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焚箱》 第1章 引子 云南是个出古城的地方。 自打丽江走红、大理行俏之后,方圆左近,能抬出来开发成古城的去处,都一一妆成登场,因着各有特色,居然也逐个打出了名号,老话叫“站稳了山头”,新一点的说法是“抓住了旅游市场”、“稳定了客流”。 客流带旺了两个基础行当,一曰餐馆,二曰客栈。 毛哥客栈,就是某个古城里,众多客栈中的佼佼者。 *** 算起来,毛哥在古城开客栈,也有五六年了。 早先,他是在甘南开青旅的,后来嫌那儿冬天太冷、旺季不长、攒足了劲一年下来也拢不到几个钱,一气之下卷铺盖拔营来了古城。 也阖该这古城旺他,客栈一起,那是风风火火、三年回本,然后呈上升曲线,一路长红…… 红到今天,照旧热热闹闹,走势看好。 客栈分前后进,后进住人,前半部分改作酒吧,酒吧如果只供人喝酒,那就泯然众人,啊不,泯然众吧了,所以毛哥绞尽脑汁,要让酒吧别具特色——他隔三差五就要抛出个主题,比如讲鬼故事、玩杀人游戏什么的,邀到店的客人一并参与,嘻哈一场,宾主尽欢。 这一晚的主题是,我的神奇朋友。 大家都很踊跃,你方语罢我登场,但后半程有人偷换概念,“神奇”变成了“极品”,场子遂成吐槽大会。 有人爆料自己的朋友爱撕脚皮,但不全撕掉,非让那皮支棱在脚底,皮撕得多了,乍看上去,如同脚踩瓣瓣莲花…… 这比喻,莲花听了想变倭瓜。 还有人牢骚说朋友爱收集身上的汗灰,搓啊搓的搓成了灰条,珍而重之收在玻璃瓶里,单等积满了捏个袖珍版的自己…… 毛哥先还积极参与,后来就只剩了干瞪老眼听的份儿,边听边阵阵恶寒,心说自己真是老了,原来现在年轻人的口味都这么重了。 好不容易捱到十一点散场,毛哥张罗着收拾台面,而边上那群贡献了无数反胃故事的人意犹未尽,三两聚头,仍在交头接耳。 毛哥正拖齐桌沿,有个十七八岁的圆脸小姑娘凑上来,问他:“老板,你讲的那个叫神棍的,真有这人吗?” 毛哥说:“有啊。” 他这些年,交过不少奇奇怪怪的朋友,但始终觉得,说到最“神奇”,除了神棍外不作第二人想:这人多匪夷所思啊,二十来岁时就宣称要去各处游历、遍寻玄异故事、做灵异世界第一人,居然说到做到步履不停,但凡听到怪异的故事传说,就拿笔认认真真记在本子上,二三十年下来,积满了几麻袋。 起初,神棍还真就不嫌重,拖着个麻袋跋山涉水,直到前几年,才在朋友的劝说下把这些笔头记录逐一电子存档。 小姑娘咋舌:“那现在呢,他还到处去游历吗?” 毛哥说:“没,歇着呢,说是要整理资料研究课题什么的。” 神棍早先居无定所,后来托了朋友的福,在云南一个叫“有雾镇”的地方得了幢旧式大宅作居处,不过不是一个人住,那宅子里除了他,还住了个怪里怪气的阴阳脸。 小姑娘有点遗憾:“怎么不出去了呢?” 毛哥随口回了句:“老了呗。” 兴趣哪有一成不变的,再说了,所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都好几个“岁岁年年”了,人当然会跟早些时候大不一样。 小姑娘不以为然:“那不对,他又不是这两年才老的,他十几年前不就已经老了吗。” 十几岁的小姑娘,年华嫩得能掐出水来,看三十好几是垂垂老矣,四十好几是行将入土,五十开外,那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依她的逻辑,神棍确实是打十几年前起,就已经老了。 ***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清完场,已近夜半,毛哥倚着吧台,对着满屋空荡给自己斟了杯二锅头,呲溜呷了一口,就着冲鼻的辣劲儿,细细琢磨起这事来。 神棍确实有些日子没出门了。 是有点反常。 从前,神棍是嗅到点风就要去访源的主儿,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上次从函谷关转悠了一圈回来之后?他忽然开始挑剔了——跟他说哪哪又有怪事,他总是听不了几句就不耐烦地打断,唧唧歪歪说什么“这不是我感兴趣的事儿”,整得跟严阵以待、专等为他量身定制的大事似的。 就连去年,西北有人辗转找他求助,说是发觉玉门关外不太对劲,怕是另有一重天地,他都没挪窝——搁着以往,早就如获至宝、屁颠屁颠赶过去了。 怎么了这是,神棍以前,不挑的啊。 话又说回来,这也无趣那也没劲,那到底什么才是他“感兴趣”的事儿呢。 *** 有些事不能细想,跟喝酒似的,越想越上头。 毛哥忍不住,给神棍拨了个电话。 没人接。 这倒不奇怪,神棍经常不接电话,你要是就这事发牢骚,他多半振振有词:“怎么啦,我时间宝贵,要用在刀刃上,哪有那闲功夫天天守着手机。” 但于毛哥,这通电话没着落,如同重拳打了棉花、大力抓了空气,特不得劲,想了会,犹豫两秒,又拨了个号码出去。 那大宅里,是有固定电话的,也一定有人接——因为那个阴阳脸,自打住进大宅之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地比旧时代闺房小姐的都窄。 果然,没过多久,那头有人提起电话,声音沙哑。 “喂?” 毛哥有点心慌,他没亲眼见过,但听神棍形容过,说是“像把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的脸各劈了半边,然后将就着粘在了一起”、“左边是个正常男人的脸,右边像是泥胎塑就的僵硬形容,横眉怒目、飞扬跋扈,细看时还带了极其尖刻的女气”、“小毛毛,你看了会做噩梦的”。 现今听筒里传来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阴阳脸的声音。 声音倒是正常。 毛哥咽了口唾沫:“石先生?” “嗯。” “神棍……在吗?” “不在。” 不在…… “散步去了?” 有雾镇傍着山,山里大有玄虚,入夜时,神棍喜欢放银眼蝙蝠遛弯——就跟普通人饭后遛狗差不多——山路崎岖,一不留神就会遛过点。 “不是,出门。” 出门? 毛哥竟然没第一时间反映过来“出门”的意思,大概是因为神棍真的休息太久了。 于是这个猝不及防的“出门”,陡然间就有了点重出江湖的激越意味。 回过味来之后,毛哥浑身的血跟着“滋滋”小沸腾了一下,声音也雀跃了:“他怎么出门啦?” 阴阳脸的声音死板得如同一块石头:“他想出去。” 这话可打发不了毛哥:“几年没挪窝了,忽然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总得有个原因吧,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他临走之前,发生过什么特殊的事吗?” 阴阳脸那头停顿了几秒,像在尽力回忆。 再开口时,照旧语音平静:“家里宽带到期了,他去县里营业厅续费。” 毛哥竖起耳朵听—— “缴费时,听到边上的人打电话,那人说了句什么,恰好被他听到了。” 很好,故事开场了,毛哥腾出一只手来,又给自己斟了杯酒,预备以酒佐话,边听边抿。 哪知阴阳脸就说到这儿。 毛哥最见不得人说话说一半,又不是收费阅读,卖什么关子啊。 他追问:“然后呢?” 阴阳脸说:“没然后了,听到那句话之后,他就决定跟着那人,匆匆忙忙打电话给我交代了两句,连行李都没回来收拾。” 毛哥愣了好一会儿:“也就是说,他是从县营业厅直接走的?” “嗯。” “走得很匆忙,连东西都没回来收拾?” 阴阳脸没吭声,他觉得自己说得很清楚了,毛哥非要把他的陈述改成反问句式重复一遍,纯属多此一举。 “那……那个打电话的人,到底说了句什么话啊?” 阴阳脸说:“不知道。” 毛哥气结:“你就没问?” 阴阳脸回答:“我又不关心。” 他等了会,估摸着毛哥没什么事、也没什么话了,于是抬手挂了电话。 这座机是挂在墙上的,墙边有扇木头窗子,窗纸已经残破扯光了,还没来得及糊新的——透过一格格无遮无挡的半腐木头条格,可以看到后山又起雾了,白色的雾,慢慢吞吞,四面八方聚拢来,像无数老态龙钟的鬼,不紧不慢赴一个集会。 他确实不关心,这世上,原也再没有什么值得他关心的了。 *** 这一晚,等于是百般求索不遇,毛哥悻悻进屋洗漱,不过躺到床上时,已然心平气和,说服自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毕竟神棍出门,又不是头一遭了,去个三五月回来,又会有稀罕事儿听,反倒是自己,如今有家有口,有产有业,再不是曾经那个朋友有事可以万般甩诸身后千里驰奔只为出一份力的老毛子了。 边上毛嫂睡得正熟,鼻息轻浅,有起有落,毛哥就在这张弛有度的喘息起落声里渐渐有了睡意,喟叹着家累啊家累,是累,也是甜蜜的负担。 然后做了个梦。 梦见神棍,驮着麻袋,在前方不远处的大雾间吭哧吭哧行走,毛哥奋起直追,眼瞅着距离并不很远,却总是撵不上,只得上气不接下气唤他:“棍!棍!” 神棍终于回头,一头糟糟卷发,黑框眼镜,一边的眼镜腿断了,拿白线缠裹,裹了一圈又一圈。 毛哥问他:“你在县营业厅缴网费的时候,边上的人说了句什么话啊?” 神棍却不答,只定定看他,又叫他:“老毛子。” 毛哥心里一凛,收了戏谑之心,立时端正态度——神棍一般都叫他“小毛毛”,鲜少用“老毛子”,这个称呼后头,必缀着郑重其事说辞。 果然。 神棍说:“其实,我是要找一个箱子。” 毛哥茫然:“什么箱子啊?” 神棍拿手比划给他看,说:“一个这么长,这么宽的,被人偷走的箱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01】 湘西,午陵山。 时近半夜,大雨滂沱,滚雷擦着屋檐,一波推涌一波,云梦峰客栈一层临街的大门半开,大堂内灯光昏暗,正中央摆了长桌,上头横一块大砧板,堆无数新鲜红椒。 客栈老板柳冠国一手持一把锃亮菜刀,笃笃笃剁个不停,口罩上业已溅了不少辣椒籽汁,大雨的湿气裹了辣椒的辛辣气,上腾下散,熏得柳冠国双眼眯起,眼角的鱼尾纹条条道道,根根入鬓。 又一道闪电亮起,给门内外镀了层水亮银光,柳冠国下意识抬眼,这亮稍纵即逝,他只来得及看到远处暗下来的憧憧山影。 *** 午陵山位于午陵县,是个新开发的景区,靠山吃山,县里人一窝蜂做两种生意,一是旅游包车,二是旅馆住宿。 云梦峰客栈所在的这条街,就在景区外不远,挨着山脚,像一截傍山的带子,开门开窗都见山,连厨房厕所都是山景房,所以家家户户造小楼开客栈,横向宅基地面积不能扩,就往纵向发展,高高低低,瘦瘦窄窄,挤簇成街,颇有看头。 供过于求的后果就是,每一家生意都冷清。 不过这一晚,云梦峰只住了三个客人,可不是因为淡季客源欠丰满——一周前,柳冠国就已经停止在携程、去哪儿等一系列网络订房平台上接单了,他请了帮工大擦大扫、洒药杀蟑、换灯泡升网速,只为一个目的。 迎接大佬。 念及至此,柳冠国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眼天花板,剁刀声随之降了好几个度,生怕这噪音扰了贵人。 其实来客住三楼,和大堂隔了整一层,又兼漫天行雷布雨,压根也听不到什么。 又剁了片刻,裤兜里的手机响了,有消息一条条进来。 正好趁便歇会,柳冠国搁了刀,揭开口罩,手上沾了椒汁,又辣又烫,他一只手在裤边抹了抹,两个指头伸进兜里,挟了手机出来。 刷屏的是名叫“午陵山户”的群,柳冠国不紧不慢,从头看起。 *** 【沈万古】:@柳冠国,大佬来了吗? 【邱栋】:应该来了,下午我就听人说了,一辆黑色大SUV,一直开到云梦峰门口。 【刘盛】:人漂亮吗? 【沈邦】:那必须啊。 【刘盛】:@沈邦,你见着了? 【沈邦】:我是没见着,但大佬是山鬼的门面,能丑吗?太丑的话,祖宗奶奶能答应吗? 就是这句话,开启了祖宗奶奶们的图片刷屏模式,有水墨画、工笔画、油画,甚至精雕油泥捏的手办,料想都是临时百度搜来的。 柳冠国眯着眼睛一张张看。 *** 祖宗奶奶,亦即山鬼。 山鬼源出《楚辞.九歌》,三闾大夫屈原以浪漫的笔法,勾勒出了一个诡异妖娆媚骨天成的山中女精怪,据说她姿态曼妙,身披藤蔓,骑着黑色的豹子在幽深的山间出没,所到之处,百兽慑服,所以后世创作山鬼图,几乎是清一色的美女与野兽:美女必然纤纤楚楚,穿着风凉,总之不类良家妇女装扮,野兽则非豹即虎,极尽凶悍之能事,务求画面对比强烈,刺激眼球。 柳冠国酌情放料。 【柳冠国】:孟千姿派头很大的,像明星一样,带助理,还有化妆师。 群里本就讨论得热闹,他这一发言,愈发炸了锅。 【沈万古】:大佬真是很朴素了,现在那些明星出门,谁不带五六个助理,我听说有些人还带私教和营养师呢。 【沈邦】:就是,大佬又不是没钱,家里山矿不多,七十七,要不是社会主义国家提倡低调,大佬完全可以搞个私人飞机飞过来。 【邱栋】:@沈邦,没事别提矿,我听说网上聊天,有人监控的。 【刘盛】:没关系,又不是敏感词。 …… 柳冠国没发言,他这趟被指派做接待,颇为骄傲膨胀,说话都惜字如金,非常享受这种稍露口风即获追捧的感觉。 孟千姿一行是下午到的。 当时还没有变天,完全没有晚上会下暴雨的迹象,落日熔金,熔进云里、山头、屋顶、街面,恰到好处地烘托出迎接重要人物的应有气氛。 柳冠国攥着手机,在云梦峰门口翘首以待,错认了几辆车、手心汗湿了好几回之后,终于看到一辆黑色的大SUV驶过来。 车子停下,最先下来的是孟千姿的助理孟劲松。 孟劲松三十来岁年纪,肤色偏黑,高瘦,眼尾略略下垂,整个人大多数时候看起来没精神,但只要一抬眸,目光那叫一个精干锐利冷冽森然。 柳冠国激动地屏住呼吸:当助理的都这么有气场,那大佬出场时,天地都该为之失色吧。 …… 柳冠国这一片刻晃神,群里的消息再次刷起了屏。 【沈邦】:明天是大佬请客?我们能上桌吗? 【沈万古】:想太多,轮得上你吗?再说了,请客只是形式,本质是湘西的各路好朋友拜会大佬、巩固友谊。 【刘盛】:好朋友们得出血了吧? 【沈邦】:那必须啊,空手上门还蹭饭,好意思吗? 【刘盛】:这礼难送了,毕竟大佬什么都不缺。可别送什么黄金玉石的,太俗! 【沈万古】:俗不可耐!真敢送我们就十倍回赠,羞辱他! 【刘盛】:卧槽我也想要这样的羞辱! 【邱栋】:+1 【沈邦】:+10086…… …… 柳冠国不紧不慢,再次加料。 【柳冠国】:孟千姿带的是个男化妆师,挺帅,两人站一起,特别登对。 化妆师叫辛辞,二十六岁,一米八的个头,眼梢细长、鼻梁挺正,留的还是长发,不过还挺阳刚俊朗,有点像九十年代走红的那个古惑仔郑伊健,一身松垮的白色休闲服到了他身上,有模有样有气质,柳冠国当时一个迟疑,还以为是孟千姿的男伴。 果然一料激起千层浪。 【沈万古】:就不能找个同性吗?女化妆师很难请吗? 【沈邦】:不会产生感情吧,这整天化妆,朝夕相对又涂又抹的……我情感上,接受不了大佬和凡人、比她穷的人以及出家人联姻。 【邱栋】:我觉得应该不会,距离产生美,距离太近,彼此没神秘感。 【沈万古】:希望大佬理智、克制、机智,不要被门不当户不对的美色所动。 【刘盛】:看不下去了啊,化妆师怎么了?职业不分贵贱,化妆师配大佬也挺好啊,一个站在背后、默默支撑起了大佬颜值的男人。 …… 都说女人八卦,其实男人八起来也不遑多让,柳冠国正看得热闹,邱栋突然冒了句话。 就是这句话,让群里暂时冷了场。 【邱栋】:@柳冠国,柳哥,知道大佬为什么来湘西吗?咱这儿被边缘化,得有两三百年了吧? 这话是真的。 *** 山鬼,在柳冠国这儿,有广义和狭义两个概念。 广义的,这群里的人,都能称之为山鬼,又叫“山户”、“穿山甲”,顾名思义,穿山走林,祖祖辈辈靠山讨生活,多少有些隐秘的本领,低调行事,安静发财,不向外人道。 而狭义的,只指一小撮真正被山“选中”的人,天赋异禀,和山同脉同息,能够进入常人到不了的山腹幽深之处,采撷不为人知的山矿,这一小撮人,也分等论级,还限人数——一般以人体喻山体,从低到高依次是山肩两位、山耳两位、山眉两位、山髻一位…… 山髻还不是最高的,古代髻上有冠,为王为尊者承之,所以山髻之上,还有个坐山鬼王座的,也自然是那一小撮人里最拔尖的。 但那位最早编纂山鬼等级的前人,显然忽略了一件事:山肩山耳等等,都是两个字,念起来利索上口,可位次最高的那位…… 称她“坐山鬼王座的那个”,太长太拗口;简称“山鬼王座”,听起来又像椅子成了精,着实难煞了人——没人出来给标准答案,反给了大家自由发挥的机会,比如柳冠国他们,就习惯叫“大佬”。 最新一届的大佬,自然就是前头被叨来念去的孟千姿了。 山鬼究竟缘起哪个朝代,没有确切说法,不过内部习惯奉屈原《楚辞.九歌》中的山鬼为祖宗奶奶,可能正是有了祖宗奶奶的慈爱照拂,历代山鬼阴盛阳衰,位次高的全是女人。 古早的时候,信息闭塞、经济不发达,不知地大几何,只知山外有山,为了摸清山况,大佬们还会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后来民智开了、国界定了、一本《山谱》把华夏诸山列得明明白白——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继任者难免懈怠,湘西这种偏远的深山老林自然淡出视线,加上明朝时,旅行家徐霞客又搞歧视、排三六九等,宣扬什么“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正合了大佬们的心思,好么,直接把常住地安在黄山脚下了,题名“山桂斋”,暗合“山鬼”二字。 邱栋说的还算克制,其实湘西这块被边缘化,哪止两三百年啊。 那么问题来了,孟千姿怎么会毫无征兆的、突然间、亲自、过来了呢? *** 柳冠国答不出,索性把手机翻下,重又操刀:微信群聊就是这点好,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来去都飘忽,无需交代。 才刚剁了几下,眼前一暗,大门口闪进一个人来。 那人穿连身带帽的大黑雨衣,脚蹬黑雨靴,从头到脚被雨浇得一身皮亮。 大佬在房,柳冠国异常警惕,两眼一瞪,下意识提刀,那人却在门口忙着脱雨衣,攥起了又甩又抖。 认出来了,是自己的酒友王庆亮,在午陵山景区当保安的。 柳冠国觉得奇怪:“不是早下班了吗?你大半夜跑这来干嘛?”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王庆亮满肚子气,嗓子一亮,跟破锣似的:“还不就是几个游客,傻逼二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02】 原来下午的时候变天,说是有大雨,景区在下班前两个小时就安排各处喇叭播报这事,反复强调要注意安全,建议游客提前结束游览。 大多数游客还是惜命的,一拨接一拨地往出口撤,王庆亮还以为不会出什么差错,哪知下班的时候,两个年轻女人找到保安室,哭丧着脸说自己的三个同事联系不上。 一问之下才知道,那三货逞能,进了“禁止通行”的一条未开发岔路,估计是越走越远迷了道,深山里没信号,当然更没可能听到广播。 午陵山区太大,只开发了一小部分,岔道太多,没那个财力造墙围堵,只能在石头上油漆大红色的告示,类似“禁止通行”或者“危险,此路不通”,以期游客们珍爱生命、心存敬畏,哪知隔三差五的,总会出几个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货。 但是又不能放着不管,万一真出什么事,新闻上一报,微博上一转,对景区来说,打击不可谓不大,王庆亮只好召集了几个人打着手电进山去找,过那个“禁止通行”的口时,觉得这份工作真他妈不值:每个月不到三千的饷,居然还得冒生命危险。 好在还算幸运,里头转悠了约莫两个小时,终于找到那三只迷途的羔羊。 王庆亮拿手摁住剁椒的桌沿,脸涨得跟辣椒一样红:“你说,正常人,这种时候,就算他妈不道谢,也不该讲风凉话吧。” 剁刀声太响不利于倾听,柳冠国已经斯文地改成了缓切,听到这儿,微微点头:“那是。” 王庆亮鼻孔都快往外喷白气了:“你知道那几个傻逼说什么?” 他捏着嗓子学:“我买了票的,我们是纳税人,你们景区都是拿我们纳税人的钱造起来的,别说下雨,就是下刀子,也该进来找,这是你们的职责!” 是挺气人的,要么说一样米养百样人呢,柳冠国附和了两句,还是觉得纳闷:“那你怎么还不回家啊?过我这来干嘛?” 想发牢骚求安慰,寻摸自己婆娘去啊。 这话把王庆亮给问住了:光顾着生气了,自己原本,是要过来问什么来着? 那表情,一看就知道是断片了,人一有了年纪就会这样,脑子时不时卡壳。 柳冠国也不追问,继续斯文地切椒。 王庆亮终于想起来了,他凑近柳冠国:“哎,上次你跟我讲的那个山蜃楼,又叫阴寮的,真的假的?” 啥? 柳冠国心里一惊,一刀切歪,要不是反应快,差点赔一截手指头进去。 他故作镇定,但还是不免结结巴巴:“什……什么楼?我什么时候讲过?” 开什么玩笑!山鬼戒律第一条就是嘴巴得严,“家事”不能跟外人讲,再说了,他头顶隔一层就是大佬,就算犯事儿,也不能赶这时候啊。 “就是咱俩搞了条老腊肉下酒那次,”王庆亮提醒他,“你喝高了,搂着我脖子说你是山鬼,还说刮风下雨的时候,就跟海市蜃楼似的,这山里会起山蜃楼……” 卧槽卧槽卧槽,柳冠国后脊背上已经滚冷汗了:酒也太他妈误事了,得戒酒,一辈子都不能沾。 王庆亮继续绘声绘色:“山蜃楼起来的时候,冷飕飕的,又叫阴寮,活物都不耐(爱)在里头待,争着抢着往外跑……哎,真的假的啊?” 柳冠国回过神来,紧张地打断他:“我还说什么了?除了楼?” 除了楼啊?那没别的了,王庆亮摇头。 很好,柳冠国定了定神,开始自己的表演:“这你都信?” “我也没信啊……” “我那是喝大了,舌头乱鼓捣,胡诌的。咱俩都认识小二十年了,我哪儿看上去像山里的鬼了?是鬼也得是县里的啊,我城镇户口。” 王庆亮人憨,跟被人拿绳穿了鼻子的老牛似的,被柳冠国三两句一绕,就只知道跟着走了:“我就说你是喝高了,说话跟唱戏似的,一套套的,差点把我给唬了。” 很好,看来局势尽在掌握,柳冠国继续追问:“上次喝酒都过去大半个月了,怎么从没听你提过这事?” “我也喝多了,睡一觉起来就忘了呗。” 那怎么偏偏今天想起来了?柳冠国呼吸渐紧。 幸好王庆亮人实在,从不说半截话:“今晚上不是进山找人吗,越走越深,正走着道,我听到嗖嗖的,手电光往那一扫,好家伙,我就看到蛇啊、蛙啊,还有不知道什么虫,一溜烟地又跳又窜,也邪门了,尽往一个地方跑,跟逃命似的。我就奇了,这蛇不是吃蛙的吗,怎么肩并肩跑起来了,再然后,脑壳里打了个亮,一下子想起你那晚的话了,你还说,这叫虫蛇跑……跑……跑什么来着……” 王庆亮越想越纳闷,反正回家时要路过云梦峰,于是顺道进来问了一嘴,不过,既是胡诌说中的,那就没必要寻根究底了,王庆亮东拉西扯了几句之后,悻悻穿上雨衣告辞。 柳冠国送他到门口:“那些山里跑的跳的,都比人机灵,电视上不是说了吗,地震的时候它们先知道,排着队跑——肯定是下大雨,哪里塌了,所以它们着忙乱窜……” 言之有理,王庆亮脸上发热,觉得自己是有点一惊一乍的,很对不住这么多年来受的唯物主义教育。 *** 目送着王庆亮走远,柳冠国长舒一口气,拿手扶住门框,又抬眼看向远处的山影。 天黑,大雨,近处的景都有些模糊了,山影倒还隐约可辨,跟耷拉着挂在天边上似的。 什么山蜃楼,那是多古早的传说了,别说他没看过,他爹他爷都没看过。 柳冠国吸了吸鼻子,转身往桌边走,才走了两步,鬼使神差般的,又转了回来。 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他从最右首开始,依次点数大雨中的山头,点完一遍,怔了两秒,又从最左首开始点,点着点着,一股凉气从心头窜起。 这客栈开了有些年头了,他每天从大门进出,那高处的山头,一天少说也要看个二十遍,到底几座,心里门儿清,还很附庸风雅地给起了个别称,叫“十八连峰”。 但是现在,那些憧憧矗立着的黑色山头,居然有……十九个! *** 云梦峰客栈,三楼。 孟千姿住的是这一层视野最佳的山景房,面山的大露台一敞开,简直是天然的大银幕——不过现在入了夜,雨又急,大落地窗紧闭且不说,连厚厚的帘子也拉得不露缝隙。 室内仿“山桂斋”那头的风格布置,颇具古韵:一张螳螂腿的大黄花梨罗汉榻,上设矮几,下置圆腰脚踏,背后悬巨幅的水墨山鬼,靠墙的博古架上放了几本线装书以及装饰用的古董瓶罐,金丝楠木的夔龙纹卷书案头立一尊惟妙惟肖假山,山顶燃一枚倒流香,乳白色香雾往下流动,将一座几拳高的假山笼得云遮雾罩。 孟劲松坐在明式四出头的官帽椅上,皱着眉头看手里的几张打印纸。 明天说是孟千姿做东,请各路好朋友吃饭,其实吃饭在其次,要紧的是搞好关系、和睦共处:湘西这个地方,自古出彪悍人物,屈指一数,派系就有蛊术、辰州符、赶尸匠、落花洞女、虎户等,山鬼一系,还真不敢独大。 所以宴请的规格、席次都很讲究,但柳冠国这人不擅长文书工作,提供过来的名单、座次图等虽说尽心尽力,却排布混乱,孟劲松看得本就费劲,偏又不能集中精神——罗汉榻那头,辛辞正在给孟千姿做指甲,两人喁喁低语,可外头雨大,反衬得屋内安静,一字一句,孟劲松都听得明白。 他往那头斜了一眼,正看到孟千姿浴后乱挽的髻松垮欲坠,丝缎的浴袍滑向一边,露出白皙肩上一截纤细的吊带来。 孟劲松赶紧移开目光。 于穿戴这一节,孟千姿在他们面前确实比较随意,孟劲松是传统直男,觉得男女有别,委婉提醒过她几次,孟千姿回说:“我自己的地头,怎么舒服怎么来,见你们还要正装?你不适应,你就调整自己,多调整几次就适应了。” 再后来,被他说烦了,送了他眼罩和盲杖,说:“你要么适应,要么以后戴眼罩探杖子进来,这样你眼不见心不烦,我也不被唠叨,大家双赢。” 让她这么一通抢白,孟劲松就不好说什么了:孟千姿毕竟是坐山鬼第一把交椅的,二十六七的年纪,还谈不上成熟克制,脾气难免带刺,只有别人适应她,没她适应别人的理,再说了,在她之前,山鬼王座空悬三十二年,好不容易发掘出这棵稀罕的苗子,上下还不把她捧成了宝贝疙瘩蛋? 她十四岁的时候,就做出了携同班男友坐火车私奔去大理隐居的壮举,被众人在火车站堵截回来时,又骑住七楼的阳台,叫嚣干涉她的恋爱自由她就要跳楼。 后来还是众人把她的男友领到了现场,那小屁孩被这帮狠人修理恫吓过,哭得泪流满面,嘶哑着嗓子自我剖白:“我也不想的,我劝过千姿,我们还是学生,要学业为重,考上好大学报效国家……我都是被她逼的……我其实是想先稳住她,再给你们打电话……” 据说孟千姿死志顿收,纵身下地抡起一张凳子就要砸过去,被众人七手八脚摁在了地上。 少年时代就如此剽悍,孟劲松还一度忧心,觉得她将来接任时必是个混世魔王,哪知有些树少时笔直,成年长歪,她这种小时候就歪得特别感人的,后来居然自我周正了,想来想去,只能归功于祖宗奶奶的照拂。 …… 低语声继续传来。 辛辞:“你明天请客,形象往高冷上靠比较好吧。” 孟千姿:“在自家高冷也就算了,湘西大户,不要你养不图你粮,哪个吃你这套。” 辛辞:“礼貌当然是要有的,咱不能傲慢,但是态度得疏离,得表现得高深点,让人捉摸不透,毕竟你地位不同,所以妆容也得往这个调调上靠。” 孟劲松没好气地抬眼,恰看到辛辞摇着个带穗子的天青色小团扇,他不知道那是在给孟千姿新护理的指甲扇干,皱了皱眉头,心里默念了句:“辛大太监。” 辛辞不是山户,他是签了保密协议,专职给孟千姿做化妆师的,孟劲松面上不露,私底下有点看不上他,觉得他爱讨好孟千姿,跟老佛爷面前亦步亦趋的大太监似的,殊不知辛辞背地里也不大欣赏他,发牢骚说:“都是拿钱给人打工的,姿态软点让千姿高兴怎么了?非那么硬邦邦臭烘烘,真不会做人。” 当然,表面上还都是一团和气。 门上传来敲叩声,先是试探性的,然后渐急。 孟劲松知道孟千姿休息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马上站起身,说:“我出去看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03】 孟千姿蹙着眉头,目送孟劲松开门出去,门没关严,有隐约的语声传进来,好像是那个柳冠国。 辛辞也向门口瞥了一眼,小声说:“下午你就随口提了句路边店里好多卖剁椒的,柳冠国就急吼吼说自家酸剁辣椒手艺好,在楼下笃笃笃剁一晚上了,前头端来的保靖黄金茶还没喝呢,现在不知道又来送什么——这上赶着讨好的吃相,也不知道含蓄点。” 孟千姿其实也这么猜想的,但辛辞把话说得太直白刻薄,她又觉得该给人留点面子:“我第一次过来,人家不一定想着讨好,可能也就是热情朴素。” 辛辞耸了耸肩:“这年头,只有朴素的人设,哪还有朴素的人啊。” 过了会,孟劲松带上门进来,脸色有些凝重:“千姿,刚柳冠国说,对面山里,好像起阴寮了。” 阴寮?那是什么东西?辛辞一脸莫名。 孟千姿坐起身子,疑惑多过讶异:“柳冠国的眼,能看得出山蜃楼?” “他是看不出,说是有个朋友今晚进山,好像撞见了虫蛇跑阴,而且他对这一带的山头很熟,很肯定地说平时是十八个山头,现在多了一个。” 山头还能多一个?辛辞更糊涂了。 孟千姿嗯了一声,顿了顿,朝落地窗示意了一下:“开窗。” *** 孟劲松等的就是这话,他几大步跨到窗前,唰一声把厚重的绒布帘子往两边拽开,又把上半扇大窗推开——视野里,恰有一道闪电自天顶拖下,尾梢裂成银亮而曲折的几道,瞬间探入黑漆漆山野,煞是好看。 风大,尽管檐上有挡雨罩,被吹斜的雨线还是有部分打了进来,孟劲松侧身退开两步,孟千姿却迎上去,伸手接了点雨水在眼睛上抹了抹,然后凝神细看。 到底是看什么啊?辛辞也瞪大了眼睛朝外看,只觉满目风雨交加,想开口问,又怕打扰孟千姿“干正事”,只得先憋着。 过了会,孟千姿抬手指向其中一座:“那儿,颜色不对,边缘也发糊。” 转头时,恰看到辛辞的脖子伸成了觅食老鹅,孟千姿没好气:“你又看不见。” 辛辞悻悻跟着她回到榻边:“那你不早说,害得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哎,千姿,这什么楼啊?” 身后,孟劲松大力关窗,砰一声闭响之后,室内倒像是比之前还安静:“千姿,按照规矩,你该去收蜃珠。” 孟千姿叹了口气,一脸惘然地看窗外:“这雨可真大啊。” 雨大雨小,你都得去的,孟劲松假装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我问过柳冠国,山里的雨下不长,一般后半夜就停了——从这里进山,还得走一段路,千姿,雨一停,蜃珠就撑不了多久了,再磨蹭,可就收不到了。” 很好,楼还没搞懂,又来了个珠子,辛辞右手高抬,跟上课举手提问似的:“谁能给我解惑一下,什么叫山蜃楼?” 孟劲松看了他一眼:“你手机上又不是没山典,自己不会查吗?” 又转向孟千姿:“那我过去拿山鬼箩筐?” 孟千姿应该是同意了,因为孟劲松很快开门出去了,不过辛辞顾不上看他俩了,他的指头在手机屏上点滑个不停,飞快地打开一个文件夹,又一个。 这手机是入职考核期过后领的,上头确实自带了几个APP,但做brief的人说跟他关系不大,他也就没细看,都收拢到不常用的文件夹里去了。 现在想想,山典,应该是跟词典差不多的意思。 找到了,图标还真的是一本词典,辛辞赶紧点开,主页就是搜索框,利落直白。 他输入“山蜃楼”三个字。 不得不说,这APP做得挺精良,除了大段引经据典的文字解释外,居然还有动画演示,不过辛辞没耐心细细研读,一目十行地直溜下去。 山蜃楼类似于海市蜃楼,都是虚景幻影,但更稀罕少见,因为山蜃楼的出现得具备四个基本条件:半夜、大雨、深山、灯光。 没错,还得有灯光,毕竟是半夜,再兼风雨交加,没灯光的话,你也看不真切。 山鬼中,位次高的几个只用肉眼就可以看得出山蜃楼,但问题又来了——山蜃楼伴雨而生,雨停了就开始消失,快的几分钟内、最长也撑不过半个小时。 所以世人知道海市蜃楼的多,知道山蜃楼的几乎没有,词条里列出山鬼上一次见到山蜃楼的时间,居然是在清朝嘉庆年间,当时的山眉祁百铃在云南西陲探山,远远看出了山蜃楼,急匆匆带着人往山里赶,哪知半路雨就停了,无功而返。 那蜃珠又是什么玩意儿?辛辞急急退出这一条,正待再次输入,孟劲松拖了口大的硬壳行李箱进来,在榻前直接放倒,又吩咐辛辞:“把千姿的伏兽金铃找出来。” 金铃? 辛辞有点激动,也顾不上搜蜃珠了,几步绕过罗汉榻,牵了口小行李箱过来,挨着孟劲松放平开箱。 *** 箱子是特制的,一打开全是首饰盒一样的分层透明玻璃格,里头流光溢彩、璀璨生辉。 山鬼最不缺的就是昂贵矿石,而最稀罕、材质最佳的,必然要留给坐王座的那个,这一箱说是价值连城绝不过分,而这仅仅是孟千姿众多饰品里最常用的一箱——不过按规矩,代代相传,孟千姿有使用权,拿走几件送人也无伤大雅,但绝大部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百年之后,还是要传到继任新人手上。 首饰太多,即便天天换样,没个一年半载也戴不完一轮,好在孟千姿乐意戴,用她的话说,气色不足、气场不够、颜值受损、皮肤暗沉,都能用首饰来凑。 辛辞打开最中央的那一格,几乎是屏着呼吸,取出孟劲松说的伏兽金铃。 说是金铃,其实材质非金,倒有点像黄铜,颜色暗沉,挂下的铃片上布满诡异痕纹,听说能否坐王座,就看能不能驾驭伏兽金铃——足缠金铃,再狂暴的山中凶兽都得低首慑服、不敢近身。 那场面,想想都觉得震撼,辛辞一直期待着能亲眼目睹,可惜入职以来,孟千姿或是去庐山避暑,或是去黄山看佛光,从来没进过深山老林,这让他对今晚生出了点小期待,不过转念一想,午陵山既然都已经被开发成景区了,那豺狼虎豹什么的,似乎也指望不上。 正嘀咕着,眼角余光瞥到孟劲松从大行李箱里拿了个玻璃罐放到地上。 这行李箱是孟千姿所有行李中最大只的一个,又叫“山鬼箩筐”,从来没见开过,辛辞只知道装的是山鬼进山时要用的各种装备——古时候进山,都是背箩筐的,所以现在哪怕不时兴用箩筐,这名字还是沿用了下来。 辛辞凑近去看,心头蓦地一唬。 那玻璃罐里,居然装了只蜘蛛,节肢和躯干加起来,足有小孩手掌那么大,黄褐相间,身上还披着蛰毛,看着有点恶心,不过奇怪的是,它其中一只步足上,拖了个带链子的小铁环,在里头爬动时,铁环和玻璃相叩,发出让人颇不舒服的轻响。 这又是干什么用的? 辛辞想问,又怕自己问个不停会招人反感,正犹豫着,孟劲松拈了根拇指粗细的节竿站起身来,信手几甩,甩出两三节长,倒像是根伸缩鱼竿。 竿头尽处,恰对着刚从洗手间换好山鬼服出来的孟千姿,这套在山鬼服中属于简易便装,跟全黑的紧身瑜伽服很像,防水且不易反光,肩、肘、膝以及胸腹处加了耐磨的皮质拼接,腰肩连缀武装带,方便挂扣插取武器。 孟千姿手掌抵住竿头,就势回推,把长长的一截鱼竿推回到不足一米,孟劲松收好节竿,征询她的意见:“闲杂人等就不带了吧?我只让柳冠国送我们到山口……这种事,底下人用不着知道。” 辛辞赶紧声明:“我不是闲杂人等啊,带我看看热闹。” 孟千姿嗯了一声,从他手里接过金铃,硬底雨靴是防水的,靴口和裤子有压胶的拉链衔接,她嫌费事,懒得再脱鞋,索性把金铃悬扣在腰带上。 孟劲松迟疑了一下:“那……山桂斋那头呢,需不需要跟几位姑婆说一声?毕竟不是小事。” 那几位,是山鬼的真正核心权力层,也是一手把孟千姿栽培带大的长者前辈。 孟千姿头也不抬:“说什么说?万一失败了呢,让她们空欢喜一场也就算了,还要嘀咕我不行。你俩听好了,这事成了,该怎么吹怎么吹,要是没成……” 说到这儿,顿了几秒,嫣然一笑:“今晚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 夜半、深山,再加上急一阵缓一阵的雨,这经历,还真是生平头一遭。 辛辞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斜眼看向身边的孟劲松:他和自己一样,都穿了兜头的大雨衣,不同的是腰间怪异地鼓起一块,那是带了枪。 铃压百兽,山鬼带枪,枪不指兽,从来都是为了防人——身边既有山鬼的大佬,又有这么硬核的武器,辛辞觉得安全感爆棚。 孟千姿在前头领路,走一段停一会,凭眼睛辨向,而她辨向的时候,手电光都得关灭,以免影响效果——前半程走的是景区通道,倒不怎么费劲,辛辞还忙里偷闲,在山典里查了什么叫“蜃珠”。 说到蜃珠,又得提一嘴海市蜃楼,现代人都知道,那其实是一种光学幻境、大气折射现象,但古人把它解释为“蛟蜃之气所为”,认为海市蜃楼是蛟龙吞云吐雾之后,形成的怪异景观。 山鬼沿用了古人的引申,认为山蜃楼是由蜃珠幻化出的,而蜃珠是“龙的涎水”。 有了蜃珠,山里才能形成山蜃楼,这珠子平时渗在地底下,夜半大雨时,极偶尔的,会随着水汽蒸腾到半空,引发蜃景——但普通人看不到蜃珠,因为它就是一小包水,雨停了之后,又会重新渗入地下,山蜃楼也就随之消失…… 这不胡说八道吗,写小说的都不敢这么编,辛辞看不下去了。 后半程进了未开发地段,那真是一走一脚泥,一步一趔趄,有时还得手脚并用,辛辞叫苦不迭,却还得加快速度——雨似乎越下越小了,万一跟祁百铃那回一样,忙到头来一场空,那这夜半冒雨跋涉进山的艰辛,可就白费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孟千姿忽然停步,低声说了句:“到了。” 到了?这就到了? 辛辞咽了口唾沫,顷刻间头皮发麻,他打着手电粗略扫了一圈,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居然是失望:还以为阴寮是如何如何的鬼气森森,这还不就是普通的山和树吗? 孟劲松却有点紧张,他让辛辞帮他拿着节竿,在竿头处穿了根鱼线,然后打开玻璃罐,倒出那只蜘蛛,小心地把蜘蛛步足上的铁环绑扣在了鱼线末梢。 这还真跟一根装了鱼饵的钓鱼竿似的,辛辞脱口问了句:“怎么,蜃珠还吃蜘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04】 孟劲松没答话,只是把节竿递给孟千姿,同时嘱咐辛辞:“现在开始,紧跟千姿,山蜃楼里,你看到的路可能是悬崖,不能乱走。” 我靠,还能这么玩? 辛辞又来劲了,接下来,虽然步步紧跟,但时不时的,总要小心翼翼探只脚出去,点一点远处的地,看到底是实的还是空的。 走了约莫一刻来钟,似乎是有情况,孟千姿站定身子,随手指向一边,孟劲松也不废话,马上拉着辛辞靠过去,然后关灭手电。 手电光一撤,满目漆黑,好在淋过雨的石面和叶片有水光,适应了会之后,眼睛勉强能视物。 辛辞看到,孟千姿单膝跪地,侧着头似乎在观察着什么,节竿在手中掂量似的微晃,再然后,肩部一耸,手臂一个漂亮的甩扬,就听蹭蹭有声,节竿甩长,蜘蛛随着绷直的鱼线飞了出去。 辛辞屏住呼吸。 过了几秒,顺风传来孟千姿的声音:“没钓到。” *** 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事儿,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孟千姿三次不中,辛辞观战的专注就去了大半,和所有爱在背后嚼老板小话的员工一样,低声向身侧的孟劲松嘀咕:“我们千姿,到底行不行啊?” 孟劲松说:“要么你上?” 不过很显然,孟劲松也觉得短时间内完事不太可能,态度略有松懈,还抽空给辛辞解了惑。 说是这蜃珠无色无味,等同于隐形,但极偶尔的,珠面上会滑过很细的、上弦月样的一圈亮,山鬼叫它“镰刀亮”,不过普通人的眼睛基本看不见,连孟千姿这样的,都得细细观察确认方位。 它的材质也很特殊,跟灌汤小笼包差不多,包子皮还是水做的,人手根本拿捏不住,一抓就滑,一碰就跑。 这世上,唯一能抓住蜃珠的是吐丝的抱蛛,也就是玻璃罐里那只——所以人家不是饵,抛将出去,是为了把蜃珠给抱住的。 原来如此,辛辞忍不住又操心起抱蛛来:“老孟,千姿这一甩两甩的,不是把蜘蛛给甩晕过去了吧?你说你们也不多搞两个蜘蛛轮换,就往死里折腾那一个……” 孟劲松觉得他聒噪:“你闭嘴吧,别干扰千姿。” 声音都低成耳语了,哪干扰得到啊,辛辞悻悻,觉得孟劲松整个一屁精——此时大雨已转成了淅淅沥沥,山里渐静,辛辞嫌雨衣不透气,解了两粒扣子,又抬手把雨帽拉了下来。 这一来空气清新、耳聪目明,别提多舒心适意了,辛辞扭了扭脖子,又揉了揉肩颈,目光无意间后落,心里突然纠了一下。 就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什么东西正蠕蠕爬来,黑漆漆的一团,那身量,足有一个人那么长,再一看,那轮廓,也跟个人似的。 辛辞脑子里一空,手上下意识一个推挪,居然把握着的手电给打开了。 灯光尽处,他看到一个穿白褂子的女人,满脸血污披头散发,两手抠着地里的泥,正往他脚边爬,这也就算了,更瘆人的是,那女人的脖子,是被砍开了半拉的,整个脑袋以扭曲的角度诡异地耷拉着,创口处还在向外涌着黑褐色的血…… 这场面,完全超出他心理承受范围了,虽说他是化妆师,但他是化美妆、而不是画鬼妆的——辛辞一声惨叫,往后急退,地上不太平整,也不知是绊到了还是腿软,一屁股坐跌下去,这一坐,腿顺势前伸,好死不死,居然直接送到了那女人嘴边,那女人抬起一只手,眼看就要抓住他的腿了…… 辛辞觉得自己的魂都飞了,拿手撑住身体,拼命蹭着屁股往后挪,手电骨碌碌滚出去,光柱贴着地急转。 孟千姿急步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辛辞一把抱住她的小腿,另一只手指着那一处人影,上下牙关得得乱战。 孟劲松压根什么都没瞧见,就是被辛辞叫得心头发瘆,不过看到他这反应,也知道身侧必有蹊跷,他打开自己的手电,向着辛辞指的方向照了过去,按说他性子比辛辞沉稳,心里也约莫有底,但骤见这场面,还是没能忍住,一声“卧槽”脱口而出。 孟千姿“哦”了一声,说:“这个啊。” 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多少纾解了辛辞绷紧的神经,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姿势太没男子气概了,赶紧松手:“啊?” 那女人还保持着往前爬的姿势,像卡了带,只在原地,并没有真的行进。 孟劲松蹲到那女人身边,手电直直打向她的头,又看辛辞:“山蜃楼没见过,海市蜃楼总听说过吧,蜃景,假的。” 说着,伸手向着那个女人的头摁了下去,辛辞头皮发炸,还没来得及出声喝止,就见孟劲松的手穿过那女人的脑袋,宛如穿过一团空气,径直摁到了地上,抬手时,还特意展示给他看,摁了一手的泥。 辛辞结巴:“假……假的?” 孟劲松将手上的泥巴在石头上抹掉:“跟全息投影差不多,骗人眼睛的,你要是怕,就别打光,没光就看不见了。” *** 收蜃珠是第一要务,这插曲很快翻过。 辛辞站到石头另一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他试图给自己挽尊:“我也不是怕,就是猝不及防的……太突然了。” 孟劲松表示理解:“没事,是挺吓人的。” 辛辞讪讪:“但是你看人家千姿,还是个女的,那么镇定。” 孟劲松没吭声。 没可比性,孟千姿可是被特别调-教过的。 山桂斋的那几位姑婆认为,坐山鬼王座的,是山鬼的门面、代言人,得有王者风范,务必泰山压于顶而不现于颜色,遇事惊慌失措,丢的是山鬼上下几千张脸——所以下了狠手,专治她的“慌”、“怕”二字。 所以宠归宠,娇惯归娇惯,栽培还是要严苛的,手段也是极尽变态之能事:孟千姿半夜摸索床头开关时,摸到过另一个人的手;蹲洗手间扯厕纸时,扯到过滑腻腻的蛇;还从炒饭底下,拨出过刚出生的那种活老鼠…… 起初也花容失色又嚎又跳,很好,只要反应失措,惩罚一个接一个,诸如鱼腥草榨汁、小米椒拌花椒、生嚼猪肉——效果甚是卓著,今日的孟千姿,缺失“慌”和“怕”两种姿态,更确切地说,心里怕不怕不知道,但表情和肢体动作永远云淡风轻,再骇人的场景到了她面前,换来的也就是一声“哦”。 见孟劲松不说话,辛辞识趣地闭嘴,但脑子里静不下来,始终是那女人十指抠地往前爬的场面,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一颗心狂跳:“老孟,这是哪儿杀人了吧?” 他声音发颤:“海市蜃楼,不就是把别处的景折射过来吗?这儿看到的是假的,但别处的是真的啊,是不是有人……正在杀人啊?” 他被自己的设想给吓到了,胳膊上鸡皮疙瘩一阵泛着一阵。 孟劲松有点不耐烦:“你山典的词条没细看吧?海市蜃楼是空间转换的概念,但山蜃楼是时间上的,换句话说,山蜃楼的景就是在这原地发生的,但事情可能是几十年前、也可能是几百年前的——刚那女人穿的白褂子,免襟盘扣子,一看就知道是解放前的,过去的事了。” “在这……就在这儿?” 自己站的是案发地?辛辞小腿上一阵寒凉。 孟劲松觉得他好笑:“哪没死过人啊,现在多少住宅楼前身都是乱坟场,湘西解放前被叫作土匪窝子,杀人的事多着呢,那女的,可能就是走亲戚或者赶集,遇到土匪了。” 再怎么说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孟劲松态度这么凉凉的,辛辞心里有点不舒服。 化妆师得精笔勾画,性子大多细腻,辛辞再想了一回,惆怅竟多过了恐惧:蜃景特别鲜明,肉眼根本分不出真假,回想那女人的脸,清清秀秀的,不像山里的姑娘,应该是个知书识字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走这种道,结果遇到天杀的土匪,大好青春就此断送,相逢即是有缘,哪怕是这么隔空相逢——是不是该买点香烛纸钱烧一烧,顺带也给自己去去晦气…… 正胡思乱想,不远处传来孟千姿的声音:“中了!” 孟劲松一喜,蜃珠已得,有光也无所谓了,他打亮手电,握着玻璃罐大步迎上去,灯光一起,辛辞反没了安全感,也赶紧跟了上去。 孟千姿已经解开鱼线,正拎着铁环把抱蛛放进玻璃罐里,抱蛛的其它几只步足大张,步足间明明什么都没有,但看那姿势,又确实像是在拼命抱着什么,可怜辛辞侧着脑袋,不知道换了多少个角度,才说服自己——似乎隐约依稀好像确实是看到了一线转瞬滑过的镰刀亮。 其实钓蜃珠这事,技术难度也就中等,难的是刚好撞上这种机缘,再加上此时雨势更小,形同牛毛,再过个一时半刻,估计山蜃楼就要消了,孟千姿这时候“中了”,如同交卷铃前两秒答题完毕,低空过关,颇有运气。 孟劲松那张常年板着的脸上,难得有了笑意:“这怕是咱们山鬼近两百年间钓到的第一只蜃珠,回去我就联系山桂斋那边,《山鬼志》得记你一功。” 荣誉在手,此时就要谦虚了,孟千姿一派淡然:“随便吧。” 《山鬼志》辛辞倒是知道的,是山鬼记录历代杰出角色的谱志,一般来说,山肩以上级别的人都会被记录在册,坐山鬼王座的更是会被大书特书,看来关于孟千姿的那一部分,少不了“收蜃珠”这一条了,小平爷爷说“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果然非常有道理,未来大家只会知道是孟千姿收到了蜃珠,谁会想得到她那三番四次的“没钓到”呢。 有时候,结果确实比过程重要。 *** 有惊无险,胜利收官,三人原路返回。 辛辞怕孟千姿提起他刚才的糗态,一直说个不停,一会说该犒劳抱蛛,一会又展望几位姑婆会给孟千姿什么奖励,说到嗨处,摇头摆脑,手臂一扬,手电光恰斜照到一棵午陵松的高处。 这树长了有些年头了,大概十来米高,树干上皲裂的树皮块块都有手掌大,树身有脸盆那么粗,但不算枝繁叶茂,很多光秃秃和半断的枝干,像横七竖八砸进树干里的桩子。 其中一根桩子上,吊着一个人,离地有一人多高,身子背对着他们,被风吹动,还在悠悠晃着。 辛辞一声“妈呀”,连退两步,小腿直打晃。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这又是蜃景,因为那吊着的男人头上盘着辫子,腰里绑布带,松扎着裤管,脚上套着草鞋——辫子头哎,看这装扮,比刚刚那女人的年代还要老吧。 湘西过去,还真是个土匪窝子,这野山里,得坑了多少人命啊。 反应过来之后,辛辞的脸一路红到了脖根:这都第二次了,孟劲松这次连大气都没喘,自己却还这么大惊小怪的。 孟劲松说他:“又猝不及防啊?要我说,想克服恐惧,得正面杠,你不如过去挨他站会,学我刚才那样,拍一下扯一下,以后就不会怕了。跟你说啊,机会难得,没准你这辈子,就见这么一次山蜃楼……怕啊?” 辛辞起初有点犹豫,听到末了,有点心动,再被一激,胆气上来了。 他喉结滚了滚,咽下一口唾沫:年轻人嘛,就该百无禁忌,这种稀罕事有这遭没下趟的,两百年才轮一次,是该……体验一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05】 辛辞咽了口唾沫,攥着手电过去,径直走到尸体脚底下。 抬头看头顶上悬着的两只草鞋鞋底,觉得确实逼真:全息投影现在倒也不稀奇,不少歌星的演唱会上会搞这个,但那种多少有点朦胧影绰,跟真人还是有差别的…… 他抬起手臂,向着那人的腿直抓过去,虽说会抓个空,但是看到自己的手从人的身体里直透过去,那感觉应该会特别难忘吧…… 确实难忘。 接下来发生的事有点混乱,像是被人一拥而上痛揍,挨的拳头如密簇雨点,辛辞已经分不清顺序了,他只记得,这一抓抓了个实。 狗屁的全息投影!这他妈是实实在在的! 因为抓了个实,所以惊慌失措,继而控制不住力道——他听见破布撕裂的响声,听到骨头断裂的喀嚓声,他想尖叫,但惊骇太过,嗓子里没能发出声音,想往后退,腿上软绵绵的,刚一动就摔了,好死不死,这树恰长在斜坡边沿,他就那样握着半条扯下来的人腿,像个沉重的石辘轳,从坡上一路滚翻了下去。 *** 这一下完全出乎意料,孟劲松头皮一紧,下意识拔枪在手,孟千姿的反应也快,迅速与他后背相贴,右手一甩,手中的节竿甩出一米多长,在身前划了个防御的圆弧,同时屏住呼吸。 绵密的细雨下,漫山都是叶片刮擦的窸窣声,反而显得更加安静,悬着的尸体因着刚刚的大力抓拽,晃动得更厉害了,挂绳的枝干不堪重负,发出让人极不舒服的劈裂声,而坡下,隐隐传来辛辞的闷哼。 没有继发的状况,危机暂时解除,孟千姿示意孟劲松戒备,然后几步奔到坡边,手电往下急扫,很快就罩住了辛辞。 这是个长长的土坡,坡上没什么植被,大雨冲刷之后,本就泥水淋漓,底下还积了半人深的稀烂泥塘子,辛辞整个人扑跌进去,全身上下裹满泥浆,跟个泥人似的,正狼狈不堪地往岸沿上爬,边爬边吐着嘴里的湿泥。 孟千姿觉得好笑,但也知道不该笑,她向下头喊话:“没事吧?” 辛辞真是要气疯了,这个晚上,诸事不顺,什么倒霉状况都奔着他来,但在孟千姿面前,又不能抱怨什么,只得强忍住怒气往上回话:“没事。” 看起来确实没什么事,下头那么泥泞,孟千姿也不准备下去接应他:“那自己上来吧,小心点。” 说完,退后两步,手电扬高,照向那具尸体。 *** 这事儿不太对劲。 景区开发时,出于安全考虑,在核心区域和可能危险的区域之间,会设置很大的一段缓冲过度地带,有些岔路口拿红漆涂着“危险,禁止通行”字样,并不意味着你迈过那道标语就马上危险了,既然能从景区一路走过来,这儿就不算深山老林,一般来说,应该也是被实地考察勘验过的——工作人员就没发现这么显眼的尸体吗? 退一步说,就算真没发现,从这尸体的穿着打扮来看,年代至少也在晚清或者民国,距今百十年是有的,这么多年风霜雪渥,吊绳没朽烂?衣服还穿得这么囫囵,尸体没被鸟兽什么的糟蹋? 孟劲松也是这想法:“千姿,帮我打着点光,我上去看看。” 想近距离观察,粗暴点的做法是开枪打断挂绳让尸体落地,但那样既破坏尸体又破坏痕迹,这具尸体既然挂得古怪,树上、树下,乃至悬尸的那根枝干,都应该仔细查看。 孟劲松脱掉雨衣,把手电插进腰间,双手在树干上抹了抹,身子一窜爬了上去。 既是穿林过岭的山鬼,那自然个个都是爬树的好手,但现在不是比谁更快,而是要往细微处找痕迹,反而得放慢速度。 孟劲松沉住气息,留心观察,很快就发现树身有几块地方的树皮脱落,看断口,不像自然剥落,倒像是有人往上爬时踏脚踩落的,还发现了几处刀子的插痕,痕口还很新鲜,不排除以匕首借力攀爬的可能性——所以,这尸体真是新挂的? 孟千姿的手电光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一直卯定他的身子,直到他在比悬绳高半个身位处停下,骑住最粗的一根树桠。 坡下,辛辞终于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一瘸一拐地向着孟千姿过来。 孟千姿的注意力全在树上,也不去管他,只是问孟劲松:“怎么样?是不是不太对?” 三两句说不清楚,孟千姿的站位,手电光又打不到尸体的脸,孟劲松拔出自己的手电,拧亮了直照过去,定睛看时,心头一寒,额上的大筋都跳了两下。 真是狰狞的死人脸也就算了,反正上来之前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但万万没想到,这脸是假的! 绝对是假的,是一张硅胶仿真人皮,做成脸的凹凸起伏形状,所以昏暗时看过去,跟人脸无异,眉毛、嘴唇都是画上去的,画工很精细,嘴巴略歪向一边,血红的一圈往右挑着,像诡异的笑。 孟劲松之所以这么快判定这脸是假的,是因为这张脸的鬓角边,面皮和头发的接合处,支棱出几根湿漉漉的稻草来。 这稻草,难道是…… 为了应证自己的猜想,孟劲松也顾不上许多了,伸手就过去抓,那假脸粘得并不牢靠,哧啦一声就下来了,露出里头塞得严实的一团稻草。 这是个假人。 *** 孟劲松觉得好笑,先前的紧张尽数褪去,这才发觉额上后背都凉飕飕的,不知什么时候挂满了冷汗,他把手电往就近的树桠处随意一插,抬手抹了把额头。 树下,孟千姿似乎也看出事情有了转折:“怎么说?” 湘西这个地方,尤其是山区,至今还流传着一些诡异的民情风俗,这挂稻草假尸,也许就是其中一种,孟劲松低下头:“假的,可能是为了辟邪或者送晦气,随便把仿制的尸体挂在路边的树上……” 事实上,说出“假的”那两个字之后,孟劲松就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后头的话完全不经大脑,像是喉舌记忆、机械涌出,而脑子里一节一节,仿佛有什么东西连环爆开。 因为低头的时候,目光自然而然,被下方的两处亮给分了过去。 一处就是孟千姿,她打着手电,仰头向上,身后站着裹着雨衣、头身挂满泥浆的辛辞。 另一处,非常巧,来自于他光源斜向下、随意搁插的的那把手电——光柱的尽头恰打在坡底的泥塘子边,照出一个软塌塌趴着的人的上半身。 趴着的人,自然是看不清面目的,但只看那衣着发型,孟劲松就知道:这个人是辛辞。 那么,现在站在孟千姿身后的那个人,是谁? …… 电光石火间,孟劲松反应过来,迅速改口,喝了句:“狐媚子上腰了!” 话音刚落,孟千姿面色一冷,身子往右前方斜扑,与此同时回首扬腕,节竿甩出近两米长,带着飒飒风响,如同刚劲的软鞭,向着身后那人直抽过去。 *** 解放前,国内许多老行当,尤其是干没本钱买卖的,都有属于自己的行话切口,又叫唇典,譬如“扯呼”指逃跑,“摘瓢”指割脑袋,“土条子”是蛇,而“海条子”叫龙。 “狐媚子上腰”,就是属于山鬼的唇典:民间传说中,深山老林里常出狐媚子,也就是狐狸精,吃人害人,最是凶险;而“上腰”指的是“在你背后”,因为蹬腿爬腰自然要从背后上——有个吃人害人的凶险玩意儿在你背后,什么意思,不言而喻了。 孟千姿是坐王座的,于山鬼唇典滚瓜烂熟,自然是一听就懂:身后来人她是知道的,但一直以为是辛辞,既然不是,这三更半夜的,悄无声息欺近身侧,想来也不是要跟她打招呼,所以一出手就是狠招。 唇典还有个好处,如果大叫“小心背后”,提醒了孟千姿的同时,也等于是提醒那人已经暴露、给了他防备的时间——但你吼一句风牛马不相及的“狐媚子上腰”,那人莫名其妙,一个分神,对战之时,必然失掉先机。 果然,那人猝不及防,闪避得慢了点,被细韧竿头带到了颈侧,痛得一声闷哼,但他临场反应很快,脑子也灵光,知道一寸长一寸强,自己如果一直被节竿挡在外围,就只有防御和挨抽的份了,必须近身才能攻击,当下临地一个滚翻,避开节竿,向着孟千姿欺身过去。 节竿可以随心甩长,但没法随意缩短,对手一近身,这玩意儿就累赘了,孟千姿心随念转,马上丢掉节竿改换拳脚,只错身功夫,和那人已经过了两三招。 孟劲松急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持枪在手,本想占着居高临下的优势把那人给撂倒,但没想到下头这么快就已经近身搏打了,他枪法一般,怕混战中开枪伤到孟千姿,迅速抱树滑下,准备上去助拳,孟千姿眼角余光瞥到,厉声喝了句:“我能应付,去找辛辞!” 孟劲松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了她的,转向急冲下坡。 临场激斗,很忌讳一心二用,孟千姿只这几秒分心,那人拳风已袭向她面门,她侧身欲躲,哪知道这拳是虚招,中途突然变招,改为下抓,向着她腰间悬挂的玻璃罐扯落。 孟千姿心里一跳:这人是为蜃珠来的! 这个时候怎么拆招似乎都不合适,孟千姿心念一转,整个人不退反进,身子迎着那人直贴过去,双臂前探,像是要投怀送抱,径直搂他脖颈。 那人从未见过这种打法,动作微微一滞,但也猜到被她搂住绝没什么好事,立马错步后撤,孟千姿的双手只能探到他的肩——这一来正中下怀,她当即改探为摁,借力纵身,同时一脚踩在他胯骨上,如同蹬梯子上房,身子窜高,瞬间越过那人肩膀。 那人知道不妙,抬手想抓她下来,孟千姿早有防备,跟体操运动员耍鞍马似的,以他肩膀为支撑,半空中一个旋身翻转,两手死死抓住他的肩井大穴,同时右膝狠撞他背部命门附近:“下去!” 这一招巧劲和狠劲齐打,又按脉认穴,别说人了,怕是连熊都扛不过,那人一声痛哼,直往前栽倒,落地时还试图翻身起来,孟千姿哪给他这机会,几乎是他刚一翻身,还未及坐起,她已经砸将下来,单腿支在他身侧,另一边膝盖重抵住他胸口,几乎把他抵得一口气没上来,又伸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直摁进泥水里:“你是什么人?” 说话间,只觉得那人身子一松——似乎是落败认输,卸去力道不再抵抗——打斗中,电筒早不知落哪儿去了,虽然瞧不清面目,但借着远近微光,还是能依稀看到,那人笑了一下。 这笑让孟千姿心生异样,觉得事情要糟。 果然,那人身侧的手突然抬起,手里抓了个黑漆漆的物事,直对着她的面门,孟千姿直觉是枪,下意识偏头想躲。 就听“哧”的一声,大蓬乳白色的刺鼻喷雾刹那间罩住她半边脸,喷头处喷出的最劲烈的那道,恰恰带中了她的左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06】 那感觉,简直没法形容,孟千姿痛呼一声,左眼瞬间就看不见了,紧接着涌出大量泪液,连带着右眼都糊了,从鼻腔往下直到呼吸道,如同熊熊烈火焚烧——那人趁势把她掀翻,探手往她腰间狠命一扯,拽下那个玻璃罐之后,没有半分迟疑,发足向着一侧的林子疾奔。 这一带林木密集,山势又难捉摸,真进了林子,估计再没得找了,孟千姿遭此奇耻大辱,又不知道眼睛是不是就此废了,那股子狠劲上来,简直是要咬碎银牙,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她一手捂住左眼,以便右眼还能勉强视物,另一手迅速自湿泥间抓起节竿,一声怒喝,节竿如蛟龙探海,向着那人身侧直抽过去。 就听一声清脆玻璃裂响,那人手中只抓了个玻璃盖,瓶身破裂的碎渣四下迸溅。 孟千姿趔趄着站起身,冷笑道:“一颗破珠子,毁了也无所谓。想从我这抢,做梦!” 那人手上也被抽到,一片钝麻,又听到坡下暴喝,知道是下头的人听到孟千姿痛呼过来救援,再待下去势必吃亏,于是当机立断,几个纵奔,很快窜入林中。 孟劲松刚跳上来,就见到孟千姿呛咳着摇摇欲坠,又见到黑影消失在林子里,知道追赶不上,心有不甘地胡乱放了一枪,脚下不停,直奔到孟千姿身边,焦急地问她:“你怎么样?” 孟千姿两只眼睛都已经看不见了,喉间如同火燎,一片辛辣,简直连气息都困难了,半晌才说了句:“我左边这眼珠子,怕是保不住了。” *** 云梦峰客栈,三楼。 房间里的布置还跟临行前一样,燃尽的倒流香也换了枚新的,但气氛,大不相同了。 孟千姿坐在罗汉榻上,只草草洗了脸,头发边还滴着水珠,左眼处红肿一片,不厚道地说,眼睛都找不着了,右眼稍好一点,但也是血丝密布。 辛辞半弯着腰,锁着眉头对着她的眼睛看了又看,一旁的孟劲松按捺不住,催问他:“怎么说?” 辛辞下结论:“防狼喷雾。” 孟劲松不相信:“不是毒雾什么的?” 身为特别助理,孟千姿的事于他,再小都不是小事,上头一追责,头一个就是他的锅,所以不敢托大:虽然现场找到的那罐,看起来像是狼喷,但出于谨慎,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 辛辞一脸笃定:“我有两个哥们被喷过,都是我陪着进的医院,我都能治了。幸亏千姿偏了头,眼睛又闭得快,刚用盐水洗过,问题应该不大,不过得用眼药,还有就是用一种眼用凝胶,叫小牛血的,促进角膜上皮生长。让柳冠国赶紧去办呗。” 说得这么专业,看来是有经验的,孟劲松心定了些:“会不会影响千姿的视力?” “不留下瘢痕的话,就不会……肯定不会,我有个哥们肿得比千姿还厉害呢,最后都没事。你要不放心,过几天做个裂隙灯检查。真没必要调医生过来,来了也是这程序,没个三五天好不了的。” 孟千姿冷哼一声:“两个哥们被喷,你都交的什么朋友。” 辛辞解释:“我以前那个圈子,不是帅哥靓女比较多嘛,高危人群,包里常揣狼喷小电棍,出入酒吧,喝高了容易闹,难免误伤……哎呦。” 脑后的钝痛又来了,辛辞拧着眉头伸手去抚。 孟劲松心一定,脑子就清楚了:“估计没大问题,那人如果是个心黑手毒的,在坡下完全可以直接把辛辞开喉,仅仅打晕,可见行事会留余地,应该也不会用太毒辣的毒剂……” 辛辞激动了:“仅仅打晕?” 打晕还不严重吗?他都有心理创伤了:他二十六年的人生中,至多被打哭,打晕这么严重的事,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孟劲松没理他:“……所以这喷雾应该只是防狼喷雾,要真的是什么棘手的,你脸上现在该开始烂了。” 孟千姿斜眼看孟劲松,她左眼不能睁也不能动,只剩下右眼表达情绪——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左眼衬托的,愈发显得那只活动自如的独眼特别灵气,也特别诡异。 “我这幅样子,明天请客怎么弄?” 都半夜了,临时改期肯定不行,而且赴宴的个个有来头,可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主,孟劲松犹豫了一下:“要不你明天戴墨镜?” 孟千姿笑:“我是露天请客吗?屋里吃饭,我还戴墨镜?” 那画面,脑补一下也太美了:别人还不知道要说她多装呢,再说了,墨镜只是架在鼻梁上的,人家只要换个角度,照样能看到她左眼的伤,到时候胡乱猜测,还不知道会造出什么难听的。 孟劲松不吭声了,他做事板正,但于这些抖机灵的事从来不擅长。 辛辞灵机一动:“要么戴个眼罩?单眼遮盖的那种,我可以帮你做个皮子的,然后明天给你画个相配合的、冷酷的妆,冷色调,非常有气场。” 听到“有气场”三个字,孟劲松就知道这事有门:孟千姿这个人,还是很有王座包袱的。 她不喜欢出错,不喜欢别人怀疑她经验不足能力不够,在意自己的举动是否得体、撑场面的时候是否有气场——当然这也没错,姑婆们从小就是这么培养她的,就像她的打斗功夫非常好,然而并不是为了防身,上头的理由是:“你是位次最高的那个,到时候功夫末流,还打不过一些外来的猫猫狗狗,我们山鬼的脸往哪放?” …… 辛辞继续滔滔不绝:“还要安排柳冠国对外放话,就说是今晚有山蜃楼,你进山去观察,非常耗眼睛,尤其是左眼,需要养几天,不宜见光,所以遮着,这样那些人就不会瞎八卦了。” 孟劲松不得不承认,辛辞是有点小聪明。 果然,孟千姿的脸色缓和了很多,顿了顿吩咐孟劲松:“蜃珠给我。” 孟劲松赶紧把案上的玻璃罐递给她。 孟千姿擎了罐子在手上,对着灯光细细赏看:罐子里,那只抱蛛步足扒张,因为隔了一层玻璃,形状略有些变形,周身镀铜黄色的光。 孟千姿呢喃了声:“这颗珠子,成色很一般啊。” 孟劲松不会看这东西:“二流成色?” 孟千姿将罐子放到矮几上:“三流加点吧。” 说着,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 那个人,抢蜃珠,但他不了解抱蛛。 抱蛛得了蜃珠之后,生死环抱,除非进食,否则不会撒开,哪怕一直不进食给饿死了,也是天然用来保管蜃珠的陈列架子,打碎了玻璃罐无所谓,只要抱蛛在,蜃珠就在,所以这种抱蛛又被称作“蜃珠台”——她当时拿节竿打碎了玻璃罐,又故意放狠话,让那人以为她是“宁可毁了蜃珠也不让人夺走”,果然把那人骗过了。 “今晚的事,准备怎么弄?” 说到正题了,孟劲松神经一紧,略一迟疑,还是按照事先想好的答:“暂时没法弄。” 他并不去看孟千姿的脸色,先说自己的看法:“咱们山鬼,从来没有敌人,今晚的事,是个特别蹊跷的个例,没有锁定的方向,也没有范围,除非那人再出手,不然真没法查。” 孟千姿沉吟。 其实她也有这想法。 山鬼这许多年来,没有对家,也没得罪过谁,她从小就经常溜出去闲逛,也没见被人绑架,所以从来没起过什么聘请保镖的念头,反正自己一身功夫,孟劲松又是经常伴随左右的,说到被攻击,今次还真是第一回,而且深夜进山是事出偶然,根本也不在行程之内,对方蓄意伏击的可能性不大。 辛辞插话:“今晚的事,会不会是个局啊?有人引咱们进山的?” 孟劲松摇头:“我问过柳冠国了,他那个朋友是很偶然看见虫蛇跑阴的,多一个山头是柳冠国自己发现的,而决定收蜃珠是咱们商量的——走得慢点,蜃珠也就消了,真要是设局,这个局未免太散漫了,再说了,对付咱们,至少多埋伏点人吧。” 就来了一个,是不是太瞧不起人了? 孟千姿皱眉:“那就这么干等着?” 孟劲松说:“我带柳冠国细细筛过那一带,唯一奇怪的就是那具假尸体,我先以为那是少数民族的风俗,后来又觉得不像,做得太精细了,还找到一个空的黑驮包,都已经带回来了,放在楼下。” 辛辞很不舒服地哼了一声:那具尸体从头到脚都是假的,是人的模型骨架塞裹上稻草、穿上衣服鞋袜、蒙上硅胶面皮以后制成的——知道原委之后,他曾经破口大骂,然而也幸亏是假的,不然扯断并抱着半条“人腿”滚下坡的经历,真会让他做上好几年的噩梦。 “我不能肯定那具尸体跟今晚的事是否有关,但是没别的线索,只能先从它入手。我问了柳冠国,他也不清楚这种吊尸是怎么回事,不过好在明天请客,祝尤科的人会来不少,到时候我仔细问问。” 说到这儿,又看孟千姿:“你呢,你跟他交手,有什么发现没有?” 孟千姿回想了一下,说得很慢:“男的,年纪应该在二十到三十之间,功夫和我差不多……” 高手过招,其实很在乎开局和先机,回思过的那几招,孟千姿觉得,要不是占唇典的巧,先狠抽了他一竿子,后头胜负还真挺难说的。 再多就想不出来了,事情发生得太快,周遭又太黑。 孟千姿垂下眼帘,恰看到手上指甲缝里泥水未清,之前做好的指甲也擦得一塌糊涂,不由心生烦躁:“那就到这吧,我也要洗洗睡了,不然明天精神不好。” 说着站起身,很明显的逐客姿态。 孟劲松嗯了一声,和辛辞一道转身离开,但才刚走了两步,身子突然僵了。 这动作变化挺明显,连辛辞感觉到了,疑惑地转头看他。 重又转回身时,孟劲松脸色发白,喉头滚了又滚,说话的语调都变了:“千姿,你的金铃呢?” 孟千姿低头去看腰间。 那里,本该挂着伏兽金铃的地方,现如今,空空如也。 过了有两三秒的功夫,孟千姿才抬头,她当然不会慌的,她没有这种姿态。 她说:“可能是打斗的时候掉在那了,或者是被那人拽走了……” 忽然想到,孟劲松既然已经带着柳冠国“细细筛过”那一带了,那“掉在那”的可能性就不存在了,而且金铃的结扣很紧,没大的外力,也不可能脱落。 “应该是被那人拽走了吧。” 她说得不咸不淡,但孟劲松的头皮都出汗了,自觉头发里蒸蒸腾腾,就快烧起来了:蜃珠只是个锦上添花的玩意儿,收到了固然光彩,没收到,也不见得会怎样。但伏兽金铃,那可是传说中祖宗奶奶传下来的,孤品,从古至今,只此一条…… 他觉得自己的膝盖关节处发虚,就快撑不住上头那些骨肉躯干的重量了。 辛辞半张着嘴,他还不能透彻理解这事的严重性,但被孟劲松的情绪感染,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顿了顿,孟劲松勉强保持镇定,还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没事,我先跟山桂斋那头通个气……姑婆她们会想办法,花多少钱都得弄回来,得安排人,人多好办事……” 说到末了,语无伦次,只知道急急往外走,这篓子太大,他不敢收拾,也没法收拾,更不敢想象自己的这趟“重大失职”,会面临怎么样的责罚。 孟千姿说了句:“回来。” 孟劲松伸手搭住门把,回头看她。 孟千姿没立刻说话,她伸手拿起榻上那把带穗子的小团扇,漫不经心遮住左眼,小指拨了拨下头的穗子,眼帘略垂,复又掀起:“你先去给我造个假的。” 孟劲松没听懂,他觉得这话特别玄幻。 孟千姿反而笑了:“怕什么?天大的事情,有我兜着呢。那玩意儿,谁会贴上来看它是真是假?再说了,别人拿着它也没用,就是根金不金铜不铜的链子——挂在我身上的,才是伏兽金铃,也只有我能用它,我说它是,没人会怀疑。” 辛辞结巴:“那……那真的金铃,就这样丢了,不找了?” 孟千姿没好气:“谁说不找了?明着没丢,暗地里想办法安排人手去找不就得了?万一过几天找着了,那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何必闹得鸡飞狗跳的。” 她坐回榻上,居然还能就这事给自己贴金:“再说了,几位姑婆年纪都大了,出于孝顺,也不该拿这种事去烦老人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07】 孟劲松呆了半晌:“但是你的金铃,我没细看过,那些纹样什么的,仿不出来。” 伏兽金铃,那是素来被收藏和供着的,偶尔请出来,他也只是惊鸿一瞥,只能看个大概。 孟千姿不耐烦:“我也没细看过,有几个戴首饰的女人能说出自己首饰的细节花样来?大差不差,有个差不多的样子就行了。” 辛辞原本想请缨:也是巧了,他帮孟千姿保管首饰,又对金铃极好奇,常拿出来细细赏看,倒是比孟千姿这个正主儿还熟,那些痕纹,也能随手勾出个大概…… 不过看孟千姿这漠不关心的态度,算了,皇帝都不着急,他上赶着操心什么劲儿啊。 *** 开门出来,孟劲松和辛辞几乎是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然后各自拿后背倚住了墙。 孟劲松是真有点腿软:这一晚上,跟坐过山车似的,几起几落,时冰时火,即便终于停稳,后怕的那股劲儿还是一波一波,没个止境。 辛辞则是凑热闹式的懵逼:出事了,他的情绪得调动起来,和众人同步。 他双眼发直了好几秒,才向孟劲松道:“咱们千姿,胆子也太大了,一手遮天这是,欺上瞒下……不对,光欺上,还拽着我们一起欺瞒。” 孟劲松倒是有点回过味来了:“其实千姿这么做也有道理,事情闹大了,没好处。” 初到湘西,她是人没露面威先夺人,底下那些山户,还不知道怀着怎样的激动心情等着看她呢,结果她先伤眼,后丢了金铃,这跟当官的丢了大印有什么区别?换了是他,也下不来台,再说了,顺走了金铃的人说不定会奇货可居、漫天要价,万一再拿金铃要挟山鬼,那就太被动了,明查确实不如暗访…… 辛辞接了句:“懂,事情能小范围解决,谁都不想闹大呗。就是,怎么找啊?” 孟劲松拿手摁了摁眉心,这一晚折腾的,确实累了:“还得指望那具假尸,希望明天见到祝尤科的人,能有线索吧。” 又是祝尤科。 辛辞纳闷:“明天来的人,都是祝尤科的?” 差不多吧,孟劲松点头:“大部分都是。” 辛辞皱眉:“这姓祝的好大来头啊,是当地的老大吧?那他自己呢,不来吗?这样有点太不给咱们面子了吧?” 孟劲松又好气又好笑,他原本是绷着的,这一笑就有点岔气,没那个力气去解释,也懒得解释,索性直接回房,只撂下几个字:“善用山典吧你。” 我靠!祝尤科都是山典里的?他还以为是个姓祝的中年油腻大叔、坐镇一方的大龙头呢。 辛辞急急打开APP。 出乎意料的,这“祝尤”(也有写成“祝由”的),又被称作“天医”,最早见于医书《素问》,说是上古时代一种治病的法子,无需手术汤药,只要请擅长的人施展符咒术法,就可以治愈——譬如有人从高处摔下折了四肢,眼见不活了,祝尤科的大夫找只猫狗来,一通咒法之后,人起来走路了,猫狗却四肢尽折死了,往白了说,代替人受了这罪去死了。 宋代王安石把它形容为“徙之”,徙当然就是“迁徙”的意思,病哪去了呢?做法祛除、移走了。 到元朝和明朝的时候,更绝,直接把它列入太医院十三科,也就是说,祝尤科跟眼科、口齿科、妇科、针灸科一样,是中医的一个治病科目。 后来,到了明朝隆庆年间,确切地说是1571年,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祝尤”和“按摩”二科,被移出了十三科,从此后,就只剩十一科了。 辛辞有点唏嘘:果然任何事物,都该有个体面的身份和官方认同,这祝尤科和按摩科,被开除出去之后,似乎都混得不是太好,按摩老让人联想起街边亮着粉色柔光的小店面,祝尤嘛,符咒术法,那整个一封建迷信啊。 他继续往下看。 这祝尤科擅用符、咒,既然曾被列入太医院十三科,自然要用来治病救人,据说术法强大,甚至可以死而复生,湘西这一带被传得神乎其神甚至诡谲可怕的辰州符、蛊术,乃至大名鼎鼎的赶尸,起初,都是被列入……祝尤科的。 *** 解放前,湘西的大山深处,散落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少数民族村寨,尤以苗寨和土家寨子居多,这些寨子大部分地处偏远,傍凶绝的山势而起,又因着文化差异,寨民和外界很少往来,关起门来自成一体,极其闭塞。 建国后,国家加大了对重点村寨的基建投入,帮忙通电通水,还把公路尽量修得深入——人往高处走,这个“高处”,说白了就是让生活更美好的去处,所以大批山民搬离了原先的偏僻寨子,向着大寨、甚至向着城市进发。 于是深山里的寨子逐渐寥落,大多直接走空,成了弃寨,偶尔有几个没空的,留守的也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腰腿不便懒说懒动,大白天都悄无声息。 叭夯寨就是其中之一。 准确地说,它已经不属于午陵县,挨着午陵山边缘,原是一片山谷里的密林,被寨民硬砍出一片平地来种庄稼盖屋——因为距离山林太近,怕野兽袭击,房屋多是吊脚楼,杉木房架一起就是三层,底层大半留空,用于豢养家畜家禽,上两层住人,屋顶铺盖密密的青瓦。 山里人喜欢补旧,不爱换新,房子有了纰漏就打补丁样这钉一块那填一块,所以即便是寨子里头最年轻的房子,也至少是四五十年前盖的了。 最近的公路距离寨子十多公里,不通路的部分,只能靠脚或者骡子走,这样一来,这寨子更加无可避免兼肉眼可见的荒废了:一入夜,只四五户亮灯,门前庄稼地里的野草长到人的腰那么高,也无人过问。 …… 时间是半夜一点多,叭夯寨里最气派的那座吊脚楼,依然亮着灯。 当然,说它气派,并不是指它多么崭新豪华,它同样破落,且跟寨子里其它的房子一样,有种年久失修的危楼感,这“气派”二字,只不过是因为它房架子最高大,还因为房顶上立了口私装的、用于接收电视信号的卫星锅,以及一片亮簇簇的家用太阳能电池板。 江炼住二楼,正在洗澡,刚把脑袋打满雪白的洗发水泡沫,那哗哗的水声就没了。 江炼没好气,伸长手臂,咣咣拍了两下高处的热水器。 水又来了,淅淅沥沥,然而支撑着把他满头的泡沫浇趴下时,又没了。 泡沫水流了全脸,不好睁眼,江炼拧着眉,又凭着感觉伸手去敲,不知道是不是力道没掌控好,就听咣当一声,似乎是螺丝松了,热水器要往下掉。 江炼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开,然后一抹眼睛,抬头去看:还好,热水器只掉了一边,原本挂得平直,现在呈三十度角往下,犹在晃晃悠悠。 江炼无语,骂了句:“我去。” 他拽了条毛巾擦头发,擦着擦着,鼻子嗅了嗅,觉得洗发液的味道还是太浓,实在难以敷衍——又去外头拿了两瓶矿泉水进来,低下头,捏着瓶身对着脑袋又挤又倒,终于把这趟“沐浴”给凑合过去了。 穿好了睡衣出来,听到楼下有笃笃的剁刀声,知道老嘎还没睡,于是径直过去,扶住颤巍巍的木栏杆往下看:下头空地上烧着火炕,铁架子上支了口铁锅,老嘎蹲在地上,正埋头笃笃剁砧板上的腊肉。 其实当地人更习惯把火塘设在屋里,暖和、搪风、挡雨,还方便冬天熏燎腊肉——老嘎屋里也有火塘,但只要天气合适,更偏好在外头起灶,大概是热爱大自然吧。 江炼叫他:“老嘎!” 老嘎抬头。 这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头发还是黑的,都是粗硬的短簇,但满脸黝黑沟壑,穿七八十年代下乡干部爱穿的蓝布褂子,袖子挽到胳膊,领口纽子扣得整整齐齐,倒是不嫌勒。 江炼拿手示意了一下屋内:“热水器有一边掉了。” 老嘎哦了一声:“我明天给它加多根钉。” “你干嘛?” “吃饭。” “半夜吃饭?” “什么时候饿什么时候吃饭。” 一日本不必拘于三餐,什么时候饿什么时候吃,江炼觉得老嘎说得挺有哲理,一时间竟找不到更绝妙的话来应和,于是走回屋里、墙挂的镜子前。 这镜子和吊脚楼一样古老,是面长方形的半身镜,金色油漆的木框已经斑驳得差不多了,镜面右下还贴着边角脱胶翘起的浓绿艳红山水画,题词曰“好山好水好时代”。 好山好水好时代里,清晰地映出江炼的形容。 年纪不算大,撑死了二十七八,头发因着毛巾的一通猛揉,毫无造型地四面支棱着,脸长得不赖,属于人群中辨识度和回头率双高的那种,眼角略微上扬,据说这种眼型的人,通常都会有点傲气,眼睛就更难形容了——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透过这扇窗户,你除了能看到点万事都无所谓的松垮,其它的什么都看不到。 江炼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连解两颗扣子,把半幅衣襟往一边抹开:脖颈一侧,被节竿抽过的地方,之前还没破的,只是肿得老高,像趴了条肉红色的大虫子——然而现在破了,血流得条条道道,有淡有深,总之有点不忍卒睹。 江炼抽了纸巾擦拭,顺手抹了点药膏,试探性地往伤口边缘处擦了一下,又痛嘘着缩了回来,喃喃了句:“太狠了。” 这简直是土匪啊,上来就打,呃……也不是,打之前还嚷了话的,没听真,似乎是什么“狐狸”、“腰子”,大概是黑话。 干爷说的没错,这湘西的深山老林里,果然出狠辣人物:那女的,招招快准狠,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尤其最初反手那一抽,不夸张地说,那要是把刀,他当场就被摘瓢了,即便如此,那力道还是差点涌上颅骨、把他打出脑震荡来,以至于他打斗全程眼前发黑,脑子都是懵的。 简单处理了伤口之后,江炼撂下药膏瓶子,坐到椅子里,拿起搁在桌上的一条链子细看。 材质说不清楚,像是合金,呈黄铜色,镣铐一样的细扁螺旋扣环一个扣住一个,每隔几个之间就悬下一个圆的金属片,在古代,这也是铃的一种——数了数,金属片一共有九个,这形制,看起来像是脚链,只是不知道那女的为什么会挂在腰上。 当然了,入他的手也很莫名:他抓玻璃罐时,一道抓过来的,后来那女的一竿子抽中他的手,指节立马麻僵,半天没法舒伸,他就抓着玻璃盖和这条链子,一口气过了几个山头,想扔时,才发现手里还攥了条链子。 就着晕黄的灯光,他看出每个金属片上,都凹刻着根本看不懂的痕纹。 江炼从行李箱里找了枚德制SCH的便携式放大镜出来,这种镜片,一般都是鉴珠宝手表邮票的,用在这似乎有点屈才——他一边细看,一边拿了纸笔在手边,试图照葫芦画瓢,把那些痕纹给复制下来。 才刚画了两个,楼下传来絮絮的对答声,江炼眸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他把链子推到一边,用翻到背面的纸张遮住,做出一副桌面庞杂的乱象,又拿过那瓶药膏,手指探进去,不紧不慢地等。 很快,门外响起韦彪的声音:“江炼!” 声音还未落,门已经砰地一声被撞开了。 江炼心里默念了句“没礼貌”,旋即笑容满面,指头挖了块药膏出来,侧着脖子往伤口边抹:“彪哥。” 来人年纪约在三十上下,身材高大,几近虎背熊腰,脸长得还算周正,但过硬的棱角总往外传达着“剽悍”二字,让人下意识敬而远之,不想与之亲近。 “老嘎跟我说,炼小爷一身泥一身水的回来了,呦,挂彩了啊?” 江炼非常大方地向他展示自己的伤口,还举起手给他看肿得如同香肠的两根手指:“天黑,山里又下雨,没留心一头栽下坡,就是这结果了。” 说话间,眼神向外飘了一下:况美盈也来了,可能是被嘈杂声闹起来的,还穿着睡袍,不过没往里走,只在门边站着,纤纤瘦瘦的,像是刮一阵风,她就要倒了。 韦彪皮笑肉不笑,两手撑住了桌沿,居高临下:“不过江炼,每次半夜下雨你就往山里跑,跑什么啊?里头是有钱等着你去捡吗?” 说到末了,眼神渐冷,唇角不自觉地往一边微微吊起,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似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08】 江炼笑了笑:“如果真有钱,我去捡,也是人之常情吧?干爷不是说过吗,老天白送的钱你得收着,不然以后财神爷见了你会绕道走,再也不送钱给你用了。” 鸡同鸭讲,分明是故意扯开话题,韦彪面色一沉,正想说什么,况美盈叫他:“韦彪。” 她语气温柔:“人家不想说就算了,你别老是跟江炼过不去。” 声音不大,还透着几分娇怯和中气不足,韦彪却如奉佛旨纶音,回过头时,不加遮掩的小心关切:“美盈,你怎么下来了?是不是我吵你睡觉了?” 况美盈向屋内走了两步:“都这么晚了,还不回去睡觉。” 像是故意要和她作对,楼下传来大爆油锅的声音,应该是在炒腊肉,香气直窜上二楼——有什么晚的,老嘎还在炒菜吃饭呢。 韦彪素来对她言听计从,下意识抬脚向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你不走?” “我跟江炼说会话。” 韦彪面色有点难看,又不好腆着脸也留下,只得甩门出去,不过江炼怀疑,他根本没走远。 况美盈走到桌边,先看到江炼脖子上的伤口,眉头蹙成了尖:“没事吧?” “算不上事。” “真是摔的?” 江炼眼皮微掀:“怎么着?还能有人打我?” 况美盈没吭声,再开口时,眼圈都红了:“其实我觉得这事没指望,江炼,要么就算了,我看我也……” 江炼噗地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况美盈泪珠子真下来了:“我说真的,你还笑!” 江炼伸出手,抽了张纸巾递给她:“把眼泪擦干净,就算你对我没信心,对干爷总得有信心吧?干爷一百零六岁了,走过多少路桥,他认为有门的事儿——怎么着,你觉得他是逗你玩?” 这一句直打靶心,胜过无数宽慰,况美盈一怔,脸色平复不少。 江炼赶她:“别胡思乱想,你身体不好,赶紧回去休息,还有……” 他眼神示意了一下门外:“没事别跟我独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心眼小,乱飞醋,从小到大,不知往我饭里吐过多少口水——你好意思吗?你喜欢个人,温温吞吞地不挑明,给我的人生增加了多少坎坷?” 况美盈忍不住笑了起来,旋即脸上飞红:“你别乱讲。” 她转身欲走,忽然想到了什么:“那……明天,我还是过来给你打下手?” 江炼点了点头。 *** 被两人这么一搅,江炼也懒得再誊画那根链子上的痕纹了,他拿着誊好的那两张上了阳台,背倚栏柱,跨坐到吱呀生响的木栏杆上,本想低头往下嘬一记口哨,忽然想起来,当地寨子里的住民很忌讳这个,他们认为夜半吹口哨会招来黑暗中的恶鬼。 于是咳了几下。 老嘎正在盛菜,闻声抬头:“炼小爷,你别摔下来。” 江炼扬了扬手里的纸:“有两张图,看走笔的纹路像是符,你给看看?” 老嘎是个傩面师。 湘西有着独特的文化沉积,认为万物皆有神灵,人当然是不能和神灵对话的,只有戴上巫傩面具,才能和这些神秘的力量沟通——现今虽然不信这个了,但傩戏作为一种民俗文化遗产,依然有传承。 傩面师,就是用刀斧刨凿雕刻琢磨各种巫傩面具的,于一些符样、手诀等,也颇为熟悉。 老嘎头也不抬:“送下来。” 江炼伸手在栏柱上摸索了会,从高处的摁钉上解下绳子,一路缓放,檐顶上慢悠悠吊下一个小竹篮来,里头有几颗用来压分量的小石子,江炼把两张纸放进去,拿小石子压好,又一路往下放到地上。 火塘里柴火还没灭,老嘎从篮子里把纸拿过来,就着锅底的光细看。 江炼低头看他,目光不觉就移向他的身后——那里有个约莫半米高的大长木架子,架子上搁着老嘎的棺材,大概是怕雨淋,拿破麻席子、塑料布以及麻袋盖了一层又一层。 刚来那天,江炼就注意到这口棺材了,还问起过,老嘎回答说,是山里人的习惯,到了一定年龄,会先给预备上,还说,反正人人都会有这么一天,都会有这么一口。 江炼每天就看着老嘎在这口棺材前头炒菜、做饭、剁猪食、拿钉凿雕刻面目狰狞的巫傩面具,看多了,觉得生死这回事,都稀疏平常。 过了会,老嘎抬起头,冲他摇了摇:“太高深了,不认得。” 又问:“还要吗?” 江炼摇头,实物就在桌上,拿相机拍张高清的,比誊画的要精准多了。 于是老嘎把纸填到了铁锅底下,看着纸边渐渐蜷曲、发黄,烧起的刹那,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很快抽出来,拿手将火头打灭。 再抬头时,还是那副了无生气的调调:“明天有人请我吃饭,那儿有懂行的,帮你问问?” *** 柳冠国一大早就赶到了县里最大的茂源饭店,从门口的签到安排、大厅的服务人手到包间的布置、厨房的菜蔬,事无巨细,一一确认。 十点过,沈万古几个到岗,柳冠国按照孟劲松圈画好的区域分派任务:沈万古和沈邦坐接待处,邱栋站大厅,刘盛负责楼梯——楼梯通往大佬的包间,闲人非请不得擅入。 时间宽裕,正好八卦,沈万古拽着柳冠国不让走:“昨晚真起阴寮了?靠,你不说通知我去看,我爷到我爷的N次方,都没看过这种稀罕。” 刘盛也向柳冠国打听:“听说大佬的眼睛,被山蜃楼的光给灼伤了?” 沈邦痛心疾首:“那可不,山蜃楼那光你又不是不知道,嗖嗖的,chua chua的。” 刘盛半张了嘴:他是不知道啊,没听说过山蜃楼的光还带音效啊。 沈邦滔滔不绝:“所以我常说,不要羡慕大佬过着奢华的生活,所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越高待遇、越大危险,我们之所以能生活顺遂,那是因为大佬,把黑暗挡在了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她看似风光,其实压力很大……” 沈万古觉得沈邦聒噪,拿手拽柳冠国:“哎,柳哥,你再给透点料?” 柳冠国口风死紧:“只有大佬看见了,孟助理说过一阵子会出通告,你想看,到时候看官方的。” 沈万古悻悻。 沈邦啧啧:“柳哥,你这两天有点抖啊,拿腔作调的,还官方……做人能不能朴实点?你看我,惊天大料在手上,我膨胀了吗?嚣张了吗?忘形了吗?” 一席话,成功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沈邦洋洋得意,还屈起指头,装腔作势地弹了弹衣服前襟。 柳冠国半信半疑:“你有料?” 沈邦嘚瑟:“我妹子在南京上大学,你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在南京上大学跟“惊天大料”之间,有关系吗? 柳冠国茫然。 刘盛忍不住皱眉:“赶紧的,有料放料,叽叽歪歪半天,扯什么南京北京,没放出一个正经屁。” 沈邦也不生气:“我给你们提醒一下啊,南京距离哪近?安徽;安徽有什么?山桂斋;我们昨天一直被什么问题困扰?对了,那就是大佬为什么来湘西。” 几个人中,邱栋话最少,脑子却最快,立马理出了头绪:沈邦的妹子在南京读书,离着山桂斋不远,而山桂斋的门户是对所有山户敞开的,也就是说,她去那走动频繁,有很多机会能听到第一手消息…… 邱栋脱口问了句:“她听到什么了?” 沈邦向他竖了竖大拇指:“大栋这脑子,杠杠的。我跟你们说啊,昨儿晚上,我就去问她了,她也不知道大佬为什么会来湘西,但她听到过一个事儿,没准两者之间有关联。当然了只是猜测,也不一定……” 刘盛想捶他:“能不能说重点?” 沈邦瞥了他一眼:“这不正要说吗?” 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是上两个月,水鬼去了山桂斋。” 这话一出口,每个人脸上最先浮现出,不是惊讶,反以困惑居多。 刘盛甚至没反应过来:“水……水鬼?” 柳冠国也有点怔楞。 水鬼,倒是听说过,这世上有山有水,既然有山鬼,那有水鬼也不稀奇啊。 据说水鬼是沿大江大河居住的一群人,和山鬼一样,其中的少部分人天赋异禀,与水同脉同息,可以在水底呼吸——柳冠国曾经一度怀疑,《水浒传》里那个可以在水底伏七天七夜的浪里白条张顺,就是以化名出来混江湖的、水鬼的扛把子。 没错,化名,因为水鬼极其隐秘,山鬼也算低调了,但和水鬼一比,就成了骚包:单看今天这阵仗就知道了,那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广交朋友,不像水鬼,人家关起门来,只和自己玩。 所以,外界几乎没有水鬼的传闻,就连山鬼里,都有好多人根本不相信水鬼真的存在。 …… 沈万古第一个反应过来,双眼放光:“水鬼,卧槽,听说他们个个都长得很难看,全身浮肿,肤色惨白惨白的。” 刘盛莫名:“是吗?” 沈万古煞有介事点头:“你想啊,天天在水里泡,能不肿?” 刘盛觉得这话颇有道理:“那他们靠什么生活啊?” 沈邦也不知道:“抓鱼吧,八成是搞水产的,挺穷。” 说完这话,鼻翼夸张地翕动两下,似乎真有水腥穷酸气扑面而来。 柳冠国持反对意见:“水里能淘金吧,听说早些年,金沙江边都是淘金客。” 沈万古嗤之以鼻:“金沙,还没米粒大,能有多少钱?我就算它有个金矿,一比七十七,谁赢?” 几人互相对视,均油然而生无上之自豪感,就跟那七十七个山矿是掖在他们枕头底下似的。 只邱栋没参与这调侃,他眉头微拧,喃喃说了句:“他们怎么来了啊,不是说,山水不相逢吗?” …… 按理说,山连着水,水接着山,“山水有相逢”是再自然不过了,但山鬼这头,但凡说起水鬼来,必然会提到一句“山水不相逢”,原因不明,似乎两家都认为,老死不相往来最好,一旦往来,准没好事。 沈邦也说不清楚,含糊其辞又大肆渲染:“这哪能知道,我妹子也就听到点边角料,说是水鬼家来了两个人,一个老太婆,还有个不男不女扎小辫的,两人都全身浮肿,脸色惨白,进山桂斋的时候,全身上下还在滴里搭拉往下滴水……” 我去,太有画面感了,听起来跟池塘里的死人诈了尸出水似的,刘盛抚着胳膊上一粒粒奓起的鸡皮疙瘩:“然后呢?” 没然后了,沈邦说:“然后……你就要问大佬了。不过,据我推测吧,他们可能是来借钱的。” 因为穷嘛。 *** 十一点过,客人陆续到达,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穷富美丑,那真是跨度巨大,连饭店经理都跑来跟接待台的二沈咬耳朵:“你们家这些亲戚,还真是什么样的都有。” 沈万古还没来得及答话,手机屏上跳出一条群消息,刘盛发的,迫切之意直欲突破屏幕:“快快快,要看大佬的,后门!” 沈万古拔腿就跑,沈邦迟了一步,又不敢让接待台放空,只能眼睁睁看他背影,抓心挠肝。 运气不赖,沈万古拐过墙角时,正赶上孟千姿一脚跨进门去,惊鸿一瞥。 许是察觉近侧有人,她还朝沈万古的方向偏了一下头。 沈万古只看见她一身都是黑,里头紧身,外头风衣,中筒马靴,一头长发散成波浪——他当然不知道那是辛辞早上拿卷发棒现卷的,说是为了增加气场,如果知道了,他一定会发表意见说秃头才是最有气场的,因为无招胜有招,无毛胜有毛——侧头时,许是黑色眼罩映衬,一张脸精致与悍戾并举,脖子上一根极细的绞丝贴颈项圈,上头栖一只硕大的老银蜘蛛,蜘蛛极逼真,肚腹是一块上好老南红,步足根根扒张,就跟趴在颈上吸她的血似的。 …… 回到接待台,沈邦急不可耐:“怎么样?看到了?” 沈万古握住沈邦的手,激动地往死里攥:“跟我想的一样一样的,没丢我的人!” 他自己样貌稀疏平常,三十刚过头发就脱得遮不住脑袋了,对孟千姿的要求倒还挺高,觉得她但凡有一处不到位,都是不可原谅。 沈邦与有荣焉,用力回握:“我早说了,大佬要是不行,祖宗奶奶都不会答应的。” 两人正忘情,不远处一声咳嗽。 卧槽,来客了,二沈瞬间正常,沈万古咳嗽着拿过边上的签到簿,沈邦清着嗓子捧起IPAD。 抬头一看,还排了两,打头的那个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穿干净笔挺的蓝布褂子,斜背洗得泛白的绿军包,正往前递请帖:“叭夯寨,马二嘎。” 沈万古验了帖子,为表礼貌,站起身子双手奉还,满脸堆笑往里请:“直走,右转,进大厅就是,按号入座就行。” 说完,转向下一个。 这人约莫四五十岁年纪,一头糟糟卷发,还架了副黑框眼镜,喜笑颜开地往前递请帖:“辰字头的,李长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09】 前头的马二嘎正上台阶,听到“辰字头”三个字,不觉放慢脚步:在湘西,辰字头意指“辰州符一派的”,个中高手尤为擅长画符制符,他觉得,也许可以向这个人请教一下。 帖子没问题,沈万古同样把人往里请,又朝大路看看,确信一时半会不会再来客,这才一屁股坐下,正要继续摆忽孟千姿的事,沈邦说了句:“你守着,我去找孟助理汇报情况。” 沈万古莫名:“汇报什么情况?” 沈邦把开了屏的IPAD朝他脸前一戳。 是张中年男人的大照片,照片下方接一块白色-区域,是个人介绍。 沈万古默念:“李长年,1969年生,三石寨条头坡人……” 他倒吸一口凉气。 看明白了,重要的不是个人介绍,而是那张照片,跟刚刚过去的那个,能是一个人吗? 沈邦冷笑:“真当我们是做事随便、好糊弄的山巴佬呢,搞张帖子来就能冒名顶替?我要让这行骗的孙子晓得晓得,今儿个是犯到哪个爷爷头上来了。” *** 本来昨晚定得好好的,但是一早起来,戴上眼罩,孟千姿还是觉得这形象太另类,真跟十好几个人同桌共饭…… 所以临时调整,她单独坐包房,这包房位置很好,居高临下,向着大厅的那一面是玻璃墙,窗帘一拉,要多私密有多私密。有重要的好朋友,就一一会面、互话短长,这样对方不觉得被怠慢,她也自在,双赢。 如同预料的那样,刚一坐定,访客就来了,好在都是场面话,送上礼物寒暄几句也就结束了,所以虽然一个接着一个,倒是不累。 好不容易打发完毕,孟劲松下楼招呼客人,辛辞陪着孟千姿拆看半屋子的礼物。 大多是山货特产,并不入孟千姿的眼,还有些价值不菲的首饰,但她有不止一箱的硬货,也很难瞧得上,辰字头是辰州符一派的代称,擅用朱砂画符,推领头的送了块长在一簇水晶上的天然辰砂晶体宝石,出手不可谓不阔绰,至少得十好几万,但孟千姿盯着看了半天,问辛辞:“你觉得这颜色像不像猪肝?” …… 她最喜欢的,反而是虎户送的礼物。 解放前,湘西一带,山广林密,几乎每座山上都有老虎,窜下山来叼狗吃牛甚至伤人是常有的事,于是猎虎的虎户应运而生——但他们并非只是普通的猎人,一身技艺外,还要供奉梅山菩萨、佐符咒以猎虎,又被称作“梅山虎匠”,并且有明确分支,曰 “三峒梅山”,依照捕猎方式的不同,弓-弩射猎为上峒,赶山行猎为中峒,装山套猎为下峒。 而今这一带,已经分得没那么清楚了,总称虎户,送来的礼物是一只风干的虎爪,足有人的脑袋那么大,五根勾弯的趾爪黑亮,干肉上皮毛俨然,虎户说,这虎爪晾了有三百年了,能够祛除邪祟,保进山平安。 只一只虎爪,居然虎威尚存,辛辞拿过来看,沉甸甸的颇有分量,但他觉得这玩意儿没什么用,存着还占地方:“也就拿来做个痒痒挠吧。” 说完,还作势去挠背。 孟千姿瞥了他一眼:“人家生前毕竟是虎,你这么拿它耍,就不怕……” 她话里有话,辛辞一阵发寒,赶紧把虎爪送回礼盒里,嘴上却不认输:“什么祛除邪祟,抵不上咱们伏兽金铃一个小脚趾……” 糟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滑了嘴了。 辛辞怕自己要挨削,借口要上厕所,赶紧溜了出来。 一出门,场面就松泛了,一大厅子人,推杯过盏吆五喝六,那叫一个热闹,辛辞吁了口气,横穿大厅去洗手间。 经过一张圆桌时,看到一个卷头发戴眼镜的大叔,手里捏着一张画了图样的纸,说得慷慨激昂:“这符样,我确实不认识,所谓‘苍颉造字一担粟,传于孔子九斗六,还有四升不外传,留给术士画符咒’,这四升字,又没个字典,想个个都认识,谈何容易!” 他边上坐了个穿蓝布褂子的老头,似乎是觉得此人言之有理,不住点头。 又绕过一张桌子,一侧低头喝酒的年轻女人恰抬起头来。 辛辞不觉一怔。 要说辛辞,入职前混模特化妆圈,美女见了无数,现在又整天跟在孟千姿身边,这是个“不好看祖宗奶奶都不答应的主”,所以他对寻常脂粉,早没什么感觉了,可这女人不同:倒不是她长得如何出色,其实也就中人以上,但一张脸清秀白净,长细眉,眼神极清亮,坐在那儿,自带柔和气场,安静纯正,让人一眼就看得到,还挪不开眼。 见辛辞看她,那女人落落大方,微微一笑。 辛辞面上一窘,赶紧移开目光,却正看到孟劲松脸色肃然,领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向通往包房的楼梯走去。 那男人缩肩塌腰,形貌萎缩,不平整的牙齿外翻,嘴唇根本遮不住,称得上奇丑…… 辛辞心里一动,几步过去撵上孟劲松:“他……” 孟劲松嗯了一声:“他知道假尸的事。” 辛辞压低声音:“他是……走脚的?” 即便刻意低声,那人还是听见了,咧嘴一乐,大蒜鼻头一耸一耸的:“呦,兄弟,懂行啊。” 辛辞心里擂鼓一样,咚咚跳起来。 他懂个屁行啊,只是昨天晚上去翻山典查赶尸,知道赶尸的人很忌讳“赶尸”这种说法,一律以“走脚”代之,还知道赶尸的人相貌得丑,越丑越好,似乎唯有如此,才镇得住深山魍魉、背后行尸。 *** 那人姓娄,单名一个洪字。 尽管他一路上大大咧咧,进屋见到孟千姿,还是免不了拘谨,束手束脚在她面前坐下,眼神也不敢往她脸上飘,多数时候,都只栖在她脖颈那只蜘蛛、或她手边把玩的那只虎爪上。 辛辞关上门,迫不及待想听来龙去脉。 孟千姿居然还有闲情去寒暄:“娄家的……我记得我们山鬼段太婆那一辈,跟娄家的人照过面啊。” 娄洪赶紧点头:“是,是,那时候还不是在湘西,我太师父在贵州那块走脚,撞见段小姐……” 当年,太婆段文希还只二十来岁,料想娄家人对小字辈提起时,都是以“段小姐”称之的。 “当年,我们这块,秀才都不多,段小姐已经是留洋回来的女先生了,厉害的。” 辛辞瞪大眼睛,冲孟劲松以口型无声示意:“留洋?” 孟劲松当没看见:辛辞是外来客,老当山鬼是因循守旧的隐秘家族,这回好叫他知道知道,山髻段文希,可是1925年去英国留洋的女学生呢,远远走在了时代和女性教育的前端。 孟千姿话锋一转,进了正题:“既然是老交情,眼前这事,还要请你多帮忙了。” 娄洪诚惶诚恐,身子欠起,连屁股都离了凳面:“谈不上谈不上……孟助理问的这事,确实只我们这一派才知道。你们叫山蜃楼,我们叫‘提灯画子’,只有亮灯才能看见的鬼画画儿。” 辛辞心说,还是山鬼有文化一点,叫“山蜃楼”,一听就很科学,不过“提灯画子”嘛,透着一股子乡土朴实,旧社会山里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可不就以为那是提灯才能照见的、鬼画的画嘛。 娄洪知无不言:“我爷跟我说过,提灯画子只有雨天才出,但很稀罕,十年都撞不上一次,有些聪明的,就想了点子,钓鬼画,钓鱼的那个钓。” 钓鬼画…… 孟千姿若有所思:“钓鱼的钓……也就是说,那具假尸,是个鱼饵?” 娄洪一拍大腿:“要么说山鬼家的女……小姐就是聪明呢,没错,就跟钓鱼似的,提灯画子就是那条鱼,得下饵引逗它,把它给钓出来。” 辛辞听得咋舌:这还真是异曲同工,两家都跟“钓”字卯上了,只不过山鬼是用抱蛛钓蜃珠,娄洪说的,是用饵去钓出整个蜃景。 “那饵,不是随便下的吧?” 娄洪点头如鸡啄米:“没错,饵取自于画,得有人曾经见过画子里的景,才能下得了饵。” “比方说,你在上一个雨天看过那幅画子,画子里有人吊在树上,有只狼趴在树下。那你下次下饵的时候,可以下一个吊着的人,也可以下一只趴着的狼。” “但不管下哪个饵,都得尽量跟画子里的那个一样,就拿吊人来说,吊的位置、穿的衣服、甚至挂的姿势、面貌长相……总之越像越好,这个叫抛……抛砖引玉。” 孟千姿嗯了一声,身子后倚,指尖一下下点着虎爪锃亮而又锋利的趾勾。 这事倒不难理解,山里出现虚幻的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认知:山鬼叫它山蜃楼,并且知道蜃珠才是本源;娄洪这一派则觉得这是个画子,可以在天时地利的条件下,以部分引整体,再把当时的情境给“钓”出来。 怪不得那是具假尸,尸体的装扮是清末民初,因为真身早没了,所以得弄个高仿的:盘辫子头、扎裤管、套草鞋,连一张脸都得蒙上皮,画上口鼻。 孟劲松则有点发怔:昨晚到现在,他一直思谋着这是个阴谋、是个局,现在看来,好像完全错了路子——蜃景昨晚出现,根本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在那“垂钓”,山鬼才是后到的那个,难怪那人会出手就抢蜃珠,蜃珠没了,再下百八千的饵,都钓不出画子来了。 孟千姿有点不明白:“钓那东西,有什么用吗?” 蜃珠至少是实实在在的,蜃景可是虚无缥缈、过目即没——更何况昨晚见到的景象,不管是假尸,还是那个横死前不甘爬行的女人,至少也得是七八十年前的了。 娄洪也说不清:“不知道啊,没什么用,可能是为了看稀奇?” 顿了顿又补充:“这法子,我只是听过,据说要靠运气,哪怕你真下了一模一样的饵,也不一定有结果,十次里成一次就不错了……再多,我就不知道了,孟小姐你晓得的,走脚这行,差不多已经没啦。” 这话是真的。 赶尸最初出现,和湘西偏远、贫穷、路险、多深山老林有着密切关系:叶落归根,人死在了外头,总想运送回来,但一来山高路远,运费昂贵,二来哪怕真雇了车马,都走不了湘西的险路,所以能赶尸的老司应运而生,昼伏夜出,摇着招魂铃、撑着长条三角杏黄引路幡,把客死的人“领”回故乡。 解放后,先是轰轰烈烈破四旧,做这个的都撂手不干了,连提都不敢提,更没人会去拜师了,传承中途掐断,再然后改革开放,日子好过了,路修起来了,各样交通工具五花八门,又大力推行火葬,赶尸不再被需求,也就自然消亡——连湘西发展旅游,电视台为满足游客的好奇心,想拍点关于赶尸的纪录片,都找不到懂行的人,只能拍上了年纪的老人讲点传闻故事。 娄洪这样的,算“末代”了,他压根就没赶过尸,只是从老辈人那里,把该学的、该记住的,给继承过来了。 孟劲松职责所在,始终以找到金铃为第一目标,问得非常仔细:“确定只有你们这一门知道钓鬼画的事,没别人了?那你们这一门,不是只传下你这一支吧?有没有可能还有旁系?” 娄洪非常肯定:“走脚中知道这事的,只有我们这一门,因为走脚的派系虽多,但各有各的路道,午陵山这儿,往上数十几代,都是我们在走,走多了,难免撞见,所以知道。说真的,大半夜还敢入荒山,除了山鬼,也就是我们了,山鬼嘛,是有祖宗奶奶照应,拿山当老家。我们嘛,是没办法,本职工作,要端这碗饭。我们这一门,确实……也还有旁系,但是孟助理,你知道规矩的。” 孟劲松不语。 规矩他当然知道,祝尤科的家务事,不好跟山鬼讲,就如同山鬼对外一律称是靠山吃饭,但具体怎么个“吃”法,从来不向外人道——娄洪能把钓鬼画的事对他们透露一二,已经很给面子了。他现在要守规矩,合情合理,没过硬的理由,确实不好勉强人家开口。 孟千姿笑了笑,胳膊抵住桌面,身子前倾:“你注意看我。” 娄洪抬头看她,正莫名其妙,孟千姿一抬手,把左眼的眼罩给摘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10】 她那眼睛,正是受伤后肿得最骇人的时候,皮罩子再透气,总归会捂,加上娄洪完全没心理防备,只觉得摘前摘后,反差实在太大,忍不住“啊呀”一声叫了出来。 孟千姿把眼罩往桌上一扔:“我们打听这事,可不是问着玩的,昨晚上我为了山蜃楼进山,迎头撞上风,险些废了只眼珠子,按规矩,我们是不该问你家的事,但既然是好朋友,又见血伤人了,总该特事特办吧?” 又抬头看孟劲松:“去找柳冠国,给娄家的好朋友拿张酬谢卡来。” 孟劲松应了声,很快开门出去,回来时,把一张银行卡搁到娄洪面前,轻声说了句:“密码六个八。” 娄洪一阵心跳,早听说山鬼出手阔绰,酬谢卡一律是银行卡,金额都是大几万——这也太给他面子了,亲自面谈、谢礼先到,而且伤的还是大佬,他要是还藏着掖着,太不义气了,再说了,反正走脚这行,也湮没得差不多了。 娄洪清了清嗓子:“那我也不客气,谢谢孟小姐了,但就怕讲不出什么有用的,让您白花钱了。” “走脚这行吧,确实分门分派,操作手法不同,单说在喜神脑门上贴符,有人用朱砂画,有人用雄鸡血画;领喜神的时候呢,有人扯幡,有人打铃,还有人敲锣。” 喜神就是“死人”,取谐音是为着忌讳。 “我们这一门,传了好几百年了,后来固定下来,三大系,姓娄的、姓贺的,还有姓黄的。不瞒你说,娄系没别人了,现在就我一独杆儿,我也不打算往下传——再说了,就算想传,也没人接啊。” 孟劲松身上微微发汗:昨晚遇到的,肯定不是这个娄洪,千姿的金铃,估计要着落在姓贺的和姓黄的身上。 娄洪倒也不笨:“我晓得孟小姐肯定怀疑上那两姓了,真不可能。黄氏那一系,完得还要早咧,四几年,黄同胜接了活走脚,在长沙附近撞上日本鬼子,被一梭子枪扫死了,惨咧,喜神没赶回来,陪着做了孤魂野鬼,兵荒马乱的,尸体都烂在外头没人收。那时候,他还没收山、没收徒,就此断了,这事,我入门的时候,我爷常念叨,所以我记得真真的。” 孟劲松问他:“那姓贺的呢?” 娄洪赶苍蝇样甩手:“那更不可能了,早出了湘西地界了。” 孟千姿不吃这敷衍:“说说看。” 娄洪有点犹豫,再一想,银行卡都摆到跟前了,确实也得给点秘料才公平:“那个……走脚的基本道道儿,孟小姐总该晓得吧?晓得的话,我就不用重复了。” 孟千姿微微颔首。 关于死人为什么能被赶,外界流传着很多解密说法,有说是背尸的,有说是利用磁铁的吸力让喜神走路的,还有说其实是用两根竹竿穿起一串手臂前探的人、前后两个大活人抬着的,因为竹竿有弹性,所以走起路来一弹一震,加上走脚总是在晚上,外人都离得很远,乍一看起来,像是尸体在弹跳着走路——其实又弹又跳,只是香港僵尸片夸张的表现手法罢了,真正的赶尸,隐秘而又低调,很多时候,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真相究竟如何,是人家的不传之秘,外人只能臆测,无从知晓,古代中国的技艺传承,总难免有些小家子气,设条条坎坎,诸如“传男不传女”、“传内不穿外”,好不容易收了外姓徒弟,又要“留一手”,怕徒弟欺了师,源头水越流越细弱——无数传承,就如同无数根颤巍巍的风筝线,游丝一断浑无力,后人再找不着源头。 但太婆段文希,是留洋回来的女先生,又近距离接触过赶尸、跟娄家的太师父有过交流,有一套自己的见解,多年后回忆起来,她认为走脚的老司是利用了尸体残存的关节弹性,或者说是生物电。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菜市上被剥皮斩头的田鸡,那腿子还时不时地能抽搐一下子——刚死不久的尸体,生物电没完全消失,老司们拿朱砂点在尸体的脑门、背膛、胸膛、手心脚心,还要塞住耳、鼻、口,再辅以特殊的符咒,这种做法,半为防腐,半为延长这种生物电的残留时间,这样,赶尸的时候,稍稍加以指引牵动,喜神就可以跟着走了。 既然她懂,那话就容易说了,娄洪舒了口气:“走脚是被归入治病救人的祝尤科的,以前咱们称自己,都叫祝尤科的大夫,祝尤科最玄乎的说法是能起死回生,领喜神,就是最低级别的‘回生’,你想,本来喜神是不能动的,咱们能领它走路,还走那么大老远的路,少则坚持三五天,多则支撑半个月,这可不是‘起死回生’嘛。” 孟千姿不动声色:“那高级别的呢?” 娄洪定了定神:“再高级别的,那就玄乎了,我没见过,连我爷他们,都只是听听——据说是能支撑更久,除了走路,还能做更多别的事……” 他迟疑了一下,不想做太多渲染,话锋一转:“所以是严令禁止的,教徒弟的时候,也只是提到即止——谁知道贺姓的那一系,有一代出了个厉害人物,师父都不会,他自己靠琢磨研习触类旁通,居然成功了。其实我们走脚的,素来敬死,不会去动喜神的,死了就是死了,这一程了结了,诸事都该休。大多是那些家属不甘心,上天入地的,只要有法子想,管它行不行得通,都想试试,让亲人活转过来。后来,听说姓贺的经不住一家大户软磨硬施,行了阴阳配。” 孟千姿奇道:“阴阳配又是什么?” 娄洪也说不清楚:“就是最高级别的那种,不止能让人做事,还能让人有基础的神智意识,虽然跟正常人不能比——但这种法子很毒,施行起来,要害不少人命……” 孟劲松心念微动:“类似拿活人的命去充给死人?” 大概是吧,这都是好几代之前的事了,连太师父都不明就里,每次说起来,又讳莫如深,所以娄洪也只是听了个边角:“总之是,这还了得?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死了就是死了,硬要活转,就是逆天行事,必犯众怒。走脚的,最忌讳心不正、行不端,所以当时贺姓一系,全部都被逐出了湘西。” 孟千姿轻蔑一笑:“我就不懂了,逐出湘西算什么惩罚?这世上除了湘西,还有广西、江西、山西……” 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像是一时间想不起还有哪个西,辛辞自作聪明提醒她:“还有陕西。” 孟千姿没搭理他:“不是给姓贺的更广的天地犯事儿吗?” 娄洪尴尬:“这都是……好几百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人不离故土,逐出去算很重的惩罚了。” 很好,娄姓不可能,黄姓又叫鬼子扫射死了,那金铃的事,多半跟贺姓脱不了干系,孟劲松追问:“他们去哪了?贵州?还是湖北?” 贵州湖北都跟湘西挨着,想来是离乡之后的第一落脚地。 娄洪笑了笑:“贵州、湖北乃至四川,都是从前的走脚范围,姓贺的自己没脸,哪敢住这么近啊?听说是去了青海西陲,不过孟助理,我知道你想什么,肯定不是他们。” 他说得很笃定:“我爷说,也派人打听过他们的消息,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确实是太贪,还在做那些没脸的事,但是老话说得好,恶人自有恶人磨,亏心事做多了,迟早有报应。事发那会儿,还没解放呢,贺家的独庄子被辖青海的马氏军阀给灭了,一把火烧得精光。” 辛辞忍不住了:“这种灭门的事可难讲,电视里多了去了,总有一两个漏网的。” 娄洪倒不否认:“也许吧,但贺姓被逐出湘西的时候,拿喜神发过重誓,世代不踏足湘西——孟小姐,你该知道,走脚的拿喜神发誓,那是绝对不敢违背的,所以你昨晚撞的风,怎么也不可能是贺家兴的。” *** 娄洪也算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然而本来就没什么头绪,听完他这一通絮叨,更没头绪了。 请走了娄洪,孟千姿居然笑了出来:“只有三家有可能,结果三家又都不可能,昨晚那个钓鬼画的,怕不真是个鬼呢。” 孟劲松笑不出来,只觉得心浮气躁,后背又濡濡一层汗:本来指望着娄洪这条线把金铃给牵出来,现在又断了。 想想还是不敢瞒:“千姿,还是跟几位姑婆讲一声吧,她们见识广,关系也多,也许能有办法……” 孟千姿瞥了他一眼:“怕什么,能拖一天是一天,保不准哪天转机就来了。” 她还真是乐观,孟劲松气极反笑:“能拖吗?这趟过来,姑婆反复叮嘱你带金铃——你剖山要用到的!” 剖山? 又是个新词儿,辛辞想发问,觉得眼前气氛不合适,又忍了,自己在一边点开山典。 “剖山”这词条倒是有,但是点进去,直接跳出几个字。 无权限查看。 看来是自己不该知道、不该问也不该向外播扬的,辛辞很识趣,默默把手机塞回兜里,只当没这回事。 孟千姿泰然自若:“你就是沉不住气,距离事发,24小时还没到呢,有点耐心,人失踪还得24小时才能报警呢。” 孟劲松让她一句话说得没了脾气,正要说什么,楼下突然一阵沸反盈天,夹杂着椅倒桌掀、杯盘翻砸的声响,怒斥追骂声里,有人没命地大叫:“救命啊!绑架啦!杀人啦!” 这又搞的什么幺蛾子? 孟千姿走到门边去看。 果然是掀了桌了,盘子碟子酒菜撒了一地,那一桌的人纷纷站起避让:中央有个四五十岁的卷头发眼镜男正拼死挣扎踢踏,人不咋滴,居然动用了三个壮劳力去压伏——沈万古和沈邦分抬胳膊腿,柳冠国抱着那人脑袋兼捂嘴,试图把那人往大厅外抬。 辛辞脖子伸得老长,他记起来了:这不就是刚刚捏了张纸摇头晃脑念叨什么“苍颉造字一担粟”的那个人吗? 孟劲松一瞥之下,气不打一处来:“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废物!” 他硬着头皮给孟千姿解释:“这人拿了张请帖,过来冒名顶替,大概以为反正是请客吃饭,不会仔细查——他不知道我们给每个客人都建了档,在接待处那就被咱们的人给识破了,怕打草惊蛇,没声张,先过来朝我报备了。” 孟千姿不置可否:“然后,你就安排这样……抓人了?” “这样”两个字,加重了语气:很显然,她不满意这样。 孟劲松尴尬:“不是,我让他们找个借口,把那人带离大厅再查问,这肯定是没操作好,让那人又跑回来了。” 孟千姿嗯了一声,顿了顿说:“这客请的。” 孟劲松听懂了,这客请的,跟闹剧似的,丢人丢大发了——他自觉安排失当,很没面子:“我下去处理。” 才刚往外走了两步,孟千姿叫住他:“冒名顶替,只为过来蹭顿饭,不大可能吧?” 孟劲松点头:“所以我说要留住这人,问个清楚。” 孟千姿心念微动:“这两天状况不少,昨晚我才撞了风、丢了金铃,今天就有人冒名顶替赴我的宴,这前后脚的,会不会就是昨晚……会不会有联系?” 她本来想说“会不会就是昨晚那个人”,再一想,昨晚那人明显是青年男人,身手又好,跟眼前这个相差太多,于是改了口。 孟劲松心头一凛,觉得这话非常在理,搞不好柳暗花明又一村,线索兜兜转转,要着落在这卷头发老鬼身上了。 他语气都迫切了:“我去办。” 孟千姿目送着他匆匆下楼,只觉万事遂心,一切尽在掌握:“我就说嘛,做事要有耐心,干什么火烧火燎的。” 做山鬼的,车到山前,还怕没路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11】 辛辞心痒痒的,很想看看这个闷骚的孟劲松会以怎样的雷霆手段去逼问不明来者,又觉得巴巴跑去了不太好,被赶回来就太没面子了——于是陪着孟千姿在包房吃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饭至中途,孟劲松回来了。 辛辞惊讶:“这就问完了?” 孟劲松没吭声,只是看了他一眼。 懂了,接下来的话题敏感,不是很适合他,辛辞很知趣地把碗一推,默默出了门:他到孟千姿身边一年多了,很多场合都已经不用回避,自己都不拿自己当外人——但总有一些事,提醒着他和她们之间,是有壁的。 这感觉,酸溜溜的,不太舒服。 孟千姿也有点好奇:“这么快?那人是全吐了,还是死不开口?” 孟劲松说:“只问出一半,接下来的,得你去问,我是不敢了。” 孟千姿来了兴致:“不敢?他还能咬人啊?你不会下他的牙?” 孟劲松不忙回答,先把问出的向她交底:“那人说自己叫神棍……” 神棍,这叫什么名字,孟千姿皱眉:“没名字吗?” “有,身份证上叫沈木昆,不就是神(沈)棍(木昆)吗,一听就是假的。” “查不到亲属关系?” “查不到,他自己说,小时候被人扔在云南省的小村村村口……” 什么小村村村口,孟千姿看孟劲松:“你舌头捋不直吗?” 孟劲松也有点哭笑不得:“那个村名,就叫‘小村’,合起来叫‘小村村’,它的村口,就是小村村村口。” 这绕口的,他舌头真有点捋不直了:“说是靠讨饭、吃百家饭、打零工长大的,他现在五十挂零了,出生时,正是国内大运动那会儿,是比较混乱。” 那年月,生了孩子养不活,丢村口、河埠头、庙门,都是常事。 见孟千姿没要问的,孟劲松继续往下说:“请帖是万烽火帮他搞的。” 孟千姿觉得这名字耳熟:“万烽火?” 孟劲松不愧是特助,随时解惑:“就是收钱帮人打探各路隐秘消息的那伙人,奉武侠小说里的百晓生为祖师爷,最大的档口在重庆解放碑,万烽火是前任管事的,现在半退休。” 想起来了,以山鬼之骚包,这样的人当然在结交之列,应该是川渝的山户负责关系维护。 “万烽火打听到你在这儿请客,帮神棍弄到了李长年的请帖,一来年纪相当,二来李长年住得偏,几年都不出一趟山,也不大跟人交往,认识他的人不多——姓万的大概以为就是吃个饭,人又多,容易蒙混。” 孟千姿笑起来:“这个万烽火,我们是缺了他的过节费吗?” “中秋、元旦、新年,三节都送礼上门,一次也没缺过。” “拿了我们的,塞人来乱我的场子,姓万的年纪也不小了,还这么不懂事,跟川渝那头说一声,教教他。” 孟劲松面色踌躇:“千姿,我觉得吧,先不忙动,你去把话问清楚了再说。” 这是他第二次强调“得你去问”了,孟千姿脸色一沉,她不喜欢人家卖关子。 孟劲松苦笑,从手机上调了一张照片给她看。 这应该就是那个自称神棍的,约莫四五十岁,长得挺喜感,糟糟卷发,眼镜可能是刚刚挣扎时碰坏了,一根镜腿不自然地扭着,一边的镜片还皴裂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正咧嘴笑着,两手抓住外套向两边撑开,露出里头的一件白色文化衫。 孟千姿看孟劲松:“刚照的?” 被人就差五花大绑样抬出去,居然还笑得出来。 孟劲松知道她还没看到关键的:“你放大,看他文化衫上的字。” 文化衫上是有洋洋洒洒一列字,孟千姿先还以为是衣服的特色设计。 她放大了细看。 居然是油墨签字笔手写的。 ——姿姐儿,不要为难这人。 落款是一个字:七。 孟千姿一怔,脱口说了句:“我七妈?” 山桂斋七位姑婆,年纪从四十到七十五不等,除了行首的高荆鸿被她叫作大嬢嬢(niang,平声)之外,其它几位按年纪大小,分称二妈到七妈。 高荆鸿不爱被叫“大妈”可以理解,她七十五了,每日早起必化淡妆,每周做facial,有Tony上门给她护理头发,九十年代时已年逾五旬,还频繁赴港赴台,只为买最潮一季的美妆美衣——孟千姿扪心自问,觉得那一句“大妈”,也确实叫不出口。 而行末的那位七妈,名唤冼琼花,最喜欢叫她“姿姐儿”。 孟劲松叹气:“这是七姑婆的手笔,千姿,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敢问了吧?本来想给他松松骨头的,结果他衣服一掀……” 不啻于穿了件黄马褂,谁敢拂七姑婆的面子啊。 孟千姿喃喃:“我七妈,我记得她是去……” 于这些小节,孟劲松职责所在,样样都记得清楚:“去了云南云岭一带伴山,年初就去了。” “伴山”和“巡山”一样,是山鬼高层的传统,因山而生的人得时时亲山,不能不接地气脱离“群众”:巡山是走马观花,类似到此一游,伴山就是长住,少则三五月,多则一年。 七位姑婆中除了大嬢嬢高荆鸿年纪大了,长住黄山别苑之外,其它几位依着自己的喜好,各有首选的伴山,比如三妈倪秋惠钟爱川渝一带,尤喜峨眉山和青城山;四妈景茹司独好秦岭,以华山为首选;而七妈冼琼花偏好云南一带的山系,如云岭山脉、无量山脉、哀牢山脉等。 辛辞有过促狭的比喻,说是几位姑婆各有各的山中爱豆,去伴山就是给爱豆打call,因公去别家的山头转悠,叫拜墙头。 孟千姿整了整眼罩,长身站起:“既然是我七妈打过招呼的人,那我得过去关照关照。” *** 再说辛辞,下了楼无所事事,各桌都吃得热闹,但跟他没关系,他又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跟人称兄道弟的自来熟性子,只能悻悻倚住大厅角落处的一根立柱,瞎点着山典解闷。 正百无聊赖,边上有人经过,已经走过他了,又停下来:“辛……化妆师?” 辛辞抬头看,是个不认识的男人,约莫二十七八岁,中等身材,样貌普通,但给人的感觉挺稳重踏实。 那人自我介绍:“我叫邱栋,孟助理安排我站大厅。” 原来是自己人,辛辞很客气:“叫我辛辞就行。” 边说边纳闷:站大厅?刚好像一直没看见这人啊,而且,这人明明是才从外头进来的。 估计是被刚冒名顶替李长年那事闹的,他也有点疑神疑鬼了。 邱栋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着扬了扬手里的一叠打印纸:“刚去复印了,叭夯寨的老嘎,拿了个稀罕的符样来请人看,问了几个人都说看不懂。原件就两张,还燎了火。我帮他多印了点,难得一屋子能人,帮他多散散。” 原来如此,辛辞往边上让了让,以示“你忙,不打扰你办正事”,邱栋冲他点了点头,正要抬脚,又想起了什么:“咱们大……孟小姐,懂符吗?要不……孟小姐也帮看看?” 孟千姿哪懂这个啊,稍微复杂点的纹样,她都说是鬼画符。 辛辞正待摇头,蓦地反应过来:自己怎么能说千姿不懂呢,任何时候,他都该维护千姿那无所不能、无所不通的高大上神秘人设,再说了,邱栋这一脸期待的,显然也巴望着自家大佬会他人之所不会、能他人之所不能啊。 于是他煞有介事点头,接过一张卷在手心,预备着见到孟千姿时给她,或者等邱栋走了瞅个空子扔在哪儿——忽听到楼梯上脚步声响,与此同时,嘈杂的大厅瞬间安静。 是孟千姿下来了。 这大厅里,除了几个包房约见的,大部分人都没见过她、但知道她就在小房间,所以人一现身,那是自然而然,顿成全场焦点。 孟千姿大概也习惯了坦然承受各方注目,不做任何回视回应,带着孟劲松,很快消失在转角。 大厅里如蜂群始躁,重又嗡嗡有声,辛辞一路目送她,真是与有荣焉——毕竟是自己的作品,老天知道,为了她的妆容、造型,他是多么尽心尽力,很好,遮了一只眼,都能不堕气场风范,他辛辞真是居功至伟。 乐颠颠收回目光时,又看到了那个年轻女人。 没法不注意她,别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只她泰然自若,不紧不慢低头用餐:她应该是苗女,梳发髻,耳际垂下长长的苗银镶老蓝宝石链坠,更衬得脖颈肌理白腻,细致动人。 奇怪,她并不完美,而自己是个要求完美的人:孟千姿衣服上哪怕有一处褶皱,他都要冲上去给抚平了——但看到这个女人,那些挑剔的心忽然就淡了,觉得她那些瑕疵处,比如嘴巴不够小巧、下颌处略嫌方,都无伤大雅,甚至还透着拙朴的美。 那女人似乎察觉有人在看她了,眉头微蹙,像是要抬头…… 卧槽卧槽,辛辞瞬间手忙脚乱,赶紧移开目光,生怕她觉得他是个偷窥猥琐男,不不不,他没在看她,他在忙正事,投入地忙正事…… 辛辞后背都热了,急中生智,想起手上还有“道具”,赶紧把那张复印纸抖罗着展开,装作是在聚精会神研读符样。 那女人在看他了,绝对在看他。 辛辞如芒在背,“读”得更加投入,眼前的符图蝌蚪样跳脱不停,拈着纸边的手都在微微打颤。 他给自己催眠。 ——我在忙,我一直在看符,我没看你,你也别看我,我在看符,对,我在看符,这个符,这个符真好看,这个符,怎么有那么点……眼熟呢? *** 屏退了闲杂人等,孟千姿在神棍面前落座。 这是个走廊尽头的小包间,离着大厅有点远——柳冠国包了整个酒楼,客人都聚在一处,更显得这儿安静、乃至寂静。 神棍圆睁了眼,滴溜溜看她:“你就是孟千姿?” 孟千姿还没来得及“嗯”一声,他又指着自己的眼睛示意:“你这是……天生一只眼吗?” 这属于很不会讲话了,但凡换了个人,多半当场就要掀桌子,然而正因为孟千姿不是天生缺陷,所以她并不忌讳;再加上神棍说话时的神色表情,并不让人觉得冒犯——只让她觉得这人二百五,或者天生缺心眼。 逗弄这种小角色,那还不跟逗猫弄鸟似的,孟千姿笑了笑,一只胳膊撑在桌面上,以手支颐,压低声音,语气神秘:“不是,我这只眼里,长了两个眼珠子。” 站在边上的孟劲松眼神无奈,胸腔里裹了团叹息,那心情,一如当初接到她送的眼罩和盲杖。 然而更让他觉得荒唐的是,神棍居然激动了。 是真激动,一张老脸都放出光来:“重瞳子!你居然有一只眼是重瞳子!哎你知不知道,上古五帝之一的虞舜就是重瞳子!还有传说中造字的苍颉,他是‘龙颜四目’,有重瞳的人,都是圣人哎,你知不知道?” 是吗? 孟千姿的独眼里掠过一丝茫然,她当然不知道,她之所以没说眼罩底下是三个眼珠子,纯粹是觉得太挤了、装不下。 然而她是谁啊,角色转换极自如的,手指已竖在了唇边:“嘘……小声点,别让别人听去了。” 神棍的身子兴奋得有点抖,声音随之低了八度,还真听话:“那……我能看看吗?” 孟劲松看了神棍一眼,他怀疑这人是不是有病:一个眼眶里挤两个眼珠子,一听就是胡说八道。再说了,普通人听到这话,第一反应难道不该是惊讶或质疑吗?怎么连震惊怀疑都省略了,直奔激动去了呢? 孟千姿坐直身子,食指勾起,指甲在桌面上磕了磕:“先说正事,你混进我请客的场子,想干什么?” 一句话把神棍拉回了正题。 他看了孟千姿一眼,期期艾艾:“我听说,你要去剖山取山胆,能带上我吗?” 听到“取山胆”三个字,孟劲松的脑袋嗡了一声:这么机密的事,山鬼上下只有七位姑婆、千姿和自己知道,连对辛辞都没透风,这个神棍怎么知道的?冼琼花居然把这事告诉一个外人? 孟千姿面无表情,慢慢倚住椅背:“你怎么知道我要剖山取胆?” 这神棍,还真不会看人脸色,孟千姿这语调阴沉的,换了别人都该打哆嗦了,他居然还兴高采烈:“说起来,真的是很巧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12】 据神棍说,那天是家里的宽带出了点问题,同住的那人又是个指望不上的,于是他自告奋勇,去县营业厅办理兼续费。 缴费的时候,有个打电话的女人从他身边经过,而他刚好听到了一句。 ——“是吗?千姿要去取山胆?” 听到这儿,孟千姿心里就有点数了,为了确认,她打断神棍:“你住的地方,是不是离山比较近?” 神棍猛点头:“我住的镇子叫‘有雾镇’,被山包着,据说那山,属于云岭山系,所谓‘云岭之下’……” 有这话就够了,孟劲松俯下身子,在孟千姿耳边低声说了句:“七姑婆确实是在云岭和无量山一带伴山,行踪不太固定,山里信号不好,也很难联系上。” 明白了。 那几天,自己跟留在山桂斋的几位姑婆商量着要来湘西取山胆,而按照规矩,得七位姑婆共同首肯——冼琼花这种在外伴山的,是收到了大嬢嬢高荆鸿的电话,看来她接听这通电话的时候,恰好就在那个营业厅里。 孟千姿没法指责这位七妈警惕性不高,事实上,山鬼的行话唇典,外人是听不懂的,别说只是打电话,就算在大街上扬着喇叭大吼一声“取山胆”,又有谁能了解是怎么回事?说不定以为是跟海胆一样好吃的玩意儿呢。 所以,确实是很巧,无巧不成书:冼琼花只是那么随口一说,偏偏边上站着的这个神棍,居然知道剖山取胆。 “你怎么会知道取山胆的?” 神棍的回答堪称石破天惊。 他说:“我不知道啊,我从没听说过这事。但是,冥冥之中吧,我就觉得‘山胆’这两个字,跟我有着说不清的关系。” 孟千姿生平头一遭接不住别人的话头,她想骂人。 这就如同—— 警察问杀人嫌犯:“你为什么半夜两点钟会出现在受害者家门口?” 嫌犯答:“我不知道啊,就是冥冥之中,我想出去走走,刚好走到了那里。” 当警察傻的吗?信不信削死你? 孟千姿忽然冒出个念头,七妈让她“不要为难这人”,难道是因为这人有精神病? 现今这个社会对精神病患者,那确实是比较宽容的——以至于有些杀人案犯,千方百计想证明自己精神有问题,以逃脱应得的惩戒。 神棍丝毫没留意到孟千姿脸上的微妙变化,犹在侃侃而谈:“所以,我立刻决定,盯着她。” 孟千姿唇角掀起讥诮的笑。 盯梢冼琼花,想什么呢,七妈虽然行末,位次可是山耳,妥妥的高手,就神棍这种、招式都耍不全的,还想玩跟踪呢。 果不其然,据他说,盯了没一条街,就被冼琼花发觉了,还吃了点皮肉苦头,不过,他很快就向冼琼花证明了自己“是个一心一意搞科研的”。 孟千姿不得不再次打断他:“你是搞科研的?什么专业?什么学历?” 科学家确实可能会有一些异于常人的怪癖,但这个神棍,通身流露着招摇撞骗的江湖老千气息…… 神棍说:“是啊,我从小就有志于研究这世上所有的诡异灵异事件,成年之后,我就付诸行动,跋山涉水、走南闯北、进村穿巷……到今天,走走停停的,快三十年啦。” 他介绍自己绝非以讹传讹、猎奇夸大的好事者,他本着科学研究、实事求是的精神,广泛采访当事人,一字一句做好笔记,亲身考察事件发生地,提出自己的见解理论,这一过程中,他还西为中用,参考牛顿、爱因斯坦、霍金等大拿的研究发现,建立了一套自己的理论体系,学术水平直逼大学系主任,并且他还写了一本书,就是这本书,扭转了冼琼花对他的态度…… 孟千姿第三次打断他:“书名是什么?” 她语气缓和不少,想不到这人还是个文化人,和文化人沟通,她是应该文雅一点。 身后的孟劲松已经掏出手机,预备着去搜索简介和书评。 而神棍又一次让人跌破眼镜:“你买不到,我自己印的。” 自己印的,谁特么不能自己印,要不是七妈有一行留言在先,孟千姿真会忍不住一脚过去把他踹翻。 她耐着性子按而不发,想把前后都捋清楚:“然后我七妈就指引你来找我了?” 神棍摇头:“冼家妹妹什么都没说,没鼓励我,也没阻止,她就只说,你硬要去呢也随便你,但山胆这事不可以再对外人嚷嚷。还有就是,我们家姿姐儿是个厉害的,手上没轻重,我给你留句话,你真犯到她,她看我的面子,能对你礼貌点。” 孟千姿嗯了一声,似笑非笑中有几分得色:一是七妈果然守规矩,除了那句无心泄露的话之外,没对这人再说什么;二是七妈夸她是个“厉害的”,谁不爱被人夸呢,这种背后被夸比当面赞扬要实在多了。 她沉吟了一下:“然后呢,你就找到万烽火,打听到我了?他收了多少钱?” 知道她叫孟千姿,再通过万烽火这条线,打听到她的行踪确实不难,她就是好奇自己的身价:万烽火一年三节受山鬼的礼,要是贪个万儿八千就把她给泄了……呵呵,把他连带他的祖师爷清出解放碑都不为过。 然而这神棍,还真是处处给人以惊吓:“没呀,没收钱,小万万是我朋友,很支持我搞科研的,免费。” 万烽火这抠老头还能免费,孟劲松有点愤愤:川渝山户那么积极地维护“双边”关系,托万烽火打听点消息,也最多打个七折。 话到这儿,孟千姿基本捋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神棍跟她的金铃,确实没关系,风牛马不相及。 但对他的动机,孟千姿还是有点不死心:“就因为‘冥冥中’觉得事情跟你有联系,你就这么不辞劳苦地跑来了?” 神棍正色:“不止,怎么跟你说呢……” 他想了想,试图能尽量说得浅显:“我感觉啊,‘山胆’这两个字,像个开关,会开启我一直想不通的事情,比如,我为什么从小就对那些诡异的事那么着迷呢?我花了大半辈子,一直不停地记录、不停地找,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动机和驱动力呢?我很多朋友问过我,还说我是吃饱了撑的——但我没钱吃饭的时候,我也在做这些事啊——完全不符合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嘛。” 马斯洛?马斯洛是干什么的?孟千姿觉得自己似乎学过这理论,就是想不起来了。 这时候,助理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孟劲松马上在手机上搜找出了马斯洛理论塔图,递到孟千姿跟前。 这位外国心理学家把人类的需求由低到高、分成五个级别,一级级高上去,分别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的需求。 一般认为,只有低级别的需求被满足,才有精力去追求更高一级,譬如林妹妹如果需要披星戴月下地插秧的话,一般就没那闲情去葬花了——吃饱饭这种,应该属于最低级别的“生理需求”,而他的“科研”,属于自我抱负的实现,那得是最高级别了,饥寒交迫地去寻求自我实现,确实不属于“吃饱了撑的”的范畴,毕竟肚皮还是瘪的。 “而且吧,自从听到那句话之后,我经常做一个梦。” 神棍绘声绘色:“梦的场景不同,但都是我去过的地方,有时在东北的老雪岭,有时在西北的大沙漠,有时在函谷关,有时又在广西的八万大山……” 孟千姿只是听着,不置一词,唯独在听到“八万大山”这几个字时,和孟劲松交换了一个眼神。 八万大山地处广西,是山鬼的“不探山”。 不探山,山如其名,巡山不去,伴山也不去,当它不存在,直接绕过,在山谱里,属于打红叉的禁区,更直白点说,不是山鬼的势力范围。 整个国内,不探山并不多,屈指可数,所以神棍这随口一举例,居然举出了不探山,还真挺巧的。 “但是,不管在哪个地方,梦里,我都急得一头汗,又翻又找,又刨又挖的,在找东西。” 孟千姿眼皮略掀:“找山胆?” 神棍摇头:“不是,始终没找到,但奇怪的是,我心里就是清楚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更奇怪的是,不止是我,我有几个最亲近的朋友也梦见过我,梦里,我都跟他们说,我要找一个东西。” 越说越玄乎了,孟千姿没什么兴致跟他绕了,随口问了句:“找什么啊?” 神棍的表情愈发认真:“一口箱子。” 他拿手比划给她看:“一口这么长、这么宽的,被人偷走的箱子。” “谁偷的啊?箱子什么形制啊?木头的还是铁的?没让万烽火帮你找找?” 神棍茫然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发起自己的呆来。 不知道啊,只知道要找箱子,只知道箱子是被人偷走的,至于箱子长什么样、被谁偷走的、背后又连缀着怎样的故事,一无所知——就像他住的那个有雾镇上,总会起浓而厚重的大雾,那些大雾敛去了镇子周围的群山,只露些峥嵘的块石,谁能只通过那些块石、就完整还原出山的全貌呢? 他沉浸在自己的茫然里,完全没注意到孟千姿已经走了,也没看到她走的时候,甚至还打了个哈欠,像看了场无聊的电影、听了个没劲的故事。 *** 留二沈在门口守着,孟千姿带着孟劲松原路返回。 这走廊真长,尽头处连着大厅——那儿的声浪像长长的触手,往这头拼命招摇,然而鞭长莫及。 孟千姿说了句:“看他像有病吗?” 孟劲松斟酌了一下,没立刻回答:他不像辛辞,可以在孟千姿面前信口开河——本质上说,孟千姿是他的老板,她问的任何问题,都有考察、衡量他的意味。 他摇头:“看上去疯疯癫癫,说的话也颠三倒四,但能让七姑婆留下那一行字、万烽火给他开绿灯,说明这人是有点斤两的。” 孟千姿对这回答挺满意:“我也是这么想的。” 孟劲松对她的心思向来揣摩到位:“但客气归客气,带他去取山胆太儿戏了,咱们自家的事,凭什么带他看戏?他爱做梦随他做,我们没那义务帮他解梦。” 孟千姿点头:“让柳冠国好好招待他,安排人带他去张家界玩一圈吧,逛凤凰也行,要么索性去爬山——总之往远了带,别碍着我们做事。” 不说最后一句还好,“做事”两个字,又把孟劲松打成了愁眉不展的闷葫芦,脑子里绕的全是金铃:这可怎么办啊,全无线索,线索全无,虽说从丢金铃到现在,其实还没满二十四小时,但在他心里,三秋都过了,现在满身心沐浴的,都是凛冬的严寒。 孟千姿见不得他这副丧气样儿:“怕什么,辰字头刚送了辰砂晶来,虎户给了虎爪,大不了我剖山的时候把这两样都背上,辰砂辟邪,虎爪镇兽,四舍五入,也就约等于金铃了。” 孟劲松差点气笑了,哪个数学老师教你的约等于? 正哭笑不得,辛辞从前头转角处跳了出来,满面红光,喜气洋洋:“你们总算结束了,我都过来张望好几回了。” 说着抬起手,哗啦啦抖着手里的一张复印纸,直送到孟千姿面前,那叫一个扬眉吐气:“千姿,该给我加工资啦。” 【第一卷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01】 今儿倒没下雨,但前一晚那场雨余威尚在,走的又是偏僻小道,满脚泥泞不说,高处的树冠还时不时往下洒滴子,一个多小时走下来,跟淋了场雨也没什么差别。 带路的老嘎停下脚步,伸手把面前一丛茂密的树枝拨开了些。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下山凹里的叭夯寨——正是暮色四合时分,山里的水汽蒸蒸腾腾,打眼看过去,那一团一团的白色水汽有飘在树顶上的、有紧挨屋后的,安静中透着古怪,还有种静寂的诡异美感。 老嘎指了个向:“喏,就那,二、三楼亮着灯呢,人应该都在。” 都在就好,孟千姿懒得过去看——反正多得是眼睛帮她看——她在一块湿潮的石头上坐下来,拽了两片树叶耐心地擦靴子上的泥渍,辛辞赶紧翻出纸巾上来帮忙。 孟劲松拧着眉头看吊脚楼的灯光,隔得有点远,看不清屋里的情形,即便用上了望远镜,也架不住人家关窗拉帘:亮灯不代表人在,万一人出去了呢,大张旗鼓地扑过去,很可能打草惊蛇。 柳冠国也是这想法:“要么,让刘盛先过去探个道?” 这趟办事,他把嘴皮子利索的沈邦和沈万古留下以绊住神棍,点了刘盛和邱栋随行,这两人里,邱栋稳重,刘盛机变,更擅长做投石问路的打探活。 孟劲松回头看孟千姿等她示下,孟千姿的目光却落到一旁束手站着的老嘎身上:“万一动起手来……你家的亲戚,我们这手能动到几成啊?” *** 那张符样,即便正戳到眼跟前,孟千姿也没认出来,但辛辞既然言之凿凿的,那多半不会错,她马上让柳冠国把老嘎找来。 老嘎倒没隐瞒,如实倒了前因后果。 说是一个多月前,有两男一女进了叭夯寨,径直找到他,自称是他四阿公那头的亲戚。 老嘎的确是有四阿公的,这位阿公离开叭夯寨时,老嘎的爹都还没讨上婆娘——这叭夯寨,解放前也是个好几百口人的大寨,不过山里生活苦,又加上天灾、兵乱,寨里的人一茬茬出去讨生活,有进省城的、有南下的,还有出洋的,日子好的就落在外头了,日子不好兴许荒在外头了,总之基本没回来的、也基本没信捎回来,他哪能知道那位四阿公娶了谁、生了谁,又发展出多少门子的外姓亲戚呢。 自己一个孤寡老头子,人家千里迢迢过来行骗的可能性不大,而且三人都好模好样彬彬有礼,说起远年上代的事来头头是道——有好多事,老嘎自己都讲不上来。 所以,应该真的是关系很遥远的那种远房亲戚吧。 据他们说,老人家虽然葬在外头,但至死都惦记着故乡,他们这趟过来,就是想住一阵子,代老人家走一遍这儿的山山水水,拍点照、收集点过去的老物件,带回去以全逝者心愿。 好吧,听起来也很像那么回事,毕竟游子嘛,叶落都没能归根,有这心愿可以理解,再加上三人主动给饭钱房钱,老嘎更觉得整件事合情合理——自己要还是疑神疑鬼,那可真是小鸡心眼小鸡肚肠了。 三个人里,年纪最大的那个男的叫韦彪,三十挂零,高大粗壮,人还行,就是面相凶了点,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像在和人置气,另一个叫江炼的跟他正相反,脸上总带着笑,和和气气的,人也谦和有礼,最小的是那个女的,叫况美盈,才二十三四,纤弱文静,人也文艺得很,没事就喜欢摆弄照相机拍照,或者支起画板画山画水,就是身体不大好,三天两头的不舒服,白天也会睡觉静养,而每当她睡下的时候,韦彪就会下楼提醒老嘎“小声点”,害得老嘎剁腊肉的时候,小心翼翼拿刀口来回拉着磨,跟拉小锯似的。 同住了一段时间,老嘎是发现两件蹊跷事儿。 一是这三个人里,他分不出谁是头儿。 按说应该是韦彪,年纪最大,也最有架势,但他对况美盈百依百顺,言谈行事都透着一股子小心翼翼,这种小心,以老嘎的感觉,并非完全是男人讨好女人的那种小心。 那就是况美盈了?好像也不是,她在江炼面前,似乎又言听计从,偶尔犯些执拗,也只有江炼三两句话就能开解。 可韦彪不买江炼的账,经常冷嘲热讽地挤兑他,江炼从来都是笑笑受了,并不见怼回去。 这三人真像一个降一个的闭合循环。 二是,这个江炼,逢大雨夜必外出。 这阵子也是到季节了,山里多雨,而且多下在晚上,尤其是上半夜,隔个三五天就来一次瓢泼,说句不好听的,拿棍子撵狗,狗都不愿出窝,更别提人了,这江炼是为了什么总在风急雨大的时候往外跑呢?要说山里埋了钱,那也趁晴天干爽去挖啊。 而且有两次,老嘎听到动静,偷偷从窗缝里往外张望,看到江炼背了大的黑驮包,那长宽,装个人都没问题。 好在老嘎这人天生没好奇心:随便了,只要这不知道真假的外门子亲戚按时给房钱饭钱,不惹事、不连累自己,管他什么路数呢,他们顶多再住一两月也就走了,到时候桥归桥路归路的,还不是各过各的?总不能因为路桥偶相交,就去探桥有多长路有多远吧,累不累啊。 只是没想到,这指望说破就破,山鬼为了那张符样找过来的时候,他就知道坏了,那三人摊上大事了。 这位山鬼家的孟小姐是假客气,手能动到几成,哪轮得到他给意见啊。 老嘎一张脸木木然:“一边是远亲戚,一边是好朋友,我没那本事调解,偏帮哪个都不合适,你们忙你们的,我不看热闹,也不听声,什么时候能回屋,给个话就行。” 说完,自己往外走了十来丈远,寻了块石头背对着这头坐下,过了会,头脸处飘起白烟,竟是抽上土烟了。 孟千姿笑了笑:“这老头倒是有意思。” 又点了点头:“一个人探路,两个人包抄。” 这话虽然不是正对着自己说的,但也算是间接吩咐了,生平头一遭接收大佬的指令,刘盛一阵紧张,赶紧套上山里人常穿的蓝布褂,拿手抓乱头发,又挽起裤管,在裤腿上抹了点泥,这才背起背篓,咳嗽着沿下行的小路往寨子里走去。 柳冠国和邱栋两个,则迅速钻进了两边的密林,猴子般直窜上树,又从高处很小心地一棵棵往外纵跃,且行且调整位置,力图和行进中的刘盛拉成一个大三角,把那幢吊脚楼抄在中心——这样既可以警戒放哨,又能随时扩大或者缩小包围圈,一举两得。 辛辞只恨自己没身手、不能加入其中,他仰头看高处树叶窸窣抖动着一路远去,想着即将看到抓人的大场面,兴奋得声音都变了:“千姿,真抓到了那个江炼,你是不是得剐他的皮啊?” 孟千姿拈了块石子在手上,小心拂去棱面上的泥沙,脚边积了一小汪水,清楚映出她戴着眼罩的模样,她瞥了两眼,居然觉得自己独眼的造型还挺好看的。 辛辞回头看她:“千姿?” 孟千姿拿靴尖拨乱那汪水:“多大点事儿,做人要宽容,别动不动又剐又杀的。” 孟劲松听得嘴角一抽:就她还宽容,要知道,孟千姿的社交账号叫“×2”(乘2),小时候,孟劲松碰翻了她的冰淇淋都要赔两杯,不然,他的马桶盖上都会被她用红笔写满追讨的狠话——说起来,孟千姿真是很有放高利贷兼开讨债公司的天分。 *** 这一头,刘盛已经进了下凹地,一边走还一边掐下花叶树枝,插在背篓缝里,一派山里人的闲情逸致。 近吊脚楼时,他扬开嗓子大叫起来:“嘎叔,老嘎叔,在家吗?是我啊!” 喊了没两声,三楼探出个人来,一直拿手往下压,似乎是让刘盛小声点,这头孟劲松压低望远镜,看得大差不差,说了句:“韦彪在。” 孟千姿嗯了一声,拿石子在地上划了条横线。 一个。 刘盛见韦彪做完了手势就转身不见了,知道他是下楼,于是立在当地等着,还作势挠了挠头,东张西望,一脸的不解。 韦彪下得很快,步子却轻,一般吊脚楼的木头都有年头,一踩上去吱呀乱叫,但他这一路下来,刘盛几乎没听到大的木头响动,这让他心生警醒:这人看着粗笨,身手怕是不差,看来得取巧,不能硬拼。 不过他面上不露,只是伸头往韦彪身后看:“我嘎叔呢……” 声音大了点,韦彪急得竖起食指直嘘他:“小声,小声点。” 刘盛莫名其妙,韦彪有点尴尬:“我妹子生病了,在睡觉,怕吵着她。” 看来那个叫况美盈的也在,刘盛手心微汗:出发前,柳冠国吩咐过,这趟来是找重要的东西,先确定三人都在,然后以最省劲的方式一一放倒就行,人没跑、屋也在,找起东西来就方便了。 他很配合地压低声音:“我嘎叔呢?说好的让我来看鬼脸壳吸烟的。” 老嘎是傩面师,一手祖传的雕刻巫傩面具手艺,湘西人常把傩面叫“鬼脸壳”,所谓的“鬼脸壳吸烟”,就是把雕刻面具时凿下的木屑收拢到盆里点火,等烟飘出时,把面具凑上去来回熏炙,据说这样做,不但可以防腐,还可以让雕刻出的面容惟妙惟肖,更有生气,仿佛是活的一样,有些外乡人,调侃似的把这个称为“煮豆燃豆萁”——你把老子凿下来当废料,还要烧了老子给面壳吸烟,本是同根生,阶级落差and相煎何太急啊。 韦彪对什么鬼脸壳吸烟一无所知,也没那心思打听,只想尽快把他打发走:“有人请客,他去县上吃饭了,没跟你说吗?” 刘盛哦了一声,眉头皱起,像是仔细回忆是否有这一出,又上下打量了韦彪一番:“想起来了,你就是老嘎叔说的城里亲戚吧?” 韦彪不知道刘盛什么来头,但听他一口一个老嘎叔,连“城里亲戚”这事都知道,想必是老嘎的熟人,于是点了点头。 刘盛满脸堆笑,将山里人的热情展示到无以复加,又是嘘寒问暖又是问长问短,还适时卖蠢以冒充淳朴,末了再次左顾右盼:“不是说三个亲戚吗,还有个小哥呢?逛林子去了?” 他关切非常:“林子里可不清静啊,听说现在还有马彪子呢,老虎都怕那玩意儿。” 韦彪烦他烦得要命,又不好发作:“没,也……睡觉呢。” 刘盛不觉瞥了眼二楼的灯光:老嘎说起过,江炼是住二楼——奇了怪了,天还没黑透呢,都睡了,还是开灯睡的。 怕不是不能见日头的吸血鬼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02】 刘盛咧嘴一笑:“没事,那我等着,嘎叔给鬼脸壳上烟,错过这回,下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说着,自顾自解下背篓,一屁股坐倒在屋檐下,抬起一只手擦了擦额头,典型走累了歇脚的架势,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进背篓,悄悄探向盖布之下。 韦彪没办法,老嘎平时,是会又刨又凿地在那摆弄木头,整得满地木屑刨花子,但在他眼里,也就是个普通的乡下老木匠——什么鬼脸壳上烟,能稀罕到哪去。 不过这人既然不走,自己总不好赶他走,韦彪无奈,只得又叮嘱他:“那你尽量别闹出大的响动来,我妹子睡眠浅,怕吵。” 刘盛不住点头,他天生一张娃娃脸,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两条翘尾鱼样,怪讨喜的,对着这么张脸,韦彪纵有不悦也不便表露,只好转身上楼。 才刚走了两步,忽听到嗡嗡的声音,又听到身后刘盛惊骇的低叫声:“哥!别动,蜂子!蜂子叮你了!” *** 山里蜂子毒,韦彪早有耳闻,又没应对经验,下意识觉得听当地人的准没错,当下真的站住不动了,却不想想:人跑了,蜂子固然盯着追,但人不动了,不更是靶子吗?难道蜂子就会绕开你不叮了? 他只觉得后颈上微微一刺,真被叮了,本能想伸手去打,刘盛已经窜跳起来,急急拦住他:“哥,不能打,打了会烂手的,蜂子勾刺断进去,多少天都不消肿,你弯下点,你太高了……我帮你弄。” 韦彪直觉蜂子翅膀还在颈上扫拂,说来也怪,这么大块头,刀棍都未必会惧怕,还偏偏就膈应这种小蚁子小虫的——当下头皮都发麻,依言弯了腰腿。 刘盛嘘着气,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捏住蜂子透明的对翅狠狠一紧。 韦彪只觉得有一脉冰冷细流,一下子注进了身体里,心里陡然一个激灵,瞬间绷紧身子,一手捂住痛处,腾腾直退开两三步,抬头看刘盛。 刘盛抬高了手,拇指和食指之间,还真捏着只黑黄环间的蜂子,犹在喋喋不休:“哥,你看,这蜂子可毒了,我们山里人都怕它,被它一叮,晕得走不动道。” 是吗?韦彪眼前发晕,看刘盛都有了重影,想往前迈步,脚走不了直线,一抬腿就往“∞”字形迈,跨了没两步,两条腿绞缠在一处,硬挺挺向着一侧栽倒。 这吨位,要真砸下去可是大动静,刘盛一个箭步冲到跟前,赶在他身子触地之前,两手撑住他肩膀,慢慢把人放倒。 然后向着孟劲松的方向,比了个“ok”的手势。 *** 孟劲松拿下望远镜,刘盛那张脸上的笑意似乎也传了给他,他转头看孟千姿:“小伙子不错,一点力气没费就放倒了大的。” 是吗?孟千姿有点好奇,近前来看,那一头,刘盛已经在手脚麻利地绑缚韦彪了。 孟劲松解释:“放了蜂子。” 放蜂子是山鬼行内的小机巧,那蜂子当然是假的,只不过做得几可乱真:蜂腹就是个小橡皮胶囊,下头同样连着“蜂针”,对翅就是机括——原理跟打麻醉针差不多,机括一紧,致人昏迷的药剂也就被压进去了。 所以,高下只在于你到底怎么“放”:高明点的,佐以口技,可以让对方从中招到昏倒,绝不起疑,甚至主动配合,亦即俗话说的“被卖了还帮你数钱”,整个过程施者如演戏,旁观的也看戏般酸爽,孟劲松虽然听不到刘盛说了些什么,但只凭眼看,也知道他做得相当利落。 孟千姿心算了一下时间,微微点头:“那是不错。” 孟劲松说:“有些不错的苗子,你蛮好挖掘一下,选去山桂斋深个造培个训,也算是你的……手底人。姑婆在的时候,稍微提点他们几下,那就立刻大不同了。” 孟千姿很是不以为然:“学那么好干嘛?太平年代,学了也用不上,刀耍得再好,现在也出不了大刀王五,只能去演演电视——咱们山鬼,如今连探山都没必要,费那劲学这个……人生苦短,还不如享受生活。” 孟劲松哑然,有时候他真心佩服孟千姿那张嘴,能把不求上进说得这么清丽脱俗,就跟她多体恤属下似的。 想想说不过她,只好闭了嘴,目送着刘盛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按照计划,也为了安全,刘盛只做探查,确认了人都在之后,就往回发消息,“放倒对方”这事,应该是大家伙齐上,不过也没所谓,他真能一己之力为之,更显得山鬼个顶个的强。 孟劲松把手机拿起来,点开屏幕,随时准备好接收信息。 *** 上楼之前,刘盛在两只鞋底下都绑上了虎垫,这招儿是跟老虎学的:老虎爪子下头肉垫极厚,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山鬼既在山里跑江湖,拟兽学禽是免不了的。 他循着老楼梯,动作极轻地一步一步往上。 虽说是报信即可,但刘盛始终存着“索性我一个人放倒三个”、“露一手”的念头:在大佬面前露一手,当然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但谁不想在领导面前好好表现呢,也不指望什么奖励,能让大佬觉得“午陵山户里还是有能人的”,他心里就美滋滋的了。 渐近梯顶,能看到二楼的那扇木门了,这种老房子,门上门下都漏缝,压根不隔音,隐隐的,有絮絮人声传出。 刘盛只觉得颅顶有根弦瞬间绷起,直拉至后背心,当下止住不动,连大气都不喘了,竖起耳朵,全部注意力都在那扇门上,不多时,鼻梁上就渗出了细汗。 好像以男人的声音为主,听上去很怪,机械得很,只吐词,没有长句子,有时只隔几秒,有时隔两三分钟,说的都是颜色,譬如“蓝色”、“黑色”。 这应该是江炼,这个在。 刘盛舔了记嘴唇,身子又往那头倾侧了些:况美盈似乎也在,她虽然没说话,但是间或的,会有女人极细极低的那种咳嗽声传出,像是在清嗓子,还有凳子腿的轻磨声,那是人在凳子上坐久了,屁股不舒服,动来动去地挪换位置。 刘盛慢慢嘘出一口长气,好,确定了,两个都在…… 就在这个时候,右侧肩上被人拍了一下。 他下意识回头。 *** 孟劲松盯着二楼透出的灯光,再一次低头看手机上的时间:有点不对劲,对比放蜂子时的利落,这一趟,刘盛进去太久了。 他的这种焦躁引起了孟千姿的注意,她越过孟劲松,上下打量着那幢吊脚楼,心头忽然升起异样:“不等了,马上进。” 孟劲松还试图争取一下:“可能楼里的情况不太好确认,刘盛还在找机会……” 话还没说完,吊脚楼处传来一声极其凄厉的女人骇叫,这声音实在太瘆人了,孟劲松只觉得头顶一凉,辛辞也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连远处的老嘎都惊得站起,指间挟着的卷烟掉落地上。 孟千姿吼了句:“走!” 她第一个冲了出去。 某种意义上,她就是行动的信号,孟劲松随即跟上,两边高处待命的柳冠国和邱栋见状迅速下树,从林子里狂奔而出,辛辞犹豫了一回,也追了出去,不过这段路不短,再加上他的体力实在不敢恭维,很快远远落在了后头,只老嘎跑了两步又停下,想起自己那句“我不看热闹,也不听声”,觉得跟过去了是不合规矩,只得原地乱转,一颗心跳得几近嗓子眼:出事了出事了,吊脚楼那头,绝对是出事了。 几个人,各个方向,如向吊脚楼突涌的小股急流,女人的骇叫声仍未止歇,让人凭添焦躁,寨子里还住着人的几户似乎也听到了动静,有三两人茫然地从门内探头——一时间还没辨清楚声音究竟起自哪个方向。 孟千姿第一个冲进门内,抓住扶梯手上楼,可能是踏脚太重,刚踏上两级,梯板就被她踩破了,整个人一个趔趄,直往下掉,好在才两级,很快着地,两手及时扒住高处的楼梯,抬头时,恰看到有一级的木梯板挂着暗红色的数滴血珠,将凝未凝,将下未下。 孟千姿心头一沉,攥住扶手飞身而上,楼梯口已经有一大滩血,这血到处都是,拖成一条不成形的血路,直通向二楼敞开的一扇木门,门口又是一大滩。 而门内,刘盛面朝下趴着,边上瘫坐着浑身是血的况美盈,她似是吓得腿软,撑着哆嗦的胳膊不住往后缩,身前的血泊中,还横着一把锃亮的小片刀。 孟千姿没心思管那女人,箭步上前蹲下身子,一个用力,把刘盛的身体掰了过来。 刘盛死了。 他的喉口处有一条刀痕,伤口的血肉微微外翻,眼睛圆睁着,脸上那刚完成任务、如释重负的表情中,还掺了点惊惧和茫然。 楼梯上传来杂声,显然是第二梯队也到了。 孟千姿这才抬头去看况美盈。 她此际面色阴沉,又只露一只眼,目光如刀,还带阴森之气,况美盈哪吃得住,抬起满是血的手掌惊惶乱摆,张口就是嘶哑的哭音:“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孟千姿嘴角冷冷一牵,一伸手就揪住了她胸口的衣服往回拖,况美盈体弱力薄的,真像待宰的鸡仔样被拖了过来,怕不是以为孟千姿要杀她,吓得气息一闭,两眼翻白,竟晕死了过去。 这当儿,孟劲松几个已经先后抢到了门口,孟劲松还好,毕竟跟刘盛谈不上什么深情厚谊,看到这场景还能冷静自制,另两个就不同了,柳冠国腿一软,一声“大盛子”已然带出了哽音,邱栋也直如挨了当头一棒,站了不动,圆瞪着的眼睛渐渐起了红。 孟千姿撒了手,任况美盈软绵绵栽倒在地,又吩咐孟劲松:“他们跟刘盛熟,情绪不稳定,你负责查看现场,别漏了要紧的……” 正说着,身后有人呢喃了声:“红色。” 孟千姿愣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过身去:刘盛遇害的场景太过血腥和触目惊心,使得她居然忘了,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那个前一晚跟她过招的男人。 江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03】 没错,是江炼。 他就端坐在桌子后头,面无表情,明明睁着眼,眸子却不聚焦,跟个瞎子无异,一手摁住面前胡乱摊放的纸,另一只手抬起,手掌向上平摊,像在跟空气讨要什么东西。 这屋里屋外,出了这么大的事,动静闹得天响,他居然还能安坐着。 孟千姿走到桌前,两手撑住桌沿,居高临下看他。 江炼还是坐着,手依然空举。 孟千姿俯下身子,趋近他的脸细看,孟劲松怕她有失,脱口叫了句:“千姿!” 孟千姿抬了下手,示意他安静。 距离很近,她能闻到江炼身上的味道,在男人里,算是干净的;能看到他眼皮上很轻的擦伤,像一抹痧,应该是昨晚她把他的头硬摁进泥地时蹭到的;还看到他那阖着的眼皮底下,眼珠在快速转动。 江炼又说话了,喃喃的,还是那两个字:“红色。” 孟千姿的目光扫过桌面。 他面前是一沓画纸,最上头的那张画了一半了,但她站的角度是反的,看不出画的是什么,而且他的画法很奇怪,一般来说,画手都是先大致勾勒出轮廓线条,他的线条却全是乱涂,东一团西一团,全是色块,毫无章法。 除了画纸,桌上还杂乱地放着很多支削好的彩铅,各个颜色都有,滚得到处都是。 红色…… 孟千姿看向他那只依然空举着的手,该不是要画笔吧? 她伸手拈出红色的那支,试探性地、慢慢地,放进他手里,这才发现刚刚又是掰刘盛又是揪况美盈的,自己的手上也全都是血,连刚摁过的桌上,都有血掌印。 这颜色,刺激得她眸子发紧、脸侧的皮肤不受控地微微发颤。 江炼攥住笔,如同提线的偶人,僵硬地伏低身子,又在纸上画起来。这一趟,孟千姿看得清楚,他确实是在拿颜色涂,像在玩一张只有他自己看得见的填色卡,只有颜色全部涂完,才能知道他画的究竟是什么。 孟千姿转过桌角,转到江炼身侧。 孟劲松心里乱跳,只觉眼前一切都诡异,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正想开口,孟千姿飞起一脚,狠狠把江炼连人带椅子踹翻在地。 这一下轰然有声,楼板都震了几震,刚气喘吁吁奔到楼下的辛辞惊讶地抬头,看到顶上木板的积尘在昏黄的灯光里簌簌而下。 江炼倒在地上,身子颤抖着微蜷,喉咙里发出痛苦也似的呻-吟声。 孟千姿厉声说了句:“打醒他。” *** 辛辞运气算好的,从楼上传下的杂声里判断出死了人,又被邱栋提醒“靠边,别破坏现场”——于是心惊胆战地上楼,还一路拿手挡着脸,以避免看到太过血腥的。 但还是看到了血、被抬出去的人的脚,以及地上落的一只胶鞋,那是刘盛的鞋子,他出发前曾挽起裤腿往上头抹泥,是以辛辞对这鞋印象深刻。 他心头有点发冷,小时候听街边的老头讲恐怖故事,那老头绘声绘色说“人死了脚会变小,鞋子一大,不合脚,就掉了”,长大后,知道这纯属无稽之谈,但没办法,少时记忆,终身相随,始终忘不掉。 二楼门口,撞上面色极难看的孟劲松,辛辞悄声问:“千姿呢?” 孟劲松朝阳台处努了努嘴:“那呢。” 又压低声音:“发脾气了。” 辛辞会意:“那我去。” 孟劲松一阵欣慰:孟千姿这人,发脾气时很阴,就像刚刚,一句狠话没有,只那一脚,他就知道她必然是躁狂了,待到去了阳台,又是悄无声息——越安静,孟劲松就越怵头,这种时候,反只有辛辞敢往前靠,所以“辛大太监”还是有用的。 *** 屋子和阳台之间没门,只挂了幅蓝底白花的门帘子,平时打起,睡时放下。 现在这帘子是放下的,透着草木染的土布味儿。 辛辞撩开帘子进去。 孟千姿坐在一张破旧的长条板凳上,许是嫌不透气,眼罩也摘了,缠绕在手指上,面无表情地看远处的山林:山林里雾气汹涌,搁着古代,这都是瘴疠之气。 辛辞走到她跟前,叹了口气。 孟千姿低声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cao他妈的。” 辛辞并不意外,人总是需要发泄的,有很多山鬼认为不合时宜、不合身份的粗鄙话,孟千姿不会在人前讲,但是会人后说,以前大概是关起门来宣泄,后来有了他辛辞,就习惯跟他说了,毕竟发泄也需要共鸣,有人在边上听着、嗯着、啊着,比一个人歇斯底里要好多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个外聘的化妆师,反而能地位超然、有时甚至能跟孟劲松平起平坐的原因:他分享疏导她的阴暗和秘密,也维护她对外的灿灿光环。 孟千姿转头看他,一字一顿,却还得低声防人听去:“看见没有?你看见没有,我是山鬼最大的头,在我眼皮底下,杀我的人,他妈的……” 她眼底戾气横生,一时间恶向胆边生,抬脚就踹杆栏,这种远年的老木头哪经得住她踹,噼啪折断,有几根还飞了出去,骨碌滚在楼前的空地上。 正往外抬搬江炼等的柳冠国和邱栋听到动静不明所以,茫然看向这头,孟劲松心知肚明:“忙你们的,别管。” 辛辞不怕她拆房子,只不过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怕她踢得脚疼,赶紧过去拉她胳膊:“来来来,千姿,咱们冷静,先深吸一口气,按我的节奏……” 孟千姿甩开他的手:“滚你的,少来这套。” 她在方寸大的阳台上走来走去,狂躁地抓理头发,大口吸气呼气,嫌脖子上的项链碍事,一把拽了扔到地上——辛辞看那蜘蛛肚腹翻上、八脚朝天,觉得怪滑稽的,职责所在,捡起来检查了损处,然后揣好。 过了会,孟千姿终于停下,自己戴上眼罩。 辛辞过去帮她理头发,顺便从旁编了一道,以便她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些,孟千姿听任他编,又问他:“是不是我安排得不好?” 辛辞从外套内侧的挂袋里抽出一根发卡——他外套里都能扣挂这种分格的小挂袋,里头按次序分装最轻便的那种发绳、发梳,还有些小样彩妆以便应急,本职工作嘛,理应敬畏,自当专业——他用发卡别住她一边的发根:“也不赖你吧,主要是老孟安排的。” 孟千姿说:“是我点头同意的。” 辛辞嗯了一声,又想了想:“可能是轻看了对方,对状况预计不足吧,以为是小事,谁知道这么严重。刘盛吧……其实韦彪都下楼了,他完全可以向韦彪打听出那俩在不在,之前不是说好的吗,大家一起上,他一个人进楼,真挺冒险的,成功了是勇气可嘉,没成功就是轻敌冒进了。” 孟千姿没吭声,过了会才很轻地点了下头:“还有呢?” “还有就是……我觉得吧,你刚才不应该第一个冲,虽然说身先士卒是好的,但是万一有危险呢,你第一个挂了,山鬼损失可就大了,你看下象棋的时候,弃卒保车、舍车保帅,各有各的本分,各有各的位置。” 孟千姿冷笑:“是没舍到你吧,站着说话不腰疼。” 能怼他,看来是情绪已经平复了,辛辞挺高兴的,帮她把编好的头发理顺,又站到了一边,看外头的风景。 这种山凹里的小寨子可真安逸啊,也是真美,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三两柱袅袅轻烟,木头房子都是黑黝黝的,不远处的田埂上有牛走过,牛脖子上还挂着铃铛,叮当作响,老嘎也回来了,正撅着屁股,挨个抱拾被孟千姿踹下去的那些木杆栏,自家房子,还是自己心疼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帘外传来孟劲松的声音:“千姿。” 孟千姿应了一声,长身站起。 辛辞没立刻跟上,而是故意落后了一两秒,看孟千姿掀帘进屋,看里头灯光罩住她冷硬眉眼。 人生如戏啊,间歇时松垮补个妆,又要披挂上阵了。 *** 辛辞挡住落下的门帘,也一矮身跟了进去,刚进屋,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怪了,刚才进来时,那么一大滩血,还横着尸体,他都扛住了,现在尸体抬走了,血也擦干净了,只尸体躺过的地方拿糯米象征性地撒了一圈,跟白-粉做标示似的,他却觉得周身止不住有阴寒之意。 孟劲松候在桌边,稍远点站着形容委顿的柳冠国,邱栋不在,应该是在楼下看守江炼一干人。 孟千姿在桌前坐下,正想开口,忽然瞥到桌上那沓画纸已经重新理过,而且好像新加了不少,厚度颇为可观,而最上头的那张,形状和景象都已初成。 辛辞失声惊叫:“这不就是昨晚那个,杀……杀……” 他张口结舌,一颗心擂鼓样。 孟劲松轻咳了两声:“江炼好像画了很多画,除了桌上摊着的那些,还找到了几十张,我都收拢过来了。画上都标注了日期,最早的一张,是一个多月前的,对着日期查了一下天气记录,当晚都有雨。” 孟千姿没有回答,只仔细看画。 说实在的,这图粗糙里有精细,粗糙在人物不描形、不绘眉眼,精细在动作情态直白可辨:能看得出,这是莽莽山林,有个女人趴倒在地,绝望仰头,而身前一个粗豪大汉,正朝着她高高扬起大刀,身后远处似乎也是杀戮场,有人倒地,有驮马惊起,还有持刀人高举熊熊火把。 孟千姿掀看下一张,再下一张,果然,昨晚那幅场景也在其中:有个白色衫卦、脖子被砍开了半拉的女人正拼命往前爬,一手勉力抬起,也不知是想抓取什么。 江炼钓的是蜃景,画的也是蜃景,他在试图从八-九十年前的场景里寻找点什么。 孟千姿撂下画纸,目光旁落:桌上多了个白瓷碟子,里头搁着那把洗净的小片刀。 她拈起刀来细看,这刀很小,长约十来厘米,没柄,只拿蓝布条缠了一段,刀刃极其锋利,细长如柳叶,看得出仔细磨过。 孟劲松也看那把刀:“就是这个,一刀封了喉,我问过老嘎,他说这把小手刀就是家里的,他平时会拿来用,屋里随手乱搁。” 孟千姿嗯了一声:“还有呢?” “人是在楼梯口被杀的,那儿喷了不少血,门口也有一大滩,那是滴的,最后面朝下趴着,应该是从门口栽进去的,其它都仔细看了,没有别的痕迹,还有就是……” 他压低声音:“到处都找过了,咱们的东西没找到。” 金铃没找到,还赔进去一个刘盛,这要是买卖,等于是赔得底裤都不剩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13】 白水潇的唇角扬起一抹笑意。 她松开况美盈的头发, 抵压在她喉上的刀锋也略松了些,吩咐孟劲松:“给我备辆车。” 趁着所有人的目光聚焦白水潇之际,江炼凑向孟千姿耳边。 孟千姿只觉一股温热气息袭至耳际,心内一阵反感,本能地偏头想躲,江炼刀锋一抵, 迫得她不能动,而后借助她长发遮掩,声如细丝:“孟小姐, 你理解一下, 她是个疯子,真会杀人, 我也是迫不得已,先拖点时间。” 孟千姿一声极轻嗤笑。 上次他跟她动手, 就是“迫于形势”, 这次又是“迫不得已”, 老天也是闲的, 专拣他一个人逼迫。 “你看……要么先照办?我想办法中途找个空子,把美盈救下来, 到时候咱们再联手对付她,就方便多了。” 孟千姿连冷笑都懒得了,谁跟你是“咱们”, 这个江炼神一出鬼一出的, 他的话, 听了就当风过耳,不过,有一点她是同意的:白水潇身上确实有一股子偏执的癫狂,这样的人,即便被制住,嘴里也套不出东西来,她会冲着你阴笑,却一言不发,生生把你给急死。 所以,与其抓她,倒不如假意纵她顺着她,看看她究竟想干什么…… 就听孟劲松冷冷回了句:“我端山鬼饭碗,不听外人吩咐。千姿还在这呢,要安排我做事,你没那资。” 白水潇面色瞬间难看到了极点。 江炼抓住这间隙,长话短说:“孟小姐,这么僵着不是办法。我不会真杀你,你可以下令强攻,但那样,美盈就活不成了。” “刘盛死了,白水潇知道落在你们手上不会有好下场,宁可同归于尽,也不会让你们活捉,更加不会开口——你就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对付你们、她背后还有没有别人?僵在这里,你永远不会知道。” 走廊里安静极了,只余呼吸声起伏,江炼觉得话已说尽,再多讲也是徒劳。 看来得做最坏打算了。 他看向况美盈:从白水潇手上抢人太难了,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她贴喉一刀,除非美盈拼死配合躲过这一刀,又或者这一刀割在哪里都好,就是别割在她喉管上…… 况美盈似乎看懂了他的眼神,垂在身侧的手开始缓缓上移。 就在这个时候,孟千姿开口了。 她说:“既然白小姐想走,那就备个车吧。” *** 孟千姿发了话,事情就好办多了,不过孟劲松留了个心眼,问了一圈之后,让柳冠国把客栈接送住客的小面包车开过来——这车跑不快,追起来也不费劲。 白水潇没那闲心思顾及车型,下楼至门口这段路,才是重中之重,毕竟四周全是山鬼,而她真正能挟制压伏的,只有一个况美盈,往外撤的每一步、经过的每个转角,都可能变故突生,好在有惊无险,居然全程顺利。 她不知道是孟劲松于眼色间领会了孟千姿的用意、暗中叫停了一切试图救人的举措,还道是洞神护佑,一连默念了好几句“夹扣莫(感谢)”。 到了车边,白水潇喝令韦彪上驾驶座,又让江炼押着孟千姿先上,孟千姿倒很配合,无需推拽,只是落座之后,问了江炼一句:“你们两家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演技不错啊。” 江炼有口难言,唯余苦笑。 天可怜见,哪来的勾搭,勾搭勾搭,那头一勾,这头得一搭,但不管是他还是韦彪,压根就没来得及跟白水潇说得上话—— 听到砸门声和况美盈的惊叫之后,他和韦彪几乎是同时坐起,又同时向着门边抢去,忙中出错,韦彪救护况美盈心切,块头又大,不顾一切往外冲,势能不容小觑,居然把他撞翻了去。 他被撞得跌坐墙边,屁股疼,脑袋疼,加上睡中乍醒,有点头晕眼花,韦彪拽开门,外头昏黄的灯光挟着隐约人声裹入,他抬头看向门口,只觉得背光而立的那个黑影,奇怪而又臃肿。 等他看清楚那其实是两个人时,楼上楼下已然人声鼎沸,白水潇挟着况美盈退回廊中,只说了一句话。 “帮我绑架孟千姿,不然……” 她没把话说完,也没那个必要说完,那把挂上了斑斑血痕的刀子比一切威慑的言辞都要凛冽。 所以,真没勾搭,白水潇给了一个自由命题,他和韦彪“积极”发挥了主观能动性而已。 