被人退了婚连面都不见招呼都不打,不知道的还当是姜家小姐有多差劲。再怎么说,姜府也是有头有脸的门户,她父亲上京盐铁司的名号在朝中都尚有三分薄面,她姜家大小姐在坊间更是口口相传的好。 怎的便莫名被退了婚,唐忱不是故意给她难堪是什么。 “自然,是嫌你年老色衰。”他收了扇柄,蓦然抬手,长指轻轻拂过姜柠滑腻的脸蛋儿,削薄的唇噙着道不明的笑意。 ???很好,变着法儿地刺激她是吧。 姜柠实在绷不住脾性,抬手打掉他的手,撩眸道:“到底是不是年老色衰,我自有法子证明,但看陆掌柜敢不敢跟我赌了。” “赌什么?” “赌我能不能扳回一局。”她接话极快,水亮的眸子透着笃定的光:“让唐忱,娶我。” 陆绍人许是没料到她会突然甩出这样一个赌局,一抹诧异迅速掠过他的眸底:“如何赌?”他扬了扬眉,满是浓郁的兴趣。 “我若赢了,铺子归我。”姜柠食指打了个转儿,她盯上这间铺子可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了。 “若输了——” “若输了,铺子还是归你。”姜柠话还没说完,陆绍人忽然开口打断了她。 姜柠被他说愣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反应,耳畔又传来那男人贱痞痞的声音:“但,你归我。” 暖阁里忽地便静了下来,极静。 檀木窗棂外,淅沥沥的雨丝儿仍落地缠绵。天地间似被扯了层朦胧轻薄的雨雾,迷蒙地罩着。雨点子泛着伶仃,深浅不一地碎在飞檐,碎在廊柱。 也碎在了姜柠的眼中。 姜柠直望着他,只笑不语。双眸清亮如星子般绚烂,湿漉漉的透着水汽儿,如坠了窗外头的雨雾里,明艳地灼人眼。 她纤软窈窕的腰身斜斜地倚着屏风,描绣于屏风之上红梅花枝,本该洁净贞烈,此刻绽放于她身后,偏生透了几分冶艳出来。 陆绍人只一瞬便泄了气儿地怂了,掩唇轻咳了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若输了,就得再多给我打个十年工。” 他从小就怕惨了她这招。 小时候吵嘴不够他吵,打架也打不过他,姜柠就笑眯眯地盯着他看不说话,说不上来的渗人。往往这时候陆绍人就赶紧妥协,溜溜地顺着她去。 姜柠这才直了身子,狠瞪了他一眼骂道:“奸商。” 陆绍人转玩着玉骨扇柄,浑然又是那副阴柔又放荡的样子:“赌不起直说便是了,何苦骂人呢。” “少说些没用的,你只备好这铺子的地契,等着消息就成了。”姜柠知他激自己,懒得同他多费口舌去争论。 “好说,不过……”他话头一顿,倦懒的笑意未及眼底:“这赌局,总也要有个期限吧。别回头唐忱又打仗去了,还要我抛家舍业地跟着跑去边疆不成?” 被陆绍人这一提醒,姜柠也反过神来。唐忱身系将军一职,说要出征片刻都耽搁不得,若等他下回再班师便遥遥无期了,保不齐那时候他孩子都呱呱坠地了。 这样,长香琳琅的掌柜也要跟着遥遥无期了。 “三个月。”丝缕游离状的思忖滑落了清眸里,良久,姜柠伸出三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逾期,算我输。” 陆绍人听了,勾唇一笑,微眯的眸子瞬即沾敛了满室的风华, 他就是喜欢姜柠这副自信又倔拧的模样,从小就喜欢。 “好,成交。”边说着,男人修白的长指拎着玉扇慢悠悠地,一一滑过她冰凉酥白的指腹。攀附在扇骨上的美玉触手生温,拂过便传了些微微的细痒出来。 又是这招。 不等他下一步动作,姜柠直接长指一握夺过了他的扇子,扇头顺势抵住他将要前倾的胸膛:“你——” 话还未出口,蓦地便被慌慌张张闷头跑进来的洗华打断:“掌柜的,安儿,不好了不好了,外头出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讹钱 “少跟我在这儿扯没用的皮,喊你们掌柜的出来!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倒要看看他这铺子还开不开得下去!”外间正堂里,离老远儿就听到嘈吵嚷闹的叫嚣声传出来。 “大热天儿的这么大肝火,可仔细别中了暑气。”轻泠泠的一句温柔嗓儿飘出来,如湿霭的淙淙棉雨淋洒在燥热青砖上,瞬即浇灭了赤乌的恣肆气焰。 挑事人的恣肆气焰也跟着一同被浇了下去。 厅堂里有了片刻的安静,姜柠在这片刻的安静里走了出来,笑意款款。身后,早不见了陆绍人的踪影。 来闹事的女子一副大婢女行头,不知是否因着身后跟了五六个家丁,下巴都快翘上了天。瞧见姜柠等人出来,立马又来了气势,只等着对方一问出了什么事,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开口讨伐。 却不料姜柠并不急着询问事情缘由,只抬眸四下撩了两眼,稍一皱眉,侧目对上洗华等人:“如今越发不懂事了,来了客只管傻杵着,也不知要好生招待?” 洗华年纪小,愣愣地懵在了原地。到底是浣月眼劲儿足,配合地极默契:“我们这就去。” 说完,便拉过不明状况的洗华转身往外走,行至朱红漆门处,望见仍聚在一堆儿欲凑份子热闹的绣娘们,呵斥了声:“还围着作甚?今儿个手头的活计可是都做完了?!” 观众散了场,挑事人的气势自然而然地也散去了大半。 那大婢女见闹事氛围就这样被人轻易破坏,愈加不忿。对着姜柠昂了昂下巴,尽是轻蔑:“你是掌柜?” “不是。” “那我跟你说不着。”大婢女哼笑了声,指着她命令道:“叫你们掌柜的来。” 姜柠非但不恼,反倒明艳一笑:“是徐府千金身边儿的春雁吧?掌柜的近来有些私事,交代这铺子里的事务暂由我代劳。”说着,她率先坐了下来,后又伸手朝对面的梨花镂雕木椅比了比:“坐。” 她语气轻而温和,气场却强而有力。 “你识得我?”春雁不自觉地依言坐了下来,半眯着眸子,傲然的劲儿头依旧足的很。 不认识。姜柠来铺子满打满算半月有余,自然不认识三个月前来下订单的顾客。不过是来正堂的路上,听洗华讲了个大概罢了。 “谁人不晓城中银饰打造的行当,贵府占了半壁江山,就连府中婢女小厮,也个个玲珑过人,何况是跟在千金身边的掌事姐姐,想不识得都难。”姜柠身子往后靠了靠,温笑道。 说是这么说,行里人都清楚,这徐家不过是个暴发户罢了。 春雁本就是个虚荣到骨子里的人,听到被人这样夸,心里自然得意的不行。面上矜傲,话里跋扈的劲儿倒是缓了不少:“你既识得我,自然知晓我今日来所为何事。我也没工夫跟你在这儿兜圈子,我们家夫人和小姐今儿遣我来,就问问你们这事怎么解决。”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据洗华说的是,徐府千金于三个月前来订的嫁衣,前几日完工刚送去府上。不想今儿一早春雁便带着人来,口口声声喊着她们家小姐因试穿嫁衣后起了过敏疹子,皮肤瘙痒难忍,连着卧床了三日。眼瞅着不日便要大婚,新娘子元气大伤,徐家人定不肯善罢甘休。 须臾,浣月捧了金玉兰纹红漆托盘而来,青玉白瓷碗置上,桂花梅子汤伴着莲步悠悠晃荡。 “来,先祛祛火气。”姜柠胳膊微弯,臂肘支了旁侧的小几上。梅子汤是冰过的,捧于指间清清凉凉的,她来回轻转了两下瓷碗,瞧着莹润柔亮的碗壁,忽然开口问道:“徐小姐现下身体可痊愈了?郎中如何说?” 春雁一路行过来,加上方才又喊叫了半天,倒还真有些口渴。她抓过碗,“咕咚咕咚”不停歇地吞咽了几声,三两口便将整碗都一饮而尽。喝完,又轻蔑地瞥了姜柠一眼:“我家小姐打小身子骨便虚弱,哪里经得起这番折腾,这会儿子还卧了床上呢。郎中说了,就是你家布料的问题。” “郎中的话,可有证据?”姜柠问。 “此话何意?郎中的话还能有假不成?”春雁霎时又恼了脸,“噌”地一下站起来,声调都跟着高了不少:“你可别想着推卸责任!我们家小姐因穿了你们的衣服大病一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今儿我们若是得不了个答复,你这铺子便等着关门罢!” 她身后的几个家丁怒目而视地盯着姜柠,一旁的浣月被唬得不轻,暗中拉了拉姜柠的袖子,示意是否要喊人进来。 姜柠丝毫不见慌乱,只给了浣月个眼神,让她别动。而后也懒得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了句:“那贵府的意思是?” 春雁见状,冷哼了一声,双手环胸,趾高气昂之态浮上面容:“我们家夫人说了,该怎么赔偿怎么赔偿。”顿了顿,又添了句:“前些日子明玥县主的嫁衣,你们不也出了岔子吗?” 姜柠一听,懂了。 合着是来要钱的。是不是真过敏且不论,是不是因为嫁衣过敏也且不提,单凭最后这句话,再瞧瞧春雁那副虚张声势的样子,到底是要钱还是讹钱,还都两说。 姜柠半垂眸子,略微思忖了几分,长睫眨了眨,忽然计从心起。 抬眼,只见她笑得真诚:“哎呀春雁姐姐,别那么心急啊,徐夫人说得在理,若真是我们的问题,那自当是该赔偿的。” 听她改了称呼,春雁的语气也松了松:“那你说说,如何赔偿?” 她搁下手里的瓷碗,碗底搁置在桃木几案上,掷地有声:“既是如此,那这事呢也不难解决。只待我派人通传一声,你们便去将军府拿钱罢。” 春雁好久没回过神,愣愣问道:“将、将军府?哪个将军府?” “京城中有如此丰功茂德的将军府哪里还有第二家呢?”姜柠起身,走到春雁身旁,抬手轻拍了拍她的肩道:“当然是誉满天下,战功显赫的唐将军府呀。” 跟春雁同样惊愣住的,还有在一旁瞪大了眼睛,定定看着她的浣月。 “姐姐~你想想看,我们这样的蝇头小店,账上能有多少银子呢?还不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要赔给姐姐那样大笔的款子当然也要从上头拨下来。放心,将军府那头我都帮你打点的利利索索,你只管去府中找账房领了银子就成。” …… 外头细密如丝的晨雨收了,日头晴朗。 “安儿……你就这样打发她们去将军府好吗?会不会……”见春雁等人被打发走,浣月一颗心始终提在了嗓子眼儿。 将军府可不是甚阿猫阿狗都去得了的地儿,尤其是唐将军府。 见浣月欲言又止,姜柠直接一伸手拉过她,往旁边挪了挪空,拍拍身侧的位置:“来来来坐,不要担心不要紧张,喝汤!” 说完,她重新捧过方才未动一口的梅子汤,舀了一口,酸甜的汤汁儿顷刻漫化进唇舌间,清凉透润,弥着桂花香扉入鼻腔里,一路淌了下去,说不尽的舒爽。 “嗯,浣月,你这双手也是绝了。花绣得好,汤煮得也妙。”姜柠满足地眯了眯眼。 浣月将她手里的梅子汤添满,不由笑道:“平日里就数你伶牙俐齿,旁人十个也抵不住你这一张巧嘴。”后又回想起方才之事,轻打了她一下:“心这样大,还有工夫喝汤,也不知徐府那帮人什么情况,这会儿子恐也早该到了。” 正说着,外出采办的池音正巧步子匆匆地赶了来,身后还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一脸兴奋的洗华。 “天哪,我刚回来路上途径将军府,你们说我看到了什么?”池音似是看了场大戏,神魂未定。 “看到了什么!快说快说呀!”一旁的洗华早已沉不住气的催促道。 浣月听闻将军府三个字,心头一沉,目光担忧地望了姜柠一眼。 姜柠仍是那般气定神闲,一派优雅。 长指捏着勺柄轻轻搅拌了两下,桂花碎瓣随之而动,勺尖卷着汤水打着旋儿,碰撞地碗壁叮铃当啷。 池音稳了稳心神,平复了下,徐徐道来:“我路过将军府,看到一群闹事的婢女家丁正从府里被赶出来,那将军府里的守卫本意只想撵他们走,谁知那领头的婢女十分嚣张跋扈,嘴里不停喊叫着徐府啊赔偿啊,愣是要带着人往里冲,嘴里不干不净还先动起了手。将军府是何等的地界儿,守卫哪个是吃素的,直接将他们拖去门口处打了起来。” 洗华听了更是激动,晃着池音的胳膊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正赶上下朝回来的唐少将军看到了这幕。” 当啷作响的碰撞声倏然一停,姜柠食指轻扣勺柄,半垂的水眸不着痕迹地泛过一丝笑意,意味不明的笑意。 “少将军看到了!然后呢!”洗华惊呼。 池音继续道:“然后少将军就问守卫是怎么回事,我当时离得远,不知道那守卫汇报了什么,就看见少将军脸都黑了,扔下一句话便转身走了。” “扔了句什么话?”浣月问。 “接着打!狠狠地打!”池音答。 洗华听到这话不禁哆嗦了下,缩了缩脖子,随即又像猛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姜柠:“诶徐府!安儿,这徐府不是早上来闹事那帮人吗!” “来铺子里闹事?”池音一头雾水。 浣月沉吟了下,望向姜柠:“安儿,你瞧着眼下是什么状况?” 姜柠一手支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汤汁,波澜不惊:“没什么状况,我们只管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 …… “哈哈哈……”浣月等人前脚刚走,姜柠就将汤匙往碗里一扔,早已憋不住嗤嗤地抖着肩膀笑个不停,哪里还有人前那派淡然端庄。 开心,说不出的开心。 既教训了徐府的人,又膈应了一番唐忱,这样一箭双雕的事,她别提有多开心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抢人 三伏天,又见暴雨倾泻。 狂风仿似饕餮临世般越发凶桀,将廊檐前的雨柱卷得东西泛滥。噼啪作声的雨点砸出片片雨雾,霎时,天幕被忽闪而过的华光生扯出几道口子,炸雷骤起,声势浩大。 回春堂 “先生,外头雨大,我家公子特命我备了轿子接您到府上。”药阁里,从流躬身作揖,礼数周全,恭声道。 从流所请之人,乃京中闻名遐迩的回春堂掌柜,臧神医。 这臧神医常被世人称颂术精岐黄,华佗再世,一手回春之术更是妇孺皆知。虽已过了杖乡之年,身板儿却极硬朗,精神矍铄,丝毫不见腐朽之态。 老头儿为人随和,没甚子繁文缛节的穷讲究,但也懒理攀附权贵那一套,往往坐诊回春堂,鲜少上门。 唯独待一家不同,便是将军府。臧老爷子与唐家父子再世之交,是这家的上客,每月必有一日登门造访。喝茶下棋、饮酒谈天,顺道再把个平安脉。 这日大暑,照往年旧例,臧老头儿该去唐府饮伏茶。 “唐忱这小子是越发会办事了,我这也都收拾妥了,走走走。”老头儿边说着,拎起药箱便要往外走。 从流忙接过药箱,微弓着背,至其身后撑了把伞罩着他,两人一前一后正欲踏出药阁。 忽然—— 一道熠光猛地划闪而过,天色豁亮的一瞬,闪得从流微眯了眯眼,隐约望见一抹极窈窕又熟悉的身影自雨雾中持伞行来。 她婀娜婷婷地似走在松山淙泉,携着急风浮荡,伴着碎雨零落。轰然一声惊雷炸于她身后,一碧千里,也只似一笔烟火,跌落于千里山黛。 从流稍愣,人尚在晃神之际,冷香已娉娉袅袅地丝缕袭涌,漫入鼻端。 “请问,这里医术最精湛的大夫是何人?”姜柠收了伞踏进药阁,裙摆盈动,周身的清香泛绕着洇湿,连声色也蒙了湿润。 从流听闻,不假思索地朝身侧一比:“自然是我身旁这位仁心仁术的臧神医。” 臧老头儿望见面前突然出现的小姑娘打听自己,疑惑问道:“你是?” 姜柠嫣然一笑,乖顺行了一礼:“见过臧神医,小女子自长香琳琅阁而来。” 老头儿捋了捋胡须,忖量着长香琳琅是何地方。那边从流一双小眼儿溜溜地在她身上打量了好几番,这声音听着耳熟,这面孔也似曾相识……细一回想,顿时恍然大悟:“诶你不是——” “难为你还记得我啊,从流。”