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帝君》 第1章 入宫 乾清宫内,刚刚继位登基的新帝班曦面前铺着一张诏书,她表情平和,挽袖提笔,笔尖在诏书上温柔擦过,写下了沈知行三个字。 一侍卫模样男子走来,抱拳一礼:“陛下,工部侍郎沈怀优带到。” 这侍卫背影如青松挺拔,可脸上却戴着一张银面具,覆盖整张脸,从未贴合的缝隙中,能窥到火在他皮肤上留下的可怕伤痕。 “来得正好。”新帝拿起刚写好的诏书,微微弯下腰,轻轻吹了吹墨,动作小心。 一着官服的半百老人进殿叩拜:“臣,沈怀优,叩见陛下。” “起来吧。”新帝把诏书递给身边的这位面具侍卫,说道,“茶青方,把这纸诏书拿去给沈侍郎看。” 年轻的面具侍卫微微垂眼,见诏书上沈知行三个字,嘴抿成了一条线。 他走下玉阶,将诏书扔给沈怀优,沈怀优连忙接过:“辛苦茶大人。” 茶青方负手立在一旁,看不清面具下是何表情。 沈怀优两鬓斑白,接过诏书后,将诏书拉远,眯着眼睛看完,面色一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惊呼: “陛下!万万不可!” 新帝笑了起来,她的手搭在膝盖上随意叩着,挑眉问道:“朕要立你儿子沈知行为帝君,有何不可?” “这……”沈怀优汗如雨下。 沈知行是他儿子不假,可……可知行十年前就已病逝了啊,陛下您也是知道的! 新帝笑罢,正了神色,沉声道:“沈怀优,我班曦是恩怨分明之人,亦是遵守诺言之人,十年前,我就与知行哥哥订立誓约,不管我是公主,还是九五之尊,婚书之上,我班曦的姓名旁,只能是沈知行。” 沈怀优瞳孔一缩,慌忙伏地,冒死说道:“陛下三思!知行他……他已不在人世了啊,陛下!” 新帝摆弄着衣袖上的金线牡丹绣,懒洋洋耷拉着眼皮,淡淡道:“不用你特地提醒,朕知道知行不在了,不过,沈侍郎家,不是还有沈知意吗?既然是双生子,想来,知行长大后的模样,朕,也能在他沈知意的脸上瞧见。” 沈侍郎大骇。 他抬起头来,几乎是嘶声喊出来:“陛下!十年前……十年前那次意外后,臣就将知意那不成器的顽劣之子送进稷山山寺清修……这十年来,知意不曾习得半点礼仪,文不成武不就,实在难堪大任……” 新帝冷笑一声,道:“朕有说过立他沈知意吗?他也配!” 沈侍郎惊愕片刻,猛然懂了新帝的意思。 她是要他还活着的小儿子沈知意,代替去世多年的长子沈知行入宫,她只要那张脸,无所谓他是谁。 “朕立的帝君,只能是沈知行。沈侍郎,你可听明白了?下月十五,朕要昭告天下,举行册封婚典,退下吧。” 沈侍郎俯身叩首,闭眼认命:“臣,领旨谢恩!” 立在一旁的茶青方走去,将诏书卷好,狠狠塞入沈优的怀中。 沈侍郎退下后,班曦拿起茶,轻轻撇过,抿了一口:“什么时辰了?有些乏了。” 茶青方走上前来,为她系上披风,垂眼说道:“不到申时。入秋了,夜凉,陛下仔细添衣。” 班曦端详着他那张银面具,问道:“怎么了,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茶青方顿住手,小声说道:“人都没了,陛下若想立帝君,不如立个碑,追封……” “立碑追封,人就真的没了。”班曦微微叹气,“我答应过知行哥哥的,我总要给他一纸婚书,王君也罢,帝君也罢,到底是想再见他一面,想让他活生生站在朕面前对着朕笑,哪怕是欺骗自己。” 班曦转过身去,行走如风,又道:“知行知意一母双生,从小就相像得很,若不是性情天壤地别,就连他们父母也认不出他们两个。知行哥哥若能平安长大,想来,应与现在的沈知意差不多……” 茶青方身后跟随,垂眼道:“那可不一定。双生子也有不像的,何况沈知行性子好,那沈知意……” 班曦慢慢瞥了他一眼,无奈:“朕能有什么办法,做皇帝不是做神仙,无法让知行复生,只好想出这么个替身法子,安慰自己。” 她说罢,软下语气,道:“我也不过是想从沈知意身上,见一见长大后的沈知行,会是什么模样。” “可那沈知意从小就是坏坯!”茶青方咬牙切齿道,“进宫后,定会将昭阳宫闹个天翻地覆……” “朕就是要让他进宫。”班曦哼笑一声说,“他得向朕,向知行哥哥赎罪……哦,还有你,他也得向你赔不是。” 班曦看着茶青方脸上的银面具,颇是惋惜了会儿,皱眉道:“你要怕他本性不改,便去稷山,教教他规矩,起码朕和知行哥哥的婚典,不能让他出半点差错!” “喏。” ---- 云州稷山的一座简陋的山寺中,一身着粗布衣的年轻男子弯腰捡起摔在地上的鸟窝,轻敏地爬上树。 他虽一身粗布衣,黑发仅用一截桃枝随意挽起,却天质自然,秀眉长目,似仙家下凡尘,如清风朗月,回风流雪,出尘脱俗。 房内的小仆端着清粥小菜走出来,见他手中托着鸟窝,扯着嗓子大叫起来:“公子!我的山神大人啊!您再馋也不能掏鸟窝啊!” 年轻男子闻言,轻叹一声:“……怎会,我只是将这鸟巢放回去。” “你可别了!”小仆道,“公子您三岁就杀生,掏过多少鸟窝,捏死过多少雏鸟……您还是离那些活物远些,少生事端吧。” 年轻男子目露无奈,轻盈跳下树,竹筒舀起山泉水,洗过手,接过饭菜,坐在石凳上,慢悠悠吃了起来。 粗茶淡饭,但他吃得很认真得体。 用过饭,年轻男子才小声唠叨道:“银钱儿,我已一心向善,多年未伤过生灵,你刚刚那般说我,我左思右想,实在是不妥……” 叫银钱的小仆早抬屁股洗刷碗筷去了。 “阿嚏!”小仆打了个喷嚏。 年轻男子不再碎碎念,微微蹙眉道:“冷了?自己记得添衣,这地方缺医少药,你自己仔细些身子。” “嘿嘿!”小仆搓着手,说道,“今年比往年要寒得早一些,怕是不出两个月,就要下雪了。” “下雪是好事,瑞雪兆丰年。”年轻男子睫毛微垂,修长的手指捡拾地上的枯枝,“咱们要提前存些炭了,劳烦你收拾完到山下买些来。” “诶,晓得了!”小仆说道,“对了公子,上个月府中遣人来,说今年过年,老太太要回京,沈大人有意要公子也回去团圆呢。来人问我,公子这些年的品性可改了?我拍着胸脯跟人保证,自打公子侍奉山神,在这山上修身养性后,再也没杀过生,也没打骂过我,绝对改好了!公子,你可一定要坚持住啊!” 年轻男子微微叹息:“今年让我回府吗?可这月初,新帝刚刚登基……我这个节骨眼回去,不是给家里添麻烦吗?” 小仆一噎,只好道:“唉……公子你也是,连公主都敢得罪,还把公主推到水里去,要不是知行公子拼死相救,沈家上下,恐怕全都要因你掉脑袋!现在可好,公主做了皇帝,那您就是得罪了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唉,我看我啊,只能跟公子在这穷乡僻壤待一辈子了。” 年轻男子,也就是沈知意,想起那个小女孩儿,头猛地一痛,他轻按着额角,笑道:“对啊,我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又来,您还装失忆……” “我是真的想不起了。”沈知意摇头道。 十年前,他闯下大祸,双生哥哥沈知行因他之故病逝后,他也得了场大病,烧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就被家人送到了这稷山上,对外说是修身养性,实则是将他禁足于此。 这十年,他看看书,弹弹琴,偶然练练拳脚,过得也算逍遥自在,尽管无法回家,但他心中也没怨恨。毕竟祸是自己闯的,被圈禁在这小破庙里清修也合情合理。 午后,小仆下山买炭,沈知意坐在院子里,信手拨着琴,拔了发间的那根桃枝,在地上涂画着琴谱。 山寺门突然大开。 一群健硕魁梧,士兵模样的人闯进来:“沈知意?” 沈知意点了点头:“诸位是?” “看招!”来人并未答他所问,直接招呼拳脚。 沈知意轻飘飘向后撤了半步,带着几分疑惑,这些人的招式没有恶意,更像是试探。 他一边招架,一边嘱咐:“别撞坏了我的琴!” 交手几回合后,领头一人道:“会些功夫!” 只听墙头飘来一声音,冷声道:“废了。” 沈知意一惊,抬头望去。 只见寺庙墙上立着一人,戴着威严的银色面具,束着高高的发辫,腰间挂两把刀剑,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看着他。 沈知意的功夫,也只是防身用,几位士兵试探过后,轻松将他擒住,压跪在地。 那人纵身一跃,走到他面前,轻蔑看了他一眼,抽出一把短刃,递给为首的士兵,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在沈知意的手腕上,说道:“挑了。” 为首的士兵犹豫道:“茶大人,属下认为,他的功夫不足以……” 银面具一记眼刀过去,士兵不敢再言语。 沈知意一怔,问道:“诸位来这穷山破庙,想来不是劫财,难道是寻仇?诸位可别找错了人,我父亲是昭阳京工部侍郎沈怀优……” 面具男人打断他,冷声道:“废话少说,你是沈知意?” 沈知意心沉了下去,低声道:“……我是。” “那就没错了。”面具男挥手,刀刃割下。 沈知意闷哼一声,脸色煞白,却也无力挣扎,双手筋脉皆断,手腕缓缓流淌出殷红的血。 士兵们松开他,交还短刃。 面具男取出一瓶药水,递给士兵们。 士兵们动作迅速,包扎好后,拉起沈知意。 剧痛阵阵袭来,士兵们松开手,沈知意又倒在地上,汗水濡湿了发丝。 他抬眼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忘了我吗?”面具男俯视着他,慢慢拿掉了面具,露出了布满疤痕的脸,“还记不记得我这张脸,它可怕吗,沈知意?你要记住,我这张脸,拜你所赐。” 沈知意茫然望着他,满目惊骇:“你是……” “忘了也不要紧,我会让你记起来。”茶青方戴回面具,半蹲下身,嘴角一撇,扯住沈知意的衣领说道:“听清楚了,皇上已立沈知行为帝君,诏书已送至沈府,今日起,你将代替沈知行入住昭阳宫大婚,侍候皇上……感谢你这张脸吧,沈知意。” “皇上……”沈知意视线渐渐模糊,“班……曦吗?” 茶青方恨不得就地掐死他,眦目道:“你竟还敢直呼皇上名讳!若有下次,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他说完,松开手,慢条斯理道:“带上他,回京。” 沈知意昏了些许时候,醒来时,人已在车马中。 车马与背炭回来的小仆擦身而过,沈知意见到小仆,声音低哑,叫道:“银钱……银钱!” 小仆耳聪目明,听见叫唤,背着炭就跑了过来,跳着往马车里看。 “公子?公子!诶!前辈停一下,是大人让你们来接公子回去的吗?” 沈知意向窗外望去,虚弱道:“劳驾,停一下……这是我的,小仆,也带上他吧,途中好有个照应……” 茶青方冷声道:“皇上不准你带任何仆从入宫。” 一位士兵拦住了小仆,给他看了内卫腰牌,又与他说了些什么,小仆愣了好久,泪水打转,扔下炭,望着远去的马车,大声叫着:“公子!公子……你多保重!” 沈知意倚在马车壁上,长叹口气,闭上了眼。 半月后的九月初三夜,一辆挂着内卫标牌的马车缓缓驶入昭阳宫。 马车向西宫行去,入内城门后,一名侍卫撩起车帘,喝道:“下车。” 马车中传来几声虚弱的咳嗽声,好久之后,一只苍白的手伸了出来,搭在车沿,手腕上缠着血迹斑斑的布条。 沈知意脸色苍白,乌发凌乱,他蹙着眉咳着,慢慢走下马车,抬头望向四周的高墙。 “这里……已经到昭阳宫内了吗?”他问。 领头的侍卫一脸废话少说的臭表情,带着他穿过西宫偏门,走了大约半个时辰,行至一处阴冷偏僻的宫殿。 宫殿年久失修,悬挂的牌匾都已看不清字迹。 沈知意苍白一笑,知是到了自己的住处,自嘲道:“倒底是昭阳宫气派,这冷宫,都比……寺庙大些。” 几位年纪不轻的宫侍站在门前,见侍卫带人来,便走上前来:“请沈公子随我们入内,沐浴更衣。” 沈知意愣了片刻,轻轻叹息。 到这斑驳简陋又凄清的宫殿中,沐浴更衣吗? “她给沈知行的……也一样吗?” 一位老宫侍答:“沈帝君自然是入住华清宫。” “……知道了。”沈知意无力一笑,“他死了,也比我重要……应该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十四夜 茶青方进殿复命时,班曦刚把礼部的几位大臣打发了,歪在榻上吃茶。 一抬眼,见茶青方抱着玉枕搁在她腰下,垂手立于一旁。 班曦放下茶杯,向后一靠,确实比之前舒服些,脸上遂也带上了几分笑意。 “回来了?” 茶青方点头:“回来了。” 班曦问他:“人呢?” “也回了。”茶青方垂眼答道。 班曦空了空,不见后文,笑问:“怎么不说话,人如何?” “几年不见,还习了些功夫,打一见他,就打了起来,好几个侍卫都没按住。”茶青方接过宫人递来的果盘,送到班曦面前,说道,“我怕他仗着一身功夫,性子更是放肆,就把人捆了,塞马车里送来了。陛下……如何安排?” “这样啊……”班曦神色有些失落,想了想,她说道,“唉,他倒是会给朕添乱。无论如何,婚典不能出岔子,他要是在朕的婚典上放肆起来,怕是要耽误朕的好事。” 茶青方嗯了一声,适时提道:“我得了个主意,要不大婚那日,上规锁好了……” 班曦动作一滞,好奇问道:“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我也从未听过,是下面那些人说的。”茶青方道,“武帝之前练兵时用的,就是灌了铅的锁,锁在腕子上,戴着这规锁练枪舞刀,因锁沉重,动作就没办法太大,用来规练那些动作肆意的兵最有效,昔日的文储君也戴这个来习字……” “宫中还有这东西?”