但这话不好跟孟千姿说,本来友谊的小舟就造得很艰难,现在还没荡开桨就已经漏水了,江炼含糊其辞:“就是被迫……很临时的。” 孟千姿说:“很临时还配合得这么好,不考虑组个长期的?” 说话间,白水潇已经挟着况美盈挤进了副驾,对韦彪喝了句:“开车。” …… 小面包车喷着尾气绝尘而去,所有的山户都围拥到了孟劲松身边,只等他示下。 孟劲松问柳冠国:“车上有追踪器吧?” 这是山鬼用车的标配。 柳冠国点头:“有。” *** 小面包车狂飙着出城。 副驾挤了两个人,本就局促,白水潇为了防止几个人有什么小动作,还得侧身向后,以便把后座和驾驶座尽收眼底——但她对路况很熟,宛如脑后长了眼,每到一个路口,只短促的一句“向左”或“直行”,毫不耽搁,操控得车子马不停蹄。 很快公路走尽,上了山道。 山道就没那么平缓了,颠簸不说,路道又窄,及至上了盘山路,一侧贴山,另一侧几乎无遮无挡,大半夜的,精神又高度紧张,韦彪握住方向盘的手心满是汗,白水潇还拿话敲打他:“别想玩什么花样,学人家来个猛转向——你再快也快不过我的刀,我对这画画的小姑娘没兴趣,你们用不着陪葬。” 韦彪一肚子的“卧槽特么的”说不出口,这种山道上,还来什么猛打方向盘,他又不是活腻了。 只孟千姿心里一动,这女人果然是冲她来的。 她忍不住旧话重提:“你落你的洞,我守我的山,井水不犯河水,兽道不叠鸟道,给个明白话吧,搞这么一出,是为什么啊?” 白水潇换了只手拿刀,刀刃依然不离况美盈喉口,右手径直探上发髻。 江炼循向看去。 白水潇应该是苗族,梳的苗女发髻,一般人提起这个,总会想起满头沉甸甸光彩银饰,其实那是逢大节大会,苗女日常并不盛装,那样也不方便劳作。 普通苗族姑娘,都是把长发上梳,在头顶处绑成发髻,这发髻很大,所以有时为防散乱,还会缠上黑巾,然后正面插一朵花,代表太阳,背面插梳,代表月亮,有那爱漂亮的,也会在发髻上另加些灿灿点缀,总之怎么好看怎么来。 白水潇将手指探向插花之后、缠巾之内,取出一根寸长的小圆枝来挟在指间,又斜乜了眼看江炼,问他:“有火吗?” 难不成是烟? 江炼曾经听干爷说过,在云南一带,有一种木头可以当烟抽——当地人把它砍劈成烟一样的细长条,点火叼上,既可过烟瘾,又没有尼古丁之类的有害成分,只是没想到湘西也有,白水潇可真惬意,这当口还惦记着抽烟,这藏烟的方式还颇有点……性感。 他摇头:“我不抽烟。” 白水潇将那根圆枝拈给孟千姿看:“我就是烧的这个,点着了扔进走廊,过一会儿,你的人就倒了。可惜量太少了,空间太大,效果大打折扣。” 孟千姿皮笑肉不笑:“车里空间小,够你施展。” 白水潇也笑:“正开车呢,再说了,也没火。” 说到这儿,她瞥了眼车窗外,说了句:“停车。” 韦彪急踩刹车。 车声一歇,四周就静得有些可怕,山上崖下,都如大团的黑墨未晕,曲曲绕绕的山路反被淡白月光衬得明晃晃的。 江炼看向窗外:停车的位置非常蹊跷,恰在盘山道的拐弯处,属于危险停车地带,山里基建没跟上,崖边没护栏,只象征性的打了一两根木桩——停这儿,万一前后来车,非撞上不可,而一旦摔下去,这么高的悬崖,除了死也就不作其它想法了。 白水潇将圆枝咬进齿间,如同咬了半支香烟,一手掰住况美盈的下巴往上一抬,刀口又贴住了凸起的喉管,可怜况美盈喉间只逸出模糊的破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韦彪又急又怒:“你干什么!” 白水潇就那么咬着圆枝说话,吐字有些含糊:“不干什么,就是防你们捣乱。” 又冲着孟千姿笑:“我也是帮人办事的,约好了在这儿交人,不想临门一脚,还出什么乱子。” 果然,背后还有人。 在见到正主儿之前,孟千姿也不想生什么枝节,她笑了笑,反坐得更安稳了:“出张儿的是什么路数,能不能透个风?待会见面,我也好有个准备。” 出张儿亦即出钱,代指主谋,近百十年来,钞票取代金银黄白,不再论锭称两,钞票以“张”计,道上也就亲昵地称其为“张儿”,孟千姿开讲行话,一来顺口,二来也是好奇白水潇的来头,想探探她的底。 白水潇好像并不知道什么张儿片儿,但这不构成理解障碍,她盯着孟千姿看了半天,像是掂量这事的可行性,末了居然爽快地点了点头:“也行。” 说着便向孟千姿弯下腰去,而孟千姿也自然而然,坐直身子、仰起了脸。 就在这个时候,江炼注意到,白水潇的目光中生出微妙的波动来。 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但这个念头尚未明晰就已经来不及了:白水潇嘴唇一抿,紧接着,含着的那枚圆枝中喷出一蓬白色的粉末。 江炼心知不妙,立即闭气,那粉末其实不是喷向他的,即便如此,因为坐得近,还是被沾带到了少许,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不过他还算好的,孟千姿可是被正喷了个满头满脸,别说闭气,连闭眼都迟了,江炼只听到她不住地咳嗽。 她接下来怎么样了,江炼也实在顾不上了——车门被粗暴地踹开,白水潇倒拖着况美盈下了车,看那方向,居然是一路往崖边去的。 江炼后背发寒,迅速追奔下车,韦彪也从另一侧急绕了过来,但白水潇站的位置距离崖边太近,两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况美盈则吓得连声都没了,只身子不住发抖。 白水潇向着两人一笑,半边身子都似乎浸入崖下的暗黑之中:“看你们够不够快了。” 话音未落,笑意顿收,她臂力不小,竟将况美盈整个身子横拽了起来,用力向着崖外抛去。 江炼只觉得颅脑深处轰然作响,妈的,这女人真是个疯子! 事态危急,容不得片刻迟疑,几乎在况美盈身子飞出去的同时,江炼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奔至崖边,脚下重重一蹬,借力向着况美盈坠落之处直扑下去,同时大吼:“抓住我!” 也是运气,多亏了况美盈身子单薄,穿的睡裙和外套又兜风,尤其外套,经这一路折腾,本就半脱半掉,这一抛一落,居然离了身,被风鼓得悬飘,江炼虽然没能后发先至,但也及时揽住了况美盈的腰,半空中一个翻转,恰看到韦彪一声大吼,两手抱住木桩,整个身子向着崖外荡了过来,这是以身作绳,供他抓取。 江炼觑他脚的位置,直觉是抓不到了,心里陡得一沉,忽然又看到那件外套,想也不想,一把攥住,向着韦彪的脚踝抛绕过去,衣服在韦彪脚踝上打了个绕,到底不是绳扣,旋又脱落,但江炼借着这绕拽之力,身子猛然上耸,手臂长探,终于死死抓住了韦彪的脚踝。 三个人,一个挂一个,串葫芦样,就这么颤巍巍悬在了崖下。 这一连串落揽绕抓,看似复杂,其实只电光石火间,每个时机都转瞬即逝:假若没抓住况美盈、或者韦彪的个子不是那么高大,又或者没有那件外套,后果都不堪设想。 江炼此时才觉得后怕,脊背上汗出如雨,让崖上的风一吹,又凉飕飕的,只觉肢体僵硬,不管是揽住况美盈的那条胳膊,还是抓住韦彪脚踝的手,都再也动弹不得了,而况美盈声息全无、头颅软垂,显然是又吓晕过去了。 崖上传来面包车发动的声响。 这声响一下子把江炼拉回现实之中:白水潇没有说谎,她要的只是孟千姿,崖上这一出,只是聪明地把他们这些累赘给扔掉而已,死活都无所谓。 江炼仰起头,想催韦彪赶紧把两人给拉上去。 其实哪用他催,韦彪记挂况美盈安危,只恨不能多生几条胳膊下来拉,他抱着木桩借力,把上半身硬拽上崖面,又拿手抠扒住地面,寸寸内挪,这一身蛮牛般的气力还真不是盖的,脚上挂了两个人,居然也没耽搁,及至大半个身子妥了,立马翻身坐定,如同坐庄,闷哼间一个用力,把江炼连带着况美盈都拉了上来。 江炼甫一挨地,立刻放下况美盈起身,极目四望,几番眺看,终于看到小面包车的车灯,如同微弱萤火,在下方的浓荫密树间隐现。 他只撂了句“你看着美盈”,人已经疾奔了出去。 韦彪正查看况美盈伤势,忽听到这句,气得暴跳:“自己人都这样了,你还管别人干什么!” 抬头看时,江炼直如追风逐电,几个起落,人影就已经看不见了。 【第二卷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14】 邱栋应了一声,看这儿林深树密的, 担心通话质量不好, 便往外走了一段, 选了个略空旷的地儿拨打, 江炼想跟孟千姿说几句,又记挂着况美盈和韦彪的情况, 犹豫了一下之后,先跟了过来。 邱栋这通电话却结得很快,一直点头:“好, 好, 在峰林见比较合适, 我把电话给孟小姐, 看她的意见……” 转身时, 恰看见江炼, 脸上一沉,硬邦邦回了句:“大家都忙着找孟小姐,你那俩朋友,咱们还顾不上。” 本想说完了, 撂下江炼就走,才走了两步,到底没忍住,捂住手机听筒, 又退了回来, 问他:“孟小姐的伏兽金铃, 为什么会拿在你手里?” 伏兽金铃? 江炼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就是那条链子,原想解释几句,又咽了回去:一来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二来孟千姿那头每次问起这条链子时,都是避开旁人的,似乎并不愿把这事声张。 邱栋却当他理亏,有些愤愤不平:“伏兽金铃,避山兽、动山兽、伏山兽,刚刚那么危急的情势,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拿在手里,你会用吗?我说呢,明明有金铃用,孟小姐怎么会十二刀以身作符,原来金铃不在身上!” 他蓦地顿住,自知失言,面色有点发窘,又怕孟劲松在那头等得着急,只得狠狠瞪了江炼一眼,急匆匆去到树下,把手机交给孟千姿。 孟千姿可不在乎什么通话质量,又兴许是身上有伤懒得挪动,就倚在树下接听,邱栋显是为避嫌,走到另一侧帮着照顾伤员。 *** 江炼在原地站了会。 十二刀。 想起来了,他曾经看到她一侧的胳膊和大腿上各有三条刀伤,看来另一侧也有,追根溯源,如果不是他手贱,把人家的金铃拽走了,这十二刀,应该也没必要。 胳膊上有些麻痒,不知道哪处伤口没扎紧有血滑下,江炼伸手抹了,顿了顿,朝着孟千姿走过去。 走近了,她的声音絮絮传来,江炼不觉放轻脚步。 ——“……都是山鬼的人,难道我自己逃了就完了,让人家死吗?” ——“你已经下去太远了,还是坐车的,有等你过来这功夫,我自己都到悬胆峰林了,就在那汇合好了。我从地炉瘴折向西,抄近路直插,你要不放心,派几个人沿路接应。” ——“疼啊,怎么不疼?但我跟邱栋他们又不熟,难道在他们面前喊疼吗?他们现在看我,眼里都放光。” 又叹气:“要是你和辛辞在就好了。” 江炼不由微笑。 刚刚的动山兽像一场壮观的大戏,孟千姿的角色只有她能出演,无人可代,但下了台歇了戏,她又真实回来了,只不过这“真实”因人而异:邱栋等是热心观众,关系没那么近,她还得含蓄矜持;如果是孟劲松他们,她大概只会喊累喊痛叫辛苦,怎么恣意怎么来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走神,将发散的思绪收回。 ——“你让辛辞赶紧帮我查最有效的祛疤法子,我看再好的特效药都不行,多半要医美。” ——“是,是我说的,这事就算了。乘以二也是看情况的,朝那些可怜人耍威风就没劲了……” 江炼放重脚步,咳了两声。 孟千姿的声音立刻低了下去。过了会,她揿断电话,转过头来。 见到是他,有点奇怪:“不是让你走了吗?你不去找你朋友?” 只要山鬼这边罢手,况美盈他们就不会有什么事,江炼抬手示意了一下远处的密林:“都是老虎啊、豹子啊什么的,夜里不敢走,害怕。” 他就地坐下,还拿手捂了一下胸口,以强调自己“害怕”的程度。 孟千姿回他:“有什么好怕的,你可以跑啊,硬跑。” 看来她对“硬跑”的初尝试极不认可,江炼轻咳了两声:“有事说事,不能一杠子打死。这次是极端情况,我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遇到这种……” 他一时间找不出合适的词来描述这群寨民:“下次,你换个地方,城市里,应该就不会失望了。” 毕竟城里人大多亚健康,体力耐力可称道的不多,而且孟千姿也没法在城里“动山兽”,动来一群战五渣的宠物猫狗应援,场面……有点感人。 孟千姿悻悻,不过她得承认:极端情况是真的,有生之年,应该也不会再遭遇第二次了。 一时无话,江炼的目光落在孟千姿的脚上,她的鞋子已经被邱栋找回来了,但没穿,搁在一边,依然赤着足,脚很漂亮,纤瘦得度,白皙秀气,连趾甲都修磨得干净粉润,一看就知道是经过精心保养的。 那条金铃,就环在右脚的脚踝上,因着脚踝俏瘦,金铃搭挂上去很美,有那么点依依相靠、柔柔缱绻的意味,可以想见,要是脚踝太粗,那戴上链子,完全是场惨烈搏杀:不是链子要勒死脚脖子,就是脚脖子要撑死链子。 江炼移开目光,忽然想到了什么,示意了一下那群寨民逃窜的方向:“那些人,不会是都被……吃了吧?” 孟千姿循向看去:“山兽如果不是饿极了或者受到威胁,是不会轻易攻击人的,这是‘动山兽’,又叫‘山兽过道’,借着它们倾巢而出的势头,把那群人给冲垮吓走。” 顿了顿又补充:“当然了,他们有刀有斧的,如果硬要去招惹山兽,山兽也不会跟他们客气。” 江炼看向她身上包扎的地方:“听说你是以身作符,是不是如果有金铃,就……不用受伤了?” 孟千姿皱起眉头,猜到是邱栋多嘴。 山鬼的事,本来是不向外人道的,但江炼既给她讲了那么多的身世秘密,又亲眼见到了山兽过道,孟千姿觉得,向他透露一二也无妨。 她拨弄了一下金铃上的挂片,问他:“你听说过苍颉造字吗?” *** 江炼点头。 苍颉造字,是中国上古创世神话之一,跟“女娲补天”、“后羿射日”属同一系列,相传这人“龙颜四目”,亦即重瞳子,受龟背纹理、鸟迹兽印、山川形貌的启发,创造了象形文字,结束了结绳记事的历史。 江炼还记得小学时上历史课,老师讲到此节,曾大赞苍颉的贡献:“同学们,你们想一想,结绳记事,多不方便啊,买头猪系个绳疙瘩,打个架系两个绳疙瘩,隔壁老王欠你钱,又系三个绳疙瘩,一年过去了,绳上全是疙瘩,谁还记得哪个疙瘩代表什么事啊?” 于是哄堂大笑。 江炼觉得,即便苍颉聪明,苍颉之前的人,也不至于都埋头结疙瘩这么蠢吧?但大家都笑,他也就跟着笑:他被况同胜送进小学时,已属于超龄,不想表现得和别人不一样。 孟千姿说:“关于苍颉造字,有一首歌谣,叫‘苍颉造字一担黍,传于孔子九斗六,还有四升不外传,留给道士画符咒’。这歌谣的意思是说,苍颉造的字很多,足足有一担黍米的量那么多,大圣人孔子学到手的,也只有九斗六,剩下的四升就是符咒,普通人根本看不懂,只有特殊的人经过研习才能认得。” 江炼点头:“听说有个跟这相关的成语,叫‘才高八斗’,后世的人,哪怕只识八斗字,比孔子还要少一斗六,都已经能称得上是才子了,总之就是,越认越少了。” 孟千姿嗯了一声:“符咒也一样,有些古早的符咒,太过复杂,传着传着就断了,你拿给现在的人认,根本认不出。” 江炼想起伏兽金铃吊片上,凹刻着的那些诡异痕纹:“你的也是……” 孟千姿没正面回答,只竖起手指立于唇边:“这是什么意思?” 江炼失笑:“让我闭嘴、别说话。” 孟千姿又伸直手臂,手心外挡:“这个呢?” 三岁小孩都懂吧,但江炼知道她必有深意,也就认真作答:“让人别靠近、离远点。” 孟千姿收回手,继续刚才的话题:“红灯停,绿灯行;招手是让你过来,手指竖在唇边是小声点;开会时,主持人要求大家‘起立’、‘鼓掌’,大家就站起来拍手;高速岔道上两个指向,一个去北京,一个往上海,于是北京的车从这北上,而上海的车在这南下——说白了,符咒一点也不复杂,符是图像符号,咒是声音,都用来指引某种行为的发生,我刚刚举的例子,也可以称之为符咒,人类社会中通行的、人人看得懂的符咒。” 江炼似乎摸到些头绪了,喉咙处有些发干。 孟千姿轻轻吁了口气:“有一种认知,苍颉留下的那四升符咒,并不是给人看的,这世上除了人,还有飞禽走兽、河流山川、甚至不可解释的力量,但彼此之间是有壁的,要打通这个壁垒,需要借助某种工具来‘通关’。举个简单的例子,你住过老噶家,对巫傩面具应该不陌生:湘西的民俗里,巫傩法师又叫巴岱,他们戴上巫傩面具,使用巴岱手诀,才能和神鬼沟通,面具和手诀,就可以视作打破人鬼间壁垒的工具。” 江炼听明白了:“符咒也是打通这种壁垒的工具?” 孟千姿点头:“一般人很难理解这种符咒是怎么传出去、又怎么被接收到的,这么说吧,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波’,你看不见、摸不着,但它确确实实在发生着作用,蝴蝶效应里,蝴蝶翅膀的震动,不是都能在万里之外引起风暴吗?世界是个巨大的动力系统,一个手势、一种符咒,完全可以借助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传播出去,导向到接收者。” 说到这儿,她突然冒出一句:“我说了那么多,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有文化?” 江炼没提防她有这么一问,一时间哭笑不得,不知道该怎么答。 孟千姿咯咯笑起来:“当然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我段太婆,她是民国时留洋的女学生,二三十年代,大多数人还在说鬼论神的时候,她言必称科学,解释起这些事来一套一套的。” 说到这儿,心下有些惆怅:太婆段文希,死在去昆仑山寻找龙骨的路上。 她低头去看脚踝上的金铃:“我们是山鬼,和飞禽走兽、山川林泽打交道,这伏兽金铃有九个铃片,每个铃片上都镌刻着一种复杂的符纹,一共九个,是山鬼独有的,其中一个就是‘动山兽’——我有时候想,可能那四升符咒里,山鬼就分到了这九个吧。” 江炼喃喃:“怪不得你们这么紧张金铃,落到别有用心的人手上,可就糟了。” 孟千姿斜乜了他一眼:“你这就想错了。” “不管是白水潇,还是你,拿了这条金铃,一点用都没有。说白了,这金铃是工具,需要密码开启,但你们都没有密码,而我……” 她指向自己,嫣然一笑:“既是工具,又是密码。” 这世上,只有坐山鬼王座的,才能用得了这条伏兽金铃,其它人都不可以,七位姑婆不可以,段太婆也不可以。 金铃丢了,当然是大事,因为这金铃不是她的,还得继续往下传——但对她个人来说,不算致命打击,也不至于丢了金铃就束手无策。 因为她天生就是符,人符的符。 她自小熟习九种符舞,在身上开十二道横竖正反弧血笔,于黑暗的山林中起符舞,她就是一道活的、舞动着的符纹。 血身人符。 *** 先前一直想不通的疑团终于可以解了,江炼笑起来:“难怪这一路上,不管情势多凶险,你一直都不怎么紧张,原来是有大招。” 是比他那“硬跑”的大招要实在多了,有点秃尾巴鸡站在凤凰边上的感觉。 孟千姿摇头:“山鬼是有戒律的,除非特别凶险,否则不能随便乱用,借用这种不可捉摸的力量,是虔诚相请,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人得有敬畏之心。” 再说了,金铃不在,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想往自己身上下刀,尤其是“动山兽”,百兽应召,汹汹出巢,是要伤大元气的。 再多的,也就不好往下说了,江炼毕竟不是山鬼的人,孟千姿岔开话题:“那你是天亮再走?” 江炼答非所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奇怪,之前那么着急回去的人,现在倒磨唧起来,孟千姿看了他一眼,心念一动:“你是担心蜃珠吧?” 她眉目间多了些自矜的神气:“放心吧,说话算话这种事,我还是懂的,你和况美盈他们汇合之后,可以去云梦峰等……总得等我这头的事结了、回去再说。” 江炼说:“也不是……” 他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那几个山户:“我听说,孟劲松赶不及来接你,你的人倒了不少,白水潇她们是被冲散了,但难说会不会再来,这女人你知道的。” 这倒是,白水潇这女人,哪怕只剩指甲,都能再来抓挠。 “我呢,还好,伤得不重,还能卖力气,要么,我送你一程吧,等你跟孟劲松汇合了再说。” 这说辞合情合理,孟千姿的目光掠过那几个山户,个个歪的歪倒的倒,匡小六和另外一个是重伤,抬着走的话徒耗人力,她预计留下一个照顾这俩,只带轻伤的上路,人手上确实已经打了折扣,江炼肯帮忙的话,会轻省不少。 她看向江炼:“那我不付钱的啊。” 江炼说她:“家大业大,还这么精打细算,是挺会当家的……” 他看出孟千姿有点累了,于是结束这谈话,起身欲走:“不要钱,怎么说,刚也是被你的小老虎救了一命……” 孟千姿笑起来,她阖上眼睛,预备小睡一会,哪知刚往后一倚,后脑勺硌了一下,“哎呦”一声叫了出来。 睁眼时,江炼已经在她身边蹲下了,说她:“挪个身,我看看。” 孟千姿挪了个身位,江炼看得清楚,又拿手摸了摸:“是个树瘤子,有刀吗?” 也不待她回答,一眼看到近旁搁着一把,于是拿起来去削那树瘤,削完了也不停手,上头削剜,下头铲剔,孟千姿说了句:“废那事……换个位置不就得了。” 江炼手上不停,看着挫动的刀身笑了笑:“树面是弧形的,后脑勺是圆的,后背又是略弓的,你换再多的位置也不可能合适……人也是奇怪,宁愿动脚不愿动手,这世上,哪有光靠脚能找到的安乐窝,还不是得动手。” 孟千姿心念微动,看了江炼一眼:他这话,像是在说他自己,从没找到什么安乐窝,要在坑洼的际遇里又铲又削,给自己筑巢,譬如……当了贼就去练跑。 她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江炼细心看削剜处,手上不停:“你说。” “关于你讲的,况同胜调-教你们的事,你、韦彪,还有那些被他弃用的,到底是找来干嘛的?” 江炼手上一顿,眸色微沉,很快又回复如常:“不是说了吗,帮他办事、照顾美盈。” 孟千姿注意看他的面色:“这么说太笼统了,你提到这一节时,虽然很模糊地带过去了,但是有些细节,却能连缀起来。” 江炼没说话,手上的动作有些慢,没去看她,她的话却一个字一个字,灌入耳朵里。 “况同胜106岁了,是个很老派的人,有很多在现代看来不合理甚至已经被取缔的做派,在他那个时候,是可以被接受的;帮忙办事,身强力壮脑子精干就可以,照顾况美盈,医生、护工都可以,但是他千挑万选,吹毛求疵,连人的道德品质都要考虑到;再联想到况云央、况凤景的男人,都是中途背离,他还跳脚大骂过……” “我听我大嬢嬢说,解放前,童养媳是很流行的,不止童养媳,也有少数人家,会抱养男孩,养大了之后好做女婿。” 差不多完工了,江炼拿手拂落粘连的木屑。 孟千姿迟疑了一下:“你和韦彪,都是吧?” 江炼有片刻沉默,忽然又笑了,语调轻松:“我干爷是有那意思,美盈如果嫁人,他不放心让她嫁外头的,也可以理解。” 孟千姿哦了一声。 “那,最终是况美盈说了算,还是况同胜说了算?” 江炼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我干爷虽然是老派人物,但也知道什么叫自由恋爱,当然是美盈说了算。” “但是况美盈喜欢韦彪?” 江炼有点意外:“你怎么会知道?” 连韦彪都不知道,这些年,乱吃了他不少干醋。 孟千姿挑眉:“很难看出来吗?他们被我扣在云梦峰的时候,住了一间房,她如果喜欢你,多少会避讳些的。” 倒也是,江炼点了点头:“韦彪人不错,美盈很会选。” 他想就此打住,可孟千姿并没有罢手的意思:“但况美盈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她见过韦彪,从各个方面来说,那个人都不甚出色。 江炼耸了耸肩:“萝卜白菜的事儿,很难理解吗?” 孟千姿盯着他的眼睛:“到底是她不喜欢你,还是你使得她不喜欢你呢?一个男人,想让女人喜欢自己,可能要费点力气,但想让女人不喜欢自己,其实很容易。” 江炼身子略略一僵,他抬起头,谈话以来头一次,回视了她的。 周围很安静,篝火的光映上两人的侧脸,也浸入眼眸,眸光火光,交织成障,谁都难以看透,谁都看不透谁。 良久,江炼才说了句:“孟小姐,你问的太多了。” 孟千姿答得平静:“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再说了,你可以不回答的。” 没错,他可以不回答的。 顿了顿,江炼眸底的戒备忽然尽数撤去,脸上又带了招牌似的微笑,像是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他朝树干示意了一下:“好了,你试一下。” 这是不愿再深入了,孟千姿也不穷追,她倚了过去,微微一怔。 他这看似杂乱无章的削铲,其实还挺符合人体工学的,脊柱处微凹,后脑也搁垫得很舒服。 她说:“木匠活不错啊。” 江炼点头:“也是强项。” 边说边撑膝站起,哪知蹲得太久了,刚又一番用力,牵动背上的刀伤,眉心只略皱了一下,旋又笑了笑,没事人样:“那你先休息。” 孟千姿看见他背后衣服破口处浸出的血亮了。 不止那儿,他身上的伤口包扎得都不好,在那削凿时,胳膊上甚至滑下很细的血痕,倒不是他包扎的手法欠佳,应该是布条直接扎上伤口,没有敷草药,孟千姿估计是他不太认识,而且,就近的药材都被邱栋带人给捋了,供她和伤员还嫌不够,也不会去给他用。 孟千姿叫住他:“等会。” 她抓起身边留备明天换敷的那一丛,拿草枝绕捆了扔给他:“把叶子嚼碎了敷到伤口上再包扎,止血效果好一点,我们山鬼的法子,还是好用的。” 说着,身子微挪,露出身后那树座的一角:“谢你这个的。” 说完,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 没再去看江炼的反应。 但隐约知道,篝火正旺,江炼站了会才走。 【第三卷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 【15】 神棍清了清嗓子, 很是郑重其事地咳嗽了两声。 成功地将两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之后,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这件事吧,孟小姐说得不详细, 欲知具体情形,还得问我。” 孟千姿有点意外“这你都知道” 神棍很是傲然地挺了挺胸膛不管是谁, 也不管对方对他的第一印象如何, 只要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势必被他的才学折服这种情形发生过太多次了, 以至于他都有点见惯不惊、接近疲劳了。 他说“这个事儿吧, 有人把它称为山海经石室杀人事件,流传下来有很多版本,有说是地陷、露出一个洞穴的,有说是开山采石的,下面,我就讲一讲最接近孟小姐说的这个版本。” 说到这儿, 略作停顿。 这是他的讲述习惯, 总喜欢在关键处停一下,收获点急切的催促、专注的表情, 或是倾羡的目光什么的,很有成就感。 然而孟千姿是个急性子“那你讲啊,你在这喘什么气” 神棍悻悻。 不过他如今身为三重莲瓣,不便顶撞孟千姿, 于是继续。 “具体是在汉宣帝的时候,派人在上郡发盘石, 发就是采掘,盘石通磐石,翻译成白话,就是在那开采大石块,采着采着,突然之间,出现了一个石室。” “请注意,这里是石室,而不是洞穴,但确实是全封闭的。也就是说,山腹中本来有这么一处类似于气泡的空心所在,有人在里头凿凿敲敲,大致修成了个石室的样子这是疑点一,人是怎么穿过山壁、进入山体,把里头的天然空洞凿成石室的。” “这个疑点,我们先摆在一边,继续听故事。” “有胆子大的人进去一看,这个石室还不是空的,里头有个人,死人,死了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差不多石化了。更诡异的是,这人右脚上带着镣铐,头发很长,双手是被头发反绑在身后的这是疑点二,关在这种封闭的石室里,根本就是逃不出去的,你还把人脚戴镣、手反绑,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发生了这么怪异的事,大家当然都很害怕,事情也很快传到了汉宣帝耳朵里,汉宣帝也很奇怪,就召集大臣,问谁知道那个石室里的死人是什么来历,大臣么,那都是很有学问的,其中有个大学者,叫刘向的,给出了答案。” 江炼喃喃了句“刘向,这人挺有名啊,好像是个文学家” 神棍很赞许地看他“小炼炼,我的朋友中,就属你有文化我的那些朋友,不是我说他们,人是很好,就是不爱读书,跟他们,真是没法互动刘向,是很有名的,他撰录过列女传、战国策,编订过楚辞,据说山海经也是他和他儿子共同编订的。” 江炼汗颜,觉得自己这“有文化”实在虚得很他只是耳熟刘向这名字而已,至于有什么作品,还真说不上来。 孟千姿追问“那刘向给出了什么答案” “刘向说,石室里的那个人是上古时代的人,名叫贰负,是个杀人犯。总之就是,贰负谋杀了人,黄帝很生气,就命人把他囚禁在疏属山中,右脚上了刑具,头发反绑双手整件事在山海经中有记录。” “汉宣帝听了还不信,让人把山海经找来看,果然翻到了这条记录,大为叹服,从那之后,山海经在汉代的地位就很高,东汉的时候,治水专家王景被派去治理黄河,汉明帝还专门赐了他一本山海经做地理参考呢。” “本着科学研究的精神,我也去翻了山海经,其实书里是这么说的,帝乃梏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系之山上木,所以有人理解为,贰负被枷锁在疏属山上,系在一棵大树上这就不合理了,你关一个杀人犯,怎么会把人露天拴在树上呢而且汉宣帝时的发现也证实了,人是被关在石室里的。” 神棍做总结陈词“这就更加坚定了我的一个看法山海经这本书,是曾被人打乱结构、半真掺假以混淆视听的,目的在于掩饰什么秘密,当然,这秘密是什么,我目前还不知道。” 说到这儿,他看向孟千姿“但是孟小姐,如果人是你们关进去的,那山鬼家的历史可就长了,可以追溯到黄帝时代了,你记不记得你之前提到过动山兽,当时我说黄帝战蚩尤的时候,用过兽兵,各种熊罴貙虎上战场,阵势很大,一下子就把敌军冲散了,跟你们的动山兽很像,山鬼祖上,说不定真是效忠于黄帝的。” 是吗 孟千姿蹙眉山鬼的家谱和各种谱志确实可以往上追溯很久,但她印象中,从来没提过什么黄帝。 江炼笑了笑“山鬼没有断过代,如果历史上真有黄帝其人,那山鬼的祖宗辈人物跟他有交集也不稀奇,那年头,当然不是在帮黄帝打仗,就是在和黄帝打仗了。” 他把话题拉回来“那你们当初,是怎么把人关进去的” 孟千姿撸起衣袖,抬脚踩住一块山石凸起,用力一蹬,上了一个身位“待会,我把你们也给关进去到时候,你就知道,那个什么二货,是怎么被关进去的了。” 神棍脑子里一突,吓得连退两步“哈” 心悸之余,还不忘纠正她“人家叫贰负。” 孟千姿可不管那人到底叫二什么,她身手极利落,蹭蹭几下,又上了几个身位。 神棍还愣在当地,江炼上前两步,仰头看了看孟千姿的背影,又拍了拍神棍的肩膀“走啊,你不是说孟小姐不是盏灯吗咱们得时刻跟紧、待在光照范围内,不然,待会什么豺狼虎豹飞禽都冲着我们来了。” 也对,神棍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黑暗,不觉咽了口唾沫,但还是挪不开腿,他攥紧江炼的袖子“但是你不怕吗” 是有点心头发毛,人被困在山腹中,有幽闭恐怖症的人大概能发疯 江炼说“有点,但是你不觉得很刺激吗” 他喃喃“人这么大,怎么穿过山壁呢难道是把你分解成什么亿万分子原子,从石头的分子缝隙里穿过去,进了洞再重新组装吗” 我靠,这小炼炼,果然还是太嫩、太年轻,没他老成,这当口了,还有兴致在这儿展开科学的畅想,神棍急地跺脚,声音又低了几度“不是,这儿是山鬼的大秘密,孟小姐会不会为了保住秘密,到时候,把我们像贰负那样,关在山腹里,自己走了啊” 说到这儿,他近乎恐怖地看向石峰高处“这真进了里头,喊破了喉咙也听不见啊,人家坐牢,还能挖地道,有挖山的么国家就算搞湘西大开发,也不至于到这儿来采石头啊,那我我到几时才能被后人发现啊” 江炼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这个。 他迟疑了一下“孟小姐应该不会这么做的。” 神棍说“是吗,你很了解她吗她请客吃饭那天我才第一次见的她,你认识她很久吗” 江炼一时语塞,满打满算,他跟孟千姿认识有七天了,这算久呢,还是不久呢 他又抬头看孟千姿,她已经在十余米高处了,再一低头,看到手上缠裹得严实的绷带,心好像也一下子也被缠裹得踏实了“孟小姐为人是过得去的,她很少跟人玩心机,你别自己吓自己,再说了,我们是三重莲瓣。” 不提莲瓣还好,一提这茬,神棍更激动了“马上就作废的莲瓣,作废了,正好关起来。” 又碎碎念“孟小姐是女人,女人心海底针,你哪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像我们阿惠,我反正是做不出把自己活活钉死在棺材里这种事的,想都没想过” 江炼哭笑不得,顿了顿,给他出主意“你要真怕呢,咱们就这样。” “待会,紧跟着孟小姐,只要她有甩下我们自己逃走的迹象,咱们该抱胳膊抱胳膊,该抱腿抱腿,跟她锁死就对了,总之,要走一起走,要关一起关,咱们是莲瓣,死也要长在花身上。” 这主意不错,神棍眼睛一亮。 没错,他是莲瓣,跟孟千姿锁死就对了,死也要长在花身上。 石峰不是山,虽说其上也能长出点花花草草,但一个锥状耸峙的石条儿,爬起来难度可想而知孟千姿和江炼倒还勉强能对付,神棍那是苦不堪言,这时候,江炼带的绳索就又派上用场了,牵拉引拽,实在不行就硬吊,这才确保了神棍也能跟上进度。 投桃报李,神棍的“小炼炼”也就叫得愈发亲热,还给他讲起这石峰的偈子,解释什么叫“美人头”、“瞳滴油”,江炼听得仔细,时不时眉头皱起,似是思量着什么。 差不多用了近一个小时,才到达“脖颈”处,孟千姿一直开路,也就爬得快些,此时正坐在一块斜出的石上,拿手扇凉,见江炼拖着神棍上来,她示意了一下高处“大家商量商量,这一段该怎么爬。” 江炼还没来得及抬头,神棍已经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怎么爬啊。” 循向看去,江炼也是头皮发麻。 众所周知,石峰再陡峭、哪怕是90度角拔地而起,也可以被经过特殊训练的、有功底的人攀爬,因为它凹凸不平,有踩点有攀点,但“脖颈”这一段,显然是被修凿过,不但细了一圈、更加衬托出上面的“头”,而且几乎是个四面柱体,也就是说,壁 面是竖直平滑的。 这可怎么爬猴都上不去吧,古人会用那种有密密麻麻小细铁钩的手攀,但即便是手攀,在这种纯竖向的平面上也勾不住,大概唯有壁虎,才能驾驭得了。 孟千姿站起身,两手插进头发,很麻利地先绑了个马尾,继而绕成发髻“让让,都让让,让我游个墙。” 其实根本没人挡在她的道上,她非造得声势满满,江炼说她“你还缺个锣。” 孟千姿还没来得及回答,神棍已经失声大叫“游墙,壁虎游墙,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卧槽,壁虎游墙 江炼也想起来了,是他学功夫时,教练闲聊时说起来的,据说这功夫又叫“仙人挂画”,是少林一派的传统轻功,极其难练,百人之中难有一二,非浸润二十年以上才能有小成,练成之后,如同壁虎爬墙,可以上下随意。 孟千姿斜乜了一眼神棍“你居然还知道壁虎游墙。” 神棍激动得喉头发干“我当然知道,我有个朋友,她就会啊。” 孟千姿脱口回了句“那不可能,除非梅花九娘传了后人。” 神棍兴奋得头脸发热,说话都颤了“没错啊,她就是梅花九娘的弟子,我住的那个宅子,在云南有雾镇的,前主人就是梅花九娘。” 孟千姿几乎忘了自己还在绑发髻,两手攥着头发搁于颈后“梅花九娘没被打死” 神棍几乎要跳起来了“你是不是说她抢军饷那次没有没有,只断了腿人没死” 江炼一会看这个,一会看那个,听得如堕雾里,终于忍不住插了话“两位不忙认亲,能不能稍微帮我捋一下” 孟千姿噗地笑了出来,顿了顿才说“这事其实跟我没关系,还是跟段太婆有关,我也是听我大嬢嬢讲的。” 梅花九娘是解放前京冀鲁一带有名的侠盗,轻功绝佳,借了燕子李三的名头,自称是燕子门下,经常劫大户。 玩的花样也新,不破门不硬抢,只盘着腿端端正正坐到人家房顶上,跟主人说,随便派人上来打,能让她挪窝儿,一分钱不收,但若是奈何不了她,就得乖乖送上一千个银洋。 多少家丁护院架梯子上去打她,都叫她踢了下来,主人家只能认栽,苦着脸把银洋奉上,她取了钱,会留一块瓦,瓦上雕的是只燕子立于梅花梢头主人家把瓦立在屋檐上,就表示这家已经被梅花九娘“关照”过了,同道要给面子,别再来薅二回。 那一次,也是凑巧,她“关照”到了山鬼在太行山一带的归山筑,不过这也不稀奇山鬼在哪儿都是大户,毕竟从根儿上就富得流油了。 只凭当地的山户,怕是制不住梅花九娘,但幸运的是,归国游历的段文希,那一阵子,也住在太行山的归山筑。 身为山髻,怎么可能坐视别人欺上头来,段文希旁观了会之后,飞身掠了上去,十招之内,叫梅花九娘挪了窝,二十招之后,把她踢下了房。 那时候的梅花九娘,还是个刚出道的小姑娘,气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但还晓得说话算话,朝段文希拱了拱手认栽,掉头就走,段文希却爱才,把她喊住,留她用了饭,还让人封了一千个大洋送她。 孟千姿说“梅花九娘不愿白收我段太婆的银钱,加上又聊得投机,就把练习壁虎游墙的一些法门,择紧要的几个教了我段太婆,江湖规矩,属于切磋,不能多教,所以我段太婆再怎么研习,也至多只能游走个十来米但这十来米,可帮了她的大忙了。” 说到这儿,她指向那段“脖颈”“这一段,大概有八米,段太婆当年探山胆,如果不是学过壁虎游墙,到这儿,就得铩羽而归了。” 原来个中还有这层渊源,神棍听得怔住。 江炼问了句“那后来抢军饷、断了腿,又是怎么回事” 孟千姿叹了口气“我段太婆挺赏识她,分别的时候,曾劝过梅花九娘,说劫钱以济世,好比以雪填井,不是良策,而且不管动机是什么,劫抢终非正道,势必出事,她一身本事,完全可以有更大作为,但是梅花九娘年纪还小,心高气傲,听不进去,摆摆手就走了。” “我段太婆倒还一直关注她的消息,几年之后,听说她功夫越来越好,胆子也越来越大,居然单枪匹马,去劫一个军阀的军饷,结果被乱枪打死了,我段太婆还惋惜了好一阵子呢。” 神棍接过话头“都以为是乱枪打死了,其实没死,逃出来了,就是两条腿都废了。她自那之后就隐姓埋名,一个人在有雾镇的大宅里过着很平静的日子,也收过一两个徒弟,直到几年前才过世。” 江炼没吭声,寥寥数语道尽百年一生这种事,向来都让人感慨。 孟千姿也有点唏嘘“原来后头还有这一节,回去了讲给我大嬢嬢听,老人家年纪大了,喜欢听这种旧事。” 说着甩了甩手,拎了圈捆绳挎在肩颈上“行了,我上了,你们都站开点,别碍事。” 江炼正想站开,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她“段太婆的记录是十来米,你呢” 孟千姿的记录就比较飘忽了,九米十米都有过,不走心时,也有只上到七八米的山桂斋那头的训练场里,有个根据段文希的描述、全比例仿真的“脖颈”供她练手,总体来说问题不大。 她轻描淡写“八米多吧。” 卧槽,八米多,这是要吓死谁啊,这一段“脖颈”,已经有八米了,到尽头处,还得往上纵翻,这么高的地方,万一手一松脚一滑 江炼看着她扒住石壁,脑子里灵光一闪,脱口说了句“等会。” 他快步过去“像之前爬树那样,你踩住我的肩,我送你上一个身位,这样,你可以少爬一个人的高度,保险点。” 这倒是,之前居然没想到段太婆是一个人探山胆,不得不爬全这八米,但她现在,有人从旁帮忙啊。 孟千姿退开一步,看着江炼蹲下身子,说了句“待会给你看看我的本事。” 江炼抬头看她“我胆子小,这么惊险的场面,不敢看,待会我全程闭眼,你就是把壁虎爬成蝴蝶那么轻盈,我也看不见我承认你有本事,拜托你老老实实爬吧。” 多少人就是为了强行秀什么漂亮身法,才会导致失手,孟千姿似乎有这想法,还是先扼杀的好。 孟千姿嘟嚷了句“你不看,是你的损失。” 江炼心说你掉下来,才是我的损失吧。 不过没力气回她,只是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她上。 孟千姿扶住山壁踩上去,神棍也颠颠跑过来,殷勤搀扶他刚跟孟千姿攀上梅花九娘这层关系,心里踏实不少,觉得既是又沾带了点故旧,孟千姿大概也不会那么狠心、把他关留在山腹里。 江炼两手握住她的脚踝,慢慢站起身子,只觉得肩上沉沉的,她的脚踝好细,踝上的脉搏在他掌心柔柔跳动,而拂在手背的金铃铃片,很凉。 孟千姿上山壁了。 江炼退开一步,再一步,仰头看着她爬。 孟千姿之前说得轻松,真上来了,还是半分都不敢懈怠训练场里的那段“脖颈”是搁在地上的,这可是实打实的高处,失手只有零和一的区别,而只要有一次,也就永无补救的机会了。 神棍也仰头看着她爬,他是个外行,反看不出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有多惊险,看了会,嫌脖子酸,低头来揉,忽然注意到,江炼的手不是垂在身侧的。 他两只手臂都不自觉地微微往上托兜,身子蓄着势,像是要随时接住什么。 神棍凑上来,好心提醒他“小炼炼,你这样是不科学的,一般高处坠物,双手托举,手臂会断的” 江炼喉结滚了滚,没功夫看他,只说了句“你闭嘴。” 终于目送着孟千姿的身形翻上崖口,上头又抖抖索索垂下绳子来,江炼这才长吁一口气,就势坐倒在地上,觉得自己大腿两侧的筋都在跳个不停,后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湿痒得难受,想拽起领口晾晾气,才想起后半幅衣服早磨没了,现在是缠了绷带。 孟千姿从崖上探出头来,自觉是露了一手,很是志满意得,再加上刚刚出过力气,一张脸分外生动明艳。 神棍赶紧冲着她挥手。 孟千姿的目光落在一旁垂头坐着的江炼身上,问了句“江炼怎么啦” 神棍仰着脑袋回她“胆子太小啦,看点惊险的场景就hod不住了,小炼炼不行啊,还需要历练。” 孟千姿笑,笑着笑着,忽然想起,江炼扶住她脚踝时,掌心湿热,有那么一瞬间,还微微打了颤。 江炼恰于此时抬头看她。 孟千姿回了神,冲他一仰下颌,睥睨着看他,说了句“你不行啊。” 江炼笑,又点了点头,然后极轻地说了句话,只给自己听。 “是,是不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15】 神棍清了清嗓子, 很是郑重其事地咳嗽了两声。 成功地将两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之后,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这件事吧,孟小姐说得不详细, 欲知具体情形,还得问我。” 孟千姿有点意外“这你都知道” 神棍很是傲然地挺了挺胸膛不管是谁, 也不管对方对他的第一印象如何, 只要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势必被他的才学折服这种情形发生过太多次了, 以至于他都有点见惯不惊、接近疲劳了。 他说“这个事儿吧, 有人把它称为山海经石室杀人事件,流传下来有很多版本,有说是地陷、露出一个洞穴的,有说是开山采石的,下面,我就讲一讲最接近孟小姐说的这个版本。” 说到这儿, 略作停顿。 这是他的讲述习惯, 总喜欢在关键处停一下,收获点急切的催促、专注的表情, 或是倾羡的目光什么的,很有成就感。 然而孟千姿是个急性子“那你讲啊,你在这喘什么气” 神棍悻悻。 不过他如今身为三重莲瓣,不便顶撞孟千姿, 于是继续。 “具体是在汉宣帝的时候,派人在上郡发盘石, 发就是采掘,盘石通磐石,翻译成白话,就是在那开采大石块,采着采着,突然之间,出现了一个石室。” “请注意,这里是石室,而不是洞穴,但确实是全封闭的。也就是说,山腹中本来有这么一处类似于气泡的空心所在,有人在里头凿凿敲敲,大致修成了个石室的样子这是疑点一,人是怎么穿过山壁、进入山体,把里头的天然空洞凿成石室的。” “这个疑点,我们先摆在一边,继续听故事。” “有胆子大的人进去一看,这个石室还不是空的,里头有个人,死人,死了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差不多石化了。更诡异的是,这人右脚上带着镣铐,头发很长,双手是被头发反绑在身后的这是疑点二,关在这种封闭的石室里,根本就是逃不出去的,你还把人脚戴镣、手反绑,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发生了这么怪异的事,大家当然都很害怕,事情也很快传到了汉宣帝耳朵里,汉宣帝也很奇怪,就召集大臣,问谁知道那个石室里的死人是什么来历,大臣么,那都是很有学问的,其中有个大学者,叫刘向的,给出了答案。” 江炼喃喃了句“刘向,这人挺有名啊,好像是个文学家” 神棍很赞许地看他“小炼炼,我的朋友中,就属你有文化我的那些朋友,不是我说他们,人是很好,就是不爱读书,跟他们,真是没法互动刘向,是很有名的,他撰录过列女传、战国策,编订过楚辞,据说山海经也是他和他儿子共同编订的。” 江炼汗颜,觉得自己这“有文化”实在虚得很他只是耳熟刘向这名字而已,至于有什么作品,还真说不上来。 孟千姿追问“那刘向给出了什么答案” “刘向说,石室里的那个人是上古时代的人,名叫贰负,是个杀人犯。总之就是,贰负谋杀了人,黄帝很生气,就命人把他囚禁在疏属山中,右脚上了刑具,头发反绑双手整件事在山海经中有记录。” “汉宣帝听了还不信,让人把山海经找来看,果然翻到了这条记录,大为叹服,从那之后,山海经在汉代的地位就很高,东汉的时候,治水专家王景被派去治理黄河,汉明帝还专门赐了他一本山海经做地理参考呢。” “本着科学研究的精神,我也去翻了山海经,其实书里是这么说的,帝乃梏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系之山上木,所以有人理解为,贰负被枷锁在疏属山上,系在一棵大树上这就不合理了,你关一个杀人犯,怎么会把人露天拴在树上呢而且汉宣帝时的发现也证实了,人是被关在石室里的。” 神棍做总结陈词“这就更加坚定了我的一个看法山海经这本书,是曾被人打乱结构、半真掺假以混淆视听的,目的在于掩饰什么秘密,当然,这秘密是什么,我目前还不知道。” 说到这儿,他看向孟千姿“但是孟小姐,如果人是你们关进去的,那山鬼家的历史可就长了,可以追溯到黄帝时代了,你记不记得你之前提到过动山兽,当时我说黄帝战蚩尤的时候,用过兽兵,各种熊罴貙虎上战场,阵势很大,一下子就把敌军冲散了,跟你们的动山兽很像,山鬼祖上,说不定真是效忠于黄帝的。” 是吗 孟千姿蹙眉山鬼的家谱和各种谱志确实可以往上追溯很久,但她印象中,从来没提过什么黄帝。 江炼笑了笑“山鬼没有断过代,如果历史上真有黄帝其人,那山鬼的祖宗辈人物跟他有交集也不稀奇,那年头,当然不是在帮黄帝打仗,就是在和黄帝打仗了。” 他把话题拉回来“那你们当初,是怎么把人关进去的” 孟千姿撸起衣袖,抬脚踩住一块山石凸起,用力一蹬,上了一个身位“待会,我把你们也给关进去到时候,你就知道,那个什么二货,是怎么被关进去的了。” 神棍脑子里一突,吓得连退两步“哈” 心悸之余,还不忘纠正她“人家叫贰负。” 孟千姿可不管那人到底叫二什么,她身手极利落,蹭蹭几下,又上了几个身位。 神棍还愣在当地,江炼上前两步,仰头看了看孟千姿的背影,又拍了拍神棍的肩膀“走啊,你不是说孟小姐不是盏灯吗咱们得时刻跟紧、待在光照范围内,不然,待会什么豺狼虎豹飞禽都冲着我们来了。” 也对,神棍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黑暗,不觉咽了口唾沫,但还是挪不开腿,他攥紧江炼的袖子“但是你不怕吗” 是有点心头发毛,人被困在山腹中,有幽闭恐怖症的人大概能发疯 江炼说“有点,但是你不觉得很刺激吗” 他喃喃“人这么大,怎么穿过山壁呢难道是把你分解成什么亿万分子原子,从石头的分子缝隙里穿过去,进了洞再重新组装吗” 我靠,这小炼炼,果然还是太嫩、太年轻,没他老成,这当口了,还有兴致在这儿展开科学的畅想,神棍急地跺脚,声音又低了几度“不是,这儿是山鬼的大秘密,孟小姐会不会为了保住秘密,到时候,把我们像贰负那样,关在山腹里,自己走了啊” 说到这儿,他近乎恐怖地看向石峰高处“这真进了里头,喊破了喉咙也听不见啊,人家坐牢,还能挖地道,有挖山的么国家就算搞湘西大开发,也不至于到这儿来采石头啊,那我我到几时才能被后人发现啊” 江炼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这个。 他迟疑了一下“孟小姐应该不会这么做的。” 神棍说“是吗,你很了解她吗她请客吃饭那天我才第一次见的她,你认识她很久吗” 江炼一时语塞,满打满算,他跟孟千姿认识有七天了,这算久呢,还是不久呢 他又抬头看孟千姿,她已经在十余米高处了,再一低头,看到手上缠裹得严实的绷带,心好像也一下子也被缠裹得踏实了“孟小姐为人是过得去的,她很少跟人玩心机,你别自己吓自己,再说了,我们是三重莲瓣。” 不提莲瓣还好,一提这茬,神棍更激动了“马上就作废的莲瓣,作废了,正好关起来。” 又碎碎念“孟小姐是女人,女人心海底针,你哪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像我们阿惠,我反正是做不出把自己活活钉死在棺材里这种事的,想都没想过” 江炼哭笑不得,顿了顿,给他出主意“你要真怕呢,咱们就这样。” “待会,紧跟着孟小姐,只要她有甩下我们自己逃走的迹象,咱们该抱胳膊抱胳膊,该抱腿抱腿,跟她锁死就对了,总之,要走一起走,要关一起关,咱们是莲瓣,死也要长在花身上。” 这主意不错,神棍眼睛一亮。 没错,他是莲瓣,跟孟千姿锁死就对了,死也要长在花身上。 石峰不是山,虽说其上也能长出点花花草草,但一个锥状耸峙的石条儿,爬起来难度可想而知孟千姿和江炼倒还勉强能对付,神棍那是苦不堪言,这时候,江炼带的绳索就又派上用场了,牵拉引拽,实在不行就硬吊,这才确保了神棍也能跟上进度。 投桃报李,神棍的“小炼炼”也就叫得愈发亲热,还给他讲起这石峰的偈子,解释什么叫“美人头”、“瞳滴油”,江炼听得仔细,时不时眉头皱起,似是思量着什么。 差不多用了近一个小时,才到达“脖颈”处,孟千姿一直开路,也就爬得快些,此时正坐在一块斜出的石上,拿手扇凉,见江炼拖着神棍上来,她示意了一下高处“大家商量商量,这一段该怎么爬。” 江炼还没来得及抬头,神棍已经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怎么爬啊。” 循向看去,江炼也是头皮发麻。 众所周知,石峰再陡峭、哪怕是90度角拔地而起,也可以被经过特殊训练的、有功底的人攀爬,因为它凹凸不平,有踩点有攀点,但“脖颈”这一段,显然是被修凿过,不但细了一圈、更加衬托出上面的“头”,而且几乎是个四面柱体,也就是说,壁面是竖直平滑的。 这可怎么爬猴都上不去吧,古人会用那种有密密麻麻小细铁钩的手攀,但即便是手攀,在这种纯竖向的平面上也勾不住,大概唯有壁虎,才能驾驭得了。 孟千姿站起身,两手插进头发,很麻利地先绑了个马尾,继而绕成发髻“让让,都让让,让我游个墙。” 其实根本没人挡在她的道上,她非造得声势满满,江炼说她“你还缺个锣。” 孟千姿还没来得及回答,神棍已经失声大叫“游墙,壁虎游墙,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卧槽,壁虎游墙 江炼也想起来了,是他学功夫时,教练闲聊时说起来的,据说这功夫又叫“仙人挂画”,是少林一派的传统轻功,极其难练,百人之中难有一二,非浸润二十年以上才能有小成,练成之后,如同壁虎爬墙,可以上下随意。 孟千姿斜乜了一眼神棍“你居然还知道壁虎游墙。” 神棍激动得喉头发干“我当然知道,我有个朋友,她就会啊。” 孟千姿脱口回了句“那不可能,除非梅花九娘传了后人。” 神棍兴奋得头脸发热,说话都颤了“没错啊,她就是梅花九娘的弟子,我住的那个宅子,在云南有雾镇的,前主人就是梅花九娘。” 孟千姿几乎忘了自己还在绑发髻,两手攥着头发搁于颈后“梅花九娘没被打死” 神棍几乎要跳起来了“你是不是说她抢军饷那次没有没有,只断了腿人没死” 江炼一会看这个,一会看那个,听得如堕雾里,终于忍不住插了话“两位不忙认亲,能不能稍微帮我捋一下” 孟千姿噗地笑了出来,顿了顿才说“这事其实跟我没关系,还是跟段太婆有关,我也是听我大嬢嬢讲的。” 梅花九娘是解放前京冀鲁一带有名的侠盗,轻功绝佳,借了燕子李三的名头,自称是燕子门下,经常劫大户。 玩的花样也新,不破门不硬抢,只盘着腿端端正正坐到人家房顶上,跟主人说,随便派人上来打,能让她挪窝儿,一分钱不收,但若是奈何不了她,就得乖乖送上一千个银洋。 多少家丁护院架梯子上去打她,都叫她踢了下来,主人家只能认栽,苦着脸把银洋奉上,她取了钱,会留一块瓦,瓦上雕的是只燕子立于梅花梢头主人家把瓦立在屋檐上,就表示这家已经被梅花九娘“关照”过了,同道要给面子,别再来薅二回。 那一次,也是凑巧,她“关照”到了山鬼在太行山一带的归山筑,不过这也不稀奇山鬼在哪儿都是大户,毕竟从根儿上就富得流油了。 只凭当地的山户,怕是制不住梅花九娘,但幸运的是,归国游历的段文希,那一阵子,也住在太行山的归山筑。 身为山髻,怎么可能坐视别人欺上头来,段文希旁观了会之后,飞身掠了上去,十招之内,叫梅花九娘挪了窝,二十招之后,把她踢下了房。 那时候的梅花九娘,还是个刚出道的小姑娘,气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但还晓得说话算话,朝段文希拱了拱手认栽,掉头就走,段文希却爱才,把她喊住,留她用了饭,还让人封了一千个大洋送她。 孟千姿说“梅花九娘不愿白收我段太婆的银钱,加上又聊得投机,就把练习壁虎游墙的一些法门,择紧要的几个教了我段太婆,江湖规矩,属于切磋,不能多教,所以我段太婆再怎么研习,也至多只能游走个十来米但这十来米,可帮了她的大忙了。” 说到这儿,她指向那段“脖颈”“这一段,大概有八米,段太婆当年探山胆,如果不是学过壁虎游墙,到这儿,就得铩羽而归了。” 原来个中还有这层渊源,神棍听得怔住。 江炼问了句“那后来抢军饷、断了腿,又是怎么回事” 孟千姿叹了口气“我段太婆挺赏识她,分别的时候,曾劝过梅花九娘,说劫钱以济世,好比以雪填井,不是良策,而且不管动机是什么,劫抢终非正道,势必出事,她一身本事,完全可以有更大作为,但是梅花九娘年纪还小,心高气傲,听不进去,摆摆手就走了。” “我段太婆倒还一直关注她的消息,几年之后,听说她功夫越来越好,胆子也越来越大,居然单枪匹马,去劫一个军阀的军饷,结果被乱枪打死了,我段太婆还惋惜了好一阵子呢。” 神棍接过话头“都以为是乱枪打死了,其实没死,逃出来了,就是两条腿都废了。她自那之后就隐姓埋名,一个人在有雾镇的大宅里过着很平静的日子,也收过一两个徒弟,直到几年前才过世。” 江炼没吭声,寥寥数语道尽百年一生这种事,向来都让人感慨。 孟千姿也有点唏嘘“原来后头还有这一节,回去了讲给我大嬢嬢听,老人家年纪大了,喜欢听这种旧事。” 说着甩了甩手,拎了圈捆绳挎在肩颈上“行了,我上了,你们都站开点,别碍事。” 江炼正想站开,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她“段太婆的记录是十来米,你呢” 孟千姿的记录就比较飘忽了,九米十米都有过,不走心时,也有只上到七八米的山桂斋那头的训练场里,有个根据段文希的描述、全比例仿真的“脖颈”供她练手,总体来说问题不大。 她轻描淡写“八米多吧。” 卧槽,八米多,这是要吓死谁啊,这一段“脖颈”,已经有八米了,到尽头处,还得往上纵翻,这么高的地方,万一手一松脚一滑 江炼看着她扒住石壁,脑子里灵光一闪,脱口说了句“等会。” 他快步过去“像之前爬树那样,你踩住我的肩,我送你上一个身位,这样,你可以少爬一个人的高度,保险点。” 这倒是,之前居然没想到段太婆是一个人探山胆,不得不爬全这八米,但她现在,有人从旁帮忙啊。 孟千姿退开一步,看着江炼蹲下身子,说了句“待会给你看看我的本事。” 江炼抬头看她“我胆子小,这么惊险的场面,不敢看,待会我全程闭眼,你就是把壁虎爬成蝴蝶那么轻盈,我也看不见我承认你有本事,拜托你老老实实爬吧。” 多少人就是为了强行秀什么漂亮身法,才会导致失手,孟千姿似乎有这想法,还是先扼杀的好。 孟千姿嘟嚷了句“你不看,是你的损失。” 江炼心说你掉下来,才是我的损失吧。 不过没力气回她,只是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她上。 孟千姿扶住山壁踩上去,神棍也颠颠跑过来,殷勤搀扶他刚跟孟千姿攀上梅花九娘这层关系,心里踏实不少,觉得既是又沾带了点故旧,孟千姿大概也不会那么狠心、把他关留在山腹里。 江炼两手握住她的脚踝,慢慢站起身子,只觉得肩上沉沉的,她的脚踝好细,踝上的脉搏在他掌心柔柔跳动,而拂在手背的金铃铃片,很凉。 孟千姿上山壁了。 江炼退开一步,再一步,仰头看着她爬。 孟千姿之前说得轻松,真上来了,还是半分都不敢懈怠训练场里的那段“脖颈”是搁在地上的,这可是实打实的高处,失手只有零和一的区别,而只要有一次,也就永无补救的机会了。 神棍也仰头看着她爬,他是个外行,反看不出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有多惊险,看了会,嫌脖子酸,低头来揉,忽然注意到,江炼的手不是垂在身侧的。 他两只手臂都不自觉地微微往上托兜,身子蓄着势,像是要随时接住什么。 神棍凑上来,好心提醒他“小炼炼,你这样是不科学的,一般高处坠物,双手托举,手臂会断的” 江炼喉结滚了滚,没功夫看他,只说了句“你闭嘴。” 终于目送着孟千姿的身形翻上崖口,上头又抖抖索索垂下绳子来,江炼这才长吁一口气,就势坐倒在地上,觉得自己大腿两侧的筋都在跳个不停,后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湿痒得难受,想拽起领口晾晾气,才想起后半幅衣服早磨没了,现在是缠了绷带。 孟千姿从崖上探出头来,自觉是露了一手,很是志满意得,再加上刚刚出过力气,一张脸分外生动明艳。 神棍赶紧冲着她挥手。 孟千姿的目光落在一旁垂头坐着的江炼身上,问了句“江炼怎么啦” 神棍仰着脑袋回她“胆子太小啦,看点惊险的场景就hod不住了,小炼炼不行啊,还需要历练。” 孟千姿笑,笑着笑着,忽然想起,江炼扶住她脚踝时,掌心湿热,有那么一瞬间,还微微打了颤。 江炼恰于此时抬头看她。 孟千姿回了神,冲他一仰下颌,睥睨着看他,说了句“你不行啊。” 江炼笑,又点了点头,然后极轻地说了句话,只给自己听。 “是,是不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16】 孟千姿既上去了, 有垂绳, 又有上升器,这最后一段, 也就不那么艰难了。 三人终于站到了“美人头”边。 远观如头,近看就什么都不像了, 只是块巨大顽石, 最高处倒是长了不少花木,隔得远, 也看不太清。 虽然还是在天坑之下, 但站在这个位置,足可“一览众山小”,风声嗖嗖,胸臆都为之一舒,远处的空中掠动着怪异的禽影,翅膀迅速划破空气, 发出尖锐的破音。 亏得有孟千姿在身边, 这些飞禽不敢靠近否则飞掠过来,禽爪只那么一揪一带、翅膀只那么一扑一扫, 百十斤的大活人,绝对站不住,不是上了天,就是栽下地。 孟千姿指高处一道曲曲折折的下行凹槽给他们看“这个叫舌乱走, 下雨天的时候,水落到这美人头上, 就会顺着这凹槽弯弯绕绕下来,远看像一条扭动的大白舌头,我们山胆的偈子,美人头,百花羞,瞳滴油,舌乱走,就是这么个意思了,我段太婆觉得,前两句还好,后头都属于穿凿附会,是凑字数硬拗的。” 江炼仰头去看崖顶的绿盖,已经是半夜了,什么都看不见,不过他确实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觉得这偈子有什么问题,就是一时间还说不清。 “后两句是无肝无肠空悬胆,有死有生一世心,肠么就是山肠,其实我们没有山肝的说法,之所以说无肝无肠,只不过是为了强调这石峰里只有山胆,至于最后一句,我也不是很明白,我二妈唐玉茹理解为,动山胆不祥,必得死上一两个,所以,她是最反对动山胆的那个。” 好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看来是到“动山胆”的时候了,神棍没来由的紧张起来,一颗心砰砰乱跳“那,你怎么进去啊” 孟千姿笑了笑,把身子旁挪了一些,露出身后的石壁。 江炼这才看到,那块石壁和别处不同,隐约有个微凹的人形,看姿势,像是两手张举、身体趴伏在石壁上,手掌下摁的地方还有掌印。 边上有凿出的三个字 剖胆处。 这三个字是繁体,跟下头的“胆气”两个字,走笔完全不同,多半是后世才刻上去的,没准又是段文希的手笔。 神棍恍然“人形机关原来你们有机关。” 孟千姿没好气“对,有机关,你趴上去试试。” 一听这语气,就知道不是,但神棍还是兴致勃勃过去,依照那人形趴伏了一把。 江炼看他那姿势,颇像一只蹩脚大蟹,不觉笑出来,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这要是个锁孔,也不是你能开的。” 孟千姿心跳得有点厉害,其实这一路种种,于她来说,也大多是头一遭,只不过身为山鬼王座,又带了两个生手,下意识总要表现得举重若轻而已。 她嘴唇嗫嚅了一下“你们听说过维度的说法吗” 维度 神棍奇怪“你是说空间维度的那个维度” 孟千姿嗯了一声“也是我段太婆的观点,我不是很明白,我从小到大,学习都不太行,不喜欢这种绕脑子的事。” 江炼想笑,原来她还会说自己“不行”。 她斟酌着字眼“段太婆认为,我们和山,其实不是生活在一个维度里,山的寿命,动辄上亿年,但人呢,上百年了不起了。不止是山,我们和其它很多东西,都不是生活在一个维度里的,比如蝉,只能活两三个月,还有人说它是七日命;比如蜉蝣,经常活不过一天,所以叫朝生暮死;再比如昙花,昙花一现,几个小时所以只能见其表象。” 江炼沉吟“见其表象的意思是” “就是见山就是山,是块蠢笨的巨大石头,见花就是花开花落,见蜉蝣就是朝生夕死,你没法像了解自己的生命和思想一样去了解它们,但其实它们都有。” 说动植物有生命和思想倒还好理解,但山 江炼失笑“山也有” 孟千姿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没有呢大武陵源的山体据说有三亿年的历史了,你换位思考一下,你的一生被拉长到三亿年,而山的一生被压缩到一百年,那在山的眼里,你是什么呢你的眼里,山又是怎样的呢” 江炼被问住了。 三亿年,太漫长了,一生被拉长到三亿年,也许皱个眉头,都要几十年吧山的眼里,他就是一抹永恒不变的背景,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反之,山会像个暴烈小王子吧,从拔地而起到剥蚀到迸裂到坍塌,每一秒都在剧烈活动着,没人会指着山去发誓了,什么山无棱,誓还没发完,山就没了棱了。 神棍在边上发怔,一般遇到这种话题,他是最滔滔不绝的那个,但现在,不知道是这设想太震撼还是思绪由此延伸下去太远,居然半张着嘴、胸口剧烈起伏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孟千姿继续往下说“古人说,万物有灵,那山自然也该是有生命的,不能因为你和它不在一个维度、不理解或者看不见,就妄下结论说它只是顽石、死物,人最容易犯的毛病之一,就是拿自己有限的认知去描画和定性这个无限的世界人体内会长出肿瘤、骨刺等异物;翡翠镯子戴久了,浓的那一团会往外晕开、色泽更均匀;山这么大,当然也会呼吸、会抽展身躯筋骨,会变动。” 神棍喉咙里终于喃喃发了声“是,段小姐说的对,也许就是这么个维度。老一辈常说,雷雨交加,是蛇在渡劫化龙,但如果真化了龙,化到哪去了呢有一种说法,就是突破了这一维的空间,去了另外的空间了,不同的维度空间之间,是有壁的。有时候我在想,山都能活这么久,人身为万物之灵,怎么反只几十年寿命呢” “也许就是个维度问题,人生是一程一程的,这一程在这儿,是俗骨肉胎,下一程也许就进入另一个阶段了,比如鬼,鬼其实是又一重维度空间,所以人见不到鬼但如果不同维度之间,存在着通道呢或者某些特殊的工具、符咒,如同钥匙,可以打开这壁呢” 他絮絮叨叨,脑子里乱作一团,说到末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 孟千姿没太留意他的话,只是盯住山壁上那个人形出神“咱们山鬼,是可以和山同脉同息的,很多人以为,这只是种修辞、比拟,其实是真的,真正的同脉同息。” 她走到那面山壁前,深吸一口气,依着那个人形,慢慢趴伏了上去,神情虔诚,目光平静,眼睛里无天无地、无我我他,便只有山了。 大嬢嬢高荆鸿教她剖山时曾说过,这山自有力量,就如同大地深处自然孕积着勃发之气,使得万木葳蕤、群芳吐蕊,种子会鼓胀着钻透泥土,果实会微颤着最终趋于成熟只不过,你要学会去抓取和引导这种力量。 江炼不觉就退开了两步,还把神棍也一并拽开,似乎离得太近、呼吸偶一急重,都能惊扰到她,神棍也知道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几乎是屏住呼吸,眼睛都不眨一下,只不时伸出舌头,舔一下发干的嘴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自山腹深处,传来咔咯的轻声,有点像久坐不动、颈椎不好的人,偶一运动,骨节间就咔咯有声。 这声音一路向外蔓延,渐渐趋近山壁表面,神棍舔嘴唇的频次越发急了,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不可能吧,这不可能吧 像是专为打他的脸,哧啦一声轻响,山壁上竖向迸出一道裂缝来。 神棍双腿一软,差点原地站着打了个趔趄,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那道裂缝扩大、再扩大,说来也怪,这处在裂隙,山体却没大的震动,连小石子儿都没滚落几个。 那裂隙只开到能容人侧身进出大小就停了,站开点看,颇像石壁上绽开了一张嘴,又像一刀剖下去,破出一道口子来“剖山”这两个字,用的还真是贴切。 神棍的呼吸蓦地急促起来这就是通向山胆的入口了也间接通往他梦里那口、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箱子 孟千姿直起身子,说了句“跟我走,不要落下,赶快。” 说完,她当先一步,已钻进了那条裂隙,江炼紧随其后,一回头,看到神棍还愣在当地,催了他一句“走啊。” 神棍如梦方醒,哦了一声,跌跌撞撞跟上。 这裂隙很窄,比某些景区拿来当噱头的“一线天”可货真价实多了,石壁阴凉,里头又漆黑,惶急间,谁也没顾得上开头灯,都摸索着往里走,走了没两步,神棍又听到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咔咯”声,回头一看,满头卷发差点竖向朝天怪不得让他“赶快”,她一走远,这山隙,居然又慢慢合上了。 江炼紧跟着孟千姿,虽然眼睛看不到,但凭感觉,能察觉出是在一路往下走,走出十来步之后,身周的逼仄突然一宽,旋即又撞上了孟千姿,他忙收住步子,顺势挺直腰背,把踉跄过来的神棍给挡住。 孟千姿说了句“先休息会。” 江炼听她喘得厉害,低声问了句“很累啊” 孟千姿嗯了一声“这种剖山,特别累。” 她一边说着,一边咔哒一声,揿亮了头灯。 灯不亮还好,这一亮,江炼登时就觉得,胸口被压迫得难受,连气都喘不顺畅了。 这哪是宽敞了啊,没错,比起那道裂隙,是宽了点,但整体如同一个12的电梯厢,还是上窄下窄的橄榄核形,别说坐了,三人就这么对面站着都嫌挤,而且,裂隙口已经阖上了,也就是说,三人被关在了山腹深处的一个小“气泡”里。 神棍最先绷不住,紧闭了眼还不够,又拿手盖住,这种情形,看不到的话心里还舒坦点当年的贰负,关在这么个上天入地都无门的地方,得多绝望啊,估计进来没多久就疯了吧。 江炼估计也想到这节了“你们这关人的法子,也太狠绝了点。” 孟千姿说“古早时候用的多,现在,我们自己也觉得太过,没再用过了也是时代发展了吧,以前有人祭、陪葬,刑罚有剥皮、梳洗、浴桶,后来都一一取缔了,现在抓了嫌疑犯,要尊重人权,还不让打呢。” 江炼听她还是有点喘,说了句“你倚着靠一会吧。” 孟千姿摇头,想说硌得慌,江炼已经在她肩上扶推了一下,她下意识后倚,后背忽然碰到江炼的手臂,这才发觉,他已经将手臂横伸了过来,恰好垫在她背后。 这样,她倚的就不是凹凸不平的山石,而是他的手臂了。 孟千姿不吭声了,气渐渐平下来,心跳却又往高了走。 男人总归是肉厚,江炼又是练家子,胳膊结实有力,真是一条胳膊把她整个人的重量都兜住了,反衬得她单薄,她目光偷偷溜下来,看向江炼用力扒住山石、青筋都略暴起的手,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这手如果不是扒住那山石,而是稍稍折往内的话,简直是在搂着她的腰了。 这念头一起,颊上顿时烫热,连带着后背上隔着衣服枕住江炼手臂的那一块,都有点不受控地发颤,她一旦不自在,就要找各种话说,现在也一样“这个就是剖山了,山肩以上位次的山鬼死后,都是这样葬进山里的,我三岁抓山周,抓到的是小蒙山,将来我死了,就会收骨小蒙山。” 神棍依然闭着眼睛,拿手遮挡得死死“蒙山是山东的那个蒙山吗” 孟千姿斜了他一眼“当然不是,小蒙山是个代称,具体是哪座,不会说给别人知道。” 江炼忽然想起了什么“这就剖了山了山胆呢” 这一下提醒了神棍,他指缝漏开一道缝,眼睛眨巴着从缝隙里看孟千姿。 孟千姿说“还有一会呢。” 她拔出匕首,在山石上咔咔画出几道相连的折线“这才刚下了第一重,1、3、5、7、9,我们山鬼,依照位次的不同,能下的重数不一样,山肩只能下一重山,我段太婆是山髻,可以下七重,山胆么,悬在第三重。” 又指折线相交的地方“这是节点,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到第三处节点,就是山胆所在了。” 神棍环视周遭,其实眼睛都没必要“环”,左右略转就能看全“这也太小了,这空气,一会就耗尽了。” 说到这儿,猛然反应过来“怎么我们在这儿,能呼吸吗” 孟千姿回了句“我早就告诉过你,山是会呼吸的。” 和之前一样,第二重和第三重山,都下得很顺,尤其是第三重,大概是因为悬挂山胆,空间修凿成一个石室,大概有一间屋子那么大,进去时,甚至有下行的粗糙石阶。 石室里别无它物,只屋顶中央悬垂下一根铁链,又或者是青铜的,因着山腹内极干燥,并没有起什么氧化反应,锃亮如新。 链子尽头,绑缚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一如随处可见的山石。 这就是山胆 江炼有点明白段文希为什么会留下“一块蠢石,不过尔尔”这种话了,换了任何一个人,费了那样的千辛万苦下来,哪怕是看到一块等体积的钻石都会大失所望,更别提是这样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了。 他很快提醒自己,不要以貌取石,毕竟“山胆制水精”,看上去不起眼,说不定有大效用呢。 他上前去看,不过谨守本分,站得比孟千姿远些。 孟千姿就要随意多了,再说了,此行本来就是为了细细观察山胆的,所以不但凑得极近,还上手掂了掂重、摸了两下,无意间一瞥眼,忽然看到神棍。 怪了,他还站在石阶上,并没有下来,像被施了定身法,两眼死死盯住山胆,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地微微痉挛着。 孟千姿觉得好笑“你不是一直想看山胆吗来啊,我准你看,想摸也行。” 神棍喉结滚了两下,低声呢喃了句“这不是山胆。” 孟千姿没听明白“哈” 神棍站着不动,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这不是山胆,这一块是假的。” 孟劲松匆匆下了崖。 他想不明白,柳冠国怎么说也是有岁数有资历的老字辈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场景,能让“柳哥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山洞口已经围了好多人,这是个浅洞,普普通通,路人在外瞥一眼,什么都看尽了,如果不是为避雨,还真不可能往里跑。 孟劲松一眼就看到,洞中已经架好了拼接钢梯,而钢梯边上,落了一堆凿下来的大小碎石。 懂了,这山洞是通了肠,但不是直接通的,接口在高处,而且有石块塞堵作伪装如果不是出动山户彻底搜找,根本不会发觉有这种玄机。 有两个山户过去扶住钢梯,孟劲松一节节蹬上去,才刚蹬了几步,就闻到刺鼻的焦臭味,爬至顶上,他半弯着腰钻进一截逼仄的甬道,走了一段之后,眼前豁然大起来,是个不小的山洞,焦臭味里混了腥臭,越发刺鼻。 面前也有一堆人站着,见孟劲松过来,纷纷让道。 孟劲松看见了白水潇。 她好整以暇地在一块石头上坐着,神情悠闲,意态妖娆,但她脸上有被兽爪用力抓挠过的肉红破口,这一妖娆,分外诡异。 更可怖的是,她身周散落了一地的蝙蝠,大多是烧死的,但靠近身周的那一圈,明显是被刀子砍落的,鲜血条条道道,流了一地,有十来只,还在垂死挣扎着扑腾翼翅。 白水潇的手中还攥了一只,似乎是被割了喉,她攥着那血红的喉口往自己嘴唇上涂,像在吸血,又像在上妆,鲜血模糊了她的唇形,还有几道往下滑落,滑成细细的血线,滑过她细致的脖颈,又滑入领口。 见孟劲松过来,她咯咯一笑,把手里的死蝙蝠一扔,双手做交缚状,冲着孟劲松抬起,说“绑我啊,赶紧的,还抓不抓了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孟劲松阴沉着脸,先去看柳冠国“这你就没辙了” 柳冠国窘得很“孟助理,这女人有诈,一直待在这,不躲也不跑,见面就咯咯笑,让我们把她绑了,这绑回去,还不知生出什么事来。” 孟劲松冷笑“所以,就不绑,放了吗还是一直在这守着,看她表演一个杀人犯,在这故弄玄虚,也能把你给唬住” 说到这儿,重又看向白水潇,齿缝里蹦出一个字来“绑” 应喝声起,有几个山户过去,不由分说,拧胳膊反手,就把白水潇给绑上了,白水潇也不挣扎,只是盯着孟劲松笑,被人推搡着走过他身边时,忽然狠狠说了句“我会杀了你,你们都得死。” 孟劲松笑了笑,淡淡回了句“人谁不死啊。” 第四卷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3章【17】 两天之后, 神棍回到了云梦峰。 这两天, 他又央着那个巴梅法师试过两次,但巴梅法师实在是看不出更多了的, 最后取了个折中的法子,让马娟红跟神棍说, 他把这绣好的挑花图挂家里, 天天参详,万一再参详出什么来, 一定及时通知他们。 马娟红看巴梅法师那愁眉苦脸的样儿, 几乎都要同情他了。 于是反过来劝神棍“棍叔,咱们老在这儿,他有压力就跟解数学题似的,越逼越解不出来,不如先缓缓,也许无心插柳, 哪天他心情好, 又读出个一句半句的呢” 沈万古也在边上附和“棍叔,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对什么事沉迷得有个度,你看你现在,跟魔怔了似的,跟你说个话, 你反应都慢半拍可不能这样,一口吃不成胖子, 咱得慢慢来。” 先缓缓,慢慢来,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到的时候是晚上。 整个云梦峰冷冷清清,高处的客房也没亮灯,看起来不像有人入住的模样,神棍有点纳闷,不解地跨进大门、穿过小院,又进了前厅。 前厅的光很暗,柳冠国和一个年纪相仿的男人,正坐在小马扎上,围着一张低矮的小方桌喝酒,桌上有不少下酒菜剁椒鱼头、血粑鸭、坛子萝卜、蒿子粑粑什么的。 抬头瞧见来人,柳冠国一口酒险些呛着,赶紧起来招呼他“呦,棍棍哥,你回来啦吃了没” 神棍说“没呢。” 沈万古他们,都是在这头有家的,不需要住客栈,本来说一起吃了晚饭再送他回云梦峰但这两天都是一大群人聚伙吃饭,神棍嫌吵,拒了。 柳冠国赶紧又拿了个小马扎过来“棍哥,来,来,我们这刚喝上,菜还没怎么动呢,不是吃剩的。这我酒友,王庆亮,在午陵山景区当保安的。” 又向王庆亮介绍神棍,只说是研究民俗和古代文化传说的学者。 王庆亮一听是文化人儿,肃然起敬,也跟着柳冠国叫他“棍哥”。 神棍坐下,四面看看,又问“人呢” 在瑶寨这几天,他还真没惦记过外头的人,跟以往一样,一心扑在自己的事上,又或者,如沈万古所说,他这两天有点反应迟钝。 柳冠国说“走啦,这都完事了,还有不走的么江炼小哥他们几天前就走了,说是家里有急事,孟小姐她们是昨儿走的。终于把这些个神佛都给送走了,我好不容易舒坦下来,这不,还偷着懒,没营业呢。” 想了想又补充“不过棍叔,你别担心,孟小姐走时交代了,让我跟你对口、给你行一切方便,有什么问题,找我就行,我办不了的,可以直拨孟助理。” 神棍哦了一声,先伸筷子去夹血粑鸭。 他太习惯跟朋友们的随聚随散了,从不觉得谁谁走了是个问题这年头,还能失联吗交通和通讯都这么方便,想见面,只看有没有心,其它都不在话下。 神棍咬下鸭肉,瞅瞅桌面挺干净的,于是衔着鸭骨架不知道往哪吐。 原本,王庆亮和柳冠国的座位之间是有个垃圾桶的,但多了一个人,显然不够用了,柳冠国吩咐王庆亮“你去拿点纸来,垫着。” 王庆亮熟门熟路,先去复印机那找,复印机旁的台子上有个废纸筐,那些客人打印了未及拿走的,就会收在这儿,等积满了一块处理。 王庆亮抽了十来张过来分给大家,手上的那几张,本来都垫在桌面上了,他又把最上头的那张拿起来看。 看着看着,噗嗤一乐“呦,这不阎大善人吗” 又喃喃“不对不对,阎大善人怎么会穿民国装,这sy吧” 柳冠国斜了他一眼“你还懂sy阎大善人又是谁啊” 王庆亮奇道“我怎么不懂了,现在那些小年轻,老穿着古装往景区跑,又拍照又直播的,还弄把小破剑在那耍,我看得多了阎大善人你不晓得啊,就是阎金国,阎老七啊。” 神棍正伸出筷子,闻言怔了一下,又缩回来。 他觉得阎老七这名号,自己好像在哪听过似的。 柳冠国从王庆亮手中拿过那张复印纸,上头是有个半身的人像,他反复端详“哪像了啊” 阎老七,柳冠国当然是晓得的。 早些年,法制还没那么健全,各地打击黑恶势力也还没那么狠手,姓阎的号称湘西一霸,欺男霸女的事儿没少干,有人骂他来日必有报应,话传到他耳朵里,他冷笑说,自己就是活阎王,不信鬼也不信神,不怕报应。 哪知七八年前吧,一次外出旅游回来,忽然转了性,当然,也不能说从此就吃斋念佛了,不过的确是从各处不法生意收手,那些个缺德事,渐渐再也不干了,反而开始消宿仇、做善事,修了不少路桥,还捐过学校,午陵山建景区时,这人也出了不少钱,景区开张剪彩的时候,还请过他,当时的合影照片,现在还在景区员工活动室的墙上贴着呢。 难怪王庆亮一眼就认了出来。 见柳冠国还是没认出来,王庆亮简直替他着急“你不能只看那鼻子,阎老七年轻的时候,鼻梁被人打断过、破了相,整容又没整好,鼻子那始终怪怪的。你得看脸,还有那短脖子、后脑勺,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听到“鼻梁被人打断过”几个字,神棍如醍醐灌顶。 终于想起来了,阎金国,阎老七 这还有想不起来的么,他最好的朋友小峰峰,曾经为了救人,打断过一个湘西地头蛇的鼻梁骨,后来为绝后患,找了道上的人道歉说和,赔了两万块医药费不说,还得了个终生禁令这辈子都不能踏足湘西一步。 神棍突然兴奋,连这些日子以来的烦心事都给忘了“哎哎,给我看看” 柳冠国忙把复印纸又递给神棍。 王庆亮犹在唏嘘不已“叫我说,这阎老七也是命好,他要是一条道走到黑,早吃枪子儿了,现在么,反成了阎大善人、受人尊敬的企业家了。” 的确命好,阎老七改邪归正之后两三年,新一轮严打开始,专治那些地方保护伞下的黑恶势力,不少阎老七早年的狐朋狗友,都进了高墙吃牢饭了,唯独这阎老七,因为宿仇已消、又接连做了不少好事,没人去翻他旧账,反躲过了一劫。 原来这阎老七长这样啊,只不过怎么穿了一身民国装呢 神棍看着看着,认出这是素描画的复印版,而这素描的笔法 他奇道“这是我们小炼炼画的吧” 肯定是,小炼炼画的那幅结绳记事,他都不知道翻来覆去看过多少次了,对他的笔法特别熟悉,再说了,这一阵子,这客栈内外,哪还有别的人动笔画画啊。 柳冠国也想起来了“对,对,那天况美盈找我复印东西来着,没错,就她复印的。哎呦,这妹伢子也造孽,不知道得了什么病” 神棍随口应了一声江炼跟他提过这一节,不过没具体描述,只说一连几代都得了怪病,死得很惨,皮肤从里往外撕裂开来,咽气的时候,全身上下血肉模糊的。 王庆亮好奇,拈了颗花生米塞进嘴里,含糊着问了句“什么病啊医不好么” 柳冠国说“这我就不知道了,罕见型血液病吧,我后来去网上搜,都没搜到类似的症状你不知道,她被刀子割伤的时候,那血啊,跟煮开了一样,又是喷溅又是翻泡炸开” 他拈了块鱼肉大嚼,又把细刺吐在垫纸上,因为在吃东西,说得嘟嘟囔囔的“总之,怪吓人的。” 那血啊,跟煮开了一样 神棍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烈火滚过沸腾着的血,可以打开机关的结扣。 况美盈的血跟煮开了一样,又是喷溅又是翻泡炸开,那不就是沸腾着的血吗。 这是江炼画的画,江炼平时好像不画画的,只有贴神眼时才画,那天,他临去瑶寨时,江炼还跟他说,要和孟小姐去看蜃景,没错,他一定是看完蜃景回来,又贴了一次神眼。还有,当时,自己回了句什么来着 我们就各走各道,各找各箱好了 神棍的脑子里嗡嗡的,他攥着那画的手有些发抖,那纸便也就哗啦作响,他嗫嚅着说了句“这画就这一张吗还有吗啊还有吗” 说到后来,简直是在吼了。 王庆亮和柳冠国怔了会,同时反应过来一个又奔向了复印机旁的废纸筐,另一个急急翻拣桌上的垫纸。 又找到了四张,都是箱子。 而且,是箱子的上下前后面江炼的画法,即便是侧重描画一面,也总要用线条拖带,将画面塑造得立体,让你知道,这是口箱子。 况美盈是按江炼画画的顺序给纸张排序的抱着小云央的白色裙褂女人、箱子的左右侧面、箱子的上下前后面,以及阎罗。 共计八张。 复印时,后头几张没纸了,最后那一份,韦彪只收走了那个女人的和箱子左右侧面的,剩下的那五张,是后来复印机的纸重新装填之后,又咔咔吐出来的。 也真是万幸,这几张还没被处理掉,虽然其中一张,被吐下的骨头鱼刺给浸脏了,但还好,不影响观看。 神棍反复看那几张图,越看,那脸色就越白,呼吸也就越发急促,王庆亮和柳冠国不明所以,也凑上来横看竖看。 不就是个雕工精致的、雕了几幅上古神话的箱子吗 光看还不够,神棍让柳冠国和王庆亮帮忙,把那四张画纸真的按照上下前后托举到桌面上方、拼接成了个箱形,自己坐着看、站起来看、弯腰去看,又退开了几步看。 看到后来,额上流汗不说,激动得连眼圈都红了,哆嗦着手拿起桌上的酒瓶子,想豪饮一番以抒胸臆,忽又想起自己一杯倒的秉性而现在,最至关重要的,就是保持清醒、保持头脑冷静。 于是又放回去。 柳冠国还保持着胳膊抬举的姿势,觉得有点滑稽“棍哥,你这是有什么发现吗” 他本来还想问“咱能放下胳膊吗”,见神棍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箱子”看,又没好意思提,毕竟这位身份不同,人家可是三重莲瓣呢。 神棍问“你们有没有发现,这箱子有什么特别的” 王庆亮想挠头,惜乎没手“有神话图,弘扬了传统文化” 神棍摇头“不是,这箱子没接缝。” 柳冠国不以为然“兴许人家有接缝,只是关得太严,画上没体现出来呢” 神棍说得很肯定“不是,它绝对没接缝,因为你们看那个图幅分界。” 箱面上的上古神话图幅都是一张一张的,但并不是四四方方的条框分隔式是以鸟兽的形体姿态作分隔,所以画面的排布极融洽,过渡非常自然竖向的分割线是纤瘦的凤鸟,横向的是健硕的兽。 若非说有什么奇怪的,那就是兽都很小,但凤鸟极华丽纤长,那繁复的尾羽,甚至能从箱子的这一面迤逦到那一面去。 神棍只指那凤鸟“这是什么” 王庆亮回答“凤凰啊。” 这还用问吗,头小、身子小,尾羽拖得极长,姿态妍丽,头身在箱子正面,尾羽则延伸去了底面。 “一共几只” 柳冠国心里毛估了一下“四只吧。” 四个箱面嘛,一面一只,那应该就是四只。 神棍说“不对,我刚数过了,你再数数。” 他语气很郑重,柳冠国不敢敷衍以对,和王庆亮两个互相配合,变换手里的画纸方位,把每个箱面都看了一遍。 只有三只,而且,这三只是首位相衔的也就是说,一只的喙衔着另一只的尾,一个接一个,最终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圈或者说是闭合的方框恰恰把这个箱子,给围了一圈。 所以呢,这又能说明什么说明雕刻者匠心巧妙,把图幅安排得处处有玄机 神棍看出了柳冠国的疑惑,他说“你们可能看不懂,但我能看懂,这三只,不全是凤凰。” 说着,他伸出手指,点向其中一只“凤。” 然后移动身位,点向另一只“凰。” 又半弯下腰,指底面上的那只“鸾。” 柳冠国还是如堕五里雾中,神棍在马扎上坐下“都先放下吧,举着累你们没有听说过,七根凶简的传说” 传说中,这世上最早有文字记载的七则凶案,不知道是刻在龟甲还是兽骨上,因为是最早被刻下的,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继而衍生出七道不祥的戾气。 但凡接触到它们的人,都会心性大变,也犯下类似的凶案,被时人称为不祥心怀恐慌的人们祭祀百神、巫祝祷天,希望借大能之手祛除,最终卜得的结果是,后世会出一位大德之人,封印这七道戾气。 光阴荏苒,周朝末年,王室衰微,大德之人老子决意隐退,骑青牛过函谷关。 当时镇守函谷关的令官尹喜颇通天像,隐约见到紫气东来,猜到了必有贵人过关,于是早早在隘口等候,果真拦下了意欲出关的老子,苦留无果之后,说“先生那么大学问,不为这世间留下点什么吗” 史载,老子碍于尹喜的盛情,在函谷关盘桓三月,留下了一部约五千字的道德经。 但还有一个版本的传说中提及,老子留下的,不仅仅只是道德经。 他决意为当世除一大害,于是引那七道源自龟甲兽骨中的不祥之气于七根木简,用凤、凰、鸾三种形状的青铜简扣扣封,并吩咐尹喜说五行造世,整个世界由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构成,每一种都能暂克那七道戾气,但终非治本之策。 所以他的做法也是在设局布阵木简属木,木生于土、汲水而长,暗合“木、土、水”,“凤、凰、鸾”为当世神鸟,其性属火,而青铜简扣又暗合“金”字,至此五行俱全,引神鸟吉祥之气,封印七道戾气。 其实那木简本是克制戾气的一部分,并不邪恶,但因为戾气附着其上,久而久之,人家便称它为七根“凶简”了。 尹喜毕恭毕敬接过,问老子“先生为什么不毁了凶简呢” 老子叹息说即便乖戾凶邪,但的确是人犯下的罪责,粉饰抑或销毁,都无法抹杀其存在。 尹喜又问,那如果有一天,凤凰鸾扣又打开了,七根凶简岂不是又要流祸世间 老子哈哈一笑,浮尘一甩,跨青牛而去,说放心吧,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打开凤凰鸾扣。 王庆亮还真以为是听学者讲故事,听得有滋有味,还忍不住点评“其实老子是毁不掉凶简吧七道戾气呢,看不见摸不着的,怎么毁啊。” 神棍嗯了一声“后来,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柳冠国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那后来,凤凰鸾扣被打开了吗” 他直觉,不能随便立fg,老子说“没有任何人可以打开凤凰鸾扣”,说得这么笃定,反叫人心里七上八下的,没底。 果然。 神棍点头“打开了,在那之后的数千年间,不断被打开,又不断被封印,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说到这儿,他渐渐恍惚起来。 七根凶简最后一次被封印,是在四年前,而他,几乎全程参与了这件事。 那时候,他有五个朋友。 梅花九娘的关门弟子、亦即“壁虎游墙”的真正传人木代,神棍在有雾镇上住的那幢大宅,就是木代所借。 木代的爱人、海外雇佣兵出身的罗韧,采宝人世家的炎红砂,合浦采珠人的后代一万三,以及初时混迹于解放碑一带小偷小摸,后来投在木代门下、成为梅花九娘徒孙的曹严华。 这五个人,因缘际会,卷入了那次事件,在走到末路、无计可施之下,同时引凶简之气和凤凰鸾扣之力上身,把自己的血肉凡躯,变成了再次封印凶简的载体。 这几年,他时常去探望这几个朋友,每一次,大家都只拣高兴的话说,从不涉及这个话题。 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不是长久之策肉身终归是要死的,到那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而神棍的担心还要更深一层打个比方,这就像五个薄瓷胎瓶里,关进了穷凶极恶的猛兽,为了避免胎瓶被撞碎,不得不在胎瓶外箍上一层又一层的铁丝,以作加固。 猛兽是凶简,用来加固的铁丝是凤凰鸾扣之力,五个人,就是那五个胎瓶猛兽固然暂时无法脱逃、铁丝箍索也依然坚挺,但胎瓶呢,是会被这粗暴的夹击冲撞之力震碎的啊。 神棍每次和他们见完面,都会止不住地伤感,觉得他们的生命因为承受了太多,在以比常人更快的速度消耗和流逝着。 所以,他一直想找个更好的解决办法,但四方求索,毫无头绪。 直到今天,突然之间,像是老天开了眼、现了曙光,又或许是因为,他一直没放弃过求索,而机会,终将降临到有准备的人头上。 为什么那些木简和凤凰鸾扣,不能长久地封印住七道戾气 因为它们不是原装的,那七道戾气,有个最早的来处。 那七桩最早的凶案,到底是刻在龟甲还是兽骨上 是兽骨,骨头。 是巴梅法师说的、可怕的骨头,能吞吃人的可怕骨头。 法师看挑花时,凭的是一种直觉和感知,并非真正看到了骨头张开血盆大口、咔咔咬人。 他说的,也许就是那七块最原始的、附着了戾气的兽骨,确实可以吞吃人,吞掉人的性命、吃掉人的本心。 更何况,这箱子上,有着首尾相衔的凤、凰、鸾。 神棍的眼前慢慢模糊起来,他的鼻子泛酸,隐约觉得,那一直牵挂着的悬心事儿,也许就快有指望了。 他开始相信,冥冥中也许真的有天意,在他的梦境里逡巡,把他导引向山胆、导引向箱子,导引向自己关心的那些人乃至是他自己的命运。 神棍的嘴唇哆嗦起来,突然仰头大叫“小炼炼小炼炼呢谁这么没眼色,把他给放走啦” 半夜的时候,江炼睡得正熟,蓦地就醒了。 是被进来的消息提示音给吵醒的。 他怔了两秒之后,飞速翻身下床、去取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一个没留神,差点被裹在腿上的毯子给绊趴下。 这些天,他很关注不明来电和新消息,甚至把一直以来设的睡眠免打扰给取消了然而来电不是向他推销房产的,就是通知他已中奖的,或者严词厉色地告诉他,他的银行卡涉及犯罪,需要点击链接确认身份。 新消息的格调也高不到哪儿去不是推广澳门博彩的,就是淘宝商家的上新通知。 但是夜晚,还真没有过消息,因为不管是骗子还是销售员,总得睡觉吧。 他直觉这则消息不一般。 江炼抓起手机,连退几步坐回床上,长吁一口气,看消息提示栏那个小小的“1”,心跳得有点厉害那搏动里,有点期待,也有点慌。 他点开消息,只一句话。 是他全然没想到的一句话,没头没脑。 “我们要找的,是同一口箱子。” 第五卷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4章【01】 江炼把车子停在了距离城乡结合部客运站大门口不远的地方, 然后打开车窗。 他原本的用意, 是呼吸点新鲜空气,顺便接接人气, 但外头实在是太吵了,进进出出的长途车腾起黄土焦烟, 大门口那一排商贩总扯着嗓子、跟乘客频起纠纷, 江炼听得心烦,又把车窗给关上了。 车窗是茶色的, 这一关, 再看外头整个世界都镀了色,失真,又陌生。 看看时间,是自己来早了,神棍应该还在路上。 江炼把座椅调低,躺上去闭上眼睛, 过了会, 又摸索着打开手套箱,把眼罩戴上。 今天, 刚出况同胜的头七。 况同胜得天眷顾,终于106岁,算是喜丧。 江炼一行三人,于当夜赶上飞机, 凌晨两点多时到达,原本是直奔医院的, 中途接到护工电话,说况同胜执意要出院。 况同胜这样的老式人物,对医院素无好感,一心要死在自己家里、死在自家的床上。 于是他们调转车头,又往老宅赶老宅在乡下,近山、有水,像个小型的度假村,只是从不对外营业而已,况同胜特意选的偏僻地儿,因为城市太吵、窥视的眼睛太多,秘密总会泄露得太容易。 附近的乡民都知道,这儿住了个有钱的归国华侨,给县里盖过商场、建过孤儿院,还凭着旧有的商业人脉拉来过海外投资,历任县领导都对这位老先生很尊敬。 回到老宅时,况同胜刚刚睡下,心电监护仪上的那根颤悬悬走线,让人看了头皮发麻,再看得久一点,连气都喘不上来。 江炼把护工叫到一旁,问起况同胜看到那张白色褂裙女人抱着婴孩的图时,是什么反应。 他想象中的场面是激烈的、动情的、老泪纵横的、如释重负的,但护工的回答,哪一项都不是。 护工说,就盯着看了看,叹了口气,然后阖上了眼睛,很疲惫的样子,他怕老人家费精神,就把画放在一边了。 后来,况同胜还醒过一二次,情形一次比一次糟糕,也再没提过要看画。 怎么会呢,念叨了一辈子,居然如此平静 江炼沉吟了会,找到况美盈,说是要再贴一次神眼。 况美盈红着眼圈说他“都到这份上了,还折腾什么啊” 江炼说“这一次,不为你、不为箱子,不为那些陈年旧事,单为干爷画。” 况同胜又一次醒来时,三个人都聚在了病床边,况同胜虚弱地抬眼,目光从一个人的脸上挪到另一个,他并不想说话,他的话,几年前就录在遗嘱里了,等他彻底闭眼,律师会安排一切的。 见他气息将偃、眼皮渐阖,江炼说了句“干爷,你看这个。” 他把画在况同胜面前展开。 那是趴伏在草丛中的、年轻时的况同胜。 况同胜勉强又把眼睁开了一条缝,先时没认出来,看画上的人,竟觉得陌生。 他一直盯着看,眼睛越睁越大,黯淡的眸子里,聚起了生命中最后的一点亮。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只能偶尔挪动一下的两只手臂竟慢慢抬起来,抓住了画幅的边缘,因为手抖得厉害,画幅也不断地抖索,发出如被风吹过的扑簌声。 况美盈想伸手帮忙,江炼阻止了她。 况同胜流泪了,眼睛浑浊,泪也浑浊。 他嘶声说了句“这辈子,我这一辈子啊” 这一刻,他眼里没了生死,没了往事,没了叩响他房门、戴虎头帽的小云央,也没了穿玻璃丝袜、容颜姣好的白色褂裙女人。 只有自己。 末了,他抓住江炼的一只手腕,跟他说了句“炼子,你别学我,你见好就收,你” 声音越说越小,气息越来越弱,说到最后一个“你”字时,咽了气。 老天说慷慨也慷慨,给了他106年,说吝啬也吝啬,多几秒也不肯延。 这成了况美盈的终生遗憾她的太爷,死前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向她说一句话。 只江炼知道,况同胜行将就木,忽然看开,也尽数放下他这辈子,为别人做了太多事,奄奄一息时才想到,一直为别人而活,唯独亏待了自己。 这辈子,我这一辈子啊 终于是走完了。 况同胜过身,最先上场的是律师,况美盈、江炼、韦彪,各自被带进一个单独的房间。 江炼被告知,况同胜把资产分成了六份,按照3:2:1的配比,他得了2。 他也拿到了遗嘱,一个带视频的u盘,那视频是单录给他看的,律师不便在场,就此告辞,临走的时候开玩笑说真可惜,老爷子是当年南洋有名的零售大王,九十年代时,就有数亿身家了,那时候,上海一套房,也才几万块,若是投资房地产,何愁而今没有上千亿的资财啊,那到手可就多了。 江炼笑了笑,说,一个人这辈子吃多少饭、端多大碗,老天早定好了,不可惜。 送走律师,他播放视频。 视频是况同胜几年前录好的,那时候的他还没瘫,精神还好,说话也中气十足,开口就问“炼子,你没想到我会留这么多钱给你吧” 老实说,那神态、语气,多少有点让人不舒服,但江炼心里很平静,甚至呢喃着回答他“是,没想到。” “我一早就看出,你心里有点想法,只是从来不说。干爷不想让你委屈,帮我况同胜做事的人,我不会亏待他干爷就是希望你尽心尽力,把美盈的事搁在心上,她这辈子能安稳,我在下头,也就放心了。” 其实给不给他钱,他都会把美盈的事一路查到底的,况同胜不需要在意他心里是不是有想法。 这位干爷,是位会做事的人,给他一笔意外之财,希望他承他恩情、钱情,不要负了所托。 但其实,真正让江炼为之所动的,是况同胜临死前握着他的手、传递给他的一丝温情。 炼子,你别学我,你见好就收。 是不想他蹈自己的老路,也赔上一生吧。 江炼关掉视频,轻声说了句“放心吧。” 那之后,丧礼的忙碌真正开始,况同胜对丧礼这事看得很重,曾交代过,哪怕最终是被烧成灰、存进骨灰盒,一切仪式,仍要按照他记忆中的来。 那是早已不再盛行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湖湘一带的丧葬习俗。 比如,浴尸换衣之后,左手要握一根桃木棍,右手要攥一块手帕因为死后还要走很长的黄泉路,桃木棍是用来打路上遇到的野狗、手帕是走累了擦汗的。 再比如,棺材抬进门的时候,要放鞭炮迎接,要把桐油和松香混在一起熬制成汁,把棺材里头涂一遍。 还有,院子里要给他竖幡、点天灯,点天灯的竹竿要带着青青竹叶,每晚都得点悬,直到出丧。 况美盈做不来这些事,韦彪倒是出力气的好手,但事一多,他脑子就乱,所以一切都是江炼来,一样样吩咐、一件件安排,其实也请了专门的丧葬公司,但他们对旧社会的习俗也不熟,大事小事都找他,连桃木棍,都得是他看中的款式才能订,从早起到睡下,一天要听到无数遍的炼小爷。 说是忙到脚不沾地一点都不夸张,只有在极偶尔的间隙、时间回归自己的刹那,他会想起一些人,一些事,会掏出手机,点进不同的页面,看看有没人加他、有没有新消息。 没有的时候,他会笑笑,把手机重新揣进兜里,抬头看流云冉冉、凉叶辞风,想着时间过得真快啊,又是一天。 于是想起湘西人的老话一年,疯快滴,一辈子,也疯快滴。 真是形象,一辈子是一阵风,也是一阵疯,风过去,疯完了,也就完了。 有一天半夜,他被进来的一条短信息吵醒。 是个陌生号码,但看内容,他直觉是神棍,于是回拨过去。 果然,神棍在那一头大喜“小炼炼,你还醒着啊我本来要打电话的,柳冠国说这么晚了,还是先发条短信问问” 他在那头叽里呱啦,语气极激动,大致是说自己这头有重大进展,而且跟江炼这边的事神奇地接连上了,末了邀请他“小炼炼,你能来吗咱们寻箱者联盟,双剑合璧我给你报销机票” 当了三重莲瓣,连说话的口气都阔绰了。 江炼说“在给干爷守丧。” 神棍一下子没了声音即便再醉心“科研”,他也知道这种时候,死者为大,人伦为先,人家还在守丧哀悼呢,自己在那嚷嚷一堆有的没的。 便有点讷讷的。 末了他说“没事,小炼炼,你先忙,一切交给老哥哥,也不用惦记着等我再把关键的查出来,给你带一份大礼。” 江炼倒没惦记着,那些日子忙丧礼忙的,箱子这事,的确已经暂时退居其次了。 车窗上传来笃笃的叩敲声。 江炼抹下眼罩,看车侧站着的人,唇角不觉弯起。 大礼来了。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神棍耷拉着脑袋,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看来,这礼,不如人愿。 江炼打开车门,笑着招呼他“上车吧。” 车上公路,江炼先寒暄些不相关的“干嘛不让我去机场接自己坐大巴车,多累啊。” 神棍嘟嚷“不好,山鬼的安排,全是飞机啦、星级酒店啦,太脱离群众了,我还是喜欢自己排队、买票、挤车,自在,接地气儿。” 江炼揶揄他“穷人乍富,还不习惯了” 又问了句“孟小姐把我的联系方式给的你” 神棍说“不是啊,柳冠国给的。” 说到这儿,忍不住抱怨“山鬼的办事效率,也没想象中那么高嘛。查个联系方式,查那么久。” 那天在云梦峰,他拍桌子瞪眼地说要找小炼炼,最不济也得找到联系方式,柳冠国屁股离了座位,说了句“我去拿。” 神棍奇道“你有” 短短两个字,竟把柳冠国问愣了,他坐回座位,矢口否认“没有没有,口误,我原本想说的是,我去安排人找。这个查人嘛,得要时间的。” 神棍说“那你去安排啊,还坐着干嘛” 这一安排,就安排到了半夜,否则,他也不至于那么晚发短信给江炼。 江炼觉得奇怪,柳冠国本不用这么费事的,干嘛不朝孟千姿要呢就算他没有孟千姿的联系方式,也可以通过孟劲松啊 不过这都是小事,他有更关心的“说说看吧,你都有什么重大进展又凭什么说咱们两个要找的,是同一口箱子。” 终于说到正题了,神棍叹了口气,把自己如何去十头寨请教巴梅法师、又如何在复印机上发现了况美盈的画,以及七根凶简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江炼听得头皮一再发麻,胳膊上数度汗毛立起,本来都已经到老宅门边了,为了不打断神棍叙述的节奏,他又径直拐弯,绕着老宅反复兜圈。 原本,他的设想是人像有了,箱子的样子也有了,可以想办法在各个渠道寻物寻人虽说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希望有点渺茫,但只要赏格提得高点,没准可行。 但神棍的发现,直接让整件事跨进了一大步阎老七和阎罗 他稳了稳心神,把车子开进大门“你说再把关键的查出来,就是查阎罗吧” 神棍看了他一眼“你兴奋成这样干什么” 江炼笑“这么大进展,还不值得兴奋吗” 神棍正色说了句“小炼炼,我们确认了双方找的是同一只箱子之后,你的眼光,就不能只停留在况美盈的病上了。你得有全局观念,这整件事,比我们想的,要复杂得多了。” 况美盈得了江炼吩咐,早在会客厅里等着了,见两人进来,赶紧起身,神棍还没来得及跟她打招呼,目光忽的被桌上的物件吸引了开去。 他失声惊叫“箱子,你找到箱子了” 桌上,有一口跟贴神眼所画一模一样的箱子,那花纹,那正面的凤鸟,那长宽 神棍突然就迈不动步子了。 江炼一句话让他恢复如常“别想太多,3d打印。” 好吧,有模型总比没模型强,神棍小跑着凑上去看,忽然又想到什么,问况美盈“你的血真的是,翻沸的” 况美盈一怔,旋即点头,还伸手去抓桌上的水果刀,似是想当面印证,江炼说了句“割起来怪疼的,这个就不用佐证了吧,是真的。” 神棍经他提醒才反应过来“不用不用,我就是确认一下。” 说到这儿,忍不住上下打量起况美盈,况美盈被他看得发窘,有点手足无措,江炼给她解围“你先出去吧,我们这儿要聊点事。” 候着况美盈离开,他才说了句“我和她认识也有十几年了,截止目前,除了血,她真没什么特别的,再看也白搭。” 神棍悻悻在沙发上坐下。 江炼单刀直入“找阎罗,是不是不太顺” 神棍没有回答,他把那口模型箱子翻了个面,让江炼看凤鸟和凰鸟的首尾相衔处,那儿,有一道比其他刻凹处都更深的沟槽。 又翻其它几面,只要是首尾相衔处,都是如此。 江炼心中一动“这就是凤凰鸾扣的结扣” 神棍点头“咱们都确认,这是一口箱子,是箱子,就得能打开、能装东西。我想来想去,认为这箱子有锁,只不过设计得太巧妙了,锁是在箱子里头,而不是外头。” 所以从外头,怎么掰怎么砸,都开不了。 江炼沉吟“烈火滚过沸腾着的血,可以打开机关的结扣,意思是,美盈的血滴入这沟槽,再点火焚烧,箱子里的结扣就会打开” 神棍嗯了一声“没想到吧,况家人的血,是用来开箱子的还有就是,这两天,我反复想了很多,我觉得,这箱子里,其实没有药方。” 江炼心头一动,但没去反驳他“理由呢” 神棍反问他“如果真的有关乎家族性命的药方,你觉得,会只有一份吗为了防止偷盗、火灾、兵祸、遗失,正常人都会备上个十份八份吧,为了分散风险,还得藏在不同的地方除非根本没法备份,而没法备份的,就绝不是一纸药方。” 他指向那口模型箱子“有没有可能,箱子本身,就是方子呢况家人逃难,为什么一定要把一口空的、在别人眼里毫无价值的箱子带在身边呢连着三代发病,且发病的时间越来越早,会不会是因为,她们离开这口箱子,太久了呢” 江炼沉默了会。 是有可能,况家人的体质特殊,这箱子的材质也奇怪,黑三爷的那一板斧,只能在箱子上斩了个白印也许这箱子对普通人来说无关痛痒,对况家人却至关重要譬如有着奇怪的辐射,况家人只有长期生活在这种辐射的笼罩下,才能保持肌体的正常。 江炼也在沙发上坐下,他回思见面以来,神棍说过的每一句话,迟疑着问了句“刚刚,你让我要有全局观念” 神棍猛点头,每多点一次,就紧张一分“小炼炼,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江炼回答“我想起你在手托山胆时,曾经出现过幻象,看到自己把山胆放入一口打开的箱子,而边上有人唱念山胆一枚。” 终于说到点上了,神棍激动极了,他就知道,小炼炼总能跟他想到一块去“像不像清点库存、做盘查记录” 江炼继续说下去“山胆的体积不大,但一口这么大的箱子,里头装的东西,一定不止只是山胆。” 神棍声音都有点抖“没错,没错” 他急急抓过桌上的纸笔“小炼炼,你觉不觉得这口箱子里头的物件,包括箱子本身,像是被人瓜而分之过” 他开始在纸上写字。 箱子况家 山胆山鬼 七块兽骨下落未知 写到这儿,笔头顿住“这箱子里,可能还有别的东西,但目前知道的,只有这些。” “箱子被况家人带走了,你也说曾经翻过县志,况家就是一个地方上的大户人家,没什么特别的他们要是有什么特别之处,也不会栽在一群山野土匪手里。” “山胆在山鬼手里,这么多年来,一直被封禁在悬胆峰林的九重山下,前一阵子,才被孟小姐给带出来重见天日。” “七块兽骨,根本不知道流落何处。我和我的五位朋友追查七根凶简的事,最早只能追溯到老子过函谷关。但很显然,在那之前,这七块兽骨就已经被人从箱子里拿出来了,这才会有七道戾气为祸人间、最终为老子所封印的事。” “仅以这三条线来看,你有没有发现,互不相干,风牛马不相及。况家和山鬼毫无关系,山鬼跟七根凶简涉及到的事,也从无交集。” 江炼接了句“但最初的最初,开箱取物的时候,一定是有着密切的关系的。” 他隐隐觉得,似乎是有人从中布局,试图让箱子和箱中的物件都裂散四方,而非归入原位。 顿了顿,他笑起来“好了,铺垫了这么多,我已经知道事情比预想的更芜杂庞大,你可以告诉我,你在那之后几天,都查到了些什么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5章【02】 一说到进展, 神棍就发蔫了。 这几天, 他主要在两条线上下力气,巴梅法师和阎老七。 巴梅法师不负所托, 却也让他死了心。 不负所托的是,巴梅法师殚精竭虑、苦思冥想, 终于又解了一句;死心的是, 这法师病倒了,截至今日, 高烧两天不退, 满嘴胡话。 马娟红好生愧疚,昨儿带了礼物,又去十头寨探望了。 江炼觉得奇怪“换季生病,也正常吧,病好了再继续呗。” 神棍苦笑摇头。 山里人,大多是迷信的, 巴梅法师在试图去解这幅挑花图时病倒, 难免会心头惴惴,觉得自己是做了不该做的事, 受了天谴;而且,巴梅法师之所以能成为瑶山法师,靠的不是接受教育,也不是自学成才, 只是一种天赋异禀,君不见没戴上巫傩面具时, 他只是个腌腊肉的普通山寨老头 这高烧来得蹊跷,正如西藏史诗格萨尔王说唱艺人之谜有些目不识丁的牧羊人在高烧之后或一觉醒来,忽然能口诵几百万字的长篇史诗神棍有种奇怪的直觉,巴梅法师这趟病后,应该再也看不了挑花图了。 他心中好生愧疚,觉得是自己的穷追猛打,让法师硬着头皮一再挑战极限,这才遭了反噬。 江炼也有点感慨,顿了顿才问“那他又解出的那句,是什么” 神棍叹气“是关于那七块兽骨的。” 那句话是眼睛会受蒙蔽,但手会帮你认出它们。 江炼说“那结绳记事记录的话这么文艺” 神棍没好气“结绳记事,记录的是事,法师看到的,是一种感觉,他只是把这种感觉描述出来,马娟红又翻译转述,懂了吗” 懂了。 眼睛会受蒙蔽,但手会帮你认出它们。 江炼皱起眉头。 这意思好像是,那七块兽骨,即便送到眼前,你也认不出它们,只能靠手去摸 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他怎么可能摸得出来有些盲人能够靠触摸分辨出亲人的脸,那纯粹是因为他们对亲人的面部轮廓熟稔于心,可谁能摸得出自己从来没见过、也没摸过的骨头呢 难怪神棍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这“进展”,也太虚无了些。 江炼岔开话题“那阎罗呢” 神棍又丧三分“小炼炼,你是不是觉得,阎老七是阎罗的孙子辈、或者至少是亲戚,找到阎老七,阎罗的情况也就呼之欲出了” 是啊,但他这语气让江炼心生不妙“阎罗和阎老七没关系长得相似只是巧合” 神棍说“那倒不是,确实是爷孙关系” 江炼的心略放了放 “但是小炼炼,你忽略了大时代的风云变幻啦。” 什么意思 江炼蓦地想到了什么,一颗心砰砰急跳“他被湘西剿匪给灭了” 神棍说“那倒没有。” 妈的,江炼差点被他给气乐了“说话别喘,你给我一次性说完” 这一吼,把神棍吼老实了,他原原本本、把这些日子打听到的、有关阎罗的事儿给说了。 阎罗这人,从没真正上过匪寨插过香。 也就是说,这人有双重身份,表面上,他是个文书先生,接的都是散活,帮人写信、写请柬、写宴席菜单、写节庆对联,偶尔还被人雇去跑船记账;暗地里联通土匪,帮人踩盘子、出主意,甚至直接参与行凶。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的,这事就私下里传开了,但阎罗咬死了没有,无凭无据的,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他为人机灵,湘西剿匪的时候,早洗手上岸了,并没有波及。 但后来,搞运动、清算地主老财坏分子的时候,很多人或为自保或为立功,纷纷揭发,阎罗就搪不住了好么,那点破事,迟早被抖出来,而一旦抖出来,绝对是吃枪子的命。 阎罗想了又想,最后来了招走为上策。 他跑了。 江炼没太听明白“他跑了,跑哪去了那是后来又回来了” 毕竟他的孙子阎老七长住湘西啊。 神棍嗤笑了一声“你还是太单纯啊小炼炼,你以为他是拖家带口跑的错这位阎罗是个狠人,怕走漏风声,他谁也没告诉,自个儿一个人跑的,什么爹啊妈啊老婆啊儿子啊,通通没带,全扔下了。” 江炼倒吸一口凉气“他不会就这么一走了之,从此再也没回来吧” 神棍文绉绉答了句“正是,这一走,直如风筝断线、石沉沧海,再也没有回过湘西。” 卧槽 江炼终于明白神棍之前为什么总是一副蔫吧样了,这从波峰到波谷,从莫大希望到彻底失望,他也想蔫了,不不不,不止是蔫,他要枯了。 他长吁一口气,仰靠在沙发背上,喉间逸出呻吟也似的叹息。 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了。 神棍清了清嗓子“我还没讲完呢,后头还有一点后续。” 江炼连头都懒得抬,他盯住天花板上悬着的枝形大吊灯,觉得那无数根四向抽伸的精致虬枝真像眼前这事的千头万绪啊,不知该从哪理起“你说。” “阎罗不是跑了吗一个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坏分子,不能说跑就跑吧,当地的大队啊、革委会啊还追查过一阵子,据有个生产队的会计情况说,阎罗逃跑的前一天晚上,他因为吃坏了肚子、半夜跑茅厕,曾经撞见过阎罗,依稀瞧见,阎罗身上,背了个箱子。” 江炼猛然抬起了头“箱子是不是那口” 他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不一定,也许带的是字画,那年月,好多人是偷渡逃往海外的,字画到了外头,能变现。 但神棍给了他肯定的回答“你先往下听,我觉得应该是。” 他径直往下说“不是旅行的皮箱,看形制,就是那种老式的箱子,那年头,大家外出都是拎包啊、提袋啊什么的,很少有背箱子的,所以那会计没往逃跑这块想,再加上急着跑茅厕,就没理会。直到第二天,才听说阎罗弃家逃跑了。” 江炼喉头发干“阎罗是不是参详出些什么了” 一定是 若说黑三一帮人劫杀况家那次,阎罗留意到那口箱子是因为觉得奇怪、值得留下了研究,那这一次,孤身逃命、连爹妈妻儿都顾不上,却偏偏背上一口箱子,未免太耐人寻味了吧。 神棍点头“劫杀况家是在四十年代,逃出湘西是在五六十年代,满打满算,阎罗琢磨这口箱子,也有十几年了” 江炼接口“而且,阎罗很可能拿到了现成的资料,况家的东西,黑三只拿金银财物,阎罗处理的,却是一些卷轴、书籍、文稿如果况家真的是古早时期瓜分箱子的家族之一,他们留下的文书里说不定有一些记载,恰好被阎罗给看到了。” 那记载一定相当有价值,或者说,对阎罗有极大的诱惑力。 江炼简直是要扼腕况家也是个值得深挖的家族,然而,现放着真正的传人在他身边,却不了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这被劫杀以至家族传承全部中断,真是去他妈的 他急问“知道阎罗逃去哪了吗” 神棍摇头“天大地大,哪不能去啊,不过” 他话锋一转“你知道阎老七是怎么发迹的吗” 不知道,江炼有点沉不住气“好勇斗狠” 神棍斜了他一眼“你又错了,好勇斗狠只能出地痞流氓,出不了湘西一霸,要带个霸字,必须得有钱,但阎老七那种出身,历次运动都是被清查和批斗的对象,哪来的钱呢这事吧,还是阎老七自己说出来的。” 那时候,阎老七穷人乍富,结交了不少道上朋友,每天就是声色犬马、吃喝玩乐,有一次喝高了,有人给他敬酒,顺便请教发财的法子,阎老七哈哈大笑,一口闷了杯,比划出一个“2”的手势,说我阎金国能有今天,感谢两个人,一个,是大画家,白石先生,还有一个,就是我那高瞻远瞩、当过土匪的爷 九十年代,一切皆成过往,当过土匪这事,可以毫不忌惮地拿出来说了。 据阎老七说,他那死鬼爷爷,大运动时出逃,都特么过去半辈子了,家里人早忘了这货了,没想到临老时良心发现,给他写了封信。 信里有两张纸,一张是地图,曲曲绕绕,标出了一个小天坑的位置;一张是书信,说是自己早年为匪,攒下点东西,就埋在那个地图标记的位置处,挖出来变卖了,这辈子吃喝不愁,也算是他对家人的一个弥补。 其实弥补啥啊,该弥补的人都早死了,反便宜了一个最谈不上弥补的阎老七。 阎老七知道那天坑,深倒不深,百十米吧,乡下人叫死人坑,说是旧社会时、行私刑杀人的地方,什么女人通奸、男人杀亲、土匪杀人,都特么往里掀,以至于那一带阴风阵阵、鬼火点点,临近的乡民都不敢走近。 阎老七是个不怕鬼只怕穷的主,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态,绾绳下了天坑,踩着零落的陈旧尸骨,终于挖出了一个被油纸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箱子。 这故事近乎传奇,劝酒的人不信“七哥,你这就太小气了,不肯教兄弟发财也就算了,还给编个这么没边的故事” 也有人高举酒杯“干干了这就是命啊,我爷当初怎么就那么没本事,你说他要是也帮我抢两张白石的画啊、王羲之的字啊,我不就发达了吗” 阎老七酒醒之后,深悔自己失言,从此再也没提过这事,偶尔有人问起来,他也只笑笑搪塞过去,再后来,洗了白,颇讲究家世出身,就更加不会提起了。 果然树挪死,人挪活,阎罗这一逃,竟逃出了生路,平平安安地活到了九十年代。 江炼追问“然后呢,阎老七得了阎罗这么大好处,就没想过要找找这位长辈” 神棍说“这可不是阎老七的事,主动权在阎罗手里,他那封信,没署名,没地址,摆明了并不想认亲。” “那邮戳呢信寄过来,总有邮戳吧” 神棍点头“邮戳倒是有的。” 有邮戳就有眉目了,江炼心里安定些了“从哪寄的哪个省寄的” 神棍答了两个字。 广西。 安徽,黄山市。 人来人往的街面上,有家美容养生馆,叫山桂斋。 这个山桂斋,也是山鬼的产业,却并非总舵,真的只是个待客、休闲用的养生会馆而已。 无需外出的时候,孟千姿每隔一两周就会来一次,让人帮她松松骨头放放筋她跟高荆鸿不同,不喜欢叫上门服务吃住都在家里,一切都在家里,那长腿是干什么的 时候恰是午后,阳光从悬在窗上的疏落竹帘里打进来,在对墙映下一条条明亮的线影。 孟千姿按摩已毕,打发走了按摩师,合衣坐起,无比舒畅却也分外空落。 她发了会呆,又俯下身子,把水烟壶上搭挂的烟嘴拿过来,噙进嘴里。 这水烟壶,是年前收到的玩意儿,说是正儿八经从中东淘来的稀罕物件,通身鎏金嵌宝,水烟的烟叶也是特制的,没烟味,根据个人喜好,可以选柳橙味的、凤梨味的,甚至可乐味的。 吸起来味道甜香,琉璃制的烟瓶里咕噜咕噜泛镀了珠光的水泡,非常奇妙。 她在家里吸过两次,被高荆鸿给看见了,高荆鸿说她“姿宝儿,你看你这姿势,跟吸大烟似的。” 老一辈也真奇怪,可以因为看不惯某种姿势,而讨厌某件事物,孟千姿也懒得分辩,就把这水烟壶移来了养生馆,松完筋骨之后,总会吸上那么一小会。 久而久之,这儿人人都以为她喜欢吸水烟,还想方设法,送她各种味道的水烟叶子。 其实,她只是无聊罢了,所以让脑子放空、听咕噜咕噜的声音,看那密集的水泡不断胀起又旋即碎裂。 每当这个时候,她的脑子里,就会碎片般掠过很多人、很多事。 这一次,她想起江炼。 再想起他的“不告而别”,她心里已经没什么波动了,只觉得是自己会错了意,她以前也这样过,这一次,还不算最离谱的。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对识别人心真意,从来都有障碍,五妈提醒她要“带眼识人”,她一直都带着啊,也睁得很大,可是人,从来不是只靠一双眼就能识得了的。 门响,是孟劲松进来了。 孟千姿把连着烟管的烟嘴挂回水烟壶上“有事” 孟劲松嗯了一声。 他先说第一件“神棍那头,我让柳冠国全力便利了,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 挺好的。 孟千姿问“有什么进展吗” 孟劲松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又加了句“别小鸡啄米样一天告诉我一点,没那精力,你跟进吧,差不多的时候再跟我说。” 孟劲松看了她一眼,没吭声她不是没那精力,她其实大把时间。 她就是没精神。 顿了顿,他清了清嗓子“还有就是六姑婆过四十五” 孟千姿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四十五,是大寿吧” 孟劲松点头“逢五逢十,于山鬼来说,都是大寿。” “那六妈来山桂斋过,还是在广西过” “在广西过。” 倒也在意料之中,孟千姿怅然半晌,低声说了句“何必呢。” 又问“那其它人” 孟劲松知道她是想问其它几位姑婆去不去“不去。” 孟千姿蹙眉“都不去那送礼吗” “也不送,都不送。所以我来问你的意思,你要是也不去或者不送礼,那可就” 孟千姿没听进这话,只是低声呢喃“这又何必,僵了这么多年了。” 孟劲松说了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 他没把话说完。 孟千姿沉默。 她想起其它几位姑婆过寿的时候,山桂斋里总是大摆筵席、热热闹闹,每次六妈都不在,逢年过节也不在,像是被放逐,又像是自我放逐。 六妈叫曲俏,是个唱粤戏的,人美,身条也靓。 孟千姿小时候,轮到跟着曲俏住的时候,有大半的时间是泡在戏院后台的,大家都上戏去了,没人理她,她自得其乐,套穿起宽宽大大的戏服,把衣袖卷起一层又一层,然后聘聘婷婷点着步子走到墙边,对着墙施礼,还假装羞涩地叫“公子” 故意翘着舌头,想学粤式的发音,但学得不伦不类,听起来像在叫“公鸡”。 墙公子从来没理睬过她。 有一次,被恰好下戏进来的曲俏看到,曲俏笑弯了腰,说她“咱们千姿,这么小就想情郎了,是想嫁人了吧。” 她便红了脸,把头埋在宽大的戏服里,嚷嚷着“不嫁不嫁,我一辈子都不嫁。” 当时的玩笑话,后来竟成了真。 孟千姿想到六妈即将到来的四十五岁生辰,无人来贺、冷冷清清的样子,心头忽的涌上几分酸涩。 她说“既然都不去,那我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6章【03】 广西省, 桂林市。 老胜记米粉店。 江炼往面前的米粉碗里加醋, 据说这是店里的招牌粉,碗里挤挤簇簇闹腾腾, 颜色丰富而又好看莹白的粉、翠绿的葱、朱红的卤肉、暗褐色的酸豆角,还有半个横切的卤蛋。 神棍兴冲冲地捧着碗过来, 问他“味道怎么样” 他要的是酸笋粉, 还加了份,碗头堆起金灿灿的一大片。 江炼说“味有点怪。” 当然, 也有可能是用餐环境太一般了, 嘈杂而又拥挤,屁股底下的塑料凳又劈裂了条腿,总往边上歪,所以江炼兴致索然他一夜暴富以前也并不缺钱,但从干爷手里支薪,跟自己账户上有大额银钞, 是两回事就总想提升点生活质量, 但神棍呢,老拉着他吃路边摊、坐大巴车, 还美其名曰“不能脱离群众”。 照这样下去 江炼比从前多了新一层忧虑就怕哪天自己不幸了,钱没花完,那就不合算了。 神棍说“怪就对了。” 他侃侃而谈“全国各地都有桂林米粉,但是根据我这些年来各地嗦粉的经验, 上海的桂林米粉是上海味儿,北京的桂林米粉又是北京味儿, 都根据当地人的口味改良过了,那些自诩爱吃桂林米粉的人,真来桂林吃米粉,反而不习惯。” 江炼没什么心思跟他聊米粉,他看向熙熙攘攘的小街“万烽火的人什么时候来” 神棍看墙上挂着的、早已被油烟熏得油腻的挂钟“快了,说是一点。” “归山筑的人是两点来接” 神棍点头“那当然,柳冠国打过招呼了,说是这头的山舍叫秀岚居,接待的人叫路三明,又叫路路通。” 还没见面,他就夸起路路通来,多半是喜欢这外号“说是老资历了,对什么桂东南桂西北都熟,广西不是壮族多吗,他连壮语都会讲,多合适的向导啊我跟你说,到一处地方,能有个当地人领着,至少省一半心。” 省心 江炼不觉得,他用筷子把粉搅了搅,原先那么色香味俱全的一碗粉,被搅得面目全非“我觉得这趟省不了心,尤其是那个阎罗,这都死了,怎么查” 神棍批评他“小炼炼,你这就有点态度消极了啊,你以为人人都跟你干爷似的那么长寿吗这阎罗都多大了即便不出车祸,现在也早死了啊。” 阎罗寄给阎老七的那封信,邮戳属于广西省桂林市。 江炼汇总了相关消息,甚至借助电脑模拟,将阎罗五十岁、六十岁乃至七十岁时的相貌都印绘了出来,然后在神棍的推荐下,以九折的“友情价”,委托了一个叫万烽火的人。 据神棍说,万烽火入的是收钱帮人打探消息的行当,甭管消息多隐秘、年代多久远,只要钱给得到位,八百年前的事,都必能帮你挖出碎渣来。 江炼原本以为,找人是件旷日持久的事儿,然而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两天之后,就收到了第一轮消息阎罗就住在桂林,化名严四喜,老来当了环卫工,九三年的时候,有一天扫街,躲避不及,叫一辆快速行驶的汽车给撞死了。 算算日子,应该是给阎老七寄完信之后不久,就出事了。 江炼有点接受不了这结果阎罗这样的狠人,少时通匪,劫财杀人,壮年时又抛家弃子、只带了口箱子逃亡,前情铺垫得这么满,让人觉得他必会干出一番“大事业”,忽然就这么稀疏平常地死了而且,他一出手,就“送”了阎老七一箱字画,自己反而去做环卫工 还是神棍有经验,撺掇他说“他们查到的都是表象资料,想透过现象看本质,还得你实地去问。” 也行,干爷丧礼已毕,事情也该重上正轨了。 这一次,江炼没让况美盈他们跟着她的身份诡秘而又重要,经不住再出事了,还是由韦彪陪着、待在老宅比较安稳反正现代交通发达,有需要她的地方,一个电话,至多一天也就到了。 临上飞机时,又接到万烽火那头的电话,说是这两天,陆续查到了点新资料,会一起放进资料袋里,面交。 江炼米粉吃到一半,见识了这面交。 来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身外卖员工服,腋下夹了个资料袋,上来先验身份证、比对江炼的指纹,资料袋递过来之后,还打开手机现场拍摄视频,说“以前我们东西交到客户手里,拍照留证就行了,现在得录视频,这是对客户负责。” 江炼只好对着镜头拆袋,颇不自然。 神棍跟那小伙子闲聊“你们现在这么先进啊” 小伙子一脸骄傲“那当然,老板说了,唯有与时俱进,在各个方面增加用户体验,才能把事业做大我们现在有个全国系统,每一例案子都会上传,各地的同事都可以浏览、点评、提意见。不过你们不用担心隐私泄露,我们很专业的,只会上传目标照片和跟进的步骤流程。” 边说边拖了张凳子在桌边坐下“您先看,我再解释,有什么疑问也随时可以提后面这几张,是我们赠送的,一般来说,查到这个人死也就了。” 江炼一张张翻看。 其实大部分情况,他都已经自电话里听说了,多出来的那几张,都是照片。 有一半是阎罗的日常照,看年龄,都在六七十岁之间,或是在扫大街,或是拘谨的摆拍,照片边角泛黄,有几张背面还有撕粘的痕迹,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找到拽下来的;另一半,拍的好像是幢烧毁的房子。 江炼拈起两张人像照片,这两张是抢拍而非摆拍,所以人物表情和动作都更加自然些,江炼看了半晌,问了句“他的腿是不是有问题” 也不是瘸,总觉得那起步的姿势有些不平衡。 小伙子点头“对,对,有条腿冻伤过,据见过的人说,走路一直有点一拖一拖的。” “在哪冻伤的” 小伙子一愣“江先生,我们只是负责找人,你问的这个,太细节了吧。” 让他这么一说,江炼也觉得自己有点强人所难了。 神棍凑过来问“冻伤又怎么了” 江炼说“就是觉得奇怪。” 湖南虽说冬天也挺冷的,但应该不至于把人“冻伤”吧,至于广西,位置更加靠南了,阎罗怎么着都不至于在广西冻伤啊。 他飞快地翻了一遍那叠资料“就只知道他九零年前后是当环卫工的,那之前呢没有吗” 小伙子说“之所以这么快查到这个人,就是因为他当过环卫工,有个用工记录啊,之前就不好查了,一个孤老头子,饥一顿饱一顿的,跟流浪汉有什么区别而且,你看看他逃亡的那个年代,全国都处在一种无序的状态,确实难查。据跟阎罗打过交道的人说,这老头特孤僻,从来也没向人提过自己的来历不过你放心,这不才第二轮资料吗,我们会继续想办法的。” 也只能先这样了,江炼又看另外几张“这又是什么阎罗的住处,被烧了” 小伙子摇头“我刚不是说我们查人,一般只查到人死吗但是这个阎罗死后,刚好发生了件事,所以顺带着一起放进来了那年头,死亡程序还不是那么正规,再加上他也没什么亲戚朋友,撞成那样,没有进太平间的必要,直接被拉去火葬场了,排队等火化。” 江炼隐有不祥预感“该不会是火葬场起火了吧” 小伙子点头“就是。当天晚上,火葬场里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值班,结果半夜的时候起了火,把大半个火葬场都给烧没了事后调查,是那个工作人员放的火,说是跟领导长期不和,事发前还被降了工资,蓄意报复。” 神棍嘟嚷了句“跟领导长期不和,烧什么单位啊。” 小伙子接口“是啊,要么说有些人的逻辑,让人难以理解呢,而且他这一烧,把自己都给烧死了,你说何必呢。” 江炼一愣“自己都烧死在里头了” “是,火葬场虽然位置偏,但附近还是有住户的,赶来救火的时候,听到他在火中嚎救命,可惜火太大,逃不出来了。” 说到这儿,他添了句“这事,当时还挺轰动的,新闻都报了,很多人都知道。” 江炼忽然冒出一句“那些赶去现场救火的住户,现在还能找得到吗” 小伙子猝不及防“哈” 继而口吃“应该不难找。但是,不是找阎罗吗找找住户,那是另外的事了。” 江炼说“没事,钱我照付,你找就是。” 小伙子前脚刚接了新生意走了,路三明后脚就到了。 店门口的小街太窄,商务车开不进来,他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其实压根没迟到,离两点还差五分钟呢,但他已经一脸的歉意、大老远就冲着神棍检讨“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这路三明跟柳冠国年纪差不多,矮胖又敦实,脑袋顶儿全谢,亮晃晃如灯泡,满面红光,时常带笑,一看就知道擅长迎来送往,难怪叫“路路通”。 他一路引着两人往车子去,又跟神棍套近乎“稀客,稀客,我们广西唉,太偏了,多少年都没来您这样的了。” 神棍经不住吹捧,又或者是从来没被这么吹捧过,便有点沾沾自喜,还要假装谦虚“哪里,哪里,我就是跟孟小姐略熟一点。” 居然也用上“略”字了,江炼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路三明激动“哪能是略熟啊,三重莲瓣,这么多年也只孟助理一个人,孟助理还是熬了那么多年的,我听老柳说了,说您特有学识孟小姐还好吗我好久没见她了,上次见她” 他伸手在自己腰那比了个位置“上次见,她还只这么高呢。您回去见了她,跟她说说,没事来广西转转,这儿山多,变化也挺大的。” 也不知为什么,江炼总觉得,这路三明说到后来的时候,有点失落,那种旧式的、不被起用的失落。 神棍说“一定,一定。” 江炼腹诽大话精。 神棍这“三重莲瓣”,也就是听上去名号好听,跟孟劲松这种,差得远了全程对接柳冠国,压根跟孟千姿对不上话。 想起孟千姿,江炼有点恍惚,觉得她走了之后,像被关进了漂亮的琉璃盒子,忽然就再也没消息了当然了,也不一定是“关”,也许是她自己住进去的,不愿意开门出来。 因为,以她那性子,真想做什么事,谁拦得住呢,所以,她一定不会被关,至多,是自己关住自己。 忽听到神棍问了句“你是广西这头,管事的” 路三明回了句“哪啊,有六当家的在,哪轮到我啊,可有什么办法,六妹她万事不管哪,嗐,不说她。到了,上车,上车。” 秀岚居的规模比起云梦峰可气派多了,水准直逼五星,足见桂林山水甲天下,人家的基本盘大,设施设备都更胜一筹。 江炼住了豪华大床间,进屋就看到了迎宾果盘,果盘边还有张卡,他先还以为是迎客卡,细看时才发现是张戏票,粤曲戏票。 粤曲亦即广东大戏,又叫南戏,属于地方剧种,江炼没听过,但下意识觉得,粤语那种含娇带糯的吐字唱腔,分外好听,他看了眼时间,就是今晚,再看座位,是黄金席次。 不错啊,看来这秀岚居跟附近的粤曲戏院是有对口合作的,会给入住的客人戏票福利。 江炼洗了个澡,小睡了会之后,揣上戏票出来,先去找神棍,想看看他要不要一起。 刚敲开神棍的门,目光往房间里一16470,江炼就知道,看戏这事,不指望他了。 他的房间里床上床下,摊开好多山谱、影集还有书,简直形同杂货铺。 江炼皱眉“你这是” 神棍满脸放光“小炼炼,我跟路路通聊了才知道,你知道吗,段小姐,段小姐来过这儿。” 江炼想了会,才反应过来段小姐是段文希说来也怪,孟千姿明明一口一个“段太婆”的,但神棍,偏偏要叫她段小姐。 他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段太婆不是周游过全国吗,哪都到过。” 神棍激动“那不一样,段小姐来这儿时是七十年代,她那时候都年过古稀了,路路通说,全程都有人陪着,还拍了好多照片,所以我让他都找来给我看。” 原来如此,又遇到这“无缘会面,有缘对酒”的隔空友人,别说是粤戏,鬼唱戏大概都不可能让神棍挪窝。 江炼随口问了句“广西有什么名山吗段太婆来这是看桂林山水” 神棍说“名山倒没有,但是有广西弧啊。” 江炼没听明白“什么西湖” 神棍讲不明白,拉他看山谱。 有图就方便多了。 原来,广西境内的山很奇怪,恰能组成四道巨大而又下凹的弧,如同弯弓。 第一道是九万大山大苗山大南山。 第二道是凤凰山天平山。 第三道是都阳山大明山镇龙山莲花山大瑶山架桥岭。 第四道是大青山十万大山六万大山云开大山。 其中第三道弧,从地图上看,恰好切于北回归线上,切点便是镇龙山,这道弧,被著名地质学家李四光命名为广西弧。 江炼细看那些山名,觉得好笑“有六万山,九万山,十万山,那其它那几万山呢” 神棍摇头“没有,明面上就只有六、九、十。不过广西的山脉太幽深了,也许有,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也许吧,江炼指了指凤凰山和镇龙山“这么偏的地方,又是龙又是凤的,声势倒不小。” 神棍在凤凰山和镇龙山之间那一带画了个圈“说段小姐当年,就是去的这儿。” 江炼说“那我走了,不打扰你和段太婆隔空对话。” 江炼吃了个晚饭,一路溜达过去,刚好赶上开戏。 这是个小戏院,很陈旧,颇有八九十年代的感觉,舞台是木制的,幕布是暗红绒的,椅子是红胶皮折叠的,江炼很喜欢这感觉,觉得整个人被沉入到另一个时空中,安然而又静谧。 但其他人不喜欢,有一部分持票过来的,看到这场合就退了,嘴里骂骂咧咧“我就知道便宜没好货,酒店不要钱白送的,能好到哪去” 开场前,又走了一半,因为报幕员道歉说“曲小姐今天嗓子不好,不唱了。” 曲小姐可能是个角,那些人专为捧角来的,江炼看他们成群地离去,心说我今天,还就要专捧配角的场。 人人都冲主角来,配角该多寂寞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7章【04】 戏开了场, 也拦不住人走。 因为布景粗糙, 幕布上画些青山绿水、亭台楼阁,假得不能再假现在的舞台剧, 讲究与时俱进,各种新技术都可以引入, 实在不该这么敷衍的。 江炼觉得这剧没什么诚意、不太尊重观众, 既不尊重观众,观众自然也就轻慢舞台。 他也起了离席的心思, 但是回头一看, 不大的剧场里,居然走得只剩他一个人了。 这使他凭白多出不该由他负的责任来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酿成雪崩的最后一片雪花,也是结扣解到底的最后那一拉他这一走,这台戏可就真的崩盘了,再说了,演员该多尴尬啊。 算了, 反正晚上也没事, 牺牲点时间,成人之美吧。 于是他又坐定, 这一坐,因为知道横竖是要听戏,反能静下心来了,听着听着, 渐渐咂摸出些意味。 一个剧种,但凡能有传承、能有受众, 就必然有其独特的魅力,你心浮气躁t不到离席而走,不代表别人不能赏得了这味。 江炼正听得入神,忽觉有人在身侧轻轻坐下,又问他“喜欢粤剧啊” 是个女人,声音舒缓而又低沉,说来也怪,明明是在说话,但给人的感觉,像一声幽长叹息。 江炼笑了笑,说“也不是,我听不懂粤语,就是看个热闹。” 边说边转过头来,触目处,不觉一怔。 这是个相当美的女人,是美,不是漂亮,说不出她的年纪,也许三十,也许四十她的年龄感不是来自于容貌,而是来自眼神和气质,而且,可以看出,她并不借助妆容和衣着去遮掩年纪,一切顺其自然,自然在她周身流淌,美也在她身上流淌,从垂在肩侧的头发到手肘处衣裳的浅浅褶皱。 江炼简直是要被她惊艳了。 他收回目光,心中突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一晚,这场戏,还不赖。 美的事物,不管是画、景,还是人,都会让人心情愉悦,觉得不负光阴。 那女人说“这样更难得,有时候,听就行了,不一定要听懂。” 又问他“坐在这儿听戏,是个什么感觉” 江炼沉吟了一下“首先,这儿必然有人砸钱扶持,不然,绝对支撑不下去。” 台上,明亮的灯光点染着戏角的胭脂粉面、浓墨眼梢;台下,昏暗的余光里,那女人嘴角带出一抹很淡的笑。 这是山鬼中行六的曲俏,亦即路三明口中名为老大、却万事撒手不理的“六妹”。 粤剧流行于白话区,在广东、香港一带颇有受众,但广西情况较复杂桂西壮族居多,桂东汉文化占主导。 桂东却也分南北,桂林属桂北,受湖湘文化影响,讲官话;桂南一带,如南宁、梧州等,流行白话。 所以粤剧在桂林不大吃得开,而且这小剧院简陋而又陈旧,每天压根售不出票,之所以能日日开戏,纯粹是因为她路三明为了讨好这位六姑婆,于背后做了大量工作比如基本包揽了戏票,当成自家酒店的客人福利,引客人过来捧场;比如长期雇佣“水军”,专为曲小姐喝彩,一听曲小姐不唱,自然如放假般顿作鸟兽散。 曲俏说“这才是个首先,其次呢” 江炼笑“其次,我觉得,这戏,根本也不是演给观众看的。” 曲俏怔了一下,她转头看江炼江炼正专注看台上,光影镀上他的脸,显得五官分外分明,却也柔和,多半是因为他那似乎随时都会上扬的嘴角。 曲俏说“那是演给谁看的” 江炼说“给自己看的。” 他示意了一下台上“我也不知道这人是谁,但你看这种八九十年代的布置、陈设,是没钱去改进吗,肯定不是。就是刻意为之的,那人心里,大概有个走不出去的旧梦,早已过去了,事过境迁,她却不愿意撒手,或者说是不放过自己,一遍遍地重演,也重温。不在乎有没有人看,也不在乎赚不赚钱。” 曲俏坐着不动,台上的一切却突然有些模糊各色的影子里揉着念打的调子,有人在耍棍,耍得虎虎生风,棍影连成了圆,又成了起伏的漩涡,像是要把远年的事吐出来,又像是要把现在的她给吸进去。 她听到江炼问她“你没事吧” 她知道自己眼角已挂落一行泪,并不去擦,只笑笑说“没事。” 又指向舞台两侧“你看那,各自都有道门。” 江炼说“没错啊,供演员上下戏台用的。” 曲俏摇头“外行才这么说,那个叫虎度门,早年在广东学戏,师父要求得严,一再强调说,上了这个戏台,就一定要有敬畏之心,要尊重这戏” 江炼听到她说“早年学戏”,忍不住“啊”了一声“你是” 曲俏没回答,仍在说自己的“也要尊重你演的这个人,一入虎度门,你就不再是自己,哪怕你刚死了父母妻儿,哪怕刚下台就要被枪毙,只要你跨过这道门,上了这个台,你就得忘天忘地,忘他忘我,不把自己带上台,也不把自己的仇怨带上台,眼里心里只能有这场戏。” 她和她最爱的男人就是因戏结缘,台上台下,缱绻迤逦,后来情变,两人在后台反目,他扇了她耳光,她抓破了他的脖子,指甲里都是他的血肉。 但穿了戏服,还是要上戏,她揣了把刀上台,心说,不如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捅死了他,再抹脖子自杀,在这戏台上唱一曲自己的挽歌大戏。 可过虎度门时,全身一震,头顶如有棒喝上了这个台,就得忘天忘地,忘他忘我。 那场戏是粤剧名曲帝女花。 多么讽刺,两个片刻前还你欲啖我肉我欲吸你血的男女,上了戏,深情款款,多年后想起来,她觉得那男人是渣,但不得不承认,确实也是个敬业的好演员。 演到戏里的两人双双饮砒霜自尽。 她唱“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 演到在连理树下交拜自尽,他眼中含泪,与她合唱“夫妻死去与树也同模样。” 台下啜泣声四起,渐渐连成一片,她看指甲缝里那已经干涸的血红,想到僵麻的脸上那被脂粉盖住的伤,觉得荒唐而又好笑。 下了戏后,她开始分不清人间和戏台,游戏人间,浪荡戏台,万事不理,把曾经的那个小戏院几乎原样复制在这儿,雇了一群同样唱粤戏的,日复一日,陪她重温这旧梦。 她生在梦里,活在戏中,戏梦都是虚无,梦醒即止,戏了便散,地久天长是真的,但那是天地的事,人嘛,也就图个一晌贪欢。 论理,孟千姿应该由七个妈轮流带的,但她只带了一轮,就再也没带过了,据说高荆鸿放话说“老六越来越不像话了,别让她把我们姿宝儿带得跟她一样寡廉鲜耻的。” 不带就不带吧,但她喜欢千姿,逢年过节,仍会到山桂斋去探看,直到五六年前,为了件事,和几位姐妹翻脸失和,再也没来往过了,连带着跟广西这头的归山筑都疏远了广西这儿,也跟个不受宠的儿子似的,就此淡出了山桂斋的视线。 她向江炼介绍自己“我姓曲,叫曲俏。” 又站起身“你不赶时间的话,我去上个妆,给你唱段戏。” 不等江炼回答,她转身走向后台,及至坐到梳妆台前时,还在想着江炼的话。 那人心里,大概有个走不出去的旧梦; 事过境迁,她却不愿意撒手,或者说是不放过自己。 她对着镜子上妆,上着上着,持笔的手就颤抖起来,她还以为,自己早就释然、也看开了。 但话,从陌生人和旁观者口中说出,最直击内心。 原来,这么多年,只不过是自己不放过自己吗也对,最伤心只是那两三个月,她却用了二三十年来日日祭奠。 这当日的戏台,这当日的戏码,这总是没什么观众的戏场,日日再现,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江炼坐着看完了帝女花之香夭。 这一段讲的是,明末国破,长平公主与驸马周世显于成亲之夜,双双自杀。 洞房花烛,凤冠霞帔,演的却是悲情故事,江炼听懂的唱段寥寥无几,只是看台上死别的两人,觉得分外惆怅,谢幕的时候,他站起身,一直鼓掌,这单薄的掌声,在戏厅里不断回荡。 演员下了虎度门,戏厅里的光大亮,江炼看到,有一两个没来得及卸妆的演员抱了束花向他匆匆奔来。 他还以为是要给他颁坚持到底观众奖。 然后才知道不是,最前头的那个武生把花塞给他,一脸拜托“不好意思,曲小姐现在难得上台,一般有她上的场,都会有人献花的,但现在,观众都走光了” 懂了,江炼没看过粤剧,但看过影视剧那些角儿回到后台,总会收到花啊、行头啊什么的,讲究一个排场。 江炼抱着花束进了后台,曲俏刚刚摘下凤冠,一张描摹得精致的脸被大红嫁衣映衬着,分外明艳。 她接过花,问江炼“你有空吗,一起吃个夜宵” 江炼迟疑了一下,但曲俏接下来的话让他推辞的话没能出得了口。 她说“今天过生日,本来还以为就这么冷清清过去了,没想到临到最后,还能遇到一个聊得上话的人。” 曲俏住的是幢小洋楼。 当年,广西出了个桂系军阀白崇禧,白公馆已成受保护单位、不好买卖,这洋楼,据说是他的一个高级副官的,解放后几经转手,被曲俏买下了她本来就是戏梦人生、不喜欢生活在当下的,买下后整旧如旧,住着民国的房,唱着明清的戏,伤着二十多年前的情,日日在不同的时空里穿行。 现下,小洋楼上下都没亮灯,显是主人未归。 楼前的路道不远处,停了辆大suv,车后座上,孟千姿打开礼盒盖,最后一次检视送给曲俏的冠饰。 毫不夸张,一开盖珠光宝气,真个丝缠线绕缀琳琅,冠头捧起来,后头还缀了莹白色的珍珠帘子。 车内施展不开,她弯下腰拿头去凑那宝冠,叹着气说“这么漂亮,我都想去唱戏了。” 副驾上的辛辞回头看她“有那么夸张吗” 驾驶座上坐的是孟劲松,他瞥了辛辞一眼“你以为,送六姑婆,能用仿货光宝冠后头的珠链,用了四千多颗小珍珠。” 辛辞咽下一口口水,顿了顿又问“干嘛不让人家归山筑接待啊搞得还要租车,委屈老孟当司机。” 孟劲松回了句“我不委屈,你发牢骚发你的,别拖我下水。” 孟千姿没好气“惊动了归山筑,又是大动静,又得请这边的各路朋友吃饭,烦不烦再说了,不是给六妈惊喜吗,知道的人多了,还惊喜得起来吗” 辛辞冒出一句“万一人家六姑婆今晚,嗯,夜不归宿呢” 孟千姿瞪他“别胡说八道。” 辛辞委屈“不是没可能啊,过生日嘛这位六姑婆这么吃得开,听说追她的人大把,连二十多岁的” 孟千姿冷了脸“越说越没边了是吗” 辛辞嘀咕“事实嘛,又不是造谣她。” 孟千姿怼他“连二十多岁的,你听听你这个用词就准男人找个年轻漂亮的,不准女人找个年轻帅气的我六妈这么漂亮,保养也好,还有钱,配不上谁了” 辛辞悻悻说了句“没说配不上,但别换那么频呗” 孟千姿一脚踹在他座椅背上。 孟劲松其实心里也是这想法,不过,辛辞能天马行空地乱说,他可不行,他想了想“空等也就算了,等回六姑婆也还好,就是,万一她是跟人一起回的,是不是有点尴尬啊” 孟千姿奇道“她要是真带了人回,你以为我傻吗,还巴巴跑过去送我有这么不识趣吗” 正说着,不远处有辆出租车停下。 副驾上下来一个年轻男人,他先去拉开后座车门,里头出来个抱着花束的女人,那男人帮她拿着花,又关上车门,这才陪着她一路过来。 借着路灯的光,孟千姿看清楚,那女人正是六妈曲俏,至于那男人 孟千姿凝神细看,孟劲松和辛辞也不觉身子前倾,凑近挡风玻璃。 俄顷,辛辞倒吸一口凉气,第一个失声叫出来“卧槽,不是吧,是不是我看错了” 他边说还边往后招手“千姿,你看,这不是那个江江炼吗,这人怎么这么神,一下子就从湘西来了广西” 孟千姿没有说话,她拿手揪起前排座椅上的罩布,慢慢拧着疙瘩。 孟劲松心跳得厉害,顿了顿,回头看孟千姿“千姿,咱们是不是,今天先回避” 见孟千姿没异议,他想发动车子。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见车门响,急转头看时,孟千姿居然下车了。 非但下了车,她还亲亲热热叫了声“六妈。” 叫完了,转向车内,吩咐了句“东西给我。” 辛辞反应过来,几乎是上半身扑到后座上的,慌里慌张把礼盒递给孟千姿,目送着孟千姿向那两人走过去,激动地声音都抖了“卧槽,老孟,这是,我真是,卧槽。” 孟劲松轻轻叹了口气。 孟千姿迎着路灯的光,一路走到曲俏面前,展颜一笑,把礼盒递过去,说了句“六妈,生日快乐。” 她知道江炼在看她,但当不知道,也当他不存在,只是笑着看曲俏。 曲俏愣了足有好几秒,先是不敢认,后来终于认出来,激动得嘴唇都有些哆嗦“千姿啊,我好些年没见过你了。” 上次见,她虽然还是这身条模样,但面上还有些青涩,现在不了,完完全全,是个大姑娘了。 孟千姿笑,说“是啊。” 曲俏轻吁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江炼,忙向她介绍“这位是” 孟千姿打断她“我没兴趣认识。” 语毕又是一笑“礼物送到了,六妈,我走了啊。” 她转身就走,觉得很解气,虽然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解的什么气,只是越走越快,到车边时,一把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孟劲松很快发动了车子,绕过曲俏和江炼身侧。 车里大灯关了,看不清里头的人,曲俏只看到,自己和江炼的脸,被昏暗的光影拉得有些变形,在茶褐色的车窗上水流样漫掠而过。 她终于反应过来,回头看江炼“你和我们千姿,是不是认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8章【05】 江炼一开始, 就被孟千姿那一声“六妈”给叫懵了。 他是真的以为, 曲俏只是个他在戏院里偶然遇到的、对粤戏有执着的女人,对于这种萍水相逢, 他也下意识只将关系维持在萍边水间吃夜宵时,聊的也都是戏, 听曲俏讲些早年的规矩、戏台上闹出的好笑事儿。 然而陡然间风云流转曲俏居然也是山鬼, 还是孟千姿的六妈。 而且,他很快发现, 孟千姿对他的态度与先前判若两人。 这相遇, 只三个人,又不是三十个哄哄乱围上来,怎么也不可能出现看都不看他一眼的情形她目不斜视,显然就是故意的。 后头的那句话也佐证了这一点。 我没兴趣认识。 上次见面,还是在午陵山看蜃景,他自忖这期间, 没做过什么不端的事, 大部分时候,都在操办况同胜的葬礼。 发生了什么事吗 还是说, 她并不想在这位六妈面前与他相认,所以先声夺人,“明示”他配合、别跟她打招呼 江炼闹不清楚她的用意,她的来去又太快, 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上了车,又看着车子离去。 好在, 记下了车牌号。 他盘算着去给万烽火那头的联系人打个电话、追加上这一单以这帮人的本事,查出车子的去向应该不难吧 哪知曲俏心思转得也是极快“你和我们千姿,是不是认识” 江炼犹豫了一会,不好在她面前作伪“是。” “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 江炼说“就是上个月,在湘西。” 曲俏的眸光一闪“湘西,你们是去” 她话只说了一半,江炼知道,她是在试探湘西这事、他参与到了什么程度“我陪着孟小姐下了悬胆峰林,取了山胆。” 曲俏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外人,能陪千姿下峰林、取山胆,那就绝不是一般的交情了。 她退后一步,审视般把江炼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看到末了,突然笑起来。 这样条件的男人,出现在千姿身边,是一定会被提防的,更何况,她听说,五姐仇碧影也去了,她就不信,五姐那性子,会坐视江炼陪千姿下峰林。 “你下峰林,是在见到我五姐之前吧” 没错,江炼点头。 “然后呢” 然后 好像也没什么然后了,回到云梦峰之后,他去看了蜃景、贴神眼画了图 “然后,我家里长辈病危,我就赶回去了。” “那之后,跟千姿联系了吗” 江炼苦笑“没能联系上,因为走得太急,来不及当面道别,我留了联系方式,请人转交后来,大概孟小姐太忙了吧,一直没联系我。” 曲俏嘲讽似的笑了笑。 孟小姐太忙了吗不不不,是她身边的人忙吧。 沉默半晌,她又问“你和千姿,现在是什么关系” 江炼说“就是朋友关系啊。” 可能比一般的朋友关系要好一些吧,毕竟有着生死过命的交情。 曲俏说“是吗” 她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江炼被她看得莫名心虚,自己也问自己,是吗 然而事实,确实也是啊。 曲俏轻轻笑起来。 那些涉世未深的小雏鹰,总以为自己藏得好,其实情不自禁这种事,叫老鹰眼只瞧上那么一下,就全瞧穿了毕竟,哪只老鹰,不是从小雏鹰过来的 千姿出现前后,江炼对她的态度,有了太明显的变化了。 那之前,他当她是朋友,聊天、说笑都很放松,但那之后,他一下子就拘谨了,回她的话,像在回长辈的问询,反复斟酌、再三思量。 还有千姿,这丫头,从小有个习惯,心里不爽或者不高兴,一定不会憋着,势必要叫那个招惹她的人明白我生气了。 她亲亲热热叫她“六妈”,言笑晏晏送上礼物,然后说走就走,这可不是诚心祝寿的态度话说得重点,这是连带着让她都看了脸色了。 谁招惹了她 她可没有,她和这丫头,好几年没见过了,更何况 曲俏打开礼盒一角,看里头珠光萦绕的头饰千姿这一晚,是真的来给她贺寿的。 临时置气,要么是因为江炼,要么是因为她和江炼走在了一起。 这真是 曲俏想笑,人生就是个戏台,这一晚,给她唱得哪一出啊 她从江炼手里拿过那束花,吃力地和大礼盒抱在了一起“行了,你走吧,送到这里,可以了。” 她向着小洋楼走去,路灯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江炼看着她走远,初见时的那种感觉又来了总觉得她像一声叹息,身形像,走路的姿势像,连路灯光下那落寞的影子,也像。 他叫她“曲” 又中途改口“六姑婆。” 曲俏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江炼犹豫了一下“你有孟小姐的联系方式吗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想跟她说清楚。” 曲俏沉默了一会才开口。 她说“本来,那头的破事,我早就不理了。不过今天在戏院里,你有几句话点醒了我,投桃报李,我也点你几句就几句,说完就罢,不要多问,问了我也不会说。” 江炼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孟千姿的五妈六妈,说话似乎都带玄机。 “千姿没有联系你,不是因为她忙,很可能是因为,她什么都没收到。你以后想递东西,记得直接交到那个人手里,不要托别人人家不是你,不会有你的心情,不会把你的事当要事办。” 江炼心头一动,隐隐猜出了一些端倪,只是一时间还理不清。 “还有啊,如果跟她解释,记得提一句,跟我是在戏院遇到,一起吃了饭,你怕我一个人不安全,才送我回来。” “千姿的联系方式,我不能给,你自己找吧,刚我看到,你一直在看车牌,我估计你也有法子。” 江炼有点窘,想不到那么小的动作神情,都被她给捕捉到了。 “最后,我个人送你一句话。” 还有话江炼抬头看她。 曲俏说“其实,不去解释最好,也别去靠近千姿,再近一步,你就会发现,从大姐到七妹,再到孟劲松,没有人欢迎你。” 江炼一愣,脱口问了句“为什么” 曲俏没回答,她一早就说了,不要多问,问了也不会说。 她抱着礼盒和花,继续往回走,小洋楼门口有拾级而上的台阶,她一级级上去,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 她看到,江炼还站在原地,握着手机,也不知道在打着什么,过了会,他转身就走了,步子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用跑的了。 大概是去找千姿了吧。 曲俏笑,想起千姿方才那虎虎的劲儿,真像头傲娇的小兽啊,横挑鼻子竖挑眼、看谁谁不对的,而江炼呢,像只小雏鹰,会扑腾着翅膀去到她身边,挪着小脚爪围着她转,边扑腾边问“你怎么了啊,你到底怎么了啊” 年轻真好啊,年轻真好。 她在冰凉的台阶上坐下来,打开了礼盒盖,头冠上,水钻盈盈颤着,无数串珍珠蜷窝在一起,泛着比月色还凄清的光。 她戴上头冠,如上了戏台的大家闺秀般,慢慢梳理那垂下的珠帘。 她有这昂贵的珠宝头冠,有花,有一个做了二十多年、终于醒转的旧梦。 她仍是最寂寞的人。 孟劲松把车子径直开入了主路,手心微微发汗。 孟千姿坐在后座,面沉如水,看不出生气,也看不出不生气。 三人之中,唯有辛辞把自己活成了一座不能爆发的小火山,他表面不得不冷静,内心却有火焰chua chua四射,想大肆评论、想激情八卦,然而唯有忍着。 孟劲松从后视镜里看了孟千姿一眼“千姿,要么我们直接去机场吧” 原本的计划,就是见完六姑婆之后尽快回去的。 见孟千姿没异议,他调整车辆导航,很快,有甜美的女声传来“导航开始,请系好安全带” 孟千姿突然说了句“去这头的山舍。” 辛辞目视前方,心里有个声音说开始了开始了,爆发了爆发了。 孟劲松嗓子发干“千姿,本来就是瞒着大姑婆出来的,现在突然去桂林的山舍,问起来不好交代” 孟千姿冷冷说了句“劲松,你今天很反常啊。” 辛辞激动我靠,先拿老孟开刀,果然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孟劲松心头一颤,抬眼看后视镜,在后视镜里,和孟千姿的目光猝然相遇,他有点心慌“反常” 孟千姿冷笑“江炼出现在湘西、出现在我身边,还可以解释是为了蜃珠,但他现在出现在六妈身边,难道这是巧合连辛辞都会觉得有问题。” 辛辞接了句“就是。” 接完了才发觉不对,什么叫“连辛辞都会觉得有问题”,用了个“连”字,他智商很差吗 然而没人顾及到他这点小心思,孟千姿继续往下说“你身为特助,不该第一时间嗅到异常吗你居然不觉得这里头有阴谋,只想着赶紧回去,是不是反常” 孟劲松无言以对,半晌才回了句“是。” 孟千姿冷哼了一声“在湘西,我是受过他的恩,但我也还了他的情,两相归零,互不相欠。现在,如果让我查到他有什么阴谋,我就请他去山里住。” 辛辞大失所望。 还以为千姿会说出什么狠的,结果只是去山里住山里头花红柳绿的,空气清新,还包吃包住,也太便宜那个江炼了。 江炼到底有什么阴谋,孟千姿很快就知道了。 因为桂林这头的山舍叫秀岚居,负责人叫路三明,路三明前脚得知了大佬要来的消息,后脚就冲到了一个人的房间,这个人,恰是孟千姿新任的三重莲瓣。 路三明激动地对神棍说“神先生,你真的是很神啊,先前还请你跟孟小姐说,让她多来广西转转,她居然说到就到了,真是太感谢你啦。” 神棍一头雾水。 其实路三明也知道,孟千姿来得这么快,多半跟神棍没关系,但是谁让他叫“路路通”呢,借机大拍神棍马屁,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儿。 所以,当孟千姿在顶层的豪华套房里坐定、等着路三明进来叙话时,打头阵进来的,居然是神棍。 这一照面,又是一阵小骚动,孟千姿一直以为,神棍还在湘西的山里倒腾。 她奇道“你怎么在这” 神棍说“查事儿啊,我和小炼炼,中午刚到的。” 小炼炼 孟千姿心里一突“是江炼吗” “是啊。” 她有点糊涂“你怎么会和江炼搞在一起的” 神棍说“寻箱者联盟啊我找的他,原本,想让他来找我的,但是况同胜死了,他走不开,我就去找他了。” “况同胜死了” “是啊,你不知道死十来天了,都出七了。” 信息太多,孟千姿脑子里有点乱,顿了顿,她让辛辞出去,只留孟劲松在身边,又吩咐神棍“你慢慢说。” 神棍如数家珍,把那之后发生的事都说了,当然,重点渲染了自己的努力如何在花瑶寨子通过巴梅法师拿到了那几句扑朔迷离的隐语,如何发现了况美盈遗落在复印机上的画,如何联系起七根凶简,又如何为了追查阎罗来到了桂林 还把手机上拍照留存的各种证据给她看,作总结发言“所以,最终确认,我和小炼炼目标一致,要找的箱子绝对是同一口。” 孟千姿一张张翻看手机上的照片,把阎罗的人像放大再放大,又细看所谓的凤凰鸾结扣。 她没想到,只这十来天,神棍这头的进展居然这么大。 “那下一步” “下一步,小炼炼想调查一下当晚去火葬场救火的住户,我们都觉得,那把火起得太蹊跷了。” 孟千姿点头“是挺蹊跷的,时间点太巧了。” 又吩咐孟劲松“让这头的山户也帮忙,这口箱子也关系到山鬼,得当自己的事来办。” 她继续看那些照片,思绪却慢慢飞开了。 况同胜死了,推算一下,那时间,恰好是江炼离开云梦峰之后一两天,难道当时江炼匆忙离开,是因为况同胜病危 这就情有可原了,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她大孃孃弥留啊呸,自己在乱想什么她也会抛下手头一切往回赶的吧。 只是,为什么从来没人跟她说,江炼是为了况同胜病危回去的呢是江炼没对外说不太可能,仓促离开,总要解释一句的,而况同胜病危,又不是什么忌讳而不能提的事。 她抬起头,看了孟劲松一眼。 孟劲松避开她目光,不自觉地抿了下嘴唇。 孟千姿把手机还给神棍“江炼呢,去哪了” 神棍指了指她手边茶几上的果盘“看戏去了,不是有票吗,免费的。” 还以为是迎宾卡呢,孟千姿拿起戏票细看估计是今天的场已经过了,现在放的票,是明天的场次。 这么说,江炼今天,跟六妈也是第一次见在戏场见的 她忽然有点高兴。 但只高兴了那么一小会,余味就全是酸了。 跟六妈第一次见面,就又送回家又送花的,她和他在湘西一起历了那么多事,也算帮了他的忙,结果连根草都没捞着。 眼见没别的要问了,而门外头,路三明还在巴巴等着跟大佬见面,神棍提醒她“那我回去了让路三明进来” 孟千姿嗯了一声“你回去吧,让路三明也回去,我和劲松,有点话说。” 神棍一走,屋子里的气氛就不大对了。 孟千姿问孟劲松“当初江炼离开云梦峰,是向谁道的别” 终于来了。 孟劲松反不紧张了,回她“柳冠国。” “那江炼有没有跟柳冠国说过,是为了况同胜的事回的” “说过。” “那怎么没见你跟我说过呢忘了” 孟劲松说“不是,故意的。” 孟千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故意的” 孟劲松点头“故意的,为了你好,也为了江炼好,至于原因,你应该知道。” 孟千姿没有说话,她死死盯住孟劲松的脸,半晌,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来“我和江炼之间,又没什么。” 孟劲松半垂着眼皮,没看她“真没什么,刚刚在六姑婆那,你就不会下车了。” 这特么说的什么屁话,孟千姿大怒,抬手抓起桌上的茶杯就砸过去,出手时,想起孟劲松的秉性,知道他不会躲,心一软,偏了半寸。 孟劲松果然没躲,茶杯擦着他耳畔飞出去,砸到墙上,撞得粉碎。 孟千姿铁青了脸“还瞒了我什么” 孟劲松沉默了一下“江炼给你留了联系方式,还画了幅你的画,我让烧了。” 孟千姿忍无可忍,豁然站起,起身的同时,一把攥住茶几的边沿偌大茶几,被她直掀起来,又砸翻开去,轰隆一声,震得整个楼道都颤了。 颤震之后,就是长时间的静寂。 楼道里,路三明还没走,没跟大佬见成面,他有点心有不甘,所以拽住辛辞问长问短,刚才的砸杯声,已经让他小心肝跳了几跳,不过尚能自我安慰说是失手摔的,但这轰隆一声,怎么都找不着借口了。 他面上被震得变了颜色,半晌,才嗫嚅着对辛辞说“孟小姐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啊” 怎么刚一来,就开砸了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9章【06】 正如先前打算的那样, 和曲俏分开之后, 江炼就联系了米粉店里那个跟他对接的小伙子。 他把车牌号和曲俏家附近的街名都报了过去,小伙子满口答应“这不难, 我安排一下,只要找到那附近的监控, 就等于咬住了, 至多一小时,肯定有结果。还有就是” 小伙子有点吞吐。 江炼奇道“怎么了” 小伙子犹豫了一回“本来想晚点跟你说的, 我还没联系上那头是这样的, 我们不是有个全国系统么,那些完结的成功案例,都会上传上去、供各地同事浏览。” 对啊,中午是听说过,神棍还夸他们先进来着。 “现在开始查火葬场附近的住户了,是新案子, 等于阎罗的案子已经告一段落, 我们就把它上传了。结果,刚我上去看反馈, 有个西北的同事留言说,他小时候见过这人。” 西北 从湘西到广西再到西北,这跨度有点大啊,江炼追问“具体是西北哪里还有, 你同事小时候,那是什么时候” 小伙子说“我也跟他不熟, 他下线了,我正联系呢。不过看id资料,他是青海人,1968年生,那他小时候,得是七十年代左右吧,我就是先跟你说一声,等都查清楚了再联系你,这你放心,我们的口号是专业而又细致,绝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挂了电话,江炼出了会神。 七十年代,青海 有可能,阎罗六十年代初抛家出逃,八十年代末当了环卫工,九三年车祸身亡他的身世里,至少有二三十年是未明的。 这二三十年,足够他去任何地方了,出现在青海并不稀奇,而且,他的腿冻伤过,青海这种高原地带,别说冻伤腿了,冻死人都很正常。 江炼想跟神棍说一声,转念一想,等小伙子联系上那个青海的同事、问清楚之后再说不迟。 那小伙子说,至多一小时,就能查到跟孟千姿有关的消息。 一小时,不知道该怎么打发。 江炼在街口处来回踱步,看墙上挂下的爬山虎,也看行来过往的各色车辆,本来想在脑子里组织一下、见到孟千姿之后该怎么说,但车流太乱了,车灯的光晃来晃去的,让他没法集中精神。 为什么曲俏会说,孟千姿身边的人,从大嬢嬢到孟劲松,都不会欢迎他呢 江炼觉得费解他没想干什么啊,他对孟千姿也没什么阴暗图谋,两人截止目前,真的也就是朋友朋友以上吧,这种关系,也至于被防被堵被敌视吗还是说,这些人是怕他更近一步,和孟千姿 这就说得通了,江炼失笑,山鬼这样的大户,想来也是不大瞧得上寻常家世的。 家世 江炼在街沿上坐下。 脚边恰好是下水口,透过栅栏朝里望,能看见路灯的光照下去,在底部的积水面上泛浅浅的亮,他又抬头去看高处的灯家世之高低也许就像高处的灯和那底下的水,光自然照得到水,但那光,从来也不会是水的。 手机上有消息进来了。 是那小伙子发的,入目就是一行地址。 江炼一下子跳了起来。 今晚上,他脑袋真是被浆糊糊住了,居然在这枯坐了这么久他怎么就想不到,孟千姿是山鬼王座,她最可能的落脚之处,是桂林的山舍秀岚居呢 秀岚居的前台,一片忙乱服务人员忙着停止接单、调整房间,把顶层辟为专用区域。 大堂的候客区域,孟劲松正坐在沙发上,向路三明交代事情,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坐得靠里,后背稳稳倚在沙发背上,旁侧的路三明却战战兢兢、脑壳发汗,一边听一边身子前挪,那屁股,几乎只是“擦”着沙发沿了。 孟劲松说“不知道千姿还要在这待多久,临时调别人来也不方便,这儿你熟,我休假期间,你帮忙打点一切吧。” 路三明点头如捣蒜“好的好的,分内事,应该的。” 嘴上这么说,眼前却又浮现出片刻之前的场景。 那一声巨响之后,他怕出什么事,便迟疑着往门边凑,他发誓,当时绝对没想着去偷听什么,但人嘛,难免有跟风心理,他一瞥眼看到辛辞凑向门边,似乎是想听什么,而走廊里又没别人 于是他也就不自觉地、把耳朵凑上去了。 里头的声音时断时续,听不清楚,他一时忘我,就越贴越近,恨不得长在门上,浑然忘了人家辛辞那头挨着门轴,而他这头挨着门边。 他听到孟千姿说“滚回山桂斋去,这一个月,别在我面前晃,不是说你老婆总抱怨你不着家吗,正好,陪你老婆去吧。” 路三明还没反应过来,门就开了。 那场面 是孟千姿开的门,孟劲松也站在门边,而他那亮簇簇的脑袋,像上供的贡品,就那么一览无余、横在两人面前。 得亏他下盘比较稳,不然门一开,他栽进去,可就尴尬了。 但他这么杵着也尴尬,他老脸红成了猴腚,那红,往下烧进脖子,往上烧至光头。 而辛辞,借着他的火力掩护,无声而姿态安然地,从另一侧悄悄挪远,倚墙而立,仿佛他刚刚,只是在走廊里思考人生。 路三明不敢抬头,他挪动着身体,默默地、默默地给孟劲松让道,孟劲松理了理衣领,从他面前走过,然后砰一声,那门就撞上了并没砸着路三明,然而他情愿那门正砸在他脑壳上,把他当场砸晕,人事不省,倒在地上,然后被人抬走,远远抬走,抬离这他的演技根本hod不住的大戏台。 可是不行,还有更尴尬的,他居然还得正襟危坐地、听孟劲松交代后续事宜,他如芒在背,于是愈加佩服孟劲松可见人家能做到特助,是有功底的这份能当一切都没发生过的镇定,就是他路三明一辈子也做不来的。 孟劲松仍在继续。 “但孟小姐的情况,姑婆们一定会关心的,尤其我不在,她们会更关心,一定会有人来问你的,你留意着点吧。” 路三明心下一片茫然留意着点,怎么留意,又留意到什么程度呢孟助理这交接,能再含糊点吗 然而孟劲松决定就这么含糊了,他长身立起,拖上行李箱“你忙你的吧,不用送了。” 和很多讲究隐秘的酒店一样,秀岚居的入口处是个环形路道,进去要绕个圈,江炼懒得让出租车司机费事,就在路口处下了车。 正往入口的方向走,忽然看到,大门口停了辆车,有个人正往掀开的后备箱里放东西,那身形,像是孟劲松。 那人放完东西,径直上了驾驶座,所以江炼由始至终,也没看到他的脸,但车盖放下,他看到了车牌号。 这串车牌号,他不久前才发了给人查,是以印象深刻。 江炼心里一突这是要走了 他停下脚步,觑着那车子开出的方向不住退后,原本是想在进出口的交汇处拦一下的,但是预料有失,差了一步。 我靠,这也太特么点背了,江炼不及细想,翻身跳过车拦,迅速追了上去。 这种起步速度,他还是追得上的,而且司机一般会看后视镜,拦停应该没问题。 孟劲松开出没多久,就看到,车后跟来个人。 凝神细看,他认出是江炼。 他笑了笑,一脚踩下油门,同时留意后视镜,看到江炼气喘吁吁停下、似是放弃了不再追时,又慢慢降低速度。 城市追车,就不比山道上没人那么好施展,总得分心避让,江炼自觉没指望时,忽然看到,那车子又慢了下来。 他心中一喜,三步并作两步又赶上去,哪知像是故意戏弄他,车子又猛冲了出去。 江炼停下不动了,他觉得孟千姿不会这么无聊。 不远处,车子也停在路边不动了,靠驾驶座的车窗揿下,俄顷,有烟气袅袅飘出,过了会,还有只手伸出来,把烟灰弹落。 那弹落的手势都像挑衅。 江炼走过去。 走近了,他就看到,车里其实只有孟劲松一个人,他不紧不慢地抽烟,对着车前悬挂的平安扣吐着烟气。 江炼在距离驾驶位一米多外站定,看了他一会,淡淡说了句“孟助理,你这样就没劲了。” 孟劲松笑了笑,把开了口的烟盒递出去“来一根” 见江炼冷着脸不答话,他又缩回手“我平时也不抽,不过现在放大假,百无禁忌。” “孟助理这样尽责的人,怎么会撇开孟小姐,一个人放大假呢” 孟劲松说“你当初离开云梦峰时,不是给千姿留了联系方式和一幅画吗都被我烧了,她没收到今天知道了,大发雷霆,让我滚回去休假。” 说要这话,他留心看江炼脸色,以为他会激动,或者发怒,然而都没有。 江炼像是早就知道似的,不惊也不怒,顿了顿,才问他“孟小姐交朋友,是不是总会这样,自己蒙在鼓里、莫名其妙的,就被别人给安排了” 孟劲松回答“如果交的只是朋友,那就不会。” 