未等他回忆完,姜柠率先开了口。 从流仍懵着神儿,不太懂大雨天的这姑娘为何突然找上这里。 “回去代我向宣祁侯大人问好。”她唇角挂着笑,莲步略移,微不可觉地挡了臧老头儿身前。 从流不傻,见她这架势,当即明白了过来。 这是来抢人的。 却无奈这姑娘将人堵得严实,他无从出手,只好旁敲侧击:“我家公子邀先生有要事相商诶您这是——” “要事今儿是商不了了,臧神医现下须得随我去个地方。”姜柠没工夫听他咬文嚼字,直接上手拎过他肩上的医药箱背了过来。 “瞧您说的,这看病寻医总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吧?”从流不料她手脚如此利落,竟一时没应过神儿。 姜柠细眉略挑,反倒不慌不忙,她往身上挎了挎医药箱,双手环胸:“怎么?生死攸关之际也要分先后,这便是将军府的规矩?这么说,人命也要分个高低贵贱,这便是将军府的待民之道?” 她语速极快,思路清晰,一针见血。 从流给她这番说辞惊愣了一下,急忙解释:“自然不是!我家公子和老爷上忠朝廷下爱百姓,仁慈得很,何曾有你口中这样刻薄。” “那我问你,是你家老爷病了?” “不是……” “那是你家公子病了?” “没有……” “那我来寻臧神医前去救人,有何不可?”姜柠步步追紧。 “并无不可……”从流给她绕蒙了脑子,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姜柠点点头,颇为满意:“既如此,人,我接走了。”说着,她重拾过立于木门上的油纸伞。 臧老头儿也有些蒙圈,不明所以地就要随着她往外走。 见两人欲转身离去,从流这才蓦然反应过来,情急之下一把抱住姜柠肩上的医药箱:“不行,你不能就这样把人带走。我家公子命我前来接人,人没接到,叫我如何交差?” 姜柠深呼吸了口气,转身,又笑得明媚:“从流,不怕与你透句实在话,我此番前来,也是为了将军府好。” 从流更摸不着头脑:“这话从何说起?” “昨日徐府家仆在将军府门口平白遭了一顿毒打,这过往行人可都看得真真儿的。你若此时不允我带臧神医上门诊治,回头徐府那边恼羞成怒告了官府,说将军府的人光天化日之下,滥用私刑,草菅人命,罔顾王法。” 姜柠说到最后,故意放慢语速,一字一顿,一步一紧逼。 他真被这几个词唬得惊恐不已,一步一步跟着往后倒退。 “这责任,你可担当得起?”从流身子瘦小,真要比上去,姜柠还要高他几分。她微垂眸凝着他,看似在笑,实际却藏着刀呢。 “可是……先生还要去府上请平安脉……”他从未见过伶牙俐齿的姑娘,直怼得人话都说不利索。 姜柠扶着臧老头儿转身往外走,纤指随意朝后摆了摆,只听药阁间留了句揶揄道:“放心吧,将军府阳气重,唐忱命硬,死不了。” 姜柠带着臧老头儿寻至徐府,自不是当真要替春雁那帮子人诊治。不过是去探探究竟,看看这位千金小姐大婚前来这么一出,到底为何。又不好堂而皇之平白捎个大夫去,像是挑衅,所以借了这么个由头罢了。 打一棒子再给颗蜜枣,她做事向来有章法。 “这么说,有麻烦的并非将军府,而是你那铺子。”轿辇内,臧老头儿坐了她对面,大概明白了过来。 姜柠将医药箱双手递过去,态度谦卑有礼,语气坦诚:“若不是燃眉之急,也不敢劳烦先生雨天行这一趟,望先生谅解。”伸手轻撩了下软帘,扫了一眼:“前面便是徐府了,待会儿还请先生配合,安儿定不忘您大恩。” 臧老头儿笑着颔首,来都来了他也没打算再走。况且这丫头做事不同寻常,有魄力,他倒颇有些欣赏。 ———————————————— 演武场上,万人禁军正秩序井然地接受着操练,飒爽英姿,整齐划一。作为保护天子的暗影,作为卫戍皇宫的城墙,作为这个国家的底线,雷鸣闪电于他们而言不过尔尔,狂风暴雨也不过是激发斗志的催化剂。 放眼,满场尽是明光铁甲,豪情壮志的好儿郎。 只是好儿郎们觉得,今日带兵的唐少将军并不十分愉快,使得整个演武场的气压比那头顶密布的阴翳还要沉上三分。 唐忱站于至高处,神情冷峭,眉宇极淡,愈显凌厉。漆黑的眸色清冽微烁,深不见底。鼻骨英挺,下颌骨棱角分明。 身着轻薄玄色甲胄,身形线条利落而笔挺,他未撑伞,凉雨顺沿着瘦削脸颊缓缓滑下,明明只是那样屹立地站着,却每一寸骨都透着军人的硬朗, 他薄唇微抿,清疏的气场似昆仑山上的素雪银月,暴雨溅滟在他的盔甲上,亦会柔软地弹跳开。 似敏锐察觉到异动,倏然移眸,瞥见远处小跑而来的身影,眉头一蹙。长腿迈出,不动声色地拾级而下。 “公子……”从流气喘吁吁地蹿了过来,见唐忱未打伞,急忙踮脚将头顶的黑伞移了过去。 唐忱抬手推开伞柄,淡淡出声:“不是让你去接人?” 从流缓了缓气,说得火急火燎:“公子,人、人给抢走了。” 唐忱闻言,浓眉拧紧:“说清楚。” “就是,先生被那个漂亮……不是,是上次来拿钱的姑娘给接走了!说是要去给昨天来咱们府上闹事的那帮人诊治,还说——”从流正说得起劲儿,却在注意到唐忱逐渐阴沉的面色时,倏然又将后话生生咽了回去。 “说什么?”他眸光半敛,喉结微动,尾音轻挑。 “她、她说、咱们将军府……滥用私刑……草、草菅人命……罔顾王法……”从流几欲快要哭了出来,声音里都带着颤抖地涩意。 唐忱神色波动了下,唇角抿紧,咬了咬牙根。自从班师那次见面起,这姑娘就没消停过。知道她是伶牙俐齿、蛮不讲理的主儿,就算昨日莫名让人去府中闹事,唐忱心里虽不痛快也尚未计较。如今不过半日,又主动上门找茬寻衅。 “继续。” 从流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还说……” “说。”他声线又沉冷了几分。 “她还说咱们将军府阳气重公子您命硬死不了……”从流豁出去般,一口气没带停顿地将话倒了个底儿透。末了,他又悄眯地偷瞄了几眼唐忱,试探性地问道:“公子……您是不是哪儿得罪她了……” 不然,没道理被她三番五次地针对。 唐忱冷笑了声,掺了些玩味:“好,倒要看看是我命硬,还是她骨头硬。”言罢,头也不回地转身,只淡声丢下两个字: “解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微糖 姜柠带着臧老头儿入了陈府,陈家人本就骄傲自持,昨儿将军府那一出更是颜面扫地,加上春雁再火上浇点油,自然一路都得不着什么好脸色看。 她也不计较,由着春雁等人明里暗里尖酸讥讽,面上依旧笑意柔软,好声好气地同人攀谈。臧老头儿默不作声地于一旁观察,心里越发对这小妮子刮目相看。 知轻重,懂规矩,有眼色,话还说得滴水不漏。现如今这样的杂役丫头可不多见。 “徐小姐现下身子可好了些?”描金樟木雕花架子床前,姜柠细细观着卧于床上的女子。 徐氏千金卧了金丝被里,身子轻倚靠在床头。不知因委屈还是羞愤,打从姜柠进屋起,她便一直用帕子半捂着脸,在一声不吭地抹眼泪。 徐母靠了一旁的软榻上,真真儿是母女俩,一个哭哭啼啼,一个骂骂咧咧。 “好?如何好?!我这闺女自来体弱,如今摊上这么一出,可不是要把人往死里折腾吗?”徐母拿冷眼睨着她,话里头满是鄙薄。 “收钱的时候笑脸相迎,银子一进兜儿里翻脸便不认人了是吧?昨儿个我好心让春雁过去同你们商议,你可倒好,竟大打出手?你们长香琳琅就这般黑着心肠营生法?” 这徐家人也不傻,想是不敢得罪将军府,连同打人的罪名也一块儿泼了姜柠头上。 “徐夫人这是说哪里的话,咱徐府是何等人家,便是给我十个胆儿也不敢跟您翻脸不是,这中间啊定是有什么误会。”姜柠笑说着,一双水眸仍不动声色地落在床上。 还是太白了些。 不单是脸,徐家小姐执着帕子擦泪的素手,连带裸露在外的脖颈,也没什么瑕疵,丝毫没有因过敏而起过红疹子的迹象。反倒是一双眼因哭得梨花带雨的,红肿的厉害。 “啧,来前儿只是听闻徐小姐天生丽质,如今这一见,怕是京城里再没有比得上咱家小姐这般美貌的了。瞧瞧这凝脂般的肌肤,白得透光呢。”姜柠轻叹同时,似是刻意提了提音量。 徐母心里得意,面上冷哼一声:“用不着跟我来这套。我告诉你,因着你们家那件破衣服,险些要了我闺女半条命去,这事儿若不给个说法,没完!” 闺房内,香气浓郁,混拌着暑气,十分辣眼刺鼻。 姜柠四下扫了几眼,发觉屋里檀窗木门闭得严实,密不透风,甚是奇怪。 “那是那是,过敏之事马虎不得。您瞧瞧,大夏天儿的这窗子怎都闭得这样死呀。”她嘴里边儿应和着起身,走到檀木格窗根儿旁,伸手作势要打开窗棂:“这屋里可得通通风才是。” “诶你作甚!”徐母原本正悠哉地冷嘲热讽,见她这番动作,猛然从塌上直起身子,三步并两步地小跑过去,一把将姜柠推到一旁,尖着嗓子:“少在这儿假惺惺地!我们家的东西岂是你个小蹄子随意翻动的!” 这妇人反应如此强烈,倒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这时,一旁始终未曾言语过的徐家小姐忽咳了几声,忽轻忽重地,不像是普通咳疾。 姜柠移眸看过去,还在哭。 徐母不知为何,愈显焦躁起来,指着姜柠刻薄骂道:“我可不惯着你们这些个拖拖拉拉的臭毛病,今日必要给个准话。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姜柠微微一笑,屈膝行礼:“徐夫人莫要生气,是小女子僭越了。徐小姐的情况和夫人您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既这样,今儿过了晌午,便让春雁姐姐她们来铺子里罢。夫人放心,这事我定会给您个满意交代。” …… “先生,方才您都听到了?”马车上,姜柠低声问道。 进陈府前,她便与臧老头儿协商好。臧老头儿假意替春雁等人在外间诊治,姜柠进去闺房里一探究竟。 臧老头儿习惯性地捋捋长须,眯了眯眼思忖道:“衣物接触的过敏,身上必是红斑遍布,奇痒难耐,且没那么轻易消褪。依此来看,这徐家小姐并非此病。” “哎,这徐府千金还真是水做的,从我进屋到走前儿,一直在哭,多大点儿事。也不知道娶她的是哪家苦命的公子哥儿,这往后啊,可有得受了。”姜柠倚靠着软垫,摇头叹道。 臧老头儿静默了会儿子,忽然道:“流泪,也不见得是在哭。” ———————————————— “砰”的一声,春雁扬手将洗华手中的茶盏摔得稀碎:“少跟我在这儿拉东扯西的!这都几个时辰了?我话可先撂下,今儿没个说法出来,你们这些个贱蹄子,一个都轻饶不了!” 洗华被她摔这一下,瞬间压不住火了,将手里托盘一扔:“骂谁是贱蹄子——” “洗华。”姜柠喊住她,朝她递了个眼色:“没规矩。”洗华还欲再争辩什么,被浣月拉到了一旁。 “春雁姐姐总是这般心急,你人都来了,我哪有道理让你白跑一趟。”她微微一笑,朝旁侧招了招手。 只见池音拎了捆药包走了出来。 “贵府小姐既然身体不适,我们长香琳琅与客人感同身受,特请臧神医开了这副药以表心意。”姜柠食指挑着药包,拎放到春雁面前,轻拍了拍:“听先生说,这里头的细辛、荆芥、钩藤都是大补的良药。” 春雁见姜柠丝毫没提银子的事,也明白了过来。 脸色旋即变得青绿,伸手指着姜柠的鼻尖破口大骂起来:“你这死妮子,这般无耻!一开始跟我装得人五人六的模样,想来昨儿将军府那出也是你一手指使的!现如今拿了副破药来打发要饭的不成?谁知道你安了什么鬼心思,让我们家小姐吃这药不是要她的命——” 春雁正说得起劲,蓦然又顿住了。 “怎么?不往下说了?”姜柠挑了挑眉梢,殷红的唇一反常态地略敛了笑意。 “你不说,那不如我替你说?”她施施然地坐了梨花木椅上,手臂微曲,身子斜斜地倚靠在桌边儿,懒懒散散地剥了颗坚果:“老祖宗的‘十八反’里有道细辛反藜芦,两者相克。想必你家小姐这会儿子食补的药材里,正有藜芦一味,碰上这药里的细辛,才会要了她的命吧?” “用不着扯那些无用的浑话!我听不懂,也没那闲工夫。只一句话,赔给我们的两千两银子,一分不能少!”春雁自知失言,眼神来回闪躲了几下,只得提高嗓门掩饰慌乱,佯装无赖压制心虚。 姜柠笑了,倦懒地捎她一眼:“慌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将手里剥开的坚果壳往蓝儿里一丢,拍了拍手拂去碎渣,慢悠悠地又添了一句:“藜芦,治得不是花粉过敏吗?所以你家小姐才会流泪、咳嗽、气喘,紧闭门窗生怕花粉飞入,没错吧,姐姐?” 姜柠有条不紊地在磨光,在覆灭她的锐气。她喊了一声姐姐,却让春雁莫名地打了个颤儿。 众人一听这话,皆惊呼了一番。 “哟,合着您是跑我们这儿来讹钱了啊?又是威胁又是恐吓,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德行。”洗华讥诮出声,早也看她们不顺眼了。若不是姜柠拦着,怕要打个十回八回都算少的。 春雁一帮子人见被当场揭穿,一时间都哑了口,无从辩驳。只是这样回去,一是心有不甘,二是交不了差。 “好,就算我家小姐病因尚未清楚,那你们打人总是事实了吧,开们做生意竟如此横行霸道,这要传出去你们这铺子一准儿被查封!”她依旧不依不饶。 姜柠摊了摊手,状似无辜:“打人的是将军府,整条朱雀街的百姓都看到了,与我们何干?” 春雁的恼怒对上姜柠的平和,像是一拳实实地打在了棉花上,连个回响儿都没有。 “蛇想吞象,只会撑破肚皮。你们回去若是还想到法子能把这档子烂事,赖在我长香琳琅的头上,尽管来找。”姜柠不紧不慢地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裙衫略作打理,而后走到春雁面前,一双眸子浮动着水光,音色透亮:“我,一定奉陪。” “你!” 春雁正要扬声恶骂,倏然门口处传来好一阵骚动。这时,只听池音低声喊了一句: “少将军来了!” “参见宣祁侯大人。” 厅堂内,方才还剑拔弩张的画风乍然转变,一屋子的人齐唰唰地面向门口躬身行礼。 姜柠对于唐忱的到来始料未及,微躬身跟着行礼,心里却忍不住哀嚎个不停: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没个消停。 一身黎色宝相花刻丝对襟长袍,勾勒着少年修长挺拔的身形。眉眼清隽,挺鼻薄唇。他慢条斯理地踏了进来,周身气息泛绕着疏冷。足上黑金暗纹云履落地,掷地有声。 “起来吧。”开口的声音似剑勾雨落,烧着微哑,蒙着清冷。 “谢宣祁侯大人。” 姜柠起身,尚未理会唐忱,细长的手指解开药包,将桑皮纸折了道辄,边走边一点一点的将里面的雄黄撒在春雁等人脚下:“慢走啊各位,恕不远送。” 一旁洗华、浣月等绣娘三五成群的,忍不住嗤嗤发笑。就连唐忱,也眉头微动,长身倚靠在玉兰鹦鹉鎏金屏风旁,双手环胸,绕有兴趣的样子。 谁不知这雄黄,是用来驱虫辟邪的。 春雁等人几欲被她气疯,却不得不忌惮一旁的唐忱。毕竟昨天的那顿打,疼痛还清晰得很。她狠狠地剜了姜柠几眼,气急败坏地甩袖而去。 …… 没了春雁的叫嚣,厅堂里蓦然静得出奇。 铺子里的绣娘们甚至来不及高兴,排成个儿的立了原地,大气不敢喘出一声。这是她们第一次见到少年战神,如此风华,个个心里都激动得不行。 但唐忱太冷淡,她们不敢抬头,也不敢直视,更不敢造次。 唯有姜柠,不冷不淡地来了一句:“这雄黄就是不够劲儿,赶走了蛇虫鼠蚁,却挡不住大老虎啊。” 众绣娘:???! “都下去。”唐忱从容不迫地直起身子,眸里的光华皆聚了一处,突然出声。 姜柠估摸着他是来秋后算账的,撇了撇嘴,此刻不溜更待何时。