班曦惊讶道,“朕闻所未闻。” “这些家伙什儿宫里多了去,那些宫人最清楚。”茶青方垂目道,“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管用吗?”班曦抬眉道,“若是有用,大婚那天就给他戴上……这可真是,唉。” 班曦幽幽一叹:“成个礼也要如此费心……沈知意啊沈知意。青方,这事交给你办,看看如何劝他收敛些,我以为他这些年在稷山上修心养性,性子敛了些……有劳你费心了。” “陛下放心。”茶青方道,“臣以性命担保,决不让沈知意毁了大婚。” 这月十四,听闻各宫已准备妥当,班曦撂了折子,摆驾华清宫。 车辇行至鹊桥,水波粼粼,光斑落在班曦指尖,她微微一阖眼,想起少时和沈知行藏在雀桥下,咬耳朵说的那些悄悄话。 那时的沈知行,白鹤一般的少年,喜穿浅色的衣裳,腰间垂着红樱珞,一笑起来,春风化雪般和煦,黑眸中两点碎光,如珠似玉般璀璨。 “那就拉勾,这样殿下总放心了吧。” 只要沈知行这么说,她就会把手交给他,与他十指相扣,再闭上眼,碰一碰额头。 这就是他们私下里定下的拉勾,和寻常的不同,对于她而言,就像埋在春天的秘密。 班曦嘴角荡漾开一抹笑意,抬手止了车,默默立于鹊桥上,望着蜿蜒的溪流。 如今……已是深秋。 那华清宫住着的人,到底不是他。 班曦轻轻叹息。 茶青方从那端走来,小声说道:“陛下今日要见他吗?” “原本是想见见……”班曦再转过头来,脸上已收了笑,她道,“刚刚又不想了,回乾元殿吧。” 茶青方面具下的嘴角不再紧绷,他似微微笑了笑,步履都轻快了不少。 沈知意刚从偏僻的西宫赶来,这是他入宫这些日子来,第一次进华清宫。 看也没顾得上看,他几乎是被宫侍们赶着来的,来就给他按坐在内殿的榻上,让他谨言慎行,乖乖坐等着。 年轻的宫侍们忙里忙外,又是掌灯又是摆弄华清宫里的物件,而年纪大些的老宫侍正立于榻前,交待他等会儿莫要多嘴。 “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老宫侍如此说道。 沈知意只想笑。 他抬袖遮住了脸,轻轻咳了几声,双腕之间连着一条极细的银链。垂下手后,铺满银线牡丹的广袖就遮住了他手腕上的规锁和银链。 老宫侍停了嘴,不错眼地盯着他瞧,虽眉间隐约带着病气和疲惫,可这眉眼如画,鼻梁挺直,的确抓人。偶尔余光瞥过,还有几分惊心动魄的惊艳。 老宫侍道:“仔细看,沈公子确实好相貌。” 沈知意微微一愣,犹自笑道:“可惜没个好脾性……是吧?这话,我听得多了。” 记忆中,他似乎每日都能听到这样的感慨。 老宫侍又道:“该嘱咐的,老奴都嘱咐过了,若是沈公子做得好,今晚还能留在这华清宫,不必回那西殿遭罪。” 沈知意轻轻一笑,问她:“嬷嬷应叮嘱自己,现下一口一个沈公子的,待会儿可别叫错了。” 老宫侍挺胸一哼,到外殿侯着。 待她离开,沈知意才放松了些许,左右打量起这内殿。 “瞧也瞧不出什么来。”他轻声道。 不过,这些东西也确实好。 他抬起自己的手,迎着明亮的灯火,看清了锦服上的暗纹,云纹与牡丹绣交相辉映,一针一线都精致得很。 沈知意的目光慢慢上移,落在了手腕上的这对儿银枷锁上。 这玩意儿也生得漂亮,一对儿枷锁而已,却做得精细,扣得严丝合缝,恰好压在他手腕的伤口处,将伤压了个严实。 “这么怕我。”沈知意自言自语道。 茶青方来给他上规锁时,什么都没说,似是不屑与他解释什么,这人直截了当扣了锁,只问他,沉否? 自然,人家这么问,也从未想过要让他好好回答。 于是,沈知意也什么都没回。 银锁一手各一个,中间连着一条一臂长的银链,沈知意琢磨了半天,琢磨出了这玩意的用途,就是限制他行动,给他的生活添点麻烦。 麻烦是真的麻烦,说来也挺寒酸,他人都住昭阳宫来了,可每日得自己忙活着打水洗漱,西殿废弃的偏院里有一口井,他被挑了筋脉,本就使不上力气,这下好了,再加两个死沉死沉的银锁,他只能半桶半桶的汲水。 活儿不是没干过,当初在稷山,也不全靠银钱那孩子,大多数事情也是自己亲手打理,只是想起来他现在是在昭阳宫做活儿,沈知意就想笑。 班曦到底想要个什么人? 这小皇帝到底在想什么? 每日躺在西殿简陋的床榻上,沈知意就会想召自己进宫的小皇帝,之后,在阵阵头痛中昏昏睡去。 好笑,真的好笑。 今日他正在西殿除荒草,忽然来了几名宫侍,手忙脚乱将给他梳洗一番,送到了华清宫。 难不成,是召他侍寝? 这可没人教他规矩来着,难道不怕他冲撞了皇帝? 沈知意垂手坐着,脸上挂着薄薄的笑,正想东想西,忽听外殿有宫人说:“不用候着了,皇上回乾元殿了。” 华清宫上下皆舒一口气。 须臾,进来一着鹅黄宫裙的掌事宫人,慈眉善目,年纪约莫三十出头,见了沈知意,慈眉善目便多了几分戾气,连笑都带了刀。 沈知意扶着床沿缓缓站起身来,问道:“皇上不来了?那我可以回去了吗?” “二公子,不记得奴婢了吗?”那掌事宫人目光似刃,一字一顿,笑着问道。 沈知意愣了愣,无奈笑道:“抱歉……” 能这么称呼他的,莫非曾是府中的人? “您可真是有福之人,说忘就忘啊!”掌事宫人向前一步,咬牙道,“二公子,难道真的不记得我了吗?虽然二公子不记得,可您以前宝贝的那根银鞭可是最熟悉奴婢了……二公子,您曾唤奴婢银红呢,还夸奴婢的血染出的鞭子颜色最艳呢!这些,您都忘了?” 沈知意顿了顿,微微蹙眉,神情似是迷茫又似是不忍,愣了会儿,他低声道:“以前多有得罪……” 那掌事宫人一笑,眸光一冷,硬邦邦抛下一句话:“沈公子,请回吧。” 沈知意默立许久,轻声说道:“……不管什么原因,对不住。” 掌事宫人道:“二公子今后一定要记清楚奴婢的名字,奴婢如今名朱砂,这条命是大公子给的,名也是大公子给的。” “……哥哥救了你吗?”沈知意心中一突,脑内影影绰绰,似是有这么回事。 “二公子且候着。”朱砂慢声说道,“二公子曾经赏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定会一一回报。” 沈知意眉间添了几分忧郁之色,却无言驳她。 还是离开吧。 沈知意定了心神,刚动脚,就听朱砂说道:“慢着,二公子身上的衣裳,是知行帝君的。” 沈知意怔愣住,抬手茫然看着身上的衣服。 “帝君制式,二公子人离了这华清宫,就没资格穿在身上了。” “……知道了。”沈知意说道,“稍待。” 他艰难地拨弄着规锁的那根银链,而后一叹,说道:“劳烦嬷嬷帮忙。” 规锁的那根银链需要旁人帮忙拔出规锁旁的银梢才能取下。 朱砂眉头高高扬起,唇边衔着一抹怪异的笑,按住他的手腕,帮他解开了银链。 沈知意脸色煞白,一言不发,脱掉三层衣。 朱砂收了衣服,敷衍一欠身,请他离宫。 今夜月将圆。 沈知意一路走回西殿,再抬头,月亮已高高悬在了正空中。 “月光。” 沈知意轻轻出声,他抬起手,手腕处沉甸甸的疼痛几乎浸透了他的骨。 他的手指微微发抖,捧着月光,又觉得它凉的让他的眼睛发烫。 “月光,好冷……” 他轻轻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结发不成 寅时刚过,班曦惊醒,唤宫人来。 刚刚跨进宫门的茶青方制止了宫人,接过灯,低声道:“我来。” 宫人躬身一礼,默默退回。 茶青方扶灯入内殿,脚步声轻得似猫。 班曦撑着额头,隔着床幔见茶青方进来,问道:“青方?你也不休息……什么时辰了?” “寅时了。” 班曦叹了口气,郁郁道:“我刚刚梦到他了。” 安神茶送来,茶青方轻轻掀开帷幔,将茶递了进去。 班曦抿了口,说道:“青方,那年我们一起去无名山的神寺,你还记得吗?我刚刚梦到了桃花满山,又回到了那天……” “嗯。”茶青方半跪在帷幔外,垂头听着。 “可折花时,那些桃花全化成了火,他护在我身前,那些桃花就落在他身上,燃起的火吞噬了他……” 茶青方轻声道:“得罪了。” 他撩开床幔,跪在榻前,伸出手给班曦揉额角。 “你记不记得,当年在神寺,禅师说,知行这一生,会被沈知意所累,二人如福祸相依,知行性子那么好,是因为沈知意将坏事做尽了,沈知意无心无情,是因为他的人心人情,都给了知行。知行因知意而苦痛半生,但却并非无福。禅师说过,知行的好日子都在后头,他是大福之人,可为何……为何就不灵应呢?” “那个禅师……”茶青方手重了些,低声道,“我是不信的。” 班曦愣了愣,忽而想起,当年茶青方也在,得来的批语似不太妙。 “他当初,如何说你?我都不记得了。”班曦好奇一问。 茶青方道:“胡说罢了,说我心高气傲,以后会摔得厉害。” “倒是有些道理。”班曦点头道,“青方确实如此……但我最喜你这身傲气,毕竟这才是青方。” 茶青方眼眸亮了亮,又黯淡下去,伸手正了正脸上的面具,一躬身,退了出去。 “明日大典,陛下再睡会儿吧。” “嗯,有劳你了。”班曦沉声说道,“前朝后宫这些大事小事交给你,朕放心。” 茶青方微微一笑,合上了内殿的门。 班曦躺回去,双目望着高高的穹顶,数着缓缓流动的琉璃灯影,轻声道:“……若留下来陪我的是知行就好了。” 那年他们出宫赏花,她屏退了侍从,沈知行牵着她,入桃花深处,张开手,将他接下的花瓣轻轻吹向她。 那是第一次,第一次,她望着沈知行,感觉他像一只鹤,似乎来一阵风,他就要离她而去。 她紧紧拉住他玉带上的红樱珞,这是她送给他的,她死死拉着,用力到手指都在颤抖。 沈知行发觉后,笑着把手背在身后,勾了勾手指。 她红着脸,把手给他。 沈知行抓住她的手,牢牢扣着。 “你别……走。”她说。 “我能上哪去?”他笑着,侧影似烟,微微勾起的睫毛轻轻颤动着,说道,“我哪都不去,就这么牵着殿下的手。” 那天,他俩满身桃花从林中走出,沈知意就站在桃花林旁,黑衣如乌云,与沈知行一模一样的脸阴恻恻看着他们。 想到他,班曦闭上眼,胸中似石头压着,吐也吐不出。 明日,就见到那片乌云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二人那么相像,明日,她也能见到长大后的沈知行了。 班曦抬手捂住眼睛,浅浅叹息。 沈知意一夜未眠,刚刚走回西殿,就又被一群宫侍赶回了华清宫。 沈知意折返回华清宫,见到殿门处叉腰立着的朱砂,知他们这是有意为之。 “卯时之前,要置办妥当。”朱砂说道,“请吧,二公子。” 她说完,又去叮嘱宫人:“仔细你们的嘴,明日大婚,若有人出差错,叫岔了人,我定报给茶大人,严惩不贷。” 沈知意困得无力,任由他们折腾,他自躺在华清宫内殿水雾弥漫的温泉池中,昏昏欲睡。 两个宫仆给他擦身,到手腕时,解下了规锁。那规锁嵌进皮肉了一天,取下时,他竟没有如释重负感,手腕反而比之前更痛。 沈知意眉头浅浅蹙着,就没舒展过,他一言不发,或许是知道多说无益,或许是早已疼的没了力气。 一个宫仆见未愈合的伤口又淌了血,哎呀了一声,倒了些药粉裹了起来。 沈知意几乎是本能反应,道了声谢。 两个小宫仆惊讶对望一眼,继续擦洗。 华清宫的主事叫朱砂,原先是沈府的一个使唤丫鬟,命好入了宫,三个月前,皇上亲自给她安排到华清宫。 朱砂给他们讲过,华清宫的主子是沈知行,而之后要入宫的沈知意,则是个毒辣无情黑心冷面之人,要他们万万提防着,千万不要给他好脸色。 待忙完,两个小宫仆凑脑袋低声道:“没朱砂嬷嬷说的那般可怕,客客气气……倒像个规矩的。” “毕竟世家公子,有礼有节也平常,你可千万别被一句道谢迷惑了……”另一个说,“茶都尉脸上的烧伤你没瞧见?还有朱砂嬷嬷,除了那张脸,身上哪还有像样的皮。” 小宫仆打了个哆嗦,说道:“可真是狠,你听他们说了吗?茶都尉和沈知行少时都是皇上的书伴,茶都尉若不是毁了容,沈知行去后,那帝君之位,茶都尉也未必没有可能,可惜了……一个被这位连累没了命,另一位被这位毁了脸。兜兜转转,没想到被他捡了便宜……” 沈知意闭着眼睛坐在内殿,两个小宫仆的窃窃私语,他都听到了,却无力气再去想。 睡了会儿,又被人推醒,头发还未梳好。 喜服换上,打理妥当,朱砂捧着规锁,拉起他的胳膊一瞧,拆了绷带。 沈知意微微愣了愣,放弃了挣扎。 朱砂扣上一只规锁,使劲涅紧了,抬眼瞧着沈知意的神情,沈知意闭着眼,睫毛颤着,嘴唇轻轻一抿,不发一言。 朱砂一个恍神,将他错认,张口竟呆呆叫了声:“大公子。” 沈知意睁开眼,神情错愕复迷茫。 朱砂暗自定神,啐了一口,说道:“祸害!” 决不可能是大公子,大公子为了救被沈知意推入冰湖的今上,冰天雪地跳下湖,上岸后就染了风寒,躺了大半个月不见好,病逝那天高烧不退,在她眼前断了气。 朱砂双眼含泪,咬牙又低低骂了句:“祸害……怎么死的不是你!” 十五这天,吉时将至。 昭阳宫宫门大开,班曦的车辇先行,穿三殿,至天坛祭天,夫妻结发。 皇帝的车辇动后,帝君的方接上队伍,二辇合流。 班曦转过头,只看到彩带龙旗风中飘扬,望不见人。 至天坛附近,帝辇停下,按照传统,由帝君先行,意味劈山开路,护君一生。 班曦撑着脑袋,斜眼瞧着帝君依仗吹吹打打,上了天坛。 “唉……累。”她说。 看着看着,班曦坐直了身子:“来人。” 伴驾宫人上前来。 “茶青方呢?” “茶都尉率兵尾随掩后,并未伴驾。” “……今日这依仗,谁安排的?” “回陛下,皆由茶都尉安排,陛下,可有不妥?” “并无……”班曦敛眉道,“你下去吧。” 茶青方不是说,都安排妥当了吗?为何不见帝君依仗中,有兵卫相随?难道不怕沈知意一时兴起,想些坏点子闹起来,搅乱婚典吗? 