说到这儿,他突然拓开话题“你知道吗,当年段太婆,爱上一个英国人,结果那人不幸横死,段太婆伤心之下,周游海外,三年不归。” 江炼知道这话是个引子,必然要引出些什么,是以只静静听着。 “后来终于回国,其实她回国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正是最好的年纪,大家都希望,她能向前看,歌里不是也唱吗,旧爱失去,有新侣作伴所以总在她面前旁敲侧击、拐弯抹角,话里话外,流露出要帮她相看的意思来。” “于是有一天,段太婆进了山桂斋的山鬼祠堂,当着祖宗奶奶造像的面,发誓终身不嫁,那之后,就再也没人在她面前提过这话了。” 江炼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孟劲松看向他,似乎是想笑,但表情管理得太失败,那笑便很怪,不伦不类“五六年前吧,千姿,千姿是这么多年来第二个,去发这誓的。” “我当时” 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拿食指和拇指指腹,慢慢搓灭仍旧明亮的烟头,于是那烟气间,便杂糅了些意味不明的焦烧味“我当时,是想拉住她的,可是拉不住,你不知道,她脾气上来,就是佛挡杀佛的架势,根本拦不住。” 他把已经搓灭的烟头揉进手心“没人逼她,她那时候,就是太年轻了。” “但你要知道,我们这样、在旧式的规矩中长起来的人,很看重信诺,尤其是,在祖宗奶奶面前立过的誓既然没拦住,她说过的话就长在她骨头里,要跟她一辈子。” “这么多年,我也不知道千姿有没有后悔过” 孟劲松就说到这儿,他想再猛抽一口烟,这时才发现,那根烟早就叫他揉得不成样子了,想再点一根,又没了心情。 江炼说“所以就那么超前地防着我我和孟小姐之间,还什么都没有呢,就被人这么阻三拦四的” 孟劲松笑笑“你傻吗,难道我们会等她跟人爱得死去活来了才去提防这种事情,当然是防患于未然、能掐灭就掐灭我承认我把事情做得不太磊落,千姿当时是很不好受,但这些日子,她也渐渐就让这事过去了” “如果不是今天,忽然又遇到你,这事也就真的过去了不是吗” 他长吁一口气“至于你们之间,有没有什么,你问问你自己吧,难道我和五姑婆,都只是杞人忧天,上窜下跳的瞎忙活吗这话,我今天也跟千姿说过了,请她想想清楚,别搞得自己纠结,别人也不好受。” 他发动车子“走了,放大假也好,老子堂堂一个山鬼特助,整天去堵防这种事,老子自己还憋屈呢,不如放大假。” 他踩下油门,绝尘而去。 江炼回到秀岚居,明显觉得氛围跟之前不同,他住的是顶层,一出电梯,就看到有两个人守着,往走廊里看,有间客房门口也立着人。 这应该就是孟千姿的房间了。 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该过去打个招呼。 门口那人认得他是跟神棍一起来的,也没拦他,很识趣地退开了一段距离。 江炼敲门。 没人开门,但人必然在里头,不然外头的安保不会升级。 他持续地敲,里头终于传来声响,似是带怒,中途还踢翻了什么,那声响到门边时,又静下去了。 江炼知道,她大概是通过猫眼朝外瞧,于是朝着猫眼笑了笑。 过了会,门开了。 她已经换上睡袍了,长长的珠光色缎质睡袍直垂到小腿,赤脚穿酒店的棉质拖鞋,脚踝纤细而又白皙,踝上没戴金铃,大概那玩意儿贵重,寻常时是不戴的。 她抬眼看江炼,又很快垂下眼,眼睑处微肿,泛一点点红,往她身后看,真的是椅倒桌掀的,孟劲松说得没错,果然是大发雷霆,遭殃了一圈桌椅。 说点什么好呢 江炼想起,原本,自己是要来解释的,现在,好像也不用解释了。 反而是孟千姿先开口,她说“我刚刚,见过神棍了,他跟我说了你们这头的进展。” 哦,对,神棍,江炼几乎把他给忘了,从神棍切入最好了,不敏感,也不尴尬。 他点头“对,从阎罗这儿查起,很多头绪,要一条条理你既然来了,一起吗” 孟千姿不自然地笑笑“我就不了吧,我真是我特别忙” 她整个身子都倚在了门的侧边上,指甲轻轻抠擦着一侧的门面“挺忙的,我看我,尽快赶回去比较好,就,辛苦辛苦你们了。” 她退后一步,慢慢关门。 眼见门就快关上了,江炼突然上前一步,一把就把门给撑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0章【07】 孟千姿吓了一跳。 江炼看向自己撑住门面的手, 其实他是手动得太快, 动手时,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过了会, 他低头看向孟千姿,说“留下来, 一起吧。” 孟千姿被他弄得有点懵, 藏在门后的手又在不自觉地抠擦门面“我是最近,太忙了。” 江炼想笑她可真忙, 是忙着把那扇门板给焐热吧。 他说“千姿, 你得出来,你在里头太久了。” 孟千姿一片茫然她在哪儿太久了客房吗她今晚才刚住进来啊。 江炼继续往下说“你得多出来走走,多透透气,还有就是” 他低下头,屈起左手,拇指在屈起的掌面上掐点了一下“我算了一下, 你这趟应该留下来。” 孟千姿也盯住他的左手他还会掐算胡说八道吧。 生在山鬼家, 她从小接触三教九流人物,对一些门道很熟悉古代术士常会伸出手来掐指一算, 是因为手指天然就有骨节,骨节间有横纹,手掌微屈,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三指并列、横纹接起时, 会呈现一个天然的九宫格,拇指在格间来回游走, 是在点算九星飞伏,又叫排山掌法。 江炼还会这个不太可能吧。 孟千姿满腹疑窦,但江炼煞有介事的,一边掐点一边嗯啊有声,还抬手在她额前虚抓了一下,说她“抬头。” 孟千姿怀疑他在闹鬼,但还是下意识抬了下头。 他又仔细“抓”了一把,然后低头摊手,掌心明明空无一物,他却在那细细拨理,像细看一把待播的菜籽,神情郑重,孟千姿心里泛起嘀咕来,于是也跟着看。 顿了顿,江炼嗯了一声“没错,卦象显示,你适合留下来,还有,我敢保证,你担心的问题,都不会是问题,真的,你信我。” 孟千姿盯着他看了半天“你胡扯吧你根本不会掐算吧” 江炼说她“你这人,怎么不相信人呢,我这一身才华的,平时低调,不怎么显露而已。” 要命了,还一身才华,孟千姿噗地笑出来。 江炼说“说好了啊,就这样了。” 他笑起来,倒退着往后走,退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上前来,同时掏出手机“加个好友,省得哪天又联系不上了。” 孟千姿犹豫了一会,回屋把手机拿出来,调出添加好友的二维码。 她觉得自己怪矛盾的明明知道该往左走,可情不自禁的,总在向右靠,像悬胆峰林上争相向着光生长的绿植似的,不知不觉地、下意识地,就倾过去了。 江炼扫完了,看页面显示的个人资料,她的id居然叫“x2”,连头像都是个黑白的“x2”。 他问了句“干嘛要叫乘以二啊” 孟千姿嘀咕了句“关你什么事。” 江炼笑,先更改备注,然后添加,孟千姿低着头,等着他好友申请发过来时好通过添加,忽听到江炼叫她“千姿。” 孟千姿抬头。 江炼说“我没开玩笑,我是说真的,你担心的问题,都不会是问题。” 说完了,又笑笑,转身走了。 孟千姿看他的背影,忽然反应过来,江炼对她改口了。 他之前,一直叫她孟小姐来着。 她叫住他“江炼。” 江炼回头,孟千姿倚住门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顿了顿,促狭似的笑,问他“你今天见到我六妈,我六妈好看吗” 江炼略垂下眼帘,有些没奈何,又想笑,孟千姿要是计较起来,还是挺计较的。 他回“大晚上,黑灯瞎火的,我也没怎么看清楚。” 又睁眼说瞎话了,孟千姿憋着笑“那在戏院里,那么亮的灯,也没看到” “戏院啊,她不是上着妆吗,粤剧那种白脸脂粉妆,哪看得清人啊。” 孟千姿咬牙,她还就不信了。 “那然后呢” “然后,吃了个夜宵啊。” “吃夜宵时,都没看到” 江炼一本正经“吃夜宵,眼里不都是吃的吗,谁还顾得上看人啊。” 孟千姿没辙了,恨恨瞪了他一眼“满嘴跑火车。” 说完了,砰一声关上门,倚门而立,几乎笑弯了腰。 笑完了,又有些惆怅。 她站了会,踢掉拖鞋,光着脚往房内走,屋里头很狼藉,椅翻桌倒的,都是她方才的“杰作”,沿路还有倒翻的纸巾盒、倾覆的茶壶、烟灰缸、笔,她拿脚一样样拨开,再拨开。 还看到了些碎瓷片,来自那个被她砸碎了的茶杯,她拿脚去踩,踩上去之后,脚底有极低的碎声,微微刺痛,那感觉,有点像飞蛾闻见自己被火燎焦了的翅膀其实还可以更痛些的,她无所谓。 她为自己理出一方空地,就在翻倒的茶几旁躺了下来,看大理石茶几面上自己那被映得略显模糊的脸,心里有个声音说“留下来吧。” 不为江炼那个似是而非的“掐算”。 就是为自己,她也想留下来。 江炼走回门边,想了想,又折了个向,敲神棍的房门。 现在这心情,说不清楚,不想一个人待着,有个人瞎三扯四地说说话也好。 揿了会铃,没人开门,江炼有点纳闷,待要再揿,门却一下子开了。 应门的神棍裹了条大浴巾,其实男人的浴巾多是齐腰裹的,不知道神棍是不是不习惯,扭扭捏捏地齐胸而裹,头上还包了条毛巾,扎得跟阿拉伯人似的,许是刚从浴缸里爬出来,周身还在滴拉拉往下流水。 看见江炼,他长吁一口气“我说是谁呢。” 既是自己人,就没那么多客套了,他撒丫子就往浴室跑,就听哗啦水声,估计是又入水了。 江炼关好房门,路过浴室时,往里瞅了一眼真是好大一口浴缸,神棍坐在里头,兴奋异常。 还推荐他“小炼炼,你有没有用他们的浴缸有冲浪按摩功能,我刚没注意,一揿,哗啦啦的,可舒服了。” 又感慨“山鬼真有钱,有钱真舒服啊。” 很好,江炼仿佛看到,浴缸中冉冉升起一个被奢华生活腐蚀了的灵魂,自群众中来的神棍,想要再回群众中去,可能要经历一番纠结了。 床上床下,依然扔满了山谱、资料和影集照片,无处下脚,江炼为自己理出块地方,在床边地上盘腿坐下,随手拿过一本影集看,真的是很老的影集了,掀开时,指上都会带灰,照片是黑白的,有些还有花棱边,每一页上,都带了薄薄的玻璃纸,用于保护照片。 江炼心不在焉地翻看,本想跟神棍聊聊孟千姿的,可惜没找到合适的切入点,再多翻几页,注意力就被照片吸引了过去。 有一张是高处俯拍的,这地形好奇怪,一重又一重的矮山,那数量,堪比峰林,但又不像峰林都是冲天耸峙的,但这些山峰,矮墩墩的,看上去,有点像随意撒落的大石头粽子,左一个右一个的。 再往后翻,主要是景,也有房子、住户,看衣着,都是六七十年代的。 江炼从没见过这种地形“你床腿边的这几本影集,是哪拍的” 神棍答“广西啊,都是广西的,那几本我都没细看,大概翻了翻,没段小姐。” 很好,没段太婆他就不看了,什么翻查资料,怕是追星来的。 江炼没好气“那这地形,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神棍还是专业的,他哗哗拍水、洋洋得意“这个你就不懂了吧。” 原来,那是一个乡,面积只有百十多平方公里,却有三千多个三角粽子一样零落分布的石山,石山间的小片平地,用壮语说叫“弄”,翻译过来,是“石山旮旯角”的意思,这弄有多小呢,有时候种上十棵玉米,就能把弄给填满,当地人习惯依照弄的数量给山命名,比如照片上那个乡,就叫五百弄乡。 神棍感慨“现在这种地方,可以开发旅游,但放在旧时代,得穷死。那地儿,地无三尺平,山无三寸泥,山无泥长不了树,只能稀拉生点杂草,周围没河流,下雨也存不住水喀斯特地形你了解吧,地下渗透性太好,跟漏斗似的,雨下来了,不但把山上那点可怜的泥皮给冲走了,还会渗进漏斗眼里,那种石山里又没矿,你说,可怎么住人人靠什么活” 江炼有些唏嘘,但又觉得这话不太对,他连翻几张照片“不对啊,我看这照片上有房子,有住户啊。” 神棍说“是啊,要么说我们中国人民,自古以来就是伟大而又坚韧的呢这种居住环境,当地人自己都说,是被魔鬼诅咒的地方,结果还世世代代有人住呢。” “看见那些粽子山没有,他们能在这山里凿房子,据说冬冷夏热,你说这罪受的,还有啊,地里不是漏斗眼太多,存不住水吗,他们就凿石头做水柜存水,路路通说,你要是从高空去看,那些大小水柜,星罗棋布的。” 让他这么一科普,江炼再看那照片上出现的人时,就仔细、也敬佩多了,他慢慢翻看,不觉问了句“居住环境这么恶劣,这些人怎么不走呢” 神棍哼了一声“小炼炼,你说这话,就有点何不食肉糜了,你当然是说走就走,哪都能活但你想想他们,大字不识一个,什么技能都没有,走出去,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顿了顿,又加了句“不过现在,是真走了,我问过路路通,他说七八十年代,那儿还有零星住户,现在没了,一个带一个的,都走了。” “人是走出大山了,这山也荒了。我跟你说,山加人,才是个仙字,山都没人了,那还能成仙吗” 江炼失笑,继续翻看,翻着翻着,心头突然一震,升腾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来。 他空咽了一口唾沫,慢慢往前翻,终于翻到。 照片很普通,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背着手扬着脖子,似是在瞧热闹,而且,这照片并不是在拍他,主要是拍景,他属于误入,紧贴取景的边角放在现在,这样的照片,是即拍即删的,那年代是胶片机,没法及时查看,是以保存了下来。 江炼喉头发干,他看了又看,一把撕下那张照片,大踏步就往浴室走。 神棍正双目微阖、泡得惬意,忽觉光影有变化,再听到脚步声一路过来,登时就慌了,一把扯过边上的浴巾盖住自己,大叫“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白色的大浴巾泡在浴缸水里,鼓胀着浮漂起来,江炼哭笑不得“都是爷们,我能干什么” 他把照片递给神棍“你看这人,是阎罗吗” 阎罗 神棍愣了一下,赶紧接过来,又急急戴上满是水迹的眼镜,相片是黑白的,又是侧面,乍一看并不觉得什么,但有江炼的提示在先 他迟疑着说了句“是有点像,但就这一张,不敢确定” 江炼打断他“段太婆去五百弄乡的影集有几本这一张只是无意间拍到的,别的照片呢,会不会也拍到了他你只看有段太婆的照片,照片上的其他人呢,有没有留意看过” 他耐不住性子,又折回床边翻看,神棍在浴缸里呆坐了会,蓦地反应过来,也赶紧擦干身子,胡乱套上汗衫裤衩,紧赶着出来帮忙。 所有有关五百弄乡的影集都被摊开了,一张张地找,末了,果然有斩获。 有一张照片,拍的是段太婆在和人聊天,边上有不少人,或看热闹,或忙活自己的而看热闹的人群中,就有阎罗,虽然作为背景人物出现,但因为恰是正面,所以看了个清清楚楚。 神棍拈着那张照片,半晌没反应过来“怎么怎么哪都有这个阎罗啊” 江炼还没来得答话,手机响了,看来电显,正是万烽火那头跟他对接的小伙子。 他对着神棍笑了笑“哪都有他这还没完呢,接下来,怕是还有他。” 他揿下接听键,免提外放。 那小伙子彬彬有礼的“江先生,方便接听电话吗” 江炼回他“我接都接了,直说吧。” 那小伙子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我联系上我那西北的同事了,他说好像是在七五年还是七六年,总之是他七八岁的时候,在昆仑山一带,见过阎罗。” 昆仑山 神棍心头一紧,明明能听得见,还是往前凑了又凑。 江炼反冷静下来“确定吗,会不会是他当年年纪小,记错了” 小伙子非常笃定“绝对不会,有几个原因。” “一是,这个阎罗的长相,挺有特点的,那张脸,一般人都会记忆深刻;二是那个阎罗进山时,不是一个人,他还带了个老太太,山里头少有人来,一下子出现两个外地人,很惹人注意。说那个老太太很有气质,穿戴什么的也不一般,我那同事上去跟他们搭话时,老太太给了他一块糖,糖纸是洋文的,外国糖” “我那同事还以为遇到外国特务了,那年头,讲究阶级斗争嘛,大家警惕性都高,他飞奔回家找大人,家长怕惹事,压下来了,没敢声张,你说这样的事,他能记错” “更重要的是,那两人进山之后,就没见出来,没过几天,山上闹了雪崩,我那同事还心说,那两人别被雪崩给埋了呢。” 听到“雪崩”二字,江炼陡然打了个激灵,他想起来,似乎听孟千姿提起过,段文希最终,似乎是死于雪崩的。 他说“我给你发张照片,你请你那同事帮忙辨认一下,是不是当年看过的那个老太太。” 说着,从手边影集里找了张相对清晰的、段文希的正面肖像,翻拍了给那小伙子传了过去。 神棍一颗心跳得如同擂鼓,脑子里有个不祥的念头渐渐成形,他看向江炼,低声说了句“不是吧” 江炼说“是不是,很快就知道了。” 他拨打了房间内线,请孟千姿过来一下。 孟千姿来得很快,她还没睡,收到消息之后,睡袍外头裹了件外套就来了,一进屋,先嫌弃屋里的凌乱“跟遭了劫似的,让人都没处下脚。” 怪了,屋里的两个人神情都有点异样,孟千姿笑“怎么了啊” 江炼说“千姿,问你点事儿,关于段太婆的。” 听到和段文希有关,孟千姿微微一怔。 “段太婆最终,是在昆仑山过世的吗” 孟千姿点头“是啊,遇到雪崩,尸首都没能找回来。” “你记不记得,是哪一年的事” 孟千姿蹙起眉头“具体,要问我大孃孃。但我记得,应该是在七五、七六年这样。” 江炼翻看影集上的时间,段文希来广西,是在七四年夏秋之交。 “我记得你提过,段太婆是去昆仑找龙骨” 没错,即便事情过了很久了,孟千姿还是有些意难平“听说大孃孃说,段太婆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生出这想法来” “也就是说,在那之前,她从来没有提过龙骨” 孟千姿探询似的看江炼“没有啊,怎么了” 她的目光扫过满床满地的狼藉,心里约略有点数了“是不是查着查着,事情忽然又跟段太婆有关了” 手机响了,是那小伙子发的短信,只一行字 认出来了,就是她。 江炼半天没说话,他收起手机,长吁一口气,斟酌了一下字句“段太婆去找龙骨,并不突然,她应该是在广西遇到了阎罗,知道了龙骨的事,这才会去昆仑山寻找,她进昆仑时的向导,就是阎罗。” “但是,雪崩之后,段太婆消失了,阎罗却没有一起消失,你知道的,他直到九三年,还在这儿当环卫工。” 孟千姿怔怔看着他,一颗心越跳越快,她嗫嚅着说了句“也就是说” 江炼轻声说了句“也就是说,段太婆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死于雪崩还是其它阎罗是最后见证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1章【08】 第二天中午, 秀岚居辟出两个会议室, 一个用于候场,一个用于面谈。 和江炼对接的那个小伙子叫徐克用, 他负责把当年火葬场失火时前往救助的那几家人、包括死者的家属都请过来参加面谈。 其实找到这些人不难,难的是让人家放下手头事务过来配合你, 好在山鬼参与之后, 许了重酬,那些人看在钱的面子上, 就好说话多了, 其中有两个,还是跟单位请了假过来的。 面谈开始前,江炼去候场室了一眼,这一看,看出不少感慨来彼时都是邻居,同住火葬场附近, 这二十多年下来, 已然拉开差距,有人穿金戴银、一身名牌, 为了见老邻居显摆一番,还特意做了头发、喷了香水;有人则衣着朴素,许是习惯了听差办事,脸上总带唯诺似的笑;还有人不屑这种攀比, 独坐角落,旁若无人地看着手机。 人若是息不了这“比”的心思, 那可太累了,一辈子都活在“同学会”。 江炼又去面谈室。 这面谈室,因为常租给营销公司做调研,所以用单面镜间隔出了一块旁听区域,孟千姿已经先到了,一个人窝在旁听席上,百无聊赖,间或还发怔。 江炼过去挨着她坐下“给大嬢嬢打过电话了” 一个上午都没见着她了,听说她忙着给山桂斋那头通报情况。 孟千姿点头,有点意兴阑珊“大嬢嬢听说太婆的死可能另有隐情,很受打击。” 这也难怪,高荆鸿是段太婆养大的段太婆死于天灾,虽属不幸,倒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但若是死于人祸、甚至是谋杀,做晚辈的近半个世纪都不察,那心里可就太煎熬了。 江炼想了想“段太婆出事,你们当年,就没有组织人去搜找” 孟千姿苦笑“找了,怎么没找。但一来,昆仑山太大了;二来,那个年代,有点敏感,不敢动用太多人力,怕引起有关部门注意。” 倒也是,段太婆兴起给出一颗外国糖,都能被七八岁的小孩怀疑是“外国特务”,若是大张旗鼓、大兴人力,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来。 江炼叹气“段太婆进昆仑时,要是多带几个自己人就好了。” 孟千姿摇头“不是没带,带了,被她甩下了。我段太婆这个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又爱独来独往,做小辈的,实在也拦不住她。她来广西那趟,刚动完手术,身体不太方便,所以到了广西,不得不接受那么多人沿途陪同、前呼后拥大嬢嬢说,即便如此,太婆还有几次故意避开了同行者,短暂失踪呢。” 当时还以为段文希就是这么个我行我素的性子,现在回想,才渐渐咂摸出些意味来那几次短暂“失踪”,莫非就是去见阎罗的 江炼心中一动“手术太婆身体不好” 孟千姿惘然“都那个年纪了,难免的。老人家动完手术,就更怀念从前行动自如、无拘无束的日子,老是会提起当年出洋啊、周游啊,渐渐的我大嬢嬢她们就有心理准备了。” 事实上,高荆鸿内心里一直觉得,段文希失踪于一场雪崩之后,符合一个传奇人物的传奇结局,余韵悠悠,适合后人传唱。 所以当年收到这噩耗,悲怆之余,不无欣慰她并不想看着这位段嬢嬢老死于床榻之上,如寻常死者般被收殓、下葬,收骨昆仑,绝迹风雪,不失为一种优雅退场。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当年的搜找不那么精心吧。 面谈午后两点开始,徐克用主面,用他的话说,这种套话的事,他们是专业的,不过他戴了耳机,孟千姿、江炼和神棍随时都可以切话进来、控制面谈的进度和内容。 神棍第一次参与这种场合,兴奋莫名,还对单面镜的功能大加赞赏他能看见镜子那头的人,那头的人却看不见他,太神奇了 江炼打击他“哪神奇了在调研公司都是基础配备了,你是脱离世俗生活太久、尽活在传说故事里了吧” 一句话,居然把神棍给问噎住了,江炼说完,也有些感慨别看神棍也常在城市间穿梭,但他的心不在这儿,所以看很多平常事物,反像看西洋镜似的。 心在哪儿,人才活在哪儿,这话,是不是有点太唯心主义了 最先进来的,就是那个江炼瞧见过的、喷香水做头发的女人,她现在应该是待在家里做阔太太了,穷极无聊,对很多事天然热衷,追着徐克用问“怎么开始查这么久之前的事了是当年错判了,要翻案吗” 徐克用给她吃定心丸“今天这事,只是还原一下当时的现场,跟翻案没任何关系,我们也不是警察。你不用有压力,放轻松,帮忙回忆一下,那一晚上,有没有什么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什么都可以说,畅所欲言。” 说着,还把手边一碟巧克力推了过去。 那女人剥了一粒放进嘴里嚼,甜食确实是有助于人放松,她边嚼边含糊发言“那当然不对劲,那个陈,陈” 徐克用提醒她“陈大飞。” “对,对,大飞,”女人又剥了一块巧克力,嘴里还没嚼完,于是先搁在手里拿着,“大飞是对领导不满,被扣了工资还发过牢骚,说早晚要把这破地儿给烧了,但是,他也说过,在火葬场工作没前途,他要下海、挣大钱既然决心要挣大钱了,又去烧火葬场,是不是自相矛盾纵火是犯罪啊,何必呢,还把自己一条命给搭进去了。” 说着,把剥好的那颗巧克力送进嘴里,又抓了一颗。 江炼把嘴边的麦移开,凑近孟千姿说了句“巧克力准备得不太够啊。” 孟千姿又好气又好笑,也捂住麦,斜乜了他一眼“你关注点是不是偏了” 江炼便老实地退回去,又把麦挪回,只看着她笑,边上神棍嫌两人聒噪,向着他们怒目而视“专注” 这两人没吃他这敲打,倒是那头的徐克用吓了一跳,以为客户嫌他问得不够专注,愈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他轻咳了两声“所以,你是觉得,放火的可能不是他” 女人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放火的肯定是他。我听我家那口子说,汽油是大飞从场院里停的一辆农用车上取的,出油口附近,也到处都是他的指纹,警察办事,也是讲证据的,这个我们不能乱怀疑。” 江炼眸光微微烁动。 有意思,他拿过面前桌上的纸笔,写了句陈大飞放火。 徐克用问那女人“还有呢” 还有就是 那女人皱眉头“我一直觉得啊,大飞他当时不正常。” 徐克用紧追着问“怎么个不正常法” “就是当时,火烧太大了,我们靠盆瓢接水的,起不上什么作用,又听到大飞在里头嚎救命,心里着急,我们就嚷嚷,让他找块被毯什么的往外冲” 说到这儿,她腰背一挺“警察同志啊不,小徐同志,我至今还是认为,大飞当时如果听我的,往外冲了,绝对不会被烧死,至多烧伤,你说是不是那种时候,就不能犹豫,不能怕疼,就得往外冲” 她当年面对公安问询时,应该就是这么说的,想不到时隔这么多年,说起来仍是这么起劲,徐克用不得不打断她“那大飞当时,为什么不冲呢” “就是啊,”那女人又激动了,“他就在那哭嚎,你知道,火虽然烧得大,但还是能依稀看到人影的,我就看到他跟没了魂似的,在里头又哭又嚎,那么多人嚷他冲出来,他只是在里头团团乱转,十足没头苍蝇,后来我都不忍心看,叫得太惨了,我就扭过头,我就” 她忽然愣了一下。 徐克用追问“你就什么” 那女人反应过来“我就不忍心看啊” 孟千姿拿手拈住麦身,一直盯着场内这两人,见徐克用又准备往下问了,脑子里火花一闪,脱口说了句“不对,她这反应不对,你继续上一个问题。她扭过头,然后怎么了” 徐克用很尽责地传话“你扭过头,然后怎么了” 那女人茫然“不是说了吗,不忍心看啊,太惨了。” 孟千姿说“问她扭过头,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徐克用又转述。 那女人答“还能看到什么,看到人啊,当时我们不是都过去救火吗,大家站得分散,一扭头,就看到个人啊。” 徐克用随口问了句“那人谁啊男的女的” 女人摇头“不知道是谁,看骨架身形,应该是个男的。那年头,火葬场位置偏,周围也没灯,虽然烧着火,但是火头你知道的,晃来晃去,很暗,所以站得远点,就看不清了。” 江炼觉得奇怪,他凑近孟千姿“怎么了” 孟千姿嘀咕了句“刚那女人愣了一下,愣得好怪。” 神棍急着想往下听“可能是人家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一时难受,所以愣了呢” 孟千姿觉得不是,想了想,又吩咐徐克用“问她,看到那个人时,是不是觉得哪不对劲你引导她一下,引导她去想,她一定是有点意识的,但自己还没反应过来。” 徐克用一头雾水,但客户有需求,还得照办,那女人也被他问懵圈了,只不断重复“是有点不对劲啊,但就那么扫了一眼,注意力就回去了问我哪不对劲,我也不知道啊,就是,就是觉得他跟我们有哪里不一样” 徐克用问她“哪不一样啊” 那女人急了“想不起来啊” 徐克用真是急出了一脑门的汗,正心头发躁,耳机里传来江炼的声音“要问具体点,不一样是哪一方面的,是体型呢还是穿的衣服,或者拿的东西给她一个选项。” 这一下果然奏效,那女人怔怔听完,一拍大腿“想起来了,是盆那人手里没盆” 她急急解释“当时我们一听失火了,都拿上家伙出去救火,没有空手去看热闹的。我一个女人,还拎了桶水过去呢,怪不得我总觉得那人奇怪,那人手里什么都没拿,脚边也没有” 说到这儿,自己嘀咕起来“谁啊这是,怎么空手就过去了。” 江炼在纸上又写下两句话。 第二句是陈大飞当时的精神,似乎有问题。 第三句是火场里好像有个奇怪的男人。 写完了,转头看孟千姿“可以啊你。” 亏得她追着那女人的“一愣”不放手,果然问出东西来了。 孟千姿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没什么,女人的直觉而已。” 面谈室里,那个女人的部分显然已经结束了,她起身往外走时,还不忘抓走一颗巧克力。 江炼吩咐徐克用“后头的人进来,就照这个套路来,另外,有三项必问的,一,有没有人觉得陈大飞当时精神不太正常;二,他们出去救火时,是不是都拿了救火的器具;三,有没有人和那女的一样,看到过一个空着手的男人。” 有的放矢,接下来的问询,就要顺畅多了。 火葬场附近,住了六七户人家,基本是小夫妻,当时火起,都是大人出去救火,把小孩儿关在家里,而每个人赶过去时,都是或端盆或提桶的,没有空手的。 除了先头那女人,没人注意过什么空手的男人,用一个大背头男人的话说“那头在失火,还有人正在被烧死,换了你,能有那心思看别的不是我说,谁跟我一起救火的我都没注意。” 但几乎有半数以上的人,都认为陈大飞当时的精神有问题。 大背头男人用词更狠“他就是疯了,精神失常。” 还赌咒发誓说,自己救火的时候,听到陈大飞哭嚎着喊“它它抓我的脚。” 徐克用问“那当年公安调查,你说了吗” 大背头男人说“说了啊,警民配合,当然要说。我们都认为,他当时是看火太大,吓傻了,出幻觉了。你说谁能抓他的脚死人诈尸吗这失火不比焚化炉,没法把人烧干净当时火葬场登记了几具尸,现场就找到了几副焦骨,都能对得上,就算死人诈尸,也把它给烧直挺了。” 江炼把第二句的“精神似乎有问题”几个字刮掉,改成了“受惊吓,发疯”。 最后一个接受面谈的,是陈大飞的老婆,毛秋霞。 毛秋霞已经改嫁,过得挺不顺,不到五十岁的人,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半。 这一次,江炼换下了徐克用,自己上场。 他问毛秋霞“陈大飞的精神,没出过什么问题吧” 毛秋霞没听明白“你是说他脑子有问题吗没有,绝对没有,他就是有时候,脾气急躁点,会跟领导较劲。” “那他胆子怎么样” 毛秋霞笑起来“看你说的,我家男人” 说到这儿,像是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再嫁,窘得脖子都红了“大飞他,胆子很大的,你想,火葬场工作,搬死人抬死人的,他还经常一个人轮夜班,胆子不大,那能行吗” 从单向镜后头看江炼,感觉很不一样,大概是因为,自己可以肆无忌惮看他,他却看不到自己,孟千姿看着看着,还怕被人发现,警惕地瞅一眼边上的神棍,然而神棍专注得很,表情严肃,一直盯着内场,压根从头到尾,就没留意过她这点小心思。 送走无关人等,面谈室里便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三人围着那张面谈桌坐下,孟千姿随手拈了颗巧克力出来剥,送进嘴里时,忽然想起江炼先前关于巧克力的调侃,瞥向他时,果见他朝自己手里的箔纸看了一眼她登时便觉得这巧克力吃的不是时候,吐出来又不合适,索性破罐子破摔,又抓了一颗在手上。 江炼把写了三句话的那张纸推过来“如果今天得到的信息都是真的,那么我们应该可以为现场还原出一个故事来。” 他沉吟了会,斟酌字句。 “陈大飞当天晚上在火葬场值夜,可能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于是,他去农用车那取了汽油,大概是想烧什么东西。” 孟千姿奇道“但他就在火葬场工作,那儿有现成的焚化炉,想烧什么,干嘛要取汽油这么费劲呢” 江炼点头“这确实是个疑点,我猜测,用焚化炉,意味着他要把东西搬到炉口,但他不敢搬,所以才会动用汽油,这也是为什么,那辆车的油箱附近,都是他的手印和指纹。” “也就是说,他确实是想放火,但是取了汽油回去之后,发生了一些事。” 神棍接口“有什么东西要抓他的脚会是死人诈尸吗” 江炼想了想,缓缓摇头“以陈大飞的胆子,我觉得,即便是死人诈尸,也不至于把他给吓疯我觉得,当时发生的事,应该比死人诈尸更可怕。” 这世上,还能有比死人诈尸还可怕的事孟千姿想不出来。 江炼接着往下说“陈大飞当时就被吓疯了,很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失手放了火,但是” 有个地方说不通,像搭积木,自以为一切顺畅,搭到最后,偏偏多出两块来。 这多出的两块,就是阎罗和那个神秘人。 往玄幻点想,那个神秘人就是阎罗死而复生,但死而复生这事,至多把陈大飞吓尿,不至于吓疯吧而且,大背头男人说得很清楚,除了陈大飞之外,火葬场登记了几具尸,现场就找到了几具焦骨如果阎罗死而复生跑了,那现场应该少一具焦骨啊;如果阎罗死而复生之后,又弄了具尸体来凑数以掩人耳目,这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而如果那个神秘人不是阎罗,阎罗也并没有复活,那陈大飞究竟是被什么吓疯了,神秘人又为什么要站在附近观望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2章【09】 没有更多的信息支撑, 火葬场的谜团只能僵持在这儿, 好在,还有个阎罗待过的五百弄乡可供探查,不然, 神棍真是能活生生呕死。 孟千姿说“我已经让路三明安排起来了, 最早明天就可以过去。懒得跑的话, 也可以派那头的山户实地拍摄影像传过来。” 神棍激动“这必须得自己过去啊, 我们的关注点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们眼里无关紧要的,对我们来说可能是至关重要的, 必须用自己的眼去看,赶紧的,回去收拾行李。” 他还真是个急性子,收走就走,走得飞快。 然而, 即便行李收好了, 还不是得等到明天吗 孟千姿丝毫不觉得有“赶紧”的必要,她目送着神棍走远, 这才不紧不慢起身。 江炼问她“那你去吗” 孟千姿本想回一句“废话”,眼珠子一转, 又改了口“我就不去了。” 事涉段太婆, 江炼不信她会置身事外, 他屈起手指“掐指一算,我觉得你还是” 孟千姿差点笑出来“掐, 还掐再掐,折了你手指头。” 江炼迅速把那只手藏进怀里,说她“你这人,真是” 孟千姿鼻子里哼一声,拖开椅子就往外走,皮痒的人好治,多打几顿就不痒了。 才刚走到门口,江炼又叫她“千姿。” 回头看时,他还坐在原地没动,手里拈了颗巧克力“你这吃一颗抓一颗的,走了,不带一颗” 孟千姿又好气又好笑“你自己留着吧。” 江炼说“那我帮你收着。” 他低头撑开衣兜,拈着的手一松,那颗巧克力就掉了进去,理好兜口之后,还不放心似的拍了拍“你下次想起来,可以朝我要。” 第二天一早,想着反正是要出发,江炼准备带着行李直接去餐厅吃饭,这样,吃完了就不用折上来了。 哪知一出门,就看到孟千姿门口都是人,除了当值的,路三明在,辛辞在,居然还有穿白大褂的,一看就是医生。 江炼心里一怔,不觉就朝那里过去。 昨晚上,路三明设宴邀请孟千姿,据说出席的都是广西这头山户中的佼佼者,江炼是外人,不便掺和,神棍虽然是三重莲瓣,但这种场合,不适合他,也没受邀。 出什么事了吗 一近前,就听到路三明和辛辞两个都在自责,一个说“怪我怪我,没考虑周到”,一个说“都是我不好,不该任着千姿胡吃的”。 原来,昨晚上宴席散得早,孟千姿兴头未尽,拽着辛辞作陪,逛夜市去了,而夜市小街,断断少不了吃的。 在山桂斋,孟千姿一日三餐,都是有专人打理的,食材要用最好最新鲜的不说,还会控制食味,比如热不与凉同食,辣不和甜混吃,即便出门在外,有孟劲松看着,也会让她节制,所以,她这胃,其实一路养来,蛮娇贵的。 但辛辞哪会有这意识,只求让她高兴,看什么买什么,孟千姿宴席过后,本就一肚子山珍海味打底了,一条街扫下来,又尝了什么螺蛳粉、桂花羹、糍粑、油茶、田螺酿,外加烧烤冰茶,虽然每样都只是一两口,但夜市小食,卫生本来就堪忧,这样混七杂八堆进胃里,焉有不造反的 果然,到了下半夜,她的肠胃就闹开了,起身好几次,上吐下泻的,于是先把辛辞喊来,辛辞又联系了路三明路三明一听,孟助理刚走,自己就把大佬招待趴下了,这可怎么得了于是又急急请来了医生。 在场所有人的眼,都盯住了医生。 医生说“应该跟昨晚吃坏了有关,多半是肠胃痉挛,大事没有,就是得休息好,多喝点热水,别受凉了,腹部贴个暖宝宝什么的,会舒服点。” 路三明点头如捣蒜。 辛辞忽然想起了什么“千姿说今儿要出门,这不能去了吧” 路三明斩钉截铁“不能去不能去,那肯定不能去,这山路又颠又绕的,万一颠出个什么来” 大佬既然不舒服,哪怕只是感冒,他都应该当重症对待 路三明一瞥眼,看到江炼就站在跟前,还朝他征询意见“是吧” 江炼下意识就应了个“是”,顿了顿,又补了句“身体要紧。” 这顿早饭,江炼食不知味。 心里挺矛盾的,又想孟千姿能去,又想她能好好休息,自己也说不清是哪头占上风,和他正相反,神棍倒是吃得不亦乐乎,频频离席,回来时,手上必端碗端盘,还不断安利他 “小炼炼,那里可以煎鸡蛋哎,还能煎双黄的。” “小炼炼,那里有蔬菜沙拉,还有牛奶麦片” “小炼炼,有水果,切好的核都给你去了,还有酸奶” 江炼让他唠叨得烦“四五星级酒店,不都这样吗早饭都是中西合璧的。” 神棍面上便露出羞赧的笑来,过了会,压低声音,向着他神秘兮兮“我以前都没住过星。” 江炼一下子笑出声来,觉得神棍这一派纯真,也怪可爱的,正想说什么,忽然看到,孟千姿由路三明他们陪着,也进了餐厅,坐在靠角落的一张桌上,路三明急吼吼的,忙着去拿餐,辛辞陪着孟千姿坐着,帮她把刀叉放齐、餐巾折起。 江炼想了想,又起身去取餐,拈着空盘子偶遇路三明,他朝路三明手里的餐盘瞥了一眼,白粥蒸糕芋头,都是清淡得连色都不带的。 江炼跟他打招呼“吃这么少啊” 路三明说“不是,给孟小姐拿。” “孟小姐怎么下来吃啊,不是该送餐上去吗” 路三明觉得这话顺耳又在理,于是当他是知音“是啊,劝不住,非要去五百弄,我有什么法子,孟助理在还好,我这级别,劝得住吗哎呦我跟你说,做事难啊,下头的人做事难啊,心也累” 怕那头等得烦,他连牢骚也不敢多发,急急端着餐盘去了。 江炼拈着盘子站着,心情忽然大好。 身后有人不耐烦“哎,你取好了吗” 是挡着别人取餐了,江炼退开一步,很有礼貌地笑“你拿吧。” 他把空盘子边沿抵在两掌之间,走开几步,很灵巧地耍了个翻花,四下看了看,没什么想吃的,又把盘子送回原处。 早饭之后,如常出发。 一共四辆车,为了让孟千姿能躺着去,还专门给她调了辆房车,辛辞随车照应。 路三明的说法是“能舒服一程是一程,等到房车开进不去的地方,再让孟小姐换车不迟。” 江炼和神棍,则随路三明坐了头车。 五百弄乡位于桂西北,确切点说,广西四道弧,它位于第二、第三道之间,从桂林过去,满打满算,也要接近一天的时间。 山谱上看,五百弄乡斜往上走是凤凰山,斜往下去是镇龙山,这么个龙凤簇拥之地,居然山贫地瘠,是个“被魔鬼诅咒的地方”,着实让人嗟叹。 路三明给他们做介绍“除了五百弄,还有七百弄乡呢,人家七百弄是发展起来了,还申报了国家地质公园,五百弄不行,太偏了,要么说现在荒废了呢。七十年代还有住户,九几年的时候,最后一家搬离,你算算,荒了快三十年了。” 又压低声音“一到晚上,黑森森的,伸手不见五指,满地都是大粽子石头山,有时候风大,风在石山间穿梭,呜呜的,像鬼哭。” 神棍觉得这话太夸张了“又不是雅丹魔鬼城,哪来那么多怪声啊,人家雅丹魔鬼城有怪声,也是因为地理环境特殊,并不是说有山有风就可以的。” 路三明说“这我还骗你去了你就知道了。” 又突发奇想“我们要是搞旅游申报,也可以蹭雅丹魔鬼城的热度啊,就叫广西石山魔鬼城,保准能吸引不少游客。” 从桂林出来,起初还会走公路、过城市,再后来,车队基本上就都在峰高谷深的山岭间穿行了,一路上都没能见几个人。 路三明频频回首看后车,生怕这山绕路颠的,孟千姿会不舒服,还没到中午,就一迭声吩咐司机“找个地方,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司机对路况挺熟“前头就是劳平乡了,今天是圩xu,平声,音虚日,到了就热闹了。” 江炼不懂什么叫圩日,问了才知道,在南方一些地区,把赶集的日子叫圩日,而劳平乡是壮族、瑶族和高山汉族的聚集地,圩日时会分外热闹。 果然,没过多久,就到了个人来人往的大市集,车队停下,不少人下去看热闹这市集热闹,赶集的人也热闹一身黑衣的,都是壮族人,叫黑衣壮,以黑为美;满头银饰打扮得花哨的,是瑶族,但都打赤脚,跟湘西的花瑶毫无相似之处;还有穿蓝上衣黑布裤彩布围腰的,是高山汉,据说这些人原本是汉族,为了避灾遁入少数民族地区的高山,久而久之,得了个高山汉的名头,竟也成了少数民族。 江炼且走且看,忽然瞧见辛辞,陷在一群彩衣姑娘里,也不知道是要买什么,一口一个“阿妹”的,惹来姑娘们阵阵哄笑。 江炼回头看不远处的那辆房车,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车门虚掩着,江炼推门而入。 车里头,比外头要安静多了,尽管仍有喧哗声进来,但淡如背景音,孟千姿裹着毯子蜷在床上,睁着眼,眉头不时蹙着,估计是确实不舒服。 江炼走过去,在床边的卡椅上坐下。 孟千姿听到动静,略抬了下眼,说了句“是你啊。” 江炼问她“感觉怎么样” 孟千姿说“身子有点虚,这么热的天,还老觉得冷。” 又问“辛辞说外头是市集,好玩吗” 江炼说“没什么好玩的,就是人啊,东西啊,东西啊,人啊。” 孟千姿说“哪有你这么总结的,照你这么说,这全世界都是人啊,东西啊。” 说到这儿,吸了吸鼻子“好香。” 是香,满集市的玉米浓香。 江炼说“高山汉擅种高山玉米,煮出来香气特别浓,据说甜度也高,跟内地玉米不一样神棍已经啃了两根了。” 孟千姿让他说的,不觉舔了下嘴唇,呢喃了句“我也想吃。” 江炼瞥了她一眼“你这人,怎么不长记性呢,为什么躺这的,忘了还想吃玉米。”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孟千姿没好气,拽了毯子遮住自己的脸,不想看他。 哪知江炼继续讨她的嫌“这样,吃上吃不上,我给你掐算一下” 还掐算,真心欠收拾,孟千姿一把掀开毯子,伸手就去抓他的手“我早说了,再掐,非折了你的手指头” 她以为,他必会像之前一样,迅速护住他的宝贝手,不让她碰到的。 没想到,居然抓实了。 这一抓实,她反倒没了主意,总不能真拗折了,正犹豫间,江炼的手轻轻一抽,从她指间滑出,又反包了上来。 他的手真大,把她整个手都包住了,掌心的温热透过她的手背,瞬间浸透肌肤,孟千姿听到他说“既然觉得冷,还老掀什么毯子。” 说着,就这么握着,把她的手送回毯子里,又把毯子盖好,这才缩手出来。 孟千姿也忘了该答什么了,半晌才拉了拉毯子,说了句“也不是很冷。”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蜷在毯子下的那只手微微颤着,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忽然就有点糊涂,对刚刚发生的事没了时间概念一忽儿觉得,江炼握住她的手,似乎握了有几秒;一忽儿又觉得,人家只是很正常地、帮她把手送回来而已,并没有什么其它意味。 正心绪纷乱,听到外头喇叭响,一般这是车队再出发的信号,但她也没反应过来,只觉得那喇叭声像响在天外,只余一线余音穿透下来、拿尾梢触碰着她的神经,又听到辛辞上来,似乎在和江炼打招呼,然后江炼就下去了,因为,有车门关阖的钝响传来。 再然后,车子摇摇晃晃,又上路了。 辛辞兴冲冲地过来,他手里拎了一袋煮好的玉米,走动时,塑料袋哗哗作响“千姿,我跟你说啊,他们这个高山汉人种的玉米,就是不一样,可好吃了,我特意买了让你尝尝” 玉米的浓香就飘在鼻端,孟千姿心里盘缠了事,胃口全无“不吃。” 辛辞还以为她是不舒服“千姿,越不吃越没劲,越躺越没精神,来来,你吃一口,就一口,我担保好吃” 没完没了了还,孟千姿怒了,腾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吼他“不吃说了不吃” 辛辞吓了一跳,半天才说了句“千姿,你这这么精神,可一点都不像生病的。” 孟千姿一肚子没好气,心说你懂个屁 她挪了下手,左手无意间碰到右手的手背,触了电般收回来,又低头去瞧右手的手背。 好像,江炼掌心的温度,还停在她的手背上似的。 还有,她的皮肤好细腻啊,有赖平日精心养护,但是江炼的掌心很粗糙,是该粗糙,他前些日子下崖时,磨掉了掌心的皮,估计还没长好呢 他握了她的手,他是什么感觉呢他有觉得她的手背很细腻吗还是说,人家真的只是出于关心,那么客气地一送,跟送辛辞的手、神棍的手,跟送个猪蹄、送个鸭掌,都没分别 她胸口起伏得厉害,抬头时,看到辛辞那一脸莫名其妙,更来气了,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来“你就知道吃” 辛辞悲愤极了。 整个车队的人都下去买玉米,神棍啃了三根,路三明买了二十斤没剥叶的,说要带回去给孩子吃,他只买了这一小袋子,还是献宝样先送到她嘴边的,阖着轮到最后,变成了他只知道吃了 这世上,做个实诚人太糟心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3章【10】 下午, 孟千姿换了辆车, 房车固然舒服,但实在hod不住接下来的路了,听路三明那意思, 现在还算好的, 最后那段路, 别说这种四轮驱动suv了, 连拖拉机都进不去当地接待的山户还在想办法。 日暮时分,孟千姿见识到了这办法。 十一头骡子组成的骡帮。 赶骡子的农工有四个,来自广西百色, 是被当地负责接待的山户重金从就近的工地上“挖”来的据说大山里太狭窄崎岖,兴建工程的话大型机械根本施展不开,运送石子石料等等,只能依靠骡子这种最原始的运力。 车队到达时,十一头骡子一字儿排开, 如待检阅, 每头骡背上,除了留出坐人的位置外, 都已经满载装备,骡脖子上还各挂两三双雨靴, 滑稽而又好笑。 十一头骡子, 只能坐十一个人, 骡工为了省钱,甘愿卖力气不坐, 那去掉孟千姿、江炼、神棍、路三明四个,就还能坐七个,这七个人,必须精明强干能办事,还得包括向导和医生,一番挑拣,辛辞自然被排除在外。 辛辞乐得不去,只把孟千姿该吃的药托给路三明,路三明捧着那药,如奉纶音,自觉肩上的担子又沉三分。 负责接待的山户姓皮名丘,人送诨号貔貅,此人长得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因为貔貅是能转灾化厄的吉瑞之兽,所以山户出任务时,多喜欢和他结队,图个吉利。 一见面,貔貅就向孟千姿检讨,说是知道来的人多,奈何骡子少,只能找到这几头了。 孟千姿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用脚走、一定要坐骡子,不过也懒得问,人家这么安排,必有道理。 至于骡子不够,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山鬼办事,很少全员投入,一定会在后方留个后备的营地,那些剩下的人,正好留作备用这样一旦出什么事,还能有个策应,省得像水鬼那样,一灭灭一窝子,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没人能说得清楚。 江炼上骡子时,还担心骡子上已经驮了这么多东西了、不一定能应付得住,牵骡的人满不在乎,用蹩脚的普通话向他吹嘘“我们在山下往山上运石子浇高压线杆,一次驮一方石子,有两百公斤呢,一天上下九趟都没事,你放宽心。” 一列骡队,就这么向着山内出发了,道路狭窄,没法并驾,只能单列行进,辛辞远远目送,觉得那队列越走越纤细,到得后来,像是一列蚂蚁没入莽莽苍山。 走到半程时,孟千姿就明白这骡子和雨靴的用处了。 去五百弄乡,并不需要翻山越岭,之前车队已经翻过太多山头了,这一片恰是个地势偏低的盆地,只不过是盆地上散落太多大粽子石山而已,而那些石山是没法爬的,只能在石山之间的“弄”穿行现在是夏季末梢,这儿雨季刚过,地被泡得宛如沼泽,一脚下去,湿泥能齐到大腿根,那几个骡工已然宛如泥人,骡子也好不到哪去,四条腿都没在泥里,远远看去,像是只用肚腹浮在泥上游走的怪物。 打头的貔貅回头跟她解释“现在还算好的,前一阵子雨太大,这弄全淹了,底下的漏斗眼下不去水,这些石头山跟淹在水里的岛似的。” 这道理,就跟家里的洗菜池子差不多平时是可以下水的,但是水一大,或者下水口淤积的杂物一多,那口子就堵住了,得慢慢放水,或者动手去掏大自然的积水放水,可比洗菜池子慢多了,但凡多泡上几天,那泥地就松软得不能看了。 貔貅怕孟千姿她们坐骡子无聊,还往后分发地图“这个,是路老哥吩咐我做的,我们参考山谱资料,又根据段太婆上一趟来留下的那些照片,标注了可能的住户点,但不知道哪户是阎罗住的,实在打听不到了。” 纸张哗啦有声,一张张往后分发,颇似学堂里往后传试卷,那几个骡工一点都不好奇,只顾赶骡子走路他们这骡帮,除了运石子外,也搭过不少视察工程的人,那些人嘴里聊的,什么绩效啊、考核啊、卫星图啊,尽是些他们听不懂、也不关心的。 后头的神棍往前头喊话“那个皮貔貅啊,段小姐当年为什么要去五百弄乡呢” 貔貅见他喊话怪费劲的,就晃了晃手里的对讲机,神棍这才留意到,自己骑的这头骡背上也挂了一个,刚好奇地拿起来,就听到貔貅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段太婆当年,不是只去五百弄乡的,她那属于巡山,去了很多地方,只是到五百弄乡之后,不知怎么的,就结束了,没再往下走了。” 神棍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因为实在不会用这高级玩意儿。 还能因为什么啊,多半是遇到阎罗了吧。 最终到达五百弄乡时,天已黑透,每头骡背上都备了照明设备,还有手提式探照灯,那光打出去,可当真强劲,把周围一隅,照得如同白昼。 可是那一隅之外,黑得太过浓重了,这儿废弃之后,没有再开发,却像是比从未开发过还要原始,因为不长林木,所以没什么生物来栖,静得有些可怕,光柱打出去,不时被巨大而厚重的石块阻断,那就是峰丛粽子山了。 路三明硬着头皮向孟千姿建议“孟小姐,你看,要么今晚先住下” 他自觉这安排不是很到位,但即便是一大早赶骡子进来,走完这淤泥路、探完那些废弃的住户点,也要到晚上了,也就是说,不管什么时候来,这“住一晚”总是免不了的。 都到这了,那是肯定得住下的,孟千姿擎起探照灯往周围扫了一圈,这范围内有几幢房子,大多塌朽了,那些采石搭起来的,墙体倒还都完好,她吩咐路三明“你派人四下看一圈,捡大的、比较牢的石头房子,大家凑合一晚吧。” 没想到的是,连这“凑合”都没机会。 前去查看的人回来说,因为这儿每到夏季就淤水被淹,这几十年下来,都不知道淹过多少次了,那些木头房子,自然已经朽得跟棉絮似的,即便是石头房子,内墙外墙都是一道道的水线,而且长满了石苔青藓,日积月累,新长的固然是密密麻麻布满墙面,那些泡烂了的,就堆在屋里,滑腻如浆,臭不可闻,即便硬着头皮清扫,那味儿也祛除不了,在屋里站个一时三刻都受不了,更别提是住一晚了。 这就棘手了,这儿的烂泥地虽比路上的要硬实些,但五十步笑百步,打地钉搭帐篷也不合适,与其窝窝囊囊夜不能寐地将就一晚,还不如打起精神来干活,孟千姿心一横“都穿戴起来,做事吧,一鼓作气,出去了再好好休息。” 她套上雨靴,扎紧靴口,从骡背上滑了下来,其他人也纷纷下骡。 只不过,人可以熬夜干活,骡子走了这大半天了,可得好好休息,不然明儿返程够呛几个骡工靠骡子赚钱,很是心疼牲口,当下就要拽骡子去饮水。 这种山间洼地,雨季一过,势必有大小水塘,远近而已,水塘的水虽脏,牲口是不在乎的,孟千姿让路三明挑两个身手好的人陪骡工一道去,说句不合适的话山鬼出事,内部尚好解决,这种外人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就太棘手了。 剩下的人,也不分批了,这黑灯瞎火的,分批怕出事,都聚在一处,依着地图编号,一路去查看那些废弃的住户。 去了两个陪骡工的,孟千姿这头便剩了九个人,分工明确貔貅和另一个孔武有力、名唤汤壮的,负责出力气,抬盖掀框,清理现场,孟千姿一行四个主要是查看,剩下三个,两人照明,一人从旁放哨。 一行人便这样,且走且看,但老实说,看不出什么异常的这乡里的人搬走时,大多带走了家什,剩下的,多是不好带的大件,而那些床板朽桌什么的,即便大剌剌摊放着,又能看出什么端倪呢 孟千姿有点沮丧,觉得这趟五百弄乡之行,多半是一场空忙,来了,只求个心安而已。 江炼瞅了个空子,上去跟她说“别人都是搬走的,阎罗未必,他走得一定匆忙,应该剩下不少东西。” 孟千姿不看他,但总想呛他两句“那不一定,没准他有老婆,他走了,老婆可以搬家啊。” 江炼笑“阎罗那样,流落在外的,而且出逃时都四五十岁了,还顾得上讨老婆” 他回想了一下没错,况家被劫杀是在四十年代,当时阎罗二三十岁的样子,六十年代出逃,怎么着都四十来岁了。 阎罗的出逃路上,还能伸发出爱情线他有点接受不了。 孟千姿哼了一声“段太婆的照片,有阎罗的那两张,他的穿着打扮,跟当地人毫无二致,也就是说,必然住了好多年了,如果不是那张脸,你会认出他是个外来的” “一个人想要隐藏身份,最大的伪装就是让自己面目模糊,跟周围的人保持一致,他一个外人,又一直当个老光棍,太惹人注意了为什么不找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老婆,伺候他,给他打理一切,以便他能安安心心做自己的事呢” 这儿这么偏僻,住在这儿的人也必然是与世隔绝、不理外头形势,也压根不认识字的,阎罗想要遮掩自己、快速融入,最好的法子确实是跟一个当地女人凑成一对,这事对阎罗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江炼一愣,半晌才说了句“也有道理。” 孟千姿斜乜了他一眼“所以说,男人啊,都这样。” 说完,一仰头出去了,吩咐貔貅“去下一间。” 江炼落在了后头,总觉得孟千姿这话余韵绵长,明着在说阎罗,暗里要敲打谁似的 正想着,神棍撵上来,问他“小炼炼,你说,阎罗来五百弄乡,是随便选了个好藏身的偏僻之地,还是特意来的呢” 江炼也说不好。 下一间是幢石头房子,还没进门,就觉得腐臭味感人,貔貅提前给几人分发口罩,江炼刚戴上口罩,就察觉到,这周围起风了。 盆地地势低洼,风的来势向来汹汹,而且粽山耸峙,风刮过来,没法畅通无阻,频遭拦挡摩擦,难免发出怪声,深夜听来,怪瘆人的。 神棍奇道“还真跟雅丹魔鬼城似的” 路三明洋洋得意“神先生,我还能骗你吗这就是气流的摩擦震动,这才刚起风,你等着,风再大的时候,跟鬼哭神嚎似的。” 果然,几人进了屋,四下看过无甚斩获,正想出门时,又一股劲风袭来,这趟的风,比上一遭要强劲多了,连朽坏的屋顶都被连连掀起,四野八方,幽咽声顿起,直如万鬼齐哭,而且这声音,跟雅丹魔鬼城还不同雅丹地处旷野,声音来得快去也快,粽子山却在洼地,声音四下萦绕,一浪接着一浪,孟千姿正觉头皮发麻,忽听到不远处,有惊骇怪叫声传来。 听那声音,必是某个骡工无疑了,孟千姿急喝了句“怎么了” 话音刚落,屋内屋外,两个声音一起应和“我去看看。” 外头的是那个放哨的,他占了地利,话音未落,人就窜了出去。 里头的是貔貅,和绝大多数山户一样,总想在大佬面前表现表现,哪知一时情急,忘了地上腻滑,一踏之下,直直往旁侧摔了过去,双手急抓时,却又没实物可借手,直接就在墙上的湿苔上猛抓了一把,然后一路抓下,重重栽倒在地。 这时候,忽听腰上的对讲机响,是陪骡工的一个山户,在那头解释说“没事没事,乡下人胆子小,本来就疑神疑鬼的,忽然听到风声,又一脚踩滑,鬼叫个不停,才被我喝住了。” 阖着是虚惊一场,孟千姿长吁了一口气,这一头,貔貅又窘又愧,手里抓了把又腻又臭的,简直是思之欲呕。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只是摔得太结实了,刚一用力,又是一声痛哼,江炼离他最近,见状弯腰俯身,把手伸给他。 他对貔貅印象挺好,这人这么大块头,却是个腼腆斯文的性子,有点反差萌。 貔貅满怀感激,说了声“谢谢”,换了干净的那只手握住他的,就待借力站起。 哪知一握之下,这力没借上,江炼并没有拉他。 貔貅奇怪,抬头看江炼,就见江炼眉头紧皱,一直盯着石壁,俄顷喉结滚了滚,叫了声“千姿。” 孟千姿闻声回头,一时间没看出玄虚,只看到苔藓壁上,一行接地抓痕,那是貔貅栽倒时,一路抓出来的。 江炼咽了口唾沫,语气有些激动“灯光,赶紧把灯打过来,这石头上有刻痕。” 灯光立马就过来了,是有刻痕,就在貔貅抓下的苔藓某一处,非常无序,来来回回,像是有人用刀在反复刻画、试图挫磨掉什么东西。 孟千姿看了会,心头砰砰直跳,直觉有什么东西,就快被发现了。 她说了句“把这面墙上的苔藓,都给我清干净。” 很快,这面墙上的苔藓就都被清拽掉了。 确实是有字,都集中在下半幅,那个高度,像是有人坐在小马扎上、对着墙,一笔一划刻出来的,然后长久瞪视、抓耳挠腮、苦苦思索。 而那些字,后来又都承受了挫刀的挫磨,应该是想毁去的,也的确成功毁掉了一些,但没毁掉的那些,因为苔藓深深附在了刻痕里,这么一清理,反而更加清楚了,更何况,有两盏射灯,自左右打在了那面墙上。 江炼一眼就能看清楚那些凌乱分布的字。 大禹。 涂山氏生启。 三过家门。 谁生了大禹 孟千姿也看见这些字了,却愈加糊涂了谁刻了这些字阎罗吗应该是,五百弄乡这种少数民族聚居地,应该找不到第二个会写汉字的吧,但阎罗,怎么研究起大禹治水来了 正想着,听到神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然后一屁股坐倒在地。 江炼看了他一会,低声说了句“所有人都出去,别影响神棍。” 他拽着孟千姿出来。 孟千姿还是一头雾水,频频回望屋内“干嘛啊,他怎么了” 江炼喉头发干,觉得自己的手都有些轻微颤抖“他可能就要想到些什么了,别影响他,给他空间。” 这样啊,孟千姿不吭声了,过了会,嘟嚷了句“我怎么想不到。” 江炼失笑“你嫉妒他这个吗千姿,人家神棍可从来不嫉妒你能剖山、动山兽、伏山兽。” “术业有专攻,他在那些玄异事里浸润了二三十年了,读的相关书籍比你多,经历的事也比你多,有些联系,只有他能勾连起来反正他是你的莲瓣,有什么功劳算你的,揪死了别让这瓣花掉了就行。” 孟千姿想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听到神棍在屋内叫“小炼炼” 孟千姿和江炼对视了一眼,一起进了屋。 神棍还坐在地上,一只手颤微微扒在“大禹”那两个字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大禹治水的传说,你们都听过吧” 孟千姿答了句“听过啊。” 神棍转头看她“讲讲看。” 又补充了句“要具体,前因后果,要具体。” 孟千姿想了想“就是上古时候,洪水泛滥,当时的皇帝是尧吧,他就任命大禹的父亲鲧治水,听说鲧用了息壤,只知道堵而不知道疏,治水失败,就被尧给杀了。” 神棍纠正他“不对,杀鲧的是舜,当时,舜帝已经即位了。” 这有什么区别么,不都是皇帝吗,孟千姿满不在乎“后来,舜又任命鲧的儿子大禹治水,大禹比鲧聪明,就治好啦。” 江炼在边上听着,听她眉飞色舞来一句“就治好啦”,不觉微笑,觉得她实在是可爱。 孟千姿自觉答得不错,看到石墙上的字,又主动添加了点“大禹嘛,治水很努力,三过家门而不入,他老婆是涂山氏女,给他生了个儿子,就是启,后来就不兴禅让制了,禹传子,家天下,这就是夏朝了。” 神棍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舜杀了鲧,跟大禹有杀父之仇,大禹为什么不恨他,还帮他治水呢” 孟千姿一时语塞,顿了顿才说“那当时灾情严重,大禹一心为民,不计较个人恩怨呗。” 搁着是她,她估计自己会计较。 神棍说“好。那我再问你,大禹是谁生的” 孟千姿不假思索“禹他妈生的啊。” 话音未落,就听边上江炼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孟千姿怒道“有那么好笑吗” 说到后来,自己也笑了,倒不是觉得自己错,而是觉得“禹是禹他妈生的”这话,说出来太搞笑了。 只有神棍没笑,他定定看着孟千姿,说了句“不是的。” “孟小姐,你对神话还不是那么清楚,神话传说里,从来没有提过大禹的母亲。神话里说,鲧被杀死在羽山,从他的肉骨里,孕育出了大禹。” “而山海经的海内经是这么说的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还有人说,那个复通腹,腹部。但不管是复生禹还是腹生禹,大禹都是鲧生的,而且,是死后生的。” 孟千姿愣了一下“但是鲧,是大禹的父亲啊,父亲怎么能生孩子呢,还是死后生的。” 神棍说“没错啊。可是,是什么让我们觉得只有母亲才能生孩子呢,最早的时候,如果父亲也能生呢不对,不是父亲生,是自体繁殖,另一种繁衍方式,现代科学,不是还有克隆繁殖吗鲧又生下了一个新的自己,所以,对于下令杀他的舜,并没有什么仇怨。” 江炼听得心下发凉,电光石火间,脱口说了句“阎罗” 神棍看向他,问了句“大飞为什么会被吓疯一般死人诈尸,是吓不到他的吧为什么现场的尸体数量,跟找到的焦骨数量是一致的那多出的神秘人又怎么解释呢” “但现在,我想明白了,有没有可能是阎罗生阎罗呢老阎罗的尸骨还在,但新阎罗已经孕育而生,而且,迅速长成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4章【11】 阎罗生阎罗 风还在刮,迂回幽咽, 破败的房顶不时掀起, 又很快落下, 发出啪嗒的单调声响,路三明他们站在门外,不知道里头的人在聊什么,又不好擅入,只得继续守着, 还知趣地往外站开了些,以免听到些不该听到的。 江炼只觉自己两边的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 但说来也怪, 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 又觉得,这种事儿, 并没有什么稀奇。 自然界本来就充满秘密, 而生物是多样性的,存在各种繁衍生殖方式海洋中的一些鱼类, 如鳕鱼、鲱鱼等,就既有卵巢也有精巢、能够自行产出下一代;黄鳝可以雌雄性逆转,刚生下来时都是雌性,成熟产卵后又会变成雄性;就更别提很多植物的自花授粉了 所以, 为什么人类就一定得拘泥于两性生殖呢上古时代, 本就是一段无法考证的神奇岁月,鲧复腹生禹, 也许那个时代,真的存在自体繁殖呢 这“生”的过程,也许是可怕的,不然在火葬场当工的大飞,也不至于被吓疯了,但转念一想,女人生孩子,也是血腥的吧,只不过这么多年来,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再加上进入现代文明之后,有医院、产房、各种辅助器具等阻隔视线如果自体生殖时,也被推入产房、掩上手术室的门,有专业的医生接生,那整个过程,好像也顺理成章。 江炼打了个寒噤,有点被自己的想法给吓到了。 孟千姿没说话,只喘息声略急她在想另一件事,水鬼的事,和眼前发生的,有相似之处。 神棍吸了吸鼻子,觉得少了发挥的道具“有纸笔吗有吗” 这么一嚷嚷,外头很快就送进来了。 纸就是先前印好的那些住户方位图,背面可以落笔,神棍将纸铺在地上,紧攥手中笔,连咽了几口唾沫“我再强调一下,我们追着箱子,一路追到这里,一定要有全局观念,不能分裂地看问题,事情一定是有着关联的。” “还记得那口箱子上的雕镂图吗,都是上古神话,就我记得的,就有后羿射日、神农尝百草、伏羲制八卦、燧人氏取火” 他在纸上写下这几个人的名字,齐齐整整排成一列,第一列。 “而我们在湘西忙活了一场,最后的关键,集中在蚩尤身上,蚩尤和黄帝之争。” 说着,又在纸上写下了黄帝和蚩尤的名字,仍是一列,第二列。 “再接下来,找阎罗,最后发现,阎罗躲进这个偏僻的山乡,在琢磨什么大禹、大禹从哪里来。” 他写下第三列名字尧、舜、鲧、禹。 写完了,抬头问两人“看出什么来了吗” 孟千姿一心二用,居然还能抢答“这是时间顺序啊。” 说是时间顺序也没错,但神棍想问的,其实是这些人的共同点。 他说“大致是时间顺序,中间有交叉,总之就是,这些人或前或后,都处在一个过渡的动荡年代里,亦即上古神话时期到末期,而且,非常确切的是” 他指向禹的名字“从他开始,夏朝开始了,而夏朝是被记入中华民族的朝代纪年的。也就是说,上古神话时代由此彻底结束,人类的主宰时代开始了。” 江炼脑子里灵光一闪“大禹是鲧死后孕育,而他本人娶了涂山氏女生子,是正常的男女结合,也没听说过禹死后,尸骨中又孕育出谁好像他失去了鲧的这种自体繁殖能力,而这之后,繁衍生息一直就是男女结合、家庭式的。” 神棍点头“我们能不能这么设想,在禹之前,存在着两种繁殖方式,一是自体,二是两性。只不过自体这种,是少数而已不是普通人能驾驭的,就比如鲧,鲧那个时候,是被当成天神的,还窃来了神奇的息壤治水呢。只不过,这种自体繁殖的能力,似乎一代比一代弱,渐渐就消失了。” 孟千姿冒出一句“如果自体是自己生自己,那这不就是长生吗像蛇一样,褪去旧皮,又换上新的” 说到一半,觉得这比喻不太贴切,又住了口,江炼接过话头“比蛇还要更进一步,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脱胎换骨,脱掉旧胎、长出新骨。” 孟千姿默默消化这话。 那口箱子阎罗是最后拿到箱子的人,难道他自箱子里发现了这个秘密,或者得到了这种能力 难怪他逃亡时,宁可抛家弃子,也要带上这口箱子真的能永享长生,即便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受这“脱胎换骨”之苦,也是甘愿的吧 江炼忽然想到了什么“阎罗生阎罗,那这生出来的,是跟他相貌一样呢,还是不一样呢” 他代入自己去想,觉得相貌是否一样,也不是很重要都享有长久的生命了,谁还在乎顶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呢美或者丑,都只是一世经历而已。 哪知孟千姿脱口说了句“一样的,应该是一样的。” 江炼奇道“这话怎么说” 孟千姿说“孩子跟父母长得不一样,很正常,因为他是融合择取了两个人的基因,但自己生自己,能变到哪去呢就像克隆一样,自己生自己,不应该是一模一样的吗,除非是基因突变。还有就是” 她觉得话说不清楚,还是让他们自己看比较好“水鬼不是录了个视频给我吗,你们先看了就知道了,我让劲松发过来” 话没说完,想起孟劲松已经被自己强制休假了,掏出手机来看,信号极差,即便打了卫星电话出去,短时间内,也没法接收视频。 见两人都在等她解惑,她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我也只是忽然之间觉得,事情可能有联系还记得在悬胆峰林的时候,我给你们讲过水鬼的事吗” 江炼点了点头,非但记得,印象还挺深刻,尤其是那个以刀穿喉的丁盘岭。 孟千姿斟酌了一下字句“水鬼家在九十年代中期,有一趟漂移地窟之行。其中一路,有上百号人吧,不是找到了那个地窟吗” 江炼嗯了一声,犹记得她当时说,那一路人挺惨的,几乎全军覆没,当场死了一多半,剩下来的那一小半,在接下来的十多年里,也都陆陆续续死了 正想着,神棍一张脸涨得通红,失声叫了出来“我记得你还说,死状很惨,奇形怪状。有不少人,骨头疯狂生长、穿透了皮肉” 卧槽,江炼也想起来了,尤其是那句“骨头疯狂生长”,当时听来,只是震惊,但现在,结合阎罗的事儿,就有点意味深长了。 就听孟千姿说“没错,那些侥幸当场没死的人,都被关押在一处秘密的地方,一直有医生检查并记录他们身体状况、直至死亡。他们的身体情形都很奇怪,骨相普遍都变了,有不能受光照的,有不能吃某种食物的,总之千奇百怪。但是,也有共同点一是都活不长,已知活得最久的,也不过二十来年;二是病发时,身体都会开始失血,到差不多油尽灯枯,血几乎会耗干,哪怕割破皮肉,都流不出多少血来。” “我就在想,成功的自体繁殖,是像阎罗那样脱胎换骨,那不成功的呢不成功的,会不会就是水鬼那种,新的肉骨没能挣脱原身严重的当场死亡,轻微的畸形地结合在了一起了” 神棍茫然“什么叫畸形地结合在一起了” 孟千姿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即便是那些没有立刻死的,面貌骨形也发生了变化,像是身体里的骨架,悄然重组。再加上这些人都活不长,很可能是这种畸形结合,使得物极必反,非但不能长生,反而加速了死亡。因为一个人,是由两具肉骨糅合而成的,这不是” 她已经找不到合适的用词了,她就是想表达一个人,应该有一具肉骨,但水鬼出事的那些人,看似正常,但其实身体里,是新老两具肉骨,这是一种负担,会使“活着”成为一件特别消耗的事儿吧 “等从这儿出去了,我安排你们看一下水鬼的那个视频,光靠我说也说不清楚。另外,有件事我没跟你们提,水鬼家出事的人里,有两个,情况很特殊,一直活到了现在。” 神棍一愣“怎么个特殊法” 孟千姿回想了一下“一个叫姜骏,他是身体萎缩,但头颅奇大,差不多有普通人两个那么大,而且,好像一个躯体里住了两个人,原本的自己还在,但完全被控制了这个人,后来被水鬼关进了鄱阳湖底的金汤穴里。水鬼现在没法动用祖牌,也就下不了金汤穴,没法知道这姜骏是死是活,不过多半死了,因为姜骏当时的身体状况,严重失血,已经很不好了。” 江炼问“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叫易飒,她的特殊之处在于,出事的所有人里,她是最小的,当时只有三四岁吧。” 神棍瞠目结舌“三四岁,这种,自己的身体都还没发育完全呢。” 孟千姿说“是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年纪小,她出事的情形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外表外形没有发生改变,所以一直被误认为是没受到伤害的。不过,一年多以前,她也开始失血发病了我特意把这两个人拿出来说,方便你们跟阎罗的情形做一下对比参考。” 江炼长吁了一口气“所以,讨论下来,两个结论,一是阎罗身上发生的事,跟当年水鬼发生的事,可能是一样的;二是阎罗很可能还活着,而且,跟之前相貌相同、没变” 神棍摇头“不对,这中间还有个意外。” 江炼没听明白“什么意外” 神棍说“阎罗预计到自己要死了,或者说是准备好迎接重生了,于是给孙子阎老七写信,把当年的赃物留给他,这都正常,属于交代遗嘱。但一个明知自己死后、身体会出现可怕异常的人,必然会找个地方好好收藏身体、以免事情败露,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尸体被送去火葬场呢万一没重生成功就被烧了,不是亏大了吗” 江炼只觉后背一阵凉气泛起没错,阎罗千算万算,没能算到车祸这场意外也就是说,他的原本安排,还是被搅了。 神棍喃喃了句“上古神话里,是说鲧生禹,但人家大禹,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是个成年人吧而且鲧是尸身三年不腐,之后才生了禹的,并不是死后当天就” 阎罗这种,神棍觉得挺玄的,像是无人指导、只凭意会模仿操作谁知道这人有没有活下来,即便活下来了,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有了石墙上的发现,这趟来,也算不虚此行,孟千姿有了斩获,也就不那么着急,又觉得不该图快,应该留待白天细细查看才妥当,而且,所谓的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在这间石屋里待久了,那股烂腻的味儿,似乎也不那么难以接受了于是吩咐貔貅带人清理安排,晚上就在这儿凑合一晚。 正收拾着,骡子的闷哼声阵阵,是那两个山户带着四个骡工兼十一头骡子,也找过来了。 反正屋里还在收拾,一时半会躺不下去,路三明问了句“刚怎么回事啊,吓着了” 其中一个山户悻悻“这胆子,针尖样小,被自己在水塘里的倒影给吓着了,再加上风声有点瘆人,他就嚎开了。好家伙,他没怎么着,倒把我吓了一跳,一脚踩水里去了。” 有个耷拉着脑袋的骡工愤愤“什么自己的倒影我瞧着,那就是漂在水底下的人。” 这应该就是那个当事人了,不忿自己被人小瞧,是以出言反驳。 那个山户嗤笑一声“说是倒影,你还嘴犟。因为我们在边上开了射灯,所以水面上有亮光,而因为水被风吹得有波纹,所以你那倒影既亮又在动,仿佛是人在下头漂这走近科学,还要我跟你解释多少遍再说了,我们是不是下水去捞了有东西吗” 那骡工自知理亏,不吭声了。 孟千姿见两人小孩样在那斗嘴,觉得怪好玩的,虽说是一场乌龙,但也不能掉以轻心,于是吩咐路三明“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晚上值夜,人手要足,至少四个,四面都安排上。” 路三明自觉不能让大佬以及客人受累,胸脯拍得嘭嘭响“孟小姐,你放心,人手不够,我顶上,你只管休息。” 石屋是内外两间,孟千姿和江炼神棍住了内间,路三明和另外三个住外间,方便后半夜出去轮班,剩下四个就守在屋子四面。 至于那四个骡工,因为天气不冷,硬要露天和骡子睡在一处,就跟怕谁把骡子牵了走似的,不过反正也挨着石屋近,加上值夜的就在外头,孟千姿也就由得他们了。 这一日颠簸劳累,身体又不舒服,临睡前吞了药,孟千姿躺下就睡着了。 半夜时,她醒了。 地面是潮湿的,又没能找到干柴烧了去烘干,即便铺了两层地垫,那阴寒还是一阵阵袭上来,她腿脚都有些发麻,轻轻动了动小腿,又朝窗外看去。 石屋上是开了窗的,只不过这么多年下来,木框子早朽掉了,只剩了个四四方方的空洞,从那个空洞看过去,能看到那头值夜的山户正低着头,点起一根烟。 细小的火焰只一冒头,就熄了下去,俄顷,烟头的火星亮起,只一点暗红,那山户吸了一口,打了个呵欠,又往前踱步。 他这一动身子,孟千姿忽然愣了一下。 这个角度看过去,自然是看不清人脸的,只能隐约看到人的轮廓,那山户原在那,如一尊剪影,但现在那尊剪影移了开去,原本的位置,居然还有一个人影。 什么意思是在对火吗抑或闲聊 孟千姿觉得都不会,山户办事,还是挺尽职的,不至于浑水摸鱼,而且,值夜就该四下走动,可那个人影,分明没动啊 孟千姿动作极轻地、悄悄把身子坐起了点。 过了会,她看明白了。 那个诡异的身影其实并没有在那山户背后,这是一种借位,也就是说,他离着那山户挺远的,位置也隐蔽,山户没看到他,他也并没有借那山户去遮挡自己只是凑巧,那个山户抽烟时遮住了他,走动时又把他给露了出来,而她是躺着的,这个视线角度,恰好看了个正着。 那个人,还是一动不动,仿佛沉默地、窥视着这头。 孟千姿的心跳渐急,她百分百肯定,这人绝非山户,但是怎么弄呢,离得尚远,这头叫人的话,动静太大,势必会把那人惊跑。 正犹豫间,忽听到江炼低声说了句“我过去,带人从他后头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5章【12】 孟千姿愣了一下。 江炼他什么时候醒的 江炼于这种野外环境,向来就睡得不熟, 孟千姿在那睡不好、又是叹气又是辗转, 只一会功夫, 江炼就也醒了,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他一向不习惯问废话。 譬如问她“是不是觉得冷”,她若答是,他能有什么好建议吗 忍着起来跳一跳热身加床被子 都不合适, 是以没有立刻开口,又发现孟千姿一直在微挪位置、似乎在目视着什么, 于是也随着她去看, 很快就发现了远处的那条诡异黑影。 路三明和貔貅都说得很清楚, 五百弄乡长年不住人了,那这条黑影就很值得玩味了不排除是个离群索居的隐士, 但大半夜的不睡觉、长久窥视他们的营地, 跟隐士的作为差得有点远吧 孟千姿听了他的话,不及细想, 一把攥住他胳膊,低声道“不行” 虽说那人离得很远,但她还是下意识屏息,怕这头动静太大惊跑了那人“我们对这儿不熟, 去抄他太危险了。再说了, 他那个位置,这儿有什么异动, 很快就看见了,万一打草惊蛇,再找就难了。” 也是,江炼想了想“带人的话动静是大,你的人,身手不一定利索,我自己去吧,一个人,进退都好控制。” 说着,就要欠身。 我靠,这什么人啊,越说还越来劲了,孟千姿一把把他拽回来“一个人更不行,万一出事怎么办。” 她用了大力,江炼只觉胳膊被她攥得隐隐生疼,但心中反而受用,顿了两秒,轻声笑道“你是要跟我从长计议吗但千姿,那人说不准下一秒就转身了。” 孟千姿咬牙“要你说。” 她也有点紧张,怕那条人影说没就没,想了想,欲求个折中“我跟你一起。” 江炼压低声音“我也想你跟我一起不过你不行,你不擅长悄无声息追踪寻迹,去了反而不方便。” 孟千姿找不到借口反驳,正犹豫时,江炼拿手覆住她的,略一用力,将她的手拿了开来“放心,追得着就追,有危险就跑,我犯不着为这事拼命大家认识这么久了,你还看不出来我是个聪明机变的人吗” 要命了,这种时候还在这贫,孟千姿又好气又好笑,江炼已然抽身欲走“帮我打掩护,我离开这的时候,他最好看不到我。” 说完,毯子旁掀,人已经溜窜出去了,到了门边,没急着出去,打了个极轻唿哨,这是引值夜的过来,先内部沟通好,否则人一出去,四面值夜的先嚷嚷,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事已至此,只能尽力做好下一步了,江炼跟她说,要打掩护,这掩护该怎么打 孟千姿心念急转,手往边上一撑,碰到了射灯,脑子里闪过一线亮,瞬间就有了主意。 她开启射灯,光亮斜向上,在屋子里打了一圈,又切换模式,那光亮一顿一顿,像往外打急救信号。 一般而言,在黑夜的环境中,某处骤起光亮,是足以吸引人的全部注意力的,再加上这种射灯的光极亮,不夸张地说,正对着人的眼睛的话,可以让对方的眼睛“瞎”上好一会,如今虽然不是正打,但让那人眼前发眩是没问题的,而且,她紧跟着就变换了射灯模式,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应该会试图看个究竟的。 她没错过外头的动静。 江炼已经出去了,值夜的也演得很好,不紧不慢踱步巡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过了会,孟千姿揿灭开关,怀抱射灯,坐在阴凉的地垫上,一颗心砰砰直跳。 她的眼睛也被刚刚光亮的频起骤灭给弄得暂时“目盲”了,耳中灌入的,尽是自己的心跳和喘息。 过了会,一切归于平静,孟千姿略略往后仰身、回到原先的方位和角度,想看看那人还在不在。 万幸,还在。 非但还在,而且身姿身形与之前相比,有了点变化似乎是闹不清楚这头在搞什么、曾变换过观察的方位。 孟千姿死盯着那个人不放,心里清楚那人是绝对看不到她的,但不知道是不是被黑暗和沉寂影响,仍然有着对视般的紧张和焦虑。 又过了十来秒,那人身形一晃,消失了。 同一时间,孟千姿一下子坐了起来。 她后悔了。 不应该让江炼去的,应该坚持安全第一管那人是谁呢,大家伙齐全而来、全身而退才是最重要的。 忽然又想起江炼的话,“你还看不出我是个聪明机变的人吗”。 聪明吗机变吗不知道,脑子里有点乱,想不起他是不是真的有过“聪明”和“机变”,孟千姿一点点抓拽身上的毯子,把好好一张宽大盖毯,搂压成胸腹和屈起的双腿间紧实的一团,还在使劲用力、想把那盖毯压挤得更小,同时感受着那越来越大的反作用力似乎唯有这样,才能更踏实、也更舒服些。 她不断看夜色、看星斗的移位、看电子仪器上的时间流逝,命令自己划出一条时间忍耐线不能一直等下去,得设定一个时间,到点还没动静,就得马上安排人去寻找、接应、或者援救。 给江炼多久呢 一个小时太短了,他这一去一回,估计都要这么久。 两个小时但如果有事绊住了呢三个小时的话,会不会太长了点,万一出了凶险的状况,赶过去的话黄花菜都凉了。 孟千姿觉得,从小到大、所有大考小考遇到过的选择题都没这么难。 她一咬牙,决定就定两个小时。 不能再多放量了,江炼的聪明机变,就值这么多了。 说两个小时,就两个小时,凌晨四点刚过,孟千姿就把所有人都叫了起来。 一片射灯光亮中,迷迷糊糊的神棍摸索着戴起眼镜,看眼前晃来晃去的人,和走来走去的腿,听各个方向传来的对话,终于搞明白一件事。 江炼不见了,是为了去追一个神秘人,已经一去不返有两个小时了。 这还得了,神棍赶紧爬起来,路三明看到了,忙拦下他“神先生,你不用,孟小姐说了,身手跟不上的,都留在这,去了也是添乱,这儿还得留人保护呢。” 神棍这辈子最缺身手,只得眼睁睁看一行人离开,孟千姿带了路三明、汤壮等五个人一路循迹而去,貔貅和另外三人留下,负责保护神棍和骡工。 问起详细情形,貔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当时我正值夜呢,炼小哥把我叫过去,让我给打个掩护、别瞎咋呼,说那个方向” 他抬手指了个向“有人正窥视我们,但我偷偷瞧了,也没看见,反正,炼小哥就走了,我以为能很快回来呢,孟小姐可能也觉得不好了,两小时呢。” 两小时,杀了埋了坟头踏平了都够了。 貔貅有职责在身,要随时眼观四路,只聊了两句就匆匆上岗去了,那四个骡工倒是轻省,被闹醒了一会,知道没自己的事,又翻了个身呼呼大睡。 内外两间石屋里,便只剩了神棍一个人,他坐了会,听外头风声不息,又从四四方方的窗洞往外瞧,晨曦未至时,黑暗最是浓重,怎么看怎么凶险。 神棍悚然心惊,他在随身的包袋里摸索了会,摸出一个木柄的弹弓和几个石丸来。 他确实没什么身手,但人被逼急了,亦可上阵。 这弹弓石丸,就是他行走江湖的贴身利器,虽说这十多年来,从未真正派上过用场,只打伤过两只鸡 但是,输人不输阵,用来吓吓人也是好的。 黑夜寻人,其实是件事倍功半的事,很多痕迹,大白天一目了然,到了晚上,再多光源都嫌不够,汤壮打头,手持射灯,几乎趴伏在地,像条嗅踪的犬,反复确认许久,才能大致指向。 路三明在边上看着,觉得真心费劲,想跟孟千姿说没事自然是好,但真出什么事,肯定早出了,现在再赶也是晚集,不如等天亮再说但话到嘴边,不敢出口,于是愈发觉得自己和孟劲松之间的差距,有如鸿沟。 孟特助曾经惹得孟小姐掀翻茶几呢,多有勇气啊,换了自己,孟小姐瞪个眼都要抖三抖。 就这样且走且寻,很快,东边天上现出了一丝鱼肚亮。 其实广西虽名字里带了个“西”字,那只是跟广东比而已,对比全国其它省市,并不算很西,而且现在正处夏末,天亮还是比较早的,但孟千姿不觉得,她直觉是从深夜找到了天亮,而江炼依然没下落,多半是不好了这念头一起,手足发凉,脸色跟那鱼肚色也没什么两样了。 路三明还道她是因为生病,后悔没把辛辞托付给他的药带在身上,正想建议她是不是就地休息一下,就听汤壮激动地大叫“那,那,那不是炼小哥吗” 循向看去,远处的一座粽子山侧,果然有个人朝这头过来,看身形挺像,不敢确认,不过这不是问题,很快有人取了便携式的望远镜过来,孟千姿接过来,向着那个方向细看果然是江炼,他似乎也听到了这头的人声,正加紧往这来,看那身形步伐,应该是没受伤。 孟千姿长吁一口气,撂开望远镜,这才发觉自己后背都有些汗湿了。 不过也好,发出这一身汗来,先前的不舒服,倒是去了大半了。 约莫一刻钟之后,双方汇合。 泥地里这么一折腾,个个都如泥猴,孟千姿倚了块石头坐着,没动,看路三明迎上去和江炼寒暄,无非是这个问有没有事,那个答没事,那个又问怎么都来了,这个答说四点就被孟小姐叫起来了,找了有半夜了。 过了会,江炼向着孟千姿过来。 近前了,只低头看着她笑,又说“不是说了不会有事吗,这么兴师动众的。” 孟千姿没好气“你是老天吗你说没事就没事就怕万一懂吗,你” 说到这儿,似是懒得动,说他“站过来点。” 江炼莫名其妙,又往前走了两步,孟千姿侧了下身子,脑袋探到他背后去瞧了一眼,然后嘟嚷了句“还真没受伤。” 她这是什么脑回路,看前面不够,还得检查一下后面那要不要再给她看看侧面 江炼在她面前蹲下身子。 她腰腿以下也全是泥,这还不止,脸上脖子上也有一道道溅上的黑污,但江炼并不觉得她狼狈,反觉得黑白分明,肤色被衬得更加白皙,眉眼也生动,只略一垂首抬眸,怎么看都不腻。 孟千姿似有所感,赶紧伸手去抹脸,警惕道“你看什么” 脸上有道泥痕已经干结了,这一抹不打紧,干灰簌簌落下,孟千姿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男人面前,不眉眼精致也就算了,身上还往下落灰。 江炼看她还留了道没擦尽,很自然地伸出手去,快挨到她脸时,才觉得不合适,而且自己的手也干净不到哪去,但缩回来反不坦荡,于是拽起衣袖边,在她脸上揩了揩,说她“拿衣服擦比较干净。” 孟千姿愣了一下,只觉得有硬挺衣边在脸上刮过,和他的手一样,粗糙而又粗粝。 江炼问她“你是不是该问我点什么” 还真的,这焦虑了半夜,她都把正事给忘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真有斩获,江炼应该早就说了。 她说了句“人平安回来就好,其它的,无所谓,慢慢来吧。” 江炼笑“白水潇当时又是扔美盈落悬崖又是换车过溜索的,我都没把人跟丢,你觉得,在这种地方,我会没收获” 他在这儿略顿了会,才说了句“我见到阎罗了。” 阎罗 孟千姿脑子里一激,这些日子,虽然频繁提到阎罗的名字,但她一直觉得,这人像个纸面人物,是不会落实到现实中的。 她有点猝不及防“是是那个阎罗” 江炼点头“就是那个阎罗。” “长得跟之前一样” 江炼回想了一下“差不多,没有变形。” “那那他人呢,跑了” “没有,在那呢,绑起来了。我回来,就是想喊你们过去的。” 孟千姿有点不敢相信“这么顺吗” 江炼说“特别顺,连绑,都不是我绑的。” 孟千姿糊涂了“还有别人” 江炼摇头“没有,他自己绑的自己,我怕他跑了,就手又给他绑了一道而已,先过去吧,事情诡异得很,到了那儿,我再跟你细说。” 也行,孟千姿撑住石头起身,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那他说什么了吗你有没有问出点什么” 江炼苦笑“没有,什么都没说,而且,你永远也别指望他会跟你说什么。” 阎罗的舌头,被人割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6章【13】 既是要去见阎罗,无论如何都不能漏了神棍, 孟千姿派了一个腿脚利索的回去通知, 自己带了人跟着江炼一路往前, 沿路或摆石子、或插木枝作标。 五百弄乡面积不算小,但和大多数城市一样,适合住人的就是几个片区除了平地面积稍大的“弄”之外,其它狭地,即便是当年没荒的时候, 都年的没人涉足,更遑论现在了。 路三明眼见越走越偏, 奇道“这种地方, 还能住人吗” 江炼回他“这要看这人, 对住的要求是什么样的。” 孟千姿在边上听得感慨,觉得这阎罗, 对住还真是没要求, 但也真心奇怪当年那个追财逐利的黑心师爷,抛妻弃子、隐居偏地, 一路的“付出”不可谓不多,难道不是为了更好的享乐人间吗怎么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了呢。 又走了约莫半小时,江炼停下脚步,指不远处一座粽子山的山腰间, 说了句“那。” 所有人都往那看, 却不觉得有异常这些粽子山因为覆盖的泥皮太薄,长不了高树, 周身覆满矮草湿苔,这季节,正是草木葳蕤之时,长势极旺,恰如一张绿毯,把山体围裹得葱绿一片。 孟千姿心知必然有异,要了望远镜过来,对着山腰那一带细看,俄顷,“啊”一声叫了出来。 这原理,跟悬胆峰林之上的悬崖绿盖是一样的那一处,其实不是实的,有个洞口,被绿藤叶枝什么的给遮住了,若不是有人提醒、再加上望远镜的放大拉近,还真不会注意。 不过上山就有点艰难了,这种山,本就不是供人攀玩的,汤壮先上,由洞口处绾下长绳当简易扶手,这样,余下的人就能上得相对轻松些。 到洞口时,孟千姿拽开那团绿盖,本以为能看到一个口小肚大的山洞,没想到只是一条两三米长的甬道,大概只能供一个人爬进去,还得低着头爬,否则会撞到。 不待她开口,江炼就给她解惑“腿先进,一点点往里蹭,到底时直接往下就行,下头才是洞,不过地方不大,无关人等,就别都往里进了。” 说完了,自己打头先上。 懂了,这洞的结构,像拿吸管吹泡泡,那个“大泡”是缀在端头之下的。 孟千姿第二个进,进之前,擎起望远镜回头张望了一下,在错落的粽子山之间,远远看到了神棍他骑骡,一脸焦急,再三催动,显然是怕错过什么关键的骡工和其它人等,反被甩在了后头。 孟千姿掂量了一下那距离没法等他了,先自己看了再说。 她依着江炼的法子,也蹭进了甬道,到底时脚下一空,好在心中有数,以手撑住洞沿,轻松跃了下去。 江炼已经等了她一会了,正好整以暇地坐着,见她下来,也不多话,朝角落处努了努嘴,示意她自己看。 孟千姿循向看去,第一眼,脑子里冒出滑稽似的四个字来。 变形金刚 变形金刚系列电影火的那两年,网上有不少达人模仿,但钢铁材质难搞,于是只求有个样子比如胳膊、腿、躯干、脑袋上各套一个纸箱,就是个穷酸版的sy了。 阎罗也是如此,只不过,他不是用纸盒,而是铁条接焊成的框架。 确切地说,阎罗就躺在一个铁条的人形框架里。 孟千姿看到他的胸口上下起伏,这说明呼吸正常“他这是” 江炼说“被我打晕了。” 原来如此,孟千姿仔细看那个框架,越看越觉得,这框架是棺材的变体。 棺材是长方条形的,而这个是人形的,头、胳膊、腿都有各自安放的框位,而且框进去了之后,确实无法自如屈伸。 棺材是上下盖合起来的,这个也有上下盖。 棺材是四面闭合的,这个因为是铁条接焊成的,条框之间总有距离,所以孟千姿能清楚看到,里头躺了个阎罗。 这还不止,那个铁条的人形框架上,有七八根铁链连着石壁,而石壁上,又有滑轮齿轮之类的装置,孟千姿还看到一个电铃,考虑到这儿并没有电,应该用的是电池。 环顾洞内,确实有生活痕迹,还有一些特别破旧的小物件,孟千姿直觉,应该是从被废弃的五百弄乡捡来的。 她心中约略有点概念,但越理越糊涂,于是回头看江炼“你一路追他到这里,都看到些什么了” 江炼追踪阎罗,谈不上费力,因为阎罗本就是个没什么身手的人,没有进洞之前,江炼也并不知道这人是阎罗,黑灯瞎火的,谁能瞧见谁啊。 追至山洞的洞口时,他耐心在外候了一阵,直到确信那人没发觉,而甬道尽头处又隐约透出些火光,才匍匐着一路爬了过去。 那甬道尽头处,其实也盖了个木盖,只不过大概为了透气,上头钻了几个孔洞,江炼就透过那些孔洞往里瞧。 先看到,石洞一角,点了根蜡烛,只两指节那么长。 又看到一个水淋淋的人。 真是水淋淋的,虽说没有全身上下都在滴水那么夸张,但很明显,曾在水里浸泡过江炼一下子想起了那个被惊吓到的骡工,他曾信誓旦旦说水下漂了个人,然后被陪同的山户无情地嘲笑了。 也就是说,这人之前在游泳 不过他很快给自己纠错谁会在骡子饮水的泥水塘里游泳呢,这人应该是在“泡水”吧。 不过紧接着,他就不再纠结这人到底是游泳还是泡水了,因为,他认出这张脸了。 居然是阎罗 江炼曾亲笔画过他的容貌,也曾利用电脑绘制过他不同年龄时的长相,对这张脸实在是太熟悉了,反复看过,确信没有误认。 现在的阎罗,约莫四五十岁,也就是说,如果神棍的推测没错,阎罗在火葬场“生”出的,是年轻的、青壮版的自己。 打眼看去,阎罗的神色颇不安定,可能是被山鬼这群不速之客给闹的,心事重重地踱了几步之后,准备就寝,原本想吹蜡烛,看到只剩了那么点,估计也懒得吹了,于是径直躺下。 洞里其实是有点阴凉的,不过到底是夏末,没枕头不盖被子席地而卧也就算了,躺进一个人形铁架里,算是怎么回事呢 就在这个时候,阎罗伸手扯动铁架旁牵连的一根链索。 刺耳的电铃声骤然响起,江炼浑身一僵,头皮阵阵发麻,还以为自己是暴露了,但很快,他听到了辄辄的链响,紧接着,从洞顶,缓缓放下又一个人形铁架,看那架势,可以和下头那个拼合在一起。 而阎罗,像是习以为常,已然闭上了眼睛,压根没朝那个铁架子瞅上一眼。 孟千姿一直听到这里,才插了句话“是上下两个铁架子拼在一起的” 江炼点头,示意她细看“你看,他不是刚好被框在了中间吗,跟棺材差不多,先躺进去,再利用简易的机关,把盖再给放下来。” 孟千姿皱眉“但是为什么要响就寝铃呢,他一个人住,又不需要提醒谁。” 江炼笑“我也纳闷了好久,后来仔细检查了才发现,这可能是阎罗的能力问题这个机关,他只能设计到这样了,扯动对应的链索时,上头这个铁架就会起落,起落的时候,电铃就会响。其实他需要的,不是就寝时响铃,而是” 孟千姿接下去“而是起床时响铃” 也不对啊,这电铃是最普通版,不具备定时闹醒功能,只可能是阎罗醒了之后,自己扯动链索,把上头这个铁架子摇起,人都醒了,还要闹铃干嘛呢 江炼说“你别急,听我往下说,这就是整件事的最诡异之处了” 话还没完,洞顶的入口处蓦地探下一个头来,急吼吼道“什么诡异哪诡异” 神棍这人,可能会晚到,但绝不会不到。 因着江炼曾经提过,“下头地方不大,无关人等,就别都往里进了”,路三明觉得应当知趣,就带了人只在外头守着,随时听里头动静。 神棍猴急急赶到之后,听说人在洞里,立马就往里钻,钻得太快,以至于路三明那句“腿先进”没来得及说出口。 于是头先探了下来。 这就尴尬了,腿先进可以往下跳,但头先进 江炼和孟千姿都没有过来接他的意思,任他挂吊在那,如同洞顶结下一个大瓜。 江炼没向神棍交代前情,谁让他晚到呢。 他继续往下说。 江炼没轻举妄动,也没惊动阎罗,他直觉,一个人睡觉时,要如此大费周折、用铁架子把自己框得死死,必然是有原因的。 他想等这原因出现。 所以他耐心趴伏在那,一分一秒地捱,捱至烛火熄灭、阎罗鼾声四起,然而一切正常。 江炼转念一想,自己趴在这一直看人睡觉也挺傻的阎罗这一觉到天明,自己难道也趴着看一夜吗再说了,出来也够久的了,孟千姿怕是会着急。 他寻思着,先把这阎罗给绑上、再回去叫人比较保险。 于是他慢慢往外退,现在是头在前,不好进洞,他想调转个方向再进。 刚退了约莫13的距离,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鼾声停了。 非但停了,还响起了清嗓子似的轻咳声。 这是醒了 江炼又爬回来,想看看下头是个什么情形,眼睛都凑到孔洞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傻蜡烛已经熄了,里头是黑的。 不过好在,他在甬道里已经趴了一会,眼睛能稍微适应点,所以,还是能依稀看到,阎罗的头在那左晃右晃,嗓子里发出奇怪的嗯声,指甲也在不断挠擦铁架,让人听了心里发毛。 什么鬼阎罗怎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江炼太想看到下头的情形了,思忖片刻,当机立断,从身上摸出一根便携式的照明棒,迅速掰亮,把那木盖掀开一道缝,直扔了进去,又瞬间盖上了盖子。 神棍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说他“小炼炼,你胆子也太大了吧,还有,你还盖上盖子干什么,这不是脱裤子” 说到这儿,蓦地省得在场还有女士,用词要文雅一点“多此一举吗” 江炼笑笑“我当时想,他反正是一个人,这洞也只有一个出口,被我正堵着,我不怕惊动他,我只是不想立刻现身,想观察一下,阎罗会是什么反应。” 某种意义上,一个人面对突发情况时的反应,多少代表了实力的强弱阎罗要是尖叫发抖,那完全不足为惧。 照明棒是幽绿色的,下头的整个山洞,都镀上了莹莹的一层绿。 江炼看到,阎罗愣了一下,纳闷地盯了眼盖子然而盖子处静悄悄的,并没有什么人闯入。 他又盯着那个照明棒看,那表情 江炼很难形容,但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人不是刚刚的那个阎罗。 刚才的那个阎罗,是心事重重、愁苦而又木讷的,但这个,给人以狡诈多智、满不在乎、洋洋得意之感。 江炼决定不等了,也来不及再调转什么方向他径直下跃,半空一个翻转,把身子正了过来,落地时,阎罗吓了一跳,直勾勾看他,面上露出惊惧不定的神色来。 江炼步步走近,他注意到,阎罗一直在看手边的那根链索按说他只要一拉索,铁架子就会抬起,整个人就能从桎梏中挣脱,但他为什么只看不拉呢 江炼问他“你是谁是阎罗吗” 阎罗不答,只是笑得诡异,江炼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心一横,厉声恫吓“你不说是吗信不信我” 说到这儿,又一件诡异的事儿发生了。 阎罗的身体抽动了一下,是睡梦途中被惊扰、将醒而未醒的那种抽动。 紧接着,阎罗的眼珠快速转动,这情形着实可怕,有几次转得只剩眼白,饶是江炼胆子大,还是被惊出一身冷汗,还未及细想,那翻转就停了。 这一次,眼前是双惊恐的眼,那表情,也确实是先前那个阎罗的了,他张大嘴,似是要喊,却只能发出喉声。 江炼心念一动,迅速扼住他下颌,迫得他张开嘴来,这才发现,嘴里那条舌头,早就被齐根割走了。 电铃声响起,是阎罗挣扎间拽动了链索,江炼眼疾手快,一拳把他打得晕死过去,又扯动另一根链索,把刚刚上抬的铁架子复了位。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说此行“顺得很”,的确很顺,从头到尾,他也就是挥出的那一拳,用了点力气。 江炼讲述的时候,孟千姿还怕阎罗醒了装睡,几次去检视他眼皮,确信人还晕着,这才放心。 讲完了,满室静默。 神棍头朝下探得难受,早缩回去了,此时,只有声音自洞口处幽幽飘下来“两个人,感觉确实是两个人。” 江炼点了点头,看向孟千姿“我怀疑阎罗知道这件事,他把自己困在铁架子里,还设了电铃,就是防止另一个出来乱跑因为另一个只要扯动链索,电铃就会响,原本的阎罗就能惊醒,就好像我当时恫吓声太大,也把他惊醒了一样。” 孟千姿恍然,她看向依旧昏睡的阎罗“这是双重人格吗他这一重生,还重生出另一个人格来” 江炼沉吟“也不像,他把自己关得这么死,连铁架子电铃都用上了,如临大敌般” 神棍的脑袋又探了下来“有可能是双重人格,也有可能是不同的两个人,你们可别以为不同的两个人不能共用一具身体,我认识一个朋友,老石,跟我一起住的,他就经历过这种事,而且他当时的情形,更惨” 他绘声绘色“这阎罗,至少清醒的时候是自己,睡梦时,另一个才会溜出来。我们老石当时,可吓人了,体内的两个人是共存的,清醒的时候,两人还能吵架一个做这种表情,一个做那种表情,一个吼到一半,突然变成了另一个的声音,一张脸,根本经不住这种扭曲,久而久之,那脸特可怕,好像是两张脸叠加在一起的,又好像一半一半,人家就叫他阴阳脸” 他啧啧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自己离题了,于是又扯回来“想知道怎么回事,把阎罗叫醒呗,有没有冷水泼醒他嘛,问问就行。舌头不在了,可以写字啊,这阎罗不是个文化人嘛,既认得白石老人的画,肯定会写” 说到这儿,勉强回了个头,朝外头喊话。 过了会,貔貅的声音透过甬道,隐隐传下来“这附近,找不到水啊,水柜也没有,孟小姐是要做什么用不干净行吗” 孟千姿没好气“行,再脏都行。” “那骡子尿行吗” 孟千姿愣了一下,很快点头“也行。” 这阎罗,劫杀过况家,跟她段太婆的死有莫大关联,还曾间接导致了火葬场员工大飞的死,先赏他一瓢骡子尿热身,好叫他知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管它迟到多少年,又管他是不是重生,该是你受的,必将会是你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7章【14】 骡子尿很快送进来了,用水袋包进来的, 神棍小心翼翼捧下去递给江炼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都觉得有点一言难尽那尿还是温热的。 但不能立刻就泼, 阎罗被泼醒之后,该怎么拉开个架势对付他,得有个计议,而且,谁来主审, 是个问题。 孟千姿用嘲笑法排除了江炼和神棍。 “你”她对神棍说,“你确定吗就你这屁股在一处都坐不稳的, 嘴一滑喊出个小阎阎, 那可怎么办” 神棍非常气闷, 不过他承认,自己是不具备主审的气场。 “至于你, ”她斜乜江炼, “你会吓唬人吗你之前恫吓他的那句,信不信我, 是跟电视上学的吗怕不是要笑死我。” 江炼无语,他确实很少凶神恶煞,即便偶尔为之,也比较生硬, 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孟千姿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 抬脚勾过一个凳腿残缺、布面都绷裂了的小马扎,安安稳稳地坐下了“所以说啊, 有些人,既没有恶人的气质气场,又没有扮恶人的演技,还争什么呢” 说来也怪,明明是个破马扎,她这么一坐上去,如临王座,眉眼睥睨,神态傲然,脚边若伏上一只虎豹,再合适不过了,一点也不违和。 江炼突然想起,初见孟千姿时,自己是被暴揍了一顿带过去了,然后,屁股还没坐稳,她一刀就飞了过来。 神棍的声音从洞顶飘下来“我看她行。” 江炼笑了笑“我也没意见。” 阎罗被凉臊的骡子尿给淋醒了。 他的头很疼,一片混沌,模模糊糊睁眼,发现洞里亮得出奇,心下陡得一惊这洞里长年如夜,即便点蜡烛,光亮也该是幽暗而昏黄的。 急抬头时,就见前方不远处两道斜打过来的亮白射灯,那光道子几乎射瞎了他的眼,他赶紧抬手去遮,过了会,才又眯缝着眼、犹疑地往前探看。 看清楚了,那两个斜架着的便携式射灯之间,坐了个年轻女人,她约莫二十六七年纪,很漂亮,但那脸,那表情,那阴冷眼神,以及讥诮似的、微微上挑的嘴角,一看就知道很不好对付。 那女人身后,还站了个男人,但因为射灯的位置低,他的上半身都隐在了昏暗中,看不清楚面目。 阎罗咽了口唾沫,这才想起半夜时分,电铃响起过,然后,他就被人打晕了。 打晕他的人是谁是那伙乘着骡子来到五百弄乡的陌生人吗他们怎么找到他的为什么找他这中间,有什么过节吗 阎罗的神经渐紧,眸光闪烁不定。 就在这个时候,孟千姿开口了。 “醒了” 阎罗又咽了一口唾沫,身子不自在地瑟缩了一下,这女人,让他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胁迫感。 “咱们聊聊,你不能说话,脖子总能动的,该点头就点头,要是不摇也不点我这儿有人会修理脖子,随时帮你按摩。” 江炼虚心学习原来狠人都是这样的,说得点到即止、笑里藏刀,是比直白的恫吓来得更有力量。 “你叫阎罗” 阎罗口唇发干,良久才点了点头。 这名字,几十年没人叫过了,这女人怎么知道的 孟千姿嫣然一笑“说起来,咱们渊源可不浅啊,我提几件事,帮你回忆回忆。” “你是湘西午陵人,三九年的时候,没插香头,秘密投了个山匪,叫黑三,帮他出谋划策、劫道做账黑三爷的板斧耍得不错啊,可惜了,再多的财也带不走,湘西剿匪的时候,叫迫击炮轰了个四分五裂。” 阎罗傻了,他万万没想到,这才刚“聊”上,自己就被人起了早年的底。 “四几年,你做了笔大买卖,踩了七八天的点,劫了一户姓况的大户,有印象吗黑三捞了个盆满钵满,你的收获也不小,有白石老人的画,还有一口箱子,是吧” 阎罗怔怔看着她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骤然提起来,让他有恍如隔世之感。 孟千姿眼眸一冷,声色俱厉“是不是你的头是摆在那给人看的吗” 这一下猝然变脸,别说阎罗了,就连江炼和神棍都吓了一跳。 阎罗赶紧点头。 孟千姿转怒为笑,说他“这就对了,只我一个人说话,多寂寞啊,你得给点互动,这样不是很好吗,多和气。” 江炼放弃了学习的念头他要是这么搞,迟早精分,术业有专攻,能者居之,以后遇到这种事,还是孟千姿来吧。 孟千姿果然说得和气“五十年代末,你知道有人要斗你,连夜出逃,老婆孩子亲爹亲妈一个不带,反带上了箱子,是吧” 阎罗机械点头。 孟千姿叹了口气“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 她伸出手,勾了勾江炼的下衣边,江炼思忖着是该自己亮相了,于是前跨一步。 阎罗看他的脸认出来了,这就是那个把他打晕的人。 “这位是况家的后人,人家的箱子,你也借了不少年了,也该还了吧” 听到“箱子”两个字,阎罗的身子颤了一下。 孟千姿看在眼里,不动声色“这箱子,在你这儿吗” 这话问出来,江炼和神棍的呼吸,几乎是同时屏住了多年追索,一路辗转,为的就是这口扑朔迷离的箱子。 三双眼睛的注视下,阎罗慢慢摇头。 不在箱子已经易手了 孟千姿心内一沉,但面上不露“那你总知道在哪吧” 阎罗迟疑着,又点了点头。 孟千姿能看得出来,“聊”到这儿,阎罗已经没之前那么紧张了若用棋局来比,他之前是被一举击溃步步被动,现在踉踉跄跄,已然在试图控局、想向她下子了。 不能给他这机会,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知道了多少,也不能让他有所倚仗。 孟千姿微微一笑“好,这是第一个问题,先放着,咱们继续。” 阎罗一愣,他原本以为,这女人是找箱子,而他知道箱子,手中有所持,就可以讨价还价,没想到这女人轻飘飘一句话,就这么带过了,又要继续。 还继续什么呢 孟千姿说得不紧不慢“七十年代中,你就住在这个五百弄乡,有一天,来了群外乡人,在这儿又是拍照又是探看,其中有个老太太,姓段,名叫段文希。” 阎罗已经不震惊了,只听着,想看她究竟能说多少、多远、多深。 “你想办法结识了她,然后,你和她去了昆仑山,那几天,昆仑山的天气不大好,还发生了雪崩再然后,你回来了,她再也没出现。” 说到这儿,她身子前倾,压低声音,如同耳语般送出一句话。 “你杀了她。” 说完这话,孟千姿的心砰砰跳起来。 这最后一句话,她问得相当冒险,因为之前所说的,都还算有确凿依据,但这一句是纯蒙,只要蒙错了,就会立马打破她在阎罗面前无所不知的形象。 但她没能忍住。 阎罗木然地,又点了一下头无所谓了,他一生最大的秘密,就是由那口箱子引申出的一系列牵扯,劫杀况家那么多条人命都认了,债多不愁,这一条,也不用抵赖。 孟千姿脑子里嗡嗡的,只觉指尖都在发凉。 居然蒙中了,她段太婆,传奇般的人物,竟真是折在这个催命般的阎罗手中的,凭什么啊,这人这么猥琐、这么鄙陋,这么 她激动过甚,一时间,竟找不到更尖刻恶毒的词来形容阎罗了。 山洞里静默极了,阎罗觉得奇怪,不安地向着她看了又看。 神棍没再往下看了,他翻了个身,仰躺在半明半暗的甬道里,心里头五味杂陈段小姐,那么优秀的人物,二十年代时就出洋读书,一身功夫,恣意洒脱,应该有个轰轰烈烈的死譬如像梅花九娘那样,迎战强敌,大胜之后力竭、含笑而亡,或者哪怕真的是与山雪同崩呢才不负这一生,怎么死得这么让人扼腕呢 孟千姿低垂着眼,嘴唇微微颤着,忽觉身后的江炼伸出手来,在她肩上轻轻握了一下。 她回过神来。 她出生时,这位段太婆已经去了很久了,谈不上感情深厚,要说惊闻噩耗多么痛苦伤心,实在夸张了点她一是气,山鬼的山髻,居然在这种破阴沟里翻了船;二是为大嬢嬢难过,高荆鸿要是知道了,得多自责啊。 孟千姿清了清嗓子,僵硬地笑了笑“说到哪了哦咱们继续。” 她硬从芜杂的思绪中又牵出头来“九十年代,你在桂林,当了个环卫工,那时候你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开始安排后事,给自己的孙子送了笔小财,至于自己怎么样,你还没想好” “谁知道,造化弄人,你还没准备好,就被一辆肇事车给撞死了。” 阎罗的身子彻底软下来。 如果说之前,他还绷着劲儿,想探知眼前的这个女人究竟知道多少,那么自她说出他被撞死了这句话之后,他就不用绷着了,他像一张摊开的纸,被人给看明白了。 他委顿在地。 孟千姿说“火葬场里发生了什么,就不用我说了吧现在,我告诉你我是谁。” 阎罗对她的身份还是好奇的,略掀了眼看她。 “我是山鬼这一代的王座,你杀了段文希,就是杀了我的长辈,而他” 孟千姿示意了一下江炼“他的亲族长辈,死在你手里的更多,你觉得,被我们两个找到,你还能活命吗” 阎罗笑了一下,那种自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的笑,他垂下眼,直觉已经不是在人间了这是幽冥阴司,欠债还债,有命偿命,不活就不活吧,反正活着也是遭罪。 孟千姿话锋一转“不过,你身上还是有我们感兴趣的东西,也就是说,你这个人还有点价值。咱们公平交易,一买一卖,我出价,看你愿不愿意卖了纸笔给他。” 江炼走上前去,把纸在阎罗面前摊开,又搁下一支笔,做完这些,就近站定不敢离得太远,怕阎罗把这笔当凶器,兴起搞个自残什么的。 孟千姿说“一路那么辛苦,无非是图过上个好日子,但你瞧瞧自己,抛家妻子、客居异乡,得到什么好处没有没错,你是又得了几十年寿,但这几十年,过得跟狗一样还不如狗,现在的狗过得可不差啊,不像你,睡觉都睡不安稳。” 阎罗被她戳中心事,气息有些粗重。 “我出第一笔价,一年之内不杀你,保你吃香喝辣、生活富足。你既然跟段文希相处过,就该知道,王座说话,说一不二,而且,山鬼的财力人力你应该很了解睡着之后也会有人看护,不会放着那个人乱来,这第一笔价,买个答案,那口箱子,现在在哪儿。” 想了想,又添了句“现在不好细说,你可以先给个大致答案,细节什么的,咱们之后慢慢聊。” 阎罗抓起笔,看了孟千姿一眼,在纸上写下两个字,又举起来给她看。 叁年。 果然是接受老式教育的人,至今还习惯写繁体。 孟千姿冷笑“就一年,没得谈。” 顿了顿,话中有话“阎罗,生意先得开张,才有回头客,我可不止一个问题啊。” 阎罗攥紧笔,顿了顿,似是主意已定,又俯身写下三个字,正待举纸,忽听头顶有人大叫“写的什么,我看不见哪” 头一抬,看到上方洞口处垂下个脑袋来,光源都在下头,上头晦暗不明的,那头脸便显得分外恐怖阎罗猝不及防,吓得手一抖,将纸扯开了一道口子。 原来,自纸笔送到阎罗面前起,神棍便又探头下看了,其实想下来,只是出洞掉个方向再进来的事儿,但他唯恐错过什么重要场景,于是就这么趴着,直到实在看不见,才叽里呱啦出声。 江炼也是服了他了,不得已过来,把他倒竖着托接下地。 神棍甫一落地,便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阎罗面前,急急探头看那张纸,然后倒吸一口凉气。 昆仑山。 箱子在昆仑山 他脱口说了句“我就知道,昆仑山没那么简单” 箱子最早,也许就是自那来的,现在,居然又回那儿去了 孟千姿皱眉,厉声说了句“站一边去,别乱说话” 神棍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人家的主场,赶紧闭了嘴。 孟千姿看向阎罗“第二笔价,加半年。你是用什么,把我段太婆引去昆仑的” 阎罗没有犹豫,又写下两个字。 龍骨。 龙骨 孟千姿不屑地笑“光凭你嘴皮子说,段太婆就会相信,并且千里迢迢跟你去了” 段文希固然是个浪漫的人,但绝不冲动,不见到点确凿证据,是不会冒冒然千里行的。 阎罗写下一行字。 我给她看了残片。 残片龙骨残片 孟千姿心里一动“哪来的” 不可能是那口箱子里的,阎罗开不了箱,难道是况家收藏的、放在其它箱子里的 阎罗终于露出了在湘西时才有的、黑心师爷奸狡的笑,他写下两个字。 一年。 孟千姿想都不想“三个月,你要是不愿意答,这题就过。还有,我提醒你,别就这种小问题跟我讨价还价,你没这个资格。” 阎罗依然没犹豫,有人命血仇在前,能多挣一个月是一个月,他又写下三个字。 镇龍山。 怪不得阎罗要住到这五百弄乡来,不是没道理的这是龙凤簇拥之地,五百弄乡斜下行就是镇龙山,阎罗在镇龙山找到了龙骨残片。 孟千姿定定看向他“我听说,点燃龙骨,可以看到来生,是真的吗我段太婆看到了” 阎罗摇了摇头,写下一句话。 不知道,我只知道,是条入口。 入口 神棍的脑子里蓦地跳出一句话来。 能帮你听到徘徊在入口的人不甘的声音。 入口,是那个入口吗 神棍激动得不行,正想追问,突然发现,阎罗有点不对了。 他身子有点抽,眼睛眨得频次加快了,偶尔翻起,又很费力地睁回来。 神棍不明所以,江炼在夜间,却是见过类似情形的,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在阎罗身上能问出来的,在那个人身上,未必了。 他抓紧时间,又抛出一个问题“你本来是个普通人,是怎么做到脱掉旧胎,又活一世的” 阎罗的眼睛翻得更厉害了,握笔的手也颤个不停,但他不写,只是伸手去指自己写过的两个字。 叁年。 这人真是,钻营到家了,江炼不能擅自做主这三年五年的加上去,难道要养这杂碎到老吗 他急回头看孟千姿。 孟千姿也觉得情形不对,但反正,切换过去了,再切换回来呗,浪费点时间罢了,她笑笑“一年。” 阎罗不干,他很坚持,手指头一直戳在“叁年”上,因着身子的抽动,手指头也在动,把本就残破的纸张戳得哗啦作响。 孟千姿哪能让他占上风“一年,你可以先写出来,反正只是大致回答,我们感兴趣的话,再给你加价。” 阎罗觉得可接受,于是低头去写。 但这一次,越写越艰难,身子不断地抽,眼白又翻了上来,手上用的力太大,字纸不断被笔尖带破,江炼看到,他的字越写越飞。 他写“我吃了” 第四个字,是个“鹿”字,确切地说,是“鹿”字偏旁,但只勉强撑到写完这偏旁,他就垂着头,不动了。 三人都不说话,只呼吸渐急,等着看阎罗的变化。 顿了会,阎罗慢慢抬起头来。 谁都能看出,这绝不是刚才那个阎罗了,他的眼里透着诡诈的光,脸上带莫名窃喜的笑意,目光从孟千姿移到神棍,又移向 大概本来是要移向江炼的,但只刹那间,身子蓦地一震,又移回了神棍。 他上上下下把神棍打量了一遍,表情几经变换,目光烁动不定。 特么的这是怎么回事自己长得并不妖形怪状,怎么着也不值得打量这么久吧 神棍觉得后颈背发凉,忍不住问了句“你认识我” 让人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 阎罗点了点头。 神棍张口结舌“你你是谁” 这一定不是阎罗了,也不是什么双重人格,神棍敢对天发誓,这辈子,自己从未跟阎罗有过交集。 那会是谁呢自己这几十年来经历过太多事,也认识过太多人了,一时间还真没头绪。 阎罗四下看看,拿起了笔。 江炼注意到,这个阎罗不会拿笔,他用的不是惯常姿势,甚至也不是握毛笔的姿势,他是直接握住了笔身的,像握着一节树枝。 他也不是在写字,他在画画,但他也并不擅长画画,只是乱涂,涂出个大概的轮廓姿势你只能知道,涂的是个人,然后,又涂了个人,两人之间,隔了点距离。 最后,他在那两个人之间,又添了个东西。 他添的,是口箱子。 于是那整幅图,看起来像是两个人一起抬了口箱子,又像是一个人,正把箱子递给另一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8章【15】 神棍只觉莫名,但这莫名里, 渐渐掺进不安。 他舔了下嘴唇, 追问阎罗“什么意思你, 你有话就写下来。” 江炼提醒他“这人可能不会写字,你慢慢来。” 神棍的太阳穴突突乱跳,火烧火燎的事儿,可怎么“慢慢来”啊,他有无数问题, 都涌在喉间,一时间, 不知道先问哪个好。 江炼便帮他问“你不是阎罗吧” 然而, 阎罗像是没听到一样, 看都没看他一眼,也没看孟千姿, 完全当这俩不存在, 只饶有兴致地打量神棍,神棍越是发急, 他就越是得意一切尽在掌握、看入局者被耍得团团转的那种得意。 孟千姿忽然扬高声音“我们刚刚一直追问他箱子的事,他就画了口箱子,这有什么稀奇的。这人就是阎罗,故意装神弄鬼, 耍你呢, 别上当。” 神棍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明白了孟千姿的意思不能用对付阎罗的法子来对付这个人了,她是要激将,激这人再漏点信息出来。 于是他作恍然大悟状“我说呢,明明一点印象都没有,他非说见过,亏得孟小姐提醒,不然就被他蒙住了。” 阎罗只是嘿嘿笑,似乎并不吃这激将、但又不想见神棍得意,于是又抬起了笔。 江炼从旁细看,这次画的根本不知所云,像个几乎被抻直了的“s”形,只两端还留点弯尖,孟千姿也一头雾水,但神棍却越看越是心惊,到末了,脸色煞白如纸,突然一把揪住阎罗衣领,大吼“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被他晃得东摇西撞,只脸上笑意不变,江炼见神棍失常,忙上去架开他,低声说了句“你冷静。” 那人仍是一脸诡异的笑,还伸手出去,拍了拍神棍的肩膀,似是要安慰他,然后抓起笔,又伏向纸面。 孟千姿暗自吁了口气,还好还好,不管事情多么云遮雾罩,这人肯“开口”就是好的 就在这个时候,让人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那人笔尖陡然调转,用尽浑身的力气,一头向着笔尖直撞了下去。 原本,江炼站得离阎罗近,就是防他自残的,但后来,“公平买卖”,双方聊得渐渐入巷,他也就放松了警惕,而且为架开神棍,不觉退撤了两步,而孟千姿站得就更远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施救。 神棍猝不及防,“啊”的一声大叫起来,江炼也是脑子一嗡,孟千姿照例的处变不惊、神色如常,一颗心却直往下坠、扑通一声入了冰水。 这还没完,阎罗身子一抽,突然仰头,嗓子里嗬嗬的,拼命抓舞着手挣扎起来,江炼看到,那笔尖是自右眼眶处入眼的,笔身已然全部没入,显是直插入脑,没救了。 但这个挣扎的阎罗,又变回原先的那个了,他一脸绝望,拼命抓抠眼眶,眼眶处一行血迹直蔓延过下巴,被他抓得抹散开来,但他没能挣扎多久气息就弱了,到末了,伸手抓住孟千姿的脚踝,独眼中满是忿恨,另一只手抖抖索索指向她。 孟千姿知道,他这是愤恨她不守承诺,她给他出价,又是许以一年又是加半年,但实际上,他写下了那么多字,却连一刻钟都没挣到。 孟千姿口唇发干,却还记得有最紧要的事要问“箱子在哪在昆仑山哪儿” 来不及了,阎罗的独眼瞪视着她,眼眸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下去。 他死了。 山洞里死一样的寂静。 有喧闹的、欢腾的人声,隐约从上方的甬道里传进来,那是路三明和貔貅他们,穷极无聊,边等边猜拳耍乐。 神棍看阎罗不动了的尸身,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 孟千姿动了下脚踝,想甩脱阎罗的手,但他死前抓得太紧,动了两下竟甩之不脱,于是她也就不管了她觉得自己快疯了,一切秘密近在咫尺,不管是阎罗,还是那个假阎罗,两人都掌握着太多的秘密只这一瞬间,失之交臂,眼睁睁看那些真相倏忽飘过,怎么抓都抓不到了。 半晌,江炼轻笑起来。 他说“怎么了啊劲头都哪去了” 说着走了过来,蹲下身子,先帮孟千姿掰开阎罗紧抓着的手,孟千姿低头看他,忽然觉得气恼“你不着急吗眼看着” 她怄得就快说不下去了。 江炼说“前进的道路总会有迂回反复的,两个钟头之前,你还跟我说人平安就好,其它的无所谓,慢慢来,换个角度想,我们也只不过是回到了两个钟头之前的进度还不止” 他捡起地上的那张破纸抖了抖“还多了一些信息。” 人可以自我安慰到这地步吗孟千姿气得不想看他。 她这反应,也在江炼意料之中,他看看孟千姿,又瞥了眼神棍,叹了口气之后,忽然就乐了。 他说“论资格,你们两个,都轮不上在我面前愁眉苦脸。” 说完,先指神棍“你,是为了解一个困扰你的谜题,外加为了几个身负凶简的朋友、想缓解他们的状况。” 又指孟千姿“你,主要是为了搞清楚你段太婆的死因以及当年的秘密我说句不合适的话,段太婆死了几十年了,真相反正也晚了这么久,再晚一阵子,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可是我呢,我是为了美盈的命,她那条命,也就在这一两年了,眼睁睁看着答案在面前化为乌有,我才是那个应该就地打滚号啕大哭的人吧” 说到这儿,他拿手拈起胸口处的衣服,上下抖扇了一回“心如死灰的人在这呢,能不能过来安慰一下不然我扯根绳上吊了啊。” 边说边作势去抓之前用来捆阎罗的绳子。 孟千姿又好气又好笑,但江炼说得也在理,他虽然平时不大表露,但阎罗这根线一断,最焦心的必然是他。 她在江炼身边蹲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心,江炼煞有介事点头“我觉得好多了。” 两人又去看神棍。 神棍也看他们,经江炼这么一开解,虽说没先前那么丧气了,但也振奋不到哪儿去。 江炼问他“可以的话,能不能透露一下,那人刚画的那个形状代表了什么看到之后,你为什么会那么反常” 神棍犹豫了一下,长叹一口气,慢慢卷起上衣的下沿。 随着这衣沿的上卷,江炼看到,他的腹部,有一道狭长的、暗褐色的胎记,自心窝处,一直延伸到肚脐,形状就颇似一个抻长的变体“s”,而且,打眼看去,很像是曾被开膛剖腹,留下的凶悍一刀。 见两人看清楚了,神棍又讷讷把衣服放下。 孟千姿奇道“你这胎记,是从小就有的” 她记得,神棍是在所谓的小村村村口被人捡到的,老实说,一般老百姓,因着忌讳,不会去收养身上有这么奇怪胎记的孩子。 神棍摇头“从小没有,成年后开始长的,起初就在心窝处有个红点,后来越长越长,这两年,就固定是这么个形状了我偷偷去看过医生,医生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也没见有什么副作用,我就随它了。就是太怪了,有碍观瞻,我就能遮就遮吧。” 可是那个假阎罗,怎么会知道呢 神棍百思不得其解“那人画那幅图是什么意思啊,我没见过他啊,更加没摸过那口箱子。” 孟千姿回了句“那不一定,见到山胆的时候,你不是产生过幻想吗,看到自己把山胆放进箱子里,边上还有人唱念什么山胆一枚。” 神棍急得跺脚“那怎么能是我呢山胆在你们的峰林里悬了有几千年了,把山胆放进箱子里,怎么也得在那之前,天上还有龙呢。我充其量,就是和那个古人在那一瞬间心灵相通,或者脑电波的频率对上了,看到了他的经历而已。” 也不对,那个假阎罗说认识他 神棍真是要怄死了,拿拳头一再捶地“都怪我,我要是手脚快点,拦下他,不让他自杀就好了。” 江炼说“想开点,阎罗被杀这事,根本就是注定的,再防也防不住。难道你们没发觉,那人是在阻止阎罗告诉我们真相吗,连赔上这条命都无所谓现在想想,阎罗的舌头,根本就是被那人割掉的。” 只要是探讨问题,神棍必然能打起精神来,他不住点头“阎罗重生之后,从垂垂老矣回到青壮盛年,必然很得意,想着大展拳脚,在新时代再闯出什么成就来,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是有问题的。” 江炼接口“他睡着以后,身体会被另一个人主宰,我假设,那个人会外出、会摸东摸西,甚至会闯祸,而一旦有大的动静,阎罗就会醒过来,也就是说,他经常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在床上、在陌生的地方做着怪异的事,甚至是被人追打,总之是,各种匪夷所思。” 孟千姿嘀咕了句“那人干嘛不潜伏着呢,何必在阎罗面前暴露自己,他看上去,可比阎罗心机深沉多了” 江炼一怔,脑子里闪过一线光亮。 他说了句“等会,你刚说什么再重复一遍。” 孟千姿茫然“我说他干嘛不潜伏着,人在暗处,总是方便行事的,他要是不暴露,阎罗也不至于睡觉时又是放铁架子又是安电铃的。” 没错,从阎罗的布置来看,这人不占主导,应该只有在阎罗入睡、意志力比较薄弱的时候才能出现,他如果行事处处小心,阎罗很难发现他,充其量会以为自己在梦游。 神棍冷不丁冒出一句“如果他不知道呢,如果他不知道这身体里还有个阎罗呢” 我靠,还能这样 江炼只觉头大如斗“你的意思是,两个人,共用一个身体,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各行各事。过了一段时间,都察觉到自己有问题,阎罗找出那个人的过程,也是那个人试图找出阎罗的过程” 这问题复杂了。 孟千姿觉得怪费劲的“其实一间房子里,可以住两个人的,再多几个也行这两个人,看来没找着和平共生之道。” 凡事都可以商量嘛,你轮白天,我轮晚上,各自保护好皮囊,晨昏分割时交接不好么。 江炼缓缓摇头“不对,他们有根本性的矛盾,那个人怀揣秘密,而阎罗可能知道这个秘密,所以,发觉彼此之后,阎罗还好,那人,顷刻间如临大敌他做的第一件事,估计就是割了阎罗的舌头,防他乱说话。再然后,也就是今天,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他不惜杀了阎罗。” 这秘密一定非常关键,因为阎罗清醒的时候,那人是出不来的,但事态紧急,眼见就要事败了,那人估计是使尽浑身解数,终于夺得了片刻的身体主导权,但他也知道夺不了多久,阎罗就会再次出现,唯有杀之,才能一劳永逸。 说到这儿,江炼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丁盘岭我倒觉得,营地里只有他一个人,却出现了那么多厮打的痕迹,而且最后,他是以刀插喉自杀他的情形,跟阎罗很像,会不会是,看似自杀,实则是被杀他身体里有另一个人,阻止他向外传递信息” 孟千姿心头一紧。 何止是像,简直如出一辙,丁盘岭死时,和阎罗一样,也在写字,同样没写完,他写了“找山鬼邦”,“帮”字的上半部分。 她喃喃了句“如果这样的话,这个秘密,就不是某一个人的。” 江炼点头“这个秘密应该关系重大,假阎罗连命都不要了,绝不是在保全自己,还有,你还记得白水潇的那个洞神吗它在被山胆杀死之前,不惜牺牲白水潇我们当时猜测,它也是在向外传递信息。” “如果把所有的事联系起来看,洞神、假阎罗,还有杀丁盘岭的人,处在同一条利益链上,保守的是同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也许关系到一个重要的人,甚至是一群人,所以,假阎罗他们才不惜自戕一般来说,只有为了更重要的个体,或者是群体,才会出现这样的操作。” 孟千姿心念一动,思绪忽然飘开了去。 江炼还在继续“至于这个秘密” 他看向阎罗没写完的那行字。 我吃了鹿 到底吃了什么呢 神棍也在想这个问题,鹿字做部首,一般是上下结构,比如麝、麋等等,左右结构、尤其是做右部首的,很少很少 正想着,江炼已经说出来了“不会是麒麟吧,这儿又是镇龙山又是凤凰山,又是龙骨的,龙凤都有了,外头还守着个貔貅,有麒麟也不奇怪,只不过,麒麟很大吧,阎罗能吃一头吃一块麒麟肉还差不多。” 很好,又是个上古神兽,礼记里把“麟、凤、龟、龙”称为“四灵”,麒麟的地位,比之龙凤也不差,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今天,龟尚常见,麟、凤、龙却都杳然无踪了。 神棍喃喃“麒麟,对,就是麒麟。” 江炼觉得奇怪,他说是麒麟,只不过是猜测,但到了神棍这儿,几乎是板上钉钉了“为什么” 神棍咽了口唾沫“小炼炼,想到麒麟,你会联想到什么” 还能想到什么,吉祥呗,瑞兽呗。 但话将出口时,又一个念头闪过,江炼脱口而出“麒麟送子。” 神棍点头“之前你问阎罗,是怎么做到脱掉旧胎、又活一世的,他回答说是吃了什么东西,我们根据字形,猜是麒麟相关,而中国民间,自古又有麒麟送子的说法。”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这麒麟很能生吗怎么就成了送子的象征了呢” “会不会是,在上古神话时期,麒麟真的跟某种生殖是有关的,只不过是自体生殖” “那口箱子现在在昆仑山,阎罗应该是去了昆仑山之后,才具备了阎罗生阎罗的能力的,也就是说,他吞吃的那个和麒麟相关的东西,也在那一带。” 他有点激动,正想宣布说,昆仑之行看来是怎么都绕不过了,一直沉默着的孟千姿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它们。” 神棍莫名“什么它们” 孟千姿说“江炼说的,假阎罗、洞神以及杀丁盘岭的人,处在一条利益链上,他们不惜丧命,也要保守秘密,因为这个秘密,可能关系到一大群人。” “这一大群人,就是它们,它们来了的它们。” 第六卷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9章【01】 出五百弄乡时,孟千姿让人把阎罗的尸体给带上了, 想看看会不会再有一次“阎罗生阎罗”, 不过一直没异样, 只见渐有尸斑腐坏,未见再生。 辛辞他们都等在就近的寨子里,见一行人出来,还颇感惊讶,说什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孟千姿觉得好笑在五百弄乡发生了那么多事,于她都有隔世之感, 在辛辞这儿, 居然只是“这么快”而已。 她没有急着离开这片龙凤簇拥之地, 暂时也在寨子里住下,安顿好之后, 先联系了孟劲松, 让他把水鬼的那个视频给发过来。 神棍和江炼花了近半天的时间,从头到尾把那个视频给看完了。 总体来说, 孟千姿给他们的讲述,已经囊括了视频的绝大多数内容,但视频的体量如此大,总有些地方是她忽略的。 她没提到的内容里, 有三点相当重要, 而这三点,是把碎裂的版图拼接到一起的重要关节。 一是那个“它们来了”。 原来, 水鬼三江源漂移地窟之行,那些没有当场遇难、但陆陆续续发病死亡的人,在生命末期、病情加重时,大多会出现精神恍惚的谵妄状态,在这种状态里,他们总会反复念叨,甚至割破皮肉、蘸着血写下一句话,叫“它们来了”。 因为不知道这个“它们”究竟是男是女,所以用中性的“它”替代。 而水鬼自己,也对这个“它们”做了种种推测,比如会不会是外星人,再比如地球上可能出现过不止一轮文明,这个“它们”,是上一轮文明的人类,因着各种不可抗力,最终走到绝处,然后试图重生自救。 不能说这个推测就是错的,但神棍总觉得有点 江炼看出了他的疑惑,把视频暂停“是不是觉得,水鬼的推测很合规矩、很科学,一点都不像一个传统的老式神秘家族”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神棍这几十年游历下来,颇接触过一些身世玄秘的人,这些人自有其气质,和常人迥然有别。 但水鬼,怎么说呢,他们明明身具异禀,但行事和思维方式,和普通人差不多。 二是尸巢。 水鬼长江鄱阳湖下的金汤穴里,储存着大量的尸体,由这些尸体的服饰来看,各个朝代的都有据说是不同时期的溺水者,死后都被抓取汇集至此。 而不管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死的,尸身都保存完好,宛如沉睡因为这些尸体,是用息壤保存的。 息壤,了解中国上古神话的人,都不会陌生。 山海经的海内经云,“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简言之,就是一种具备神奇活性、可以自己生长的土壤。 所以当年洪水泛滥时,会有鲧窃息壤治水的传说因为息壤无限生长,洪水来得越猛,它就越能堵嘛,只可惜堵不如疏,最终治水失败,被杀羽郊。 而且,不止鄱阳湖下的金汤穴,黄河壶口下的金汤穴,疑似也是用来储存尸体的,只不过储存手法不同,“澜沧江湄公河”下到底有没有,水鬼因为不敢再凭借祖牌下水了,没能确认,但水鬼三姓,一共三条河,其它两条都有了,这第三条,大概率也是有的。 这一段,神棍反复看了好几遍,才确认说的的确是息壤神话里才有的息壤,居然就这么突兀出现了,而且被水鬼随口提及、平常得像是提及家里的米粮。 视频里,还说到息壤的一个特性它是会最终老死、化成尘土的,但因为不断新生,所以生生不息听起来,跟自体繁殖的“脱去旧胎、新胎又起”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神棍忍不住喃喃“水鬼家这么神奇,我在这一行也混了几十年了,怎么就从没听说过他们呢” 要知道,一个“行业”,其实说小也小他大半辈子都在这一行兜兜转转,转到最后,很少有什么事是没听说过的,人也都成了熟人,即便不熟,牵藤挂蔓的,总能攀上关系。 就譬如山鬼,他虽然是最近才打入内部、一举高升,但十几年前,他就知道有这号人的存在了啊。 江炼回答“水鬼是把自己捂得太深、藏得太好了吧。” 要么说事情发生的前后次序是很重要的呢,换了之前,江炼看到这些,只会觉得水底藏尸这种事阴森可怖,但现在,一切皆有指向。 鲧窃过息壤,死后尸身不腐,复腹生禹,金汤穴里既有息壤,又储存了大量尸身,难怪孟千姿会想到“它们来了”。 三是,在三江源的漂移地窟里,有一个巨大的、几层楼高的肉块太岁。 这个太岁,外部由息壤环包,状如人的大脑,颅顶有个池子,形似砸楔进脑顶的大漏斗,池子里的物质都是水精,液态的水精;内部则有许多腔室,里头悬挂着串串或浅或深、葡萄般的挂串。 那池水精,就经由道道血管一样的脉管注入太岁内部的腔室里、悬挂着的那串串挂串。 水鬼当时,觉得这玩意儿是一切祸事的根源,用尽方法想毁掉漂移地窟里的一切,甚至动用了喷火枪,但一切都是徒劳水精不怕火烧,不怕水淹,无惧任何利器;而太岁呢,是无知无识、可以自生自长的肉块。 江炼一边看视频,一边随手在纸上画图示,神棍则在一旁不断倒吸凉气,又大叫“不可能啊,地下挖出来的太岁,我这些年见过不少,太岁哪会长这么大啊而且太岁就是肉块,所以有个别名叫聚肉,怎么可能里头还有腔室呢” 江炼随口问了句“太岁是不是一种灵药啊听说它又叫肉灵芝,吃了应该挺补身子的。” 水鬼当时,怎么没有割两斤回来呢,元气大伤,补充点营养也好啊。 神棍点头,顿了顿又补充“不过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太岁是一种神兽。” 神兽 江炼笔头一顿这一路以来,“遇到”的神兽也太多了吧,龙、凤、麒麟,现在是太岁 他有点纳闷“太岁还能是神兽” 神棍给他解释“只是一种说法,因为太岁最早,是在山海经里被提到的” 又是绕不开的山海经。 神棍继续往下说“山海经里提到狄山,说那里有熊、罴、文虎、豹、视肉。视肉也是太岁的别称看出来了吧,列举的都是动物,而视肉是跟它们并列的。” “另外,晋代学者郭璞曾经标注过山海经,说聚肉形如牛肝,有两目也,食之无尽,寻复更生如故,连眼睛都有了,这还不是神兽吗只不过,这种神兽可能比较迟钝,都是肉块嘛,太胖了,所以不受后人喜欢,渐渐被忘了吧,没能获得跟龙、凤、麒麟一样的地位。” 江炼哭笑不得这世界对胖子的恶意真是源远流长,连神兽似肉而过胖,都会被请下供坛,然后被遗忘。 神棍感慨“难怪水鬼忙活了这么久,始终没理出个确凿的头绪来,这事的很多线索,根本不在水下,而他们尽在水里折腾,花再多时间精力,也无济于事啊。” 丁盘岭真是水鬼的大功臣,一句“找山鬼”才帮他们推开了对的那扇门。 正唏嘘间,有人推门而入。 不看也知道是孟千姿,只有她进房车是不敲门的,理由还挺充分我自己的车,我还要敲门你们要是不想人进,你们销上门呗。 她早等得不耐烦了“这么点视频,看这么久,够我看两遍了。” 神棍说“这不是得讨论嘛。” 说着,又向孟千姿牢骚了一回水鬼的封闭。 没想到,引发了孟千姿的共鸣“水鬼就是这样的,他们的行事和思维方式当然更接近普通人,因为他们跟同行根本不来往啊。守着自己那点开锁金汤的小秘密,好像有多了不得似的” 江炼突然插了句“不对,水鬼守的秘密,才是核心秘密,所以他们必须最封闭、最盲目。他们的封闭不是蠢,而是被引导设计的。” 孟千姿没听懂,神棍也是一头雾水。 江炼把自己画的那图拿给孟千姿看,孟千姿看了半天不得法“你这画的什么” 完全是三岁小孩都能画的简笔画,看上去,像一个花盆里,有一个立起的方孔铜钱,铜钱脑袋上,还立了个漏斗。 江炼说“我这是抽象画法,一解释你就明白了,那个肉山太岁,其实是由四个部分组成的。” 他先指那个“花盆”“这是息壤,其实哪怕只是普通的土壤,都有着神奇的力量,使得绿树生长、花蕾绽放、万物勃发,你可以把息壤想象成是土壤的升级版土是拿来种东西的,息壤也可以啊,它就是个花盆、底盘,用来养上头的东西的。” 神棍也是一点就透“拿来养太岁” 土壤一般是用来养植物的,而太岁却是活的、神兽,也许人家息壤,就是可以养活物呢,而且把体型正常的太岁,养成了一座巨型肉山这样想想,太岁体内有腔室也不奇怪了,成倍放大了嘛,缩回正常体型的话,那些腔室,可能也只拳头大小。 江炼点头“第二部分,也就是这个圆,代表的就是太岁,但是,太岁也不是主角,它是用来养护腔室里的那些东西的,这个方孔,代表那些东西,而那些东西,又是和水精融合在一起的。” “我说的,就是这四部分,息壤、太岁、水精、以及那些如同葡萄串一样的东西。” “我们退一步想,水精是干什么的之前聊过,水精是能存储意识,或者通俗点说,存储鬼魂的,意识是要跟什么相结合的魂魄又是要跟什么相结合的” 孟千姿下意识答了句“肉肉体啊。” “所以,”江炼长吁一口气,“那些葡萄串一样的东西,会不会就是卵,或者元胎呢太岁像一个胎盘一样,给那些元胎给养所谓的自体繁殖,只不过是元胎抓取了这个人的一切生理特征以及所有意识,完美地复制出一个健康的年轻体。” 神棍口吃“你你的意思是,阎罗是吞吃了这个东西,才能做到阎罗生阎罗的也不对啊,阎罗不是吞吃了麒麟什么吗而且,他去的是昆仑山,这漂移地窟,在三江源啊。” 江炼失笑“这你都想不明白吗三江源为什么叫三江源,因为是大河源头,而还有一种说法,大河源头来自昆仑雪水,三江源和昆仑山,那根本就是在一起的,而且漂移地窟,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漂出来的它的起始位置,会不会就是昆仑山呢就好像家里头的扫地机,在各个房间乱转,但是电耗完了,总会转回原地充电也许阎罗去昆仑山,选择的正是漂移地窟盘亘在昆仑山底的时候呢” “至于阎罗说吞吃了麒麟相关,这只是一个名称,想得大胆点,礼记四灵中,龙、凤、麒麟都已经灭绝了,既然说太岁也是神兽,而且有肉灵芝之称,是最好不过的营养供给体,难说是不是在借太岁的腹孕麒麟的胎。” 神棍喃喃“借太岁的腹孕麒麟的胎那就是麒麟胎”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脱口说了句“麒麟胎是连着水精的” 江炼嗯了一声,他知道神棍已经想到了。 麒麟胎让人有自体繁殖的能力,原装的麒麟胎像个崭新的芯片,完美下载这人的全部意识,并复制更新这人的身体; 但太岁体内的麒麟胎,不是原装的,它早已和水精相融合,也就是说,这“芯片”里,已经有一个人存在了。 这就是为什么,阎罗吞吃了麒麟胎之后,尽管成功做到了“生阎罗”,却招来了一个奇怪的、甚至心心念念要让他闭嘴的人。 江炼说“所以我才说,水鬼家守护的,才是最核心的秘密,他们从一开始,就被祖师爷给设计了一直认为金汤穴是个保险柜,做了上千年的买卖业务,还沾沾自喜于这个生财的饭碗;谨遵家族规矩,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以至于出了变故,找不到任何人去求助,只能瞎子摸象般白忙。他们如果不封闭,而是像山鬼这样广结同行,这秘密,能守得这么严实吗如果不是丁盘岭传话、逼着他们迈开了求助的第一步,他们现在,怕是还忙着在三江源找漂移地窟呢,而咱们现在,又会在哪呢” 又会在哪呢 他可能还在午陵山里,忙着钓蜃珠,永远也钓不出道道来,因为午陵山的那颗蜃珠,是个次品、二三流货色。 孟千姿应该在山桂斋,百无聊赖地过着她的富贵生活。 神棍呢,大概在有雾镇的大宅里做“科研”吧,或者一头扎入另一件玄奇异事。 冥冥中,一切皆有首尾,诸事都有安排。 江炼看向孟千姿“漂移地窟里的那个局,水鬼花了那么大力气,带了喷火枪都没能破得了,是因为根本没找对工具那东西的死敌,是山胆。” 孟千姿脑子里灵光一闪“但是山水不相逢” “没错,山水两家,一开始就被要求着互不来往,其实山鬼家,多少也被老祖宗给设计了首先,连坐王座的,都不知道山胆的功能是什么,只知道要供着、尽量别去动它;其次,你们一直以为山胆在第三重山,要不是当时神棍在,谁能知道那个山胆是假的” 孟千姿愣了好一会儿,以她自小培养起来的、对山鬼奶奶的感情,一时间还真不能接受自己是被设计的“有什么事,连对自己子孙都不能说呢,明明白白说出来,让子孙执行不好吗” 江炼笑笑“应该是疑心太重吧,说是子孙,上千年下来,隔了多少代了,有些不肖子孙,连祖坟都刨,换了你,你敢把大事交托出去” 这倒也是。 江炼继续往下说“这让我有一个想法,山水两家,起初是一头的,也从来就没有过节和矛盾,他们共同布置好一切之后,相约就此陌路只要山胆不出,漂移地窟永远安全但他们还不放心,所以在崖上设了个岗哨。” 孟千姿心念一动“就是那个洞神” 江炼点头“洞神是它们的马前卒,而白水潇只不过是马前卒的小喽啰。现在我们再说回山胆,明知道有它在,漂移地窟就不安全,为什么不毁了它呢” 孟千姿迟疑了一下“毁不掉吧水精就已经很特殊了,喷火枪都干不掉,山胆这种物质,更加不知道怎么对付了。” 江炼也是这想法“毁不掉,落在别人手里又不放心,只能自己想办法收着怎么跟后人交代也是个问题,绝口不提吧,怕后世出个不知轻重的,剖山时好奇带出去了;如实交代吧,又不行,只能模棱两可,告诉你这东西重要,别去动它。” 可惜了,精心布置如斯,也没能算到,孟千姿剖山时,把神棍给带进去了。 “毁不掉”这话,触动了神棍的心事“还有那七根凶简,也是毁不掉,连大圣人老子出面,也只能暂时封住” 又喃喃“这箱子里的东西,好像都是很难毁掉的” 江炼脑中似有火花闪过,脱口说了句“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聊过,山胆在山鬼手里,箱子被况家人带走了,而七块兽骨根本不知道流落何处,这三条线,从来都没交集,似乎是有人布局,不想让这些东西聚到一起” 神棍点头一般而言,箱子里头的东西才重要,但这件事里,连箱子本身,都有况家人世代守着。 江炼问了句“如果让这些东西都重新归入箱中,会怎么样呢” 神棍皱眉“都归入箱中,应该不会怎么样吧,因为本来就都在箱子里,后来箱子被偷了,东西才被瓜分的。” 孟千姿说“这可不一定。” 她提醒神棍“别忘了,你手捧山胆时,出现过幻象。你的幻象里,远远不止这一口箱子,天上还飞着龙呢,但现在,龙去哪了呢那些其它的箱子,去哪了呢那些箱子里,又装了些什么呢” 她突发奇想“不会是龙背着那些箱子,飞到另一个维度的世界里去了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0章【02】 忙完已是晚上。 段太婆的事已有了结果,论理该跟高荆鸿说一声, 但大孃孃年事已高, 身体又不大好, 孟千姿犹豫再三,电话拨给了仇碧影五妈这两天还在山桂斋,由她转达最合适不过了。 仇碧影是烈火性子,听到自家长辈是折在阎罗手上的,气得破口大骂, 待到听了阎罗的种种经历,又觉得毛骨悚然, 半晌没作声。 末了问她“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孟千姿想了想“现在线索不多, 哪里有线头就揪哪里吧, 阎罗说是在镇龙山找到的龙骨残片,我准备在这多待两天, 调一下这头的山谱, 看个究竟。” 孟千姿忙的是正事,仇碧影不好说什么, 顿了顿又问她“那个江炼,还在那呢” 其实她口气柔和,但孟千姿还是无端反感,眉头皱了又皱, 耐着性子解释“江炼是帮况家找箱子的, 而况家也是整件事里的重要一环,难道还把他撇开吗” 仇碧影犹豫了一下“那他, 有没有对你” 孟千姿光火“没有没有江炼一直在认真做事,没功夫来追我。我很好吗是什么香饽饽吗人人都看得上我吗五妈,你别在那想一出是一出行不行” 她这一发火,仇碧影反而不用藏着掖着了“小千儿,你看看你,又发脾气,你明知五妈不是那意思。” 孟千姿见她陪小心,又觉得过意不去,语气缓回来“五妈,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人家江炼从没说过喜欢我他不说,难道我冲过去跟他说别喜欢我人家回一句,孟小姐,你想多了吧我臊不臊啊” 仇碧影在那头笑“也是,他不开口也就算了,要是开口小千儿,为他好也为你自己好,别磨磨唧唧耽误人家,当断则断吧。” 挂了电话,孟千姿什么心情都没了,枯坐了会之后,扯了条毯子出门。 夜已经挺深了。 这寨子是个杂居寨,壮、瑶、汉族都有,服饰上的差别挺大,但建筑上没什么典型风格,貔貅的人租下了这一排好几个院落,矬子里拔将军,最过得去的一个就留给了孟千姿几个人。 这小院也就是个农家小院的样式,屋檐下悬着一串串红彤彤的晒制辣椒,院门光有门框,没门,大概熟门熟户,没必要关门防贼吧。 院子里,放了几张竹制粗编躺椅,夏天纳凉用的,现在是夏末,躺椅还没收,但夜晚已经有点凉意了,孟千姿过去躺下,又把毯子盖在身上。 身底下的竹篾条凉丝丝的,身上盖毯子的地方却又温暖得很,这上下反差,还蛮惬意。 孟千姿躺了会,刚迷迷糊糊有了点睡意,忽听到后面房间里有开门声,紧接着有人往外小跑,经过躺椅时,那人咦了一声,叫她“千姿,怎么睡这了” 是江炼。 孟千姿拢了拢毯子,问他“干嘛去” 江炼指了指门外“用房车。” 寨子太偏,基础设施跟不上,屋里没马桶,上厕所一般是野地茅坑解决,孟千姿的房车有污水箱,用房车,基本上就是上厕所的代名词了。 孟千姿瞪他“我同意你用了吗是白用的吗一次一块” 江炼哭笑不得“那我回头给你。” “那不行,先交钱,再上车。” 江炼没办法,又一溜烟往回跑,再出来时,手里抓了手机,边走边点,孟千姿听到自己的手机有消息进来,点开一看,江炼给她发了个红包,一块五的。 还朝她喊话“不用找了,五毛钱打赏你的,太敬业了,大半夜还在这看厕所。” 孟千姿又好气又好笑,目送他消失在院门之外,又去收那红包,将点而未点时,一股颓丧袭上心头,忽然就觉得,自己怪没劲的。 江炼并没想招惹她,她何必去主动招惹他呢 她撂了手机,身子往毯子里缩了缩,又往上拉毯沿,遮住了自己大半张脸。 天上有星,疏疏朗朗,不知名的虫子在墙根处有一声没一声地啾鸣,偶尔不知哪个方向,会传来狗叫声深夜的狗叫声会让人发慌,觉得是有鬼过路或是有贼翻墙。 有熟悉的脚步声,是江炼又回来了,说她“你就这么露天睡吗” 孟千姿说“又没碍着谁。” 江炼笑,径自回房了,孟千姿见他就这么走了,又有点失落哪知他很快就出来了,装备带得比她还全除了毯子,还有枕头。 江炼就在她隔壁那张躺椅上睡下,转头看她时,才发现她没枕头“你这样,不硌得慌吗” “有点。” “那回去拿啊。” 那多麻烦啊,孟千姿回他“我能忍。” 一个人的忍耐力用在哪不好,用在犯懒上,江炼无语,顿了顿吩咐她“头,抬一下。” 孟千姿略欠起身子,等到感觉到脑后垫进了一枕柔软,才又松弛地躺下去。 每次占了江炼便宜,都格外有成就感。 江炼说她“懒成这样,宁愿在这摸黑看厕所,也不愿多走两步路回去拿个枕头。” 孟千姿慢条斯理回他“我是懒,但我还不是枕着枕头了有人节俭又勤快,那又怎么样,省下的口粮被人吃了,搬来的枕头被人睡了。” 江炼无从反驳,只好岔开话题“临睡前,神棍跟我说,暂时没新的线索,他想去趟昆仑。” 孟千姿说“去昆仑我不反对,但我建议,最好有了更具体的线索之后再去,阎罗只给了句在昆仑,昆仑山那么大呢。” “我也是这么说的,但再一想,他去昆仑,也许能有收获。” 这话怎么讲孟千姿转头看他。 江炼说“神棍这人,是个宝藏,我们现在,除了不放过每一条细小的线索外,还得指望他你记不记得,他起初,光是听到山胆的名字,就做了找箱子的梦” 孟千姿点头“然后,山胆对他是有反应的,手托山胆时,还曾出现幻象还有那个假阎罗,好像也认识他。” 江炼接下去“这些幻象和感应,我觉得会继续出现的,只要他更深入地接触到某些东西如果昆仑山真的是清点箱子、出现龙影的地方,那他到了那儿,只要接近原址,多半会有感觉。” 孟千姿听懂了“你把他当探针” 江炼嗯了一声。 就让神棍这根人形探针在昆仑山漫山遍野地逡巡好了,没准能帮大家做最基础的定位,好过满山抓瞎。 孟千姿想了想“如果这样,我建议,还有一根更灵敏的探针,和他同行。” 江炼好奇“谁” “况美盈,她的血可以开箱她现在的身体已经出现异样了,但依你们所言,越接近箱子,她就越能得到安抚,血液应该也就越趋于平静,她的血,才是最灵敏的信号,比神棍那虚无缥缈的感应要靠谱多了。” 江炼没吭声,过了会才说“你是让她不时放血去测试和箱子的距离吗这样会不会太受罪了点” 孟千姿说“况同胜有一句话,我还挺欣赏的,况美盈也该为自己的命做点什么,而不是坐享其成、任你在外头拼命放点血怎么了水鬼家赔上了那么多条命,至今还没个结果呢。” 也是。 江炼不再坚持“我明天就给美盈打电话,昆仑山那种地方,苦寒之地,她得做好吃苦耐劳的准备。” 说到况美盈,忽然就勾起孟千姿一桩心事来,她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当初,为什么不让况美盈喜欢你啊” 江炼一愣,旋即失笑“这很难理解吗一个人,连生命都不是自己的,那感情总该是自由的吧” “我当初,察觉干爷有这意向,又发现自己是第一人选,我喜欢她也就算了,但我并不喜欢她,当然止不住反感。” “但寄人篱下、受人恩惠,又不想把事情做得太激烈,思前想后,觉得其实也好操作只要美盈不喜欢我,就万事大吉了,因为干爷虽然倾向于老式包办,但很疼美盈,不会强逆着她来。” 孟千姿好奇“那你都用了什么法子啊” “多着呢,”江炼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好笑,“学坏,花心,今天追这个,明天腻味那个,逃学,抽烟,混酒吧,偷东西总之,是把她反感的事,都做了个遍。结果” 听这语气,结果好像不尽如人意。 果然。 “结果,我很快发现,白演了。美盈喜欢韦彪,怪不得每次都拿怜悯的看傻子的眼神看我,还苦劝我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哎呦我去,孟千姿蜷在毯子里笑成一团。 江炼笑着看她,他很喜欢看孟千姿笑,她一开心,他也跟着开心,就如同现在,能让她笑笑,当年那些糗事,好像做得也不是那么没意义“这也就算了,她还去跟我干爷告状,要知道,那些事,我都是当着她面做的,唯恐她看不见,这下可好,人证物证俱在,时间地点都说得上,想赖都没法赖。” “我干爷是老派人物,信奉棍棒底下出英才,一听,这还得了,当时,他手下雇了不少人办事,一声令下,把我吊起来打,打得我半个月没下得来床。” 明明怪惨的,但孟千姿对他同情不起来,就是想笑。 “还没完呢,美盈给我送饭,还一身正气,一脸正色说,江炼,我是为你好,你现在可能不明白、会气我,但将来,会感激我的。” 孟千姿笑得肚子都疼了。 江炼唏嘘“事后,我还挺愤愤不平的,觉得自己少年英俊,美盈怎么也该倾心于我吧结果中意的是韦彪,害我判断失误,还挨一顿打。” 孟千姿忽然感慨,低声说了句“是啊,你以为你漂亮、有钱,是人都该喜欢你,结果并不是人的心思,太难看透了,有人会设计让人不喜欢自己,也有人会设计让人喜欢自己。” 江炼觉得她话里有话,却也不便追问,顿了会,才说“如果有人设计你,让你喜欢他,那你得小心了,这人一定不是真喜欢你,真喜欢你,永远没法设计。” 真心喜欢,会患得患失,全无章法,没了套路,也没了逻辑,手足无措,口笨嘴拙,只想把颤巍巍一颗心送给你看。 孟千姿沉默半晌,才回了句“是。” 真怪,明明聊得好好的,气氛却突然沉闷,江炼还没来得及细思个中究竟,就听到身后不远处,门哗的被拉开,有个人光着脚板跑出来,脚掌和地面相拍,发出啪啪的声响。 江炼和孟千姿同时起身、转头去看。 是神棍,猴急急跑到江炼门口,似乎是想叫门,又发现门原本就是开的,有点发懵。 江炼轻咳了两声,招呼他“这呢。” 神棍又啪嗒啪嗒跑过来,气喘不匀,神情迫切,张口就是一句“小炼炼,我刚又做梦了。” 我靠,刚还说到这个呢,他居然就做梦了,孟千姿心头一喜,拥着毯子就坐起身来。 江炼就淡定多了,他示意了一下空着的那张躺椅“挪过来,坐下,慢慢说吧。” 他一早就觉得神棍今儿,又是“故人相认”,又是看完了水鬼的视频,这么多信息涌入脑际,是该想起什么来、再做上一两个梦了。 神棍是念叨着孟千姿的问题睡下的。 龙去哪了呢那些其它的箱子,去哪了了呢 然后,渐入黑甜。 梦里,群山耸峙,明月高挂,旷野被映照得如同白地,有巨大的篝火燃起,火焰几乎冲上中天,有很多人,围篝火而坐,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 和从前一样,他看不清那些人的服饰和长相,只依稀知道,有很多人、很多身影晃动,抬起头,看到巨大的山壁。 山壁上,鸟影晃动。 这一次,他知道那鸟是什么了,因为他看到了映上山壁的、长长的尾羽。 再联想到那华丽的翎羽 这是凤凰吧 他想回转头,去看凤凰的真身,也不知道为什么,脖子僵硬,总转不过去,山壁上,凤影张开双翅,迎风扶摇而上,华美的身影完全舒展开来。 神棍就说到这儿,他双眼发直,似乎还沉浸在梦中的情境里。 孟千姿沉不住气“然后呢” 神棍喃喃“然后它就落下来了。” “落到篝火旁边、人圈里去了” 神棍摇头“不是,是死了的那种落,你知道它死了,再也飞不起来,中途气绝,很无力地坠落的那种落。” 居然死了 江炼问了句“你凭什么说是死了呢毕竟你只看到了坠下的影子。” 神棍叹了口气。 因为接下来,全场大放悲声。 他也在其中,也在呜咽,即便是睡梦里,都能感受到那种无力和绝望,然后,潮水般的低泣低诉在篝火周围蔓延开来。 江炼心中一动“他们在说话” 神棍点头。 “说的是你听得懂的话吗我的意思是,说的应该是古语或者艰涩的方言,不是普通话吧” 神棍愣了一下,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仔细回想之后,他字斟句酌“说的语言,其实我是听不懂的,跟现在通行的普通话根本不一样,但是在梦里,我听到了就能理解、能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 懂了,江炼示意他继续“那些人,如泣如诉的,在说些什么” 神棍吞咽了一口唾沫。 那些人反复念叨、低低吟唱着的,其实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 最后一头麒麟已经离去,金翅凤凰也活到了尽头,只有我们老迈的龙,还在半空翱翔,可它越飞越慢,身侧再也没有云雾相从。 失去了它们的引领和陪伴,我们将去往何方我们的荣耀和辉煌,将如烧尽的篝火,再也不见闪亮 这低诉,嘈嘈切切,在白亮的旷野上播扬开来,被风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就在这个时候,轰然一声巨响,四野震颤,连地面都似乎倾侧了一下,篝火仍在燃烧,但所有的低诉声都戛然而止,四周静得可怕,空气中蔓延着令人窒息的紧张和惶恐。 孟千姿的心都揪起来了,她最受不了这样的渲染和停顿,恨不得揪过神棍的衣领逼他往下说“发生什么事了这响声是怎么回事,没人过去看看吗” 神棍的回答差点把她气昏过去“我也想去看看怎么回事,我这不是醒了吗” 半晌,江炼轻声答了句“麒麟走了,凤凰死了,现在这巨响,可能是龙陨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1章【03】 龙陨落了。 是怎么陨落的悍然自高空砸下吗难怪会四野震颤,连地面都为之倾侧。 孟千姿很想知道那是幅什么场景, 听人描述描述也好, 然而没法逼神棍回去继续做梦神棍的梦, 真比大旱季的泉眼水还金贵,这么多日子了,也才冒泡了一两回。 她怀着无比惆怅,偎着枕头,渐渐睡着了。 到半夜时, 听到江炼叫她,孟千姿迷迷糊糊睁眼, 只觉面上有细细凉沁, 又听到江炼轻声说“千姿, 下雨了,回房去睡。” 她浑噩地嗯了一声, 用脚摸索到鞋子, 昏昏沉沉回屋,刚挨到床就又躺下了。 早上, 被密簇的雨声吵醒,透过贴了花格膜的窗户往外看,能看到一道一道的雨线,一夜间, 雨竟下大了。 孟千姿躺了会, 才发觉这声音不对,雨声中还掺了手机响铃, 她伸手四下去摸,摸着了之后凑到面前,只一眼,便噌一下坐了起来,睡意全无。 视频电话的邀请人是高荆鸿。 孟千姿匆忙梳拢了一下头发,点击接受邀请,屏幕上现出了高荆鸿的脸,双目红肿,头发也有些凌乱,看背景,是倚靠在床上的。 原来,大嬢嬢也会有不注意仪态的时候,孟千姿心中先怪上了五妈,觉得是仇碧影传话不够委婉,转念一想,大嬢嬢跟段太婆情同母女,消息传得再委婉,也免不了要狠狠伤心上那么一回的。 此时的高荆鸿,不像个处事得宜的长者,倒似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张口就问她“姿宝儿,我段嬢嬢,会不会曝尸荒野啊” 孟千姿不答。 会吧,她觉得会,阎罗这样的人,杀了人,还会好心帮忙收葬么 只是这话,不能直说。 高荆鸿眼圈泛红“昨晚上,我梦到我段嬢嬢了,她说她死得不安生,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每天都很累、很辛苦” 孟千姿说“大嬢嬢,你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是你太焦虑了,不用当真。” 高荆鸿答非所问“我一早就让柳姐儿找了昆仑那头的归山筑,从现在开始,地毯式的、一寸寸搜山,我这只要一想到,段嬢嬢死都不能入土,我就” 话没说完,突然就哭了。 孟千姿从来没想到过高荆鸿会哭大嬢嬢至多会伤感、仪态优雅地叹一口气,连拧眉的姿态都恰到好处。 她愣坐着,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后悔自己接了这个电话,不接的话,就不会看见大嬢嬢的崩塌,又忽然觉得,这些自己一直以来依靠着的人,其实也不是时时坚硬如铁,有些时候,反会要她去支撑。 好在,柳姐儿很快赶到跟前了,手脚麻利地扶高荆鸿躺下“哎呦鸿姐,自己身子自己不知道吗,可不能这么造” 孟千姿悄悄揿断了电话。 顿了顿,她又打电话给路三明,吩咐他尽快把这一带的山谱给她送过来。 江炼起床时,貔貅已经安排人备早饭了,就在雨檐下放了张小方桌、设几个小马扎,还问说是嗦粉还是吃油茶,一大早的,江炼不想吃得口味太杂,于是要了油茶,神棍正选择困难,听他要了油茶,也有样学样。 洗漱了过来才发现,还不如嗦粉这油茶太隆重了,猪骨熬的茶汤,边上一溜排开小碟,有青葱、香菜、米花、脆果、酥花生、粉肠,还有切得连皮开边、呈蝴蝶状的鱼片这哪是吃油茶啊,赶得上涮火锅了。 孟千姿的屋门紧闭,大概是还没起。 檐上雨线滴落、桌上食色生香,这用餐的意境倒挺好。 江炼便忙着搭配自己的油茶,明知没什么希望,还是问了神棍一句“昨晚继续做梦了没” 神棍斜了他一眼“小炼炼,你是指望我梦出大结局呢” 江炼说“那最好不过了,能偷懒的话,谁想东奔西跑。” 油茶烫嘴,一时间下不了口,大概这碗里汤也如湖中水,又勾得神棍想起水鬼的事来“哎,小炼炼,水鬼只三个姓呢。” 没错啊,要么人家又称“水鬼三姓”呢,江炼呷了口汤“丁、姜、易三姓,挺好记的。” “那你觉不觉得,这三个姓,很值得玩味” 玩味吗江炼舀了勺米花入嘴,这儿的米花不是爆米花,而是糯米经蒸熟晒干之后油炸而成,嘎嘣脆香,很有嚼头“不都是百家姓里的吗” 神棍鄙视他“全天下姓丁、姜、易的人多着呢,一个姓,通常有好多源流,我昨晚上,仔细捋了一下三姓的源流,发现其中大有文章。” 江炼拈过桌上纸巾擦了擦嘴,暂停进餐“你讲。” 如此配合,让神棍觉得自己很受重视,油然而生一股成就感“易姓,你拆一下字,上头是个日,下头是个异形的月,传说中,黄帝象日月之形以作易,这个姓,是黄帝后裔。” “姜姓,源出神农氏,因为炎帝生于姜水,于是以水定姓。” 来头似乎都不小啊,江炼沉吟“那丁姓呢” “丁姓倒没这么直接,但是,丁姓有一系源流,是来自姜姓的,姓氏书里说,系承姜,也就是说,从姜姓分出过一支、从此姓丁了如果现在水鬼三姓的丁姓,是从姜姓分出来的话,那么水鬼三姓,全部源出炎黄,而且” 说到这儿,他压低声音“你有没有发现,三姓很封闭,不跟外姓联姻的” 江炼奇道“没有吧,视频里那个叫易飒的姑娘,她找的男朋友,不就是姓宗吗,叫宗杭。” 神棍没好气“我说的是之前之前” 之前啊,那确实是,江炼点头。 三姓互相通婚,所以后代绝跨不出这三个姓去,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三姓可以吸纳外人,但有两个条件。 一是对方改姓。 这也就算了,改个姓嘛,不是特别计较的话,其实不痛不痒。 二是要对方做绝户。 也就是说,你入了三姓,终身都别娶妻生子了、不允许留下后代这就很崩溃了,要知道,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所以,以上两个条件一结合,其隐含的意义可谓不言而喻,那就是没门,我们不纳外姓。 江炼喃喃“也亏得三姓各支的人都很多,婚配时可择取的范围大,这要是人少一点,近亲结婚,一来二去的,那可” 神棍觉得他眼皮子太浅了“这种神秘的家族,你以为会受什么近亲结婚或者断代的制约吗你那是没听说过掌铃盛家” 他发觉自己跑题了,于是把话题又扯回来“水鬼的这种做法,你看出什么道道没有” 没有,江炼试图碰运气“说明他们家规很严” 神棍叹气“小炼炼,我真是高估你的聪明才智了。你除了得目观全局之外,还得透过现象看本质表面上,他们是封闭、家规严苛,但往更深处想,你不觉得,他们这是保持血脉的纯粹吗” 江炼心中咯噔一声。 还真的,丁、姜、易三姓互相联姻,这血缘亲缘,数千年来都只在三姓内部流转,好不容易加入个外姓,又是不允许留下子嗣的,也就是说,血脉永不会被“污染”。 神棍补充“你再看山鬼,山鬼就不一样,这些天我们遇到的,姓孟的、柳的、沈的、路的我怀疑,山鬼的姓捋一遍,都能出一部百家姓了。谁更古老、纯粹,谁更从体质和血脉上更接近古早时的祖辈,这不是一目了然吗所以啊,水鬼之所以那么封闭、之所以守护着最核心的秘密,又之所以在二十多年前被指引着去了漂移地窟,那都是有原因的。” 正说着,院门口有人声,循向看去,有个穿蓑衣戴斗笠的人进来。 这种老式的防雨装束,只在这些偏远的村寨还沿用着,江炼先还以为是当地人,直到那人站到雨檐下,斗笠一摘,露出一头柔软的微濡长发来,江炼才认出,居然是孟千姿。 她把斗笠竖靠在墙根,又脱下蓑衣,抖了抖水,挂上墙面,侧转身时,江炼看到,她背上背了个卷轴样的藤制画筒。 他笑着跟她打招呼“我以为你还在睡呢,原来起这么早。” 又指桌上“吃点吗都是才上的,很新鲜,也热乎。” 孟千姿摇头“吃过了,我一大早就起来忙了这个,这个好吃” 她指江炼手边的那一小碟米花,一个没忍住,伸手捏了一小撮送进嘴里,米花是油炸的,把她几个指尖都裹上了油,她晾着指尖,正没理会处,江炼递了张纸巾给她,又推了个马扎过来“坐下吃。” 说来也怪,她是真吃过了,原本也没想吃的,但听他一说,也就很自然地坐下了,擦了手,一瞥眼见到江炼拈了小碗、在给她盛茶汤,又提醒他“给我少盛点,我吃过了。” 江炼原本一汤勺舀得满满,听她一说,又往外倾出了些,顺口问了句“都忙什么了” 被他这一问,孟千姿有点意兴阑珊。 她先是去看了阎罗的尸体,内心里,对“阎罗生阎罗”还存了点指望,然而,一日夜过去,加上天气并不凉爽,那尸体,愈发腐败得让人反胃。 她无精打采地拿勺子搅了搅油茶“怎么说呢,道理都知道,打翻的牛奶,就别再去管它了但每次一想起来,还是怄得要命,阎罗要是还活着,咱们得少走多少弯路啊。” 阎罗这么大个宝藏,居然就这么错失了。 神棍抹了抹嘴“孟小姐,你是钻牛角尖里去了,我接下来的话,应该能让你好受点阎罗最大的价值,是他知道段小姐和箱子的下落但是箱子在哪,不难找的,小炼炼说了,可以让况小姐陪我一起去昆仑,我对她的血很有信心。” “至于其它方面,那个阎罗知道的,估计还没我们多。” 孟千姿奇道“这话怎么说” 神棍说“你站在全局的角度去想就知道了,一口箱子以及里面的东西,被拆得四分五裂,由不同的人带走况家只是守护着一口空箱子而已,充其量是条支线,而阎罗所有的线索,都来自对这条支线的解读,他能知道多少” 江炼点头“阎罗这个人,贪财好利又惜命,他弃家逃亡时都带着那口箱子,又不远千里去昆仑,目的应该很明确,就是为了找到那个什么麒麟胎,吞吃以求长生。” 说到这儿,他伸出手指接了点雨水,在桌面上画了个有圆心的圆,又画了条直指圆心的箭头“阎罗应该是从某个点切进这件事,偶然接近了最大的秘密,但他并没这个意识,从头到尾,他知道的就是这根线,但我们现在,至少拼接出一部分圆了吧。” 反正再怎么怄天怄地也没用,还不如吃这安慰,孟千姿嫣然一笑“阎罗知道得如果没那么多,那我就舒服了。” 江炼指了指她背上的画筒“这个是什么” 孟千姿这才想起背上还背了东西,她解下挂绳“想调山谱来看的,但存放山谱的地方有点远,一时间送不过来,我就让对方把电子版的发过来,同时让他们在那头张挂,给我直播认谱火眼读图。” 她打开画筒盖,把里头的纸张抽出来“这是打印出来的,我们的山谱有谱记,也就是说,像图书馆的借阅记录一样,谁谁在什么时候调过山谱,都有记录,早些年是手写的,现在都可以电子查询。” “还记不记得阎罗说,他在镇龙山找到了龙骨残片我本来是想重点查看镇龙山的山谱的,结果无意中点开谱记,发现我段太婆当年造访过五百弄乡之后,曾经调过凤凰山的山谱来看。” 说到这儿,她展开手上的a3尺寸打印纸,拿手点向一处“看这。” 山谱的画图倒没有什么稀奇的,无非就是各色山形轮廓,孟千姿想让他们看的,是那行写明了添于一九七五年的注解。 凤凰右眼里,会飞出活的凤凰。 神棍这一下吃惊不小“凤凰右眼,还能生凤凰凤凰是通过眼珠子自体繁殖的” 孟千姿哭笑不得“不是,凤凰山里,有个峰头,名字就叫凤凰右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2章【04】 凤凰右眼里,会飞出活的凤凰。 神棍翻来覆去, 把这话念叨了好几遍, 才想起来要抱怨“这么重要的事, 你们这头的山户怎么从没说过啊。” 孟千姿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答得不紧不慢“这可不能怪山户,他们就没觉得这话重要,这只是凤凰山一带流传的民谚罢了,并不是我段太婆原创的。你去百度搜搜, 全国有多少个凤凰山没一百也有八十,当地人都会信誓旦旦说什么山上落过、飞过、栖过凤凰。” 神棍一时语塞段文希去完凤凰山后, 随手在山谱上添加了一行当地古已有之的民谚, 在当时的山户眼里, 的确不是什么值得报备的大事。 但现下看来,就觉得这行字添得意味深长。 江炼问了句“那谱记里, 有段太婆调阅镇龙山山谱的记载吗” 孟千姿点头“也调了, 也有句注解,叫风起龙出。但这话也很普通。” 神棍喃喃了句“是挺普通的, 但又有点不普通。” 易经里说“云从龙,风从虎”,那意思是虎啸风生,所以风常伴虎出, 至于龙, 那是腾云驾雾、常伴雨水而出,但段文希写的是“风起龙出”, 恰和易经反了过来当然了,普通人眼里,云雾风雨,没什么不同,所以“风起龙出”也并不突兀。 江炼没神棍那么抠字眼,继续往下问“那个凤凰山,有凤凰右眼,有左眼吗” 孟千姿摇头“我也觉得,凤凰一双眼,有右眼就该有左眼,左右对称嘛,但是很奇怪,把山谱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这儿,还真是只有凤凰右眼。” 说到这儿,斜乜了眼神棍“怎么样,你出征昆仑之前,要不要去凤凰山转一圈” 昆仑山远在千里之外,跟昆仑一比,凤凰山可谓是近在迟尺了,神棍心痒痒的,觉得磨刀不误砍柴工,去凤凰山转一圈也未尝不可。 下午,雨仍是没有停的架势,哗啦哗啦,连绵不休,把温度都带低了好几度,这种天气,正适合窝在家里伏案“搞研究”。 房车成了个工作间,越来越多的山谱和谱记资料都传了过来,打印机咔咔的,一直在打印资料,桌上铺展不开,孟千姿就以地为桌,到末了,三人都席地而坐,面前铺满纸张,空气中满是纸页和新墨的味道,路三明过来给几人送点心小食,都迈不进脚来,只能放在门边。 孟千姿偶一抬头,看到这幅场景,又是新奇又是感慨以往这种活儿,她都甩手交给孟劲松,吩咐他有了明确的结论再跟她汇报,从来不会亲自参与,但其实,这种全身心浸润和投入的感觉,挺好的。 