微行一礼,刻意略过唐忱的目光,转身便要跟着浣月她们一同离去。 然而刚没走出几步,倏忽一只温热的大手覆在自己的后颈上,姜柠身子猛地顿住,跟着就是一抖。 紧接着,她感觉耳廓一热,那道低沉凉薄的嗓音伴着淡淡的松木香,缓缓袭来: “现在知道跑了,晚了些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半糖 姜柠整个人都怔住了,定在原地,尚未来得及退出厅堂的众绣娘们,见状面面相觑,皆纷纷惊愣在了原地。 这啥情况?安儿和少将军……?何时这般熟悉了!? 察觉到不该停留的一众目光,唐忱并未收手,而是冷冷懒懒地掀了下眼皮。他未开口,可眼神却锐利似刀,凌厉逼仄,轻易便击退了那群莺莺燕燕。 厅堂里只剩下他们二人,静得出奇,静得让人心慌。 姜柠本不怕他,挑衅这事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她没想到唐忱会突然这番动作,关键是……她后颈十分敏感怕痒,这近乎是她的死穴。 …… 唐姜两家自父辈同朝为官起便是世交,除去娃娃亲一说,两人也算竹马之好。 霁月素雪,四季瓜代。不论何时,总能望见软软糯糯的小丫头身后,跟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她在前面说得眉飞色舞,他虽缄默寡言,但也听得专注认真。 两人一动一静,一娇俏一清俊,说不上的般配。 “唐忱,我困了……” “唐忱,我饿了……” “唐忱,我走不动了……” 小姑娘的体力总也不及男孩子,幼时两人于一处玩耍,常玩着玩着小姜柠就开始耍赖。每每这时,少年总会耐着性子地转身,背对着她半蹲下:“上来。” 而后,任由小姜柠乐呵呵地爬上他的肩头,任由她乱蹬着小细腿哼唱出不成调的曲子,任由她安然入睡后,口水浸湿他的锦袍。 也任由笑意,不着痕迹地浮动在他微勾的唇角。 但唐忱极少抱她,倒不为别的,是姜柠自己怕痒。每回都哼哼唧唧的,用唐忱的话来说:像是一只待宰的兔子。 …… “挺会折腾啊。”修长的手指仍捏着她的后颈处,微垂眸,意味不明道。 姜柠下意识一缩脖子,双手忙摆了摆,嬉皮笑脸地装起了蒜:“不敢不敢,是她们有眼不识泰山,去府上冲撞了您。如此放肆,该打!” 识时务者为俊杰。尽管心里白眼翻上了天,被人捏住死穴的姜柠不得不乖巧服软。 “哦?”唐忱微微挑眉,指腹稍一用力,将两人间的距离再次拉近。 他轻俯身,刻意凑到她的耳畔,自喉结间散落出的性感磁音,幽幽吹拂过她柔软的发丝,低醇得要命:“可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姜柠忍不住地猛打了个颤儿。 不知是香阁里的暑气过热,还是身侧男人的气息过于醇烈,姜柠只觉得心跳急速,一下一下没命地撞击着,震得耳膜都略有些痛感。 后颈处不断传来他指腹的温度,又热又痒,烫红了她娇嫩的脸颊:“痒……放、放开我。”细软的素指拍打了几下他紧实的手臂,半垂美眸,泛着盈盈的水色。 娇娇软软的女儿家,哪里是他的对手。姜柠使足了劲儿挣扎半天,身后人依旧纹丝未动。 “我觉得你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唐忱压低了嗓音,薄唇几乎快要贴上她的耳侧。像是引诱,又像逼供。 他声音如入了心魔般,前赴后继地跌落进她的耳蜗。 霎时,姜柠几乎半个身子都酥麻了下:“我没有!诶、你先放开……”抬臂绕到颈后去掰他的手指,她指尖冰凉,触上唐忱的温热,仿若触电一般又迅速收了手。 香炉吞吐着白芷熏香的烟丝儿,薄雾缭绕,将香阁里的暖意又推高了几分。 唐忱不为所动,指间反紧了几分力道,稍用力往后一带。恍惚间,她娇软的身骨便被困在了镂雕木桌和他坚硬的身体之间。 姜柠被他捏着的后颈实在太难受了,奈何又挣扎不开,只见她削瘦的肩膀习惯性地耸立着,脖子缩起,脊背弯出了漂亮的弧线,两只纤柔的手背耷拉起来。 这动作姿态,活像一只……待宰的小白兔。 他望见姜柠这副样子,眉头拧起,莫名愣了下神。脑海中的名字一闪而过,似陨星般的熠光也跟着那个名字,在他清黑的深眸里缓缓滑落。 “你以前认识我?”他修瘦有力的长指仍捏在她香颈后,一手撑在她身侧的桌沿儿边,轻吞慢吐。 ??!这就被认出来了?这么草率??! 姜柠打了个颤栗,愣是惊出了一身汗。原本还在挣扎的身子蓦然一顿,细薄的汗绵密地浸铺在额头和鼻尖上。 清了清嗓子,开口又是那套场面话:“将军何等身份——” “好好说话。”唐忱直接打断她,手上力道又紧了几分,语气清冷,掺着威胁。 姜柠咽了下口水,开口的声音里蒙着涩意:“不识。” “但你对我不满。”他接话极快,并非疑问,而是神色平静地在陈述。停顿了下,唐忱又添问了一句:“是你不满,还是姜柠不满?” 话音刚落,姜柠长睫轻掀,猛然抬头。如秋水般的眸子湿漉漉的,里头隐着不解,藏着惊异。不解他为何突然喊出自己的名字,惊异这名字于他口中喊出,竟如此自然。 自然到,让她有一种唐忱从未离开过的错觉。 松了松布满湿汗的掌心,姜柠抬手,轻轻扯住少年的衣角,声色软媚得不像话:“我饿了……” …… 事实上姜柠也确实饿了。一早冒着雨去请神医,去徐府挨骂,中午前脚刚迈进铺子,春雁那帮子人后脚便跟了来闹嚷。 从晨时到现在,她还滴水未进。 唐忱优雅自持地端了茶盏,轻抿了口,抬眼看向面前的女子。 姜柠吃得很香。近乎不停歇地咀嚼,腮帮子鼓得圆圆的。 一来是真的饿,二来她原本是想着要多少保持些矜持,端着点儿形象。可转念又一想,幼时何等鼻涕横流、吸溜口水的洋相没他面前出过,思索了番,她还是决定吃饱为主。 唐忱到底是看不下去,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看你的吃相,也不像是跟姜家小姐做朋友的人。” 姜柠并不在意他话里的嘲讽,拎起茶盏一饮而尽,又执了长匙舀了一勺玉田香米粥送入口中,反问道:“莫非你很了解她?” 一丝波澜漾过,如惊雷雨落,弥漫过空荡无音的山谷。唐忱回过神,敛眸:“自然。” 姜柠闻言,突然来了兴致,身子略微前倾,一手托着下巴,长匙拎在指尖转着碗壁:“有多了解?” “比你了解。”他几乎没带犹豫地开口。 末了抬眼,反手扣了扣桌面:“所以往后,不要再以她的名义,出去招摇撞骗。” “招摇撞骗?”姜柠被他逗乐了,哧地一笑,白腻的长指托着腮上下拨动了两下:“大人,小女子好生冤枉呀。我从来待人都真心实意,天地可鉴。反倒是您,时常恐吓老百姓,欺压良民。” 唐忱牙关微动,冷冷地瞥她一眼:“良民?”他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嗤笑了声:“讹钱、闹事、抢人、强词夺理、专横跋扈,你告诉我,这哪一样是良民所为?” 眨了眨明亮的眸子,食指略带慵意地戳了戳额角,若有所思:“哟,原来少将军对小女子印象如此深刻啊?”她话说得含糊不清,笑得轻挑妖冶,顾盼生姿。 唐忱尚未来得及开口,只听对面的小妮子又十分欠揍地幽幽来了一句:“啧啧,难怪将我们的往、事、记得这般仔细。” 她刻意咬重了“往事”二字,更显暧昧。 话音落下,她还谄媚地拎过茶壶,半掩壶盖,像模像样地替他斟满了面前的茶盏:“来,大人请慢用,小心烫。”说着,甚至微倾身子向前探了探,撅起嫣唇朝茶盏里吹了两下。 嚣张程度,与方才被捏住脖子时的乖巧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唐忱见她这一番动作下来,简直要被她气得说不出话。他很少有这样大的情绪波动,或者说很少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肆无忌惮。 紧咬了咬牙根,只一瞬又恢复了往日那副平和冷淡,他从怀中掏出一锭元宝,“啪”的一声置于案上,不温不火道:“之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饭钱我付,以后各不相欠,互不纠缠。” 说完,唐忱起身,头也不回地便要转身离去。 “少将军的意思是……”姜柠忽然开口,阻止了少年提步离开的动作。 他健硕笔挺的身形微顿,耐性良好地等着她的下文。 “您可以不计前嫌?”她笑得意味深长。 “是。”他答。 姜柠点点头,往窗外挑了一眼,又下雨了。 远处山岭绵成了层层浪,锦云堆叠了上头,如同遮了片素色的帕子。隔开蒙蒙烟雨,隔开缭荡长风,独留风雨,缠绵不休。 良久,姜柠端着茶盏低头细嗅了番,学着唐忱方才的动作抿了一口,方道:“如此甚好,雨天路滑,将军慢走。” …… 他离开后,姜柠并不急着走,依旧姿态悠闲地将饭吃完,茶喝尽。偶尔抬头瞧一眼对面空荡荡地位置,不由地身子向后倚了倚,一手撑在桌边儿上,指尖一下一下轻敲着案面。 唐忱,咱们的路还长着呢。这么着急撇清关系,想得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量身 晨曦淌开。 净透天幕上生出锦云堆攒,似渲墨,颤巍巍地缀了上头。终是难得住了雨,舍得放出个艳阳天。 姜柠手捧着衣裳包袱,脚步停留在拐角处,神色踌躇。 伸出小脑袋朝前探了探,但见不远处那朱漆大门,两侧狮雕,气势庄肃,凛冽恢弘。打这拐角过去,便是这朱雀街上最为尊贵的人家——唐将军府。 唐忱她是不怕的,加上与陆奸商的赌约,若真碰上,反倒省了她刻意寻机会勾引。可她怕唐忱的母亲,虽说唐忱赴边陲行军打仗之后,两家人来往便少了些。只是逢年过节的,总还是要礼尚往来一下。 这若是给认出来…… 若是再给唐忱撞上…… 若是再传到家中被爹爹得知…… 姜柠肩头一缩,不敢往下想。这走也不是,回也不是,一时间犯了难,犹豫不定。 谁会料到唐母偏就从长香琳琅给下人们订了换季衣裳,偏就赶上铺子里只她得闲。 深吸一口气,双手用力攥了下包袱。 没法,还是要上,只能谨慎行事,随机应变。她是姜家小姐这事儿早晚要挑明,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待到时机成熟之际,她要给唐忱,备份大礼。 姜柠捧了衣裳,莲步款款,移步至了府邸门口。守卫的士兵瞧见她,应是一早得了通传,确认了身份便放她进去。 一入府,久违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幼时常来唐府玩耍,她长得可爱水灵,小嘴儿又甜又会说话,唐母喜爱得不得了,几乎是当自家闺女来养。时常玩得晚了,便留她吃饭不许她走,将唐父赶去东厢房,带小姜柠宿于自己房中。 因而这将军府中,哪里是哪里,她闭着眼都能摸到,如同自己家般。 只是怕露了端倪,她还是候在原地,等着小厮来引。 …… “这如今长香琳琅的手艺是越发精湛了,瞧这勾线收边,细致得很。”唐母将衣服拿了手中细细看着,越看越称心,笑道:“不错不错,怨不得你们铺子这生意愈做愈好。” 姜柠从进屋行礼后,始终未敢抬头,闻言微一行礼,乖顺道:“夫人谬赞。做好衣裳原就是我等本分,倒是让您等这些时日,还望夫人见谅。” “无妨,慢工出细活儿。”唐母一向宽容大度,从不计较这些。正说着,忽地望见从外面缓缓踏进来的身影,笑意更甚:“阿忱,快过来。” 姜柠一听,两只小耳朵瞬即动了动,因她仍垂着首,故而没人注意到她暗自翘起的唇角。 侧过身子,规矩行礼道:“小女子拜见宣祁侯大人。” 唐忱原本并未注意到她,方向唐母请了安却觉这声音煞是耳熟,偏头看了她一眼,眉头稍蹙,神色清冷地嗯了一声。 他向来这般冷峭寡淡,唐母也未有甚察觉,依旧笑道:“原就想着要给你添置几套新衣,正好赶上这长香琳琅阁的姑娘来送衣裳,那做工我瞧着不错,顺道让她给你量着,也省趟腿了。” 言罢,不等唐忱回答,转头问向姜柠:“安儿,你可会量身?” 姜柠略一愣,但立马反应过来:“回夫人,有绳子便可。” 她其实去铺子的时间不算长,量身这类真正上手没几次。但好容易来得机会,她自然不能放过,不会也要装会。 唐忱是个征战杀伐的军人,对衣物一类自然无甚兴趣。何况在军营穿军服,在朝堂穿朝服,能穿便装的时间很少。只是见唐母笑逐颜开地遣了人去拿绳子,也不愿拂她了的兴。 婢女很快将绳子送了来,姜柠接过绳子,看起来袅袅娉娉,实则忐忑不安地垂首朝唐忱走去。 她十分谨慎地低着头,整个人躲在唐忱身子前,小心翼翼地生怕被唐母认出。自然,因着心不在焉,量的尺也并不专业, 就是再外行的唐忱,也轻易便察觉个一二。 “你确定,这样量得好?”他视线淡淡地聚在她头顶,嗓音低沉。 姜柠略往后偷瞄了眼,见唐母在喝茶并未注意他们,才仰起小脸对上他的眸子,笑得娇艳,压着嗓悄声道:“量不好,就下回见面再量,直到量好为止。” 唐忱不料她会这般直白胆大,被这番毫无边际的话说愣了一下,冷笑了声反问道:“我昨天的话,白说了?” “少将军就这般急着跟我撇清关系?”她捏着绳子一头,沿着他的肩线量了肩宽,记了个数。 “不是。”他接得倒干脆,还让姜柠好奇又望了他一眼。 “是我们原本,就没有关系。”他眸色薄凉,语气更凉。 猜也是这么句话,姜柠在内心翻了个白眼。 面上却笑了。 像是被他的话逗乐一般,也不急着反驳什么,认真仔细量了袖长和衣长。 而后见她长指倏忽勾缠着绳子,状似无意地,竟来回抚了几下他的胸前。锦缎衣衫下紧实的胸肌,隐隐暗藏着力量。如同盛日之下矗然屹立的城墙,而她细柔的手指正如无骨藤蔓,肆意妄为地攀爬着。 在她冰凉指尖抚触的须臾,唐忱身子瞬间僵了下,几乎反射性地出手一把擒住她的皓腕。他用力不小,甚至听得到姜柠“嘶”了一声。 在他掌中费力挣扎了几下,委屈地撇了撇嘴:“胸围不量的嘛?”她眨了眨好看的眸子,浸润着水汽,很是惹人怜惜。 唐忱眸色闪了一下,眉头仍拧着,犹疑着微收手上力道,慢慢松开了她:“老实点。” 姜柠扬着唇充耳未闻,刚得到解放的小妮子,半刻都未消停,忽又出声:“没有关系,” 故意顿了顿,她蓦然将身子靠近了些,纤长的双臂出人意料地环上他的腰间:“就创造关系嘛。”她声调极软,却又轻而有力。哪里还有刚才可怜楚楚的模样,全然一片诡计得逞。 随着她微微上前,妖冶柔媚的冷香旋即丝缕而来,是独属于她身上的女儿香,盈盈娆娆地,侵袭在唐忱的鼻间。 姜柠手上动作未停,将绳子轻轻圈住唐忱的腰,绳头对接了下,记下他的腰围:“少将军从军在外这么多年,身子骨果然不是一般的精健呀。”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呢喃细语。 这是实话。他不但模样生得好,身材更是没得说。宽肩窄腰,长腿笔直,背脊线紧实分明,脖颈线条修长,说话时喉结滚动,撩人心弦的性感。 唐忱淡淡凝着她:“多谢。”说完,又添了一句:“不过能否别上下其手,到处乱摸?” 姜柠:“……” 其实相对来讲,姜柠还是将两人间的距离把握得很好,从唐母这边儿望去,只是一个绣娘在规规矩矩地为唐忱量身,而唐忱……似乎还有些不太配合…… “少将军莫要乱动,尺寸乱了数便不准了。”唐母听到小姑娘软声细语的提醒道。 “阿忱,你配合人家一些。”唐母跟着提醒道。 唐忱:“……” “可以了吗?”唐忱终是忍不住,一把握住她细瘦的小臂,阻断她在自己身上四处游走的动作,安分又不□□分的动作。 姜柠表面端得风平浪静,心里暗爽得不行,好容易才憋住没笑出声。 轻哼一声,有仇不报非姜柠。昨天捏脖子的仇,加上退婚,这一桩桩的新仇旧恨她可都在小本上记得真真儿的呢。 