班曦心跳的有些快。 帝君玉辂停了下来,班曦远远看见一着玄色喜服的身影慢慢登上天坛。 这之后,她车前的引驾士高喊“起”,皇帝依仗缓缓而动。 班曦手指敲着把手,无精打采等着。 车辇在玉阶下停稳,茶青方身着月白戎装,翻身下马,走上前来,半跪下来,接她登天坛玉阶:“陛下。” 班曦虚扶一下,走下车,背过手,转着海蓝宝手串,随口道:“青方,今日这身,精神。” 茶青方面具下的唇角微微一扬,又迅速敛了回去。 班曦拾阶而上,不慌不忙,待最后一阶,一抬首,忽见一抹身影撞入眼帘,如墨竹挺拔。 班曦驻足,一动不动。 身后随从皆停了下来,垂首等待。 班曦的眼眸凝住不动,万千感慨沉在墨色里头,不言不语,只直直盯着他那背影看。 良久,似是察觉到了注视,那墨色背影动了动,玄色礼服上的云纹如水般流动,他转过头来,触碰到班曦望过来的目光,微微一惊。 班曦的海蓝宝手串掉落,茶青方眼疾手快,捞了起来,却送不出。 又是一阵静寂,班曦仍没能回神。 “陛下……”茶青方小声叫道。 班曦蓦然回神,又是一惊,再望向沈知意,他却移开了目光,立直了些。 班曦捂住心口,轻声一笑,状作轻松道:“看来稷山真是个好地方,猛的一看,朕以为是……” 是谁,她没再说。 末了,班曦又道:“谁给帝君准备的礼服?” 沈知行,一辈子都没穿过玄色服。他与沈知意二人似有意要用服饰区分,他从不碰那些浓色,沈知意也从不碰浅色。 如今,这玄色礼服,是要提醒她,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沈知行的替身吗? 茶青方嘴角一沉,说道:“原本是想准备文帝时期的秦帝君的制式,可礼部说于古制不合……” 班曦脸上那点喜色渐渐沉了,她走上前去,立于沈知意左侧。 “知道怎么做吗?”礼官宣读冗长的祭天词时,班曦问道。 沈知意点了点头。 班曦看着他,一不小心,又晃了神。 眼前这个人,眉宇间似凝着挥不散的愁绪,眸光也不再似年少那般狠厉,多是些淡淡的迷惘,全压在眼底化不开。 知行长大了,应该比他要更明媚些吧,他那么爱笑,不会像他这般,万年冰雪郁在眉梢,半点笑容都没。 只不过…… 班曦回神,问道:“可是没休息好?怎么瞧起来像病了。” 沈知意微微睁大了眼,有一瞬,眼底的那些迷茫像极了天真,倒是给她一种,干干净净的错觉。 “无碍。”他低声说道。 还是这般冷漠无心。 班曦碎了那丁点错觉带来的温柔,冷笑一声。 “行祭天礼——” 班曦接过香,微微躬身。 群臣跪拜,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行白首礼——” 班曦转身,与沈知意对拜,她道:“沈知行,朕替你完愿了。” 听到沈知行三个字,沈知意没敢拜下去。 班曦也毫不在意,她起身,又听礼官道:“行,结发礼——” 侍从递来金剪,班曦拿起剪子,截下那缕缠红绳的发,放入玉盘中。 沈知意接过金剪,蹙着眉,慢慢抬起剪刀,剪下一缕长发。 班曦眉头微微一动,看向他的手。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挽着那两缕头发,可试了多次,都未成功。 他的脸极其苍白,眼角微微泛红。 班曦耐心等着。 第三次失败后,她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腰身。 红樱珞……少了条红樱珞。 她送沈知行了一串红樱珞,其中两颗挨在一起的珠子上,刻着她和沈知行的名字。那串红樱珞一直被沈知行穿了红绳挂在玉带上,绕几圈,垂下来,别致漂亮。 他一直戴着,从未离身,最后,戴着它入土。 班曦呆望着沈知意腰带上系的玉佩,失落一叹。 他,终究不是沈知行。 “啪嗒”一声,玉盘落地,两缕长发仍未成同心结,飘落下来。 沈知意闭了闭眼,手慢慢垂下。 班曦道:“不必捡了,不愿就不愿,何必装模作样这么久。你终究不是他,与朕结发不成,也是天意。” 她挥挥手,让人撤走了玉盘。 沈知意把手藏进了衣袖,垂眸不语。 班曦转过脸,道:“继续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火树银花夜 班曦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发现沈知意这人,比从前呆了许多。 班曦似乎明白了茶青方为何不安排护卫在场。 今日的沈知意,像被抽了芯儿,只剩一副躯壳,被人拖来,应付她的大婚。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做得很“好”,替身而已,要的本来就不是他的心。 不过,班曦却另有想法。 沈知意这是用敷衍她大婚的方式反抗她。你不是只要个和沈知行一样的壳子吗?我给你就是。 宫宴上,班曦与他同举起酒杯,眼睛望着前方,压低声音道:“做戏就做全套,既然来了,就别想敷衍朕。” 沈知意侧过脸,呆呆望着她。 班曦转过目光,轻抿红唇,微微一笑,眼底平静无波。 沈知意忽然笑了,极其轻,像雪趁夜悄悄落下,刹那间,眉眼之间流转的温柔和煦,与记忆中的沈知行重合,扣得严丝合缝。 “你好奇怪……”他低声说。 班曦恍惚中,捏着一半酒杯的手指松了些力。 下方文武举酒同庆,吉祥话说了一半,就听清脆一声响,皇上和帝君手中的玉杯摔了个粉碎。 班曦脸色阴沉了。 至尊失手砸了玉杯,自有人争抢着来圆场。 沈知意木头似地发呆,眉头又蹙了起来。 班曦心里一阵厌烦。 果然,是她想得太完美。只是要一张脸,根本不可。她想让他更像沈知行,像知行一样眉梢染笑,光一样温暖她。 茶青方又斟满一杯,双手奉给班曦。 班曦举杯,利落道:“此杯美酒,朕敬大延栋梁,敬天下子民……” 班曦喝完,目光锐利,刮了沈知意一眼,甩袖坐了下来,场子圆的也差不多了,她撑着头,换了副风轻云淡的微笑脸,大度赏了卖力表演的几位臣子,率先拿起筷子。 沈知意缓缓落座,却不抬手,他微垂着头,面露疲惫。 班曦给他夹了个卷莲酥,说道:“你最爱的。” 沈知意愣了愣,依然未动。 嗯,沈知行爱吃的,他似乎有点印象,曾经,府里常常备着盘卷莲酥。他记得,应该是自己说了句,为何只给沈知行备,不给他备,府中的丫鬟们都笑着说:“谁能知道二公子喜好呀,奴婢们只知道,但凡大公子喜欢吃的喜欢用的,二公子一定不会碰。” 嗯,想来,自己是不喜吃这东西了。 班曦嗤了一声,道:“怎么,演戏都不愿了?” 倒不是不愿,他也想好好演,何况他现在,的确饿了。他可不止累了一整天,他从昨晚就没睡过囫囵觉,也没吃过东西,连口水都还喝。 沈知意想了想,转过头说道:“不如陛下喂我。” 这下轮到班曦愣了,她在生气和震怒中犹豫,却见沈知意轻轻一笑,仿佛坐在自己身边的就是知行,心一跳,就觉这样也好。 班曦表情也柔和了许多,她夹起卷莲酥,送了过去。 “多谢。”沈知意笑得更开心。 班曦神情复杂,满腹话想说,最后却只吐出来三个字:“你这人……” 好歹吃了东西,沈知意眯起眼睛,留意起了身边。 刚刚起,那个银面具就盯着他看,看向他时,目光十分不善,向指着他咽喉的利刃。 而银面具看皇帝时,目光就柔了许多。 沈知意悄声道:“我知道了。” 怪不得对我的态度如此恶劣。 他似发现秘密的孩童,独自开心起来。 宫宴结束,已是申时,班曦与他共乘銮驾,登高观烟火。 路上,班曦惊奇的发现,沈知意睡着了。 班曦盯着他看了一路,一会儿想到记忆里的知行,一会儿又看见身边的这个替身,心中又烦又乱。 到了城楼下,等候在此的官员和百姓上前行礼,恭贺声惊醒了沈知意,他睁开眼睛,极其艰难地坐直了。 班曦低低笑了两声,长叹口气,胸口仍是闷着,不畅快。 但主意是自己拿的,大婚也到了尾声,一切都尘埃落定,再烦乱,就不似帝王了。 班曦伸出手:“走吧。” 沈知意垂眸,呆了呆,慢慢从袖子中伸出手,轻轻捏住了她的手指。 班曦猛地收了回去,惊道:“好凉。” 沈知意慢慢点头:“抱歉,血脉不畅……” 京中官员前来迎驾,言烟火庆典已备好,请皇上登楼。 班曦走下车辇,笑着称赞几句,回身拉住了沈知意的手,说道:“那朕就上去瞧瞧。” 火树银花夜空绽放时,沈知意问她:“陛下不嫌凉吗?” 班曦还牵着他的手没有松开。 “那年你把朕推下冰湖,知行没有嫌朕的手冰冷,他一直牵着朕的手没有放开……”班曦说道,“你不必作他想,朕不舍得松开,也是因为,你手的温度,恰好让朕回忆起了他。” 沈知意没有再出声。 “只是,你这手,跟你的心一样,是块暖不热的石头。”班曦说道。 又是一朵红花绽放。 班曦摸到了他手腕上比他的手还凉的规锁。 “这是什么?”班曦垂眼看去。 沈知意望着烟花,笑道:“陛下不知道吗?” 班曦想了起来:“原来是规锁……” 她瞥了一眼,又看起了烟花。 过了许久,班曦说道:“怪不得你今日这般规矩。” 沈知意苦笑:“陛下防的是曾经的我,而今,看到现在的我,也还不放心吗?” “来了。”班曦抿嘴一哼,道,“你那舌头,最会骗人。花言巧语,哄朕上当后……朕不会再被你骗了。” 他骗她什么了? 沈知意茫然,似乎有记忆碎片快速闪现,他头一痛,额上沁了层薄汗,凉风一吹,更是与那头痛里外相合,搅动起来。 沈知意晃了晃身子,轻轻舒出一口气,道:“现在的沈知意不会骗陛下……毕竟,欺君之罪,我担不起。” 风吹拂着他的碎发,班曦突然说道:“你不像知行。” 沈知意点头:“我本就不是他……” “你也不像沈知意。”班曦说,“沈怀忧与朕说,你失忆了。” 沈知意轻轻点了点头:“的确,记忆碎了,我想捡,却捡不起来。” “哼……做过那么多的恶事,给了多少人痛苦,你却忘了?” 沈知意微微一噎,只好道歉。 “你倒是有福之人。”班曦说着说着,有了怒意,“沈知意,你可知道朕因你,做了多少噩梦?你却忘了……” 她拉过沈知意,凑近了,逼问他:“真忘还是假装?” 沈知意离远了些,摇头道:“不敢欺君。” 下方百姓遥望着高台,看不清也听不清,只见皇上与帝君“亲亲我我”,状似甜蜜。 “每一天睁开眼,想起知行哥哥,朕都想杀你。”班曦在他的耳边低声说,“朕教你入宫,并非是要你代替知行,你没那个资格,他的好,你替不了。” “知道了。”沈知意垂下眼,淡淡回答,“只是陛下是想要我赎罪,还是要折磨我?” 班曦手一顿,厌烦道:“朕永远不会像你一样恶心。” 亥时,銮驾回宫。 班曦梳洗完毕,入华清宫内殿歇息。 进了内殿,见沈知意竟然已歪倒在床榻上睡熟了。 “散了吧。”班曦挥去宫侍,站在床榻边,背着手看着沈知意。 班曦唤了几声,沈知意并无反应。 班曦坐了下来,一手转着手串,一手挑起他脸颊旁的长发,捏着手里,发了会儿呆。 他呼吸声很浅,脸上浮着病气,人看起来很是憔悴。 “你一向如此。”班曦自语道。 沈知意与沈知行不同,沈府的双生子,似是一人两面。沈知行从未生过病,而沈知意则从未断过药,病气混着戾气,整个人阴郁得很。 “我又是图什么呢?”班曦说道。 她看到沈知意的脸,心中就柔软些许。可再一想到他是沈知意,她就忍不住厌烦恶心。 “三年。”班曦说,“就让我再自欺三年。” 三年之后,你就给沈知行赔命。 沈知意的眉头在睡梦中也还轻蹙着,他的手放在枕边,红烛映在规锁上,又冷又艳。 班曦颇感兴趣道:“做得还挺精巧。” 她抽出佩扇,拨下沈知意的衣袖,反复打量着规锁的构造。 “这个是锁扣?”班曦伸手拨弄那精巧的锁梢。 茶青方走了进来,见她好奇研究着规锁,脚尖一点,掠到榻前:“陛下不可,沈知意万一对陛下不利……” “知道了。”班曦叹了口气,说道,“这也没甚意思,朕不想和他同处一室。” 茶青方温声道:“臣理解陛下。” “是吧?”班曦说,“虽是一样的皮,却不是一样的心。朕无法容忍自己与他这样的人同塌而眠。” 班曦站了起来,说道:“走吧,以后逢五送他到乾元宫即可。” 茶青方应了声喏。 班曦忽然说道:“对了,得空让太医院来人瞧瞧,看他是不是真的失忆。若是真的不记得……你就好好劝劝,朕不求他完全向善,起码,向知行靠一靠,朕看他的脸时,也不至于烦恶。” 茶青方答了声是,向候在外殿的朱砂打了个手势,跟着班曦离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青衫医士 沈知意观察了三天,觉察出了不对之处。 每日,会有小宫女来给他送饭,低着头进来,匆匆忙忙把饭往前院一搁,就像躲鬼似的,哆哆嗦嗦跑走。 这日,送饭的小宫女又来了,饭盒放下,一转身,见沈知意站在她身后,满面笑容,轻声道:“慢着,终于抓到你了。” 小宫女吓坐在地上,脸色铁青,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起来,我问你些事。”沈知意蹲下来,声音温和道,“我又没吓唬你,为何每次来,都是这副惊恐模样?” 小宫女咬着嘴唇,使劲摇了摇头。 沈知意道:“你叫什么?” 小宫女糯糯答道:“半荷。” “你是专门给我送饭的宫女吗?”沈知意问。 小宫女再次摇头,发髻乱颤。 “好了,轻点摇。”沈知意皱眉道,“你不是,那为何这几日总是你来给我送饭?” “原本、原本不是我……可她们都不愿……” “哦……只有你好欺负,所以就让你来了,是吧?”沈知意十分善解人意,指了指旁边的石凳,“坐下慢慢说,这凳子我打理过的,坐下吧。” 半荷似是想跑,却又不敢,一脸为难,抖抖索索坐了下来,垂头不敢看他。 