她手脚并用,越过一地狼藉,端了盘果干过来嚼广西正被挂在北回归线上,盛产各种水果,比之别处,品种更优,譬如融安的金桔、乐业的猕猴桃,晒制成果干,别有风味。 神棍忽然咦了一声,把手中的那一页打印纸给她看“什么叫不探山啊这凤凰山,在宋元时候,是不探山吗” 原来,这些谱记按时间顺序、呈电子表格状被打印出来,也确实如之前提到过的,跟图书馆的借阅记录差不多,每一行都列明了是山谱第几版、调阅年头,以及调阅人为谁,但神棍拿的那张上,宋元那二三百年,全部合并表格标红,只简单备注了几个字不探山,盛家。 孟千姿给他解释“我们山鬼不是有探山和巡山的传统吗,但某些山头,我们当它不存在,探山不去,巡山也不去,完全绕过。我打个比方你就知道了,这就跟租房子似的房东把房子租给了租客,总不能还隔三差五往房子里跑吧,当然要尊重人家隐私。” 神棍的心突突跳“意思是,这个盛家,租住在这个山头,你们就绕开这山了” 差不多吧,孟千姿点头,又补充了句“租住只是比方,我们并不是房东,盛家也从来没交过租金。” 江炼奇怪“那为什么你们这么卖盛家的面子呢,她们住了,你们就不探” 孟千姿耸了耸肩“老交情吧,好像一直以来,就是这么着的。就好比山水不相逢,为什么我们从不跟水鬼打交道呢,习惯而已。” 又是一个老交情,江炼心中一动“你们关系很好吗” 孟千姿又给了他一个形象的比方“好比那种不来往的穷亲戚,突然冒出来要米要粮,反正你财大气粗的,总会打发他们点。” 江炼接过神棍手中的表格细看“宋元时候是不探山,那现在,又能探了” 孟千姿的回答让他啼笑皆非“这盛家,就跟屁股上长钉似的,老搬家,一个地方住不长,住几代就要搬,有时候,是从一个山头搬入另一个山头,有时候,你也不知道她们搬哪去了,可能是进城了,然后某一天,忽然又回到山里了最近一次,她们住的是八万大山,结果前一阵子又搬空了,我看看啊” 她拿过手机,点进自家的a,俄顷点头,似是很满意,还把手机屏幕给江炼看“下头人做事挺利索的,你看,今年年初的时候,八万大山还是不探山呢,现在状态已经恢复成正常了。” 她又想递给神棍看,一抬头才发现,神棍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不断地吞咽唾沫,那表情,又是激动又是焦虑。 孟千姿奇道“你怎么了” 神棍问了句“这个盛家是不是掌铃盛家啊” 孟千姿嗯了一声“你知道她们” 何止是知道啊,神棍一颗心跳如擂鼓。 江炼觉得这名字挺耳熟的,顿了顿才想起来,早上吃油茶的时候,神棍提过一嘴,好像也是个挺神秘的家族其实光听名字就已经觉得神秘了。 掌铃呢。 他提醒这两位“这儿还有个人不知道什么掌铃盛家,你们是不是能帮个忙给信息同步一下” 这信息同步,体量有点大,千头万绪的,孟千姿一时也不知道该从哪理起,好在,江炼也没指望她这种事儿,还是神棍讲起来比较面面俱到。 神棍的第一句话就是“那个在有雾镇跟我一起住的室友,老石,叫石嘉信的,就跟掌铃盛家有关。盛家石家,是由来相生的,像绞缠着的麻绳,一直都是比邻而居。” 神棍对掌铃盛家的了解,来源于两个人一个是他早年游历西部时误下山崖,在崖底遇到的一个坠崖濒死的盛家男人;另一个就是和他同住的石嘉信了。 事实上,在接纳石嘉信作为室友时,他意外得知自己的一个好友季棠棠,就是有掌铃资格的盛家后人,可惜的是,季棠棠嫁了一个他惹不起的老公、亦即把阎老七的鼻梁打断的岳峰就在他上串下跳表示要“真诚”采访季棠棠时,岳峰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扔出了门,黑口黑脸地告诉他,自己家里,不欢迎讨论这些不愉快的往事。 神棍敢怒不敢言,为表示抗议,整整半年没登这对夫妇的门,但是岳峰根本不在意神棍原本就是大半年才登门一次的,他还嫌来得太勤快了呢,爱来不来。 好在,石嘉信弥补了这一遗憾季棠棠的母亲爱上外人,私奔出逃,所以她是个从小就游离于大家族之外的,但石嘉信一直在家族内部长大,谁的性价比更高,一目了然。 传说中,死人与活人阴阳相隔,是没法进行“对话”的,想沟通的话,需要中间媒介,而铃音是唯一能够自由穿梭于阴阳二界的声音。 掌铃盛家,有九个不同的支系,每一支系都有一种特殊的铃,共计九种,每一种铃都关联着某一类死亡的方式,譬如客死异乡的,再譬如身首异处的而九种铃中,路铃为首,死人的诉求可以撞响这九种铃之一,响铃声即为铃语。 这铃语,普通人听来,怕是如谛天书,只有各个支系具备掌铃能力的女人才能听懂,换句话说,唯有她们,能感知逝者的未竟之意,久而久之,就衍生出了一门神秘而又古老的营生经常被人请去,安抚逝者的不甘、倾听他们的愤怨,于现世加以化解。 但奇怪的是,这种能力的传承毫无章法,必须是掌铃者头胎生下的女儿才可以。 事隔这么久,神棍讲起来,还是忍不住啧啧称奇“必须是头胎,如果第一胎生的是儿子或者第二胎才生女儿,这能力就没了,失传了,也就是说,断代了。” “还记不记得我早上说,这种神秘的家族,不受什么近亲结婚和断代的制约我就是想举盛家做例子来着。” “她们不怕断代,甚至还习以为常,一旦断代,可以随便找一个女人来,哪怕是街边硬绑来的,然后用九种铃传人的血给她换血,这叫蝶变,大概是要帮这女人化茧成蝶的意思吧。” 化茧成蝶还能这么用吗江炼心头腾起一股凉意。 “九种血,哪怕只输一种血,血型不符,都能死人的吧何况是九种血混合,把那个女人本身的血给置换掉呢这还没完,行蝶变的女人和石家的男人一起,又可以生下有掌铃能力的女儿。” “还有,为什么盛石两家由来相生、一直比邻而居,是因为盛家的女儿,一直是嫁给石家的男人的这个跟水鬼三姓习惯内部联姻很像,但水鬼三姓好歹各个支系的人数多啊,盛家石家,充其量就是个寨子的规模,反复嫁娶生育到最后,那都是近亲了。” “但我每次跟老石争论、说这种事儿不科学,他都会不耐烦,说什么科学本来就解释不了。” 说到这儿,他怔愣了会,一时接不上,于是看孟千姿“孟小姐,你有什么补充的吗” 孟千姿其实对盛家了解的还没神棍多,或者说,她对这家人从来就不感兴趣、也不想深究,所以听来的都是边角,听神棍问起,只是点了点头“差不多吧,盛家号称能感知死人的怨气、和死人对话当初段太婆在昆仑失踪,我大嬢嬢急得不行,病急乱投医,还找过盛家人呢。” 段文希的事,居然还曾经惊动过盛家人 神棍震愕半晌,惊喜非常“然后呢,怎么弄的盛家怎么说” 孟千姿这阵子为了段太婆的事,跟高荆鸿联系频繁,由大嬢嬢口中,知道了不少早年发生过的事儿,见神棍这么热衷,觉得他多半要失望“不怎么样,雷声大雨点小,排场十足,什么结果都没有,气得我大嬢嬢背后说她们是江湖骗子。” 孟千姿对盛家人的定位是“不来往的穷亲戚”,偶尔上门,张口就是圈山要地,不过山鬼也无所谓,山头而已,爱占就占,不探就不探好了。 受人之惠多了,难免嘴软手短,所以,山鬼忽然求告上门,盛家还挺重视的,更何况,山鬼家财丰厚,本就是个大金主。 孟千姿有点不屑“九种铃中,路铃为首,她们为了表示郑重,还动用了路铃的掌铃人,母女两代,母亲叫盛什么锦如,女儿盛清屏,当时那个女儿还小呢,十几岁吧,但说什么初承掌铃之力、青出于蓝,各方面的感知力都会更敏锐一点,我大嬢嬢也就同意了。” “大嬢嬢就依着她们的要求,把我段太婆的贴身物件啊、家里找到的散落的头发啊,总之是,能收集的都收集到了,满怀希望地送过去。” “结果怎么着,一场折腾,什么都没有,她们的路铃,动都没动。那母女俩还言之凿凿的,说什么两个可能,一是人还活着,只是找不到;二是可能故去了,但是没有怨气,所以路铃没感应。这不全是废话么。” 她嘀咕了句“我看也像江湖骗子。” 这就有点尴尬了,神棍觉得有必要为盛家人说几句话,毕竟他颇有几个朋友,是跟盛家相关的“孟小姐,你也不能以偏概全,要知道,盛家把铃动叫作怨气撞铃,怨气怨气,未竟之意,撞铃之后产生的铃语,那是死人愤懑的诉求、不甘的声音,段小姐没有怨气撞铃,说明她去得还是挺平和的,是吧” 他觉得有点圆不下去了死于阎罗之手,还能算去得“挺平和”吗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有吭声的江炼忽然冒出一句“铃语是死人的诉求” 神棍随口应了句“是啊。” “不甘的诉求” “那当然了,”神棍觉得江炼有点奇怪,这么直白的解释都要问个不休,“盛家把这叫怨气撞铃,你想想看,怨气怨气,要是没不甘,哪来的怨气” 江炼知道神棍还没想到,不止神棍,孟千姿应该也没想到,这两人身在此山中,都对盛家太熟了,反没他这外人看得明白,于是进一步把话挑明“你们还记不记得,花瑶的巴梅法师解读结绳记事,其中有一句话是,能帮你听到,徘徊在入口的人不甘的声音。” 神棍毫无心理准备“哈” 他半张着嘴,半晌才结结巴巴“这这怎么能一样呢” “不一样吗”江炼反觉得越想越像,“徘徊在入口,什么入口阳间到阴间,也是有个入口的吧” “因为心有不甘、余愿未了,所以在入口处徘徊逡巡,希望自己的冤屈或者诉求,能被人听到,进而化解。” “还有,段太婆去找龙骨,说是点燃龙骨,可以照见来生,我们问阎罗时,他却说他也说不清,只知道是条入口你如果把这两个回答结合起来看,点燃龙骨,照见的就是来生入口。” “可什么是来生呢真有来生的话,人死之后的状态,不就是来生的前奏吗心无挂碍的,走入来生;心有不甘的,徘徊在入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3章【05】 让江炼这么一说,神棍也觉得, 巴梅法师解出的那句话, 就是指向盛家的, 尤其是,盛家是又一个跟山鬼有着老交情、却又不互相走动的家族。 他瞧向孟千姿,满怀希望。 孟千姿知道他在想什么“别问我,我不知道,谁也不清楚盛家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这头的山户只是偶然发现八万大山空了而已。而且,以盛家的封闭, 我也不觉得你那个叫万烽火的朋友, 能有什么办法。” 这倒是真的, 万烽火那头擅长帮忙找人,找的一般都是身处正常社会体系中的譬如阎罗, 因为当过环卫工, 有个正式编制,所以找起来相对容易, 盛家这样身居大山圈地自囚的,还真不好入手。 他犹豫再三,说“我找找老石吧,他一年到头都在家, 从不出门。” 说着, 拿手机拨了家里的固话。 石嘉信很快就接了,为了方便孟千姿和江炼也能听到, 神棍点了免提。 有个死板而又冷漠的声音传来“哪位” 神棍清了清嗓子“我。” 听到是熟人,石嘉信的声音略微缓和“要回来了” 这还真是佛系室友,对什么都不关心,对答仅限“走啦”、“回来啦”。 神棍说“不是。有个事问你啊,关于盛家的,她们家的铃,是从哪来的啊” 盛家的铃材质特殊,不可能是自行打造的。 石嘉信说“不知道。” 不知道也正常,秘密嘛,总不可能人尽皆知,神棍继续问他“那盛家,有多少年的历史了最早能追溯到什么时候” 石嘉信回答“也不知道,最早能追溯到猿人吧。” 孟千姿差点笑出声来,江炼也简直是要喷饭但这回答并没有错,活在现世的每一个人,都身负一条漫长的传代脉络,非但能追溯到猿人,再较真点、科技再给力点,怕是能追溯到某个单细胞生命。 另外,江炼注意到,石嘉信这么回答,并不是在抖机灵或者活跃对话气氛那声音依旧死板淡漠,只平淡叙述,并不急你所急。 神棍没好气“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石嘉信回他“你又不是不知道盛家,本来就不是书香世家,近几十年,读书认字的都少,又老在搬迁避祸,即便有家谱,也零零散散,能往上追溯个一两百年就很了不起了,再早,问谁都不知道了,你也不用去问盛夏,她知道的还没我多呢。没事了吧,没事我挂了。” 手机里传来通话中断的提示音,神棍握着手机,怅然若失盛夏就是季棠棠的原名,石嘉信早年,做过一件对不起她的事,后来,又颇受过她的惠,所以,现在虽然活得无牵无挂无欲无求,事涉季棠棠时,总会比其他事上心,说的最多的就是“没事别老打扰她,人家就想过平静的日子”。 看来这一时半会的,是探不到更多关于盛家的事了,神棍虽有点沮丧,但还不至于大失所望探寻秘密嘛,从来就是这么曲折反复,很少一马平川的。 他看向孟千姿“要么,请路路通赶紧安排一下,咱们尽早去凤凰山” 正说着,手机又响了,看来电显是“家里”,应该是石嘉信又打来了。 神棍心头一动,直觉应该是石嘉信想起什么了,赶紧又点了免提。 石嘉信的声音,还是平直得没有任何感情起伏“你要是对盛家的铃感兴趣,我手上有一只,寄给你好了,你慢慢研究。” 卧槽,同住这么久了,神棍从来没听他提起过,手上还有铃,一时间,激动得声音都抖了“你手上有铃是什么铃” “盛家九铃,路铃为首,我手上这只,是路铃。盛家的铃一共两套,一套在各支系的掌铃人手里,另一套按照不同的方位,埋在她们住的山里,又叫镇山铃,我这个,就是挖的镇山铃,没什么用,扔在杂物房,都落满灰了。你如果想要” 神棍大叫“要要要” “地址。” 是要快递过来吗如此神秘的物件,这石嘉信还真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孟千姿唯恐有失,急忙吩咐神棍“我让山户上门去取,然后人肉背来广西,别乱寄,寄丢了就不好了。” 神棍依言转述,石嘉信无可无不可“那随便你吧。” 他一点都不关心跟神棍说话的女人是谁,也没问上门取货的山户又会是谁,爱谁谁吧,自己的争斗是一场笑话,而别人的争斗与己无关。 雨天不方便赶路,路三明查了天气预报,结果大概是赶上当地雨季了,天天都是雨好在第二天还算给力,午后才会下雨,上午正好用来出行。 当下无话。 第二天早起,果然雨收住了,辛辞过来给孟千姿梳理头发,小曲儿都哼上了他最爱跟着孟千姿到处跑,因为处处都有高规格接待,凶险事儿又沾不到他的身,大多数时候,他只需在外围等候即可,权当游山玩水了。 头发梳顺,他“请示”孟千姿“编还是散” 孟千姿想了想“编吧,进了山爬上窜下的,散着头发不方便。” 辛辞心中有数,拿过挑梳,一缕缕帮她挑分,又问她“千姿,你跟那个江炼,现在什么进展啊” 孟千姿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你这话,是自己好奇呢,还是帮别人问呢” 辛辞答得滑头“都有。我好奇,老孟跟我聊天时,也会问。还有啊,你以为路路通他们不八卦我听到他吩咐貔貅的人来着,说什么要对炼小哥客气,别以为人家不是三重莲瓣,没准将来,比莲瓣还高得多呢。” 孟千姿没吭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她是王座呢,在哪儿都是被议论的焦点。 她说“不管是谁问你的,告诉他们,没什么,别瞎操心。” 辛辞神秘兮兮凑过来“千姿,我是坚定站你这头的,你让我怎么回我就怎么回不过,真没什么啊” 孟千姿哭笑不得,顿了顿说“真没什么。” 辛辞皱起眉头,一下下挑理她的头发“不会啊。” 那次,孟千姿因为江炼的事大发雷霆、赶走了老孟,他就直觉,这两人得发生点什么,到如今,都朝夕相处、同进同出这么久了,还是这么不温不火的吗 辛辞嘀咕“这江炼,是不是那种不主动也不拒绝的啊,千姿,他是等你追他呢” 孟千姿淡淡回了句“那他有得等了。” 她不再说话,只是看镜子里、辛辞左一缕右一缕地编结头发,半晌突然冒出一句“其实这样挺好的。” 跟江炼的相处很舒服,彼此的距离,也恰到好处他如果再近一点,如仇碧影所说,她大概就得“当断则断”了,所以,现在不是很好吗不会尴尬,不会窘迫,也不会为难。 辛辞牢骚“那不能总这样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进则退,没听说过永远保持恒定不变的距离的,他不进,那就得你进,你一直不进,他觉得这么干吊着没意思,估计就得退了。” 孟千姿沉默半晌,说了句“退就退吧。” 早饭后,车队出发,直奔凤凰山。 凤凰山名为山,其实应该叫凤凰山脉,也并不止一两个山头一路延绵有好几十公里,跨了四个县市,峰头无数,有名点的山头有牛洞坡、羊角山、白马山等等,那都是记入县志的,没名的,要么继续籍籍无名,要么就被当地人随口乱叫。 凤凰右眼,就是典籍无名、只流传在四围乡民的口头上的峰头并不高,那山峰形状,你硬说像个鸡头或者凤头,别人也不会跟你争,反正国人的景点命名,说好听点是求个意会,说不好听就是穿凿附会。 那“凤头”顶上一侧有个山洞,大概远看如眼,而且位置在右,所以被传成了凤凰右眼吧。 山是野山,没被纳入任何旅游规划,想上就上,一行人把车停到山下,一路往上,貔貅介绍说,附近县乡的居民,偶尔会来野炊郊游什么的难怪沿路几次见到包装袋等不可降解垃圾,还见到三两废弃的石搭灶头,以及灶下被烧得焦黑的地面。 及至到了那个洞,也真的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洞而已,各项电子仪器探过,没有任何异常,有了湘西那次的经验,孟千姿还怕这洞会不会也通了什么山肠,然而一番仔细查找,结论是这就是个洞。 这洞里,怎么看也不像能飞出活的凤凰。 孟千姿搜前查后了一番,有点累了,便坐在洞口休息,这儿风景一般,但因为是峰头处,凉风习习,还挺惬意的。 神棍四下看过,下了初步结论“幌子这肯定是个幌子,真正的凤凰右眼,绝对不是这儿,不过,可能会很接近。” 就如同悬胆峰林的那首偈子,所谓的“瞳滴油,舌乱走”,初看以为是眼前景,细究才知道另有所指。 江炼也有这感觉,不过一时半会的,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找,又不好干坐着,只好仍洞前洞后地转悠,正没理会处,听到手机消息进来,拿起来看了会,苦笑着说了句“徐克用发了花絮过来,我转给你们。” 孟千姿愣了一会才想起来,徐克用是万烽火那头的人,跟江炼对接、负责阎罗的消息的忽然联系江炼,应该是有新发现了,但是所谓的“花絮”,又是什么鬼 俄顷消息进来,她点开了看。 原来,徐克用起初查阎罗,几乎是完全从“环卫工”这条线入手的,后来,江炼知道了阎罗曾在五百弄乡住过,便把这线索给了徐克用,请他从这条线再下点功夫。 要知道,五百弄乡已经荒废了几十年了,原住户早不知道搬哪去了,即便浑身是劲,也很难使得出来徐克用叫苦不迭,但“客户至上”,唯有硬着头皮接下,然后从临近的县乡入手这阎罗住五百弄乡的时候,总得出门办事吧,这一出门,总得接触人吧阎罗这长相如此独特,就不兴有人对他有印象的 这一查,还真有,然而寥寥几条,多是“瞥见过”的那种,实在拿不出手,徐克用灵机一动,就把这些编撰成了“花絮”,郑而重之地发来,以示自己并未终止调查看,我们还查出些边边角角呢。 孟千姿滑动手机屏,往下拖着看。 有个临乡的村民回忆说,阎罗是个卖货郎,偶尔会挑担子进村,用针头线脑蜡烛火柴什么的换鸡蛋。 原来这就是“花絮”,孟千姿没好气,那年头,乡下人谋营生,多半是干这个。 还有个人说,阎罗还会帮人箍碗磨刀,有一次,刀口磨豁了,还跟主人家差点打起来呢。 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怪道是花絮。 拉到最后一条时,已然意兴阑珊,但忽然扫到了“镇龙山”三个字,心中一动,忙打起精神来看。 是有个住镇龙山山脚下的村民,当时还是个小孩,上山帮家里捡柴禾时看到的阎罗,而且,印象颇为深刻。 当时,阎罗在磨刀。 其实磨刀一点都不稀奇,山民上山砍柴,常遇到刀头发钝的情况,经常就地坐下、捡块石头浇把水,然后嚯嚯磨上一阵那村民,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阎罗是坐在悬崖边磨刀的。 花絮里还引用了那村民老长一段原话“谁会坐在崖儿口磨刀噢,而且,那个崖儿口不简单,我们叫它来风口,上一秒还好端端的,下一刻大风就来了,曾经有人站那撒尿,呼啦一声,连人带尿都刮下去了,死得挺挺的。” “我就朝他喊话,说坐那太险了,风一来,他会坐不住的,结果那人也不理我,好心当成驴肝肺嘛,我就不想睬他了,经过的时候,我看到他腰间拴了条绳,系在附近一棵大树上看来他知道那叫来风口、也怕自己被刮下去,我就没再管他了。” 来风口 孟千姿朝貔貅招了招手。 这两天,貔貅帮孟千姿办事,都是经由路三明转达,忽然直接被叫上前,难免受宠若惊。 孟千姿问他“镇龙山上有个来风口,说是风很大,你知道吗” 貔貅长年驻守龙凤簇拥之地,对周围的山形山势,哪会有不了解的,更何况,听说大佬要来,他临时抱佛脚,又复习了一遍,怕的就是遇上如现下般的突击发问。 当下赶紧点头“是有,有好几个呢,受山形山势的影响,气流来得很突然,也很猛,听说刮下过人呢,一般人赶路,经过来风口,哪怕离着还有几米远,都不敢停,要快步撵过去。” 江炼和神棍见孟千姿朝人问话,也都下意识凑过来听,待听到什么“来风口”、“风大”之类的话时,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都想起段文希在镇龙山的山谱上添的那句标注。 风起龙从。 果然,孟千姿也跟他们想到一块去了“那刮大风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传说,说当地人见过龙啊” 貔貅吓了一跳,半晌才结结巴巴“孟小姐,镇龙山虽然名字叫镇龙山,但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见过龙的,你要是问龙的塑像,那倒是有的” 刚说到这儿,半天上滚过一记闷雷。 现在的天气预报真是准,才刚午后,这雨就如期而至了。 貔貅抬头看了看天,有点担心“孟小姐,我们还是赶紧下去吧,这雷雨天,又是在高处峰头,万一遭了雷” 也是,孟千姿便站起身来,招呼一行人往山下走。 没想到这场雨来得极快,才刚走出一程,便已铺天盖地地兜头浇下来,一时间,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近在迟尺都看不清人。 原本,为了预防下雨,一行人随身都带了雨具的,但现在,伞张不开,一张就反骨,雨衣也不济事,那雨滴子跟黄豆一样直往人身上砸,穿不穿雨衣都疼正兵荒马乱间,忽然听到轰隆轰隆的响声。 孟千姿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貔貅大吼“不得了了,走山了,赶紧跑啊。” 走山,又叫“溜坡”、“滑盖”,亦即俗称的“泥石流”。 话音刚落,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山户,已经一溜烟往山底下冲去,这种事是有连锁反应的,有一就有二,很快,一连串人都跟了下去,孟千姿听那轰隆声尚远,很怀疑是不是这座山头,再说了,常识来说,真遇到走山,也不该往下跑,应该往垂直于泥石流下泻的方向冲。 这还是山户呢,都能犯常识性错误,孟千姿一阵恼怒,又被漫天大雨浇得心浮气躁,大吼了句“不要慌” 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有人迅速抓住了自己的手。 与此同时,头顶上方轰然有声,这一次,这座凤凰右眼,是真的走山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4章【06】 雨太大,眼睛都很难睁开, 一时间也看不清人都在哪儿, 孟千姿就听身侧江炼大吼了句“往边上跑”, 旋即一股大力涌来,人已经被拉得飞跑起来。 山头太多,隆隆声似有回响,压根分不清方向,也顾不上其它人了, 落脚完全是盲落,会忽然踩空或是踩滑, 这一跑便跑得踉踉跄跄, 没跑出几步, 险些被拖倒,孟千姿百忙中往山上一瞧, 透过重重雨幕, 隐约瞧见一大片流动着的浆黄色就快蔓延到跟前,其间还夹杂着石子翻滚时的哗啦声。 说时迟、那时快, 江炼一把攥住孟千姿肩膀,狠狠把她往一侧推了开去,自己却来不及迈步了,瞬间被巨舌般的泥浆冲倒, 然后被泥浆裹带着、接连翻滚着往山下去。 江炼这一推用了大力, 孟千姿完全是跌翻出去的,连滚了几个滚才止住, 身体直接跟尖锐的石块相硌相碰,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但危急时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翻身在大雨中撑起身子,脑子里一片空白,大叫“江炼” 她觉得江炼已经被泥石流给活埋了,但不要紧,只要扒得及时,应该还能把人给扒出来。 可大雨如注,天地间茫茫一片,完全辨不清人在哪,孟千姿拼命拿手抹去浇在头脸眼皮上的雨水,努力睁开了眼睛看。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泥汤里站起一个人来。 那人全身上下裹满泥浆,宛如泥猴,但幸好雨大,瞬间就把那些泥浆给冲淡了,渐渐露出清晰的形容来。 是江炼。 孟千姿呆呆看他,一屁股坐倒在地,全身的力气一下子就泄了,又回过头,慢慢抹掉脸上的水,看向上方高处。 她的预料没错,发生严重走山的并不是这座山头,凤凰右眼的走山主要是泥流、而非泥石流大概是因为连日暴雨,山土松动,一时经受不住,往下冲刷了一程幸好广西的山不是秃山,多少是长了些植被的,所以这泥流夹杂的山石不多,破坏性也有限,只肆虐了一时半刻就止住了。 江炼踩着雨水泥浆,很快到了她跟前,伸手过来拉她,孟千姿不想说话,径自握住他的手,本想借力起来的,哪知腿上一用力,奇痛无比,当即坐倒,嘴里痛嘘道“疼,疼疼。” 江炼也不知道她疼在哪,但他心中有数刚刚误以为是生死一瞬,那一推用的力太大了,不夸张地说,倘若倒地的姿势有差,人被摔出个三长两短来都有可能。 总不能就在这大雨里浇着,下山的路还远,山上刚刚泻下泥流,反而相对安全,而且山顶那个洞也方便避雨,江炼转身把后背给她“上来,我背你上去。” 这种时候,也顾不上其它了,孟千姿嘘着气搂住他脖颈,江炼双手攥住她腿弯,没费什么力就起了身,抬头看看方向,甩开步子,从旁侧迅速绕上去。 雨还是大,浇得人眼前发糊,江炼的两只手都要用来托住孟千姿,没法腾出来抹掉头脸的水,只得不住闭眼睁眼,或者偶尔晃晃脑袋,试图把那些雨水给甩开些,孟千姿见他实在费劲,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伸手出去,帮他抹了一把。 江炼愣了一下,只觉有一只纤长温柔的手,抚过他额头,顺过鼻梁,柔软的掌心甚至触到他嘴唇,然后自他下巴处收走。 他下意识偏头看她,她的长发被雨水浇透,正贴着他脖颈,很密实的感觉,微痒。 孟千姿却没敢看他,微蜷着那只手,蜷了满掌心的水湿和滚烫,那温烫和酥麻的感觉一直软进了手肘深处只记得掌心似乎触过他的睫毛、嘴唇和微微有点发刺的下巴男人的下巴,刮得再干净,也总还是有点剌手的。 她听到江炼说了句“挺好,现在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就好,孟千姿低声应了一句,却再没敢去伸手帮他抹了。 雨这么大,却只是斜打,山洞里反是干燥的,江炼放下孟千姿,先去卷她裤脚。 难怪站得困难,她小腿骨正前方青紫了一大片,这还不止,再撸起袖子,瘀血青紫也就算了,胳膊上有两处还划出了血口子,肩膀处的衣服也破了,磨蹭掉一块皮,伤口被雨水浇浸,看不出血,已然冲得泛白。 江炼却还好,一来男人相对而言,总是皮糙肉厚些;二来他只是在泥流中滚了几滚,泥流是顺着路道下来的,身子滚落之处,反没什么尖利的石头。 不过,他倒是情愿破个皮开个肉这救人救得太“用力”了,过犹不及如果什么都不做,孟千姿也顺着泥流翻几个滚,反而不会受伤,现在这一身伤,全是他那一推推出来的,他反落得个完好无损。 赖谁呢,总不能赖这泥石流不够大吧 孟千姿疼归疼,看江炼讷讷的,又觉得好笑,偏过了头拼命忍住。 事起仓促,手边也没什么药品,江炼只得先把衣服割撕下两条,草草帮她扎住伤口,又掏出手机,本想联系一下神棍他们的,结果刚那一番折腾,手机屏粉碎不说,还浸透了泥浆,显像都不利索了。 他只好把手机又塞回去,自己找话说“他们怎么不上来呢。” 按说这种泥流,压根不会造成伤亡,既然不是真的走山,路三明他们就不会有什么事,应该早找上来了。 孟千姿心知肚明“是不敢上来吧,估计在挖空心思、编排理由呢。” 山鬼的戒律很严,这种遇到危机抛下大佬自己四散逃命的事儿,属于严重失职。 今天这事,不能这么轻易就放过去。 江炼走到洞口,看漫天雨线“这雨太大了,估计下不久。” 孟千姿闻言抬头,看江炼被雨帘映衬着的背影,忽然怔愣。 如果这一趟,不是乌龙,而是真的走山呢江炼会不会真的就被活埋了 他跑的时候,可以不拉上她的,他向来就跑得很快。 泥流迫到近前的时候,他也可以不管她的,她的那些下属,上到路三明,下到貔貅,还有一个发过誓要“生随尔身,死伴尔侧”的三重莲瓣,当然,这个莲瓣本来就是个半吊子当不得真的 他们不是都没管她、一哄而散了吗。 反而是江炼这个“外人”,跟她没什么关系的,一直陪在她身边。 孟千姿嘴唇嗫嚅了一下,想说些什么,想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又觉得这问题尴尬,会让江炼不知道该怎么答。 正神思恍惚间,听到江炼轻笑一声,她还以为是笑她,赶紧抬头看。 然而不是,江炼是看着山下的,说“来了,一溜大黑伞,估计是请罪来了。” 那一溜大黑伞下,确实是以路三明和貔貅为首的、惴惴不安的一行人。 神棍不在其中,他的应急反应一般路三明他们跟着跑时,他没往下跑;江炼吼着“往边上跑”时,他又跑得不够快;及至被泥流给带倒,又没有江炼那种自发的、滚倒时对身体的自我保护意识,于是如轱辘般骨碌碌往山下滚,受罪不少,挂彩亦不少,后来被找上来的路三明他们当伤员给抬下去了。 所以整桩“事故”,见血挂彩的就两个人,一为大佬,一为大佬的三重莲瓣,其它各色人等,除了跑得气喘吁吁及湿身外,毫发无损。 一行人到洞外,却都你推我搡的不敢进,一个个举着伞,宛如待长的蘑菇,江炼向路三明说了孟千姿受伤的事,听说是要药品,有个山户飞也似地下山去取路三明满怀羡慕看他的背影,只恨自己位次太高,不能借拿药的机会避此尴尬。 雨势渐收,蘑菇们却还在洞外簇动,孟千姿冷着脸,说了句“是要站到雨停么” 江炼乐得看这热闹,于是盘腿在一边坐下他挺喜欢看孟千姿凶人,不管是审阎罗,还是跟路三明他们算账。 大佬既发了话,实在不好再拖延了,路三明硬着头皮带着貔貅进来。两人在路上已经有过商量各说一半,一个自责,一个检讨。 貔貅先开口,那么大的个子,垂首溜肩,仿佛矮人半截“孟小姐,这事,主要赖我,是我沉不住气,先吼了句走山了,赶紧跑,也是我第一个跑的,大家伙都是被我连累的我当时也不知怎么了,想到自己可能要死,又想到家里老婆孩子,一下子什么都忘了,我这是太不应该了,我认罚,怎么罚我都认。” 路三明清了清嗓子,和貔貅无缝衔接“主要还是我的责任,我身为广西这头的负责人,很多事情没落实到位,遇到紧急情况,应该以孟小姐为先的,但是我们觉悟不够” 这说的都是什么冠冕堂皇文章啊,江炼险些笑出声来。 孟千姿问两人“说完了” 多说多错,两人互看一眼,先后点头。 孟千姿冷笑两声,突然发了怒“说的什么屁话,没一句说到点子上。” 怎么会一句都没说到点子上呢,路三明额头发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孟千姿说“山鬼戒律,很多条类放到今天已经不适用,我也不是很在乎。谁的命都宝贵,没义务为别人牺牲,记挂着老婆孩子没错,第一时间逃命,也是人之常情。” 江炼唇角不觉扬起微笑。 “但你们身为山户,近山亲山,对一切山变山况都应该了解是不是真的走山、走山时应该怎么办,不该有个常识吗今天幸好只是泥流,没有造成什么损伤,如果真的滑坡了,就你们那逃法,逃得出去吗再记挂你老婆孩子,老婆孩子也看不到你了” 貔貅口唇发干,只是不住点头。 “还有你,”孟千姿看路三明,“你自己都说了,你是广西这头的负责人,相当于南岭的归山筑都是你管,位次这么高,不是让你享清福的。你带人办事,总得对人负责吧,事危生变,你应该第一时间稳住阵脚、给出对策,而不是听风就是雨,跟着别人一起跑他跑你就跑,你的主见在哪儿” 当此刻,雨势更小了,孟千姿的声音清楚传了出去,洞内外静寂一片,连咳嗽都没人咳一声,倒是有啪嗒的脚步声传来,是那个下山取药的山户又气喘吁吁地上来了。 江炼走到洞口接过急救包,无意中看向山下,不觉咋舌这场雨还真是又大又急,远近山根处都已经汪水了,明晃晃的一片,宛如湖泊,这凤凰右眼,倒像是从湖泊里拔起来的。 不过广西就是这样,在某些地方,甚至有“吨湖”现象。 一场急雨暴雨之后,地下河道意外阻塞,雨水渗透不下去,索性在低洼的山谷间聚集成湖,湖里还能养鱼泛舟呢最有名的就是来宾市忻城县的十年吨湖一场豪雨,造就了一个山间湖泊,一直坚挺了数十年,十年后的某一天晚上,附近村民听到吨湖方向传来隆隆的震动和奇怪的水声,第二天起来一看,湖面下降了一米多,湖中还有不少巨大的漩涡,几天之后,整个湖都消失了,有关专家考察后推测,是长久堵塞的地下河道又突然畅通、把整个湖给“吞”下去了。 不过这样的吨湖少之又少,而且凤凰右眼一带,没听说有什么吨湖,江炼估计,这短时间内汪聚起的水,很快就下去了。 孟千姿一通发泄完,心头纾解不少,见江炼拿着急救包进来,也知道是要包扎,于是赶路三明他们“行了,话我就说到这儿,剩下的,自己下去好好想想吧。” 路三明在那儿听训,洞内外都有手底下的人,直如公开处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如今听说让下去自我反省,如逢大赦,赶紧应声出来,然而见到洞外的山户,又觉面上无光,急急就往山下去,剩下的那些山户面面相觑,跟也不是,留也不是,于是稀稀拉拉,有跟着往下走的,也有走了一程又停下、防这头还有吩咐的。 江炼给孟千姿包扎伤口,笑着说她“真凶。” 孟千姿余怒未消“本来嘛,这还是山户呢,遇到个山变就慌成这样觉悟到不到位我是不知道,但业务能力一定是不过关的” 说到这儿,不觉叹气“我六妈管着这头,她不上心,下头自然也就松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5章【07】 时间已经是下午,按照惯例, 贴神眼不该在晚上进行, 得即刻开始江炼脑中对方才所见还有点印象, 先三两笔涂画了个大致的轮廓出来交由路三明,让他遣个小分队先找起来,自己再接着画精细些的。 不过,况美盈不在身边,得另找人佐助他。 这想法一说, 神棍主动请缨,他摔滚了个七荤八素, 至少是今天之内得“静养”, 不好到处走动他便寻思着卧倒在江炼身侧, 间或给他递个笔什么的,这样, 既发挥作用, 又能近距离观察到贴神眼,时间便不算浪费。 江炼说“你不行。” 神棍奇道“为什么” 江炼并不正面回答, 循循善诱“以前一直是美盈协助我,她不是个女的吗。” 神棍恍然,原来贴神眼这事对性别还有要求。 江炼也没再说什么,反正, 这儿只有他会贴神眼, 规则由他定,说什么是什么。 孟千姿便陪着江炼进了房车, 她从未从头到尾参与过,觉得好奇且刺激,铺纸削笔的当儿,便问江炼“一进入那种状态,是什么都察觉不了了吗除非被拳打脚踢、火烫水激” 江炼点头。 “那被绑起来、卖去挖煤了也不知道” 江炼觉得这对话走向挺迷的“你想干什么” 孟千姿慢条斯理把削成的笔根根放好“我也不知道,我不是很了解我自己,有些时候,我会做出很残忍的事儿来,没法自控你醒了之后,要是发现自己在煤矿里,可别怪我。” 江炼很淡定“我自信自己的价值,比纯卖力气的挖煤工要略高一点,谁要是贪图那三瓜两枣的卖身钱把我卖去挖煤了只能说,她脑子不太好。” 孟千姿也不反驳,只是在他行将入定时,又提醒了他一句“要不要多看我两眼,以后你就只能看见煤了。” 江炼闭了眼,并不理她,只是下意识脑补了一下如果醒来的之后,真的置身挖煤矿道,好像也不会怨恨她。 能被她给气笑了,然后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逃出煤矿那种小煤矿的安保,应该不够他玩儿的找到孟千姿之后,质问她“你为什么把我卖去挖煤” 他差点真的笑出来。 和孟千姿在一起,真是什么事儿,不管好的坏的,都能盎然生趣。 房车里要保持绝对安静,神棍自然只能在车外在待着,他头脸蹭破了好几处,贴了四五条创可贴,看着颇为滑稽好笑。 雨已经停了,凉风习习,又有躺椅和遮伞,路三明搬了小马扎过来跟他聊天,时间很好打发。 聊着聊着,神棍又想起盛家的事来“你们那个八万大山,就是之前盛家的不探山,具体在哪啊” 广西的地图上,有六万大山、九万大山,就是没有八万大山,但广西山头极多,哪一座无名山又都可能是这个就看山鬼内部是怎么给这些山头命名的了。 路三明说“远呢,离这有段距离。” “那宋元的时候,盛家住凤凰山,是这儿吗” 路三明不太确定“凤凰山是个大称,好几十公里,跨四个县呢,具体是不是这儿,我得查查。” 他掏出手机一通操作,然后摇头“不是这儿,还得往东去,在邻县的邻县。” 原来还不是这儿,神棍想了想,蓦地心中一动“八万大山之前,她们在哪住呢宋元之前,又住哪呢能不能再往前查,譬如秦汉的时候、夏商周的时候” 路三明觉得这位三重莲瓣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的“神先生,国家的历史,夏商周都还没详细记载呢,你觉得我们山鬼会有还有啊,山鬼探山,是经历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不断完善,才慢慢成型成系统有记载的,有的地方开展工作早,记录就早,有的地方开展得迟,记录也迟总体来说,别说秦汉了,能有隋唐时的记录就很不错了。” 没关系,有多少查多少,神棍提要求“那你看看,只要是有记载的,这盛家都在哪儿住过啊” 亏得大部分记录都已经电子化、a也及时录入了,不然,还真是个大工程,路三明一面筛选一面应声“她们要是搬进城市里了,那我们就没记录了,只要是在山里住,大多是有的。” 他一键点击,把查到的记录生成轨迹显示“你看,基本都在广西这一带山区绕,来回换山头,选的还都是孤山险山,人迹罕至、易守难攻的那种” 神棍凑上去看。 确实是在桂西北一带来回绕,没什么规律可循,住过哪儿,哪儿就有一个定点,那些点都是零散分布的,神棍也看到了八万大山,离着这儿是有段距离但这距离只是相对而言的。 他还看到,凤凰山脉沿线,散落了有四五个点,虽说并不在一处,但至少说明,盛家选择这一条山脉定居的次数,还是挺多的。 路三明还在细看年代信息“最早真是从隋唐开始记的,在那之前,她们住哪,可就不好说了没准住镇龙山,也没准就住在这凤凰右眼,反正没记载,一切皆有可能。” 说到这儿,抬头看了看天,天色已经渐暗了。 路三明便给貔貅打电话,想问问进度。 貔貅很快就接了,语气中显见的急躁“找不到啊,哎呦路哥,你来你也找不到,这不是山就是树,不是沟就是谷,拿着一鸟图,往哪找啊。” 路三明先前被孟千姿训斥过一场,牢牢记住了自己是个负责人,要有主见、要引导下属“所谓当局者迷,你找不到,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你要时刻跳出周围地形的束缚,要想象整体的轮廓是什么样的” 正说着,忽听到身后江炼说“山谷的范围太大了,我建议你结合周围山形山势,调个电子地图出来,然后给貔貅做移动定位,再和我的图作叠加对比,能差不多叠上的地方,应该就是了。” 神棍闻言回头“这就好了” 天还没黑呢,往常他画一幅,不得好几个小时的吗。 江炼把手里的画纸递给他“这个分情况,把方位地标、大致的地形走向画出来就可以了,用不着那么精细。再说了” 他没回头“心里没底,怕画得时间长、耽误得久一点,人就被卖走了。” 神棍和路三明看图的看图、调电子图的调电子图,也没顾得上去听他在说什么。 倒是孟千姿,刚从房车上下来,听了个满耳。 有外人在,她也不好说什么,心里却想你以为你好卖呢,人家煤矿上的工头,说不定还嫌你不够粗壮不够糙不够皮实呢。 有些人,就是不大认得清自己。 江炼的方法还挺奏效的,几番定位,数次比对叠加,大致的方位就确定下了,路三明让貔貅就地守着“我们这就过去,你四下看看,周围是个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貔貅拍了四面的照片过来,跟任何地方的任何山间都没什么两样。 孟千姿留了一半人就地设营、也负责照管不便马上行走的神棍,自己带了另一半人,背上必要的装备,循着路径往那去。 从山顶俯瞰,以及从电子地图上看,那地方都不远,真正走起来才知道要命,而且这一带接连暴雨,地面泥泞湿滑,终于和貔貅他们汇合时,天已经黑透了。 到处都是湿的,篝火都烧不起来,只能打手电或者用探灯,一时间,光柱条条道道,路三明提醒大家尽量别往天上打叫外头的人看到,以为有人在这盗猎或者盗伐,又会有一番麻烦。 江炼在附近走了好几圈,又对照着图一再琢磨,终于选定了一处洼地里的小土坡,这土坡底面直径有一两米,凸出地面也有一米多,而且附近不远处有几道分叉的溪流,犹在潺潺过水可以想见,现在是水退下去了,水再大点的话,洼地里蓄满水,土坡却冒出水面,恰如一个眼窝,那几道分叉的溪流,也正是凤凰头上的羽翎形状。 心心念念的凤凰右眼,会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土坡吗又说“凤凰右眼里,会飞出活的凤凰”,难道这土坡下头 神棍在那头看直播,夜色太浓重,屏幕上无数噪点,本就看得心里疙疙瘩瘩不爽利,见一群人还在研究,越发沉不住气了,抓过步话机就向这头发号施令“挖啊,开挖,我跟你们说啊,南宋有个地理学家,叫周步非的,他写过一本书叫岭外代答,岭外,那就是专讲这一带的,里头还写过凤凰呢。” “说凤凰在深林筑巢,产卵之后,雄凤会用木枝混合桃胶,把雌凰封闭在巢穴里,只留一个小气孔出气,然后雄凤会出去寻找食物,找到了就会回来饲喂雌凰,找不到就会把孔洞封上,让雌凰窒息而死。” 孟千姿没听说过周步非,也没看过什么岭外代答,只是听得气闷,心说这雄凤是什么逻辑,你自己没能耐找不到吃的,凭什么把人家雌凰给活活憋死 “你看这土坡,跟个坟包包似的,没准就是被封住孔洞的凤凰巢,又没准雌凤被憋死了,但凤凰蛋还在啊,一直受地气孵化,你们一开挖,它接触到外界人气的催化,破壳成功,一只活凤凰就飞出来了,这就是所谓的凤凰右眼里,会飞出活的凤凰。” 孟千姿真想“呸”他一口神棍的书面理论是挺多的,也挺会引经据典,但典故只是佐助,从来就不是直白的真相要是事事都能由这些典故臆测出来,也未免太简单了。 不过有一点他是说对了这儿既是“凤凰右眼”,是得破个土、挖挖看。 步话机的声音挺大,在场的一干人都听见了山户本来就对各种奇异怪事的接受度挺高,再加上那句话是当地民谚,多少都听说过,是以并不十分震惊跟随大佬做事,就该多做少问,见事不惊。 更何况,神棍还说,土坡里会飞出个活凤凰来 难不成今晚上,大家会有亲睹凤凰的眼福 一时间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有人过于激动,不敢朝孟千姿建议,就去向路三明献策“路哥,咱们是不是得准备个笼子或者绳网万一凤凰真飞出来了,先稳住它到时候自己养着开心,就算上交给国家,也能受嘉奖啊。” 孟千姿哭笑不得,她重重咳嗽了两声,待那些私语声都平息下去了,才示意了一下那土坡“开挖吧。” 山鬼的装备又称“山鬼箩筐”,里头该有的都有,是进山的万金油,孟千姿这头首肯,那头十来柄山铲已经组装完毕了。 不过这土坡不大,用不着全员上阵,当下有七八个人围上去、挥铲如风,剩下的人不好干站着,竟真的有牵绳编网的。 万一呢。 孟千姿自是不用动手,就在不远处站着看,江炼比她忙,他接手了给神棍直播的任务,而神棍猴急急的,恨不得把脖子由屏幕那头抻长到这头,一直催促江炼近点、再近点,自己好看个仔细。 这土坡不全是土,全是土的话,早被雨季的频繁大雨给冲刷没了果然,没挖多久,就听到金石相碰的铿锵声,土壤间不断拨拉出石块来。 孟千姿等得无聊,走到就近的一块石头跟前,拂了拂上头的土沙,正想坐上去,忽然听到一声闷响。 这是铲锨碰到什么了,但绝不是石头,也不会是金属,倒像是 孟千姿头皮微麻,转身向场子里看去。 土坡已经挖没了,现下是一个浅坑,原本热火朝天的“劳动”现场,顷刻间便有点死寂,山户们面面相觑,个个心中都有怀疑,但不好说破。 只江炼于这状况不熟,见大家都杵着不动,还有人往坑上退,心下奇怪,问了句“怎么了” 关键时刻,路三明又想起孟千姿的“教导”来,自己身为负责人,就该判断形势、当机立断、给出引领,他咽了口唾沫,大声说了句“都到这份上了,继续挖吧,不缺这一铲,真挖错了,该赔礼赔礼,该烧香烧香。” 这话倒也在理,几个山户犹豫了会,重又下铲,只是这次,挖得小心翼翼,还不时俯身下去,用手拂开下头的泥壤。 江炼约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果然,过了一会,事态明朗,几个山户停下铲锨,都尴尬地退了出来,为首的貔貅看向孟千姿,硬着头皮说了句“孟小姐,是口棺材。” 山鬼和水鬼一样,素来有“敬死”的传统,再大仇怨,一死万事消,遇到山间散落的无名尸骨,还会帮人入土,代为下葬,挖人坟茔的事,是绝不能做的,一旦误发,要原样回填,烧香赔罪。 神棍在那头没听清,但也察觉气氛不对了,声音都低了八度“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江炼把步话机的公放关掉,调成私人对答,低声说了句“挖着棺材了,看这架势,不能再挖了。” 神棍一怔,心下发急,再说话时,便有点口吃“这不行吧,好不容易发现的凤凰右眼,万一里头有秘密,这一停挖孟小姐怎么说” 话刚落音,就听到孟千姿说了句“拿香来。” 早有人备在一侧了,闻言分香,又有人帮着点起,孟千姿取了三根,径直上前,那几个动铲的,也轮流过来取了,然后一字排开,站在孟千姿背后。 孟千姿朗声说了句“山鬼王座孟千姿。” 说到这儿,略作停顿,其它几个人便依次报上名字,有说得响的,也有心头惴惴声音低沉的。 待名字报完,孟千姿才继续“误发老人家家宅,香头三枚,于此赔罪。” 说完了,手持香头,就是三下躬身,后排人等也跟着鞠躬,江炼静静看着,只觉香雾袅袅,混着静置的几道斜打光柱,气氛分外森然,却也迷离。 礼行完了,孟千姿却不忙插香“老人家,这山里多雨,你家宅又低洼,常年淹水,损棺伤骨,不是好地穴。今日相逢,是你我有缘,我帮你另择佳穴,移棺迁居。” 说到这儿,单膝蹲下身子,将三枚香头插入地上,起身之后,又是一拜,这才说了句“移棺,继续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6章【08】 怪道古人行事时讲究“师出有名”,这“名头”之于人, 直如酒之于怂人, 都是能提气壮胆的那几个山户, 先时心头忐忑,认为自己做了挖人棺木的缺德事、好生晦气,让孟千姿这么一说,顿时就觉得,自己是在行善事、积阴德没错啊, 有谁会希望自己的坟老是被泡在水里呢,无亲无故的, 帮你择穴, 还帮你迁居, 这好事上哪找去。 于是一改先前颓丧,插上香头, 重又执铲下坑、挖得更加卖力了。 一出僵局, 居然就这么举重若轻地化解过去了,那头的神棍长出一口气, 这头的江炼也觉得这招行得巧。 他继续且走且直播、走到孟千姿跟前时,夸她“很聪明啊。” 孟千姿没看他,还矜持起来了“我不知道什么叫聪明,我也就是心肠好而已。” 江炼也不驳她, 省得助长她气焰。 人多力量大, 七八个壮劳力运铲如飞,挖口棺材还是小意思的, 不一会儿,众人七手八脚的,就合力把棺材给抬上来了,恭恭敬敬放置到一边。 有个素喜开玩笑的山户,还跟棺材打招呼“老人家,不用谢啊。” 众人一阵哄笑。 只路三明纳闷地看那口棺材,似是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 起棺之后,当然还得继续挖,之前那些在边上站着看的,便接过铲锨,上手挖这第二轮,江炼觉得自己当甩手掌柜不太好,也想上去帮忙,貔貅赶紧把他拉住,一迭声的“你坐着”、“我们来就行”。 江炼便不坚持了他跟孟千姿走得近,人人都觉得他身份特殊,不敢把他当劳力使,他要是硬凑过去干活,反会让人不好做。 挖土这事,实在犯不上持续直播,江炼想暂时中断,神棍不同意,生怕自己错过关键的“你要嫌举得累,揣兜里好了,有情况时再拿出来给我播。” 也行,江炼放好手机,不忘对着步话机嘲笑神棍“凤凰巢穴,应该不会安在棺材底下吧。” 凤凰好歹也是一代神鸟,被个坟茔压脑袋上,也忒憋屈了。 神棍犹在垂死挣扎“这要看情况的,万一当年凤凰巢被持续的走山给深埋了呢,咱们现在的地面,远不是古早时候的地面,有些老城遗址,是在现代城市的地下几米、甚至十几米深呢。” 再说这第二拨人,歇了那么久上阵,干劲十足,只半个小时左右,这坑就几乎齐胸深了,但并没有什么发现,众人渐渐的,对“地下能飞出个凤凰来”这事,也就不太热衷了。 就在这时,也不知道哪个山户,一铲大力铲下,又是一声闷响。 这响声,和早前挖到棺材时那声响,一模一样。 几人下意识停了铲,你看我,我看你,心下都有点发毛,其中有一个年纪轻些的说了句“老子还不信这个邪了,再挖挖看。” 孟千姿觉得有点不对,和江炼对视一眼,同时向着坑边走去。 才刚走了几步,坑下形势已经明朗了,有人仰着头朝上喊话“孟小姐,又是一口棺材。” 声音都有点带颤了。 棺材叠棺材,还是这么直上直下的,事情不会这么巧吧。 孟千姿把坑沿的堆土踩实,蹲下身子,探身往下细看,确实又是一口。 路三明这才凑上来“孟小姐,你看这棺材” 他指向不久前被挖出来、静置在边上的那一口“糙得很,没抛光没上漆,只有个棺材的轮廓,不知道在这儿埋多久了。但山里的雨季可长咧,这一年年水浸过来,没见它有朽烂啊。” 还真的。 之前只顾着移棺挖土,没太注意这些细节普通的棺材,在这样的环境下,几年雨水浸泡下来,不散也得腐三分,但挖出来的这口,包括还半埋在土里的那口,似乎都没这问题。 其他的人也凑到坑沿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个人说“这种是不是借风水啊,我看人家小说里写,有块地方风水太好,但已经埋了人了,又不好挪动,后来者想借这风水,就会把自己的墓,造在先头那个墓的上方,压住他。” 另一个人啐他“这儿也叫风水好四面都是山头,中间一块洼地,待久了我都嫌压抑” 又有人胆怯“你们觉不觉得这事要不然,咱们撂手吧,万一挖出什么邪门玩意儿” 一时间,各种声音,都往孟千姿耳朵里灌。 她拧着眉,没说话。 不大可能是借风水,因为两口棺材的用料和形制看起来都差不多,像是同一批制作出来的,粗糙得一无二致。 还继续挖吗 她想起这一路的辛苦,一根一根线头地捋,好不容易才捋到这儿,此时放弃了,怕是得怄死。 妈的,继续挖。 孟千姿深吸一口气,说了句“再拿香” 她照例带着人持香三鞠躬,这一次,也不啰嗦那么多场面话了,只说了句“两位做邻居习惯了,要迁一起迁,大不了原样回填,再给两位赔上十年八年的香火钱。” 插完香头,她把路三明叫过来,吩咐他拨两个人过去,专门看守挖出来的棺材。 把棺材挖了一半的这干人重又下坑,只是这一次,劲头没先前那么足了,都挖得很沉默,一时间,场子里只余粗重的喘息和铲尖压进密实土中的轻响。 江炼往场子外围走了几步,把刚刚发生的事向神棍说了。 要说神棍,对各类玄异的传说典故那是如数家珍,但对丧葬礼仪什么的,就有点一头雾水了他从没听说过这种棺下还有棺的情形。 至于这棺材是什么年代的,他也没头绪“原始氏族时期,是墓葬坑,就是一个氏族的男女都往一个大坑里填。但到黄帝的时候,就已经有棺椁了,所以地下发现一口棺材,还真不好说是什么时候的,你走近去看看,棺材上会不会有什么雕花啊、图漆啊” 江炼劝他死了这条心,第二口棺材虽然还没出土,但目测和第一口差不多,都很粗糙,别说雕个花刻个字了,连边都没怎么刨平呢。 再等了会,第二口棺材也挖出来了,坑已经有一人深,抬是抬不出来了,一干人接麻绳悬吊,又抬又顶又拽又喊号子,这才把棺材弄上来,然后非但恭敬、甚至是有些畏惧地,把这棺材和上一口并排停放。 两口棺材,黑压压杵在那儿,看得人极其窒闷。 第二拨人中场休息,第一拨人又下了坑,看了眼时间,都快午夜了。 这种时候,在阴森森的山里,挖出两口棺材来 孟千姿后背泛起阴凉,不觉咬住了下唇。 江炼过来,给她递了瓶拧开的矿泉水,但没说什么他知道,孟千姿已经有压力了,此行最好能挖出点什么来,若是最后以连挖两口棺材收场,势必大跌脸面。 坑下的人已经没法把挖出的土给甩飞上来了,坑沿站了一圈人,用麻绳和帆布结成简单的吊袋,把一堆堆的土给吊上来。 孟千姿一仰头,咕噜噜喝下大半瓶,微凉的水顺过喉管,进了肚腹,给她郁结的内火降了点温,喝完了,她用手把瓶子上半截捏得哗啦响“我还就不信了,有本事,再给我挖出一口棺材来。” 江炼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段太婆造访过五百弄乡之后,曾经几度玩失踪她结识了阎罗,又调了凤凰山的山谱,肯定也来过这儿,有阎罗的线索,她不难发现凤凰右眼。你说,她当时,挖过这儿吗” 不待孟千姿回答,他自己先摇头“应该没有,这儿不像挖过的样子。” 孟千姿给他扫盲“挖过的土和没挖过的土,短时间内是能够看出差别,但你别忘了,我段太婆即便挖过,也是在四十多年前。” “四十多年了,雨打风吹水浸虫钻的,哪能看得出来挖没挖过而且,如果是我段太婆挖,一定会回填得相当完好这是山鬼的规矩” 话刚落音,坑下传来貔貅近乎崩溃的叫嚷声“孟小姐,又是一口棺材,第三口了啊” 卧槽,孟千姿差点要气笑了,又来一口,这是要叠罗汉吗 她走到坑沿去看。 这坑已经两米来深了,坑底露出一口棺材的盖面来,从那色泽和材质来看,和前两口还是一样的。 孟千姿的心头掠过一丝冲动她真想把这些棺材都起了盖,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玩这套把戏。 但思来想去,还是忍了挖人坟茔已经是失德了,起人棺盖就更过分了,好比私闯民宅还剥人衣服,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坑下的山户差不多已经放弃了,虽说体力尚存,但心理那道线都崩了,一干人或倚壁而立,或一屁股坐倒在地但都不约而同,把脸朝着她,脸上是同一句询问。 还继续挖吗 貔貅哭丧了一张脸“孟小姐,要是这样一口口棺材挖下去,挖到天亮也挖不完啊。” 神棍在那头听说,又挖出了一口,也是半天无语,末了问江炼“你看那情形,还能继续挖吗” 江炼低声说了句“山户们开始有情绪了,不过,要是千姿强硬要求,应该还能继续挖。” 神棍沉吟了一下“三口棺材,这么直上直下一字排开,不像是任何丧葬仪式,倒像是故意的,有点邪术的感觉,我也说不准棺材的数量到底有多少,但古代有种说法叫三三不尽。” “表面上看,是说一除三永远除不尽,其实暗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意思,三就代表了无穷无尽,如果真的是某种术法,以三口棺材代表无数口,但这第三口,应该就是最后一口了。” 不过他也只是猜测,不敢做定论“要么,你跟孟小姐说说,再坚持一下” 江炼嗯了一声“都到这地步了,不继续太可惜了,功亏一篑,我跟千姿说说看吧,实在不行,让山户休息,我再往下挖。” 神棍激动“也加我一个,我也去。” 江炼笑了笑,收好步话机,抬头看时,估计边上的山户已经揣摩出孟千姿不会轻言放弃了,又在递头香给她。 这一次,她连接都不接了,厉声说了句“事不过三,我倒要看看,这坡地里,还能耍出什么玄虚,给我再挖” 又扭头看路三明“你下,把挖不动的人给换上来,你也挖不动了,我替你。” 路三明听她语意坚决,哪会有二话,抓了把锨铲就下去了,江炼觉得,自己也该带个头,从地上捡了把备用的,也下坑了。 众人一看,就差大佬亲自撸袖子上阵了,这是动真格了,当下不再磨叽,又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很快,又到了起棺的时候。 一般的做法,是一铲自棺底沿边处铲入,使得棺材彻底松动,但一铲子下去,居然发出了刺耳的铿锵之声。 江炼觉得奇怪,蹲下身子,伸手拂开浮土,只觉入手冰凉。 而对面那几个人,已然看出了端倪,惊愕之下,说话都结巴了“这是铜,青铜吗浇铸的” 这口棺材,左右前后及上面都还是正常的,唯有下底面,是看不到的,因为,完全被青铜给焊住了,感觉上,像是这棺材跌入了不深的铜水之中,铜水迅速凝结,于是把下底面给焊死了。 江炼沉吟的当儿,边上的人已经把浮土都给清开了,真是铜,青铜盖子,能听但铲尖刮擦青铜面产生的刺耳声响,还有人兴奋地在青铜盖上跺脚,发出厚重而又沉闷的声响。 孟千姿长吁一口气终于挖出东西来了,还好,这坚持没白费。 就在这个时候,江炼怒吼了句“别说话,都别说话” 一路行来,江炼从没有过声色俱厉的时候,众人一怔,旋即噤声半是被江炼吼的,半是自己也察觉出异样来了。 有隐隐的、穿行般的刮擦声,自脚下传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让人觉得整个地块,都被带出了微弱的颤动。 这下头有东西。 这东西,一定不是凤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7章【09】 天上有很细的一牙月亮,云气在月前月后慢慢游走。 几道探灯和手电光虚弱地穿透黑暗, 光柱里, 细小的浮尘介质上下浮舞。 有风吹树叶声, 有不知哪里传来的滴水声,唯独没有人声,近二十个人,原地或杵或坐,呼吸消细, 干咽唾沫的动作都轻了,步话机也没了声响, 只余咝咝的电流音不过, 倘若听得够仔细, 还是能听到话筒深处那压抑着的喘息的。 青铜盖下方的怪异刮擦声也消失了,感觉上, 像是因为上头的刮、铲、跺、踏, 惊动了下头的什么东西,而当上头安静之后, 那东西也就重又遁去了。 过了会,坑底那一干人终于有了动作,但也仅是动作他们互使眼色,极力扭曲面部的肌肉以传递信息, 像演哑剧般, 走路时只拿足尖轻轻压地,还有人索性脱了鞋, 拿光脚掌蹑蹑行走,到坑边时,便死抠住泥壁往上爬。 坑沿的人反应过来,忙探身下来帮忙,或拉或拽中途,也不知是谁踏脚不稳,将泥壁间嵌着的一颗小石子踩落下去,那小石子咣啷一声砸在青铜盖上,这还不够,还弹滚了一下,青铜盖便响起了初时清亮、继而绵长的幽幽震音。 一瞬间,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屏了呼吸、止了动作,心跳都跟着那小石子同一幅度起落,好在,这声响慢悠悠荡尽,并没有引发什么异常。 很快,除了江炼,一干人都爬上了坑沿,而且,爬的时候不觉得,现在站上平地了,反心慌气短、一阵腿软,于是三三两两蹲坐下去。 孟千姿没说话,只是朝坑底的江炼不住招手,示意他赶紧上来。 江炼向她打了个手势,表示不忙,让她放心。 都逃上去干什么呢,上去了不还是干站着在下头才能看得仔细,只要尽量不发出声音,应该还是安全的话又说回来了,难道发出声音,就一定不安全吗 细想又觉得好笑,连那东西的面都没见过呢,仅仅只是怪异的声响,居然能把近二十来号人吓到腿软,难怪有人说,这世上最吓人的,从来都是自我脑补。 不过,江炼也不敢用锨铲了,他蹲下身子,拿手去拂推地上的土。 孟千姿原地干着急,但江炼既不上来,她也没办法,又不能冒冒然也下坑大佬都下了,其它人敢不跟吗,岂不是白爬上来了 她皱着眉头看了会,吩咐貔貅拿了双安全手套过来,打了个极低的唿哨、引得江炼抬起头之后,扔给了他。 泥土濡湿,还夹着细石尖砂,江炼一直拿手推抹,的确吃力,他扬手抓住手套,朝孟千姿笑了笑,先把手套夹在一侧腋下,两手在裤边上擦抹了会,才又戴上了继续。 刚刚那一拨人,其实已经差不多铲挖到底了,江炼做的,只是收尾清理,坑沿上的人一来担心,二来好奇,都探身往下瞧,有条件的使望远镜,没条件的就用手机的拉近放大功能,越瞧越是心惊。 这坑底,除了那口棺材的所在之外,全是青铜盖,这盖子并不是一块块拼接的,完全是个整体,一丝一毫的缝隙都没有。 猜测没错的话,当年,这青铜盖是直接拿铜汁浇筑成的,浇筑时急促而又粗糙,以至于那面并不十分平整,布满让人不舒服的褶皱,有些像狰狞疤痕,有些如暴凸的皮筋肉膜。 而且,江炼已经清到坑底边缘处了,那青铜盖却还继续蔓延伸入土里也就是说,你根本不知道这青铜盖有多长、多宽、多大面积。 眼见没什么好清理的了,江炼才向坑沿上招了招手,貔貅垂了条绳子下去,把他拉了上来。 站在坑沿下看,比之在坑底时,感觉又不同,尤其是那第三口棺材,孤零零高凸出棺底,极其怪异。 江炼指给孟千姿看,同时压低声音“这青铜盖,估计是没什么可能撬起来了,动用大型机械也不太现实,看来看去,那口棺材,反而成了唯一的入口了。” 还真的,像道门,开棺即是进门。 看着看着,孟千姿几乎有了错觉觉得棺盖正以一边为轴,极缓慢地开启,又觉得下一秒,那棺盖就会嘭地飞弹出来,而棺材里,会涌出极可怕的事物。 她可以强硬要求山户挖坑,却不能下开盖的命令事情太诡异了,她带人办事,可不能办成水鬼那样,别说全军覆没了,就算是零星死伤她都很难接受。 进不敢,撤又不甘,孟千姿下令就地扎营。 因为天气预报说晚上还会有雨,地面扎营不太合适,路三明便安排人手在树上扎营,又吩咐貔貅想办法把那个坑口给盖住否则下雨时砰砰砰的,青铜盖被砸得频发震响,又引来那个未知的玩意儿可就糟糕了。 趁着一干人扎营的当儿,江炼联系了神棍,神棍自打步话机里出现江炼怒吼的那句“别说话,都别说话”之后,就一直没敢出声,几乎要把耳朵塞进听筒里,想听听这头发生了什么事,却只听到风声树声。 愈安静愈可怕,神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差点就要以三重莲瓣的身份带着人拄着拐往这赶了,而今听到江炼的声音,如释重负,接连拍了好几下胸口。 听完江炼的叙述,又看了发过来的照片,神棍也是如堕云雾之中,半晌才说了句“这应该不是墓吧,如果是正儿八经的墓室,得有个基本造型吧,哪怕是坟,也该有个墓碑啊。” 江炼没吭声,谁知道呢,万一是墓呢,万一那棺盖打开,下头是个千人冢万人坑呢 “还有啊,”神棍忽然想到了什么,“你确定那是个青铜盖子” 差不多吧,看着像,江炼想了想“还记不记得悬胆峰林的崖口也有很多青铜支架、方便崖顶的绿盖集结成型的跟那个材质差不多。” 神棍一拍大腿“这就是问题所在你想想,青铜器大量被使用是什么时候要知道,战国末年的时候,中国就已经盛行铁制品了。” 江炼嗯了一声“不用你说,我也看得出来那玩意儿有些年头了。” 那三口棺材,怕是有好几千年的历史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木质,在南方这种多雨易浸水地带埋了这么久,居然不朽也不腐。 神棍说“我不是要说这个,你说到悬胆峰林,让我想起了蚩尤传说中,蚩尤一族,擅冶铜铁,那个时候,黄帝都不懂这技术,蚩尤部落仗着青铜武器,所向无敌,黄帝起初是一直落败的,九战九不胜。” 江炼心中一动,他只是看出那青铜盖年代久远,但神棍更进一步,圈画出更具体的时间了“你的意思是,这儿跟悬胆峰林那儿一样,都有可能是蚩尤一族的手笔” 神棍激动“咱们绝对是找对地方了,在悬胆峰林找到了山胆,牵出了阎罗,由阎罗和段小姐之间的关联,又找到了这个凤凰眼这个凤凰眼底下要是没东西,我把头割给你” 江炼皱眉这什么怪癖,赌输赢不赌点实在的,硬要塞他一个头 “可能是跟山胆一样神奇、甚至比山胆还要更重量级的东西,孟小姐呢临门一脚,她就扎营睡觉了” 江炼倒是挺体谅孟千姿的“能看出来,山鬼是不愿意动人坟茔的,更别说去开棺起盖了” 神棍着急“这肯定不是坟啊,是一种障眼法,就好像在悬胆峰林,三重山有块假山胆,诱骗人止步回头你想想,挖凤凰眼,一挖挖出个棺材,五成的人觉得损阴德,自然就止步不挖了,再挖到第二口,晦气极了,又有三成的人放弃了,挖到第三口,九成九的人都得崩溃” 这倒是,山户刚刚那一连串的情绪变化,和神棍的描述基本吻合。 神棍还在絮叨“这就是对方的诡计,不能让它们给骗过去,你跟孟小姐说说,她不像是不敢冒险的人。” 江炼知道神棍没抓住重点“这不是敢不敢冒险的问题,在悬胆峰林,我们知道要找山胆,目标明确;当时,只我们三个人,千姿只对自己负责,下决定很容易。” “但现在,第一,根本不知道要找什么,底下又有那么诡异的怪声,换了你,你敢冒险你要跟我说,箱子就在下头,那我咬咬牙,也就开棺下了,但箱子在昆仑山,我这条命,就算要丢出去,也得丢在昆仑山吧;第二,她要对太多人负责了,她做什么决定,意味着那十几号人也会跟着她一起她敢吗稍有不慎,就是一条人命。” 神棍哑然,顿了顿,嗫嚅了句“那那凤凰右眼这条线,就这么算了” 江炼语焉不详“看看情况,再说吧。” 挂了电话,江炼向着营地过去。 估计是忌讳那个坑,营地特意避开了一段距离,江炼的想法里,在树上扎营,大概就是搭个树屋,近前一看,简直叹为观止。 近二十号人的营地,分布在三四棵枝干粗壮、叶片繁茂的大树上。 没有树屋,树上,高低错落,像是垂挂着一个个鸟笼。 他上树细看,才发现是一个个防水的锥袋,因为没有平顶,雨水会顺着锥面泻下,顶部就不会承压,底面有折叠塑料板,非常轻便,但材质挺硬,张开后人可以坐进去,把锥袋侧面的拉链一拉,自成一个封闭的小天地。 喜欢荡悠悠感觉的,只顶上悬垂的那个受力点就可以,想要稳固些的,可以另加两道不同方向的牵引绳,绑在不同的方位,三点支撑。 孟千姿已经坐进高处的一个锥袋了,手边还亮着手电,锥袋里满兜晕黄色的光,她垂着眼帘,长发拂落,像坐于佛龛,连眉眼都多出几分脱俗气来。 江炼往上攀了几步,停在她面前“你们山鬼这个” 他指锥袋“挺有意思啊。” 孟千姿并不满意“哪啊,只能坐躺,身材特别瘦小的人才能蜷着睡,这睡笼还需要改进。” 还真有个“笼”字。 江炼不多啰嗦,直奔主题“你怎么想的” 孟千姿朝他勾勾手指。 江炼哭笑不得,并不想配合她,但下意识地,还是靠了过去。 孟千姿说“我还是想着,能下去看看。就是” 江炼说“就是,起棺开盖,说出去太难听了” 孟千姿摇头“这倒不是主要问题,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多半不是棺材了我想的是,怎么下才最安全,我们进来得太仓促,野营的装备是足够了,但对战的装备不足,水鬼下漂移地窟,还带了喷火枪呢,我们总不能拿着锨铲和匕首下吧” 有道理,江炼问了句“那东西如果是活物,算山兽吗” 如果是山兽,孟千姿金铃在手,管它是什么东西呢,都不足为惧了。 孟千姿有点发蔫“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那个坑,已经有四五米深了,不知道那青铜盖有多厚,那东西还在更底下,这种地底下,多半不归我管。” 也是,江炼不吭声了这跟天坑还不同,人家天坑虽然也是负地形,但好歹头顶是天啊,而且那些悬胆峰林,最早是因底部蚀空,才从地面塌陷下去的。 “我和路三明商量了,明天一早就联系六妈七妈,她们是后援,也是掠阵。再调一批上档次的装备来,就比如那个棺材口” 她朝地坑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那下头封闭了这么久,你知道是什么情形会不会有霉菌、未知的病毒至少也得有生化服吧,还得弄个探路机器人,得有夜视摄像、生物侦测功能吧” 江炼倒吸一口凉气“有钱人啊。” 孟千姿坦然受之“那当然,科技发展了,就应该以科技来便利一切都什么年代了,探毒气还放只鸡进去,探路还靠人肉滚吗” 说着,示意了一下底下一处锥袋“那个,你的。” 循向看去,自己的锥袋距离她不远,一米多吧,矮了也有一米多,晃悠悠的,只顶部受力悬吊。 江炼皱眉“为什么我在你下头” 孟千姿奇道“你还想在我上头” 都是成年人了,于一些隐晦的段子多少知道点,孟千姿话刚说完,忽然意识到有歧义,会让人想歪当然,她已经想歪了,颊边隐隐发烫。 但她假装什么事都没有江炼未必能想到的,他没留意的话,也就这么过去了。 本来嘛,很正常的对话,对话不歪,是人心歪。 江炼偏偏就心歪了。 他装着不动声色,还反思了一下自己看千姿那坦然面色,人家就是正常反问,自己想东想西,可见不太纯洁。 他轻咳了两声“那我就在下头好了。” 说完了,又觉得不该去搭她的话,真是越搭越歪。 于是又咳嗽两声,身手麻利地下去,钻进了锥袋,仰头向她道了声晚安,哧拉一声拉上拉链。 孟千姿也不说话,偏等他拉链都拉好了,才又叫他“江炼。” 哧拉一声,江炼露了个脑袋出来“什么” 孟千姿说“知道为什么把你安排在那吗” 为什么 江炼正寻思着,就见孟千姿探身出来,一手扶住树干,一手往这儿推。 江炼顿觉不妙“哎哎,过分了啊” 他期盼着孟千姿长了条小短胳膊,然而并没有,她胳膊老长了,只那一推,他就连人带笼,在树上悠悠荡开了。 孟千姿咯咯笑倒。 江炼自我安慰权当找回童心,荡秋千了。 另外,以后不可轻易钻进别人的笼子。 孟千姿作弄了一把江炼,反把自己作弄精神了,在锥袋里左倚右靠的,就是睡不着。 好不容易睡去,天上又开始落雨,哗啦哗啦,还伴着风,甚至起了雷响。 她的锥袋有三根固绳,还是止不住摇晃,她又想起江炼,于是梦里都在给江炼绑牵引绳看到自己被雨浇得透心凉,还拼命伸着攥了挂钩的手,想勾住江炼锥袋上的环,但江炼随着锥袋急舞,摆锤样在她面前摆过来摆过去,每次她都勾不住。 然后便雷响、雷响、雷响。 孟千姿猛然睁开眼睛。 不对,这不是雷响,这声音犹如巨鼓鸣钟,是那个青铜盖,在被什么东西猛然撞击 她一把拉开锥袋拉链,翻身下树,到树底时,看到江炼也下来了,其它锥袋里的人估计还没反应过来大半都还在睡着,也有觉得蹊跷,纳闷地开了手电的。 雨还在下,顷刻间便把她浇了个透心凉,她一路向着地坑边狂奔,才跑至中途,那震响声就停止了,孟千姿心里打了个突,下意识停步,但瞬间又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冲了过去。 到近前时,就见原先盖在地坑口的大帆布已经揭开了,值夜的人,外加几个山户,有傻站着的,也有跌坐在地的,俱都面无人色。 孟千姿大吼了句“怎么了” 她也不当真指望他们答,脚下不停,直冲到坑沿边。 探头看时,只觉脑子里嗡嗡有声。 那第三口棺材,已经不见了,确切地说,被什么东西撞了个七零八落,一地密密麻麻的白骨,还有劈散裂开的木头这要真是口棺材,里头葬着的,绝不止一个人,而是层层叠叠,你挨我挤。 原先棺材停置的位置,破了一个大洞,打眼望去,只知道黑漆漆的,似乎还晃着水光。 孟千姿回头看那几人,厉声喝了句“发生什么事了” 江炼也到了,闻言止步,先不忙看下头,也去瞧那几人。 有个胆子大些的,结结巴巴回答“神神先生,在下头。” 神先生神棍 孟千姿只觉一股凉气从心头升起。 她这才注意到,除了值夜的山户,另外几个山户,并不是她进山时带进来的,而是她留在营地做后备、顺便照顾神棍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8章【10】 原来,神棍之前听江炼电话里那意思, 觉得凤凰右眼这条线怕是要搁置。 搁置就搁置吧, 他也没办法, 就凭他一个人,连棺材板都掀不起来,他都已经悻悻睡下了,辗转反侧间,又腾地坐起来。 不对啊, 他应该现场观摩一下的直播和照片哪里比得上亲见呢,万一这干人第二天一早就撤回来了, 他岂不是看都没看上一眼 再说了, 亲眼得见, 心灵受到震撼,没准他又能做个梦呢一梦梦出个大结局, 省了大家多少事儿啊。 于是又喜滋滋坐起来。 一下午休整, 已经可以下地了,神棍拄了登山杖去找营地的负责人。 三重莲瓣有要求, 负责人不敢怠慢,赶紧安排人陪同,又向那头打了声招呼,连线的人说, 孟千姿和路三明都刚睡下, 不敢去叫。 不叫就不叫吧,等醒了再说也不迟, 神棍就是去观摩一下,又不是要翻江倒海,负责人便派了几个山户一路陪同,还吩咐说,遇到不方便的地方,就背着神棍走,反正他干瘦干瘦的,没什么分量。 出发时天还好好的,中途开始落雨,到营地时,大雨如注、电闪雷鸣,几个人带着神棍找到地坑,那儿有两个山户值夜兼守棺材,正窝在临时搭就的遮雨棚里看棚身随着风摇雨摆。 神棍先围着前两口棺材转了两圈,没研究出个头绪来,又提出要下地坑。 值夜的山户对地坑还是有点忌惮的,但话又说回来,除了那怪异的刮擦声,这青铜盖子没什么特别的,而且,之前所有人都狼狈地爬上来之后,江炼还一个人在下头待了好久呢,也没见出什么事。 更何况,三重莲瓣,上赶着巴结还来不及,谁还阻他啊。 于是很快放行,但职责所在,还是吩咐他要保持安静,绝对不能大喊大叫或者敲打踩跺,神棍也有点紧张,点头如捣蒜,陪着神棍同来的山户便笑那值夜的小题大做“你看看这打雷下雨的,就算敲打踩跺也听不见啊。” 答话的人自然不会讲得这么详细,三两句话交代原委,但孟千姿还是听得心焦“那他下去都干什么了” 那人哭丧着脸“没干什么啊,神先生很守规矩的。” 值夜的便把遮盖的帆布掀开了一角,用绳子把神棍放了下去,安全起见,还有一个山户也陪同着下了。 本就是晚上,又遮了帆布,下头黑洞洞的,神棍戴了个头灯,山户拎了个射灯虽说有帆布遮雨,但水是无处不渗的,加上底下泥壤松动,整个青铜盖上业已浮了层泥汤。 神棍在下头小心探看,轻手轻脚从这走到那,为保存资料,还小心地掏出手机,不时打个亮拍个照。 上头几个人看了会就倦了,加上大雨砸头,搁着谁都不是舒服的事,于是又缩回遮雨棚里,寻思着看到射灯往上打信号的时候,再过去把人拉上来。 头一声震响出现的时候,几个人还抬头看天来着,心说这雷可真大,明明滚在天上,却带得山谷和地面都震动了。 但自然界的雷声总有间隔,且有闪电做先兆,那震响却轰隆轰隆如同战鼓,而在这种声音的遮掩下,人的喊叫声是听不见的几个人纳闷了几秒,突然间毛骨悚然。 这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撞击青铜盖吧。 几人面面相觑,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地坑边冲,还没近前呢,就听到砰一声碎裂震响,那块大帆布被底下急速冲起的碎木板和尸骨给兜上了半天。 而等几个人冲到坑沿边、打开手电看时原本的那口棺材已经被强力冲得四分五裂,只余棺材大小的、黑森森的一个洞,神棍不见了,坑底只余一地碎木尸骨、一口破碎的射灯,以及那个蜷缩在角落处目瞪口呆、瑟瑟发抖的山户。 所以,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得问那个山户了。 可惜的是,那个山户也没法很多。 据他说,事情发生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神棍蹲下身子看脚下的青铜盖,他则立在边上帮着打光。 再然后,就是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自下而上,重重顶冲在青铜盖下,他猝不及防,射灯险些脱手。 神棍一脸莫名看他,居然还以为是他误碰误触了什么“你干什么了” 他结结巴巴答“我打打光啊。” 说话间,又是一下震响,那震力透过青铜盖,直把人的腿都给震麻了。 这一下,傻子都知道青铜盖底下有东西了。 更骇人的是,那冲撞还在继续,而且,每一次都响在不同的方位也就是说,那东西在不同的位置试探着想上来这要让它撞到棺材底那还得了别处是青铜的,棺材可是木头的 两人张皇之下,同时大叫“走走走,快走” 说话间,跌跌撞撞飞奔到垂绳边,向着上头疯叫,可惜了,天上雷动,脚下震响,人的喊叫声,直如散缕细丝,压根就听不到。 只能往上爬了,那山户还算舍己为人,在下头托着神棍的屁股把他往上推举,然而神棍并不是爬绳的料,手忙脚乱,力气使了不少,才上了一米多。 就在这个时候,轰然一声碎响,那棺材四下碎开,同时,有一股巨大的腥臭味和风声自背后袭来。 那山户本能之下,向着一侧闪躲,挎着的射灯也骨碌碌滚落地上,天上没亮,下头漆黑,射灯的打向又偏了,他只看到,有一道巨大的黑影,直冲向自己刚刚所站的方位,好在神棍已经往上爬了点,没有直接受到冲击,但那东西大概带到了绳子,一扯之下,贴壁的垂绳向着坑内荡开,神棍再抓不住,啊呦一声直摔跌在地上。 那东西旋身而走,看情形,又要向着神棍发起攻击。 按说今天接连几摔,神棍应该早爬不起来了,但求生的欲望使得他动作居然敏捷起来了,撑地爬起,一瞥眼看到那黑影当头罩来,一声“妈呀”,慌不择路,向着前方就跑。 那山户随身是带了匕首防身的,但那东西体型如此大,挥舞匕首上阵简直儿戏,慌乱中,他也顾不上什么了,手脚并用爬到射灯边,一回头,眼见那东西就快追上神棍了,不及细想,一甩手,把射灯狠狠砸了过去。 然后,只顷刻间,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神棍突然脚下踏空,倒头栽了下去原来,他惶急之下已经跑到了棺材破口处却不自知。 二是,射灯的光在半空翻转,翻转间,他看到一条覆满鳞甲的肉尾当空甩来,瞬间把那个犹在空中的射灯击得粉碎。 再然后,那东西,也自那个破口处急窜而下,只交睫间,就已经消失了。 只是听人讲述,就已经觉得惊心动魄了,当时的场景,还不知道要紧张凶险到何种程度。 孟千姿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这才注意到,路三明他们已经赶过来了,貔貅还为她撑起了一把大黑伞。 大家都自发地、没敢下坑当初只是一点刮擦声,就已经人人如惊弓之鸟了,而今满坑白骨的,还多了那么个阴森森的洞 江炼蹲在坑沿边看了会,忽然抓住坑沿的垂绳滑了下去,孟千姿一惊,急趋近来看,就见江炼一路避开骨架,走到那个破口边,打着手电往下照了一圈,然后两手撑住残存的棺沿、如撑井壁,侧头听了片刻,然后抬头看上来,对着她摇了摇头。 这表示没消息,没消息也许是好消息吧。 孟千姿强迫自己要往好处想,尽管内心深处,她觉得神棍可能已经横死了在地面上都没能逃掉,更何况是进了那东西的老巢呢。 江炼重又上来,径直走到孟千姿身边,低声说了句“至少二十个人。” 孟千姿没听明白。 江炼解释“棺材里的尸骨,光是头骨我就数了二十个,那个棺材里,至少堆了二十个人。” 任何棺材,都堆挤不了二十具尸体,所以,也许是等尸体白骨化之后,化整为零、填装进去的。 不过孟千姿最关心的不是尸骨,她喉头发干“那个棺材下头,是什么” 江炼摇了摇头“看不清楚,太暗了,只知道是有水,我得下去看看。” 没等孟千姿说话,他看向那个陪着神棍下坑的山户“那个东西是什么,你真没看清” 自己可算是唯一目击者了,居然不了有价值的线索,那个山户满脸愧色“真没看清,当时太暗了,整个过程也就几秒钟,人又慌里慌张的” 江炼笑了笑“没事,那种状态下,看不见是正常的,能想起什么说什么。你说那东西巨大,是竖向的大,比如说熊那种,还是横向的大,比如说蛇啊、蜥蜴啊那种” 有可选项就好办了,那山户脱口说了句“横向的,像大鱼那种,窜得也很快。” 江炼嗯了一声“但是你看到了它的尾巴,说是长满鳞甲应该不是鱼尾巴吧” 那肯定不是了,那个山户艰难地调整自己的措辞“不是鱼,是爬行类,啊不,两栖类的那种大,它窜下去追神先生的时候,我听到很大的落水声,能在水里生活,那应该是两栖类。还有”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真的是特别大,腥臭气也重。” 江炼点头“看棺材底的破口就知道了,小不了。” 说到这儿,他看孟千姿“帮我准备些工具吧,我下去探一探。” 孟千姿沉了脸,一句“你休想”几乎就要破口而出了,顿了顿又忍了,在这么多人面前,给他面子。 她说“借一步说话。” 说完,接过貔貅手中帮她撑着的伞,大踏步往外走去,江炼也撑着伞跟上,走开了一段之后,孟千姿蓦地立住,旋即转身,硬邦邦说了句“不行,不可以,我不同意。” 江炼觉得自己怕不是有点受虐倾向平时,别人温温柔柔跟他说话,他从来没什么感觉,但她这么疾言厉色,他心里反舒服受用,想老实听话。 孟千姿绷了脸“如果伤亡已经发生,那伤亡必须就控制在他这个1上,我也很想救他,假如他现在就在洞口挣扎,我会用尽所有方法施救但现在,下头没动静了,什么都看不到,他说不定已经被啃吃了,那东西还在下头潜伏着谁也不准下,厉害的装备没来之前,谁也不准下。” 江炼说“如果现在失踪的不是神棍,是你大孃孃,你也原地等装备说真话。” 孟千姿沉默了一下,顿了顿才说“如果是我大孃孃,我心里一万个想下,但我更加不能下长辈走了,山鬼的担子在我身上。我会原地等装备,但我不拒绝敢死队有山户在明知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请愿的话,我会同意。” 江炼说“好。” 他继续往下说“第一,我不是山鬼,可以不听你的命令;第二,我自愿,去当神棍的敢死队。” 孟千姿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盯着江炼看,连说了两个“好”字。 说完了,撇下江炼,转身就走,走到中途时,吼了句“路三明” 路三明吓了一跳,大声答了句“在” “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只在地面上尽力协助,地面下,看他的命了。” 山鬼这一趟所带的装备有限,江炼也提不出更多的要求,他只要了个山鬼箩筐,另外请山户架设了个简易滑轮,这样,遇到危险,他在下头三震绳身,山户就可以紧急把他拉上来。 等待的当儿,他又去找了孟千姿,孟千姿坐在先前值夜人搭设的遮雨棚里,周身的生人勿近气场,察觉到他过来了,很快侧过身子,偏了脸不看他。 既然没遮住耳朵,总还是可以听见的,江炼在遮雨棚边蹲下身子“千姿,不是要跟你对着干。” 孟千姿没动。 “我其实也是赌一把,神棍有50的几率已经死了,还有50的几率活着,而如果他活着,营救的时间早晚,就很重要了早一天,早一个小时,甚至早一刻钟,结果都会大不一样。” “你不好下,你一下,那些山户,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拼命陪着你下。这儿的人中,只有我最适合下了,而且有充足理由我在为美盈找箱子,这条命,是可以搭给她的,而神棍是整件事的关键,他如果没了,光靠美盈在昆仑山洒点血去找,估计没指望。” “所以去找神棍,一半是朋友之谊,有一半也是自己私心,救他等于在救美盈,万一丢了这条命,也是丢在帮美盈找箱子的路上,算是不负承诺,也不负干爷。” “总之,我会特别小心的,我还想将来,跟你再下悬胆峰林,去喂小白猴呢。” 说完了,抬眼看孟千姿,她还是没动。 江炼叹气“行了,我走了,万一我真的出事了,我会记得,这最后一眼,你给我看的,这么漂亮的后脑勺的。” 说完了,起身往外走,走了几步,似有所感,下意识回头。 这一下,不是后脑勺了。 孟千姿正恨恨盯着他,没好气道“说那么多,婆婆妈妈的,我没让你去吗没吩咐人帮你吗” 是让了,也吩咐人帮了 江炼说“我还以为,你要让我多加小心呢。” 简易滑轮就架设在棺材破口边,方便人下缀,但操作牵引点却立在坑壁边,且两个操作的山户身上都有绑绳这样,一旦出现情况,他们可以拼命拉江炼,上头的人也可以拼命拉他们。 孟千姿站在坑沿处,看江炼寸寸下降,那一句“小心啊”盘在唇间喉口,直到江炼整个人没入下去,都没找到机会说。 她垂下的手死死揪住衣边,搓在手中捻了又捻,忽然问身边的路三明“我没有派人下去救神棍,是不是特别冷血啊” 路三明多少揣摩到她的心意,赶紧说了句“哪啊,你硬派人下,才是不负责任吧,那东西那么大,我们手里只有山铲匕首而且,这是地下、水里,不是山鬼的场子,大家要是硬上,指不定出什么事呢。” 孟千姿环视了一眼四周,没吭声。 如果,如果不是身边跟了这么多人的话,她也想下的。 一入棺下,压抑非常,黑得也更浓重,脚底下的水却泛极亮水光。 江炼屏住呼吸,只慢慢推上手电,四下探看。 怎么形容呢,这棺材像是嵌在房顶上的,破棺之后,底下是个屋子大小的空间,但这屋子是呈环形的,环壁上似乎还开了不少道不知道通往何处的甬道 江炼没来得及细看,只是猛然间把手电停在了正对面的环壁上。 那上头居然有密密麻麻的刻字。 而且,第一行打头的三个字,就是“段文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9章【11】 谁都没想到,江炼刚下去不久就在震绳了, 孟千姿还以为是出了事, 心中一紧, 待看到震绳的幅度很缓,又暗自松一口气。 江炼上了坑底,想想还是别高声说话,于是拽了垂绳上来,雨已经小很多了, 他推开遮过来的伞,向着孟千姿说了句“段太婆下去过, 还在墙上留了书, 挺长的, 三两句说不清楚,就在下棺不深的地方, 有一部分还淹在水里, 看不见是我拍上来给你看,还是你们下去看” 他这话其实没别的意思, 但是听在有些山户耳中,有点不中听自家长辈的留书,自己不敢下去看,难道还让外人拍上来吗 路三明脱口说了句“那当然是我们自己” 话没说完, 因为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去看, 派谁去呢万一下去了,看着看着, 那东西又出现了 他一阵头疼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孟千姿问“留书内容机密吗” 江炼想了想“算是挺机密的吧。” 孟千姿说“那我去吧。” 为免路三明他们阻止,她把话说在了前头“于私,我段太婆是大嬢嬢的养母,等于是我祖母辈;于公,既是山鬼前辈留下的机密,也该我去看你们在这等着,有事马上地面施救,救不上来,就按照之前计划的,调曲俏、冼琼花过来,所有装备配齐了,再下棺口。” 路三明脸色都变了“孟小姐,这不行吧,你还是等装备都过来了,再下去看吧,这万一” 孟千姿说“看留书需要多久再说了,就在下棺不深的地方,一翻身就上来了你有这劝说的功夫,我已经看完了。” 路三明没话说了。 大佬既要下棺,其它人也不好在坑沿上干站着,有一半人便也跟着下了地坑,帮忙再添置一个滑轮。 江炼看到路三明那惶惶样,又是好笑又是理解,对他说“你不用担心,我会先下,停在孟小姐下头,真有了状况,会提醒她先走,也会帮她挡一挡,不会有事的。” 路三明喜出望外“那这样,炼小哥,真谢谢你了啊。” 这特么什么屁话,孟千姿听得心头火起人家活该帮你去挡吗 待要训路三明两句,又想起今天刚让他在众人面前丢了脸,不好打脸打二次,而且,他都一把年纪了 只好忍下来。 不过,借着往身上系缚绳的机会,她还是低声问江炼“你就不怕吗” 江炼知道她的意思“怕啊,但是,我反正是要下去找神棍的,顺手掩护你一把,不是一举两得吗,做事嘛,就得做得性价比高一点。” 说着先缓放轮轴,渐入棺下,孟千姿深吸一口气,旋即跟上,刚没入棺底、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子,就听到江炼说“其实啊” 循声看去,江炼在她下方不远,虚仰着身子,正抬头看她“我知道找箱子这事,势必凶险,我只是希望,尽快把这些凶险都给经历完了,把大事给了了,以后,就可以过得轻松了。” 孟千姿问他“你觉得找箱子这事,对你是个压力” 江炼点头“大压力,再心甘情愿,也是大压力。所以总想跑步前进,快点,再快点,受再多苦、冒再大险都不怕,早一天解决,就能早一天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儿,再不用背着石头喘气。” 孟千姿略略动容。 江炼老是笑,有时候,那笑近乎懒散,这经常给人以错觉,认为多大的事到了他跟前都不是事儿原来,他也有压力的。 孟千姿说“那,想做什么事儿” 江炼唇角弯起,回她“就是去过好日子咯。” 说着,顺绳而下。 江炼确实停在了她的下方、更靠近水面,孟千姿却没法一起下她得从头开始,一行行看那墙壁上的字。 第一行字是段文希于此取凤凰翎。 翎,就是鸟身上的羽毛,直白翻译,就是段文希从这儿拿走了凤凰的羽毛。 孟千姿屏住呼吸,一行行地看下去。 段文希也是老派人物,所以措辞文白夹杂,这墙壁上,记叙的恰是她五百弄乡之行时,发生的奇事。 孟千姿飞快研读,再加上适当推测、以及对段文希性情的了解,差不多能够还原出大致的故事。 原来,那几日,段文希由山户陪着,在桂西北一带巡山,中途下榻五百弄乡。 某日半夜鸡叫,以段文希行走江湖的经验,一听就知道是有人扮鸡,开门看时,见到门下一张字条,邀她孤身前往村外土路右首数第五座粽子山后见面。 此时已是七十年代,各地不是搞运动就是搞生产,江湖道门早已不再流行,所以,虽然事情诡异,但段文希一见之下,还是心生亲切,有种重温昔日江湖生涯的感觉。 她虽然年已古稀,但豪气不减当年,以她的阅历,也不惧什么霄小,再说了,她本就烦那些山户跟屁虫样跟进跟出的。 于是偷偷避开众人,径直赴会。 粽子山后,得见阎罗。 一叙之下,阎罗曾在湘西为匪,虽说正邪两分,但依然可算武林同路,而且风云变迁,现今是新社会了,什么劫匪、侠客,俱成过往,粽子山后,一已古稀,一已花甲。 所以,段文希并没有太反感这人曾经为匪。 阎罗生性狡诈多疑,估计是暗中偷听了山户的对话,开门见山,说是早年劫道,偶得一个大秘密,其内有宗大富贵,想送于段文希。 原话是得麒麟晶者成神,得长生。 段文希哪会相信这个,哈哈大笑,哪知阎罗不慌不忙,从兜里掏出一个用湿漉漉手帕包着的物事来,手掌托着,送到段文希跟前。 说来也怪,他原是用手掌托着那手帕包的,但是手掌撤去,手帕包仍悬浮于半空,不坠不落。 段文希笑声陡止。 当着段文希的面,阎罗解开手帕包,手帕一散,旋即往下飘落,但里头的东西,仍然悬于半空。 那是一块看似普通,灰白色,小孩手掌大小的薄薄骨片。 阎罗说,这是龙骨残片,真龙的那个龙,真龙腾雨而飞,龙骨濡湿而悬、干燥而坠,而龙性傲,绝不曝尸荒野,龙骨摊放于地,只一炷香的功夫,遇石没o,四声于石,遇土没于土。 这块残片,是他于镇龙山来风口、花费数年时间,断断续续锉磨崖石才找到的,传说当年,有人携龙骨灰烬,于来风口处抛洒,结果大风吹来,灰烬呈龙形而走,是为风起龙出,蜿蜒半空,许久方落,时至今日,站在来风口上,细观其下苍莽林木,还能隐约辨出似有一条苍龙卧伏其中,那是当地的水土树木受龙骨灰烬的影响所致。 而大风吹不走残片,那块残片在风中孤悬片刻,缓缓落下,最终没于崖石之中。 与镇龙山的“风起龙出”相对应的,是凤凰山的“水显凤眼”。 阎罗住在五百弄乡这十几年间,借着卖货郎的身份,频频造访凤凰山,上下凤凰右眼足有上百次,终于在前不久的一个落雨天,找到了线索。 他直言看中山鬼的通天手段,想借力成事,邀段文希同掘凤凰眼正如来风崖口有龙骨残片一样,凤凰眼内,藏有凤凰翎。 普通的火是点不燃龙骨的,只有凤凰翎燃起的火,才可以焚化龙骨手握龙骨残片,再寻得凤凰翎,以凤凰翎点燃龙骨,是寻得麒麟晶的关键,而且,据说龙骨焚烧时的光亮,可以照进来生。 段文希没理由拒绝,她半生都在寻访玄奇异事,怕是以这一件最为离奇,而且,人到暮年,会好奇来生与其在山桂斋里垂垂老矣,做一个等死的老太婆,不如老马再上鞍、宝刀重出鞘,宁可死在路上,也不老朽床榻。 她写道凤凰眼,掘地不止,凡三重棺,九铃族人于荒野集怨骨六十有六,三三不尽,六六无穷,以无穷尽之隐晦怨气,压凤凰翎之瑞光。第三重棺为帘门,由此而下,莫响青铜罩,响则土龙至 刻字就到这里,其它的,都淹在水下了。 看到“土龙”两个字字,孟千姿只觉气都喘不过来了,脚下就是水面,极浑浊,上头漂浮了一些被撞碎的棺木,手电光下探,隐约可见白森森的骨头浸沉其中这应该是落下来的人骨,再干燥的骨头,比重都比水大,是只沉不浮的。 一瞥眼,恰看到江炼正试探着想下水,孟千姿压低声音,急喝了句“回来。” 江炼闻声回头,知道她已经看完了“说是有土龙,土龙,是龙的一种吗” 孟千姿摇头“不是,是鳄鱼,段太婆的叫法是老式的,我大嬢嬢受她影响,至今还把鳄鱼叫土龙,或者猪婆龙。” 说话间,她频以手电照向水面,也照向各条甬道深处鳄鱼若枯木般浮于水面时,手电光能探测到它的眼睛,但若沉在水底,那就不好说了 她周身发寒,觉得此间说话太过危险,一拉江炼“升得高点,到高处再说。” 江炼转动腰间绑着的轴承,随着她升到近棺底的地方,孟千姿犹在警惕地瞧向水面各处“你先别下了,等装备吧,真的,你听过山户的描述,那条土龙的身形太大了,而且,这么诡异的地方,这底下的鳄鱼,绝对跟你在动物园看到的是不一样的。” “现在有两个可能,第一是,神棍刚下水,就被那条土龙给吞了,那现在早死了,救也白搭;第二是,神棍运气好,藏起来了,只要他能藏得久一点,等我们的装备来了,还有救援的可能你是没法救的,凭你这把小匕首,戳在鳄鱼身上,它根本不痛不痒好吗” 江炼无从反驳,人也奇怪,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时,还有跃跃欲试的勇气,但一旦知道了 他这一把小匕首撞上巨鳄,大概只有送死的份了。 那至少,先把段文希的留书给看全吧,他清了清嗓子,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又止了声,半晌,才低声问她“你听到什么了吗” 孟千姿“嘘”了一声,凝神听了会。 也不知道哪条甬道深处,传来断断续续、咣当咣当的,微弱的敲打声。 江炼精神为之一震“是人敲的,千姿,绝对是人敲的我去看一下,很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0章【12】 孟千姿这一摔,几乎沉了底, 好在她也算略识水性, 立马撑地翻身, 眼睛看不见,但身体的自然感觉在,敏锐察觉到了那土龙正直扑下来,于是向前急窜以图避开。 哪知窜了没两米,前探的手猛然杵到一物, 像是个圆台,痛得她紧咬后槽牙, 又暗自庆幸是手臂在前而非头在前, 否则当头撞上, 势必头破血流。 身后水流急涌,激起巨大水花, 幸好这环室地方有限, 土龙身形太大,腾挪不是那么方便, 她仗着身姿灵活,急避到圆台另一侧。 还真是个圆台,粗估大概直径在一米多,高也有一米多, 先前没看见, 是因为被水被淹没了。 她这一下后怕非常幸亏滑轮架设在棺材的破口边,要是再往中心移上那么一两米, 人栽下来,不是落入水中而是正砸在这圆台上,不死也要去半条命吧。 正念头急转,就听哧啦磨挫声,是那土龙一只臂爪从圆台上直扒而下,听那动静,爪尖都已经抓陷进了石中,防水手电早掉进水里,在水下漾开模糊的一圈光晕,借着这光,她看到,光这皮肉褶耷的前臂,就差不多有她的腰粗。 她真个心惊肉跳,直觉上去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只有往甬道里跑,希望里头够复杂也够大,这样,找个地方藏好,还能有机会等到六妈七妈的救援。 闭气太久,她实在憋不住了,仰面出水,觑准那土龙方位,身子一个猱纵反向而去,想窜入最近的甬道。 然而,人的速度,哪敢得上水生水长的土龙才刚游拨了两下,就觉得有巨大的、更深沉的暗影,急窜向着她、甚至是更前方罩下。 孟千姿脑子一激,不得不瞬间入水,被逼得反要向着土龙窜去,果然,才一窜开,土龙的爪掌就已经拍砸下来,砰的一声,那一处的水都被砸拨开,她整个人吃不住力,被水浪带得扬了起来。 眼角余光觑到土龙另一只爪掌又当头击下,不及细想,迅速借水涌之力旋身,但还是被掌缘带到,整个人又翻入水中。 水浪埋没了她的头脸,她猝不及防,猛烈呛咳,生死一瞬间,脑海里竟滑稽似的闪过幼时场景。 那时候喜欢蹲在野地里扑虫子玩,很小的飞虫,比蚊子还纤微,惊惶地左扑右闪,却躲不过她肉乎乎小手掌的一再连击,终于啪一声,再抬手时,掌中粘了只被拍扁的小飞虫。 何其相似,今日她也成了飞虫,在土龙的肉掌间丧魂落魄,苦寻一线生门。 暗影在起伏不定的水面上晃动着压近,就在这个时候,上方忽然传来杂乱而又迫切的大力跺踏声。 怪道段太婆在留书里写“莫响青铜罩”,原来人在地底、而上头的青铜罩又被敲响时,产生的音量是如此之大。 那土龙似有所感,起身仰头,孟千姿趁此机会,猛然出水,待向甬道口扑跃过去时,听清上头传下的声音,眼眶忽的一热。 一定是山户都跳到坑底的青铜盖上了,在上头用尽全力,又敲又砸,她听到貔貅扯着嗓子吼“这里这里”,还听到路三明大叫“用力一点,大家用力敲啊”。 急回头看时,那土龙已经作人立状抬高臂爪,看那情形,是要扒住棺材破口真要让它扒住了,只需纵身一跃,就可以进到坑底,山户都在底下,直如饿狼和小羊同瓮,到时候,得死多少人啊 孟千姿心下大急,脑子里嗡嗡的,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拔出匕首,疾冲两步,踩上土龙斜立的背脊。 土龙背脊是湿滑,好在全身披挂鳞甲,鳞甲却是粗糙的,她就以这土龙背当攀梯,一口气提住,直往上蹬了五六步,及至看到土龙那足有碗口大的、水晶球般颤巍巍眼珠,手起刀落,用尽浑身的力气插了进去。 真不知道这土龙眼珠有多大多深,反正匕首是直插至没柄,连自己的手都陷了一半进去,那瘆人的手感几乎麻了她半边身子,而还没等她来得及缩回手,土龙喉口簌簌抖动,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吟声,一个猛甩头,她整个身子都甩了出去,重重撞上墙壁,又摔坠下去。 孟千姿只觉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叫她“千姿,千姿。” 声音缥缈而又旷远,似是来自天际,她茫然睁开眼睛,觉得好像是躺在谁的怀里,又看到天歪地斜,一片昏暗,一个白亮的小太阳,在眼前忽上忽下。 真是讨厌,她一伸手,就把那个小太阳给打飞了。 见孟千姿这副情形,江炼心头发急,连掌心都挂了一层汗。 避开那土龙之后,他本是想往岔道里再躲的,但又记挂着孟千姿安危,不知道她平安上去没有,于是又泅水出来确认。 才刚赶到环室,就看到水花乱溅,那土龙正在里头狂暴地又拍又打,江炼被扬洒过来的水兜了满头满脸,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听上头青铜盖响,再抬眼看时,孟千姿已经纵上土龙头脸处、悍然下刀了。 从下刀到她被甩出去、昏厥,一切发生得太快,江炼也来不及援手,只是趁着那土龙因着剧痛躁狂地四处冲撞、巨尾乱甩的那几秒钟,泅到孟千姿身边,带着她迅速游进了甬道。 而刚进甬道不久,那土龙就跟过来了,其势汹汹,直冲横撞,江炼不敢有丝毫耽搁,知道土龙身形太大、擅长猛进而不便拐弯,于是尽捡迷宫的岔道走,不断进岔道,总之是尽量避免走直线,也不知道在这迷宫内曲曲绕绕了多久,土龙那沉闷的怒吟声,终于听不见了,而江炼也彻底不知道自己把自己带到了哪儿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这迷宫的底面并不是平的,而是高高低低,有时候水深齐脖,有时候并无积水,迷宫一般都是二维平面的,搞不好,这是个三维立体的。 谨慎起见,他又往里绕了一阵,在一条窄的、没积水的小夹道里停了下来,静听了一阵,确定周围死一般安静、没什么活物潜在身侧,这才压低声音、尝试着去叫孟千姿。 她一睁眼,目光涣散,神情懵懂,江炼就知道她还不清醒,于是拧亮手电,本想让她眼珠子随着光亮转动、慢慢回神的,哪知她手一抬,就把手电给打落了。 江炼没办法,一手搂着她,另一手去捡那骨碌滚落的手电。 就听孟千姿问了句“山鬼被它咬死了吗” 江炼一愣,顿了会才反应过来,他将手电斜支在一旁打亮,低声回了句“没有,它没爬上去。” 其实,他也不是很确定那土龙先时没爬上去,谁知道后来有没有呢,这地下迷宫幽深安静,恍如另一个世界,上头发生了什么,他实在不敢说。 孟千姿哦了一声,身体似是松软下来,眼睛直盯住那道细细的手电光,又问“我撞到头了吗” 江炼觉得应该没有,他伸手在她后脑轻轻抚了一遍,说“没有,没有起包。” 孟千姿叹了口气,眸里还是没亮,幽幽说了句“你不懂,脑子的事很难说,也许里头已经有血块了,过两天,我就要死了。” 江炼哭笑不得,听到她说话还挺有逻辑的,略放了点心应该没大碍,只是一时间清醒不过来。 于是尽量哄着她“不会的,睡一觉就好了。” 孟千姿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在那儿喃喃“死了以后,就要收骨小蒙山了,小蒙山太荒了,得给我多种点花啊。” 这是在安排后事吗,还挺淡定的,江炼不知道该怎么答,只能含糊嗯一声。 她又说“你跟辛辞讲,我最喜欢戴的那三套首饰,要给我陪葬,不给下一任,我要了。” 连首饰都惦记着 江炼忽然很想听听,她会不会提到自己。 但是她思绪很乱,一会说这,一会说那,上一句说山桂斋该装修了,下一句又说山户太疏于训练 然后,没头没脑的,一下子就提到他了。 “江炼这个人,长得挺帅的” 江炼觉得自己应该谦虚点,听到夸奖要不动声色,但反正四下没人,他还是忍不住笑了原来在她眼里,他还是挺帅的。 “但脑子不行” 江炼的笑瞬间就垮了。 孟千姿还试图求得他的共鸣“是吧” 江炼艰难回了句“我看他还行吧。” 孟千姿说“不不不。” 她叹气“我都让他别下了,他还是要下,脑子呢就拿这么长的刀” 说着,比划了个寸长的距离“就要去斗土龙,救人不是凭运气的,要靠实力对不对我都说了不行,就是不听,结果呢是不是被吃了” 江炼这才明白过来他出声示警之后,土龙旋即出现,在她混乱而又混沌的意识里,她以为他被土龙给吃了,认为自己要死了。 她低声重复了句“结果呢,是不是被吃了” 说到这儿,又呆呆盯着那道细细的光柱,江炼就这么亲眼看着,看着她眼眶渐渐泛红,眸底慢慢罩上水亮,盈入睫根。 只突然间,她没能忍住,那眼泪就下来了,江炼听到她说“我都说了别去,要等装备,不是不救人,不能用命换命,就是不听,一口吃了,也不知道咬没咬到,疼不疼” 她伸手揪住江炼衣襟,将脸深埋向他怀里,难过到肩膀一抽一耸的“都不听我的话,烦死人了,这么难管,这叫人怎么管” 说到后来,渐渐没了声音,江炼低头看时,原来又睡着了。 他看了她一会,拿手背帮她擦掉脸上的泪痕,揿灭手电,倚住墙壁,想了想,又不放心似的拿手去轻抚她后脑、寸寸摩挲。 应该没大碍,这种被生生摔晕的人,还是别硬叫醒了,等她休息够了,就好了。 侧耳去听,周遭还是没动静,之前那以为是来自神棍的、零落的敲打声也没了,又也许,是一通慌不择路奔逃之后,离得太远了吧。 他不敢也睡,总得有人守夜,省得一睁眼就看到那头土龙听说畜生的报复心比人要重多了,土龙在孟千姿手上吃了亏,估计不会这么善罢甘休,孟千姿虽然重创了土龙一只眼,但说实在的,江炼不觉得会对它有什么实质性的损伤。 这种长期生活在黑暗地底的生物,视力应该早就退化了,本就是个睁眼瞎,有眼没眼都一个样。 他搂住孟千姿,听她安静而又匀长的呼吸,另一只手轻轻绕卷她的头发,在指腹间根根搓摩。 思绪又回到了初下棺时,段文希的那篇留书。 段文希的那次掘挖,似乎没遇到过什么凶险,甚至没有遭遇土龙,因为如果真的照面,势必会有一场恶战,那她的留书里,就会提到力战土龙,而不是什么“莫响青铜罩,响则土龙至”,而且,她连这个设置的用心都说得很清楚,什么“三三不尽,六六无穷”、“九铃族人”、“以隐晦怨气,压凤凰翎之瑞光”。 也就是说,段文希拿到了下这个凤凰眼的正确指引,也顺利拿走了凤凰翎这指引,只可能来自阎罗。 追根溯源,来自况家。 看来之前的猜测没错,阎罗当初抢到的,除了况家的箱子,也许还有什么密本地图,里头提到了镇龙山的龙骨残片和凤凰山的凤凰翎,只有先拿到这两样东西,才能在昆仑山找到麒麟晶。 没理由把这样的大秘密无私分享给段文希,阎罗拉段文希下水,一定有必须要借助段文希的地方,是什么呢,那年头,信仰和理想为先,山鬼的人力和钱,都不大吃得开 他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孟千姿曾经说过,在她之前,山鬼王座空悬了三十二年。 孟千姿应该是九几年生人,空悬三十二年也就是说,从六十年代开始,山鬼无王座。 那么,七十年代时,不管在资历阅历还是能力上,段文希都是当之无愧的山鬼第一人。 阎罗前往昆仑山寻找麒麟晶,一定有什么关卡,是必须山鬼出面才能破解的,这才迫切地、热情地,邀段文希同行,也许还嘱咐了她不要把秘密向第三人透露,所以,哪怕是亲如养女高荆鸿,也不明就里,只知道段太婆是要找什么龙骨、看什么来生。 得麒麟晶者成神,得长生。 长生他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阎罗生阎罗”嘛,生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自己,又活一世,当然是如假包换的长生。 但是,成神 想什么呢,就阎罗那样,有半点神的样子吗 他一笑置之,可说来也怪,这个念头,一经触及,挥之不去。 什么是神呢 通常来说,一是要活得久,凡人寿数有限,神灵却能享千百载。 其次,是得有普通人不具备的本领,或者说,远远高出普通人的水平哪怕是现代社会,行业翘楚,领域精英,还经常被人称为“大神”呢。 上古时代,生产力发展水平极低下,先民们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场天灾,一次感冒,一只凶兽,乃至一个处理不当的小伤口,都能要人的命。 你只能遮风挡雨,他却能呼风唤雨;你遇到凶兽只能瑟瑟发抖,他却能伏之动之;你下水只会淹死,他却能如履平地;你只道一死万事休,他却能听到逝去者的声音 在先民眼里,这些人,自然可称之为神了。 可话又说回来,呼风唤雨,如果只是窥知了自然规律呢;伏动山兽,如果只是打破了不同维度间的壁垒,可以沟通呢;在水下如履平地,如果只是掌握了与水同脉同息的能力呢;听到逝去者的声音,如果只是借助了更高级的工具呢 何谓为神,只不过先人一步,高人几分,在那个年代,却人神有别,泾渭分明。 但又是什么,能让这些“神”先人一步,高人几分呢 江炼心中一动,不觉坐起。 不就是长长久久的生命和时间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1章【13】 孟千姿第二次醒,比第一次时, 就要轻省多了。 睁眼还是茫然, 但是会一会看这, 一会看那,似乎要串联起什么来,江炼打手电时,她皱着眉头推开,又捂住眼睛, 说“刺眼。” 江炼便把手电搁下,过了会, 她自己坐起来, 拿手扶住头, 仿佛那头有千斤重,又喃喃问了声“几点了” 山鬼箩筐里有袖珍表盘, 正面电子, 反面机械,以防遇到干扰时, 电子计时失灵,江炼正反面对过,回她“凌晨五点了。” “那” 江炼知道她想问什么“你被撞晕之后,我带着你逃进迷宫, 这里七拐八绕的, 土龙没跟上;没再听到敲打声,我也没敢发出大的声音, 怕把土龙又引过来这种地下生物,听觉应该特别敏锐。” 孟千姿忽然想起了什么“这土龙能站,前后肢都长,四肢着地时,像狗一样,这是鳄鱼吗” 江炼也不是什么生物专家,对鳄鱼知道得很少“是或者不是,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区别,都是巨大的威胁就是了。” 也对,孟千姿没再说话。 她估算了一下时间凌晨五点,六妈七妈就算是半夜得到消息的,调齐各种装备,再赶过来,最快也得中午,也就是说距离救援到达,至少还有七个小时。 七个小时,总不能干坐着,何况干坐着也危险你不动,不代表人家土龙不动啊。 她想了想“要么,我们四处找找看吧,神棍要是没死,找到了最好,要是死了,收个尸也是好的。” 其实她心里觉得,死了的话,早被吃了,压根没尸可收但话还是要说得委婉。 说完了,又指山鬼箩筐“里头有什么能防身的家伙吗” 问是问了,没抱太大希望山鬼进山时,不用考虑山兽袭击,所以一般不带什么厉害的家伙。 江炼先掏出一把匕首来。 不看到这玩意还好,看到了就来气,孟千姿瞪江炼“我当时说了危险,让你赶紧撤,你还非要下水” 没错,江炼立刻自我检讨“是我脑子不行,拿着这么点长的刀就以为能斗土龙。你昏睡的时候,我已经想明白了,救人是要靠实力,不能凭运气,我当时真是太不应该了。” 咦 他这么口若悬河、把话全说了,孟千姿反没法发挥了,她的性子素来如此,对方若死犟,她必追骂个狗血喷头;对方若是态度好、积极自我批评,她又会想办法把话说得圆融,给人留点面子。 她说“也不是,你就是当时太心急了点吧,脑子不行这种话,太过了。” 江炼想笑,心里说那还不是你说的。 两人便一前一后,在这迷宫间安静兜找开来,岔道太多,每过一个岔口,孟千姿都要在岔口处刻一个箭头,旁边写个“1”字,代表这是第一次探路时走过的。 她有个执拗的想法迷宫再大,大得过数字标注吗,大不了发挥愚公移山的精神,一处处标,从1标到10,乃至100,总能穷尽的。 不过渐渐的,便有点丧气了这迷宫的隔墙不是横平竖直的,而是弯弯曲曲,更倒霉的是,这迷宫好像不是平面的,有些甬道是斜向下或者突然转向下的,只不过被水淹了,这就意味着,底下也许还有空间好消息是自半夜之后,应该没再下雨了,那些水正在寸寸下退。 那口环室里的水也应该退了,孟千姿惦记着段太婆那几句被水淹了的话“也不知道最后几句,写的是什么。” 一句话提醒了江炼“留书里提到九铃族人,是掌铃盛家吧” 应该是,孟千姿点头。 江炼喃喃了句“这件事,当初参与的人不少啊。” 孟千姿没听明白。 江炼在一处没有积水的夹道处停下,仔细听了听周围动静,这才低声给她解释“悬胆峰林里,花瑶参与了,因为有结绳记事;山鬼参与了,因为剖山才能到九重;蚩尤族人可能也参与了,因为他们善冶铜铁,而崖口有很多青铜支架。” “而这凤凰眼,盛家参与了,因为收骨六十六具嘛;蚩尤族人大概也参与了,因为这儿又有大规模浇筑的青铜制品;况家没准也参与了,否则对这儿不会如此熟悉。” “至于水鬼,看似跟这些都没联系,但是他们另有任务,他们在大江大河之下,建起了金汤穴,金汤穴里有尸巢,他们还知道一个地方,叫漂移地窟。” “任何一家,任何一件事,孤立来看,可能也就是神秘家族、诡异奇事,百般求索无解,唯有像神棍说的那样,要有全局观念,把所有事凑到一起,才能发现,其实当初是很多人,共同做了一件事儿只不过做完之后,如鸟兽散,相互间淡漠了联系或者再也不联系,一代代下来,才导致最初的真相,再也没人知道了。” 孟千姿默然。 这么大规模,这么多人力,到底是做一件什么事儿呢,是为了漂移地窟里的“它们”能够借尸重来吗“它们”又是谁呢 漂移地窟里那葡萄般的挂串,会是麒麟晶吗如果是的话,阎罗也到过漂移地窟 不对,阎罗去的是昆仑山,难道真如之前推测的,漂移地窟虽然累世漂移,但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回到真正的起源处 神棍又是什么来历呢他直言要找一口“被偷走的箱子”,他的梦境里,亲手把山胆放入箱子里,看起来,像是箱子的守护方 还有死去的金翅凤凰、半空坠落的巨龙,压在三口棺材下的凤凰翎,风起龙从的龙骨灰烬,一切的源头是什么呢,意义又是什么 不能再想了,越想越觉得头大如斗,孟千姿攥拳成锤,在脑袋上敲了两下,似乎这样,就能把自己敲得更开窍点似的。 江炼偏还不让她消停“千姿,我问你啊,得麒麟晶者成神,得长生是什么意思” 这还需要问吗,孟千姿斜乜了他一眼“就是阎罗生阎罗,长生不死咯。” 江炼摇头“不对,这句话最关键的两个字,其实是成神。” 孟千姿失笑“这就是一种夸大的说辞吧,阎罗哪像是成了神啊,他要是成了神,我们还制得住他” 江炼笑笑“你换个角度想,是不是我们把神想得太无所不能了呢总觉得神有通天彻地之能,吹口气死人就活了,挥挥手山就让道了如果上古时候,神这个词,不是这个意思呢” 他想了想,换了个更浅显的说法“比如这个世界有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你知道大家的本质都是人,只不过是人种不同。同样人种下头,也还有不同的细分,例如按照地域区分,看你的划分规则如何。” “最早的时候,神和人,也许只是简单的、类似左与右、黑与白、上与下的区分呢,没有谁比谁更高贵,就是按照某种规则,划分成了两个人种。” 孟千姿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按照按照什么规则” “生殖方式,一边是可以自体繁殖的,一边是两性繁殖。只不过是生殖方式不同,没有高低之分,自体繁殖的就叫神,两性繁殖的就叫人。” 好像也说得通,现代科学喜欢给生物分类,哪怕是同样的物种,不同的生殖方式,似乎也该分个类。 孟千姿插不上话,只能听他说下去。 “但是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两方渐渐拉开了差距,神族人不遗余力地把自己给神化了,凌驾于人之上,使得人自惭形秽,甘愿弯下膝盖,做神的奴仆,真正把对方捧上了神坛,神这个词,从此才被赋予了那么多的意义。” 孟千姿更糊涂了“怎么拉开差距又怎么把自己神化呢。” 江炼回答“是时间。” “一直以来,人类传承的遗憾之一,是上一代的智慧、学识、感悟、成就,永远无法简单地、一键递送给下一代,下一代必须从头学起,还未必青出于蓝。” “杰出音乐家的儿子可能对音乐没兴趣,甚至不识乐谱;杰出物理学家的女儿可能物理挂科,满足于当个服务员,我们也经常感慨说某某伟大的科学家,如果能再活十年、二十年,必将会有更多的发明创造。” 孟千姿约略明白点了“但是神族人没有这个问题,因为他们是自己生自己” 江炼点头“如果说,起初是同一条起跑线,那从第二代开始,就已经拉开差距了,想想看,全新的年轻肌体,但已经有了一世的积累就如同这头刚生下来,就有了爱因斯坦的一切学识,已经在研究艰深的科学谜题了,那头的还在学爬,几代之后,能不拉开鸿沟一样的差距吗人看神,会不屈膝膜拜吗” 孟千姿心跳如擂鼓,嘴唇翕动着,却又不知道该接些什么。 只听到江炼在说“有了一世又一世的时间,当然可以对这个世界乃至世界之外,进行更深入的探求人的智慧学识即便不能一键递送,繁衍了这么多代下来,在科学上还有了这么多的成就呢,何况是它们” “现代人物实,讲究科学,但它们走的似乎是玄学方向怎么样去遵循天地间的规律,效法自然;如何打破维度,和山同脉同息,和水同脉同息,和兽沟通交流;也在研究人的肉身死了之后,灵魂到底去了哪里,到底能不能和逝者再有对话它们不断地重生,必然会有巨大的突破。” 说到这儿,话锋一转。 “但是,谁都知道,现实是,当今世界,人才是世界的主宰,自体繁殖什么的,几乎没再听到了。有句话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也就是说,在这场神和人的生存竞争中,虽然神一度占据了上风,但最后,人才是被选中的那个,它们还是落败了。” 孟千姿没有说话,她突然想起神棍那一个又一个的梦。 神棍捧着山胆,放入箱子,周围还有无数的箱子,而边上有个人唱票般念“山胆一枚”。 山鬼家视若珍宝、累代收藏的物件,在那个场景中,像是一个普通玩意儿。 群山耸峙,明月高挂,有巨大的篝火燃起,很多人围着篝火而坐,大放悲声。 他们唱念“最后一头麒麟已经离去,金翅凤凰也活到了尽头我们将去往何方我们的荣耀和辉煌,将如烧尽的篝火,再也不见闪亮” 那场景,确实弥漫着一股曾经辉煌过的大族走到末路时的悲凉和凄婉。 严格说起来,江炼的叙说,还只是假设,但孟千姿几乎没有丝毫怀疑,只是顺着这条线继续往下想“那它们为什么会落败呢战争吗” 上古末代,最著名的一场大战,就是黄帝和蚩尤大战,但神话中,黄帝是神,蚩尤也是神,严格说起来,并不是人和神的战争。 江炼沉吟了一下“这种落败,不应该是某一次战争,应该是一段过程,衰落的过程。” “从黄帝蚩尤大战,直到大禹开启人皇时代。大禹的父亲鲧,还可以腹生禹,但到了大禹,是娶涂山氏女,没有再继续自体繁殖给人的感觉,不是他不想自体繁殖,而是不能了。” “自体繁殖,一定有某种缺陷,使得它前期虽然占据上风,但后来慢慢劣势凸显,只是我还不知道这劣势是什么。” 劣势 孟千姿嘀咕了句“应该是有时间限制吧,如果能永无止境,无限重生,那女娲、伏羲什么的,都能活到现代了,黄帝的时候,就没听说女娲伏羲了。” 说完抬头,见江炼正奇怪地看着她。 孟千姿紧张“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怕自己说了什么蠢话。 江炼摇头“不是” 他喃喃“时间限制没法繁殖” 说到末了,喉头发干,声音都激动得有点发颤“不是,千姿,也许神和人各有优劣势。人的劣势是时间限制,但优势是繁殖;它们的优势是时间,劣势是繁殖限制” 它们还有繁殖限制 孟千姿结巴“它们不是自己生自己吗” 江炼知道她还没明白“人比它们活得短得多,但人可以代代繁衍,子嗣绵延;它们通过繁殖方式,拥有比人长久得多的生命,但只是长久,而不是无穷无尽,它们的限制是繁殖,自体的生命走到最后的尽头之后,就趋向灭绝,也就是说,虽然有一段时间风光无限,但是族人渐渐灭绝,越来越少了渐渐的,谁更占据上风,显而易见了。” 说到这儿,他的心跳得厉害“这个时候,它们就得做出选择了。” 孟千姿下意识接了句“就像大禹娶涂山氏女那样,学习人的生殖方式,乃至和人通婚” 这样生下来的,再也不是自己了,“自己”是彻头彻尾消失了,但怎么说呢,聊胜于无,好歹有自己的血脉啊。 只是这样的话 她喃喃了句“一定有人不同意。” 江炼接了句“对,一定有人不同意。” 历史上,每次进行变革,冲突必然如影随形,魏孝文帝只是迁个都呢,多少老臣哭着反对,更何况是这种的,放弃神由来已久的地位和血脉、泯然众人 孟千姿只觉身上发凉,也不知道是地下阴寒,还是心理作用“黄帝和蚩尤,不会是因为这个,打起来的吧” 心里有个声音说为什么不会呢 双方一定各有拥趸,蚩尤的追随者甚至不在少数,即便是那些原本为黄帝效命的,都可能改旗易帜。 这场战争打得旷日持久,但终于分出了胜负。 大禹即位在尧舜之后,算是黄帝一系了,他的父亲鲧或许是最后一个自体繁殖的人,而他顺利完成了过渡,开启人皇时代。 蚩尤大战之后,据说被黄帝枭首,但他的追随者败入边陲绝地,当时甚至不是华夏正统,而这些山林地带,至今流传着一些神秘不可测的术法比如蛊毒,被认为是一种极高明的虫药体系;比如符咒,被认为是对天地自然规律的一种巧用;再比如赶尸,被认为是对人死后的一种尸体研究 更重要的是,悬胆峰林,凤凰眼,漂移地窟,尸巢,这一系列的设置背后,都有一道漫长纤细、幽幽通往上古的脉络,脉络之上,始终悬着颤巍巍不甘。 有这样的设置,必然有所图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2章【14】 不过,再震惊也得顾眼前事, 阴谋架设得还太远, 身边的危险却是实打实的。 两人继续在迷宫里兜找, 也继续在岔口刻下小小的标符,对身在迷宫何处,完全没有概念,只知道暂时还没走过回头路。 孟千姿忽然想起环室里那个被水淹没的圆台,比划着跟江炼说了“我段太婆说, 取了凤凰翎走了那凤凰翎,会不会是就是供在台子上的” 有可能, 江炼想了想, 添了句“段太婆那一次, 也太轻松了吧” 是挺轻松的,径直找到了凤凰眼, 连挖两口棺材, 小心翼翼给第三口去盖,经由棺材底下了环室, 全程没有响过青铜盖,也就应该没有遭遇土龙不是应该,是绝对没有遭遇,否则她哪来的闲情逸致在墙壁上洋洋洒洒留了那么多话啊。 孟千姿觉得这“轻松”也并不稀奇“段太婆是拿到了正确的指引, 没走任何弯路, 直捣黄龙,换了其他不明就里的人, 也许会从迷宫别的入口进,那就千难万难了,而且八成会遭遇土龙、有来无回。” 也是,江炼没再说什么,但他还是觉得,这样的安排透着点儿怪。 连着绕了几个岔口之后,他终于想明白怪在哪了。 “千姿,你觉得,那个土龙设置在这儿,是干什么的” 孟千姿正俯身刻下又一个箭头,听到这问话,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相处这些日子,她对江炼的一些套路已经很熟这是明明已经有所发现了,非掖着不说,要借她这块砖来引他的玉。 想不理他,又迫切想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谁让自己的脑子转得没人快呢,只好先配合作答“守护凤凰翎吧,总不能让随便误闯进来的阿猫阿狗把凤凰翎给拿走啊。” 没错,江炼嗯了一声“怪就怪在这,你不觉得,那个土龙离那个环室,太远了吗” 他解释“这土龙长年在地底下,总得有自己的窝,在那吃饭睡觉,乃至交配繁殖毕竟这下头究竟有几只土龙,谁也说不清楚。” “但是之前,我观察过那个环室,甬道很长,内里无数岔道,就眼睛看到的范围,都不适合土龙居住,也就是说,它的巢穴还在更深处。” “这就怪了,看家狗还得挨着门呢,它一个看守凤凰翎的土龙,离着凤凰翎那么远,不合适吧而且,只有青铜罩被大力踩跺发出声响,它才能察觉,然后巴巴赶过来看这要是哪个贼动作轻点,青铜罩不响,它就不来,凤凰翎也就这么被拿走了” 孟千姿被他给问住了,半晌强词夺理“也许土龙默认,从棺材口下来的人,是对的人,可以拿走凤凰翎;其它那些,从别处进来的,才是敌人。” 江炼啼笑皆非“你也是从棺材口下来的,土龙好像没觉得你是对的那个吧,话又说回来,凤凰翎都被段太婆拿走了,这土龙没东西可守护了,它还那么拼命,上蹿下跳、真情实感个什么劲儿呢” 孟千姿一颗心砰砰跳起来。 对啊,看家狗都没家可看了,还那么警惕做什么呢甚至主动攻击了神棍人家神棍,只是在坑底转悠了一下,连声响都没出啊。 她咬了下嘴唇“你的意思是,这底下除了凤凰翎,还有别的东西,这东西,是连阎罗和况家人都不知道的那才是土龙真正守护着的” 江炼说“你看,你也这么想,说明不是我一个人多心。到底真相是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到这儿,忽然笑起来“我现在,真的是很好奇神棍,他在这整件事里,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孟千姿低声说了句“他应该是神族吧,或者说,他看到的,都是某个神族人的经历吧。” 神棍亲口说过,那些人说的并非普通话,比最难懂的方言都要晦涩,但他一听就懂,若非本部本族,怎么可能对那些语言那么熟悉呢 她收起匕首,向着前方幽深处、那些数不尽的岔口发呆。 这神棍,到底在哪呢 她觉得,有九成都在土龙的肚子里。 因为,就以他那让人无语凝噎的身手和迟钝的身体反应能力,能从土龙的牙口里逃出去 从某种程度上说,孟千姿对神棍的判断是中肯的。 神棍当然没有书写出勇斗土龙的壮举土龙不是蛊虫,蛊虫可以被他的屁股坐死,但他的屁股,还不够去填土龙牙口的。 一直以来,对比旁人,神棍都是很有运气的,一生经历过不少凶险,末了都全身而退,以至于他的好朋友毛哥,一度把他视为遇难呈祥的吉祥物,还曾经把他的照片洗了有十多张,放在客栈的后门、灶下、墙根、下水处,美其名曰“镇宅”。 但这一次,神棍的运气明显欠奉。 他摔下棺口、直坠入水时,撞到了被水淹没的那个圆台,虽说不是脑袋正冲着撞上的,但总归是磕到了,一吓一撞一磕一带的,瞬间就昏了过去。 不过,没过多久,他就悠悠醒转了可能是因为他的整个身体,都在持续地、不断地晃动,使得他没法像孟千姿那样,安稳昏睡。 还可能是因为,腰臀处传来的剧痛。 起先,他还以为是被磕撞的,但是又不对,身体晃得太奇怪了,周遭的腥臭味儿太浓了,腰臀处的剧痛又是那种锉磨般、撕扯似的痛。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睁开眼睛。 头灯还在,圈绳还箍在他的脑袋上,电池似乎出了问题光很微弱,还时明时灭的。 借着这颠扑不定的光,他终于看清楚自己的处境,一颗心瞬间跌入了谷底。 难怪他老是摇晃。 他被一只巨鳄是的,巨鳄,他没看到段文希的留书,不知道这玩意儿还有个名字叫土龙他就被这么一只巨鳄咬在嘴里,着牙处是腰臀,难怪那里那么疼,牵扯着的那种疼。 他看不到自己的腿,也许正在另一侧荡着;他仰起头,看到一只泛阴森光亮、颤巍巍如一汪水般的眼;转头往后看,只能看到一再耸动的、无比皮实的鳞甲 哗啦水响,是前头要过水了。 果然,身下一凉,大半个身体已经浸入了水里,幸好这段水不深,他的头脸虽然软塌塌浸入水下,但偶尔,因着晃动,又会荡出水面,而巨鳄的两只眼,如两只硕大灯泡,始终在距离他头脸不远处的水上浮漂。 他的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来。 我要死了。 他还以为,昆仑之行才是最惊心动魄的终结之旅,没想到,脚还没抬出去,就在凤凰山这儿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3章【15】 这段水不长,也不深, 很快就拐进了没有积水的夹道, 但接下来的那几段就要命了, 有几次,人甚至是被深埋进水底的。 神棍这人,其实没什么水性,但还是拼命憋住气,生怕自己一个呛咳惊动了巨鳄, 又给他来上一口。 他这纤细的腰是的,相比鳄口, 实打实的纤细可经不住巨鳄牙口的折腾。 就这么兜兜转转, 其实没过多久, 但任谁在巨鳄嘴里叼着,以相对论的原理来说, 都会觉得时间漫长难熬。 神棍心里, 大半辈子都已经过去了,突然间, 他被粗暴地甩落下来。 这一落,牵动伤口,真个痛彻心扉,神棍在地上骨碌滚了两个滚, 还下意识两手交格挡在头脸前, 想徒劳地抵挡一把,但那巨鳄压根就没带眼看他, 身子一旋,巨尾一扫,要不是神棍低头快,脑袋大概当场就会被扫开瓢饶是擦着头皮过去的,那股劲风力道也不小,扫得他脑子发闷、头皮生疼。 然后,那巨鳄就窜出去了。 神棍原地呆坐了几秒这是先不着急吃,把他当粮食储备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时间宝贵,哪怕只多给他一分钟,他也要积极求救最重要的是,得让山鬼知道他还活着,而不是被吞吃了这样,他们才会部署营救,人家地震之后的救援,也得先确认废墟下头有生命体征呢。 神棍干咽了口唾沫,忍着腰部和臀腿的痛,又使劲拍了两下头灯以迫使它照明正常,然后紧张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是个地下洞穴兼裂缝暗湖,说是湖有点夸张,其实也就是个大池塘大小,水极其浑浊,呈黄褐色,岸边不断有高处裂缝里渗漏下的水注入,在死寂的水面上激起极微小的痕纹。 这应该就是那头巨鳄日常活动和栖息的老巢吧 看着看着,神棍眼前一亮。 他发现,这个洞穴高处,有一多半也被焊上了青铜盖,甚至一路下沿,连低处都有浇盖,给人的感觉,这洞穴之前并不是个死地,后来,有人大规模填塞、又浇筑青铜汁,才形成了今时的“绝地”。 敲击青铜盖会发出声音,如果整个青铜盖都是一体的,他在这儿敲,地坑那儿的山鬼没准会听到,再说了,地下这么安静,本来就易于传声吧。 神棍激动起来,他四面摸索,很快找到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能敲几下是几下,信息传递出去就行,他甚至计划着,敲击四五下之后,就迅速趴回原地继续装死,也许那头巨鳄蠢笨,即便被声音引回来了,也不知道是他敲的呢 说干就干,神棍脱下外衣,紧扎在腰臀的伤处,以免血液滴滴拉拉流下来,然后攥住石块,借着洞穴的天然地势,向着高处攀爬,觑着位置差不多了,拼尽力气抬起手来,“砰、砰、砰”一下下砸击青铜盖。 他每砸几下,就停下来,侧耳听周围动静,以便随时冲回去装死,砸到第三还是第四次时,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了点不对的。 水面中央有一处,不大的范围,泛起了金色的晕光,但那金色中,又有不同的色彩光晕流转烁动,煞是好看,但只一瞬间,那晕光就不见了,像是被什么遮住了。 神棍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拼命闭眨了几下眼睛再看,这一次,没看到什么晕光,倒是看到了水面下有个巨大的暗影,正缓缓上浮。 卧槽,水里居然还有东西 神棍的身子整个儿僵住了,他攥紧石头,倚靠着那处石壁不动,极度的寂静中,几乎能听到自己上下牙关格格叩击的响声。 那晕光又神奇般地出现了,这次是在另一侧,只在巴掌大的水面上飞快地溜滚了一下,但神棍顾不上去追逐什么亮光了,他看到,有个巨鳄的头脸,部分浮出了水面。 这地下,居然有两条巨鳄 而且,他以为先前叼着自己的那条就已经够大了,现在看来,跟这只一比,只是小巫见大巫这一只并没有出水,他也并没有看到全貌,但窥一斑而知全豹,光那老枯木般、色泽发黑的鳄头,就几乎有一张小桌子那么大了。 怪不得那头小的巨鳄会把他甩落在这,阖着是孝敬这头老的、上供来了 神棍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停滞了,好在,这一头,似乎之前是在沉睡着、现在也没大醒它朝向神棍这一侧的那只眼,眼睑有很明显的皮肉下耷,半闭不闭的,只露一条窄窄的缝,敲击声没了之后,它也就没再上浮了,静静略停了会,又缓缓沉了下去。 不过,它这一上一下,暗湖的水被搅得更浑浊了,很多排泄物和腐殖质被搅了上来,把水面搅得浅一块深一块的,更瘆人的是那气味,真是闻之欲呕。 神棍垂着手,手上的石头似乎突然有千斤重,现在打死他,他也不敢敲了,再说了,敲了不是害人吗真把山鬼给引过来了,山鬼那装备,充其量是匕首和甩棍,那棍子,给巨鳄当牙签都嫌细。 他一屁股坐倒在地,环视这个阴森森的洞穴这儿,就是他的葬身之所吗 他在腰后摸了摸,想看看身上是不是还有什么可利用的,末了,摸出一把弹弓,还摸出一个小巧的酒葫芦。 段文希的酒葫芦。 我饮半壶,留君三口,无缘会面,有缘对酒。 因为这葫芦小巧,又不重,那之后,他就一直带着,大多数时候扣在腰后,至于那三口酒,上崖之后,他呷过一口,结果头晕了大半天,他本就是个一杯倒的体质。 但他还是决定,要都喝完,不负段小姐知遇之恩,至于人家到底哪知遇他了,他并不在意他都打算好了,剩下的那两口,找到段文希的尸身时,他得饮一口;箱子这事彻头彻尾了结时,他再饮一口。 现在看来,没机会了。 他要被鳄鱼吃了。 命运对他还是优待的,赋予他一杯倒的神奇体质,又于冥冥中安排了,他濒临绝境时,身上恰有一壶酒他宁可醉死时被鳄鱼啃了,也不想清醒地去体验这一切 正想着,外头突然起了动静,是那头小巨鳄又窜回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周身杀气腾腾,极其狂躁,一张嘴,满是杂乱的森森白牙。 一看就知道是要来撕扯他了,神棍拧开酒葫芦,咕噜灌了一大口,然后恶狠狠盯着巨鳄,把葫芦盖塞进了弹弓的弹皮里。 来吧,他要做人生中的最后一搏他这一辈子,打弹弓就没打准过,也许,在生命尽头,有酒壮胆,这颗来自段小姐的“弹子”,裹挟着他的悲愤,会迸出奇迹的力量,一举击瞎这巨鳄的眼 葫芦盖携着破空声呼呼而去。 酒劲发作,神棍一头歪倒在青铜盖边。 他没看到,那颗“弹子”,打在了距离那头巨鳄十来米的石壁上,又骨碌滚入湖水中,坠出一圈又一圈的纹络来。 奇迹,一般是不会降临在如他这样没准备、没训练,以及瞄准都没瞄准的人身上的。 风声凛冽,篝火熊熊。 神棍看到,自己垂着手,正将山胆放入箱中,边上人便唱念“山胆一枚。” 有了之前的经验,他仔细去听那人的发音和用语,真的不是普通话,他这辈子走南闯北,也算听过无数方言,但也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种。 不过,他就是能清楚明晰地,知道对方所表述的意思。 这个放置山胆的人到底是谁呢神棍拼命想找一面镜子,想看清这个人的脸和自己是否相同,却怎么也找不到。 下一刻,他感觉自己跟着那个人在走,不断让过急匆匆的一个人,又一个人,那些人,依然只是憧憧的影子,但能看出,他们手上,拿着不同的东西。 迎面过来一个人,那人问他“你那口箱子,还有空的吗” 他听到自己回答“空,我那口,才装了一半。” 那人松了口气“我的已经满了,这个就移到你这吧。” 说着,将沉甸甸的一包东西交给他。 他便兜着这包东西往回走,路上,经过一口又一口半开的箱子,也听到此起彼伏、或清晰或模糊的点算。 正本,山经一卷,海经一卷,大荒经一卷。 伏羲氏凿制,阴阳八卦双鱼石盘一口。 女娲,抟土人偶十六只。 他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箱子旁,守在箱子口的那人朝他手中看了一眼,又念“北斗骨七块” 下一刻,场景忽然变了。 还是在深夜,风声呼啸,野地空旷,百里无人,幽深的小山洞深处,却有飘忽的一根火把燃起,火光把窃窃私语的两个人的身影映上石壁,鬼祟而又巨大。 “这是所有的凤凰翎吗全在这了” “全在这了。” “龙骨呢,怎么是一包灰” “这是烧过的,我全刮来了,另外的实在找不到,不知道被他们藏哪了别急,我再想想办法,打听一下。还有,匠工查到了吗” “查到了,凤凰鸾图案的箱子一共四十口,都是出自况” 外头似有异声,两个人影仓惶回顾,其中有一个人伸出手,一把就将火头给攥灭了。 场景又变,这一次,不是晚上了,朗朗天光,周遭的一切都白得发亮,白得晃人的眼。 他仰躺在地上,眼睛被光亮刺得睁不开,有个被白光融到扭曲的人影怒吼“给我挖他的心,抽他的肠” 他惶恐至极,待想躲时,只觉身侧地上,忽然冒出无数只手,有一只指甲极尖利,噗的一声便刺入他心口,然后拽住两侧的皮肉一撕到底,那无数只手便跟上来,乱抓乱挠 他惨叫声连连,大呼“救命”,然而,忽有一只纤长而又微凉的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神棍拼命晃动着脑袋,苦于张不得口,猛然间睁开眼睛,就见孟千姿脸色发白,用力捂住他的嘴巴,压低声音骂他“这不是来救你了吗喊什么喊” 而边侧,江炼提着一把匕首,正警惕地看向洞口处,又轻声嘱咐神棍“千万别发出声音,快中午了,山鬼后援可能到了,只要咱们能悄悄出去” 他和孟千姿,就是兜转了无数次之后,柳暗花明,突然间摸到这个洞口的。 那头独眼土龙,正伏在洞口,沉沉睡着。 其实鳄鱼这种生物,遇到极警戒的情况时,是不会完全入睡的,有一种说法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说鳄鱼半个脑子睡着,另半个脑子却是清醒的,必有一只眼睛睁着但孟千姿误打误着,一刀插瞎了它的眼,而鳄鱼身上最脆弱的部位就是鼻眼。 近十几年间,有记载的几次鳄口逃生,生还者无一例外,都是尽全力击打鳄鱼头脸,甚至拿手硬生生插瞎了鳄鱼眼,所以那头鳄鱼受伤不轻,是以睡得较死,江炼和孟千姿也正是得益于这个,才冒着危险,偷偷自洞口处绕了进来。 哪知刚到跟前,还没来得及推醒他,神棍突然作死大叫什么“救命”,亏得孟千姿反应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见到同伴,神棍如释重负,忙紧闭了嘴,连连点头,表示绝对配合,正待站起时,屁股忽然碰到什么东西。 是那个酒葫芦 就听咣啷一声,这酒葫芦就砸在边侧的青铜盖上,然后继续滚落,向着更低处砸去。 孟千姿头皮发麻,不及细想,一个猱身下翻,伸手就去抓那酒葫芦,可惜只差了那么一点点,没抓住,又是一声敲击响,那葫芦继续下跌。 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孟千姿又是一翻,然后贴地滑纵,及时伸臂一探,这一次,终于是及时把那葫芦给抓住了,人也差不多离水边没几米了。 她很轻地吁了口气,扬起那个酒葫芦,朝着江炼和神棍笑了笑。 江炼没笑,他隐约觉得,孟千姿身后的水有点不对。 而神棍,则惊得脸都白了,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响声不响声了,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大吼了句“快跑,赶紧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4章【16】 孟千姿并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但看神棍这架势, 也知道大事不妙, 她顾不上回头, 向着旁侧便翻来自身后的威胁,一般都是走直线,以曲线逃避,大概率是没错的。 果然,几乎是她刚一动, 水声就起了,一个巨铲般的鳄头, 直铲在她一两秒前所在的位置, 顺带着兜扬了她满头满脸的水, 她正待站起,劲风又至, 是那鳄头顺势回摆, 孟千姿躲闪不及,直接被这一摆撞得扑通一声入水。 而那巨鳄, 压根也没上岸的意思,鳄头回摆,只是为了入水几乎是在孟千姿落水的同时,它也以泰山压顶般的架势, 直直冲没了下去。 整个过程, 只两三秒的功夫,江炼几乎还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偌大水面上,就没人也没鳄了,只余岸边水花散落、湿了一大块,外加湖水漾动不止、被翻搅得更浑浊了。 江炼脑子里嗡嗡的,三步并作两步直窜到水岸边,一时间急火上冲,声音卡在嗓子眼里,竟没叫出来他倒不是怕跳下去,但跳也得有个确切的落处,现在这满眼浊黄,叫他往哪找人去 他死死盯住湖面,飞快转着手中的手电角度,只盼着孟千姿的头能在某一处冒出来,好叫他有个施救的方向,然而洞里太黑、水面又太大,这一线手电光,实在照不过来。 江炼的手心都出汗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神棍又叫“那只那只又过来了” 是原本睡在洞穴口的那只独眼土龙 接连这么多动静,是该醒了,过来就过来吧,江炼也没那心思管它,然而这一只,偏就冲着他来了。 来势极快,神魂骇得声音都劈裂了,江炼急回头时,恰迎个正着这土龙四肢着地狂奔时,就一点也不像鳄了,倒像只身形巨大的悍狗。 神棍眼见江炼不跑也不躲,还以为他是吓呆了,直觉下一秒必将丧生鳄口,急扭了头不忍去看。 江炼站在水边,心念急转,原本是想着,在最后一刻从旁跃开,土龙收势不及,必会跌入水中,这样可以多赢点转圜的时间 转念一想,孟千姿还在下头,生死未卜的,再放一头土龙下去,可怎么得了更何况,这一只还跟她有仇。 于是紧咬牙根,只是站定不动,待到近得能看见这土龙瘪耷的独眼时,身子往下急溜,瞬间仰面溜入土龙腹底,任它手电滚落,两手死死抓住匕首的柄,刃尖朝上,向着土龙的下腹直豁而去。 印象中,鳄鱼身披鳞甲,但腹部应该是柔软的,而且土龙来势甚急,借势下刀,若能豁它个开膛破肚,这一头的威胁,也就差不多解除了。 只顷刻间,土龙便从他上方窜了过去,江炼撑地急起。 可惜了,相比土龙的体型,这匕首实在是太小了,入肉是入了肉,但离预想差得远了,那土龙甚至都没落水,只在水岸边急转了下,半个身子拖入水中,头还是向着他的。 江炼也顾不得什么了,向着湖面大叫“千姿” 又吼神棍“你赶紧看看,孟小姐在什么地方” 吼得声色俱厉,其实心里早慌了都这么久了,孟千姿怎么还没上来呢 神棍急应了一声,头灯经这一夜消耗,早没了电,他捡起孟千姿落下的手电,拧到最大档,来回向着湖面扫视。 没有,都没有,近处的水色浊黄,而远处、光线太暗的地方,那水色几近褐黑了,但不管是浊黄还是褐黑,都只上下轻荡、凝着一股异样死寂。 神棍的手止不住发抖。 孟小姐呢,都下去这么久了,又不是水鬼,普通人早闭不住气了,她不会是叫下头那只巨鳄给吞了吧 江炼也是这想法,一时间脑子发木,恶气却直往胆边生,这一刻看那独眼土龙,只恨不能把它生吞活剥,竟没什么怕的感觉了,他抬起手背抹了把鼻端,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来“还不滚出去叫人” 神棍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江炼是在跟他说话“那那你呢” 江炼没再理他,倒是神棍自己回过味儿来了江炼不在这儿拖着巨鳄,他哪有机会出去求救呢他一万个想留下来帮忙,但他这战斗力,还是别在这碍手碍脚了吧 念及至此,不再犹豫,一狠心向着洞口处疾奔。 没想到的是,那土龙似有所感,竟撇下江炼,向着神棍急窜了过去,江炼哪拦得住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会受伤了,伸手就去抱土龙的尾巴。 抱住了才知自己荒谬这力量悬殊太巨大了,抱住了又能如何,难不成还能把土龙给拉回来 那土龙察觉到了尾巴上有异物,只不耐烦地扬尾一扫,江炼整个人就已经被带上了半空,行将被甩开时,他忽然看到了土龙那褶皱眼皮环绕着的、水晶球般的独眼。 昨儿晚上,这土龙就是因为伤了一只眼,痛得暴躁打滚,给了他把孟千姿救进甬道的时间。 匕首还攥在手中,赌一把吧,这土龙是更想抓到神棍呢,还是更恨戳瞎它眼的仇人。 江炼的身子被甩开时,用尽浑身的力气,觑准土龙的独眼,一把将匕首甩了过去。 其实,江炼掷飞刀的准头也就一般,人嘛,总不可能样样都擅长,但幸运之处在于,这土龙的眼太大了,即便不是正中靶心,也总能掷中的。 果然,江炼被狠狠甩砸在石壁上,五脏六腑都被摔得一阵反覆、显些晕过去时,清清楚楚看到,那匕首稳稳入了土龙的眼,土龙瞬间暴起,原地乱滚,而神棍借着这片刻时机,身形已消失在了洞口。 江炼笑起来,他用力抓住近旁凸出的石头借力站起,没去管那只痛得死去活来的土龙,只是又大声叫了句“千姿” “千姿你还在吗” 洞穴空旷,叫喊声在水面上方、青铜盖侧幽幽回响。 湖面平静得让人心头发毛,仿佛从未涌出出那头巨鳄,也从未吞噬过孟千姿。 他回想起孟千姿入水的刹那,那头巨鳄旋即跟下去的可怖场景那速度,那角度,外加那块头,什么都能撵上,什么都能吞咽吧 这头全瞎的土龙终于自疼痛中恢复过来,慢慢将头脸对准了他的方向,一只眼里还颤巍巍晃着匕首的柄果然,即便全瞎,也并不影响这种长年生活在地底的生物追击敌人。 现在,江炼手里,连被孟千姿嫌弃过的小匕首都没有了,真正的赤手空拳。 他心算了一下时间,估摸着还能为神棍拖上个一时半会,于是向着土龙招手“来来来,炼小爷爷再陪你玩上两招。” 土龙嘶吼着扑了上来。 江炼再无进攻的机会,只能躲闪了,前几次仗着身形优势,还能勉强撑住,到了后来,就渐渐左支右绌了毕竟一夜没睡,又一路都在消耗体力。 还因为,实在没什么斗志了。 到了最后,被土龙巨尾扫得骨碌连滚,如同陀螺,冷不防背上吃了一抽,抽得他眼前发黑,喉口一阵腥甜,又硬生生咽下去。 他大声叫“哎,哎。” 一边叫,一边摇摇晃晃站起来,单手前挡,似是要讲和谈判。 土龙长年活在地下,视力退化,对声音格外敏感,互听到声音,身形略顿。 江炼说“不玩了,炼小爷爷打不过你,走了。” 语毕笑了笑,翻身跃入水中。 正如孟千姿预料的那样,曲俏带着后援人员和装备,于正午前赶到。 半夜之后就没再下雨,环室里的水已经退了,路三明一口咬定,昨晚看到的是一只巨大的鳄鱼,还表示自己连夜做了功课鳄鱼的要害是眼睛,遇到状况要先攻击眼睛;鳄鱼的咬合力很强,但张嘴的力道很弱,有时候一根棍子死死压抵住,就可以让鳄鱼张不了嘴。 不过最后又补了句,这些可能不适用于底下那条,因为底下那条可趴可站,四肢也长出一大截,比通常意义上的鳄鱼要厉害多了。 曲俏倒无所谓这个反正带了足够的麻醉枪,兽用麻醉剂的份量也管够,体型太大的话,剂量给它加倍,不愁它不倒。 她让人先放了七八个生命探测器下去。 这是利用热能原理,侦测附近范围内有无生命活动迹象的,底座是微型的机械车船,平地时是遥控前进的小车,遇水时切换模式,可以转成小船,底座上带夜视摄像头,可以及时将下头的影像传送回来。 环室有七条甬道,每道都进了一辆探测器,看回传的信号和影像,安全距离已经足够,曲俏安排三人一组,第一批共计二十一人进了甬道,都带足了装备,多方向搜找并行,自己则停在环室,先去看段文希的留书。 虽说她和山桂斋联系不多,但重要的事还是有耳闻的,也知道段文希当年的失踪可能另有隐情,不过这洋洋洒洒一大篇,又是麒麟晶又是凤凰翎的,还是看得她云里雾里。 好在她的大部分精力和关注都已经给了戏,对于其它的,好奇心从来不炽。 水才退不久,水线下的那段颜色尤深。 上头写着金翅凤凰翎一枚,插于台心,金光流转,内蕴七彩,撷羽在手,如玉生温,无罩无匣,千年不腐,蔚为神奇。 曲俏看向环室中央那个圆台,这圆台应该是一整块大石凿就,跟外头那两口棺材有相似之处不雕琢,也不事修饰,粗糙得很。 圆台中央,有个细细的小孔,恰能插一根鸟羽,想来段文希下棺之后,一眼就看到了。 至此,方信阎罗所言非虚,遂决意成行。得麒麟晶者成神,何谓为神我等凡俗,不敢妄生狂念,得窥玄机一二,于愿足矣。 留书就到这里。 曲俏正怔愣间,忽听上头有人声,听传下来的只言片语,似是冼琼花到了,又听路三明一叠声的“孟助理”,好像那个孟劲松也在其中。 正待上去打声招呼,步话机里忽然嘶嘶有声,曲俏知道有发现,忙把耳机塞入耳中。 果然,听到有人大声报备“找到一个了,找到一个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5章【17】 水里的那条不上岸,甚至人到身侧, 都没动过 冼琼花皱眉“水里那条, 是死了” 那山户赶紧摇头“没, 没有,说是之前还动过,也袭击过孟小姐,但是不上岸,也就是说, 只要离水岸远点,还是安全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 孟小姐落水之后, 那条巨鳄就跟冬眠了一样, 一直贴着水底趴着了。” 冼琼花心跳得厉害“那会不会是,它趴着的地方, 有什么通道” 那山户也不敢说“这个, 要它挪个位置才能知道了,它那块头, 怕是要开个起吊机进来。但是七姑婆,这么大的池子,下头如果真有个通道,泄水的水压是很大的, 那巨鳄会被水压吸附在那, 动都动不了。” 这原理,就跟游泳池排水似的, 排水口处的吸力会非常大,人如果被吸住了,直接被压强撕裂开也是有的。 “但神先生说,之前那巨鳄还浮出水面活动过,而且,巨鳄浮起来的时候,也没见这湖有泄水的迹象” 说到这儿,湖面处又传来水声,是江炼再次浮出水面,看他拨水的动作,就知道他的气力也所剩无几了。 冼琼花并不欣赏这种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她看来,不是犯蠢,就是刻意表演。 她冷冷说了句“这是扑腾给谁看呢真沉下去了,还不是要我们捞。” 说着,转身去向洞外。 孟劲松没动,他朝着江炼看了会,吩咐那个山户“喊他上岸,总不能看着人家死在我们面前。” 江炼精疲力尽地上了岸。 安全起见,山户都撤出了这个洞,离得最近的,也是在甬道里,江炼不想走,一个人坐在岸上看死寂的湖水发呆,脑子里混沌成一片,什么逻辑、思考,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只反复想着同一个问题怎么可能呢 一个大活人,怎么一下水就不见了呢。 他拒绝去想“水里头还有巨鳄、可能是被巨鳄吃了”这个可能性,每次想到,两侧的太阳穴便抽搐般暴跳。 神棍进进出出的,给他送水,给他拿吃的,江炼没动过,他觉得自己没资格动山鬼的食物。 神棍每次进来,就给他讲一些外头的进展。 小巨鳄被绑起来了,鳄嘴拿麻绳绑了一道又一道,爪子包了好几层厚橡胶皮,四条腿是互相绑上的,说这样,就跑不了了。 我听他们说,遇到鳄鱼,真的只能攻击头眼,其他地方,实在没法下手。 在一处高点的洞穴里,发现了成堆的碎蛋壳,这底下,都不知道孵出过多少鳄鱼。 发现了十来处入口,但都是人进不了的,动物能进,他们说,这里可能是以小养大,小的出去找食,进来喂大的,长大了,就不再出去了,也有可能会互相吞吃连线的专家说,适者生存,它们会自我进化以适应极端的环境。 曲家妹子哭得很厉害,冼家妹子一滴眼泪都没掉,还在问炸药能不能炸死水下那只,孟助理 他住了嘴,没继续说孟劲松。 孟劲松当然是有气的,他见到神棍时,冷冷说了句“我或许很多事,会做得让千姿不高兴,但至少,我在她身边,没让她冒过生命危险,这十多年,我只有这一次被迫放大假。” 神棍当然听得懂这弦外之音只放了这一次假,孟千姿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但这话,不好转述给江炼听,神棍喃喃“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早知道,我就不看棺材了,他们让我别大声说话,我连咳嗽都没敢咳你们不来救我就好了,我都这把年纪了,死了也不算吃亏” 江炼打断他“你别说话,我贴个神眼。” 神棍一愣“你现在要画画” 江炼摇头“我不画,我就是想看看千姿出事的时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我没看清” 说着,他已经闭上了眼睛,气息浅弱,一动不动了。 神棍没想到江炼就这么“贴”上了,那自己呢,是要在这“护法”吗有什么禁忌和注意事项吗怎么连交代都不交代一声呢 他急出了一身汗,怕有人高声吵嚷,又怕水底那头巨鳄会悍然出击,还怕江炼在身体极度虚弱的时候贴神眼,会贴出什么事来。 就这么如坐针毡,惶惶不安,也不知过了多久,江炼身子一颤,阖紧的眼皮下,眼球快速地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两只手蜷得如同鸟爪,拼命在地上抠抓。 神棍吓了一跳,怕惊动水下巨鳄,还不敢高声叫嚷,只得先赶紧扶住江炼。 低头看时,就见他拼命想睁眼,但只能睁出眼白来。 神棍一下子想起来了贴神眼的人有一个自然醒转的过程,如果是被惊动或者强行想醒转,就会陷入这种半癫半痴的状态这种时候,最好是水激火烧,或者是打醒他。 水边神棍是不敢去的,身上也没火种,只好下手去打,一巴掌过去,先把自己吓一跳,觉得那“啪”的一记,太响了,于是改成拳,打脸下不去手,便往肉厚的地方招呼,都不知道挥了多少下了,手腕突然被攥住。 他听到江炼含糊地说了句“行了,够了。” 边说边撑地坐起。 神棍还怕自己出手太重了“我伤着你没” 江炼喃喃说了句“有光。” 神棍没听懂“哈” 江炼抬头看他,有点激动“我看到了,千姿摔进水里的时候,水面上有一处,泛起了光晕,金不金彩不彩的,但很快就消失了那巨鳄沉下去之后,那光就消失了。” 一句话提醒了神棍“是不是那种金色里有七彩的光晕的我也看到过啊” 前头发生的一切都太凶险了,他居然把这节给忘了 他结结巴巴,把自己看到那光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江炼敏锐地注意到了事情的相似之处“当时,那巨鳄也在动” 神棍猛点头。 湖面下肯定有什么东西,被那巨鳄给遮住了,只有巨鳄移动的时候,位置相错,才能偶尔泄出一些。 江炼激动地声音都颤了“我们去找七姑婆,千姿说不定就困在下头呢。” 然而,对江炼的发现,冼琼花并没有什么兴趣,她从路三明口中,已经听说了昨晚的一切。 在她看来,江炼比神棍可恨神棍落下棺口,还情有可原,毕竟谁都想不到土龙会突然发疯,但你江炼明知道下头有巨大危险,还要下去救人,这不是没脑子是什么再说了,救出谁来了最后还不是山鬼后援带了装备进洞,这才把人给救出来吗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能耐着性子听他把话说完,已经很讲礼数了。 听完了,她问他“所谓的彩色,有没有可能是你眼花又有没有可能是水被光照时,发生的什么折射散射” 江炼说“不是眼花。” 但是否折射散射,他不好说。 冼琼花冷笑“以那头巨鳄的体型,光凭我们这点人,是没办法挪动的。起吊机不可能开得进去,炸药我们也商量过,但不了解下头的地形,很可能导致坍塌,太危险了。再说了,它又不是死的,你游近它身侧它不动,你推它挪它翻它时呢所以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帮什么忙” 江炼听出她语意不善,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那头巨鳄先前是动过的,如果它遭遇危险,很可能会挪动,我们可以把它引开” 冼琼花打断他的话“引开了之后呢以它的战斗力,我们山鬼得死多少人就算真的有彩色的光,如果只是它肚皮底下压着的一块、彩色的晶石呢彩色的光等于千姿吗” 是不等于,太多不确定性了,江炼咬牙“但哪怕有一丁点的希望,我们都该试一试。” 曲俏一直坐在边上,双目红肿,一声不吭,只听到此处时,帮江炼说了句话“七妹,他也是关心千姿,哪怕有一线希望,我们也该试一试” 冼琼花生硬打断她的话“六姐,这不是唱戏。” “别说我不关心千姿,我连夜赶到这儿,就是为了千姿,但我知道,什么叫接受现实。千姿真的还在,哪怕我死,我也会拼着去救她。可现实摆在眼前,仪器上的显像清清楚楚,我不会拿什么一线希望做幌子,揪着什么光让大家做无谓牺牲我们既然商量好把破鳄的事交给水鬼,那就等水鬼派合适的人来吧。” 这沟通看来不会有成效了,江炼笑笑“没事,我就是跟你说一声,孟小姐多少是因为我才出事的,我会自己想办法,给你们一个交代。” 说完了,转身就走。 这什么态度,冼琼花大怒,厉声向孟劲松道“把他给我关起来,这两天,别让他在我面前晃,也不准他再生事” 孟劲松应了一声,很快出了帐篷,身后传来冼琼花余怒未消的声音“最烦这种不自量力的人。” 孟劲松出了帐篷之后,脚步就缓了,只目送着江炼大踏步走向地坑边,而神棍跟在后头一溜小跑,帐篷外站着的两三个山户也听到了里头传出的话,都簇向孟劲松身边“孟助理,七姑婆说要关,咱们要上去一起摁住他吗” 孟劲松点头“是。” 他伸手进兜,摸出一支烟来,不紧不慢叼上,离得最近的那个山户忙摸出打火机,殷勤地给他点上。 孟劲松面无表情,猛吸了一口,又悠悠吐出,这才说了句“不是没追上吗。” 山户在迷宫里,已经拉起了指向的发光带,江炼便一路沿着发光带疾走,偶尔经过某一处甬道,会遇到三两值守的人,江炼也不吭声,只经过一个人时,拍了下他的肩膀,顺手捞走了他的山鬼箩筐。 那人莫名其妙,但山鬼箩筐说白了是个工具包,标配,丢了可以再申领,所以也没在意。 神棍一溜小跑地跟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快到水岸边时,才嗫嚅着建议了句“鳄鱼是水里的,也许人家水鬼有效多了,小炼炼,其实咱们是不是应该等等” 江炼猛然停下脚步。 神棍吓了一跳,有点不知所措。 江炼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带了装备的山鬼后援更有实力、水鬼会对水下的凶兽更有办法吗我怕的只是在等的这段时间里,你或者千姿会撑不下去。” “六七姑婆她们过来,用了十二个小时,水鬼来得只会更慢,这段期间,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数千姿如果还活着,她从昨晚开始,就没吃过饭、没喝过水了,我还不知道她有没有受伤,你让她怎么捱谁爱等谁等,我不等。” 说完,背起山鬼箩筐,径直向着水岸边走去。 神棍看着他的背影,鬼使神差般的,突然冒出一句“小炼炼,你还要去昆仑山找箱子呢。” 江炼浑身一震,顿了顿回过头来,问他“你这意思,是我一定回不来了,千姿也回不来了,是吗你什么居心” 神棍口吃“不不不,我是” 江炼笑起来“我还回来呢万一真回不来” 他想了会,说“万一真回不来,我就靠你了,我感觉,谜题都快解出大半了,看在大家同是寻箱者联盟,又共同当过三重莲瓣的份上,昆仑山这段,就拜托你多费心,不然” 神棍还以为他要说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哪知他说了句“不然在下头,没脸见干爷,做鬼也抬不起头来了。” 江炼潜入水中。 他已经潜下来好多次了,有几次,摸到过粗糙而又厚硬的鳞甲,对大致的路线还有印象。 终于,浮出水面换了几次气之后,他又摸到了那条巨鳄。 可以理解这巨鳄为什么不动,它有这样的体型以及如此安全的鳞甲,何须忌惮他这样的小鱼小虾 江炼最后一次浮出水面,吸入一口长气,入水时,还看到神棍在岸边不远处杵着,像一棵老树,一棵让人安心的老树自己的托付,神棍一定会尽心的,就好像对身负凶简的那几个朋友一样尽心。 他潜入水底,顺着巨鳄的身形一路摸索,由尾,到身,再到脖颈,大致确认了巨鳄的头部方位。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有点无赖我靠近你你不动,摸你你不动,现在我揍你,你还能不动吗 他攥指成拳,向着那巨鳄眼部,狠狠捣了下去,一拳不够,再一拳神棍说鳄鱼的要害是眼睛,其实谁的要害不是眼睛呢谁能经得住眼睛被人暴打呢 果然,那巨鳄躁动起来,鳄头只一摆,面前的水带起底部泥沙,顷刻浊重,江炼拼命睁眼,看到了浊黄水色间隐现的森森齿牙,也看到了巨鳄的身子微微掀动时,肚腹下露出的、带彩色的光晕。 一定就是那里,下头必有玄虚。 江炼脑子轰的一声,也顾不上鳄身掀开的那条线是多么细窄,拼尽全身的力气,两手撑地,先将腿向着那一处挤塞了过去,想像条鱼那样,就那么滑进去。 哪知刚一动,就感觉身后有大力阻来,他脑子转得极快,立刻猜到是鳄牙挂住了山鬼箩筐,这个时候,只能舍车保帅,把这包给弃了。 他双臂后溜,迅速将身子松脱出来,然后顺势撑地借力,果然,那一处不是实的,像是个水道。 在巨鳄的身体重重挪压下来之前,他成功将自己的整个身子都送了进去。 然而,没有预想中的顺着水道一泻而下,也没有掉落在什么安全的所在,他惊惧地发现,自己被陷在一个水团里了。 四面都是水,然而这水比湖水清澈多了,往上看,黑沉沉的一片,那必是巨鳄的肚腹又压了下来,往下看 他看到,下头似乎是一个洞穴,有极其绚烂的、七彩烁动的环光在半空悠悠流转,环光外围,笼着一层淡金色的晕,如纱似雾,飘飘渺渺,似金沙弥散,又如星斗成环。 顿了会,他才看清,那不是环光,而是一根根金色的翎毛,不知为什么反了地心引力,就那样悬浮于半空中。 而在那一圈光环下方 江炼只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了头上。 那是孟千姿。 她趴伏在地,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了,身周业已晕开一大滩血,那血被凹凸不平的地面分作了数道,还在不停地往外流着。 江炼狂躁起来,拼命地捶打水团,但人是没法跟水较劲的,多大的力道,都会被水分之散之,他觉得自己像个困在水袋里的观赏动物,在那团水里不断翻转、扑跌、乱抓乱荡,却怎么都出不去,很快,他的那口长气耗尽,开始呛水,而在这一波又一波的翻转间,他还能清晰地看到地上的那根根血线,仍在不断向外蔓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6章【18】 就在江炼以为,自己会死在水团里时, 忽觉一股大的吸力传来, 整个人身不由己, 一下子被从水团中推挤而出,重重摔砸在地上。 这一摔毫无防备,直叫他眼前金星乱晃,但他触手摸到孟千姿的血、只觉冰凉粘稠时,又瞬间清醒了, 手脚并用着爬到她身边,一眼就看到, 她腿上有两处皮肉豁开, 血就是从这伤口里流出来的。 江炼心里慌慌的, 急去拽山鬼箩筐,一摸摸了个空, 这才想起刚刚已经被他弃掉了, 现在真个手无寸铁,连想撕衣服包扎都没工具。 他拽起自己外套里穿的t恤下摆, 用牙死死咬住撕开,又大力扯成一条一条,双手发着抖给她包上,这才伸手去摸她心口, 洞里森凉, 他自己也刚在水团里浸过,心乱如麻间, 思绪定不下来,一时间摸不到温热,也摸不到心跳,慌得额头冷汗都下来了。 又去测她颈动,也忘了颈动该切哪一处,只在她脖颈间来回去探,心中不住问自己怎么切不到呢怎么切不到呢 忽然间,指腹探到一脉极微弱的起伏,那一刹那,居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怔愣了一下,瞬间狂喜,把她身子搂进怀中,不住叫她“千姿,千姿。” 顿了顿,又握住她一只手,挨个指头的、慢慢搓揉她冰凉指尖。 况同胜是个赶尸人,常会说些有关死人的事儿,其实大多数也只是以讹传讹,但江炼从小听习惯了,也就记住了。 比如,况同胜会说,人死的时候,是打手脚开始凉,然后一点一点、凉进心窝里去的,所以不想人死,就得搓热她指尖,再狠心点又掐又扎,把她这知觉给掐回来。 再比如,魂魄荡悠悠离身的时候,她是恍惚着的,不辨方向,这时候,你得喊她,不间断地喊她,哪怕嗓子喊出了血呢,也得继续你的声音就是一线绳,能把她给系扎住了,再拽回来。 这话,江炼其实是不信的,还转头去跟美盈或者韦彪咬耳朵,说干爷又在封建迷信了。 但现在,他也迷信了,事情临到自己头上,方知什么叫病急乱投医。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孟千姿很轻地呢喃了一声。 江炼只觉眼眶发烫,却不敢低头去看,只怕是自己幻听,他更紧点搂住她,试探着问了句“千姿” 他竖起耳朵,扑捉着这洞里的所有细音,终于确凿听到她叫他“江炼吗” 江炼一颗心落回实处,也忘了说话,只是不住点头,低头看时,就见她微阖着眼,面色惨白,唇色也苍白。 她低声说了句“我做梦,梦见自己被火烧,但是我很冷,全身都在疼。” 江炼伸出手,轻轻拂开她几丝粘在脸庞上的头发“不是被火烧,是受伤了,鳄牙挂到了你的腿,所以受伤了,没事,小伤。” 没事,小伤。 这话,与其说是说给她听的,毋宁说是说给自己听的。 孟千姿的眼睛微微掀开了一条缝,她的头沉沉的,意识像石头,还坠着她的脑袋往更低处沉,眼前也发虚,看人像看重影,身周的一切都轻,像是下一刻就要飘起来。 “就你吗” 江炼说“大家都想来,我最聪明,所以就我先来了。” 孟千姿唇角掠过一丝虚弱的笑,她阖上眼睛,说“又胡说八道,谁会都想来这儿。” 江炼见她气息渐弱,又见她闭眼,心头一阵惊悸,急忙晃她身子“千姿,别睡,跟我说话。” 孟千姿只觉疲惫袭来,累得连眼皮都睁不开了,低低说了句“我就睡一会,你待会叫我。” 江炼却知道,让她这一睡,也许再也醒不过来了,急得后背冷汗直冒,拼命找话跟她说“千姿,刚我见到你七妈了,你七妈真厉害,差点把我绑起来。” 这一下,果然略略吸引了她一点注意力“我七妈,她为难你了吗她就这样,说话很不好听,人其实不坏。她要是说了难听的,你别往心里去。” 江炼笑“不会,我这样要过饭的,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你要是见过为了一块饼都把你踹几个跟头的人,听到点不好听的又算什么呢” 他盼着,她能对这事感兴趣,这样,他就可以大肆渲染一下当年是怎么被踹的、怎么骨碌连滚了好几滚的,以引起她的兴趣,让她精神点,哪知孟千姿只是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江炼不住找话跟她说,一会说水鬼就快来了,一会说孟劲松连大假都不放了、正在上头等着呢,好像都不奏效,她的眼睛越来越懒得睁,声音似乎都滚在喉咙里,到末了,连嗯都不嗯了。 江炼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松软,她又要睡了。 他狠掐了一下她的背,看她因为疼痛而骤然拧起的眉,问她“千姿,我跟你讲过我妈妈的事吗” 孟千姿怔了一下。 她垂着的手慢慢勾住江炼的衣角,睁开眼睛看他“你不是不记得吗” 她特意问过况美盈,况美盈说,江炼那时太小了,不记得,也从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小时候的事。 江炼说“记得,记得很清楚。” 那时他还小,住在一个很穷的小山村,没有所谓名字这说法,小伙伴们都叫他炭头,还会指着炭渣拿他取笑。 父亲是个四五十岁的瘸腿男人,很凶,很黑,爱喝酒,手里总拿一把铁钳,会突然生气,没头没脑拿起铁钳往他身上甩。 每当他被打的时候,疯二姨就会冲出来给他解围、替他挨打,那是个很邋遢的女人,蓬头垢面,整天干活,守在锅灶前烧火父亲打她时,会打得极其狠,骂她是不下蛋的母鸡,偶尔,还会嚷嚷什么便宜儿子。 他没母亲,大家都说他是死了妈的,但暗地里,村里有人会嘀咕,被他听见过几次,那些人说疯二姨就是他妈。 他有点好奇,回去问过疯二姨,疯二姨只会嘿嘿笑,笑得唇角流下涎水,他觉得恶心,又觉得真要有这么个妈也怪丢人的,从此没再问过。 其实仔细看,疯二姨很漂亮,有时候也很有气质,跟这个村子,跟那个父亲,格格不入。 孟千姿听入了神,她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听故事上了,恍惚地问他“你这个二姨,是不是被拐来的啊逼疯了” 江炼有些失神“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小时候,看不起她疯,也会朝她扔石块、吐唾沫,故意作弄她,她从来不生气,只会看着你傻笑。” “但是后来,你知道她对你好,你也就不欺负她了。” 疯二姨喜欢带他玩,跟他玩捉迷藏,但他很快就厌倦了,因为疯二姨每次,都藏在一个山洞里,拿树枝遮住脸,好像这样,他就看不见似的。 疯子,始终是疯子。 然后,就到了那天晚上。 那是个冬天的晚上,睡前,他刚被撒酒疯的父亲没头没脑抽了一顿,哭嚎着躺下的,犹记得睡着的时候,枕巾湿了大半,外头的风呼呼的,吹得窗纸一翘一落。 半夜,他被惊醒了。 一睁眼,就看到了疯二姨。 疯二姨不疯了,她梳洗过,头发绾结得整齐,穿一身他从没见过的、城里人穿的夏秋衣裳。 这么冷的天,疯二姨不冷吗 他看疯二姨细弯弯的眉毛,发现今天她的眼睛很亮,跟平日里任何时候都不同,里头满是灼人的光。 她像摆弄洋娃娃,也不管他舒服与否,生硬地在给他穿衣服,穿上厚重的棉袄,穿上老棉鞋,围上有破洞的围脖,仿佛他即将远行。 他被搞懵了,一瞥眼,看到床头有个布口袋,里头塞满了白白的大馒头,还有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疯二姨剥了颗水果糖塞进他嘴里,说“阿崽,你听我说,我接下来说的话,你未必听得懂,但你得一句句都记着将来读了书,懂了事,你就懂了。” 他从未见疯二姨如此郑重其事过,愣愣扬着小脸看她,连嘴里的水果糖都忘了嚼。 只记得,那颗糖,好像是柑橘味的。 她说“我是你妈妈,但那个人” 她满脸唾弃,还呸了一口“不是你爸爸,你姓江,叫江炼,大江大河的江,百炼成钢的炼。” “你要走,那个我老带你捉迷藏的山洞,你别嫌黑,一直往里走,有个狗洞,你人小,能钻出去。” “钻出去了,就是条路。你顺着路一直跑,跑出去,别回头,这辈子都别再回头。” “你爸爸被杀了,妈妈受了这么多年罪,妈妈要亲手报仇,你不用管,你也不要恨,将来也不用回来打听这事,妈妈会把一切了结,你跑出去,忘了这一切,只管往前跑,你要有个干净的人生。” 说到这,疯二姨一手拎起布口袋,一手拽着他往外走,他被拽得跌跌撞撞。 门一开,风声呼啸,村里人都睡了,外头好黑,只有这间屋还亮灯。 他想回到屋里。 但疯二姨挡在门口,如同门神,她把布口袋塞进他怀里,说“走,现在就走。” 边说边推了他一把。 他抱紧布口袋,趔趄着,又站在原地不动。 疯二姨蹲下身子,温柔叫他“江炼。” “别怕,我知道你小,一个人会怕,你也许会受很多罪,会被人欺负,会吃不上饭,但妈妈陪不了你了,你要聪明,要勇敢,见到事情不对,你就跑,一直跑。” “你的人生不在这儿,妈妈没法送你,但妈妈祝福你,希望你心如江河,百炼成钢,不要恨,也不要觉得这世界欠你,好好去生活,将来,你一定会遇到你认为值得的人,过着最美满的日子” 他听不懂,只抱着布口袋想哭。 疯二姨垂下手,他看到,她手里有一把磨得锃亮的尖刀。 她说“你不走吗不走,我杀了你。” 因着惧怕,他终于哭着迈步,跑出十来米远时回头,看到疯二姨也在哭,但她很快就用提着刀的手抹干了眼泪,跨进屋里,砰一声关上了门。 那扇门,从此对他永远关上了,他只能跑,拼命往前跑。 他跌爬着穿过漆黑的山洞,又钻过只有小孩才能钻得过的狗洞,果然有条路,他从未见过的路,弯弯曲曲,九转连环,如细线温柔绾上起伏的群山,他也不知道,这路通往哪里。 但是,跑吧。 他抱紧布口袋,呼哧呼哧地跑,天上,云团聚合,身侧,树影摇晃,漫山遍野,虫声细碎他还一直以为,冬天是没有虫子的。 过一个急弯时,他似有所感,忽然停下脚步,向着山坳深处看去。 视线尽头处,他看到一团跃动着的熊熊火光,被大风撕扯,在墨黑色的画纸上肆意张扬。 江炼就在这里停住。 