还没等她说话,忽见一小厮脚步匆匆来传:“夫人,宁康郡主来了。” 姜柠望了眼唐忱,见他没什么反应,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也不知是一早便知还是特意请人家来的。 想到这儿,她刚爽了一番的心情旋即止住。倒不是别的,就是想起了坊间关于三人间的流言蜚语,很是羞辱。 亮眸转了转,她倏然手中一紧,捏着绳子用力勒了下他的腰,像是坏心眼的恶作剧。唐忱感觉到腰间一紧,垂眸看她,发现姜柠也在盯着他。 “手不疼?”唐忱见她紧握着绳子,指节泛白,忍不住有些好笑地讽她一句。 唐忱常年如一日的锻炼,腰肌坚硬有力,怎会被她轻易弄痛。反倒是姜柠细皮嫩肉的,坚持没多会儿便先给勒疼地松手作罢:“腰围要量准。”她嘴硬道。 想来唐母也没料到宁康会来,未等着人去请,已经听到那娇滴滴地声音离老远儿地从外间传来:“沣哥哥,我来找你啦!” 宁康就这般不管不顾地蹿了进来,一进屋便四处张望着,见到唐忱,小脸儿上简直乐开了花:“沣哥哥!我就知道你在家!” 边说着边跑到唐忱身边,也不知要给唐母行礼,只管双手抱住他的手臂,撒娇般摇晃道:“沣哥哥,这都回京多少时日了,你也不来找人家玩,人家都快闷死啦。” 姜柠早已乖乖退到一侧,低头捋着方才量好的尺寸。听到宁康一口一个“沣哥哥”,摇了摇头,身子都颤栗了不知道多少回。 姑娘,你好歹也要懂点礼数吧?难不成唐忱就好这口??!? “量好了?” 正独自愣神的姜柠,被耳边忽然传来地嗓音吓了一跳,差点儿没拿稳手中簿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接你 “量好了?”唐忱似全然未将身旁的宁康放在眼里,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臂,偏头看了眼尚在簿子上勾勾划划的姜柠,声色沉沉地问道。 姜柠微愣,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应完方觉后悔:刚才还说要见面到量好为止,这会儿又量好了,可不是自个儿把退路都堵死。 反应过来,又见她垂着小脑袋用力摇了摇,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轻声软语:“回少将军的话,现下只是初尺,并不完全准确。之后待衣裳图稿出来须得复尺、三尺,试衣之后照您实际身量,这尺寸也要再稍作调改。” 唐忱当然清楚她的鬼心思,只笑哼了声,放任她在一旁诡辩,懒得同她争论。争论,也争论不过。 被冷落在一旁的宁康有些不忿,重又伸手搂上身侧少年的胳膊,摇晃不依道:“沣哥哥~你怎么不理——” “松手。”唐忱淡漠出声,干脆利落地打断她的娇嗔,眸眼冷峭,满是漠然的疏离。 宁康倒还没甚反应,姜柠身子先瑟缩了下。她虽始终垂首盯着簿子,耳朵却仔细竖着。听了半天没动静,迫于好奇悄咪撩起眼角,余光暗瞥了他一眼。 啧,真冷。 想来也不奇怪,这些年战场待得久了,人杀得多了,再不是幼时为她爬树摘花,翻墙采果的小竹马了。 又瞥了眼那位郡主。 宁康早习惯了他这番清冷,爱的也是他这番凉薄如冰的模样。她看上去丝毫不在意唐忱的冷漠,笑嘻嘻地依言松了手,仰着脸嘿嘿一乐:“诶呀这么凶干嘛啦,人家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只认识沣哥哥你一个人呀。” ???……这俩人是不是都不太正常,姜柠偷偷撇了撇嘴,在心里下了结论。 唐母见这场景,温柔一笑,开口化解气氛的尴尬:“这位就是宁康郡主吧?” 宁康闻言娇俏一笑,转身看向唐母,这才施施然地行了一礼:“见过夫人。” 唐母点了点头,和颜悦色:“让郡主见笑了。阿忱这孩子打小就性子直,脾气差,你莫要与他一般见识,来,坐吧。” 婢女扶宁康入座,上了茶点,她捏起一块儿糖糕咬了口,边吃边道:“没事呀,我知道沣哥哥向来外冷内热,也习惯他冷冰冰对着我的样子了。”说着,还不忘看一眼唐忱,满脸娇羞。 唐母被她这没头没脑地话怼得一时接不上茬,眼瞅着气氛重回尴尬。 这时,只见姜柠将簿子合上,移步至前,低眉顺眼:“夫人,尺寸皆妥当了,回头待少将军得了空,安儿备几匹上等的好料子来,您给一块儿选选。” 唐母见这丫头打进门儿就低着头说话,低着头走路,可谈吐言语,举手投足又不像个唯唯诺诺的,心里头觉得几分怪异。 “安儿,不必太过紧张。你这般低着头,倒显得我很是严厉似的。”唐母温声笑语道。 完了,姜柠在心里暗叫不好。 “夫人说笑了。掌柜的有规矩,出门在外不能坏了礼数才是。”她强作镇定,尽量保持波澜不惊的仪态,实则满心都在思量着如何撤退。 唐母笑着,轻轻颔首:“你本就是个极懂规矩的,咱们这儿也不是甚刁钻严苛的人家,放松些便是。” 姜柠嘴上应着,指尖却因紧张而用力攥紧了手里的簿子,半晌,她弯腰行了一礼:“时候不早了,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安儿便先行告退。” 话毕,她躬身朝后退了几步,末了转身,正欲抬脚往外走,倏地后领子被人一把扯住。她登时瞪大眸子,整个人都傻杵在了原地,定定地一动不动。 “跑什么?”唐忱声色低沉,扫了眼她泛白的指尖,清黑的深眸含着几分笑:“我还没说,要什么样式呢。” 闻言,姜柠暗暗发窘,懊恼地闭了闭眼。应该早跑的。 她脊背僵直,试探着用力往外拽了拽衣领,却不料唐忱更用力了几分,旋即急出她一身的汗意。又潮又热,烘得她耳垂都染了绯色。 “如今这会儿没有图稿,待安儿回到铺子仔细选些样式出来,连带着布料一同携来供您挑选可好?”姜柠极力压住惊慌,梳理了话里的逻辑,尾音悬了些颤儿。 “不好。”他并不理会姜柠那一套,手上未松,冷淡出声:“怎么?陆绍人的规矩,就是教你们背对着客人说话?” 唐忱倔,她心里清楚得很。 无法,若一直僵持下去只会显得此地无银,可唐母此时正坐于她背后,若依言转身,更是暴露得彻底。 得想个法子才是。 姜柠美眸转了又转,当身后少年手上再次用力之时,她几乎以迅雷之势,眼疾手快地扯住他的衣襟,之后顺势将小脸埋在他的胸前,遮藏地严严实实。 霎时,清隽净透的雪松木香袭来,袭入鼻端,袭入肺腑。像雷雨骤停后的林间薄雾,空灵而湿润。 这味道十分好闻,姜柠又用力深嗅了两下,嗯,也很熟悉。 “你做什么?”耳畔传来唐忱低醇的磁音,语气里隐着不明喜怒的意味。 姜柠回过神,从他怀里退出来,状似十分惊慌的样子,躬身半蹲,小脑袋垂得更低:“大人恕罪,是安儿失礼了。想是来的路上沾了些暑气,一时有些头晕方没站稳,还望大人莫怪。” 唐母见状,正欲开口唤人去煲碗解暑汤,却见唐忱一下将小姑娘拎起来。 “沣哥哥!”宁康早在姜柠倒进他怀里那刻,就开始坐不起住了。 “别吵。”唐忱开口,径直打断宁康。伸手朝后指了指她,头也不回地拎着姜柠往外走道:“从流,派人送郡主回去。” “是,公子。” …… “放开我!”一出府,就见姜柠缩着脖子,要从他手里挣扎着出来。 这鬼人,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的毛病,不是捏脖子就拎领子,姜柠恨恨地腹诽道。 唐忱凉淡地瞥她一眼,手上松开她:“暑气消了?” 姜柠假装听不到一般,整理了下被□□的衣领,嘴里边儿还振振有词:“少将军好不地道。” 他冷笑了声,耐着性子:“哦?我如何不地道?” “您要躲着宁康郡主,也别拿我当幌子呀。”她将簿子卷了卷握在手里,双手环胸,懒洋洋地戳破他。 “怕了?”他看上去心情不错,难得勾了勾唇。笑容很淡,很轻,几乎微不可闻,但好歹不是冷笑。 她稍愣了下,这似乎是打两人开始针锋相对以来,头一回见他笑。 这鬼人,笑起来也跟小时候一样好看,好看得灼人眼,勾人心魔。 她回过神,清了清嗓子:“不是怕,是防患。”说着,又煞有其事地耸耸肩:“郡主心里倾慕您,舍不得拿您怎么样,可保不齐迁怒我们。若要跑来掀了我们铺子,那我们多冤呢。” “一箭双雕而已。”他说得漫不经心,忽而又补充了句:“还是得你言传身教。” “我何时——”话冲出嘴边儿,突然刹住,她反应了会儿,若有所思:“你说的是……” 他说的是上回陈府之事。 她借唐忱之手教训陈府的人,顺带膈应了他一顿;他便拎自己当幌子摆脱宁康,搞不好还会让那位郡主记恨上自己,正好报了自己对他三番两次的招惹之仇。 啧,这仇记得,真够狠的。 姜柠这才明白过来他刚才的笑,不是冷笑,而是得意。 她也不生气,像是想到了什么,妖冶的小脸儿蓦然笑了,笑得不怀好意:“这姜家小姐您不要,宁康郡主也不讨您欢心,宣祁侯大人还真是难伺候得紧啊。” 唐忱眸色微变,如深潭般瞬即隐着阴翳,笑意敛起,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满是压迫。 他沉吟片刻,忽然道:“既然尺寸是你量的,那便交由你亲自负责。” “少将军此话何意?”姜柠怔愣了下,不明所以。 “我的意思是,”他伸手,双指弹了弹她怀中抱着的簿子,淡淡出声:“从选布、刺绣、制衣皆由你一人完成,亲力亲为。” 姜柠尚未愣过神来,只听面前的少年又不紧不慢地添了句:“绣法,就用双面绣。” 双面绣是苏绣的一种,也是最难的一种,于同一底料上绣出正反两面,轮廓样式皆完全相同的绣品。其绣工精致,形神兼备,配色秀雅,引得一时坊间纷纷效仿,名手竞秀,掀了好一股热浪起来。 因而即便常年征战沙场的唐忱,也略有耳闻。 只是这双面绣绣工繁琐、耗时长,价格高,大多只绣于经帙、锦帕等物什,鲜少有绣于衣物之上。 显然,唐忱在故意为难她。 姜柠倒也没什么惧怕,反正铺子里最多的便是绣娘,任他有再多空闲也总不能盯了铺子里不走。到时候随便找浣月、冼华帮帮忙,如何辨认这衣裳是不是她做的。 “少将军还有何吩咐?”她笑得明艳,压着性子问道。 唐忱也微微勾唇,缓缓道:“为了保证你不假借他人之手,自明日起,我会让从流去铺子接你。” “接我作甚?”她惊愕出声。 “每日辰时到戌时,来将军府。”他顿了顿,笑道:“慢慢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做梦 姜柠做了一个十分夸张的梦。 梦里梦到她赢了赌约。全京城的百姓都得知唐少将军反悔了,昭告天下非姜家小姐不娶,连夜上门携礼提亲,结果,被柠姐儿拒之门外。 将军府上下一片死寂,仆人小厮皆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而长香琳琅里,却全然另一番场景,好不热闹。 此时拒绝了少年战神的姜柠,正斜靠在暖阁的软榻上,两眼放光地抚摸着铺子的地契,哗啦哗啦数着手里厚哒哒的银票,耳边是浣月、洗华等人一口一个“姜掌柜”的恭喜道贺。贺得她简直心花怒放。 尤其看到陆绍人一脸阴鹜的样子,更是让她笑到连眉梢都染着喜悦,说不出的美滋滋。 就在她捧着一沓银票傻乐之际,忽然,唐忱来了。 姜柠一脸错愕地呆愣住。 看了看陆绍人,只见他笑得邪痞,笑得居心不良。又看看浣月等人,她们也丝毫不见惊讶,好像是意料之中,纷纷笑作一团地退了出去。 望着他径直朝自己走过来,姜柠迅速将双手背在身后,同时用力攥紧了手里的银票。 唐忱拾阶而上,走到她面前,二话不说伸臂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往怀里一带,死死地抵在了软榻之上。 这个姿势,暧昧得不像话。 他另一只手掐着她的后颈,微微摩挲了下,姜柠跟着就是一抖,打着颤儿地酥麻了全身。 “过河就拆桥啊,姜掌柜?”他头垂得很低,削薄的唇就在她的唇边儿,似乎她稍稍一抬头便能亲到。 姜柠慌了起来,“唐忱你别闹,快放、放开!”说着,急忙扭着身子挣扎了几下,却不想圈在她腰间的手臂更加收紧了几分。 “老实点。”唐忱眸色深沉,声线隐了份喑哑。 “你、你听我、听我解释……”她吓得身子一怔,瞬间一动不敢动,说话都磕绊着不利索。 然而唐忱似乎,并不想听她解释。 发觉他越压越低,两人几乎要贴在一起,姜柠方寸大乱,不得己伸手一把覆住他紧实的肩头,以此来稳住自己的身体,却稳不住自己的心跳。 他薄唇轻勾,眸光那样冷冽,她下意识吞了下口水,指尖温度在一点一点地走失。 “没良心的东西。”他笑骂了一句,倏忽一手松开她的后颈,不知从哪里拎出一盏烛灯,“烧死你算了。” 烧、烧死?!??这人是恨疯了吧??? 姜柠惊愕地瞪大了眼,眼瞅着唐忱将灯罩取下,炽热摇曳的烛心旋即蹿出,烘得她一侧脸颊滚热发烫。 他阴恻恻地笑着,姜柠从未见他这样笑过,比不笑还吓人。感觉到脸侧的烫意愈浓、愈近,她一颗心都跟着吊到了嗓子眼儿。 “唐忱不要……”她快要急哭了般,伸手拍打着他的肩头,奈何整个人都被他压得死死的丝毫动弹不得。 无奈情急之下,姜柠拼尽全力猛地用额头去撞向唐忱,她用得力道不小,磕得他吃痛了下,身子往后退了退。手上没防备刚一松,姜柠瞅准时机立马从他怀里弹跳出来。 “想跑?”他起身,高大的身形看似悠闲地朝她踱步而来。 姜柠喘着气:“你别过来!” 唐忱充耳未闻:“乖,别跑。” “救命啊!!”她不再试图跟这疯子理论,转身撒丫子就往外跑。 身后唐忱大笑着,提着烛灯在追她… …… 将军府有个后院儿,朝南,名曰【南院儿】。 南院儿里栽了芭蕉树,很多。芭蕉乃阴邪之物,少有人家愿栽植于府中。但唐忱从不信这些,他喜芭蕉。也确实如姜柠所说那般,将军府世代从军,阳气重,不惧那个。 征战在外时,南院儿的芭蕉树皆由从流打理,他回来后,便时而由他亲自侍弄。 头半夜里下了场大雨,洗得院儿里清清种种。褪了郁热湿濡,日光稀薄,透着净爽。芭蕉叶柄粗壮,生得茂盛,扇叶光滑如伞,碧绿如玉。弄影庭前,阴郁苍苍。 唐忱将将踏过月洞门,忽觉有些不对劲。他眼里本就过于常人,极敏锐。只捎一眼,便见不远处两颗芭蕉树间,置了张紫藤木编织的摇椅。 放缓了脚步,慢慢走近,但见个小姑娘身着红衣,温温软软地窝在摇椅里。 晷景斑驳,散落了幽旷的漏花窗,散落在翠绿蕉叶上,被碰撞、揉碎,投下虚实晕染的光。她便在那束光里,美眸轻阖,悄然沉睡。 稀疏的光影洒落,照出她的眉若春山,美肌如绸,剔透的白。周遭树影婆娑,大片缠绵地凌霄花迅猛绽放在她身后,绚烂间泛着清苦的香。 颇有番,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意思。 唐忱瞥见她睡得并不沉,娇嫩的小脸儿上千变万化,一会儿贼兮兮的,一会儿很得意,偶尔傻笑,偶尔又蹙紧眉头。 他眸色不自觉地闪了下,紧接着又拧紧眉头,伸手拨了两下她的胳膊。 姜柠睡的正香,感觉到有人碰到,秀眉轻皱,十分不耐烦地扒拉开他的手。 “醒醒。”唐忱微曲食指,在她耳边的摇椅扶手上敲了敲,掷地有声。 混实的敲击声落入耳蜗,一下一下地,好像有人在梦里敲她的额头,终于姜柠被敲醒了。转醒,她眉宇间还残留了不耐的戾气,有些浑噩地坐起来, “谁扰人清梦——”睁开眼,她快要到嘴边骂人的话蓦然咽回。 姜柠呆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个,在梦里追着要烧死自己的人,此时正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她。 