沈知意道:“我问你,这个地方,大概是在昭阳宫的哪里?” “是西边,西九宫。”半荷回答。 沈知意略一思索,又问:“是这样,我三日前从中宫回来,过了三清门,就见这一路……全是宫女老嬷,这是为何?” “西九宫这边……就是我们平日睡觉修整的地方。”半荷老实回答,“北九宫外,才是那些宫侍做活儿的男人待的地方……” 沈知意微微一惊,问道:“那你可知,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惠帝的那个秦帝君……曾经住过的。”半荷说道,“这地方叫合度殿,以前是给品级低的宫女们住的,后来惠帝把这个地方扔给了秦帝君,还起了合度殿的名字。” “啊……我知道了。” 惠帝是大延第九任皇帝,立了个江湖寒门出身的野医做帝君,却又故意冷落他,把他安排在合度殿,身边伺候的也都是宫女,意在试他的衷心。 沈知意奇怪道:“莫非,是在考验我?” 班曦是在效仿惠帝,试他的定力吗?不然,为何会将他安置在宫女生活的西九宫? “真是个怪人……”想起班曦,他又头疼了起来。 半荷小心翼翼道:“我……可以走了吗?” “且慢。”沈知意客客气气道,“我还有一事,想请教姑娘。” 半荷见他虽然礼貌发问,却站起身后退了几步,她刚刚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 “今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半荷吓了一跳,脸都白了,又大力摇起了脑袋,沈知意都怕她把脖子给摇断。 “我不知道,我是绣房打下手的……从没、从没出过三清门。” 三清门是昭阳宫西宫群通往中枢宫的第一道门,由昭字头侍卫把守,而盔甲上刻着昭字字样的侍卫,全部是女侍卫,恪守宫规,照章办事。平日,西九宫的宫人们需身份牌和主事带领,才可跨过那道门。 沈知意又道:“那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半荷犹犹豫豫点了点头,小声说道:“你是沈帝君的替身……” 连这个从未离开过西九宫的小宫女都知道了,他是沈知行替身这事,看来已经传遍了各宫各院。 “是谁告诉你们的?” “你没入宫前,各宫就都知道了。”半荷细声细气说道,“还知道你叫沈知意……是个大恶人,后来你住在这里,嬷嬷提点过我们,如若没有命令,不得和你私下里接触……会、会被责罚的。” 沈知意短促笑了一下,道:“怪不得……” 怪不得他从华清宫被朱砂赶出来,一路走回来,无人问也无人帮,看见就当没看见。 说来也很丢脸,大婚那晚,他被朱砂叫醒,再次从华清宫赶了出去,虽然他三言两语,骗朱砂把规锁卸了,但回来的路上,他却在三清门前昏了过去,磕破了头。结果清醒后一瞧,来往巡逻的侍卫和把守三清门的侍卫,竟然视若无睹,他自己凄凄惨惨爬了起来,拂去衣服上的灰尘,一步一挨走了回来。 “了解了,那便不给你添麻烦了。还有……麻烦下次,饭热一些。”他捂着头上的伤,将饭盒挎在胳膊上,转身回了内殿。 半荷惊讶他如此好说话,愣了愣,醒过神,飞快跑走了。 沈知意抖着手吃完饭,在模糊不清的铜镜中查看了脑袋上的伤,郁郁道:“不能再拖了……试试看。” 他慢慢走到三清门,半垂着眼,试探着跨了出去。 一个侍卫走了过来,喝住他。 沈知意:“我去太医院。” “无令不得出!”年轻的侍卫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停住,说道。 沈知意眼眸微微一闪,试探问道:“你们这个令……是皇上的令,还是?” “茶都尉有令。”侍卫拱手一握,恭敬道,“三清门内任何人,无令不得出。” 沈知意又问:“我若病死了,算谁的?茶青方的吗?” 侍卫:“不得无礼!” 沈知意:“罢了。” 他也不为难她们。 又一个侍卫走来,说道:“西九宫有医所,直行向西便是。” 沈知意惊愣之后,笑答:“多谢。” 待人走后,两侍卫归位,静默一阵,一侍卫问道:“为何与他说这么多话?” “他做过什么我又不知。”另一个板着脸回,“只知道他昨天摔在我脚边,看起来很惨,所以我告诉他医所在哪个方向而已。” 所谓医所,就是只设立在西九宫北九宫这种地方的医棚,让一些不够资格在太医院上院挂牌的医士们轮流当值,给这里的宫女宫侍们治疗头疼脑热疑难杂症,练手攒经验。 医所的医士们三年一考,通过太医院考试后,才可进入太医院上院挂牌,跟随师父学习,再熬一熬,或许就有资格给皇帝誊录药方。 沈知意走了好久,终于摸索到了西九宫的医所。 医所很安静,只一个绿衫医士蹲在地上翻晒药草,沈知意静静在门外观察了会儿,轻轻咳了一声,走了进去。 “叨扰。”他说。 那绿衫医士抬起头,一脸嫌弃样。 沈知意怔了证,心中叹息,看来自己着实是讨人厌。 绿衫医士拍了拍手上的药草,眯起眼睛,问道:“看什么病?” “……头痛,和手上,上个月的旧伤。” 绿衫医士铺好脉枕,见他呆愣着没动,啧了一声,说道:“站着干什么,过来坐下。” 沈知意微微惊奇,犹豫片刻,坐了下去。 绿衫医士眼睛细长,满脸不耐烦,等沈知意坐下,他直愣愣盯着沈知意看,良久,问道:“你是沈知意?” 沈知意:“……是。” 认得我? 可这绿衫人,他倒是没什么印象了。 “忘了我?”绿衫人指着自己,“我是傅吹愁。” 沈知意摇了摇头。 傅吹愁又啧了一声,道:“手拿来。” 沈知意将手腕伸过去。 傅吹愁低下头,凑近了,倒抽一口冷气:“你不疼吗?筋脉怎么糟蹋成了这样?” 傅吹愁这个动作,沈知意似乎影影绰绰想起了什么,眼神不太好……他记得,小时候傅家有个很奇怪的小孩儿,小小年纪就因日夜泡在书房里翻药书,看坏了眼睛。 过了会儿,傅吹愁收回手,说道:“看来你失忆的传闻是真的,我以为是沈府耍花招,让你避祸想的馊主意。” 沈知意笑着摇头:“那可是欺君,我们家没那么大的胆子,我确实是记不得了。” “还有你的手。”傅吹愁翻白眼道,“怎么?为了入宫当你哥哥的替身,情愿自废武功?” “怎会。”沈知意道,“应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不会。”傅吹愁撇嘴道,“这两天手麻吗?” “经常。” “抖吗?” “偶尔。” 傅吹愁:“嗯,不急,再过几天,就不麻也不抖了。” “我也觉得……手腕上的伤快愈合了。我今日是想让你看看我头上的……” “过几天手废了,你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傅吹愁打断了他。 沈知意不再说话,默默收回了手。 “得亏是遇见我了。”傅吹愁挽起衣袖,说道,“长痛不如短痛,晚治不如早治,不如今天,我们就开始吧。” “慢着。”沈知意道,“敢问大人,您医术如何?” “反正不治也要废,还不如让我试试。”傅吹愁一本正经道,“你现在,就算想找医术高超的老家伙们,他们也不敢治。” 沈知意一顿:“是何原因?” “自然是你之前欠的。”傅吹愁淡淡道,“你可知,太医院每天派最好的太医到华清宫请脉吗?沈帝君的药方药膳每日都记录在案,既然已经有沈帝君的医案了,谁又会给你医治?给你医治了,这医案算谁的?算沈帝君的?你又没这身份。算你自己的?可宫里并没有一个叫沈知意的人。” “原来如此。”沈知意明白了。 “所以,你只能找我来。”傅吹愁道,“我一向治病不写方,用药没有量,肯定能匀出来一个名额给你,而且我是真心认为,皇上苦心积虑把你从稷山捞回来,不会让你这么快就死,死前起码要把债清了才是。” 傅吹愁从怀中掏出一块牛皮袋,摊开,取出了三把拇指大的铜刀。 沈知意闭上眼睛,转过头去。 傅吹愁烧着刀,说道:“你不像沈知意……” 沈知意微微一抖,又听他道:“可也不像沈知行。” 傅吹愁似在让他保持清醒,嘴不停的说着:“见过皇上了?大婚如何?” 沈知意想起大婚那日,回身见到班曦的那一瞬,头忽然剧烈疼痛起来,剧痛席卷全身,沈知意浑身冰冷,脸色一白,昏了过去。 傅吹愁举着刀,惊愣道:“棘手……原来最严重的是脑袋。” 班曦写了几个字,茶青方进来传报:“陛下,太医院的常太医到了。” “烦。”班曦搁下笔。 “入秋了,陛下昨夜咳了几声。”茶青方说,“陛下之前坠湖留下了病根,天气转寒,应万分小心……” 班曦无奈一声叹,抓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 常太医进来问安,例行请了脉,临走时,班曦叫住他:“华清宫去了吗?他人如何?是真忘事还是假装忘事?” “臣常去华清宫给帝君请脉。”常太医抬起头,看了茶青方一眼,回道,“帝君无大碍。” “哦,无碍。”班曦哼声一笑,挥挥手,常太医告退。 茶青方递来茶,说道:“作孽太多,他知道自己还不起,才想出这一招。” “唉……这人啊。”班曦卷了本书,又无心情看,半晌,扔了书,说道,“叫他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知因果 沈知意这一昏,断断续续昏了一整天。 他魂似在舟上,顺着无涟漪的水静静前移,水流的前方是压抑的岸,有山有火,还有一个黑黢黢的人影,沉默地站在岸边,注视着他的舟。 等到了岸边,那黑影露出一张脸,是他自己的脸。那张脸布满了极端的恶,笑着朝他勾了勾手,说道:“既是一体,那便也到我这边来吧!你别忘了,我是替你死的!” 他挣扎着,嘴里却发不出声音。 “想不起你是谁吗?”跟他长着同一张脸的黑衣人说道,“那便到这边来看一看吧!” 黑衣人的手像一双钳夹,死死扣住他的肩膀,将他按进无波的水中。 水如他记忆中那般冰冷刺骨,他沉了进去,一片漆黑,一片死寂。 雪花飘着,岸边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茶白色的锦服,似乎是在等人,只是脸上的表情阴郁着,眉梢眼角压着化不开的戾气。 他咳嗽了几声,额上泛起汗珠,脸色是不健康的灰白。 他在雪中立了好久,骂了一声,说道:“那蠢货,怎么还不来,这地方太冷了!” “知行哥哥!”一道清脆的声音从假山那边传来,“你怎么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呢?” 岸边站着的少年,脸上浮出了得意的笑容来。 他抬起手,广袖遮住了大半张脸,扬声问道:“殿下,带侍卫来了吗?” “让他们在园外候着了。”假山那边走来一小女孩儿,锦服玉带,漂亮贵气,周身似有光华紫气罩着,“知行哥哥,不是说好了,今日去探望青方吗?怎么又来这冰湖看景?常太医说,青方的脸伤得很严重……没想到沈知意和青方会在神像前争执起来,虽说是意外,可我怎么看,沈知意都像是故意的。” “过来,离近些看。”那穿茶白色衣裳的少年勾了勾手指,指了指身旁的空位,“到我身边来。” “嗯。”小女孩儿脚步轻快,路过梅树时,还顺手折了枝梅花,去挑少年身后的头发。 她站在少年的身旁,侧过头看他的反应。 少年轻轻笑了起来,眉头舒展,笑得很温柔,可眼底却闪烁着戏谑的光。 “殿下,冰湖的景与我,更喜欢哪一个?” “那当然是……”年少的储君话说到一半,脸上的笑容凝住了。 她抓起身边少年的手,拉开他遮挡住的腰身,见他身上没有自己送给沈知行的那串红樱珞,顿时一惊,怒道:“沈知意!你敢骗本宫!!” 茶白衣少年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原以为殿下与哥哥情深,毕竟海誓山盟都说了,却不想,殿下也和天底下千万万蠢人一样,分不清我和哥哥。我竟不知,殿下都已情深似海了,还靠我们身上的衣裳和那可笑的璎珞来分辨我与他。”沈知意放肆大笑,满面嘲讽,“可笑,真是可笑至极!” “放肆!”年轻的储君大怒,“与我约定今日冰湖相见的,也是你?!” “看来你真的认不出啊……”沈知意握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近,轻笑道,“那个是你的知行哥哥,怎么?因为我,怀疑起了他吗?哈哈哈哈哈……班曦啊班曦,以后你会一直活在怀疑中,因为从今以后,我还会装成哥哥来戏弄你,怎样,生气吗?” “沈知意,你这个恶魔!” “我恶魔?知道我为何如此吗?”沈知意凑到储君耳边,轻声说道,“我做的恶事,都是沈知行想做却不敢做的,而我,只是大发慈悲,帮他将这些世人德行不容许的脏事做了而已。” “住口!”储君怒道,“休得胡言!” “他打娘胎起,就把我的命与运夺了去,你可知为何他从不生病?是因为我替他病!他德行兼备,是因为他那些不好的见不得人的龌龊想法,全都长在了我身上……你那知行哥哥,本就是虚假的,而这天底下,只有我知道他心中的那些阴暗恶毒的念头……” “本宫真该让父皇割了你的舌头!” “你知他有多妒忌茶青方吗?而我,只是因他的嫉妒,去做了他想做却不可做的事!”沈知意道,“厄运与诅咒,都是我来替他背,殿下,你喜欢他,只是喜欢他的完美,不过……殿下不该自省自己与他的感情,又有多脆多虚假吗?原来殿下的感情,只是一件衣裳,一串璎珞,或者……是对你这样笑。” 沈知意换了副和善温柔的神情,柔柔笑了起来。 储君方寸大乱,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松开,本宫今日回宫,一定要向父皇禀明你的所作所为,你亲口承认烧伤青方……” 沈知意面无表情,一松手,储君脚下一滑,掉入湖中。 “沈知意!” 沈知意坏笑着,伸出手:“殿下可要万分小心。” 储君气恼,抬手抓沈知意的手腕,不料岸上的少年却是一个用力,将她推远了。 “沈知意!!本宫不会……啊……救命!沈知意,拉本宫上去!” “瞧,我说了,你跟他的感情,脆的就像这冰湖的冰。”沈知意悠哉看着她,咳嗽了几声,摊开双手,“殿下运气不是很好,我体弱多病,又不会水,可没办法救殿下,殿下不如试着喊几嗓子,声音大了,你那候在大门外的侍从们,许能听到?” “救……救命……” “曦儿!”沈知意身后传来一声叫。 沈知意沉眉,转过头去,只见白衣影一掠而过,跳下冰湖,向越飘越远的储君游去。 “你倒来得快,竟然没有上当,亏我还做了场戏,费心费力让银红告诉你储君改了见面的时辰……你救她做什么,她连你我都分不清,我换上这身衣裳,她竟然真就把我当作了你。”沈知意蹲在岸边,嘁了一声,须臾,他剧烈咳嗽起来。 沈知行拉着班曦艰难上岸,顾不上训斥同胞弟弟,抱起班曦向园外跑去。 怀中的少女恢复了些意识,打着颤,结结巴巴说道:“我……没有认不出……他转过身,我就知道他不是你……” “我知道……我知道。”沈知行说道,“你一定要安然无恙……一定要。” 班曦见他点头,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储君与沈府长公子私下约见,失足落水,一整天了,仍然昏迷不醒,而跳下冰湖救储君的沈府长公子沈知行也染了风寒,卧床不起高烧不退。 皇帝心焦不已,一直守在东宫,夜间,储君醒来一次,只说了一句话,便又昏了过去。 “父皇,与知行无关,是沈知意……” 皇帝震怒,责令工部尚书沈怀忧带着罪魁祸首,到东宫请罪,跪到储君醒来为止。 不久之后,沈怀忧与沈知意戴罪入宫,跪在东宫门外。 一身黑衣的沈知意发着抖,一直咳着,跪了四个多时辰,储君终于清醒。正在此时,沈府来报,说长公子沈知行,病逝了,沈怀忧恸绝,与此同时,跪在一旁的沈知意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再醒来,已是三个月后,前尘皆忘。皇帝罚其跪灵半载,后被流放至稷山清修,不得入京。 不……不对,哪里不对…… 我……我没死,躺在棺木中的……不是我啊! “你不是想去看看她吗?听说她还昏着,和你一样高烧不退。我并非想偷懒,只是,你放心我进宫跪她?拜你英雄救美所赐,我现在浑身疼得很,我可跪不住。你也不怕我去了东宫火上浇油?沈知行,你给个准话,替我去东宫,你是去还是不去?” “换了衣服,你就能跟着父亲到东宫探望她,她是死是活,你也第一时间知道,如果她死了,你正巧可以撞死在东宫前,圆了你与她生死相随的誓言……呵,同意了?我就知道。” “且慢,把你的红樱珞给我,做戏也要做全套……你不必捏这么紧,乖乖给我!” “反正从来都是我替你生病,咳咳咳……实话说,我在府中休养,你去东宫跪青石板,这是最好不过的安排……哼,你要多谢我成全你的美事。” 这些话越来越缥缈,最后化为神像前的一缕青烟。 神像旁的禅师被几个孩子围住,他们七嘴八舌问着自己的将来。 禅师的目光却落在沈府的那对儿双生子身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二位公子本该命共生,但因前世德福并不相同,今生运也大相径庭。” 他看向沈知行,说道:“这位公子是有福之人,但福兮祸之所倚,命格太满,易折,需替人还债,方可守住今后之福。” “哦?那你这么说,我是这个祸了?”沈知意道。 “这位公子,因果相连,前世因,今世果。明为恶果,实为帮人渡劫。你今生所做之事,所伤之人,是替从前的自己消弭因果,而你的因果,亦是你助他人完愿之梯……天地有序,善哉善哉。” ----- 沈知意醒了,他躺在合度殿的旧床榻上,捂着额头缓缓坐起,余痛阵阵,而他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醒来,什么都想不起,只知道傅吹愁将他送回合度殿,留下了几包药。 他起身,见自己的双腕已包扎好,想起傅吹愁离开前交待他:“多动动,越疼越是要动。” “唉……”沈知意摇头,“谈何容易?疼的又不是你。” 他将傅吹愁给治头痛的药草放进小瓦罐中,汲水烧柴,煎煮起来。 一碗煮好,沈知意尝了一口,愣在原地——药也太苦了! 怪不得傅吹愁行医多年,还只是个闲散医士。 “……要不,倒掉吧?”沈知意皱眉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伴君 这早,班曦忙完政务,问茶青方:“上次朕叫他来,他来了没有?” “来了,殿外候了会儿,见陛下忙着处理连海洲的战事,说身子乏了,就回去了。” “……”班曦不是很高兴,“到了昭阳宫,也这般放肆?” “本性难改。”茶青方道。 班曦道:“再去叫他来,朕就不信……” “陛下!!”殿外来报,言语中尽是喜气,“苏向玉大人回来了!” “向玉到了?!”班曦喜不自禁,从椅子上弹起来,大步流星向殿外走去,“她到哪了?!”。 “已过乾元殿!”来报者刚说完,就听一声“姐姐”,脆生生的,满是精气神,令人心旷神怡。 只见一双十少女,身材纤长,披大红披风,神采飞扬大步走来,两两跨过台阶,笑盈盈在班曦身前一跪,行了个军礼。 “臣苏向玉,恭贺……” “哈,快起来。”班曦打断了她,把她拽了起来,“怎么现在才到?” “陛下大婚前,我就到朔州了,可惜船坏了,加上大雨,我在临都待了整整三日,可把我急坏了。”苏向玉拉着班曦的手说完,回头看了眼茶青方,弯起眼睛,问候了一声,“青方哥别来无恙?我瞧着你气色不错。” “不要打趣青方。”班曦轻轻拍了拍苏向玉的手,说道,“朕这次要你卸任回京,是有重任要交给你。” 苏向玉圆圆的眼睛睁着,故意大着舌头,说道:“不好不好,恐怕不是什么好差事……” “胡闹。”班曦扔开她的手,坐了回去,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道,“来,让朕先看看你在崖州有没有受苦。” “苦死了,陛下交给我的都是些什么兵啊……”苏向玉借机诉苦。 班曦递了个眼色,茶青方端来点心和茶。 苏向玉抓起点心,一口一个,堵住了诉苦的嘴。 苏向玉出身将门,父亲是先皇后父族那端的兄长,先皇后去得早,先帝怕班曦孤单,便召了苏向玉入宫陪伴。 二人一起开蒙,一起读书,一直到苏向玉十五岁,才因父母调职而离京。长至十八,领了军职,在崖州操练水兵。 “总而言之,我是半点福都没享……”她咽了嘴里的点心,袖子一蹭下巴,问道,“姐姐呢?怎么突然就大婚了?” “何为突然?”班曦斜她一眼。 苏向玉:“……呃,我是说,为什么突然和沈知意大婚了?他不是老早就滚到稷山去了吗?” 立在一旁的茶青方轻笑一声。 苏向玉:“青方哥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他人在稷山野生野长,姐姐为何把他召回来大婚啊!” 班曦一笑,亲自拿出婚旨,拿给苏向玉看:“给朕看仔细了,这婚旨上,是你的哪位哥哥。” 苏向玉速速浏览,见沈知行的名字,愣了一愣,本就圆的眼睛张到了极致,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她半张着嘴,好半晌,说道:“原来传闻不假,一路走来,连百姓都在议论姐姐立的帝君,还给他叫替身帝君……我以为是我听错了。可是姐姐,我不明白,你既要给知行哥名分,那给了便是,何必接沈知意回来,你接他回来,不就是把知行哥享受不到的福,全都给了他吗?” 茶青方轻声一咳。 苏向玉转向他:“青方哥也是,为何不劝劝姐姐?” 茶青方摇摇头,小声道:“别说了。” 苏向玉:“我……” 她人耿直,有话憋不出,又看向班曦,说道:“我不懂,以后怎么办呢,陛下以后,难道还要让他代替知行哥,育养储君吗?” 茶青方手一抖,背在了身后。 班曦没有说话,静了好久,班曦说:“登基前,我发过誓,无论如何,我都想再见他一面,哪怕要借沈知意才能如愿,我也愿意。我许诺过……” “……我不懂。”苏向玉重复着这三个字。 “帝王也有不舍放手的感情。”她说,“我许诺过,并非给他,而是给我自己三年时间,让我把欠他的承诺给他,这之后,我会忘了他,立新君择储君。长大后的班曦总要给儿时的班曦留一点时间,让她完成心愿。” 苏向玉追问:“那……三年后呢?姐姐会如何处置沈知意?” “他若改正向善,赎清罪孽,朕便放他一命,送他回稷山。”班曦道,“若依然是从前那副样子……那就由不得他了。” 苏向玉眉头一耸,忧愁道:“可姐姐如果……” 班曦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一个眼神扫去,道:“如果什么?” 苏向玉自知失言,连忙咬住自己的舌头,低下头去。 如果,三年后,陛下不舍得这个替身了,那该怎么办? 她没有问出来,但在场的三人,都心知肚明。 茶青方默然立在一旁,嘴角微微一抽。 “还是说正事吧,你也知朕有心改制,打开瞧瞧。”班曦换了副口吻,翻出一张委任书,递给苏向玉,“朕这次叫你回来,是有个打算。这些年,先帝在海防上下了大功夫,京城这边反而松懈了,朕监国时就察觉京中不似前些年省心,又是风又是雨的,朕推个新政竟似死水推舟,沉得很……” “督察司?督察使?”苏向玉捏着委任书,惊道。 班曦拿出一块金牌,说道:“苏向玉,朕把刀给了你,上至帝君,下至京九品官员,皆可查办。” 苏向玉跪下拱手一礼,应下,只是神色复杂,心中长叹了一口气。 班曦垂眼看着,手指敲着金麒麟扶手,等了等,道:“起来吧,今晚留下来陪朕用晚膳。青方,去传,记得,向玉喜辣。” 茶青方离去。 苏向玉换了副笑脸,又一口一个姐姐叫了起来:“三年之后,姐姐不得给青方一个交代?” 班曦愣了一愣,笑了一声,端起茶吹着。 茶青方在殿门外驻足。 苏向玉见她不应,知自己多嘴,连忙叹息道:“唉,青方哥哥才兼文武,却遭奸人暗害,有时我真是恨天不公……” 茶青方抽了口气,无声离去。 班曦捧着茶,好半晌,说道:“倒也不是脸的问题,说来感慨,朕已经忘了青方长什么样子了,他虽亦是朕的书伴,但朝夕相处,若有情,朕又怎会直到今日还惦念着知行。” 话说到这份上,苏向玉心里已明明白白。 “不去见见那位?”班曦抬眼道。 “谁?沈知意?”苏向玉道,“晚膳不就见到了……” 见班曦笑了一下,苏向玉顿了顿,问道:“晚膳不叫他吗?” “碍眼。”班曦说。 苏向玉这回是真的不明白了:“诶?那是我听错了?我甫一进京就听街头巷尾皆在传姐姐在大婚那日亲手喂帝君吃莲酥……” 相处和睦,浓情蜜意的。 她这么一提,班曦想起那日沈知意冲她笑那一下,烦躁一阵后,她叫道:“去华清宫,请帝君来,另外,把朕说的话一字一字说给他听,他要还敢穿着深色衣裳来见朕,就让尚衣局停供帝君衣饰,从此以后,他爱怎么穿怎么穿,不合规矩就别来见朕。” 苏向玉无言,满心想说不敢说的话。 门外宫侍应下,匆匆到华清宫传话。 沈知意正拿着筷子夹石子,就听合度殿外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他放下筷子,扬了扬眉。 又来。 果然,华清宫的来人请他更衣面圣。 衣裳不是黛色就是绀青色,他蹙着眉穿上,听宫侍嘱咐他,待会儿用晚膳的规矩。 沈知意却暗暗想,见了班曦,他一定要问一问她的用意。 这个皇帝做的事,没有一件不让他奇怪的。 若是真的有意让他入宫受辱,或是清还从前犯下的罪孽,明着把罪状一条条说了,让他入昭狱,他都认。 堂堂一九五之尊,不至于用这种小家子气的手段折辱他吧?惠帝把秦帝君扔到全是宫女的合度殿试忠,因而落下了个荒唐名。 以他现有的印象来看,班曦双目清明,谈吐也正常,她不像是会效仿荒唐之君的皇帝。 虽说,执意立一个逝世多年的人做帝君有些……执拗,但她并非无理取闹没有胸襟的昏帝。 他一定要问问她的意思。 今日班曦在长汀里设“家宴”给苏向玉接风洗尘。全都穿戴妥当后,沈知意被宫人们推赶着来长汀里赴宴,人至回廊,还未走几步,就见一宫侍小步飞奔而来,截住队伍,说道:“皇上说了,请……帝君回去。” 沈知意愣了愣,抬起头,隔着几道回廊,只见班曦远远看着他,脸色阴沉,似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站在沈知意身旁的朱砂答了声喏,转了个身,冷声道:“帝君,请回吧。” 沈知意略微一思索,出声问那前来通报的宫侍:“可是我哪处不得体,惹皇上不高兴了?” 朱砂捏紧了手,皱起眉头,紧张看了宫侍一眼。 那宫侍鼻观口口观心,垂着眼回答:“皇上说了,不想看到您,您请回吧。另外,皇上有令,您以后不得再用沈帝君的衣裳物件。” 原来如此。 朱砂与宫侍的一来一去,沈知意看在眼里,顿了顿,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到了御花园外,沈知意自觉脱了衣裳,甚至把发饰都拆了,还给朱砂。 他心中有疑,只是,尚且不能说,也不知与谁说。 长汀里这边,等看不到沈知意后,苏向玉才坐了下来,说道:“多年不见,沈知意……似是比我记忆中的要安分不少。” 