他低下头,看到孟千姿已是满眼的泪,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手借着他的衣服不断攀上,然后轻轻抚上他一侧脸庞,说了句“你真是,从小,受了好多苦。” 江炼笑,眼前有些模糊,抬手握住她的,说“倒也还好。” 那些苦,那些罪,倒也不是孤独领受的,她的目光不也穿透了群山般起伏的岁月,投注在他那个小小的背影上,为他流泪吗。 倒也还好。 “后来呢,长大之后,回去过吗” 江炼点头。 回去过。 他凭着记忆找回去了,没有进那个村子,去了那个曾经驻足回望过的山口。 还能看到那山坳,满目葱翠,公路已经修进山里了,车来车往,好不热闹,过路的司机也热情,一连好几个停下来问他要不要搭车。 他笑着拒绝,后来徒步出山,在一个山道边搭起的水果棚下买了几斤梨,借着水洗了,现吃了一个。 棚下还有好多修路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卖梨的老头说话。 不知是谁说起这一带有钱,老头连连摇头“哪呢,十几二十年前,穷着呢,媳妇也娶不上,要靠买” 又压低声音“还有抢的,盯上人家外来的小夫妻,杀了男的,留下女的” 修路工们一惊一乍,江炼拎起剩下的梨,转身出了那个棚子。 母亲跟他说,要亲手了结这一切,不要他管,也不要他记着,只要他有个干净的人生。 他承这恩情,他尽量不心怀怨恨、始终笑对一切人,一切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做到“心如江河,百炼成钢”,但他努力去做,不辜负嘱托,不辜负希望,不辜负那双映出刀光的泪眼。 孟千姿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江炼。 她阖上眼皮,语声低得像飘,觉得自己口拙词也穷“江炼,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会遇到你觉得值得的人,过最好的日子” 江炼低头看她“我觉得,我遇到值得的人了,就是她只想睡觉,不想跟我说话。” 孟千姿睁开眼睛,看江炼的脸。 他真是好疲惫,眼眶下因着睡眠不足,青黑了一大圈,全身濡湿,衣服贴着身子,内衬的t恤撕得条条缕缕。 狼狈成这样,还打着精神,一直跟她说话,只是不想她睡着。 孟千姿笑,轻声说“我抬不起头,你低下点,我跟你说话。” 江炼嗯了一声,低下头来。 孟千姿仰起脸,在他唇角,轻轻吻了一下。 一直以来,她揣着明白当糊涂,一颗心揣来揉去的,生死面前,好没意趣。 江炼先是没动,后来,孟千姿看见他笑了,那种想藏起来、但没藏住的笑,他没敢太用力回吻,只拿唇轻轻印了下她的,又提醒她“别睡,跟我说话,咱们聊聊天,聊聊从前、聊聊以后,救援很快就会到的。” 孟千姿将头埋进他怀里,低低应了一声,颊上的烫热和唇上的灼烧,迟了一会才来。 至少现在,她是不想睡了。 顿了顿,她仰起脸,问他“没给我带点吃的吗” 很好,她惦记起饿了,可见意志没先前那么涣散了,江炼有点后悔他考虑到这一节来着,还特意带了个山鬼箩筐,里头有能量棒,还有水,但是进这个洞的时候,全没了。 江炼不想直接答个“没有”,徒劳地伸手进兜,在外套里来回检索“我找找看” 找着找着,他的手就停住了。 顿了顿,问她“想吃巧克力吗”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压变了形,因数次泡水、比原先小了一半的,但锡纸仍在的巧克力来。 第七卷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7章【01】 正如江炼预料的那样,水鬼的到来, 是十二个小时以后的事了, 但这十二个小时, 他并不觉得漫长。 相反的,时间嗖嗖过得奇快。 他一直在和孟千姿说话,讲那些一直以来、不愿意和人提起的事。 很多事,他以为自己早已忘了,没想到说起来滔滔不绝、如在眼前比如刚出锅的还泛油泡的油饼是多么烫, 因为他曾抓了就走;比如旧报纸其实并不搪风,他曾在数九寒天的破桥洞下给自己裹了十几层旧报纸, 但仍冻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曾经他以为, 说起这些事的时候, 一定会伤感或者难过,没想到一点也不, 反而有些庆幸, 自己居然积累了这么多稀奇离奇的过往,可以讲给她听。 孟千姿一直听着, 有时候笑,有时候只更紧地去攥他衣角,还有些时候,她也要说, 尽管江炼不大让她说话, 但她还是坚持,仿佛听了他这么多, 自己不说点什么,不大公平。 于是江炼知道了,她不大想死后被收骨小蒙山,因为那里偏得终年无人过往;她梦想着能卸任山鬼王座,因为她始终觉得,在那个位置上像穿一件僵硬的甲衣,而没法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她还曾拽人私奔过,其实她不大喜欢那人,但没办法,私奔需要男主角。 就这么一直说,有时笑,偶尔,他也低头吻她眉眼唇角,拿下巴轻蹭她脸颊鬓发。 又有些时候,两人会突然都不说话,仰头看那圈凤凰翎,也看那个奇怪的水团。 明明困于斗室,生死危悬,心境却舒展得铺陈至无穷无尽,仿佛只是在一个普通的星月夜,肩并着肩,吹着风,看万家灯火,云卷云舒。 世界那么大时,烦恼那么多,而今天地窄到肘侧,却无忧无虑,也无欲无求。 孟千姿是被巨大的吸力吸进来的,用她的话说,一下水,就被这吸力带过来了,否则,以她那水性,早被巨鳄给活吞了那吸力如此迅捷,以至巨鳄虽穷追猛撵,始终也没追上她。 江炼却是在水团里挣扎不休,如小鸡破壳,又啄又顶,拼尽全身的力气才得以出来的。 这水团是怎么回事,对男女还区别对待吗 还有,既然真正的凤凰翎在这,那段太婆留书说“段文希于此取凤凰翎”该怎么解释呢,她取走的又是什么呢 对此,两人有小小分歧。 江炼认为,段太婆取走的大概是根野鸡毛,她是被骗了,反正她也被骗习惯了,一次两次的,总是时运不济、棋差一招。 孟千姿则维护自家太婆,觉得她不至于拿野鸡毛当宝,凤凰翎有这么多根,段文希也许只拿到了一两根、也以为凤凰翎统共只有这么一两根。 最后的最后,两人都累了,是真的累,靠精神强撑已经撑不住了,江炼直觉,哪怕拿小火柴棍来撑住眼皮,里头那颗眼球,也是颗睡着的眼球。 只能睡了,却不敢都睡,于是相约轮流睡觉,你先睡,我守着你,我叫醒你,你再守着我。 孟千姿睡时,江炼扣住她手指,拿掌心捂她掌心,一直听她呼吸,默算频次,直到自己实在意识恍惚,才叫醒她。 轮到他时,他让孟千姿记数,数到一百,就把他叫醒他怕自己睡着睡着,她也睡过去了。 孟千姿满口答应。 然而真正到一百时,她没叫他,他太累了,她想让他多睡会。 她不会睡过去的,她的一只手搁在大腿伤处,精神不济时,她就拿手指往那试探抠摸,伤口疼得一痉挛,她就不想睡了。 她不怕伤口感染,也无所谓那儿会坏肉烂死,有人拼命对你好时,你掉块肉算什么呢。 但后来,江炼还是自己醒了,眉心拧得厉害,眼球在眼皮底下一直转,然后忽然就睁开了。 孟千姿镇定地说“才数到五十。” 江炼盯着她看,说“你这个骗子。” 他做了个梦,梦里,干爷在赶尸,浩浩荡荡的大尸队,不知道从何处来,也不知道要往哪走。 他就在那挨个数,从一数到一百,又从一数到一百,数着数着,悚然心惊,觉得自己超时了。 所以,她怎么可能只数到五十 孟千姿垂了眼帘,一脸讨打,她说“那大家要是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那就分手吧。” 江炼有点受伤“我就睡了个觉,一醒来就被分手了” 于是两人都笑,他把脸埋进她颈窝,耳根被她细碎的发蹭得发痒。 这是最好的时光。 最好的时光,莫过于你在闹,我在笑,无关旁人,天静风也悄。 再后来,无意间一抬眼,他忽然看到,那水团里,沉下一张脸来。 原来,人在那水团中,形体面目是会有些失真的,像从放大镜里看人,眼睛被拉长,鼻子也被牵歪。 来人了。 这十二个小时,神棍过得垂头丧气,患得患失,却也斗志昂扬。 垂头丧气是羞于见山鬼,他总觉得,事情的源头在自己,要是没当初那失足一落,所有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患得患失是担心江炼,他自从下水,就再也没冒过头,神棍心里如压跷跷板,一会觉得他必然是成事了,一会又觉得,他是和孟千姿一起,双双被吃了。 至于斗志昂扬,是要不负嘱托江炼真回不来,况美盈的事,就要靠自己一力承担了。 所以神棍基本没上过地面,一半的时间对着段文希的留书苦思冥想,那句“何谓为神”把他给问住了,心内隐隐觉得,神是多么伟大而又万能的存在啊,阎罗这样的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吞吃了麒麟晶,能多活个一两世已经不错了,怎么还成神了呢 想不通。 另一半的时间,就坐在水岸边等。 中途,孟劲松拿着探测仪进来,就蹲在他身边,几番操作之后,低头看探测仪上的图像,居然面露喜色。 神棍瞥了眼那探测仪。 这图像,还不是跟先前一样吗底下只有巨鳄,而巨鳄伏在湖底,一动不动,跟死了似的。 他没来由的一阵反感这孟劲松,还说是跟了孟小姐十几年的贴身助理呢,现在孟小姐生死未卜的,也不见他着急,还笑怎么着,山鬼规定,大佬死了,助理能上位 于是呛了他一句“你就这么干等着,不做点什么” 孟劲松说“你是莲瓣,我也是莲瓣,大哥别笑二哥,你不也是在干等着” 神棍脸上发烫,为自己辩解“我那是不会水” “你以为我有多会我最多也只能刨个几十米。” 神棍一时语塞,老实说,现在除了等水鬼,他也想不到什么别的法子。 孟劲松笑了笑“现在是七姑婆主事,不是我。话说回来,就算是我主事,该怎么办,我还是会向上头请示的做了大半辈子助理了,小事上偶尔阳奉阴违,大事上从来不敢做主,人已经定型了,改不了了。” 顿了顿又喃喃“姑婆们选我当助理,还不就是看中我这一点么。” 如此坦诚,神棍倒不好说他什么了,嘀咕了句“那你也不着急。” 孟劲松笑笑“急啊,但着急,一定要表现得坐立不安抓耳挠腮吗” 他把探测仪递到神棍面前,问他“看出什么了吗” 能看出什么神棍莫名其妙。 孟劲松说“这上头,显示不出江炼的尸体,一般人会觉得,可能也是被巨鳄吃掉了。” “但是,巨鳄再大,一个成年人对它来说,也已经是大餐了。我连线过专家,对方说,鳄鱼除非是饿急了、或者受到威胁,否则不大会去攻击吃人的,而且它相当耐饿,有时候一年只吃一两顿。” “假设它吃了千姿,那它短时间内,无论如何也吃不下江炼。江炼被咬死的话,尸体要么浮起来,要么沉在水里不管是哪一种情形,探测仪都能探测得到。” “既然探测不到,那就说明,江炼的揣测是对的,这巨鳄肚皮底下,真的有一处奇怪的所在,而他顺利去到了那儿。” “千姿要么也在那里,要么就在巨鳄肚子里,五五分的概率。” 他拍拍神棍的肩膀“我选择往好处想。” 神棍一颗心砰砰的,连孟劲松什么时候走的都没发觉。 他没想到,探不到人的探测仪,反给出了人可能还平安的最有力佐证。 水鬼只来了一个人,甚至不属于水鬼三姓。 这人姓宗,叫宗杭。 冼琼花看着他被山户带过来,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是不是搞错了 山户中人,都自有一种别于普通人的气质,不止山户,那些山户的“好朋友”也是如此,搁着古代,可能就是“江湖气”,现代嘛,不好描述,只可意会。 但宗杭没有,他干干净净,长得也很乖,被那么多山户围着看时,面上还露出了几分腼腆。 说是走错路的大学生她也信。 目送宗杭进帐的山户们也纷纷咬耳朵,貔貅低声对路三明说“路哥,这人身上没鱼腥味,不像打渔的啊。” 路三明故作老成“出来社交嘛,能不洗洗干净捯饬一下” 貔貅恍然大悟。 冼琼花上下打量了宗杭好久,跟曲俏一再交换眼神,才问他“你会破鳄” 宗杭说“其他人都不方便来。” 这倒是真的,水鬼认为自己是祖牌耳目,做什么说什么都会被漂移地窟里的东西探知,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深居简出、安静如鸡,甚至不敢主动联系山鬼,生怕露了蛛丝马迹。 而山鬼联系水鬼,也是件大费周折的事,有话不能直接说,得曲里拐弯、想方设法暗示。 唯有这个宗杭,他有水鬼的能耐,却不是水鬼,也就并非“耳目”。 说起来,他跟阎罗一样,曾真正死过,而后复苏。 至于过程是否跟“阎罗生阎罗”相同,问他也不知道因为他从“死”到重新醒来,隔了差不多一个月,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压根说不出来,而知道真相的那个女人,亦即他的女朋友易飒的姐姐易萧,早已死去多时了。 其他人不方便来,只有这一个可用,也只能用他了,冼琼花不放心,再次确认“你会破鳄” 宗杭说“他们不好教我,来之前,我翻了水鬼的资料,自学了点。” 我靠,还是个现学现卖的,冼琼花真是发脾气都没力气了“你要是不行,趁早回去吧,我看你年纪轻轻的,不想你把命送在这。” 宗杭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特别阳光。 他说“你放心吧,我觉得我学得挺好的。” 又问“你们是想它死呢,还是要它活着” 冼琼花已经从孟劲松那里,知道了江炼的推测可能不虚,她说“第一,希望你能把它引开,好叫我们看看,它肚皮下头究竟压藏着什么;第二,如果它吃了千姿,杀人偿命,我们要它死,但如果没有的话” 这种这么大块头、来历又说不清的东西,杀了不祥,冼琼花倾向于填死坑道,让它自生自灭。 宗杭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点了点头,说“行。” 神棍听到洞穴外传来脚步声。 抬头时,正看到背了大包的宗杭进来,包很重,他背得有些吃力,额上汗津津的,还抬臂擦了下汗。 见洞中有人,他很有礼貌地朝神棍点了点头,径直走到水岸边,放下大包,一样样地朝外头拿东西。 神棍觉得他眼熟,顿了会才想起来,在水鬼的视频里看过。 他忍不住走近,看宗杭拿出的东西。 有一件皮衣,连体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很厚,溜滑,有连着五指手套的衣袖,可以全封闭,头部尖尖,两腿是套进尾巴里的,穿上去像鱼。 还有个奇怪的物件,正面看如同“工”字,像是截铁棒,两头焊了铁饼,但细看就知道是个精心打造的精钢机关,因为上头有明显的按扣。 见神棍好奇,宗杭很有耐心地给他解释,这是鳄挡,鳄鱼的咬合力很强,鳄挡是用来撑住鳄鱼上下鳄的,机关可以弹出药针,让鳄嘴发麻,无力咬合,这样,人在钻进鳄鱼肚子里的时候,就不会有大的危险。 衣服是鳄衣,因为鳄鱼有很强的胃酸,时间久点,甚至可以把人的骨头蚀化,所以得穿着鳄衣进进去之后得手脚麻利,不管是剖腹而出还是打兽麻,都得飞快,万一在里头窒息,可不是闹着玩的。 神棍听得目瞪口呆,说话都结巴了“你你是要进到它肚子里吗” 宗杭说“是啊,不进不破嘛。” 顿了顿又补充“现在的鳄鱼,越长越小了,我看水鬼的记载里说,只有很久很久以前,才有这样的巨鳄。” 神棍头皮发麻“你,你不怕吗” 宗杭奇道“怕什么” 他将身子套进鳄衣里“孟小姐她们在帮水鬼的忙,就是在救飒飒,我帮孟小姐的忙,也是在救飒飒,我救飒飒,有什么好怕的” 神棍这才想起来,宗杭的女朋友易飒据说是已经发病了。 而在她之前,所有发病的水鬼,都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8章【02】 神棍目送着宗杭入水。 有半数的山户都进洞了,冼琼花和曲俏她们也来了, 不过并非杂乱无章围在水岸边的她们有队形, 按层次错落排开, 第一梯队都是扛麻醉枪的,有趴伏在水岸边瞄准的,也有爬到高处占据高点位置的,剩下的那些,有人扛真枪, 有人身背喷火器,还有人试图在水岸附近结起兜网。 这天罗地网的架势, 神棍真心叹服山鬼的确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怎么说呢, 船小是好调头,但船大也的确是人多力量大。 他看到路三明正守着一堆仪器, 猜到了是探测仪, 也凑过去看。 屏幕上,能看到两个亮点, 一个窝在湖底,另一个正快速接近。 神棍嫌这成像不精细“只能看到亮点吗不能看到是个人的形状” 路三明给他扫盲“神先生,你就知足吧,红外光在水里衰减得快, 热成像很难长时间跟拍水下的, 我们这个,是和生命侦测绑在一起的, 很先进了。” 也是,神棍觉得自己真是飘了以前是赤手空拳的配置,他也没嫌弃过,现在给他整这么高精尖,他还挑三拣四的。 他屏息细看。 两个亮点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最后汇作一处,也不知道是打起来了,还是正两相对峙。 正心焦气浮,边上的貔貅忽然指着水面一处大叫“看,看,看那” 那一处水浪推涌,显然是下头对接上了,神棍正瞧得心惊肉跳,路三明又拽他“动了动了看动了” 低头看时,屏幕上那个趴伏在湖底的、长久没动的点,果然很突兀地挪开了。 周围那些个严阵以待的山户,显是听到了这头的对答,或多或少都松了口气,还有人感叹“这种事,就该找水鬼来办,咱们走山的,哪管得着水里的东西啊。” 神棍顾不上去附和,只不断变换位置,想看看能不能再捕捉到那微弱流转的、彩色的晕光。 不止是他,冼琼花和孟劲松他们,也不住瞧向水面,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恼火,越想看到,就越看不到。 就在这个时候,哗啦一声水响,宗杭自湖中央冒出来了,他那个鳄衣的鱼头帽已经取下来了,松垮搭在颈后,伸手一抹脸上的水,大声道“我看到孟小姐和她那个朋友啦,都在下面呢。” 说完,加紧往岸边的方向游来。 在下面 神棍大喜,小跑着迎上去,冼琼花她们也簇拥来,人太多,把那一处岸边都站满了,反叫宗杭泡在水里没法上岸了。 他踩浮着水,仰头看这些人,说“你们别担心,那两个人都没事,他们还冲我招手呢。” 曲俏听了,瞬间红了眼圈,冼琼花长吁一口气,又有点糊涂这湖面并没有哪一处下泄,也就是说,并无水道打通,这招手从何说起呢,两个又是在哪招手的呢 宗杭说“这下头,有个囦yuan,平声,音同渊团。” 说到这儿,他有点不好意思“那个你们能不能让一让我来得太赶了,很多东西没学完,不太熟悉,都拍在手机里了,我得翻一翻。” 冼琼花她们愣了一下,又同时反应过来,忙不迭往后让道,宗杭上了岸,拿过自己的包,从里头翻了个手机上来,点开时,又抬头看了眼周围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学东西,怪不自在的。 孟劲松轻咳了两声“七姑婆,既然千姿没事,水鬼又有办法,就放给他们弄吧,咱们别围着了,人家的独门秘法,咱们在这围着看,不好吧” 冼琼花暗骂自己糊涂了这要搁着老规矩严的时候,窥人技艺,等同偷师,轻的废一对招子,重的要偿命的。 她忙招呼一干人退后,再退后。 其实宗杭本非三姓出身,压根就没这想法,而且水鬼找山鬼帮忙,本身的原则就是毫无保留、坦诚相告见冼琼花她们误会,想解释一下,一行人又已经去得远了。 他点开手机,一页页翻图片来时太仓促了,没能自学得完,好多书页,他都是拍了存在手机里的,以便不时翻看。 正翻着页,忽然觉得不对,一抬头,看到神棍正在边上蹲着。 神棍对宗杭,真是十二万分好奇,又听到他说“囦团”,偏自己不懂,抓心挠肝的,又不好打扰他干正事,忽见他看自己,赶紧说了句“你忙,你忙。” 又偏转脸去瞧那水面,自己嘀咕“囦团,嗯囦团。” 宗杭对所有山鬼都有好感,从小,母亲童虹就教他“人家对你好,你就该感恩,可不能做咬人的白眼狼”所以,山鬼既然在帮水鬼,帮飒飒,那他就该对每个山鬼都友好客气。 他低下头,一边翻页,一边说“囦的意思,就是水中之水,一般人看水,会以为都是水,其实,水里头的玄虚可大了,就好比给你一块透明玻璃砖,就一定都是玻璃制的吗没准其中有一部分,是透明水晶呢,你的眼睛分辨不出罢了。” 这是在给他科普吗神棍赶紧凑过来。 宗杭一心二用,一边浏览一边给他讲“水里头的囦团有好多种,比如有一种叫养尸囦,说白了是水棺材,死人放进养尸囦,过了许多年都不腐不化,眉目如生,历史上有一段时期,还专门有人找水鬼帮忙,希望能沉棺养尸囦呢,但是后来就不流行了这种囦团太少了,很难找。” 神棍只恨自己没有把小笔记本带在身上,否则,早刷刷刷记开了,他见宗杭不怕打扰,也就厚着脸皮多请教两句“那比如说啊,沉棺养尸囦,要是这儿忽然要开河道,会被发现,可怎么办呢” 宗杭说“赶囦啊,就好比赶羊赶牛那样,把这水棺材给赶去别的地方。” 这画面 神棍觉得,应该说给江炼听这不就是水下的赶尸吗脑补一下,水鬼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唰地一甩,驱赶着大队的水棺材在河水深处缓慢行进 怪带劲的。 正胡思乱想,宗杭忽然面露喜色,将屏幕上的那张书页图放大细看,然后不住点头“找到了,我就说有印象,应该是这个,定水囦。” 定水囦又是什么呢神棍只能联想到孙悟空的定海神针“是能把水定住的东西吗” 宗杭给神棍解释“就好比一截流动的水道,你在两头各放一枚塞子,这截水道是不是就被定成了一截死水、不再流了又好比浴缸池子,你塞住下水口,这缸水也就泻不了了。定水囦,就是这么个功能。” “人可别贸贸然进这团水,因为大多数时候,进去了就出不来了,会困在里头淹死的有时候,这人明明会水,但掉进河里,怎么都游不上来,岸上的人只看到他拼命挣扎,这种的,可能就是困进了定水囦里了。” 神棍听得背后直冒凉气,暗自庆幸自己不会水。 他忍不住问了句“那人淹死在里头,就一直待在里头了” 宗杭摇头“定水囦不是养尸囦,它会把死人吐出来的,又或者,得有很大的力牵扯,才能把人拉出来也不知道孟小姐和她的朋友是怎么进去的,看起来,好像是那头的洞里,有什么力道把他们拉进去似的。” 神棍着急“那这该怎么救啊是不是放根绳下去” 宗杭的话如泼他一盆冷水“放不进去的,你想啊,这就是个塞子,死的东西进不去,活的进去了,把你变成死的,再吐出来也就等同于,什么都放不进去。我不怕淹水,但我刚才试了,进了囦团,怎么也去不到另一边,只能又退回来。所以我才说,孟小姐和她的朋友,进得很怪。” 神棍脑子里一团乱“你的意思是说,现在没办法了” 宗杭没吭声,又低下头,反复看手机上的书页,前几页后几页,翻来覆去地看,嘀咕了句“囦团怎么会在这呢,不该长在这的啊” 神棍心里慌慌的“那该长哪啊” “大江大河大湖啊,囦团很稀少的,只有那种浩瀚的环境,才能孕育出囦团,这个,肯定是被赶过来的。” 电光石火间,神棍脱口问了句“水鬼赶过来的” 宗杭随口回答“可能吧,除了水鬼,好像也没人会赶了。” 神棍结巴“水,水鬼也参与这儿了” 这话,宗杭就听不懂了,他纳闷地抬头看神棍。 神棍顾不上跟他解释了,只觉得口唇发干一定没错,水鬼也参与这儿了。 蚩尤族人浇筑青铜盖,盛家以铃收骨,立了三口棺材,况家也在,不然况家后人不会知道这秘密,而水鬼赶来了定水囦,没准还设下了鳄鱼 都参与了,共同把这儿做成了一个藏东西的绝地。 两人对视了会之后,神棍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来。 他问宗杭“活的进去了,把你变成死的,再吐出来那是从这一边吐出来呢,还是从另一边吐出来” 宗杭没想过这个问题,迟疑了一下才回答“都有可能吧。” 江炼还以为,终于来人了,距离脱困,也就不远了,孟千姿也是这想法,还一度惆怅,觉得这儿挺好的出去了,又得面对好多人,好多纷扰。 没想到的是,那张人脸,往下瞅了瞅,对着他们笑了笑之后,就再也没出现了。 什么意思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忘了饥饿,也忘了劳顿。 那张脸,应该不是山户,而且,能进到这水团、又没张皇失措,显然不是普通人江炼猜测这人是水鬼。 水鬼来都来了,都跟他们打上照面了,这意味着上头的巨鳄一定移开了,为什么不顺势把他们给救上去呢 不知道,也猜测不出,江炼安慰孟千姿“没事,好事多磨,也许他们被别的事儿耽误了。” 孟千姿嗯了一声。 原先,她想着救援就快来了,被人看见她躺在江炼怀里,有点怪不好意思的,于是强撑着坐起来,哪知坐来坐去,没个动静,于是又偎了回去,还打了个小盹。 怪了,又梦见被火烧,烈火熊熊的,焰头迫得她睁不开眼。 她在火里左冲右突,忽然寻到方向,急往那冲,但刚到跟前,下意识停下,心内有个声音说“别去,千万别去” 被江炼晃醒时,她满头细汗,嘴里犹在呢喃“别去,别去。” 江炼担心地看她,孟千姿冲他笑笑,想解释是个噩梦,但话到嘴边,整个人突然僵住了。 江炼察觉了她的身体变化,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脊背陡然生凉,迅速回头。 是巨鳄下来了 应该是那头小巨鳄,因为以大巨鳄的身形,是断进不了这水团的满是森森杂牙的鳄头在水团间拼命挣扎乱撞,再加上被水团映衬得扭曲变形,看上去分外可怖。 上头一定是出事了,不然,怎么会容巨鳄冲进来 江炼想笑,他真是,连挥出一拳的力气都没有了,再说了,下头这么小,能躲去哪儿 鳄头冲破水团的刹那,江炼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他一把搂住孟千姿,低声说了句“千姿,别怕,就这样了。” 孟千姿双目紧闭,也回搂住他,只低低嗯了一声。 然后,除了腥臭,再也没动静了。 江炼觉得奇怪,顿了会之后,他回头去看。 那巨鳄的头连着半截身子倒挂下来,悠悠悬着,已经死了,鳄脖子上,缠着一圈麻绳,还吊了个玻璃瓶,瓶里头有根还没用过的照明棒,外加一个纸卷,看上去像漂流瓶。 江炼松开孟千姿,示意她别动,自己慢慢起身,凑近去看。 孟千姿紧张极了,生怕那鳄是装死,或者回光返照,转头就给江炼来上一口。 幸好没有,江炼打碎那个玻璃瓶,将纸卷展开,只略扫一眼,立刻过来抱起她“走,千姿,这小巨鳄就是他们放进来救我们的绳子。” 起身时,没太注意,蹭带到了那圈凤凰翎,这翎毛原先像是处在微妙的平衡之中,是以悬浮不落,而今平衡被打破,不知道是不是静电作用,贴着衣物就粘,落得两人满身都是。 江炼也顾不上去掸了,他迅速解下小巨鳄脖子上缠绕的绳索一头,把自己和孟千姿的肩腰缠住,吩咐她“深吸一口气,要进水了。” 说着,掰亮照明棒,对着上头连连晃动。 不多时,忽然一股大力涌来,两人同时被带了上去,直出水团,这还没完,又在水底撞走不休。 江炼紧搂住孟千姿的身子,拿手护住她后脑勺,又拼命睁眼去看,心头狂跳不止。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两人固然是拴在小巨鳄头颈处的,但小巨鳄的尾巴,好像是跟大巨鳄的尾巴连在了一起难怪小巨鳄死时,没有直接坠落进洞,它的尾巴还连在大巨鳄身上呢。 而那股奇大的拉力,显然来自大巨鳄,大巨鳄在这湖底狂走狂爬,突然间回身来咬,眼见那鳄头逼到近前,江炼头皮发麻,好在离着还有一段距离时,这巨鳄便不动了。 而且,就算咬过来了,其实也没事江炼看得分明,这巨鳄的嘴是张开的,上下鳄之间,有根什么东西,正死死抵着。 接下来,更让他愕然的事儿发生了。 巨鳄的喉咙口,竟爬出一条怪模怪样的鱼来,这鱼长胳膊长手,还拿手去掀那鱼头。 江炼再憋不住气,他呛水了。 模模糊糊间,他看到,鱼头掀起,露出的是一张年轻的、带笑的脸,那人迅速过来,挥手刀落,挑断了他们身上的绳索,然后带起他和孟千姿的身子,向着湖面浮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9章【03】 上了岸,江炼直接仰躺在地, 没能吐出水来, 因为都喝下去了, 勉强睁眼去看,只觉无数人围着孟千姿,而自己这头乏人问津。 好在都习惯了,见路三明和貔貅等相熟的几个有过来问候的意思,江炼还挥手撵他们“没事, 我没受伤,没关系。” 他闭上眼, 长呼长吸了几口气, 听到嘈杂声渐远孟千姿是真受伤了, 得尽快医治吧。 再睁眼时,洞里冷清不少, 迎面一张大脸, 是神棍正居高临下看他“小炼炼,你这是钻进鸡窝里了吗” 江炼翻了他一个白眼, 摸索着从脖颈处拈起一根凤凰翎,这玩意儿粘得可真牢,仿佛带了胶,连带着他的皮都被扯起来了, 疼得龇牙咧嘴。 江炼拈起了给神棍展示“什么眼神啊, 你家鸡长这么漂亮的毛” 说完,又躺着不动了, 这连番折腾,筋疲力尽,连爬起来走路都嫌烦,恨不得就地睡足二十四小时。 他喃喃说了句“能不能给搞点填肚子的你要看着我饿死吗” 神棍如梦方醒,赶紧屁颠颠跑开,回来时拎了个山鬼箩筐,殷勤地把矿泉水拧了盖递上,又帮他撕能量棒的包装袋,江炼撑起身子坐起,递什么接什么,灌一口水嚼一口餐,受用得心安理得。 神棍从他身上一根根拣集凤凰翎,那些只粘在衣服上的还好,只要是粘在皮肤上的,拣起时必有一番“扯皮”,这让江炼生出滑稽的感觉来觉得神棍像在从他身上薅毛。 拣集完一数,居然有二十多根,神棍忽然想起了什么“糟了,孟小姐身上也有” 江炼没好气“山户也会拣集起来的,这种一看就知道是稀罕玩意儿,他们会当垃圾丢了” 又四下去看“那个鱼头小哥呢” 神棍提醒他“那个是水鬼,叫宗杭,水鬼的视频里,他露过面的,你忘了刚山户把孟小姐抬走,他也跟着上去了。” 说着,又拈起了凤凰翎细看“段小姐只带走了一根,谁能想到这儿居然藏了这么多呢,加上孟小姐身上粘的,得有四五十根吧” 又问江炼“下头的都带上来了没有落在水里的” 这玩意儿在身上粘这么牢,落进水里的可能性不大,至于下头洞里的是不是都带上来了,江炼就不好说了“大部分吧,再说了,你管它有没有全带上来你又不知道它怎么用。” 怎么不知道了,神棍反驳他“凤凰翎烧着的火焰,可以点燃龙骨啊。” “那龙骨呢你有吗” 神棍哑口无言,他比阎罗还不如人家阎罗手里还有龙骨残片呢。 肚子里有东西,气力多少恢复了些,江炼这才起身,半由神棍扶着出了地坑。 这两天没下雨,地坑旁已经搭起了好几个大小帐,江炼也不知道孟千姿被抬去了哪,好在路三明迎面过来了,江炼忙拽住他打听孟千姿的伤势。 路三明也说不清楚,但他活用了察言观色“我看医生跟六妹七妹说了好多话,六妹没哭,七妹也很放心的样子,包准是没事。” 那看来是没事了,江炼放下心来,拍拍路三明的肩膀,眼里再无其它。 他摇摇晃晃走进最近的一座大帐,这帐篷好像是堆放物资的,有油罐,有绳索、也有瓢盆,江炼左看右看,挪开一堆瓢盆,拽过一捆绳索当枕头,躺下就睡着了。 中途醒过一次,觉得像被人抬着走,身子一直打晃,迷迷糊糊间又觉得枕头很软,床铺也很软。 睁眼看时,面前居然站着冼琼花,他想坐起来,冼琼花伸手拦了一下,说“你先睡吧。” 于是江炼又睡了,闭眼时有点懊恼,想起上次见五姑婆仇碧影,也是睡得没个好样儿他怎么总让孟千姿的妈把他的狼狈一面给看了去呢。 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安稳躺在一个小帐篷里。 外头人声嘈杂,江炼跪起身子拉开帐篷的拉链,顿时被光亮刺得睁不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再看,居然看到一个人扛着摄像机走过。 我靠,什么情况 江炼怔在当地,好在很快看见了熟人神棍正捧了盒饭往这头走,见到他时,一脸惊喜“小炼炼,你醒啦你都睡一天了,盒饭吃不吃有鸡腿。” 江炼很懵懂地接过盒饭,又指那人背影“这是干什么山鬼办事,还拍记录片” 神棍兴高采烈答“拍戏啊,我刚还去客串了呢,领了盒饭。” 见江炼还是一头雾水,神棍点拨他“你傻啦这么多人,带这么多物资进山,兴师动众,不得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路路通说,反正投过影视,拉个剧过来取几天景,正大光明在有关机构备了案,还去村子里招群演呢,那声势,反响可热烈了。” 江炼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已经不在地坑附近了,神棍猜到了他想问什么“我们是先撤出来了,留了一半人在那埋棺、回填,总得把场子恢复原样吧。” 原来如此,江炼掀开盒饭,掰开一次性筷子时,忽然想起了什么“那千姿” “也在这呢,”神棍往远处一间大帐努了努嘴,“她跟你一样,也睡了很久,才醒。小杭杭进去跟她说话了。” 江炼皱着眉头看他“这就喊上小杭杭了你对千姿是不是有意见认识这么久了,也没见你喊她小千千、小姿姿什么的。” 神棍理直气壮“我不是她的三重莲瓣吗,她是我的领导,领导怎么能乱喊。” 看不出来,神棍还有这种尊敬上级的觉悟,江炼拿起筷子“冼琼花来看过我” 他得确认一下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神棍点头“是啊,她安顿好孟小姐,说要找你,结果看到你抱着碗睡觉,冼家妹子就让人给你挪了铺。” 江炼默默扒饭,本来,他希望那只是个梦,不是梦的话,也希望自己的睡姿能稍微入眼点,现在看来抱着个碗,什么都不指望了。 他岔开话题“这两天,你跟水鬼交流不少吧” 这是当然的,神棍神秘兮兮“小炼炼,你知道那个囦团正确的破法是什么吗” 江炼停下筷子,他正想问呢,为什么这趟营救这么费事,要动用两条巨鳄。 神棍便从“囦”开讲,定水囦是如何神奇,小杭杭如何突破不了,关键时刻,他又是如何灵机一动,想到了利用那两条巨鳄,说到这儿,略带惭愧“我们也不想杀生的,但实在没别的法子了,以后,我给那条小巨鳄多烧烧香吧,长那么大,怪不容易的。” 江炼宽慰他“你滑头点想,杀小巨鳄的是定水囦,宗杭只是把小巨鳄送下去打头阵而已那,正确的破法应该是什么” “赶囦,小杭杭给我看了书页上的记载,说是水鬼攥土在手,扬撒成鞭,就可以驱动囦团在水里移动。” 攥土 江炼纳闷“土攥在手里,扬进水中,不是很快就融散了吗,怎么还能成鞭呢。” 神棍说“我起初,也以为只是土,后来我想明白了。小炼炼,你也不想想,水鬼曾经有过什么” 江炼心中一动,脱口答了句“息壤” 神棍缓缓点头。 息壤这玩意儿,是见水则长的,试想想,水鬼只攥一点点于掌心,扬撒时长成长鞭、拨动囦团,不可思议,却也蔚为奇观。 江炼沉默很有可能,水鬼也参与了凤凰眼的设置。 那个一直盘踞在心头的谜题又来了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呢 他寄了一半的希望于神棍“你见到凤凰翎、还亲手摸了,有再做什么梦吗” 神棍摇头。 不过,江炼这话提醒了他“但是在那之前,困在洞穴里的时候,我是做过梦。” 他把自己的梦给江炼讲了点算箱子的现场是多么热闹,放进箱子里的东西是怎样的千奇百怪;有两个人在深夜的山洞里窃窃私语,提到凤凰翎、龙骨灰,以及制作箱子的匠工;自己莫名其妙被人开膛剖肚,遭了挖心抽肠的苦刑 江炼这才意识到,和神棍之间的信息不对等已经好久了,他斟酌了一下,把自己关于“神族”和“人族”的设想跟神棍说了。 神棍听得瞠目结舌,良久一拍大腿“我就说么,阎罗这人,披上龙袍都不像太子,怎么还能让他成神了,段小姐也问何谓为神,她当时一定也觉得这里头说不通。” 江炼点头“而且我一直觉得,神族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已经达到了相当的程度,咱们现在的科技,可能还没跟上。你说那个女娲抟土人偶,会是它们的机器人吗” 神棍没能消化得了这信息“那不是用土捏的娃娃吗女娲抟土造人的传说啊。” 江炼笑笑“我们人类现在,都能制造机器人了,只不过水平还有限,但再过几十年,甚至只是几年,说不定就能做到以假乱真它们为什么不可以呢也许女娲造人,造的是它们认知里的机器人。没错,我们用的材料是金属,但物质这种事儿无分贵贱,兴许它们用的就是土呢把抟土的人偶放进箱子里带走,没准是根本不想把这技术传给我们,连蛛丝马迹都不给你留下。” 神棍初听觉得荒谬,细想却无从反驳,再思忖一回,竟陷进去了,喃喃道“他们说正本,山经一卷,海经一卷,大荒经一卷。其实山海经里的地图,跟今天真实的地图,相似程度挺高的,所以现在很多学者都怀疑,山海经不是杜撰的,而是上古时代的历史、人文、地理书,记载的就是当时的真实状况。” 江炼好奇“山海经我们也有啊,很容易买到,它们为什么要强调是正本呢,难道我们现存的是副本” 神棍猛点头“没错,区别最大的应该就是大荒经,我们现在的山海经里,关于大荒的记录很奇怪,依然是在讲山海,所以我一直怀疑,真正的大荒经早已被篡改了。” 江炼问了句“那大荒,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今人会把边远荒凉的地方叫做“大荒”,五六十年代,国内还喊过开垦“北大荒”的口号,但上古时期,人对大荒的理解一定不是这个。 神棍咽了口唾沫“这个,你就要先搞清楚古人对世界的认知,他们认为大陆上有山,大陆是被海包着,而大荒,是比山和海还要远的存在。” 江炼失笑“这认知也没错啊,现在的世界也是一片海,海里面散布了七大洲,也就是海包着大陆偌大世界,无非山海,比山和海还要远的地方,不会是宇宙吧” 说到这儿,自己心里先咯噔了一下,神棍也半张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江炼觉得,自己这随口一说,没准蒙对了。 人类都已经在探索宇宙的奥秘了,如果设定“神族”当时对一切的认知都高于现在的人类,那么它们研究医药、研究维度、研究人死后的去处,怎么会不研究这个世界之外呢。 两人沉默了会,神棍突然冒出一句“你知道吗,七根凶简,古人理解的是星辰之力,认为这可怕的力量来自北斗七星,还曾经把凶简称为星简、星君。” 江炼没说话。 七根凶简的源头是七块兽骨,也出现在那场点算中,被放进了那口箱子。 如果设想不虚,“神族”的时代,确实当得起瑰丽辉煌这样的字眼它们对山、水、人,乃至世界之外的探求,都已经达到了相当的程度,实在让人向往 正想着,眼角余光突然瞥到,宗杭从那个大帐里出来了。 江炼的思绪登时就从浩瀚时空回到了世俗琐碎宗杭出来了,那千姿应该有空了,他可以去看她了。 这些深奥的课题就留给神棍去想吧。 他把餐盒一搁,向着神棍说了句“走了啊。” 离着大帐还远,江炼的一颗心就已经急跳开了自水下出来,他就没再见过孟千姿水下是绝地,当时生死未卜,人反而会百无禁忌,现在出来了,再见面时,会尴尬吗会不自在吗 正心神不定,忽然看到,冼琼花和曲俏两个人,恰从旁侧过来,看那方向,也是往大帐去的。 若只有曲俏,江炼是不怕的,但冼琼花 他知道这位七姑婆对他印象不好,觉得见面必有尴尬,能避还是避开的好吧。 但掉头就走又太突兀了,他装着忽然忘了什么,手在上下兜里来回摸索,然后弯下腰,在地上认真地找,又转身往回找,就这么一路往远处找去。 冼琼花早看到他了,见他装模作样的,不觉停下脚步,皱着眉头看了会之后,向曲俏说了句“你看看,这装的。” 曲俏笑“他大概还以为装得不错、咱们看不出来吧。” 冼琼花没好气“谁不是从年轻人过来的,都是我们玩剩下的,谁会看不出来” 估摸着走得差不多了,江炼回头去看,冼琼花和曲俏刚刚进了大帐。 好险,他暗赞自己机警。 正想折回帐篷,忽然看到,宗杭正坐在不远处的林子里,低着头,手里拈了根树枝,也不知道在地上戳弄些什么。 脱困之后,还没来得及谢他呢,江炼觉得自己该去打个招呼。 他一路过去,其实脚步声并没有刻意放轻,但宗杭正走神,也没留意到,直到江炼伸手拍他肩膀,他才惊了一下,愕然回头。 江炼看到,宗杭的眼圈红红的。 他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宗杭已经迅速低头,狠狠闭眨了几下眼睛,又抬头笑了笑,说“是你啊。” 江炼嗯了一声,装着什么都没注意到,故作轻松地在他对面坐下“刚看到你去找孟小姐了,聊什么了” 宗杭说“也没聊什么,我就是问问孟小姐,有没有什么进展。” 只一句话,江炼就全明白了。 平心而论,这一两个月,他自我感觉进展已经挺大的了,但这进展,对水鬼,对宗杭,或者说对宗杭那个生病的女朋友易飒,等同于无。 江炼斟酌着问了句“易飒,是不是病得挺厉害的” 宗杭的身子震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 过了会,他低声说“其实,我不愿意待在家里干等着,这种事,应该靠自己,不能指望别人。但是,飒飒身体不好,我得照顾她,老在外头,我父母又会特别担心” 说到这儿,他沉默了一会,才又开口“我就只能帮上这么一点小忙,让你们为了这事遇到这么多危险,真是不好意思。” 江炼赶紧纠正他“不不不,这不是小忙,是大忙,我特意来谢谢你的。还有,也别把我们想这么伟大,不管是我、孟小姐,还是神棍,都只是忙自己的事,顺带着,查一下你们的事而已。” 宗杭说“不管怎么样,也不管最后的结果是什么,都谢谢你们,还有,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们一定要跟我说我走了,刚已经跟孟小姐道过别了,我还得赶回去呢。” 他站起身,向着江炼笑笑,转身向外走去。 江炼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堵得厉害,觉得一定要说点什么,忍不住叫住他“宗杭” 宗杭回头。 江炼说“你别担心,事情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们在五百弄乡,遇到一个人叫阎罗,他可能是跟你们一个情况,都是重新复活的,他是九十年代初复活的,到现在,都快三十年了,但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他好端端的,并没有什么发病的迹象” 宗杭的眼睛亮起来了。 “我记得他刚出现时,是泡在一个水塘里的,还吓到了我们的骡工,他明明住得离水塘很远,还要去泡着,也许,是想从水里汲取点什么如果易飒情形不好,你可以试试看,让她每天都浸水,可能可能会有点用。” 说到后来,江炼有点心虚,觉得自己说的都是些诸如“生病多喝热水”之类的废话。 但宗杭笑起来了,眼睛弯弯的,一如在水下、脱下鱼头帽时那样,仿佛拿到了什么灵丹妙药,然后很使劲地点了点头,说“谢谢你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0章【04】 冼琼花和曲俏进帐的时候,孟千姿正倚卧在铺上发呆以前帮水鬼的忙, 只是出于交际, 帮得上很好, 帮不上也无所谓,但真的见到了当事人,感受大不相同宗杭一再拜托和感谢她,让她觉得受之有愧。 曲俏轻咳了两声,在她铺边坐下, 指她的伤腿问“疼吗” 孟千姿点头。 冼琼花拖了张帆布马扎过来,在孟千姿对面坐下“伤这么重, 我看啊, 还是赶紧回山桂斋, 好好养上一阵子。” 孟千姿嘀咕了句“哪重了” 冼琼花瞪她“还好意思问,没照镜子血流了有一担, 你看你那嘴唇, 一点颜色都没有。” 曲俏笑,轻轻拍了拍孟千姿的手背“这儿条件是有限, 回去了,让柳姨给你多煲点汤水,也能好得快些。” 孟千姿不吭声了。 冼琼花看了她一眼“姿姐儿,我有话跟你说。” 孟千姿觉得这话必不是什么中听的, 她脊背挺起, 满眼防备“你说。” “这趟太危险了,差点命都丢了。我跟大姐说了这事, 她脸都吓白了。” 孟千姿说“七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知道大嬢嬢身体不好、又不经吓,何必跟她说这些我要是死了,你躲不过给她报丧我又没事,你遮盖一下,事情不就过去了吗” 冼琼花让她给气笑了“我还没说你呢,你倒先怪起我了” 顿了顿,她入正题“你是山鬼王座,手下那么多人可以用,干嘛非要自己涉险呢这些事,你派给劲松、派给路三明,自己舒服躺着,听听汇报不就行了吗” 孟千姿笑笑“七妈,我又要纠正你了。” “我从来没有非要自己涉险,悬胆峰林那一次,是你们七位一致点头,我才去剖山的,至于随之遇到的危险,那都是没预料到的;这趟,我也只是过来给六妈贺寿,无意间听说段太婆的死可能另有玄虚,才追查了一下,那时候,谁能知道棺材底下会有迷宫、里头还养着巨鳄呢七妈,并不是我追着危险跑,是这世界上,凶险本就无处不在,舒服躺着就一定安全吗没准躺出富贵病来,走得比谁都早呢。” 冼琼花不擅强辩,一时间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曲俏噗嗤一声笑了,伸手去拧孟千姿的嘴“这张嘴,越来越厉害了。” 旁敲侧击这招看来是行不通了,孟千姿是惯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冼琼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以后,江炼和神棍的事,你别瞎掺和了江炼是为了况家找东西,神棍是你的三重莲瓣,追查山胆的事,咱们委托了他的,人力财力上全力支持,让他去办就是了,你就安稳待着。至于段嬢嬢的下落,你也别操心了,山鬼有的是人接手,我说句不中听的话,给段嬢嬢收葬是重要,但总不能为了一个死的段嬢嬢,赔上一个活的孟千姿吧。” 孟千姿不气也不恼“这是大嬢嬢的意思” 冼琼花点头“没错,大姐也是这意思。” 孟千姿嗤笑一声“我还记得,在湘西的时候,大嬢嬢跟我视频,还说什么这扶手啊,扶着扶着就垮了,是时候都放手,让我去解决一切了,现在又说外头危险,山鬼多的是人办事,让我舒服躺着你们想要一个精明强干威风八面的王座,可我从来没听说过,谁是这么躺出头的。七妈,你这是又想老虎有野性,又怕放它出笼被鸡啄呢。” 她撤开背后的腰枕,闭了眼缩进睡袋里“累了,都出去吧,别说话了啊,说了我也不听。” 孟千姿其实不累。 她窝在睡袋里,脑子里一团乱,一会觉得自己措辞还不够狠,一会又觉得,七妈的用心还是好的,就是表达欠柔和,自己不该阴阳怪气地叫她下不来台。 正辗转反侧,听到有脚步声进来,孟千姿没好气,说了句“我不是说都出去吗” 边说边恼怒回头。 是江炼,他被她吓了一跳,站在当地,说了声“哦。” 又指指外头“那我走了啊。” 他还真往外走。 孟千姿又好气又好笑,吼他“回来。” 江炼又老老实实回来,坐到铺边时,还抱怨她“一会让人走,一会让人回来,真难伺候。” 孟千姿笑,歪着脑袋打量他,他应该是刚洗漱完,整个人很精神,发茬湿漉漉的,朝上竖着,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水味儿,怪好闻的,就是衣服有点松垮。 她奇怪“衣服是不是大了” 江炼笑“衣服不是都撕破了给你包扎吗,又买不着新的,路三明帮找了一身,先凑合穿着。” 孟千姿嗯了一声,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江炼也是一样,很多话想说,又觉得哪句都起不了头,顿了顿,听到孟千姿问他吃了没,便应了句吃了,又拿这话问她,她也说吃了。 很好,两人都吃了,真是交换了重要的信息。 帐里安静,帐外的声音便分外清晰,帐篷顶开了天窗,有一格光亮恰映在地上,江炼低头,看到脚边有粒小石子,便拿脚轻轻一拨,想来个射门,哪知道使的力大了,那小石子骨碌碌越过那格亮,出界了。 怎么突然就尴尬了呢,在水下洞穴时,明明像是相爱了很久很久,接吻、拥抱都那么自然。 江炼找话说“好像下午,咱们就得拔营了,说是先回桂林。” 孟千姿点头,她也听说了。 “我给美盈打了电话,韦彪陪着她,都已经到西宁了。我跟神棍商量了一下,桂林之后,我们就直接去昆仑,千姿,你回山桂斋,好好养伤,这段时间就别操心了。” 孟千姿越听越不对味,及至听到最后,腾一下坐起来,问他“是不是我七妈跟你说什么了她说什么了” 她睡袋一拉就想起身“我去问她。” 江炼伸手,一左一右攥住她两条胳膊,把她身子硬控回来“你去问她,爬着去问” 孟千姿胸口剧烈起伏着“你不要听我七妈乱讲” 江炼笑“七姑婆没乱讲啊,人家讲的有道理。” 冼琼花找到江炼,先道了歉,又道了谢。 彼时,江炼刚洗完澡,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呢,不自在地拿毛巾胡乱抹了把头发,说“我应该做的。” 冼琼花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千姿虽没伤着筋骨,但至少得养一个月,她脾气大,不听我的,你帮我劝劝她,你也不想看着千姿以后落下个残疾什么的吧。” 江炼一直点头“我知道,我会劝她。” 孟千姿奇道“只说了这个” 江炼说“是啊,所以人家七姑婆,说的不是挺有道理吗你至少得养一个月的伤,但我们不能都跟着养,事情还得往前推进吧你伤都没好、硬要跟来,到时候拄着拐又蹦又跳的,也撵不上我们啊。” 孟千姿哭笑不得“你又胡说。” 江炼轻轻松开握住她胳膊的手“所以啊,你回去好好养伤,多喝点汤水,多补点人参,养好了身子,再来找我们不迟。” 其实,冼琼花不止说了这些。 冼琼花当时问他“江炼,你是喜欢我们姿姐儿吧” 得了江炼默认之后,她慢悠悠地说“不用我说你也清楚,你们的事儿越来越危险了,你要是真喜欢姿姐儿呢,就别让她老掺和这事,男人嘛,身前凶险,身后世界,你该把她放到你身后去。” 江炼觉得七姑婆说得真好。 身前凶险,身后世界,他真是不想让孟千姿再涉险了,那些乱七八糟见血要命的事儿,他来对付就好,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她在他的世界里安安稳稳待着,不受伤,不受罪,就好。 他希望能借着她养伤的这段时间,把事情给了结了。 当天晚上,前队人回到秀岚居。 江炼刚进房间,还没安顿好,就收到神棍的电话,说是要让他看“好东西”,江炼过去了才知道,是石嘉信寄出的、山鬼人肉快递的路铃到了。 说实在的,这路铃看起来相当普通,遍身斑斑铜绿,没什么特别的但是,不管神棍拎起了怎么摇晃、那撞柱怎么互相碰撞,这个铃,就是不响。 江炼对铃倒没什么兴趣,只是吩咐神棍好好睡觉他还就不信了,神棍都亲手摸着凤凰翎了,怎么能不做上两个有建设性的梦呢。 回房的路上,恰遇到曲俏,江炼打了招呼,又侧了身,本想给曲俏让路的,哪知心中一动,又上前拦住了,问她“六姑婆,能借一步说话吗” 江炼想问问孟千姿从前的事,尤其是关于那个誓。 然而曲俏不想多说“这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以后有机会,你自己问她吧。” 江炼问她“千姿以前,是喜欢过什么人吧” 曲俏没吭声,多半是了。 江炼说“你以前送过我一句话,说千姿身边的人是不会欢迎我的千姿的上一段,是被姑婆们给拆了吗” 曲俏笑了笑,径直走了,擦身而过时,江炼听到她轻声说了句“要是拆了,就好了。” 什么意思呢,江炼听不懂,只觉得满心惆怅,而分别在即,又更加剧了这失落。 第二天是个阴雨天。 孟千姿一行的机票是上午的,冼琼花随行护送,送行的人太多,江炼夹在一堆人之中,也没能跟孟千姿说上几句话,车队驶离的时候,江炼站在厅廊下目送,忽然听到手机信息进来。 点开一看,是微信消息,发信人叫“x2”。 江炼一下子笑了。 孟千姿打了好长一段话数落他你那什么表情啊,都什么时代了,想听声音就语音,想见面就视频,再不然你就买张机票来看我,听说你现在身家也还行啊。 还发了个红包给他,留言曰巨大的红包。 点开一看,五毛钱。 真是越有钱的人越小气,江炼想回复她,键入了又删,顿了顿,从网上找了张图,把头像给换了。 换了没两秒,孟千姿的信息就来了,问他“你把头像图片换成2,是几个意思” 江炼回复“我跟你中和中和。” 你乘我就除,你上我就下,你哭我就逗你笑,你难过肩膀就让你靠。 中和中和,就是这个意思。 然而孟千姿一定没懂,给他发了个大砍刀过来。 江炼和神棍的飞机是下午的。 路三明开车把两人送到机场,说是西北那头已经打好招呼了,一落地就会有人接西北一带现在正紧锣密鼓地巡昆仑山,试图寻找失踪多年的段文希的尸体,在那头坐镇的,是孟千姿的四妈景茹司。 四姑婆景茹司,常年在华山伴山,而华山离着西安不远,某种意义上说,西安是西行的第一站,所以,西北线的事,也该四姑婆出面。 江炼问清了西宁的下榻酒店之后,把地址发给况美盈,约她在酒店见面。 临起飞之前,江炼问神棍“昨晚做梦了吗” 神棍对他很不满“老问我做梦了没有,你是真指望我梦出个大结局来呢你怎么不做” 江炼斜乜了他一眼“我要是能做,还指望你反正要飞挺久的,你飞机上再睡一觉试试。” 神棍愤愤,说他是江扒皮。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一路上,神棍没有做梦,江炼反做了。 梦见自己被火烧。 熊熊烈焰,迫得他左突右闪,唯一有一条黑漆漆的路,内里无烟无火,他抬腿就往里跑,忽然听到孟千姿带着哭音在背后大声叫他的名字。 他心内大恸,想退回来,却再也找不到路了,只能听到孟千姿的哭声,真是哭得他一颗心都要揉碎了。 江炼醒来的时候,还觉得双眼发潮,胸口窒闷得厉害,身侧的神棍呼哈大睡不止是神棍,长途飞行,大半个机舱的人估计都睡了。 他再睡不着,起开了机窗的遮光罩,触目所及处,心下一怔。 这是,飞临昆仑山的上空了吗 也许并不是昆仑,反正西北多山,到处都是雪岭,而高处俯视,分外雄浑,那条条蜿蜒脊脉,真像是匍匐弯曲着的条条巨龙啊。 况美盈和韦彪早了两天到西宁,并不知道山鬼在这儿也有产业,自行定了酒店住下了,收到江炼发来的地址,才又忙着退房、重新预订。 这家新酒店她很喜欢,主要是位置好,靠近市内最有名的小吃街。 放好行李之后,她拉着韦彪去逛夜市。 韦彪其实是不大喜欢西北的美食的羊肉串的肉块都太大,酸奶酸得要命、要往里头搅白砂糖,馕饼什么的,又太硬了。 总之是,都不适合况美盈,她身子太弱,胃也不行,消受不了这些然而,架不住美盈喜欢啊。 韦彪只得全程跟着,偶尔劝两句,幸好况美盈于各色小吃都是浅尝辄止,并不大吞大嚼。 且走且停,况美盈又被一处小吃给绊住了。 叫狗浇尿饼。 韦彪真是没好气“哪有饼叫狗浇尿的,这都是瞎起名字,搏眼球的。” 况美盈偏跟他对着干“那我爱吃,你不喜欢,你走开点好了。” 韦彪悻悻,狗浇尿饼制作需要时间,他老实在边上陪等。 正等得无聊,忽听不远处有人喝骂,抬眼看时,就见一个干瘦男人,一脚踹翻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嘴里骂骂咧咧“死别处要钱去,别挡我做生意” 邻近人等只淡淡一瞥,又各忙各的了,今人习惯不管闲事,要饭的嘛,打了骂了都没关系,总不见得他会闹事维权。 况美盈却大怒,喝了句“你干什么” 她是素来敢见义勇为的,虽然自身没什么战斗力,但从小到大,身边作陪的不是江炼就是韦彪,无惧任何黑恶势力。 她边说边往那头走,这头的饼已经好了,装袋递出,韦彪赶紧接了,随后跟上。 到了近前,况美盈怒视那男人“人家要钱怎么了,不给也就算了,怎么还打人呢” 那人见只是个娇弱女子,冷笑一声,正想呛她两句,忽见她身后站过来铁塔一样的一条汉子,登时气短三分,嘟嚷了句“关你什么事”,匆匆退回店里。 况美盈也不嫌脏,俯身去扶那老头“大爷,你没事吧” 这老头看起来得有七八十岁了,让她想起刚过世不久的太爷况同胜,移情使然,怜悯之心更甚。 那老头抬头看她。 况美盈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这老头,竟是个瞎子 说是瞎子也不确切,但他面颊干瘦,两只眼睛里,长满了白茬茬的翳,这一抬眼,仿佛翻的全是眼白,吓得况美盈哆嗦了一下。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顺手从韦彪手里拿过那袋饼递过去“大爷,你要是没东西吃,就吃这个吧,刚做的,还热呢。” 那老头摸索着接了,说了句“姑娘好心人,好命人哪。” 这“好命”二字,一下子勾动了况美盈的心事,她苦笑了一下,低声说了句“好什么命啊。” 忽然间意兴阑珊,也没了逛夜市的心情,她看向韦彪,示意他自己想回去了。 才走了两步,那老头在背后叫住她。 况美盈回过头。 怪了,明明是个瞎子,她却觉得,那老头在端详她。 过了会,那老头点了点头,说了句“胎里祸患,但有贵人相助,可过坎过劫,姑娘好命人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1章【05】 黄山,山桂斋。 不同于市区里那所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养生馆, 这儿才是山鬼真正的总坛。 这是一幢很老的建筑, 位置偏僻, 深居山内,始建于唐中期。修筑伊始,就考虑到了兵灾战祸,所以并不雕梁画栋,筑屋材料选用了沉重的条石, 地下广掘空间,真需要逃离时, 所有人轻装离斋, 家什细软藏进地下, 地面先放一把火,自砸门窗, 反正屋架牢固, 不会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坏先下手为强,只是叫那些兵匪知道, 这儿已荒废了,没什么可烧抢的了,您别处瞧瞧去吧。 待兵灾过去,重新拾掇一番, 又是屋坚舍固一大宅。 而且, 山桂斋深谙“以山藏宅、以屋藏屋”之道,外人从未见过它的真正门面, 今时今日亦如此进门时只不过是普通度假村,车子在里头七绕八绕之后,才会驶近真正的重心,同时,也驶近古老的岁月、不间断的传承。 时近深夜,冼琼花走在山桂斋曲曲折折的鹅卵石小道上,斋内虽然已经引入现代家居,但仍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古色调,别的不说,花园里的照明喜欢用烛火,那些错落的假山石间,或高或低,或前或后,都燃着被透明挡风罩护着的幽幽烛火,偶尔能听到噼啪一声烛花爆裂的声响。 冼琼花喜欢这感觉外头的世界争分夺秒,但踏入山桂斋,会让人觉得岁月绵长,风景这边独好。 她走到一间大屋的门口,伸手叩门,柳姐儿很快应了门,顾不上跟她打招呼,就朝屋里报备“七姐儿来了。” 进门就是客厅,高荆鸿和仇碧影正围桌而坐。 高荆鸿穿绿色的真丝绑带家居睡袍,正拿鎏金贝壳柄的小茶勺轻搅面前的茶汤,仇碧影却穿件松垮的大黑t恤,手边摆啤酒、咸水花生米,还有好几碟凤爪鸭脖卤味。 冼琼花跟仇碧影打招呼“五姐还没走呢” 仇碧影说“走了从不惦记这儿,来了又想赖着不走。” 又招呼她“来尝尝我店里的卤味,今天刚快递来的。” 冼琼花对卤味没兴趣,掏出烟来,先看高荆鸿“大姐,不介意吧” 高荆鸿说她“你也少抽点。” 边说边拿手在鼻端扇了扇,好像那烟味儿已飘过来似的,还吩咐柳姐儿“把土空调打开,给屋里透透气儿。” 柳姐儿应了一声,先拿了个烟缸过来给冼琼花,然后弯下腰,手指抠进地上,用力拎起一个菜碟大小的石盖。 有嗖嗖的冷气自下头窜上来。 这是老徽州一带富贾官家流行的土空调,原理是在下头挖个一两米见方的地窖,利用恒温地气,再引来山泉水,带动空气对流影响室温,虽说跟现代空调的制冷效果不能比,但胜在清凉天然。 古人的智慧也是不可小觑的。 做完这些,柳姐儿走到屋子另一侧、角落处的椅子上坐下,拧亮台灯,自顾自戴上老花镜,又拿起绣绷绣针她的绣工好,女儿把她的绣件挂上淘宝店,好多人排队等着买。 她不缺这钱,但被那些素未谋面的人念盼,很有成就感。 冼琼花把目光自柳姐儿身上收回,吸一口烟,缓缓吐出,低头看土空调口处冒上来的咝咝白气,耳畔传来茶勺和杯壁磕碰的轻响。 高荆鸿问她“姿宝儿睡了那伤,没大碍吧” 冼琼花嗯了一声“从小那些山味奇珍不是白吃的,就差把她养成药人了,这种伤,还扛得住。” 仇碧影问她“那个江炼,又把小千儿给救了” 冼琼花点头“这趟要不是他,真要给你们报丧了。” 仇碧影喃喃了句“这都两回了啊。” 冼琼花把烟灰磕进烟缸里“以后,姿姐儿要是真和他好,我也不好说什么了。我早说过,有些事,要么别叫它发生,一旦发生了,你还止得住吗这回跟上回还不同。” 高荆鸿停了手,慢慢把茶勺取出,搁在茶搁上“葛大还找不着呢” 仇碧影嗤之以鼻“大姐,你就别惦记他了,一个流浪汉,今儿在这明儿在那,满中国乱跑,居无定所,这种的,上哪找去再来两三个万烽火帮忙,也没办法啊。” 高荆鸿纠正她“不是满中国乱跑,人家葛大先生,只在长江北转悠。” 仇碧影给自己倒酒“长江北还小吗葛大要还活着,你算算他多大了没八十也七十好几了吧,说不定已经过身了,再说了,他眼睛好的时候都看不出来,眼瞎了还能看出来” 高荆鸿叹气“我就是想问问,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当年那事,做的对不住姿宝儿,她那性子,一直别扭着,你看不出来” 冼琼花苦笑“怎么看不出来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做了不地道的事腰都弯姿姐儿跟我说硬话,我都不敢回她。” 仇碧影有同感“谁不是呢。” 高荆鸿沉吟了会,心中一动“你们说那个神棍,行吗老七,当初是你去查他的底,你觉得他怎么样” 冼琼花想了想“人品没问题,朋友关系什么的,也都是真的” 高荆鸿打断她“关键还是看能力。” “要说能力,这一行,也确实是他资深了,跟段嬢嬢一样,半辈子都扑在这些怪事上,虽说他不会打卦看命,但路子,肯定比咱们多。姿姐儿不是也说过吗,咱们的山胆,专往他手上落人不可貌相,我看,也是个有来头的。” 高荆鸿点了点头,顿了顿,试探着说了句“要么,让他查查看” 昨儿飞机晚点,江炼到酒店时已是半夜,匆匆跟况美盈打了招呼、办了入住之后就倒头大睡,一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好在酒店的早餐时间还没过,江炼洗漱了出来,路过神棍门口时,抬手敲了敲人在的话就叫上他一起,不在嘛,那估计是先下去吃了。 敲了两下,门开了。 江炼被神棍的形象吓了一跳这人头发蓬乱,眼神呆滞,眼镜都戴得有点歪斜,两硕大黑眼圈,透露出些许一夜无眠的意味。 江炼心中一动“是不是昨晚做什么梦了” 神棍没好气“小炼炼,你除了追问我有没有做梦,就没别的话了我那是搞研究呢。” 江炼探头往里看这研究的现场还真是狼藉,又是满地字纸。 但有面墙引起了他的注意上头拿四张a2纸贴出了一张大图幅,图幅上写满了字,画满线条,字和线条都还分了不同颜色。 江炼拿嘴努了努那个方向“那是什么” 神棍骄傲“我奋战了一夜的成果,集目前所有进展之大成,还推导出了一些新的联系。” 是吗,那就得好好观摩观摩了,江炼走近前去,一眼就看到,图幅的最中央位置,居然画了一座大山。 还没来得及发问,神棍已经拿了房间的鞋拔子过来,拔头往那座大山一点“昆仑山,这是一切的源头,是事情最早发生的地方,也必将是一切的归宿和终结。” 江炼抱住双臂,不太置信地斜乜了他一眼“这话怎么说” 神棍说他“小炼炼,我一早就说过,你得有全局意识。事情最早,就是从昆仑山开始的,这儿发生了好几件关键的事。” “第一,神族人在这里聚集,仿佛进行着大撤离、大哀悼。他们点算箱子,把重要的东西放进去,那些物品包括山胆、兽骨、山海经正本,以及女娲的抟土人偶等等,很显然,他们不希望这些东西外流,想送走,或者永远封存。” “第二,金翅凤凰死了,巨龙陨落,在这之前,最后一头麒麟也死了。” “第三,有一口箱子被偷走了,这说明,神族人有对头。你还记不记得我做的梦,梦里,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在山洞里说话,提到凤凰鸾图案的箱子有四十口,还要打听匠工” 江炼接口“匠工姓况,你是不是怀疑,美盈祖上,就是匠工出身” 神棍点头“一般人搬家,会打包箱子,神族人的这场大撤离,一定也需要很多箱子,而且这箱子得特别保险,一般人打不开。” “它们安排了特殊的匠工承制,匠工不止一家,各有手艺。况家负责了其中四十口,而被偷走的那一口,恰好是况家人制作的。我猜况家人的血,其实是特殊的密码,就好像现代有指纹密码箱、眼纹密码箱,况家做的箱子,以血开箱一定是其中重要一环,所以那对头偷走了箱子之后,打不开,还得打听匠工。” 江炼恍然“所以山洞密聊的场景,发生在箱子被偷走之后” 神棍嗯了一声“这对头一定找到况家人、许了什么好处,拉他们入局了,得以成功开箱,因为现在我们都知道,箱子里头的物件四落,而况家人手里,最终只是一口空箱子这就是当年,昆仑山发生的事儿。” 江炼低声说了句“这么一听,况家祖上,像是背叛者啊。” 他看那图幅,以昆仑山为中心,四个方向,延伸出了四条大线。 神棍拿鞋拔子点向其中一条“这一条,是湘西线。湘西线,又分为两条,一是娄底况家,况家人常年居住娄底,俨然普通人家,唯一不普通的是,他们得看守着一口空箱子,一旦失职、丢了箱子,他们就会遭到恶疾的反噬,算是跟箱子绑一条藤上了。” 江炼心头涌起一股不明况味况家人长久以来,都把这任务完成得很好,直到七十多年前的那次举家逃难 话又说回来,况家人没出意外,今时今日,他江炼也不会站在这儿了。 神棍继续往下说“二是悬胆峰林,涉及到青铜支架、山胆、结绳记事,以及洞神。” 江炼细看图幅上的字,神棍提到的这些,各有对应。 青铜支架蚩尤族人 山胆山鬼 结绳记事花瑶 洞神水精,白水潇 湘西线就说到这里,神棍点第二条“这是广西线。” 广西线就发生在几天前,记忆犹新,无需赘述。 图幅上,广西线也有两条分支,一条是镇龙山,有龙骨残片,一条是凤凰山,有凤凰翎。 而凤凰山的对应也不少定水囦对应水鬼,棺材和尸骨对应九铃盛家,青铜盖对应蚩尤族人。 神棍说“还记不记得昆仑山陨落的巨龙我认为,这巨龙的骨架是被烧了,不然,不会有龙骨灰和龙骨残片的说法,而只有凤凰翎烧出的火焰才能点燃龙骨,很显然,龙骨是柴,而凤凰翎是燃料。” 江炼心中一动“凤凰眼里,段太婆拿走了一根凤凰翎,水下洞穴里,留有五六十根,但一只凤凰的羽毛,绝对不止这么多” 神棍夸他“没错,小炼炼,我跟我们解放曾经朝夕相处,你别看它只是只山鸡,身上的毛,绝对有上千根。一只金翅凤凰,怎么可能只有五六十根毛唯一的解释是,这五六十根,是特意留下来的,那么问题来了,留就要留配套,凤凰翎是用来烧龙骨的,既然留下了部分凤凰翎,就一定还留下了部分龙骨。” 没错,江炼又想起神棍的梦里,那段山洞密聊。 一个人问“龙骨呢,怎么是一包灰” 另一个答“这是烧过的,我全刮来了,另外的实在找不到,不知道被他们藏哪了。” 这段对话,其实很清楚地表明这世上的某个地方,还藏有部分龙骨。 龙骨,凤凰翎,箱子 江炼心头蓦地一跳,有个念头迅速成形,他脱口说了句“那些箱子会不会是被烧了” 神棍没反应过来“哈” 江炼心跳得一阵急过一阵“不是有很多箱子吗,一直以来,我们只找其中一口,那么其它那么多箱子都去哪了呢” “龙骨是柴,凤凰翎是燃料,那烧龙骨,到底是为了烧什么的会不会是把那些箱子里的、它们的那些研究和发现,通通付之一炬而之所以留下了部分凤凰翎,以及部分龙骨,是因为有一口箱子被偷走了” 留下的凤凰翎和龙骨,是为那口被偷走的箱子准备的。 他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还记得我们聊过吗,有人故意让这口箱子五马分尸,让不同的人带走箱子里的物件,甚至连空箱子都有人保管,还使得这些人互不往来,是为了什么呢” 神棍倒吸一口凉气。 当时想不明白,现在约略懂了。 是因为如果这些东西聚到了一起,装进了箱子,再加上龙骨、凤凰翎,焰头燃起,一切就会被焚毁,烟消云散。 所以箱子里的物件被拆得七零八落,不太重要的,譬如兽骨和铃,就任由它四散,关键点的,像山胆和凤凰翎,就藏得极隐蔽 神棍忽然想到了什么“那龙骨呢” 江炼沉吟“龙骨,可能这对头并没拿到,因为你的梦里,有一段剖腹抽肠的场景,看起来,很像是事发被问罪,那人大概是个奸细,协助那个对头偷到了箱子、拿到了凤凰翎,但还没来得及打听到龙骨的所在,就东窗事发了不然你想,一大堆箱子,从外观来看有四十口是相同的,那双从浓雾中伸出的、偷箱子的手,怎么就那么精准,一下子拿走了想偷的那一口呢没有内应的指引,是绝对办不到的。” 神棍怔了半晌,这才想起话还没完,于是拿鞋拔子去点第三条线“这一条,是七块兽骨线,是我的私心,单列出来,因为跟我的几个朋友有关,但这条线,也是目前线索最少的。” “我怀疑,当初七块兽骨出了箱,七道戾气放出,就直接入了世,再也没归过位了,那七块兽骨,也被随意丢弃,它们的下落如何,只有巴梅法师解读出的那句话。” 眼睛会受蒙蔽,但手会帮你认出它们。 神棍近乎惆怅地看着那条线,这件事儿,他还一直没跟那几位朋友说呢,因为曹严华,亦即梅花九娘的徒孙,有句名言愿这世上,躲不过的惊吓都只是一场虚惊,收到的欢喜从无空欢喜。 事情还不确定,他不想咋咋唬唬,送自己的朋友们一场空欢喜。 他叹了口气,目光落到第四条线上“这一条,是水鬼线,也分两个支线,一是金汤穴,二是漂移地窟。” “这就是目前,整个事件的架构,事情可以说,是从水鬼这个点爆开的,本来因着祖师爷的遗命,他们是一直老老实实当傀儡的,结果二十多年前的一场漂移地窟之行,酿出了惨剧。” 江炼接下去“他们开始怀疑祖师爷,找到了山鬼,千姿为了帮忙,去湘西查看山胆,而我恰好在那儿为了美盈钓蜃景。” 谢天谢地,如同支流汇入大河,他在那儿找到了正确的路子,否则,恐怕时至今日,还在午陵山苦苦钓蜃景、每天捧着残破的画面苦思冥想呢。 神棍长吁一口气“我还没讲完呢。这些事情之间,互相又有着隐秘的关联,比如洞神,它在临死之前,不惜牺牲白水潇,对外放出了重要讯息,应该就是通知漂移地窟里的那些它们,事情不妙。整个漂移地窟,现在大概都已经藏到了最严密的地方,水鬼再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整件事里,还涉及到三个非常重要的人。” “一是阎罗,其实整个大布局中,从来没有他,他是一个意外,误打误撞,作为况家的支线插入进来,他拿到了箱子,拿到了关于凤凰翎和龙骨残片的指引,甚至去了昆仑山,吞吃了麒麟晶。但他的经历,反而给了我们启发如果漂移地窟里的那些类似葡萄串就是麒麟晶,阎罗是怎么都不可能进入漂移地窟的,水鬼进去,还死了那么多人呢,何况是阎罗” “阎罗入了昆仑山,可见昆仑山里,一定有什么通道,也能通往漂回原地的漂移地窟。” “二是段小姐,她一定有着特殊的作用,阎罗才会千方百计、不惜将大秘密拱手奉上,也要诱骗她同去昆仑。只是这作用是什么,我们还不知道。” “第三个,就是我了。” 说到这儿,他满目茫然“我到底是谁,我在这整件事里,又是个什么角色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2章【06】 江炼能理解神棍的困惑,甚至能隐约嗅到这困惑里带沉沉压力。 因为从他一连串的梦境来看神棍, 抑或神棍的祖上, 当年扮演的角色, 似乎不是那么伟光正。 尤其是,在这梦里,神棍有被剖腹抽肠的记忆,什么人会遭此酷刑江炼觉得,诸如“奸细”、“叛徒”的字眼, 已然呼之欲出。而且,神棍成年之后, 肚腹长出的那条像是被抻长的“s”形的胎记, 实在也太像剖腹之后的伤口了。 还有, 阎罗体内的那个人,曾诡异地表示“认识神棍”, 并画了一张似乎是两个人交递箱子的图, 也许再现的,就是当年偷箱子的事儿。 江炼笑笑“你是什么角色, 迟早会水落石出,但是,用不着为这个有压力祸不及子孙,事情都过去多少代了况家的祖上, 还是背叛者呢, 难道现在要美盈去赎罪” 甚至还有山鬼、水鬼的祖上,看起来, 都是偷窃窝赃这一派的。 神棍没吭声。 祸不及子孙是真的,但万事有因果,子孙说不定会被很久之前种下的因连累况美盈身上的病,还有水鬼遭的殃,难道是现世报应还不是为很久很久之前、某些人的所作所为买单么。 早饭过后,江炼见到了昆仑归山筑这头给他安排的对接人。 是个年轻姑娘,跟况美盈差不多大,长得很秀气,白皙甜美,不像西北佳丽,倒像江南美人,名字也好听,叫陶恬。 况美盈和她,几乎是一见如故,聊了没几句就已投缘得不行,话题甚至一度延伸到了日常穿戴、粉底色号。 江炼却有点不自在,一直以来,他接触到的山鬼,例如柳冠国、邱栋、路三明、貔貅等等,都是男人,同性打起交道来比较不受拘束,而且,昨晚接机,明明是个年轻小伙子,怎么今天就换了呢 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安排专人跟你对接,已经不错了,你还挑什么男女肥瘦 陶恬给他带来了昆仑山的山谱打印版,一看数据标注,江炼就知道之前那什么“神棍当探针,美盈做辅助”的想法有多么不切实际了。 昆仑山是个大山系,西起帕米尔高原,横贯新疆、西藏,延伸至青海,全长差不多在2500公里,总面积在50多万平方公里,这还没算高度人家平均海拔五六千米,很多区域怕是亘古以来无人涉足。 这么大的面积,靠神棍这根时灵时不灵的探针,得探上好几年吧而且,别说况美盈那小身板了,她就是辆血车,那血也不够洒的啊。 江炼头大如斗,对着山谱沉默良久。 陶恬不明就里,还在认真地给他介绍情况,她指向一处打红点的地标“这是万烽火那头的,七十年代时,见到段太婆的地点,但这个地点,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实际意义,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段太婆循着那个方向,是走了几公里、几十公里,还是几百公里。” “目前,我们的重点还是昆仑山的青海段,重中之重是三江源那一带,前期进山人员两百名,都来自昆仑山的大归山筑你别看两百好像挺多,一旦散布开,少得可怜,加上高海拔地区行动不便,四姑婆还在考虑,要不要再加人。” “我是负责你们这条线的,四姑婆说你们也在找东西,让我少问多做事,全力配合,你看,你们是想从哪儿开始找确定了之后我安排调度,最早明天就能出发。今天剩下的时间,我建议你们补充点装备,主要是衣服鞋帽什么的,西宁还是夏秋,昆仑山可是早就入冬了。” 江炼沉吟了一会,指向三江源“我们也从这儿开始吧。” 想了想,又问陶恬“会和四姑婆碰面吗” 陶恬点头“大家都在那一带,就算没碰上,车子过去,你总得打声招呼吧,神先生是孟小姐的三重莲瓣,四姑婆还惦记着见一见呢。” 江炼犹豫了一下“四姑婆这人,好相处吗” 陶恬嫣然一笑“好相处,四姑婆这人,对谁都是笑咪咪的,从来没听她说过一句重话。” 说到这儿,压低声音“但我们私底下都叫她笑面虎,她是那种,和你笑过,刚转脸就能治你的人,你得小心点。” 说到这儿,脸颊泛红,似是为自己说了姑婆的小话而不好意思,眼睛左瞟右瞥的,很是可爱。 江炼笑了笑,说“谢谢你了。” 送走陶恬之后,他仰躺进沙发里,双手捂脸,长叹一口气。 孟千姿,怎么会有七个妈这么多啊 再不入长辈眼的毛脚女婿,也最多就挨一个妈削,他倒好,一个接一个的,要是七份荣宠也就算了,这摆明了,是七种花刀啊。 这一天过得闲适,主要是购买衣物,江炼原本想把神棍那一份给包了,哪知人家有山户一力承办。 三重莲瓣,果然待遇不同。 到了晚上,况美盈又拉几个人去夜市,她昨天已经逛完一趟了,兴致不减,极力向江炼和神棍推荐,说起好吃的来如数家珍,就跟那夜市是她家开的似的。 神棍很有兴趣,他十多年前来过这儿,也逛过夜市,很想故地重游一番,江炼却推说有事,只是不去。 况美盈最喜欢一大拨人热热闹闹的,江炼不去,热闹就减了14,她嘟了嘴,说他“你最扫兴了。” 江炼其实是跟孟千姿约好了要视频。 头一次约,还有点放不开,委婉地说是跟神棍又理出些头绪来,要给她讲讲,以免她缺课太多。 看来即便确定了关系,也势必有一个从装模作样到没脸没皮的过程。 回到房里,江炼购物包袋一放,先给孟千姿发微信“现在空吗我打过去” 孟千姿回他“批准。” 批准什么批准这什么态度 江炼觉得不能太纵容她,于是摒了不打,摒了足有一分钟,才拨过去。 屏幕上,孟千姿正倚坐在大床上,穿缎面短袖的家居服,长发披落,带些许卷儿。 孟千姿其实不是卷发,这势必是辛辞手笔。 再仔细看,她其实是画了淡妆的,嘴唇上泛微微釉光,江炼喉头微干,很想去吻,鞭长莫及。 她还假模假样了一番,问他“我是不是气色很差唉,躺着养病,真的是,蓬头垢面的,头都没洗。” 这要是人在跟前,江炼真想上手掐她,从前他觉得,有电话、有视频,跟见面也差不多,现在知道是自己浅薄了,对有些人,你永远不满足于只听见声音和看见画面。 他想念她的气息,想念手指绕进她发间时的柔韧丝滑,也想念拥她在怀时,那种温软、自然和熟稔。 所以他不戳破她,也不顺着套路让她得意,只笑着看她,问她“伤好点了” “这才几天,哪里就好了,出入还都是轮椅呢。你呢,你们要进山了” 江炼点头“进山碰碰运气吧,总不能干坐着。” 孟千姿忽然想起了什么“不是说和神棍又理出些头绪来吗是什么” 哦,对,差点把正事给忘了,江炼心中顺了下逻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向孟千姿讲了。 孟千姿的理解永远粗暴但干脆“所以说,神族人有了分歧,分成黄帝和蚩尤两派,蚩尤战败之后,黄帝开始焚箱他干嘛要把这些东西烧掉呢,都是无数代积累下来的心血啊。” 江炼说“我倒是挺能理解的,神族人一直以来被当成神来膜拜,他们有着远超于人族的文明、认知和力量,能够驾驭和使用那些神奇的物件。” “但是,一旦成为普通人,他们会失去这种控制力,也没法保证这些物件不会落到别有用心的人手上某些物件的使用,是需要有着与之对等的认知和文明程度的。就好比七根凶简,据说可以控制和改换人心,某些心术不正的人得到,怕是会把所有人都变成自己的奴隶。” 孟千姿若有所思“也就是说,黄帝认为,当时的人文明程度太低、认知太浅薄,得到这些东西,对人族来说,不是什么好事,甚至有可能引发灾难” 江炼点头“黄帝也许是想完成最平稳的过渡,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神族就是被自然规律淘汰了,不想彻底毁灭的话,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变为人,接受人的,适应人的步伐,不拔苗助长,不去扰乱人类正常的发展轨迹。因为未来有一天,人类的发展水平,不会低于当年的神族,甚至会高过他们。” 孟千姿失笑“黄帝真是这想法的话,确实挺有胸襟气魄的,但蚩尤一方激烈反对,也可以理解,怪不得他们会去偷箱子。” 江炼提醒她“蚩尤方偷的不是随便哪口箱子,他们是有目的性的。那口箱子里,有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 孟千姿想了想“是水精吧。” 水精是他们灵魂不灭的关键所在。 江炼嗯了一声“他们一定买通了黄帝部族的某个人做内应,而买通内应不难,即便是追随黄帝的人,也可能有私心,不愿意放弃曾经的辉煌。” 孟千姿喃喃“箱子里有水精、山胆、兽骨” 说到这儿,忽然觉得不对“山胆制水精,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水精不会被秒杀吗” 江炼笑笑“这就要说起那口箱子了,那口箱子的材质应该也很特殊,你记不记得,黑三爷曾经拿斧头砍过那口箱子,结果连个豁口都没留下,那口箱子应该起到一种抑制和屏蔽的作用,那么多物件放进去,本身的属性被抑制住了,所以能够共处一箱、相安无事。” 孟千姿好笑“那等蚩尤一方的人打开箱子,发现山胆也在,不是吓得脸都白了” 江炼吁了口气“所以山胆和水精得分开,山胆被藏得那么严实,附近还有洞神监视着。” 孟千姿心念一动“那凤凰翎呢,凤凰翎也被藏得很严实啊。” 她边说边看向屋内的一个保险柜神棍从江炼身上拣集到二十多根凤凰翎,而她身上粘得更多,有三十来根,都汇集到一起,先由她带回山桂斋了保险柜很严实,但永远遮盖不住那晕光,云团般在那个角落氤氲。 白天的时候,柳姐儿还在外头嚷嚷,说千姿的房顶上,怎么跟有七彩祥云似的。 孟千姿可算是理解凤凰眼那儿,为什么要动用定水囦和尸骨去遮盖这流光了,幸亏山桂斋深处山内,地势较偏,这要是放在闹市,得引来多少搞直播拍抖音的啊。 江炼说“凤凰翎能不藏吗,黄帝发现箱子被偷之后,留下了部分龙骨和凤凰翎,这很明显是要设法安排再次焚箱的。蚩尤一方最理想的情况就是偷到龙骨和凤凰翎,用凤凰翎烧了龙骨,这样,那口箱子没了天敌,永远安全了。” 孟千姿恍然“但是他们只偷到了凤凰翎、找不到龙骨,所以只能把凤凰翎藏好其实,他们也可以毁了凤凰翎啊。” 江炼摇头“没那么容易,山胆没出现之前,祖牌是没法毁掉的,这些物件材质都很特殊,不是说毁就能毁的,人家说凤凰浴火,反正你手头有凤凰翎,不妨拿一根出来做实验,恐怕是烧不掉,也毁不掉我猜,凤凰翎去烧龙骨,能产生什么化学反应,双方互毁。” 原来如此,找不到龙骨,留下这么大一个隐患,难怪蚩尤一方要把那口箱子拆得七零八碎,想让它万世不聚,这用心,不可谓不深了。 孟千姿嘀咕了句“怎么我就想不到这些弯弯绕绕的。” 江炼笑“你不是不在吗我也是和神棍讨论了好久,才有这些结论的。” 孟千姿倒是很实在“我看就算我在,也是一会看你,一会看他,只有听你们讲的份儿。” 冼琼花临睡前,惦记着再去看看孟千姿。 她穿过小院,绕过假山,正要拐上连接院落间的廊道,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七妹。” 是仇碧影,冼琼花停下脚步,顺手正了正面前假山洞里、一盏烛火的挡风罩。 仇碧影过来,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我刚跟老四打完电话,你知道吗,老四玩了手阴的。” 冼琼花一怔。 “她把咱们昆仑的归山筑,一个最漂亮的单身小姑娘,调去对接江炼了。” 冼琼花脱口说了句“色诱” 仇碧影不满地看了她一眼“说什么呢,你把我们山户的女娃娃,想成什么人了老四的意思是,小千儿现在跟江炼不在一处,谁知道江炼会不会偷腥呢调个漂亮小姑娘过去,没准江炼去招惹她呢,这样,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问起来,我们什么都没做,是江炼把持不住。” 冼琼花没好气“多此一举。” 她甩下仇碧影,大步进了孟千姿的院子,进了大厅,转向卧室,到门口时,就见孟千姿的房门半开,辛辞和孟劲松站在门口,正窸窸窣窣说着什么。 冼琼花悄无声息走近。 就听辛辞说“我到千姿身边一年多了,连本书都没见她翻过头一次见到她这么下功夫。” 孟劲松难得和辛辞意见一致“谁不是呢,千姿从小到大,就不是聪慧型的,一路低分过关。” 越说越不像话了,冼琼花轻咳了一声。 两人忙不迭回头,孟劲松自知失言,脸色略变,辛辞幸灾乐祸,心说该叫你说千姿的小话。 冼琼花透过门缝朝里看,就见孟千姿坐在床上,马尾高扎,正认真翻着什么,身侧都是大大小小的本簿。 冼琼花奇怪“大晚上的不早点休息,这干什么呢” 孟劲松说“刚突然让我们把段太婆当年的簿记什么的都搬来,说她要研究,劝不住。” 冼琼花嗯了一声,抬脚进屋,防这俩再偷窥,顺手关了门。 孟千姿听到声音,抬眼看过来,喊了声“七妈。” 一听这语气,就知道她必是心情不错。 冼琼花笑了笑,推开一处本簿,在床边坐下“这是干什么,都是老物件,堆成这样,把床都弄脏了。” 孟千姿说“我是想着,事情跟段太婆有关,翻翻她曾经的本簿,说不定能有收获。” 说到这儿,又看冼琼花,犹豫了一下,问了句“七妈,我是不是有点笨啊” 冼琼花说“怎么会,哪兴出的这想法” 孟千姿垂下眼帘,指甲轻轻抠索册页“我就是觉得,每次有什么进展,发现什么线索,都是江炼和神棍在说,我从来都迟人半步七妈,你说江炼会不会嫌我笨啊” 冼琼花骂她“你又胡说八道,你干嘛跟这两人比神棍这一辈子,都在遇事解谜,人家当然比你经验丰富,至于江炼,不是说他是被况同胜训练来做事的吗,要的就是眼快脑也快。韩信会打仗,萧何能治国,还不是刘邦做皇帝这俩再聪明,一个是你的三重莲瓣,一个是你的” 她一时卡壳。 孟千姿却顺竿子爬了“一个是我什么啊七妈” 冼琼花瞪她,她却笑嘻嘻去拉冼琼花的衣服,无意间带倒身侧一堆本簿,有一本里头,一连滑出好几张夹着的照片来。 孟千姿捡起了看,那是一张合影,女的是段太婆,时年四十来岁,男的却是个英俊的年轻小伙子。 冼琼花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在往歪处想“多半是你段太婆的助理,她每到一处,都会留影的。” 孟千姿哦了一声,又捡起一张,这一次,是三人合影,中间的是段太婆,右手边是个矮小干瘦的老太太,左手边却是个十七八岁的明丽小姑娘。 背面有字,写着黑苗蛊王及其传人阿木理音译。 孟千姿啧啧“黑苗蛊王哎,我段太婆真是,见过太多牛人了。” 冼琼花好奇“我看看。” 她接过那张照片,看了两眼就搁下了,正要说什么,像是忽然断片,过了会,又拿起那张照片,看着看着,眉头渐渐拧起。 孟千姿心头忐忑“七妈,怎么了” 冼琼花说“这个阿木理,看起来挺眼熟的” 她忽然想起来了“当初,我着手安排人查过神棍在有雾镇的宅子,他的床头还是书桌上,放了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跟这个阿木理很像” 孟千姿心中一动“你是说神棍那个假想的女朋友她是黑苗蛊王的传人神棍知道这事吗” 冼琼花觉得她问得好笑“神棍知不知道这事,你该问他啊,怎么反来问我呢” 神棍没能接到孟千姿的这通问询电话,他出来逛夜市,压根就没带手机。 彼时,他正和况美盈坐在一家烧烤店外撸串,而韦彪被打发去给两人买酸奶。 吃得正欢时,韦彪拎着打包的酸奶回来,一人分了一个,又向况美盈说起路上见到的“美盈,昨天那瞎眼老头你还记得吗居然是个算命的。” 况美盈当然记得“他说我好命呢。” 又转向神棍“神先生,你说,算命的话能听吗” 神棍还没来得及答话,韦彪又插了句“我随口问了句多少钱一算,他说起步三百,三百这抢钱呢,人家五块十块钱就能算怪不得他穷成要饭的,一点都不脚踏实地。” 况美盈没吭声,倒是神棍怔了一下“三百” “对啊。”韦彪愤愤,仿佛那老头已经把他的钱诈了去似的,“那些本来想算着玩的人一听,都骂他神经病。” 神棍追问“那他被骂,是什么反应” “无所谓呗,就一副很清高的模样。” 神棍一颗心突突跳“他有什么特征没有” 况美盈答了句“瞎子啊,他两只眼睛里,长满白茬茬的翳,怪吓人的。” 神棍连串也不吃了,腾一下站起身“他在哪儿” 韦彪吓了一跳,下意识指向街口。 神棍拔腿就往那头跑,跑了一小段又回来“钱,钱,三百。” 韦彪赶紧掏了递给他,神棍攥着钱,直奔街口。 近前时,果然看到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席地而坐,歪着头,似在打瞌睡,身下垫了块脏旧的看卦布,而布面上,有个空空的破瓷碗。 神棍一语不发,径直把钱投进了碗里。 那老头没动,却有近乎沙哑的声音飘了上来“客人看什么” 神棍说“看看我的命。” 那老头抬起头,圆睁着长满了翳的眼,端详了他好一会儿,说了句“半生漂泊,半世安稳,好命,长命。” 神棍舔了舔嘴唇“能看来历吗” 老头嗯了一声“姓什么” 神棍答了句“姓神,不不,姓沈。” 老头呵呵笑起来“你这不是胡说吗都是凡人,哪有姓神的沈家人万万千,也没你这号啊,三百块,就这么多了。” 说着,老头起身,摸起卦布,揣上钱碗,竟是要走的架势。 但这话没错,沈木昆,本就是“神棍”的谐音拆字,是他当年作为盲流要落户时,给自己起的、像模像样的名字。 神棍喉头发干,问了句“那我姓什么” 老头像是没听见,只蹒跚着往外走。 神棍大急“你是不是葛家人传说中一世走江北的葛大葛大先生,你知道我本家姓什么吗我是被扔在一个小村口的,我从来不知道本家姓什么。” 葛大身子一停,顿了顿,重又迈步往前走,神棍听到,有喑哑的声音缓缓飘来“十豆穿衣衫,桔木伐倒来种杉,八百年岁一圣贤” 这是字谜。 神棍的脑子飞快地转着。 十豆穿衣衫,是个彭字。 桔木伐倒来种杉,还是个彭字。 而八百年岁一圣贤 那老头的最后一句话幽幽而至“你祖上,姓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3章【07】 江炼已经睡下了,又被夜市归来的神棍给拽了起来。 这感觉颇不好受, 脑子昏昏沉沉, 眼皮耷耷欲阖都说起床气难忍, 起床气至少是睡足了的,哪像他这样,床铺都没捂热乎。 江炼拿手去揉展眉眼面颊,喃喃有声“一个算命的,封建迷信, 你怎么会去相信一个算命的他说你姓彭你就姓彭当然了,姓盆姓碗是你的自由” “但你不能一听说自己祖上姓彭, 就把自己往彭祖身上靠吧。” 彭祖那是谁, 传说中的华夏第一长寿之人啊, 号称活了八百岁,这岁数, 没准有炒作的成分, 但人家极其长寿那是没得说的。 八百岁,不知道跟近些日子以来频繁唠叨的自体繁殖有没有关系。 神棍纠正他“小炼炼, 你不能一听说算命的,就以为是村口那种花言巧语招摇撞骗的神汉。我告诉你,算命的分三种。” 他掰手指头“第一种,纯骗子, 五块十块算一卦, 信口胡说,全靠蒙。” “第二种, 其实是有点技术含量的,推理派,人家靠的是察言观色、言语套话技巧。” “第三种,就是葛大先生这样的,纯天赋派,代表人物是唐代的袁天罡和李淳风这两位可是被唐太宗重用的啊,你觉得人家太宗,会被江湖骗子给糊弄了” 这反驳挺有力道,江炼没吭声,袁天罡和李淳风他是听说过的,还拜读过这两位的大作推背图。 据说这两人有一天闲来无事,推算大唐国运,一下子推上了瘾,没hod住,一推推到了唐之后两千余年,后来袁天罡唯恐天机泄露太多,就推了下李淳风的后背,说,咱们就在这s吧。 所以叫推背图。 江炼问了句“这葛大还能跟袁天罡他们相提并论” 神棍叹气“这葛家兄弟,我听说过很多年了,就是一直没机会见到,据说他们擅长打卦看命,一双眼最厉害这眼不是肉眼,是心眼,肉眼堕,才能心眼开,所以这两兄弟,都是瞎子。” “葛大为人正派,恪守本分,他兄弟葛二却阴险奸猾,总为了钱做缺德事,葛大一气之下,和葛二长江划界,一个不入江南,一个不跨江北,死生不复相见了。” 江炼原本是姑妄听之的,听着听着,就听入了耳。 神棍说“关于打卦看命,我还专门关注过,有一次,我在一个论坛上看到一种说法,把看命解释成是利用了维度差异。” “我们这个世界,是三维的,所以大家只知过去,不知未来,觉得未来太莫测了。但这个宇宙不是啊,宇宙也许是四维、五维的,在这样的维度上,未来就是可见的。” “既然可见,那一个人的一生,一目了然,就是一条完整的数据链,而所有人的一生,汇总成一个巨大的数据库这个数据库不知道存在于哪里,也许在宇宙深处,但它是可以被查看的,只要你能接收到。人脑就是那个接收器,只有绝少部分人的脑子频率是对的,能连接这个数据库、进入浏览。” 江炼听得头皮发麻“你的意思是,袁天罡他们的推算,其实是他们的大脑连接到了那个多维度时空里的数据库,不断往后浏览” 神棍点头“但是,这种浏览,有着局限性,一是,只见表象,而不知原因。就譬如他看到一个人,在未来的某一时刻,正在挥刀砍人。但这人到底是行凶,还是见义勇为,还是自卫反击呢一瞥之下,很难界定” 江炼嗯了一声这个好理解,就跟现在的某些新闻似的,眼睛看到的,往往只是表象,而非真相,但太多人容易为了表象高潮。 “除非再深入浏览、点击详情,但这种深度查看就难了,非常耗费自身精力,不一定能成功不过这个砍人的场景一定是确凿发生的,因为被他看到了。” “二是,受他们自己的文明程度制约,即便看到了某些东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举个简单的例子,推背图中有一象叫飞者非鸟,潜者非鱼,战不在兵,造化游戏。有人解读说,这一象描写的是现代战争,袁天罡看到的是现代战争的场景天上飞的是歼敌机,水里潜的是潜艇但他是唐朝人啊,没法理解这些,只能如实描述说,天上有东西飞,但不是鸟,水里有东西潜着,但又绝不是鱼。”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对葛大先生的话,这么重视了吧他不是信口胡诌,也不是调查推理,他就是看见的。听说他们这一行,医者不自医,能帮别人看,却看不到自己以及自己亲近的人,也是挺煎熬的。而且,窥视太多天机,大多会在贫、夭、孤间犯一样,以葛大的本事,他要是去服务富商权贵,那还不是日进斗金但他不敢取这财。” “听说早些年帮人看命,一百一次,从不多说,惜字如金。现在涨到三百了,可能经济发展了,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所以收多点但他收这钱,绝对不会存着,你瞧着看吧,说不定现在已经花光了。” 又喃喃了句“很多人寻他找他,他常年漂泊,也是怕这些麻烦事。我把他认出来了,他怕消息传开,肯定连夜远走,老爷子都这把岁数了,得有八十了吧,估计不会见第二回了。” 江炼没吭声,他有点后悔。 今晚上为什么没跟神棍去夜市呢,错失了见到一代奇人的大好机会,如果见到了,他愿意出十个百个三百块,请葛大先生帮忙看看美盈的箱子找到了没有,他和孟千姿有没有在一起生活,以后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小家伙将来是不是有出息 他突然反应过来,质问神棍“这么难得的机会,你不去问箱子,只问了自己姓什么” 神棍没好气“不是跟你说了吗,很多详情,他是看不到的,硬看会损他自身,而且,他能跟你讲两句话,已经很不错了,有些人,把钱扔进他碗里,他还会捡出来扔回去呢。” 好吧,江炼已经有点被葛大先生圈粉了“葛大先生既然说你祖上姓彭,那你多半是姓彭了。但你这顺杆爬得也太快了吧,说自己祖上是彭祖,人家彭祖认你吗” 神棍翻白眼“我又不是看他名气大碰瓷他,实话跟你说,没参与这整件事之前,我对彭祖就挺有兴趣的,我一直觉得,他是末代末代” 他想了想,换了个说法“我一直觉得,他是上古最后一位神祇。” 江炼说了句“就因为他活得长” 没错,神棍起初有这认知,就是因为彭祖活得长。 一直以来,他都有这么个感觉上古那些神祇,寿命固然是很长很长的,但并非无穷无尽,否则女娲、伏羲、精卫等等,早活到现在了所以,他们还是有个寿限的。 而彭祖,可能是这些神祇里,最后逝去的一位,以至于活过了上古、活过了夏商,活在了普通人中间,因而广为人知。 再后来,卷进山鬼的事儿,知道了自体繁殖,再回头看彭祖,就更加意味深长了。 神棍说“彭祖不是活得长,是很长中国古代,活过一百多岁的人不少,而且,越往上古去,人的岁数越长,据说尧活了145岁,舜活了110,彭祖要是只活了一百二三十年,在当时不算稀奇,不可能那么有名,还被国人尊为华夏第一长寿。” 江炼嗯了一声“你怀疑寿数八百是真的,他是自体繁殖,也是神族人还有,你强调他是末代、最后一位,是有所指吧” 当然有。 神棍有点激动“神族人被自然选择淘汰了,这淘汰是一个过程。神族人也有老有少,必然有人先死,有人后死,考虑到它们的寿命都很长,这先后,可能会相差好几百年。” 说到关键处了,他一颗心跳得厉害“你如果是黄帝,焚箱这件事儿出了差错,有一箱子关键的物件失窃了,你要想办法追回弥补,你会派谁去” 江炼说“最精明能干的那个人” 神棍叹气“小炼炼,你脑子挺灵的,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长了个憨脑壳呢,再精明能干,活不长有什么用” 江炼一下子反应过来“最年轻的那个” “那必须啊,黄帝一族长居中原,但蚩尤族人流亡,进的可是湘西、贵州、云南这种当时的绝地,黄帝一族根本就不了解,而且,箱子又被拆得七零八落,这藏一件那收一件,找回箱子、找回凤凰翎,能是一时半会的事儿吗” “再加上时间越长越难找,因为知情人陆续死了,而这个秘密,根本没有向后人透露这版图一会广西一会湘西一会昆仑,想把这些全部串联起来,理出个头绪,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别说彭祖寿数八百,再给他加个八百,他都不一定能做到。而中国人的习惯,上一代没做到的事,总会交托给下一代。” 江炼约略摸到点头绪了“你的意思是,彭祖的后人也被卷进来了这个后人就是你” 细细一想,好像有点道理,且早有端倪神棍能识别山胆的真假,而山胆认神棍,随着探险的深入,神棍时不时会做梦,这些梦至关重要,得以串接起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也许那些并不是梦,而是神棍逐步被唤醒的记忆。 江炼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你追寻这口箱子,最终的目的,是要焚箱” 这种时候,很难不自私一把美盈要靠这口箱子活命,神棍却是要焚箱的,箱子焚毁了,美盈还有命在吗 神棍有点茫然“不知道,我没什么想法,其实我现在最想做的,是找到那七块兽骨,引渡出我朋友身上的凶简,那七块兽骨,我是确实想烧掉的” 江炼打断他“箱子里物件的材质都特殊,单纯的损毁是毁不掉的,放进箱子是必经的程序说到底,想烧兽骨,也得通过那口箱子才能烧吧” 神棍没话说了,顿了顿才开口“你要是担心这事会影响况小姐我听说,况小姐昨晚就见过葛大先生了,葛大先生还送了她一句话。” 江炼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是什么” “好命,有贵人相助,可过坎过劫。” 江炼愣了好一会儿,有点不敢相信,过了好一会儿,才嗫嚅着嘴唇问了句“葛大先生的话,应该没错的吧” 干爷若是能多活几天,亲耳听到这话,走也会走得欣慰吧。 神棍回房前,欲言又止,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拜托江炼“今晚这事,你就先别跟孟小姐说了。” 江炼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神棍苦笑“她要是知道了你觉得,对一个有可能会去烧山胆的人,山鬼会怎么做” 会怎么做 送走神棍之后,江炼就这问题想了很久。 他觉得孟千姿大概不会太在意的,毕竟山胆这东西,除了能克水精之外,对山鬼来说,好像毫无作用。 但孟千姿那七个妈就很难说了老人家趋向保守,东西宁可安稳藏着,也不愿轻易去动,更别提是要烧了。 他突然有点好奇。 彭祖的后人神棍,有什么天赋异禀吗就目前看来,真的普普通通、平平无奇,进凤凰眼时,还险些命丧鳄口他想焚箱,比唐僧西天取经还要难吧 第二天一早出发。 陶恬调来了两辆车,一辆七座大suv坐人,另一辆作备车兼装载各种装备。 她还给神棍带来了不同版本的山海经及注解,另有几本书,是讲彭祖的,估计是神棍昨晚提了要求。 神棍显是一夜没睡好,眼镜下头挂两硕大黑眼圈,江炼还以为他是被认祖归宗这事给激动的,路上跟孟千姿聊天才知道,昨晚神棍回房之后,还跟她聊了很久。 原来神棍经常念叨的那个阿惠,原名阿木理,是黑苗蛊王的传人。 这里头,还有一个叫人扼腕的故事。 当年,段文希拜访黑苗蛊王时,察觉自己的年轻助理跟阿木理暗生情愫,曾委婉提醒过他苗女擅蛊,尤其是黑苗女人,能别沾惹就别沾惹。 助理满口应允,段文希也以为就此无虞。 但她低估了年轻男女之间情爱之热烈,那助理压根也没听进去,觉得即便被落蛊也没什么可怕的苗女落蛊,都是去惩罚负心人的,他言出必践,一心一意,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黑苗之行结束之后,那个助理要返沪继续学业,段文希也另有行程,两人便在昆明分手,没再联系了。直到几年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段文希才听说,那个助理已经死了很久了,死因是蛊发而亡。 段文希略一推算日子,就知道是在黑苗时种下的情孽,那助理必是跟苗女卿卿我我,回沪之后又见异思迁虽说是那助理私德有亏始乱终弃,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我,她深悔自己把无辜的人带入黑苗,从此再也没有聘用过类似的助理了。 这是故事的前半段。 而故事的后半段,是孟千姿昨晚才从神棍这儿听说的。 那助理并没有背信弃义,他完成学业之后,依照约定的日期,还提前了一段时间,跋山涉水,又回了黑苗村寨,想给阿木理一个惊喜。 然而物是人非,此时蛊王已经过身,而阿木理,于几个月前一次外出时,突然失踪,再也没有回来。 那助理没办法,便在阿木理的旧居住下,一心等她回来,没想到,没等到阿木理,反等来了自己的死期。 阿木理的蛊毒,那是闹着玩的吗可怜那助理,一辈子斯文腼腆,文质彬彬,从未做过一件坏事,却落了个肠穿肚烂、屎尿横流的不堪下场,在寨子里足足痛爬了三天三夜才死,算是被无数蛊虫活吃了的,连骨头都被钻噬得千疮百孔。 寨子里的人都很同情他,却束手无策,也是天要他死若蛊王还在,也许还能试着去解阿木理的蛊,但蛊王偏偏又已经死了。 那助理被埋在了寨子外头,小小坟头,不到一年就覆满了青草。 又过了一年,一个细雨霏霏的晚上,住得靠近村头的一户人家,忽然听到暗夜里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凄厉哭声,那家的男主人心头发毛,便提了马灯出门来看。 在那助理的坟茔边,他竟然看到了失踪了很久的阿木理。 据他说,阿木理外出的时候,还是个娇俏的少女模样,现在,完全像是个妇人了,她披头散发,穿汉人的卦裙,一身脏污,土坟已经被她硬生生拿手扒开了。 黑苗下葬,不时兴棺木,而且那助理又是个外人,当初只是拿苇席草草裹了入土的,这么久了,山里气候又阴湿,苇席早已朽烂成泥,跟骨碴、泥壤烂在了一处。 那男主人看到,阿木理痛哭流涕,拿手抓起坟间泥壤,一口口吞咽下肚,天上落雨,她嘴角挂下一道又一道被雨水稀释了的黑色泥污,极其可怖。 那男主人吓得跌坐在地,马灯骨碌碌滚出了几丈远,油火泄出,把那一处的草地都烧着了,男主人忙脱下衣服扑打,好不容易扑灭,又想起阿木理,抬头去看,只看到夜色里,她跌跌撞撞、往外远走的瘦削身影。 那助理的母亲还在上海,体弱多病,无人奉养,阿木理去了上海,一度当了舞女,给多病的老太太送了终。 再然后,多事之秋,战况吃紧,和况家举家避难一样,她也避祸去了河南的一个小山村,但不一样的是,她没有太多金银细软,却带了口棺材随行。 就在那个小山村里,她为自己择了穴,安排人把自己活着钉入棺材,以性命下了血蛊,诅咒害自己的人不得好死。 几十年后,游历到此的神棍遭遇了蛊虫,经历了一番“大战”之后,拿屁股把蛊虫给坐死了,还看到了因着地质灾害而损毁掀翻的棺材盖。 棺材盖上,有阿木理死前刻下的诅咒。 路铃一脉,绝于三代。 车子已经出了市区了,公路渐渐开阔,远山的轮廓恣意抹划于疏朗半空。 江炼调了调耳机的音量,点击孟千姿发来的又一条语音。 她说“你知道阿木理出了什么事吗太夸张了,她好端端走在路上,被一伙人给打晕绑走了,而那伙人,居然是盛家人,九铃盛家。” “盛家的路铃,在那段时间断了代,当家的给了下头的人一些钱,让他们去妓院里或者人牙子手中买一个女人来,好融血、行蝶变,把这血脉再给续上。” “但是那几个人渣,把钱拿去赌了,没了钱,不好对当家人交代,居然鬼迷心窍,把主意打到了路人身上,想随便绑一个,阿木理正撞到枪口上,堂堂一个蛊王传人,要是正面对抗,那些人哪会是她的对手” 江炼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但人生经常这样,阴沟里翻大船,平地栽重车,就好比段太婆,一时传奇,谁能知道,终结在阎罗手里 孟千姿咬牙切齿“我要知道盛家是这样的人,我才不会让山鬼给她们搞什么不探山住” 江炼笑,车里静,说句话人人都能听到,所以他一直在给孟千姿打字“也不能这么说,盛家也有好人。” 孟千姿在那头冷哼,又说“阿木理就是被抓去,给路铃续的代。我估计那时候,她身上也没蛊了,一身本事使不出来,只能假装听话,为盛家生下了女儿,然后等看守松懈了,才逃了出来。” “但是她真的也是好狠,路铃一脉,绝于三代,那是把自己的女儿、孙子辈,还有重孙子辈都给诅咒了进去,可见她有多恨。还有,神棍跟我说,现在他认识的那个朋友,就是路铃的第三代。” 江炼一怔,迅速打出四个字“可以解吗” 孟千姿回他“说是蛊虫死了,大概解了大半了,但神棍对黑苗也不了解,那之后还特意去了黑苗村寨,可蛊王也断了代,没人给他解惑,他不敢打包票,一直担心会不会还有后遗症。还有啊,他觉得,盛家九铃,路铃为尊,路铃绝了,其实是等于九铃都绝了,树倒猕孙散嘛,最重要的那一脉绝了,其它的还能” 语聊就到这里,没信号了。 江炼抬起头,看视线里越来越近的苍莽山头。 路铃一脉,绝于三代,这绝的,是人,还是铃呢 其实九铃盛家,如果没了铃,也就相当于是泯然众人,不存在了。 冥冥之中,江炼有一种感觉。 焚箱这件事,也许一定是会发生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4章【08】 西北阔大,没一天的时间, 赶不到目的地。 中午, 两辆车开下公路, 停车休息兼解决午餐。 备车上有加热装备,居然能捧出热腾腾的锡盒菜饭,比干粮方便面什么的好太多了,江炼在车后蓬的遮挡下安稳吃完了饭,又拿起手机看了看。 还是没信号, 车行途中,有时有, 有时没有, 有时信号刚冒头, 车子又窜出了有效范围,叫人干着急, 却没办法。 况美盈过来找江炼。 这一路, 海拔越来越高,气温自然也是越走越低, 但其它人都还能适应,唯独况美盈身子弱,已经穿上了薄棉服,这让江炼愈发觉得, 把她叫来帮忙, 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这两天,况美盈该吃吃该玩玩, 表现得还都挺淡定,而今正式上路,终于显露出几分紧张来。 她撸起袖子,把手臂展示给江炼看“到了那,我是不是就得拿刀子割自己了” “割多长的伤口合适呢” “只割一道可以吗还是走一程,就要割一道这一程是多远呢,一公里,还是两公里” 看得出来,她想的也是挺多的。 可惜的是,江炼什么都答不出来人容易纸上谈兵,真到了实地才知设想荒谬,别的不说,昆仑山不是华山泰山,可以登顶看日出拍照人家是有高度的,有雪线,也有雪峰,有些山头,专业的登山队员都犯怵,况美盈这样的能上 他含糊以对“你放轻松就行,到了那儿再说吧。” 打发完况美盈,江炼去找神棍。 神棍没下车,窝在副驾上,抱了本养生鼻祖彭祖看得津津有味。 江炼扶住车门,一肚子没好气这不骗人吗,明明自体繁殖,还非说是养生。 阳光炽烈,他拿手当檐遮住额头,眼睛都睁不开“昆仑山太大了,我觉得咱们的想法行不通,不能漫无目的,必须有个明确的线索。” 神棍正看得入神,左耳进右耳出,随口应了一声。 “你有再做梦吗” “没。” 还没做,从前没人盼他做梦,他梦来如腹泻,而今天天催盼,他这梦还便秘上了。 江炼心头浮躁,看神棍这态度便有点不爽“就这么好看这不都后人瞎编的吗” 他随手抓起一本,这本是讲古代神仙的,彭祖有专卷,陶恬还贴心地在彭祖篇那儿贴了张便签条。 所以江炼一翻就翻到了正篇。 他一目十行,目光很快被其中一句给粘住了“彭祖居然娶了四十九个老婆” 可见这位老人家虽在寿数上有造诣,爱情方面,也太不专一了。 彭祖娶了四十九个老婆这事,神棍是知道的,晋代的神仙列传和宋代的太平广记中都有记载,说彭祖“失四十九妻,丧五十四子”,大概是为了侧面烘托彭祖的长寿。 他抬眼看江炼“小炼炼,你看看你这关注点,我看这书,是为了查找有没有什么潜在的线索,而你,只看到了人家老婆多。” 江炼为自己辩解“我也是在找线索,他老婆这么多,儿子这么多,都走在他前头,侧面说明了他就是自体繁殖,也说明了由神到人,差距是巨大的,都是亲儿子,完全没继承到他的能力。” 神棍心中一动,脑子里有一线光亮闪了一下,可惜这亮太幽微了,没抓住。 倒是江炼,忽然想到了什么“儿子是走在他前头了,还有孙子孙女,重孙辈吧,彭祖这开枝散叶可以的啊,四十九妻,那是四十九房啊你看人家宅斗剧,只三房就能斗八十集,这四十九房” 他奇怪地看神棍“四十九房,要是繁衍到现在,那得是一个巨大的家族啊,规模不输山鬼水鬼,怎么就剩下你一个后人了” 神棍脱口回了句“你不能以偏概全,我是个例,被遗弃的,我是被扔在一个小村口的。” 喇叭声响,该重新上路了,江炼直起身子,把副驾的车门关上,嘀咕了句“不扔别人,偏扔你,你是什么异类吧。” 神棍坐着没动,茶色的车窗上,映出他一片茫然的脸。 下午,海拔一再攀升,温度持续掉点,众人也都扛不住了,纷纷在车上加衣戴帽,近傍晚时,已经没了真正意义上的路,车行的依据只是卫星定位和地面的隐约辙印。 外头再美的风景也会看腻,更别提天色渐暗、已经看不到什么风景了,江炼歪在座位上打盹,迷迷糊糊间,忽觉车速放缓,再然后车身一顿,就停下了。 江炼睁开眼睛,下意识问了句“到了” 陶恬陪着况美盈坐了前座,闻言回头“没有,但是四姑婆说,你和神先生可能会对这儿感兴趣,让到的时候停一下。” 感兴趣 他为什么会对这荒野里的某一处感兴趣 江炼向前方看去。 能依稀看到,那儿有几顶破旧的帐篷,正被风鼓得摇摇欲飘,但没灯光,没炊火,明显没人住,有一顶帐篷的后幅还被撕破了,被风扯得掀来翻去,像一面诡异的旗帜。 神棍先反应过来“会不会是那个丁盘岭” 陶恬连忙点头“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说是一个叫什么丁盘岭的,去世的地方。” 那是得看看了,神棍和江炼都随着陶恬下车,往那几顶帐篷的方向走,两个司机也开得有点疲惫,在车外抽烟,只况美盈听说是什么死过人的地方,心里生出忌惮来,又嫌外头冷,于是窝在座位上不愿动,韦彪自然也就留下来陪她。 走不多久,那些帐篷便已近在眼前。 对水鬼的经历,江炼差不多已经了如指掌了。 水鬼于九十年代中期一探漂移地窟,那一次,损失惨重,死了百十号人,没死的,也大多在后来的二十余年间陆续发病、一命呜呼如今唯一幸存的,大概就是宗杭的女朋友易飒了。 一年多以前,水鬼二探漂移地窟,即便备齐了诸如喷火枪等装备,损失依然不小,尤其是折了当家人丁盘岭。 继任的丁玉蝶一直记挂丁盘岭的生死,他接连派出水鬼,以搞地质的名义在三江源一带不间断追索,眼前的这些帐篷,就是那些水鬼的驻扎营地。 再然后,一夜之间,营地的人都没了,只剩下一具尸体,那是失踪了一年有余的丁盘岭。 他拿刀子捅穿了自己的喉咙,还留下了三个半字。 找水鬼邦。 进帐前,江炼深吸一口气,拧亮了手电,陶恬如一个称职的向导,在前头引路,给两人做介绍。 江炼看到了丁盘岭的尸身曾经倒伏的地方,尸体当然是已经搬走了,但伏尸的地方拿白粉撒过形,还插过木枝,仍旧依稀可见。 还看到了一小爿地,乍看没什么特别的,但蹲下细瞧,就能发现那一处的土壤呈螺旋状,像是曾经旋转着闭合。 江炼和神棍对视了一眼,俱都心中有数据说漂移地窟需要呼吸,夜晚时,在地面会出现开口,这叫“地开门,风冲星斗”,但天亮之后就会闭合,闭合时,那一处的地面,会呈现出这样的螺纹这螺纹也是水鬼追索漂移地窟的唯一线索。 陶恬的介绍也证明了这一点“丁盘岭死前,附近有一个藏族人,叫丹增,为了给营地的朋友送羊肉,曾经来过这儿,还跟丁盘岭说过几句话。据他回忆说,他看到丁盘岭的时候,丁盘岭正拿着一个纸箱壳盖住一处地面,盖的就是这儿” 话还没完,腰后的卫星电话忽然响了,陶恬一愣,向两人说了句“不好意思”,匆匆出帐接听电话。 陶恬居然有卫星电话 江炼掏出自己的手机瞧了瞧,那信号,没得真干净,干净得让他想上手去抠,他深悔自己考虑不足,没买个卫星电话带上。 陶恬既然有,自己是不是能朝她借用一下,或者买过来也行啊,这样跟孟千姿联系的时候,也方便点。 他心中这么想着,不觉就朝帐篷边走了两步,恰听到陶恬扬高的、紧张到几乎变调的声音“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这可怎么办啊” 尽管没听到具体内容,但从陶恬的语调声音来看,他直觉一定是出事了。 过了会,陶恬进来了。 尽管她想装着镇定,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倘若没真正经历过一些事的话,是镇定不了的,江炼略一打量,就看出她攥着卫星电话的手在微微发颤,且不自觉去舔嘴唇的频率明显变高。 江炼也不准备委婉了,单刀直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陶恬猝不及防,茫然“啊”了一声,欲言又止。 江炼朝神棍使了个眼色。 神棍真是一点就透,清了清嗓子,问她“出什么事了需要我跟孟小姐说一声吗” 三重莲瓣的身份还是好使的,陶恬语无伦次“不不,四姑婆应该会去说的” 她定了定神,语音还是有点发抖“四姑婆她们早就进山了,两百多号人,分了二十多个小队,在不同的地段搜找,都是早出晚归的,平时就用步话机和卫星电话联系,每天晚上,哪怕人不回来,也必然会打个电话,报备一下当天的进展和搜找过的地段” “有一个小队,大概八个人,两天前就失联了,四姑婆又派了一队去找” 神棍紧张“又失联了” 江炼哭笑不得,低声说他“能不能盼着人点好” 陶恬摇头“说是,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找着三具尸体了,四姑婆都要疯了,带着人赶过去了,其他还不知道,大家议论纷纷的,都还在打听呢。” 江炼不语。 从刘盛那件事可以看得出,山鬼是很在乎人命的,孟千姿带队,丢了一个刘盛,就已经很自责了,四姑婆这次,打底就是三条人命,还不知道人数会不会继续往上攀升搁谁都得疯吧。 神棍吞咽了口唾沫“会不会是雪崩、失足滑坠什么的” 陶恬回过神来“我觉得不会,这两天没听说有雪崩,如果是自然伤亡,不可能一队人都失联吧一定是出大事了,四姑婆才会赶过去。” 管它出什么事,站在这儿胡猜肯定是没意义的,江炼略一沉吟“我们也赶紧上路吧,具体什么情况,到那就知道了,没准还能帮得上忙。” 陶恬忙不迭点头,几乎是小跑着,第一个出了帐篷。 江炼和神棍随即跟出,藏区天长,但黑得也快,只在帐篷里查看的这么会功夫,外头就已经全黑了,远远的,能看到两辆打着灯的车,那点灯光,被周遭的黑暗挤压,微弱而又压抑。 走了两步,江炼突然回头。 没什么异样的,山线平静,旷野寂寥,那几顶破帐篷在夜色和风声里呼啦作响。 神棍凑上来,问他“怎么了” 江炼笑笑“没什么。” 顿了顿,又补了句“就是觉得,脊梁骨上,有点毛毛的。” 神棍哦了一声,也往后瞧了瞧,沉默着走了两步之后,忽然冒出一句“你知道吗,我有个朋友,小棠子,就是盛家掌路铃的那一个,曾经因为一些原因,一个人,在外头漂泊了四年多。” 所以呢,怎么突然提到她了跟眼下这情形,有关系吗 “她经常向我传授经验,有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刻,她说,如果你在路上,突然觉得不对劲,那千万别怀疑自己,一定是有不对劲的地方。” 江炼没吭声,只是又回头看了看。 上车之后,重新发动。 车里的气氛相较之前,沉闷了许多,况美盈察觉到了,却不明所以,只是好奇地一会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 夜色昏沉,车灯只能在前方辟出很窄的光亮,眼见视线里的那几顶帐篷渐渐远去,江炼轻吁了一口气,下意识摸了摸后脊骨,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想太多了。 就在这个时候,司机突然吼了句“卧槽”,紧接着,车身强烈颠簸,车头驶歪,直直冲向了旁侧,刚冲开了一段,一侧的车轮不知道是不是碾上了什么尖锐的,突然爆开,车身倾侧着徐徐停下。 后面的车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紧急转向,而后在不远处刹住。 这一头,况美盈已然面如死灰,她坐在死一般的寂静里,哆嗦地看着外头僵停在夜色里的车灯光柱,嗫嚅着说了句“我们,我们是不是轧到人了” 车子那么大的颠簸,显然是轧到东西了,而且不会是小东西。 司机一拳砸在汽车仪表盘上,低声咒骂了句什么,陶恬反应过来,膝盖在座位上跪起,转身向后看。 借着两辆车的微弱灯光,她看到,车后不远处,的确软塌塌趴伏了个人,车子显然是从那人身上直直碾过来的,而后车看到了之后,紧急转向,才避免了二次碾压。 那司机又骂了两句,也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那人,然后伸手去开车门,电光石火间,江炼脱口说了句“等会,先别下去。” 又吩咐司机“有手台吗让那辆车的司机也先别下。” 话说得迟了,那辆车的司机已经拎着探灯下车了,那是个络腮胡子,长得五大三粗的,大概人反正不是自己轧的,没什么压力,探灯略照了照之后,就冲这头发火“怎么还不下来吓傻了吗撞到人了不知道啊” 话音未落,忽然身子一挺。 况美盈身子抖得如筛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她吓失声了。 她看到,有一截尖利的什么东西,穿透那司机的后脑,从他的一只眼睛下方,直戳了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5章【09】 那司机的身体僵挺了两秒,一脸的不置信, 还试图伸手去抓那截东西, 再然后, 重重摔砸在地。 车子里安静极了,只余压制着的喘息声时轻时重,韦彪恰坐在靠近那头的窗边,看得比别人分明,低声说了句“好像是箭。” 箭 这年头, 怎么还会有人用箭呢 江炼不及细想,脱口说了句“关灯, 赶紧关灯” 这么漆黑的夜里, 只车内灯光大亮, 那还不是活靶子吗 司机听明白了,赶紧把车上的灯全部关掉, 只一瞬间, 车内就陷入了一团漆黑,尽管车上门窗都紧闭, 所有人还是不约而同的、尽量把身子伏低。 江炼缓缓抬头,贴着车窗下沿往外看去。 外头倒是还有两处光源,一处是那辆备车,另一处来自横死司机跌落在地的射灯, 而先前被碾压过的那个人, 依旧趴伏在地,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被轧死了, 还是起初本就是一具尸体。 江炼压低声音问陶恬“车上有什么防身的武器吗” 陶恬差点急哭了,她临时被抽调,也就是负责接送,哪承想会遭遇现今这局面一般的载客车,不可能放什么武器,万一在公路上遇到拦截查车,不就瞎了吗 四姑婆她们入山,倒是带了不少趁手的家伙,但那些是专门运输的,走的也不是客道。 她一时间手足发凉,声音打飘“没有啊。” 江炼心下一沉,又迅速打起精神“那这儿,你们之前来过吗之前没出过事” “来过啊,那几顶帐篷,我们去看过不止一次,听听说丁家那头的人,还专门在那蹲守过,从从来也没出过事啊。” 懂了,这儿像一处废弃的凶宅,别人来时都还正常,只他们这次,出了事了。 不管那么多了,身下这辆车已经爆了胎,显然是指望不上了,即便带有备胎,也没人敢下去换,江炼咬牙,看向那辆亮灯的备车“师傅,你看那辆车,还能开吗” 司机知道是跟自己说话,赶紧接口“能,那辆车没问题,还是完好的。” 两辆车之间,相隔了有十余米,江炼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管它是人是鬼,我们在明处,形势对我们不利,走为上策,咱们以最快的速度,上那辆车,开了就跑,人平安出去了,再查不迟。” 也只能这样了,困在车里,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陶恬口唇发干,她掏出卫星电话,想把遇袭的事往外报备一下,哪知手一直发颤,一个没拿住,卫星电话跌落下去,车里太黑,她伸手去摸索,越急越摸不着。 时间紧迫,当即行事。 江炼收拢了车上所有的狼眼手电,都揣进一侧衣襟内,手上只攥了一把,他屏住呼吸,等到司机和神棍都已经从前座爬进后车厢了,才动作极轻地、缓缓移开了车门。 然后吁了口气,再次嘱咐“我一跑,你们马上跑” 说完,蓦地发足向一侧奔跑,同时拧亮了手中的手电,他的速度飞快,电光几乎移作了一道弧。 而剩下的人,司机打头,韦彪背着况美盈行二,陶恬和神棍落在了第三,都卯准那辆车,没命般冲了过去。 江炼不敢跑太久,他心跳如鼓,估算已经跑开了五六步之后,身子一滚贴地而倒,与此同时,手一扬,把那个手电往更远处抛了开去乍一看,就跟他仍在攥着手电奔跑似的。 果不其然,手电才离手不久,就听到一阵劲烈的破空之声,这声音直激得江炼头皮发麻、手臂上浮起一层鸡皮战栗有一杆长箭,正擦着手电筒的边缘,直窜了出去,然后噌一声钉入远处地下。 热火器时代,冷兵器已经被人忽视太久了,总被认为是“落伍”、“过时”,江炼从前,也是这看法。 但现在,远离都市,身处荒郊,再加上手无寸铁,他觉得箭这种冷兵器简直太可怕了那破空之声,像是杀人前奏,让你清楚听见,遍体生寒。 他咽了口唾沫,掏出另一把手电,揿亮了如法炮制,但这一次,胆子小了些,只跑出了三四步,就把手电抛了出去,然后返身向着车子狂奔。 让人欣慰的是,神棍和韦彪他们,都已经上了车了,司机坐在驾驶座上,正试图启动车子,车门向着他大开,陶恬和神棍都忍不住将身子探向他的方向,像是忍不住就要伸手拽他、恨不得替他跑。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突然又有破空之声,空气被迅速撕破,发出尖锐的声响。 江炼来不及回头,却能看到况美盈双眼一翻,已然昏厥过去,陶恬的一张脸也是瞬间没了血色,他知道大事不好,迅速偏侧身子,但那箭实在来势太快,从他后肩直刺而入,那力道,几乎将他身子短暂带离了地。 江炼眼前一黑,重重伏栽在地,身子蜷地滚翻,世界也突然迷幻,他听到神棍失声大叫,听到车子猛然发动的声响,听到韦彪怒吼“干什么”,还听到司机扯着嗓子大叫“不知道遇到什么变态,能逃几个是几个吧” 车子的引擎轰鸣声远去,江炼忍着痛抬头去看车子是走了,但车里头人影憧憧而动,显是有激烈争执。 走就走吧,车子都走了,他还追得上么 江炼只觉得心慌气短,呼吸上不来一般人初上高原,本就容易引发高原反应,他刚才剧烈活动,现在又受了伤,剧痛之下,头也跟着阵阵发胀,似是要炸裂开来。 他拿手摁住心口,急呼急吸了几口气,不敢直起身子,怕又遭遇突来一箭,受伤那一侧的肩膀连带手臂都已经麻木掉了,使不上力,他咬紧牙根,单手抠地,拖带着整个身子往爆胎的那辆车子旁爬。 才刚爬了一两米远,忽听到“轰”的一声,回头看时,是刚刚逃离的那辆车,不知道是车上人争抢方向盘还是又遇到了什么变故,居然侧翻了。 江炼心头一沉。 车上太多他牵挂的人了,但他现在这情形,也没法过去查看,他勉力爬到车边,踉跄着爬上去,用力关上门。 闭合的车子把风声阻隔在了外头,车内好像一下子安静下来,江炼伸出手,想掰折箭杆,这才发现箭簇和箭身好像都是一体的,根本掰不动。 他嘘着气,扶住椅背抬头往外看四周还是静悄悄的,远处,那辆没能逃脱的车侧翻着,车轮在微弱的车光中打转。 对方,到底是什么人啊 他想卧躺下去,才刚一后仰,痛得立马侧翻,呻吟出声箭杆还戳在肉里,这一仰,血肉在杆身上磨搓,疼得他额头直冒虚汗,一张脸都扭曲变形了。 不过,也正是这一痛,让他瞥见,这一头的座位底下,有个黑漆漆的物事,上头有信号灯,一亮一亮的。 陶恬的卫星电话 信号灯闪烁,表示搜星状态不好,但人家至少有星,强过他信号为零的手机,江炼伸长手臂,指尖抠索着触到机身,一点一点地,把机身往这挪,然后一把攥到手中,拿至脸前,先调整了下机身上的配接天线,待搜星稳定了一些之后,这才开始拨号。 孟千姿的微信号,是直接跟手机号码绑定的,江炼记得她的号码。 他一个按键一个按键地、揿下孟千姿的号码,然后等待接通。 等待的当儿,他还不时看向四周,以防有人靠近。 终于接通了,孟千姿应该对这号码不熟悉,接得有点迟疑“喂” 江炼不觉微笑。 哪怕生死一线情势危急,听到她的声音,他还是没来由地心头一松,像是什么重要的事定了音,又像是最后那点悬着的牵挂有了落处。 他说了句“千姿” 才刚说了这两个字,身子陡然一僵,自觉体内的血液都凉了下去。 有一爿暗影罩住了他的身子。 有人来了,就站在车窗外。 孟千姿这一天还是养伤,又和江炼断了联系,好生无聊,饭后又试着拨打了一回,依然打不通。 她百无聊赖,随手翻了一本段文希的簿记来看,看着看着,目光便被保险柜处氤氲着的七彩晕光给吸引了过去。 为了掩人耳目,白天她已经让孟劲松安排,在屋外装上了七彩射灯,不分昼夜都亮着,若是有人问起,就以灯光的名义遮掩过去。 现下看到,江炼的话又浮上心头。 这凤凰翎,真的不会被损毁吗 反正保险柜里锁了五六十根之多,也不怕牺牲个一根半根,她说干就干,自己将身子挪上床边的轮椅,坐上去一路滑到保险柜处,开柜取了根最小的出来,又翻出用来点香薰的点火器,小心翼翼,一手拈羽根,一手揿着点火器,沿着翎羽边缘慢慢点燃。 完全没想到,那根小小翎羽,只有她半个手掌大小,点燃之后,居然窜扬出了两米来高的火焰,在屋顶挂着的大水晶吊灯的坠簇间不住跃动,水晶材质本就容易折射透光,一时间七彩晕光弥漫全屋,在墙壁之上缓缓流转。 过了足有五分钟,那火焰才渐渐偃息下去,而那根翎羽,非但没有焦化,反而如经水洗,莹润更胜先前。 孟千姿愣了半晌。 这发现,当然最适合说给江炼和神棍听,可惜了,联系不上,只能先自己揣着。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 孟千姿的手机经过特殊设置,装有过滤软件,一般是接不着什么推销电话的,是以虽然号码看着陌生,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 没想到,那头竟是江炼。 她大喜过望,迫不及待就想跟他分享“江炼,你知道吗,我刚真的烧了” 话刚说到这儿,听筒里传来玻璃被粗暴砸碎的声音,不止一下,此起彼伏,其间还夹杂着江炼剧烈的喘息声。 孟千姿一怔“江炼,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应答,反有一声闷响,她直觉是手机摔落到地上了,紧接着,听到扭打声,闷哼声,偶尔还有一两声玻璃掉落的脆响。 再然后,什么声音都没了。 这么说也不确切,还是有声音的,那种隐隐约约的风声。 孟千姿口唇发干,她心跳得厉害,血冲上脑,知道事情不对,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大叫“江炼江炼” 如此反复了十数次之后,那头终于有人接起了手机。 孟千姿听到听筒里传来的声息,先是一喜,但那丁点儿欣喜如被大浪盖头、瞬间席卷了个干净,反落了个周身冰凉。 那一定不是江炼。 她慢慢倚靠进轮椅里,一手攥住扶边,耳边隆隆声响,于室外的那些嘈杂碎音,完全听不见了,心内却出奇的平静。 她问了句“你是谁” 没有回答,只有嗬嗬的吸气呼气声,粗重,泛着不明的危险意味。 孟千姿语气柔和“我们谈谈。” “不要伤害我的朋友,一切都可以谈。你想要什么,你希望得到什么,尽管开口,这世上,一切皆有出价,你放心,我一定出得起。” 那头,还是那种沉闷的喘息声,一下重过一下,但不知怎么的,就是不开口。 孟千姿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咔嚓一声裂响,再然后,电话就断了。 如果所料没错的话,那个人,是把手机给攥碎了。 孟千姿仍然保持着接听手机的姿势,只是扶住轮椅扶边的手下意识攥起,指节都被攥得有些泛白。 过了会,她放下手机,拿手抚住狂跳的心口,依着辛辞平日里教她的,反复深呼吸了几次之后,才伸手去摁床头的唤铃。 哪知手还没触到,门上就传来急促的叩门声,孟千姿缩回手,说了句“没锁,进来。” 进来的是孟劲松,他面色有点不对,喉结一再滚咽,显是心中慌乱。 孟千姿说“你说。” “四姑婆在昆仑一带,组织人搜找段太婆的尸体,有一队,八个人,失联两天。刚打来电话,截止” 说到这儿,他抬起手腕,瞥了眼时间“晚上九点,找到四具尸体了。” “天灾还是人祸” “人祸,说是业已发现的四具,两具是刀伤,两具是被掐死的。” “验尸了吗有初步发现吗” 孟劲松摇头“详细的验尸没法做,带去的人没有通这行的,四姑婆初步检查了一下,只知道对方力气一定很大,因为刀伤的两具,是拦腰砍断” 孟千姿略略动容“那就是四截” 孟劲松不敢看她“是。” 然后硬着头皮说下去“被掐死的那两个,颈骨都折了。” “神棍和江炼呢,有什么消息” 神棍和江炼 孟劲松愣了一下“没有啊,他们是今天才从西宁出发的,我听说是哪怕赶夜路,也得半夜才到,如果不赶夜路,得明天上午才到,他们离着四姑婆那儿,应该还远呢。” 孟千姿抬手把手机扔了过去“查我最近一通电话,是从哪儿打来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6章【10】 一天后,西宁, 机场。 午夜时分, 机场也相对冷清, 孟劲松推着行李车先出接机口,一眼就瞥到了那个扛着大牌子接人的山户何生知。 怀中还夸张地抱了两束大花。 孟劲松快步过去“花扔掉,为什么事来的不知道吗,还搞这套” 何生知起初都没认出孟劲松,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 急匆匆奔到最近的垃圾筒,把花束往筒边一扔, 又一溜小跑地回来, 忙不迭汇报情况。 “车子备好了, 从司机到随行,都是山户里精挑的。你们要不要先去酒店休息一下、天亮了再出发” 孟劲松摇头“直接上路。” 何生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就见又有一行三人出来。 坐轮椅的孟千姿, 推轮椅的辛辞,以及随行的冼琼花。 大姑婆没来, 看来山户中纷传的、大姑婆身体不好的消息是真的。 五姑婆也没来,五姑婆这辈子,没上过高原,可见她有严重高反的传言非虚。 一行三辆车, 疾驰着出了机场道, 何生知给孟千姿、冼琼花和孟劲松三人,各递了一个电子平板, 犹豫着要不要给辛辞递时,辛辞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这种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事,他从来没好奇心,千姿现在行走不便,他这趟过来,就是照顾她兼专职推轮椅的。 孟千姿接过来,先点开了地图看,上头两个莹莹红点,一为山鬼搜山出事的地方,一为江炼等人的失踪处,两地相隔了有几十公里。 那红色有点刺眼,看得她胸口一闷。 何生知小心翼翼介绍情况“我们现在有两辆车,两个小队,共计十五人,已经在神先生他们失踪的地方搜寻了。” 孟千姿没吭声,这些她都已经知道了孟劲松确定最后一通电话的经纬度之后五个小时,搜寻人员就已经赶到了现场。 现场没有尸体,也没有人,但发现了几处血迹。 还留下了两辆车,一辆车爆胎、车窗被砸碎,另一辆车侧翻,初步怀疑是为了躲避什么,当时在作曲线行车,横向加速度过大引起的。 孟千姿问了句“神棍失踪的地方那一带,真没有什么异常” 何生知知道她想问什么,赶紧摇头“没有,去昆仑要经过那一带,我们都去过,那里真的没人烟,只剩几顶破帐篷了,当初四姑婆也在那看了好久,怀疑地下是不是有玄虚,还专门让人用探测器测过呢。” 所以,只在江炼和神棍他们去的时候出了问题 会是因为神棍吗 当初在凤凰眼时,也是其它人都没问题,只他出现时,下头的小巨鳄发了疯、一头撞破了棺底。 孟千姿看了眼周遭,觉得实在没人讨论,只得又将话咽回去,想了想,点击了陶恬的资料来看。 先跳出来的那张正面免冠照把她的目光粘了有两三秒,陶恬人挺漂亮的,甜美也恬静。 她继续看个人资料,没看两行,眉头就皱起来了“内部技能评定,格斗才三分,怎么会派她随行” 何生知一时语塞,冼琼花打圆场“她只是接待嘛,只负责把人从西宁送到昆仑,要那么能耐干什么四姐大概是觉得,好钢用在刀刃上,有能耐的都派去搜山了,接人就随便派了一个,毕竟谁能想到路上会出事呢。” 倒也合理,孟千姿没再就这个申发,她关掉资料页,顿了顿才说“我只是觉得,如果随行的是个得力点的,江炼多少也有个帮手。” 两辆车,失踪了六个人,六个人里,只江炼和韦彪战斗力强点,但韦彪这人,她也知道,必然一心只顾况美盈,于大局上能出的力不多,受累出力,还得是江炼。 孟千姿沉默,直到何生知提醒她“孟小姐,后面还有,是搜山那头的图片。” 搜山这头的图片就有些血腥了,尽管有心理准备,点开瞬间,孟千姿还是瞳孔收紧,边上的冼琼花只觉一股怒意直冲上脑,气得持握平板的手都有些发抖,脱口问了句“事前,就没发现异常吗” 千金难买早知道,何生知也实在“七姑婆,那是在山上,山里头是山鬼的天下,大家进了山,都很放松,尤其是雪线之上,长年没人的,登山队都很少去,最多是遇到雪豹但雪豹,不伤山鬼啊。” 孟千姿问了句“那现在,有什么说法没有或者,你们有什么猜测吗” 何生知欲言又止。 孟千姿笑笑“没事,有话就说。” 何生知硬着头皮开口“大家都在说,一刀就能把人砍断,能把人的脖子掐折,这力气太大了。不像人,有点像雪人。” 雪人 雪人又叫雪怪、大脚怪,在高寒山区地带传说较多,据说身高接近三米,毛发灰黄,通体恶臭。 关于雪人,科学界流传着两种说法,一种认为,雪人其实就是棕熊,另一种则认为,雪人是巨猿,是人类的近亲,有认知,也能进行简单的思考,只不过没有语言能力罢了。 孟千姿看向孟劲松“咱们西北西南一带、靠近雪岭的归山筑,巡山探山,有见过雪人的记载吗” 孟劲松点头“有倒是有,但一般都是相隔很远,忽然听见动静或者瞧见身影的,没有正面遭遇过看不清,也不确切,只要体型类人或者庞大,都归入到雪人里了,大概有两三则记载吧,没什么参考价值。” 孟千姿重新调出那张地图,点向搜山出事的地方“这座山头及其附近,可能有问题。哪怕那儿真有雪人居住、被惊着了,要么是被山户吓跑,要么把山户赶跑掐死砍死,更像谋杀,我们的人,可能真的在那儿发现什么东西了。要跟四妈说一声,把人手往那调,以防万一。” 没有更新的进展,再着急也是于事无补,孟千姿放下车座椅背,和衣沉沉睡去。 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江炼陪着她说话,像那次在水下洞穴里一样,一直笑着,偶尔俯身吻她,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两人说起要去放风筝,他还说,那是他的强项。 于是便放风筝,她咯咯笑着转动线轴,看风筝越飘越高,只是突然间,感觉周遭寂寞,环视四周时,都是白茫茫一片,江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不见了。 她大惊失色,左顾右盼,这才发现,江炼在那个被她放高的风筝上,一直挣扎着向她招手,似是让她赶紧把他放下来。 她慌里慌张往回收线,哪知越慌越乱,一阵风吹来,那线从中绷断,江炼被大风卷掀,瞬间就不见了。 醒来时天已大亮,晃动着的金色日光透过车窗玻璃,温暖着她的一侧脸庞,玻璃上,映出眼角挂着的一行泪,她动作极轻地伸出手,悄悄抹掉。 车子里很安静,除了司机,大多数人都在打盹,她听到冼琼花在讲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好像在说她。 “姿姐儿还好,我看她说话做事,挺正常的,没因为江炼的事受影响。” “是,毕竟刚在一起,可能感情还不深,是我们想多了” 孟千姿闭上眼睛。 江炼出事前,最后的电话是打给她的。 他想说什么呢,不知道。 不过没关系,下次见到他的时候,她问他好了。 会再见到的,她揪紧心口处的衣服,在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间来回碾磨,又用力对自己强调了一次。 会再见到的。 江炼半夜时,痛醒了一回。 睁眼的时候,先看到天,黑色的天幕,星星很亮,人的眼眸里,都被盛进了银色的光。 紧接着,他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人拖拽着走,那感觉,像拖一条死狗。 他向身侧看去。 事实证明,他这感觉没错,他是被人拖着,有一圈绳,圈绕在他腋下,方便捆住了拖行。 被拖的不止他一个,还有另外两个,他认出其中一个是那个最先死的司机,另一个看衣着服饰都陌生 他猜可能是那个被车子碾压过的人。 三个人,三道绳,绳头攥成一股,牵在一个人手里只知道这人身材高大,一拖三,力气也一定很大,剩下的,只是沉默的背影,和呼哧呼哧的用力声。 之所以被痛醒,是因为肩头的那根箭还没拔,在与地面的摩擦中来回搓磨,血肉被不住牵扯,又把他给唤醒了。 神棍呢美盈呢 顾不了那么多了,现在,先顾自己吧。 这人为什么不杀他呢 江炼想起昏迷前的那场殊死搏斗,对方力气很大,他又受了伤,半边身子几乎没知觉,最后,他是被这人掐住了脖子,嘴巴张开,舌头渐渐外吐,然后昏死过去的。 他心中一动。 会不会是,这人以为他死了,所以才把他当死人、也跟死人拴在了一起,一并拖着那现在,是要把他们这些“死人”拖去哪儿呢 江炼决定装死,以不变应万变,同时也借助这点时间恢复体力尽管伤口的不断牵动,让这“恢复”有点痴人说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在一处垒石后停下来。 高原上经常见到这样拿牛粪和石头堆就的垒石墙,应该是藏民游牧时拿来圈牛羊的,因为每年都会在固定的季节经过,所以经常留下些常用的工具。 借着月光,江炼看到,那人拿起一柄废旧锨铲,开始在墙根处挖坑,而墙根处,好像原本就有坑,如今只是拓大而已。 那人背后背着弓,还有箭囊,看不清脸,脸上好像是拿布缠了一条又一条,只露一双眼睛,泛阴森而又诡谲的光。 这是在给他们掘尸坑吧,难得,居然管杀还管埋江炼浑身使不上力,侥幸地觉得也许可以偷懒一把先闭气,被埋进去算了,等上头没动静了,再刨开坑出来。 可惜的是,事与愿违。 那人先把无名氏的尸体搬扔进了坑中,然后把司机的尸体拽到跟前,伸手握住箭身,狠命一拽,竟硬生生把那柄箭拔了出来,然后搁到身边,又顺手操起一块石头,向着司机后脑补了一记。 那沉闷的声响,惊得江炼浑身一僵,连呼吸都暂停了。 这人看来足够节俭,不肯让自己的箭陪葬,临埋前要回收;也足够小心,其实拖行了这么久了,还被拔了箭,怎么都不可能还活着,居然还要补上一砸。 这种箭,前头箭簇,后头箭羽,不管从哪一头拔,都如同活剐,江炼觉得,自己势必会忍不住叫出声的,既然这样,还不如借着这一痛的力道,搏上一把 他瞥了眼那杆被拔出的箭摆搁的位置,看似垂耷的手慢慢挪摸过去,可惜了,差了一寸多,怎么都够不着,就在这时候,那人大手一伸,揪住江炼的衣领,把他拖到近前江炼就借着这一拖的便利,迅速将那杆箭握到了手中。 同一时间,那人也攥住了插在他左肩头的那杆箭。 江炼在心中默念“一,二,三”,就在箭羽拔出血肉的瞬间,借着这让天灵盖都泛凉气的剧痛,他暴喝一声,使尽全身的力气坐起来,右手的箭猛然斜向上刺,就听哧啦一声入肉声响,定睛看时,那箭竟斜穿了那人的脖子,箭尖钻透颈皮,斜剌剌支棱在那人耳边。 那人瞪着江炼,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声响,双眼暴突,目光中流露出惊恐和不可置信,手中还攥着那根刚自江炼身上拔出的箭。 江炼自从中箭受伤,因着箭身未拔,前后伤口都被封住了,所以虽有血渗出,多被衣服给吃进了,并没有外流,直到此刻,温热的血才汩汩流出,伤口周遭被这热流一浸,居然有种近乎变态的刺激。 江炼嘴角牵扯出一抹艰难的笑,对那人说“你还不倒吗” 边说边伸手出去,在那人肩上推了一指,那人死前不倒,身子本就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哪还经得住外力,软软瘫了下去。 随着他这一倒,江炼也再支持不下去,后仰着砸躺下去,他大口喘气,眼前眩晕,却又拼命咬住牙根,吸气呼气,然后伸出一只手,扯解开那司机脖子上的围巾,送到嘴边拿牙狠狠磨咬,末了哧啦一声撕开。 他把半截团进嘴里,用力咬住,手上也捏了半截,一点一点,塞进肩头的伤口,每塞一点,身子就痉挛一下,痉挛过后,再往里塞一些,他圆瞪着眼,眼角张裂般疼,脑子里尽量想那些美好的事,比如和孟千姿拥吻、痴缠,以及更多。 及至塞完,满手是血,嘴里那块布也几乎咬烂了。 他又躺了会,这才用力坐起,伸手去扯那人脸上的布,扯得七零八落之后,喘息着伸手入怀,去摸手电。 原本,他怀里收拢了一堆手电的,以作声东击西之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滚落了,还好,还有最后一柄,因为末端插进了裤腰里,反而留住了。 他把手电摸出来,揿亮了,照向那人的脸。 这是一张头骨变形的脸,江炼这辈子,都没见过比这再丑的人他的一边颌骨正常,另一边却歪斜顶出,像给脸拉出了一个尖角;一边的颧骨是斜向上,另一边的却下耷,原本该平行的两侧颧骨,硬生生被歪扭成了一道斜线。 江炼想起了水鬼的那个视频。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是哪个方向,似乎传来女人的尖叫声,不知道是美盈,还是陶恬,而且,他直觉,是往这个方向来的。 江炼身子一震,迅速回到了现实之中,他揿灭手电,一脚把司机以及那人的尸体踢入坑中,自己也顺势滑了进去,然后伸手快速兜抹,把刨开的土兜过来,尽数浇埋在自己和其它尸体身上。 他在这松软的泥壤里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向外头,很快,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形。 她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嘴里发出近乎呜咽的声音,向着这堵垒石后奔了过来。 借着月色,江炼看清楚,这是陶恬。 他长吁一口气,身子微欠,正想出来招呼她,目光所及处,心下一沉。 陶恬的身后远处,还有人,而看那人粗壮的身形和稳妥的姿态,绝不是同伴。 江炼深埋在土下的手微微蜷起,忽然蹭到了什么东西,那是刚刚死在他手上的人,背在背后的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7章【11】 陶恬一瘸一拐,冲到垒石旁。 她也实在是没力气了, 高原上的剧烈奔跑, 比之平地, 要付出更多的体力她扶住垒石,惊恐地抬头看几十米外逼近的那个身形,头皮一阵阵发麻,一条腿已经没了知觉,另一条抖得几乎站不住。 就在这个时候, 眼角余光忽然瞥到,身侧的地面冒起一团黑影来。 陶恬一颗心几乎跳停了, 骇叫声已然冲到了嗓子眼, 听到那人说“我。” 谁 陶恬第一时间, 居然没反应过来。 江炼单手拽住弓和箭囊,也不多废话“他们几个人” 这是江炼 陶恬大喜, 这种时候, 哪怕说话的是况美盈只要是自己人,她都会喜极而泣的。 只要不是自己一个人面对就行。 “好几个吧, 追我的有一个。” 好几个再加上坑里的那个,不算少了,居然成群成伙,这些人是哪来的 江炼顾不上想别的, 他尽量伏低, 身子倚住垒石,单手操作实在不利索“过来帮我, 赶快。” 陶恬如梦初醒,小跑着上前,看到江炼把一张弓搭在垒石边,一时间有点发懵,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江炼压低声音“把箭拿起来,搭上,我只有一只手能使力,得有你配合,你来稳住前弓,我来拉弦。” 陶恬不住点头,她其实颇伶俐,只不过年纪小,又没经历过什么凶险,一时间慌了神,现在有江炼安排,直如有了主心骨,手脚也麻利起来,只几秒功夫,已然就位。 江炼拉弓时,弓身渐渐弯起,弦也被胀得发出呲呲声响,陶恬两手死死握住弓身,生怕有丝毫颤动,影响了江炼发挥。 那人已经走到二十来米外了,陶恬额上渗出汗来,顺着一侧面颊滑落。 江炼轻声说“我射箭只是外门玩家,得等他近点。” 陶恬嗯了一声,听江炼气息就响在耳边,略带浊重,忽然想起他说只有一只手能使力“你受伤重吗” “其它人呢” “我们分开跑的,神先生说这样胜算大点。” “这人也用箭吗” 陶恬不敢摇头,怕身体动作牵带了弓身“他朝我砸过石头。” 难怪陶恬像瘸了一样,看来是被砸中了,那人追得不紧不慢,直如老猫戏鼠,估计是笃定猎物逃不了吧。 那人在十几米外处停了一下。 江炼心中一动,立刻猜到是这头太久没动静,那人也起了戒心,立马吩咐陶恬“出点声,越害怕越好。” 陶恬发出不高的抽泣声,这声音里间杂着战战兢兢,还有惊惧惶恐。 那人果然又往这来了。 江炼笑了一下,夸她“挺好。” 陶恬听他轻笑,不知怎么的,脸上一热,心里也一下子踏实了,她目视那人身影,喉咙处轻滚了一下。 十米,八米 约莫七八米的时候,江炼手一松。 冷兵器曾雄霸中国战场数千年,而弓箭被称为“战争之王”,远非过家家时扎制的小弓小箭可比,那杆重箭裹挟风声直冲出去,势不可挡,直接没入那人身体,那人没一点防备,被箭力带翻在地,痛极翻滚,发出低沉的闷哼声。 奇怪,居然没大喊大叫,话又说回来,事发以来,好像从没听过对方说过什么。 江炼瞄准的是躯干,因为箭术实在非他强项,“靶子”大一点才有准头,射不死也好,抓个“活口”在手上,不是什么坏事。 他正想吩咐陶恬去尸坑里割扯些布条来当绑带,忽听尖利哨响,竟是被射倒那人在嘬哨,很快,东面、西面、南面各有哨声回应,听音辨位,有些距离并不远。 江炼悚然变色,他收弓在手,吩咐陶恬“带上箭囊,咱们往北跑。” 陶恬应了一声,箭囊往身上一挂,快速跟着江炼冲了出去,尽管腿脚不便,还是尽力奔跑,耳边风声呼呼,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有石头砸扔过来,但因为距离渐远,只零落地咣当落于身后。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江炼忽然停下,转身后望,陶恬紧张地连风声都听不到了,只觉头脸处萦绕的,尽是两人不成节奏的喘息。 她上气不接下气,连连催促江炼“跑跑啊,被追上,就完了这些怪物,像像狩猎一样。” 是像狩猎,黑暗中的狩猎。 在这片没有人烟的森凉旷野,张弓、持箭,或者飞石,最古老的行猎方式。 江炼说“是像狩猎,但是,如果你只把自己当成猎物,那你,只剩下被追逐猎杀的份了。” “要想活命,你也得狩猎。” 陶恬语无伦次“不是,江炼,你没看到它们的样子” 她想起翻车前的所见,浑身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中午,地近三江源,极目四顾,山山相连,山头都有雪盖,在刺目的阳光下连成一片。 这还不是昆仑山,三江源所见的山峰,主要为巴颜喀拉山、唐古拉山及东昆仑山的支脉。 车队停车用餐,吃的依然是锡盒加热饭,孟千姿拿起饭匙的时候,注意到冼琼花在边上看她。 她舀起一大匙菜饭送进嘴里,狠嚼了咽下长辈们的想法也很奇怪,她担心江炼,就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吗 她偏不,她要吃得好睡得好、拼命补充营养,身体好起来了,她才可以去做一切事没有人会比她更在意江炼的下落,她倒了,就是把搜寻江炼这事交到一群不在意他的人手里。 她偏不。 才刚扒拉了两三口,何生知忽然攥着电话,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脸惊喜“孟小姐,前方就是三江源那搜救的人说,找找到一个了,生生还者。” 孟千姿一口米饭噎在喉里,大声呛咳起来,边上的辛辞忙给她递水,她大口骨碌咽下,问何生知“哪哪一个” 她一万个希望,那个人是江炼。 可惜事与愿违。 何生知说“说说是其中一辆车的司机,受了轻伤,被吓着了,也冻着了,现在话还说不利索,不过队医瞧了,说大问题没有,一会就可以问话了。” 孟千姿把餐盒一搁,接过辛辞递来的帕巾抹了抹嘴,吩咐何生知“都别吃了,马上出发,到了再吃。” 孟千姿第一时间见到了那个司机。 说实话,她心里挺失望的。 怎么偏偏是一个司机就算不是江炼,是神棍,是陶恬,是况美盈或者韦彪都好啊,偏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 她知道这想法不对,太过自私,但没办法,人心是杆秤,称什么都有轻重。 尽管原地有几顶水鬼的破帐篷,但毕竟死过人,山户有些忌讳,另择了地方扎营。 司机叫孙耀,四十来岁年纪,个子不高,但挺敦实,看脸就知道为人精明、处事也圆滑,这人并非山户,只是常跑这条线的老手。 孟千姿见到他时,他已经舒缓过来,裹一条羊毛毯,喝着咖啡镇定心神山户已经许诺了他一笔优厚的封口费,这让他觉得,这一趟虽然凶险,到底还是值得的。 他向孟千姿讲述当晚的情形。 “就是刚看完那个帐篷景点不久,陶小姐要看的,重新上路没多久,车子突然轧到人,还爆胎了。” “那辆车的司机,大黄,他傻呀,我们常跑这条线都知道,晚上遇到状况,要防人下套,应该待在车里不出来,结果他下车看,一箭过来,把他的头都给穿过去了。” 一箭 孟千姿看向孟劲松,孟劲松冲她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现场没找到箭,也没尸体。” 孙耀朝他压了压手“我还没讲完,讲完了你就知道了。” “后来我们就想办法,得冲到那辆车,开车跑,那个炼小哥,他身手好,假装逃跑,帮我们声东击西,后来我们都上车了,就等他了,谁知道那个箭太快,唰一下,他也完了,死了。” 帐篷里忽然安静,孟千姿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知道所有人都在看她。 她嘴唇嗫嚅了一下“死了” 其实当时没死的,但后来必然是死了,所以,一口咬定死了就对了,这样,自己的行为就好解释了“我看到的,一箭把人给贯穿了,我心说不能全陪葬啊,我就开车跑,结果其它人吼我停车,尤其是那个韦先生,他说他要下去孟小姐,如果你们之后找到他们,要帮我解释一下的,我当时,是真的想着把现有的人给救出去” 孟千姿坐在轮椅上,只觉得身子一会冷一会热,声音也飘飘的“嗯你继续往下说。” 往下 孙耀打了个寒噤。 “然后就开车,我本来就心慌,车里人还在又吼又叫的,就在这个时候,车前方突然出现一个” 他连咽了几口唾沫,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怪物,孟小姐,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种的,像个螳螂,头特别大,脖子细,那个胳膊,有一般人两倍长,腿也是,它就蹲在那,我吓吓疯了,猛打方向盘,那儿路也不好,就翻车了我这胳膊,就是翻车受的伤。” “但还好,应该都伤得不重,大家伙都吓着了,那个韦先生踹开了车门,我听见神先生说,分头跑,大家分头跑,这样,没准还能跑掉个一个半个。” 当时,孙耀多了个心眼如果黑暗中,这些人慌慌张张四散逃窜,对方一定会忙着去追,谁会猜到,还有人待在车里呢 所以他关掉了车里的灯,应喝着吼了句“快跑啊。” 然后伏在车内不动,还偷偷拽了件衣服,把自己的身体给遮住。 事实证明,他这举措是对的,车里的人都跑了,散向各个方向,只留一辆翻倒的“空车”,谁也没注意到,车里还藏了个人。 孟千姿没说话,她脑子里有点乱,仅余的那点儿气力,只够她保持着姿态不倒。 冼琼花看了她一眼,代她发问“那你为什么不一直待在车里等救援呢” 孙耀说“我也想的啊,我想着,就这么藏到天亮,反正也没人发现我可是,两辆车不是相隔不远吗,过了会,我就听到有人在砸那辆车” 孟千姿突然反应过来,急急打断他“不对啊,江炼给我打过电话,打电话的时候,有人砸车的,他如果死了,怎么给我打的电话” 孙耀张口结舌,顿了顿才说“那可能是,当时还没死透还想着打一通电话。” 也对,孟千姿又不说话了那时候,江炼叫她“千姿”,声音听起来,是很虚弱。 孙耀定了定神“我一看,原来那些人还会搜车,这谁还敢在车里待啊我就寻了个机会,偷偷跑出来,当时我看到,那个砸车的人,用绳子把三具尸体给系上,力气很大,一驮三,像驮死狗似的” 孟劲松咳嗽了一声。 孙耀猜到是“死狗”这词不雅“就驮走了,三个人头朝下吊着,都一动不动我就知道这两个是死了,至于其它人怎么样了,我就不清楚了,当时一片黑,对方上来就杀人,还有那么可怕的怪东西” 说到这儿,又打了个哆嗦“我找了个石头缝躲起来的,都没敢出去,能捡回这条命,也算祖上积德了。” 没什么好听的了,孟千姿拍了拍扶手,吩咐辛辞“推我出去走走。” 辛辞应了一声,推着轮椅出帐篷,冼琼花想上来说些什么,孟千姿拿手往外推“七妈你别跟来,谁都别跟来。” 辛辞一路把孟千姿推出营地,但也不敢距离太远,这种地方,还是离人近点安全。 其实这地面,块块垒垒的,很难推,再加上三江源地带,所谓的河流如帚,土壤水含量比别处要大只推了这么点距离,两个椅轮上就都陷了淤泥杂草。 孟千姿忽然弯下腰,呕吐起来。 那个几天之前,还温柔亲吻她的人,被一箭射穿,然后,狗一样被驮走了。 辛辞叹了口气,上去给她摩背,说什么呢,他觉得什么都不说最好,有些时候,言语无力,况且人家当事人,未必想听到什么“节哀顺变”之类的场面话。 正摩顺着,手腕忽然一紧,低头看时,是孟千姿死死攥住了。 她缓缓抬头,眼圈泛红,但眼神里头,都是煞气。 辛辞有点心慌“千姿” 孟千姿说了句“我要报仇。” 那是,辛辞赶紧点头“是得报仇,这么多人,大家不都在拼命找吗等找到了,有它们受的。” “不要大家,是我的事,那些人,不管几个,应该死在我手里,才对。” 辛辞没听懂“是,你想亲手报仇,也是没错的。但你现在不能走路啊。” 孟千姿纠正他“不是不能走路,是走路腿疼而已。” 当天,孟千姿没有继续赶路。 她这心情,冼琼花大致了解,也没催她,只是晚饭后,拉着她说了一回话。 无非是什么事已至此、要着力于眼前等等,让她意外的是,孟千姿的情形要比她想的要好,一直点头,末了还反过来让她放心,说自己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冼琼花大是欣慰。 只是这欣慰里,总掺了那么一丝不对劲,晚上睡下之后,越想越蹊跷,又披上衣服过来。 到了帐篷口,犹豫了一下,思忖着自己是不是疑神疑鬼,正迟疑间,有个脑袋鬼祟地探了出来,似是要望风,恰和冼琼花四目相对。 这是辛辞。 辛辞没提防会见到她,那脸色如见了鬼,“妈呀”一声,急退回去。 这一下,正坐实了冼琼花的怀疑,她一个箭步冲了进去,一眼就看见孟千姿站在当地,劲装束发,正将山鬼箩筐背上后背。 看到冼琼花时,她也愣了一下。 冼琼花脑子里嗡嗡的,下意识问了句“姿姐儿,你怎么站起来了” 话未说完,目光在帐篷里急扫,一下子就看见了几个空的、扔在地上的药剂瓶,其中一个瓶口,还插着注射针。 冼琼花一下子明白过来,瞬间变了脸色“你疯了吗你注射这么多,它只会让你对疼痛没感觉,不是让你愈合你这样走出去,你的腿会废的,是谁是不是辛辞帮你去偷药的” 辛辞本来就已经心慌得不行了,又听到自己被点名,吓得一个激灵。 孟千姿反轻轻笑了,问她“腿废了又怎么了江炼都已经死了,我就废条腿,废了腿,还不配坐王座了吗” 又指辛辞“我让他去拿的,你要罚他,等我回来了再说。” 说着就要往外走,冼琼花又急又气,一个箭步上来,挡在孟千姿面前。 说实在的,七个妈和孟千姿的关系很微妙,孟千姿不强硬时,是七个妈占上风,但她一旦强硬,还真拿她没辙。 冼琼花尽量平复情绪“姿姐儿,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知道你难过,这件事,我们从长计议,这么多人,都是为这事忙的,急不得,更不能一个人去涉险。你连对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这不是去找死吗” 孟千姿说“我不需要知道它们是谁,我只需要它们死在我手上就行了。我也不难过,等我了结了这事,找回了江炼的尸骨,我再难过也不迟。” 冼琼花脑子里一团乱,只觉得自己口拙嘴笨,脱口说了句“你身份不一样,要想想自己的责任” 孟千姿笑“一个坐王座的,连自己爱人死了都没点动作,也好意思谈责任。” 她搡开冼琼花,又要往外走,冼琼花回过神来“姿姐儿,你至少带上人” 孟千姿回头看她“七妈你还不懂吗,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就想亲手做这件事,每个环节,都是我亲手做,不要别人经手。” 冼琼花盯着她看,看着看着,终于服软,说了句“那你至少,带上枪。” 孟千姿笑起来,说了句“你问辛辞。” 说完,帘门一掀,就出去了。 冼琼花一颗心狂跳,看晃动不止的门帘,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又惊讶于自己居然能放她出去,过了会,她忽然想起那句“你问辛辞”,于是转头看辛辞。 辛辞小心翼翼比划了个“耶”的手势,冼琼花怒意又起你还耶你很得意是吗 就听辛辞诚惶诚恐说了句“两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8章【12】 孟千姿一个人,开了辆四驱。 她很少一个人, 从小到大, 身边都围满了人, 记忆中,好像从来就没有哪一次是真正纯粹一个人去做什么事的,哪怕私奔,还拽了一个呢。 她也很少自己开车,因为一直有司机;偶尔自己开, 也小心翼翼,因为城市交通复杂, 人流车流量都大, 容不得信马由缰但高原不同, 一眼望出去,别说人了, 鬼都没一个。 她把油门踩到最大, 身子随车子一起飙,觉得整个人像颗出膛的子弹, 滑出逼仄幽暗的枪管,滑进陌生阔大的世界。 她开过江炼他们出事的地方,那两辆车太笨重,还那么倒翻着高原上就这样, 拖车耗费太高, 一般人会拆件回收,任车架子原地横陈, 后来者看见了,也不会惊讶,只会以为是出了行车事故,然后警醒自己“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一直把车开到黑压压的群山附近,她才停下。 周围安静极了,只偶尔有风声飒飒,孟千姿在车内翻了翻,从手套箱里找到了烟和打火机,还在后座上找到了两瓶黄河啤酒。 有酒好,酒让人兴奋,她接下来想把事做好,就是得让自己保持在一个亢奋、兴奋甚至半癫狂的状态。 烟也好,舒缓、放松,人不能太紧张,太紧张,就成不了事了。 孟千姿点烟就酒,烟头的灰烬慢慢积起,像极了她迟来的情绪。 江炼的死太突然了,像一盆水凌空浇下,而她恰好立于棚下,要过好久好久,才会有点点水滴从棚顶渗出。 不过现在,她用不着想他等事情了了,她又没死的话,会瘸一条腿,再坐几十年王座,几十年,够她去哭、去痴、去回味、去形销骨立。 不差这一晚,不差这两天。 一瓶酒下肚,脸颊发烫,人也微醺,孟千姿从山鬼箩筐里掏出形如滴眼液的瓶子,仰起头,往两只眼睛里各滴了两滴,然后闭上眼睛,迅速转动眼珠。 这叫“亮子”,是水鬼的玩意儿,用于夜间视物,据说制作原料来自猫头鹰和壁虎,都是夜视能力绝佳的生物这“亮子”的夜视精度虽然不如手电,看路是足够了,而且胜在隐秘,夜间活动,不会被光亮暴露。 眼睛适应了之后,她伸手抚了抚右脚踝上的金铃,穿戴好武装带,背起山鬼箩筐。两把枪,一插背后,一插腿侧,小腿边还插了把套层的匕首。 然后下车,一直往空地上走,车上有定位仪,后续自有人来回收。 走到中央处时,她单膝跪下,嘴里默念咒声,然后上身慢慢下伏,直至伏贴于地面,双手抓捻泥壤,又摊平抚开。 过了会,她站起身子。 比之刚才,什么都没变,风还是不定的风,人还是人。 但又什么都变了,风里,渐渐有了味道。 这是金铃的又一个功能,山风引。 这世上,万物都有味道,有时候,看似消散,实则留驻,只不过是太稀淡了,你闻不见而已。 山风引,不大适合南方水泽山林,因为那里太潮湿,动植物又太多,各种朽败、腐烂以及生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成千上万,很难分辨,往往闻着闻着,自己反头晕眼花但这一招,非常适合西北雪岭,这里人少,牲畜也单一,味道的基数小,想从中择出特殊的、奇怪的,或者血腥的,很容易。 找特定的人比较困难,但如果这人体味特殊,又或者喜欢用浓郁味儿的香水的话,也不难操作。 孟千姿鼻翼微微翕动,伸手在鼻端不断拈拂,那感觉,像是有无数味道过来,排队等她甄选,而她排除掉一道、又一道。 过了会,她垂下手,转向一个方向,快速奔跑起来。 其实山风引类似于贴神眼,人在操作时,都是进入一种谵妄的状态为最佳,大概这样,才能全身心投入、不疯魔不成活,但孟千姿不大喜欢山风引,总觉得这样嗅嗅追追,好像一条狗哦。 她对教她这一招的二妈唐玉茹抱怨过,唐玉茹斩钉截铁地说“狗才不如你呢。” 真不知道是贬狗,还是贬她。 约莫两个小时之后,孟千姿循着一股奇怪的腥臭味,追踪到一个洞穴。 洞穴位于半山腰,入口很隐蔽,如果不是循味道,只凭眼睛看的话,白天都很容易错过,孟千姿在入口外立了一会,静听里头动静。 没声音,味道也没波动,这儿,可能只是个无人的栖宿地。 孟千姿拧亮手电,缓步走了进去。 洞穴不大,但也足有五六十平,手电首先照到的,是一滩血迹,孟千姿盯着那滩血看了会,这种血量,应该是受伤。 她移开手电光,很快,光的尽头处有什么东西闪耀,是一个眼镜,半边镜片碎裂,另半边完好。 孟千姿走过去,拎起了看,她很快就认出,这是神棍的眼镜。 那个叫孙耀的司机说,车里的人是分开了、四散逃跑的。 如果对方是冲着神棍来的,那神棍就是重点目标,他被抓住,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神棍死了吗不像,这儿距离事发地已经很远了,神棍那体魄,跑这么远相当够呛,也许是被带来的,然后,又被带走了。 带去哪了呢这儿是巴颜喀拉山脉,但她一路行来,方向很单一,始终指向西北,这个方向,走得足够久,会连接上昆仑山。 孟千姿沉吟了会,把只剩了一个镜片的眼镜腿塞进包里,站起身时,又在山壁上看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人皮 泛白、发烂,松垮垮粘在山壁上耷拉着,孟千姿嫌脏,没有伸手去触摸,凑近闻了一下现在的嗅觉太灵敏了,有点生理不适,又退回来。 没错,是这味道,奇怪的腥臭味。 她掏出经纬度定位器,记下这一处方位,时间紧迫,药剂的作用四个小时后开始减弱,届时需要重新注射,而身体有可能会产生抗药性,也就是说,二次和三次注射的效果将远不如之前。 得抓紧时间了。 孟千姿正想往外走,鼻翼下意识地又是微动。 有腥臭的味道过来了,越来越近,而且这味道里带臊热。 活的。 孟千姿迅速揿灭了手电,左右看了看,避身在一块山石后,抽枪在手,搭于石上,屏息瞄准。 没过多久,那个东西就进来了,形体怪异,一看那脑袋,孟千姿就知道这是“谁”了,果然是脑袋硕大,四肢细且长,宛如螳螂人。 孟千姿咬牙,枪口下压,瞄准它一截细腿,扣下扳机说实在的,她的射击跟她钓蜃珠似的,时中时不中,纯看运气,今儿戾气重,似乎运气也好,一击即中。 那螳螂人翻滚开去,发出很低的怪音,这声音让人心头发毛,似乎是喉咙和声带没发育好,没法正常发声,但偏又会挤出些来。 孟千姿拧亮手电。 这一下,看了个分明。 这螳螂人是穿着衣服的,衣服也不知道是谁的,左扒一件右套一件,只取个蔽体保暖的功能,正常人绝不会这么穿。脑袋也不是大,是后脑凸起,像是长了两个头的畸形儿,但一个头未能独立,被另一个吸纳了一半。更骇人的是它的四肢,它没穿鞋,袖子和裤子只遮住肢体的一半,另一半是露在外面的,不知道是不是被手电光惊到,那露出的一半居然翻折了回去,这一翻折,体形倒是比先前正常,像是个人了。 螳螂人身侧不远处,落了根细如胳膊的腿,被她打断的那截,奇怪,断了腿,居然没流什么血,而且,那截腿上的皮肤,看起来腐烂而又松垮,有几处的皮耷耷欲坠,像是在哪儿稍稍一蹭,就会被蹭带下来。 孟千姿一下子想到了水鬼。 没错,一定是水鬼,当年水鬼在三江源出事,死状千奇百怪,她印象最深的,是听说有人的骨头迅速生长,以至于长得戳破了皮肤这是皮肤的生长速度没赶上骨头,若是赶上了,人又活下来了,就是眼前的螳螂人了吧。 但这是哪一拨的水鬼呢 电光石火间,她一下子想明白了三江源的那几顶破帐篷,原本是一个营地,里头至少也有二十来号人,后来,丁盘岭出现的时候,那一个营的人全都失踪了。 山鬼介入之后,水鬼已经安静如鸡了、不再四出活动,理论上,漂移地窟断了手脚,也失了“耳目”最后失踪的那批水鬼,正是它们最后的爪牙和倚仗。 孟千姿从藏身处出来,枪口始终朝向它,防它再有异动“会说话吗” 这一句,问了也白搭,断了腿都没能呼痛,这嘴长的,她是不指望了。 “那总能听吧,总会画画吧”孟千姿示意了一下地上的一颗小石子,“捡起来,我问,你画。” 螳螂人犹豫了一下,手臂又缓缓折开,捡了石子在手上。 孟千姿单手入兜,取了神棍的眼镜出来晃了晃“这个人,去哪了” 她原本想问,是活着还是死了,转念一想,不能给选项,得让它答。 她还以为,这些人跟阎罗身体里的那个一样,只会画一些拙劣的笔划,但没想到的是,这人居然会写字看这样一个怪物写字,实在让人心头发瘆。 这一晚,她抱了拼命的决心,自觉已经无畏无惧,但螳螂人写下的这几个字,还是叫她顷刻间头皮发紧。 它写“我认识你。” 她很快定了神,冷笑一声“你见过我” 没准是对方装神弄鬼、故意扰她心神。 螳螂人指向她脚踝。 孟千姿低头去看,是伏兽金铃,她之前动咒时,为了方便行事,曾挽起裤脚,让金铃露出,因为这条腿打了针剂,无痛无感,也不畏森冷,所以也忘了挽下。 这人不是见过她,是见过伏兽金铃,凭着金铃,揣测出了她的身份。 孟千姿说了句“这就是个金链子,到处都有卖的,没什么稀奇的。” 螳螂人摇了摇头,又低头去写字,这一次,它身子趴得很低,头也垂得很低,手臂一直发颤孟千姿想起阎罗的自杀,管它呢,这东西要自杀,就让它死。 但是,它写下的字,引起了孟千姿的注意。 打头那两个字,就是“天梯”。 伏兽金铃,据说对应九种符样,孟千姿最常用到的,就是“动山兽”、“避山兽”、“伏山兽”,连“山风引”都用得少,但少归少,她至少知道每一样是怎么回事,唯有最后一道“启天梯”,空有符样,但没有符咒,也没有符舞,问大嬢嬢时,只说是没传下来。 没传下来就没传下来吧,历史上,各行各业,失传的、断代的,多了去了,也无所谓多这一样。 这个人,是真的见过伏兽金铃。 孟千姿心中疑窦丛生,她端着枪,慢慢绕到螳螂人身侧,又绕至身后。 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更多的字,它写你在那里,你要小心,你 为什么都用“你”字打头呢,好像真的要对她嘱咐些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螳螂人后脑上、褶皱的皮层间,突然一掀,睁开两只凶光毕露的眼睛来。 与此同时,它的双臂双腿,猛然往后翻折,趾爪尖利,直取孟千姿头颅它后脑多出的那块,居然是张无鼻无嘴的脸,四肢可前可后,运用自如,换言之,它背后,也是个人 妈的,就说不可能这么配合 孟千姿一咬牙,枪口急垂,对准那双眼之间扣动扳机,就听啪啪数声枪响,直打得那玩意儿脑浆四迸,但它身体居然没立刻死,细长的胳膊腿急速在地上窜动,窜出了几米开外,还扭动痉挛了一会儿,才没了声息。 孟千姿站着不动,还持枪等了好一会儿,才长吁一口气,然后低头看那些字。 它写的是天梯,你在那里,你要小心,你会死在那里。 妈的,果然写不出什么实在的东西来,这是在咒她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9章【13】 孟千姿出了洞穴,尽量远离洞口, 让过往山风洗涤盈满腥臭的鼻子, 省得影响接下来的追踪, 又拨了个电话给冼琼花。 冼琼花还没睡,当然了,哪能睡得着啊,这消息她还捂着呢孟千姿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事, 她就是第一责任人。 难怪大多数人都不愿担责任,没尘埃落定之前, 太煎熬了。 她飞快接起电话“姿姐儿, 是要后援吗” 孟千姿说“不用, 进山了,他们跟不上我。” 跟不上 冼琼花立刻反应过来了“你是用了山风引你那腿, 真不想要了” 用山风引的人逐味而动, 速度相当快,普通人压根追不上, 冼琼花就是担心她那腿,剧烈运动,肌肉撕裂,这可怎么得了。 