时有凉风巡巡,吹掀起他纹有松鹤刺绣的衣袂。他长身玉立,眉眼清冷,深眸挺鼻,周身散着清隽的飒气,极淡,又耀眼夺目,全然一副惊世少年郎的模样。 “口水。”唐忱出声,打断她的愣神。 ????她流口水了?! 姜柠闻言,赶紧抬起手背去抹唇角,然而发现并没有。 唐忱诓她的。 “你拿烛灯做什么啊?”她脱口而出,像是还未从梦里醒过来。 “什么烛灯?”唐忱被她没头没脑地话说得一愣。 “就,要烧死我的……烛灯呀。”她轻声细语,尾音上扬,掺了些委屈的鼻音。 唐忱反应过来,双手环胸,懒散地倚靠在一旁的芭蕉树干,声色淡漠:“白日做梦?” “白日……”宣.淫二字还未出口,又被她生生憋了回去。 不对,太不文雅。 “大概是饱暖思你。”她也没甚太过考虑地换了个词,话接得利落干脆,字正腔圆。然而刚一出口,瞬即回过神来,脑子也立刻清醒过来。 什么??? 什么饱暖思你??? 饱暖思什么??思淫.欲?!?? 她刚才说了什么???? 坏事了…… 如梦初醒的姜柠稳了稳心神,提醒着自己不能慌,面儿上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安儿拜见少将军。”话毕,她小心翼翼地飞快瞄了他一眼,心里忐忑得不像样。 好在唐忱似乎并没有注意听,淡淡嗯了一声,神情依旧漠然:“如何来这儿的?” 南院儿其实是他与姜柠幼年时的秘密基地,并非多隐蔽,只是将军府太大,鲜少有人注意这里,偏于一隅,反倒说不上的安静。 这院儿里的芭蕉,府中的人皆以为是少将军喜爱,实则不过是因为有人喜欢听【雨打芭蕉】的磅礴声儿罢了 姜柠一早被接来将军府,尽是一百个不情愿。刺绣难不到她,京城里的大家闺秀,有几个不会绣花织鸟的,可她才去铺子半月有余,哪里会做衣服,心里头怨怼着唐忱故意刁难她。 但她素来是个适应力强的,想得开放得下,思来想去,这也是个近水楼台的机会,省得她见天儿费心思想着如何接近唐忱,也算是因祸得福。 更可况这将军府,说到底也有些年未曾好好逛上一逛了。遂她一来,见唐忱不在,便四处循着记忆闲逛,走着走着,就到了南院儿。 这儿人少,鸟语花香,芭蕉冉冉,蝉鸣贯耳,偏又配了把摇椅,姜柠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起来。 “原想寻个绣花样子,谁知将军府地界儿这样大,一不留神儿便迷了路。”姜柠从方才的慌乱里恢复平静,随口扯了个谎。 唐忱站直了些身子,负手而立,像是在思忖她这话里的真假,语气存疑:“怎么不喊人?” 她稍一耸肩,话说得亦真亦假:“不相关的人来,会打扰我的灵感。” “所以睡了一觉,找到灵感了?”唐忱嗤笑了声,听着新鲜。 “不。”姜柠否认的干脆,转而抬眸对上他的,“是见到你,找到灵感了。” 唐忱顿了三秒,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多了分探究,挑了挑眉,来了兴趣:“哦?说来听听。” 一手环胸,一手抚触着下巴,她绕着他走了一圈儿,上下打量,若有所思:“我在想,少将军这个身材若是穿上嫁衣,” 稍顿,继而听到她缓缓吐出四个字:“一定不错。” 唐忱一向清冷的眸子难得染了些诧异,不明所以:“???嫁衣不是你穿的东西?” 姜柠忽而翘起唇角,莲步前移,朝他站近了些,音调放软:“一成不变多没意思啊。”她笑得意味深长。 眼波盈盈流转间,似有萤火跳跃,似熠熠的雨露,娇媚楚楚,胜却人间无数。 “所以?”他不动声色,垂眸反问。 “所以你来得正是时候,刚好给我做个模子。”说着,她不怀好意地轻笑着,纤凉的长指轻抬,正欲触碰到他臂膀上的松鹤纹之际—— 不料唐忱快她一步倏然出手,一把握住她不安分地手腕,稍一用力轻易将她两只手皆反剪于身后。姜柠惊了一跳,挣扎着扭动着身体表示抗议。 他勾了勾唇,一手牢牢地箍住她两只皓腕,将她的身子带离开一些,两人间保持着足够安全的距离,冷笑一声:“又要上手?嗯?” “少将军也不吃亏。”处于弱势的姜柠十分不忿,仰着脖子嘴硬道。 唐忱颇有些玩味,语调透着慢条斯理地倦懒:“这么说,先前的动手动脚,是故意的。” 姜柠不答,眸子一转,避重就轻地反问道: “难道唐少将军都喜欢这般样子,审讯别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委屈 唐忱冷笑,知她下套激自己,并不理会。手上未松,反而更用了些力,逼得姜柠纤软的身子被迫往前送了送。 她低呼了声,忙用手撑在他胸前滑凉的锦衫之上,水眸逃窜般四下扫了眼周围,音色发慌了些:“少将军有话好好说便是。” “好好说?”唐忱微垂了垂头,故意凑近了些,声线低磁地仄人:“我好好说的时候,你听了吗?” “唐……少将军先放开我,若要给府中婢子瞧见,对您影响不好。”她一时激动,差点儿脱口而出他的名讳。 纤凉的长指因为紧张而蜷起,用了些力紧攥着他的衣衫。 “放心,不会有人看见。”他充耳未闻,薄唇挂着笑,眸底却蔓延着深沉的冷寂:“知道为什么吗?”他问。 姜柠闻言,心头蓦然划过一丝警觉,抵在两人身体间的手掌又用了些力,稍侧眸对上他冷冽的目光:“为…为何?” 她说话间带了点儿鼻音,听起来软糯楚楚,瑟瑟娇弱。 唐忱抬手指了指周围,声色清润而透彻:“芭蕉属阴,煞气重,府中除了我,并无他人敢来此地。”低头看着她不安的小脸儿,唇角的笑意似有似无。 他离她那样近。 迂风游丝,自他身上散出的雪松木香,幽微清隽,浅淡滚落进她的鼻腔,渗入肺腑。 姜柠飞快地仔细思忖了番,前后掂量了下他话里的意思,越想越不对劲:“您的意思是,今日便是将我活埋……在此处,也无人知晓?” 言及“活埋”二字,姜柠唇齿间不禁打了个颤儿。 她错了,她不应该总在潜意识里,觉得面前的少年依旧如昨日。他是少年战神,手握铁骑重兵,常年硝云弹雨,心性早已不同往时。 只要他想,杀一个不起眼的绣娘,不过须臾。 就像此刻,她绵软的身子牢牢掌握在他的手里,进退抑或收放,皆由他操控,也任他宰割。 想到这儿,她竟真的有些害怕,更加用力地扭动着手腕,想要从他的禁锢中挣扎出来。 唐忱听闻她的话,反倒愣了一下。活埋?她当他是什么人?? 见她反应这般大,他原本想说的话莫名一转,低笑了一声:“将你活埋倒不至于。” 话毕,怀里的小姑娘身子微微颤栗了下,便安分了下来。声音轻轻柔柔地,试探地问道:“真的?” 他将头一偏,凑在她耳畔:“不过,我劝你还是安分些。”顿了顿,刻意放缓了语速,音色低醇:“老老实实做你的衣服,以免哪天我改了心意,让你小命堪忧,就不好了。” “那……我能再说一句话吗?”她水亮的眸子如雾秋起,柔柔弱弱。 “说。” “我…手酸麻得紧呢。” “……” 唐忱眉梢微挑,手臂一松,将她从怀里放出来。 哪知刚一放手,只见那小妮子迅速后退了三两步,确保两人间的距离安全,一双蕴水的瞳眸方泠泠转动,水亮得勾人,娆娆冶冶,活像只得了势头的懒猫儿。 轻捏着皓腕活动了两下,挑衅的散漫笑意落在眼尾。 “堂堂宣祁侯大人,竟在自家府中欺辱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般非君子的行径,若要传了出去,不知该让多少奉您为战神的百姓失望。”她几乎顷刻间换了个人似的,唇角眉梢都洇着鹘伶伶的熠亮。 “看来这衣服我也要慢些工夫做,免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衣服您拿到手后脚我连将军府的大门都迈不出,便成了这芭蕉树下的冤魂女鬼。” …… 收回思绪,姜柠幽幽淡淡地轻叹了口气。 哎,早知道方才收敛着些,少说两句。只是她先被唐忱吓了一下,后又发觉他是在戏弄自己,一时气急恼火,未压得住性子,嘴上自然也不轻饶人。 思及唐忱离开前青黑的脸色,冷硬的眸光,紧抿的唇。再想想自己不管不顾扔出来的话: 鸟尽弓藏? 兔死狗烹? 之前还冒了句:饱暖思你??? 她到底都说了些啥啊……说好的是要勾引人家,这下可倒好,别说娶她了,怕是杀了她的心都有。 姜柠躺回摇椅上,手持白鹭啄穗流苏团扇,随着摇椅晃晃悠悠,有一下没一下地懒散扇动。 鸟语花香,红桃绿柳垂檐向。 桃花眸半敛,凝睇天穹,宛若将将过水的瓷釉,薄亮净透。柔软素腻的绒绒锦云挂了上头,像极了绣娘针下游走出的勾丝云纹,呈了月牙白的淮香绸缎间,自在丰盈,浮流熠动。 不成! 不能跟银子过不去! 不能让陆奸商看笑话! 想到这儿,姜柠也没心思赏云看天了,“噌”一下从摇椅上起来,娉娉袅袅地走出南院儿。绕了长廊,路过前院儿,正巧见几个婢子蹲了荷花池旁修枝剪叶,悄声细语。她旋即躲藏于廊柱后,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听闻前儿郡主来府里了,你们几个可有幸见其尊容的?” “郡主一来便直奔了咱们将军去,哪是我们见得上的。” “还别说,那日我去给咱们夫人送绳子,远远儿的倒真瞧了个侧脸儿,也不顾当时夫人尚在一边儿,只管偎了将军身上,好一副小鸟依人地娇羞模样呢。” 一听这话,几个婢子忙往一处凑了凑,来了兴致,话说得也更小声:“如何如何?可美得过姜家小姐?” 姜柠听着话头往自己身上引,挑了挑眉,听得更加认真。 “那柠姐儿可是咱们京城第一美人,如何能比?” “都道柠姐儿与咱们将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打小便定了娃娃亲。多好一桩姻缘,也不知咱们将军怎么想的,竟生生退了婚。” “可当真是为了那边关的郡主不成?” “主子们的事,何时轮到咱们几个说东嚼西,还不去做事回头又要挨了说道,散了散了罢。” …… “安儿姑娘,可是有事?”姜柠正听得起劲时候,忽地身旁不声不响地多了个人出来,唬了她一跳。 回头一看,原是从流一脸奇怪地望着她。 意识到自己听墙角的姿势,多少有些尴尬,她清了清嗓子转移了话头:“少将军去了何处?” “公子行踪一向不定,从流不知。”他恭敬有礼道。 “那少将军何时回来?” “不知。” “他今个晚上还会回来吗?” “不知。” 很好,一问三不知。姜柠撇了撇嘴,这人跟唐忱一般无趣,根本无法沟通。 “安儿姑娘若有何需求,可随时唤我。戌时,公子吩咐人备了轿送您回去,从流告退。”其实从流惯是个话多儿的,哪怕是在唐忱跟前儿,也常絮叨个不停。只是他实在怕了这姑娘,瞧着人美,实则毒得很。 他家公子吩咐了,少与她攀谈。从流自个儿也生怕一个不慎得罪她,再惹她说些大逆不道之言。遂这才谨言慎行,大气儿不敢乱喘一个。 然而,有道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前脚转过身还未及开溜,便听身后响起她清冽有力的声音:“慢着。” 从流身子一定,愣是没敢再动一步。 “需求我倒是有一个。”她微微一笑,双手背后,慢悠悠地绕到他面前:“借我个竹梯用一下。” “竹梯?您要那东西有何用?”从流惊讶,小眼儿眯缝着尽是警惕,生怕她搞出些出人意料的动静。 姜柠来回踱了两步,忖度道:“我自然,有我的用处。” “那您需要架了何处?我遣几个仆人帮您。” “也好。”她朝廊前望了一眼,是个好天,入夜该有星月可赏。回眸,毫不犹豫道:“现下我需要出府一趟,你便安排人将竹梯架了你家公子书房后吧。” “公子书房?!”从流惊呼一声,心肝儿都跟着惊颤了几下:“姑娘要作甚好歹先跟小的交个底,若要回头出了岔子,公子责问起来,咱们下面的人也好有个交代不是?” “上回臧神医的事,你交代了吗?”她忽然问道。 “交……代了” “你家公子可怪罪你了?” “没有。” “可责罚你了?” “没有。” “那便是了。你按我说的去做,我保证你不会挨骂。”说完,她忽而神秘一笑,双手环胸,稍稍俯身与从流平视,笑得意味不明:“从流,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从流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安儿姑娘……此话何意?” “意思是,咱们要互相照拂,好、好、相、处。”她一字一顿,敲得从流半晌都未反应过来,只觉得她话里有话。 “另外,”不再理会面前人的震惊,亮眸灵动眨了下,她抬手轻轻拍了拍从流的肩膀,笑靥如花:“好生歇着,今晚就不劳烦你送我了。” …… 晦朔,初更,上弦月。 浮云散开,星河琳琅,零零点点,洒地剔亮。新月颤巍巍地,坠了夜幕上。远处群山起伏连绵,银光透过薄纱般的云层溅落,山脉卧如海浪,泛着波光,参差跌宕。 良辰美景,明月夜,赏心乐事,好不惬意。姜柠坐在屋顶上,深吸一口半空中的桂花香,满足地长长伸了个懒腰。 幼年唐忱时常带小姜柠去书房,他会让她翻看自己的兵书,会给她熬一碗桂花梅子汤,会同她“微雨竹窗夜话”,屋子里暖融融地,时间都变得悠长。 因而他从小就有临窗夜读的习惯,所以姜柠在书房的屋顶上等他,一准等个正着。 只是不知后来这些年,唐忱的兵书只给姜柠一人翻看的习惯,是否还在。 果然,不过多时,姜柠便望见长亭前,走进来道落拓飒然的修长身影。 “少将军日理万机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哭了 唐忱方一入月门,不远的高处便传来一道温温软软地酥媚声。抬眼望去,只见屋顶上蹲坐了个红衣女子。肤若凝脂,眼波灵动,浅笑嫣嫣。 月色凉如水,投下皎皎轻薄的光,宛若上等的绫罗纱,披挂在她纤瘦的肩头。 他淡淡地收回视线,不作理会,径直提步朝书房走去。 被冷落在屋顶上的姜柠见状,笑哼一声,并未生怒。也不矫情,起身拍了拍裙衫,顺着竹梯身形灵巧地爬了下来,颠颠儿地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书房。 书房里的陈设,一如从前。 整齐、干净、利落,该有的物什一样不少,不该有的也一样不多。看来唐忱这些年征战在外,这里除去被定时打理,不曾有过改动。 也是,他脾气臭,向来不喜旁人随意乱动他的东西。 姜柠双手背于身后,慢慢踱步在房中,毫不见外地肆意打量起来。 看着看着,姜柠这才发觉,其实她与唐忱之间有太多共同的回忆。先前因着退婚一事,她心中尽是不满,因而只顾着挤兑他不曾觉得,如今瞧着旧物,啧,怕也是物是人非了。 不知怎的,姜柠心里的某一处壁垒,没由来地柔软了一下。 他这些年,望着边塞的黄沙飞雪,可有想她?那里的大漠孤烟,可有京城美?那里的夷族姑娘,可有她美? 回朝后,府中的一景一物,依稀残留着儿时美好的痕迹,他可有想她?可有……打听过她? 究竟为何要退婚?针锋相对了这么久,说到底,这才是她想问的话。 虽说是父母之命的娃娃亲,可她自认为两人的感情还算不错,她是年纪小,但不傻。唐忱性子清冷,待人寡淡,可对她总有额外的包容和照顾。 所以即便他离京九年,这九年里,她也从没想过会嫁给别人。潜意识里,她认为自己总该是要入唐府的,总该是要做他唐忱的夫人。 早晚而已。好像这种潜意识,早在她心里牢牢生根,变成了一种习惯的认知。 退一步来说,就算真的要退婚,她姜柠也不是放不下的人。但无论如何,都该是他亲口来说。 侧眸暗自瞥了眼身后少年。却见唐忱全然将她视作空气一般,眉宇淡漠,端坐在桌案前,浑身上下都散着冷峭的气息。 哎,身份不对,问不出口。 姜柠深呼了口气,散掉脑子里那些莫须有的伤春悲秋,婀娜提步,悄然而至案边。 