班曦:“安分?今日你也听见,也看见了。朕都那样说了,他还敢明目张胆来朕面前放肆!” 苏向玉哀叹一声:“都是何苦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咫尺颜 那混蛋庸医开的药,沈知意喝不下去了。 这月初五,沈知意终于等到了傅吹愁当值,他坐下后,开口便是:“你从医几年了?” “我五岁就可给人抓方了……”傅吹愁吹嘘道。 沈知意暗想,果然不可靠。 “你感觉如何?头还疼吗?用了我的神药,是不是好多了?” “……它本来也疼不了几次。”沈知意说道。 “手拿来。”傅吹愁放好脉枕,拈起他的手,先看了手腕处的伤,“愈合的不错。” “只是……”沈知意说,“手上却没有多大力气了。” “你当我神医啊?断掉的筋脉接好后灵活如初?”傅吹愁一脸嫌弃道,“虽说伤口也不是很深,筋脉伤的也不似表面看起来那么严重,但肯定会留下病根,所以我让你平时多活动活动,不要怕疼……” 沈知意愣了会儿,说道:“看来我要感谢那位侍卫了。” 傅吹愁皱着眉搭了他的脉,许久,收回手气道:“你没好好喝我给你开的药?” “这也能诊出?”沈知意大吃一惊。 “废话,你脉象都告诉我了。”傅吹愁道,“你若是好好服药,定不是这死气沉沉的脉象。你这脉象和上次又有什么区别?” “我手没那么疼了,头也不痛了。”沈知意摸着自己的手腕,轻轻说道,“就停了。” 傅吹愁怒拍石桌,抓起沈知意的衣领,说道:“看清楚,老子是医士!未来会名留青史的名医,敢不遵医嘱,你是嫌命长吗?!我不管你要不要死,总之老子给你面子给你开方,你就要给老子好好喝!” 沈知意惊诧于这个年轻男人的爆脾气,顿了顿,他说:“你……药,太苦了。” “苦?”傅吹愁惊疑。 他掐指一回想,自己给他开的药,没有一味是特别苦的。 “这么娇气??”傅吹愁脱口而出,过后,又是一愣。 按理说……不应该。沈知意常年食药,怎会觉得这种药苦到咽不下去呢?难道…… “把你手伸过来,再让我看看。”傅吹愁恢复了平静,掀起衣摆坐了下来。 沈知意把手递了过去。 探完一个,又探另一个。 沈知意:“又怎么了?” 如果他是那个从未生过病喝过药的沈知行,底子应该不差,也不会是久病之人的脉象。 可傅吹愁探了之后,又拿不准了:“脉象也差,身子底子也差……难道不是?” 沈知意:“嗯?” 傅吹愁:“罢了,反正与我无关。我呢,眼里见不得病人,你若有病,找我医治,那便听我的嘱咐,明白否?” “否。”沈知意笑了笑。 傅吹愁:“谁跟你玩笑!等你疼的时候就笑不出来了!你别以为我吓唬你,你底子差极了,尤其是这个脑袋,来阵风就够你喝一壶的……” 沈知意笑了出来。 可能是觉得他说话有意思。 傅吹愁:“……讲不通。” 他提起笔,又写了张方子,说道:“怕苦就吃点蜜饯,药无论如何都给我按时喝。” “你一般,何时当值?” “七天轮值,偶尔会与其他医士换值,这个地方女医士来得更多一些,但因为事杂,不是什么好差事,被我捡了漏……” “我看你除了药开得苦,医术倒是不差,我那天只喝了半碗,就不再头痛……”沈知意在傅吹愁瞪眼的时候,继续慢悠悠问,“听你说的话,我们应该是同龄人,按理说,与你同龄的早已在上院挂牌,你为何还只是这西九宫看疑难杂症的医士?” 傅吹愁:“我路子不一样,我要走的路与萧成时期的开颅名施雪王妃相同,那些上院只会用药草针灸的正统们不懂。” 傅吹愁又给他攒了些药草:“活血化瘀,看在我济世名医的面子上,你可千万要按时服用。” “可。”沈知意点头。 “还有……我看你这手,其实恢复的也不如我预测的那般好,练习归练习,但要量力而行。” “……哦,对了。”沈知意说道,“提一桶水不成,半桶水总可以吧?” “……啊?”傅吹愁真的要愁死自己了,“你什么意思?” 他万万没想到,沈知意是要自己干活的。 沈知意与他解释了之后,傅吹愁整个人犹如坏掉了一般,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煎药也?” “我自己。”沈知意说,“所以,我才说,不疼了就不必服用了,太繁琐。” “那你平日吃茶……” 沈知意摇头:“一日二餐,是个叫半荷的宫女负责送。” “什么??那不是说,你吃的和她们一样?” “大约是。” 傅吹愁惊异过后,说道:“我以为我听到的都是她们的胡言乱语……没想到是真的,这就惨了,恐怕你以后的日子还要更苦些。” “怎讲?”沈知意请教他。 “这宫里的人,都没心没神,就像墙头草,大家都听风办事。原本你就是替身,没名没分,但我以为,她对你也就是冷宫安置罢了,却没想到,身边连个帮你做事的人都没有,和粗使宫女一样的吃穿用度……” 说到这里,傅吹愁跑了个神。 他才发现,沈知意身上穿的,明显是粗布旧衣。 “……” 傅吹愁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不是吧??” 皇上再恨沈知意,也不会让他这副打扮在宫里待着。这里是昭阳宫,就是粗使宫女也不穿粗布衣,而沈知意这身……皇帝脸面不要了? 傅吹愁不能理解。 他满心疑问,最后,化为一句:“我真是不懂,真的不懂……君心太难懂。” ---- 初五一早,茶青方领了皇帝的密令,出宫办事。临走前,他交待好代他侍奉皇上的宫侍,又亲自到华清宫找来朱砂,吩咐了几句。 “今日初五,皇上这些天也消了气,今晚可能会宣他入殿,拜托你照看了。” 朱砂道:“奴婢定不会让皇上对沈知意那恶徒心生好感!” “皇上的意思,是要留他三年。”茶青方道,“但你我知道,夜长梦多,半年内,我就要他死,而且要让皇上对他毫无留恋,最好一方石碑都不赏他!” 朱砂眼中翻腾着恨意,直言:“他多活一天奴婢便多一天不得安宁!” “皇上因知行的缘故,对他还有期许……”茶青方轻吐一口气,说道,“其实,只要我想,他今日就能死,但这太便宜他了,我要他在皇上面前原形毕露,我要让他死得,全天下人都唾弃,遗臭万年。” 朱砂横眉一礼:“茶大人必能得偿所愿。” 班曦这几日心情舒爽。 前朝诸事皆按她的计划有序进行,万事跑不出她手掌心,且苏尚玉的差事也进展很好,兵部尚书也给她荐了些可用的良才。 前朝一顺,班曦想起沈知意,也没那么烦躁。 写了几个字,活动了动手,班曦道:“叫他来。” 好心情等了半个时辰,还不见人。 班曦叫来宫侍:“遣人去华清宫问问,那恶霸又在耍脾气?” 宫侍应了声,走到门口,又满脸是戏地折返回来,一脸纠结道:“陛下……沈帝君说,衣冠不整,不敢面圣。” “他不是放肆惯了吗?”班曦挥挥手,“朕今日心情好,准他放肆,要他快些来见朕!” 不久之后,沈知意到了,朱砂紧紧跟着。 “过来。”班曦头也不抬,说道,“写几个字,朕看看。” 沈知意眼前一亮,仔细挽好了袖边。 “写什么?”他看向班曦。 “随你。”班曦放下笔,拿起旁边的茶,喝了一口,扬手泼了茶,扔给旁边的朱砂,“长沁呢?青方不在,他就是这么给朕当差的?叫长沁换新的来。” 朱砂一愣,摸了摸茶杯口,知是茶凉未换,连忙退出去。 沈知意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班字。 班曦哼了一声,嘴角一撇,笑道:“你倒是胆大。” 沈知意愣住。 他怎么,提起笔,就着魔似的想要写她的名字? 班曦:“这字还是没长进,虚得很。” 沈知意因体弱多病,打小就写不好字,不是虚就是抖。 沈知意拧眉看着自己写的班字,良久,颇是不满地又写了一遍。 班曦抬眼看向沈知意,心想,他要一直这样安安静静的,倒也不错。 只是……他还真的穿着一身洗发白的布衣来见她了。 “手怎么了?”等看向他的手,班曦微微一顿,拽过他的手,翻过来,只见她手腕上有一道弯月似的深红疤痕。 沈知意微微睁大了眼睛,木愣愣看着班曦。 “陛下……不知道吗?” 班曦:“朕问你手怎么伤到了?” “茶青方……”沈知意开口道,“陛下要人废了我双手。” 班曦惊愕,又狠狠皱起眉,说道:“什么时候的事?” “入宫前就……” “陛下。”代替茶青方的宫侍长沁捧着茶送上。 班曦挑了挑眉,表情平静了许多,她半垂着眼,伸手拿来茶,思索着。 俄顷,她点了点头,问道:“可养好了?” 沈知意回答:“能提笔也能用筷子了。” 班曦表情微妙,若有所思道:“嗯,知道了。” 沈知意是什么人?他阴险又狡诈,满腹歪点子,巧舌如簧,最会挑拨离间。稚气未脱时,最喜用那张良善的脸骗人。 班曦喝茶时,抬眼瞧见朱砂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心下有了数。 “长沁。”班曦说,“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 班曦:“带帝君去沐浴。朱砂,你留下,研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影随我身 班曦留下朱砂,实则为了问她沈知意手上的伤。 “可是他自己做的?”班曦问道。 朱砂早已想好了说辞,道:“奴婢不敢隐瞒,奴婢并未发现他如何做的,后来注意时,已经……” 班曦眉头深皱,不解道:“他为何做这种事?是想做给朕看吗?” 朱砂:“奴婢不敢妄加揣测,沈……帝君似对宫中的规矩颇为不满,更是嫌茶大人立的后宫规矩拘着了他。” “哦……嫌青方管得严了。”班曦深叹口气,“也是,他俩少时就不对付。沈知意,呵……惯会用这种伎俩。十年前就是演苦肉计,十年后也没长进。真以为朕还如之前那般好骗?以前不过是看在知行的面子上,对他有几分耐心,如今他以为他能骗到谁?竟然还与从前一样,走到哪里,就要离间人心,以此为乐!” 朱砂跟着一起愤慨。 是,如果说从前的话,最有理由恨他的,就是朱砂。 班曦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对朱砂说道:“他想靠这点拙劣的小伎俩,骗骗朕的同情心,再一石二鸟,离间朕与青方。青方自小就跟随朕,青方为人,朕岂会不知?倒是沈知意,竟然还以为朕会因知行继续甘心被他骗……” 班曦深深吸了口气,把自己气笑了:“入宫前就伤了……他是在暗示青方断他手脚了吗?若是如此,青方何必搜肠刮肚把那什么规锁扒拉出来给他戴上?岂不是多此一举!” 朱砂松了口气。 班曦又道:“胡话张口就来,他可知自己是在欺君??朕看那伤,分明是这几日的新伤,那刀口都还未完全结痂,拿新伤骗朕说是入宫前被青方所伤?好个沈知意,把朕当傻子骗啊!” 她越说越生气,摔了茶杯,道:“这戏可真会演,十年了,朕以为这十年稷山清修能磨磨他这性子,没想到他竟还未玩腻。” 朱砂手绞着绢子,表情痛苦,身体也发起了抖。 班曦见状,沉下声问她:“可是不舒服?” “回陛下,奴婢无事,老毛病了,到了夜间,奴婢身上的旧伤就会疼痛起来,忍一忍就过了……” 这倒不是朱砂胡说,她身上的旧伤确实会疼,只是今日发作的时机刚刚好。 班曦想起第一次见朱砂时的情景。那日她到沈府找知行,心血来潮玩起了捉迷藏,说要让沈知行找她,结果误打误撞看见了被沈知意锁在柴房的朱砂,她推开门,躲进去,一转身,就见柴垛下躺着个血人,薄薄一层,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堵着嘴,泪和着血从她脸上滑下来,滴在地上。 班曦吓的连做三天噩梦,先帝知道后,责骂了沈怀忧教子无方。沈怀忧本要重罚沈知意,府医却来报,二公子病重,昏过去了。 不得已,沈怀忧只得罚沈知意病好后抄写《德笃》,禁足半月。 然而班曦知道,罚沈知意抄写的《德笃》,是知行帮忙交差的。 那时,班曦问沈知行:“你为何要帮他?你每日功课那么多,还要习骑射,哪里有空给他抄这些?” “殿下不知,他若被逼急了,会想别的法子来折腾府役,小事上顺着他,是为了让他不惹大祸。”沈知行忧愁道,“父亲虽气他不成器,却还是心软,父亲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娘走得早,知意又多灾多病,平安长大已是不易,只要不惹大祸,便由他去吧。” “可他那种人,今日因药烫了舌头虐打府仆,明日因被窗外的鸟扰了午休就捉住鸟捆在树上连树一起烧掉,往后,他要是觉得家里住着不舒服了,是不是要烧了整个沈府啊?” 沈知意摇了摇头,只说:“我在,会管束着他的。” 班曦回想起了这些事,心情阴郁了不少,移驾承明殿的路上,只觉这秋风一吹,更使人愁。 “他的确无心无肝。”班曦自言自语道。 我这又是图什么呢?他又不是知行,他一辈子都成不了沈知行。 班曦更了衣,走进内殿,满腹忧虑,抬头见刚刚沐浴完毕的沈知意,头发微润,发带松垮系在脑后,摇摇欲坠。 他呆呆站在书架前,望着架子上的书,他那张令她魂牵梦绕数年,思念过无数次的脸,一半沉在影中,一半映着光。 不知为何,见到这样的他,班曦的心,突然平静了。 班曦更加犹豫了起来。 算了,留下他吧,仅剩这么一缕念想了,她不能给断了。 就如沈知行说过的,只要沈知意不闯大祸,不做十恶不赦的事,她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怕欺君,哪怕是今日这种有意无意挑拨离间她与亲信的事情,她也会依在沈知行的面子上,当作未发生过。 只要他不做十恶不赦之事。 只要他不用沈知行的脸,去做令她恶心的事。 她都可以留着他,留着他……做个念想。 