孟千姿低头看自己的腿“没关系, 现在科技那么发达, 以后装条多功能腿,说不定比原装的强七妈, 你联系一下那个宗杭。” 这是事来了,冼琼花不觉坐直身子。 “问问他,那个最后的营地,失踪的水鬼,一共多少人。我怀疑其中有一部分,已经被” 她停顿了一下,都不知道用什么词好“已经被它们给夺舍控制了,袭击江炼他们的,就是这些人它们攻击营地的可能性不大,但你也得加强戒备。从现在开始,我每隔半个小时,给你发一次经纬定位,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再联系你。” 冼琼花还没来得及应声,电话已经挂断了。 孟千姿先把当前的定位给发出去了,长吁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肩颈之后,重新循味而去。 那股味道很淡,好在如一脉柔韧游丝,尽管有时会突然失掉了,但原地站定,四面嗅查之后,又能很快接上,方向还是那个方向,看来昆仑山这个目的地,是不会错的了。 孟千姿心念微动这几个前水鬼,明显是从漂移地窟出来的,按照神棍的设想,漂移地窟不漂移之后,很可能蛰居昆仑现在这几个怪物,又在往昆仑行进,而四妈在昆仑那头的搜山,突然见血要命 两者之间,会有关联吗 她只觉得匪夷所思两地相隔好几百公里啊,开车没一天都到不了。 正待翻过一个山头时,孟千姿蓦地停下,过了会,侧身向南,又嗅了嗅。 有血腥味,味挺重,不凉,没有动物的那种臊臭,应该是人。 孟千姿犹豫了一下,还是先折向,循着那血腥味过去。 走了一公里左右,乱石渐多,偶尔下脚去踩,会有滑石哗啦啦滚落,孟千姿不得不取出手电照明灯光里,她看到自己呼出的团团白气越来越冷了,巴颜喀拉是一连串褶皱山脉,越高处越冷,一山有四季那是惯常事儿,山脚下还牛羊漫步、绿草如茵的,上头处却雨雪交加。 很快,她照见了一处蜿蜒的山间裂缝,有二十来米长,宽度不定,最窄处十多厘米,最宽处也不到半米,如一张微微启开的山石巨嘴。 这种裂缝属于山体开裂,成因复杂,有时是因为地震,有时是因为炸山,还有些只是因为时间太久了,山的纹理自然开裂毕竟山也如人,尽管跟人的计命维度不同,总有老朽塌衰的一天。 她打着手电照向裂隙,这裂隙还挺深的,一时间居然照不到底,电光在下头逡巡了一回,陡然定住。 手电尽头处,恰笼住一张满是血污、双目圆瞪的脸。 孟千姿头皮一麻,旋即就发现,那人居然是韦彪。 这是死了吗她嘴唇发干,身子僵了有一两秒。 好在,她很快发现,韦彪还没死,他一只手臂正虚弱地往半空探抓,似乎是在求人救他。 孟千姿深嗅一口气,确定方圆二三里内没有什么大型活物靠近,迅速从包里取出缀绳,一头结在一块稳妥的大石上,另一头过肩绾腰,把手电插在肩扣里,然后从裂口处一步步下去。 越是靠近,越是心惊。 很显然,韦彪是被人从裂隙口扔下来的,倘若一落到底,势必脑浆迸裂一命呜呼,但万幸的是,韦彪人高马大、腰圆背厚,那码子,比一般人大了一两号不止,于那裂缝的收窄处,居然卡住了,不上不下,一直悬吊。 这要是换个瘦子,早见阎王去了。 但这样一来,痛楚也加剧,任谁用胸腹处的挤压去架全身的重量,都不可能好受的,而且,韦彪还受了伤,孟千姿注意到,他嘴里只能发出沙哑的嘶声,就没个成句的话,小腹上应该是有大创口,就差开膛露肠了,一只手死死捂了兜住,两条空悬的腿痉挛着,似是想找方位来踩,但脚下偏偏就没有能踏的立点。 这特么,简直比下地狱受活剐还惨啊。 孟千姿鼻子一酸,她迅速从包里掏出一管葡萄糖,掏出匕首,横刀削了管头,先喂到韦彪嘴里,吩咐他“先别说话,保持体力。” 然后又降了一米多,用匕首在相对的山壁上凿了两个上下的凹窝给她配的匕首,虽然不至于削铁如泥那么夸张,但凿石劈砍什么的,足够应付了。 凿好之后,她两手抓抬韦彪的腿,帮他把脚踏定。 双脚终于能够踏到实处,稍稍分担些胸腹处的压力,于此时的韦彪来说,简直是世上最幸福的事儿了,他啜咬着瓶身,长长呼出一口气。 孟千姿又取了裹带有药粉的绷带,先给他大致包扎了伤口,这才又顺着绳子爬高到与韦彪身位平齐,右腿蹬踏山壁,把身子给稳住。 腿上有些发虚,好像是知觉在渐渐恢复,伸手去摸,大腿的裤面上洇了一层血,孟千姿吁了口气,摸到腿弯处的拉链,把裤管拉开幸好穿的衣服都是方便拆卸的,否则裹个伤还要脱裤子,忒麻烦了。 她抹掉腿上的血,自己给自己缠绷带,韦彪在边上看她,嘴唇微微翕动,那管还剩了些的葡萄糖,就坠入了裂缝深处,连个响都没听着。 韦彪的声音干涩、微弱、喑哑,从喉咙口硬挤出来“美盈” 况美盈 孟千姿动作一滞,瞬间抬头,连伤都忘了裹。 “孟小姐,你救救美盈” 他说话太费劲,孟千姿尽量把话问全“美盈被那些人带走了” 韦彪嗯了一声“她她发病” 孟千姿只觉一股凉气从心头升起“发病了那种皮肤会自行裂开、还会流血的病” 韦彪又含糊应声。 这病发的,还真会挑时候,孟千姿沉吟了会,垂下眼帘,继续裹伤“不用担心,要杀她的话,早杀了,现在不杀,说明一时半会的,还不会杀。” 而且,追根究底,况家跟“它们”,在古早的时候,曾经是一头的也许正是看在这层情分上,况美盈暂时能得周全。 包扎完毕,她接上裤管,又拿出备用的针剂,给自己做二次注射“况家女人那种病,从病发到死,还得有段时间呢,想做些什么,还来得及。” 她给自己做肌注,针头入肉的瞬间,有一缕尖细的痛,一路循行,像是正拽着心口,微微扯了一下。 孟千姿声音忽然带了颤,她尽量保持正常“我问你啊,江炼” 不问还好,这一问,韦彪居然红了眼圈,颤抖着说了句“太突然了,我想回去救他的,他一开始就” 孟千姿哦了一声,低头慢慢去推推柄,耳边兀自听到韦彪的喃喃“我们一起长大的,干爷说,三个人要相依为命,是我太没用,干爷这才走了多久,没能救回他,也没保护好美盈” 推柄推到了底,孟千姿视线也渐渐模糊,她猛闭了下眼,又睁开,拔出注射器,扔掉用过的针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有人生,有人死,看开点吧。” “我没法救你上去,我会把定位发给山户,在顶上做个显眼的记号,你尽量保存体力,等救援。有一些情况,跟你确认一下方便说话,你就说,不方便,点头摇头,嗯一声,或者给个眼神也行,我看得懂。” 从韦彪口中,孟千姿大致知道了翻车后发生的事。 当时,车上的人四散奔逃,依着神棍的建议,各跑各的、尽量分散,没人知道那个司机孙耀藏着没动。 况美盈晕死过去了,自然是由韦彪背着,他慌不择路,一口气奔出了好远,大晚上的,又没有灯光照亮,压根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到了后来,身周一片死寂,反不敢跑了,怕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引来什么东西。 韦彪觉得山上会比旷野安全,毕竟山上有遮有挡的,所以他一路往山里走,想找个山洞或者避风的地方凑合一晚等到天亮了,事情或许会好办些。 他在半山腰处找了个避风的所在,抱紧况美盈,自己不敢阖眼,警惕地环视周遭。 因为一直没异样,他心理上有些放松,后半夜打起了盹,也不知道是哪一次打盹醒来时,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的山梁上,立了条诡异的影子。 是那个螳螂人,当时,它的四肢都是翻折开的,又细又长,手脚着地,头颅又奇大,看起来极其瘆人。 韦彪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暗自庆幸自己的藏身之处还算隐蔽,那个螳螂人在距离两人很近的地方走过一两回,好在没发现什么,又渐渐走远。 况美盈就是这时候发病的。 皮肤的撕裂,那可相当难忍,况美盈在昏睡中胳膊一抽,呻吟出声,尽管韦彪当即捂住了她的嘴,那个螳螂人还是又被招回来了。 韦彪捡了块石头在手上,看着那黑影背对着他停于身前,心说一不做二不休,砸晕最好,砸死活该,哪知刚一抬手,那螳螂人就扑到了他身上,一条细长的胳膊牢牢钳住了他的脖子,然后双腿腾跃,带着他不断奔窜这螳螂人若停下,韦彪或许还能跟他厮斗一番,但它一直不停,谁能架得住自己脖子如被套上了缰绳般一直拉着跑呢 他不断挣扎,双腿踢踏,很快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就是在孟千姿到过的那个洞穴里了,当时天已大亮,整个人手脚被绑,况美盈躺在他身边,身边蕴积了一小滩血头遭发病,症状还算轻微。 神棍也在,颓然坐在一边,他倒是没被捆,可能那点战斗力,根本不入对方的眼,不过,不知道他是不是挨过打,眼镜的一边镜片裂了,鼻血长流。 洞穴里,没有那个螳螂人,只有一个包着头脸、只露眼睛,敞着衣服的男人。 这男人的身体很可怕,白茬茬的颜色,像在水里泡久了,又肿又烂,乳下有个大的创口,但没有血,只翻着肉,手里头拽着根绳,绳头上结了个网兜,里头兜了块石头。 见韦彪醒了,神棍低声吩咐他千万别有异动,那个投石男的准头很可怕,刚刚,他想寻个机会去套个话,那人一个抬手,那块网兜里的石头荡过来,破了他的镜片,还让他流了鼻血。 又说,这种结绳投石,是很久很久以前、古早的时候才流行的。 韦彪不关心这些,他只奇怪,那个螳螂人哪去了,还有,大家都被拘拿在这,少了司机,少了陶恬,那两个,是逃出去了呢,还是仍在被猎杀 就这样,硬生生捱到了半夜,又有个高大的男人进来,同样包头遮脸,身形比韦彪还要粗壮,拎一根木棍。 木棍男停在投石男跟前,明明没发出声音,但很奇怪,韦彪觉得这两人在交谈,那个投石男似乎很愤怒,整个人歇斯底里,还不断去指身上的创口。 过了会,木棍男也坐到一边。 况美盈已经醒了,吓晕过一次之后,多少有了点耐受力,这次没晕,只挨着韦彪瑟瑟发抖,有时候哭,半是为了自己开始发病,半是为了江炼。 就这样,三个人挤成一团,粒米未进,又过了一夜,这一次,韦彪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又是一个白天,那个螳螂人已经回来了,和两个同伴凑在一处,依然是那种无声的交谈,螳螂人还一直拿手去指神棍和况美盈,这样韦彪心底生出不详的感觉来为什么单单不指自己呢 看得出来,投石男仍然恼怒,但似乎是被说服了,没过多久,就过来拽拉三人。 况美盈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被推着走,神棍倒是大大折腾了一番,还跌落了眼镜,不过韦彪怀疑,神棍是故意的,他大概想给搜救的人留下点线索。 三人就这么被驱赶着,开始了在山里的跋涉,况美盈是累不得的,这也是好事,她一个人拖慢了整个进度,再后来,就到了这个山头,那个螳螂人像是早知道这儿附近有山裂缝,拖着韦彪便走。 情形一片乱,况美盈失声哭叫,神棍也试图过来帮忙,韦彪奋力反抗,混乱中,被螳螂人尖利的趾爪剖了腹,又被半拖半拽着带走,扔了下来。 被扔时,太阳还没落山,也就是说,那差不多是七到八个小时之前的事了。 孟千姿给冼琼花打了第二个电话,通知她三件事。 带人救助韦彪,山户陶恬下落不明,以及提防箭手。 那个射死司机和江炼的箭手,至今没有出现,也没有和自己的同伴汇合。 做完这些,她也喝了管葡萄糖。 七八个小时前。 以况美盈和神棍的速度,七八个小时也走不了多远,说不定它们还会停下休息或者睡觉,也就是说,快了,这一次,她就快赶上它们了。 孟千姿发足奔跑,偶尔猿纵挪跃,浓重的夜色就在她的奔跑间渐转稀淡,天边迸出第一线亮时,她突然脊背一紧,瞬间止步。 这一次,不是因为味道。 是因为声音,那种重箭破空的声音,而且,她也看到了,有一杆长箭,从前方远处射出,不知道是要射谁,居然斜上中天总不会是后羿射日,多半是失了准头,射偏了。 孟千姿笑起来,她抚了把额头的汗,将濡湿的头发拂到耳后,又抽了枪在手上,牙关一咬,也不去管什么味道了,向着那箭射出的方位直奔而去。 妈的,跑了一夜,跑废了她一条腿的人,在这呢。 才跑至中途,就听那一处尖叫声和嘶吼声并起,尖叫声是女人的,也许是况美盈,她和她不熟,不大能分辨得出声音,但嘶吼声像是神棍怎么着,这两人忽然奋起反抗了 她脚下不停,事发地位置较低,得不断往下,很快,场内情形明晰,孟千姿咒骂了一句。 妈的,不能用枪了。 简单说起来,下头是打成一团的,神棍咆哮着,和一个男人扭打在了一起再没战斗力,拼命也有三分力,一时间难分高下,但孟千姿那射击技术,打动的东西都够呛,何况是这样扭股糖样、滚在一起的 而另一处,就更危急了,一个身形极粗壮高大的男人,正俯身跪掐住一个人,有个嘶声嚎哭的女人,正拼命想去扒扯开那人,场内没看到别人,却另有一个女人趴伏在地。 这还瞄准个屁啊。 形势危急,脚下路尽,算是个低矮悬崖,从边上的斜坡绕下去已经来不及了,孟千姿吼了句“你给我起来” 她自己都说不清,是吼那女人,还是吼那男人。 但效果是达到了,那男人悚然回身,孟千姿觑准方位,如一只大鸟直扑下去,瞬间骑抱住了那男人肩颈,然后身子顺势一拧。 她自己的力量不够,想借这整个身体的飞扑拧转之力,把那男人脖颈给拧折了。 但万万没想到,那男人头颈如此坚实,这么大力道,居然没奏效,两个人只在地上滚了一滚,孟千姿枪械落地,不及去抓,她听韦彪描述过,知道这人力气极大,不能跟他斗久,只能以快打快。 她借着坐起之势,小腿一屈,迅速拔出腿边插着的匕首,向着那男人咽喉便刺,那男人动作极快,居然劈手来抓,他手掌也极大,茧硬掌厚,硬生生把刃尖给抓住了。 这一下正中下怀,孟千姿笑了一下,说了句“你去死。” 这本就把套层匕首。 她虎口轻蹭暗扣,手起横撩,在那人喉前划过,那人还没反应过来,手中仍抓着匕首的壳,孟千姿回手抓起地上的枪,抵住那人下颌,毫不犹豫补了一枪。 枪声里,就听神棍大叫“孟小姐,快救救我啊。” 原来神棍虽然打斗不行,脑子却很灵,知道救兵来了,也知道自己打那人不过,是以趁着那人没回过味来之际,撒开他就跑,那人反应也快,哪容他走脱,发足就追。 孟千姿喘得厉害,还是立马端枪,神棍看到枪口朝向这头,赶紧折向往边上跑。 孟千姿开了第一枪。 没中。 又开第二枪,还是没中,自己这打靶准头,果然不行。 那人原先被这两枪惊到,略有迟疑,待见她总瞄不准,心下也就没那么紧张了,只是这么一来,很难把人带走了,他心下一横,甩起兜石绳。 孟千姿细细瞄准,开了第三枪。 这一枪,中了,那块还未及兜抛出的石头失了准头,高高扬上半天,而天边,晨曦正四下漫起。 可见,开枪不能着急,还是应该瞄准的。 身后有人叫她“千姿。” 又说“你为什么能站起来了” 孟千姿猝不及防,下意识应了一句“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0章【14】 孟千姿一怔,都没敢立刻回头。 她低头去看自己的右腿。 这右腿, 像是脱离了她的身体, 默默成了精, 被这句话一问候,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辛酸和委屈似的,开始跟她作对、撂摊子不干了孟千姿觉得伤口处隐隐作痛,像有无数带着纤细疼痛的蛛丝顺着肌肤的纹理蔓延,整条腿有点虚, 有点晃,有点支撑不住她右半侧身子。 当然, 又或许只是剧烈打斗之后、药劲儿过去了。 神棍也奇怪了“是啊, 孟小姐, 前几天,你不是还坐轮椅的吗” 孟千姿敷衍地嗯了一声, 转身去看。 还真是江炼, 他被陶恬扶着,也有些立不稳, 一只手正抚着喉头,左边肩膀到衣襟,一片血污。 孟千姿心头一紧“你受伤了” 江炼笑起来,说了句“命还在, 很不错了。” 孟千姿点了点头, 顿了顿,似乎忘记自己点过头了, 又点了一回,伸手扶住就近的石头,忽然就想坐下了。 她环视周遭“就这两个” 不是还有个射箭的吗 神棍给了她肯定的回答“就这两,本来还有个螳螂人,昨天带走了韦彪,没再跟来。” 孟千姿哦了一声,看来那个螳螂人处置了韦彪之后,一番逡巡,半夜回了洞穴,正被她给撞上了。 鼻端依然飘着各种气味,以这山谷里的最为血腥浓重,越往外去,就越疏淡清朗,她背倚山石,慢慢滑坐下去,又指了指不远处“美盈怎么了吓晕了吗” 神棍这才想起在那儿趴着的况美盈“没有没有,参战了。” 说着,一溜烟地跑过去,把尚在昏迷的况美盈伏背过来。 孟千姿先向几人简单交代了一下目前的伤亡情况,几人听说司机逃生、韦彪获救之后,都长长舒了口气,均觉这两天虽然遭罪,命还囫囵着,倒还不赖。 事还没完,孟千姿把经纬位置发送出去,又拨了冼琼花的电话幸好早前已经安排山鬼去援救韦彪了,那部分人救了韦彪之后,再往这头来,应该不会耗时太久。 陶恬其实不认识孟千姿,孟千姿的照片,也不可能在山户间到处传阅,只是看到她背着山鬼箩筐,神棍又对她很客气、称她“孟小姐”,心中先有了嘀咕,后来听她打电话,叫了声“七妈”,顿时心中透亮,又好生紧张,瞬间手足无措。 怕什么来什么,孟千姿打完电话,先抬眼看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陶恬赶紧点头。 “刚刚,”孟千姿示意了一下那个被割喉的男人,“我看到你在试图拉他,是在干什么” 陶恬茫然,又去看江炼“就是,江炼伤得厉害,打不过他,那人去抓他伤口,还掐他脖子,我想去帮忙” 孟千姿说“我只听到,你哭叫的声音很大。试图拉开他,就你们的体型对比来说,三个你也拉不开他。” 这是在训人吗 神棍假装没听见,江炼也不好吭声。 “照你这帮法,时间再久点,江炼就被掐死了。你该去搬块石头,砸他的太阳穴,或者抠他的眼,踢爆他的那个地方” 神棍脊背一凉,江炼裆部一紧。 “试图拉开,又不是拔河,你自己想想,这么救人,人是不是就让你给救死了江炼死了,那人转头就来对付你,你还活得成吗” 陶恬眼圈泛红,不住点头。 孟千姿看她那样儿,又觉得怪可怜的其实自己今夜之前,还不是连只鸡都没杀过 她语气放缓“这次是你运气好,好运气不来二次,下次,你再遇到这种情形,希望你学会该怎么做。” 说着,把卫星电话递给她,又把枪扔了过去“后援应该两三个小时内能到,你负责外围警戒,跟他们保持联系,必要的话迎一下。” 陶恬嗯了一声,接过了就往高处跑,孟千姿看她身影,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她应该没受什么伤。 有时候,结局还真不能以实力强弱论最先逃出生天的,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司机;没什么损伤的,是陶恬;战斗力最强的两个,江炼去了半条命,韦彪呢差点成了山裂缝里一具卡到天荒地老的干尸。 她拉开包链,头也没抬,说了句“过来,我给你看看伤口。” 应该是对自己说的,江炼老实地蹭近。 孟千姿拈着剪刀,咔嚓剪开江炼那狗啃一样的胡乱包扎,又一路剪开外衣。 江炼先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神棍。 差不多赶了一夜的路,两天没进食,又惊又吓的,神棍也累得够呛,挨着昏迷的况美盈,双目阖着,已然打上小盹了,脑袋点吧点吧的。 江炼低下头,看还在仔细运剪的孟千姿,低声说了句“不容易啊,咱们千姿削完对头、安排营救、训过下属之后,终于想起我来了。” 孟千姿停下手中的动作,略偏了脸看他,说“你又胡说八道什么” 两人就这样,一个目光下瞥,一个眼尾上扬,你看我我瞧你,看着看着,孟千姿眼眶发酸,偏过了头去。 就在这个时候,江炼欺身过来,一手搂住她的腰,额头抵住她鬓角,鼻唇都贴陷进了她侧颊。 孟千姿吓了一跳,却也不敢推他,生怕手上没轻没重、带到他伤处,但眼见他那刚剪露出的伤口被这样一带、牵动模糊的血肉,头皮都有点麻,忍不住说他“能不能坐好了包扎胳膊不想要了是吗” 江炼低声说了句“就一会儿。” 他倒也不是急色,就想跟她亲近些怀里有人,有温度,回应实实在在,这感觉太好。 孟千姿没再说话,刚刚的见面兵荒马乱,人多,事也多,她那一包揣着的芜杂心绪无处安放,也需要这“一会儿”去发散。 她腾出一条手臂,抚住江炼的背,但目光实在没法从他伤口移开。 那一处真是,流血堵脓什么的也就算了,孟千姿心算了一下时间,生怕他伤处已经感染或者肌肉坏死,再仔细看,越看越怪,心里一颤,问他“你是不是塞了什么进去” 几乎都要跟肉以及血脓长在一起了。 江炼嗯了一声“你下手就行。” 这个手下起来可真不容易,孟千姿吁了口气,单手摸索着从包里掏出注射针剂,先帮他局麻。 江炼先还以为必然又要遭一回痛楚,哪知肩膀处针刺般一点锐痛,紧接着那一处渐渐没了感觉,立刻猜到了原委,舒了口气,喃喃说了句“真是科技改变人生啊。” 孟千姿只觉鬓边颊上,都是他鼻息和说话时的温热气息,又听发的感慨,有点好笑“什么科技改变人生,人家华佗一千多年前,就用麻沸散了,你就这么趴着吧,别回头看啊。” 她掏出封装的酒精棉,抠破了袋口,攥了一个净手,又把匕首柄咬在嘴里,擦干净刃身之后,先去剔割碍事的干脓烂肉,然后心一横,攥住那破烂的布头,一把扯了出来。 尽管有局麻护航,江炼的身子还是止不住抖了一下,环着她腰的手臂下意识勒紧,又很快松开,痛嘘着气倚靠到山石上。 最艰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考虑到他这伤口太严重了,孟千姿把急救包全摊开,预备尽数用上山鬼箩筐本就考虑到了进山应急的需要,孟千姿这种级别的,配置就更高,虽说都是小瓶弃置装,但生理盐水、双氧水、络合碘等等还是应有尽有。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破伤风针还是“人破”款目前通用的破伤风针分“马破”和“人破”两种,区别在于是从马的血清还是人的血清中提取。前者比较通用,一般医院都能打,但打前需要皮试,还可能有致敏风险,后者就要安全许多,不过量少价高,不是所有医院都能打,还常断货。 孟千姿的急救水平虽然一般,但步骤到位、药品上佳,再加上救援可期,大不了到时候让随行的医生再完善一下,所以心中渐渐安定,忽然想起神棍之前的话来。 她一边清创一边问江炼“美盈这样的,还参战” 江炼苦笑“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刚刚,才跟他们汇合话都没能说上呢。” 江炼大致把之前发生的事跟孟千姿讲了一下,如何被当成死人、如何绝地求生、如何遇到陶恬,又如何射伤了投石男之后逃走。 只是,“反狩猎”这事,始于口头、终于口头,被证明只是空想他于射箭只是普通水平、受了伤、拖着一个陶恬、夜色浓重难于瞄准、对方不止一个人且还在穷追猛打 这种情况下,能保全自己,已经是老天格外眷顾了。 江炼只记得,当时,实在搞不清楚对方人数,旷野上又无遮无挡,只能拼命往山里跑,有时候,好不容易在一个僻静处歇下气来,没隔多久,远处窸窣声又起,只能打起精神,觑准时机再逃。 总之是,那一夜都在山里兜转,不知不觉迷失方向,越逃越深,也曾暗暗叫苦,毕竟出事故之后,重返现场附近最易于被救援,但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天亮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江炼远远觑到了追猎他的两个人,一个是形体诡异的螳螂人,另一个是手提木棍、身形比韦彪还要大一码的壮汉,江炼一见,心里就凉了半截,觉得敌我实力悬殊太大,而且,这两人显然吸取了投石男被射倒的教训,从不在开阔处站定,偶尔经过,也必然加快速度,让江炼即便有心偷袭也无从下手。 如此筋疲力尽地耗费了一整天,入夜之后,那个木棍男离开了,这给了江炼希望,觉得对方可能也疲惫了、流露出了放弃追踪的意思。 听到这儿,孟千姿摇头“韦彪跟我说,那个投石男一直处于愤怒的状态,现在我明白了你杀了一个,还伤了一个,不把你揪出来,它们是不会罢休的。” 转念一想,这其实也是好事,正是因为对方发狠、一心想把江炼给抓住,才一再耽误行程,反为她赢得了时间,否则,它们抓住神棍和况美盈的当夜便出发,两天时间过去,山风引的效果大打折扣,找起来可就难了。 江炼点头“确实没罢休,只走了一个,那个螳螂人还在,你也知道,西北的山光秃秃的,没太多地方可藏,只要它在高处,一切尽收眼底,我们只能蜷缩着,不敢跑,也不敢有大动作。” 饥寒交迫中,江炼和陶恬又熬过了一夜,终于熬到了那个螳螂人离开,两人大喜过望,还怕是计,又躲了一阵子才现身,但心头到底忐忑,向着螳螂人离开的方向跟了一段路,就是在这段路上,发现了况美盈的头饰。 孟千姿心头一突“这是饵吧” 韦彪和况美盈早就被抓了,而且听叙述,韦彪两人和江炼他们逃跑的方向完全南辕北辙,况美盈的头饰,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在那儿。 江炼嗯了一声“我当时也怀疑是饵,但它至少暗示了一点,那就是美盈在它们手上。” “所以你又跟了” 江炼反问她“换了是你,你能怎么做” 也是,当时两人已经迷失了方向,不可能再回到事故原处,乱摸乱撞没有意义,唯一能做的,就是盯紧况美盈这条线了。 孟千姿感慨“这个螳螂人,还挺聪明。它知道你们就在附近,与其费心去找,不如下饵来钓” 怪不得韦彪说,螳螂人回洞之后,那个投石男就让步了、即刻驱赶着几人上路;半途处理了韦彪之后,那螳螂人也没有再前行,看来是负责断后兼一直等着江炼呢。 她喃喃了句“那你运气还挺好,居然跟住了、没被发现。” 江炼自嘲地笑。 哪有说的那么轻松他一路磕磕绊绊,尽量去寻蛛丝马迹,但还是没跟住,但巧的是,远远的,忽然听到了况美盈的哭叫和神棍的嘶吼声。 那一刻,正是韦彪被螳螂人带走、况美盈和神棍不顾一切上去阻拦的时候。 江炼没能看到发生了什么,却依据这声音定位,带着陶恬偷偷绕到了它们前头,预备着在合适的地方偷袭。 他指了指周遭“就是在这儿,以逸待劳,准备偷袭来着我这准头,只能等对方走近才敢下手,但是它们渐渐走近之后,我才发现少了一个,当时就觉得不妙” 孟千姿想起片刻前看到的那杆射歪的箭“它们早有防备、反偷袭你了” 江炼苦笑默认。 孟千姿正想说什么,不远处的神棍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说来好笑,神棍没被两人说话声吵醒,没被冻醒,反而被饿醒了。 不过这几声肚子叫提醒了孟千姿,忙把包里那几根能量棒倒出来,剥了根递给江炼,又扔了根给神棍,问他“你是怎么被抓住的” 神棍的回答让她啼笑皆非“我是很快被抓住的。” 不然呢,既不能打,又跑不快,当然很快就被抓住了。具体是被一棍子敲晕,醒来的时候,韦彪和况美盈已经在边上了。 好吧,他这逃生经历,还真是乏味可陈,孟千姿下意识屈起手指点数“射箭的,投石的,螳螂人,还有那个使木棍的,是不是就这四个” 神棍把能量棒咬得嘎吱响“应该就这四个,我只见到三个,那个射箭的,我都没见着。” 江炼正待点头,蓦地想到了什么,脱口说了句“不对,至少五个。” 他一颗心跳得厉害“当时,我已经杀了那个射箭的,又射翻了投石的。那个投石的嘬哨向同伴求救,我记得是三个方向有声音回应它,二加三,至少是五个。” 五个 孟千姿心中一紧,不觉坐直身子。 神棍也停止了咀嚼,愣了两秒之后,忽然反应过来,忙不迭四下去看,声音都变调了“五个那最后一个,在哪呢一直也没见露过面啊” 说到这儿,面色忽然白了“陶陶小姐,一个人带了枪去外围警戒,不会出出事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1章【15】 孟千姿让神棍这么一说,瞬间头皮发炸,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 说“不会。” 为了佐证, 她让两人先别说话,自己阖上眼睛,又仔细嗅辨了一回周遭的气味至少目前,周遭这二三里的范围内,除了几个人, 没大的活物,也能感觉到陶恬, 味道疏疏淡淡, 温度也平和, 距这儿约莫不到一里。 她睁开眼睛,再次摇头“没有, 那最后一个, 不在附近。” 神棍莫名,下意识也去嗅鼻子“你是闻出来的我怎么闻不到” 孟千姿斜他“谁都能闻出来, 还要我干什么。” 江炼也好奇“你有这本事,那岂不是” 孟千姿知道他想多了“不行的,山风引其实局限性很大,像城市里, 人太多, 味道也杂,什么下水道的、垃圾堆的, 一种味道过重,就很容易把其它味道压过去这儿之所以能施展得开,是因为人口密度低,每平方公里大概一个人都不到,动物也少,又没有太多植被,人的气息以及奇怪的气息,相对好识别。” 神棍嘀咕“那不是还不如狗吗人家警犬,你给它嗅嗅犯罪分子的物件,它还能在城市里展开” 说到这儿,忽然意识到不妥,生怕孟千姿揍他,赶紧缩脖子,江炼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接茬反驳“那不一样,比狗还是强的。狗只能追着一种味道,千姿这种,可以分辨出不同的” 孟千姿一肚子没好气,果然,只要动用山风引,跟狗的高下对决,总是免不了的。 好在,江炼也察觉到失言了,立马急刹车转弯“那个美盈怎么也参战了” 江炼对况美盈的要求实在不高,能不被吓晕,他就已经很欣慰了。 神棍奇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她不想活了啊。” 原来,韦彪被螳螂人带走之后,况美盈哭得嗓子都哑了,还曾偷偷跟神棍说,三人从小一起长大的,而今太爷刚死没多久,江炼就死了,韦彪也凶多吉少,她的绝症病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她会觑个空子跟这两个怪物拼个同归于尽,到时候神棍趁机逃走就行,不用管她了。 神棍唏嘘“况小姐真是,看不出来,还有这勇气。不过,志向是远大的,实力嘛,确实不行。” 江炼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况美盈已经开始发病了,一时间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在对这一天,早有心理准备,倒也没变色失态。 他沉默了一下,才笑了笑“怎么大家都认为我死了吗” 神棍说“不然呢,当时那情况,它们上来就射死了一个司机,你又被射得滚翻在地,我们的车翻了之后,韦彪那样孔武有力的,都被抓回来了,你自己揣摩揣摩,谁还能觉得你还活着” 说到这儿,又转向孟千姿“孟小姐,不是有个司机逃出了吗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愤愤“韦彪让他停车的时候,他就嚷嚷说没救了、保活人要紧,我就不相信他会跟你说小炼炼还平安。” 孟千姿敷衍过去“别嚷嚷了,保存点体力,待会出山,可没人抬你。” 这话在理,大山里车开不进来,路还得靠自己走,伤员或许能分到担架,自己这种只流了点鼻血的,多半没指望。 神棍不吭声了,过了会,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身子一蜷,又打上盹了。 江炼也阖上眼睛。 但心头盘桓着太多事了,没法像神棍那样心无旁骛地说睡就睡,顿了顿,听到身侧传来轻微的窸窣声。 他睁开眼睛,看到孟千姿卸下了右腿的一截裤管,正拿酒精球擦拭腿侧流下的血迹。 山里还是冷的,鼻息和说话时的呵气都会遇冷成雾,孟千姿露出的那截腿很白,但这白在漫山的清冷里就多了点萧索意味,江炼压低声音,说了句“你那腿,是用了强效针剂吧” 孟千姿没想到他还没睡,含糊地嗯了一声,又把裤管接回。 江炼继续往下说“我干爷给我讲过当年南洋打仗的事,说是战地上会用这种针剂,有些人被炸掉了胳膊,打一针也不觉得疼,疯狂地往前冲,或者往回跑。” 孟千姿转头看他“你不睡一会吗” 江炼答非所问“你也以为我死了” 孟千姿不想聊这个,人还在就好,人没出事,心也定天也清,那些“以为”,就让它散了吧。 她搓了搓手“真是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冷,腿都发僵。” 江炼朝她张开一边手臂“要不要过来” 孟千姿斜乜了他一眼“你个伤员,你就算了吧。” 什么意思,瞧不起人么江炼拿下巴示意了一下自己没受伤的那侧肩膀“我这边,还能靠个人呢。” 孟千姿笑,犹豫了一回,还是把头枕到了他肩上,江炼单手搂住她,下巴蹭住她发顶,说了句“把手给我。” 孟千姿嗯了一声,两只手都伸给他,江炼单手包住她的,只觉得她手上寒凉,不觉又握紧了些。 日头高起,山里没什么遮盖,入目清透,明明白白。 江炼叫她“千姿。” 这语气听来郑重,孟千姿抬眼看他。 江炼说“这趟,我如果真死了,世上少了个人关照你,你该更关照自己才对跟自己的腿较什么劲如果折腾废了怎么办” 原来是要说这个,孟千姿哼一声“我乐意,你死了,我愿意给你陪葬一条腿。” 江炼一时语塞,顿了顿说她“同样是走黄泉路,人家带的是亲人的眼泪和牵挂,悲情而又浪漫,我扛着你的腿别人会怎么看我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孟千姿哭笑不得,伸手就去拧他的嘴,江炼没躲,由她拧住。 对视之下,孟千姿心头一悸,不觉松开了手。 江炼轻声说了句“我说真的,千姿,死了的人和打翻的牛奶没区别,再也回不来,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由它去吧。” 孟千姿让他说得胸腔内一阵酸涩上涌,她埋首在他怀里,很坚决地说了一个字“不。” 风筝断线,犹有线头缠绕指根,牛奶真打翻在这,她就在这凭吊、立碑,哪怕百年之后也埋在这呢,又有什么不可以 这世上,有人活成乱麻,一刀即断,有人活成莲藕,百十刀招来万千缕。 她大概是个莲藕体质,没法由它去,由它去了,也会屡回头。 偏不。 接下来,一切都顺利得很,那让人心头忐忑的“第五个人”一直没有出现,山鬼的后援也在预料的时间内到达。 这山谷,怕是千百年来都不曾迎接过这么多人,队医第一时间包扎了孟千姿的腿伤之后,赶紧召来担架把她先送出去山鬼的登山杖是碳素钢的,有螺纹接口,两根一接就是个担架边杠的长度,穿进带边套的长条帆布,一副简易担架也就成型了。 孟千姿留了话,让江炼也上担架,但他没上,毕竟自己伤的是肩膀而不是腿,既能走路,也就不好意思大剌剌让人抬他,而且说实在的,他从小吃苦惯了,有些“福气”,送到跟前也享得不自在。 他在况美盈的搀扶下跟着大部队离开,走的时候,山谷里还留了不少人,有人把那两人的尸体装入尸袋,还有人在边上咔嚓拍照,陶恬解释说,这次的事挺大的,晚点应该会有个完整的调查报告出来。 江炼不关心什么报告,只是担心孟千姿的腿,他仔细回忆队医给她包扎时的情形,一会觉得队医的脸色很是凝重,一会又安慰自己,那人只是长了张不苟言笑的脸。 就这么走走停停,到下午时,才出了山界。 前车都已经走了,只剩了四五辆等着载人,江炼躺进一辆suv的后排,听到窗外有人聊天,说是距离昆仑那头的营地还有七八百公里。 真是漫长的旅程,江炼阖上眼就睡了。 一路无梦,睡得像块死沉的石头,再醒来时,居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当时,车已停下,不远处传来重型货车过路的轰隆声响,江炼睁开眼睛,第一时间都没能适应半天边的灿灿银白。 他闭了会眼,再睁开看,这才看清车是在公路边一条蜿蜒的山间公路,前后左右都是延绵起伏的山岭,山岭的上部都是雪盖,打眼看去,像是一片连绵雪原。 这种公路,周围荒僻到死,但公路本身并不寂寞,因为总有各色车辆匆匆而过,有车就有人,有人就有吃喝拉撒需求,所以在一些便利的路段,会自成小型“社区”,开几家毡帐旅馆、活动板房饭店以及小卖店。 停车的地方,就是这么个小型社区,还颇为热闹,能听到外头人声喧闹,江炼正奇怪车上怎么就只剩自己了,忽听到哗啦一声车门声响,抬眼看时,是陶恬上来了,还带上来一股糯热的香气。 她又惊又喜“你醒啦美盈还让别吵你呢,说让你睡到自然醒。” 江炼看向她的手,肚子咕噜叫了两声。 她手里有个掰开的红薯,薯心还在往外冒热气,外皮烧得有点焦,瓤是诱人的金黄。 陶恬噗嗤笑了出来,很大方地掰了一块递给他。 江炼单手撑住身子坐起,这才伸手接过,倒也不急着吃,而是示意了一下外头“这是停车休息” 陶恬说“已经是新营地了,你看不出来吗,那些开店的、进出的,都是山户。” 说到这儿,不能不提一笔昆仑山的特殊之处。 昆仑山,号称中华龙脉之祖,横跨新疆、西藏、青海三省,地理位置和战略位置都很特殊,其中某些地段,长年有军队驻守。 倘若真是游客,公路进出来去匆匆也就算了;只两三个人行动,也容易掩藏行迹;但大群人员的长时间进驻,必然会引起有关部门的监控和注意,这也是为什么景茹司之前安排搜找时,要把人员尽量打散,二十多个小队,以游客、登山或者考察的名义派往各个山头真的两百多号人群聚同一地段,不出一顿饭功夫,就会被请走喝茶了。 后来,山鬼在其中一个山头出了事,这一块成为重点地域,营地自然也要迁到附近、方便调控,但营地也不能张扬,景茹司考虑再三,相中了这个原本就有的公路“社区”。 这儿有十几间板房毡房对客服务,临街的七八间是简易商店、修车铺和饭馆,半山平地上的七八间就是大通铺毡房,两排房之间的空地上有两个简易便厕,一东一西,一男一女。 店主以东北人、四川人为主,景茹司派人和他们聊,以大价钱买了他们一个月的营业期,换言之,各个店铺都照常开,只不过开店的、光顾的、吃饭的、住店的,都换成了山户,真有游客经过,心情好就接待个一两车,心情不好就推说客满没撒谎啊,山左山右都是客呢。 原来如此,江炼觉得这样也挺好,很自在方便,他犹豫了一下,问她“孟小姐的腿伤好点了吗” 陶恬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是听说队医在帮她瞧腿,但昨儿见到她,她不是身手挺利索的吗” 江炼这才想起陶恬是跟自己同车过来的,又是下头的人,这种事,问她没用。 他低头去咬红薯。 陶恬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会,问了句“你和我们孟小姐很熟吗” 这问题,路上她曾偷偷问过况美盈。 况美盈是个心大如网眼的,一心记挂韦彪的情况,只嫌车子开得太慢撵不上,回她“不熟啊,从没听江炼说过和她熟啊。” 这话没能给陶恬什么安慰她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江炼是叫了声“千姿”的。 你和我们孟小姐很熟吗 这个问题,可怎么答啊 江炼一时怔愣,拈着红薯发起呆来。 他和孟千姿,好像就那么水到渠成的在一起了,没征求谁的同意,也没向谁宣布,连神棍这样的,都还不知道呢。 山户内部,孟千姿是明星一样的存在吧,一有个风吹草动就会被人议论,她没“官宣”之前,他还是别瞎嚷嚷的好吧 但总不能答不熟,这种昧良心的话,他可说不出来。 他嗯了一声,说“挺熟的。” 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没留意到,他的唇角,已经不自觉翘弯起来。 陶恬看了他一会儿,心里头有点空,又有点怪羡慕的,她垂下眼,抠了抠车座上的皮套,又偏转头,看边上车窗开的那道缝西北的风沙可真大,那道缝里,积满了细细的灰。 她喃喃说了句“挺好的。” 江炼没听清楚“什么挺好的” 陶恬吓了一跳,旋即就笑了,她指江炼手中的红薯“我是说,那个红薯,挺好吃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2章【16】 江炼被安排跟况美盈、神棍、韦彪他们共住一个活动板房,和一般山户比, 算是中高级待遇了。 进房时, 先看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韦彪, 江炼想起孟千姿说的,司机把车开走时,居然是韦彪大吼着要下车,不觉心头一暖,正想说点肉麻自己感动别人的话, 韦彪阴阳怪气来了句“呦,咱们炼小爷还活着呢, 真能折腾。” 江炼一腔暖意化归无踪, 回他“没你能折腾, 听说人家山缝本来是裂开的,因为有你, 又合为一体了。” 况美盈瞪他“韦彪都伤成这样了, 你还挤兑他” 这心偏的,江炼气得牙痒痒, 想强调一句自己也受伤了,又觉得势必也是自讨没趣,于是去找神棍说话。 神棍也没空理他,他正对着个平板电脑抬颌侧首、挤眉弄眼, 江炼这才看清他在配眼镜也不知道那是什么a, 各色镜架待选,打开照相镜头, 随便点击,就能看到镜架上脸的效果。 估计又是山鬼给他的配镜服务,江炼觉得,神棍这三重莲瓣当的,还真是划算。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尽管况美盈已经发病、箱子毫无头绪,事态也不容乐观,但肩膀上一个血窟窿是实实在在的,三两天内长不好。 江炼耐着性子,安稳养伤。 每天早上,他都能看到山鬼小队进山,八人队只找到四个,另外四个下落不明,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一般都在外一整天,日暮归来,有时是冼琼花带队,有时是景茹司带队。 景茹司跟仇碧影年纪差不多,中等身材,长相亲和且周正,一张脸总是笑嘻嘻的,颇似女弥勒,第一次见到江炼时,她就主动过来跟他说了不少话,基本都是好话,夸完样貌夸胆色,夸完胆色夸人品,江炼受宠若惊,直到景茹司走远,还沉浸在被认可的沾沾自喜中。 然后突然想起,陶恬说过,这位四姑婆有个绰号叫“笑面虎”,一般都是当面夸背后损,再回思那番溢美之词,登时就觉得不是那个味儿。 第三天,江炼见到了孟千姿。 其实在这之前,他就从队医那知道了孟千姿动了个手术,因为腿肉挫动得太厉害,最终缝了针,队医的说法是究竟能不能恢复如常,要看疗养的情况,但伤疤么,必然是会留下的,而且不会美观。 这话让江炼情绪一度低落,他觉得孟千姿本质上是个爱美的姑娘,那么漂亮修长的腿上留下难看的疤,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势必难受。 孟千姿跟两位姑婆共用毡房,江炼硬着头皮去探望了两回,时机不巧,她都在睡觉,倒是遇到了冼琼花,冼琼花让他有点耐心,解释说孟千姿一来手术之后精神不济,二来动用“山风引”,本就是伤元气的事,睡个天是正常事。 江炼窘迫非常,不住称是,第三天就管住了腿,免得在长辈眼里像个没耐性的愣头青,没想到的是,辛辞推孟千姿出来换气,居然就把她推到了门口。 当时是傍晚,供电有点不稳,屋里拉的灯泡一闪一闪的,江炼正吃饭,忽然觉得门口一暗,于是下意识抬头,看到孟千姿笑盈盈坐在轮椅上,被辛辞给推了进来。 她没化妆,没了那些鲜妍的色彩压身,整个人有点雅淡,又轻又薄,穿得很厚实,还围了条毯子,反把人映衬得消瘦,很不真实。 江炼端着碗看她,一时也忘记了去打招呼,反而是况美盈慌里慌张迎上去道谢,架着加急送到、时尚新眼镜的神棍也忙不迭嘘寒问暖,连韦彪都半抬了头,努力跟孟千姿说谢谢。 这一趟,这一屋子人,确实都承她的情,你一言我一语的,江炼反被冷落在外,无从插话。 后来即便说上话了,也是客气的寒暄,他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她深情款款。 不过,还是找到机会,暗通了款曲。 她离开的时候,轮椅的轴沿被门框别了一下,辛辞没留意,还在使力,江炼说他“等会,要挪一下。” 边说边过去,蹲下身子,一只手握住轮椅底边的钢管,把椅身往边上移了移,起身的时候,忽然看到,孟千姿的一只手,从盖毯的边缘滑出来。 他不动声色,借着身子和盖毯的双重遮盖,伸手裹包住她的,拇指指腹在她的腕根处轻轻摩挲了一下,对辛辞说“轴沿被卡了,不能硬推。” 孟千姿没看他,指节颤颤弯起,蜷在他手掌温暖的大小鱼际之间。 辛辞让他放心“没事,我不会硬推的,那样会颠着千姿。” 江炼便倚着门框,看辛辞将轮椅推远,垂着的手微微攥起,似乎那滑腻触感和温度还留在掌心,舍不得放跑。 回屋时,还遭况美盈一顿数落“你看看你,那么不热情,孟小姐救了我们的命呢,人家进来的时候,你还坐那,碗都舍不得撂下,饭就那么好吃啊” 江炼斜了她一眼,慢吞吞回了句“没错,就是那么好吃,她耽误我吃饭了。” 又过了两天,同样是吃饭的时候,陶恬拿着两部平板电脑找了过来。 况美盈这两天心思都扑在韦彪身上,没空想别的,看到陶恬,才记起这个新结识的朋友,忍不住说她“怎么好几天都不见你也不说过来看看。” 又指江炼“人家江炼还救过你呢,恩人你也不过来瞧” 陶恬面上一窘,嗫嚅着说了句“这两天,有点忙。” 她把平板分别交给神棍和江炼,说是这次三江源事件的调查资料都在里头,请他们帮忙看看,有需要补充的也提出来。 江炼还想问她这几天山鬼小队搜山,有没有什么进展,哪知她像避讳什么似的,急匆匆就走了,惹得况美盈一阵嘀咕“这个陶恬,路上跟我们挺好的,怎么到了这儿,关系还疏远了呢。” 江炼没顾得上搭话,先点开界面。 这调查资料做得还挺详细,滑页互动式的,很多标注的地方可以点击看图文详情,扉页是张注明了经纬位置的路线图,清楚标示出了车祸、垒石埋尸、山洞、山裂缝以及最后的那个山谷位置,曲曲绕绕,深入山内有好几十公里。 江炼先点开了山裂缝看,里头有不少张实地图片,有一张高处俯视的,整条裂缝像极了黑色的长虫,深不见底,看得人生理不适。 况美盈也凑过来看,一页页图片滑过,两人都不觉沉默。 韦彪这一趟,可真够受罪的。 过了会,况美盈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走开,说了句“发生都发生了,还弄这些调查资料,有什么意思呢。” 神棍头也不抬“这话说的,得总结经验教训啊,照你这么说,历史书都是没意义的发生是都发生了,还得给后人参考啊” 说到这儿,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把正查看着的一张照片放大再放大。 江炼有点好奇再多凶险,都已经实地亲身经历过了,还有什么了不得的,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他凑过来瞧。 是石子在山洞的地面上硬划拉出来的几行字,有点没头没尾。 我认识你 天梯,你在那里 你要小心 你会死在那里 好在边上有注解,说是孟千姿和螳螂人对峙时,螳螂人故意写下一些字,引她靠近,想趁她放松警惕时偷袭,结果被孟千姿识破云云。 江炼总觉得这几行字意味不祥,忍不住要聊点什么,帮自己打消这念头“它们还真是挺喜欢玩这种我认识你的伎俩,上次,阎罗体内的那个人,也说认识你。” 神棍像是没听到,眉头攒起,呢喃了句“天梯昆仑山昆仑天梯” 什么天梯江炼只听过一首歌叫天路,好像是歌颂青藏高原修铁路的。 正待发问,神棍突然把平板一扔,一阵风似地跑出去了,江炼也懒得去追,反正还会回来的。 果然,一刻钟之后,神棍抱着一叠书,又兴冲冲地回来了。 江炼还以为是什么好书,看到最上头的那本养生鼻祖彭祖,立刻意识到就是从西宁出发时、陶恬帮神棍准备的那一摞书,后来翻车出事,书都散在车里了,估计是山户收拾现场,又把能回收的都回收来了。 江炼问了句“怎么着,彭祖还爬过天梯锻炼身体” 神棍嫌他聒噪“小炼炼,我这研究事情呢,你别打岔。” 江炼没好气,也就不再理他。 这儿供电都不稳,就更别提网了,没什么娱乐活动,屋子里又以伤员居多,所以晚上都睡得早,江炼临睡前,还看到梨形的灯泡在屋顶一晃一晃的,而神棍坐着个小马扎凑在灯下,慢慢翻过一页书,又翻过一页。 睡到半夜时,江炼不知怎么的就醒了。 睁眼便觉得刺眼,那灯还亮着,四周鼻息声四起,江炼还以为是神棍临睡前忘了关灯,皱了皱眉头,正要起身代劳,忽然发现,神棍的铺位是空的。 实实在在的空,人不在,连被子都不在。 稀奇了,难不成挪房了江炼自觉这屋里的人都还好,不至于闹出什么“宿舍”矛盾,再一看,神棍的枕头在,随身的物件也在。 挪房的可能性不大,江炼思忖了一回,穿上衣服下床。 开门出来,只觉朔风凛冽,高原夜间的风,可真不是盖的,叫它这么一扫,脑壳里瞬间一片凉,江炼把羽绒衣的雪帽拉上,缩着脖子去向守夜的山户打听。 还真打听着了,那山户指向高处,顺着这方向,再借助微弱的营地灯,江炼终于看见了神棍,那臃肿的身形轮廓,像长在山梁上的一个窝窝头。 江炼一路过去,走近一看,啼笑皆非,说了句“你也知道怕冷啊。” 原来,神棍正裹着那床被子,呆呆看向半空。 看什么呢,看星星吗江炼挨着他坐下,也循向去看。 天上的确有星,但这规模和亮度,绝称不上惊艳,江炼瞧了会,觉得自己可能是想错了,神棍好像在看山。 山有什么好看的呢 江炼也跟着看,看着看着,心头升腾起一股极其微妙的情感来。 这是昆仑山。 朔风带来山的寒凉气息,清冽而又冷漠,黑暗中,看不到山的细节肌理,只能看到一个接一个的矗立山头,横向无穷,竖向无尽,连成不绝的柔韧曲线,那起伏里藏着筋骨劲道,谷地间升腾磅礴气息。 中国无数创世神话、历史传说、神仙列传,都跟昆仑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它是万山之祖、万水源头,也许也是人文之宗,是华夏最厚重的历史典籍,也是不语的观望者,观望这片土地由死寂至沸腾,由荒芜到繁盛,由寥寥数人成泱泱大众。 神棍忽然问他“小炼炼,你听说过绝地天通吗” 江炼摇头,不过他直觉这几个字特拗口,为什么叫“绝地天通”呢,“绝天地通”听着都还更顺溜些。 神棍说“绝地天通的字面意思,是断绝天与地之间的沟通。山海经、国语、尚书里都有记载,经手这事的,是黄帝的孙子颛顼大帝而且,黄帝是隔代传位,位子没传给儿子,直接传给了孙子。” 听到“黄帝”两个字,江炼心中一突。 神棍没看他,仍盯着远山出神“传说上古时候,天地是相通的,连接天与地的通道就叫天梯,还有传言说,蚩尤就是沿着天梯而下的凶神,在人间作乱,所以黄帝打败他之后,决心毁掉天梯,颛顼就操办了这件事。尚书里记载说,使人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 江炼有点糊涂“那个螳螂人,也写了天梯两个字” 神棍打断他“你别着急啊。” “山海经里的天梯,分两种,一种是树,这树不是普通的树,叫建木,说是长在都广之野,也就是今天的四川盆地一带,另一种是山。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这两种,都是扎根土地,不借助任何外力,却可以不断往上生长的自然之物而我们之前还聊说,神族人走的是玄学路线,善于运用自然之力,从自然万物中去探求一切。” 他伸手指向远处的山峦“比起树,山要更坚韧、持久。你看看这些山,长得这么高,离天这么近,像不像一座一座世界自带的、天然的发射塔啊,只是我们不懂它的奥秘,也不会用它,只当它是石头、风景我们忙着造这个造那个,其实这世界自带谜题,也自有答案。” 江炼心中一动“你是说,这昆仑山,就是能和天联通的天梯” 神棍嫌冷,又把手缩进棉被里“中国人由来已久的认知,认为高山是出神仙的地方、神仙都从山上来,也许就是因为,上古时候,神族人发现了某些山可以与天外联通。” “颛顼绝地天通,砍建木,断天柱不周山,听说最终,只剩了昆仑山这一道,把它给封印了。” “我刚去找陶小姐要那些资料书,路上遇到了冼家妹子,我就问她,山鬼内部是不是有天梯的说法。” 他向江炼解释“因为那个螳螂人写那些字,是为了引孟小姐靠近,所以它写的,一定是孟小姐知道的、或者关心的事。” 江炼点了点头这话合理,如果写一些无关紧要的,千姿也不会感兴趣。 “冼家妹子还挺惊讶的,问我怎么会知道天梯,说一般的山户都不知道这事,然后告诉我说,孟小姐的伏兽金铃,有个说法叫金铃九用,意思是金铃有九种功能,其中一种就叫启天梯,但是究竟怎么用、天梯指的又是什么,她们都不知道,失传了。” 说到这儿,他长长吁了一口气,目光延伸向更多更远的、淹没在夜色中的山峰“山鬼山鬼,怎么可能只是驱赶一下山兽那么简单啊,我在想,她们与山同脉同息,也许她们就是腰挂钥匙、可以开启天梯的人这也符合她们追随蚩尤的立场,黄帝这头的人要绝地天通,她们嘛,自然就会反着来。” 江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那天梯开启,那头是什么呢” 神棍回答“我在这想了很久了,你说会不会是一条入口,大荒入口” “我们研究地理,通常会把天文地理并在一起,它们也许也一样呢,山经、海经、大荒经,山海对应地理,而大荒对应天文。” 这说法可真有意思,江炼笑了笑,又想起神棍刚刚说的。 这些山,长得这么高,离天这么近,像不像一座一座世界自带的、天然的发射塔啊。 像,它们拔地而起,向天而生,人类想方设法,造出许许多多的信号塔、发射塔,但也许,这个世界自带一切功能,它出生于茫茫宇宙,自有和外界联通的触角,只是需要被认识、被激活而已。 江炼喃喃“绝地天通,就是彻底切断这儿和外头的关系” 神棍点头“古人的空间观念,把上下四方六个方向称为六合,这个世界就是三维世界、六合之内。一切的荒诞、诡异、超出想象,都在六合之外。庄子里说,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真想知道六合之外,莽莽大荒,究竟有些什么。” 说到后来,面上竟有了些向往。 江炼笑“可惜,绝地天通,一刀切了。” 神棍唏嘘着说了句“是啊,绝地天通,神人跨代,凤凰浴火,龙骨焚箱。” 江炼浑身一震,脱口说了句“你说什么” 神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没说什么啊,我说绝地天通啊。” 江炼一颗心砰砰跳起来“不对,你后面还说了三句。” 神棍茫然“还说了三句哪三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3章【17】 神棍打死也不相信自己还说了后三句话龙骨焚箱是什么意思完全是个病句,只有火才能焚箱。 但以他对江炼的了解, 江炼也不可能是胡诌、跟他开玩笑, 抑或幻听。 两人面面相觑, 末了,江炼忽然笑了“我一直觉得,你做的那些梦,其实不是梦,都是你的远年记忆这一阵子, 你不做梦了,升级了, 开始说些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话, 看来是这些记忆要苏醒了。” 他伸出手, 隔着被子拍了拍神棍的肩膀“说实在的,这几天, 一想到美盈已经发病, 箱子又没头绪,我就挺愁的。不过看到你吧, 又觉得有希望了。” 江炼这半夜找来的希望,只支撑了他半夜的好梦。 凌晨时分,三人被况美盈的痛呼声惊醒,江炼反应很快, 翻身下床, 揿亮灯时,况美盈还没醒, 一侧的肩膀不断抽搐,额上蓄满豆大的汗珠。 江炼晃醒况美盈,捋起她的衣袖看。 果不其然,她二次发病了第一次发病时,左臂上出现了一道伤痕,自左手的腕根处开始皴裂,裂到肘心处停止。 现在,这第二道来了,接着肘心的位置,向肩膀蔓延,停在肩头以下道道细小的血迹侧淌,胳膊仿佛被血线捆绕。 天还没亮,窗边压着沉沉的黑,晕黄色的灯泡在头顶荡着,雪白胳膊上的血迹像是活的,喷溅,也泛泡。 没人说话,或粗重或急促的喘息声此起彼伏,这气氛,压抑极了。 江炼觉得,自己没法安稳在屋里待着了,反正,养了近一周,这左半边肩膀胳膊,只要不去磕碰或用力,也就不会疼。 他打定主意,今天要跟着山户的小队进山,他体力恢复了有六七成,应该不至于给小队拖后腿,到实地去走走看看,也许能有意外收获哪怕什么都发现不了呢,也比干坐着强。 吃完早饭,江炼径直去向半山处孟千姿的毡房,想直接跟冼琼花或者景茹司提一下自己的要求,也顺便看看孟千姿,才走了一小段路,忽然注意到,似乎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 往常这时候,山户小分队都已经在做临行前的准备了,但今天,停车的那一处鸦雀无声,无人走动,却有十几号人簇拥在路头,似乎正翘首等待着什么,不时窃窃私语。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一辆黑色的越野车疾驰而至,那群人一拥而上,从车上迎下几个人来。 确切地说,其它下来的几个都是陪衬,重点是一个头上缠绕绷带的年轻男人,那人面色苍白,目光呆滞,偶尔又突然惊惶,嘴唇蠕动个不停江炼离得远,也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 那些山户簇拥着那人,径直往半山上去,看方向,目的地应该是孟千姿和两位姑婆的毡房。 江炼心跳得厉害,直觉这人必然有点来历,他心有不甘地跟了几步,从那群人嘈切的议论里,依稀听到了“生还”两个字。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 山鬼出事的八人小队,最终找到了四具尸体,另外四个不明下落这个年轻男人,不会就是其中之一,抑或截至目前、唯一的生还者吧 那些山户把人送到了毡房门口,大概是没那资格入内,很快四散离开。 江炼很想跟进去看看,知道不妥,又忍住了,但就这么回房又不甘心,便在底排的板房前踱来踱去,可巧看见了陶恬,忙追过去打听。 他的猜测没错,这人果然是失踪者中的一员。 陶恬也不太清楚内情,只说这人好像是混乱中摔下了山崖,没死,但把脑子给摔坏了,醒来之后稀里糊涂,只往一个方向走,居然让他走出了山谷,还遇到一个放牧的藏民。 那藏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天生痴傻,因为忙着牲畜的事,也就先把他收留在帐篷里,直到前两天,才有空把他送到最近的派出所,这一送,山鬼得了消息,以最快的速度接了人,送院检查之后,又马不停蹄地送了过来。 江炼听得喜忧参半脑子摔坏了,从他那,还能得到线索吗 看这架势,估计一时半会不会有结果,江炼先回了毡房,坐立难安,把神棍那几本书翻得书页哗啦响,至于里头的铅字,完全没看进去。 正心烦意乱,有个山户过来,说是孟小姐说的,请神先生和炼小哥过去。 江炼如释重负,赶紧拽着神棍出门,路上三言两语,把发现生还者这事跟神棍讲了。 一进毡房,便觉气氛沉闷,近乎诡异。 那个摔傻了的年轻男人,由何生知陪着,瑟缩着坐在毡房一角,手里捧了碗酥油茶,却不喝,只吃吃向着何生知说话“茶奶茶。” 何生知哄他“对,对,酥油茶。” 孟千姿倚坐在床上,拥着盖毯,面色疲倦她这两天补元气,一般都是睡到中午或者下午,很少这么早起床。 景茹司坐在她床边,正帮她掖紧被角,冼琼花和孟劲松却坐在对面床上,低头看手中的一个摄录机。 见两人进来,冼琼花示意孟劲松把摄录机递过去“我也懒得讲了,你们自己看吧姿姐儿说这事可能跟你们也有关,坚持要让你们也知道。” 原来过程都录下来了,江炼接过摄录机,调低声音,和神棍两个就地在毡毯上坐下,从头看起。 摄录的过程并不长。 开始是何生知介绍情况,和陶恬说得差不多,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外伤致脑出血,中枢神经受损,大小便偶尔失控,记忆力减退,但总体来说,不属于严重脑损,有复原希望。 然后,冼琼花问他“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发生什么事了你的同伴是怎么死的” 那人半张了嘴,愣愣的,似是听不懂,半天才口吃着说了句“我摔摔下去。” 冼琼花很是耐心“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从哪摔下去的” 那人又反应了半天,蹲下身子,拿手在地上划划绕绕“从开始,一直走,一直走,就到了。” 江炼曾听说过,脑部受损的人的脑回路,跟正常人是不一样的,你问一个正常人今天去哪了,他可能回答百货商场、游乐园,但伤者会懵逼,他得重新从家里出发,把路线重走一遍,走到了那个地方,才能答得出自己去过哪。 视频里,景茹司有点不耐烦“把他直接带去发现尸体的地方不就好了么,也许还能记得点什么。” 孟千姿说了句“如果发现尸体的地方,根本不是最初出事的地方呢这些日子,你和七妈去现场好多次了,什么都没发现我觉得,不如跟着他,从始发点开始,重新走一次。” 江炼也是这想法这一周以来,山鬼小队日日进山,就快把那片山头给翻过来了,如果八人队真是发现了什么秘密而被灭口的,那秘密,也一定不在发现尸体的那片山头。 他继续往下看。 这次是孟千姿问那人“那你记不记得,有什么奇怪的人、或者稀奇的事儿” 这一下,显然是问到点了,那人眼前一亮,不住点头,说话时嘴角歪斜,涎水流出,但还是艰难重复“龙,天上,有龙。” 江炼脑子里一嗡。 他明白为什么孟千姿要把他和神棍也叫过来了,事情确实和他们有关,但他们知道的是龙骨,这人念叨的 天上还能有龙会不会是这人当时摔傻了,眼前出现幻觉了 视频里,冼琼花也是这想法“是不是你看错了” 那人不住摇头,努力伸手比划“这么长很长,很长,在云雾里飞,云雾白色的,它是青黑色的,很长,角,也长鳞片,发亮” 冼琼花再问什么,那人就跟没听见似的,只兴奋不已地去向人描述自己看见的龙,多么震撼,多么漂亮,多么威严。 视频就到这里。 因为叙述得太详细了,“看错”的可能性不大,然而,也正是因为叙述得太详细了,真实性大打折扣,更像是想象或者脑补。 见江炼他们已经看完了,冼琼花才开口“真的龙,还是飞在半空的我听说西北这一带天上地下的监控都很严,还有部队驻扎,活龙飞在天上,军方早发现了。” 这话没错,天上那么多卫星,可不是放着玩的,神棍突发奇想“会不会是,他看到了什么画壁画或者雕刻,栩栩如生,但是他脑子摔糊涂了,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冼琼花叹气“也不排除这个可能,总之,商量下来,我们决定调派人手,重新走一下八人队的路线,希望沿途能有什么发现。不过这一趟,可能比较凶险。” 江炼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昆仑山这种地方,没法太过倚赖现代武器,枪啊什么的,带归带,未必用得上,容易引发雪崩,也容易招来不必要的关注和麻烦也就是说,万一真的遭遇强敌,很可能就是最原始的力量较量。 他没太犹豫“算我一个吧。” 神棍这几天,都快闷得长蘑菇了,但山鬼搜山都是精兵强将,他这实力,也不好去拉低平均值,现在一听有门,积极表态“我也可以去,做一下后勤工作。” 话说完了又后悔说什么后勤啊,该说“顾问”才对,武力不行,就该强调自己的文化价值。 冼琼花笑了笑“要什么后勤啊,到时候,你就跟姿姐儿待在一起吧,她身边,绝对安全的。” 怎么孟千姿也要去吗 江炼心头一紧,脱口说了句“孟小姐的腿不是很方便,我看她就不用去了吧。” 话到一半,才发觉自己属于多管闲事,但说都说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完。 毡房里静了一会儿。 末了,景茹司笑吟吟地看着他,说得意味深长“我们会注意的。” 事不宜迟,定了午饭后出发,江炼和神棍先回去收拾行李,出了帐篷,江炼有点沮丧,问神棍“我刚是不是说错话了” 神棍回想了好一会儿,确认江炼在毡房里说的话屈指可数“关心孟小姐的腿,怎么会是说错话呢” 江炼苦笑,四姑婆那个语气,“我们会注意的”,真是满满的嘲讽意味。 仿佛在说我们不知道千姿的腿不方便吗我们不关心她的身体吗要你说 这一趟,山鬼动用了四辆车,挑了约莫二十个好手随行,景茹司领队,冼琼花坐镇营地,以便策应。 八人队最初的入山点,是一条进山的狭沟,地图上没地名,但据说当地人把这条沟叫“才旦”,而藏语里,“才旦”代表寿命永固,这寓意让江炼想起“阎罗生阎罗”,总觉得意义深长。 车到时,有几个藏人已经牵着牦牛在沟口候着了,这些牦牛都是黑色,体型壮大,虽是家养,那挠弯向天的牛角,倒都弯出些不驯的野性来,为首的那只最大,背上背了个木制带折叠遮棚的卧椅,卧椅是老物件,木质发黑油亮,转角处被摩挲得光滑圆润,看得出上了年头了。 江炼这才省得,孟千姿是不用走路的,他长吁一口气,又觉得自己也挺傻的两位姑婆怎么可能放她下地呢,自己还巴巴上去提醒,实在多此一举。 不过,他还是觉得,孟千姿应该在营地歇着,没必要来。 一行人把行李都搬上几头牦牛的背,分前中后队,向着沟内行进,因为是轻装上阵,速度倒是不慢,连神棍这样的,都没拖后腿。 走了一段之后,江炼觑了个空子,赶到孟千姿身边,伸手在卧椅上敲了敲。 牦牛走得晃晃悠悠,孟千姿这阵子本就渴睡,让它这一晃,险些睡着了,听到声音,低头看他“嗯” 这么大群人,只有她一人坐牦牛,高高在上,很有点地主老爷出行的派头,江炼问她“腿好点了吗” 孟千姿回了句“不用力就不疼,这种小颠簸还过得去。你呢” 江炼说“一样,比你强点,毕竟走路不用肩膀。” 又说她“你来了也是白来,不能打不能跑,一路躺着做大爷就不能好好待在营地养伤吗” 孟千姿斜他“我就这么没用你们现在所有人” 她指指前队,又示意后队“都是我在罩着,懂吗” 原来,为了确保安全,她这一路都会启用“山风引”,等于为队伍罩了个结界、开启了雷达,里路范围内,来自活物的异动,都能侦测到要知道,一般手枪的射程,也就五十米左右,哪怕是专业的狙击枪呢,一千五百米射程顶天了,里的感应距离,足够保险。 景茹司和冼琼花,其实也会“山风引”,但她们施展开的效果就远不如孟千姿了,所以,最后商议的结果是你全程躺着都行,就当抬了口雷达锅随行了。 原来如此,江炼肃然起敬,正待夸她两句,孟千姿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个东西给你。” 边说边从兜里掏出来,递了过去。 江炼接过来看。 他即便对化妆品再不了解,也能认出这是一支精致的香水小样,大概只两三毫升,而且,这一定是女用香水,因为那试管样的瓶身里漾动着的,是柔粉色。 拧开盖子一看,还是滚珠头的。 孟千姿说“你将就用吧,辛辞在他箱子夹缝里找到的,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掉在那的,不过我闻了一下,味道还没散。” 江炼奇道“我要用这个干什么” 孟千姿笑嘻嘻的“越往上去,山地里的味道就会越单一,这种香水味道,我敢说在这儿独一无二,你擦在身上,我就可以知道,你在我哪个方位,距离我有多远了。就好像风筝一样,有一根味道的线一直延伸出去,但线头一直在我这里” 后头有两个山户过路,江炼把试管香拢进掌心,孟千姿也住了口。 直到那两人过去,她才继续“我四妈都没这待遇呢,看你是伤员,我格外照顾你的。” 脚步声杂沓,是后队几个人过来了,江炼放慢脚步,不露痕迹地和她拉开距离,回了句“我一个大男人,擦这个,你想什么呢。” 江炼打定了主意,绝不会用这个,可那一小管香水在掌心捂得温热,有形体有分量,执拗地提醒他自己的存在,再加上行路无聊,心里不免冒出七七八八的想法,又有点好奇只搽那么一点点,能维持多久呢她一直能闻到 又一次暂作休息时,他瞅着前队已远、后队未至的短暂时机,迅速拔下盖子,拿滚珠头在颈上动脉处略滚了一下,又做贼心虚,手忙脚乱地收起。 重新上路时,便有些疑神疑鬼,生怕自己这一路行走,周身散发芳香因子,会有山户在背后议论指点,难免有点不自然,不过走了会,见身周人等压根就没发觉,又渐渐放松。 只是,走着走着,前头不远处的孟千姿忽然回过头来,冲着他高傲地昂了昂下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4章【18】 日暮时分,山里开始起雾。 因为人已经在相对高处行走了, 所以极目下望, 很多雾气是从沟谷间升腾起来的, 像是下头架设了数不清的巨炉、焚烧时扬起的大股白色烟气只不过,这些烟气是冰冷的而已。 而峰顶也开始飘雾,有熟悉藏区的山户说,那些不是雾,是顶端的积雪被大风扬起, 在高空张成了猎猎的旗帜,下头的人看不清, 常以为是缭绕峰头的雾气。 总之, 这场景极美, 这一带经年累月无人涉足,夕阳的嫣红里带橘色, 这颜色抹渗进漫山遍野的雾, 使得山里的一切妖冶而又瑰丽。 景茹司选了块相对平坦的低地,抓紧太阳落山前的最后时间扎营。 那个摔傻了的山户叫史小海, 一路上都走得很卖力,忽然被叫停,急得团团乱转,拿手指向前路, 口齿不清地重复“往前, 还往前” 何生知这一路,都在当史小海的保姆, 耐着性子劝他“先休息,睡了觉,有了力气,才能继续走。” 史小海应该是听不进去,因为直到吃完晚饭、江炼从他身边经过时,还看到他紧攥空的折叠汤碗,反复念叨着“往前”、“还往前”。 即便有孟千姿的“山风引”打底,山鬼还是安排了四班倒的夜间巡守,江炼伤还没好,不用轮值,他乐得承这情,和神棍共享一顶帐篷,早早就躺下了。 阖眼没多久,忽然想起了什么,摸出那瓶试管香,偷偷又往颈上抹了一道。 别人不知道,她必然会知道的,他这也算是用你知我知的方式,在向她道晚安了。 江炼带着极大的满足睡去,满心以为会有个好梦。 夜半时分,还真的做了个梦,只是,是否“好梦”,还真没法判断。 他梦到段文希。 梦见还在凤凰眼,第三口棺材刚刚开盖,里头的尸骨被挪至两头。 棺底处掀开了一块盖板,两道长长的软梯,静悄悄从盖板的缺口处放下。 段文希和阎罗两个人,各自蹬一道软梯,进入了那个凤凰眼,段文希毕竟是七十来岁的人了,气力有些不济,反而是阎罗下得快,蹭蹭几下,差不多到了底。 棺底的环室里,只有浅浅的积水,中央处的圆台上,插着一根周身笼罩七彩晕光的、羽形极美的凤凰羚。 阎罗眼底迸射出惊喜的亮光,已经伸出手想去拿了,忽然又缩回去,面上换了副毕恭毕敬的表情,近乎谄媚地转头向段文希道“段当家的,您来。” 段文希看向那根凤凰翎,赞叹不已,伸手便去拈。 梦里,江炼显然是个旁观者,但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一幕,忽然着急起来,大声喝止“别动别动” 可惜了,他是透明的,也是无声的,段文希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只是屏住呼吸、近乎虔诚地看向那根凤凰翎,而那羽翎似有引力,慢慢吸附到了她的手上 江炼醒来时,嘴里犹在呢喃着“别动”这两个字。 怪了,怎么会做这么个与自己无关的梦呢,而且,他为什么要阻止段太婆去拿那根凤凰翎那根单独插立于圆台的翎毛,有什么特别寓意吗 他一时半会睡不着了,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多,神棍睡得正熟,鼻息声时重时轻。 帐篷里一片漆黑,外头却相对亮些倒不是打了灯,为了避免成为靶子或目标,营地没亮灯这亮,完全是天光、雪光、月光,以及一切自然而生的光亮。 江炼有些烦躁,索性穿上衣服出来。 外头的雾更大了,因为没灯,人在对面都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才走了几步,前头突然有个声音问“干什么的” 江炼吓了一跳,他都没察觉到那儿站了个人,下意识答了句“去方便一下。” 这一对答过后,两人同时认出对方来。 原来是孟劲松。 孟劲松自被孟千姿罚了一次、“放大假”之后,整个人低调收敛许多,连话都少了,虽说事出有因,但多少跟自己有关,江炼为免尴尬,也就很少和他照面。 没想到,这时撞了个正着,好在是半夜,又有大雾,看不清面色,也就没那么窘迫,江炼加快脚步,想从他身侧过去,没提防踩到一块石头,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孟劲松笑了笑,说“我们都用亮子,习惯了,你的眼睛不一定能适应,打手电吧山上不好走。” 说着,抽出手电扔了过来。 江炼抬手接住“不是不开灯吗” “营地不亮灯,这手电光才多强,打个一时半会的没什么。” 江炼谢过他,走到营地后头远处,即便四下无人,还是选了块较为隐蔽的大石,方便完,打着手电正往回走,无意间手一抬,手电的光一扫,正扫到一张脸。 江炼初时还不以为意,以为撞见了又一个夜半出来方便的山户,及至仔细一看,只觉得脑子里轰然有声,整个人定在当地,周身的血都凉了。 这人,毫无疑问,一定是“它们”之一、那个螳螂人的同类。 是那个一直未曾露面的“第五个”吗听千姿说,水鬼营地那一趟失踪,共计二十七人,“转化”有一定的几率,九六年那次,百多号人暂活了二十多个,五比一左右,不知道过了这么些年,成功率是否有提升。 但最低不会低于五个。 这人身材不高,脸的形状很奇怪,像牛,额角一侧有突起,另一侧也有,但小得多,以至左右不对称,脖子上像围了圈肉色的围脖,细看就知道不是,那是畸生的又一对胳膊,末端还有趾爪。 更骇人的是,这人的脸正笼在灯光尽头,直勾勾地瞪着他。 江炼的喉结轻轻滚了一下,他出来方便而已,一侧的肩膀不便使力,唯一的“武器”,就是手里这个没什么分量的手电了。 要么,把手电砸过去、转身就跑吧,虽说高原缺氧,剧烈运动容易上不来气,但为了活命,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跑的时候,他还可以大叫,巡夜的人就会过来帮忙 他打定主意,迎上那人目光,脚尖慢慢外挪,正待甩手狠掷,那人却突然回过头去,紧接着身子调转,向着黑暗中疾步而去。 江炼猝不及防,有些手足无措,他还不至于天真到以为那人是要引他去看什么稀奇的那人的神色动作,倒像是被谁喊了过去。 他手心冒汗,急喘了几口气定神,并不准备跟过去,自己现在这战斗力,跟过去了也是送死。他后撤两步,迟疑地拿手电照向那一片,想看看那人往哪个方向去了,回去之后好通知孟劲松他们。 几下乱照之后,又一件让江炼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 他居然看见了神棍 不知道是不是也出来夜尿,神棍的身子掩在一块大石后头,只露了个脑袋野外方便,没有固定场所,一般都是自找“掩体”。 只不过,神棍并没有看江炼,而是皱着眉头往一侧张望,似乎那儿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要命了,那东西还在附近呢,江炼脊背发凉,正想出声示警 真特么怕什么来什么,就见两条章鱼须般细软的胳膊,自后绕住神棍的脖子,瞬间就把他拖进了石后。 江炼只觉得全身的血直往脑袋里冲,这种时候,救人要紧,也顾不上什么从长计议了,他大吼一声“神棍”,又往营地方向急嘬了几记哨响,便向着那一块急奔而去。 夜晚的劣势在此时展露无遗,到处都是山石,灯光一移开,再打上去,哪哪都一样,江炼反复比对,才确认了那一处,急冲过去一看,不觉暗暗叫苦大石后头,是道狭缝,尽头处通往谷地,也就是说,一出狭缝,遍地山石耸峙,七八条天生的夹缝道,或往上,或旁出,想拐去哪都行。 什么神棍,什么怪物,早不见影了。 这当儿,孟劲松带着几个人,亮着手电赶了过来,营地处也陆续亮灯虽说原则上避免亮灯,但现在出了状况,自当别论。 孟劲松的手都已经按上腰间的枪了,问他“怎么了” 江炼气喘不定“有那东西,神棍让它给带走了。” 孟劲松脑子里一炸,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的失职这时段该他轮值,没发现状况也就算了,还丢了个人 他心跳得厉害,手电急照向江炼指的方向卧槽,这么多条岔路,这可怎么追啊,分开追的话,又怕被各个击破 就在这个时候,边上有个山户冒出一句“我们值夜,除了你,没看到别的人出来方便啊。” 现在不是分辩是否失职的时候,江炼也猜到了追找不好操作“能不能去找孟小姐她应该能帮忙定位的。” 这一下提醒了孟劲松“不对啊,有那东西来,千姿不可能不察觉吧。” 孟千姿是在睡觉没错,但“山风引”说白了,是成倍放大身体的某些感觉,使得身体一直处在示警状态,真有“那东西”靠近,对营地的气味是个扰动,孟千姿应该会提前侦测到并及时醒来的。 江炼急得后背冒汗,时间分秒流逝,帧帧都是催命刀,正待说什么,孟劲松腰间的步话机发出了呲呲声响,景茹司略带睡意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孟劲松简略作答“江炼出来方便,看见了那东西,神先生还被抓走了。” 景茹司发出了短促的“啊”声,紧接着是一片杂音,再然后,孟千姿的声音传来“都回来吧,所有人都回来。” 江炼一怔“不是,千姿,神棍他” 孟千姿叹气“神棍在这呢。” 江炼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步话机里传来神棍茫然的声音“干嘛啊,你们都跑到我帐篷里干嘛我睡觉啊。” 江炼有一种极其荒诞的感觉。 难道自己在做梦 他跟着几个人回了营地,隔着老远就看到自己和神棍的那顶帐篷帘门掀起、外头围了一圈人,神棍还没从睡袋里出来,披着件厚外套,睁着一双迷糊的眼,一脸懵逼。 孟千姿也在,坐着轻巧的折叠轮椅她原本的轮椅太重,不便携带,此行带了个轻量简易版的,只适合在营地推两步。 景茹司见是虚惊一场,挥手驱散看热闹的人“都回去睡觉,睡七分醒三分,别睡死了。” 警报解除,孟劲松心头一松“我就说么,我们一直守着营地,没看见有人进来,也没见神棍出去啊。” 江炼脑子里一团乱,问神棍“你你又回来了” 会不会是神棍出去过,又趁着混乱、赶在被大家发现之前回来了 神棍莫名其妙“我去哪了啊我一直在睡觉啊。” 孟千姿说了句“他确实没出去过,我们进来的时候,他都还没醒呢,而且,何生知第一时间就检查了他的鞋底和鞋内。” 这个点,又是大雾,外头的泥壤濡湿,但他的鞋底干燥,没沾上湿泥碎草,鞋内也冰冷,如果刚被穿着跑动过,怎么都会留下点热量温度。 所以自己看到的,是个跟神棍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江炼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那个东西,和那个像神棍的人,出现在营地附近,千姿你感觉一下,应该能感觉到他们来过吧” 孟千姿迟疑了一下“就是没有,江炼,没有异常的味道,也没有什么活物的热量靠近过。” 江炼说“会不会是他们没味道,也没热量” 他没再说下去,他觉得,越说越乱,事实摆在眼前,应该是自己某个环节或某处认知出了错,他得捋一下,得往前回溯 景茹司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也糊涂了,大半夜的,虚惊一场,困意重又袭来,她觉得分外疲惫“应该也不是看错,你好好回想一下,有没有什么关键的。千姿,这儿有我,你先回去吧,你得休息好。” 孟千姿找借口“我待会再回,刚醒,一时也睡不着,精神着呢。” 她这些日子,很少能和江炼在一处,偶尔见到,也前是人后是人,难得现在有机会,能多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她那点心思,景茹司哪会看不出来自打听说孟千姿拼着废了条腿也要进山去找江炼的尸体,景茹司就知道,自己那点小动作是济不了事的。 再大点的动作,她也不敢做,当年做过一次了,亏心。 索性顺水推舟“那我先回了,你们把事情捋一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 又吩咐孟劲松“千姿有什么事,你照看着。” 帐篷窄小,孟千姿的轮椅进不去,露天待着又太冷,孟劲松回了趟帐篷帮她拿毛毯。 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多此一举江炼已经把自己的睡袋拉开,很仔细地帮她裹上了,裹得胖肿胖肿的,连脑袋都兜包住了,只露了张脸。 然后,江炼大致说了事情的经过。 神棍听得最为激动“真跟我一样一模一样他也戴了我这么” 他边说边抓起手边的眼镜“时尚的眼镜吗” 这眼镜是新配的,金属镜架,其实不大搭神棍的气质,戴上了像个低配版斯文败类,但神棍一见倾心也不奇怪,他一向不讲审美的。 江炼摇头“当时太过仓促,手电一扫,照到一张脸,就以为是你,现在想想,细节确实不一样。” 那人没戴眼镜,自己也是太着急了,其实只要有时间细想,就会发现好多疑点神棍夜半出来方便,怎么可能悄无声息、连手电都不打呢 神棍喃喃“长得一样,难道是我的双胞胎兄弟毕竟我是被扔在小村村村口的,不好说是不是独生子女但是,他怎么会跟那东西在一起呢” 要命了,孟千姿皱眉“这件事根本就不合理,你们俩都没有夜半打手电的经历吗” 她跟着二妈唐玉茹住过一段时间,唐玉茹是艰苦朴素型、农村放养式,不会给她什么好的环境,打手电走夜路或者上厕所这事,孟千姿颇有经验。 “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你打手电,你就是靶子,是核心,是唯一亮点,别人自然而然都会看你,有心人也会避开你那个怪东西明明可以躲起来的,但是不躲,被你照个正着;还有那个冒牌神棍,他都被光照到了” 一般人在黑暗中被光照到,会下意识闭眼、遮挡,或者向光源处张望,哪有那么淡定、还去看别处的道理 江炼心里咯噔一声“你的意思是,我出现幻觉了” 孟千姿不置可否“劲松他们都在值夜,虽然没打灯,但他们长期用亮子,周围有人出现,还是能察觉的,你也说了,那个怪物根本没遮掩自己,就那么大剌剌出现在空地上,他们好几双眼睛,怎么会都没看到呢更重要的是,我确实没有闻到任何异常的味道。” 阖着是自己出问题了江炼头皮发麻,就在这个时候,神棍冒出一句“也不一定是小炼炼出了问题,你们山鬼不是有山外青山楼吗” 孟千姿听得一头雾水,倒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孟劲松反应过来“你是说山蜃楼吧” 卧槽,山蜃楼 孟千姿心中一个激灵,这里的人,除了神棍,都太熟悉山蜃楼了,但也正因为熟悉,第一时间就把它ass掉了毕竟,山蜃楼的首要条件是大雨。 神棍的话点醒她了,除了“大雨”这一条,所有的所有,都跟山蜃楼极其一致。 孟千姿和江炼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点口唇发干这里是雪山,雪线上不可能出现瓢泼大雨。 雪山没有雨,但会不会有跟雨同样的、替代物呢 江炼想起了入暮前,那漫山遍野的大雾。 孟千姿也想到了,她急向孟劲松道“快,把那个史小海叫过来。” 史小海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何生知拽了过来,一脸懵懂加一脸惶恐,紧抓住何生知的胳膊不撒手。 孟千姿心跳得厉害,语气尽量温婉“我问你啊,你看到龙,是在晚上,还是白天” 史小海想了想,说“晚上,冷,在地上睡觉,一睁眼,天黑抹抹,头疼” 说到这儿,还拿手去摸后脑勺,一脸痛楚状“我就打手电。” 这又是一条关键的,打了手电。 山蜃楼得有灯光才能看见,史小海打了手电,江炼也打了手电,但孟劲松他们,用的是亮子。 “然后,龙,就在天上飞,”说到这儿,史小海又兴奋了,“那么长,那么大,雾是白的,龙是黑的” 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嘟嚷了句“不在这里,在前头,让你们往前走,你们都不走” 至于龙去哪了,他说不上来,只是说,看着看着,龙就不见了。 孟千姿让何生知把史小海带走,定了定心神,才看向神棍“我们可能快到你梦里的地方了。” 神棍半张了嘴,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梦” 孟千姿说“你不是梦见过龙在天上飞吗还有很多很多人点算箱子然后,那条龙就陨落了。还有很多人围成圈,唱很悲凉的歌。” 神棍恍然。 江炼接着说下去“山鬼的说法里,蜃珠是龙的涎水,如果当时,龙真的在这一带飞过,滴下一两滴涎水,很正常。” 神棍错失过江炼他们在湘西的那次蜃珠显像,但事后听江炼说起过是如何栩栩如生,一直印象深刻。 他心下一突“你的意思是,我们有可能看到点算箱子的场景” 孟千姿觉得未必最好的蜃珠,是显形听音的,但依江炼的说法,没有声音,那两个人明明在石后,很快就不见了,看来这儿的这颗蜃珠,成色也不怎么样。 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神棍的梦境里,那条龙没多久就陨落了,已经垂垂老矣。 然而神棍已然血脉贲张,越想越激动,以至于语无伦次“如果场景再现,那我们不是能看到那些神族人,箱子,还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了吗哇,小炼炼,厉害了,你看到的不是真人,是上古时的显像啊” 他突然怔住了。 小炼炼说,那怪物长了张牛脸,头上的突起不对称,还有对诡异的胳膊,怎么上古时的人,也长得跟螳螂人一样畸形呢 还有,那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又是谁呢 更加重要的是,史小海说得很清楚,还没到地方,还得向前,也就是说,这儿并不是主场,是个偏远的、荒僻的、甚至无人的所在,那么,那两个人,在这种地方出现,又是为了什么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5章【19】 这些问题,江炼也想到了。 他看向神棍“长得一模一样这种事, 不会只是巧合, 中间一定有个缘由或者说法恭喜你啊, 那些一直以来困扰你的事儿,可能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又强调了句“但是,有一点你得明确,他是他你是你,你们是两个人, 管他是正是邪呢,哪怕他真是你老祖宗, 他的成就不会给你添光, 他造的孽也不会让你丢人。” 神棍大为感激, 知道江炼这么说是为了帮自己卸掉思想包袱,当下积极表态“我知道, 我就是我, 来自小村村村口的神棍” 孟千姿裹紧毯子,真想向天翻了个白眼。 她清了清嗓子“行了, 营地的灯都关上吧,推我去高处,我得仔细瞧瞧,那个方向是不是真有山蜃楼。” 话音刚落, 孟劲松和江炼两个, 同时伸手握住了轮椅的推柄。 江炼有点尴尬,先松了手。 孟劲松也反应过来, 觉得自己有点不知趣“你来吧,我还要安排关灯。” 江炼打蛇随棍上“那行,我帮你推她过去。” 做戏做全套,孟劲松很客气“那麻烦你了。” 孟千姿正襟危坐,假装自己并不在意是谁推。 神棍纳闷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这气氛,怪怪的。 江炼小心地把轮椅推上斜坡高处。 为安全计,没敢离营地太远,那几个值夜的,包括孟劲松,仍散布周围,他们人人都滴了亮子,置身其中,跟“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也差不多,不过江炼挺满足的怎么说,也是“独处”不是 他感慨“不容易啊,你周围不是有妈就是有人,我推个轮椅都要跟人明争暗斗。” 孟千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居然还跟他讲哲理“我大嬢嬢说,江河湖海,都是堤岸成就,绝对自由是不存在的,有约束才有自由这么不容易,也没妨碍你chua chua喷香水啊。” 江炼纠正她“试管香没喷头,我只抹了一点点。” 到最高处了,他把轮椅挪向史小海指过的方向,孟千姿伸手往空中虚抓,又去抹眼睛。 江炼奇怪“你抓什么” “雾啊,看大雨里的山蜃楼,我会拿雨水抹眼睛,看大雾里的,应该拿雾吧。” 还挺会举一反三的,江炼搬了块石头垫到屁股底下,在她轮椅边坐下“你们就从来不知道,雪山上也会有大雾山蜃楼” 孟千姿摇头“不知道,从没听说过,这儿太偏了,估计山鬼都没来过几次,西北山多,但我们来得少。你也知道,总堂是山桂斋。” 江炼纳闷“明明昆仑才是万山之祖,为什么山桂斋不设在昆仑呢” 孟千姿瞥了他一眼“谁不想过好日子、活在山温水软的地方住在昆仑,除了听上去高端大气,新鲜蔬菜都吃不着,要么冻死,要么晒死,叫外卖都没人送。” 江炼啼笑皆非,不过她说什么他都觉得有道理,哪怕没道理,也有意思。 他仰着脸,看她被微弱夜光勾勒出的温柔面庞,顿了顿,又去掖紧她毛毯下摆,老话说,“寒从底来,百病凉起”,这儿天气冷,孟千姿又腿上有伤,可不能冻着。 过了会,孟千姿蹙眉“不行,太远了,看不真切。不过那一片” 她抬手指了个方向“边缘处确实扭曲,跟周围格格不入。” 江炼如听天书,她居然还能看出“扭曲”他看过去,只是混沌的灰黑。 他忍不住问了句“为什么你的眼睛能看出这个呢” 孟千姿说“因为有金铃啊,动山兽、伏山兽、避山兽、剖山、看楼、山风引,都是金铃九用里的,其实我七位姑婆,也都有这种天赋,只是” 她试图说得更简单明了“就好像一个量筒,有一道一升的刻线,我七位姑婆的能耐,要么是05升,要么是09升。” 江炼懂她的意思“都没到一升,但也分出了高下,这高下,就是山肩、山眉、山髻的分别” 孟千姿点头“但我到了一升,可能只是比她们高了那么一点,但这一升是个临界点、及格线,让我具备了动金铃的资格,这金铃” 说到这儿,她略弯下腰,尽量不触动伤处,去拨脚边的盖毯,江炼猜到了,很自然地帮她代劳将盖毯拨到一边,又把她裤角卷起些,露出脚踝边的金铃。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金铃贴肤,她穿的是短袜,脚踝那一截的皮肤露着,暴露在清冷的空气中,迅速发凉,铃片也冰凉。 江炼下意识拿手圈捂了上去。 他掌心温热,又有点发糙,凉热一激,那温热便顺着踝边上延,孟千姿的小腿有如过电,不觉瑟缩了一下,脑子里顿时卡了壳,足足过了好几秒,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 “有时候我觉得,这金铃好像一个放大器,把我原有的那些能力,又成倍放大,七位姑婆和我的差距,其实并不很大,但因为有金铃,这差距就成了鸿沟。” 江炼接口“所以,你是王座” 孟千姿嗯了一声。 江炼笑,略抬起手,指腹间拈住一片铃片“这么小的放大器吗” 孟千姿说他“你别不相信,也许它其实是个特别迷你的精密仪器呢山鬼历代王座,都没人能说清金铃的材质,也不是没拿去实验室分析过,都分析不出来我听说最早的计算机,有几间房子那么大,后来越来越小,从台式,到笔记本,现在,手机都能凑合当电脑用了,保不准再发展下去,就跟这铃片一样大小。” 江炼心中一动。 孟千姿的金铃,据说是山鬼奶奶传下来的,而山鬼又在“黄帝蚩尤”年代博过存在感,如果女娲的抟土人偶真是那个年代的“机器人”,那说这金铃是放大器也未尝不可他们看不懂金铃,大概就跟古人看不懂手机是一个道理,古人会说,哎呀,这个非金非铜、手掌大小的砚台块,居然能唱歌、能指南、能让你看千里外的大戏,真是个神器啊。 所谓神器,也许只是发展和认知没跟上。 江炼将她裤脚抹下,重新拿毛毯裹好“那接下来,咱们怎么弄” 孟千姿想了想“真想确定山蜃楼的位置,看到所谓的上古图景,还得按照史小海说的,继续往前走。” 江炼迟疑了一下“你觉得这个史小海,会不会有鬼” 一个失踪了好几天、重又出现的人,总让他觉得不踏实。 孟千姿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你是怕史小海已经被它们给转化了、引我们入圈套” 她摇了摇头“我觉得不会。一来,何生知送史小海去医院检查过,他的伤情非常合理,头部摔伤的人差不多就是那样的;二来,它们转化的人,其实都是水鬼。只有两个例外,一是宗杭,二是阎罗。宗杭你知道的,根本没受什么控制,阎罗也几乎没有,他身体里的那个人,只在阎罗沉睡的时候,才能出来活动一小会儿,史小海是山鬼,想转化大概没那么容易;三来,如果史小海真的被转化了,他其实应该带着我们乱跑、偏离方向,带我们进圈套其实很不明智,我七妈还在后方策应呢,我们出事了,只会引来更多的人。” 也对,江炼略放了心,随即又想到一个现实的问题。 他钓过蜃珠,知道这玩意儿出没不定,明儿还会不会有大雾很难说,即便有,山蜃楼也不一定会出现。 “要么我记得,你们有一颗最好的蜃珠,上次在湘西借给我用了,这次是不是也调过来,用那颗比较省力” 孟千姿又好气又好笑“你以为,随便拿一颗来就行吗” “午陵山的那颗蜃珠,成色很差,但这差只是差在显像,换句话说,它记录下了一切,好比带子是完好的,只是放映机太差,放不出来,所以你看到的,都是破碎的影像。” “我调了最好的蜃珠给你,等同于帮助它以完美的画质和音质放映了,但没原始的带子,再好的放映机都没辙。” 江炼明白了“还得靠运气,等山蜃楼出现,然后你钓蜃珠,这颗蜃珠不好的话,再拿好的那颗来加强功能” 孟千姿默认。 理论上是这样,但是,还真不好说。 山鬼都知道,蜃珠是“一包水”,但依托大雾出现的山蜃楼,蜃珠会是一坨雾吗 这让她怎么钓 第二天,孟千姿没急着出发,先跟景茹司商量了一下后头的安排。 景茹司也知道,再往下走,很可能就是八人队出事的地方,那地方还有山蜃楼,使得情势又诡异三分。 最终商定的结果是放慢速度、谨慎前行,冼琼花则加快速度,带一个小队过来,备足射灯,顺便也给孟千姿送抱蛛。 不过,这最后一段路并不很长,速度放得再慢,日暮前也到了。 这是一片山间相对开阔的谷地,甚至还有一片高原海子,在阳光下呈碧蓝色,天暗下去之后,颜色逐渐灰蓝,到末了,就是一片泛水光的黑。 神棍一看到这儿就有点紧张,他说不清梦里是个什么地势,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得是开阔的平地,不然,那些人如何四下排开、点算箱子呢 更何况,还有高原海子龙是喜欢水的,没准那条陨落的巨龙,之前就住在这片海子里。 他越想越激动,但在这儿,是不好太激动的,果然,激动到后来,居然有点缺氧。 孟劲松给他拿了瓶氧气,神棍把口鼻都凑进漏斗样的吸嘴里,大口呼哈吸着,样子颇为滑稽。 比神棍更激动的,是史小海,他指向谷地边缘处的山“向前,向前,爬上去,轰,掉下来。” 天快黑了,冼琼花还没到,景茹司可不敢冒险派人陪史小海再去爬什么山,她下令就地扎营,史小海老大不高兴,拽住何生知嘟嘟嚷嚷发牢骚,何生知烦得要命,职责所在,又不能凶他,只得耐着性子安抚。 晚饭前,孟千姿得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四野茫茫苍苍,白气涌动,已然有起雾的迹象了。 坏消息是,冼琼花人在半路,给她打了个卫星电话,劈头一句“这次你别指望抱蛛了,它死了它们死了” 说“它们”,是因为冼琼花带了不止一只。 孟千姿忍俊不禁,一下子笑了出来。 她知道不该笑的,但没办法,冼琼花居然用这种报丧式的口吻说抱蛛,莫名好笑。 冼琼花没好气“姿姐儿,你笑什么就这么好笑” 孟千姿咳嗽了两声“抱蛛怎么了” “还能怎么着,冻死了。在大本营看的时候,还好好的,我怕它不禁冻,还让人在玻璃罐子外头包了厚实的一层,谁知道进山就不行了,我看它那样子就不对,一路都注意着,现在全死了,带了三只,死得一个不剩,都僵了。” 挂了电话,孟千姿才回过味来这儿的蜃珠,昨晚上已经被她定性为“成色不好”了,抱蛛没法用,就意味着她钓不到这颗蜃珠,也没法给它做修复。 只能拼运气了,希望这颗蜃珠不是太烂。 她安慰自己,上古那群人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古方言,不听也没关系,只要显像给力,还是可以接受的。 入夜之后,营地灯光全灭,方便孟千姿用肉眼观察山蜃楼是否出现、又是在哪个方位出现。 神棍抱了瓶氧气,坐在掀开了门帘的帐篷内等着,这瓶氧气是新的,孟劲松塞给他备用,还说“神先生,不管看见什么,你尽量克制,不要太激动。”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做了那么久的梦,而今可能就要身临其境了,能不激动吗 江炼坐在他边上,看周围四散疏落的帐篷,这种地方,席地而坐太冷了,除了外围值夜的,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帐篷挪向谷地低处、掀开帘门,不声不响地坐在黑暗中守候。 看着看着,江炼居然觉得,有等待盛大演唱会开场的心情。 不像吗 届时,很可能谷底中央处就是舞台,而这一个个帐篷,是山户们的包厢看台,灯光亮起时,观众偃声,看一幕远年大戏,千古长歌。 也不知坐了多久,朔风渐烈,温度持续走低,江炼裹着睡袋缩成一团,几乎打上盹了。 神棍有点沮丧“今晚不会有了吧小炼炼,你对山蜃楼比较熟,这种的,一般几天出一次啊” 江炼回他“难说,不同的地方,不一样。我在午陵山蹲点了一两个月,也才见到四五回” 说着说着,眼皮下耷,还真小睡上了。 感觉上,也没睡多久,蓦地脑袋一坠,又醒了,一睁眼,立刻发觉和睡前不同营地多了好些人,正急匆匆走来走去。 边上的神棍目光炯炯,小声给他播报进展“冼家妹子到了,现在在各个方位布灯呢。” 灯光就位,看来“演出”要开始了,江炼精神一振,赶紧坐正,顿了顿,又看向孟千姿的帐篷方向她必然是没休息过,一直在观察方位,不管是山风引还是看楼,都是很消耗体力元气的事,这两天,她虽然地主老爷样躺在牦牛背上、一步路都没走过,但实实在在,是最累的那个。 他想起兜里的试管香,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抹一道,和她打个招呼,忽然听到尖锐的嘬哨声。 这嘬哨声有如号令,顷刻间,四下灯光大亮。 射灯约莫有二三十盏之多,灯光强劲,光柱雪亮,方位显然经过排布,高低错落,将谷底一隅打得纤亳毕见。 长夜做幕,沟谷为台,那一处,图像碎裂,快闪不停,颇像电视信号遭遇干扰,紧接着,突然正常。 江炼看到了一片雪白。 那是茫茫雪地,雪地上,沟口边,正有一头牦牛晃悠悠走出,为这幕大戏开场。 要不是江炼记得很清楚,今儿扎营,冷归冷,但绝没有下雪,他几乎真要以为,是孟千姿一直乘坐的牦牛误入场内了。 神棍一愣,脱口说了句“不是说,上上古吗” 江炼转头看他“这么多年了,蜃珠得记录下多少场景不一定一下子跳到点算箱子,什么牦牛迁移、藏人打猎,说不定都能看到,总得有个调试的前奏” 话还没说完,神棍的面色一下子变了,他瞪大眼睛,脖子上青筋迸起,鼻翼翕动得厉害,说话都结巴了“那是阎阎罗” 江炼一怔,下意识循向看去。 第二头牦牛正自沟口处走出,牛背上坐了个人,昂着头,戴藏式毡帽,脖子上还绕了好大一串松石蜜蜡项链的,赫然就是阎罗 只是显像仍旧不好,频有扰动,阎罗偶会头身分离,牦牛也会突然肢体离析,颇为诡谲。 第三头牦牛紧随其后。 这一次,用不着江炼去认人了,因为至少有六七个山户惊呼出声“段太婆是我们段太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62章【20】 在山鬼中,段文希属于传奇人物, 相片什么的一直有流传, 再加上这趟进昆仑的人都是为了搜找她的遗体的, 对她的相貌很熟,是以立马就认了出来。 景茹司也呆了,段文希失踪时,她才十几岁,跟这位段嬢嬢压根连面都没照过, 也谈不上有感情,之前搜找尸体, 照办是照办, 私下里很不以为然, 觉得人都死了四十多年了,尘归尘土归土, 天收地葬就好, 何必非得劳师动众去找这么多此一举 而今看到这场景,才发觉自己想得浅薄了不一样的, 这是山鬼一脉、仰止前辈,同宗同族,同根同蔓。 她眼圈发热,下意识说了句“快, 这个要拍下来, 给大姐看” 冼琼花倒还淡定,提醒她“四姐, 山蜃楼没法拍的,只能肉眼看。” 这当儿,那牦牛驮队已然全部出了沟口,孟千姿看得分明,一共有四头牦牛,两头驮货,两头骑乘,没向导,也没人牵引牦牛这倒也正常,牦牛是高山牛种,属于“山兽”,有段文希在,可以驱驾自如。 至于驮的货物 目光所及处,孟千姿一颗心跳得厉害其中一头牛背上,麻布包覆着的,分明就是个箱子形状。 那口箱子,阎罗果然带进了昆仑山 她屏住呼吸,垂于腿侧的手不觉攥起她已经不关心什么上古场景了,只想知道当年段太婆发生了什么事,这颗蜃珠成色不好,显像还在扰动,说不准什么时候,这一幕就会跳掉 驮队还在行进,段文希举起相机,四下取景,意态颇为悠闲,前头的阎罗却展开一张牛皮卷,望望周遭,又看看卷图,好像是在找路。 阎罗手里果然有路线图,八成就是从况家那些黑三爷认为不值钱、装卷轴书册的箱子里找到的,孟千姿口唇发干,大叫“江炼” 就听江炼远远答了句“知道了。” 探身看时,江炼已经向着那一处飞身冲奔下去。 景茹司不明所以“他他干什么” 孟千姿紧张得手心冒汗,暗暗祈祷这显像能持久些、别那么快跳掉“江炼会贴神眼,只要他能看到一眼,我们就能知道牛皮卷是什么内容。” 景茹司有点惊讶,重又看向场内,喃喃了句“这能耐少见,这小伙儿不错啊。” 孟千姿没吭声,心下怪受用的四妈背后从来都是损人,难得能夸上两句。 很快,江炼就冲到了跟前,高原地带,疾奔快跑容易引发高反,一停下来,果然胸口发闷颅脑发胀,他用力摁住心窝处,大口吸气,然后抬眼去看。 眼前这显像,比湘西那次可差多了,阎罗甚至会忽然竖向搓移成两半,更让他叫苦的是,阎罗是骑在牦牛上的,再加上举着个图,比他的个头高多了,想窥到卷图内容很不容易。 他知道得抓紧时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撵着牛屁股又蹦又跳,一会绕到左边,一会绕到右边,有两次心下一急,忘了这是蜃景,居然伸手去掰牛角,想把它阻停,结果差点把自己绊了个趔趄。 原本蜃珠显像、段文希出现,情势相当紧张,人人都是摒了一口气的,但忽然来了这么一出,于旁观者看来,又实在笨拙滑稽 孟千姿听到四下传来压得很低的笑声,老大不高兴,嘟嚷了句“你行你上啊,还笑” 景茹司原本想笑的,听她这么说,尽量忍住,轻咳两声,把那笑意化解了去,正待说些什么,眼前突然一空,定睛一看,只剩平展展一片地和空地上的江炼。 什么牦牛、阎罗、段太婆,都没了。 她脱口说了句“这就没了” 孟千姿顾不上回答,只是盯紧了江炼。 空地上,江炼左右看了看,然后朝向孟千姿的所在,比划了个“ok”的手势。 这是看见了,孟千姿长吁了一口气。 场景回归现实,但江炼直觉,这趟山蜃楼,可能还没结束。 不过四周都是人,他可不想大剌剌站在空地中央、聚光灯下,跟个模特似的接受那么多双眼睛的洗礼。 他裹紧羽绒衣,向着边上走。 才刚走了一半不到,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预感,与此同时,头皮略麻,面上有点干燥拉拽,像是静电牵力 果然,下一秒,眼前一花,显像又出现了,这一次,铺天盖地,密密麻麻,乍一看,还以为是成群的黑鸦四处飞散。 江炼还未及细看,四周已经传来山户经受不住的惊呼声,有帐篷被撞歪、支架被绊倒,甚至有人猝不及防、拔腿就跑,骨碌滚下谷地。 还有人失声大叫“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 江炼终于看清四周的情形时,明知是假的,还是心下一激,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 他身前身后,整个谷地,乃至外围的营地里,居然高高低低、四下错落,漂浮着无数头颅以及残肢块躯 这一头,孟千姿也是头皮发炸她是坐在帐篷里的,而就在她脚边,晃动着半颗头颅,正对着她的半张脸堪称丑陋,五官极不协调,居然还是活动着的,顷刻间已从她的脚边擦过,“飘”到了另一侧。 幸好她对山蜃楼很熟,很快想清楚原委“可能是出现的人物太多、场面太庞杂了,这颗蜃珠本来就不好,支撑不住,所以出的都是碎片。” 冼琼花嗯了一声,探出身子,厉声向着外头大喝“乱吵什么假的也能吓到丢不丢人” 这一吼果然有用,整个营地和山谷顷刻间鸦雀无声,冼琼花吼完了,恰瞥到不远处的洼地里,有半条腿正一步一步开迈,心头一阵不适。 孟千姿也探身出来看,说了句“上千年下来,这里的地形多少会变一点,古早时候,我们坐的这一块,地势应该也是低的,现在高了。” 说着,抬手指向脚边的那半颗人头“原本那应该是个人,有头有身子,后来地面慢慢变高,身子的部分都没入地下,就只能看到头了。” 场内,江炼也渐渐冷静下来,猜到了应该不是残肢块躯。 因为那些不完整的肢体,都是在正常“走动”着的,有转头的,有手臂托举的,有长短不一的腿脚匆匆而行的,如果给他一支笔,把那些残缺的轮廓给补全,可以想见,这确实该是个人来人往、嘈杂沸腾的大场面。 江炼定下心来,忍住胸腔中那一阵阵的反胃感,细看身周的场面,渐渐的,他看出端倪来了。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神棍梦中的、大群人点算箱子的场景。 因为,他看到了残缺的、不止一处的篝火,也看到了不止一只箱子,有的置于地上、只显出开盖的一角,有的浮于半空、不断前移那应该是被人托着往前走、但人未能显像而已。 他还看到了不下几十个人头,有的是半个,有的只是一只眼睛连着额头,还有的是头连住一侧肩膀。 让江炼心惊的是,这些头颅中,有半数是正常的人头,但另一半,完完全全是可怕而又畸形的 换句话说,另一半的头颅,可以归入到螳螂人同属,脸如牛的、下颌尖如鼠的、头上另有头的,甚至脖子上诡异地长出触手的 它们和那些“人”擦肩而过,甚至并肩作业,彼此都很自然,似乎早已习惯、压根就不在乎这种形体上的巨大差异。 江炼脑子里胀突得厉害,感觉自己就快抓到什么线头了,却又屡抓屡失,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踉跄步声,抬头一看,是抱着氧气瓶的神棍过来了。 神棍似乎很激动,走几步就凑到氧气瓶的吸嘴里吸一口氧,但他目标很明确,目不斜视,甚至顾不上避开那些无实体的人,粗暴地从那些蜃景间冲撞过去,径直朝着一个方向。 江炼循向看去。 他明白神棍是向着谁去的了。 是那个假神棍,那人还算显像完好,头是完整的,只不过身子只有一半,正和对面的一个“怪物”合力抬起一口箱子,看那架势,是要搬去什么地方。 江炼目视着神棍和这个假神棍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同框对比,才能看到更多的不同,比如脸是高度相似的,但发型不一样,假的那个头发披散,还撷取了部分结辫,再比如衣着也不一样,昆仑自古苦寒,假神棍穿的是兽皮衣 就在这两人即将隔空会师的时候,一切归于虚无。 什么显像都没了,连块残片都没留下,只余几十道白惨惨的射灯光,把阔大的谷地中央处照得更加空旷,空旷里站着还未回过神来、满脸木讷的神棍。 江炼向着神棍走过去,在他面前三两步处停下,问他“你做过那么多次关于这里的梦,为什么一次都没有提到过,里头有一半的人,其实不是人的样子” 神棍足足过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觉得自己真是冤枉“这怎么能怪我,小炼炼,你忘啦,我每次都没有看到那些人的长相和穿着啊。” 想起来了。 神棍第一次说起这个梦时,说的是“还有人影,也看不清,就知道有人,也挺多的”。 上一次,在巨鳄的洞穴里做梦,说的是“那些人,只是憧憧的影子,但能看出,他们手上拿着不同的东西”。 神棍由始至终,都没能看清那些点算箱子的人,到底是什么样貌。 江炼笑笑,说“我直到刚刚,才想明白一些事。” “美盈的老家是娄底,我为了查况家的事,去过那好多次,娄底有蚩尤塑像,那个塑像,蚩尤的头上,是长了两只角的。” “神话里,蚩尤长不同的样子,有时候是牛首、背生双翅,有时候是三头六臂、铜头铁额,又说他有兄弟八十一人,长相跟他一个路数。” “在湘西,我住在老嘎家,老嘎是个傩面师,会做各种各样的巫傩面具,他说,人不能直接跟神沟通,得带上巫傩面具,以神的样子出现这种面具你一定看过,虽然也有耳目口鼻,但是都形容扭曲、很可怕。” “我又想起,传说里,女娲是人首蛇身,刑天是没有头,以乳为目,以脐为口你说,它们会不会就是长这样的” 神棍听到一半时,就已经明白了江炼的意思,只是一直没打断他,直到此时才开口“有可能。” 水鬼的视频里,把九六年出事的那批人说成是“畸形”、“变成了怪物”,怀疑是转化不成功的残次品。 他们这一趟,看到螳螂人,也是张口就称“怪物”,怕引起恐慌,还会委婉地以“那东西”作为指代。 但所谓的畸形、怪物,完全是以“人本位”的审美为出发点的,也许在“它们”看来,它们才是完美,人反是奇怪丑陋、畸形的那一类。 就好比,如果这世界的审美是“鸡本位”,大小公鸡母鸡,见到人时该多嫌弃啊天哪,人真是好丑,没有尖尖的可爱小嘴,身上光溜溜没毛,还多长了一对胳膊,畸形 江炼心跳加快“也就是说,九六年水鬼出事的那批人,其实在外形上,反而是成功的” 神棍说了句“何止是成功啊,他们完美地回到了古早的体形样貌,最符合它们的预期。反而是易飒那种样子没变的,在它们眼里,是最失败的,长成异端、救不回来了。” 江炼忽然想到了什么“宗杭和阎罗,也没有变。他们不是水鬼,是外人,也就是说,水鬼的确体质特殊,他们是最完美的转化载体,唯有水鬼的重生,才能恢复它们古早的样貌” 水鬼们曾对祖师爷的话深信不疑自家的老祖宗啊,怎么会坑后代子孙呢照做就对了。 孟千姿也曾嘀咕都是一家人啊,祖宗奶奶有什么事,传下话来让我们做就是了,何必神神秘秘不尽不实,还编出瞎话来,把我们耍得团团转。 现在明白了,为什么祖师爷要拿自己的后代下手,把他们引去漂移地窟。 因为在它们眼里,什么后代啊,早已不是同一阵营了,只适合利用,不能相信,也不能倚仗。 还有,这不叫下手,这些子子孙孙早已长歪,也走得太远了,唯一的作用,就是拿来回收、改造、再利用而已。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7章【271】 江炼和神棍回到营地。 众山户对诡异情状的接受度其实已经远超一般人了,但这次还是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再加上绝大多数山户并不知晓内情, 如此逼真的场景突然迫到眼前, 难免会导致一些困扰。 他们成群,小声但激烈地讨论着。 “那些是什么东西怪胎吗” “会不会是拍戏啊人魔大战的那种,蜃珠把拍戏的场景给记录下来了” “屁,拍戏只有演员,没摄像机、没工作人员” “也不像外星人, 外星人都是高科技,人家有飞碟。” 冼琼花听得好笑, 招手让孟劲松过来“这个你想办法控制一下, 他们既然看到了, 讨论是难免的,但别往外扩散。” 孟劲松处理这种事儿, 轻车熟路“要么, 像洞神那件事一样,签个保密协议” 山户都挺懂规矩, 而且说来好笑,他们颇以能参与保密事件为荣,这种保密事件,一般会以“日期地名”的形式命名, 个人的履历后头, 多几件这样的事,宛如缀了一串勋章, 彰显着个人有过不凡和奇诡的经历。 怎么样都好,达到目的就行,冼琼花点了点头。 这一头,景茹司已经大步迎上了江炼他们,劈头就问“你真看到了” 江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贴神眼。 他点了点头“阎罗手里的那张牛皮卷,是正反面的,他看的那一面是路线图,反面写了很多字,极有可能就是况家祖上留下来的一些记述。” 景茹司还是有些不相信“你真能记下来” 她记得,江炼当时在场内追着牛跑,又蹦又跳,一会在牛前,一会又在牛左前后只几秒钟时间,那幅蜃景就跳掉了,换了是她,怕是牛皮卷上是字还是画都看不分明。 江炼笑笑“我尽量努力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景茹司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岔开话题“刚刚,你们两个杵在那儿,聊什么呢” 这话题,就不适合当众说了,景茹司看出了江炼的顾虑,招呼他和神棍进孟千姿的大帐,留了孟劲松在外头料理杂事。 江炼长话短说,把自己和神棍的推测讲了。 孟千姿奇道“它们都长那样吗可是我看黄帝的画像,挺正常啊。” 神棍说她“孟小姐,什么叫正常你这是又犯人本位审美的毛病了。” 景茹司若有所思“这倒提醒我了,我常在华山伴山,离着宝鸡不远,那儿有个炎帝祠,我去祠堂里逛过,那个炎帝塑像,也是长了牛角的,介绍里还说,炎帝是牛首人身。” 说到这儿,她看向冼琼花“我还以为,这就是个艺术的象征手法呢,炎帝是务农的,所以把他塑造成勤勤恳恳的老黄牛形象。” 冼琼花啼笑皆非。 江炼沉吟了一下“其实不一定全长那样,我倒是觉得,一半一半。可能有些长得类人,有些则跟人的相貌相去甚远。” 因为点算箱子封存宝器,是神族人的大事,不大可能让普通人参与,而且后来巨龙陨落,现场的那些人围着篝火大放悲歌,哀悼的明显是自身的命运,如果里头有普通人,跟着瞎嚷嚷什么“辉煌不再、我们将去往何方”岂不是太滑稽了 再说了,它们的长相反正五花八门,牛首也有,螳螂头也有,有一部分类人,也不稀奇。 孟千姿冒出一句“那黄帝那一边,类人的比率一定比较大,也容易和人族亲近,蚩尤那边正相反怪不得蚩尤比较抗拒和人类融合这件事儿,他觉得自己美得很呢,血统也纯,说不定平时都看不上黄帝的样貌这就好比,你让我以后长成个猴,我也不愿意啊。” 江炼真是哭笑不得,不过孟千姿这比方还真是直击人心也许在蚩尤一族眼里,人的样貌,就等同于孟千姿眼里猴的长相。 神棍清了清嗓子“其实历史上,炎帝和黄帝也打过仗,后来炎帝归顺了,可能也接受了黄帝的做法因为黄帝是有妻有子的,炎帝么,我知道他有个女儿叫精卫,但蚩尤,传说也好,历史也好,从没有过这方面的记载。” 孟千姿嘟嚷了句“他要自体繁殖呗。” 冼琼花忽然想到了什么,心头一紧“长相畸形才是完美,那当年水鬼被转化的那些,其实是转化成功了” 江炼摇头“只能说,相貌这项指标达成了,但是,它们最看重的应该是自体繁殖的能力,这一项,简直是惨不忍睹。” 理想的情形是千秋万代、一代又一代,实际上,能撑过二十年的都寥寥无几,反而是阎罗这种非水鬼,在重生的寿数上拔得头筹,江炼有种感觉,宗杭的寿命,应该也不会比阎罗短。 景茹司喃喃“也就是说,只有水鬼的重生,才能有返祖的样貌为什么呢,我看那些水鬼,跟我们也没两样啊。” 孟千姿纠正她“怎么会没两样要我说,选水鬼是对的,不是说地球上最初的生命,就是从水里来的吗水鬼能和水同脉同息,他们的体质,原本就挺适合拿来做这种转换吧。” 随便了,水鬼毕竟是外人,景茹司能给予他们的关心有限,她把话题拉回正轨“段孃孃和阎罗在这儿出现过,我们的八人队也来过,史小海还在这儿出了事,这是不是意味着咱们到地方了” 江炼点了点头“阎罗手里拿着一张路线图,他显然在比对着图寻找什么地方,图上很可能标出了最终的目的地,只要我们能把图复原出来,离找到段太婆的尸体,应该就不远了。” 离找到那口箱子,也不远了。 景茹司听得激动,脱口说了句“那你能尽快吗早点画出来,我们也能早一些安排起来。” 江炼还没来得及答话,孟千姿先开口了“别了吧四妈,他们贴神眼,不方便晚上进行,怕不安全。这都半夜了,让江炼先休息,明早再做也不迟。” 景茹司一怔,但还是勉强笑笑,说“那也行” 江炼见景茹司和冼琼花面上都有失望之色,心中一跳这不正是自己表现的时候吗 他说“我可以试试,毕竟是大事,不只为段太婆,还有四个山户下落不明,早一点找到,说不定还能有希望,大家也不用一直悬着心。” 这话真是说到景茹司心窝里去了,她喜不自禁,连连点头“是,是,小江真是明事理,那就辛苦你了。” 孟千姿在边上,没好气地瞥了眼两人,瞧这一唱一搭的,自己真是枉做恶人。 景茹司虽然没亲见过贴神眼,但听说过不少“那咱们就马上安排起来是不是得给你安排个配合的人劲松行吗,他办事挺稳妥的。” 孟劲松 行吧,虽然不是自己希望的那一个,景茹司既开了口,江炼也不好多事,他正待点头,边上的神棍忽然冒出一句“那不行,必须得是女的,这是他们贴神眼届的规矩,上次我想帮小炼炼贴神眼,都被淘汰了。” 景茹司“啊”了一声“贴神眼还有这讲究” 卧槽 江炼几乎忘记了还有这么一出,自己定的规矩,说什么也得坚持下去,免得打脸“是,我们这一派,是有这规矩。” 说这话时,一阵心虚。 好在景茹司对贴神眼所知甚少,派别什么的,更加没概念。 女的 她看向冼琼花,原本是想问问是她来还是自己来孟千姿看了半宿的山蜃楼了,景茹司不想再劳动她。 哪知冼琼花说了句“让姿姐儿来吧,她和江炼熟,配合得应该比我们好。” 孟千姿眼帘一低,无可无不可地说了句“我随便,无所谓。” 孟千姿腿上有伤,不便挪动,所以“贴神眼”就在她的帐篷里施行。 准备好纸笔后,其他人都退了出去,为保持安静,除了严令噤声之外,还把附近挨得近的帐篷都挪远了开去。 江炼这些日子,总想着能找到机会和孟千姿独处,忽然之间,所有人都在配合且“鼎力支持”他们独处了,他反有些不自在。 外头的风一忽儿大一忽儿小,像无数或轻或重的脚在帐篷顶蹭过,江炼抚平面前的纸张。 没有铅笔,进山搜找,随身能带一两支水笔已经不错了,山鬼一番搜集,共得了约莫十来支,江炼一支支瞧过,又看孟千姿“我应该不会频繁换笔,你要是嫌累,歇着就行。” 孟千姿捏着嗓子学景茹司说话“小江真是明事理,那就辛苦你了。” 又冷哼一声“我说了什么,人家就像没听到似的。” 江炼叹气“我跟四姑婆也不熟,不欠她钱,也不图她地,她指东我就往东冲刺,指西我就往西打滚,为了谁啊” 孟千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坐到江炼身边,帮他摆齐画笔,问他“路线图和记述,应该不需要画得太精细,很快就可以了吧” 江炼摇头“那不一定,那篇记述,我只瞥了一眼,都是繁体字,我其实不会写繁体字,也就是说,我要像画画一样,把那些字都给画出来,而且你看,这笔” 他拔开笔盖,眉头拧起。 笔能出什么问题难不成没水了没水了就换一支啊。 孟千姿凑过去看,几乎是同一时间,江炼忽然偏头,在她唇上温柔啄了一下。 孟千姿还没反应过来,甚至还没来得及发懵,他已经没事人样坐回原处,说了句“好了,我开始了,别说话了。” 说着,提笔在手,闭上眼睛。 我特么 孟千姿手一抬,就想给他后脑勺来一记,手停在半空,看他确实是在进入状态,于是没能掀得下去。 有这样的吗,不打声招呼也就算了,完了还不让她说话,一本正经做事去了,装的二五八样的 孟千姿咬牙,手慢慢缩回,但也说不清为什么,鬼使神差般的,伸出指头,轻轻抚上自己的唇。 那一处,温软,微湿,她突然颊边火烫,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忙不迭把手缩回来,不自在地理理鬓角,又抚顺头发,还心虚地左右探望,就跟边上有人窥视似的。 又疑神疑鬼外头会有人看见吗虽说在帐篷里,但里头有灯,人的影子是会映在帐篷布上的。 没关系没关系,她说服自己,只不过是头影偶交叠而已,也可以是在递东西啊。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直到耳边传来沙沙的走笔声,才回过神来。 她向纸面瞥去,原来江炼先画的,是况家的记述留书,繁体竖排,他以画的手法去写字,姿势颇有点好笑,但这并不妨碍那字一个个排布成列。 孟千姿心中一动这是字,他一边写,她可以一边看,用不着等到全部写完啊。 她赶紧拿手撑挪身体,一边的腿发力,挪到了字书的起始段那一边,字确实是繁体,但感谢简繁相通,认起来没有大的障碍。 第一列字是况氏先祖口述,第三十九次转录,民国二十二年 这意思,孟千姿倒不陌生,山鬼的一些典籍,也有这种记法,简单来说,就是一些记述资料,因为纸页老旧或者损坏,需要将内容誊写到新的纸上,由于并不是什么传世的锦绣文章,一般并不需要一字不差,把意思讲清楚就可以,例如原先是文言文的,到了近代转录,可能就是大白话。 民国二十二年的这次转录,显然更偏白话,不过本来嘛,先祖口述,口头上讲的东西,也不可能太过晦涩。 第二列是况氏家训况家儿孙,郎不出仕,女不外嫁,离土不离箱。 若非知道了箱子的事,看到这最后一句,一定会莫名其妙,甚至以为是“离土不离乡”的错笔。 边上又有一列备注积年以来,况家外嫁者三,远走者七,一去杳然,再无音讯。 孟千姿心下恻然,对于这些家规家训,难免会有违背或者反抗的,这“外嫁者三、远走者七”,估计都是病发死在外头了。 正文开始之前,又有一列字,这列字显然不是先祖口述,而是不知道哪一代转录者添加的课语讹言,梦中说梦,世代相传,姑妄听之。 这意思是 孟千姿心里咯噔一声。 况家的这则先祖口述,被孝子贤孙很用心地记述保存,但是,他们没当真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8章【221】 再往下看,孟千姿很快就明白, 为什么后人的态度是恭谨传读, 但姑妄听之了。 因为头一段话就是况祖类神, 天帝工匠,擅以血为媒,开封箱器,天帝造宝箱百口,况氏独承四十。 孟千姿这段日子以来, 也算得上是知情人,所以一遍就读懂了这个“天帝”, 指的应该就是黄帝, 况家祖上果然是能工巧匠, “擅以血为媒”大概就是用血液为密码开箱锁箱,当年黄帝要造一百口箱子, 况家名气大、工艺精, 承包了其中四十口。 另外六十口的单子,也不知道是被哪几家接去的, 但可以想见,另外几家,也不可能只是普通工匠,估计都有点让人咂舌的本事。 第三十九次转录是在民国二十二年, 孟千姿历史再差, 也知道那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了,当时, 西学东渐百余年,况家后人,估计都已经在上洋学堂、学物理化学了,读到什么“况祖类神、天帝工匠”,怕是能笑掉大牙。 她继续往下看。 为了记述方便,这个况家的老祖宗,就叫况大吧。 他当时也只是况氏家族里一个小人物,勤勤恳恳,用心造箱,那四十口,经由他手的,其实也就一两口,工匠都是有印记的,他也按照惯例,在那箱子繁复花纹处、不那么显眼的地方,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然后,就交货了,当时战事已然明了,蚩尤战败,被黄帝枭首,蚩尤族人及追随者退入多毒气、瘴疠的南方一带,但形势依然不安稳,有传言说,蚩尤余孽,贼心不死,仍在蠢蠢欲动。 况大也不关心这些,这期间,他娶妻生子,琢磨手艺,日子过得挺平静。 然后突然有一天,祸从天降,有几人于夜半闯入他家宅,将他一家三口全部掳走,那些人“臂如刀,面似虫”,一看就知道,是潜伏在中原地带的蚩尤族类。 况大吓得魂飞魄散,他听说过蚩尤族类的凶残,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哪知对方居然跟他谈判,要他归顺、为蚩尤方效力。 况大考虑再三,同意了,非但如此,还积极配合,努力表现,俨然一副要成为骨干的模样。 真不知道况家子孙读到这一段,是个什么心情,中国古代,还是挺讲究气节的,变节这种事,向所不齿好在事情荒诞,后人可以自我催眠,觉得先祖是在“梦中说梦”。 站在孟千姿的角度,虽不认同,但可以理解况大在黄帝一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工匠,说句不好听的,死了也就死了,没人会在乎,而在蚩尤这头,又是砧板之肉,两大阵营撕扯下置身刃尖上的小人物,生路死路,全凭自己选择了。 他应该是想活,也想自己的妻儿活,不表现得积极点、不时刻表忠心,一旦没了利用价值,下场可想而知。 孟千姿见江炼还在写,也就接着往下看。 没过多久,况大就知道蚩尤族类绑架自己是为了什么了他见到了带有自己印记的一口箱子,毫无疑问,这箱子不是偷来的,就是抢来的。 想打开这种箱子,的确只有况家人才知道方法,在况大的帮助下,箱子成功被打开了。 箱子里究竟有些什么,况大这种小角色也不可能知道,他只知道打开了箱子,自己越发没价值,于是更加小心,也更加卖力,以至于后来,大家渐渐忘记了他的来历,真把他当成自己人派遣了。 就这样,况大东奔西走的,参与了不少事儿虽说每次都不是核心人员,只不过是跑腿的,但他处处留意、伺机打听,渐渐地,让他知晓了一个大秘密。 况大说,听说早几代,他的祖上,也就是况祖,是跟黄帝一样的、神一般的人物,这就是为什么口述开篇就来了一句“况祖类神”。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况祖之后,渐渐稀疏平常、和人无异,只遗留了些特殊本事,比如可以以血为媒但即便是这本事,听族里长老的意思,也会慢慢消失的。 但是,如果得到麒麟晶,那就不同了,“得麒麟晶者成神,得长生”,是众口流传的事儿,不过,人人都知道,最后一头麒麟,百余年前就已经死了。 看到这儿,孟千姿心中一动,她想起神棍的梦境里,那些神族人围篝火而坐、吟唱的哀歌 “最后一头麒麟已经离去,金翅凤凰也活到了尽头。” 时间节点和先后顺序都对上了。 而况大探听到的大秘密是蚩尤族人派出一批精英,在祖山之畔、净水源头,找到了一只活的麒麟 况大的兴奋之情简直溢于言表,“龙贵在骨,凤贵在翎,而麒麟最贵者,莫过于晶,麒麟寿数两千,止得一晶”。 麒麟能活两千岁,孟千姿是听说过的,麒麟两个特征,一是长寿,二是送子,都微妙地契合上了自体繁殖,但麒麟晶是个什么东西,她还真是没头绪。 寿数两千,止得一晶,难道是牛黄狗宝一类的 再往下看,写着“伏羲后人打卦,神眼看命,曰晶成之时,不羽而飞,不面而面,集龙骨残片、凤凰翎,箱为牙错,山鬼叩门,其穴自现,下” 山鬼 孟千姿头皮一炸,居然提到山鬼了,果然提到山鬼了 难怪阎罗费尽心机,也要把段太婆拉进这滩子浑水来“叩门”和“启天梯”一样,是金铃九用之一,只不过也失传了,她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下”字后面是什么,没写。 孟千姿愣了一下,这才发现江炼已经停下了。 他持着笔,整个人就定在那里,像是等谁来指引牵引。 孟千姿暗骂自己失职江炼已经写完了,她居然醉心于看故事,忘了配合他了。 她赶紧将这张纸抽到边上,重新给江炼铺了一张新的,一手轻摁他后背,另一手握住他持笔的手腕,帮他做好伏案下笔的姿势,蓦地又生出促狭之心,拿手去抚他头发,怕惊扰了他,指腹只在他发梢发面上轻轻蹭过,还耳语般给他下指令“来,乖乖的,继续画,画好了给肉吃。” 江炼其实听不见,但他本就是要继续画的,所以她话音刚落,他已接着下笔,看上去,跟俯首帖耳、听命行事似的。 孟千姿暗搓搓窃喜,仿佛占了江炼天大的便宜,心里别提多受用了。 她急着想知道况大的后续,又凑近前去。 出乎意料的,江炼这次没写字了,笔在他手中上下左右搓动,拖拽出流畅线条他在画画 孟千姿一下子反应过来。 这牛皮卷应该不止一张,正面是字,反面是画,但江炼只看到了阎罗手中的那张,也就是说,这一趟的确有所得,但得到的信息和路线,都不一定完整。 “下”什么呢孟千姿又把江炼写满字的那张展开了看,这一看,简直是呕得要吐血了。 “下”字下头,显然还有一句,且就在这一页上,但繁体竖版是自右往左书写的,阎罗当时,又是手执地图,那句话,恰好被他攥图的左手给攥住了。 这贱手 夜静更深,这山里冷得瘆人。 景茹司惦记着江炼贴神眼的进展,在帐篷里待不住,索性出来吹风透气,其他帐篷的灯都关上了,只孟千姿那一顶有光,这光被帐篷滤挡,再被大雾稀释,又浅又淡山鬼进昆仑以来,一直避免晚上亮灯,怕被侦测到。 其实细想想,高处看这灯,只是一抹纤弱萤火吧。 身后有脚步声,紧接着,是冼琼花的声音“四姐,来一根吗” 不看也知道她说的是烟,景茹司伸出手“来一根,解闷,也驱驱寒。” 她听到哧啦一声火柴燃起,这海拔,这温度,打火机远没有火柴好使。 再然后,冼琼花递了根点好的烟过来。 景茹司接过来,吸了一口,又徐徐吐出“云南烟” 冼琼花的脸笼在薄烟细雾里“嗯,小熊猫,大姐喜欢给我送洋烟,但我抽不惯那洋味。” 景茹司笑“大姐那是从没留过洋,洋派头比段孃孃还足,哎,我说” 她拿嘴努了努孟千姿的帐篷帐篷布上,两个安静的身影,偶尔相叠。 “咱们千姿,这趟是认真的” 冼琼花把烟身在就近的石头上磕磕“咱们姿姐儿,哪趟不认真” 边说边掰手指“第一趟,家不要,妈不要,要跟人私奔,说她两句,她还要跳楼呢;第二趟,王座不当了,还气得去祠堂发毒誓;这一趟,那个腿啊,我真是” 景茹司想了想“大姐什么意思由着她和江炼好下去” “大姐么,肯定要出来说话的,她原先是想跟那个神棍聊聊,估计这些日子出了太多事,还没顾得上。” 景茹司嗯了一声“那你呢,到时候,什么态度” 冼琼花没立刻说话,她又抽了两口,这才悠悠开腔“江炼救过姿姐儿,现在不时兴讲江湖了,但是江湖道义,得承人家的恩,恩将仇报这事,我做不出来。我没态度,别问我意见,我弃权。” “五妹怎么说” “五姐也是这意思。”冼琼花把烟头在大石上摁灭,转脸看景茹司,“你呢” 景茹司不紧不慢“我景老四你还不知道吗七个姐妹,从前往后数行四,从后往前数也行四,中间派,骑大墙,永不出头,哪边人数多我站哪边。” 冼琼花皱眉“你这什么态度” 景茹司说“中庸啊,实用,也好用,浑浑噩噩都大半辈子了” 正说着,忽见门帘一挑,是孟千姿探身出来,说了句“好啦。” 神棍早在自己的帐篷里等得心焦,一听孟劲松过来通知他“好了”,忙不迭奔了过去,中途又回来取氧气瓶事情估计有大突破,还涉及到段小姐,他怕自己又激动。 一进帐,就看到冼琼花和景茹司头挨着头、在看有字的那张,另一张是路线,曲曲绕绕的。 但路线什么时候看不行啊,神棍眼巴巴望着冼琼花她们,那目光,简直是艳羡了。 孟千姿也是坏,等他抓心挠肝得不行的时候,才递了个平板给他“我拍下来了,不过平板在这儿容易没电,你抓紧。” 神棍喜出望外,接过来急急打开,连道谢都忘了。 江炼刚耗费了大元气,头昏昏沉沉的,有点提不起精神,听到孟千姿问他“喝葡萄糖吗” 他点了点头。 俄顷,便有支掰开了头、插了吸管的葡萄糖送到嘴边,江炼顺手去接,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握包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微凉,在他的掌心中安静地微蜷了一两秒才抽出,然后,借着起身之势,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你不要脸。” 这句话,一下子把江炼给说精神了。 他不要脸他怎么不要脸了他拼着半条命在半夜贴神眼,也就握了一下她的手,他就不要脸了他 慢着慢着,他想起来了。 原来在说那件事啊,小账本翻得脆刮响,在这堵他呢 江炼斜乜了她一眼,换了一个更加舒展和从容的姿势,愣把啜吸葡萄糖喝出了品红酒的派头,还把微甜的糖水喝出了带酒味的醺。 怎么着,你能怎么着这儿这么多人,都在忙正事,你能把我怎么着 别看神棍读得晚,但他看得快,很快就一脸愕然地看江炼“小炼炼,这就没了” 江炼顺手从他手里接过平板,自己辛苦画的,都还没来得及看呢“人要知足,怎么着,你还指望阎罗手里攥着大结局” 那一头,冼琼花先看完“怪不得况家后人没把这当回事,这又是蚩尤又是麒麟的,怕不是以为老祖宗精神错乱,编的。” 孟千姿嗯了一声“况家的路子,是乡绅富户读书人,于三教九流了解得很少,反而是阎罗,在湘西做匪,湘西是个流传巫蛊、符箓、赶尸的地方,阎罗平日里听得多,再加上那口箱子确实蹊跷,他反而容易相信。” 神棍点头“没错,而且建国后,阎罗这样的人,是人民专政的对象,反正走投无路,反而能豁得出去。所以说,时也命也,阎罗掺和进来,也是因缘际会。” 这记述不全,阎罗找到了龙骨残片,还有凤凰翎,估计都是从这记述里来的。 景茹司忽然抬头,一脸惊愕“这里说,伏羲后人打卦,神眼看命,这莫非就是打卦看命” 神棍说“是啊,伏羲创八卦,后世那些熟习卦术的人,严格说起来,都是伏羲传人。有一位葛大先生,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有,他就会打卦看命。” 冼琼花心头一突“你知道葛大先生” “是啊,我的偶像。” 冼琼花和景茹司交换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又问他“你觉得葛大先生,看得准吗” 神棍猛点头“那当然。” 冼琼花不死心“他不会看错” 景茹司忽然咳嗽了两声。 冼琼花反应过来,没再追问。 江炼蓦地冒出一句“晶成之时,不羽而飞,不面而面,这话怎么耳熟” 孟千姿看得早,想到的也早“水鬼的视频里有。” 江炼想起来了,水鬼之所以动了去找漂移地窟的念头,是因为他们开金汤不断翻锅,而水鬼的祖师爷曾经给过暗示,说是漂移地窟在“河流如帚处,地开门,风冲星斗”,至于适合开漂移地窟的时间,正是“不羽而飞,不面而面”。 江炼倒吸一口凉气“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晶成” 晶成了,你们来吧,这让他想到猪羊肥了,磨刀霍霍。 景茹司说了句“现在年轻人不是总爱说坑爹吗,水鬼家这是反其道而行之,坑孙子啊。” 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心头一凉,问冼琼花“水鬼家这做派,我们山鬼奶奶,会不会也坑我们啊那个山胆到底是什么玩意只在那挂着,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用我怎么越想越觉得,跟个定时炸弹似的呢山胆现在哪呢” 冼琼花让她说得头皮发麻“四姐你别吓人,山胆不是那回事儿。” 嘴上这么说,到底心头惴惴,转头又叮嘱孟千姿“姿姐儿,你赶紧安排人,把山胆换个地儿放在山桂斋,我这心里不踏实。” 孟千姿差点憋不住笑。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她把山胆带出悬胆峰林时,还挨了五妈一顿训,口口声声说这东西是要供着的,乱动太不尊敬了,这下好么,成烫手山芋了,急着发落出去。 她嗯了一声,凑向江炼,看他手中的平板“这里说,集龙骨残片、凤凰翎、箱为牙错、山鬼叩门,可能是要集齐这些,才能得到麒麟晶这个牙错,是什么意思啊” 这个问题,在场诸人中,还真只有神棍解答得了。 原来,古早的时候,社会生产力发展低下,没有箱子,也没有盒子,古人想收藏自己的私人物品,是拿兽皮层层包裹,然后用麻绳或者藤蔓什么的捆牢为了保险,一般都打非常繁复的死结,而那些结扣,拿手是打不开的。 通常,会用石头或者兽骨磨成锥形,然后解结,这些被磨成锥的石头或者兽骨,就叫“石错”或者“牙错”,说白了,是钥匙最古老的雏形。 “箱为牙错”,看来这箱子是个关键,要用来打开什么,难怪阎罗入昆仑时,随行带了那口箱子,事成之后,箱子也就没了价值、被弃置在此了。 江炼自上一次发问之后,就一直看平板上的记述,没再参与讨论,他放大图片,把中间的几列记述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你们不觉得,这里有些地方,逻辑上说不通自相矛盾吗” “蚩尤族人在祖山之畔、净水源头,找到了一只活的麒麟。这件事,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9章【223】 不可能发生 冼琼花头大如斗“你这是什么意思况家的口述是假的” 阖着况家祖上跟水鬼的祖师爷一个德性,都在欺骗后人这祖宗和儿孙之间, 还能不能有点信任了 幸好江炼摇头了“这倒不是, 阎罗根据这份口述, 确实得到了麒麟晶,也确实完成过一次阎罗生阎罗从这一点来看,口述不是假的。” “我只是觉得,况家工匠探听到的这则消息,真实性要打问号。” “现在我们都知道, 麒麟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是麒麟晶,而麒麟晶是自体繁殖的关键, 往大了说, 是整个神族能否延续的基础。黄帝一族, 如果不是十分确认、极其肯定麒麟晶再也不可能有了,怎么会做出神人跨代、跟人融合这样的决定呢” 神棍咂摸出些意味来了。 是啊, 只要有麒麟晶, 就有希望,黄帝家大业大, 人手也多,人家不知道要找麒麟吗 江炼字斟句酌“我们用今人的观点来看,麒麟晶这么重要,麒麟都该是受保护动物、是被官方圈养的, 灭绝不是一天发生的, 是一个过程,麒麟是慢慢变少的, 神族人应该早在最后一头麒麟死去很久之前,就察觉到了这个不祥的征兆。” 话说到这儿,相当直白了,景茹司点头“小江说得很有道理,这就好比对国计民生来说很重要的资源,在耗尽之前,国家要么想方设法找新矿,要么拼命开发可替代资源,不可能坐等到耗尽的那一天才知道着急。” 江炼说“这是第一点神族人拼命找了好多年,穷全员之力,都没找到。蚩尤方派出一个精英小队,居然就找到了。” 第一点就说到这儿,放诸人自行体会。 江炼继续说第二点“我看到口述里提到伏羲后人、神眼看命,我才意识到,伏羲是八卦的创始人,而古早的时候,做重要的事习惯卜卦,要不要出征、要不要播种,打卦已经渗入到日常生活中了” 孟千姿“啊”了一声,脱口而出“麒麟灭绝这件事,他们打卦确认过” 江炼嗯了一声“这件事这么大,老话说,不到黄河心不死,想让全族死心、接受现实、寻求出路,必然要有个确凿的结果摆到面前,一次打卦,族人都未必相信,怕是一而再、再而三,由不同的人操刀,都得出了同一个结果,大家才最终接受。这是第二点,伏羲后人打卦的结果是麒麟灭绝了,但蚩尤方派出一个小队,找着了。” 听到这儿,这对比的讥讽意味,已经很浓了。 景茹司喃喃“所以,根本就没有活麒麟这回事它们对外放这假消息,何必呢,有什么好处啊” 孟千姿说她“好处多了去了,四妈,我们手下是带人的,我们没放过假消息吗有时候,下头的人无所谓消息是真是假,他们最欢迎好消息。” 冼琼花叹了口气“是啊,那个时候,蚩尤方战败,还退进穷山恶水的地方,整体士气应该都很低迷,你一下子找到了麒麟,简直是为追随者打了一剂强心针,是不是有种天命所归的感觉让人觉得,又有指望了” 这倒也是,景茹司转过弯来,她一个快六十的人了,还要绕这种脑子,真是不容易。 哪知江炼就是不让她消停“不过,也不全是假的,还得往深里看,里头有真的部分。” 我的天啊,景茹司手里要是有锤子,真能把江炼拽过来,在他脑壳上捶七八个包“到底真的假的,小江,你给我一次性把话说清楚,我这脑子,好不容易捋清,让你这一句话说的,又变成浆糊了。” 冼琼花失笑,觉得这四姐跟老小孩似的“四姐,你让江炼慢慢说嘛。” 江炼也笑“之所以说不全是假的,是因为阎罗到这儿之后,确实找到了麒麟晶,所以这里头存在一个悖论没有活麒麟,就应该没有麒麟晶,但现实是,没有活麒麟,却偏偏有麒麟晶。那么问题来了,这麒麟晶,是从哪来的呢” 就在这个时候,神棍忽然冷哼了一声,说了句“从哪来的,还不是把死了的那头挖出来的。” 这话一出,帐篷里瞬间安静到了极点。 神棍浑然不觉,还在瞅冼琼花她们看完了、搁下的那张字纸。 顿了顿,孟千姿问他“你刚说什么” 神棍莫名其妙,抬头时,一脸茫然“我说什么了” 孟千姿只觉得事情诡异到了极点,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刚江炼问,这麒麟晶,是从哪来的,你答什么了” 神棍一怔“我说话了吗我没说啊” 什么情况冼琼花和景茹司对视两眼,不约而同地坐远了些。 神棍终于反应过来了,自己的脸色也白了,求救似地看江炼“小炼炼,我是不是又突然讲自己不知道的话了我说什么了” 江炼脑子里突突的,先向孟千姿解释“神棍之前不是会做梦吗,这一段日子,不做梦了,但会突然间说一些奇怪的话,他没意识的等一下,你们先别说话。” 神棍刚刚突如其来的那句,虽说简短,但信息量好大,好像盖口开了闸,有什么东西,正源源不断流入他脑子里。 景茹司戒备似地看神棍,很是怀疑他被什么给附身了,思谋着是不是该绑起来比较稳妥。 外头的风又大了,从雪峰顶来,一路擦过帐顶,不知道其间是不是裹带了雪粒,帐顶不断发出沙沙的声响,江炼抬起来,嘴唇发干,说了句“我知道了。” 最后一头麒麟已经死了,金翅凤凰也活到了尽头。 这话是真的,没有活麒麟,蚩尤族人派出的那列小队,确实背负秘密任务,不是找活麒麟,而是挖死麒麟的尸。 江炼说“我对这种上古神兽不太了解,不过,我听说有一种树叫胡杨,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麒麟既然能活两千年,死后估计也没那么快腐朽。” “那列小队不知道挖了多少具,又或许,挖的只是那最后死的,这些不重要,总之,它们在某一头的体内,找到了麒麟晶。” 孟千姿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江炼猜到了她的心意,很快补充“没长成的麒麟晶,如果长成,早就被取用了,所以,一定是没长成的、在神族人眼里没价值的。” 神棍激动地一拍大腿,满脸泛红,江炼一看就知道,他也想到关键的了只景茹司吓了一跳,还以为这人又发病了,险些扑上去把他摁倒。 因着太过兴奋,神棍说话的语调都走音了“早就没麒麟晶了,它们是走到绝路,兵行险招,想自己造啊。首先,麒麟晶是在麒麟体内孕育的,现在没麒麟了,先得找一个代孕的。” 孟千姿脱口说了句“太岁” 说完了,才觉得哭笑不得神棍居然把太岁叫作“代孕的”。 江炼接茬“其次,一颗麒麟晶远远不够,蚩尤这头的人很多,需求量巨大。” 神棍抢答“息壤,得有息壤,才可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许许多多” 江炼拿过空白的纸,又提笔在手“还得有水精,安放它们的原始意识,否则意识消散,复活就谈不上意义了。” 说着,他在纸上画了个方框,又看孟千姿“千姿,现在已知蚩尤方有了这么个计划,但是它们战败,一切神器也好,工具也好,都被黄帝给缴获走了,黄帝还准备整合一切物件封箱,你想达成计划,你都需要些什么” 这问题适合孟千姿来答,她是山鬼王座,考虑时,会从实用性和可操作性入手,而不是简单答题。 果然,孟千姿沉吟了会,说“我需要一个内应,直接参与封箱这件事,这样,我才能明确我要的东西都在哪儿。” 江炼在纸上写下了“内应”两个字“那个时候,想在黄帝一方找内应,应该不难,很多神族人顺应他,是因为他打胜了,也是因为实在走投无路,而非心甘情愿真想和人融合你接着说,还需要拿到什么东西” 神棍的喉结滚了滚,看“内应”那两个字,觉得怪刺眼的。 孟千姿仔细思量“我需要水精,息壤,山胆我也要,因为山胆是水精的天敌,把这东西留给敌人,对我来说,隐患太大了。” 江炼把这几样写在那个方框里,冼琼花这才反应过来,小声给景茹司解释说,方框就代表那口箱子了。 再多的,孟千姿就想不出来了“最主要的,就是这几样吧。” 很好,江炼转向神棍“你给我们讲过不少次你的梦,通过你的梦,我对点算箱子时的场面有个大致的概念。” “总体来说,都是神器,连女娲抟土的人偶、伏羲造就的八卦都有。水精也好,息壤也好,在那些物件中还真算不上金贵。而且,并没有硬性要求说哪个物件必须装在哪口箱子里大家自由配合,互相之间还可以帮忙,比如我这口箱子装不下了,放到你那口去。” 神棍咽了口唾沫,他想起某一次的梦里,是有一个人抱了七块兽骨,跟他说自己的箱子放不下了,而他很热心地接了过来。 “也就是说,那个内应,其实是可以通过种种手段,偷换也好,明换也好,把蚩尤方要的东西,都装进一口箱子里偷一口,总比偷几口要方便吧。” 景茹司插了句“那是,一次性搞定嘛,贼也要讲效率的。” 看来这位四姑婆,已经不知不觉,很认可自己的话了,江炼怪有成就感的。 “还有一个问题,那口箱子,光装这些东西,是不可能的,为了掩人耳目,总得装点别的,最不济也得装满吧,不然也不能封箱。现在我知道的,七块兽骨、盛家九铃,应该都是来自这口箱子。” 说到这儿,他瞥向孟千姿的脚踝“千姿,你的金铃,很可能也是。” 孟千姿猝不及防“哈” 不过她很快想明白了确实,金铃太不寻常了,应该也是本该封箱的古早物件。 江炼解释“盛家九铃,金铃九用,盛家的铃是用来和逝去的人沟通,你的铃是用来和山、山兽,甚至山上的风沟通,说白了,性质是一样的,应该是一系列。我甚至怀疑,盛家的铃也跟你的一样,只是九种铃片,只是后来,到了不同的支系手里,被拆分、包裹上了花哨的外壳而已。” 神棍冒出一句“也有可能这金铃也是蚩尤方指定要的,无利不起早,山鬼追随蚩尤,总得有些奖励吧,而且有了金铃才能剖山藏胆啊。” 也许吧,江炼把这几样也写进那方框里,然后把纸张拈起来,朝向孟千姿“现在,箱子已经齐备了,你怎么偷” 孟千姿想了想“天时地利人和吧,我需要在对方防守松懈的时候下手,还需要知道这个箱子摆放的具体位置不然一百口箱子,看上去都差不多,根本认不出来。” 没错,江炼长吁了一口气“这些都需要那个内应从中活动,他在归置箱子的时候,要看似不经意、但特意地,把箱子放在某个指定的位置,这样,他的同伙才能目标明确,一击得手,犹豫都不带犹豫的。” 神棍想起自己最初的梦里,那双自浓雾中伸出的、偷箱的手,真是百感交集。 冼琼花也有点唏嘘,她的目光落在况家先祖的那页记述上“偷走了箱子,却打不开,所以才根据印记,找到了最初的工匠,这也是为什么,况家人会卷进来吧。” 孟千姿接过江炼手里那张画了简易箱子的图,看着看着,有些走神。 开箱之后,又是另一番安排了吧,水鬼得了水精,山鬼藏了山胆,山水不相逢;况家带了口空箱子远走,安分守己,不近江湖;盛家得了铃,避居深山;七块兽骨不知道扔去了哪,但七道戾气显然入了世,甚至惊动了圣人老子 箱子里还有别的吗也许有,但不那么重要,没准被蚩尤的追随者瓜分了吧,也不知道这分配的标准是什么,会不会因着分配不均频起争端 无所谓了,大的框架轮廓已经形成了漂移地窟、水鬼的传承、金汤穴,以及神秘的“不羽而飞、不面而面”的预言,水鬼因着体质特殊,是最理想的转化皿,但万一人数不足,金汤穴里还有次一等的后备。 她听到江炼轻声说了句“我算是知道,水鬼家这几十年来的祸事,源头在哪了。” 为什么那些复活的人,哪怕样貌完美了,寿命却始终不长,为什么“阎罗生阎罗”只能一次,不能像上古时那样,自体繁殖,一代又一代。 因为那颗麒麟晶,是从被挖出的、死了的麒麟身上得到的、还未生成的弃置品。 麒麟寿数两千,止得一晶,足见麒麟晶的获得有多艰难,这颗拿太岁当“孕母”、本就发育残缺的麒麟晶,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漫长的岁月才育成,又经过了多久,才由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许多 她呢喃了句“晶成之时,不羽而飞,不面而面,这打卦看命不是骗人吗明明就没成功啊。” 江炼说“也不能这么说吧,我和神棍聊过这事。看命,本质上是超脱出了时间的维度,看到了未来的某些表相,看命不能回答问题,不能告诉你时长,不能指引你向东向西,只会给你一个画面,你自己根据这画面去揣摩。比如说,你看到未来的自己拿刀砍人,但你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自卫、蓄意伤人,还是无意为之。” “它们的打卦,也许只是看到了有人以完美的样貌重生,至于这人活了多久,后续怎样,它们是不知道的,但这个画面,足以让它们不顾一切、投入所有,以为这条路可行。” 孟千姿轻轻哦了一声,又问“这么说,水鬼是没救了” 她想起宗杭的笑,想起他的一再拜托。 江炼沉默。 水鬼这件事,本质上,像是一场事故,集体用错了药,药已经吃进去了,吐不出来,有些人早早死去,有些人苟延残喘,有人给这死亡开端,有人给这死亡结尾,时长时短,都是同一批受害者。 孟千姿没再说话,像是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开始去收理地上的那些纸页。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软软飘在耳际“可是,谁去跟宗杭说呢” 景茹司看出她心情不好“千姿啊,你帮人,别帮得感情太投入了,水鬼家的事,我也知道。他们出事的那批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再死,也就只多死一两个,不会再有大的损失了。他们其实心知肚明,找我们帮忙,只是想求一个明白。” 孟千姿抬眼看她“什么叫也就只多死一两个啊,哪怕只有一两个,爱她们、关心她们的人也会伤心啊。” 一朵花谢了,山不知道,山不在乎,但紧挨着花的那一朵,会在乎。 江炼伸手过来,似是想握住她的,孟千姿躲开了,笑了笑说“我没事。” 说话间,自己都没留意到,有一行泪,自颊上滑过,啪嗒一声,滴在整理好的纸面上。 她低头去看。 原来最上头的这张,是江炼画的那幅路线图,大家都没来得及、也没顾得上去看,眼泪滴在纸页的上半部分,濡湿的泪痕间洇着几个字。 昆仑天梯。 第八卷完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2章【013】 江炼不想过去,但身体不听使唤。 他转过身, 向营地相反的方向走, 这一路并不顺畅, 他觉得走得很费劲,有时攀高,有时滑坠,有时穿过幽深逼仄的甬道,末了, 终于到达。 完全形容不出眼前是什么。 像雾团,巨大到接天连地, 左右都望不见边, 雾气是涌动着的, 有的地方浅淡,有的地方浓郁, 而浓浅转瞬即变。 没人跟他说话, 但他神经极敏锐,如同翼翅能感觉到风的流向, 他也能感觉到那雾流中释放出的情绪信号。 轻蔑的、讥笑的、看小丑般的、鄙视的 江炼不是个轻易动气的人,但也不知怎么的,在这儿,轻易就被激怒了。 而且, 他的内心里, 升腾起极大的毫无缘由,就是想投身其中, 和那雾团融为一体,至于进去了之后,会不会发生可怕的事,完全不在乎。 他继续朝前走,但只走了两三步,就跨不过去了,那里像有一层柔软的结界,坚决地把他阻挡在此。 江炼开始暴躁,他伸手去抓、挠、拽、拧,上脚去踢、去踹,后退几步,又拼命前冲去撞,到末了,像一头不管不顾的凶兽,眼里都要充血了,面目狰狞地去咬、啃。 进不去,就是进不去,江炼真是快疯了,越是进不去,那股子想进的就越强烈,像毒瘾发作的人渴求毒品,这种时候,能抛弃一切原则、做一切下贱下作的事,只要能让他进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线铃音,闪电般窜将过来,像是把头顶的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江炼浑身哆嗦了一下,忽然就清醒些了。 他想起自己是谁了,也想起来自己原本是要回营地的,怎么忽然像鬼附身一样,跑到这儿来了呢,还有,里头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那么想进去呢 江炼退后几步,以便能看清这雾团的全貌,但失败了,这雾团太大了,他就像一只孤独的蚂蚁,逡巡于巨山之前,江炼觉得自己几乎要患上巨大物体恐惧症了,他继续往后退,可腿又迈不动了和先前一样,内心深处,再次燃起了对这雾团的渴望。 也就是说,理智让他远离,但是身体的自然本性和,又不断敦促着他靠近。 江炼冒汗了。 好在,第二记铃音又来了,紧接着是第三记,像尖锐但连绵不绝的波线,切入这个他无法理解的世界,江炼也不知道这声音的源头是哪儿,但他直觉,发出声音的地方,一定是安全的。 他转身,循着铃音传来的方向狂奔,小腿止不住发颤,有时候,偶尔一两个瞬间,声音忽然停了他不知道那是孟千姿晃得酸了手腕,停下来休息只知道声音一停,世界立刻沉寂、方向全无。 好在,那铃音断断续续,总还是响着的,江炼凭着这声音,终于气喘吁吁回到营地。 还是晚上的营地,孟千姿坐在帐篷里,身边是景茹司和冼琼花,山户们在关闭射灯,那些明亮的光柱,随着咔哒一声轻响,渐次从黑暗中撤退。 江炼叫她“千姿。” 孟千姿侧向冼琼花那头,小声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点头,显然在交换意见。 江炼心头有不祥的预感,又试探性地叫她“千姿” 这一次,他终于确定了。 孟千姿看不到、也听不到他。 孟千姿坚持了约莫两个小时之后,放弃了。 她对神棍说“我不能跟个傻子似的,一直晃一个摇不响的铃铛。” 神棍也没想到会这样,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觉江炼沉睡这事没那么简单“不能这样吧,怎么会这样呢” 已经是下午了,因为是阴天,天色看起来就跟行将入暮似的,孟千姿问神棍“这种情况,你还能不能行你几十年研究,我觉得你是能指望的,你要是不行,趁早跟我说,我再安排找别人。” 神棍咽了口唾沫“我能找到专家问,有卫星电话吗我去问老石,老石是正儿八经懂这个的,要么就找小棠子,这两人都有经验。” 卫星电话是有,但这儿信号不好,也就是说,至少得往营地外走个公里才能跟外界通上话。 这种时候,最忌讳人员分散,派神棍出去打电话,至少又要分出四五个人陪同但万一路上出了岔子呢 这决定太难做了,孟千姿叫来冼琼花商量,冼琼花看江炼这情形,也怕时间拖得越久越糟糕“这样,公里,快去快回,两个小时内应该能搞定,我带五个人,陪着神棍去,有我在,应该稳妥点。不过姿姐儿,营地这头,你可得分外警惕了,咱们的人数本来不少,现在越分越散,可不是好兆头。” 谁说不是呢。 冼琼花一行人走了之后,孟千姿觉得营地气氛都压抑了好多,她帮江炼盖好睡袋,然后就守在帐篷口,面朝着雪峰,一手拿望远镜,一手持步话机。 景茹司一行人,早就看不见了,她尝试着去和景茹司通话,大部分时候,都是电流音,要么就是完全中断,只极偶尔的时候,能听到微弱却嘈杂的人声。 天色又暗下去些了,半天上开始往下撒雪花,孟千姿心情不好,看这些雪花,片片都像灰败的旧棉絮。 有山户给她送了杯姜茶过来,硅胶折叠杯里,茶水滚烫,那些速溶的姜茶颗粒,尚未融尽 就在这个时候,孟千姿突然鼻翼微动。 有味道出现了,臭,热,烘,骚,不止一道,道应该是有的,方向是山上。 孟千姿心头一紧,下意识操起步话机,一声“四妈”出了口,才想起通话瘫痪,犹豫了一下,吼了声“往山上,放红色信号弹,两颗” 这是之前作为后备方案定好的,红色代表危险,放一颗表示自己危险,两颗用于提醒对方,绿色代表求助,黄色是快撤。 不到万不得已,孟千姿不想动用信号弹要知道,信号上了天,人人都看得到,军队看得到,热心群众也看得到,万一误以为是迷路的人对外求助,组织了人进来援救,那可是不小的麻烦但事急从权,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边上的山户动作很快,只几秒钟时间,两颗鲜红的流星信号嗖嗖上了天。 天色太暗了,浓雾几乎从雪峰顶盘下了半山腰,望远镜已然发挥不了效用了,孟千姿眼睛死死盯住那一处,手中的步话机被握得咯吱生响。 很快,冼琼花的呼叫就过来了,营地的信号接收不好,听起来断断续续“姿事了我去电话” 多半是看到了信号,向她了解情况,孟千姿也不管她能不能听到“先管你的事,了结一件是一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约莫一刻钟之后,有枪声响起。 孟千姿脑子里一激。 居然放枪,事情棘手了她放信号弹,是在谷地,而且信号弹那声响,根本不算个事,峰顶放枪,那可是会引发雪崩的,除非事态紧急,不然谁会放枪啊 枪声不止一下,砰砰砰砰,山地沉寂,营地又在近乎合围的谷地,拢声效果非常好,所以这枪声似是放大了好几倍,每一下都震得孟千姿头皮发麻,这还不是最糟的,枪声过后,沉寂了一会,山头处忽然传来闷响。 有个山户眼尖,指着高处大叫“看看是不是雪崩” 雪崩这种事儿,高处凛冽,成吨的雪倾泻而下,但受到山地地形的自然阻力,一般也在高处停止,严重点的泻到半山腰,很少说有直冲到山脚下的营地在谷底,没受冲击,只能感受到震动。 而循向看去,山头那一带如同被滚滚灰白色的浓烟包裹,连颜色都比周遭深了一两度。 孟千姿在心里对自己说“雪崩了。” 这是最坏的情况了,应该不会更坏了 然而,事情还没完。 有一枚绿色的流星信号弹,倏地钻透浓重的雪雾,在天顶绽开。 这是求助。 也就是说,遇袭是真的,雪崩是真的,但雪崩之后,有人幸存,还对外求助了。 七妈还没回来,等七妈赶回来,怎么也是一个多小时之后了,不能等。 孟千姿转头看周遭,那些个山户都还错愕着,半张着嘴看高处,回头看,江炼还在沉睡也好,他总在奔忙,总在第一线,这一趟,偷个懒也好。 孟千姿说了句“马上解三头牦牛,我要四个人,给牛上缀袋。” 这趟进山,驮人加驮装备的,共计四头牦牛,孟千姿只要三头,是以防万一,要留一头给后到的冼琼花。 至于缀袋,是借鉴了古时候骑兵的做法骑兵为了防止骑在马背上成为靶子,会侧骑甚至身子蜷在马腹下以便隐蔽,但很少人能只靠臂力就把身子吊住的,久而久之,缀袋也就应运而生。 营地没现成的缀袋,拿睡袋现改了,孟千姿让人帮她钻进头牛的缀袋,剩下四个人,分缀了另两头牛,看上去,颇像牛背侧驮着的圆滚滚的麻袋。 她再一走,营地就只剩下十来个人了,而且没个管事的,孟千姿后悔让孟劲松陪着景茹司去了,早知道会分成四拨人,怎么着都该把孟劲松留下。 她点了个看上去伶俐的出来,吩咐他“营地暂时交给你,守好江炼,所有人合围,枪上膛,弩上弦,天大的动静也别动了,等冼琼花到。” 那人紧张得面色发白,拼命点头。 孟千姿调整好身体的姿势,尽量不碰到伤腿,然后伸出一只手,攀上牦牛的弯角。 牦牛亦是山兽,是山兽,就能伏。 过了会,这头牦牛发出不耐的哼哧声,后面两头似被传染,不住摇头晃角、踏蹄甩尾,再然后,头牛一声长哞,牛头一低,向着入山口的方向疾奔而去,后两头也没落后,随即跟上,三头牦牛,一字纵队,落蹄极重,居然也跑出了烟尘滚滚的效果。 孟千姿在缀袋里,真是颠了个七荤八素。 有些招数,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是有原因的这牦牛跑起来,野得不行,哪怕是平地,人在缀袋里挂着,三分钟内也必然晕吐,何况是山地而且牦牛可不会管你舒不舒服,遇到沟壑块石,甚至会纵跳腾跃有两次,孟千姿若不是手上抓得紧,真能从缀袋里滑脱出去。 她强忍住心头恶心和滚筒洗衣机般的晃动,控住方向,以及尽量护住自己的腿。 由于雪崩,山头的异味和人味几乎已经全部被覆盖了,好在有那道求助的信号弹,残留的烟味帮她定了位,“驾驶”牦牛也不难,跟骑马一个原理感觉方向偏右了,她就揪住牦牛的毛往左薅,反之就往右薅,后头那两头反正是唯头牛是瞻的,不会掉队。 也不知过了多久,信号弹的起始位置就在前头了,孟千姿攥了撮牛毛往下薅,把牦牛拽停之后,再也忍不住,脑袋探出缀袋,哇啦一声吐了出来。 后头那几个人比她强不了多少,一个个双眼翻白,吐得天昏地暗御牛上山,快是快了,然而快,是要付出代价的。 孟千姿不敢大吐特吐,生怕这边吐得欢,放松警惕,反给对手送了人头,她抹一把嘴,臂驽上弦,另一只手伸出去,拍了拍牛身,示意它往前走。 那牦牛鼻子里喷着白气,又恢复了从前慢悠悠的步伐,雪崩过后,四周静得让人心慌,淡淡的烟味拂在鼻端,视线里蒙蒙的,那是大蓬悬浮着的雪粒还未及全部沉缀。 牦牛的蹄子踩进雪里,沙沙声一下接着一下,若不是鼻子还好使,孟千姿真要怀疑是有什么居心叵测的人跟在背后。 后两头牛也跟上来了,四个山户,两个防左右,两个防背后,五人三牛,倒是配合出了一个完美的攻守圈。 又走了十来步,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了一条人影。 孟千姿头皮一麻,立刻把牦牛拽停。 那一瞬间,她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这人影,可能是山户,也可能是对头 她左臂前探,将臂驽的出箭口对准那个人影,身子尽量蜷进牦牛的肚腹底下,问了句“是谁” 那人一动不动。 如此对峙了约有十来秒,孟千姿觉得不对一个活人,绝对不可能这么长时间动都不动,而且,山上极冷,人的口鼻处呵气,遇冷发生反应,怎么都会出现一团白气的。 这人,似乎不是活人。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3章【第04】 孟千姿又伸手出去,轻轻拍了拍牛身。 牦牛可不知道怕, 不紧不慢, 慢悠悠往前走, 天色太差,雪雾朦胧,那身影模模糊糊,孟千姿反手向身后做了个手势这是要他们提高警惕,给她打掩护这样, 即便近前时那人暴起、她反应不及,身后的人还能快敌一步。 那人还是一动不动, 孟千姿屏住呼吸未知比什么都可怕, 那儿要真是个螳螂人牛首人什么的, 她还不至于这么紧张。 越来越近了。 五步,三步 孟千姿终于看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 卧槽, 那确实是个人, 双目半睁,面目惨白, 嘴唇青紫,一腿支地,另一条腿上蹬,左手蜷在腰际, 另一只手却向半空虚张。 一般来说, 这样的姿势,是很难站稳的, 即便能“金鸡独立”,也是暂时的,但这人之所以能站得稳如泰山,是有原因的。 他被冻在了一大块冰块中。 这冰块也并非无规则,确切地说,这冰块是个长条的细圆柱形,弯弯曲曲,曲面并不光滑,但通体透明,所以隔得远的话,根本察觉不到人体外头,还冻上了冰。 雪雾还在飘,有泛白的雪粒粘在了冰柱上,将柱身沾得星星点点,孟千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往后招了招手,唤人过来“你们过来看一下,这脸认不认识” 后头的人不大会驱赶牦牛,索性跨出缀袋,小跑着过来看,头两个人看了直摇头,后两个却几乎同时认了出来。 “是我们的人” “是史小海那队的,失踪的一个” 八人队,四具尸体,一个脑损伤,现在,又有一个冻在冰柱里的,算是找到六个了。 剩下那两个,孟千姿觉得,非常不乐观了。 不过,现在那两个,已经不是重点了,景茹司和孟劲松带着的那二十多号人,去哪了呢 孟千姿环视周遭。 这儿还不是雪线之上,只是临近雪线而已,也就是说,可能存在着大片裸地,之所以现在满目素白,是因为雪崩之后,上头的雪大量流泻下来,把一切都给遮埋了。 其中一个山户也想到了“孟小姐,如果咱们的人是被埋了,光凭我们几个,挖不来啊。” 孟千姿朝冰柱的下方看了看。 奇怪,这冰柱底部、不管哪个侧面,都没有积雪冲堆,也就是说,不是雪崩前在这儿的,但要说是雪崩之后有人抬来的,也太匪夷所思了地上没留脚印不说,水冻成冰,这么大块的体积,那重量,普通的成年壮汉,两三人合力都未必能抬得动。 孟千姿忽然想起,那四具被斩成了两截的山户尸体。 就在这个时候,头顶斜上方暴起风声,有眼尖的山户悚然变色,脱口叫了句“快躲开” 人的反应自然是快的,几个人就地向着两侧滚倒,然而孟千姿因为腿脚不便,整个人是钻裹在缀袋中的,所以压根看不到背后发生了什么事,就算看到,再去驱策牦牛,也势必慢人一步。 万幸的是,她因为一直缀吊在牦牛肚腹侧下方,一般人换个角度是看不到她的,所以她并不是目标,对方应该是想砸倒那几个山户头顶上方传来冰块撞击碎裂的声音,那是又一根冰柱凌空掷来,部分撞到了立着的那根。 先头的那根立时碎了大半,掷来的这根也失了准头,擦着牦牛的后背,硬生生斜插进雪地里,但到底不是尖头的,这斜插之势只维持了一两秒,就轰然倒砸下来。 这根里头同样冻着个人,孟千姿不用看也知道,那必然是自己人。 孟千姿的牦牛没能受住惊吓,仓皇乱跳,剩下的那两头也掉头逃窜,孟千姿咬住牙根,先迎接这波堪比滚筒的颠簸,鼻端有腥臊气息传来,她忍着不适往外急瞥,晃动的视线里,有两条长满灰黄色长毛的腿一掠而过。 那腿如同肉柱,至少也是常人的两倍粗。 而几个山户已经滚爬骇叫起来,有人大吼“雪人是雪野人” 事实上,没人见过雪人,都是听说,但既然如此叫法,就说明来者必然是个庞然大物、符合雪人的一切传言。 孟千姿一手抓紧缀袋,另一手在牛身上不断结符形以作安抚,而不远处,激战已然开始,就听到嗖嗖破空之声不绝于耳,都是臂弩连珠发射,然而仓促之下,很难讲究准头,不少弩箭走空,没走空的,也大多招呼在雪人肉厚的肩背之上,大半箭身都没于长毛之中,显见能对它造成的伤害极小。 更何况,雪野人也不是死的,身形虽笨大,动起来并不迟滞,只须臾功夫,就窜到了其中一个山户跟前,一手抓胳膊,另一手抓腿,作势就要开撕。 那人没命般嚎起来,边上的山户也顾不上可能引发二次雪崩了,张皇拔枪,就在这个时候,雪野人身后,忽然响起了迅疾奔冲的蹄声。 是那头最大的牦牛,低着头,尖角朝前,不管不顾,拼命向着雪野人铲冲过来。 这雪野人身形极壮,直立时差不多有三米高,但即便如此,体高接近它的一半、体重差不多有半吨的牦牛,也不是它能随意小觑的,它随手把抓起的那个山户向着剩下的几个人所在的方向抡砸了过去,与此同时,喉间一声闷吼,转身奋起双臂,说时迟那时快,恰恰抓住了那牦牛的双角。 这臂力,简直叫人咂舌疾进中的牦牛居然被生生控在了原地,四蹄在雪地上徒劳地抓踏。 就在这雪野人喉间逸出又一声嘶吼,腰身扭力,试图把这牦牛扭翻出去的时候,孟千姿突然从牦牛的肚腹下探身出来,另一手仍掩在缀袋之中,几下沉闷的声响之后,那雪野人滚翻在地,似是痛楚难当,滚着滚着,身下洇出大滩的血来。 原来,孟千姿随着那牦牛一起颠簸时,就已经差不多想通了她没能闻到这雪野人的味道,这就说明,先前这雪野人是被雪给盖住的,只能听出大致的人数和方位,但不可能猜到牦牛身下还能藏着人。 她将计就计,留那几个山户牵制住雪野人的注意力,自己则趁机偷袭臂弩对这种大块头的杀伤力不大,而缀袋是睡袋改制而成,内里的填充足够厚实,她用睡袋尽量缠裹枪头消音,探身出来时,直接对上雪野人下身,角度相当刁钻,足以保证子弹射入之后,直上肺腑。 雪野人还躺在地上不断痉挛,周遭重又恢复了死寂。 孟千姿看手中的枪,忽然奇怪起来。 连自己这样的都知道,为了避免引发雪崩,要在枪口包裹一定厚度的织物以消音,四妈是老西北了,不可能没这觉悟即便事出突然,这季节,大家身上穿得都厚,想临时消音,也是很方便的。 为什么不呢回想那几下枪响,真是响得肆无忌惮。 孟千姿心中一动。 难道说,景茹司一行,是故意开枪以引发雪崩的 雪流是从高处来的,想在雪崩来时存活,最有效的法子是找到高大的山石,躲在背面,这样,雪流遇到山石阻挡,绝大部份会从石头的两侧分泄,而石头背面的人,也就可以大概率脱险。 四下看时,高大嶙峋的石块寥寥无几,且都已经埋在雪下了,像山身上长出的巨大雪瘤。 孟千姿吩咐那几个山户“快,把那几处的雪清一下。” 再说神棍,他在冼琼花几个人的护送下一路往外走,好不容易等到卫星电话有了反应,赶紧把羽绒衣的拉链一拉到底。 冼琼花没见过有谁打电话还得先脱衣服的,凑过来看时,就见羽绒衣的内里,拿荧光笔写了四五个号码。 懂了,这年头,通讯太智能化了,很少有人再去记具体号码,神棍这是防患于未然,都记在衣服里呢。 神棍也顾不上多说,先拨了有雾镇大宅的。 石嘉信照例在家,也照例接得很快。 神棍顾不上跟他寒暄,急急把事情给说了“老石,你是有经验的,小棠子在敦煌掉了魂那次,不就是你给弄回来的吗你看看我这小兄弟,该怎么弄” 石嘉信沉吟了会,淡淡说了句“这个很棘手啊。” 卧槽,神棍险些跳起来,他着急时,最受不了对方用慢条斯理的语气了,但奈何石嘉信就是个活死人,哪怕山崩了,他也是这么无所谓。 神棍吼“我这十万火急,你能不能说快点” 十万火急也急不了石嘉信“首先,你需要把他放置在开阔的地方,用一面竖起的镜子照着他的意识,不知道失落在哪里了,意识世界你是看不到的,但镜子会照出一切,照的范围越阔大就越保险。” 神棍紧张地点头。 “其次,你得摇铃,我不是把路铃快递给你了吗那是最好的工具,记着,摇铃可以慢,但不要停下,铃声会把他带回附近一旦停了,他又会远走,万一走得太远了,就难找了。” 卧槽,江炼那头的摇铃可是已经停了很久了,神棍咽了口唾沫,冲着冼琼花说了句“冼家妹子,你快跟孟小姐说,要继续摇铃,赶紧的。” 冼琼花听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拿起了步话机,不过,营地的信号太差,即便这儿的通话环境好,也未必能拨得过去。 正尝试着,忽然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抬头。 山地的传声很远,她确信自己听到了枪声,而且从方向来说,像是从高处播扬下来的。 她也顾不上去调试了,直接对话“姿姐儿,是不是四姐出事了你什么情况我马上回去神棍还在打电话。” 孟千姿的回复只有后半段传了过来“一件是一件。” 这大概是让她做好手头的事,冼琼花心头猛跳,但遏制住了立马往回赶的冲动从整个对战形势来说,孟千姿是景茹司的后援,而她冼琼花,会是所有人的后援她也得打电话了,提前安排调人调物。 这一头,神棍结束了和石嘉信的通话,立马拨出了第二个。 这第二个电话,是打给岳峰的。 