有时她会怀疑唐忱这人是不是念旧,若不然,怎会连兵书摆放的位置,都未曾变。 微微靠前,几乎是习惯性地抬手欲翻开面前的《战乱策》,不料在她指尖堪堪要碰上扉页边沿儿,一只大手徒然落下。 “这不是你,可以看的东西。”漠然冷淡的嗓音响起,他似乎眼皮都懒得掀一下,毫不犹豫地抽走她面前的兵书。 姜柠愣了一下,像是没反应过来,话便未加思考地脱口而出:“为何?不过是本兵书,你从前不是允许的吗?” ……完了,她说了什么?! ……怎么回事??今儿是不是不宜说话??! 果不其然,唐忱闻言,便是一顿。而后视线扫过来,定定地看着她。漆黑的眸里倒映着烛光,也映着她,深邃地摄人,似乎他只需轻轻眨眼,便能轻易撕碎她的假面。 “你如何知道?”他长指轻敲了敲桌案,慢条斯理地出声问道。 姜柠垂在裙侧的手一抖,攥紧了些,一颗心蹿得极快,直逼耳间,擂鼓般震得她生疼。 状似无意地后退了两步,素手在半空中随意一比,面上极力保持冷静,殷唇勾挑:“自然是听柠姐儿说的。” “不过,瞧将军这反应,想来是已经厌弃她到了一定地步,都不愿再看见她曾做过的事。”为了掩饰心虚,她故意转了注意力,生怕唐忱揪着她刚才的话不放。 好在唐忱并未深究她方才的破绽,只是听闻她的话,眉头紧蹙,目光跟着沉冷了下,声线掺了些不耐:“你很闲是不是?衣服都做好了?” 姜柠见他忽然转变的态度,缩了缩脖子。这阴晴不定鬼人,她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不过人家既已下了逐客令,姜柠也不好赖着不走。然而正欲转身时,倏然身后再度凉凉淡淡地传来一句:“听说府中下人管不住你,是吧?” 姜柠:“???” 罢了,人在屋檐下,她细胳膊拧不过大腿。耐着性子重新回身,嫣然一笑道:“下人管不住我,难不成少将军要纡尊降贵,亲自看着我绣不成?” 她不信唐忱有这么闲。 “未尝不可。”他不置可否,回答得一派云淡风轻,瞬时让姜柠瞪大了眼。未再给她开口的机会,只听他嗓音稍抬:“从流,去将针线绣具一应拿了来。”说话间,面色也已恢复了以往的淡漠。 这鬼人,到底是去边陲学打仗还是去学变脸???师从的班主怕不是御用的! “少将军公事繁忙,我怎能为了区区做几件衣裳,在此打扰到您。”姜柠不服,试图顽强地做一下最后的挣扎。 “不打扰。”桌案前的人已经翻开兵书,眼也不抬地淡淡扔了一句:“你去外间绣。” 姜柠:“……” ———————————————— 唐忱素来言出必行,说到做到。于是自书房那晚起,姜柠几乎失了自由身,日日从早到晚地被迫跟着他。 如果再重来一次,她那晚一定不会在屋顶等他,一定不会跟着他进书房,一定不会胡乱感物伤怀,去翻他的兵书。 他话说得没错,自己就是闲的…… 原本姜柠想着,跟着他也好,顺便还可以聊聊天,动动手脚,说不准气氛好了,能加深加深感情也不错。然而唐忱似乎一早看出她的意图,几天下来连看都未看她一眼,铁了心的惜字如金。 任由姜柠在一旁如何指桑骂槐,口蜜腹剑,明里暗里激他讽他,他自始至终愣是半个字都未曾应过她。 于是接连十几日,将军府上上下下的人便时常见到如下这般场景: 书房里,唐忱读书,她在外间刺绣; 武场上,唐忱练剑,她在一旁刺绣; 凉亭里,唐忱喝茶,她在花池边绣; 就连此刻膳厅间,唐忱在吃饭,她也跟着坐在饭桌旁,……埋头绣。 指骨修瘦的长指轻放玉箸,执着汤匙舀了碗红枣雪蛤汤,倏忽一声轻叹落在了耳间。这轻叹幽幽凉凉地,仿若一片泠雪的清白里,不慎钻了朵殷红的凌霄花。花枝缠绕,一路蜿蜒。 唐忱将手里的汤碗搁置在身侧小姑娘面前,抬眸瞥了眼,轻嗤了声:“饿了?” 这是自书房那晚后,唐忱第一次同她开口说话。 姜柠确实有些饿,只是心里有气,又拉不下脸,显得多没志气似的,遂始终憋着不肯吭声。如今又瞧他这番动作,加上那股子云淡风轻的语调,越发听着像施舍,刺耳得很。 于是嘴硬:“不敢,替少将军绣衣是何等荣幸的事,哪里敢喊饿呢。” 说着,她纤白的手指勾挑着绣线,灵巧利索地打稳了落结,懒得去篮子里拿剪子,直接头一偏用牙尖儿咬断。 唐忱见她这副大大咧咧的样儿,不免好气又好笑,还真是“牙尖嘴利”。也不愿与她多计较,直接将她面前的碗拎走:“既不饿,那便算了。” ???这就算了? 姜柠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将碗拿走,当真顾自优雅地喝起来。更气得不行,暗恨恨地在心里记了一笔。 这事儿没完,绝不能完。 …… 又过了些时日,在唐忱“寸步不离”地看管下,姜柠终是兢兢业业地绣完了。应唐忱的要求,还是双面绣。 只是,难题来了——她不会缝制衣裳。 且不说她去了铺子没多久,便是做了一两年的绣娘,缝制的手上功夫也并不精湛。姜柠虽大事儿上稳得住,可若真实打实地研磨起硬功夫,横竖是差远了去。 因而平日在铺子里,她不过帮着浣月等人打打下手,缝补下露出的线头,绣些山鸟花纹,顺带熨熨衣裳罢了。 也不知唐忱那鬼人到底什么时候能松口,跟着他这些时日,从早绣到晚,眼都快瞎了。 本想着晚上回了铺子让洗华她们帮帮手,奈何那鬼人非要靠到戌正时分才放她走,每每回去时她们都睡了。用脚想想,也知他是故意的。再这般下去,搞不好到最后长香琳琅的掌柜没当上,小命先搭进去。 “嘶……” 正想三想四的,忽地一个不慎,食指传来瑟瑟地痛感。恼气地望了眼,只见指腹上被扎了个眼,轻微一按,霎时便渗了血珠儿出来。殷红红的,覆在白腻的肌肤上,格外妖冶。 丰腻纤白的十指微张,圆润柔嫩的指腹上扎了不少针孔。刚刚冒出的血珠儿尚没来得及擦拭,顺着指缝滚滑下去,好巧不巧地滴落在象牙白的绸缎上。 姜柠是真有些恼了。 先前刺绣那些时候,只是有些无奈生气,但毕竟难不倒她,应付得来。如今这赶制袍子,她连皮毛都没学会,越急越乱,越乱越错。 抬头望了眼窗外将要擦黑的天儿,好像,再过几日便是七夕了。 原还想着去逛花灯,游夜船,好好玩上一番,现如今看这状况,唐忱定不会放她出去。连陆绍人那奸商都知给铺子关门,放浣月她们歇假,她却还要累死累活地缝这劳什子鬼衣裳。 想到这儿,她心头烦躁得不行,胡乱将腿上的缎子扔了桌上篮子里。 也不知,爹爹他们近些时日来可都还好。 自唐老将军去姜府退婚那日至今,姜柠都未回去过。游玩也好,散心也罢,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唐忱。结果这会儿子他倒还反过来这般欺负她,不准这不准那,活像入了牢狱一般。 削薄的身子蜷缩在廊柱前的红木椅上,纤臂抱膝,精致的小下巴抵在膝盖上,心里头愈发委屈。 想着想着,竟鼻头一酸,漂亮的桃花眸渐渐聚起水汽,似浸了雨雾般潮润不堪。额前细碎柔软的薄发轻遮,长睫半垂,整个人看上去盈盈弱弱的,娇软的不像话。 唐忱踏出书房门的刹那,便见到她此般模样缩在角落。小脑袋耷拉在膝上,鼻尖儿微红,全然没了往日那番伶牙俐齿。 可怜楚楚地活像是被谁,遗落在人间的小妖。 他稍怔,沉如凉夜的眸底掠过几分惊讶。目光微凝,脚步放轻,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沉吟半晌,方开口,嗓音隐着些惑人的低哑: “哭了?”他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撞上 低沉微哑的嗓音滚落在耳边。 掩着滟眸的长睫似是受了惊般,轻打了个颤儿,缓缓上掀。姜柠抬起头,晶莹饱满的泪珠儿如星子陨落,随之一并悄然滑下。 唐忱眼力极佳。那双桃花眸里的水泽朦胧,鼻唇间泛着委屈的微红,就算在暗夜,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扎疼了?”他目光锐利,一眼就扫到篮中白缎上的殷红,朱砂般突兀冶艳,像极了小姑娘因不快而轻撅的嫣唇。 唐忱不问还好,一问反倒让姜柠更觉委屈。虽说她往日里不太拘泥小节,也没甚富贵人家的娇气毛病,但到底是姜家二老捧了手心里宠大的。 何况女儿家心量细,夜里本就容易多愁善感,加上这缝制的活儿属实也不拿手,一来二去,便都是难过憋屈。 “这衣服怎么缝呀我真的不会……”姜柠指了指案面上篮儿里的缎子,盈白的小脸儿上还挂着泪,滴滴答答地。 唐忱满以为,她一开口便是话里带刺地埋怨控诉他,不成想她只是如受了万分委屈的小妖,摇着小尾巴在向他告状,向他示弱。 眼波微动。只见她一双眸子仿若含着湿霭春水,眼睑润红,眉梢唇角都添了软柔的媚。 不等他开口,姜柠用力抹了把眼泪,伸开手掌递到唐忱面前,仰着小脸,水眸湿漉漉地望着他,抽噎地哭道:“我手都扎破了…你瞧…都出血了呀疼…死了呜呜……” 越说着,她越觉得自己可怜,眼泪汹涌地开始决堤,泛滥起来止也止不住,最后索性呜咽出声哭了起来。 她哭得嘤嘤弱弱,恍惚间,唐忱真觉得有只小尾巴轻扫过他的耳间,细细痒痒地蠕动着,让他心里竟有些不落忍。 “罢了。”唐忱走上前,半蹲下身,从怀间掏出一方锦帕放在她摊开的双手上,抬眼看她:“你与几块布过不去作甚,不做了便是。” 声线依旧寡淡,但若细听,较素日而言倒少去了大半的清冷。 哪知小妮子倔性子上来,拧得很。拎起手帕一抖擞,胡乱将脸上的泪痕擦干,随手往怀里一揣。末了转身抓起篮子里的锦缎,抽抽搭搭地恨声道:“我偏要把它缝起来,偏要狠狠地扎穿他们,偏要把这衣服做出来!” 看着凶,可因着哭过,说起话来透着软糯软糯的鼻音,连带着声音都仿佛被软化了般细柔。 唐忱简直被她气笑了。 起身一把扣住她的纤腕,将她手里的针线抽走,扔进篮子里。而后扣在她腕间的力道微重,姜柠整个人便轻易被他拽了起来。 “去哪里?”姜柠不明所以地,上挑的眼尾被蹭地红红的,煞是怜人。 唐忱手上一松,保持回原来不远不近的距离,轻吞慢吐了两个字:“吃饭。”说完,转身往前走了两步,却迟迟未听到身后有动静。 停下步子,回眸淡淡看她一眼,察觉出那双眸里错愕不解的神色,才不咸不淡地解释了句:“免得有人说我欺辱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传出去,百姓又要对我失望了。” 姜柠:“……”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 膳厅里,唐忱瞥了眼对面,半柱香前还哭得梨花带雨的妮子,此刻正吃得正香。轻呷了口茶,淡声道:“往后可以不必来了。” 其实在唐忱拉她吃饭的时候,姜柠就已经恢复了生机,早就收了泪。本来也不是甚撕心裂肺的大事,不过是一时恼意。 正咬了一口松瓤卷酥,听闻这话倒是怔了怔,也不顾嘴里东西尚未咽下,边用力咀嚼着接话问道:“为何?” “不是很委屈?”唐忱说得云淡风轻,盛了碗芙蓉羹放在她面前,视线淡淡落在她脸上。 姜柠夹着最后一口卷酥放下,细品了品他话里的意思。 这话若搁旁的人说,总会叫人听着像含沙射影。可偏自唐忱口中道出,实实切切,倒像是她真受了什么委屈。望着面前的芙蓉羹,姜柠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思及他前些时日的冷硬强势,与此时相比,这前后的态度反差不是一星半点儿的大。难不成…… “少将军宽以待人,何来委屈?”她心里拿不太准,话说得也四两拨千斤。 “那你方才哭什么?”他言简意赅,一语中的。 “……我那是因为、因为手疼!”她含糊其辞,色厉内荏。 这会儿想想,她不由觉得刚才哭咧咧的样子很是丢人。 唐忱点点头,倒像是一副十分相信的样子,不置可否道:“所以你可以回去休养。” ???这么好说话? 难不成这鬼人吃软不吃硬??? ……早说啊,早说她早哭了。 “少将军仁慈宽厚,体恤下人,自然是好的。只是……”她将剩下那口卷酥塞进嘴里,脑子里飞快忖量着如何将话说得周全,说得合情合理,让他挑不出毛病。 “只是什么?” 只是她性子倔,越不成的事越要去做。尤其听到唐忱让她不用来了,更激了她一下。 素手捏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下唇,“只是当初是少将军命我来府上制衣,如今衣裳未成便回去,知道的呢是您让我回去休养,不知道的,还当是我给铺子做了甚丢人事,掌柜的那边我没法子交代。” 说着,她状似埋头喝着芙蓉羹,趁机偷摸瞄了几眼对面的人,想试图看出他是何反应。 然而唐忱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轻淡地看了她一眼,并不冷,也只是轻淡。 良久,她听到对面淡淡飘来两个字:“随你。” ———————————————— 打上次姜柠哭过那回之后,唐忱没再苛刻她,也没再盯着她,放她在府里自由出入。当然,这并不表示她日子过得有多美好。 想来是唐忱冷性寡言,府中下人亦养成了尊卑有序,谨言慎行的规矩。因而每每她想找人搭个话,都只会得到对方一句“奴婢不知”。 又怕被唐母等人认出,她也不敢四下闲逛,好容易有【南院儿】那么个幽静地儿,结果还被唐忱锁死了。 也罢。至少还可以像现在这样,溜出来偷闲。 …… 北安街是条纵横南北的官道,康庄阖阔。朝中小半的宦官人家皆云集两侧曲巷,雕楹碧槛,飞阁流丹。 姜府,便在其中。 不同其他府邸的静寂森罗,姜家近些日子门庭若市,府门口人来人往,马车熙攘,伴着红绸墨箱,热闹得格外厉害。 从流站了街道对侧,看着近一个时辰前路过此地的自家公子,欲言又止了半天,憋了又憋,到底也没憋住: “公子……您离京多年许是不知,那柠姐儿乃坊巷里公认的第一美人,知书达理,性情温良,城中不知多少公子哥儿但求一面。头前儿因着与您的婚约,无人敢觊觎,这不自打您退婚后,姜家的门槛儿几乎要被提亲之人踏破了去。” 唐忱长身玉立,不动声色地望着对面的方向。唇线紧抿,眸光晦暗,深不见底,早不似往日那般不食烟火的淡漠。 “那些是什么人?”沉默片刻,他忽然微扬下颌,嗓音喑哑,叫人辨不出喜怒。 从流眯缝着眼儿稍一定睛,瞧了瞧府邸门口那些个红绿花哨的身影,环肥燕瘦的,互不理睬,瞬即了然。正欲开口解释,突然被人抢了话头—— “那些姑子婆子,是京中爱慕柠姐儿的公子少爷们,特遣上门来说亲道媒的。”姜柠纤腰袅袅地走上前,一脸笑吟吟地看着唐忱,意味深长地又补了一句:“但近些日子到访的人这些实在是太多了,姜夫人应接不暇,这才将她们挡了门外。” 从流抹了抹额头的汗,实不知这神出鬼没的姑娘,又从哪儿冒出来的。 唐忱感觉身侧多了个人,眉头蹙起,敛去眸里的复杂神色,声色冷峭:“你怎么在这儿?” “来探望柠姐儿呀~”姜柠柳眉轻挑,手里拿着冰糖葫芦指了指对面,“莫非少将军,也是来姜府拜访?” 唐忱并未理会她,面上波澜不惊,只是眸光不着痕迹地微变了下。 “那大门打一个时辰前就没开过,安儿姑娘如何出来的?”从流见他沉默,忙转移话题做掩饰,一脸狐疑道。 “啧,我自然是走的侧门。这儿围了那么多姑子婆子,正门儿若一打开,她们还不一块堆儿地蜂拥而上啊?”她眼也不眨地扯了个谎。 其实是她本想出来逛游着解解闷,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姜府,想着来都来了便溜回去瞧瞧,谁知一打眼就看到了对面的主仆二人。 啃一口山楂果儿,姜柠倏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后知后觉道:“等等,一个时辰?你们在这儿站了一个时辰?”