如若可能,三年后,她或许会念着这投射到他身上的虚假情义,让他留在宫中。 她是天下之主,一国之君,却能因他,屡屡开恩,改变主意。 她儿时读《明镜鉴》,最厌烦的就是那些优柔寡断,一日三变的国君,可她如今,面对沈知意这个替身,何不是一日多变? 多卑微,多卑微啊! 班曦背着手,海蓝宝串珠哒哒响着。 沈知意回神,向她看来,似是微微愣了愣,又出了神。 班曦:“哪本书,让你这么有兴致?” 沈知意猛地一惊,目光转醒,微微一笑,说道:“只是在看陛下的寝宫里,都放了些什么书。” “怎么,要投朕所好?” 沈知意这一笑,神情灵动了许多,连眼眸流转也比之前有了些许韵味。 “投君所好,是臣侍的本分。” “今日倒还能说几句人话来。”班曦身后那串珠子不再响动,她放松了许多,说道,“怎么,不给朕脸色看了?” “因为某件事,印证了我的猜测。”沈知意面带微笑轻声说道,“我所受一切苦楚,都与陛下无关。” “你要真这么想就好了。”班曦无不讽刺道,“沈府的二公子,见了一定要远离,不然,若是运气不好,正巧在他心情不好时,被他看见了,他就会恨上你,把你视作他痛苦的原因。” “……有吗?”沈知意愣了愣,摇头道,“我记不起了……若是有,容我对之前打扰到的人,说句对不起。” 班曦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目光发冷:“沈知意,你真的令朕……刮目相看。朕问你,你如实回答,你手上的伤,从何而来,是谁伤的,何时伤的?” 再给他一次机会。 “……”沈知意想了想,一时难以回答。 “入宫之前,茶青方……”沈知意道,“也不是他。是他为皇上考虑,授意侍卫,废了我的武功。” 班曦眉微微一动。 “不是你自己吗?” 沈知意摇头,无奈笑道:“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更何况,我不敢欺君。” “好。”班曦似是笑了一下,转瞬即逝。 好,好,很好。 他天生会说谎,会演戏,他以为自己仍是十年前的少女,可以轻易被他蒙骗。 他能微笑着欺君,并否认自己犯下的一切罪孽。 他是条蛇。 青方说得对,她可以让他做沈知行的替身,给他帝君的荣光,却不能让他成为枕边人。 班曦面色阴冷,扬声叫道:“长沁。” 小宫侍碎步而入:“陛下。” “送他回华清宫。”班曦说,“禁足半月,罚抄……《德笃》,六十遍。” 沈知意笑了。 他轻轻说道:“原来陛下不知臣不住华清宫。” 班曦面无表情:“不要在朕面前阴阳怪气,朕最恨的,就是你这副神情这种语气与朕说话!” 沈知意那时笑他分不清他与知行时,就是这样轻飘飘的口吻。 沈知意轻声道:“班曦,你的华清宫是给他住的,我从未在华清宫宿过一晚,你……不知道吗?” 班曦,你不知道吗?你与沈知行,根本不似你们想得那般情深,你甚至分不出我与他。 班曦,你不知道吗?我是我,他是他,你想用我来代替他,荒唐吗? 荒唐吗? “放肆!”班曦勃然大怒,像孩子似的,怒气从眼中喷薄而出,沁出了眼泪,“你敢在朕面前直呼朕的名讳,还敢胡言乱语,你以为朕还是那个随便被你骗被你嘲讽的储君吗?!可笑,可笑……朱砂!朱砂!!” 朱砂速速入内:“陛下。” “他不是说自己不配住华清宫吗?”班曦道,“好得很,你不说,朕还从未想过!那你不要住了,朱砂,南德殿含凉殿随他挑,他爱住哪住哪!” 沈知意惊愣之后,轻声道:“我并非是嘲讽之意……” 班曦摔了玉杯,咬牙切齿道:“是,你说得对,那华清宫是给知行住的,而你,只配冷宫!” 等人离殿,班曦说道:“手断了也要给朕抄!把那些年知行替你背的那些罚,都给朕还回来!” “你不是要离间朕和青方吗?青方被你毁了脸,怕冒犯朕,无论冬夏寒暑,哪怕疼到发抖都不愿摘那面具,沈知意!你还想让他如何?!长沁!青方立的宫规不是让你们摆着看的,给朕罚!罚到他不敢再兴风作浪为止!” 沈知意停下脚步,蹙眉回头。 记忆里,皇上……并非这种暴躁易怒的性格。 是她变了,还是他……真的惹怒了她? 可他说了什么? “请吧。”朱砂微微一欠身,笑道,“恭喜二公子,这次,是真的有冷宫可住了。” “皇上……一直是这样吗?” “皇上好得很。”朱砂说,“只不过,二公子没那本事,让皇上像对大公子一样对您。二公子,请吧,宫规刑罚和誊抄《德笃》,奴婢会看着您,认认真真仔仔细细,一样一样做完,这回,可没有大公子代您受过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天凉好个秋 班曦胸口疼。 她憋了一团火,又迷茫,又很厌烦这样不似帝王的自己。 很小的时候,她读不好书,坐不住板凳,父皇请的帝师布置的功课她做不好,就会掉眼泪。 次数多了,父皇急了,便骂她,你将来是要成大统的!你唯唯诺诺,遇事就哭鼻子,还有没有个帝王样?! 这话虽只说过一次,却深深伤到了她。 她母后去得早,被父皇责骂,却没有母后的安慰,班曦的性子便一路僵硬别扭了下去。 她不能让父皇失望,她需要快快长大,摔打硬自己的翅膀,让自己能像个帝王一样,坐在乾元殿最高处的那把金麒麟椅,镇住她的四海十三州。 朝政上,她越走越坚毅。 可唯独她身侧应该站着的人,她没有主意,也无法看到以后。 年少时的某天,父皇让她监国,她因多说了话,心思被她的大臣们知晓,未能做到完美,下朝后焦虑忐忑,心一只忽上忽下,连呼吸都不顺畅。 就是这时,沈知行白鹤一样,飘然出现在她眼前,笑容似温柔又明媚的晨光。 “殿下,早。” 那一刻,班曦心跳恢复了正常,安稳又平静。 她所有的焦躁难安统统被他的笑容融化。 也是那个时候,班曦知道,自己这辈子,都离不开沈知行了。 他是守护她那颗脆弱心脏的天神,是她安放自己所有任性、童真和真正快乐的净土。 沈知行……无可替代。 沈知行病逝前,班曦其实根本不在乎沈知意,尽管他作恶多端,他放肆狂妄。但她无所谓这些,她不似茶青方,对沈知意有着刻骨的仇恨,再冷漠些讲,她甚至根本无所谓茶青方与沈知意的生死。 可等沈知行病逝后,班曦就恨上了沈知意,她甚至认为自己体会到了茶青方的恨。 “因为他,全是因为他。” “祸害,是祸害!” 可尽管如此,她仍然一意孤行,下旨令沈知意入宫做替。 她不怕自己被全天下的百姓议论,第一次在群臣反对时,仍然宣了旨,立了个鬼帝君,再接个品性低劣的替身回宫。 她做错了吗? 她到底有没有做错? 三年后,她能否狠下心,与他彻底告别?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如此纠结! 班曦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心情更加焦躁。 好不容易入梦,梦里云雾缭绕,她与少年站在水边,撑着伞,在雨中欣赏着夜景。 年少时,她同沈知行有许许多多的约定。 “我在《四海图鉴》中读到一则,天清月明的秋季,乘船出海,会在海中央看到月下嬉戏的鲸,鲸的鳍像翅膀,会高高飞出海面,如同奔月……”白衣少年说道。 “等我以后也有了储君,我就把国事交给储君,与知行哥哥一起去东海,赏海蓝月明时,会飞的鲸……” “那就约好了。”白衣少年说道,“储君监国,起码要十三岁……嗯,这么想来,只能和殿下约定二十年后了。” 他伸出了手。 班曦笑着把手递过去,二人十指轻轻相扣。 沈知行拉近她,额头抵着额头。 “约好了,不要食言。”沈知行轻声说道。 雨声更大了。 班曦心猛一跳,再回神时,眼前的沈知行笑容不见了,他微蹙着眉头,一脸哀愁,白衣沾血,他的手腕上多了个血洞,血淌了出来,染红了她的手。 班曦挣开手,惊恐后退。 似有皮肉裂开的声音,班曦低头一看,身上的白衣渐渐血红,又从红变成了黑。 “沈……” 沈知意吗? 你到底是谁? “你连我和我哥哥都分不清吗?”身旁的冰湖中,冒出一个黑衣人,阴森森笑着,他慢慢抬起手,指着岸边立在血泊中的血衣人,“班曦,他是谁,你认不出吗?我欠的债是我自己的因果,可我替他背的伤痛病苦,他要好好的还我。他背上了我的债,你便认不出了吗?” “你认不出他是谁吗?” 班曦惊慌中,脚下一滑,从梦中惊醒。 她捂着痛到要炸裂的头,大口大口的呼吸。 心敲击着胸膛,她大睁着眼睛,茫然发抖着。 下雨了。 原来,是真的下雨了。 刚刚的梦渐渐淡去,她只记得梦中,她的身侧,立着一个浑身染血的人。 “青方……长沁,长沁!!”班曦叫道。 “陛下!”小宫侍捂着灯,快步走进寝宫。 “几时了?” “子时二刻。”小宫侍回道。 “沈知意去哪了?!” 长沁一呆,为难道:“这,奴才也不知……临走时,皇上吩咐不让回华清宫那边,想来今晚不是歇在南德废殿,就是歇在含凉殿……” “去,把朱砂叫来。” 长沁应了声,刚要告退,又见皇帝穿上鞋,说道:“不必了,朕自己去。” 长沁懵了神,好久才哎呦一声反应过来,喝来外殿守夜的宫人给班曦穿衣。 班曦抓起短披风随意一裹,匆匆往殿外赶。 长沁跟到殿外,又拍了脑袋,叫了一声糟了,连忙接过伞,追着班曦替她撑着。 “你走开!”班曦抓过伞,说道,“让他们不必跟着,都给朕回去!” 长沁连忙甩了甩袖子,喝住匆匆随行而来的宫侍们。 “问到了没?在哪?!”班曦有些急躁。 长沁打听了,匆匆跑来回道:“陛下,是含凉殿。那地方远,奴才请陛下乘銮前去,天晚又下着雨,保重玉体啊陛下……” 班曦脸色铁青,自己举着伞,大步流星走向含凉殿。 长沁给了自己一嘴巴,雨水汗水糊了满脸。 等茶都尉回来,他就完了,他根本劝不住皇帝,也摸不清皇帝心里到底想的什么。 长沁都快哭出声了,一袖子擦去雨水,小跑追上班曦。 “含凉殿……”班曦说,“那地方是萧成献帝废后住过的……他不是一向和朕对着干吗?怎么今日倒听话,乖乖到含凉殿住?!” 长沁一句话不敢说。 他苦啊,皇上之前没这么难伺候啊!当年还是储君时,和和气气的,从不做出格事。 秋已深,又添夜雨,走到北宫时,班曦打了个喷嚏。 长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嗷嗷哭道:“陛下,求您了……” “起来!”班曦道,“前边带路!” 含凉殿就在这条路深处,班曦望着没有一盏灯,黑漆漆的废宫,眉头紧锁。 “混账,真的住到这里来了?” “是……都说是往含凉殿来了。”长沁说道。 “这连灯都没点……人当真在?朱砂呢?” “似是不在……”长沁说道,“刚奴才问过了,合坤门的值夜侍卫说,朱砂嬷嬷离开了。” 班曦微微一怔,走进了宫巷。 长沁着急得很,又没灯给班曦照着,只好张开手臂在班曦身边护着,不停地说着:“陛下当心脚下。” 班曦一脚踏进了积水,冰冷的水打湿了她的鞋袜。 班曦:“啧!” 长沁:“哎唷,我的陛下啊!” 班曦走到含凉殿,身上已湿了一半。 她推开半掩的宫门,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 长沁手上提着一盏灯跑来:“陛下,奴才给您叫值夜的太医了,御膳房的参汤也给您端来了。” 车辇也在外等着。 班曦走了进去,院中坑坑洼洼,全是积水,来了人,被惊动的老鼠飞快逃走。 “你说,他会不会又欺骗朕?”班曦问道。 这里不像人住的地方。 班曦从没亲眼见过冷宫的模样,翻看前朝史书,提及某某被打入冷宫,她以为不过是裁了之前的吃穿用度,少了几个人侍候罢了。 长沁鼻子耸了耸,快步跑进院子,从雨水洼中捡起一根湿透了的鞭子,一指粗细,不像是马鞭,做工粗糙。 长沁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咽了口唾沫,手抖了起来。 “陛下……”长沁说,“人应该在。” “你手里拿的什么?” 长沁道:“回陛下……像是豹房用的鞭子。” 长沁说罢,一路小跑,推开了内殿的门,掌灯照向床榻,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屋内阴冷潮湿,而沈知意就昏在床上,眉头蹙着,脸白如纸,一侧脸颊上浮着几根红指印,身上布着二十多道鞭痕。 班曦走来,沉声道:“叫太医来,此外……去把朱砂叫来,朕要问问,出了何事。” 长沁低低应了一声,飞奔出去。 班曦慢慢走过去,弯下腰,规整好他散在床榻边的黑发,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叹了口气。 “是你吧。”班曦轻声说道,“跑到梦里,告诉朕,你受了委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百转千回 长沁跑来跑去,汗水雨水,身上全湿透了,好不容易叫来了太医,备好了车辇,还端来了参汤。 班曦一错眼,见一个面生的太医拎着医箱进殿。 殿外数十个宫侍跑前跑后,忙着点灯挂灯。 班曦从未见过如此忙乱的画面,一时间心头也更是烦乱。 那找来的当值太医长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看身上穿着的,也不是太医院的官服。 “朕看你面生,叫什么?” “臣是今日太医院的当值太医,傅邈。” “哦,傅家人……”班曦问道,“时常侍候先帝的傅迁,是你什么人?” “是母族舅舅。”这太医回曰。 “嗯,从族姓。”班曦点了点头,让开位置,“过来看看他怎么了,朕怎么叫不醒。” 傅邈走上前来,拉起沈知意的手,见他手腕上的疤先是一愣,微微向班曦这边瞧了一眼,才搭指探脉。 