因为石嘉信说的第三条是“但即便把他带回附近,也很难保证他能醒过来,阴阳有壁,现实世界和意识世界之间,也不是畅通的,你那个小兄弟需要一道门,才能跨回来。盛家女儿的血,可以在镜面上开一道门,等你在镜子里看见你那小兄弟的时候,你就拼尽全身的力气向着里头拉拽,反正这事,你又不是没做过。” 挂电话前,又多说了一句“我知道你要去找小夏了,我提醒你,不要再把她拉进浑水里,小夏说过很多次了,现在就想过普通人的日子。” 神棍紧张地等待电话拨通。 岳峰接电话了“喂” 神棍忙不迭大叫“小峰峰,是我是我,十万火急,生死攸关,不要挂我电话一挂就会死人的” 他必须做这样的声明他的大多数朋友,都对他很客气、礼遇有加,唯独岳峰,很不拿他当回事,张口就能喊他“孙砸”,不耐烦时,对他的电话也是说掐就掐大概是因为两人相识得太早了,而相识的时候,他在“事业上”还没什么建树,完全是盲流面貌。 所以说,初见面时的强势弱势和彼此定位很重要,一定就定了型,想翻身逆袭,可就难了。 岳峰嗯了一声。 神棍说“小棠子在吗我找小棠子。” 岳峰的声音里立刻现出了几分抵触“神棍,我是不是跟你说过,那种乱七八糟的事,别再找棠棠了” 神棍急得一头汗,冷风一吹,汗珠子又凉没了“不是,小峰峰,道理我知道,真是只有问小棠子才行,你将心比心,你就想象,有人正处在你当年的境地里,举手之劳” 那头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葱姜下热油,油烟暴起,又有个熟悉的女声传来“神棍” 神棍一愣“小棠子怎么电话到你手里了小峰峰没听我说话” 季棠棠说“他不是向来不听你说话吗刚进来把手机扔给我,接了我的锅铲炒菜去了哎,哎,别放胡椒,儿子不吃。” 阖着自己那一通换位思考苦口婆心全喂了空气神棍受到了暴击。 季棠棠换了个僻静的、方便说话的地方“什么事” 神棍这才回过神来,忙把事情简略说了。 季棠棠哦了一声“这事简单,出个血是吗我现在已经听不懂铃语了,但我是盛家的人,血统在,血应该还是管用的。” 神棍觉得有门“那那你是过来” 季棠棠笑起来“不去了,这么点事,犯不着舟车劳顿的,而且小家伙要上小学了,现在的小学,都得面试,烦得很你给个地址,我抽一管子,想办法给你送过去。” 上小学面试 神棍握着卫星电话,一阵恍惚。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不知道是自己过得太不现实了,还是那小两口活得太接地气了。 连刨了两块巨石,都没见什么异样。 然而到第三块时,诡异的事儿发生了。 积雪刨开,微凹的地面上,居然出现了两口黑漆漆的 孟千姿先以为是井,井口直径不到一米,但很显然,山体往下,都是坚石,怎么也不可能打得出井来,而且拿过手电往里照,这“井”也不是直上直下的。 这还不止,井口粗糙,有一口的边沿处,挂着一撮灰褐色的长毛。 孟千姿扶着山户的手下了地,伏身贴向井口,先深吸了一口气。 山风引只适用于山体表面,人或者兽一旦深入内里,无风可循,效力就会大打折扣了饶是如此,她还是嗅察到了相当杂乱的气味,有腥臊的,也有很多人的。 她思忖片刻,向着其中一口井内大吼了一声“四妈” 然后侧耳向下,凝神去听。 不多时,她听到了诡异而又繁复的声响,如万人嘶吼,猛鬼齐哭,飘飘悠悠,反反复复,如来自地心深处,升升腾腾,直抵耳边。 孟千姿脸色陡变。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4章【045】 孟千姿到了学龄时,开始接受小学教育, 别的同学课外会上补习班, 她也上, 只不过修的都是和山相关的,授课老师也在七个妈之间来回轮转。 早前提过,孟千姿属于少时顽劣,上课睡觉、不写作业、回答问题东拉西扯是常事,即便是几个妈授课, 她也没个正形。 她记得很清楚,给她上“山肠”这一课的是三妈倪秋惠。 当时, 倪秋惠给她看了一张投影图, 投影上是简笔画的山肠示意一座山, 山腹内横亘了一条通道。 倪秋惠说“这就是山肠了,像人的肠子一样。有时候是贯通的, 你从这个口进去, 会从山对面的另一个口出来;有时候就是死路,只能原路返回” 孟千姿唰地举手。 倪秋惠和颜悦色“千千, 你有什么问题吗” “有上次二妈带我看杀猪,猪肠子好多好多,三妈,是猪肠子多还是山肠子多” 倪秋惠无语。 孟千姿自作聪明“我认为是山肠子多, 毕竟山比猪大。” 倪秋惠哭笑不得“一般情况下, 山肠只有一两根,多的也不过根, 目前,山鬼探过的山中,最多的也不过五根,而且是那种比较简单的肠道,但是,传说中,最可怕的山,有九曲回肠。” 孟千姿一下子来了精神小孩儿百无禁忌,听到“可怕”两个字,反会兴奋。 她问“为什么可怕呢,里头是有鬼吗” 倪秋惠比划给她看“九曲回肠,表示一座山在不同的方位,共有九个口,九道弯弯曲曲的肠子通入山腹,但是,九道肠子,不代表只有九条路因为它们会缠绕、相交、分岔、穿插,它们盘缠在山腹内,你想象一下,那就是一个巨型的山肠迷宫,一个岔口会有上、下、左、右、弯、斜各个方向。” 孟千姿想象了一下,说“那还挺好玩的,可以找人一起捉迷藏啊。” 倪秋惠说“你进去了,就知道不好玩了。千千,你学过肝肠寸断这个成语吗” 她压低声音“你想想啊,山肚子里黑漆漆的,那些肠道有粗有细,细的那些,你只能跪着爬,说不定还会被卡住,爬着爬着,一个不小心,忽然跌进了肠断处,你知道跌下去有多高吗真能把你摔得肠断。” 孟千姿被她这鬼气森森的语气吓出了一身白毛汗,又不甘示弱“那我带上手电,爬得小心点,不就行了” 倪秋惠摇头“万一那里头有鬼呢它也跟着你爬,趁你不注意,拽你的脚后跟” 孟千姿的脚下意识一缩。 倪秋惠咯咯笑起来,她很满意自己的教学效果,她觉得孟千姿这样的熊孩子,被吓一吓是好的,当然了,也得适当安抚,不能吓过头了“不过你放心,九曲回肠是个传说,没人真的见过,要是你将来见到了,记得一定要远远地避开,因为祖宗奶奶留下过话,叫山鬼殒命,九曲回肠进了九曲回肠的山鬼,十进九不出,据说每一截肠道里都有恶鬼,它在里头困得太久了,太寂寞,会抓你去陪它。” 孟千姿眼珠子转了转“那怎么避开啊我怎么知道,从一个口进去,是一截普通的山肠,还是九曲回肠呢” 倪秋惠回答说,很简单。 你可以把身子探入洞口,冲着里头大喊一声。 普通的山洞山肠,回音都是正常的,但九曲回肠不一样,如果里头是无人的、死寂的,你的声音进去了,也会瞬间被吞噬,连个回音都没有;但如果里头有人,且正遭遇那些恶鬼、正在被恶鬼生吞活咽,你的声音就会如同一把钩子,钩出无数鬼哭一样的嘶吼声,这声音会蒸蒸腾腾,良久不绝,非但如在耳边,还会逸出洞口,在山上播扬,连正在山上徘徊的野兽听了,都会瑟瑟发抖。 这是一个九曲回肠,眼前这两个“井口”,应该就是两道肠口,看似挨在一处,其实进去了,很可能一个撇左一个捺右、完全是绕往两个不同的方向的。 这当儿,边上的几个山户也听到自“井口”内逸出的、恶鬼哀嚎般的声响了,瘆得汗毛直竖,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小心翼翼问她“孟小姐,我们要不要回去找救援啊” 孟千姿说“用不着,我七妈知道事情不对,一定尽快往回赶了,能安排的话,她安排救援,会比我们回去搬人来得快。” 说着,转头环顾周遭。 景茹司一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心里有了个大致的推测以她之前嗅到的气味来看,雪野人显然不止一个,身形奇快难于瞄准,杀伤力又巨大,四妈她们很可能兵行险招,想借助一场人为的雪崩,把这些玩意儿给了结了。 但很显然 她的目光重又落在肠道入口处蹭粘的那撮长毛上雪野人没那么笨,这场雪崩只是暂停了双方的对决,而非终止。 再然后,四妈她们发现这儿有肠口,情急之下入洞躲藏,并发出了求救信号她们应该没想到,这里头居然是个九曲回肠。 她沉吟了一下,问了句“有绳子吗” 建议回去搬救援的山户叫黄松,很快明白她用意“孟小姐你是想派人进去探一探” 孟千姿是有这想法七妈再快,估计也得一个小时左右才能过来,这一个小时,她们总不能守着肠口,什么事都不做。 但派人进洞,风险又太大。 她说了句“你们先结绳。” 山鬼箩筐里都有韧而细的绳圈,黄松他们结绳的当儿,孟千姿挽起裤脚,露出金铃,而后上身伏于地上,双手插进雪中,默念咒声。 过了会,她抬起头,四下顾盼。 没办法,这种情况下,实在不敢放人进去冒险,好在高山雪峰虽然奇寒,总还是有些动物在的,由于肠道很可能收窄,她希望能招来些体型比较小的但这要看运气了,驭使山兽,那得附近有山兽可动,倘若没有,这咒施了也是白搭。 黄松他们也猜到了,各自在心里头点数着昆仑山雪线附近可能存在什么动物高山牦牛这种就算了,别把洞给堵死;棕熊也不行,属于块头太大的。 想来想去,也就狼和雪豹比较靠谱了 正寻思着,孟千姿鼻翼微动,心头一喜,说了句“来了。” 来了吗黄松他们没这个本事,只能茫然地四面去瞅,过了会,隐约听到翅膀扇动的声音,有个山户脱口说了句“山鹰” 也不像,因为那翅膀扇动声挺杂乱的,而且从气质上说,完全没有山鹰那么强劲和飒,过了会,北面的坡地上,摇摇摆摆下来那么一群,粗略看去有近二十只,身形都挺小,跟大灰鸽子似的 这是什么玩意儿孟千姿不认识,正纳闷着,黄松已经叫出来“雪鸡是雪鸡” 鸡这种连抱蛛都冻死了的地方,还能有鸡 黄松是西北本地人,对这儿的山禽山兽都很熟,赶紧给孟千姿解释“孟小姐,这是雪鸡,是稚类当中海拔分布最高的,在海拔六千米存活都不成问题,不怕冷的。而且它们是成群活动的,一个雪鸡群,至少有十几只。” 雪鸡属于在高海拔中活得比较滋润的一群,因为它们多以植物根茎为食,时不时吃点雪莲子、冬虫夏草什么的解放前,有人抓到雪鸡,会第一时间剖开它的胃,看看有什么没消化的昂贵药材。 居然来了一群鸡在湘西的时候,可是百兽应援,连老虎都露面了 嗯两地落差有点大。 那群雪鸡依旧是不紧不慢、你挤我簇,小脚爪一抬一翻的,很快就来到了孟千姿跟前,一个个抬着鸡头,小眼一眨一眨。 孟千姿从没被这么多只鸡簇拥过,觉得自己活像个喂鸡的。 不过,来什么用什么吧。 她选了两只看起来最难惹的,将两根长绳的绳套分别套在它们脖子上,从两个肠口处放了进去,考虑到鸡都是夜盲,雪鸡可能也好不到哪去,还在它们身上贴了夜光圈带。 两只雪鸡,就这么拖着细绳,晃晃悠悠地走进了肠道深处。 未完待续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5章【056】 正如孟千姿预料的那样,冼琼花在一个小时后赶到了。 一个人来的, 因为只有一头牦牛, 其它人来不了这么快。 从牦牛上下来, 冼琼花也是大吐特吐,孟千姿候着她吐完,才把这边的情形跟她说了,又问起她那头的进展。 冼琼花知道她记挂着江炼“江炼没事,那个神棍的确有办法, 说是要用到什么盛家的血,我安排山户去拿了, 不过最快也得两到三天才能到。” 不止这个, 冼琼花看到求救信号之后, 知道不妙景茹司带的可是二十多口人,而且全是好手, 这拨人出了事, 等于这趟进山的人实力折了大半。 所以趁着信号通畅,她向外要了增援, 也说服高荆鸿,把存放在山桂斋的山胆和凤凰翎一并调了出来“那些东西,都像烫手山芋,放哪都不合适, 我想着, 既是你们一路发现的,没准还会用得到。” 这安排很妥当, 但并没有让孟千姿心情轻松多少,她示意黄松他们站远些,拉过冼琼花在身侧坐下“七妈,现在不是来多少救援的问题,就算来一百个救援” 她指向那两个幽深的洞口“我们敢把人往里放吗这不是让人去送死吗” 这问题,在冼琼花来之前,她已经想过无数次了二十多口人没了下落,她真恨不得自己钻进肠道里找,但她的腿不行;身边四个人,她也不敢放任何一个进去,万一有去无回呢 甚至于对那两只雪鸡,她都起了愧疚之心人家这是招谁惹谁了平时吃点雪莲子和冬虫夏草,小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滋润突然被召唤着来给她应援,小命说丢就丢。 冼琼花沉默了会“二十多口人啊,总不能就这么丢了,四姐还在里头自己的姐妹,还得自己去救,我去吧。” 卧槽,怎么说着说着,又要往里进了 孟千姿吓了一跳,一把攥住冼琼花的手腕“七妈” 冼琼花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姿姐儿,你要知道,我们身居山鬼高位,吃香的喝辣的,有事随时支使下头的人去办,这福利享的,不是理所当然的最凶险的状况出现的时候,你就得自己上了,不能放普通山户去蹚雷。” “你说的对,即便救援来了,都不敢放人进,但总得进吧,那谁进就是我们进了,祖宗奶奶给我们一身本事,不是让我们有着玩的。” “而现时现下,最适合进去的人又是谁还不是我吗放心吧,我不知道啃咬雪鸡的是什么,但只要是山虫山兽,避字诀应该还是有用的,而且,它多半怕火,我带上小型的喷火器进去。即便遇到雪野人,我也有枪你都毙了一个,你七妈能比你差多少” 冼琼花说着起身,去往自己乘骑的牦牛处翻找装备“四姐她们都有山鬼箩筐,两三天内的口粮不成问题,只要稳住阵脚,大概率都还活着,只是困在里头了。” “姿姐儿,我这有笔,也有粘纸,这山磁场很怪,那些个现代电子设备都不能用了,只能以最原始的方式向你传递信息你记着,我会像雪鸡一样带绳进去,沿途留下记号,发现了什么、后进来的人要注意什么、得备什么装备,我会写下来,用粘纸套贴在绳上,万一我没成功,你把绳拽出来,就会看到我的话啦,希望能多写点对你们有用的吧。” 黄松他们看到冼琼花背起山鬼箩筐、挎上喷火器,猜到了是要进肠道,迟疑了一会之后,也各自去取自己的。 冼琼花喝住他们“干嘛啊,让你们动了吗” 黄松这才回过味来“七七姑婆,你自己进去吗这这不行啊” 雪鸡的惨状犹在眼前。 冼琼花指了指肠道口“二十多口人在里头呢,生死未卜的,你想跟着我进,我问你,结婚了吗下头有孩子吗有爸妈要养吗凭你的本事,自信进去了不会拖我后腿吗” 黄松被她问得张口结舌,另外几个山户也面面相觑,不作声了。 冼琼花没再瞧他们,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7章【078】 孟千姿打着手电,小心地探头朝“门”外看了看。 真的就是个巨大的无底洞, 洞壁并不光滑, 起伏坑洼, 手电光只下去几十米,就被吞没了,再往下是什么样,根本看不到,不过也许能一路攀爬下去。 山鬼叩门, 门在哪呢不会是这个门形的截面吧还是说,这儿本来是有门的, 但早被段太婆给叩开、一脚踹进无底洞里了 还有, 金铃有一道符纹, 就叫“叩门”,但和“启天梯”一样, 早就失传了, 所以,即便立个门在这儿, 她也不会叩。 这黑暗太过空洞和巨大,孟千姿看着看着,不寒而栗,又劝说自己这趟进来, 主要的目的不是搜救吗现在身单影只的, 身边连个能倚仗的人都没有,叩什么门呢 不叩, 门送到跟前她都不叩,万一把自己叩出个三长两短来,岂不是亏大了。 她正想收回身子,手电被身体的动作一带,照到了斜下方五六米处。 光柱的尽头,栖着一片巴掌大、边缘不齐、灰褐色的纸 孟千姿觉得奇怪,蹲下去细看。 看着看着,心中一动。 不是纸,是牛皮残片,就斜搭在一块斜凸的山石上,这无底洞里,虽然有空气,但对流极其微弱,所以残片,就静置在那儿,也不知道多少年了。 孟千姿一下子想起了山蜃楼里,骑在牦牛背上的阎罗高举地图那地图,就是牛皮硝制的。 这块残片,不会是阎罗失落的吧 她心跳得厉害,手电更仔细地往那一处来回照看,果不其然,在第一片下方七八米处,又发现了两片,形状都不规则,一片更小些,一片更狭长。 感觉上,像是阎罗曾站在这儿,撕破了手中的牛皮卷,然后往下抛洒有那么几片,被嶙峋突出的石壁挂住了。 孟千姿回头看了眼史小海。 他似乎是有点怕黑,也恐高,头是探在了门内,但身子全部缩在了外头。 孟千姿问他“放哨还会吗” 史小海说“就是站岗。” 一边说,还一边睁大眼睛,做了个警惕地观望四周的姿势。 孟千姿叹气,怎么就这么点背,让她摊上这么个“搭档”,说句真心话,她一个人行事,方便多了。 她说“你在这放哨,放机灵点,有坏人来你就喊。我下去拿个东西,很快。” 不等史小海回答,她已经把身子挪下了山壁。 山鬼本来就擅于攀爬,孟千姿又有壁虎游墙的功夫打底,这种石壁,还是难不倒她的,只不过总要注意不在伤腿上借力,颇费了一些时间,才把三片都拿到了手她怀疑更下头的地方还有,但手电没照到,加上人在山壁上,总会疑神疑鬼,怕下头出现怪物,又怕上头有人暗算,所以很快就上来了。 史小海好奇道“东西呢” 他的想法里,“东西”必然有形有状也很大。 孟千姿懒得理他,往周遭看了看,确信没异样,才吁了口气倚住石壁,看手里的残片。 先看最狭长的那张。 山肠九口,七死二走,进不空手,走不全走。 孟千姿并不擅长去解谜,但这几句还算浅显九曲回肠盘踞在这山里,估计对外有九个出入口,七死二走,应该类似于古代机关里的“生门”、“死门”,可见有七个是死路,两个是能走出去的。 她心跳得厉害也不知道山鬼进肠的那两个口,到底是生门还是死门。 “进不空手”,大概是说进来得准备一些东西。 “走不全走”,这意思是 孟千姿想起被石虫子啃噬而死的山户还有何生知,不觉打了个寒噤这是在暗示进来的人一定会留下几个当祭品吗 当年只有阎罗和段太婆进来了,走不全走,阎罗走了,段太婆留下了 她看第二张。 备人六,牛羊六者亦可。吸髓吮肉,无祭不得过,不过不临门 孟千姿忍不住又看向何生知的尸体。 这说的,应该就是这一段路了,原来最初是要“备人六”,自己这趟还算运气好这种地方,应该很难进食,而进食一趟,能抵不少年,七十年代它们刚进过食,还不至于饿得发慌,所以六处梗枝中,只有羊尸已经掉了的那一处有活动迹象 “不过不临门”,门指的八成就是山鬼叩门的“门”了,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些梗枝,真像是守门的。 第三张残片。 晨昏相割,门内见门,九曲回肠,一日三转肠,欲出肠口,门左寻手。 这几句话,信息量太大了,孟千姿头遍都没读懂,她更理解况家后人为什么不把况祖留下的话当回事了,她这种知道前因内情的人都看得一头雾水,更何况是他们。 她背倚着石壁坐下,史小海也跟着蹲下,他没兴趣看那些残片,又拿起感光岩笔在石壁上画画。 孟千姿把这几句话默念了好几遍。 头两句好像是说在特定的时候,门内还会出现一个门,孟千姿隐约觉得,这第二个门,才是山鬼要叩的,也是关键的那个。 但晨昏相割又是什么时候她惦记起神棍的好来有他在,自己就不用为了这些涉古的说法犯难了。 不过管它呢,不是子夜,就是黎明。 重要的是后几句。 “九曲回肠,一日三转肠”,这话大大不妙,听上去,这山肠像是活的她之前在肠道里绕来绕去时,曾想着要是有个路线图就好了,现在看来,这是绝不可能的,这山肠“一日三转”,平均八小时一转,九根肠,得有多少上下穿插的接口啊,只要稍稍挪转几个、换搭几个,路线就会截然不同。 她们之前留下的什么箭头、指向,居然是有时效性的,再多的人摸来绕去都没意义,找不到法门,只会困死在这里。 “欲出肠口,门左寻手”,看来无论如何,她都该在这儿守着,守到“晨昏相割”时,等着见门内的门,好去门左寻手。 反正是要蹲守,闲着也是闲着,孟千姿在那段羊尸挂画的两头都写了警示她当年涂抹过马桶,恐吓过孟劲松,写这种夺人眼球的内容,很有天赋。 史小海跟个跟屁虫似的,亦步亦趋追看,追到后来,呵欠一个接着一个,嘟嚷着说“孟小姐,你该睡觉了。” 是该睡觉了,她身上本来就有伤,这一天又是“山风引”又是“避山兽”,早累到筋酸骨软,尤其史小海还在她边上打呵欠,勾得她上下眼皮直往一块粘。 但目下这种情形,她哪敢睡啊 她敷衍史小海“你想睡就睡好了。” 史小海居然还挺有责任感“按照规定,应该你睡,我放哨,因为你官大。” 什么叫“因为你官大”孟千姿懒得搭话了。 一行字写完,再回头看,史小海四仰八叉倚靠在一处,嘴巴半张,已经睡着了。 这睡得可真香啊。 孟千姿从山鬼箩筐里掏出一小捆塑料线,在两人休息的外围布防,这种塑料线是特制的,极细且透明,很容易绕缚在山壁的凹凸处,这样,看似两人是在角落里小憩、周围无遮无护,但其实靠近的那一段,都是或横拉、或斜挡的细线有东西过来的话,多少能挡一下,也是个预警。 做完这些,孟千姿才在史小海斜对面坐下,长长吁一口气,还是不敢阖眼,看史小海那睡相,嫉妒得心里直泛酸水。 她想起江炼。 之前,也有过数次绝地遇险,每一次江炼都坚持值夜,尽量把睡的机会让给她。 那时候,她睡得可真安心啊,没操心过,也没惴惴不安过,享受得还挺心安理得的如今也要打起精神守护别人了,怎么反守护的是史小海呢 不过江炼现在,应该也是在熟睡着的,他难得能这么睡着,没心事,也不用为她担心。 孟千姿笑,就当,她现在也同时看护着江炼好了。 她打了个呵欠,两手撑住上下眼皮,努力不让自己睡着,然后默默计算着江炼那头的时间。 七妈说,已经让人去取那个盛家女儿的血了,取血很快,飞到青海也很快,慢的是进山这一路,靠人走、靠牦牛驮,怎么样也得两天吧 她有点发怔。 两天后,自己在哪呢是出山了呢,还是继续困在这呢应该还活着吧。 还有四妈七妈她们,不知道转到哪一根山肠去了,往好处想,也许再等等,她们就会从某一边绕过来了。 想睡却不得睡时,时间总会过得特别慢,这山有强磁,连防磁材料的机械表都瘫痪了,孟千姿只能数数字计时,但她太累了,数着数着,会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卡壳,还有些时候,会明明睁着眼睛,但忽然惊恐地发觉自己刚刚在打盹。 又一次数数字数到发怔时,边上的史小海翻了个身,然后坐起来“孟小姐,我要上厕所。” 这什么日子啊,还得管人家屎尿屁。 孟千姿站起身,把通道一边拉设的几根塑料线解下,指了指自己看得到的地方“就在那,转过身,别朝着我就行。” 史小海居然脸红了,局促地攥着裤边“那样不好吧。” 孟千姿没好气“我都不嫌弃你,你矫情什么劲儿” 史小海脸更红了“脱脱裤子那种。” 我靠,这特么是给她找事儿吗孟千姿瞪了史小海足有五秒钟,压下火来,吼了句“走” 最好是找到一条死路,把他扔里头,她在就近的岔道里等,然而这儿没死路,孟千姿没办法,只好找了一条相对长的岔道,让史小海去中央处方便,她在道口盯着谢天谢地,史小海捡了阎罗的皮袍子,爱蹲蹲,爱脱裤子脱裤子,有皮袍子罩着,反正她看不着。 史小海却尴尬到几乎哭出来“孟小姐,你能不能别看着我啊你看着我,我上不出来。” 孟千姿只好转过身。 史小海还是不行,他现在傻归傻,羞耻心还在上厕所会臭的啊,万一再放个屁,会很响的 他半蹲着,一点点往远处挪。 孟千姿抱着胳膊站着,为了保险,还得跟他说话“你每隔一段时间吭个声,让我知道你在那,不然你被人掳走了我都不知道。” 史小海嗯了一声,继续往远处挪,快到尽头处时,他也是实在憋不住了,起身就往岔道里跑。 孟千姿听到动静,迅速回身,见到这情形,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还不得不追,刚追过尽头,想骂他两句,一眼瞧见史小海已经蹲下了,同时闻到一股吃坏了肚子的臭味儿,又不得不退回来。 再退后两句。 想想也是憋屈,她居然要做这种事儿,但凡她身边有个能办事的在,她哪需要做这个 孟千姿捂住鼻子走开几步,又吼他“你能不能出个声” 过了会,她听到史小海在那头扔石子儿,还挺有节律的。 行吧,扔石子就扔石子吧,反正有她的避山兽在,也不会是石头虫子。 那单调的扔石子声持续了好一会儿,史小海才慢吞吞从岔道里出来,不知道是不是不好意思,低着头不敢看她。 这一身的出恭味儿,孟千姿捂住鼻子,懒得废话“走,赶紧回去。” 史小海含糊应了一声。 回到休息的地方,孟千姿重新把塑料线拉好,回头看时,史小海又缩在一边,低着头睡着了,大毛毡帽压得低低的,皮袍子拢住了半张脸。 孟千姿完全没了睡意。 不知道为什么,史小海现在给她的感觉怪怪的。 她盯着史小海看了会,叫他“史小海” 史小海眼睛都没睁,含糊而又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她找话说“你上了厕所,怎么不拿湿纸巾擦手呢” 史小海连嗯都不嗯了,看那情形,是真快睡着了。 孟千姿盯着史小海看,她闻到了血腥味,还有诡异的臭味。 她心头渐渐发凉,伸手摸握住了枪,却还抱着一线希望“史小海,你站起来一下。” 又提高声音“别装听不见,马上,你给我起来” 史小海不耐烦地嗯了一声,挪了挪身子,慢慢站了起来。 孟千姿看了他一会,猛然抬起枪口对准了他“抬头,别低着头。还有,睁眼。” 史小海慢慢抬起了头。 他还是没睁眼,嘴唇惨白,面色诡异到了极点。 孟千姿也站起了身“你是谁” 话音未落,皮袍子底下突然窜出什么东西来,与此同时,史小海的头,骨碌碌滚落地上。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9章【1【0】 孟千姿生怕一旦耽搁、日头高起,那扇“光门”以及光斑都会消失, 是以下得很快, 好在那无底洞的洞壁凹凸不平, 爬起来并不很难。 她也没招呼那雪鸡,但那雪鸡似乎自觉吃了她的食、就是她的鸡了,也一溜烟小碎步跟下,爬得还没她好,经常失足跌跟头, 然后惊慌失措瞎扑腾。 孟千姿之前捡牛皮碎片时,只下到十几米深处, 太深处手电照不着, 便推测是个无底洞, 及至晨昏相割,在百米深处看到光斑, 又觉得自己是想错了这洞也许深百余米左右, 那一列光斑是打在洞底的。 百米深度,换算成楼层, 也有三十多层了,身上又没安全绳,不是三两分钟就能下的事儿,孟千姿屏住呼吸, 小心翼翼, 下到半途时,觉得空气对流比之前要明显, 不像是要到洞底的样子。 她心头泛起了嘀咕,再下了一段,终于看清楚了,腿肚子也开始打颤了。 卧槽,什么光斑,压根不是,分明是几根摇曳的绳,从山壁这头拉到那头,长度大概在三十米左右,如同半空架设的绳桥,其中有两列绳,绳身上粘连着巴掌大的、镜片一样的东西,镜片能反光,所以高处看去,跟光斑似的。 而孟千姿下来的方位,恰在那扇“光门”的对面,也就是说,她想到达那扇门口,得先过这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桥”。 她心头火起这特么都谁想出来的坑人玩意儿 下到桥头处,看得更清楚了,一共四根绳,高的两根应该是扶手用的,低的两根是踩脚的,那些“镜片”,就错落分布在低的两根上,两片间相隔的距离跟人的步子差不多不言而喻,就是让人踩着过的。 孟千姿伸手撼了撼那绳桥,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居然没朽,感觉上还挺结实,但说真的,这种地方,让她孤身走悬桥,她还真是犯怵。 谁知道这桥有没有什么幺蛾子 她的目光落在身侧的雪鸡身上,雪鸡虽然飞行距离不长,但飞个几十米应该是没问题的,早知道,把一群都赶进来,一只带不动她,一群总可以吧 孟千姿蹲下身子,跟那雪鸡说话“我觉得,还是得过去,才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觉得呢” 她想念江炼和神棍,不习惯身边没人、有事都没法商量,所以她一定要说点话,哪怕是跟鸡说。 说完这话,她拿手摩挲雪鸡的小细脖子,她跟别人不同,“伏山兽”是真正能让山兽知晓她的用意的,就好比在湘西时,支使小白猴那样。 她示意了一下那道绳桥“要不然,你先过去走一趟,让我看看是个什么情况,反正你能飞,大不了扑腾回来。” 雪鸡一定是大惊失色了,因为它小眼瞬间溜圆,孟千姿作势把它身子往桥头推,它两条腿拼死不动,妄图凭借脚爪和山石的摩擦力赖定在这儿。 孟千姿说它“行吧,你也就剩点小鸡胆子了。” 然后拿手指点它脑袋“在这放哨,不管是上头来东西还是下头来东西,有动静你就叫,懂吗” 说着起身,活动了一下双手指节,又甩了甩胳膊,这才抓住绳子上桥。 才刚走了两步,手心就已经一片水湿,她是山鬼王座没错,也接受过严苛的训练,但她毕竟不是耍马戏的,这绳子一上人,就晃个不停,还有那镜片,鞋底踏上去直打滑。 孟千姿咬紧牙关,找话给自己打气阎罗显然是过去了,阎罗都能过去,你不能 这打气挺管用绝大多数人,可以接受自己做不到某件事,但不能接受自己瞧不上的人做到了、自己却做不到。 念及阎罗,孟千姿忽然想起一件事儿。 那个况祖的留书里说“箱为牙错,山鬼叩门”,理论上说,应该按照前后顺序,先有箱、再叩门。 但现在,箱子一直都没影儿,她还叩得了门吗 她心里一动会不会是因为,阎罗没把箱子带出去,一直留在了这儿所以她们进来时,“箱为牙错”这一道关卡,被略过了 很有可能。 神棍给她解释时,曾说“牙错”是最古老的钥匙模型,最初是用来解繁复的结扣的现在想来,九道山肠,九曲回肠,山鬼不是没来昆仑探过山,但从来都没发现这么诡异的山肠,难道是因为,古早时候,这些山肠是像死结那样,盘缠裹绕在一起的压根就没打开 阎罗来了之后,“箱为牙错”,如同钥匙解开缠结,这些山肠才舒展身躯、在这山腹内缓慢蠕动寄生于山肠内的那些石虫也好、梗枝也好,也就随之复活 一定是这样的,孟千姿激动得一颗心直跳,这么些年来头一次,她发现自己偶尔也可以聪明极了。 但可惜了,难得聪明一回,没观众,只能聪明给自己看。 孟千姿就这么晃晃悠悠、一步一小心,终于踩上了最后一块镜片。 这儿,距离那扇高大的“光门”,还有一两米的距离,以她的能力,足可以跨跳过去,但她不敢轻举妄动有些机关,挪错一步都是要人命的,没确认之前,她宁愿原地杵着。 她抬头看向那扇光门,差点失声叫了出来。 原来,这一路走来,她知道自己的影子打在了光门上,但因为一直在走动,身影巨大而又摇晃,兼之注意力都在手脚之上,所以无暇细看。 现在终于站定,才发现那上头的,好像不是自己的影子。 那分明就是具骷髅影 孟千姿一惊之下,向后急倾,蓦地又发现了什么,微微一怔,重新站定身子。 看出来了,这具骷髅影,是随着她的动作而动的,她急倾,它也急倾,她站定,它也不动。 这确实是她的影子,然而跟一般的人影又不一样,像是x光打出来的,每一根骨头、骨头的接合处、脊椎、骨盆的形状都清清楚楚,看久了,会很不舒服,觉得自己像个怪物,又觉得,自己确乎像个山“鬼”了。 接下来呢,是不是该“叩门”了孟千姿抬起手,做了个敲门的姿势,却不知道该往哪边敲,看“光门”上那个骷髅肘关节抬起,五根尖长的手指扬在半空,如同古时候的骷髅幻戏,止不住一阵恶寒,又忙不迭缩回来。 到底该怎么叩呢,还是说,这门上有什么玄虚 孟千姿不敢抬脚,生怕离了脚下的镜片会出状况,她抓紧扶手绳,身子尽量向光门的方位倾去,又拧亮手电,对着那扇门照个不停。 这一下,终于让她看出端倪来。 那门上,有极浅的人形凹纹,以怪异的姿势伏趴在地,但这怪异,于她来说算不得什么,因为山鬼的符纹 身法里,姿势大多是古怪的。 而且,那人形凹纹的膝盖以下部分,与她的小腿轮廓是几乎重合的,也就是说,她的位置站对了。 孟千姿恍然大悟。 原来“叩门”不是敲门的意思,这儿的“叩”,指的是叩拜。 金铃九用,前七个符纹“动山兽”、“伏山兽”、“避山兽”、“剖山”、“断胆”、“看楼”、“山风引”,她都知道操作的手法,唯独最后两个“叩门”和“启天梯”不知道,但其实没关系,她一路从绳桥上走来,就是步法,她在指定的位置处依照图例下拜,就是身法,只要一步一步、衔接得当,她所做的,就是一整套早已失传的“山鬼叩门”。 孟千姿长吁了一口气,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以扎稳下盘,然后比照着图上那人的身形,松开扶绳,倒头下拜。 神棍没想到,山鬼的第二批后援来得这么快。 当时,他刚用完午餐、守在江炼身边攥着那份字纸发呆,偶尔抬起脚,踢一下悬挂路铃的摇杆老石说,铃要一直摇,这样才能保证小炼炼的意识不会越走越远,但一直拎着铃铛晃来晃去多傻啊,所以他让人做了个带环圈的摇杆,把铃悬在江炼的铺位边,想起来时就踢一脚。 也不知道是踢到第几回时,外头忽然人声鼎沸,他听到有人兴奋地大叫“三姑婆来啦。” 哦,老三又来了,神棍也探头出去看,他觉得山鬼这七个姑婆,跟葫芦娃似的,这个娃出事了,那个娃又来救。 他对三姑婆是什么样的人没什么兴趣,只是有点好奇怎么会来这么快呢,难道是用飞的 从边上人的议论声中,神棍才知道,还真是用飞的这两年,向国外取经,雪域高原的直升机旅游已经发展起来了,在某些路线上,只要获得中国民航许可及空域使用批复,就可以投入飞行,比如西藏,以前从拉萨到羊湖,越野车往返至少要一天,但现在,只要出得起价钱,两个小时就能飞个来回兼观光昆仑山一带也在试行,虽然由于山势复杂和磁场影响、并没有深入到这里,但只要借飞一段,足可节省大量时间了。 约莫一刻来钟之后,陶恬提了个18寸的密码拉杆箱匆匆过来,神棍只瞅了一眼,心就止不住狂跳了。 那箱子上方,氤氲着七色的流光,这里头,是装着凤凰翎吧。 远远不止,旋入密码之后,打开箱门,里头还有好几个大小盒子,都用气泡膜包裹得很严实,陶恬催他“你快点点,说是你要的、七姑婆点了名的,都在里头了,确认没问题,我好去回三姑婆。” 神棍手忙脚乱,忙不迭开盒探看。 凤凰翎,在;山胆,在;还有气泡膜包着的大镜片,真是好东西,实用。 小棠子的一管血,居然是用最大的盒子装的,因为里头还塞了七七八八带给他的东西,大多是零食,其中一袋锅巴上别了张便签纸,上头歪歪扭扭写着“11叔,这是我ai吃的,送给你吃”。 神棍心里头那个甜啊,这必然是岳峰家的小家伙给他寄的,“1”就是一根棍子,“11叔”就是“棍棍叔”,小家伙太贴心了,爱吃的都肯分他,比他爹有前途。 他猛点头“是,是,都没问题。” 本该顺手送一袋给陶恬的,没舍得,不住拿手往自己边上扒拉。 江炼觉得,自己做了有生以来最漫长、也最累的一个梦。 梦里,他有两次去到了诡异的雾团边,而人一到那里,就会分外暴躁,不住冲撞,如疯似魔,好在,后来都响起了铃声,又把他带回营地附近。 第二次回到营地,他逡巡了好久,起先还能看到孟千姿、神棍以及那些山户,后来,人就都不见了,只剩了他孤零零一个人,伴着黑得化不开的夜、以及那些空荡荡的帐篷,有几次,他止不住想离开,觉得这儿已经没了意义,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铃声响起,他的心绪就会平静下来。 最后,他静静坐在那里,一下一下地数那些铃声到底响了多少次,脑子里盘桓着一个模糊的念头这一切一定都会结束的,在某一次铃声响过之后。 这一刻终于来临,他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夜色间,悬空、竖向,出现了一圈血红色。 他站起身,走近去看,血红色圆圈的那一头朦朦胧胧,压根什么都看不到,他正在那左右探看,忽觉一股大力拉拽,整个人就向着那个圈内栽了进去。 江炼终于睁开了眼睛。 总算是醒了,这一觉,睡得可真漫长啊,连看东西,都有些模糊了。 他闭眼,又睁开,然后再闭,反复几次之后,视线里,慢慢清晰出了神棍乱蓬蓬的中东式卷发,以及卷发下那张架着很斯文时尚眼镜的大脸。 神棍又惊又喜“小炼炼,你终于醒啦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睡了三个月了” 我靠,三个月 江炼头皮一麻,往边上看了看,整个人又松弛下来“三个月,你不说给我换个好点的环境,还把我扔这破帐篷里” 神棍激动“智商还在,小炼炼,你没睡傻” 他在自己的那堆零食间挑拣,一狠心,拿了袋最小的虾条,给他递了过去“三个月是没有,三十六个小时是有的,都怕你睡过去了,喏,送给你,恭喜你又回来了。” 三十六个小时 江炼一怔,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又接过那袋虾条“我怎么睡这么久千姿呢” 神棍叹气“变天了小炼炼,你睡得四仰八叉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我一件件给你理哈。” 他掰着手指头“首先,失踪了二十五个人,包括孟小姐、四姑婆、冼家妹子、孟助理。” 头一件就给他理了个这么重磅的,江炼没反应过来,只是笑,拈着手中那袋虾条,塑料纸皮哗啦作响“你开什么玩笑。” 神棍瞅了他一眼,继续往下说“失踪到现在,差不多也快二十四小时了。营地目前是三姑婆倪秋惠当家,我还没见过她,但是听说,位次很高,她跟当初的段小姐一样,是山髻。” 江炼的笑渐渐隐去了“你说真的” 神棍抬起手,给他看手上的绑绳“你老哥哥我的祖上,当年应该是个叛徒。还有啊,况祖的那个口述,好像是我写的,因为我把那些字纸上没出现的话,都给顺下去了,山鬼叩门、其穴自现之后,就是下九阶,祭凤翎,焚龙骨” 卧槽,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江炼脑子里一团乱,说他“慢着慢着,你一件件说,千姿发生什么事了,她怎么失踪的”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0章0【11】 神棍从昨天早上开始讲起。 那张和周围的山形山势完全对不上的路线图,江炼突如其来的沉睡, 景茹司一行的遇险, 孟千姿和冼琼花的先后驰援, 两个诡异的肠口,以及两只先行探路、却惨遭不幸的雪鸡。 他只能讲到这儿洞里情形如何,谁也不知道,毕竟截止目前,进去的人没再出来过。 江炼听得很仔细, 但坦白说,这些信息, 于现状无补, 于救援也没什么参考价值。 他问了句“那你觉得, 千姿她们是出事了吗” 神棍摊手“不好说啊,也许是出大事了” 见江炼脸色不对, 又改口“又也许是在里头迷路了, 还可能走岔了道,走去另一个山头了雪鸡是出事了, 但鸡不能跟人比啊,更何况孟小姐她们装备还那么齐全。” 也对,江炼心下稍安,虽然这“安”, 是自己硬按头掰来的。 他追问“那现在怎么说三姑婆来了, 她怎么打算” 神棍朝不远处的一顶帐篷努了努嘴“她把那个黄松叫下来了,估计是想问得更仔细点吧至于怎么打算, 肯定得进去救啊。二十五个人呢,还包括好几个重量级的,总不能就这么不管了。” 江炼也看向那顶帐篷“这种的,不到实地,没法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也得去。” 说着,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把掀开睡袋,赶紧穿衣穿鞋,又拽过背包,急急拣理进洞要用的东西。 神棍说他“不着急,没人跟你抢” 话还没说完,江炼已经抓起牙刷牙筒出去了,神棍跟出来时,他正站在谷地边沿上,刷了一嘴的牙膏沫子,边刷边看周围的山形今天天气还算不赖,总体算阴,但没雾,偶尔还有一两线转瞬即过的阳光在半空拖掠。 江炼含糊地向着他说了句“那个图,你展开了让我看看,真不像吗” 那两页字纸,神棍一直卷插在兜里,闻言掏出了展开,江炼看了图,又看山,百忙间还漱了口水“还真不像。” 神棍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过孟小姐说,倒过来看,比正着看有感觉。” 他服务非常到位,又把图倒过来展示。 会画画的都知道,那种一连串起伏不定的山,你把它倒过来看,其实还是“山”,只不过原先的山尖成了山谷、山谷成了山尖而已。 江炼盯着看了会,又去看山,千姿既觉得“有感觉”,就不会是信口说的他看了好一会儿,有两次,还退后了几步,眉头蹙起,若有所思。 神棍的心跳得有点快,他觉得有门。 果然,江炼开口了。 “你知道是哪像吗确实有些地方是相似的。” 有吗神棍后悔自己拿孟千姿的话当过耳风、没继续深究。 江炼指向那幅图“山的下半部分,确切地说,是山根部分,靠山根的部分都很像。” 神棍不蠢,怔了会之后,“啊”地叫出声来。 懂了,之前大家一直聊说,山会塌方、会雪崩,所以上古的山形跟现在不大可能一样,但忽略了一点除非是整座山分崩离析,否则山根部分,是很难变化的。 这就好像一棵冠盖茂密的大树,被风吹、被雷劈、被掰折,树冠的形状时刻会发生改变,十年前和十年后,也许大相径庭,但树根处的轮廓走势,却基本不会变。 神棍激动得有点结巴“所以,确实就是这这儿” 真是绕了一个大圈子起先,大家都猜是这儿,后来看到图对不上,又都以为是别处 原来还是这儿,本来嘛,就该是这儿这儿出现了封箱现场和阎罗他们赶路的山蜃楼,这儿有诡异的肠口,小炼炼又是在这儿长睡不醒 想到这儿,他问江炼“你睡了这么久,就是睡着的还是说有点意识” 江炼随口答了句“做了点噩梦,没什么特别的。” 神棍好奇“什么噩梦” 江炼没心思给他讲梦“还不就是跑来跑去的那种。” 他盯着倪秋惠那头的帐篷,盼着下一秒,里头的人就能掀帘出来、整装待发。 神棍很是不满“小炼炼,你态度能不能端正一点不管好梦噩梦,都折射出了人的精神世界,每次我做的梦,都很关键” 江炼心头有点焦躁“你的梦当然关键,但我又不是你。” 神棍奇道“你怎么知道你的梦就不关键我问你,你确认你这次昏睡只是因为半夜贴了神眼万一是因为别的呢万一是跟这个地理位置有关呢你在湘西、广西,也半夜贴神眼的话,也会做这样的梦” 江炼心里咯噔一声。 还真不好说。 他想起了梦里那大得没有边际的雾团,还有自己面对雾团时、那无法自控的冲撞和渴求。 他迟疑了一下,把自己的梦说了。 神棍果然来了兴趣“你去了那儿两次第一次铃声消失了之后,你又回了那儿” 江炼点头。 “为什么回去” 说不清楚,睡了这么久,脑袋有点昏沉,江炼伸手摁压了一下太阳穴“不知道,自然而然地就去了,似乎心里觉得,就该去,而且想去。” “你怎么找到路的听你的说法,去那儿并不顺畅,一会攀山,一会滑坠,有时还得穿过幽深的通道。” 江炼答不上来“就很自然地,找到那儿了。” “然后,你想进去,还进不去” “对,”江炼想起梦中情景,不觉打了个寒噤,“忽然之间,变得很躁狂,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完全控制不住内心的那股,有点像” 他也不知道这比喻是否合适“有点像吸毒的人,看到毒品,那种没廉耻没下限不择手段,特别疯魔。” 神棍“哦”了一声,表情有些讳莫如深。 江炼留意到了他的表情变化“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直说。” 神棍选择了说得迂回“小炼炼,科学点说,你那叫意识迷失,迷信一点,那就叫灵魂出窍,我问你啊,你的灵魂渴求什么” 江炼没领会到他的点“自由” 神棍没好气“你是不是散文诗看多了灵魂出了窍身体躺在那你的灵魂渴望回到哪里啊” 都说到这份上了,这是道送分题。 江炼懂了“灵魂想回到身体里” “哎,对咯”神棍点头,“就跟鸟归巢、刀入鞘、乌龟找王八一样” 江炼皱眉怎么听起来像骂人呢。 “这是天性,灵魂和身体分了家,它当然想回到皮囊里去,但是,你却被巨大的驱使着,往别的地方去了,也就是说,那个雾团,比你原装原配的身体,对你的吸引力还要大。我问你,那会是什么” 简直匪夷所思,有什么会比回到原生的身体里更重要江炼下意识说了句“没有吧,宁可舍却旧皮囊,总不会是羽化成仙得永生” 他蓦地顿住。 神棍知道他已经开始入巷了,简直比他还激动,攥起拳头,仿佛要为他打气似的“你再接着接着往下说” 灵魂想觅个归处,身体只是暂时的归处,但有一样东西,比身体更稳固、更持久 江炼喃喃了句“水精” “对了”神棍激动地一拍大腿,奈何手是被绑着的,这忘形之下的一拍,险些把自己拍了个趔趄,“你说像不像我开始还没想起来,后来你说像吸毒的人渴求毒品,我才发觉,那是一种特别强烈的生理需求身体的生理需求,你还可以凭借理智去控制,但如果是精神上的生理需求呢” “还有,”他说到兴起,滔滔不绝,“你提到,能从雾 流中感觉到各种各样的情绪信号,轻蔑的、讥笑的、鄙视的像不像是很多很多人像不像是它们” 江炼浑身一震“你是说,漂移地窟的那些它们” 没错,神棍索性敞开了说“它们在水精里安身,而你,是个过路的孤魂野鬼,你想进去,怎么可能进得去它们看你,当然像看痴心妄想的跳梁小丑。你以前贴神眼,也不是没贴到过晚上,虽然这次更晚些,但也不至于几乎回不来吧这种种迹象,让我觉得” 他压低声音“我们之前,关于漂移地窟漂回了昆仑山的猜测是对的,而且,很可能就在附近。” 江炼没来得及答话,他的注意力被突如其来的喧嚣吸引了过去。 那是倪秋惠带人出帐、准备开拔了。 孟千姿倒头下拜的瞬间,明白了什么叫“欲出肠口,门左寻手”。 因为她看到,脚下那两根绳桥的端头,分别套系在光门下侧的两只手上。 这么说也不确切光门下方原本有两个大石疙瘩,看上去就像附着于山壁上的不规则凸起,绳桥的端头似乎是穿透、焊死在里头的,所以不管如何摇晃,都相当坚固。 但现在,那两个大石疙瘩张开了,像极了攥着的拳头伸展开五指,孟千姿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整个人,连带着绳桥,就已经跌落下去。 身子急速下坠,耳边呼呼风声,孟千姿下意识抓紧绳边,脑子里掠过两个字。 完了。 她脑子里有了个大致的轮廓这绳桥的两头,一定都是攥在那看似石疙瘩形状的、怪异的拳头里的,她这一“叩门”,不知道激发了什么,拳头松开,整个绳桥都往无底深渊处坠落。 九曲回肠,她这一趟,怕是要摔断肠了。 都说人死前,一生中重要的人和事都会走马灯般在眼前掠过,接下来,她的走马灯看来是要营业了,她希望江炼能早点出场、别当压轴的那个,现在是拼速度的时候,别他还没走马、她就摔扁了。 正心念急转,身子突然一顿,那感觉,像是这绳桥忽然被什么人接住了,她的身体像空竹般,在绳桥上来回震荡,耳边嗡嗡作响,因着急坠,已经听不清声音了,抬眼时,只隐约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个洞口,正在缓缓移动,洞口的两侧,同样有两只石疙瘩手,而绳桥的这一侧端头,正兜在那两只手里。 孟千姿胸腔内翻江倒海,头晕目眩,恶心地想吐,但这两天吃得不多,什么都吐不出来。 洞口为什么在移转呢“九曲回肠,一日三转肠”,难道说,现在到了“转肠”的时候了 这念头刚起,要命的又来了她看到,那两只石疙瘩手,同时向外撤开。 下一秒,那几乎让人抓狂的急坠又来了,好在一回生、二回熟,孟千姿咬紧牙根,双目紧闭,两手死攥着不放果不其然,感觉上,过了五六秒,另一顿又来了。 孟千姿在绳上急荡,这一次,她扭头去看没再听到那只雪鸡的扑腾声了,是摔没了,还是途中急窜到山壁上了 这一回头,真叫她哭笑不得那只雪鸡居然还在,也不知道它使了个什么法子,两只脚爪相交相错,竟将身子倒挂在了绳上它身子轻小,不住挂荡,就跟卤水铺里倒挂着的鹅似的。 但不管怎么说,有只鸡跟她共进退,好过孤身一人。 孟千姿吼了句“你抓紧了啊” 话还没完,急坠再次开始。 这急坠,孟千姿在心中默数了,一共九次,到后几次时,她整个人都已经迷乱了,半空吐了酸水,偶尔睁眼,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幻觉,偌大洞壁上,有肠口缓缓移转,像巨大的眼,目视着她一坠再坠。 最后一顿之后,好久没再有动静,孟千姿把头探向绳桥外侧,气喘不匀,半张着嘴欲呕不呕,狼狈得如同一条垂死的狗。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绳桥下方半米处,好像就是实地。 卧槽,太想念脚踏实地的感觉了,她这辈子,都不想经历这种让人碎心裂胆的急坠了,孟千姿从绳桥上翻了下去,滚了一滚之后,后背贴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背心处一片冰凉,那是内层的衣服早湿透了,也凉透了。 这一通急坠下来,孟千姿暂时失聪,眼睛也看不清了,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重影,重得还不止两三层,她空睁着眼睛,觉得满目发白,透着阵阵阴寒,而半空中,有个硕大的、形状诡异的头在盯着她。 什么玩意儿 孟千姿心头一凛,用尽全身的力气跌跌撞撞爬起,伸手就去拎腰间的喷火器已经用过好几次了,喷火器已然很轻,但这是她最趁手的武器了。 这一爬一走,天旋地转,模糊间,也分不清是自己往那东西走,还是那东西朝着自己冲过来,孟千姿觉得它像蛇,却又披挂着牦牛才有的、长而厚密的毛。 她吼了句“什么东西” 抬手就是一喷。 果如预料的那样,喷火器里的油料已经不多,这最后一喷,只是零星的火焰和废气,但还是附着在那东西身上,虚弱地燃烧起来,但又烧不持久,油星子扑哧哧往下落。 孟千姿站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其实也没睡多久,这儿太冷了,人像是置于冰窖里,一股股森凉寒气,从身周的每一个毛孔里渗透进去,那只雪鸡在边上,拿毛绒绒的脑袋拱她冰凉手心。 孟千姿把唇肉送进牙齿间,用力咬了一下,铁锈味的血腥在嘴巴里泛开,她哆嗦了一下,终于清醒了,也看得清了。 她第一时间抬头,去看之前自己意识模糊时拿喷火器攻击的东西。 那居然是一条冰龙。 没错,是冰龙,像绳桥一样,盘曲横亘于山壁上,却又距离地面不远,龙身巨大,整个儿由冰铸成,并不精雕细镂,甚至稍嫌古朴粗陋,却气晕流转、栩栩如生。 她也搞清楚那些被她误认为是牦牛长而厚密的垂毛的,是什么东西了是龙身上挂下的冰凌,这儿太冷了,水挂成冰,久而久之,一层一层,绵绵密密,这冰龙就如同披了一层厚重的毛毡般。 这没准是人家上古时的艺术品,居然就被她手贱、拿喷火器给喷了。 孟千姿瞧向自己刚喷过的那一处,喷火器果然霸道,即便只剩了最后一点油料、烧的还是千年坚冰,还是把那一处烧凹了一块。 那里头,露出的白森森的部分 那不会是骨头吧 孟千姿心中一颤,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腾一下从地上站起,大踏步向着那一处走了过去,才刚走到跟前,未及细看,脚下忽然传来咔嚓的冰块碎裂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漏下去了。 这特么是个地洞陷阱 孟千姿大惊失色,急坠间伸手去抓,居然让她抓到了一条冰凉的青铜锁链,但锁链冰凉,又覆了层冰,仓促间手上借不着力,仍止不住下坠之势,正惶急间,身下一顿,抱住了个吊锤般的冰坨坨,又止住了。 她喘着粗气,定了定神,这才抬眼去看。 明白了,刚刚她以为的平地,其实并不是地,现在看来,只是如同高楼的某一层,层下还是无底洞但那一层上,有个井口大小的口,口沿处垂下一条青铜锁链,她现在,就被孤零零吊在这条接近二十米的青铜锁链的尽头处、荡在空洞的黑暗里。 真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态去面对今儿发生的一切她是上辈子造了多少孽,才遭遇这一连串的凶险,又是积了多少福,才总能在最后一刻挂住命 感谢这个冰坨坨,虽然她就快抱不住了,手上也冻到几乎麻木,但没这个玩意儿,她刚刚也就直坠下去了。 孟千姿暂时没劲了,她允许自己休息个半分钟,再往上爬。 她疲惫地大口吸气呼气,温热的气息喷在了冰坨坨的上沿,渐渐融掉了上头覆着的、遮蔽视线的白霜。 孟千姿忽然不动了。 那白霜暖融的部分,透明的冰面渐渐展露,现出了冻在里头的一张苍老的、女人的脸。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1章1【12】 孟千姿眼睛里,是滴过亮子的, 不过亮子只能看个大致, 没法支撑她看到更多的细节手电就在背包里, 但现下性命攸关,她腾不出手去拿。 这不是什么冰坨坨,这是个人,全身挂上了冰,一年又一年, 白霜尽覆,如果不是掉下来、抱住了, 又呵上了热气, 只从上头往下看, 会真的以为只是个冰吊锤。 孟千姿脑子里嗡嗡的,她想往上爬, 但人在半空, 不好借力,心里又止不住发慌, 试着攀踩了几次,脚下都打滑,有一次,甚至险些滑坠下去, 而且这一再尝试带动了锁链, 一人一冰尸,搂在一起, 在这黑暗的寂静和空旷中悠悠摆荡,这场景,真是只想想都要透不过气来。 太冷了,手指都已经冻得僵硬麻木,孟千姿尽量把手缩进衣袖里,靠着双腿和双臂的力量去搂紧冰尸皮肤是不能裸着抓住冰面的,不然抓着抓着,就会冻粘在一起,扯都扯不下来。 她气喘更急,呼出的大蓬白气一再融掉冰面的白霜,使得她能看到更多。 这个女人是头上脚下、正向挂在这儿的,脖子上缠了一圈锁链,但不是被吊死的,活活吊死的人一般会舌尖外露、眼球突出,但她没有,大概率是先被杀、再被吊的。 她猜到这女人是谁了。 段太婆失踪时,年逾七旬,确实已经苍老了,年龄对得上。 阎罗亲口承认过,杀死了段太婆。 大嬢嬢高荆鸿做过一个关于段太婆的梦,曾红着眼圈跟她说,段嬢嬢“死得不安生,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每天都很辛苦” 原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是这个意思。 她尽量不去看那张冰下的脸。 阎罗为什么要杀死段太婆呢 这一路进山肠,需要用到山鬼的地方很多,能痛下杀手,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想要的都拿到了,段太婆对他来说没有利用价值了。 孟千姿茫然四顾。 阎罗是在这儿拿到麒麟晶的吗不是说,漂移地窟里的那些葡萄串,才是麒麟晶吗 还有,理论上,都到这儿了,那口箱子对阎罗来说,也已经没价值了,那口箱子,又被弃置在哪儿呢。 倪秋惠只比唐玉茹小一岁,前些日子,刚过六十五岁生日。 她身子单薄,个子也小,被一众山户拥在中间,不像能发号施令的山髻,反像个干杂务、打下手的小老太太。 江炼生怕自己找错了人,跟边上的人一再确认之后,才朝着她过去,开门见山,自报家门,表示这趟救援,他也想参加。 倪秋惠脖子上挂了个没镜腿的链条老花镜,她把老花镜拈到眼前,眯缝着眼睛看了江炼半天,说“哦,你就是江炼啊。” 江炼直觉自己虽然还未见全七位姑婆,但七位姑婆,怕是连他的星座癖好都搞清楚了。 倪秋惠看完了他,又看向他身后“这个是神先生吧” 神棍赶紧点头,也主动请缨“我也想一起去,我虽然不能打,也跑不快,但是” 倪秋惠打断他“我懂,办事不能只靠拳头,还得有一两个脑子好使、能意见的。想去就去吧,反正什么线索都没有,到了那,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说完,佝偻着身子,慢悠悠地去吩咐别人了。 神棍看着她的背影,不觉一阵失望老实说,他对倪秋惠,是抱了一定的期许的,毕竟是能和段文希比肩的人物。 居然稀疏平常到这份上。 他捅了捅江炼“这三姑婆,真是山髻看着不像啊。” 是就是,哪有什么像不像的江炼回了句“也许人家真人不露相呢。” 出发前,除了自带的山鬼箩筐外,山户又统一去物资处领了额外装备。 说是物资处,其实只是个略大点的帐篷,里头堆着牦牛新驮进来的器件,大多是枪支和喷火器,也有些便携式的刀具、钻具什么的。 江炼也去了,到了才发现,在那负责登记发放的,居然是陶恬。 他有点意外“你也在这啊” 陶恬垂了眼帘,有点不自然“是,我不够格去救援,所以做点后勤工作。” 江炼觉得陶恬有点让人捉摸不透按理说,人跟人该是越来越熟的,两人还一道经历过凶险怎么现在,反而这么生疏客气呢 不过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他瞧向帐篷内形形色色的物资“哎,有好吃的吗” 陶恬愣了一下“有能量棒,你是干粮不够吗” “不是,嘴馋,想吃点别的,”江炼笑,“老是能量棒,你们就不能准备点别的山里头这么枯燥,吃的还这么没劲。” 陶恬有点局促,耳根处悄悄泛了红“真没有我下次,注意一下。” 没有啊 江炼想起神棍那一大包花花绿绿的零食,又回来找他讨。 神棍大为紧张,拿睡袋把一堆零食裹了个死紧“不是给了你一袋虾条吗,小炼炼,你怎么贪心不足呢” 江炼说“我不是为我要,千姿在里头,二十四小时,没吃过别的。她是你领导,人家安排你住五星级酒店、还给你配了这么时尚的眼镜” 言下之意是你掂量着看吧。 神棍忍痛,又交了一袋锅巴出去。 江炼拉开包,那袋虾条也在里头,因着高原反应,袋子都胀得圆鼓鼓的,发出轻微的塑料响。 他把锅巴也往里塞。 两袋都给她。 不会出事的吧 她应该不会出事吧。 和景茹司一样,倪秋惠点了二十个人,再加上江炼、神棍,共计二十三个。 一行人,尽量轻装快行,趁着天还没黑,往山上去。 倪秋惠心事重重,她盯着黄松问了半天,也没问出有价值的来,这趟救援,心里连个大致的谱都没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这种感觉,相当不好。 头儿既不说话,众山户自然也就成了锯嘴葫芦,只有神棍絮絮叨叨的,一直跟江炼说起自己的问题。 “你说,我是怎么想的怎么就当了叛徒呢” 江炼纠正他“能把主语给用对吗说过多少次了,那个不是你 ,顶多是你老祖宗。” 神棍没听进去“还有,况祖那口述,我真的觉得是我写的” 江炼叹气,再次给他纠错“不可能是你写的,上古时候,连字都没有,哪有文言文那篇况祖口述,是况家后人用自己熟悉的文言辞法翻录出来的,你最多是知道那篇口述的内容,然后下意识依照着那种半文白的行文,往下顺了几句。” 神棍穷追不舍“是啊,但我怎么会知道口述的内容呢难道我就是况祖我跟况小姐是一家人是况家人把我扔在小村村的村口的” 这人啊,真是当局者迷,分析起别人来一套套的,一到自己就犯迷糊。 江炼白了他一眼“你醒醒吧,况家人都快断代了,你被遗弃的时候,我干爷带着况云央,在南洋开超市呢。”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不过,你确实是提醒我了。” 神棍紧张“提醒你什么了” “这个况祖,知道得太多了。你想想,他只不过是个小工匠,还是个被迫变节的,别说权力核心层了,连外环都算不上。” “鸟尽弓藏,这种人,被利用完之后能保全一条命已经很幸运了,蚩尤方怎么可能还对他委以重任、让他知道这么多秘密呢” “山鬼水鬼,尚且被蒙在鼓里,一个小工匠,居然知道凤凰眼、昆仑天梯、麒麟晶,这是不是太不合常理了这么大的秘密,被他仔细打听就打听出来了,蚩尤方的保密工作,是不是也做得太差了” 卧槽,神棍接连吞咽了好几口唾沫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么没想到呢 他结结巴巴“那,你的意思是” 江炼沉吟“这里头,应该还有一个人,地位不低,况祖的那份口述,八成是出自那个人。” 神棍如堕五里雾中“这人又是谁啊我吗我不是已经暴露了、被黄帝一方开膛剖腹了吗” 江炼好笑“你别急着自认叛徒,截至目前,你也只是看到了一些场景而已。就像你说的,一个人拿刀砍人,可能是行凶,可能是自卫,也可能是见义勇为” 话未说完,前队徐徐停下,很快有话传过来,说是原地休息五分钟。 五分钟,江炼连坐都懒得坐下,他极目下望,恰好能看到山脚下的那个湖。 天色已经有点暗了,但湖面上还是隐约现出了群山的倒影,这一处视野开阔,人在半山,胸臆都为之一舒。 正看得出神,眼角余光忽然瞥到倪秋惠她站在山崖边,又拈着那个链条眼镜,也在看山脚下的那个湖。 这个三姑婆可真有意思,难不成高度近视做山髻的,需要经常进山,眼睛却不好使 江炼失笑,他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哪知过了会,转回来时,发现倪秋惠还在看,这还不止,她身边的人也渐次站起,向着那湖指指点点,江炼听到有人嘀咕“是不一样,确实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江炼再次看向那湖面,看着看着,心头一阵猛跳。 卧槽,湖面上的倒影,跟边上矗立着的山,居然是不一样的,也就是说,湖面上的倒影,看似是湖畔的山的倒影,乍一看也确实有几分相像,但仔细看就知道了,其实不是。 他急忙吩咐神棍“那张路线图呢,拿来给我。” 神棍不明所以,抽了递给他。 江炼迅速抽展开,和水里的倒影反复比对,而这一次,几乎完全对上了。 明白了,前人早已经预料到山形会产生改变,或者说,前人自己已经大刀阔斧改了山形但他们把真正的山形,放在了湖水里,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法,使得这真正的山形,可以厚重到压盖过山的倒影,而清晰呈现出来。 这样,后人在依图找山时,不需要找到形状一致的眼睛得透过表象,去看影,只要影对了,这山就是对的,哪怕影是狭长、而山是矮圆的没关系,就在这矮圆的山里,找对应的方位。 江炼手持着图,迅速去对应湖里的山形,时而后退、时而往边上走,很快,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了他的身上。 江炼的手心都出汗了是这座,是这座没错。虽然他们身在此山中,但只要比对一下左右两侧的山形就会知道,阎罗的最终目的地,就是这座山。 他快步走向倪秋惠,也不及解释这图的由来,先问站在边上的黄松“你说的洞口,那两个洞口,距离这还有多远” 黄松答不上来“还得走三刻钟” “不是,”江炼索性指向图上的那山,“我们在这儿,山有这么高,那两个洞口的大致方位,你觉得,在哪儿” 黄松迟疑了一下,指头在纸面上挪移“这,这儿吧。” 他指的方位,恰恰是那四个字。 昆仑天梯。 应该不是巧合,那两个肠口,就是进天梯的入口。 天快擦黑时,一行人到达肠口处。 肠口外,还留了两个山户值守,这两人冻得缩头缩脑、蜷身子插手,跟八九十年代拢袖口取暖的老农民似的。 两人急急迎上来,不待倪秋惠发问,先报告情况“三姑婆,早几个小时,很奇怪,这山好像在颤,站着感觉不到,全身趴在地上就能觉得出,好像山里头有什么变化似的。” 又拈来一条断绳给她看“七姑婆之前说,会把粘纸缠在绳上,给我们传递信息,起先,我们怎么拽都拽不出来,后来拽出来了,是断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咬断的。” 倪秋惠接过断绳,看了会之后,又俯身去看肠口。 她第一次看到这肠口,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再说了,山“里头”的变化,从这肠口也看不出来。 她沉吟了一下“还是先得派人探个洞。” 话音未落,四周一片寂静,没人说话了若是点到自己,那没二话,袖子一卷就进;但若没点到什么八人队、什么血鸡,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人人心头都带三分怵,不想主动请这个缨。 江炼四下看了看,说了声“那我去吧。” 他没有勉强,是真的想进。 怎么说也是山鬼自己的事,反而是外人先行,倪秋惠脸上有点挂不住“我跟你一起吧,这儿是山地,有山鬼在会妥当点。” 神棍赶紧表态“我我也想进。” 倪秋惠这阵子,对神棍的事也风闻不少,知道某些普普通通物件,在他眼里,很可能就是典故或者突破口,所以也不阻止“行,那我们三个头阵。”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2章1【13】 老大们既然都冲在前头了,山户们也瞬间主动, 纷纷表示愿意随行。 那俩守肠口的, 依然干本行, 剩下的二十个人,倪秋惠按五人一组,分了四组,暂行的做法是先带一组人进去,另三组候在肠口等待指令。 八个人, 前三后五,还是从雪鸡被啃成了血鸡的那道肠口进。 下洞之后, 倪秋惠不急着往里进, 先摊开手, 边上的黄松忙递了把匕首过去,倪秋惠把匕首往手心一撸, 然后攥起拳头, 血便自她拳眼处断续滴下。 这是在避山兽了,趁着这片刻功夫, 江炼把神棍脚上的缚绳放长了些。 他实在受不了神棍一溜小碎步状行进如果神棍进了山肠,真会受到什么刺激失智作妖 反正低级别的作妖,这么多人呢,制得住;高级别的作妖嘛, 区区两根缚绳, 也是形同虚设。 几个人一路向里走。 倪秋惠走在最前头,黄松在边上帮她打探灯, 江炼和神棍在中间,剩下四个押后,每走十几米左右,就会有人把粘有不干胶的夜光片粘在山壁上,这是新调来的装备这样一路走,身后一条“灯带”,指向很明确。 而每走百多米,还会用感光和夜光两种笔,在山壁上写下“平安”二字。 江炼觉得这法子不错,消息送不出来,把字写在山壁上也是一样的,后来者入洞的时候,多少能够参考这么简单的道理,四、七姑婆她们,应该想得到啊。 这念头方起,倪秋惠就停下了,黄松的手电光照在一处山壁上,声音有点激动“是咱们的人写的,还有箭头” 有记号大家都拥了上来。 非但有记号,还有字,是个“米”字。 倪秋惠问黄松“进肠的人,有姓米的” 黄松想了半天,果断摇头“没有。” 神棍拧起眉头,喃喃有声“米难道需要大米煮饭吃不大可能,驱邪么不是用糯米吗” 江炼总觉得这“米”字有深意,看了几秒,忽然想起来了“这个应该是孟助理写的,或者孟小姐写的,孟小姐说过,孟助理祖上入过估衣行,这是暗语,米字八出头,他们有八个人。” 听到“估衣行”三个字,倪秋惠也明白了“二十五个人,本来应该是232的排布,看来已经分散成小队了,不过,这个箭头” 这箭头很古怪,居然是逆着众人的行进方向、往外指的。 此时众人进洞,只十分钟左右,沿途也没有什么岔口,如果真有八个人,沿着这箭头方向走,按理说,应该已经顺利走出山肠了。 神棍啧啧“会不会是鬼打墙啊明明已经走到出口了,就是走不出去。” 倪秋惠点了两个人“你们现在,往出口去,加快速度,看能不能走出去。” 那两人应了声,快步朝外走,约莫一刻钟之后,又气喘吁吁地回转“能走出去,我们一直走到出口,才回来的。” 这就奇怪了,难道这记号是造假的倪秋惠沉吟了一下“先圈起来,真实性待定。” 黄松依言而行,拿笔圈过之后,在边上打了个问号。 一行人继续往里走,约莫五分钟之后,居然走到了尽头,尽头处有个地洞,黄松扒住地洞边缘往下看了看“往下十多米,就到下一层了。” 十多米不是问题,倪秋惠吩咐人绾绳结绳,绳子结了两根,下时两人同下,方便互相策应。 江炼和黄松先下,才下了一半,黄松眼尖,先看到了什么“停停这儿又有字” 上头放绳的人忙勒住绳身,黄松一时没稳住身子,在绳上晃来晃去,手电光也不定,但仍能照出斜上方的几个字。 不害怕。 边上还画了个简笔画的小人。 诡异的是,“不害怕”的“不”字,还少了半边这是个井一样的筒道,字在筒道侧壁和顶面的接合处,看那架势,少的那半边,是卡进了接缝里。 江炼忍不住说了句“你确定这是山户写的” 黄松很肯定“这种笔是我们内部设计定制的,前两年才投入使用,我就没见别的人用过。” 江炼没吭声字所在的位置太刁钻了,这通道如筒,人从绳上悬吊下来,身体跟筒壁是平行的,抬手写字的话,要么是一行横字,要么是一列竖字。 但这行字的效果,是横写、竖列,打个比方,就仿佛有一条走廊,人在走廊墙壁上写了一行字,后来,这走廊被竖立起来了,那行字也成了竖的,但你读的时候,还得把脑袋歪个90度。 人怎么可能爬到那个角度去写字呢而且,这留书太低幼了,正常人谁会写个哄小孩样的“不害怕” 二十五个人中 他心中一动还真有,史小海应该会这么写。 正想着,又一条绳直坠下来,原来倪秋惠在上头等得不耐烦,索性自己下来看她身体瘦小,动作却敏捷如猿,只瞬间就坠到了江炼身侧。 她抿着嘴,看那几个字,眸子里明晦不定,顿了顿,说了句“你们怎么看” 黄松不知道该怎么答,没敢吭声,江炼则实话实说“正常来说,没人会这么写字,而且,不字还少了半边,要么是有人故弄玄虚,要么是” 这最后一句,他觉得太荒唐,咽回去了。 倪秋惠却对他的话很有兴趣“把话说完啊,要么是什么” 江炼硬着头皮“要么是这山肠故弄玄虚。” 没想到,倪秋惠居然点头了“很有可能,刚刚一直在这值守的那俩小伙子,说山里头好像有什么变化,站着感觉不到,趴在地上就能觉得出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了,山有震动那还得了” 江炼一点就透“不是山动是肠动” 黄松在边上听得一头雾水,又不敢插话。 倪秋惠嗯了一声“九曲回肠,是缠绞联通在一起的,它只需要稍微打乱一下拼接,里头的结构就会完全不同这趟救援是没意义的。” 江炼糊涂了“怎么会没意义呢” 倪秋惠说“你还不懂吗迷宫本来就难走,更何况是一个随时翻新的迷宫通常情况下,救援是外头的人把里头的人带出去,但这儿,来多少人困多少人出去的关键,是里头的人自救,而不是外头的人救援。” 说着看向黄松“趁着肠道还没变,你赶紧把人带出去,我估计老六也快到了,出去之后告诉她,就说我说的,所有人都在外等,不用朝里头派人了。” 黄松听得似懂非懂“那三姑婆,你不出去吗” 倪秋惠说了句“我和她们汇合,能出得上力,这自救就多几分胜算,里头不是拼人头,你们出力的几率小,出事的几率大。” 黄松面上发窘,但还是应了一声,抓住绳子振了振,吼了句“把我拉上去。” 倪秋惠目送着他上了洞,才看向江炼“你呢,不出去” 江炼摇摇头,向上头喊话“神棍,这肠道好像自己会动,什么路线、记号,留了也白搭,你还敢不敢进” 很快,上头飘下神棍又惊又喜的声音“这么带劲的还能自己动那我得仔细考察一下。” 八个人,又变回了三个人。 现在,换了江炼给倪秋惠打光。 人少,就好说话,神棍跟倪秋惠套近乎“三姑婆,听说你是住四川” 倪秋惠说“青城山。” “在那伴山” “出家。” 江炼一怔,不过他很快恢复如常,照旧打他的灯。 神棍却没能掩饰住惊讶,话说得磕磕巴巴“出出家三姑婆,你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他原本是想说,是不是遇到了变故,或者有什么想不开的,又觉得不够委婉。 倪秋惠笑了笑,说“这问题,好多人问过,我都答出个模板来了我啊,有家有子,没遭遇不幸,过得很好,儿女也争气。我想出家,和家里人说了之后,就出家了。出家就是个选择,不是避世、不是断绝尘缘、不是走投无路、也不是心灰意冷。” 神棍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仔细揣摩一番,顿觉自己狭隘,再看倪秋惠,忽然就觉得她虽然干瘦矮小不起眼,但身上,是有那么一股子山髻的气派。 未完待续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3章【414】 既找到了人,又是在众山户面前, 身为行三的大佬, 自然要注意行止, 倪秋惠反而是那个不紧不慢、最后下的。 刚走了两步,她忽然注意到那些手势。 山鬼不像水鬼那样有专用的“水鬼招”,但大致的手势她还是熟的,这可不是欢呼雀跃式的招手 她心头一紧,喝了句“先别下” 来不及了, 江炼脚下一空,整个人忽然向下窜落。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 跟在江炼身后的神棍见到江炼瞬间矮了下去, 还以为他踏中了什么陷阱,想也不想, 伸出双手就去抓他肩头。 抓是没抓到, 但神棍的两只手之间,是连了条缚绳的, 那条缚绳,倒是无比精准地、套住了江炼的脖子。 然而神棍这人,没什么功夫底子,手臂上无力、下盘也虚浮, 所以这一套, 没能套上人来,自己反给带得大头朝下, 两个人,如两节挂在一起的香肠,顷刻间,都下去了。 江炼也说不清楚自己掉进哪了。 只知道是筒状,但不是直上直下的筒状,有点像乐园里的滑滑梯,时而旋转、时而扭曲,但总体是往下的,溜滑、冰冷手电比他先掉,一直在前方磕碰,发出单调而又空洞的声响,手电光四面转摆,时不时映出一些画面,也应证了他的想法。 的确是冰,四面都覆盖着冰,滑不留手,人根本就定不住身子,只能身不由已地迅速往下滑。 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被勒得双眼翻白,舌头都止不住要外吐了,这杀千刀的缚绳,神棍口口声声说什么“说不定什么时候,作用就凸显出来了”,现在,这作用终于凸显了 阖着是要把他给勒死。 江炼先是拼命曲肘蹬腿,想蹬住筒壁、止住下滑之势,然而这摩擦力实在是太小了,他又抽出腰间的匕首,忍着就快被勒窒息的不适和眼前的团团金星,拼命拿匕首往身侧去插去戳。 也不知道是不是走狗屎运,某一个瞬间,还真让他定住了几秒,他一把抓住脖子上的勒绳,只来得及说了句“你是不是要勒死我”,又往下滑去。 这一次,他两招并行,再次乱蹬乱踏,同时拿匕首不住戳插,神棍也反应过来,学着他的样子又撑又抓,十几秒后,两人又一次达成了颤巍巍的、微妙的暂停。 手电筒已经先一步滑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江炼连气都不敢喘重,动作异常小心,慢慢去抽背包侧袋里的袖珍手电毫不夸张,冰可是地球上摩擦力最小的物质,气喘大点,或者动作重点,一个打破平衡,两人又该加速下去了。 俄顷手电光亮起,江炼先往上照,心头猛跳,却又止不住好笑。 原来,这一趟两人定住,居然多亏了神棍他乱蹬时,一条腿蹬进岔道里去了,强行“被劈叉”,这一叉,再加上匕首插凿,才有了这宝贵的一停。 江炼又往下照,这一下,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心跳都差点停了。 就在下方十几米远处,洞壁上竖着一片锋利的冰片,边缘又薄又韧,可以想见,如果不是暂时停住,而是加速下滑的话,只消一秒功夫,人就会被滑切成两半,都不带哼一声的而由于惯性,那两半身体大概还会合在一起下滑、好一会儿才会出现运动不同步的搓移。 只看了一眼,江炼额上就冒冷汗了,心口处也凉飕飕的,如冷风过路这可完了,摩擦力这么小,指不定下一秒,两人又会往下滑了。 他喉结滚了滚,轻声说了句“你那条腿,是在岔道里是吗” 神棍嗯了一声,嗯得又惶恐又悄声。 江炼咽了口唾沫“我托你,你得两条腿都进去,得换道,赶快。” 哪消他说,神棍另一条腿,已经拼命往那个岔口里送了,其实另一条岔道,也未必安全,但总好过眼前这条分分钟要命的。 江炼把袖珍手电的卡口别进衣领,背心处用力抵住筒壁,仰头看神棍进展神棍的两条小腿,已经进去了,但他是头朝下的,身子怎么也拗不过去。 江炼一咬牙,伸手勾住缚绳,脚往筒壁上一蹬,一个挺身,把神棍推蹴了上去,神棍瞬间滑入那道岔口,正如江炼所希望的那样,下坠的势头之强,把这头的他也拽拉了过去不过,两人虽然成功实现了换道,但本质上说,还是两截香肠,还是不断往下,只不过,换了上下位置而已。 但是,谁知道这条新换的筒道里,会不会还有冰片刀、或者尖刺呢 两人还是老一套,更加激烈地去蹬撑,如同两只翻滚在筒壁里、垂死挣扎的大蜘蛛,但这一次,运气没那么好了,一直没能止停,好在多少和缓了降速,再然后,很突然的,一下子跌撞到什么,脚底下终于踩实了。 神棍已经滑晕眩了,眼前金星乱晃,江炼忍住五内翻滚,拈起领口夹着的手电去看。 这筒道的最后一截相当窄,两人面对面站着都有些局促,往上照,就是一截扭曲的筒壁,泛着冰面特有的莹亮,看着特别绝望。 江炼心算了一下滑坠的时间“那个坡面上,大概有不少根通下来的” 他本来想说“肠子”,再一想,“山肠”这词已经被用了,而且,这些筒道,比山肠要细得多了“血管,表面上看不出什么,走上去了就会出事。” 神棍终于回过气来“是啊,先头那根,人滑过去肯定死了,这根安全吗” 在这种地方谈“安全”,似乎有点不切实际。 江炼又把手电往下照,心头不觉咯噔一声。 脚下踩着的,居然不是实地,像块镂空的青铜板,他蹲下身子,努力想透过板上的空隙看清外头,但手电光尽处,只有一片古怪的、看不清是什么的黑亮。 他又拿手去摸青铜板的边缘。 筒壁上结满了冰,按理说,这块青铜板的边缘处也该是被冰冻住、“焊”死的。 然而并没有。 an bs江炼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这块板,好像是从外头装卸的,而且,最近应该装卸过。” 神棍半张了嘴,秒懂“那这不就像个笼子人家在外头把板一抽,就逮到我们了” 江炼示意了一下腰间的喷火器和枪“那不一定,我们在这儿,也是一夫当关。” 现代火器和装备让神棍稍稍放了心,他仰头看上方的筒壁“那咱们怎么出去呢” 江炼解下背包“从上头走不现实,攀冰需要专业的工具,我俩这样的没戏。我倒是希望,真有人从下头抽板。” 这样,还能有机会从下头脱困。 不过,不知道要等多久、才会有人来抽板,江炼拉开包链,抽了根能量棒给神棍“先吃点东西,补充体力,这事,一时半会不会完。” 神棍接过来撕开,拗了半根递回给江炼,江炼接在手里,却不忙吃,怔了一会,才问他“你说,千姿会掉进这种血管里吗” 他眼前又掠过那片竖插着的森冷冰刀。 神棍边嚼边皱眉“不会吧,她要是滑进那条冰刀血管,那也太惨了吧。” 江炼的手不觉颤了一下。 若让孟千姿选,她大概不会觉得自己眼下的处境,比滑进冰刀血管强多少。 她就快抱不住段文希的冰尸了。 起初,她是抱住冰尸的肩颈部位的,努力了几次想爬上去,非但没成功,身子还不断往下移坠,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抱的已经不是冰尸的肩颈,而是腰部了。 更糟糕的是,她腿伤的麻药,药劲过去了,偶一撑动,就痛得半边身子直哆嗦。 不能这么长久地吊下去了,她意识都快涣散了,有几次,甚至只想不顾一切、闭上眼睛睡觉。 头顶上方传来“哦哦哦”的声音。 哦你个头啊,孟千姿仰起头,吼了声“你” “哦”声停了,过了会,雪鸡小小的脑袋,从那个洞沿处探了下来。 孟千姿说“你去给我找救援,懂不懂找救援我们有二十几号人困在这里,总能找到一两个的,懂吗滚去找带人来你不是会飞吗给我飞” 哪怕只带回一个人来,也能拽动锁链,把她给拉上去。 雪鸡的头又缩回去了,过了会,她听到雪鸡的翅膀扇动声,心下大敢安慰。 然而,又过了一会,再过了一会,那翅膀扇动声还在上头,有一两次,她甚至看到雪鸡滑掠过那个洞口。 特么的,我是让你飞行表演吗 她怒吼了一句“我是让你死去找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吼得太凶了,正忙着飞来飞去的雪鸡吓得一个哆嗦,居然从洞沿处倒栽了下来,孟千姿眼睁睁看着它惊惶失措、翅膀乱扇,滑撞在一侧的山壁上,又骨碌滚了下去,很快,就滚得看不见了。 孟千姿气得眼前发黑。 这就是鸡。 江炼半根能量棒还没吃完,忽然隐约听到咕噜翻泡的声音。 他“嘘”了一声,侧耳去听,过了会,忽然意识到什么,伏下身子去看。 果不其然,那片诡异的黑亮逼近了。 神棍什么都没看见,但见江炼脸色发白,自己也有点变腔调“怎么了” “下面是水,涨水了。” 涨水了神棍怔愣了会,忽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如果让它涨上来,我们是不是就淹死了” 江炼冷笑“不止,如果涨上来,它很可能会结成冰,到时候,我们就会冻在冰柱里。” 冰柱 神棍突然想起黄松提起过的,那两个被冻在冰柱中的山户。 难不成,就是在这儿被冻成的冰柱 他慌得牙关直打颤“快快快,小炼炼,我们赶紧往上爬。” 这特么怎么爬啊,江炼背心发凉,迅速翻动背包,他虽然不是山鬼,但也领了山鬼同等装备,山鬼的装备,多为攀山准备 找到了,他掏出一包岩钉和一把折叠手锤,让神棍帮他拿着岩钉,自己则紧张地寻觅有可能下锤的地方。 咕噜咕噜的翻泡声更近了,江炼额上渗汗,好在,终于让他找到和肩同高的一处、可以下岩钉的地方。 他迅速将钉尖抵上冰面,重重下锤,一时间冰屑乱飞,一根凿好,水已经漫过了青铜板。 江炼屈起一条腿,吩咐神棍“快,先踩着我的腿上。上去了赶紧找,高处还有没有能下锤的缝。” 神棍一脚踩上江炼的腿,又伸手去抓岩钉,一抓之下,连人带钉,扑通一声砸落下来。 这岩钉,连抓力都吃不住,更别说去承受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了。 此路不通,江炼只觉得耳膜处嗡嗡震响,他给自己、也给神棍打气“没事,咱们再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水已经漫到脚踝处了,从登山靴的靴口灌了进去,脚下一片冰凉。 就在这个时候,半身水湿、刚爬起身的神棍忽然一把攥住江炼的胳膊“小炼炼,你你听见了吗” 江炼和神棍对视了一眼,两人的嘴唇都有些不受控地发颤。 听见了,那是愈来愈近、由高极低的,咔嚓咔嚓的声音。 顿了顿,两人一起抬头,看向高处。 那是铺天盖地的说不清是什么,灰褐色,如同山石,成千上万、密密麻麻、团团滚滚,似潮水,如蝗团,顺着这血管、沿着筒壁,向着下方卷了过来。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第145章【16】 喊完这话,江炼自洞口缩回来坐起, 鼻尖渗满细汗, 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头该怎么办怎么才能过去 神棍虽然没能看到那头的情形, 但听到江炼喊话,也知道多半是找到孟千姿了“小炼炼,这过不去,咱们赶紧想办法找新路吧。” 这种九曲回肠,走两步就迷向, 找新路谈何容易,再说了, 找到新路, 黄花菜都凉了。 江炼试着去推踹石洞, 可惜这是石头而非豆腐,他一遍遍扫视着自己脱扔在地上的衣服装备有枪, 有喷火器, 还有背包 他一把操起喷火器“快,把我们的水都拿出来, 盖子都拧掉。” 说完,一揿压阀,大蓬的油火便向那小洞内吞卷过去。 雪鸡怕火,“哦哦”叫着跑远, 神棍虽然不明白江炼用意, 但还是埋头照做。 两人都背了包,共计四小瓶矿泉水, 因为在水里泡过、冰血管里待过,瓶身都冰凉,甚至有点冻手,神棍犹豫了一下,给四瓶都去了盖。 石头不是木柴,没法助燃,烧了一会之后,那火就熄了,江炼抓过矿泉水,用力攥捏瓶身,把冰水激射在烧过的洞内壁上。 刹那间,白烟腾冒而起,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很快,又传来石块因热胀冷缩而皲裂的脆响,江炼退后两步,拔枪向着洞里连击,然后上脚猛踹。 神棍听到碎石崩落的哗啦声,这洞虽然没有轰然塌垮,但拓大的幅度已经相当可观了。 江炼眼见差不多能通人了,也顾不得那一处的山石仍旧烫热,再次伏下身去,手脚并用,终于成功爬了过去。 片刻前,他也曾勉力看过这头的情形,但当时注意力都在孟千姿身上,现在要部署救人,通观四面,才觉得直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这是一个无底洞,周围山壁如桶,他爬出来的那个洞的洞口,如同开在桶壁上,再多跨几步就是悬崖。 而孟千姿悬吊的位置,差不多是在洞的中央,距离桶壁远不说,还高出了十几米。 这要怎么救岂不是只能干看着 江炼脑子里轰轰的,不忘向她喊话“千姿你千万抱紧了,我在想办法了,很快。” 现下唯一还可算“优势”的,大概就是这山壁嶙峋粗糙、易于攀爬,江炼从爬洞内抓过神棍塞过来的物事,穿好衣服,背好背包,心一横,徒手向着上方爬去。 其实爬上去,除了能更近点看到孟千姿、跟她说话方便之外,他也不知道还能再做些什么。 但管它呢,先爬再说。 爬了几米之后,江炼左侧的肩膀开始隐隐作痛,这些日子,他伤口还算愈合得不错,但徒手攀爬这种强度,还是超出了目前身体所能承受的。 江炼憋红了脸,嘴里吁着气继续往上,孟千姿垂目看他,见到他脚下不断滚落碎石,紧张到手心冒汗,一时竟把自己的处境给忘了。 神棍也从洞口里探出头来,这一瞧,虽然人是趴跪在地上的,腿肚子还是直打颤老天,这两个人,两种处境,两头他都不敢看这头是脚一滑就完蛋,那头是手一松就会去见马克思,还有,孟小姐抱着的那又是谁啊,难道是冼家妹子 身侧突然有温软的拱动,低头一看,是那只雪鸡也钻过来了,同他一样仰着脑袋、看上头的进展。 江炼爬到和孟千姿差不多平齐的位置,大口喘息着停下。 袖珍手电的光有限,神棍又从下方给补了一道,这一补,把孟千姿抱着的那具冰尸照得泛亮,反更看不清楚面目了,只知道是个冰人。 江炼心头一悸孟千姿也和七姑婆一起进洞的,那个难道是七姑婆 不过,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眼下活人要紧,他抽了绳索在手,手上微微发抖他可以扔个绳头给她,只要她抓住了 不可能,距离太远,扔不过去,而且以孟千姿目下的情形,她也绝对腾不出手来抓绳子,再说了,就算她抓住了,也只会猛荡下来、直直冲撞上石壁,不死也残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了下方看热闹的雪鸡身上。 “千姿,你还可以伏山兽是不是” 孟千姿双臂发木,现在,她抱住的已经是冰尸的脚,再往下就没退路了。 她艰难地嗯了一声。 “它能飞吗把它叫过来,让它到我身边来。” 孟千姿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唿哨,那雪鸡脖子一挺,过了会,扑棱棱飞扑到了江炼身边,小脚爪扒住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 背包里的绳索够用,江炼四下看了又看,先拈出一根,将端头捆死在一处斜出的山石上,又绕穿过自己的腰,然后把另一端递给雪鸡“来,咬,咬住。” 又教它“你飞过去,绕着上头那个人,绕一圈,绕一圈,懂吗” 雪鸡显然是不懂,这事得指望孟千姿,江炼尽量放慢语速,不让声音带出自己的焦躁来,以免影响孟千姿“千姿,你听好了,我过不去,但雪鸡可以把绳头带过去。我要把绳子绑在冰尸身上,你懂吗用绳子给你架桥,你要让它明白你的意思。” 这有点太复杂了,但孟千姿没那力气往回喊话了,能做到几分做几分吧,她尽量提高音量,嗯了一声。 江炼拍了拍雪鸡。 雪鸡扑着翅膀,带着那绳头,一路掠飞过去,它果然不会转弯绕圈,擦过冰尸的腿部时,就把绳头扔了下去,然后余势不尽、持续飞掠到了对面的山壁上。 万幸,这绳子挂在了孟千姿的头上,孟千姿喘着粗气,拿牙齿咬住绳头,把它跩绕过 冰尸的小腿。 江炼看得呼吸都快停了,很好,这绳已经绕过冰尸双腿了,问题在于,该怎么打结呢 孟千姿也在想这个问题,她咬着绳头,双臂又抱紧了些,然后只拿鼻子呼吸气,尽量扭转头,把绳头往这边拉紧的绳身上凑去。 好不容易,终于把绳头搭上了绳身,她继续一再挪头,把绳头搭挂在绳身上的部分一点点扯长,再然后,一口咬住两者的搭挂处,拿舌头去搅挑,试图用嘴来打结。 也亏得山鬼携带的绳索都是比较劲韧但直径偏细的静力绳,要都是麻绳粗细,她得长一张雪野人那样的血盆大口才能这么操作,过了会,江炼就见她头猛然一偏,咬着绳头一紧到底。 第一个结打上了 不过,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孟千姿后背汗出如雨,她急喘了几口气之后,猛然松开一条手臂,闪电般缠绞上绳身,又迅速抓住了绳头,与此同时,一条腿急速抬裹,脚踝也成功勾住了绳身、且绕缠了一圈。 她的这个策略是对的,绳子已经跟冰尸接在了一起,她就得尽量把身体跟绳子捆绑在一起。 但是这一系列动作,动静极大,在下头的神棍看来,她几乎是要掉下来了,于是没能忍得住,惊呼出声。 孟千姿就在神棍的惊呼声里,把打好的那个结又加固成了死结,这才精疲力尽地垂下头去。 现在,她有部分的身体重量搭在了绳上,比起方才绝望的抱吊,好很多了。 江炼也长出了一口气,声音轻松了不少“让雪鸡回来,还得多搭几根。” 他选了另一块斜出的山石捆绳,分散受力点,这根绳,从自己的肩肘绕过,而被雪鸡带飞过去之后,绕缠在了冰尸的腰上。 第三根如法炮制,捆死在了冰尸的膝盖处。 三根绳一牵成,形势登时改观,孟千姿的双臂双腿包括上身分搭在三根绳上,身体几处着力,轻松太多了。 她开始尝试着往江炼的方向爬。 这爬也不容易,因为冰尸是吊在锁链上的,远非固定,这头一扯,整条锁链都在晃动,那三根绳也像颠簸在浪上,忽颤忽颤。 好在孟千姿是个练家子,这种凶险对她来说,远谈不上要命,倒是神棍看得心惊肉跳,嘴里喃喃着把远近诸神,什么玉皇大帝、山鬼奶奶、耶稣基督,都给求告了一遍。 江炼先还紧张,不过内行看门道,看了会,他就知道孟千姿足可应付,渐渐放下心来。 心境一变,看她在三根绳上挪抓腾转,不觉好笑,说了句“千姿,你这爬的,好像一只蜘蛛啊。” 孟千姿人在高空,下头就是无底渊,再有把握也免不了战战兢兢,忽听江炼来了这么一句,哭笑不得,一口气岔住,腿酥脚软,在绳上趴伏了好一会,才没好气地抬头看他“你才是蜘蛛呢,蜘蛛是结网的,网又不是我结的。” 也对,江炼笑“我结的,网住你了吗” 孟千姿“呸”了一声,不过老实说,还真像每一根绳都是从他身上过了一道,或腰臀、或大腿,然后才牵拉出来的她记得西游记里,蜘蛛精就是从身上放丝的,跟他这五花大绑的模样如出一辙。 一只大蜘蛛精。 她可真不想爬过去但不爬能怎么着就这一条路,她又不能飞了。 快到跟前时,她吁了口气,向着江炼倾过来,江炼伸出手去,一把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搂进怀里。 孟千姿伏在江炼胸口,咯咯笑起来。 她原本身体绷得死紧,而今终于松弛,只觉得于愿足矣,不过笑着笑着就顿住了,起初气喘不匀,后来只觉得心跳如鼓,和江炼的心跳混在一起,乱作了一团那些后怕、畏怯、发憷,后知后觉,此时才把人给攫住。 江炼的身体微微颤抖,手上搂得更紧了些,看犹在半空晃动的那些绳索,觉得方才的一切,恍惚如梦。 但这梦做得太运气了,每个节点、每一环、每个瞬间,好像如果抓不住,就永生永世抓不住了。 他埋首在孟千姿发间,舍不得撒手。 好像几辈子没见过了。 过了会,孟千姿抬头看他,说了句“江炼,你香得好难闻啊。” 说实在的,江炼也觉得自己香得太过了,但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还是说在这样劫后余生的温馨时刻,让他怪没面子的。 他昂了头,抬了下巴,睥睨着看她。 袖珍手电还别在他的衣领上,光更黯淡了,笼着他年轻而又狼狈的脸,脸的一侧,磨破了皮,有细小的破皮卷起,还有一处皮下渗了血、泛了青。 孟千姿伸手出去,轻轻贴住他脸颊一侧,柔声问了句“脸这儿,怎么啦” 江炼一下子笑了。 他那点别扭和故作不悦,都没能持续到两秒。 那是拼命钻洞时,在地上磨的,没感觉到,也没觉得疼,现在,拢在她手侧,有些痒。 他说“没什么,地太硬了,擦的。” 说着,低头看她,手电光也随之低下,被她蓬松而蜷曲的长发遮挡,在根根柔顺的发丝上泛着温柔莹亮。 江炼忍不住去吻她的嘴唇。 将吻而未至时,忽然,一道雪亮的手电光,唰地一下过来照过来,恰自两人的中间切过,这光照之强,江炼忍不住闭眼,孟千姿忍不住皱眉。 下方传来神棍惊讶的声音“小炼炼,你和孟小姐是在谈恋爱吗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你说过啊”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7章【18】 想上去没有捷径,还得靠硬爬, 而三个人中, 也只有江炼有点胜算了。 江炼那肩伤, 虽说好了有七八成,但谨慎起见,他还是朝孟千姿要了强效针剂,孟千姿还剩了三针的剂量,拣了一针给他, 江炼注射完了,又把其它两针也揣进了兜。 孟千姿急道“哎, 你倒是留一针给我啊, 我也有伤。” 江炼凶她“你那腿, 还注射注到最后,你就不怕那一块的肉彻底坏死、再也吃不进药了” 好像也有理, 杀虫剂喷多了, 虫子还会产生抗药性呢,她这药注多了, 多半也不太好,孟千姿嘟嚷“那我也得往上爬呢。” “我上去了之后,把你们拉上去。” “那我出山肠,也得走路啊。” 江炼没理她, 自顾自解绳重缚, 觑着神棍没注意,忽地凑近她, 轻声说了句“我背你。” 说完了,轻咳两声,支使神棍“那根绳头递我一下,要接牢了。” 再看孟千姿时,她抬着下颌,垂了眼,一副很不在乎的样子。 先爬绳桥,再通过冰尸上锁链,哪一步都不轻松,好在江炼有备而来,腰上肩上光安全绳就打了两根,比孟千姿之前徒手悬吊,保险系数不知道要高多少倍了。 孟千姿目不转睛看江炼行进,内行看门道,看着看着,心里就有了底艰难是艰难,但只是时间问题。 她往洞底瞧了瞧,低声对神棍说了句“听说漂移地窟里有息壤,你说会出来攻击人吗” 神棍拍了拍腰间的喷火器“所以我们每个人都配了这个,水鬼拿命换来的经验教训呢。” 水鬼入漂移地窟时,死在息壤手上的人不少据说息壤无限生长、能裂分成无数根尖头的长索,蛇一样攻击,瞬间就把人体贯穿。 有喷火器,的确是让人安心不少,孟千姿想了想,声音更低了“还有水精呢。” 神棍哼了一声“水精如果没人给它跑腿当傀儡,跟废物也没两样洞神厉害吗跑前跑后的,不一直是白水潇再说了” 他拍了拍背包“我们可是有备而来的。就是可惜,没带凤凰翎,我想着反正没龙骨,带着也没用,还把自己搞一身七彩晕光谁能想到居然能在这找到龙骨呢。” 孟千姿抬眼看江炼他已经攀过绳桥,成功转移、抱上了冰尸了。 也真是讽刺倘若那只是一具普通悬尸,是绝对经受不住反复的拽拉和登攀的,段太婆结成了冰尸,反而方便了后来人。 她不好把话说死,以免让人空欢喜“也不一定是龙骨,只是看上去像骨头,我还没看清楚,就失足掉下来了。” 神棍却很有信心“一条冰龙,把龙骨冻在里头,冰有了龙的骨架,可不就是冰龙了吗几千年一层层结霜覆冰,肉眼根本瞧不出来,如果不是你碰巧喷火去烧,谁能发现得了藏得太巧妙太自然了,我看八成就是。” 孟千姿皱起眉头“不对啊,我记得你做的梦,那个人不是说找不到龙骨吗只找到了凤凰翎和龙骨灰烬。” 神棍不以为然“孟小姐,人要用发展的目光看问题我的梦只是片段,又不是全集,当时没找着,说不定后来又找着了呢,然后,就藏到了这里。” 好像有点道理,但孟千姿还是觉得怪怪的。 江炼开始攀锁链了,锁链在半空不住晃动,发出铮铮的撞声,单调,也枯燥。 孟千姿说“你老是说看事情要有全局眼光,你觉不觉得,从全局来看,这整件事,有点蹊跷” 神棍没领会她的点“何止蹊跷,复杂得很哪,我们到现在还没理出完整的头绪来。” 孟千姿摇头“不是,况祖这条线太奇怪了。” 神棍心中一动“你也觉得况祖不太对劲小炼炼也说了,他说况祖作为一个叛徒,知道得太多了。” 孟千姿斟酌了一下用词“我们之前猜测,它们安排好了一切之后,把大家都拆散了,水鬼得了水精,山鬼得了山胆,盛家带走了铃,七道戾气入了世,况家带走了箱子前几个都合理,但况家带走了箱子,我现在感觉,不像是它们安排的。” 神棍愣了一下,也无所谓当伸手党“为什么” 孟千姿说“将心比心,换位思考,我坐王座,也算是个头,以我的行事经验来看,第一,一件事,我如果交给几个人做,这几个人,一定得是实力相当的而况祖跟其它几家比,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更何况还是个叛徒。” “第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你有没有发现,况家就是那个蚁穴。这整件事,做得极其隐秘,唯一的漏洞,就是况家。没有况家,根本泄露不了。漂移地窟漂回昆仑山之后,理应是最稳妥、没人找得到的,但况祖留下了路线图。箱为牙错,没有那口箱子,谁能进得了山肠没有况祖口述的祭凤翎、焚龙骨、见天梯,阎罗能找到这个钓台” 她朝下方努了努嘴“你说漂移地窟在钓台下头,这么隐秘的位置,被况祖的口述给泄露了你自己说,况家这条线,像是它们安排的吗” 神棍听得脑袋一阵热一阵凉。 不像,这安排何止不妥,完全是败笔。 况祖的这份口述,简直像是带出去的一份情报,把蚩尤方的布置摸了个不离十 他喃喃了句“所以况祖是卧底我就说,这么久以来,就只见蚩尤方忙这忙那,又是安排水鬼,又是安排洞神那黄帝方在干什么他们明知道箱子被偷了,就没点举措如果况祖是它们安排的,那就合理了” 话未说完,听到锁链哗啦作响,急抬头看时,链身上已经没人了,再然后,江炼的脸自洞口探下来“我找到绞轴了,在冰龙背后,这锁链是可以绞上来的。” 有绞轴操作,事情就方便多了,江炼分两次,把孟千姿和神棍给拉了上来。 那只雪鸡原本在下头的洞口悠闲踱步的,后来见人都走了,也着了急,扑楞楞扑腾着翅膀,及时扒拉住了孟千姿的鞋子,也上了石盖。 段文希的遗体已经被江炼放置在了角落处,头脸还盖了件衣服,孟千姿看得眼眶发热这么多年了,段太婆终于安稳躺下了。 神棍本想过去鞠个躬的,哪知一抬眼,注意力就完全被冰龙给吸引了过去。 老实说,这龙塑得并不精细,但颇有上古时的雄浑气韵,盘曲舞爪,昂首垂须,神棍看得呼吸都慢了下去,发痴般绕着这龙走来走去。 江炼把孟千姿扶坐在一边“行了,你就坐着看吧,事交给我们做,必要时给点意见就行。” 正说着话,雪鸡也过来坐下,就蹲在孟千姿身边,乖乖巧巧,安安静静,跟要生蛋抱窝似的。 江炼啼笑皆非,又有点感慨人看似全能,有些时候,又无能到连只雪鸡都不如 刚才,要不是有它飞过去架绳,他还真不知道怎么救孟千姿。 他拿手指点了点雪鸡的脑袋,雪鸡懵懵的,被他点一下,脑袋就缩一下。 江炼问孟千姿“这雪鸡,是雄的还是雌的” 孟千姿说不清楚“不知道,是个小姑娘吧。” 江炼笑,对着雪鸡说话“你住在哪啊,成家了没有啊要是无牵无挂,要不要跟着我,去逛逛花花世界” 孟千姿说他“人家是雪鸡,习惯了住高海拔区,你那花花世界,不适合它。” 江炼说“懂,它是山生山养的,昆仑山才是它的家。这世上,中道相逢,太多喜欢的人和物了,有缘就行,记住就好哎,我给你起个名吧。” 他想了想“好了,你从此就跟我姓吧,就叫” 他凑近雪鸡的小脑袋边,耳语般说了几个字。 然后直起身子,一脸满足“好了,以后就叫这个名字。” 孟千姿莫名其妙“叫什么名啊” 江炼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神棍在不远处激动地大叫“是龙骨,就是龙骨,这些龙骨是我冻的” 卧槽,江炼转头看他,真是槽多无口。 他实在没忍住“彭祖是你,况祖也是你,石虫子不动你,你还怀疑自己是山鬼,现在龙骨又成你冻的了,你是电,你是光,你是那唯一的神话啊” 孟千姿噗嗤一声,笑得肚子都疼了,连雪鸡都连扇了好几下翅膀凑热闹。 神棍委屈“这又不赖我,我突然就有了这感觉啊,哎,小炼炼,有刀吗刀借我用一下。” 江炼拔出匕首,神棍看了看,嫌小,摇了摇头,自己解下背包,从里头抽出一柄折叠的马刀来。 很显然,是出发之前,从陶恬那儿领的,真不懂他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领这么多齐全的装备干嘛因为免费,就往死里领 神棍操刀在龙身上用力刮擦,一处刮完了,又去到另一处,冰屑霜粒沿途扑簌簌落下,他没什么体力,干了一会就喘得不行“小炼炼,你别看着啊,你倒是过来帮忙啊。” 江炼应了一声,正待起身,忽然想起了什么,把背包拿过来,拉开拉链“吃东西吗” 孟千姿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包“我有,不想吃,吃腻味了。” 江炼嗯了一声,又把自己的包拉好“那你别翻我的包啊,我的包里,除了能量棒,绝对没有别的。” 说完了,还把自己的包往远处推了又推。 起身时,又郑重强调了一次“别翻啊,绝对没东西。” 他攥了匕首在手,帮着神棍一起磋磨,他的动作就要快多了,砍瓜切菜般一阵咔嚓咔嚓,然后抬眼看孟千姿。 她已经抓过了他的背包,正伸手在里头翻拣。 江炼忍住笑,低头继续磋磨,过了会,听到嘎吱嘎吱的咬嚼声。 这嚼得,是不是也忒挑衅了点江炼斜乜了眼看过去,孟千姿正等着这一刻,见他看过来,不紧不慢,拈了好几片锅巴,一起塞进嘴里。 锅巴掉屑,惹得边上的雪鸡一阵兴奋,溜前跑后地在地上猛啄。 行吧,他辛苦攒下的口粮,给了她,还有刚随他姓的江鹊桥,好歹没便宜外人。 刮擦得差不多了,冰龙内的骨头脉络清晰可见。 大概有接近二十块,形状很难描画,反正谁也没真正见过龙骨,不过排布得很有规律,是依着龙身盘曲的走向、每隔一段距离就列上一块的。 神棍咽了口唾沫“拿拿出来,小炼炼,把它们都弄出来。” 大部分龙骨都还冻在坚冰深处,最方便下手的是孟千姿拿喷火器喷烧过的那一处拿捏得很巧,既烧去了大部分的覆冰,又没有烧着龙骨。 清理完周边之后,神棍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江炼喝止他“这东西,你别乱摸吧万一上头有上古的病毒、寄生虫什么的” 一句话提醒了神棍,他赶紧缩回手。 两人从背包里取出胶皮手套戴上,还嫌不够,又拿了马刀和刀鞘当“镊子”,这才屏住呼吸,把第一块龙骨取了出来。 孟千姿反正是看客,取出的龙骨就交由她看管,她凑上去瞧了好一会,很想上手去摸,又忍住了,顿了顿,问忙着取第二块的两人“我能留一块做纪念吗” 江炼奇道“你要这个干什么” 很难理解吗孟千姿也奇怪“纪念品啊,什么黄金矿石呢我就不在乎,但龙骨,在家里摆一块很有面子的。二十多块呢,只留下来焚一口箱子,肯定用不完,给我一块怎么了,还有凤凰翎,也给我留一根,我带回去供起来。” 说话间,第二块龙骨也已经起了出来,江炼转战第三处,神棍则照旧以马刀和刀鞘做镊,夹着龙骨往这走,快到跟前时,雪鸡碍事,也不知道忽然窜出去啄什么,神棍眼前一花,还以为是自己落脚要踩着它,慌得一个趔趄,手上一晃,那块龙骨就跌落下来。 孟千姿刚把一块锅巴送进嘴里,忽见有东西跌落,想也不想,一把抄住。 抄住了之后,才发现是被怀疑粘带了上古“病毒”和“寄生虫”的龙骨。 身侧一下子安静下来,神棍脸色都白了“孟小姐,你,你摸它了” 江炼也慌了,手扶住残破的龙身,掌心一片冰凉,连雪鸡都瞪大了眼睛、奓起了毛。 孟千姿促狭心起,很想现场表演个呼吸急促、双目翻白,吓两人一把,但见他们已经是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了,又觉得好笑。 她抬起手“没什么啊,什么事都没有,骨头有什么好怕的,还是冻在冰里的阎罗还摸过龙骨残片呢,不也好端端的么咦” 江炼听她前半截说得在理,本来心已经放下了,又被她这一声“咦”惊得头皮发麻“怎么了” 孟千姿低下头,伸手过去,慢慢摸捻那骨面“这上头好像有字又不像字,好奇怪啊,明明看着是平的,但是有凹陷。” 神棍的心剧烈跳起来,说话的声音都抖了“什什么字孟小姐,你你能写下来吗” 孟千姿拿手反复摩挲了几次,从背包里抽出感光岩笔,在身侧的石面上原样誊出。 神棍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 难怪她说好像是字,又不像字。 一短一长,两条相交但不错头的怪异的线,那是个甲骨文的“刀”字。 巴梅法师的那句话,忽然又回荡在耳边。 眼睛会受蒙蔽,但手会帮你认出它们。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9章【20】 箱子现在的位置还太低,江炼想等水涨得更高些, 这样, 捞起来也方便。 三人一鸡, 四个脑袋,都探在洞口处,目光中殷殷期待。 然而奇怪的是,水线就停在那一处了,似乎已经涨到了最高。 孟千姿纳闷, 这位置也太低了,距离段太婆的冰尸曾经悬吊的地方, 还离着七八米呢。 江炼也犯嘀咕“水涨不上来阎罗当时, 总不会是隔空钓的麒麟晶吧。” 而且, 段太婆成了冰尸又怎么解释呢,难道说, 方才那一通推理是错的 一番沉默之后, 神棍语出惊人“这些年全球变暖了,雪线升高了, 融雪量一年比一年少,水少了,水位当然上不来了。” 江炼猝不及防“哈” 神棍奇道“难道不是吗还有啊,咱们往下滑了好久, 孟小姐连下九阶, 我们现在的海拔低了很多了雪线升高,外头同位置的雪都化掉了, 里头的冰当然也就融了。” 说到这儿,拿手电往下照了一圈“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冰血管里搭石虫子的顺风车,是到了冰少的地方才撒手的,刚刚往上爬,山壁上也没什么冰,说明了什么化掉了呗。” 借着手电光,江炼还真看出了点端倪他们刚刚踏足绑绳桥的地方,确实是没冰的,但往上去点,就有冰了。 他心里一动“这是不是说明,我们要是再晚来几年,段太婆的这具冰尸,就会融掉了” 神棍嗯了一声“那可不,气候继续变暖的话,上头的冰龙也得融,没准哪天,昆仑雪顶都没雪了。” 这话引发了孟千姿的感慨“真的,现在这个环境,对山地影响挺大的,湘西山里,也差不多没老虎了。” 神棍接过话茬“所以说啊,现在全球是个大系统,处处是蝴蝶效应,这儿出了问题,那儿就受影响,哪行哪业都逃不过。” 这两人忽然聊上了环境问题,江炼真是哭笑不得,细想又觉得魔幻还真是的,哪行哪业都避不过,连做他们这种“行当”的,居然都绕不开。 不过神棍的话似乎有点道理,水应该是真的上不来了,再过了会,非但没涨,还有下降的趋势了。 这可不妙,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箱子又落下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谁知道这“定期”是怎么个定法、下一次涨水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江炼让神棍负责绞轴,听到指令时就往下放链,但即便放到最长,估计最末端离着水面仍会差不少距离,而且锁链悬吊的位置居中,箱子却是靠边的,人想捞箱子,得入水。 入水的风险有点大,江炼寻思了一回,目光落到了江鹊桥身上。 江鹊桥正探着脑袋瞧下头的热闹,瞧着瞧着,似乎是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目光凝视,很是警惕地抬起头来。 江炼凑过去“鹊桥,来,有事让你帮忙。” 他拈了根绳子在手上“待会我把这绳子缠你爪子上,你呢,就飞下去,看见那口箱子没有,你站上去,箱子上有很多镂刻的纹,你拿爪子死死扒住就行,我会拉动绳子,把你和箱子一起拉过来听懂了没” 能听懂才怪呢,江鹊桥一脸懵逼。 江炼求助孟千姿“你来。” 孟千姿跟江鹊桥的沟通,就要顺畅多了,也没见她怎么嘀咕,只摩挲了几下江鹊桥的小细脖子,手上又做了几个符印,江鹊桥就显出了一副俯首帖耳的架势。 待到缚上绳子,都不需要人催,“哦哦哦”地飞掠下去,精准登陆了箱子,身体随着箱子一起晃荡了几下之后,又悠悠站定,颇有点一苇渡江的高人风范。 江炼把江鹊桥的牵绳套在腕上,借助绳索和搭扣,把青铜锁链缠在了腰间,然后向神棍点了点头。 这是要开动了,神棍憋红了脸,掰动绞轴。 嘎啦嘎啦的声响之后,江炼的身子慢慢缀下,孟千姿跪趴在洞沿上看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给它起了什么名儿鹊桥” 彼时,江炼的头已经隐入洞下了,闻言抬头“没错,江鹊桥,它搭的桥嘛。” 孟千姿心说真不要脸。 也不问问人家雪鸡想不想跟你姓,没准人家想姓孟呢,孟小乖什么的。 锁链放到了尽头之后,江炼依照着之前计划好的,牵绳、反吊、捞箱。 整个过程,孟千姿都捏足了汗,她觉得好事多磨、越顺畅就越可能不顺畅,害怕最后一秒会出变故,害怕水里会冒出什么东西来,是以始终绷着一条手臂,臂弓的射口一直向下。 然而全程都很顺利,神棍反向转动绞轴,江炼就那么臂下挟着箱子、肩上立着雪鸡,随着寸寸上升的锁链,又上来了。 没等他立定,神棍已经小跑着过来“是吗真是那口箱子吗” 江炼把箱子搁在地上,任他观摩。 还真是,跟之前3d打印出来的那口一模一样,但又不一样,颜色、质感都不同,更重要的是,神棍觉得,面对着箱子的时候,有一种莫名沉重的压抑感,扑面而来。 他大口吸喘着气,拿手摩挲着箱面,又把箱子翻过了面。 没有任何接缝。 抬起来晃晃,空的,也就是口普通箱子的重量。 江炼说他“怎么样你也念叨了很久的箱子,还梦见过现在东西就在眼前,想起什么了吗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没有” 神棍摇头,脑子好像真成了一截烂棍头,带不动任何思绪,只喃喃说了句“太压抑了,我忽然就喘不过气来,太沉重了,我缓一缓。” 说着便瘫坐到地上,坐了会之后,大概是觉得离箱子太近、仍然压抑,又爬起来走远了些,重又坐下。 坐下时,长长吁了口气,似乎离远了些,终于没那么压抑了。 压抑吗孟千姿完全没这种感觉。 她盯着箱子看了会,问江炼“你的事,是不是到这儿,已经可以划句号了” 江炼点头“理论上,把这口箱子带到美盈身边,我的事,就全做完了,我对干爷的承诺,也总算是达成了。你也一样吧” 孟千姿点了点头。 山鬼搅合进来,起先是为了帮水鬼的忙,后来是为了收段太婆的尸,这两件事,怎么说呢,都算有结果了段太婆的尸体已经找到了,可以预见,出去之后,会有繁琐的追思和下葬仪式,够大家忙上好一阵子了。 至于水鬼 她有些恻然山鬼已 经出现了不小的伤亡,用二妈的话说,“帮人适可而止”,大概也只能帮成这样了,事实上,再往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了。 有这个结果,是可以收队了。 两人一起抬头,看向不远处的神棍。 神棍呆坐在那儿,又在神游太虚了。 江炼轻声说了句“他的事儿,还远远没完呢。除非他想起过往,一日没想起来,这些事就一日没完。” 是啊,神棍的事太复杂了,从箱子到山胆、龙骨、凤凰翎、开膛剖肚,又是什么彭祖况祖叛徒卧底,孟千姿光想想都觉得闹心。 顿了顿,江炼问孟千姿“出去的那句指引,是什么来着” 而今万事俱备,只差脱困了漂移地窟是在下头,水精也在其中,但有水鬼的惨痛经历在前,他避之唯恐不及,并没有造访的兴趣。 至于神棍,虽然他念叨过什么“凤凰浴火,龙骨焚箱”,但依江炼所见,念叨只是念叨,他并没有焚箱的动机,哪怕左手凤凰翎、右手龙骨,他也未必去焚。 焚来干嘛呢 孟千姿仔细回想了一下“说是,欲出肠口,门左寻手。” 欲出肠口,门左寻手。 短短八个字,江炼真是想破了脑袋。 按理说,孟千姿是在高处见到了晨昏相割时投影的光门的,门边确实也有“手”可以屈伸攥起的、兜抛绳桥的石手。 但孟千姿压根没接触到石手,就已经下了九阶了,理论上,阎罗也应该是同样的经历,而且,阎罗显然是从这石台上走出去的,也就是说,机关也好、玄虚也罢,就在附近。 他杀了段太婆,说明出去的路用不着山鬼;弃置了箱子,说明脱困也用不着箱子。 江炼和孟千姿秉持着同样的理念阎罗都能办到的事,我能办不到 他在石台上踱来踱去,从残破的冰龙龙身这头钻到那一头,看到了那道绳桥,也看到了生根于山壁、兜住绳桥两侧端头的,共计四只石手。 也许石手就是机关 江炼兴冲冲地过去,把每只石手都研究了一遍,还使劲掰过,均告徒劳。 折腾了一番之后,他气喘吁吁、士气低落,又回到了孟千姿身侧坐下。 不会吧,找到了段太婆的尸体、兽骨、以及箱子,却只能在侧枯守、出不去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比没找着都要糟糕。 他忍不住骂阎罗“这人手也太贱了,干嘛要把况祖的口述给撕掉” 孟千姿笑笑“有人就是这样,自己过了桥,还要回身把桥砍断,因为不希望别人也得到同样的好处哎,神棍” 神棍终于自混沌和茫然中回过神来“啊” “这龙骨是你冻的” 神棍犹豫了一下,决定跟着感觉走“是啊,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那你再多感觉一下,你冻完了龙骨,又干什么了从哪出去的” 神棍没好气“那谁能记得啊。” 不记得,这可不好办了,孟千姿上下打量着神棍,蓦地垂下眼帘,往江炼身边凑了凑,同时压低声音“你会催眠吗” 江炼苦笑“这么专业的事,太难为我了吧。” 他明白孟千姿的意思神棍这些日子,注意力涣散的时候,总会潜意识冒头、说一些奇怪但又关键的话,如果懂催眠,也许能适当引导一下。 “那把他掐得半晕不晕、神志不清呢” 江炼想扶额叹息“你下得了手什么叫半晕不晕,这度怎么控制” 孟千姿没把他这话听进去,他发现,她看神棍的目光,愈发像看鸡的黄鼠狼。 显然,她走上“邪道”了,已经不想靠什么摸索和钻研去找路,就想从神棍身上逼出答案来。 江炼还想劝她“千姿” 孟千姿打断他“他肯定知道,这是最快的法子你配合我啊。” 说着,朝神棍招手“神棍,你过来。” “过来干什么” 孟千姿作势把手伸进兜里“有个东西,你帮我看看。” 神棍不疑有它,嘟嚷着走近。 江炼别过脸去,实在不忍心看。 走近了,神棍一脸嫌弃,蹲下身子“看什么啊,还不拿出来非叫我过来,哎呦我一看这箱子就不舒服” 孟千姿觑他后颈,预备往外抽手“哪不舒服了我觉得这箱子挺正常啊,你不喜欢它的设计” 神棍脱口就来了句“不是箱子,是里头的东西” 江炼一怔,瞬间回过头来,孟千姿也忘了要做什么了,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里头的东西” 不是说,这口箱子是空的吗 神棍挠了挠一头卷毛,他也说不清楚“不是,我觉得,这箱子里头有什么东西,让我很不舒服,而且怪危险的。” 说得这么玄乎,孟千姿心头发毛,再看那口箱子,也觉得有点怪怪的,她撑起身子,坐远了些“那东西活的死的” 不知道,神棍看向那口箱子,摇了摇头。 “太危险的话,就不要开箱了呗。” 这怎么能行,神棍不同意“等七根凶简归了位,我还要把兽骨放进去呢,你忘啦只有箱子才能最终困住这些东西。” 说话间,他凑近箱子到底是什么东西呢离得近点,是不是就能感应到了 后颈上忽然重重挨了一下,神棍眼前一黑,哼都没哼一声,就软软栽了过去。 江炼没提防孟千姿下手这么突然“哎,你” 孟千姿甩了甩手“不疼的,这种切颈,我保证他没痛楚,就跟睡觉一样。赶紧的,该你了。” 江炼没办法,把神棍翻了个面朝天,大力撼摇他的身子“神棍哎,神棍” 几次三番,持续不停,过了会,神棍的眼睛终于微微睁开了一道缝儿。 他没看到江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模糊的、巨大的冰龙。 他的唇角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说了句“它们怎么都不会想到,龙骨藏在这儿的。”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0章0【21】 江炼倒吸一口凉气。 他尽量偏侧身子,让自己在神棍面前“隐形”, 也示意了一下孟千姿神棍的意识正界于模糊和清醒之间, 现在看到的和听到的, 对他来说都会是提示和引导要么继续浑噩,要么逐渐清醒。 孟千姿会意,也不动声色地往旁侧挪开了些,同时甩了江鹊桥一记眼刀。 江鹊桥的脑袋立刻耷拉下来,蜷缩在原地, 一动不动。 神棍压根没看到周围还有别人,他眼里只有那条冰龙。 他坐起身子, 一脸满足地看那条冰龙, 那眼神, 仿佛在看什么生平杰作,看着看着, 就嘿嘿笑起来。 孟千姿头皮发麻老实人发起疯来, 可比疯子撒泼要可怕多了。 就听神棍喃喃“好啦,可以了, 就这样了。” 边说边爬了起来,因为头还晕着,脚下虚浮,身子直打趔趄, 他自己浑然不觉, 只念叨着“可以了,走了。” 眼见神棍转身, 江炼一个猫腰,避开神棍目光,瞬间闪到了他身后,江鹊桥也精神抖擞,紧紧撵着江炼的脚跟、一溜疾跑,至于孟千姿,她本来就是坐在地上的,压根没进神棍的视线范围。 神棍还在低声地、絮絮念叨“一块骨头、一块皮都不能剩下,烧掉,都得烧掉。” 他向着一侧的山壁走去。 这话没头没尾,孟千姿被勾得心痒痒,几次想搭茬问话,又忍住了,一来怕惊了神棍,他一旦清醒,可就什么线索都没了;二来是她听到了神棍的那句“走了” 统共这么大点地方,江炼摸索了那么久都没头绪,神棍要怎么“走”呢 她有点紧张,呼吸都放轻了好多。 她看到,神棍走到山壁近前,高高抬起左手,像是要跟谁打招呼,但才刚挥了两下,就扑通一声摔坐到了地上。 过了会,他拿手撑着脑袋,嘴里啊呦个不停,抬起头时,眉头拧得两只眼都成了往中央挑高的斜三角,说了句“怎么这么累呢” 这是清醒了,孟千姿气定神闲地回了句“爬上爬下的,谁不是又困又累啊” 是吗神棍半信半疑,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不是要给我看东西吗我怎么坐到这来了” 孟千姿说“对啊,我让你看看那儿有没有门,你就过去了,然后脚下一绊,跌坐在那儿了你怎么跌一跤,就跟跌失忆似的” 我的妈呀,江炼没孟千姿这种瞎话张口就来的本事,又怕表情会暴露,只能偏转了脸,装着逗江鹊桥玩儿。 神棍半张了嘴,半天应不上话,过了会才喃喃“真老了,这脑子都开始不记事了。” 依着孟千姿的意思,还想故技重施,江炼没让这种事儿,本来就是碰运气,有头遭没二回的,而且,神棍晕了一次,这智商明显下降了,再来一次,怕是吃不消。 他走到那片山壁前,又叩又敲,还把耳朵贴上去听声,过了会,迟疑着举起左手,学着神棍刚才的样子,冲着山壁招手。 神棍奇道“小炼炼,你这是干什么,癔症了吗” 江炼缩回手,若有所思。 孟千姿一条道走到黑,就认定神棍了“别白费功夫了,照我说,不如再来一次,反正也不疼。” 江炼问了句“千姿,当你看到门左寻手这几个字的时候,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孟千姿说“先找门,再找手啊。” “你觉得是哪扇门” “投影的那扇光门啊,那扇门边确实也有石手,但是我碰都没碰到,就下来了。” 江炼摇头“不对,门内见门,门左寻手,一共三个门字,很多人都会以为,有两扇门,第二第三是同一扇门其实,指的应该是三扇不同的门。” 他一一点数“第一道门,是段太婆刻了字的那扇;第二道门,是投影的光门,是你叩的门,也是你进到这儿的门;第三道门,是你从这儿出去的门。进和出,不是一扇门。” 这话有点拗口,孟千姿颇琢磨了一阵子。 明白了,第二道门之后,要下九阶,如果那扇门就是出口,就意味着出去之前,还要“上九阶”。 但阎罗大概率是从这石台上走的,也就是说,确实还有第三道门。 这第三道门,会在哪呢孟千姿皱起眉头,四下环顾“总得有个门的样子吧,人家第一道和第二道,一看就知道是个门。” 江炼示意了一下面前的山壁“神棍已经帮我们找出来了,应该就是这儿。” 神棍茫然“我找的” 江炼没搭理他,继续往下说“咱们之所以不觉得这是个门,是因为对比阎罗,我们少做了一个重要的步骤。” 重要的步骤 孟千姿怔了会,忽然反应过来“祭凤翎,焚龙骨” 江炼点头“祭凤翎,焚龙骨之后,就是见天梯,我是不知道天梯是什么样子,但是阎罗曾经提过一个词,叫入口,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入口 也就是门。” 孟千姿口唇发干“这道门是看不到的” 江炼纠正她“不是看不到,是得在特定的条件下才能看到,然后去往门左方去寻找幸运的是,神棍刚刚那一站,已经把大体的位置圈划给我们了。” 是吗神棍更迷茫了,他觉得自己应该跟这俩看的是同一本书,但他的是缺页的,少了什么。 这当口,孟千姿可顾不上神棍了,她的目光向着那一片山壁急扫“那上头有手吗手的图样,或者雕刻的轮廓” 江炼摇了摇头“不过,神棍刚刚招手,提醒了我。” 自己刚刚还招手了摔了一跤的短暂失忆里,他还做了这么多事 “门左寻手,你可以理解为在这一处,去找跟手有关的的图样或者刻纹,也可以理解为” 他高抬起左手,向着那片山壁挥了挥“是这片山壁的某个特定区域,要找一只手。” 孟千姿不说话了。 她看着江炼的手在那一处上下晃动,不断变换位置去试探。 其实也并不奇怪,神族人如果能做出用特定的血当密码的箱子,设置一扇用手掌感应才能打开的门似乎也不是难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江炼的手探到了一处,正待移往下一处时,蓦地又停下了。 山腹深处,似乎起了极轻微的震动,这震动丝丝勾连,都延伸到了石台处。 石台开始不稳,沉闷而又厚重的磨石声中,石台接合那侧山壁的地方,慢慢倾侧下移,露出了一个洞。 接下来的事,发生得很混乱。 孟千姿记得,江炼过来背她,而她背上了那口箱子,神棍背上了段太婆的冰尸,又挎起了装有七块兽骨的包龙骨太多也太大了,神棍一狠心,扔在当地,没拿。 其实没拿是对的,反正拿出去了也没用,“祭凤翎、焚龙骨”只能在这儿操作。 活人死人,大箱小包,外加一只雪鸡,鱼贯入了那条漆黑的山道,三人的手电都已经开始缺电,昏暗的光柱混着粗重的喘息,在黑暗中四下扬碰,孟千姿看着光柱里舞动的细尘,想起了依然困在山肠内的几位姑婆和山户,自己逃出去了,他们要怎么办 难道说,还得再组织营救 正想着,山腹内忽然隆隆有声。 这不再是“九曲回肠,一日三转肠”了,转肠的震动是极轻微的,山外的人甚至很难感觉到,但这一次,似乎山都在震颤,山壁上滚落细小的石子,还有细线般的尘灰簌簌落下。 难不成是雪崩或者地震 这忽如其来的震动加剧了诸人的恐慌,孟千姿能明显感觉到前后脚步声的愈发急促,再后来,脚下的路开始颠扑不定,人如同进了滚筒,东磕西碰,孟千姿越想越不对,难道出来的路这么不安稳难道阎罗出来时,也是这么 就在这个时候,神棍大吼了句“我知道了是因为我们把箱子给带出来了山肠开始收肠了” 孟千姿的脑子里一片过曝的雪亮。 箱为牙错,这些山肠,原本是扭结在一起的,阎罗带进了箱子,山肠才展筋延骨,在山腹内盘曲成今日的规模。 但现在,他们把箱子带出来了,这是出肠口的路,山肠开始收了,又要往内盘结,回归到原始的状态了。 姑婆们怎么办还有那些山户,他们会因着这变动得到生路,还是永久困死在这山肠里 孟千姿大急,正想说点什么,山道内又是一阵剧烈翻转,江炼没能定住身子,一下子滚翻开去,孟千姿摔落地上,腿上一阵剧痛,脑后磕到了箱角,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孟千姿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醒来的时候是下午,温暖但不炽烈的日光透过帐篷的明瓦天窗,斜打在她的床边,而外头,隐约传来絮絮的、热闹的人声。 她认出这儿了,这是位于公路边的那个小“社区”,山鬼此行最后方的大本营,这屋子,是她住过的毡房。 已经不在九曲回肠里了江炼呢神棍呢姑婆们还有山户呢 孟千姿慌起来,腾地从床上坐起,也顾不得伤腿麻木,正待掀开盖毯下床,又停下了。 床头的一把帆布椅上,赫然窝着那只雪鸡江鹊桥,身下垫着毛绒绒的毡垫,正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看她。 孟千姿的脑子一空,就这么跟江鹊桥两个大眼瞪小眼,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内一亮,抬眼看时,是门帘起落,而进来的人 孟千姿大喜“三妈” 进来的正是三姑婆倪秋惠。 倪秋惠也笑“千千醒啦。” 她走到床边,先去点江鹊桥的小脑袋“去,报信去吧,江炼不是说,千姿醒了之后,让你通知他吗” 又向孟千姿解释“江炼昨儿醒的,比你早一天。” 江鹊桥扑腾下了帆布椅,然后不紧不慢,摇摇晃晃,向着门口走去。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51章【22】 孟千姿收回目光“那其它人呢” 太多想问的了,只是不知道从何问起, 不过, 看倪秋惠面色平和, 她心下先定了几分伤亡应该不大吧,如果太大的话,三妈的表情应该会更凝重点 倪秋惠在床边坐下,帮孟千姿把盖毯拉好,这才把相关的情形一一给她说了。 倪秋惠当时, 汇合的是景茹司。 景茹司这头十三个人,死了四个, 一个死在雪野人手上, 后来被石虫子啃吃得只剩残肢了, 三个滑进了冰血管。 由于那片坡地太诡异了,肉眼根本看不出哪里有问题, 景茹司她们最后是绾绳攀壁, 从山壁上绕过去的这也是为什么一行人看见江炼三人要下坡时,拼命挥手阻止的原因。 冼琼花汇合了孟劲松, 孟劲松这头原本八个人,死了一个,重伤一个,都是犯在石虫子手上。 何生知和史小海失散, 后经证实, 均已死亡,一个死于羊尸挂画处, 一个被刑天人枭首。 这就是景茹司一行进山肠之后的人员伤亡简报,之前的八人队,基本可以算是全军覆没,所以折算下来,昆仑山一行,截止目前,十四死一重伤,轻伤那些,还都没计入。 倪秋惠叹气“这种伤亡,几十年来都没有过,大姐心里也很不好受,说早知道这样,她就不要找段嬢嬢的尸体了但这种事,没法说的。” 孟千姿沉默。 是啊,是没法说,山鬼家大业大,自诩传承和本事,结果老一辈曝尸荒野,都不去找收,自己人想不通,外人也会笑你窝囊。 找是没错的,但大家满怀期望出发时,想的无非是从犄角旮旯处、山缝雪堆下翻出段太婆的尸体,谁能想到会找进九曲回肠 “那三妈,你们后来,是怎么出来的” 倪秋惠笑了笑“这就要多谢你们了。” 这两拨人马,各自在山肠内摸索找路,阴差阳错,始终也没能实现汇合,不过好在,由于之前都蹚了刀流了血,对山肠的凶险有了认知,也就有了戒备,没再出现大的伤亡。 倪秋惠和景茹司她们,到过羊尸挂画处,看到了何生知的尸体、孟千姿的留书以及段太婆刻在门上的字,但那个时候,早已不是晨昏相割时,门内也已经没有门了,所以她们门内探身,也只能看到一口幽深的无底洞。 冼琼花一行则摸到了冰血管,好在倪秋惠见识了这一处的凶险,生怕后来者蹚刀,让人用夜光岩笔涂抹长绳,然后结在臂弓上射出,在那面坡地上方结了个特定形状、划分空间的交叉线网冼琼花到时,交叉线其实都已经瘫落大半了,不排除是被石虫子啃咬断落的,但夜光和大体的线型还在,一看就知道是有危险,她当即后撤,没敢过那一处。 后来,就等到了“收肠”。 倪秋惠说“你们那条路是真正的出路,跟我们所处的山肠还不一样,听江炼说,你们那条只是比较颠簸,可能是受到了收肠的波及,我们的那才真正是在人肠子里翻呢。” 据她说,很突然的,那根山肠就开始颤动了,如果说先前还是微微蠕动,到后来,简直是搅动、翻动了。 而且,山肠开始从水平转为倾侧。 任谁都知道,这种情况,人会往低处滑的,而这儿的低处,意味着很多可怕的事情。 好在,山鬼到底是山鬼,应险能力比一般人强很多,山肠甫一出现动静,倪秋惠就命人结绳,把一行十几个人都连串在了一起,宛如一条巨大的蜈蚣,防止混乱中的失散。 再后来,山肠倾侧时,大家以匕首插攀石壁,行动一致,真如蜈蚣般往高处攀爬,当时情形也是混乱,有石块落下,有人失足,好在大家是连串在一起的,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还有成群的石虫子,哗啦呼啦,咔嚓咔嚓,潮水般自上头涌下,因为“避山兽”的威力尚在,遇到人时,它们便自动从两边分流,那场景,现在想想都还头皮发麻。 孟千姿喃喃“这种石虫子,大概只能在山肠内存活,它们预感到山肠要收了,所以争先恐后,赶往更深处。” 倪秋惠喟叹“是啊,当时它们拼命往下涌,我们拼命往上爬想想也是好笑,各赶各的科场,各回各的家乡。” 正奋力爬着,前方十几米处,突然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崩裂声响。 孟千姿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攥住倪秋惠的手“三妈,那又是怎么了” 倪秋惠笑,孟千姿从小就这样,爱听故事,也极易入戏,高荆鸿曾经说她“咱们姿宝儿,给糖是骗不走的,漂亮衣服她也不稀罕,但谁给她讲个故事,没准就哄走了。” 她抽出手,紧攥成拳头,另一只手隔了段距离,虚覆在那个拳头上“其实我后来想明白了,那个山头,是有两层嵌套,外面有个山壳,里头有个山核,那个核,就是收紧的山肠。” “山壳上,本来就有九道入口,山肠舒展开的时候,九根肠,会联接到九个入口上,但收肠时,连接处就会断开。” 孟千姿一下子明白了“你听到的断裂声响,就是那根肠的连接口,断开了” 倪秋惠点头“幸好当时离得不是很远,我望一眼就明白了,这根肠在扭动,那一截断口却纹丝不动,说明那边才是安全的。” 当时,倪秋惠也急红了眼,喝令大家拼死也要快爬断裂处的缝隙尚小,但势必会越拉越大,大到一定程度的话,可就再也过不去了。 生死关头,没一个拖后腿的,所有人卯足了劲登攀,到断口时,两边的距离其实已经超过一个身位了,不过“蜈蚣”也是会腾跃的在两位姑婆的喝令下,后半截的“蜈蚣身”拱起,奋力将前半截的人抛掷出去,而前段的两个人,也稳稳攀住了对面的断口。 现在回想起来,倪秋惠还心有余悸“你是没看到,当时真是好险啊,那根山肠瞬间就缩回去了,只剩下我们这一串蜈蚣人悬空攀在断口上,说实在的,差点没攀住。” 毕竟一行十几个人呢,只靠前头那两三个,哪吃得住啊。 万幸的是,她把足够的人留在了外头黄松他们一行二十来号人,都在洞口守着,听到里头巨变,黄松壮着胆子进来查看,恰好看到倪秋惠一行悬挂在断口、就快掉下去了,他赶紧扑上来抓住,又大吼着朝外嚷人,外头的人纷纷进来,就这么一个抓住一个,然后迅速挨个结绳,结队拔萝卜般,终于把倪秋惠这一串给稳住了。 说到这儿,倪秋惠感慨了句“有些时候啊,真是差一秒快一分都不行,那时候,也幸亏我们这串在那吊着呢。” 都是山鬼,应急的手法是一样的,冼琼花她们同样结成了“蜈蚣人”,也同样向着高处急攀,但大概是她们的始发点太深了,到断口处时,那根山肠早已距离对应的那个断崖口太远了。 孟千姿听得冷汗都出来了“然后,她们恰好看到了你们还吊着,就” 倪秋惠微微颔首“我们也向她们喊话了,让赶紧跳过来。” 怎么说呢,就跟空中飞人似的,冼琼花一行在颠扑扭转的山肠中觑准方位、角度,一个整齐划一的联合纵跃,抓住了倪秋惠这一头的“蜈蚣尾”。 要知道,冼琼花这头可是一共八个人啊,八个人的重量,飞纵过来,那势能非同小可,把所有人拉得急往下坠,上头拉人的人即便做足了准备,都瞬间被坠拉入崖下六七个。 崖上崖下,四十多号人连成了一长串,有一多半还在半空悬荡,直如进行着一场最凶险的拔河,下头的人使不上力,惊魂不定,上头的人则龇牙咧嘴,拼接吃奶的力气往上拽拉。 孟千姿呼吸都快连不上了,她抬手抹了把鼻尖渗出的细汗“那不对啊,理论上是下头的人多啊” 三妈和七妈她们,两串蜈蚣人加起来,大概有十八个,守在洞外的人有二十一二,原本是上头的人略占优势,但上头的人既被拉落下了六七个,双方力量陡然悬殊,怎么可能还能以少搏多呢 倪秋惠看了她好一会,才揭晓答案“你忘啦我们还有好几头牦牛驮物资上山、也守在洞外呢,这种力气活,放着大块头不用,留着吃肉吗” 孟千姿恍然,直到这时,她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虚脱般倚回床头,仿佛这场命悬一线的角力,她也曾参与其中似的“三妈,真是被你讲的,吓也吓掉半条命了。” 倪秋惠笑了笑,正要说什么,毡房内又是明暗一换,来人掀开帘子,人还没进屋,声音已经过来了“三姐,既然大姐过来,我看我还是先走” 孟千姿认出这声音了“六妈” 来的正是曲俏。 她没预备会听到孟千姿的声音,怔了一下,这才款款一笑,声音是惯常的温柔婉转“千姿醒啦,之前雷都打不醒你,我也忘了该压低声音说话了。” 边说边走到床边,身段儿和姿态,像在台上时一样好看,孟千姿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总觉得她双颊带粉,比前次见时多了好些妩媚。 不过刚刚那句话的信息量好大,孟千姿也顾不上跟曲俏寒暄,忙问倪秋惠“怎么我大嬢嬢也要来吗” 话要一句句说,倪秋惠不慌不忙,语调柔和“刚忘记跟你说了,老四和劲松出去接大姐了,估计今明两天就到段嬢嬢的尸体不是找着了吗,大姐等不及,说找的时候自己没出力,现在找着了,她不能还干坐着,加上这趟,山户伤亡不小,她也想过来看看。” 孟千姿是王座没错,但高荆鸿是山鬼中资历最老的,她过来,意义到底不一样。 倪秋惠说完这话,又回头看曲俏“老六啊,你也不要死心眼,都好几年了,那件事,要么说开,要么放下吧大姐这岁数,这身体,还能挺几年啊,这口气,你要跟她犟到死” 曲俏眼圈一红“也不是” 孟千姿好奇“什么事啊” 她大嬢嬢和六妈,都不像小心眼的人啊,什么了不得的气,好几年了还揣心窝子上 倪秋惠答非所问“我是个出家人了,看得比从前更明白,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何必强求呢,强求如攥水扑风,攥不紧、留不住,扑不着,水有水的去处,风有风的归向,来来去去,都是在咱们命里留影,随它吧,记得就好。” 孟千姿听不懂“三妈,知道你悟性高,跟我们这种俗人说话,能不能通俗点” 倪秋惠没吭声,目光却往门边溜了过去。 是江鹊桥,从门帘底下拱了进来,大概是任务达成,姿态中带点趾高气扬,还带了点不耐烦,像是在说烦银老支使人家做事儿 但它身后,并没有跟着人。 倪秋惠的目光往门帘缝下瞅,果然,让她看见外头踱步的影子,还有一双想进来、脚尖却老旁挪的脚。 孟千姿循向看去,猜到了是江炼,颊上没来由一热,手在盖毯里揪毛拧疙瘩,脸上还要装着什么都没发觉,若无其事。 倪秋惠偏不让她如愿,拿胳膊肘碰了碰曲俏“老六,你说他能在外头站多久” 曲俏说“不想跟咱们照面,能装着呢,上次,我跟老七和他走对面,他装着低头找东西,硬是跑了。” 倪秋惠说“我没长角,也没爪子,他还怕被吓着” 曲俏扑哧一笑“谁知道,跟我们差着辈分,面皮薄吧。” 孟千姿还是不说话,盖毯里的那一处,快被她揪秃噜毛了。 倪秋惠看了她一眼,心里头蓦地一柔,想起刚把她抱养来时,那软乎乎的小粉团儿,好像只一溜眼的功夫,就这么大了。 越大,这命数就越难看透了,水有水的去处,风有风的归向,水去了,再看不见,风去了,也再摸不着。 她眼眶有点泛酸,一股子几不可察的叹息慢慢在胸臆间化开,伸手拉了下曲俏的衣角“走吧老六,还有事做呢。” 江炼听到脚步声出来,赶紧绕到毡房一侧,目送着三、六两位姑婆走远,这才松了口气,掀开帘子进屋。 一抬眼,便笑了。 孟千姿坐在床上,拥着盖毯,斜乜着眼打量着他。 江鹊桥立在帆布椅上,两只小眼有点翻白,好像在问你磨叽啥呢,这么久才进来 孟千姿故意问他“我三妈和六妈刚出去,见到了吗” 江炼惊讶“是吗没看见,我才过来。” 他在床边坐下,清了清嗓子,顿了会,伸手去握孟千姿的手。 孟千姿手指一蜷,他握了个空。 江炼没吭声,停了一停,又伸手去握。 江鹊桥立在边上,忙得很,小眼珠一会溜向这,一会溜向那,看一个要握,一个不让,一个偏要握,一个偏不让,男人的手宽厚,女人的手纤细,手指原来也能说话,一蜷一探,进退迎拒,那么多意味。 啊啊啊啊啊,握住了。 啊啊啊啊啊,还抱上了。 孟千姿和江炼闹了会,终于咯咯笑着伏进他怀里,江炼搂住她,一瞥眼看到江鹊桥看得目不转睛,想也不想,抬脚就把帆布椅踢转了个向。 江鹊桥没提防,一个跟头翻下了椅面,亏得爪子揪住了椅沿,倒挂着扑腾了会之后,终于又爬上椅面,气得毛发奓起。 这个过河拆桥的男人 孟千姿对边上这段小插曲一无所知,忽然想到了什么,忙抬起头“箱子带回来了” 江炼笑“能不带回来吗。” “那美盈,现在怎么样” 江炼笑笑“不好说,我们不在的时候,美盈又发了两次病,手臂上添了四五道口子,箱子拿回来之后,她的伤口没再恶化,出的血也没再翻沸究竟是不是能好彻底,我觉得还得再观察两天。” 孟千姿心中一动,坐直了身子。 这些日子,她和江炼已经很熟了,对他的微妙情绪,也很能察觉总觉得,他不是那么太兴奋。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江炼也不瞒她“不是我,是神棍。咱们出来之后,到了有通讯的地方,他就兴高采烈,通知了他那几个朋友了,我看,就这两天,那几个人就快到了。” 孟千姿帮他转折“但是” 江炼苦笑“但是,神棍打不开那口箱子。” 打不开孟千姿一怔“不是说什么烈火,血,就可以” 没错,江炼帮她把话补全“巴梅法师的预言,是烈火滚过沸腾着的血,可以打开机关的结扣,这两天,我们什么法子都试过了。” 况美盈的血,滴进凤凰鸾结扣的刻纹处,确实是沸腾的,拿火去点,烈火也确实是“滚”过血面的,但滚完之后,箱子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怕烈火不够“烈”,他们还突发奇想,点了根凤凰翎,然而,点着的凤凰翎只是再次印证了之前的认知凤凰翎是不怕火烧的。 而且,用凤凰翎点起的“烈火”,也没烈到哪儿去,箱子沉默如石,毫无异样。 江炼叹气“可把神棍给郁闷坏了,揪着他的卷毛苦思冥想,现在又赖上环境了,说是空气污染、水污染,改变了况家人的体质,使得美盈的血不那么感应灵敏了。” 孟千姿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记得,况家做了四十口箱子” 江炼点头“况祖经手的,大概有一两口吧。” “箱子做好了,是交给黄帝的,等于交货了” 是啊,江炼看孟千姿“你是有什么想法吗” 孟千姿答非所问“你和神棍,都没用过密码箱吧” 江炼的第一反应就是你这瞧不起谁呢 但一番追忆之后,爽快认怂“是,人穷啊,我从小到大,哪有什么金贵的东西,值得塞密码箱呢没用过这种高级货。” 孟千姿说“我用过,从小就用,我手边常备密码箱,各种样式的都用过。有些密码箱是有初始密码的,到手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密码。还有的密码箱,是双重密码,出厂时,给你一个独特的密码,你再加一个,形成一套组合,组合密码,更难破。” 江炼慢慢咂摸出点味儿来了。 是啊,况祖是擅“以血为媒,开封箱器”,但如果用的只是况家人的血,这下订单的客户得多没安全感啊我家的密码箱,你滴点血点个火就能开了,我的财产还能有保障吗 他迟疑着说了句“所以开箱,用的其实是另一个人的血或者组合嵌套,需要美盈的血加另一个人的血那这另一个人又是谁啊” 孟千姿说“这另一个人,我其实也不知道。但我可以猜一下,当然,只是猜测啊是谁,跟箱子有最深的羁绊,做梦都梦见在找箱子,从一露面开始,就在喋喋不休地念叨箱子呢”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2章【232】 这另一个人究竟是不是神棍,试试就知道了。 收到消息, 神棍很快挟着箱子到场了。 然而可惜的是, 孟千姿难得一次自信满满的推测, 遭遇迎头一盆冷水。 人家况美盈的血滴上镂纹的结扣,好歹还会沸腾两下,神棍的血滴上去,那真个叫安静如鸡,如的还是死鸡。 孟千姿自觉很没面子, 不过很快找到理由安慰自己她本来也不是什么绝顶聪明的人嘛,推测失误也正常。 希望来得快, 去得更快, 神棍郁闷坏了, 回房之后长吁短叹,连晚饭送过来都没心思吃。 他不时挠头, 间或瞅手机, 还向江炼支招“小炼炼,你说要不, 我让他们先别来” 大老远把人叫来,给了人家那么大一希望 这可让他怎么面对、怎么收场啊。 江炼咽下一口餐饭,啼笑皆非“你涮着人家玩呢这都几天了,你那些朋友肯定快到了, 你现在让人回去” 他敲了敲神棍的餐盘“吃吧, 吃完之后去洗个澡,老朋友见面, 把自己捯饬得体面点这样,即便挨打,挨打之前,你至少还是人模人样的。” 神棍差点叫江炼给气死。 不过话糙理不糙,要见朋友了,他怎么着也得修修边幅。 临睡前,神棍拈了条毛巾去澡堂。 所谓澡堂,其实是临时开辟出来的,分男女,专供山户,水是井里打上来的,太阳能供热,一晚上只够十来号人洗好多山户知道这儿用水紧张,自觉排不上,也就不来凑这热闹,只拿盆接点水擦洗,或者几张湿纸巾凑合着了事。 这一晚,澡堂挺冷清,只接待了几个山户,神棍去得晚,前几位洗时攒下来的热蒸汽都没了,神棍哆哆嗦嗦地往身上泼水、打洗发露、搓肥皂,洗完时,整个浴室里便飘着一层微温的稀薄蒸汽,和昏黄的灯光互裹,迷迷蒙蒙,恍恍惚惚。 神棍拿大毛巾擦拭身体,很自然地走到了墙上挂的那面理容镜前,镜子上晕了许多蒸汽,很多处都模糊了,但模糊里又间杂了几块清晰。 有一块清晰的镜面,映出了他小腹上的那道狭长的疤。 神棍瞥了一眼,继续擦干身体,擦着擦着,动作就慢了下来。 他拿手抹了一把镜面上的水渍,手掌抚过的地方,清晰出现了一条如同被抻长变形的“s”形,暗红色,很像胎记。 电光石火间,神棍的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他把大毛巾一扔,连内衣裤都顾不上穿,光脚汲拉着浴拖,把长外套一裹,一阵风样卷了出去,还不忘跟看门的打招呼“我还没完,我忘带换的了,我回去拿。” 那人正忙着在手机上打小游戏,随口嗯了一声,头都懒得抬。 神棍一口气跑回了屋。 这一趟,因为来了不少增援,营地的住处颇紧张,毡房实在挤不下,空地上都扎了许多帐篷,但神棍他们是客,所以还是维持原样,四人共用了一间。 江炼几个已经睡下了,不过尚在半醒半睡之间,况美盈听到动静,嫌冷,懒得欠身,含糊地问了句“嗯” 神棍还是那话“我,洗澡忘带东西了,回来拿。” 说话间,他挟起箱子,又开门出去了。 江炼在被窝里翻了个身,眼皮都懒得睁,只心里吐槽了句丢三落四的。 回到浴室时,里头的蒸汽早散了,屋里很静,藏着秘密的那种静。 神棍单膝支跪在地上,把箱子端端正正摆好,又将拢紧的衣襟敞开一线,露出心口处往下蔓延的那条胎记。 然后,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小折刀,是之前从陶恬那领的山户的装备都是上乘的,刀身折开,刀头尖锐锃亮,仿佛栖了日光,刀锋密布崭新绵密的磨纹。 他向着胎记上的一处下刀。 刀尖下去很浅,血却像等待了很久似的,一下子胀满流出,颜色鲜亮,神棍抹了一把,擦在箱子凤凰鸾身的第一个结扣上。 小游戏轻快的乐音隐约从门缝处透进来,血在箱面上翻沸作响。 神棍揿燃了打火机,点着了血的边沿,烈火像有生命,从一侧向着另一侧卷过,然后,他听到箱子深处,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他重复之前的动作,第二个结扣,第三个,每一次,都有轻响声传来。 三声响过,箱子归于沉寂,屋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没了,屋外也没声,那个看门的,大概已经打完游戏了。 神棍没有失望,他直觉,这一次,一定会发生些什么,他所需要的,只是等待和耐心。 外头的沉寂,和群山的沉寂,搅裹在了一起,一寸寸侵入这冰冷的浴室。 蓦地,有不知名的夜鸟低空掠过,发出怪异难听的嘎嘎声,而几乎是与此同时,那个箱盖,咯噔一声,开了。 江炼半夜时,被响动惊醒过一次。 当时,他睁着惺忪的睡眼,就着昏暗的灯光,看到神棍满腹心事地躺下,他还没来得及分辨清楚那心事究竟有多浓重,神棍揪着灯绳的那只手往下一拽,光便没了。 江炼在黑暗里同情了一把神棍,便又睡着了,有所思的关系,还做了个梦。 梦里,他白发长须,俨然智者形象,一身老成一脸慈祥,开解神棍说“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神棍仰视着看他,凄苦的表情渐渐转作无限信赖,说“江炼老师,我全听你的。” 被人视为人生导师,还真是怪得意的,这得意从梦里延伸到现实、延到江炼熟睡的唇角。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一声响亮的“喝多咯” 什么意思他喝多了,才会做这样的梦吗 又是一声嘹亮的“呵哆啰”。 江炼一下子惊醒了。 窗外有蒙蒙亮白,天亮了。 所以刚刚那是鸡叫但江鹊桥不是一直走“哦哦哦”路线的吗再说了,鹊桥一直叫得很婉约,不会这么中气十足气吞山海 又一声鸡叫过后,韦彪不耐地叹气,况美盈则把脑袋缩进睡袋里、喃喃抱怨着哪家的鸡这么没眼色,只有神棍,腾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怔了两秒之后,他反应过来,大吼一声“是我们解放啊”,就扯过外套,连滚带爬,像是滚下床去的,紧接着,又滚出了屋。 解放神棍曾经提过的,勇斗凶简的山鸡曹解放 江炼一阵好奇,也没了睡意,外套一裹,麻利地下床跟了出来,才刚出门,就听见神棍的惨叫,紧接着,就是绝望的控诉“我们解放,怎么胖成这样了” 其时,有一部分山户已经起床了,正在门前帐口洗漱,西北早间多雾,淡淡的雾气笼罩着毡房和大小帐篷,也弥漫上路面。 来客就是来客,自带行尘,和住客的安稳截然不同,江炼一眼就把这新到的车和人都尽收眼底。 车是老车型,黑色的悍马h2,风尘仆仆,沧桑中粘一点雾的濡湿,车顶横列了一排狩猎灯,但在这细雾里,并不咄咄逼人,反像安静的眼睛。 驾驶座上下来一个高大的男人,约莫三十来岁,身型极挂衣服,一件普通的黑色夹克到了他身上,登时有型有款,人明明是在笑的,但极偶尔的瞬间,目光会忽然晦暗锐利。 这人大概是罗韧。 罗韧关上车门,并没有抬头看谁,只是一条手臂下意识抬起,后头刚下来的一个正穿外套的年轻女人,便很自然地靠了过去,刚好被他圈搂住。 这应该是梅花九娘的关门弟子,木代,温柔秀气,纤纤弱弱,一点也不像身具上乘功夫。 罗韧转头看时,大概是觉得木代衣服没扣好,于是缩回手,很细心地帮她扣拢领口。 江炼有点羡慕得要很熟很契合,才能培养得出这种自然到几乎会被人忽略的默契吧,他和千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展到这样,不去言爱,但举手投足时满溢。 车子的另一侧,也站着一对男女,年纪看不大出来,估计都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间,女的一身红色羽绒衣,脸庞圆润,眉眼是很传统的那种漂亮,男的身形挺拔修长,气质偏文艺,又带点浪荡不羁。 这多半是神棍极想撮合、但一直无从下手的炎红砂和一万三了,听说一万三也姓江,跟他五百年前是一家果如神棍说的那样,这两人之间气场有点别扭,明明很登对,不当情侣可惜,但当了好像又跟大众意义上柔情蜜意的情侣相去甚远。 不过,最吸引江炼眼球的,还是走在最前头的那个胖子。 这胖子三十多岁,油光满面,体型富态,一身名牌,那架势,活像前来开发大西北的暴发户,就是他亮着嗓子接了神棍的话茬“棍哥,它能不胖吗作为一只中年男鸡”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这称呼怪怪的,又临时修正了一下“中年雄性山鸡,不健身不进取,没有危机意识,整天和一群凤子岭的乡下山鸡妹子混在一起,沉迷女色,它能有什么前途” 神棍痛心地蹲下身子。 直到这个时候,江炼才看到,神棍面前,有只肥嘟嘟的山鸡,毛羽极鲜艳油亮,鸡和人一样,都有适合自己的位置,在他看来,这鸡很适合下锅。 神棍怒其不争“解放,你当初也英俊过,看看现在,你这脖子粗的,挂鸡牌都嫌勒,你就这样自暴自弃了” 曹解放轻蔑地看了神棍一眼,挪着步子,支撑着肉嘟嘟的身体,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看来,这是一只高傲的鸡,没颜值可以、没身材也淡然,但断不能没有架子。 神棍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那胖子“曹胖胖,怎么把解放带来了你们不同路啊。” 这五个长住丽江,但曹解放早归隐山林、落户函谷关的凤子岭了,一南一北,山长水远。 曹严华伸手捋了捋即便长途跋涉、但依然一丝不乱的发型“当年收凶简,解放也是出过力的,现在你跟我们说要彻底了结了,这历史性的时刻,还能不带解放一道经历” 说话间,一阵急促的“哦哦哦”声由远及近。 江炼回头看,原来是江鹊桥,正一溜小跑着下坡,估计是听到动静,尤其是有同类的动静,按捺不住,跑出来瞧热闹,它跟一干人不熟,于是直奔江炼,到江炼脚边时,也不知道是不是怯生,反常地把身体藏在江炼的裤管后,只羞涩地探了个脑袋出来。 罗韧一行倒没太在意江炼,把他当成了看热闹的山户,倒是曹解放,忽然一改之前的松垮,脖子昂起来了,身子挺起来了,连目光都凌厉起来了,愣是从中年发福的身躯中,努力挺出了一丝早年的英俊风采。 罗韧几个人,都不是喜欢到处结交的,神棍知道他们的性子,也不打算主动把他们引见给山户,再说了,时间还早,孟千姿她们还都没起床呢。 不过,他估摸着,山户会主动来拜访的山户不是喜欢结交有本事的人吗,而且,段文希和梅花九娘有旧,四舍五入,就是孟千姿和木代有旧,双方怎么着都会见个面的。 三重莲瓣,身份到底不同,山户们很快腾出一间小毡房给神棍做会客室。 江炼没跟进去,人家老友见面,他在边上杵着算个什么事儿 不过,他从毡房边经过时,下意识停了会。 听到里头笑语不绝。 听到曹严华说“棍哥,真要收啊这几年,它让我身强体壮,力大无穷,壁虎游墙都游得贼溜快,我跟它处出感情来了,哎呦真要分别,我怪舍不得的。” 一万三哼了一声“曹兄,你这是什么心理凶简给你点好处,你就跟它讲感情了我们中要是出个叛徒,是你没跑了。” 罗韧说“还是应该收,老在我们身体里,始终不是好事。” 炎红砂咯咯笑“当然应该收,不然木代跟你,孩子都不敢生,我这干妈做的,有名无实啊。” 再然后,门帘放下,毡门带起,里头的声音,就再也听不到了。 江炼绕过毡房,一路走到坡上,捡了块石头坐下,看渐渐散去的薄雾,也看那个紧闭了房门的毡房。 他觉得怪羡慕的。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53章【24】 有那么一段时间,江炼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羡慕什么。 反正吧, 要不着的糖, 吃不着的饭, 都是进不了他的嘴、但能痒得着他的心的。 他坐在石头上,看毡房,看人,也看远远近近的山,看到起灶生烟, 看到各屋送饭,看到况美盈进进出出。 没人喊他吃饭, 他这两天的饭搭子神棍, 当然是想不起他来了, 至于美盈么,眼里估计只能看得到韦彪吃得好不好 江炼正出着神, 忽然听到孟千姿的声音。 “你这一脸向往加哀怨的, 什么表情啊” 江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一看, 真是她,没坐轮椅,一手拄着登山杖,一手扶着辛辞。 江炼没立刻迎上去, 就着晨光看了她好一会儿。 真是好看, 清清爽爽,唇红肤白, 发髻高挽却松结,许多碎发垂下,但并不嫌乱,别有风致他不知道那又是辛辞手笔,给她结好发之后左一拉右一扯的,一定要扯出松而不垮的凌乱美来只是颇为陶醉地想着,咱们千姿,真是好看,胡乱扎个头发都美。 孟千姿不满意了,拿登山杖戳点地面“你还坐着不知道过来搭把手” 江炼这才笑着过来,把辛辞换下“怎么没坐轮椅” “该练着走路啦,三妈说,对轮椅越依赖,越站不起来。” 边上的辛辞清了清嗓子“那千姿,我回避” 孟千姿嗯了一声“没你的事了,待会江炼送我回去。” 说完了,人却不挪窝,只是颇为玩味地看辛辞走远,然后偷偷向着江炼说了句“辛辞有点情况。” 是吗江炼好奇“怎么说” “以前恨不得二十四小时杵我边上,不叫他走,他就高高兴兴待着。这两天,屁股上长针似的,坐不住,动不动就是千姿,那我走了、我忙去了,他有什么好忙的我不就是他忙的重心吗” 还真的,江炼看了眼辛辞的背影那小步子迈得,的确挺松快。 他忽然想到自己每次去找千姿时,大概也是这样,要遮掩,又遮掩不住,步子、肢体,哪怕一根头发丝儿,都背叛他,会叫外人看出端倪来。 他扶着孟千姿在石头上坐下。 孟千姿打量他“还没回答我呢,你刚刚那什么表情啊” 说完,又去看不远处坡下、江炼之前一直盯着看的那座毡房“听说神棍的朋友们来了” 江炼嗯了一声。 “他们给神棍带好吃的了没分你一口,所以你一直坐这看,气得要哭,还流口水” 江炼哭笑不得“我就是看看。” 孟千姿显然不相信,斜乜了眼看他,那睥睨着的小表情,好像在说小样儿的,还想瞒我。 江炼让她看得有点底气不足,想以笑带过,又觉得太不自然,末了终于缴械“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我好像一直没什么朋友。” 怎么会孟千姿想反驳,但思忖了会,觉得还真是。 她不死心“况美盈不是吗” “美盈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感情好是好,但如果你一早就知道,这辈子是要为她奔走、甚至送命的,那你们之间的关系,永远不会是平等的。” “那韦彪呢” 韦彪啊,江炼耸耸肩“也是一道长大的情分,但和我想的那种朋友,还是差了点感觉。” 孟千姿有点明白了,她拿手掌托住下颌,纤长手指在颊上慢慢点着,秀气的指甲在晨光下泛着润泽的粉“那神棍” 江炼承认得有点勉强“他那样的算是吧。” 懂了,孟千姿狡黠地笑“你在这点点数数,觉得神棍算是,但是啊,你只有他一个朋友,他有那么多,他是你的全部,你是他的一丁点,心里泛酸水,嫉妒了是不是” 江炼又好气又好笑,人有他无,人家地里的玉米棒子多到扑出来,他掰来掰去掰不出几粒,难免有那么点微妙心理,但怎么话经她的口说出来,就跟爱而不得争风吃醋似的呢 他往坡下看去,江鹊桥在毡房不远处踱步,姿态怪优雅的,但踱来踱去,始终在那一块。 孟千姿忽然冒出一句“其实,仔细想想,我好像也没什么朋友。” 怎么着,跟他“攀比”上了江炼转头看她。 她还是托着腮,眼神有点空茫“你别看我从小到大,身边围满了人,但是啊,不是要我听话的,就是听我的话的。” “劲松人很好,但是他对我,总要顾忌分寸,和我说的话,也总要符合身份;辛辞嘛,更像朋友一点,可我到底是他的雇主,他打我的工,拿我的钱,感觉不一样。” 她叹了口气“所以,我也没什么朋友。” 江炼“哦”了一声。 孟千姿有点不得劲也不说安慰她两句,只这么轻描淡写地“哦”一声,哦什么要听“哦”,她不会找江鹊桥吗 顿了顿,江炼拿一侧的肩膀轻轻碰了碰她的“这么巧啊,大家都没什么朋友。” 来了,孟千姿的唇角差点没藏住笑,她马上点头“是啊是啊。” “要么,咱俩凑合着做个朋友” “可以啊,”孟千姿积极献策,“然后我们再去撬神棍的朋友,他朋友多,人又傻,肯定不会防备的。” 好主意,江炼附议“有一个撬一个,有一对撬一双,到时候,朋友多得我都嫌烦。” 孟千姿深表赞同。 两人就这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到末了,几乎是同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真好啊,那揣了一早上的艳羡和微妙,就在这笑里全没了,能笑出来,阖该感恩,更值得感恩的是,有个能让你笑出来的人。 江炼低头,吻向孟千姿的唇。 行将吻上时,忽然停住,他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大白天,人来人往,坡上坡下,都是人。 他不是那种大庭广众之下肆意拥吻的热烈性子,情感是私人的,不愿分享的,他需要遮掩,或是夜色,或是望不尽的空茫,或是拉紧的帘,密闭的窗,两个人的事,彼此相互私藏,容不下多一点的目光。 孟千姿看着他,没躲,但轻颤的眼睫尖上跃着一点慌,群山和人屋,在她眼底层层败色,败成不重要的模糊衬景。 如果这个吻落下来,她豁出去,接住就是,可是,那么多人呢,那么多议论,自己的事,何必摊开了给那么多双眼看 江炼侧过脸去,略粗的喘息拂向她耳际,拂动了鬓耳畔那几丝很细的、淡成了浅褐色的鬓发。 他轻声说了句“这样,别人看起来,是不是跟在讲悄悄话似的” 孟千姿笑起来,耳根处慢慢泛了红,正待说些什么,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苍老但又熟悉的声音“姿宝儿。” 孟千姿一怔,旋即转头,还没看清来人,已经脱口叫了出来“大嬢嬢” 江炼循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这是高荆鸿,在山鬼里,她一定是特别的存在,一头雍容的白发,霜雪般凛冽,年岁如此之高,仍撑得起贵气、精致和优雅,她穿黑色的长呢大衣,领口处结了色彩鲜艳的丝巾,侧身时,耳垂上挂下的珍珠耳链轻荡,给脖颈间留下一抹珠光。 她真是出众,哪怕容颜早已不年轻,哪怕皱纹爬上了眼角唇侧,身后的景茹司和孟劲松,以及所有人,都忽然黯淡。 高荆鸿笑着朝孟千姿点了点头,又看了江炼一眼。 这一眼,风急云卷,山高水长。 江炼回以一笑。 这一笑,不畏缩,也坦荡。 高荆鸿既然来了,孟千姿自然就不得空了,更何况,山鬼眼下一堆白事待办,江炼也不好去耽误她的时间。 他一个人回了房,跟况美盈和韦彪闲聊,说起山鬼这头大概要撤,况美盈皱眉“韦彪的伤还没好呢,这动来动去的,不合适吧。” 伤也分三六九等,江炼的伤在肩膀,这几天跌打摸爬下来,他几乎要忘记自己还带着伤了,况美盈嘛,自然更不记得。 但韦彪的伤在肚腹,用况美盈的话来说“肚子里头那么多脏器,哪一个都是要命的,万一养出个差错,可是一辈子的事” 所以,韦彪必须得躺着,连坐起身都不应该,更加不可以舟车劳顿了。 江炼斜了她一眼“人家山鬼走,你不用跟着走,只要交足房钱,你爱住多久住多久。” 况美盈恍然“对啊,这一阵子老跟着他们一起,我都忘记我们可以自主行事了。” 自打江炼把箱子带回来,她的心情就好得很,过往磨难都成了历练,昆仑山也成了否极泰来的福地,她对韦彪说“那我们索性再养两周,等你恢复得好些了,再回家给太爷上香不迟。” 又看江炼“你呢是陪着我们一起,还是自己想去哪玩” 江炼含糊应了句“再说吧。” 中午,第一拨回撤的山鬼离开营地营地不够住,那么多人待着也是闲着,所以无关人等先走。 江炼站在门口,看七八辆车一溜长排、缓缓离开,心中腾起强烈的不真实感。 美盈在规划着给干爷上香报喜的事了,山鬼开始往外撤人,在大家眼里,事情已经结束了吗 可他怎么觉得,还差了些什么呢 午饭后,那座毡房终于开了门,却没人出来,似乎开门只是为了透个气。 后来,神棍探出身子,喊住一个过路的山户,吩咐了些什么,那山户大步流星地离开,俄顷折返,抱了一箱的便携式氧气瓶送了进去。 又过了会,那个胖子曹严华出来了,脸色有点灰败,鼻子紧贴住氧气瓶的吸氧口,鼻翼大幅度地扇合,然后一屁股瘫坐到了毡房门口的帆布椅上。 什么情况收个凶简而已,怎么跟打了败仗似的 幸好江鹊桥一直在那一块溜达,为江炼了借口,他抓了把草籽,装着是过去投喂,路过门口时,往里扫了一眼。 除了神棍,每个人都有些精神不济,木代一脸倦容,眉头紧皱,伏在罗韧怀里,一声不吭,炎红砂坐在一边,垂着头,一万三在帮她拍背,又递了瓶氧气给她,她似是连氧气都嫌恶,一直摇头。 还听到神棍问罗韧“要么,我跟这里管事的说一声,把你们往西宁送” 是收出什么后遗症来了吗江炼不好逗留,径直走到空地上,把草籽洒给江鹊桥。 曹解放也出来遛弯了,江鹊桥吃得很淑女,有姿有态。 曹严华吸了会氧,大概是觉得无聊,跟他搭话“哎,小兄弟,你那鸡什么鸡种啊” 江炼抚了抚江鹊桥的小软背“雪鸡,你们那个呢” “山鸡,野山鸡,我从打野味的小贩那买的,可不是买来吃啊,我买它的时候,它瘦着呢。” 江炼笑,这胖子挺有意思,自己只随口问一句,他叽里呱啦答这么多。 他指了指曹严华手里的氧气瓶“你高反啊我看你早上还挺适应的。” 曹严华有气无力,大概是觉得解释了他也不懂,于是没往下说,只喃喃了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说话间,神棍急急出来,大概是要去找人,一眼看见江炼,乐得抓人跑腿“小炼炼,来来,帮个忙。” 边上的曹严华眼睛一亮“呦,小字头的,棍哥,自己人哪” 神棍懒得跟他废话,把江炼拉到一边“你帮我去找找孟小姐,或者哪个姑婆都行山户不是要下去吗,安排两人,送我朋友出去,顺道把他那车也开出去。” 江炼皱眉“这才见面这么快赶人都没好好吃顿饭呢。” 神棍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想啊,我跟你提过没有,凶简上身,是有个好的副作用的。” 原来,这凶简在迷惑人心智的同时,会使人肢体强健,通俗点说,体能是之前的好几倍,偶尔受点伤,都能立马痊愈,连疤都不留。 罗韧他们引凶简上身之后,这“副作用”也自然显现,毫不夸张,跟普通人一比,那就是“超人”,连一万三这样不走武学路线的,都能单挑好几个不变色。 几年下来,他们早已经习惯了,也有了错觉,真把这个“超人”的自己当成真实的自己了,所以,曹严华才会嘟嚷什么“和凶简处出感情来了,怪舍不得的”。 江炼懂了“现在这凶简一收,他们的体质瞬间回去了” 神棍垂头丧气“可不嘛,本来这种抽离就挺煎熬的,我估摸着多少都会病一场,更何况还是在高原,高原你懂的,氧气稀薄,生存环境又比较恶劣,他们真是瞬间个个都不舒服了,罗小刀说,车都不想开了。他们长住丽江的,西宁的海拔跟丽江差不多,我想着,送他们去西宁,会好点。” 这是真的,江炼点了点头,正要跑这一趟,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是怎么收的” “这容易啊,当初凶简是融在血里、他们又把血分注进身体里的,这么些年,身体像个坚韧的囊,偶尔受伤也不会流血,也就是说,凶简是很牢固地被困住的。” “但是有七块兽骨就不一样了,人家是原装的我让他们割破手掌,依次摸过七块兽骨,嗯,我还拍下来了。” 反正送人这事又不是十万火急,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神棍掏出手机,给江炼看自己刚刚拍的视频。 怪不得要拍视频,视频太震撼了兽骨上,原本什么都看不见,要靠手去“识别”,但现在,骨身上出现了嫣红的象形文字,这还没完,那字是起伏流转着的,一笔一划,都像有生命、有呼吸,并且渴求着什么。 江炼皱眉“但是,这不是长久的法子啊,这东西得装在箱子里,才能真正被困住,箱子打不开,可怎么办啊” 神棍的面色微微一变,但他瞬间恢复如常,没事人样说了句“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江炼乐了“这话,是不是做梦的时候,江炼老师跟你说的” 几位姑婆一定都在孟千姿的毡房里,江炼近前时,反却了步,觉得就这么一头扎进去,怪不稳重的。 最好,是里头有人出来,这样,他就能托人家传个话了。 说来也巧,正犹豫着,冼琼花出来了。 江炼跟这位七姑婆还算熟,赶紧迎上去,把事情说了,本就是举手之劳的事儿,冼琼花一口答应,说是待会就叫人过去。 话说完了,她欲言又止。 江炼察觉到了“七姑婆,还有事吗” 冼琼花笑了笑“本来,也是想找你的,江炼啊,是这样的,你晚上有空吗大姐说,想跟你聊聊。” 江炼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不露,只点了点头“好啊,有空。” 冼琼花迟疑了一下“还有啊,这事,就别跟姿姐儿说了。” 懂了,是要避开孟千姿、跟他单独聊聊。 江炼继续点头“好啊。”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54章【25】 罗韧一行最终定于第二天早上再出发。 两个原因,一是路途太远, 现在出发的话, 没多久就会赶夜路, 路上万一出点事,荒野茫茫的,连个后援都找不着;二是第二天早上,又会有一拨山鬼撤出,到时候大家一起走, 人多,照应起来也方便。 几个人便就地休息, 队医还过来瞧了一回, 最终躺倒了三个, 罗韧、木代和一万三;别看曹严华半死不活的,但他持久, 病病歪歪, 始终不倒;症状最轻的是炎红砂,吸了会氧之后, 虽说头晕恶心,但好歹能扶着墙遛弯。 她拖了张帆布椅出来,挨着曹严华而坐,听他呼哧呼哧吸氧。 不远处, 两只鸡离了有丈许远, 一个独自优雅,一个继续高傲。 江炼澡堂归来时, 看见的就是这么个场景。 他洗澡,理由只有一个以最佳的精神面貌迎接晚上的会面曲俏曾经说过,千姿身边的人,基本都不会欢迎他,所以,这会面一定不轻松。 冲澡的时候,他设想过好多情形高荆鸿言语恫吓,想让他知难而退,他不卑不亢,铿锵有力还击;高荆鸿又甩给他一张支票有钱人总爱这么搞,他微微一笑,极其潇洒地掷回去。 自己都被自己帅到了,居然还对这会面生出期待来也说不清为什么,他好像笃定了高荆鸿不会对他友善,也不在乎给这位大姑婆留个坏印象。 回屋的路上,他第n次润色自己的台词,务求字字珠玑还带押韵,正出着神,忽听曹严华嚷嚷“哎,哎,那个小字头的,火东小兄弟。” “小字头的”可能是在说他,但“火东小兄弟”又是谁江炼左右看看,并没别人。 曹严华冲他招手“哎,小兄弟,就你。” 说完这话,气又上不来了,凑到吸氧口一通猛吸。 江炼终于反应过来“火东”这两个字,是把他的“炼”字给拆了。 他不大认可这名号,感觉自己被叫成了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不过,曹严华大了他七八岁,这么叫他,也不算占他便宜。 他折了向过去。 曹严华打量他“我棍哥说,这次找到兽骨,多亏了你和那个孟” 炎红砂真是见不得他这说一句话就要断气的衰样“孟小姐。” 对,孟小姐,曹严华半张脸都堵到了吸氧口上,有气无力点头。 江炼觉得好笑“你现在没力气,不用耗费精力讲话。” 曹严华绝不认输“棍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你曹爷我平时那是龙精虎猛,现在我小罗哥他们,平时也不这样,见笑。” 他又歇了会气“听说你们都要去西宁,等到了那,我请你们喝酒,喝通宵,花生米,猪猪头肉。” 大概是把他当山户了,江炼笑“好。” 曹严华忽然想起了什么,先指炎红砂“哦,没自我介绍,这这是二火,祖上都采采宝的。” 又伸手往裤兜里摸“这是我我名片。” 我靠,名片居然还有名片。 江炼接过来看,正面中央,三行醒目名头,气势真是直迫面门。 来自解放碑的曹爷 丽江聚散随缘娱乐有限公司副总经理 丽江凤凰楼餐饮集团董事长兼工会主席 曹严华谦虚地笑“没事投资了点,搞点事业。” 江炼还没来得及表示钦佩,炎红砂已经作干呕状“曹胖胖,话悠着点说,你那点底,揭开了就没了。” 她抬头看着江炼笑“谢谢你啊,到时候,我也请你们吃饭,我做东,不蹭曹胖胖的局。你放心,我不像他那么抠,只请人吃花生米。” 曹严华急了,奈何气顺不上,斗不过炎红砂“这这叫抠我郑郑师伯每次都这这么请” 炎红砂冷笑“郑师伯这么请,那叫境界、风范,你这么请,就是附庸风雅,小抠油儿。” 这些人,太有意思了,江炼不打扰他们休息,揣上名片,笑着告了辞。 临走时,他看到江鹊桥和曹解放呦,已经在同一块地头刨食了。 几分钟之后,炎曹二位,也研究上了这对鸡。 炎红砂“这两只鸡,还玩到一块去了。” 曹严华“嗐,鸡鸡那可直白,又不不谈恋爱,看对眼,就钻钻草丛” 炎红砂“这鸡种不同吧” 曹严华“爱爱情,不分种种属,当初女女野人,还不是被我三三兄兄的才华征服” 炎红砂没好气“解放在凤子岭,养了多少妹子,一出来就拈花惹草,这渣鸡” 高荆鸿没有指定具体时间,江炼只能坐等。 没法去找千姿,这个时候去找,太没眼色;不好去找神棍,人家老友重逢,自当作陪,他老腆着脸去插一脚,太不知趣了,再说了,这样会显得他太无所事事他也很忙的,有自己的事办,哪怕是装呢。 晚饭过后,他决定去找陶恬陶恬应该是明早撤,这一别,估计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认识一场,该去打个招呼。 刚出门,就看到孟千姿陪着高荆鸿,进了罗韧他们的毡房估计是去叙段文希和梅花九娘那一代的旧,看来属于他的会面,一时半会还不会开始。 他绕过毡房,才走了几步,一抬头,瞥见不远处的曲俏。 不止曲俏,还有辛辞,曲俏正低声向着辛辞吩咐着什么,辛辞一惊一乍的,又不断点头。 江炼不想扰人私聊,正想再次绕道,曲俏似有所感,一偏头,就看见了他,还朝他和气地笑了笑。 这一笑,让江炼忽然生出个念头。 他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六姑婆,能借一步说话吗 曲俏有些错愕,随即点头“好啊。” 她打发了辛辞,跟着江炼走到坡后一处僻静的地方。 江炼迟疑了半天,索性直白开场“六姑婆,早先,七姑婆找我,说是大姑婆晚上约我见面。” 曲俏哦了一声,脸上有刻意作出来的惊讶“是吗” 江炼笑这位六姑婆,一定早知道了。 “你是想找我打听大姐的性子”曲俏揶揄似地看他,“没事,大大方方就行,不用刻意表现,大姐这样的,道行深,一眼就能看得出你是装的、还是真的,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江炼打断她“不是。” “我记得早些时候,我向你打听过千姿的事,那时候你顾左右而言他,没说。