她惊愕愣了下,后又哧地一笑:“这大热的天儿,少将军怎得不进去吃杯茶?” 从流被她这一怼,顿时哑口无言,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领教过这妮子的伶牙俐齿,他瞬间半个字都不敢多说,局促地看向唐忱。 后者已收回视线,一如从前的淡漠矜贵,开口道:“路过而已,不必叨扰。” 姜柠仔细凝了他几眼,带了点儿探究。“路过?” 她看上去心情极好,红唇因沾了山楂果的糖衣而色泽润亮,眼尾细长,光影濯濯间,更显软媚。 “柠姐儿此时就在府中,少将军是不想见她?”话毕,故意一顿。扬唇凑前了些,放轻声音,语气里隐着浓浓地揶揄道: “还是,不敢见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试衣 想来是被自己刺激到了。 姜柠咬下最后一颗饱满圆润山楂果,裹入口中,大快朵颐地咀嚼着。同时抬眸,偷偷瞄了面前的少年一眼。 唐忱始终默不作声,眉梢尽是侵染的冰冷,漆黑的眸子浅眯着,薄唇紧抿成线,神情肃漠,风骨孤清。 看上去,似乎有些生气。 罢了,她今日难得心情好,不想揪着他不放。 毕竟说到底,他从未承诺过自己什么,婚退得也干脆果断。不来找自己,她也可以理解是他性冷寡淡,总好过那些个浪荡公子哥儿,只管撩拨,到头来反倒徒增烦乱。 朝他跟前儿靠近了两步,长睫慢慢上掀,似有薄雾下的水露不慎溢出,脱俗的亮。 她笑得明艳“生气了” 温声软气,像在诱哄。 唐忱身量高出她许多,小妮子只好被迫微仰着脑袋看他。午后的风是静的,祥云舒卷,漫着安宁。光影错落的明媚,似水柔情地斑驳在她脸上。 她的唇畔处黏了颗糖粒儿,闪闪熠着光,柔软地贴附在娇嫩的嘴角旁,竟生出几分好看。 唐忱淡淡地收回视线,低眸看她一眼,微微拧眉,语气里略有些嫌弃“擦干净嘴。” 就在他以为姜柠会像大部分姑娘家那般,娇羞地遮掩住嘴,连忙拿帕子将嘴角擦抹干净时,他发现他错了。 只见她懒懒一挑眉,将嫩红的小舌尖探了出来,在唇瓣上飞快地舔了一圈儿,卷走了嘴角处残留的糖渍。 而后不以为然地朝他嘿嘿一笑“干净了嘛” 这姑娘做事总另辟蹊径,从不按常理出牌,是他仍未习惯。 唐忱被她这番动作搞得多少有些惊讶。眸底神色变化了番,仔细凝着她好一会儿,方移开视线。没与她搭话,径直转身走开了。 姜柠对他那股子清冷模样早就习以为常,也不生恼,撇了撇嘴颠颠儿地跟了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衣袖。 “少将军可是打道回府” “松手。” “那捎我一程好不好呀” “” “您不说话我就当您默许咯” “” “我” “闭嘴。” “可是” “想让我扔你下去” “我闭嘴了。” “” 要死要活地又磨了数日,姜柠终是将那位冷脸将军的衣裳做好了一套。 只是自从那日姜府门口之后,也不知是嫌她烦还是躲着她,唐忱连续好几天都不见人影。 问府中下人,皆是奴婢不知,问从流,等于没问。 被迫之下,她只得故技重施,像现在这般跑到他的书房屋顶上,等他。 坐得久了,屁股有些发麻。往周围瞥了两眼,见四下无人,她小心翼翼地轻挪了挪身子,索性慢慢躺了下来。 说起来,她能这样不怕死地上梯爬梁,还要多亏年幼时唐忱常带她择了高处去,看星赏月。 姜柠自小时候起,就不若其他闺秀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喜闹处,好高处,爱远处。 她喜欢竹外桃花,唐忱便替她爬树摘花;她喜欢飞流直下,唐忱便带她去看瀑布;她喜欢一马平川的辽阔,唐忱便带她去郊外,策马疾驰;她喜欢雨打芭蕉,唐忱便将整个南院儿赠予她。 唐忱征战在外的这七年里,有时候姜柠会想,如果离别前她说自己喜欢大漠孤烟,是不是唐忱也会带上她去往边塞。 躺在流光溢彩地琉璃瓦上,一只胳膊枕在脑后,曲着腿百无聊赖地晃悠着。她软媚的桃眸半眯,望着天儿,思绪悠长地游离出去。 “下来。” 正当房上的小姑娘有些昏昏欲睡时,蓦地一道冷峭低磁的嗓音响起,打破了屋顶那番风月迤逦的画卷。 姜柠听到熟悉的声音,浮绪抽回,唇角微微上翘,身子却未动,只歪了小脑袋往下看他 “少将军,好久不见呀” 她声色细柔清越,娇软得不像话。 院中清风涩然,雀声禅禅。唐忱立在廊前,抬眼,目光落在房顶之上,深眸里倒映着那幅被揉碎的画。 金乌迤渐跌落,整片天幕落入一方粉墨渲染的无边池里,仿佛办了场声势浩大的天宫街市。霞云簇簇地低垂着,姜柠松松懒懒地躺在上头,像是躺在了日薄西山的云翳上。周身氤氲着大片胭脂红的霓彩,染红了琉璃瓦,染红了她的衣裳。 也染红了廊下少年的清眸。 “先下来。”许是黄昏过于旖旎,让一向冷冽的少年出奇地耐着性子,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衣裳我给您做好了,要不要试试”小姑娘偏不遂他愿,眉开眼笑,玉软花柔。 唐忱敛了口气,不再多言。足下一蹬,借力飞身跃起,姜柠错愕间尚未看清那人身影,已被他捉揽入怀。 耳畔风声瑟瑟,呼啸窈窈而过,混杂着好闻的雪松木香,清冽沁人,撩人心弦。 缓过劲儿来,两人皆已稳稳落地,盘桓在她腰间的手掌撤开,“以后不准再上去。”他声色冷淡,语调平缓,丝毫不带微喘。 “怎么,大人担心我啊”姜柠双手背在身后,凑在他脸前儿嘻嘻一笑。 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喜欢像刚才那样被他携在怀中,干脆直接的落地方式,比她自己一点一点爬上爬下来得舒坦。 唐忱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拉开两人间过于近的距离,忍不住教训道“一个姑娘家躺了屋顶上成何体统,让别人看见” “败坏了你的门庭”她顺嘴接了话茬,啧声摇头。 慢慢绕着他踱步一圈儿,揶揄道“大人凛凛一身浩然之气,固然是好。但要当心日后娶了夫人,人家娇滴滴的小娘子会怨怼您,只顾体统,不、解、风、情。” 她故意咬重最后几个字,一字一顿地道给他听。 “如何算解风情”唐忱暗觉好笑,双手环胸,掀了掀眼皮将话头扔还给她。倒要看看,她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比如,跟我去试衣。”姜柠朝书房指了指,“这尺寸究竟合不合适,总要试过方知晓。”她笑得不怀好意。 唐忱一愣,瞧她的笑模样,明显话里有话,拒绝之意脱口而出“不必。” “诶阿忱,你们聊什么呢”这边两人正说着,忽见唐母携一行婢子缓缓而来。 “给母亲请安。”唐忱转身,弯腰作揖。 “安儿见过夫人。”姜柠惊了一下,紧忙往唐忱身后躲了躲,行礼时候头垂得很低。 唐母慈笑“都起来吧。”说着,往后看了一眼姜柠,“安儿,我刚才听到你说试衣,可是衣裳做好了” 姜柠娥眉浅扬,“回夫人,正是。这衣裳初步制成,尺寸方面尚有待改进,安儿方才想让少将军去试穿一番,看合不合身,只是少将军不肯” 她佯装委屈,语气带了点儿可怜兮兮,乍一听倒真让人觉得好似唐忱欺负了她一样。 “你这孩子,人家铺子想得周到,你又何苦为难她。”唐母深知自家儿子的脾性,不疑有他,“还不快去穿了来看看,趁安儿在这里,若要真有不合身处,也好改动不是。” 唐忱紧咬了咬牙关,余光瞥了斜后侧的姜柠一眼。 只见小妮子低眉顺眼,瞧着柔柔弱弱的乖巧样儿,“是呀,少将军快去试试罢。”她顺手推舟,有了唐母撑腰显然更有底气。 唐忱不用看也知,她暗垂的小脸儿上,是如何嘴角勾笑,全然一副奸计得逞地得意神情。 相处久了,旁的人不了解,他还能不知她是什么伶牙俐齿的德行么。 半晌,唐忱自书房内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 姜柠为他制的这身袍子,选用了最上乘的翡冷蚕丝缎。这缎子乃她们长香琳琅的镇店之绸,高价暂且不提,只是得之不易。加上那缎面抚之柔软顺滑,触手生温,质地轻薄,其自然凉感更是伏暑季里的良品。 唐母眼前一亮,不禁走近前,细细观察了起来。 象牙白的缎色,上锈了一整片墨绿的芭蕉叶纹于左侧衣袂下摆,鲜活如舟楫,托了一轮小巧的上弦月暗纹坠在叶尖儿上,似有似无地翠掩着,玲珑透渗在腰侧间。 想是考虑到唐忱不喜繁复,其余地方并无多余的绣纹。唯右侧领口的细窄处,攀附了一朵独自缱绻的凌霄花纹,恣意绽放。其脉络硬朗,傲然擢秀,丝毫不显女气。反倒与唐忱身上的寡淡气质,有几分相似。 可见刺绣之人是上了心思的。 “为何此处是独一朵的凌霄花”唐母发现了领口处的纹绣,疑声问道。 “回夫人,古人有云披云似有凌霄志,向日宁无捧日心,安儿觉得少将军为人正如此花,谦逊内敛,壮志凌云,刚正不阿,有功却不居功自傲,日后必将鹏程万里。” 听闻自家孩子被这般夸奖,还是出自毫无干系的一个小绣娘之口,看得出唐母甚是喜悦不已“想不到,长香琳琅阁竟藏龙卧虎。” “夫人谬赞,安儿班门弄斧,愧不敢当。” 唐母浅笑,转头问向身旁的少年“阿忱,你觉得可还合身” “不合身。”唐忱几乎没有犹豫的果断开口,一点不给姜柠面子,“接缝粗糙,肩线太窄,袖口还存着线头。” 姜柠在一旁恨得直咬牙,这鬼人,存心鸡蛋里挑骨头。 其实唐忱这话也不完全是故意挑刺,姜柠虽擅女红,却不会制衣,临头抱佛脚让浣月、洗华几个教了点儿三脚猫功夫,能勉强成衣已是下了几宿不合眼功夫。 她深吸一口气,面上仍不急不慢地柔声道“少将军莫急。” 说着,莲步缓缓移了过来,背对着唐母,面朝唐忱,抬手像模作样地替他来回整理了几下,皮笑肉不笑地低声道“少将军别是公报私仇,存心找茬才好。” “私仇我们之间有何私仇”唐忱装蒜,星眸带笑,“所谓壮志凌云的凌霄花,是你的补救之策吧” 姜柠“” 他所言不差,确实是。她不慎扎到手,落了一滴血珠儿在上头。 想到这儿,姜柠替他整理领口处的素手顿住,回忆起上次在他面前哭哭唧唧的样子,她觉得简直想撞墙失忆。 不理会他的调侃,“这新料子制成的衣裳,难免会稍紧一些,穿多几回便会宽松下来。因着是初步成衣,还未最终定下,接缝处的线头待真正成衣那日会给您清理干净的。” 她说的有条不紊,头头是道,唐母深以为然,笑道“他啊打小就对自身用的物什格外挑剔,我瞅着这衣裳制得也甚好。” 姜柠勾唇,挑衅地看了唐忱一眼。 末了唐母走后,姜柠复又大大方方地,里里外外地,将唐忱身上那件出自自己之手的衣裳横竖打量了一遍。 啧,果然这鬼人就是个衣裳架子,穿什么都好看。她竟莫名的,颇有些成就感。 “这是我做的第一件衣裳。”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唐忱淡淡瞥向她,“所以” 她眉眼盈盈,娇俏一笑,纤指轻抬,柔嫩的指腹缓缓拂过他领口,指骨凉凉地,有意无意触碰着他的脖颈。 一如绽放在她指下的那朵凌霄花,殷红肆艳。 “所以作为奖赏,后日七夕夜,你该与我一同过。”她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七夕 时值乞巧,接连数日未曾放晴。 直至七夕那日,日暮侵黄,方才雨势渐收。夜幕暗垂,许是雨后初霁,梨花香浓,流夏的晚风似叠皱水中波,娓娓绵恒。 夜市早已熙熙攘攘地闹了起来,摊主商贩们纷纷撤了遮雨的油布棚子,重又添补得货物摆饰齐全琳琅。巷尾楼阁皆挂了艳红的大小灯笼,灯火晕开,万家阑珊,尽是一番祥和景。 城中第一大茶馆「近水阁」,因附着姑苏河巍然屹起而得名,笙旗飘展,经久不衰。 执壶斟水,泡了上好的嵩山雪顶散落盏底,碧汤澄亮,于玉瓷盖碗间汩汩泻入紫砂盅。稍作轻嗅,茴香荡开。 七夕夜素来气氛浓厚,唐忱喜静,本不欲凑这热闹。只是心里烦闷异常,如何也静不下来,干脆便出来换换心境。 “柠姐儿此时就在府中,少将军是不想见她还是,不敢见她” 又是一阵烦躁莫名袭来,唐忱微微蹙眉。 常年于沙场兵戈交锋,早就让他心性沉稳,学会冷静缜密。纵是兵临城下,纵是深入敌营,他也从未皱过一下眉,乱过一次心。何曾如这般焦灼不定。 长指持盅,将茶缓缓注入品茗杯,微呷一口,他神情不耐地朝窗外扫了眼。却在无意瞥到一抹熟悉倩影时,手中动作一顿,眉峰蹙得更紧,须臾片刻复落桌案。 窗下水桥之上,姜柠望着陆绍人递给她的油纸包,一脸奇怪地左右看了眼“这是什么” “本掌柜赏你的,七夕礼物。”陆绍人似是邀功一般,媚眼一抛,潇洒地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 姜柠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将油纸包打开,“就,一包巧果”她嘴角有些抽搐。 也好意思称作“礼物” “诶,此言差矣。这可是掌柜的我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在万千女儿家惊羡的目光下,买给你的,全京城仅此一份。”陆绍人指间玉扇利落一转,持着扇柄挑起她小巧的下颚,笑得轻佻“感动吗” 姜柠唇角一撇,毫不迟疑地抬手打掉他的扇子“搞这些个虚头巴脑的,有那闲钱还不如给我涨涨月俸。” 说着,她低头选了颗金鱼模子的巧果,轻轻咬了一口,酥脆清甜,细细咀嚼间,还泛着芝麻碎香。 “月俸那点儿碎银子算什么只要你想,我陆家八抬大轿和一屋子貂都是你的。”他唇角挂着邪痞的笑,语气里隐着散漫不羁。 瞧瞧,八抬大轿,一屋子貂,再衬上他俊郎风流的浪荡样儿,可不勾尽了那些个思春姑娘家的心魂儿么。 姜柠见怪不怪,在心里狠啐了他一口,面上只微微一笑,“陆掌柜好像昨儿对杜家小姐也是这么说的,好像前儿对白家姑娘也是同一番话,再往前数数,” 她眯了眯眸状似思考了下,“上个月要把心窝子掏给人家临街胭脂阁殷掌柜的,也是您吧。啧啧,合着您家里那八抬大轿和一屋子貂是见者有份的呗” “见者有份”陆绍人倒给她这稀奇古怪的词儿给说愣了下,疑惑重复道。 “可不见者有份吗凡给你见到的美人都有份啊。”她说得理所当然,嫌弃之态溢于言表。 而后又稍低了低声,讥讽道“改日得了空家宴时候,我倒要问问令尊,究竟给你置备了几屋子貂当聘礼。” 陆绍人闻言,非但不见恼,反倒给她逗笑出了声。他就是偏爱姜柠这副古灵精怪,嘴上不饶人的劲儿。 只见他朝前走了两步,倏然伸手抢过姜柠咬了一半的巧果,动作自然地丢进嘴里“到底几屋子,等你嫁过来慢慢数就是。” 言罢,顺势摸了一把她软若无骨的纤手,捏了两下,贱兮兮地轻薄挑眉“啧小手真嫩” 不等姜柠回过神,果决地迅速转身大步跑走了。 姜柠反应过来给人谐了油,心里气得半死,立马低头往周围瞅了两眼,蹲下身拿起一块儿石头便往前砸了过去。河风款款,随之传了声惨叫回荡开来。 上下轻拍了拍手,“狗东西,叫什么陆绍人,改名陆奸人算了”她恨骂了一句,方觉解气。 正洋洋得意地准备下桥,却不料刚转身,蓦然撞上一个坚硬紧实的胸膛。姜柠吓了一跳没得设防,身子不受控地往后退了数步,眼见手里捧的油纸包就要跟着她一同跌倒在地。 尚未来得及哀呼出声,徒然间,她感觉腰间一紧,紧接着便被面前少年又稳稳地捞入怀中。凉风自耳畔拂过,夹杂着清冽空灵的雪松木香,和他落拓飒冷的气息,一并窜动滚落进她的鼻间。 电光火石,余惊未了,她本能仰起头,少年刀刻般清俊的侧脸轮廓赫然映入眼帘,无比明晰。 眯了眯眸子,望着他如画的眉眼,像是浸润着红尘烟火,敛却人间风华。