现在,还是不能说吗” 曲俏尴尬,顿了顿,轻声说了句“不好意思啊江炼,这事,我向大姐发过誓,烂自己肚子里,绝不对外说,我们山鬼,很重誓约的大姐愿意告诉你,是大姐的事,我是真不能乱开口。” “誓约”都抬出来了,江炼也不好强人所难,只笑了笑“原来千姿不嫁人这事,这么秘密啊。” 曲俏脱口说了句“哦,你问那个啊。” 江炼心中一动怎么原来两个人说的,是两件事吗 曲俏意识到说滑了口,有点讷讷的“那时候千姿年纪小,脾气大,情感上受了点挫折就走极端,她冲动起来,别人拉不住。” 江炼试探着问了句“千姿之前,是不是有个男朋友啊” 曲俏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江炼心里有那么点吃味“然后,是被大姑婆她们拆了吗故意制造曲折的那种” 小说里,影视里,常有这种情节。 曲俏笑了笑“如果是,你知道了,你要怎么做继续瞒着不讲,还是帮他们尽释前嫌” 江炼愣住了。 过了会,他才轻声说了句“我应该不会瞒着吧,如果瞒着她才能留住她,那说明,她始终也不是我的。” 曲俏笑起来“那你放心吧,不是你想的那样,千姿么,是很喜欢那个男人,但那个男人,不喜欢她。” 虽说有点不地道,但听曲俏这么说,江炼心里还是轻松了不少。 他找话说“千姿不像是会钻牛角尖的,我觉得,对方不喜欢她,她会痛快放手的。” 曲俏说“是啊,但那人要是装着喜欢她,她也很难看出来。” 江炼一怔“为什么要假装喜欢她” 曲俏没吭声,只是从兜里掏出烟盒,她抽女士香烟,烟盒比化妆盒还漂亮,烟也美,纤长精致,像艺术品。 她点着了,却没吸,只把那烟挟在指间,任它烧自己的,像烧华美的香。 过了会才说“起初么,是为了钱,他女朋友重病,需要用钱,咱们千姿,一看就很有钱不是吗。” 懂了,一个男人,为了自己的爱情,以让人不齿的手段,去骗另一个女人的钱,这行为,还真难用一两句话评说。 江炼忽然想到了什么“然后呢,以姑婆们对千姿感情的关注,很快就能查清这个男人的底吧” 曲俏垂下脸,点了点头。 “是这样拆的” “没拆。” 江炼没听明白“什么叫没拆” 曲俏没敢看他“就是没拆,江炼,她们查底之后,和那个男的见了面,达成协议,给他行方便,变相促成了这件事,就看着他们越来越好、等着千姿越来越喜欢他,等到千姿自己欢欢喜喜跑来说,要结婚了。” 江炼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遥远“为什么” 曲俏的眼眶渐渐泛红“没为什么,气球吹大了,放了气还是气球,吹爆了,就没有气球了,一个人只有爬到最高,才会跌得最重,重到再也不想爬高对不起啊江炼,我当时反对了的,但我也没做什么,我摔了门,几年不跟大姐来往,但那又怎么样呢,该发生的就是发生了,千姿那个时候的痛苦,是有我插了一刀在里头的” 她声音哽咽,没再说下去,扭头快步走了。 孟千姿本来是和四、七两位姑婆住在一起的,这两天撤走了一些人,毡房重新分配,几位姑婆都挪到大帐去了,反落了她一人清静。 晚间洗漱完,正对着镜子擦抹水乳,帘门忽然掀开了一道,辛辞探头探脑进来。 孟千姿从镜面中看到,气不打一出来,吼了句“你又跑哪去了” 辛辞吓了一跳,有点口吃“忙忙去了啊。” “忙”孟千姿冷笑,“我看你是这两天在大营待得太清闲,吃太饱,穿太暖了。” 这话太意有所指了,就差点明他是饱暖思淫欲了 辛辞正待分辩两句,孟千姿眼睛一亮“陶恬啊” 这趟同来的山户中,女山户虽少,但也占了十来个,其中又以陶恬最为亮眼,孟千姿虽只见过几面,倒也记住了。 辛辞想了好一会儿陶恬是谁“哦,她啊,好看是好看,但我你还不知道吗皮相于我如浮云,我只欣赏情态美。” 孟千姿啧了一声“我懂,白水潇嘛。” 辛辞一时语塞,孟千姿继续忙自己的,过了会从镜子里往后瞥辛辞还站在那儿,欲言又止的。 她有点奇怪“有事啊” 辛辞赶紧凑上来“千姿,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你就假装不知道,心里有数就行。” 孟千姿最烦这种遮遮掩掩的,但又想知道是什么事,只得耐住性子“什么事啊” 辛辞神秘兮兮“我听说啊,大姑婆今晚约了江炼聊事情,还说别让你知道。” 孟千姿一怔“什么时候” “大概会挺晚的,总得等人都睡下了吧。” 孟千姿不说话了,留辛辞一个人展开了想象的翅膀“大姑婆估计是不喜欢他和你来往吧,非得等夜深人静,好下手。不知道是会给他钱呢,还是吓唬他呢,还是以情动人” 这是肥皂剧看多了,孟千姿懒得理他,顿了顿又问“单独面见还是说其它几个姑婆也会在场” 辛辞答得含糊“应该都会在场吧,六姑婆可能不去,她不是一向跟人关系不好吗。” 孟千姿再次陷入沉默,顿了顿,突然一把抓住辛辞的手腕“辛辞,你要帮我,我得知道她们说了什么。” 辛辞脸都白了,赶紧往回抽手“千姿,你别坑化妆师好吗,上次拉我做卧底,我成宿做噩梦,现在又让我搞窃听” 孟千姿手中死抓不放“不难的,陶恬是负责后勤装备的,有种听音蝶,很小,可以当窃听器用,是我们入山时,夹在枝上叶上,然后藏身听鸟雀音的。范围有限,不到二十米,我可以在毡房外头找一处听,现在大家穿得都多,你往姑婆雪帽里,或者衣沿上一夹” 辛辞本来觉得这听音蝶怪好玩的,听到后来,又慌了“我往姑婆身上夹,她们都是有功夫的,一个察觉,回手一劈,我可能就死了” 孟千姿哭笑不得“不会的,那都是武侠小说上骗人的,你装作不小心撞到” 辛辞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不行,你找老孟吧” “劲松不可能的,我给你涨工资,加钱” “不是,这个事儿它太难为我了,我不是这块料” “那就是不行”孟千姿眼梢吊起,语气阴恻恻的,“没得商量了” 辛辞怒了“千姿我要给你提个意见” 孟千姿心里犯嘀咕怎么着,她这先利诱后恐吓,伤害了辛辞的自尊了 辛辞愤愤“当你说要给人涨工资、加钱的时候,能不能具体一点具体到数字明确的数字才更有激励意义好吗随口一句加钱,加多少一块也是加啊” “三倍” 辛辞掉头就走,走到门口,又回身强调“我可不是为了钱,千姿,我始终站在你这边的,不管是上次偷枪还是这次搞谍报,我这个人,立场从不摇摆” 说完,一掀门帘,傲傲然走了出去。 江炼直到临近夜半,才见到了高荆鸿。 除了曲俏,几位姑婆都在,高荆鸿坐在炕桌边,桌上的咖啡冒馥郁香气,杯碟很精美,咖啡勺上都有悬珠,一看就知道是自带的,也算是讲究到极点了。 倪秋惠在一旁坐着,垂眼敛眉,仿佛自己和这场合无关,冼琼花关心地询问景茹司“四姐,没叫辛辞给撞出什么来吧我回头让千姿说说他,上个厕所,横冲直撞的。” 景茹司哼了一声“他那二两骨头,能撞着我” 氛围倒是挺随和,江炼在一旁的帆布椅上坐下,脸色很平和。 景茹司觉得奇怪,偷偷跟冼琼花咬耳朵“小江今天怎么了,我看他平时挺热情的。” 冼琼花也有点纳闷,看了看江炼,没说话。 是戏总得开场,高荆鸿拿咖啡勺在杯中搅了搅,看上头一层虚浮白沫绕转如涡,才很和气地开口“江炼是吧,听说你和我们姿宝儿在” 她想了想,用了个很书面的词儿“交往” 江炼点头“很认真的那种交往,不是一时兴起,考虑得也很周全了,不需要再考虑一下、审视一下什么的。” 高荆鸿一愣,察觉出了这话上来就带刺。 景茹司向着冼琼花递了个眼色,仿佛在说“我就说吧”,倪秋惠略抬了下眼皮,又垂下,唇角掠过一抹很淡的、又带点无奈的笑。 毡房里安静下来,静得只有勺碟相磕的轻响。 过了会,高荆鸿又说“是这样的,你也知道,姿宝儿是山鬼王座,我希望,她能专注山鬼的事务” 江炼说“首先,我听千姿讲过她的日常,山鬼的事务并不多,至少,需要她过问的事务不多,她还不至于忙到无法专注;其次,我记住这话了,以后,我会常提醒她要专注的。” 高荆鸿拈勺的手微微一顿“江炼,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偏见,或者误会啊” 江炼笑“没有。” 没有才怪呢,景茹司想抹额,冼琼花眼帘一垂,忽然看到,景茹司背后的衣角下方,夹了只小小的听音蝶。 她下意识伸手去抓,手刚伸出,又止住了,然后改向上抬,很不自然地理了理头发。 高荆鸿笑笑“没有就好。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山鬼,很重誓约的,姿宝儿有誓约在身,她应该是没法嫁给你的,这一点我要跟你讲明。” 江炼嗯了一声“那就不嫁呗,她嫁不嫁我,不影响我们的交往,也不影响双方的感情。” 高荆鸿好久都没说话,末了点了点头,脸上又现出了和气的笑容“行吧,我就是跟你聊聊,没别的。这么晚了,耽误你不少时间,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居然没再说什么,江炼有点意外,他起身向外走,快到门边时,实在没忍住,心一横,又大步折回来,问她“你是不是不习惯撕破脸、很直白地跟人说话其实没什么的,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坦白说,用不着只是点到即止、让我意会。” 冼琼花觉得江炼有点反常,想喝止他“江炼” 江炼好像没听到一样,只是盯住高荆鸿“我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叫况美盈。” “美盈的母亲、外婆,都因为患了怪病,婚姻生活不幸福,我干爷在美盈很小的时候,就起了给她物色伴侣的心,他像台精密的仪器,列了无数标准,去挑人的人品、体格、信用、忠诚与否,生怕哪一项有疏漏,他其实挑中了我,但后来,他发现我和美盈互不喜欢,于是没强求,只是留了份遗嘱,让我要对美盈的事上心。” “我还以为,全天下的父母、长辈都是这样的,现在才知道,不一定。” 他笑了笑“一个人渴望感情的时候,遇人不淑,大概跟吃了屎一样恶心,但是,喂屎的人,更恶心吧” 冼琼花厉声喝了句“江炼。” 江炼说完了,转身就走,他也不在乎会给她们留什么印象了,随便吧。 高荆鸿半天没说出话来,倪秋惠还是坐着,唇角还是挂一抹很淡的笑,冼琼花斟酌着高荆鸿的面色“大姐,你别生气,他不知道情况” 高荆鸿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说了“约了神棍了” “约了。” “去请他过来吧。” 景茹司和冼琼花一前一后,出了毡房。 才刚走了几步,冼琼花忽然看到,景茹司的手在衣服后沿上一抹,抄了那只听音蝶在手上,向一侧坡下的黑暗远远扔了过去。 她失声叫了句“四姐,你知道” 景茹司说了句“我景老四再不济,能让辛辞这小崽子在我身上弄鬼”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5章【265】 江炼甩了门帘出来,余怒未消, 觉得还该多说几句, 不过留白很重要, 说得短小精悍没关系,关键是得有力度。 他步子迈得既重又急,几步上了坡,才走了一段,忽然看到, 前头的夜色里,有个更暗沉些的、熟悉的人影。 江炼放慢脚步“千姿” 孟千姿低低应了一声。 江炼走近她“你在这干嘛” “睡不着, 练练走路。” 大半夜的还出来练走路, 江炼失笑, 伸手虚握住她一侧的胳膊“我送你回去。” 孟千姿嗯了一声,却没走的意思, 过了会, 撒了手里的登山杖,身子一倾, 就伏进江炼怀里,还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夜晚就是好,该怎么笑就怎么笑,不用装矜持, 江炼觉得, 自己弯起的唇角怕是能勾住二斤土豆了。 他回搂住她,顺势拿下巴蹭了蹭她发顶“怎么了啊” 孟千姿不说话, 江炼于是也不说话,只轻拥住她,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挺莫名的比喻,觉得她像一声巨大的叹息,叹一声就会没了。 他抬起头,高原地带空气清冽,看星分外清楚,有条浅浅的银河自天顶拖过离人间那么远,人间还是编排了它的故事。 顿了会,孟千姿轻声说了句“不用气,过去好久了,我早就忘了。” 江炼心里咯噔了一声,说实在的,他宁愿孟千姿不知道内里。 他试探着问了句“你知道” 孟千姿把一侧脸庞贴在他胸口,静静听他心脏的有力搏动“不知道,猜的。我也不蠢,姑婆们突然就有点怕我,我发脾气,她们会陪笑,好像亏欠了我似的,我猜来猜去,就猜着了几分。” “没去找她们对质” “没有,那是很久以后了,不值得的人,无聊的事,我不想提,再说了,永不原谅和痛快原谅,对我来说都挺难的,就这样好了。” 就这样好了,大部分时间忘记,偶尔想起来,心里窝着一团不舒服,于是拉一堆人陪她不舒服,作个妖,发泄一下,再掀过去像另类而顽固的生理期。 不知就里的人反觉得正常孟小姐是大小姐嘛,脾气就是有点骄纵乖戾的。 “那现在还委屈吗” 孟千姿说“我现在有最好最好的,干嘛要委屈自己很久之前吃过一口烂苹果” 江炼笑“我就说么,咱们千姿,从来也不是钻牛角尖的人。” 孟千姿也笑,顿了会,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啊,誓约的事,应该一早就跟你说的。” 江炼嗯了一声“那干嘛一直不说呢” 孟千姿说“首先” 江炼差点笑出来“还首先你是写论文吗,还列了主次” 孟千姿不理会他的揶揄“首先,我也不确定你是怎么想的,是交往着玩呢,还是有长远考虑。如果你压根没想过娶,我干嘛急急跑去通知你我不能嫁呢,到时候你回一句孟小姐,你想多了,我没考虑过这事,那我不是自讨没趣。” 江炼说“有道理,其次呢” 孟千姿沉默了好一会儿“其次,你从小有那么多不愉快的经历,我觉得,你一定是很渴望完整的家的人,我说了,你会很失望,所以,不想说,也不敢说。” 江炼笑,眼眶有微微发烫,视线里,夜色融进银河,银河也隐进夜色。 他顿了好一会儿,才说“千姿,其实你想错了。” “我确实从小没爸没妈,也没有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美满家庭,但我并不觉得,我缺了什么爱,我妈妈很爱我,我爸爸,我虽然没见过,但我相信,他也差不到哪去尤其是长大之后,我更能理解并且感激这种爱。” 母亲完全可以给他播下仇恨的种子,也可以让他背负复仇的责任,把自己的不甘涂抹进下一代的生命,但她没有,她把一切都干脆利落地结束在自己手上,一把火涤尽情仇,只告诉他不用管,不用恨,不用打听,妈妈把一切了结,你只管往前跑,你得有个干净的人生。 “我有完整的家,只是这家,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形式而已。所以对我来说,形式是最不重要的,你嫁给我,没有你爱我重要。再说了” 他语气忽然松快起来“咱们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讲究实际。名份嘛我可以不要” 说到这儿,他压低声音“但是千姿,实际的好处,你多补偿我点就可以了。” 孟千姿耳根瞬间发烫,低低说了句“你这人真不要脸。” 江炼奇道“我怎么了” 他想了想,恍然大悟“你是不是想歪了千姿,我说的好处,是山鬼在各地都有酒店客栈,以后我出去玩儿,让我免费入住,可以省不少钱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今天可算看清你了,想不到你思想这么不纯洁” 他往外推她“我发现我对你不太了解,我得重新审视一下我们的关系了。” 孟千姿笑得说不出话,只是不屈不挠,被他推开,又腆着脸皮去抱,再被推开,又再去抱,几次三番之后,江炼拥她入怀,问她“没事了吧” 没事了,她有最好最好的了,老天即便从前对她有亏欠,她也不计较了。 江炼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掏了张卡片塞给她,她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接了攥进手心。 他邀功一般“神棍的朋友,我已经撬动一个了,曹严华说,到了西宁,请我们吃饭,到时候,我们再接再厉,保一争二再望三” 孟千姿笑倒在江炼怀里,江炼低头看她,也止不住笑,笑着笑着,也不知道是谁上弯的唇角碰到了另一个的,那笑,便悄悄在两人唇齿间藏起来了。 孟千姿阖上眼睛,攀住江炼背心的手微微发汗,偶尔轻轻一痉。 她的指腹挨着布面起起伏伏的纤维纹理,越来越多未明的感觉,涌灌进眉梢、发丝、指甲的甲端那些人体上她原本以为没知觉的地方,都活转过来、蠢蠢欲动,像无数极细的草芽挤挨,争相破土露头。 辛辞一晚上坐立不安,怕穿帮、怕倒霉、怕横生变故。 孟千姿还不回来,他只能溜出来找。 时过夜半,营地里静悄悄的,只零落昏暗的悬灯,他才爬上半坡,忽然愣住了。 那对人影,是在拥吻吗 也说不清什么原因,辛辞心里甜丝丝的,他欣慰地向着那头笑,笑着笑着,忽然反应过来。 我靠,他在这傻笑啥呢万一倒扣三倍工资 爱情是别人的,爱咋咋的,钱可是自己的 他掉头就往下奔,步子跨急了,一脚踩滑,差点劈了叉,辛辞忍住痛,一溜小跑,还是垫脚尖跑的。 他什么都没看到。 神棍跟着景茹司和冼琼花走进毡房。 他打着呵欠,睡眼惺忪,一头卷发睡得一侧竖起,棉服半拢,塞在鞋里的脚还是光着的,天冷,他露一截脚脖子,让人看了,更觉得冷了。 他这明显,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 高荆鸿愕然,先看冼琼花“怎么你没约过吗神先生都睡了,就别硬喊了” 神棍赶紧解释“不是不是,冼家妹子跟我说过,我忘了。这两天可能太累了,脑子里不记事,颠三倒四的。” 这样啊。 高荆鸿看着神棍在帆布椅上落座,这才开了口“神先生,都这么老半夜的了,我呢,也不说客套话,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或者说,上个心。” 大半夜的,几个姑婆都在,登这三宝殿必然是有要紧事,神棍坐直身子“大姑婆,你直说吧。” “神先生有听说过打卦看命的葛大先生吗” 神棍来精神了“有,有,我偶像,葛大先生那是很厉害的。” 听说过就好,用不着她赘述了,高荆鸿迟疑了一下“那你觉得,葛大先生看得准吗会不会哪次有失误呢人嘛,做事总是很难保证百分百” 神棍没给她这机会自欺欺人“不不不,葛大先生,那一定是准的。他说的,都是看到的,看不到,是不会说的。” 他又把自己关于“打卦看命”的推理介绍了一遍,然后总结“总体说来,这就是个维度的问题,葛大先生应该是超越了维度,看到,或者感应到了人一生中的某个片段,当然了,他是旁观者,只能看表象,但是,表象也是一种真实啊。” 几位姑婆都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不至于不理解这话,高荆鸿端起咖啡杯,低头呷了一口,又放回碟中。 神棍听到杯底和碟身相磕的颤音,这大姑婆,不应该连放个杯子都手抖,她心里一定很乱。 高荆鸿定了定神“是这样的神先生,接下来我说的,希望你保密,别传出去,尤其不想让姿宝儿知道。” “我们山鬼,跟葛大先生是有交情的,当年,姿宝儿三岁,抓山周的时候,我们请过葛大先生看命,你可能不知道,葛大先生的眼睛,就是那个时候瞎的。” “葛大先生那时候正当壮年,人也傲气,本来我说,看不出来就算了,他非不认输,一夜看过去,眼睛看瞎了,连头发都花白了不少,我听人回报,赶紧过去瞧他,谁知道他已经走了葛大先生这个人,居无定所,很难找,而且算起来,他今年也该八十多了,人还在不在,都很难说。” 是难说,神棍前些天见过葛大,但这个年纪的老人,这么颠沛流离风餐露宿,有今天也未必有明天。 “我在葛大先生住的客房里,找到几张纸,上头写了些话,你看一下。” 她朝冼琼花使了个眼色,冼琼花拿了个iad过来,调到图片模式,然后递给神棍“都拍下来了,翻页就行。” 第一张已经打开了,神棍低头看,这好像是首偈子。 “前是荣华后空茫,断线离枝入大荒。 山不成仙收朽布,石人一笑年岁枯。” 神棍浑身一个激灵,如被蜂蛰,脱口说了句“大荒” 居然会在这儿看到“大荒”两个字,这不是他们猜测的天梯入口吗忘记了是他还是小炼炼,还说大荒可能是指“宇宙”呢。 高荆鸿误会了他的意思“是啊,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咱们这年纪的人,最熟悉的应该是北大荒,但总觉得,不应该是指那儿你再往下看。” 第二张上的字很简单,四个字,写得很潦草,往上斜飞,显然葛大先生写的时候,自己也很迷乱。 无情保命。 神棍有点懵,又点下一张,这次,是七个字。 绝情断爱保此身。 再往后,就没有了,神棍又往前翻,把三张图,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中才慢慢有了点大致的概念。 高荆鸿知道他看完了“葛大先生是个老派人,接受私塾教育长大的,所以他写东西,有点文绉绉的,看着有点夸张,意思你明白就行。” “我把几个姐妹召集起来,研究了很久,最后觉得,姿宝儿可能就是这个命,她这辈子,不适合谈什么感情,就独个儿过,能安安稳稳,过得了这一生。” “神先生,我不怕跟你直说,年轻的大姑娘小伙子常为了感情要死要活,但五六十的老头老太,很少见这样的吧我是希望儿女有幸福的姻缘,但命最重要,她独个儿过也行,只要平平安安的,我们也就满足了。” 神棍忽然想起江炼“你们是不是,不想让她和江炼往来找我是让我当说客” 高荆鸿疲惫地摆了摆手“你听我说啊,姿宝儿小时候,我们是想把她往冷漠这条道儿引的,可是这孩子,从小感情就丰富,听个故事都能抹眼泪,她心肠哪硬得起来啊。转眼到了年纪,谈情说爱是免不了的,我当时觉得吧,不狠心成不了事,长痛不如短痛,让她狠狠伤一回,灰了心,也许就一劳永逸了。” 一旁一直默然而坐的倪秋惠叹了口气,说了句“后来想明白了,人想寻情找爱,是本性,像要喝水吃饭一样自然,咱们这么做,违天道,也背人理啊。” 高荆鸿笑了笑“老三,你不用内疚,我出的主意,我担责,我也活不了几年了,下去之后,有什么报应,我也受着,该认都认。” 说完了,长吁一口气,又看神棍“那次之后,安稳了好几年,说真的,这几年,喜欢姿宝儿的人也不少,都让她给回了,谁知道,让她遇到江炼。当时老五在湘西,她说她看到江炼,就觉得这次可能不大一样,明里暗里想作梗来着,不过后来她也跟我说,江炼是救了姿宝儿的命的,没江炼,姿宝儿就死了。” “后来,老七、老四也这么说,事再大大不过命,人对你有恩,你不能负义,我这趟来,也见了江炼,顺便探他口风,他真是认真的,那我也没话说。” 神棍松了一口气“那你们找我” “老早之前就想找你了,后来出的事太多,也没顾得上,我听说,你知道许多事儿,也经历过许多,很多事儿,你能追根究底,给出个究竟来。姿宝儿这事,我想拜托你上个心,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给破了,或者解了,不然,始终是块心病。” 神棍低下头,又滑动着看那几张图片,蓦地想到了什么,问高荆鸿“我听说,你们这两天,都要去西宁” 高荆鸿点了点头“准备在西宁给段嬢嬢治丧,是大事,估计未来半个月,都会在那。” 神棍把iad搁下“我暂时也没什么头绪,不过,有个建议,让孟小姐早点离开这儿吧,明天就让她撤回西宁,以后,昆仑这个地方,也别叫她来了。” 他说得含糊“我也不是很确定,但这个地方,可能对她不是很好。” 高荆鸿有点奇怪,但这种时候,有建议好过没建议,尤其是从神棍嘴里说出来,她还是觉得可信的,当下点了点头。 聊到这儿也差不多了,神棍又说了两句,起身告辞,快走到门口时,想到了什么“对了,山胆还在我这儿,这东西应该不是你们的,我可以代为处理,你们的意思呢”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高荆鸿也略有耳闻,而且冼琼花曾通知过她,说什么山胆不能留在山桂斋,怕有隐患不过神棍忽然这么提,还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她说得委婉“说起来,你也是山鬼的人,姿宝儿的三重莲瓣嘛,东西暂时放在你这里保管,我没什么意见。” 她着重强调了“暂时”和“保管”。 神棍点了点头,掀帘出去了。 这一晚上,可真是心力交瘁,高荆鸿又呷了一口咖啡,呆怔了半晌,忽然嗅了嗅鼻子,说了句“有点腥腥臭臭的,闻到了吗” 冼琼花笑“大姐,你是太精致了,这种野外的毡房,什么恶臊味儿没有,我们呢,是糙惯了,你是睡豌豆的公主,太讲究啦。” 也是,说好听点是讲究,难听点,估计就是矫情了。 高荆鸿失笑“都七老八十了,还公主呢,可别埋汰我了。”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第156章【27】 第二天一大早,孟千姿就收到了上午要随大队一起撤离的消息。 当时, 她正梳妆理容, 没露什么表情, 只漫不经心嗯一声,以示知道了。 一边的辛辞愤愤,等通报的人一走,就忍不住发牢骚“哇,至于吗, 谈个恋爱而已,又不是家里有矿要继承” 他忽然想起来, 好像是有矿, 于是改口“千姿, 姑婆们是不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想搞什么事啊, 先把你们给分开,然后对付江炼。” 孟千姿皱眉“我看你以后要是转行, 当编剧挺合适的。” 辛辞耸了耸肩,拿软齿梳替她拉理头发“可别说我没提醒你啊,你这一走,万一江炼被打晕、塞进麻袋卖去了南美, 那人海茫茫的, 可就再也见不着啦。” 孟千姿没好气“你这人真烦。” 辛辞哼了一声“是你心烦吧。” 早饭过后,营地一片闹腾, 昨天是热身,今天才是大撤,到处人声鼎沸,叮铃咣啷,倒是比工地还热闹。 江炼记得罗韧一行人也会跟着走,想着过来打声招呼,才刚走到毡房附近,迎头碰上神棍。 神棍昨儿没回房,是在这头睡的。 他跟江炼打招呼“小炼炼,早啊。” 江炼正要回一声“早”,鼻子忽然嗅到了什么味儿,他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不可置信地盯着神棍“你喷香水了” 神棍说“嗯哼。” 还“嗯哼”,江炼真是槽多无口“你喷香水干嘛” 当然了,大叔不是不能喷香水一个儒雅老者,用叠得方正的手绢,再喷点古龙水,是件很让人舒服的事儿。 但神棍,一身街头卖豆浆的气质,跟香水格格不入好吗。 神棍眼一翻“怎么了就准你寒彻骨之后扑鼻香不准我香喷喷的” 潜台词是管得着吗。 好吧,江炼只得闭了嘴,这营地,估计只有辛辞才有美妆的储备,神棍八成是向他讨的。 但是,总归是有点怪。 江炼略一晃神,也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正怔愣间,忽然听见孟千姿叫他。 他转过头。 孟千姿号称“从小吃遍山珍、体质远优于常人”,还真不是盖的,昨天出入还要人搀扶,现在居然能拄着根登山杖一瘸一拐晃荡了。 江炼不想她多走路,大步迎上去。 到了近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扶住了她一条胳膊,防她站不稳众目睽睽,不好太过亲密,但扶一下,助人为乐,总还是可以的。 孟千姿说他“你这衣领,怎么翻的。” 她把登山杖搭靠在腿侧,伸手就去理他衣领。 江炼下意识想躲,转念一想,人家落落大方的,自己何必畏缩。 他站住不动,低头看她把自己歪斜的领口理正。 她的手指很凉,偶尔会蹭到他脖际,江炼装作不经意似地瞥了眼左右,压低声音“哎,让人看见了啊。” 自己是无所谓,只是不想让她被人当谈资那些边上经过的山户,虽说目不斜视的,但他毫不怀疑,这一幕会瞬间传遍营地、传到昨儿已经撤离的那批人耳中,再经由各类即时聊天工具,传遍江南水北、大小山系的筑、舍、巢。 孟千姿说“看见就看见呗,早晚有这天的。” 又笑嘻嘻添了句“有人没有名分,那我在其它方面,更要关怀照顾一下,做好细节,省得他背着人时偷偷抹眼泪。 江炼哭笑不得,正要拿话怼回去,孟千姿一句话让他落了兴致。 “对了,姑婆早上让人通知我,我今天也随队撤。” 这消息有点突然,但也可以理解接下来山鬼上下,估计得着手为段文希治丧、以及忙那十几号伤亡者的身后事了,孟千姿没理由总在这营地待着。 江炼点头“行,保持联系就行,希望咱们过两天见面能无缝衔接,别出现什么避而不见、见异思迁、一去杳然这种事儿就行。” 孟千姿垂了眼,指腹慢慢捻他领口“你呢,你不走吗” “韦彪还在养着,一时半会不能动,美盈么,还在跟箱子磨合,观察期,得多看一两天。还有就是” 江炼略停了一会,决定不瞒她“我觉得神棍有点问题。” 孟千姿身子一震,愕然抬眼。 老实说,她不怕对手出幺蛾子,就怕自己人没事舞出个翩跹。 江炼安抚她“还不确定,只是怀疑,两个原因。第一,他那几个朋友,倒了大半,要撤回西宁,于情于理,他都应该陪着,但他明显不会跟着去,这就奇怪了,他有什么事要做吗第二,他现在有些举动,让我觉得挺违和的,我留下来,也好注意着他。” 孟千姿让他说得,也有点忐忑,她看向不远处的神棍他和炎红砂一左一右,正协助那个叫曹严华的吸氧,这人娇弱起来,还真是挺耗人力的。 “那你行吗我们这一撤,只留下零星几个善后,要么,我拨点人给你” 江炼摇头“这不是拼人数的事,再说了,山鬼这一趟,死伤挺大的,大太婆让人撤,估计也是想早点离开这种是非地,你拨人给我,万一再死几个,我扛不起这责任。” 说到末了,又笑起来“也许只是我多心,人家神棍,可能只是想留下来搞钻研先看看再说吧,有什么情况,我会及时跟你联系。” 现代人离别,因着科技的发展,比古人要洒脱多了,古人的信要走几个月,上京赶考三年不还,一道别可能就是一生,哪怕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那些言情剧里,男主没追上女主的飞机或者女主没赶上男主的客船,都昭示了故事的就此终结。 江炼眼里,这次本不算什么分别。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因为两只鸡,骤然把这场分离,拔高到了“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的高度。 曹解放不上车,江鹊桥垂着头,一山鸡一雪鸡,只管在车侧的空地上相对无言。 十余辆车陆续起行,最后只剩了罗韧他们的这辆。 曹严华坐在打开的车门处,呼哧呼哧吸氧,罗韧和木代都已经半昏睡了高反这事儿,很怪,平时体力体质越好的,遭遇高反时,反而会越严重。 一万三经过一夜休整,总算是适应些了,察觉到车老不开,他睁开眼睛往外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要么,带这个一起走吧。” 江炼太阳穴处轻微地跳了一下。 他舍不得,在这一瞬间,超前且跨种属的,忽然体会到了老父亲嫁女般的不舍。 神棍提醒一万三“小三三,这是雪鸡,生活在高海拔,走不了,跟着解放走了,没准就活不成了。” 江炼的太阳穴又跳了一下这可不成,雄性的山鸡朋友,没了可以再找,小命没了可就玩完了。 一万三又闭上了眼睛“要么,就把解放留在这,我看它好像挺能适应高原的。” 曹严华觉得这建议不错反正,曹解放本来就是跟他们分隔两地的,住昆仑还是凤子岭,于他来说,没太大分别。 他只想车能快点开高反不是病,发作起来要人命,他急于呼吸到低处的空气。 边上的炎红砂会意,她伸手拉合车门,冲着曹解放嚷嚷了句“解放,那你留在这了哈。” 又示意了一下司机“行了,走吧。” 车声响起,曹解放全身的毛陡然一凛。 车轮往前碾动了,曹解放明显躁动不安,它扑腾了两下翅膀,脑袋忙起来,一时看车子,一时又看江鹊桥。 车子开动了,且开始加速,一路往前。 再不走,可就真留下来了,说时迟,那时快,曹解放一声嘹亮的“呵哆啰”,那中年发福的鸡身,居然可以如此迅捷,如一阵急风般向着那辆悍马飞掠过去。 车子没停,但中途开了门,曹解放瞬间扑进了车子。 然后,车子就一路下去了,江炼确信自己听到了曹严华声嘶力竭的嚷嚷“火东西宁喝酒啊” 也听到了炎红砂的怒喝声“我早说了,这是只渣鸡。” 再然后,公路就安静下来了。 车子,车声,尘土,尾气,都没了,只剩一条安静的路,从这头的山间蜿蜒而来,又向着那头的山间迤逦而去。 这安静也蔓延进了营地,那么多毡房,先前不够住,现在空空落落,门上窗上,都书着落寞。 江炼看到,江鹊桥还站在原地,呆呆看车子驶离的方向,然后小脑袋垂下来。 他走上前,蹲下身子,把江鹊桥抱进怀里。 江鹊桥乖巧极了,不乱动,直往他怀里缩,像一切伤心的人,求一个温暖的怀抱。 手机响了,江炼腾出一只手来,点开了看,是孟千姿发了条微信语音过来,问他“刚那两只鸡,怎么啦鹊桥是对那个什么革命有兴趣吗” 她老记不住那只山鸡的名字,好像不是革命就是解放,总之很热血。 江炼笑,回了句“咱们这姑娘,就是见的世面太少啦,没见过花丛,叫一朵随随便便的花给填了眼。” 说完了,又伸手去抚江鹊桥柔软的背心,安慰它“没事,咱们将来,会遇到更好的。” 这一晚,韦彪、况美盈、江炼、神棍,还是同住。 其实,营地的毡房空了十之,江炼的本意,是想挪出去住的,但况美盈嚷嚷说,营地忽然没人,她觉得害怕,神棍也说,挪来挪去太麻烦,就这样将就着好了。 美盈害怕,是正常的,营地突然安静成这样,江炼晚上出去方便,都有些心头发憷,但神棍,可不像是个嫌麻烦的人。 要不搬,都不搬,反正,他要跟神棍睡一屋。 临睡前,江炼跟孟千姿聊了几句,但是信号不好,几分钟才能传一条字信息过去,到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外头山风太大,把本就纤弱的信号给刮没了那个代表“传输”的菊花转啊转的,像是能转到天长地久。 江炼咬牙,狠狠扯过睡袋蒙头,睡了。 半夜时,他被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吵醒了。 也不能说是吵醒,他本就睡得不沉,一直绷着神经,像是等着某些事的发生,也终于等到了。 他屏住呼吸,尽量动作很轻地、慢慢压下睡袋的一角,向外看去。 屋子里没开灯,但朦朦胧胧,借着夜光,能看清大致的轮廓,这屋里除了他就三个人,他对每一个人的轮廓都太熟悉了。 这是神棍,他蹑手蹑脚下了床,直如做贼,连呼吸声都屏得很轻,先悄无声息打开了门,拿什么东西大概是鞋子夹在了门缝中以防门会忽然关上,然后去抱箱子。 江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静静看着他悄悄把箱子抱了出去,又极轻地带上门。 门一关阖,江炼立马从床上弹了起来,他事先多少有点准备,除了外套外裤,衣服都穿得很囫囵,穿衣穿鞋,不费什么时间,很快就跟了出去。 刚一出门,一股子劲烈夜风扑面而来,江炼拿手遮眼,大部队走了,营地就不设夜灯了,这茫茫夜色,一时间,还真难锁定人往哪去了。 好在,他很快就有了指引他看到了移动着的,极轻微黯淡的七彩晕光。 那是凤凰翎,凤凰翎的显光,一直是很让人头疼的事,很难完美遮掩,人身上带了凤凰翎,直如头顶上自动竖了根灯塔,谁都能知道你的去向。 很显然,神棍出了屋之后,又去到别处,拿了事先放在那的、别的物件。 那晕光是向着停车场去的。 远远望去,停车场里,只剩了三两辆车,给留守人员作最后撤退时用的。 不对啊,神棍好像不会开车啊。 江炼愈发纳闷,悄悄跟了过去,其实一路都没人,神棍又是个没功夫的,压根不会察觉,但江炼还是不时伏身掩藏,近前时,他看到,有辆越野车开了车灯,车后箱也打开了,一个山户正等在那儿,见到神棍,他忙迎上来,接过神棍手里的大箱小包,往车后箱里放。 神棍径自往前走,进了副驾坐下。 那山户放好东西,又拿手推了推以试稳固,这才关上后车厢,刚准备绕过车身前头走,口鼻忽然被人捂住,身子也瞬间被拉拽至低处,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一个极低的男人声音“是要出发” 那山户拼命扭头挣扎,手试图探向腰间,不过下一瞬,他就安静了借着尾灯的光,他看清楚,这人是江炼。 白天的时候,有个消息已经流传开了这位炼小爷,未来很可能是孟小姐的“那一位”,大家要认清形势,别贸贸然得罪了,到时候他向孟小姐吹吹枕边风,可了不得。 从他的眼神里,江炼意识到自己这么剑拔弩张没什么必要,于是松开了手。 那山户赶紧点头“出发。” 这儿不好说话,江炼指了指不远处的毡房后“去跟他说,你要方便一下,然后去那找我。” 几分钟后,江炼大踏步走向那辆车子,那山户的身材跟他差不多,互换的衣服很合身,风大,他紧了紧雪帽,又拢了拢围巾。 坐进驾驶座时,他很快地瞥了神棍一眼。 神棍压根没注意他,只是有点发怔。 江炼伸手揿灭车内灯,压着嗓子说了句“走了。” 神棍这才反应过来,忙点头“走,就去那个叫才旦的沟口。” 才旦,是之前进山时的那条狭沟,车子只能开到那儿,那之后的路,得靠脚走,一直走的话,两天多的时间,就会到达九曲回肠。 江炼发动了车子。 夜晚的昆仑山间公路,比白天时更安静,静得会让人产生时空的错乱感,这儿的现代痕迹本就不多,人在车里,路在车下,往外看,都是荒芜、远古、数万年如一日的恒久不变。 车轮碾过一米又一米的路面。 神棍还在发怔,某个发怔的间隙,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江炼“那个,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儿比如腥臭腥臭的” 江炼依然压着嗓子作答“没有。” 他拿眼角余光去看,神棍似乎松了口气,有一只手,下意识地搁护在了肚子上。 又一次拐过一条弯道之后,车子忽然靠边,缓缓停下。 车子一停,就连车声都没有了,巨大的安静有了质感、重量,甚至恶意,沉甸甸四面包抄过来,神棍觉得紧张,下意识就抬了头,转向江炼“怎么啦你是又要去上厕所” 他话没能说完。 有乌洞洞而又冰凉的枪口,直直顶在了他的脑门上。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7章【258】 神棍吓得懵住。 过了会,他听到熟悉的笑声, 再然后, 车内灯就亮了, 驾驶座上的那人扯下脖子上的围巾,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神棍瞪大眼睛“小炼炼” 江炼收回枪“枪抵到脑门上,你都没辙,看来你还是那个你,没有变成别的什么。” 他向车后示意了一下“我其实隐约感觉, 你是想焚箱的,但是我一直觉得, 你没有强烈的动机, 现在看来, 是不是这动机已经有了” 神棍没吭声,只叹了口气, 默默倚上座椅靠背这路太静了, 连辆过路的车都没有,他想假装被别的事分了心都做不到。 江炼继续往下说“你明知道美盈没了箱子, 命都保不住。大半夜的,字条都没留一个,偷偷卷了箱子走,现在被我抓了个正着, 是不是该有个合理的解释” 神棍还是不说话。 江炼笑笑, 也往椅背上一靠“不说啊,那咱就耗着, 反正我年轻,体力好,看谁耗得过谁。” 神棍耷拉着脑袋,又是一声绵长叹息,江炼试图翘个二郎腿,以展示自己的稳操胜券,惜乎驾驶座可供他施展的地方太小,只得作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神棍终于开了口“小炼炼,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儿” 江炼用力嗅吸了两下,没有,倒是又闻到了隐约的香水味。 神棍将外套的拉链一拉到底,又往上卷毛衫,卷完了毛衫卷秋衣,秋衣下头,居然还有厚厚一层绷布,像是受了伤,拿绷布包扎但普通包扎,绝不会这么叠垒到这么厚。 事实证明,那确实不是包扎,只是神棍拿绷布做了个厚厚的贴垫、垫在肚子上而已。 他看了江炼一眼,心一横,把布垫拿了下来。 那一瞬间,江炼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他倒吸一口凉气,迅速移开目光,然后,就是止不住的心惊肉跳。 那还是肚子吗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片腐烂的血肉沼泽,即便瞬间就扭了头,那情景还是挥之不去,仿佛长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神棍默默地、又把布垫盖上了“我自己凑近闻,总觉得能闻到腥臭味,看来还好,捂了这么多层衣服,没白捂。” 江炼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多久了” “就前天晚上,当时,我的血开不了箱,小萝卜他们又要到了,我愁得要命,不过还是听了你的建议,去澡堂洗澡。” “洗澡的时候,看到了胸腹上的那条疤,这疤的颜色,当然是比别处重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就觉得,这疤像个血条、血包,再然后,忽然冒出个念头我这儿的血,会不会跟我别处的血不一样呢” “我就偷偷回了趟房,把那个箱子给抱了出来,想试试看。” 江炼有点印象了,他记得况美盈那时还出声询问来着,神棍答说,是洗澡忘了东西了、回来拿。 “我在那条疤上只戳破了一个小口,但是血不断地涌出来,然后,我就把箱子给打开了。” 居然打开了,江炼亲临现场一般紧张“里头真有东西” 他记得,困在山肠中时,神棍曾说过这箱子里有东西,让他不舒服,还怪危险的。 神棍点头“里头有一封信,给我的。” “信呢” 江炼这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理解错了那个时代,怎么会有信呢,即便有,今人也读不懂那些“文字”吧,这所谓的信,一定不是他设想中的书信。 果然。 “也不是信,确切地说,像某种讯息,开箱之后,我接收到了,而且理解了你要信的实体,我拿不出来。” 行吧,这可能是神族人的隐秘手法、基于某种生物感应的讯息传递,江炼也不想深究,他有更关心的“那个讯息,说了什么” 问完这话,他的心已经狂跳起来车里的空气太滞闷了,他把车窗揿下一条缝,外头冷冽的风从那条细缝间狂涌而入,车窗玻璃被撼得发出嗡嗡震响。 “说了事情的真相。” 江炼周身泛起细小的战栗,也不知是冻得,还是让这句话给激得“那你现在,知道你是谁了” 神棍点了点头,顿了顿又补充了句“大概知道吧。” “你是谁彭祖,还是况祖” 神棍摇头“其实都不是,我就是神棍,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确实也和我有渊源,他比彭祖还要早,一切可以说,都是从他那衍生出来的,就叫他彭一好了。” 神棍定了定神,先拧了瓶矿泉水喝了几口润喉,这才慢慢开讲。 这一路以来,大家的猜测差不多都是对的绝地天通,神人跨代,蚩尤和黄帝方意见不合,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之后,蚩尤被黄帝枭首,而蚩尤的追随者们,则撤进了当时被视为恶疠瘴气之地的南方。 然而,败局虽定,心犹未死,大家的自体繁殖能力都是走向消亡的,但麒麟晶是药,只不过,这药亡在了它们前头如果能想办法,复制麒麟晶呢哪怕效用只有正品的一半、甚至十分之一 它们启用了一颗长期潜伏在黄帝方的棋子,密切关注着来自黄帝方面的一举一动,很快,就知道了即将“龙骨焚箱”的消息。 神棍长叹了一口气“黄帝方知道,代代繁衍之后,自己将变得和人一样,再杰出也会有窝囊的后代,以往的高高在上将不复存在,每个人都是蚂蚁,一生忙忙碌碌、拼杀、营造,你雄起或是他蛰伏,都像海浪一样,没有定势,全凭造化。” “在这种情况下,保留宝器成了一件危险的事,首先是,当社会发展水平还只停留在用刀枪木棍,某个人却拥有枪支火炮,后果可想而知,万一他用这个为自己谋私利、践踏他人,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其次,神族人的灭绝是有先后的,你只是找个地方收藏,万一后死者反悔呢又或者哪一天被找到呢找到的话,就意味着权力、异能、凌驾于他人之上,谁都想自己找到,谁都不想别人找到。” “患不均”是老课题了,怎么安排都不会让人满意,除非都没有,就像二桃杀三士,没了桃,谁都不会争想要绝对的公平,绝对的保险,只有让这批宝器消失。 蚩尤方知道届时会有大型的点算和装箱,筹划再三,有了偷箱的计划。 “宝器的点算和装箱,对外是保密的,但内部执行来说,并不十分严苛,调换物品或者借调人手的事时有发生,这使得那个棋子很成功地将自己想要的物件都集中在了一口箱子里,并且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而直到那口箱子丢失,黄帝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内部,出了大鬼。” 有鬼,就要除,但一番调查下来,种种迹象,都指向了一个叫彭一的人,这个彭一,也恰好负责那口被偷走的箱子。 江炼心思转得极快“栽赃” 神棍嗯了一声“那个棋子心思非常缜密,他早知道箱子一丢,必然有人追查,所以事先就布置好了替罪羊,布置得非常完美,这彭一,基本上是辩无可辩、叫天天不应的那种。” “彭一自然是不甘心屈死的,他赌咒发誓,求黄帝给他机会,只要给他机会,他一定会找回箱子,也亲手揪出陷害自己的人。” 江炼脱口问了句“黄帝答应了” 真可惜千姿不在这儿,她那么喜欢听故事。 江炼瞅了眼手机,很想给她直播或者帮她揿个通话免提,可惜了,信号教做人移动联通电信没有彻底征服广袤无人区之前,类似的遗憾还将重复上演。 神棍回答“黄帝确实有远见,而且说起来,这彭一算神族人中的后辈,也就是我们聊过的,他会是最后灭绝的那批神族人。” “彭一绝处逢生,感激涕零,恨不得肝脑涂地以报。一番筹划之后,他们做了四件事。一,继续推进焚箱这件事;二,派人追查丢失的箱子,表面追查的态度;三,对外放话说,留下了一部分龙骨和凤凰翎,以备来日焚箱;四,在公开场合,以奸细、反叛之名,对彭一处了开膛剖肚之刑。” “我先前一直奇怪,人家鲧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治水也是勤勤恳恳,又不是偷奸耍滑,只不过没治成而已,至于要被杀了吗现在知道了,天帝杀鲧,鲧复生禹,这种杀伐,只是消耗了他一次自体繁殖的机会,但开膛剖肚之刑这种就不一样了,这是罪大恶极、彻底杀绝,别想再复生了。” 江炼沉吟了一下“这应该是假杀吧” “当然是假杀,但为了戏做得逼真,下的是真手,那道抻长的s形,就是当年开膛剖肚的刀口。这幕戏,是做给那颗棋子看的,赌的就是让他自以为计谋得逞、掉以轻心,毫无顾虑地再去偷龙骨和凤凰翎。” 江炼头皮犹如过电,一阵阵发麻“而你们事先布下了埋伏,他再去偷的时候,就会暴露” 一连串的事情,一下子就有了解释,江炼的喘息开始发沉“所以你曾经做过的几个梦,确实都是彭一的视角,彭一点算箱子,看到自己放置山胆,发现箱子被偷走、于是追跑,看到凤影、堕龙和神族人吟唱哀歌,也感受到是自己被开膛剖肚。还有,引那颗棋子偷了凤凰翎之后,偷偷跟着他去了他和同伙接头的山洞,听到了这两人窃窃私语” 没错,神棍默认。 中间居然有这么多曲折,难怪自己一直以来,都很难界定“神棍”在其中的立场和他所扮演的角色,还一度觉得他是个叛徒 不对,江炼忽然想起之前在山地扎营时,晚上出去方便、误打误撞看见的山蜃楼那个和牛首人接头的,想必就是那个棋子了,那牛首人拿异生的胳膊套住棋子的脖子,原来只是把他拉入暗处防人看到,而不是什么绑架。 但是 “你怎么会跟那个棋子,顶了张一模一样的脸呢你祖上姓彭,彭一是你的远祖,你该长得像彭一啊。” 神棍抬手往下压了压“小炼炼,有点耐心,还没讲完呢。” 行,这一节先搁到一边,江炼急于知道后续“那后来呢,发现那个棋子在山洞密谋之后,你们就把这两人给抓了个现形” 神棍摇了摇头。 也对,应该没抓,要是抓了,凤凰翎就会被追回、而不是失落在外了,江炼一时间想不明白“为什么不抓啊” 神棍回答“还是那句话,做事要有全局眼光,那人只是颗棋子,对方到底在布一个什么样的局,他不可能知道,而单凭丢失的物件,黄帝方也没法猜得透彻斩杀一颗棋子,是找不回箱子的。但是,如果能把这颗棋子变成我们的人,再反插回去,意义和作用就大不相同了。” 江炼长长吁了口气“很难吧而且,你们能相信他吗” 有些事,有一就有二,今日他可以背叛蚩尤,来日可以再背叛你,从某种角度来说,人有一次背叛,就永不值得信任了。 神棍也感叹“那当然了,所以,最终反插回去的那个人,并不是那颗棋子。” 江炼心中一动“彭一” 也只能是他了,这件事如此隐秘,知情者一定不多,而且所谓的“士为知己者死”,彭一行将屈死,得黄帝开了一条生路,不指派他,他估计都会主动请缨,更何况,他自己也曾发誓要“找回箱子”。 “彭一是易容了” 想想也太凶险了,卧底这事,可不是好玩的,而且万一遇到熟人露出破绽 神棍白了他一眼,聊了这么久,从前的神棍终于又回来些了,老实说,江炼还真不习惯神棍在那一脸愁苦长吁短叹的。 “小炼炼,你也太看不起神族人了,人家那科技发展水平,我们现在还赶不上呢,易容如果只是易容,我作为彭氏后人,能长得跟那个奸细棋子一样吗” 确实,江炼再猜“生物工程基因改造了” 神棍提醒他“差不多吧,你记不记得我曾经提到过,箱子里装的物件,有女娲的抟土人偶” 想起来了,神棍还曾猜测说,抟土人偶,也许是神族人的“机器人”。 人死后化为飞灰尘土,飞灰尘土又抟而为人,人和土之间,确实存在着微妙的勾连植物自土内生长勃发,大地厚积着人类至今都难以理解的力量,但也许,神族人已经领悟到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用今天的话来说,那个棋子的一切认知都被下载进了抟土人偶,而彭一,也同样被抟土改造成了那个棋子的模样,因为两者有相同的材质,可以对接,所以他读取了那个棋子的认知。” 还好,解释得不算拗口,江炼有八九分的明白这样,彭一去反卧底的时候,就不至于因为不认识这人的发小、初恋等等而暴露了。 他追问“那然后呢” 然后,彭一就转场了,顶着张陌生的脸,在蚩尤一方粉墨登场。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8章【292】 奸细都已经被开膛剖肚“处理”了,凤凰翎居然还会接着丢, 显然鬼还没除尽, 再待下去有暴露的危险, 彭一就以这个理由,向接线人提出了撤回的请求。 龙骨还没找着,但其它的东西都已经到手,龙骨的优先级也就不那么紧要了龙骨得配合凤凰翎才能使用,没了凤凰翎, 龙骨也是孤掌难鸣。 彭一顺利完成了转场,然而后续的事情, 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顺利。 首先是, 他回到蚩尤方的时候, 况祖早已变节。 开箱有两道程序,况家人的血和封箱人的血, 封箱人就是他自己,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想窃取他彭一的血, 也不是什么难事至少被处刑的时候,他那血,流得到处都是。 箱子打开之后,里头的东西四散, 而东西去了哪, 他无从得知。 第二是,他是功臣, 级别虽然不一般,比况祖之流,高了不知道多少倍,也能打听到些颇有价值的消息,但毕竟是前线棋子,高到中流已经是顶天了,不可能知道核心部署。 也就是说,这卧底生涯,必然旷日持久。 彭一踏实待了下来,很快,他留意到,蚩尤方在同时进行着两大秘密工程,一处在湘西,一处在广西,两处人员没有重叠,也就是说,你参加了这一处,就别想参与那一处。 彭一被派去了广西,在那儿,他是不大不小一个头目,也正是在那儿,他知道了龙骨灰烬被抛洒,残片入了山岩,那山,由此被人叫做了镇龙山。 而在大地理上和镇龙山遥相对峙的那山脉,被选中密藏凤凰翎。 彭一不动声色地观察凤凰眼的结构,知道如果最后青铜浇了顶,让这凤凰眼成为铁板一块,那从地面之上,是绝难进入的了,一个好的卧底,应该懂得给无懈可击的工程埋雷。 他建议为了稳妥,在这凤凰眼的地宫内,还要设置疑阵,这样,万一敌人真的误入,会大意地以为那一根就是全部,得意之下,不再查找,这样,就可以舍小保大。 这个意见被采纳了,不过,即便是只有一根凤凰翎,也会有七彩晕光,为了掩饰,需要九铃盛家设置三重棺,用死人枯骨镇压,这事,由彭一负责督办,他做手脚很方便棺材底本该是在青铜盖之上的,在他的安排下,棺材底深了几寸,那一处的青铜浇汁没有合拢,而是围着棺材底焊死。 至此,他埋下了第一个雷,这个凤凰眼,是有漏洞的。 可惜的是,湘西那一处的安排,于他来说,始终是个迷,他一直找不到人打听。 凤凰眼之后,他收到通知,马上调去又一个秘密的新工程地。 昆仑。 这调动太突然了,跨度也太大,彭一临走前,只来得及和自己的接头人见了一面,告知对方凤凰翎的藏处。 知道了藏处,也不好去挖,一来打草惊蛇,二来反正其它物件也没下落,挖出来也是找地方收藏,还不如就在凤凰眼藏着,需要时,再取用不迟。 当时的昆仑,是黄帝方的属地,去昆仑参与工程,是件极其隐秘的事儿,没到达之前,哪怕是参与者本人,也不知道具体目的地,所以,彭一的计划是,先沿路记下路线,到达之后,再想办法对外联系。 然而,这计划没能行得通。 原因是,他们根本不是在地面上走的,走的多是山窟暗河,曲曲绕绕,路绝处,有山鬼负责剖山通路,然后,到达一处地下巨窟,再由这巨窟在地下漂移、经历了也不知几日夜,到达终点站。 这地下巨窟,就是漂移地窟,而终点站,就是九曲山肠的地下深渊。 说到这儿,有夜卡车过路,拖的大概是重油气,轰隆轰隆,震得路面隐隐作响,神棍就此停住,歇了口气,又喝了几口水。 江炼趁机关心了一下他的伤“你那肚子,就戳了个小破口,就烂成这样” 神棍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开始烂的” “从打开箱子开始。” 卧槽,江炼倒吸一口凉气也就是说,神棍接待罗韧一行人的时候,伤口正在不断溃烂自己之前还和孟千姿扯说神棍没心机、好骗,看来是走眼了,这老实人要是装起来,真没别人什么事了。 再一想,身体在溃烂,神棍当时,估计也挺煎熬的。 “那伤口会疼吗” “现在还好,不怎么疼,要是疼得死去活来的,早被你们发现了说到哪了” 江炼想了想“说到,到达终点站了。” 神棍那被夜卡车过路震断了的无数思绪又丝接丝、股捻股,陆续接合上了。 “当时那个山头,没有九曲回肠、没有冰血管,甚至没有你看到的那个无底洞无底洞是后来打通的,相当于它们从山底逐渐往上、给那座山做了个拆筋换骨的大手术。而且,那座山头很特殊,山上头,还有黄帝方的人镇守。” 江炼没听明白。 神棍嫌弃似地看了他一眼,又换了个更直白的比喻“这么说吧,等于你把地下工程,挖到了敌人的大楼底下。” 江炼一下子反应过来。 靠,这也太刺激了山的中上部分是黄帝方的办事处,蚩尤方在地底展开工程,还一路悄悄上拓这远古时代的地道战,真是玩得溜溜的。 不过 他有点纳闷“这山头是什么地方啊黄帝方居然还特意派人镇守” 神棍唏嘘“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昆仑天梯,是焚箱处,之前的大量箱子,都是运进这山腹中烧掉的,龙骨焚箱,不是在哪儿都能操作的,必须在这儿。彭一找回箱子、集齐物件之后,也必须回到这儿才能焚毁。” 江炼纳闷“是焚箱处,我可以理解,那片石台不小,想在那焚烧东西是可行的,但昆仑天梯,到底指的是什么啊” 神棍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不知道,我接收到的讯息,没告诉我天梯是什么。” 好吧,江炼也不多打岔“你继续。” 神棍想了好一会儿才接上话茬“但是,这儿之所以有人镇守,并不仅仅因为它是焚箱地,还因为” 他压低声音,像是防被别人听了去似的“剩下的龙骨,就藏在这儿。” 从某个角度来说,龙骨藏在这儿,是合理的焚箱处好比锅灶,龙骨就好比柴火,柴火离锅灶近,才方便取用。 昆仑工程从这座山头底下开始,一箭双雕一来,趁机找寻龙骨;二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黄帝方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它们把最秘密的巢穴设在了这儿当时,黄帝方的主力已经撤回了黄河流域,这儿充其量是个边远哨防,镇守的人数并不多,很好解决,届时,皮上是你的哨防,皮下都是我的人。 黄帝方如果派人过来查看,为免秘密泄露,有一个解决一个,不过,应该不会有更多的人被派过来了神族人都在往普通人转变、过普通日子了,这个哨防,势必会渐渐湮没,成为尘封住的秘密。 这些,都是到达之后,彭一才陆续知道的,这山腹如一个巨大的囚笼,所有人都不能与外界联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抢先一步找到龙骨。 好在他是头目,负责监督筹划,多的是机会到处探看,不过,龙骨还没找着,先让他发现了一个人。 况祖。 况祖能活到现在,还真不是因为他拼命干活、曲意讨好,上头是看他身为工匠,确实有一技之长,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用到,所以先暂时留着他的命,不过,也只安排他做最末等的琐碎活。 彭一便有意识地把况祖安排到自己手下,处处加以照顾这个人,当然是不能绝对信任的,但可以利用有个人跑腿办事,两相配合,好过一个人左支右绌,必要的时候,拿他当替死鬼或者垫脚石也未尝不可。 况祖不明就里,只当是遇到了贵人,对他感激涕零。 不久,工程接近山中段,对镇守人员的剿杀逼供也随之开始,彭一抢先一步,和镇守人员中的管事者接上了头,提前转移了龙骨,只不过,也只能藏在山腹里,工程还在进行,人来人往,藏哪都不保险,得时不时东挪西转。 江炼猜到了“后来,他就以安置兽骨为名,把龙骨藏在了冰雕之中” 神棍点头“九曲回肠初具规模之后,相关的布置就开始了,那口箱子不能流落在外,自然也在这收藏,箱子里,只剩了几块没了戾气的兽骨。” “你回忆一下那个石台的位置,其实正好位于山中段,底下掏空、挖到那不挖了,一是因为那石台是焚箱处,意义不一般,二是那里上观山肠,下瞰地窟,用今天的话来讲,是视察工程进度的好去处。” 江炼咂舌彭一这等于是把龙骨冻在了无数人的眼皮子底下,实在大胆,但也险中制胜,冰身上一旦层层覆结厚霜,就没人能看见里头的骨头了,即便某个人穷极无聊在那削铲冰霜,无意中露出一块,也可以说是兽骨而非龙骨。 这九曲山肠里布置的,当然不仅仅是兽骨,在暂时栖息的漂移地窟里,彭一陆续看到了水精、息壤、从地下挖出来的半腐的麒麟尸身,以及太岁。 直到这个时候,对蚩尤方的图谋,他才有了醍醐灌顶般的醒悟,箱子里头的物件组成,也愈发意味深长里头有山胆,山胆能制水精,但山胆哪去了呢 他有了重要的情报,想送出去,却递送无门,虽然黄帝方镇守的人员已经被扫除了,但因为漂移地窟里的秘密已见端倪,各种监视和防守,更加严密了,偶尔出山肠放风,也只能在谷地的范围之内,彭一唯一能做的,就是观察山形山势,绘图作记,积累更多的情报。 同时,他也听到了越来越多的消息。 据说上头的人打卦看过,麒麟晶的育成会在很久很久之后,所谓的“不羽而飞,不面而面”,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时候。 瓜熟蒂落,成熟的麒麟晶会脱落下来,当漂移地窟被水淹没的时候,麒麟晶也会浮在水中,它会避开活人,但亲近尸体,拿死人的尸体作饵,可以钓到它,不过,普通人的尸体是不能当饵的,麒麟晶可以被塞进普通人的嘴里,但绝不会主动向着他来。 届时,它会沿着死人的嘴进入喉管、进入身体,使得重生成为可能。 当然,不能让麒麟晶便宜了“钓饵”,得学习水鬼对待乌鬼时用的法子拿东西狠狠绑住钓饵的咽喉,使咽喉细到让麒麟晶不能通过,然后,再把麒麟晶从死人的咽喉和嘴巴里挤出来就可以了。 这里的防守将是最严密的,尤其是通往漂移地窟的那一条,过几天,会有一批石蝗送到,在彻底把它们释放进山肠之前,由彭一负责照料,这东西的个头跟蝗虫似的,喜吃活物,但没活物吃时,也饿不死,因为它们可以吃石头,它们僵眠时是石头,吃的是石头,死了也是石头。 这世上,有被牛羊吃的草,也有能吮血嚼肉的草,通往无底洞的最后一段,就会种上这种草。 不过,知道得越多,彭一心头盘亘着的不祥意味就越重这么多秘密,不该被披露的,除非是披露给死人。 山肠行将竣工的时候,更上层的管事者把彭一叫去,通知他一件事山肠的开结是需要牙错的,它们设置了箱子作为牙错,反正箱子是要藏在山腹中的,这就意味着,山肠锁住之后,从外头再也无法打开。 而困死在山腹中的人,将被区别对待那些苦力、没利用价值的,就地杀掉,抛入地窟,就当是给太岁的肥料了;而那些有功的、有身份的,可以“神魂入水精”,留下的尸体,会有专人负责净洗焚化息壤是可以在很长时间内给尸体保鲜,但麒麟晶的育成太久了,久到用息壤保存没什么意义。 管事的安慰他说,没关系,这些都考虑到了,届时会有最新鲜、血液最纯正的身体给他,它们也会储备尽量多的样本,万一最优选的身体不合适,也会有足够多的、别的尝试。 然后恭喜彭一说,他是有功之人,可以入水精,请他做好永生的准备。 彭一表现得很惊喜,但内心里,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不能进水精,他的身体,在净洗的那一刻,会原形毕露,暴露出他那张抟土改造过的脸,以及有着抻长的“s”形伤疤的胸腹。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59章【30】 从管事的那儿出来, 彭一陷入了浓重的焦灼之中。 难怪湘西那头的工程, 他怎么也找不到人打听, 原来不够格的都已经死了, 而够格的则入了水精,现在,估计正安稳待在漂移地窟里呢。 凤凰眼那头, 应该也一样,他是因为被选中继续参与昆仑的工程,才又多活了这么多日子。 看来, 蚩尤方已经差不多完成了部署, 准备全面地安静蛰伏,它们忽然偃旗息鼓,黄帝方长久得不到线索, 必然会渐渐失去对这事的关注,接下来, 就看谁更能熬了。 它们会蛰伏在水精之中,熬到黄帝方尽数变成了普通人, 熬到麒麟晶成熟, 熬到重见天日,熬到自己的时代卷土重来。 彭一悚然心惊, 深感自己责任重大,这信息, 他必须得递送出去,只要能出去, 事情就好办了先找山胆,集齐物件,再入九曲回肠,灭水精,焚箱。 但关键是怎么出去呢 更关键的是如何能悄无声息、不为任何人察觉地出去呢如果这一逃沸沸扬扬,管事者察觉到事情有变,很可能会改换计划,这样一来,他辛苦探听到的信息,一夜之间就会一文不值。 彭一有了第一套计划。 他仔细审视了工程图,这山,分上中下三个部分。 上段是九曲回肠,没法动手脚,下段是漂移地窟,也没出路,只有中间一段可以下手。 中间这一段,颇似个环形柱体,除了那石台外,内柱都是虚空,而外环柱,密布蛛网般的冰血管。 这个时候,冰血管已经完工,等同于封闭,上承山肠,下接深渊水。 彭一看中了一条横生的冰血管,如果能从石台的一侧,打一条密道接入冰血管,借一段道之后,尽头处再打一条密道,就可以通往山外。 这是计划的第一步,不过这事,得由死人来干。 江炼没听懂“什么叫得由死人来干” 神棍整个人已经瘫软着窝进座椅里了,这事太复杂,基本是他一个人讲,委实不轻松“你想啊,它们用的工具肯定是比什么凿子铲子要先进多了,但两截密道,那可不是短时间内能打出来的,当时的监管防守那么严密,时不时点算人数,你老是突然消失,能不引人怀疑吗” 江炼明白了“所以,如果一个人诈死,那就方便了死人可以从早到晚在冰血管里偷偷开凿密道,反正当时的冰血管已经封闭了,也不会有人去。” 说到这儿,呢喃了句“彭一不能自己诈死,他一死,就会有人来料理后事这个时候,就得用到况祖了吧” 彭一找来了况祖,开门见山告诉他,工程一完,就是他的死期。 况祖背井离乡、不惜变节,图的还不就是能活着,一听这话,吓得面无人色,立马成了彭一外逃最死心塌地的同盟。 按计划,彭一先制造了况祖的死,他向上头报说,石蝗养了几天了,但不够凶悍,攻击性也不强,他要找几个人,伺喂一下。 反正这山腹里不少人都是要死的,去做太岁的肥料或者石蝗的养料,没什么区别。 这要求很快被批准了。 为示没有藏私,彭一还大方邀了几个头目过来看,只不过在时间上略动手脚观摩的人到达的时候,况祖已经成了石蝗的腹中餐,地上只余了衣服和残血,而其它那几个,要么才开始,要么刚进行到中途。 那场景够惊骇,观摩者啧啧赞叹,况祖就这样,“死”得合情合理。 紧接着,况祖的专长再一次得到了发挥,所谓密道,也可以看作是个异形的箱子,密道入口,也需要箱盖遮掩和开启的机关欲出肠口,门左寻手,神棍他们之前出逃的生门,就是出自况祖的手笔。 从此,况祖就如地洞里的老鼠般,藏身于那道门内,在里头不分昼夜,一点点按计划拓进,为了保险、防止况祖胡乱开门出来被人看到,门只能从石台这头、由彭一打开,因为石台的工程是他负责的,他多的是机会过来探看,顺便给况祖送吃喝,或者转移多出的石料,安排石蝗吃掉。 密道的进展顺利,彭一开始实施这套计划的第二步,旧伤变新伤。 江炼也说不清楚自己是第几次一头雾水了“什么叫旧伤变新伤” 神棍斜了他一眼“小炼炼,你怎么越来越傻了呢” 边说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我这肚子,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如果你事先根本没看到我肚子上有条s形的胎记,现在我肚子烂成这样,我一掀,你会知道那儿原先有胎记吗” 这话有点拗口,江炼想了好一会儿,蓦地心头一激“你的意思是” “哎,对咯,”神棍很是神气,“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失足,从山壁上滑下,被尖利的岩石划破了肚腹,然后一掀衣服,把伤口展示给大家看人人都知道他有这么道伤了,也都会认为,这伤是新的。” 江炼想错了方向“这样的话,就能混过死后净洗那一关了” 神棍摇头“他永远混不过去,除非是自己把自己烧成灰,别忘了,彭一是还有自体繁殖能力的,但那个棋子没有,彭一死后暴露的概率,比生前大多了。他这么做,只是让大家知道,他身上,有这样一道非常明显的伤疤,不能凭面目认人的时候,可以凭特征认。” 江炼愣了一下,电光石火间,一道凉气掠过心头“他这么做,是想杀况祖” 神棍嗯了一声“可以伪装成意外,给况祖换上自己的衣服,让他从高处摔下,摔得面目模糊,只肚腹上留一道好多人都见过的伤痕山腹中就这么多人,数目是一定的,死的当然就是你了,谁也不会怀疑。” 江炼消化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吁了口气“这彭一,也是心思用尽,把况祖的死利用到极点了。” 一个“死了”的况祖帮他设密门、挖密道,然后又帮他金蝉脱壳,人力、技能包括尸体,都被他压榨了个干净。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这么说,死的是况祖美盈的祖上,其实是彭一” 神棍摇头叹气“没有,这套计划行进到最后,放弃了。因为彭一发现,有个漏洞他没想到。” “密道工程太慢了,按照进度,至少也得一两个月,但是,九曲回肠,最多几天,就会完工了,也就是说,大限到时,密道还没挖完。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曾经聊过,说人死的时候,意识没那么快消亡,所以要做头七” 彭一是有“神魂入水精”的资格的,昆仑工程地每天都会核查人数,人一死,尸体必然很快会被找到,到时候,况祖被当成彭一入了水精,还不瞬间露馅再把什么都给招了 届时,移花接木、接过况祖的凿铲继续挖密道的彭一,密道还没挖上两米,就会被揪出来了。 江炼把自己代入彭一的境地想了想,还真是一筹莫展既要逃走,又要逃得不引起注意、不招来怀疑,这也太 过了会,他厚着脸皮当伸手党“那他到底是怎么弄的” 神棍回答“彭一最后想明白了,他出不去,但况祖能出去的概率却很大。与其浪费时间在那琢磨自己,不如好好想想怎么从况祖这头入手。” 说到这儿,他忽然转了话题“小炼炼,我有没有跟你讲过,九铃盛家有一个法子,叫做蝶变” 江炼点了点头。 有印象,具体来说,是一种“融血换血”,某个人,即便不是盛家人,把她体内的血换成了盛家人的,她也有可能生出有掌铃能力的盛家后代。 只不过,行“蝶变”的当事人,往往活不久、死得也会很痛苦,神棍在有雾镇大宅的那个室友石嘉信,他曾经的女朋友尤思,就是因为被行蝶变,年纪轻轻撒手人寰,石嘉信为此一夜白头,终身痛悔,至今仍活得如同行尸槁木。 神棍说“彭一没有出去,他让况祖带出去的,是从自己伤疤中取出的、落过咒的血和那口箱子,山肠收起之后,石蝗就会放出,彭一饲养过石蝗,他的血能帮况祖躲过石蝗的威胁。” “这两样东西,都送到彭氏族落去况祖虽然当过叛徒,不足以托付大事,但彭一觉得,自己救了他的命,让他帮这点忙,还是可行的。” 江炼心中一动“你刚刚讲蝶变,彭一让况祖带自己的血出去,不会也是想让家人帮他融血吧” 神棍没正面回答“小炼炼,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去三江源的路上,翻看关于彭祖的书,当时你说,彭祖有那么多儿子,都是亲儿子,完全没继承到他的能力,还说,彭祖家族繁衍到现在,得是一个巨大的家族,规模不输山鬼水鬼。” 有吗江炼早忘了。 神棍说得很慢,眼神里带些许恍惚“当时的神族,按支系来说,没有几十支,也有上百,各家应该都有些特殊的能力,但后来,说成普通人就成普通人了,能力也消失了。” “可是,为什么,山鬼、水鬼、九铃盛家,乃至况家的能力没有消失呢每代总会有那么几个,你觉得,他们的共同点在哪里” 江炼说不上来,他觉得,今天的自己是有点笨“共同点是都追随了蚩尤” 神棍叹了口气,都懒得鄙视他了“你不觉得,他们是因为,都有某些特殊的物件吗,山胆其实跟山鬼的关系不大,只是在他们那儿收藏而已,所以我之前开口,让大姑婆把山胆交给我处理,她犹豫得很,我也就没明说山鬼有的,其实是金铃;盛家的,是九铃;水鬼的,是水精;而况家的,是箱子。这些家族,伴着这些物件代代繁衍,物件的存在,催生了他们天赋异禀的能力,有了这种能力,又能反过来使用这些物件。” 让神棍这么一说,还真是“共同点”,江炼心跳得厉害“那物件的销毁,会使得他们的这种能力,也就此消失” 神棍没承认,也没否认“现在,再回到我身上,古早时候,都是多生多育的,彭氏家族繁衍到现在,得是一个巨大的家族,规模不输山鬼水鬼如果确实有这么一个家族呢” “彭家具体是怎么融血的,我收到的讯息里没说,不过同族同姓融血,跟盛家那种伤天害理的操作应该不一样和彭一融血的那个人,渐渐开枝散叶,子嗣繁衍,和山鬼、水鬼、盛家一样,他的每一代,也许都会有一个或者几个特殊的人,这些人生来就有执念,对怪异诡谲的事儿有浓厚的兴趣,要去追索一些东西,不死不休。” 江炼的头皮发麻“你是说你吗” 神棍的目光有些涣散,看向车前不知几许远处“也许这样的人,生下来就有些怪异,会被遗弃,又也许只是我在特殊的年代被遗弃了他们拥有的物件,就是s形胎记里那下了咒的血,所以生来带着彭一那使命未完的执念,时机合适的话,就会慢慢激活记忆,如果真是这样,小炼炼,过往的千百年里,每一代都有这么几个神棍,在不断探寻访求,也许现在,这世上,就不止一个神棍。” 每一代都有神棍,这一代,不止一个神棍,他们在不同的时空里,有着同一个执念,向着同一个目标进发,如同爬同一座山,但因着际遇不同,有人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有人爬到了山脚,有人攀到了半腰。 江炼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些神棍,应该都长得不一样吧” 要是都一样,顶着同一张脸,想想真是怪渗人的。 这话成功阻断了神棍的幽古之慨,他没好气“当然不一样,山鬼水鬼包括盛家的女儿,还不是一人一个模样只不过,也许是天注定,我长得最像彭一,我也是众多人里,最接近真相的那个。” 此时,再回顾之前,一切历历,忽然就多了点宿命的意味“时间隔得太久了,那些记忆越埋越深,有时终其一生都不会苏醒,只在特定的时候才能激活。现在想想,彭一当时最大的执念,是始终找不到山胆,而山胆又偏偏最重要,是个关键词。” 江炼心头一凛,险些叫出声来“你当时,好像就是在营业厅听到山胆两个字,一下子跟上了七姑婆,然后又梦见了箱子” 神棍感慨“是啊,然后就这么一路走到了现在。我连彭一没去过的地方都去了,湘西的悬胆峰林、广西的凤凰眼,最后是昆仑的九曲回肠。” 说到这儿,他重新拉起衣服,露出被绷布遮盖的肚腹“那些人,没找到箱子也就算了,找到了,还以血开箱了,就再也不能停下,你不是问我焚箱的动机在哪吗,就在这了,这就是他在血里落下的咒。” 明白了,还真是个漫长的故事,往外看,夜色似乎都有些稀薄了。 又有辆车过路,是辆物流车,车厢里,大概无数快递,司机看到这辆车一直停靠路边,许是有些奇怪,放缓车速,揿下车窗向这头喊话“朋友,是抛锚了吗要帮忙不” 江炼也揿下车窗,朝那头摆手“谢啦,聊天呢。” 物流车开走了,夜风把那头的嬉笑声送过来“大半夜在这种地方聊天,肯定是跟女的。” 江炼想笑,或许是故事太沉重了,笑不出来。 顿了顿,他问神棍“不是说,让况祖把箱子和血都送去彭氏族落吗况祖把箱子给扣了” 神棍叹气“人心哪,隔着肚皮,那条讯息,是彭一在山腹里留的,他不可能知道况祖出山后做了什么,我只知道,况祖当时是发了誓的,说一定送到,绝不贪扣,否则世世代代受折磨,直到最后一个人。” 最后一个人,美盈可不就是最后一个人吗 风太大了,在车里来回灌扫,吹得手边搁着的抽纸哗啦作响,江炼又把车窗揿上“彭一都能给自己的后人落咒,我想,在箱子上,他应该也做了手脚,就是怕况祖出尔反尔,况家的怪病其实是由此来的你不是想要吗,那你就一直守着它吧,算是帮我保管,等我来取。别弄丢了,离远一点,你都会不得好死。” 神棍也是这想法“况祖八成是盯上了麒麟晶,作为神族人,他知道这东西的金贵,我先前一直以为,况祖的口述是我写的,现在才知道,确实是他他当时在山腹内做工,又是跟着彭一的,听到不少事儿,当时九曲回肠内,消息又传得到处都是,他应该是早就起了心思了。” 口述是况祖写的,山形路线图,也应该是他画的,包括湖中的倒影作为工匠,这对况祖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江炼默然。 彭一留下的讯息,为防意外,应该不是任谁开箱都能读取的,如果况祖践诺,血、箱子都送回,再转交黄帝,以黄帝的神通,安排融血、以血开箱,拿到讯息,应该都不是难事,甚至能帮后人免除血咒。 他忽然后怕“幸亏这况祖没有坏到家,他要是直接扛着箱子跑了,把彭一的血也给扔了,那彭一的一番心血,可就真白费了说正经的,美盈的病,有解吗要是焚箱她死,不焚你死,这也太让人难做了吧。” 神棍回答“有,别忘了,箱子回到我这里,就是回到了彭一的后人手上,成功焚箱,就是彭一的心愿达成况家的诅咒,也就至此到头了。” 江炼瞪了神棍半天“所以,你一声不吭带着箱子跑了,是因为你觉得不是在害美盈,而是在做好事,默默帮她” 神棍那脸上,还真浮现出了做好事不留名被人撞破之后的谦虚。 江炼哭笑不得“这又不是坏事,你干嘛偷偷摸摸、不跟我们说呢” 一句话,让神棍重又发蔫,顿了顿才说“山鬼伤亡了不少人,为了我这活不活死不死的肚子,不好再拉人家去涉险了,这完全是我个人的事,你呢,伤又还没全好。” “挺容易的,就是灭个水精焚个箱,我能搞定,再说了,葛大先生不是说过我吗,好命,长命,可见我是搞定了,不用你们操心。” 江炼笑“一,你都能搞定,可见没什么危险,我跟着去也没关系;二,兴许正是因为我去了,你才搞定了,只是葛大先生没看到而已;三,帮美盈彻底断病根的事儿,我怎么着都该在边上压阵咱们到了那儿,就只是掏出山胆,然后点起凤凰翎焚烧龙骨,把箱子架在上头就行了箱子里的物件,你都找齐了” 神棍推了推眼镜“以我收到的讯息,就是这样。物件也差不多了,最关键的那几个齐备就行。” 江炼重新发动车子“那挺容易的,我就说嘛,上次离开的时候,我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事情还没完,果然,这感觉是对的。” 又低头看手机“有信号的时候,我跟千姿也说一声,免得她担心。” 神棍说了句“我建议你别跟她说了,说了的话,她十有会跟来,孟小姐,她这辈子都别再去那个九曲回肠才好。” 江炼一怔“为什么” 有些话,答应了高荆鸿不外传,神棍也不好多嘴,只能说得委婉“你还记不记得,在三江源的时候,那个螳螂人,曾经写字咒过孟小姐” 江炼反应很快“你是说,那句什么,你会死在天梯那” 神棍把一切推给感觉“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就是感觉,那句话不是空穴来风,孟小姐想平平安安的,最好别再去那了。” 江炼不说话了,只是慢慢把手机收了回去。 车内重又沉寂,风小了不少,偶尔,能听到车皮和路面摩擦的沙沙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江炼忽然又冒出一句“你刚刚讲的,彭一的事,还有一处我没想明白。” 神棍嗯了一声“你说。” “彭一去哪儿了啊他没有离开那里,也就是死在那里了,你不是说他死了之后,暴露的风险更大吗” 神棍也不确定,他收到的讯息里,完全没提这一节。 他想了想“可能把自己给烧了吧,烧得一块皮、一根骨头都不剩,被烧成了灰的人,应该就没法自体繁殖了。” 好像勉强说得通,江炼记得,神棍被孟千姿打晕发呓语时,也说过诸如“一块皮都不剩,烧掉”这种话。 “那箱子呢况祖拿走了箱子,里头的人就一直没发觉” “里头都没人了之后,况祖还挖了一两个月的密道呢,可能是等里头的人死光了,他才把箱子拿走的。” 这属于强行解释了,江炼反驳“那扇生门是单向的,只能从石台那头打开,彭一一死,就没人为况祖开门了,怎么可能是等里头的人死光了才出来拿的” 也对,神棍皱了皱眉头“那,可能做了个赝品,把真的换走了” 江炼没吭声。 还是有点牵强,那口箱子的材质那么特殊,山腹里,上哪去找类似的材料做赝品呢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0章【31】 接下来, 神棍完全被“彭一去哪儿了”这个问题给魇住了。 后半段的路程中, 针对这事, 他两次口出惊人之语, 给出大胆假设。 第一次时,他说“彭一会不会入水精了” 理由是把自己烧成灰,就不怕暴露了, 但神魂还在,可以入水精,彭一入了水精, 深度潜伏了。 江炼的回答是“神魂入水精, 他的神魂也得交代干嘛要突然吧你要说就是喜欢火化这种死法,完全可以死后委托别人,急吼吼地自己烧自己, 怎么都会引起怀疑的。” 而且,这个假设, 还是没能解决箱子的问题箱为牙错,作为开启九曲回肠的钥匙, 那个箱子那么引人关注, 况祖到底是怎么做到拿走了箱子、里头的人却没发觉的 第二次时,神棍问“他会不会叛变了” 江炼叹了口气“到了那种时候, 他叛变还有意义吗” 也对,蚩尤方都要全面蛰伏了, 这时候收个叛徒纯属无聊,不杀还留着当朋友吗而且, 他要是叛变了,况祖哪还有那机会挖完密道啊。 真是让人头秃,神棍嘟嘟嚷嚷的,脑袋一歪,就睡着了。 江炼继续开车,时不时把手机拿出来看信号。 他觉得,还是得跟孟千姿打声招呼,这一趟,来回得失联四五天,要是一句交代都没有,她准得急死。 还有,美盈那头也得说一声,不然一觉醒来,人没了,箱子没了,她多半会疑神疑鬼。 又走了一程,大概是附近有基站,信号一下子恢复了四分之三,江炼犹豫再三,还是停了车虽然时间有点早、天还没亮,但他怕过这村就没那店了。 下车之后,他把电话拨了过去。 没多久就通了,果然,那头的声音含含糊糊的,还带了点清梦被扰的愁苦愤懑“喂” 江炼笑,几乎能脑补出她睡眼惺忪、缩在被窝里的气恼模样“我。” 能听得出来,孟千姿清醒些了“这么早打电话” “想你了呗。” 孟千姿噗地笑出来,说他“又胡说八道。” 江炼故意说得轻松“你们走了,我待着也挺无聊的,美盈反正是天天守着箱子,我准备这两天开车四处逛逛、看看风景你到西宁了我过几天就去找你。” “没呢,昨天才赶了一半路,大嬢嬢年纪大,嫌累,我们就找地方住下了,倒是神棍那几个朋友没停,一路往西宁去了。我估计,等你们过来,他们也该恢复了。” 说到这儿,又向江炼抱怨“我路上才知道,这一趟还挺麻烦的,段太婆的葬礼要办,那些遇难的山户,也有很多后事处理我怀疑,筹备时间都得超过半个月,早知道我就多陪你两天了,这么早催我出发,到了西宁,其实也是干等。” 琐碎事自然有山户跟进,定场馆、日子以及下帖这种重要的事,论亲疏,也该高荆鸿拿主意,她杵在边上,也就是个陪衬。 江炼安慰她“丧事嘛,你大嬢嬢肯定很难受,你就多陪着点呗。” 孟千姿啧啧了两声“你不是不喜欢我大嬢嬢吗,怎么突然又关心起她来了” 江炼敷衍过去“那长辈总还是长辈嘛。” 挂线前,他“无意”间透露,开车出去逛,信号大概不好,要是一时半会的联系不上,不用太着急。 孟千姿哼了一声,说“谁会为你着急啊。” 挂了电话,孟千姿揿掉床头灯,翻了个身,准备一觉回笼,但说来也怪,辗转反侧的,就是没睡意。 过了会,她又揿着了灯,蹭一下坐起来,沉吟了会之后,披衣下床,开门出来。 这是家老宾馆,装修有点陈旧,但在这种地头,已经算是豪华住宿了。 孟千姿去揿斜对面的门铃,手上连按,并不顾忌。 很快,屋里传来踢踏的脚步声,那声音到了门后,大概是从猫眼里看清她了,开门的动作很快,整个人也立马恭谨“千姿。” 这是孟劲松。 孟千姿嗯了一声,信步就往里走。 孟劲松忙退到一边。 见到他这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动作,孟千姿突然有点后悔。 上一次,她也许不该跟孟劲松大动肝火,这段时间,孟劲松唯诺了很多,仿佛高抬的腰肩忽然塌垮那之前,孟劲松会给她提意见,会怼她,也会取笑辛辞,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了,甚至会下意识避着她,见到时,客气到近乎诚惶诚恐。 她发脾气时,没有预想到会这样。 孟千姿清了清嗓子“营地那头,你能联系上人对吧” 孟劲松赶紧点头“能,我们还有人在那善后。” “拨个电话,我有事问。” 营地信号不太稳定,孟劲松拿卫星电话打了过去,接的那人还没睡醒,嘴里嘀嘀咕咕的,忽然听到孟劲松的声音,睡意去了大半,再听到孟千姿也在,立马精神了。 这一日夜,营地唯一值得汇报的,也就是神棍和江炼的事了,那人磕磕绊绊地把事情说了,又结结巴巴回答问题。 “是,七姑婆吩咐的,说神先生有事,就尽量配合。后来神先生要半夜用车,还说在沟口给他准备牦牛,我们当然是配合的。” “对,炼小哥好像不知道这事,还跟司机换了衣服,开车走了我们想着,炼小哥跟神先生是朋友,乔装上车,可能是为了给神先生一个惊喜,他们一起办事,很正常,就没当回事。” “带的东西哦,司机说,帮神先生搬过一个箱子,还挺沉的,其它就是些咱们的常用装备,车上自备的,足够用,山鬼箩筐、喷火器,枪应该也有。” “对,就是去那个叫才旦的沟口。” 挂了电话,孟千姿看了眼时间。 才七点多,藏区天亮得晚,这当儿,外头还黑着呢。 就说嘛,江炼从来也不是特别腻乎的人,天不亮就打电话说什么“想你了”,摆明了欲盖弥彰。 带着箱子,去才旦沟口,这是又要回九曲回肠 孟千姿又给江炼打电话,信号不好,连不上了。 一行人,好不容易才从九曲回肠出来,伤的伤亡的亡,怎么又要去了还有且只有两个人,神棍这种武力值为零的,万一遇上点什么事,江炼连个帮手都没有。 孟千姿的头皮一阵阵发紧,略一沉吟,马上吩咐孟劲松“帮我安排车,我要回去一趟,大嬢嬢她们估计都没醒,醒了你帮我跟她们说,我会快去快回,不会误了葬礼的事的。” 电话是她接的,孟劲松没能听到太多,但从她的询问里,也猜到了几分“千姿,你一个人回吗要么,我跟你一起吧,再调几个人,你一个人,又是这腿,想再走才旦那条路,很难的。” 这也是事实,孟千姿马上点头“好,尽快。” 车到才旦沟口,和之前一样,已经有藏人骑着马、牵着牦牛在那候着了。 江炼真是槽多无口这就是神棍的计划,一个人,一堆东西,一头牦牛 语言不通,那藏人“哦呀哦呀”了几句,就把牦牛交托给了神棍,江炼帮神棍把装备抬上牛背,搬箱子时,明显察觉出,箱子重了许多。 他心念一动“兽骨装进去了” “不止呢,还有路铃。” 想起来了,石嘉信从有雾镇快递来的那个路铃,之前江炼“失魂”时,还多亏了它。 “这也烧烧一个管用吗我记得盛家的铃不止一个吧” “是不止一个,想集齐九铃不可能,盛家最后一个齐聚地是八万大山,几年前散了,谁都不知道她们去哪儿了。好在路铃是九铃之首,这一个又是镇山铃,就好像串联电路,烧一个,其它的,也会受波及,即便不毁,也会失掉效用。” 听着有点道理,江炼好奇“这也是讯息里提到的” 神棍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讯息是死的,给我多少我读多少;但别忘了,因为我身上有彭一的血,所以他的记忆和感觉,我时不时能提取到,表现在行为上,就是直觉或者下意识,这一部分,我觉得最可靠因为讯息可以加工,但感觉,是最真实的。” 关于路铃,这之前,神棍分别打电话,问过季棠棠和石嘉信。 季棠棠当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句“没这东西也挺好的,盛家人为了它,东躲西藏担惊受怕,我还记得那一大群女人像坐牢一样生活在溶洞里的样子呢,以后,她们应该就能过上正常人的日子了。” 石嘉信同样沉默,只说了一句话就挂了。 他说“你要是能早点处理它,该多好啊。” 神棍明白他的意思,早点处理了,尤思也许就不会死了。但话又说回来,早点处理了,盛石两家早早地散了,石嘉信还会是这个石嘉信吗还会认识尤思吗 江炼的话打断了神棍的思绪“还有什么里头还应该装什么” 神棍回过神来,一一点数“山胆,我带着了;水精,在漂移地窟里头,山胆灭了水精之后,应该就没水精了,跟烧掉也差不多;息壤,也在漂移地窟;还有就是” 即便旁侧没人,他还是压低了声音“孟小姐的金铃,我不好去要。” 江炼接了句“要了她也不给吧,能跟你急。” 神棍低头看自己的肚子“所以啊,那么小的东西,我觉得就算了吧,反正,金铃也不是关键,少这么一样,不至于要命。顶多,我这伤口不能百分百愈合呗,只要不再往下烂,愈合个九成,我也就满意了。” 进山开始,两人的遭罪也开始了,江炼万万没想到,横亘在焚箱路上的第一号敌人,居然是牦牛。 他不会赶牦牛,神棍也是半吊子,那牦牛,开心就往前走,不开心就不走,你 让它往左,它偏行右,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那执拗的牛角掰对方向。 神棍气喘吁吁“怎么会这样呢,上次来,牛明明很好赶的。” 江炼也是汗流浃背,兼冷笑“上次一切都有山鬼负责,你就是跟着走的,当然有热汤饭吃有安稳觉睡,这次,谁给你的勇气一个人走没我在,我怕你没走几步,就被牦牛给踏平了。” 这一日,两人下午就扎营休息了,因为野外住宿需要守夜,江炼打死也不敢让神棍守,但开了一夜的车、走一天的路再紧接着轮值一夜,铁人也吃不消,他只能调整作息,抓紧白天的时间补觉。 这样一来,赶路的速度大大降低。 第二天,江炼照例是下午就钻进了帐篷,他伤刚好,又每天耗费体力、补觉时间远少于值夜时间,是以眼一阖,就睡得特别沉。 一觉醒来,天已经擦黑了。 江炼睁开眼睛时,想起了孟千姿,觉得自己那所谓“信号不好”的鬼话,大概撑不了多久千姿又不蠢,这白天黑夜的老是信号不好,搁谁都不会信啊。 他叹了口气,欠起身子,去拉帐篷门的拉链。 拉链是从上往下解锁的,边沿的布渐渐往两边塌坠,刚拉开一小截,江炼猝不及防,“啊”了一声,居然吓得跌坐回去了。 孟千姿居然就坐在他帐篷的正门口,那兴师问罪的架势,直追三堂会审。 不对,可能是做梦,刚醒,脑子有点不清楚 江炼又小心翼翼凑向那个缺口。 才刚近前,又唬了一下孟千姿蹭地一下就凑了上来,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正卡在缺口里,顿了顿,眉梢吊起,满眼傲气。 她说“你怕什么啊躲什么啊躲得过去吗” 说着哼了一声,再然后,就不见了。 谎言戳破,江炼灰溜溜尬坐了会,觉得还是得勇敢面对,于是拉开帘门出来。 天已经全黑了,他看到不远处多了几头牦牛,也多了几座大小帐蓬,高处设了岗哨,有人在望风,熊熊的篝火燃起来,发出噼啪的声响。 这是要做饭了。 孟千姿架势摆了个十足,不高兴全在派头和高昂的下颌里,拄了根特制的杖子,如指点江山的领袖,宁可去视察半沸的汤锅,也没正儿八经瞧过江炼一眼,更别提去搭他的话茬了。 江炼打定主意,只要她看他,他就笑,反正她那点气,全在姿态上,撑不了多久。 果然,吃饭时,气氛就松动了,江炼和神棍被请去和孟千姿一起吃。 孟千姿在自己的帐篷里用餐,见两人过来,头也不抬,依然细嚼慢咽,边上两份没动的汤饭。 江炼拉着神棍坐下,汤碗捧起,先批评神棍“早知道最后还是这么多人,你说你何必搞出那么多幺蛾子,还害我拽了两天的牦牛。” 孟千姿忍住笑,冷哼一声“活该。” 可不么,江炼继续批评神棍“听见没,说你活该。” 这脸皮,也是没谁了,孟千姿瞪了江炼一眼,江炼立马贯彻方针,赶紧笑了回去,那种“随便你怎么讨厌我,我就是喜欢你”的笑。 孟千姿哭笑不得,清了清嗓子,先去看神棍“神棍,有件事,大孃孃让我问你。” 神棍正夹起一块土豆,闻言筷子一个不稳,土豆就滑脱了“啊” 孟劲松点了五个人,两台车,赶往才旦。 他和孟千姿两个单独乘了一台车,出发还没一个小时,高荆鸿的电话就追过来了。 孟千姿自觉做得并不过分“大孃孃,江炼他们可能有危险,我赶着去看看,我知道丧葬的事重要,我不会误了的。” 高荆鸿有口难言,只反复强调“不行”、“那里危险”。 孟千姿耐住性子“我知道那里危险,但我都去过一次了,知道分寸,会注意的。大孃孃,你别老说不行,不让我去也可以,总得给出个让人信服的理由。” 高荆鸿脱口说了句“不信你去问问神棍,他也不会支持你去的。” 孟千姿心里咯噔一声,旋即接了句“好,我问他。” 孟千姿掉转筷尾,敲了敲神棍的碗边“没我,你能喝得上热汤饭你说,你为什么不支持我来” 神棍迟疑了一下,其实,这种事,他觉得当事人应该有知情权,不过,他又答应了高荆鸿要保密。 他折中了一下“是这样的,这趟我见过你大孃孃,知道了你的一些事儿。” 还真有缘故孟千姿一怔,不觉坐正。 “你知道葛大先生吧你小的时候,葛大先生给你看过命,具体呢,你以后有机会再了解,总之是,他说的,跟三江源那个螳螂人写下的话,有点类似。” 孟千姿反应很快“说我会死在天梯上” 也不是,葛大先生说的是“断线离枝入大荒”,但姑且让她先这么理解吧。 神棍点头“祭凤翎,焚龙骨,见天梯。上一次你平安出来了,是因为压根就没见到天梯,但这一次是去焚箱,我觉得,你别去比较好。” 孟千姿心里有点打鼓,她看向江炼“这种预言真的可信吗” 江炼轻声说了句“千姿,宁可信其有,你都知道了,干嘛不规避呢哪怕这预言不可信,你也照做就是,至少图个心理安慰。” 也是,孟千姿倒也不拿小命玩闹“那我送你们去总行吧或者我离得远远的,时刻谨记避开天梯” 好像也是个法子,神棍迟疑着点了点头,至于什么“无情保命”、“绝情断爱”之类的话,反正跟这事也没关系,索性先咽下。 这件事可以掀过去了,不过,还有下一件呢,孟千姿不紧不慢“焚箱又是怎么回事忽然火烧火燎地就要焚箱,不焚箱,还能要你的命了” 说对了,真就是要命的事儿。 事实胜过一切言语,神棍下意识就去掀衣服,江炼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他的手“咱们这,还吃饭呢。” 彭一种种,神棍已经讲过一遍了,懒得复述,也没兴趣温故,饭后拍拍屁股走人,留江炼在那慢慢讲给孟千姿听。 这可真是个漫长的故事,江炼讲了很久,先是坐在帐篷外讲,后来入夜,外头太冷了,又转进了帐篷里,再后来风嗖嗖往帐篷里灌,又拉上了门。 到末了,一人拥一条睡袋,半蜷缩着挤靠在一起,故事讲完,外头都没声息了。 孟千姿听得头昏脑胀的,试图理出一条头绪来“所以,彭一让况祖带出了他的血和箱子,神棍是彭一融血之后的n代孙,他这样的人,天生就是有使命的、在完成彭一未完的执念” 江炼嗯了一声“彭一当时,应该是想把情报送出来,不过我很怀疑,他知道况祖一定会贪箱子。” 孟千姿接口“所以他也设计,让况祖成为保管箱子和尽量多信息的人。” 没错,江炼感慨“彭一也是,什么都能利用,很懂得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利用凤凰眼,去藏凤凰翎;利用况祖,去保管箱子和进昆仑的必要信息;真正的后人窥见法门之后,打开箱子,又能接收到他留下的真正任务。” 孟千姿琢磨出点意味来了“他还给自己的后人设下了山胆的关键词,反正麒麟晶的育成要很久很久,他有足够的时间一再尝试。他的后人会一代接着一代,去找。” 找到山胆,就是找到了灭水精的关键。 找到况家人,找到箱子,就是拿到了龙骨残片、凤凰翎以及开启山肠的钥匙。 打开箱子,就必须要按照他的设计,进昆仑、入山肠。 最后,灭水精,焚箱。 这漫长的年月里,彭一的计划几乎都赶上了变化,唯一发生的曲折是杀出了个阎罗。 阎罗使得山肠的开启,提前了好几十年,而他匆匆一入,只是为了钓个麒麟晶。 可是,如果没有阎罗呢没有阎罗,就不会有况同胜和况家几代女人的纠葛,江炼就不会被收养,会长久地在街头徘徊,也就不会出现在湘西,和她一打结缘 人的相识,真是很玄妙的事,往小了想,只是擦肩而过,往大了想,居然有几千几万年层层叠叠的铺垫。 孟千姿不觉就倚进了江炼的怀里。 江炼顺势搂住她,低头吻了吻她鬓角额头“现在,唯一最想不通的事情,就是彭一去了哪里。” 根据神棍收到的信息,山肠完成之后,需要收肠,而箱子是唯一的牙错,也就相当于,房门已经反锁,钥匙也锁在了屋内彭一到底是做了什么样的设计,使得箱子被带走了,山腹里的人却丝毫没察觉 他喃喃了句“真是,这两天,想得头都疼,神棍每天都要念叨二十句彭一去哪了,爸爸去哪了,他估计都没这么念叨过。那山腹里,到底还有什么地方去呢” 孟千姿随口回了句“有啊。” 江炼一愣“哪儿” 孟千姿奇道“你们都没想到吗来生入口啊,段太婆是为了什么去的昆仑是为了点燃龙骨、照进来生。祭凤翎、焚龙骨、见天梯,阎罗也说,点燃龙骨时,见到的是入口,山腹里,到底还有什么地方去呢入口啊,还有一道入口。” 卧槽。 有那么一瞬间,江炼的心脏都快跳停了。 对啊,入口,他和神棍怎么都没想到,石台之上,有一道入口呢。 心脏短暂的近乎止歇之后,又是疯狂的暴跳他还不知道入口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假如,彭一进了入口,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一口假箱子进去的,那么,所有人,都会以为彭一带着箱子走了。 这样,况祖带走箱子,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带走了一口消失在入口里的箱子而已。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1章【323】 神棍正睡得迷糊, 被江炼从睡袋里给拖了出来。 听完江炼的话, 他也懵了, 懵完之后一拍大腿“对啊。” 他们居然都没想到, 那儿还有个“入口”。 关于这个入口,其实一直以来,断断续续, 已经不止一次接触到了。 最早是段文希,她很执着,还曾透露过“焚烧龙骨, 可以照见来生”入口对她来说, 是来生的通道。 然后是巴梅法师的解读,他说“能帮你听到,徘徊在入口的人, 不甘的声音”,就是因为这话, 他们联想到了盛家的铃,铃音能让人听到的, 就是逝去者不甘的声音在这里, 入口是阴阳分割,生死码头。 再然后, 在五百弄乡,孟千姿逼问阎罗, 燃起龙骨时,是不是真看到来生了, 阎罗写的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条入口”对阎罗来说,那就是条诡秘的入口。 紧接着,神棍的梦里,看到黄帝一族点算箱子的现场,听到有人唱念“山经一卷、海经一卷、大荒经一卷”,他猜测山海是对应地理,大荒是对应天文,是之外,茫茫宇宙,而绝地天通,是断绝和天外的联系,留下的唯一通道,就是昆仑天梯他由此得出,天梯是大荒入口。 这也是为什么看到葛大先生的判词“断线离枝入大荒”之后,他立马联想到螳螂人的那句“天梯,你会死在那里”,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句话,完全是一个意思。 所以,他给高荆鸿的建议,是让孟千姿尽量远离昆仑,再也不要回来的好。 想到这儿,他心头发寒,不觉就看了边上的孟千姿一眼。 孟千姿奇道“你看我干什么我知道,这个入口八成就是天梯,我会避开它的,绝不靠近。” 江炼回过味来“其实我和神棍一直没想到入口,也是有原因的,通俗来说,入口是神魂去处,人死了,身体腐烂,神魂消失,用现在的话说,消失在茫茫宇宙深处了蚩尤一方费尽心思找到水精,为的不就是长久保存意识、怕神魂消散吗所以对它们来说,山腹内的这条入口,是最可怕的地方,进了入口,就全完了。” 龙骨焚箱被安排在这个地方,是有道理的,所谓的彻底焚毁,也许本质是一场盛大献祭。 孟千姿喃喃“是最可怕的地方,那蚩尤的人在里头做工程,不害怕吗” 江炼笑“我们在那个石台上待过,也明知道天梯就在那儿,那时候,你害怕吗” 孟千姿耸了耸肩“那谁会害怕,根本没看到啊。” 神棍发表意见“所以啊,上古传说里,天梯是沟通天外的桥梁,后来绝地天通,陆续毁弃了,只剩下昆仑这一道,还被封印了。被锁住的天梯,有什么好害怕的天外的东西进不来,人间的种种也出不去,只有神魂从那过路,而且一去不复返,对人世再眷念,也只能徘徊在天梯入口。” 怪不得总也没想到这条“入口”,下意识里,他们就没觉得那是人能去的地方。 孟千姿听着听着,心头突然猛跳,脱口说了句“我们山鬼的金铃九用,其中有一项,就是启天梯。” 神棍一点也不惊讶“我早就说过,山鬼不止和山同脉同息那么简单,你们很可能就是钥匙,是有能力开启天梯的人。” 江炼心中一动“等会。” 他梳理了一下“也就是说,截止目前,天梯的开启有两种方式,一是祭凤翎、焚龙骨,二就是山鬼的启天梯” 好像可以这么说,神棍迟疑着点了点头。 江炼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好,那么已知,当时山腹里只有龙骨,没有凤凰翎肯定没有,凤凰翎是自带七彩晕光的,彭一要是在身上藏了一根,老早就被人看出来了。” “也就是说,他想进入口,只能启天梯。但启天梯,又是山鬼才有的技能彭一不是山鬼啊。” 话说完了,又觉得自己说得太绝对了“他应该不是山鬼吧。” 神棍也说不好“应该不是,他隶属彭氏族落,是彭祖的亲戚啊。” 那些野史正传,大小传说,好像从没提过彭祖一脉还跟山鬼有关系。 哪知边上的孟千姿若有所思,冷不丁冒出一句“我觉得他是。” 顿了顿又补充“不是他是,而是他冒充的那个人是。” 冒充的那个人那个棋子。 神棍只觉匪夷所思关于那个人,信息很少,彭一留下的讯息里,也只是几句带过,孟千姿凭什么说那人是山鬼呢。 江炼也有点好奇。 孟千姿瞥了两人一眼,她觉得,她跟他俩,智商大概是互为反比的他们聪明的时候,她只有瞪眼听的份,而她聪明的时候,这俩真是傻透气。 她说“很简单啊,因为山腹里那么多人,石蝗送到之后,只让彭一养啊。蚩尤方的人不知道那是彭一,只以为是那个棋子这么理所当然地把石蝗交给他养,说明他有那个能力,石蝗是山兽,谁有和山兽打交道的能力山鬼呗。” 江炼倒吸一口凉气。 还真的,石蝗送到之后,是彭一养的,他之前还想着,亏得是交给彭一养的,不然想策划况祖的完美死遁真的挺难。 原来从“养石蝗”这么小的细节,也能推导出微妙的信息来。 神棍结结巴巴“那那我,石蝗避开我不是因为彭一养过它们而是因为,彭一是山鬼不对,因为那个棋子是山鬼” 他舌头都有点捋不直了。 孟千姿说“古早时候的山鬼,能力肯定是比我们这种隔了千八百代的强。想开启天梯,他要么有金铃,要么得会血书人符。” “已知他没金铃,启天梯对应的符术,现在是失传了,那个时候没有啊,他读取过那个棋子的认知,肯定知道符术,只需要体内流有山鬼的血就行。” “彭一是被抟土改造成那个棋子的样子的,不是简单的易容,他的改造,强大到后代传承的样貌都不是他原有的。” 江炼顺着她的话去想“也就是说,改造过的彭一,体内是有山鬼的血的” 孟千姿点头“不一定很多,但一定得有。那个棋子是山鬼,彭一想扮他,那么山鬼该会做的事,他都得会做,没有山鬼血脉,什么动山兽、避山兽,他根本操作不了。” “而且我觉得,蚩尤方不会只凭一张脸认人,人有相似,也许只是碰巧长得一样呢” 说到这儿,她看向神棍“但时隔这么多年,阎罗体内的那个人,一看到你,就笑得很诡异;三江源掳走你的螳螂人,压根没问过你是谁,抓了就走,这就说明,它们非常确定你就是它们知道的那个人。另外,它们并没有见过况美盈,却不杀她,也把她抓走,说明认出了她是况家人是靠什么认人的” 没错,抓况美盈,凭的绝对不是脸。 江炼心念微转“靠的是血” 那个时代,血好像是某种特定的密码,况家以血开箱,水鬼讲究血脉纯净,盛家有融血之说,山鬼的术法,又必须流有山鬼血脉才能操作。 看来,彭一抟土改造时,确实融有那个棋子的血,不然,他没法施展山鬼的技能,人家让他养石蝗,他反被石蝗追咬,这不是等着暴露吗。 至此,彭一带着箱子进入天梯的推论,可以立住,接下来,就看能不能发现些实际的佐证了。 江炼试着去设想“彭一反正是无畏无惧了,他可以装癫发狂、制造混乱,拿走或者抢走箱子,趁人不备时,以假换真。他可以当着众人的面启天梯,然后抱着假箱子进去,没人会追的,只会眼睁睁看着也许他这行为会让人费解,但至少不会有人怀疑他是什么黄帝方派来的奸细,因为他进了之外,莽莽大荒,跟这个世界再也没联系了,箱子进了入口,这个工程只会更安全。” “所以,彭一的这个计划是稳妥的,直到几十年前,他才暴露。” 孟千姿一怔“他暴露了” 江炼笑“他必然是暴露了。你忘啦,在湘西的时候,那些飞虫攒成的肉舌只攻击神棍;在凤凰眼,巨鳄还没看到神棍、隔着青铜盖就发狂了;阎罗体内的那个人,诡异地看着他笑;到了三江源,他又被螳螂人掳走,不是因为暴露,还能是什么” 孟千姿好不容易聪明了一会儿,脑子又木了“怎么暴露的” 边上的神棍一声长叹“还不是因为那个唯一的意外,阎罗呗。” 本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箱子,居然出现了,还被人带进了山肠,再蠢的人也会猜到,当年彭一的失常,其实是个精心的布局。 在三江源,那几个水鬼转化出的怪人,对其他人痛下杀手,却只带走神棍和况美盈,也许就是察觉了箱子里有东西,想尝试着再打开。 不过,知道了也晚了,这么久下来,当初的布置早已成型,想做些什么也是有心无力,只能等,等着第一批水鬼的到来、第一轮转化的成功。 第二天的行程很顺利,日暮时分,顺利到达之前的营地,不过今儿个天气好,没雾,想看到山蜃楼,应该是没指望了。 本来,江炼是希望孟千姿就待在营地的,但她说什么都不同意“营地到山肠口,大半天的路呢,你怎么不说让我待到西宁去” 江炼心说我倒是想让你待,你这不是来了吗 最后商定的结果是,她可以在肠口外等,但不可以进。 不过,可不可行看她是否自觉了毕竟留在外头的人,谁都制不住她。 一想到第二天就要焚箱,所有事,就此完结,孟千姿总有种不真实感,晚饭时,揪住神棍问个不停。 “当初洞神已经把消息传递回来 了,它们会不会做什么防备啊” 神棍说“会啊,从三江源开始,不就对我们围追堵截了吗你算算,死了多少人了什么雪野人,石蝗,冰血管怎么你还觉得这防备不够血腥刺激你还觉得它们对付我们时、很克制很保留” 也是,孟千姿又生出奇想来“漂移地窟,会不会跑了” 神棍想了想“应该还在,漂移地窟的漂移是有规律和轨迹的,一般在外漂流很久,休整也要很久去年水鬼不是还在三江源进过地窟吗,前两天小炼炼失魂的事,足以证明漂移地窟回来了,这么一减,回来的时间不算长,基本可以确定还在。” “那你们进去,就是先把山胆给拿出来,然后点燃凤凰翎,就这么烧” 神棍推了推眼镜“应该是吧,彭一留下的讯息里,也没说要玩什么花样才能烧啊。” 孟千姿嘀咕“那也挺简单的啊,我去了也没什么吧。” 江炼皱眉“千姿” “我隔着一百米看可以吗这种场面,八辈子也轮不上一回,我居然看不到我也算是为龙骨焚箱出过不少力了,要么一百五十米” 她眼睛亮晶晶的,一会看神棍,一会看江炼,眸光里都是寻找同盟的热切。 没人理她。 孟千姿长叹了一口气。 大场面,自己偏看不到,真是一生的遗憾啊。 荒郊野外的没消遣,大家一般都是饭后即洗漱,然后互扯些闲话,各自就寝。 江炼洗漱了回来,看到孟千姿一个人,坐在帐篷里头发呆。 他径直过去,在她面前蹲下“这表情,怎么有点愁苦呢,不像是要全面解放的样子啊” 孟千姿噗地笑了出来,身子往边上挪了挪,腾地方给他坐。 江炼坐下了,无意间往左近看了看,心中一动,低低“咦”了一声。 孟千姿好奇“咦什么” 江炼压低声音“有没有发现,那些山户,没人往这看,我坐下了之后,那些本来朝向这头的,都把脸转开去了。” 孟千姿不置可否“现在知道,劲松办事细致了吧。” 原来是孟劲松向下头交代过,真够细致的,都不止是细致了。 江炼朝不远处站着的孟劲松看了一眼,他正在抽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孟劲松整个人,都像他抽的烟一样沉默。 江炼收回目光,问孟千姿“刚在愁什么” 一句话,又把孟千姿拉回之前的惆怅中了。 “在想,事情结束了,那些冗长繁琐的丧礼仪式倒都还好办,可是,我怎么去跟宗杭讲这件事呢。” 她找到了水鬼这场灾祸的源头,却给不出解药,好比看大雨冲垮房屋,救不了任何一片瓦,只能看房子一座座倒,等着雨过去,等着天晴,等着把废墟都收理。 江炼沉默了一下“开不了口是吗” 孟千姿笑了笑“我从小就不喜欢给人带去坏消息,因为那样,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会成为坏消息的一部分,哪怕很多年以后,他看见你,第一时间联想到的,还是你带给他的那个坏消息,以及与之相关的种种痛苦、崩溃还有绝望。” 江炼握住她的一只手,又把那手拉进怀里好好揣住“等事情完了,我跟你一起去跟他说,他是个明白人,什么都懂,说不定,不想让你难做,还会笑着安慰你说,自己没什么。” 孟千姿被他一番话说的,眼圈儿都红了。 江炼说“其实,最有效的安慰,是没手的安慰断指的,全瘫的安慰没腿的,不用讲话,人往那一杵,效用就出来了,有的人,一辈子都遇不上真心的爱人,还有的人,遇到了却没机会相守,易飒还能陪宗杭五年还是七年把一天天碾碎了细细地过,得到的幸福,未必会比别人一辈子来得少。” “就譬如我,千姿,我和你在一起了,特别满足,哪怕只再给我一天,我也觉得幸福” 这是什么扯犊子的惊天胡话孟千姿气地一把把手抽了出来,接连呸了三声,唾沫星子都险些喷到了江炼的脸上“你胡说八道什么” 江炼辩解“我就是打个比方。” “比方也不能什么一天事多得很呢,很多事你等会” 她腿不方便,上身趴进帐篷里,在背包中一阵翻腾。 然后翻了笔和记事本出来。 山鬼,沿袭的传统比普通人多,几个年岁大点的姑婆,就更加有些近乎执念的老讲究。 大孃孃教她“姿宝儿啊,出门在外呢,行船走马三分险,想平平安安的,得多揣点家里头的惦记,惦记你的人和物多啦,老天也知道,会保你平安回来的。” 比如,离开时,别把家里搞得齐齐整整的,可以把盘盖儿挪开,于是它记挂着你回去给它盖盖儿;可以把衣服胡乱往沙发上扔两件,于是衣服盼你回来收它,沙发巴望你回来理它。 出门时,留点未尽之事,你挂着它,它惦着你,念着惦着,也就如愿回归了。 她把笔记本和笔都扔给江炼“一天,我们要做的事一天做得完吗,你开始写,从一开始编号,想想我们还得做多少事啊。” 江炼乖乖握着笔杆,脑子里闪现出的第一个画面,是湘西悬胆峰林里,那只小白猴。 “咱们得回湘西,看看那只小白猴还得给它起个名字,叫起来好听。” 孟千姿怒了努嘴,示意了一下纸面“那写啊。” 江炼动笔开写,又提出建议“鹊桥已经随我姓了,要么它就随你吧。一只猴,还那么臭美做面膜,不如叫孟小美。” 不过,提到鹊桥,第二件事也来了“我得帮鹊桥找个高富帅,到时候拍张结婚照,寄给曹解放,气死他。昨日的桥你爱理不理,来日的桥你高攀不起。” 孟千姿哭笑不得。 行,怎么着都行。 第三条。 江炼落笔又顿,转头看孟千姿“千姿,跟我回趟家,看看我长大的地方。” “况同胜那儿” 江炼点头“给你看我写的作业,一个人玩时雕的木刻,还有风筝,你知道吗,最小的风筝叫掌中星,可以窝在人的手心里,我放得特别好,我一直想着,追女朋友的时候,给她放个夜光的掌中星,这样,天上没星,也能为她升起一颗,然后再慢慢给她摘下来,这是我的绝招,你说,这么浪漫,什么样的姑娘追不着啊。” 说完了又叹气“可惜了,这么多年,都没挑中,白练了那么久的放飞技艺,我家掌中星都落好厚一层灰了。” 孟千姿笑得受不住,身子倚挂在江炼一边胳膊上“行,太婆的葬礼之后,就回你家,给我放风筝,再写,怎么着也得凑足一百个。” 写到夜深人静,写到人都倦了,也才写到六十九个,因为写每一个都要掰扯,都要发表意见,都要笑。 没写满,留着以后慢慢写吧,多的是时间,孟千姿把写满字的那张折好,塞进江炼的贴身内袋他比较需要这个,他时刻需要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事没做,谁让他没个天高地厚,说出“一天”那种丧气话来 江炼看着孟千姿躺进睡袋,帮她把充气枕垫正,这才准备起身开帘门出去。 孟千姿说“你不亲亲我吗” 对,这么重要的事,他居然给忘了,江炼笑着俯身,孟千姿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脖颈,吃吃笑着,笑着笑着,笑声便没了。 换做了无声的缱绻缠绵。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炼起身时,觉得腰上微微一沉,是她拿手摁住了。 江炼笑,凑向她耳边,温热气息直往她耳廓里探扰,痒得她直躲“千姿,你再这样,我可不走了啊,我拼着老脸不要了,也不怕这帐篷隔音不好。” 孟千姿一直笑,眼睛水亮,那亮上沁眉梢,往下,便停栖在红润唇上。 她说“你们明天要办事,你早点休息吧。” 她坐起来,看江炼出去,江炼在外头帮她拉上拉链门,那两片门布,一路上合,就快合到江炼的脸。 孟千姿忽然叫他“江炼” 江炼手上顿住,只从门布未合拢的那一小块里看她,一如她刚追上他们时,也从那一小块方寸里看江炼。 孟千姿说“你要记得,你还有那么多要跟我做的事儿,箱子焚完了,赶紧来找我。” 江炼便笑,任何时候,他都有一双温柔带笑的眼睛。 他说“当然找你,我不找你,我找谁啊。” 说完就走了,也忘了帮她拉合门帘。 孟千姿欠起身子,准备自己去拉,才刚凑到近前,江炼的眼睛,又冒出来了。 他说“那时候,我妈妈让我拼命跑,一刻都不要回头,还说,我总有一天,会遇到值得的人,过上最好的生活的。” “千姿,那个时候,我要是知道,前头会遇到你,我会跑得快点的,那样,我们认识的,就会比现在更久了。” 他拉合门帘。 孟千姿坐在帐篷里,只是笑。 外头静极了,山风也温柔,隔着帐篷,她视线穿透不出去的地方,沉默矗立着明日要去的山头。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笑着笑着,居然哭了。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23章【33】 第二天, 仍然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一干人早饭后拔营, 几只牦牛也同行, 不过, 除了孟千姿因为腿伤还没痊愈、全程乘坐之外,其它人都没那么热衷骑牛在牛背上晃悠,实在谈不上舒服。 所以, 大部分人都是乘一段,再走一段,调剂着来。 江炼步行的时候, 大多走在孟千姿身边, 陪她说话,有几次,略一分心、步子一慢, 也会落到后头去。 某次,无意间抬头, 发现跟在自己身后的,是孟劲松。 江炼放慢步子等他上来, 孟劲松也看到他了, 下意识想回避但前后就这么寥寥几个人,也不好装作没发现, 只得礼貌地朝他笑了笑。 两人很套路又不失客气地寒暄了两句,关于天气、装备、牦牛的负重, 以及西宁那头正在筹备着的、段太婆的葬礼。 末了,实在没可聊的了, 江炼才生硬转入正题“待会,可不可以麻烦你一件事” 孟劲松有点意外“你说。” 江炼看向不远处骑乘的孟千姿“这一趟,我们跟千姿说好了,进洞之后,她只走到第一扇门那儿,再往后,她就不下了,只我和神棍下。” 最初的设想里,孟千姿是连肠口都不该进的。 早起再合计时,才发觉有个大问题。 下到那个石台,有个必经的程序,叫“山鬼叩门”。 江炼和神棍之前到达石台,是误入冰血管、滑下去的,后来又由江鹊桥引路,牵绳攀爬、借冰尸而上,完全略过了这道程序,所以对“山鬼叩门”没什么特别印象,只知道要下去很深,于是想当然地觉得,只要绳子带得够长,缀绳下去,也是可行的。 但孟千姿想到了一件事山腹内有石虫子到处游走,没错,它确实不攻击神棍,但是,你们谁也不会沿路布置“避山兽”,缀绳下去之后,万一它在上头把绳子咬断呢 这下棘手了,冰血管不能再考虑,里头如蛛网乱布,再滑一次,不可能是之前的路径,更何况,再多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再滑了。 所以思来想去,不管是选择放绳还是下九阶,都离不了孟千姿,神棍体内,可能是有那么丁点山鬼血脉,但你让他现学、继而操作这么高深的符术,有点难。 所以,还是给孟千姿放了行,她可以进入山肠,帮忙“山鬼叩门”,但她身上另牵系绳,这样,那道绳桥急坠之后,她可以挂吊在山壁上,进而退入山肠,神棍这头结束之后,从下头往上打信号弹一般信号弹的发射高度在两三百米左右,山鬼用的信号枪要更牛些,而且亮度更大,上头应该可以看得到。 届时,她就可以安排缀绳而下了,又或者,等到绳梯复位,她再带人下九阶也行,那时候,凤翎龙骨早已焚尽,天梯也关了,再登石台,应该不会有风险大家汇合之后,再一起从“门左寻手”的那条密道出去。 整个步骤,孟劲松也有耳闻,他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们会和千姿一起待在山肠里、等你们的通知。有什么问题吗” 江炼斟酌着话该怎么讲,想来想去,还是从那个螳螂人切入比较方便“你还记得,三江源事件的那份调查资料,那个螳螂人写过一句诅咒千姿的话吗” 孟劲松点头,当然记得,那份调查资料他也看过。 “天梯就在我和神棍要去的石台那儿,现在有一些迹象,让我们觉得螳螂人的话不是空穴来风,所以,要求千姿尽量远离那一处,直到我和神棍确认没问题。” 孟劲松懂了“你是怕她会忍不住下去,想让我适时阻止” 是这意思。 孟劲松沉吟了一下“这要视乎实际情况而定,千姿知道事关性命,应该不会乱来。但如果你和神棍在下头有生命危险,我想拦估计也拦不住她。” 江炼心头泛起一股异样。 就是焚个箱子,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到达肠口时,已经是日暮时分。 肠口处有大小石块堆叠,这是山鬼上次离开时,为防人畜误入给堵上的,孟劲松安排几个山户将石块移开,一行人打着手电射灯,鱼贯而入。 肠道内黑漆漆的,但因为是二次入山肠,大家的心情倒都没那么紧张,有两个山户还小声打趣那个帮忙拎箱的,说他身周笼着七彩晕光,跟身背彩虹似的。 往进深处走了有两百多米左右,路断了,再进一步就是虚空、悬崖,几道雪亮的手电光柱齐齐射向前方略低处那儿,就是倪秋惠形容过的、山的内核,由九道山肠盘缠纽结而成,阴森、扭曲、裹包、巨大。 神棍深吸了一口气,示意那个拎箱的山户把包放下。 取出箱子之后,他双手捧端,又上前一步,站到了断口边沿。 孟千姿看神棍站得颤巍巍那样儿,气都有点喘不上来了,正想吩咐人从旁抓住神棍衣角以防他掉下去,忽然听到山核深处,传来沉闷的声响,如雷滚石折。 再然后,山核开始慢慢蠕动,能看到一根根山肠,像有生命的软体般慢慢探头、抽展、半空扭曲,有那么一瞬间,孟千姿甚至觉得,这不是什么山肠,就是巨兽,石质的巨兽。 没人出声,这么多人,喘息声似乎都同时屏住了,看那条条山肠四下延伸、去对接断口。 有人从旁握住她的手,孟千姿笑,她不用转头看,也知道是江炼,他的手干燥,也温暖,因着受过伤的关系,掌面有些粗,但她喜欢拿自己滑腻的掌背去蹭他掌心。 江炼轻声说了句“这么大场面,也是八辈子都见不上一回,人得知足常乐,别得陇望蜀。” 又瞎敲打她,孟千姿没好气,想抽手出来,江炼手上一紧,她抽了几次,都没抽出,于是由得他握着了。 山肠接起之后,一干人重又前行。 这路跟之前进来时,又不一样了,好在距离能“门内见门”的晨昏相割时还早,多的是时间摸绕找寻,孟千姿还不止一次看到了感光岩笔的留书,有孟劲松留下的记号,也有史小海画的笨拙简笔画。 兜兜绕绕,约莫是在夜半时分,终于找到了段太婆刻过字的第一道门。 这个时候,体力修复最重要,除留人值守外,其它人一律休息、等待天亮。 山肠内其实没时间可看,但孟千姿总像能听到分秒滴答的流逝声,突然间,她就有很多很多话要跟江炼交代,哪怕是曾经交代过的。 她偎依在江炼身边,喁喁低语。 “要小心一点啊,我总觉得水精里的那些它们,不会这么坐以待毙的。” 江炼笑着安慰她“咱们不是讨论过吗,它们估计也没什么招了。” “那不一 样,”孟千姿忧心忡忡,“上次,咱们确实进来了,但咱们没放山胆,所谓图穷匕首见,上次没图穷啊,它也犯不着跟你拼命,这次,是见真章了。” 江炼嗯了一声,向她保证“我会小心,特别小心。” 这保证没用,她之前也没发现,自己居然有那么多担心。 “都说按照比率,水鬼被转化成的怪物,有五六个,到底是五个还是六个呢我们对付了五个,万一有第六个呢” “你如果感觉不对,一定要相信感觉,理智是用来做事的,直觉是拿来救命的,尤其是在危险的地方,一定要相信感觉。做不成就算了,该撤就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江炼笑着看她“千姿,你将来老了,一定是个很唠叨的小老太太,儿子孙子都被你烦得堵耳朵,只有你老伴儿喜欢听你说话。” 居然还怼她,孟千姿没好气,想回怼、想瞪眼,想凶他,但最后,只是低头窝进他怀里,拿手紧揪住江炼的衣角,好像揪住那一小幅布,就能把这人紧紧攥在掌心一样。 她就揪着那衣角,睡着了。 做了个梦,但梦里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空茫茫,像大风刮尽,留千万里荒芜,只能拿脚去走、去丈量,一走就是一世,一丈量就是一生。 再后来,她就被惊醒了,醒时,听到不止一个声音在嚷嚷“门,那个门,出来了。” 门出来了,该做事了。 孟千姿赶紧站起身。 她看到,神棍刚往腰上绑挂好喷火器,又去背那个装箱的背包,背包被箱子撑出了四角,不像包了,更像箱子的软壳。 孟千姿忽然想起了什么“神棍,你最初看到箱子,说觉得压抑、喘不过气来,太沉重了,就是因为预感到它会让你烂了肚腹吗” 神棍没反应过来“哈” 孟千姿没再重复发问,她已经转过身,帮江炼锁缚装备了。 神棍怔了好一会儿。 是啊,最初靠近箱子时,感觉那么不舒服,甚至要远远挪开了坐,是因为这个吗 好像是,但又好像不是真的亲眼看到肚腹开始腐烂时,他的心情还挺平静,只慌乱了一下,既不沉重,也不压抑。 说不清楚,有点怪怪的。 一切都如计划的那样,江炼和神棍顺利下了九阶。 顺利归顺利,罪可一点也没少受,江炼滚下绳桥,滚落石台上,眼前发虚,脑子发胀蚩尤方的人大概很喜欢坐跳楼机从山肠到石台,就不能修个楼梯 耳畔传来神棍哼哼唧唧的声音,江炼睁开眼,在一片浓重的重影和模糊中去扫视石台上的一切没变,还是那样,被削凿得近乎破败的冰龙,团成一堆的青铜锁链,还有散落一地的龙骨。 据说,龙性极傲,绝不曝尸荒野,龙骨摊放于地,只一炷香的功夫,遇石没于石,遇土没于土。 幸亏这儿不是荒野,这是山体中央、昆仑腹心,上有顶盖,下有承台,说是营造良好的龙冢也不为过了。 江炼歇过了气,这才撑地坐起,将散落的龙骨拢到一起,边上的神棍也坐起身,先取出箱子,又拆开包裹凤凰翎的气泡膜,凤凰翎不愧是神鸟之羽,原先是被压覆着的,一经拆开,片片翎羽悬浮于半空,很快达成动态的平衡,悠悠流转,环光之外,带淡金色晕环。 他最后拿出来的,是山胆。 江炼还以为山胆一出,水精即告消亡,如在湘西对付洞神那样有大动静,转念一想,那次大动静是因为有白水潇,如果只是洞神,山胆制水精的过程,应该是转瞬即逝,无声无息的 他忍不住问了句“就这样就行了” 神棍奇道“小炼炼,你是不是傻这儿离着漂移地窟,还远呢上次洞神感应到山胆,也是因为山胆靠近了。就跟枪似的,得在射程内开枪才行啊。” 怎么靠近啊江炼往石台上的那个洞口处看了看“拿绳子绑了送下去,还是扔下去” 神棍摇头“都不是。” 他走到洞口边沿,蹲下身子,托住山胆的那只手慢慢翻下。 江炼想说这还不是扔下去吗 话未出口,就知道不是了那山胆似有黏性,牢牢黏附于神棍掌心,但胆身之上,渐渐有一滴往下悬垂,悬线呈温润莹白,不断往下延伸,只那一根,但如缕不绝,似针下探,直直往那无尽深处而去。 渐渐的,神棍掌心处的山胆就小了。 江炼看得一颗心猛跳,一会去看那根下垂的、目光再也追溯不到的山胆线,一会又去看神棍倒覆的掌心,掂量着那山胆还剩多少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一次探头下看时,忽然觉得,如同有看不见的波过路,大脑如被冲撞,蓦地一突,紧接着,下方深处,有幽幽莹亮,正以极快的速度往上升起。 那是什么东西山胆吗被反弹回来了 也不像,江炼好生纳闷,凝神去看,那幽光越来越近,他心头的不祥意味也越来越深。 下一刻,幽光已映进他眸底,江炼脑子里轰地一炸,一把推开神棍,吼了句“息壤” 神棍跌坐在地,急抬眼时,只看到一道莹亮壤柱,瞬间穿过那洞口,如长势不绝的树,速度奇快,直直向着上方去了。 江炼口唇发干,说话时,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 他问神棍“它怎么还往上头去” 孟千姿叩门之后,送走了江炼和神棍,就被孟劲松和一干山户拿预先设好的系绳给牵引了回来,回到那扇门外。 她和孟劲松他们便待在山肠里等,聊天、检查装备、偶尔也起身走动,有两个山户无聊,在边上画格子,拿石子当棋,就地拉开了杀伐。 孟千姿没心思去看棋,和孟劲松聊天也有点心不在焉,她在心里头念数计时,数过头了,又从零开始。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靠近门边的山户忽然咦了一句,拿手指向下方“那里有亮,又不像信号弹,那是什么” 有亮,又不是信号弹,难道是出状况了 孟千姿赶紧起身,连手杖都不拄了,步态略显滑稽地冲到了门侧。 是有光,隐现的幽光,自下而上,来势极快,初时只是一根,近前时,蓦地裂分开来,也不知裂了八道还是九道,如妖藤鬼索,似长爪缠丝,其中一根的端头,就正向着这扇门内。 孟千姿听到自己的声音,感谢姑婆的教诲和特训,这种时候,她的声音都还是平静的。 她说“拿喷火器,是息壤上来了。”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3章【34】 眼见那根息壤长索就要窜入门内, 孟劲松提起喷火器, 一个用力揿喷水鬼的经验还是有用的, 息壤的确怕火, 火头未至,它已瞬间转向,缩了回去。 这门洞不大, 基本上可以做到一夫当关,一两个人就能守住,孟千姿急凑上去看, 那一根是没再来了, 但其它那些,还在窜向各个方向,手电的打光不够远, 看不到它们那么拼命疯长,究竟是为了窜向哪儿。 孟千姿心跳如鼓, 也不知道江炼和神棍他们怎么样了,但这种时候, 再担心也没用, 鞭长莫及,只能各守各的地头, 她马上吩咐剩下的人“分两个人,把后头也守住, 一有不对,马上” 话还没说完, 身子突然猛晃了一下,脑袋差点撞上对面的山壁。 孟千姿的第一反应,就是抬手抵住山石、稳住身子,而几乎是同一时间,她发现,不止她一个人晃,所有人,都不同程度地打了个趔趄。 一股寒气袭上心头,难道是山肠又要动了 孟劲松也想到了,急喝了声“快,结绳子。” 这趟来的人,上一趟逃出山肠时都当过“蜈蚣人”,经历过崖上崖下拔河的凶险,做这事已经驾轻就熟了,一根长绳很快递出,一个在身上缚结完毕,立马转递给下一个,正结得紧张,上方不远处,传来让人心生不祥的石块折裂声。 什么情况周围立马静了下来,只斜打的光一道一道,或照着山壁,或笼着一张煞白的、眼神惊惧不定的脸。 孟千姿注意到,她们所在的这条通道,好像有些倾斜。 崩裂的断折声更大了,门外的虚空中,簌簌落下蓬蓬的浮尘。 孟千姿一下子反应过来。 掰折山肠这息壤疯长而上,如触手般探入不同的肠道,是要掰折山肠 不知道江炼和神棍在下头做了什么,那些“它们”已经狗急跳墙了山肠中空,又盘缠绞结在一起,息壤探入肠道,只要用力攀住山肠的“通肠”处往下拽拉,山肠很可能就会段段砸落。 这是宁可同归于尽了你要我死,我也不让你活,或者,我死之前,能先把你给搞死,我也就不用死了。 所以,她们能一夫当关、拿喷火器驱赶息壤也没用,山肠的工程是个整体,别处的部分抽离,可能会产生连带效应、使得她们这一处也往下砸落,而且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躲任何一部分,都有塌垮的可能。 又是一声断折声响,一干人身处的肠道陡然一倾,孟千姿脑子一空,自觉这下子是坠落无疑了,哪知像是在和她开玩笑,绝望的惊叫声里,那山肠倾斜了约莫三十度,又颤巍巍顿住了。 能不能真正“顿住”,全看接下来的运气,孟千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快,找找有没有凸出的山石或者可以插刀借力的山缝,用尽各种办法,一定要把我们跟这肠道黏在一起” 这样,或许还能有那么丁点活命的希望。 同一时间,江炼这头,也是险象环生。 那息壤的柱身并不只是仅仅往上去的,很快,柱身上就裂分出了几道汹汹尖索,半空中妖形魔舞,作势就要往两人的方向穿刺。 好在江炼早拆了腰间喷火器的锁扣,喷头上仰,大团的灼焰立时喷涌出去,那几道尖索避得也快,高高舞于半空,尖头如蛇头,呈攻击状下探,看来,是要伺机再动。 江炼心中暗暗叫苦,这趟下来,他们背了不少物件,即便知道喷火器重要,也只能一人配一个,多了也背不动眼下虽然还能暂时抵御息壤,但息壤能无限生长,两人身上的共计两筒喷火器,却是几次之后就要告罄的,到那个时候 还有,息壤为什么直往上去了千姿怎么样了,也遭遇息壤的攻击了吗 正想着,尖索的第二轮攻击又到,江炼头皮发麻,一咬牙,正面迎上,摁住扳手不放,向着柱身的方向直喷而去。 他得把这玩意儿喷断、喷绝了,也许上头的息壤断了根,就没法再抽长了。 神棍也爬了起来,手心黏附的山胆只有原先的一半大了,垂线还没断,不过疯长的息壤已经差不多快把那个洞给堵死了。 他操起喷火器,但没扳扣江炼现在的攻势足够把息壤压住,他没必要也加喷一道浪费油料。 一筒油料很快耗尽,江炼喘着粗气,看向那一处。 那几根狰狞的尖索已经不见了,柱身也直接烧断,断口处一片焦黑。 这样就可以了吗,还是说待会又会卷土再来 江炼一口气还没松下,焦黑处蠕蠕而动,更新的、泛着幽亮的沙粒已经如新芽破土般、拱开焦层,迅速长了上来。 他暗骂了一句脏话,又去提喷火器,这才想起自己的已经耗光了,只这略一停顿,十数根尖索重又裂分出来。 神棍赶紧凑上来帮忙,不过他不是临敌对阵的材料,手脚也不利索,一喷之下,焰头出是出来了,但准头差得太多。 江炼心急,劈手从他手里夺过喷火器,对空划过一道半弧,烈焰就如扇面般扬洒开来。 神棍生怕油料不足,叫了句“你省着点用。” 江炼已经满头包了能省的话,谁不想省着点用 油料筒明显轻了,那些尖索却每每被逼退后、仍能卷土再来,江炼左支右绌,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额上沁满汗珠。 某一个瞬间,他突然看到,那些尖索在避开火焰时,似乎也同时避开了凤凰翎。 他脑子里如同过电,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息壤怕火,凤凰是火性神鸟,凤凰翎是可以烧着的。 普通的火灭不了息壤,但如果是凤凰翎燃起的火呢 又有尖索袭到近前,江炼急揿出火焰去挡,然后转头朝神棍大吼“快,我掩护你,点火烧凤凰翎” 神棍没能想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过,字面意思是领会了,他跌撞着急走了两步,从包里翻出高原打火机,啪嗒摁着去点。 这一头,江炼已经快抵挡不住了,油料只剩了点底,出的火焰油气不足,越来越弱,看着让人心焦,他又急又躁,正想喝问神棍好了没有,身后传来神棍嚎丧似的声音“我点不着啊” 靠,能指望你干什么这点事都做不好,不就是点个火吗 眼见尖索又至,江炼急中生智,一把将空了的喷火器掷向尖索,然后转身向着神棍疾奔,近前时长臂一捞,攥了打火机在手,顺势揿出火苗,同时身子一矮,从悬浮着的那圈凤凰翎下擦了过去。 他自己没能看到,这一下其实极凶险打火机的焰头一起,就如同被吸附般笼上了凤凰翎,同一时间,有两根尖索已经挨到了他的脑后,而他,正矮身避往凤凰翎下方。 但凡有一处,迟了那么一两秒,必然血溅当场、结果大不相同。 再说那两根尖索,本待直戳入江炼后脑的,哪知他身子矮下,露出的居然是凤凰翎焰,再想退避,已收势不及,直直戳进了翎焰之中。 只这一瞬间,形势陡转,江炼看到,后续的息壤,不管往上去的,还是从下头来的,全像是无法挣脱般,源源不断被吸了过来,而且说来也怪,进焰即消,仿佛那点焰头,能吞万顷沙壤。 看来,这一步棋,是走对了。 江炼看那息壤随来随灭,长长舒一口气,这才想起去骂神棍“差点就被你害死了,你点个火,能不能利落点” 神棍心头一片乱,下意识辩解“不是,小炼炼,刚才我真点不着。” 江炼没好气“赖打火机吗山鬼配的,都是高原专用打火机,装备我们都试过,不会出低级失误,你要说点不着,千姿也点过凤凰翎,我也点了,就你点不着” 神棍真不知该怎么说不是装备的问题,当时,打火机他是揿着了,但是,凤凰翎死活不着,任那焰头怎么舔,就是不燃,但是,江炼一过来,只把火头往上一凑,凤凰翎就笼上焰了。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点不着为什么江炼能点着 江炼看出神棍的表情有些不对了,心头也泛出点异样来,问他“怎么了,你” 话还没说完,就听一声迸裂声响,江炼只觉面上迅速掠过锋利的一线寒,下一秒才反应过来,是那条冰龙雕塑被高空坠落的石块砸了个塌碎,刚脸上掠过去的,应该是飞溅的冰碴碎片。 他伸手摸了摸,脸上出血了。 江炼抬头去看什么意思,上头在往下掉东西吗 按说,山肠吞音,大多数声音都是听不到的,不过,这儿已经不是山肠的范围,而且从那上头传下来的声音太大了,轰隆轰隆,如同滚雷,连四壁都起了震颤。 不会是山崩了吧 又有细小的石块簌簌落下了,再小的石块,高处落下都能要人命,江炼赶紧拢起地上的龙骨,拽拉着神棍紧贴到山壁根处。 息壤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凤凰翎焰。 神棍手心的山胆越来越小,那条细而莹白的山胆线,拖过石台,拖入那个洞中,坠向茫茫但可知的深处。 神棍没再看山胆,他脑子还盘桓着那个问题为什么江炼能点着为什么自己点不着 他觉得自己就差那么一点,只差那么一点,就快想到原因了。 江炼则将狼眼手电调至最高亮度,向着高处不断探照。 照着照着,他的面色就变了,眸底映出巨大的、正蹭着山壁往下塌落的山肠。 他的脑海里掠过两个字。 完了。 息壤忽然全盘回收的时候,孟千姿还以为危机过去了。 但是没有,之前息壤的那一番攀抓狠拽,已经摧垮了部分山肠,平衡没能守住,即便息壤已经消失了,那断裂的声响还是不时传出。 偶尔在上,偶尔在下,有时很闷很远,有时又似乎近在肘侧,总之是,每一下,都叫人毛骨悚然。 后来,有短暂的寂静,大家还当是终于过了这一劫,没想到,这寂静只是崩塌前奏。 天翻地覆,只须臾之间,大崩塌开始了,如一锅乱粥,似下铲胡搅,孟千姿看不到外头的形势,她只隐约知道,有不止一根山肠,往下断裂砸落。 这些,如果一股脑儿砸下去,下头不管是什么,管叫它都成齑粉肉泥。 好在,幸运的是,也正是因为数根齐下,每一根都巨大且扭曲,挤簇之下,居然有不少根两头被山壁卡架住、于中途跌停。 不幸的是,有那么两三根,还是跌坠下去,孟千姿的这根,就是其中之一。 尽管已经事先做了准备,一行人或拿绳绑,或拿刀插,都尽量牢地把自己贴缚在了山壁上,但剧烈的震荡下,还是有两三个山户被甩脱了手,即便腰间有缚绳和他人相连,仍然免不了在肠道内上磕下撞。 不过,还是残存了那么点运气,这深洞的洞壁非常粗糙且凹凸不平,这根山肠的长度又比深洞的直径要长,竖向直坠了一段之后,就转为断断续续的横卡如一根跌落的钢管,不断跌坠、滑坠,但又不断被凸出的山石托卡,下得跌跌撞撞。 孟千姿死死抓住肠壁的一块凸起,整个人被颠扑冲撞地差点吐出来,掌心都磨破了,正盼着能运气好点、山肠会被一块较大的山壁凸起给卡停,一个巨大的冲撞过来,手上没把住,整个人直直朝山肠的出口处飞了出去。 不止她一个人,这一趟,几乎所有人都没把住,一时间,惊叫声四起,刀尖和山壁的用力卡磨声不绝于耳。 众人齐心,堪堪于滑下出口前停住了,有两个人撞得不轻,满头满脸的血,孟千姿腿伤处又被撞到,痛得要命,但还是先探头出去看。 说来也巧,她探头出去时,下头也恰 好有手电光打了上来,只不过没打着她而已,孟千姿一见手电光晃动,心下一突,不及细想,脱口叫了声“江炼” 打手电的正是江炼。 听到孟千姿的声音,他大喜之下,又是好一阵头皮发麻,手电光急换快切,终于锁定了她的位置。 孟千姿这才看清楚下头的形势。 江炼所在的石台,已经有一半被撞没了有一根山肠正撞在石台上,直接把那一处撞塌,但同时也因着这巨大的阻力,卡停了。 而她所在的这根山肠后到,正好被这一根阻住,刚刚那一记大的撞击,就是来源于此。 撞击之后,下头的那根没倒,这一根自然也就搭靠着悬住了像高楼的坍塌,因为梁柱太多,左支右架,反在石台上方架出了个覆顶,使得石台不至于全毁。 顺着这搭靠的构架,她可以下到那个石台。 江炼也看出来,孟千姿和这个石台之间已经有了通路,急提醒她“千姿,你不要下来,离这远点。” 孟千姿应了一声,这才看到江炼身侧悬浮着的凤凰翎焰,这时候,息壤差不多都燃尽了,无料可烧,焰头渐小,孟千姿不知道前因后果,只当是焚箱开始了“你们已经在烧了吗” 一句话提醒了江炼。 他回头去看,息壤确实烧光了,但还剩下一团巴掌大、不断腾跃扰动着的奇怪沙壤,渐渐从半空沉下,神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息壤内核,由一生多,所有息壤,都是从它生出来的。” 这个,得入了箱子才能烧得掉,神棍赶紧开箱,箱口正对着息壤内核下沉的方向,待到它入箱之后,又急急盖住,像是生怕它跑了。 好了,息壤也入箱了,接下来就只剩 神棍低头看掌心。 没有山胆了,只有一根莹白线头,还执拗地黏在那儿。 这是山胆放尽了,下头,也应该开始了吧 神棍喉头发干,大气也不敢喘,只死死盯着掌心还黏附着的那一点。 说不清过了多久,那线颤颤一动。 倒流开始了,放出的山胆又要回来了。 他喉结滚了滚,喃喃了句“这是,结束了吗” 不需要回答了。 有巨大的震荡波从下方轰然而上,其实说“巨大”、“震荡”、“轰然”,都只是人的感觉现实中,连风都没起、地上落着的沙粒都没滚动一下。 可是感觉不同,颅脑一阵一阵森凉,又胀又痛,仿佛有风穿脑。 很快,神棍眼前出现无数幻像。 他看到上古战场,两军对阵,汹汹山兽过路。 看到湘西悬胆峰林,巨大的天坑口,数不清的藤蔓如有生命般,顺着牵拉开的长绳不断生长。 看到广西的镇龙山,有人立于崖口,抛洒龙骨灰烬,风起龙从,洋洋洒洒的灰烬居然乘风而行,在半空中拖开龙形,身周云卷云舒,蔚为壮观。 神棍一下子明白过来水精被制,神魂失所,无数的精神体一起释放,使得附近人的意识也受到冲击和扰动,他现在看到的,就是“它们”曾经经历和看到过的。 这波扰动极强,连在石台上方十多米高处的一干人等,都感受到了。 孟千姿也看到了无数怪异场景,如循环切换的胶片巨鳄吞食了水精,沉入地下洞穴的湖水之中;无关紧要的工匠被枭首,头颅骨碌碌滚落地上;神棍抱着箱子 不对,那不是神棍,那是彭一。 他全身都在流血,这是血书人符典型的一十二刀,他抱着箱子,但拖沓的衣角盖住了箱子的绝大部份。 孟千姿看到了他的手势,这是金铃九用失传的一招。 启天梯。 神棍猛晃了晃脑袋。 掌心处,山胆已经回来了,不止山胆,白色的胆身上,凹陷着漆黑莹亮的一块,被牢牢裹缠,动弹不得。 这应该就是水精,据水鬼说,漂移地窟里有个水精形成的漏斗池,量大得足以将丁盘岭溺毙其中但箱子也就这么大,怎么可能装得下那么多水精呢 看来,同样是息壤的力量,使得水精由一生多,不过没关系,这水精核也被制住了,实实在在的“制”,山胆制水精,原来是这么个“钳制”法。 神棍的喉咙里逸出激动到有些颤抖的声音“齐了可以烧了” 为免夜长梦多,他迅速开箱,将山胆水精一并关入,又拢齐龙骨,将箱子置于龙骨堆上,这才伸手抓了一根凤凰翎,也忘了自己前次的失败,用力去揿打火机。 可能是太激动了,上一次,至少让他揿出了火苗,这一次,手有点抖,连揿了两次,火苗都没冒起来。 边上的江炼嫌弃他“你到底还能不能行了” 说着,一把攥过打火机,只轻轻一摁,火苗就窜上了翎身。 那根凤凰翎几乎是瞬间就点燃了龙骨,而那些悬浮于半空的翎羽似有灵性,纷纷沉缀而下,如绚烂尾羽投入焰中,流光摇转,煞是好看。 江炼朝神棍笑了笑,年轻的脸上满是戏谑似的得色“手得稳住,你是没吃饱饭吗” 那种异样的不祥感又来了。 神棍半张着嘴,看龙骨焚箱,看江炼的笑,看江炼身后的山壁上渐渐出现入口,那个入口,像竖向的细长眼眸,张开,又张开,看不清里头是什么,漆黑一片,一片漆黑。 神棍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两句话来。 凤凰右眼里,会飞出活的凤凰。 凤凰浴火,龙骨焚箱。 当初,凤凰眼里,并没有凤凰飞出来,但是,江炼和孟千姿两个人,都是身上披覆了凤凰翎出水的设想得大胆一点,如果凤凰翎主动选中和贴附的,都是“凤凰”呢。 藏匿凤凰翎的那个水下洞穴,是被定水囦堵住的,宗杭说,活人别贸贸然进定水囦,进去了,多半困死在里头,除非是有大力拽拉。 孟千姿是被大力拉进去的,这大力来自凤凰翎,凤凰翎被禁锢在那儿,渴望有人带它出去飞出活的凤凰。 后来,江炼也被拉了进去,是因为那时孟千姿失血过多、快不行了,凤凰翎需要寻找新的人选。 再回想一下,他所知道的、天梯的打开,每次都带走了人,不管是生入还是死进。 彭一,很可能是生入天梯。 段小姐,死在了天梯附近。 自己初见那口箱子的时候,为什么会感觉沉重、压抑,透不过气来 彭一的口讯,也许就是隐瞒了这个天梯开启,会伴随牺牲。 自己点不着凤凰翎,不是因为手不稳,而是因为凤凰翎不是他带出来的,他不是凤凰翎选中的“凤凰”。 凤凰浴火,以“祭凤翎、焚龙骨”的方式开启天梯,需要“凤凰”献祭。 神棍猛然抬头,大吼“小炼炼,你快跑” 哈 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彻底把江炼给吼懵了,但他没再细问,神棍那死一般的面色足以说明一切。 江炼僵了两秒,突然就生出了一种时间所剩无几的紧迫,想也不想,拔腿就跑。 他三两步窜上山肠,直奔孟千姿。 孟千姿一直在往下探看,冷不丁听到神棍让江炼“快跑”,也是一头雾水,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江炼疯跑,她蓦地也手脚发冷,下意识就想探身出去。 腰间骤然一紧,她几乎忘了,身上还有缚绳。 她伸手去解缚绳,但手指抖得太厉害,只能抽刀断绳,江炼还在往上窜爬,龙骨焚尽,灰烬和残火如被吸附,打着旋儿飞涌进入口。 那股吸附的力量更大了,劲风旋起地上的冰屑碎尘,渐渐的,在江炼身后卷成漩涡。 很快,江炼就爬不上来了,那股劲风吸扯的力量太强,他的衣服都兜了风,头发也开始向后扯拉头皮。 孟千姿正待奔冲下去,孟劲松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千姿,你不能下去你会死在那的” 这个时候,谁还管那什么狗屁预言,孟千姿吼了句“死就死” 她搡开孟劲松,连滚带爬地往下跌奔,孟劲松没法,但也看出江炼确实危急,急忙从边上的山户手中抢过一捆绳,向着孟千姿扔了下去“千姿,想办法把他跟石头绑在一起” 孟千姿头也不回,扬手接住,跌跌撞撞奔向江炼,隔着段距离,已经看出江炼扒住的那块石头太小,不可用,那附近也没有什么其他凸出的、可供借力的石块。 她脑子里突突的,想起刚刚才经过一块,忙返身回去绑结,确定绑死之后,这才急攥起绳头奔向江炼。 来不及了,才刚到近前,江炼已经扒摁不住脱手,身子瞬间腾空。 说时迟,那时快,孟千姿用尽浑身的力气往前腾扑,同时手臂急转,和绳身绕在了一处。 万幸,这一扑扑住了江炼,孟千姿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搂住了他,但那股吸附力极强,刚一搂住,两人已同时被强劲的漩涡力吸向入口,不过半途又生生定住是绑绳起了作用,绳身放尽,绷直如弦,将他们给拉住了。 高处,孟劲松带人冲扑而下,都欲去抢拉那绳子。 石台上,神棍面无人色,蓦地起了念头让我去好了我替代小炼炼好了 念头一起,他再无犹疑,向着那入口冲奔,哪知冲到近前,居然进不去整个人如陷棉花,如挤气囊,怎么都进不去。 神棍急得大叫“开门啊换我还不行吗开门啊” 半空中,孟千姿的长发被风卷得扯乱,江炼低下头,看到圈圈绳索已经深陷入她胳膊,眼眶一烫,说了句“千姿,松手吧。” 孟千姿只是不住摇头,正待开口说什么,身后突然一松。 绳子断了 当此刻,一干山户刚刚冲到近前,最前头的孟劲松一声大喝,一把扑住了绳子,后头的人一个扑一个,如挤簇而成的人球,争相上手,又把两人堪堪拽停了一两秒,但很快,又被齐齐带着向入口处寸寸移挪。 江炼心下雪亮,知道再这样下去,个个陪葬而已,他紧紧回搂了下孟千姿,低头狠狠在她唇上碾了一下,说了句“千姿,我永远都爱你。” 同时,两手重重钳住她的胳膊,用力往外一推。 孟千姿失声尖叫,抬眼时,江炼如断线的风筝,自她眸底迅速后撤,那漆黑的入口,也开始还原为山壁的本貌。 她重重跌落地上。 这一摔,摔得她眼前金星乱冒,但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迅速爬起来,嘶哑着嗓音直扑到山壁前。 迟了,入口没了,江炼也没了,那一处,只剩了森凉的粗糙石壁。 也不止,山壁上,微微凸起一个人像,那是江炼。 也许,是入口恢复的速度太快了,顺着江炼回望她的脸,摹刻下了他最后一刻、面上的表情。 一如初见。 他走的那一刻,仍是向着她微笑的。 第九卷完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凰4章【凤凰】 两年后, 湘西。 神棍从机场出口出来, 一眼就看到了接机的二沈。 两年了, 这两人没怎么变, 还那样,一个高大,一个瘦小, 一个脑袋更秃,一个发顶更盛,一个扛接机牌, 一个捧欢迎花束。 神棍怀疑, 沈万古是故意让沈邦捧花的沈邦个儿小,脑袋也小,花束巨大, 沈邦那么一捧,基本不露头了。 两人一见神棍, 发足狂奔,到了跟前, 一通叽里呱啦, 基本没让神棍有发话的机会。 沈万古说“棍爷,你可来了, 孟小姐都来好几天了。” 沈邦说“我柳哥也在凤凰古城,一天叨叨你三遍, 说等你过去了,请你喝老酒呢。棍爷, 这两年忙什么啊” 神棍两年没见过孟千姿了。 两年前,江炼生入天梯,孟千姿大恸之下,曾试图开启天梯,但她受到的刺激太大,对彭一的那番操作,总是记一忘二,试了很多次都没能成功。 新伤旧伤,加上急火攻心,当场呕血休克,孟劲松吓得面无人色,出了山肠之后,紧急把孟千姿转移去了西宁。 及至神棍到了西宁,参加段文希的葬礼时,又听说,孟千姿一场病来得猛烈,已经被送回山桂斋了。 身为山鬼王座,她连段文希的葬礼都没能主持。 再后来,神棍回到了有雾镇大宅。 冼琼花仍在云岭伴山,偶尔会来看他,有时聊起孟千姿,冼琼花会叹着气说“咱们姿姐儿,以前对山鬼的事务不大理的,现在上进多了,财报也看,各地的产业也去瞧,忙得想见她一面都挺难。” 又说“忙点也好,能分点心,这样,她就不会老想着江炼了。” 神棍没搭茬,也没告诉冼琼花,孟千姿每隔半个月,都会给他打个电话。 每次,都问他同一个问题。 神棍,你想起来大荒那头,是怎么回事了吗 她寄希望于神棍,觉得他既有彭一的记忆、神族人又著有大荒经,那没准神棍能想起来,大荒那头是怎么回事。 可惜的是,神棍一直想不起来,有一次通话时,他对孟千姿说“孟小姐,我感觉神族人虽然在对自然、自我的认知方面,走得比我们远,但说到天外、大荒,也没有先进太多。” 不然彭一生入天梯时,边上的人何至于只敢看着、不敢靠近这就说明了,它们对大荒也是一知半解、满含畏惧。 孟千姿沉默半晌,又问他“我也是凤凰,那天,如果是我在石台上,是我点起的凤凰翎,那入大荒的,会不会就是我了” 神棍艰涩地应了一声。 那天,孟千姿因为预言的关系,被他们三令五申地要求“远离天梯”,如果她也上了石台,还真不好说当时会是谁去点燃凤凰翎。 彭一的设想里,凤凰翎该是彭氏后人从水洞里带出来的,那么,这后人便是“凤凰”,也是龙骨焚箱时浴火的献祭他大概没想到,人很多时候,并不孤军奋战,身边往往是有朋友的。 孟千姿说了句“那我猜,段太婆也是凤凰,当初,供台上的那根凤凰翎应该是她取的,后来也是她点燃的,她即便不被阎罗杀掉,也会被入口带走吧。” 神棍默然,听说段文希死时毫无怨气,她那时年事已高,对大荒和“来生”的向往,估计早已远超对人世的眷恋。 这两年在忙什么呢 他也在研究“大荒”,可惜资料太少,进展甚微,倒是午夜梦回,常梦见昆仑那个寥落冷清的山洞里、江炼的石人造像。 石人总是在笑,唇角微弯,落了一身的孤寂。 此行的目的地是凤凰古城,从张家界过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神棍在车上睡了一觉。 醒来时,已经进了县城,华灯初上,满目繁华,所谓古城,居然就在县城里头,现在是全国著名的旅游景区,愈夜愈热闹。 柳冠国在入口处等着,先带神棍去吃饭,选了家临河小馆,吹着和风,尝清江鱼、血粑鸭、吊锅饭,顺便赏夜凤凰,也赏熙熙攘攘的客人游夜凤凰。 席间,他交给神棍一张贵宾戏票“孟小姐说,在戏场等你,今晚请你看戏。” 神棍接过来看。 跟印象丽江、印象九寨一样,都是古城的大戏。 这戏叫边城,说是改编自名作家沈从文的同名著作。 戏场距离吃饭的馆子不远,饭后,神棍没要柳冠国送,自己一路逛着去了。 没想到,短短的一段路上,竟遇到两次熟人。 一次是孟劲松,他坐夜游船,神棍恰从岸边过,忙冲他招手,但他神色郁郁,并没有看见。 第二次,是辛辞和曲俏,神棍打风雨桥上走,看到辛辞和曲俏迎面过来,他又想打招呼,但这两人心事重重的,也没看到他。 神棍想想算了,不打扰了,既然都在凤凰,回头再见不迟。 戏场很大,据说满员时,能坐下一两千号人。 神棍先到,他的座位在前排,也在中央。 人越来越多,渐渐坐满,喧嚣满耳,身边的那个位置却一直空着,他怕孟千姿不来了,一直频频往外张望,快开场时,终于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从边缘往中间走,不时低头向座位上的人道一声“不好意思”,神棍看着她越走越近,眼睛忽然有点酸,赶紧别过脸去。 俄顷,孟千姿在他身边坐定,神棍想抓住开场前的时间跟她说点什么,斟酌再三,问了句很俗套的“孟小姐,最近还好吧” 孟千姿说了句“大孃孃两个月前过世了,除了这事,其他都还好。” 神棍便讷讷的,觉得自己问得不合适。 场内暗下来,舞台上各色的打光渐起,就在这个时候,孟千姿问他“神棍,你看出我跛了吗” 神棍“啊”地叫了出来,说话都结巴了“怎怎怎么会看看不出啊。” 孟千姿笑,舞台上彩光流转,光的边沿镀上她眉梢唇角,她说“因为那段时间,一伤再伤,又没及时调理。不过还好,走路用力一点,别人就看不出来了。看戏吧。” 于是看戏。 神棍的脑子一片糊,戏看得也心不在焉,只知道,这什么实景真人大戏,讲的是一个叫翠翠的姑娘。 故事很简单,翠翠是个船家女,和爷爷相依为命,靠帮人摆渡过日。 县城船总家的两个儿子,老大天保,老二傩送,都喜欢上了她,而翠翠偷偷喜欢傩送,两兄弟公平竞争,要以情歌赢得爱人的心,天保知道自己不敌,郁郁远走,走船时不慎淹死了。 消息传回,傩送无法释怀大哥的死,也借口外出闯荡,一去不归。 故事的最后,翠翠的爷爷过世了,她一个人,守着一条船,在河边日复一日地等待。 anb s大戏保留了这一结局,演出的结尾,很多很多声音问翠翠“翠翠,你还在等吗” 翠翠便答“还在等。” 终于候到散场。 观众或带唏嘘、或带兴奋,一边讨论演出,一边陆续退场,孟千姿坐着不动,神棍便也不动。 到后来,戏台上灯光散尽,安安静静,只余沉默的布景,偌大戏场,也只剩了他们两人。 神棍扭头去看,有工作人员大概是想进来清场,被人拦住说了两句,也就暂时放弃了。 孟千姿就在这个时候开口“神棍,我决定入大荒。” 神棍没说话,也没觉得震惊,只是有绵长叹息滚过心头,似乎这一刻,早在预料之中。 孟千姿的目光栖在空落的舞台上“你知道吗,那一次,就是你的那几个朋友去营地的那次,江炼很羡慕,坐在远处眼巴巴地看着,像吃不着糖的小孩。” “我过去问他,他才吞吞吐吐地说,羡慕你有这么多朋友。” “江炼朋友不多,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甚至是个挺孤独的人,他还说,以后要交很多很多朋友,这样,日子就会很热闹。” “他小时候,从那个大山里拼了命地跑出来,从没对不起任何人,有情有义有担当,我舍不得让他跑着跑着,跑进那么一个”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地方。 大荒大荒,总觉得大而茫茫,大而荒凉。 她其实来湘西好些日子了,来凤凰古城之前,还去了趟悬胆峰林。 她想再看看那只小白猴。 一切都很顺利,她甚至没下到谷底,在段太婆留书的那个山间石台上,就遇到了它。 小白猴已经不认识她了,它长大了,骨架撑开,是大猴的架势了,再不复曾经的软萌娇憨。 它警惕地看着她,畏缩又紧张。 孟千姿盯着它看了很久。 江炼走了之后,她很少哭,更加不会歇斯底里,极偶尔的,长时间发怔之后,一抹脸,发现抹了满手的泪,会拿纸巾慢慢擦去。 但这一次,忽然就没收住,这么久以来,头一次痛哭失声。 她不想这小白猴长大,希望它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她希望江炼不变,连带着希望这个世界也不要变,但偏偏,一切都在变,如流云兜不住,如疾风抓不牢。 时光不会倒转,过去的也不会再来,江炼会越走越远,她再不去追,也许就追不上了。 孟千姿指向空荡的舞台“我比你早两天到凤凰,也早看到这出戏。那个年代,翠翠应该算是很勇敢了,宁愿孤守,也要一直等下去。可是我又想,她为什么不出去找呢” 神棍说“大概是受时代和客观条件的局限吧,那个时候,兵荒马乱的,她一个女孩子,连县城都很少去,让她去外头找,谈何容易啊。” 孟千姿嗯了一声“我想也是。好在,我不是她,我敢去找,也能去找。我不想等,我宁愿死在找的路上,也不要等死在屋檐下。” “你们都不知道大荒外头是什么,但没关系,不管那儿有什么,只要江炼在那儿,我就去找他,生也一起,死也一道,我要让江炼知道,他生不孤,死也不独,哪怕他的世界都空了,我也还会在的。” 神棍静静听着,他很清楚,孟千姿不是在征询他的意见,只是知会他一个不再变更的决定。 良久,他才说了句“孟小姐,你有这想法,很久了吧” 很久了,从江炼生入天梯的那一刻,就有了。 只是后来,一场大病来势汹汹,醒来时,人已在山桂斋,离着昆仑山长水远,几个姑婆轮番陪着她,怕她想不开。 她却平静得很,想着,这样也好,江炼的离别太仓促,而自己的,可以从容些。 这两年,她去看了山鬼的每一处产业,也开始去啃财报,这种事,以前都是孟劲松安排,她瞥都懒得瞥一眼。 看完之后,颇感欣慰,山鬼产业,早已是一个运转良好的大系统,她交接出去的,不会是一个烂摊子,而即便没了她,于全局,也无大损。 就好比,山鬼王座曾经空悬三十二年,那又怎么样呢,王座是锦上添花,织锦无花,还是锦缎。 高荆鸿于两个月前作古,这样也好,大嬢嬢为她悬了半世的心,生怕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不会有这忧心了。 她去了泰山,辞别二妈唐玉茹,唐玉茹在清冽的山泉水里洗了个红艳艳的西红柿塞给她,看着她吃完,才说了句“女大不由娘了。” 她去了青城山,拜别三妈倪秋惠,倪秋惠沉默半晌,才说“想去就去吧,江炼这孩子,也苦得很,你们在一处,互相能有个照应。” 她去了武汉,陪仇碧影吃了顿小龙虾,仇碧影一直闷头剥虾,半天憋出一句“小千儿,要么你再等等也许过两年,江炼就回来了呢” 她还和自己的亲生母亲一起吃了顿饭,那个女人下厨,给她做了一桌子菜,客气而又局促地招待她,还问她“孟小姐,跟着姑婆生活,挺好的吧” 她点头称是。 那个女人便很高兴,说“姑婆们都是有见识的,跟在她们身边,比跟着我强。你是个有福气的,好命,才能有这机会。” 人世牵绊,万缕千丝,她一一断线,渐次离枝。 孟千姿对神棍说“你是我通知的最后一个人了,二妈三妈她们上了年纪,不想再见离别,就不去送我了,五妈上不了高原,有心无力。四妈六妈七妈,劲松辛辞,还有况美盈韦彪他们,都会去昆仑。你看吧,有时间不妨送我一程,不想去,我也算是在这儿,向你告别了。” 神棍赶紧点头“我去,去,当然去。” 孟千姿说“那行,我会跟劲松说,加你一个。” 她没再说什么,起身向外走去。 神棍没跟,只是坐在那,看她的背影。 她走得很稳,看不出腿脚上有任何不便,孟千姿任何时候,都是个讲究姿态的人。 神棍想忽然就想起了葛大先生。 葛大先生看到的,果然还是准的,断线离枝入大荒,孟千姿,还是决定入大荒了。 几位姑婆严防死守了那么久,终究是误会了葛大的意思,所谓的“无情保命”、“绝情断爱”,应该是说,孟千姿如果能做到对江炼的用情不那么深,也许,她就可以把这一页翻过去,安安稳稳过她的下半生。 但她,到底是做不到。 神棍又坐了一会,才颓然起身,慢慢地向外走,出口处还留了个工作人员,见到神棍出来,松了一口气,对着步话机讲了句“人走清了,散场了。” 神棍闻言回头。 那一刹那,戏场内唯一还亮着的几盏灯也灭了,黑暗迎面披覆下来。 没观众了。 曲终了。 散场了。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5昆章【昆仑】 神棍九十四岁这一年, 最后一次上昆仑。 他没要任何人的陪同, 如同早年那样, 一个人上路, 和早年不同的是,少了个麻袋包,因为背不动了;多了根拐杖, 因为光靠自带的两条腿,确实也有些吃力了。 路上和人聊天,大家都夸他身体好、长寿。 神棍便笑, 说, 我跟彭祖老爷子还是本家呢,估计是基因好。 然后,就到了昆仑。 神棍曾经以为, 昆仑的雪顶会消失的。 幸好没有,环境保护还是做到位了, 四十年,外头风云变幻, 昆仑却还只是昆仑, 只不过雪盖又厚了几分。 进山是他力所未逮,他拨了这头山鬼的联络人电话, 留言说,自己需要进山肠。 来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 慈眉善目,笑意满满, 神棍没认出她来,直到通上名字,他才反应过来,问她“你是陶恬吧” 陶恬笑,眼角缀满深浅纹络,对他说“神先生,你记性真好。是我没错,当年在三江源,我们一起遇过险呢。” 是熟人。 神棍便笑得分外欢畅,他这把年纪,满世界也不剩几个熟人了。 两人坐车到了才旦沟口,沟口处,已经有山户侯着了,不过没牦牛,停了两辆山地疾行车,这车有伸缩攀爪,平地可行,不平可“走”,虽不能完全替代行路攀山,但省个七八成力不成问题。 为灵活计,一车只两个座,神棍于这些新技术早已跟不上趟,只能老实听陶恬安排,笨拙地调整座椅、绑带、气囊。 车子启动,陶恬尽量开得平稳,又跟神棍介绍山肠的情况“那条通路,我们一直定期维护,为防止人误入,入口处封死了,不过收到你的消息之后,我已经提前安排人去开了。” 神棍嗯了一声。 箱子焚毁,山肠已塌,孟千姿四十年前入山,是安排人力动用机械,花了近两个月时间,打通了那条“门左寻手”的通道那条通道,也成了进去的唯一步道,由昆仑这头的山户负责维护。 一路无话,神棍看窗外景致,人热衷于改变,有人的地方一直在变,而这种无人区却几乎一成不变,他甚至能认出曾经扎营、用餐的地方,几度酸了眼眶。 途中,也忘记了是要拿什么,手一抬,碰到一个背囊,陶恬眼角余光瞥到,解释说“这是山鬼箩筐,现在不少器具越做越精简,背囊也没那么重了。” 神棍打开了看,手上没把住,里头掉出花花绿绿的一包来。 原来是迷你袋的各色零食,装了一包,神棍奇道“现在不都是服用各种营养粉剂吗还吃这个” 陶恬不好意思地笑“不是,这不是标配,我个人习惯。” 顿了顿,又补充“很久之前,有个朋友跟我说,进山本来就辛苦,吃的还总是能量棒,太枯燥了。我就养成了这习惯,背囊里总会带点好吃的。” 第二天上午,到达目的地。 神棍上山时,心情倒还平静,中途还看了回风景,但近入口时,一下子沉默了。 这通道修凿过,堵住了通往其它冰血管的岔道,沿途还装了自光灯,大概是因为高原的关系,自光灯不是很亮,暗暗的。 这幽暗加剧了通道的幽深,无数前尘往事,如通道里蛰伏的幽灵,渐次抬头。 四十年前,孟千姿于此入大荒。 最亲近的人都来送她,现在想想,那时的气氛真怪谁也不知道孟千姿需不需要行李,却个个争着往她的行李包里塞东西;谁都清楚送的是一列也许再也不会归来的列车,却人人都装着这只是一场普通的送站。 辛辞给孟千姿化了最后一次妆,山上太冷,许多瓶瓶罐罐里的液乳都凝了,辛辞把它们都捂在怀里,哗啦啦一满兜。 孟千姿笑着说“可得把我画得好看点,江炼两年没见我啦。” 又压低声音说辛辞“你得主动点。” 辛辞原本红了眼的,让她一说,又红了脸,讷讷回了句“这种事儿,又不是光我主动就行的。” 况美盈给江炼买了新的四季衣衫,因为“在那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得换”,衣衫叠得整整齐齐,上头放了张她和韦彪的婚纱小照。 冼琼花帮孟千姿理好了行李包,又过来吩咐她“姿姐儿,到了那头,如果有办法,你尽量给我们捎个信儿。” 孟千姿咯咯笑,说“神棍说,人家大荒,是天外、宇宙呢,我怎么捎啊还是托梦吧。以后,你们做到的、关于我的好梦,都是我托的。” 又正色吩咐所有人“大荒既然是天外,跟这儿多半不是一个维度,等我带着江炼回来的时候,这儿没准已经过了好几十年了,你们有什么人生大事,记得都在这知会一声,我一回来,就能看到,不至于错过了什么。” 启天梯前最后一句话,是指着踝上的金铃、向着景茹司说的“四妈,我用完了之后,把金铃交给你带回去,留给下一任的山鬼王座吧。” 陶恬引着神棍,步入阴暗的通道。 神棍问她“这儿常开吗” 陶恬想了想“也不是,起初那几年,人来得勤,后来慢慢地,就不那么频繁了,一般是几年一来的。只有孟助理,每年都来,不过,他三年前,已经过世了。” 神棍哦了一声自己认识的人,又少了一个了。 打开第二道门,终于步入石台。 神棍条件反射般,先抬头往上看。 那几道搭靠着的山肠还在,看似摇摇欲坠,实则稳固住了,没有大的山崩或者地震,应该不会再倒。 石台上下,都结了玻璃罩,罩外还结了铁丝网,这是防石蝗的,虽说这么多年,鲜有人见过石蝗了。 神棍在石台上走了几步,这才抬起头,看向山壁。 山壁上,石人依旧,江炼在,孟千姿也在。 神棍对陶恬说了句“你不用陪着我,让我自己待会儿吧。” 孟千姿入大荒时,用的是金铃。 和江炼那次一样,山壁上,如有竖向的黑色眼眸缓张,而就在眼眸开启的刹那,金铃一下子崩断,落在了地上。 孟千姿想俯身去捡,景茹司说了句“千姿,别管它了,晚点我收拾,补接起来就行。” 孟千姿没再去捡,她拎起行李包,说了句“好沉啊。” 又说“我走啦,说不定江炼从来也没有走远,我走几步,就能遇见他啦。” 她没有一头扎进去,只是笑着看所有人,这尘世,她大半的依恋都在这儿了,她想再多看几眼。 曲俏小声地啜泣起来,冼琼花搂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况美盈流着眼泪,一直紧攥韦彪的手;孟劲松呆呆站着,手里握着一卷画儿。 那是江炼曾经贴神眼,为孟千姿画的肖像,柳冠国没舍得烧,一直留着,孟千姿再次去湘西时,他已经听说了江炼的事,于是郑而重之取出,又交还给了孟千姿。 孟千姿很喜欢这画儿,临走前,她把画送给了孟劲松,以留作纪念。 孟千姿就这么一直看着,直到入口闭合。 渐渐恢复的石面顺着她的脸一路描摹而下,石面复原之后,曲俏失声叫了句“你看他们” 石面上,留下了两人的石人面塑,他们像是一齐离开的,看不出前后隔了两年的时光,两人都在笑,挨得很近,一生一代,一对壁人。 后来,景茹司去收拾金铃,这才发现,金铃不仅仅是崩断,代表“启天梯”的那个符纹的铃片,裂了。 盛家九铃,焚一铃而毁九,神棍当时就怀疑,这个铃片的损裂,也许昭示着伏兽金铃的从此沉寂。 他又想起那个螳螂人写下的话。 天梯,你要小心,你会死在那里。 这话,不一定是在诅咒孟千姿,那个螳螂人只是认出了金铃在“它们”眼中,入大荒是条不归路,与死无异,也许金铃的最后一用,本就是要施术者付出献祭般的代价。 所以,到了天梯,你要小心,一旦开启,你会“死”在那里。 而今的石台,更像个祭台,或者说留言台。 如孟千姿期望的那样,很多人的人生大事,都在这儿遥寄给了她。 神棍看到况美盈一家三口的合影,那个小胖墩长得很像韦彪,边上还有一张自制的感谢卡,上头写着谢谢江炼叔叔和千姿阿姨救我爸爸妈妈。 神棍看到一本影集,翻开了,是辛辞和曲俏的合影,每年一张,到了第六年,没再继续。 这世上的感情,有长长久久,也有中道别离,并不稀奇。 神棍在石台上伫立良久,才拄着拐杖出来。 陶恬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守在入口处的山户想过来搀扶他,神棍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想静一静。 他一直走,走到僻静的崖口边,拣了块大石头坐下。 天很阴,浓云密布间,窸窸窣窣,已然在落雪了。 神棍的眼前渐渐模糊。 一晃,居然都四十年了。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敬畏时间。 天大地大,时间最大,爱耗不过它,恨也熬不过它,它是釜底永不熄灭的薪火,把那许多不情、不甘、不平、不忿,煎作了青烟一缕。 神棍真的做过很多关于孟千姿和江炼的梦,梦里,他们或笑,或闹,或喁喁私语,或只是肩并着肩走远神棍从来接近不了,每次想接近,他们就像水中波影,渐荡渐消。 孟千姿找到江炼了吗 这个问题,最初几年,神棍还挺纠结的,后来,当他的朋友们逐渐离开,越来越多地离开,他也就释然了。 最早是易飒,她于九年后逝世。 神棍跟宗杭这一对不熟,消息都是陆陆续续从冼琼花这儿得到的。 据说,易飒生了个女儿,宗杭给她取名宗忆飒,小名“念念”,取念念不忘之意。 这个女儿跟易飒长得很像,性情却截然不同,她温柔而又有耐心,小小年纪就懂得照顾爸爸,比如冬天要多加衣,夏天别吃太多冰的冷的,像个生来就懂事的小大人,给了宗杭许多安慰。 念念出嫁的时候,宗杭的父母已经过世,宗杭在那之后,便从周围人的视线中消失了,再也没人看见过他。 不过有消息说,他去了东南亚,在不同的水域置办了很多很小的产业,比如买了条船,租给别人开;再比如购置了不少渔网,渔民可以自领,只要缴纳很少的租金、或者拿自打的水产抵使用费就可以宗杭行踪不定,会去不同的地方收租,而不收租的时候,他喜欢在水边待着,还养了群会捉鱼的乌鬼。 还有人说,他很爱笑。 也不知是真是假。 然后,就是罗韧他们。 神棍当初的担忧成了真,曾引凶简上身的这五个人,身体都有内耗,无一长寿,木代算是五人中最后辞世的,但也远在十年之前了。 神棍在木代辞世当年见过她,那一年,他去拜祭罗韧他们,木代带着他去了墓园,神棍记得,木代含笑看罗韧他们的遗照,鬓边一片苍苍。 他还记得,木代跟他说“最近做梦,老梦到罗韧他们,还梦见解放,我看,我也就这一两年了。” 神棍让她别多想,千万保重身体,还约定说,明年自己还会来。 第二年,去是去了,木代已不在了,坟头多了一座,遗照多了一张,他的朋友,又少了一个。 五年前,岳峰和季棠棠夫妇去世。 这一对,走的日子很接近,季棠棠先走,她走后第七天,岳峰于睡梦中过世,走得很平静。 神棍原是去参加季棠棠的葬礼的,还没来得及走,于是又留下来,参加岳峰的。 他年纪大了,岳家人怕他累着,不肯让他帮忙,大多数时候,他都在边上坐着,看又一起白事慢慢成型。 岳峰的小孙子总爱蹲在他脚边玩,小家伙年纪太小,不懂什么叫死,玩着玩着,会拉拉他的裤脚,问他“爷爷去哪儿了” 神棍便摸摸他的脑袋,说“开着大越野,玩儿去了。” 都说长寿是好事儿,神棍却觉得,人其实活得越长越孤独吧,他经历过的事、爱听的歌、熟悉的人,渐渐的,都找不到人去聊了,只能揣在心里,在每一个白天黑夜、风里雨里,慢慢发酵。 他想念自己的朋友们。 刚开始,时间那么多,未来那么长,大家挤簇成潮,卷成大浪,声势浩大,一起向着堤岸出发,欢声笑语,何等热闹。 渐渐的,有人消于半空,有人被堤岸打回,有人被砂石汲没,浪头渐小,浪势渐消。 也不知他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始终是最前头的那粒水珠,走了最远的路,划过最长的痕,却也最孤独寂寞,静静悄悄,无人做伴,干涸在最远的梢头。 朔风越来越紧,雪片在苍色的半空中乱飞。 孟千姿找到江炼了吗也许吧,也许下一个明媚的日子,两人就会双双归来。 只不过,神棍知道,自己看不到了。 又也许,他们还在大荒。 大荒是什么是天外,是宇宙,是未知,如果人死后,神魂真的都会入大荒,那么,大家终将在大荒相遇吧。 届时,该多么热闹啊,那么多他思念的想念的,都会济济一堂。 神棍向着这空寂的山间微笑,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大雪很快在他发顶肩头蕴集,他的手松开了,拐杖顺坡落下,在山石上一路磕碰,最终定住时,惊着了一只在附近觅食的雪鸡。 如果神棍还能看见,他一定会发现,这只雪鸡,长得颇似四十年前的江鹊桥。 他不知道,孟千姿有一阵子,热衷于给江鹊桥拉郎配,可惜三番两次都没成功,末了,孟千姿哈哈一笑,放弃了。 她说“算了,我自己都搞成这样了,不帮你操这份心了,鹊桥你自个儿去遇,自个儿去选吧,喜也一生,憾也一生,好好过你这辈子,就行了。” 山鬼志载山鬼末代王座孟千姿,生于一九九三年,卒年无考。小蒙山终不能收其骨,山无人伴,设衣冠冢以代之。传昆仑有山,腹内陈其石人面塑,款款一笑,栩栩如生,有缘者可得瞻。 是谓 前是荣华后空茫,断线离枝入大荒。 山不成仙收朽布,石人一笑年岁枯。 全文完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