奈何深邃如墨海,无边无尽头,让人万般也猜不透。 目光下移,凌隽的鼻骨高挺,唇线紧抿,下颌骨线条分明,喉结微突,满是性感禁欲的味道。 “巧果不要了”姜柠人还未醒过神,只见眼前人的喉结上下滚动,低沉磁性的嗓音钻入耳蜗,激得她瑟缩了下身子。 离别太久,姜柠时至今日才仔仔细细地看清,她的小竹马真的长大了。从前瘦弱的肩骨如今这样牢靠踏实,竟让人觉得有些心安。 唐忱垂眸,扶她站稳便收回手臂,毫不犹豫地放开她柔软的身子。腰上一空,姜柠觉得心里也空了下。 还要什么巧果,她眼里哪里还看见甚巧果,心里默默腹诽了句,手上不得不松开他一直被自己攥着的胸襟。 “好巧啊,少将军。”缓过神来,姜柠有些懒倦地倚靠在竹木栏杆上,话里话外掺有点儿阴阳怪气“这良辰美景的,怎么独自一人呀” 她殷唇勾笑,望向他的一双眸里似是漫着江南水雾,湿霭薄亮。 “你不是人吗”唐忱声色冷淡,将方才接住的那包巧果递回给她。 “那少将军的意思是,今晚要与我共度良宵”姜柠笑嘻嘻地接过油纸包,低头一看,形态各异的精小巧果好端端地被裹在油纸包里,原封不动,一颗不少。 唐忱不料她这般胆大直接,“你懂不懂矜持”然而他话还没等说完,忽觉衣衫袂角有细微拽动,低眸望去,只见一只嫩白的小手扯住他。 “诶有花灯诶,我们也去游船放花灯好不好呀”姜柠一脸兴奋地拉着他的衣袖轻晃,小脸儿上洋溢着羡艳和向往的光彩。 唐忱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放眼望去。 姑苏河畔,善男信女比肩接踵,将岸上围了个水泄不通。花灯一个接着一个地被送往河面,多是芙蓉、睡莲、荷花模子,样式各有不同,却都寓着和乐美好。 “不去。”唐忱敛眸,不着痕迹地将衣袖自她手中抽开。眉头未舒,心头那份燥意仍在徘徊,消褪不去。 姜柠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回眸瞧他,想了想,轻叹一声,故作感慨道“哎,要说起” “姜家小姐”轻易便看透了她的心思,他尾音微挑,话头接得极快。 “咳”姜柠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其实这花灯呢,是柠姐儿喜欢的,只是她此时出门并不方便。若我能替她放盏花灯,许个心愿,想来柠姐儿该是极高兴的。” 河面上灯盏点点,顺水逐流,漂浮木筏花船旁轻伏轻落。风清月皎,烛火仿若流萤忽明忽灭,与天上繁星交相辉映。 唐忱不做声,盯着她的眸光深邃了些,带了点儿探究,沉吟半晌,方道“看来,你们关系很是亲密。” 他在试探。 姜柠不觉得有多惊讶。唐忱是何其聪明的人,两人相处以来的这段时间,她偶尔不经意流露出的小破绽,还有时时刻刻挂在嘴边的“姜家小姐”,怎么可能不让他起疑。 不过,她并不担心。因为很快,她会真正以“姜家小姐”的身份出现。 暗沉了口气,神色仍保持镇定,翘唇浅笑“自然,是少将军想象不到的亲密。”顿了顿,她又添了句“亲密到,不分彼此。” “既然不分彼此,”唐忱舔了舔唇,半笑了下,音质沉沉,勾着意味不明“那你说说,她有何心愿” 他无意的小动作,倏地让姜柠有一瞬间的失神。 目光不由地被吸附在他削薄的唇上,覆上的那层淡淡水光,浑然冲散开他的薄凉矜冷,竟透出风月迤逦的诱惑。 “女儿家的心愿自然是嫁个好良婿。”她像是被蛊惑了,未加思考地话下意识便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姜柠就有点儿后悔。这若是以后见了面想到这话,好像她多恨嫁似的。 左右觉得不妥,她转过身朝向河面,深吸了下晚风里清润的味道,幽幽道“不过呢,少将军也不必担心。虽然不知道您是什么原因而退婚,但那天姜府的场景您也看到了,柠姐儿不愁嫁,好良婿也不愁找。” 像是又想到什么,她偏过头,狡黠地笑了一下“就连我们陆掌柜,都在盘算着提亲的聘礼呢。” 唐忱听闻,旋即就变了脸色。唇角笑意敛起,长睫下暗藏的深眸泛出冷冷的光,阴鹜如鹰隼,锋芒尽显,直压得人窒息。 空气凝结,月色皎皎,银光洒落,却不及他万分之一的寡淡如斯。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 在姜柠思考着是不是应该在唐忱爆发之前开溜时,忽闻一声浅淡的嗤笑,“聘礼,他下多少” “” 姜柠没料到他会这样问,仔细斟酌了下语句,“大概,八抬大轿,一屋子貂” 听她说得有模有样,唐忱愈发不爽,收回视线,眉宇冷峭之色更深。牙关微动,放于竹木栏杆上的手掌紧攥了起来。 不得不说,他一双手极好看。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手背隐隐匿有青筋。因着攥拳的动作,指骨泛白。 看似清心寡欲,实则张弛着力量。 看着看着,姜柠突然就想试一试他手背间凸起的血管,是何触感。 想着想着,她便真的那样做了。 唐忱心头正烦乱不已,那日在姜府门口的场景,从流和她的那番话,以及方才陆绍人的聘礼,都让他很火,莫名的火。 就在他紧蹙着眉望向对岸时,倏然手上温存了一片微凉。他稍愣,垂眸看去,只见一只盈白柔嫩的小手覆了上来。 她纤指冰凉,小心翼翼地,一点点蠕动在他手背的肌肤上,细腻丰润的指腹划过,像是冬夜里的雪花幽幽。 唐忱不自觉地,缓缓松开了手。 他方一松弛,瞬即给了那只小凉手入侵的机会。粉润透亮的指尖顺着虎口处的缝隙钻入,轻擦过不算薄的茧,有意无意地,圈绕着他绵长的掌纹。 细细痒痒地,像极了她那晚绵软的呜咽声。 “啧小手真嫩”她嘻嘻一乐,又重重揉捏了一把,而后敏捷抽手,不待唐忱开口便笑着跑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咋办 晚间,唐忱回到府中,照例仍是去了书房。 明晚是他的洗尘宴,皇帝亲设于乾清宫,小半位尊势重的权臣皆会携眷参宴。 人人都晓,乾清宫惯是皇家举办盛宴之地。圣上特旨选在此处为唐忱接风,乃是整个唐家莫大的殊荣,朝中上下,京城内外,无不感慨惊羡。 如此可见,明日此宴,何其重要。 从流将洗尘宴上唐忱所穿的夏季戎装,及一应的穿戴配饰捧了来,给他过目。这是他,过目的第三遍。 “寻常军服即可,不必夸张。”唐忱将那些个大大小小的环佩腰绦捡了出去,这也是他,捡出去的第三遍。 从流看了又看被扔在一旁的数件玉饰,不免有些心疼,“陛下于宫中亲自设宴只为将军接风,乃我朝开国以来头一遭,独您一个,明儿个那场合您可是角儿,若太素了是否不妥。” “太夸张,反而不妥。”他眼都未抬一下,看着手里的兵书淡声道。 唐忱性情淡漠,为人处世素来低调内敛,懒理虚荣是非。这些从流是知道的,只是多少还是有点儿不甘心“可这荣誉,是您在千里之外的边关,浴血奋战七年之久,用血肉性命换取来的,旁的人就算羡嫉,也说不出半点闲话。” 终于将手中书放下,“这荣誉,属于边疆的万千将士,而非我一人所有。另外,”他敲了敲桌案,语调平缓,却字字有力 “天子面前,无人是角儿。” 从流听这话儿,瞬间懊悔不已,恨不得咬断自个儿舌头。 唐忱是何人,他一向对自己定位清楚,不功高盖主,不僭越半步。况是如今唐家圣眷甚隆,风头正盛,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地觊觎着。方才那话,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随意曲解几句,便是个大逆不道的罪头。 从流懵过神儿来,才明白唐忱是在提醒他,伴君如伴虎 ,要谨言慎行,当心祸从口出。 “公子,照您的吩咐,安儿姑娘那边小的去查过了,只是,未查到她是何背景来历。”从流巧妙转了方才的话茬,想起前几日唐忱吩咐他的事,有些不可思议道。 唐忱倒没太大意外,“接着说。” “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与柠姐儿相交好的富贵姊妹里,并没有位叫安儿的人。” 指腹缓缓摩挲着下巴,唐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正欲细思时,忽然一小厮匆匆入殿,打断了他的思考“公子,姜大人携夫人前来拜访。” “唐忱拜见姜大人,姜夫人。”书房外,唐忱躬身作揖,从流几人在其身后纷纷随他一同行礼。 姜劲梧双手背了身后,目视前方,昂了昂脖子,始终不拿正眼看他“老夫就不必向宣祁侯大人行礼了罢” 唐忱仍未起身,甚至又将身子压低了几分,语气恭敬而谦逊,丝毫不见恼意“唐忱不敢。” 姜夫人见状,忙暗暗怼了自家老爷一把。姜劲梧冷哼一声,双手将广袖用力一展,径自拂袖朝书房殿内走去。 活像是个,倔强的小老头儿。 “小忱啊,快起来,你姜伯夫素来是那样的脾性,快莫要同他一般见识才好。”姜夫人上前拉过唐忱,细细地打量了番。 “瞧瞧,可与儿时大不一样了。”看着眼前少年身姿挺拔周正,样貌眉清目秀,薄唇挺鼻,姜母越瞧越觉遗憾。心里轻叹一声,这样仪表不凡,又年轻有为的孩子,日后定然前途无量,却偏与自家闺女无缘。 哎,可惜了了。 唐忱轻颔首,难得勾唇一笑,眉宇间掩去往日的冷清。遣了下人后,扶着姜夫人慢慢进了书房。 松山白露的茶香荡开,从流最后一盏茶还没放稳在姜母面前,身侧的姜劲梧直接开门见山道“今日我来,是要告知于你,明晚洗尘宴,阿柠不会去。” 对面座上的少年倒还气定神闲,并不十分心急,稍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是她不想去” 还是您不让她去。当然后半句,他没有问出口。 “既然你已经退婚,那便无须再做这些表面功夫”姜劲梧桌子一拍就要教训他,被身旁的姜夫人一把按住。 她深谙自家老爷憋着一腔火气儿,遂临出门前儿还千叮咛万嘱咐,来了唐府定不可情绪过重,瞧这模样,合着嘱咐了一顿全成了耳旁风。 “小忱啊,是这样,先前本想着阿柠与你有婚约在身,你凯旋而归,她理应为你接风洗尘,去赴宴也属合情合理。”瞧着愈渐冷凝的气氛,姜母连忙开口打着圆场 “只是我跟你姜伯父都明白你志存高远,不在儿女情长。既然你们没这缘分,阿柠若再赴宴,这身份上名不正言不顺的,她又是个姑娘家,脸皮子薄,总也觉得难堪了些。” 姜夫人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委婉又周全,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听着在理,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毛病。 唐忱仔细凝了姜氏夫妇一眼,这一眼略微复杂,像是含了千万层意思。他没说什么,却让老两口心里莫名发虚。 见唐忱始终沉默不语,姜氏夫妇对视了眼,“小忱啊,既是阿柠那孩子不愿赴宴,就罢了。明儿个宴会上,还要麻烦你好好解释几句了。”姜母道。 “她是不愿来,”顿了顿,他望向对面两人的目光微沉,态度从容,语气仍旧恭谦“还是不能来” 洗尘宴的旨意皇帝下了月余,倘若当真如姜母所言,姜柠因被退亲事而没有脸面赴宴,该是当天就来找了。可姜家这么长时间都没动静,偏偏赶在宴会前一晚来。 很奇怪。 其次,这样大的事,姜家二老就算心有怨怼,按理也该是去找唐忱的父母商议,可他们没有,而是连夜匆匆赶来,亲自找到唐忱本人。 更奇怪。 退一万步来讲,唐家退婚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众人皆知。若洗尘宴上姜柠真的未到场,反倒显得此地无银的小家子气,更给了他人嚼舌根的话头。 姜柠不会这样不懂事,至少他所认识的姜柠不会。 姜氏夫妇或多或少也知道,能在这般风华年纪统领边关,赐封将军,晋升侯爵,能让敌国视作眼中钉又不得不望风而逃,让全京城的百姓口口称颂,夹道欢迎,这样的人,自然不好骗。 只是不成想他会如此迅速地揭穿,一语中的,两人不由面面相觑地惊愣了下。 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唐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指骨微蜷,蹙紧了眉,声线掺杂了几分沉郁“她出事了” 打姜氏夫妇到访入门起,对面的少年始终不温不火,风度翩翩,以礼相待。此刻蓦然变了脸,让老两口心里有些拿捏不准起来。 这是生气还是担心 “去不了就是去不了,何须多问”姜劲梧声量提高,试图用强势态度来掩饰心虚。 “大人若不以诚相待,这忙,恕唐忱无能为力。”他虽言辞敬重,但眸光坚定,语气轻而有力。显然若老两口不肯妥协,不说实情,他亦不会让步半分。 姜夫人见此情景,想来瞒是瞒不住的了。 “也罢,这要说起来也不是甚太大的事。”姜母不得已松了口,轻叹着扔了句话出来“阿柠她,离家出走了。” 她果然出事了。 一瞬间,唐忱只觉喉间发涩,眉目更添冷意,晦眸深谙,连带着嗓音都漫了分不易察觉的涩哑 “离家几日了”他问。 “自你父亲来府上退婚的第二日。”终究是女人家心量细,姜夫人直觉感到,那少年不知为何,竟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她笑了笑,缓声宽慰道“阿柠那孩子素来是懂事明理的,不会乱来,想是觉得羞愤面上挂不住,才出去些时日散散心调解番罢了,倒也不打紧。” “只是眼下最要紧的,是明晚的洗尘宴。我们原想着,她出去耍玩几日会回来,定误不了宴会的日子,谁成想一晃便过了月余。”姜母手执锦帕,拍了拍桌案上姜劲梧的胳膊,复又道 “这等子大事,我与你姜伯父断不能声张出去,只好等着,可左等右等一直到了来前儿,也迟迟未见着那丫头影子。思来想去,只好来找你合计,看该如何先将明日的宴会妥当圆过去才是。” 唐忱将姜家二老安抚好,亲自送回了姜府。 到了姜府门口,他并未马上离开,而是看着姜氏夫妇,目光坚定,丝毫未曾犹豫地道了这样一番话“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形,她的平安都是我自发愿意守护的东西。” 他语气诚恳而坦然,姜氏夫妇未曾料及他会这样说,俱是一愣,互相对望了一眼,略感惊异。 而后唐忱未再多言,深作一揖,转身离去。 姜家二老只当是他念着旧情,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道出这话。只是这字里行间,究竟含了几分深意,只有唐忱自己心里清楚。 “公子,柠姐儿离家月余之久,现如今人还在不在京城尚未可知。明儿个这洗尘宴,她会来吗”回府路上,从流忍不住心底好奇问道。 “会。” 唐忱轻阖双目,倦懒地倚靠在软垫上,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您何以如此肯定”从流不解。 唐忱良久未接话。就在从流觉得他大概是睡着了时,倏然听到身后马车里不咸不淡地传了句话出来 “因为,她是姜柠。” 话毕,唐忱睁眼。 一丝宛若流光的薄亮碎影,随着“姜柠”二字于唇齿而出,猛然爆裂在他幽深黯淡的双眸里,灼艳得不可一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