宫侍搬来了把圈椅,班曦坐下,接过了长沁递来的参汤,道:“倒是不如青方,这点事,让你办成这副模样,白跟着青方长了三年的见识,平日青方教你的,全都没进心里头去吗?” 长沁似是经验不足,机灵伶俐,认错之余,还知给班曦捶捶腿。 班曦皱眉:“……狗腿样。” 长沁没停手。 青方在时,他根本去不到班曦跟前伺候,也摸不准班曦的脾气,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把七窍心全贴在这地方,仔仔细细听八方,把班曦的一举一动全装在脑子里琢磨。 那头,傅邈已放下沈知意的一只手。 班曦问道:“他怎么了?” “帝君筋脉受损,臣无法确定病因,还需再探。” 班曦哧了一声,垂头吹参汤,眼睛都不抬,说道:“他自己划的,现下耽搁自己看病,可不就应了那句自作孽不可活。都多少年了,还以为演苦肉计对朕管用。” 傅邈拉起沈知意另一只手,见他另一只手腕上也有同样的伤口,直觉到此事有些奇怪,不像是能自己划出来的,再一细察,见伤口愈合的挺好,又嗅到淡淡的药味,猛地反应过来,知道这是被傅吹愁治疗过的。 这下,傅邈就更是不能多言。 “性命无碍吧?”班曦问道。 傅邈道:“帝君底子薄,又受了皮肉伤,加上天冷衣单,略感风寒,病势来得凶猛……” 班曦又问:“可还有别的病?” 傅邈犹疑片刻。 班曦点了点太阳穴:“朕是问,他是否得了失忆症?” 傅邈半是点头半摇头道:“臣诊沈帝君脉象,头部似受过重击,但是否因此患失忆症,还需等人清醒后,望闻问,方能确定。” 班曦点了点头,又问:“嗯,什么时候能醒?” “得服剂药看看,明日应能转醒。” 傅邈写方时,班曦慢悠悠踱到塌边,手背在身后,盯着沈知意看。 “有时觉得,他要是不说话,不给朕添乱,永远像现在这样乖就好了。” 长沁小声应和。 “你懂什么。”班曦似是笑了一声,说道,“定是朱砂罚了他,昔日他肆意戕害的奴仆,如今来责罚他,想来他自觉受了委屈,就是受了伤昏过去,也不打算放过朕,巴巴跑到梦里来吓唬朕。” 长沁又将这话反复琢磨,揣测着班曦对沈知意的态度。 班曦轻轻叹了一声,说道:“噩梦……真是缠人。朕算是明白了,他这样的人,朕想从他身上讨点东西来,怕是要退一步,与他好好商量了,不然,他可是连清梦都不给朕。到底又是谁对不起谁?知行啊,你留下的好弟弟……” 傅邈写好了方子,交给宫人。 班曦要来看了眼,也瞧不出水平高低,只觉这字写得颇有风骨,颇感兴趣道:“傅邈,朕记得你们傅家,从萧成时,就在这医药上成就颇多,人才辈出。先帝在时,傅迁老先生侍奉在侧,他老人家辞官后,就不见你们家的人了……” “傅家三代,都有太医院任职者,只是医术尚浅,无法御前侍奉。” “三代人?”班曦问,“除了你,还有哪些?” “臣妹妹家还有一子,名傅吹愁,在太医院下院当值。” “母后还在时,我常听母后提起,你们家,无论父族母族,但凡能继承傅姓的,都是能在这医药上做出功绩的,倒也新奇。” 傅邈一礼,前去膳房看药。 离开前,班曦突然叫住他,说道:“另外,他是沈知意,并非朕的帝君,今后在称呼上,你且多留心。” 傅邈心中一惊,应了下来。 膳房煎煮着药,不多时,淡淡的药味弥漫而来。 班曦皱了皱眉头,似有不悦。 长沁心思玲珑,学得快,知班曦是不喜药的苦味,忙到院子里去呵斥烹药的宫人。 “含凉殿地方本就小……”班曦说道,“不必为难他们了。” 正在此时,朱砂到了,来时已知何事,因而见了班曦,不慌不忙请了安,跪了下来。 “你说说,怎么回事。” 班曦捏着串珠,指了指榻上的沈知意。 宫人早拿来一床被子给沈知意盖上,屋内也放了盆炭火,这下望着,没刚刚那般凄惨可怜。 长沁忙着给殿内点灯,递来一手炉给班曦抱着。 班曦懒懒垂着眼,有了些困意。 朱砂不急不慢,言说自己带沈知意回来后,便按照皇上的吩咐,依宫规办事。 “宫规是茶都尉根据皇上的意思,早些年就立下的,先帝驾崩后,各宫各院宫人怠懒,为肃整后宫不正风气,为皇上解忧,茶都尉设下了严规,一旦犯错,必定要按照宫规来罚。今日沈知意不尊圣上,直呼皇上名讳,还无悔改之意,奴婢遵照宫规,略施惩罚,以儆效尤。” 班曦听得都快睡过去了。 “罚就罚,只是你罚完了人,又把人扔在这地方不管,是何用意?”班曦淡淡说道,“朕若今日不来,明日他便能到朕梦里索命,怕是知行在天上看见了,还以为朕有意苛待沈知意。” “……朱砂是华清宫的掌事宫女,并非含凉殿的宫女。”朱砂说道,“含凉殿乃北宫所宫人负责照看料理之地,故奴婢不知,沈知意会无人照看。” “朕知你和他有过节。”班曦放下手炉站了起来,拉起朱砂,“但你做事疏忽,亦有报私仇之嫌,朕罚你半月的俸禄,命你照顾他,直到他病愈,你可有异议?” 朱砂不敢拒绝,附身一礼,不情不愿答了句是。 班曦说道:“朕刚刚想了……沈知意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朕和你,还有青方,咱们都知道的。我这宫里,他得罪过的也不在少数,但做人就要光明磊落,圣贤以宽大胸怀对待小人,而知行也一向如此。朕虽不喜沈知意,也对他昔日所作所为颇为鄙夷,但,我们不能像他一样处事,朱砂,你可记住了?” “奴婢谨记。” “太医说了,他那失忆,也不全然是装出来的。”班曦说道,“朕想了,他人既然替知行活了下来,那便让他好好活着,本就体弱多病的人,又有几年好活?只要他今后不再犯错,朕愿意与他平常相处,试着用平常心去待他。” 朱砂不解,不知皇帝为何突然态度变了这么多。 朱砂看向长沁,可长沁并没有回应她的眼神。 宫人端着煎煮好药进来。 班曦摆摆手,让长沁去喂沈知意服下。 “你去叫人把这里简单收拾收拾吧,缺什么就添上,再去内廷挑几个宫人来。”班曦说道,“如今这含凉殿有人住着,那些外殿宫女,需多加看管,严格轮值宫禁,别让她们近身……也是为她们着想。” “奴婢记下了。” 一碗药喂下,沈知意很快就醒了过来。 朱砂推至外廊,这才松开手,掌心内,全是刚刚掐的指甲印。 “长沁,出去。”班曦对上沈知意看过来的目光,挥了挥手。 长沁退走,被朱砂拽过去。 “皇上怎么突然想起到这个地方来了?” 长沁看了眼内殿,转过头来,压低声音道:“皇上做了梦,许是梦见了,睡不安稳,便来瞧瞧。” 朱砂一脸忧愁。 “皇上要是因知行公子,对他转了性子可怎么办?” “那不就没这么多事了吗?你好我好,皇上也好,还省的折腾。”长沁说道。 “你有懂什么!”朱砂怒瞪他道,“皇上万万不能对他心软,不然茶大人可怎么办……是谁都不能是他!” 班曦拉近了椅子,坐在了沈知意面前。 沈知意拉高了被子,挡着口鼻,皱着眉轻轻咳嗽着。 “陛下怎么到这里来了?”他嘶哑着嗓子说道。 “有人阴魂不散。”班曦木着脸答。 沈知意笑了笑,说道:“陛下既然到这里来了,不如改改宫规……” “宫规就如祖训,一旦定下,怎可更改?若轻易改之,谈何立威立信?” “我与陛下,大约未曾立下过信。” “朕愿意给你这个机会,立这个信,就看你以后,能不能守着。” 沈知意眉头终于舒展了开,眉眼在跳动的烛火中,添了几分温柔。 “陛下……何意?” “你从小体弱,又因是幼子,沈怀忧与知行也都处处疼你宠你,恐怕还从未吃过这等皮肉之苦。朕以为,今日小惩,你吃了些苦头,以后言行应会比以前规矩些。” 班曦的手搭上他的额头,又轻轻沿着他的眉,沈知意闭上了眼睛。 班曦说:“你听好,从今往后,只要你能遵守规矩,不做坏事,朕虽不会以待知行那般对你,但也可让你平平静静在这宫中活着。只要三年之内,你不再作恶欺君,三年之后,你愿去哪朕都允,朕可放你自由。” “陛下……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班曦将手递过去,说道,“沈知意,朕对你的要求很低,只要你像个人一样,不作恶不欺君不给朕添烦恼,朕便可像朋友那般对你。” “好。”沈知意慢慢伸出手来,抓住班曦手指那一刹那,似乎有什么画面从他脑海里闪过。 他头骤然一痛,闷哼一声,脸色白了许多。 班曦放下了手,说道:“这便是约定了。沈知意,莫要让朕失望。” 班曦站了起来,说道:“好好养着吧,此外……朕已来看望过你了,就放过朕,让朕好眠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喜笑颜 这日早朝过后,班曦见秋高气爽,说要到御花园里逛逛。 “长沁。”班曦见长沁狗尾巴似的黏在身后,笑着说道,“你也应跟着青方好好学学,离朕远点,不许让朕听见你的呼吸声。” 长沁诶了一声,屁颠颠跑远,还挥了挥袖子,让宫人们也远远挪着。 御花园中央有个湖,秋季夜晚天气稍微凉点,水面上就会结半层薄冰,因湖水绿,白日见了阳光,那冰就如碧玉环一般,晶莹剔透,青翠好看。 年少时,班曦因喜欢沈知行,越看他越像白鹤仙,就央父皇给了她一只白鹤,养在这御花园中。 后来,因天凉,晚上悄无声息下了雪,待第二日再来时,白鹤已经不见了。 班曦知道它死了,但御花园里负责照看白鹤的宫人却说,白鹤昨夜化仙,飞去了九重天外。 她哭了一整天,自然又被父皇训斥了,后来还是沈知行来陪着,她抓着沈知行的衣裳,死死抓着,才渐渐忘了那只白鹤。 “长沁,今年连海洲可有献鹤来吗?”班曦问道。 良久无人答。 班曦一回头,见长沁他们都在五十步开外站着,规规矩矩低着头。 班曦啧了一声,扬声道:“长沁,过来。” 长沁小跑着过来。 “你也太笨了些,朕让你站远些,是不想让你打扰朕清净,你又何必站那么远?” 长沁:“奴才没茶大人那么讨皇上喜欢,站了近了,怕皇上碍眼。” “少贫,油嘴滑舌。”班曦说道,“你且退后三步。” 长沁退了三步。 “嗯,以后就这个距离。”班曦说道,“难道朕身边只有青方一个使唤顺手的?前朝是他,后宫也是他,你们就不会争口气,替朕分忧?” “奴才愚笨!” “啧。”班曦摆了摆手,“罢了,朕一点点教就是了,青方回来前,朕就勉强先使唤着你。” “嗳!谢皇上垂怜。” “哼。”班曦转着手串,眉毛一抬,说道,“青方不在,朕怎么总感觉,跟无人查功课了似的,心情也放松了些。” 她道:“回头看看,豹房要是有白鹤,好好养几只……养一对儿吧,等天气暖了,开春了,就给朕放这里。” 她指着那片碧玉湖。 “嗳!”长沁应下。 “待开春了,这地方有山有水有白鹤……”班曦说,“再等几年,朕命人去东海寻鲸,朕要在他的寝宫修个大花园,有海,有鲸……” 长沁垂着头听着,恍惚中,觉得皇上今日还未睡醒。 “朕今日,命他们去修你的陵寝,三年之后,便让你弟弟去监修……这你不会不愿吧?并非让他去吃苦,只是给他找了个好去处。” 班曦低声自语起来。 长沁连退十数步,明白皇帝是在跟谁说话了。 怪不得听起来像是梦话,长沁内心叹了口气。 班曦慢慢走上桥,凝神一望,双眼忽然一亮,愣了会儿,她跑下桥,朝假山快步走去。 “不许躲,出来。” 长沁猛地听见班曦这么说,吓得立刻叫侍卫,侍卫刚到,又被班曦摆手轰走。 “无事,都下去吧。”班曦一边说着,一边从假山旁拽出一个人来。 是沈知意。 侍卫牢记茶青方的叮嘱,把沈知意当成宫中头号不安定分子,因而只退后半步,不敢松懈。 “躲这里做什么?”班曦问道。 沈知意今天颇合她心意,看来之前雨夜去探望他说的那番话,他是听进去了,一心一意扮演起沈知行来。 今日,沈知意穿了一身浅色衣裳,看布料花纹,应该是前些年京中流行的,看来并非宫中的,而是他自己带来的衣裳。 沈知意竖起食指,轻轻嘘了一声:“假山石缝里,躲着一只猫。” 他指给班曦看。 班曦则仍然看着他。 沈知意感觉到她的注视,转头看过来,认真看了她许久,忽然绽开了笑容。 “陛下今日……很好。” 班曦听了,忽然起了逗弄之心,问道:“哪里好?” “哪里都好。”沈知意说,“之前像乾元殿天下大成牌匾下的那朵巨幅金牡丹,今日,倒像是御花园三月盛开的真牡丹,金灿灿的,很真实。” “有意思。”班曦嘴角扬起,点头道。 侍卫真的从石缝中找到了一只小猫,浑身白毛,只尾巴尖儿是黑色的,像个墨点。 班曦见这猫眼睛圆圆,神情又乖又怂,长得挺合她眼缘的,当即亲口赏了猫一个身份,猫前面加了个御字,真正成了御猫。 前朝的莲华帝君最喜养猫,据说还给它们一个个都起了名字,赐姓步。到了大延,先帝跟她都对这些玩意不是很感兴趣,班曦是今日忽然来了兴致,琢磨了一番,说道:“前朝的规矩,这宫里的猫,都跟着历任的帝君皇后姓,到了咱们这里也不能例外,让它跟着你姓,如何?” 沈知意点了点头,笑染眉梢。 “知行,你来给它起个名。” 沈知意愣了许久,开口说道:“既是在石缝里救出来的,就叫石生吧。” “就这么定了。”班曦动了动手指,吩咐道,“把猫给他,让他养着。” 沈知意双眼亮晶晶的,接过这只小猫,对着班曦笑了笑。 “含凉殿住的习惯?” “嗯。”沈知意说,“一切都好。” “随朕走走。”班曦双手一背,搓着手串,沿着碧玉湖走了起来。 沈知意抱着怂成一团的沈石生,快步跟上。 “身上的鞭伤好了?” “好差不多了。”他说。 说完,他感觉,后头应该还有一句,于是想了想,加了句:“多谢陛下关心。” “哈,稀奇,真稀奇。”班曦瞧起来十分开心,悄悄望去,见他眉眼温柔,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戾气,心下更是欢喜,感慨道,“朕竟然还能等到今天,真不容易。” 规规矩矩,多好。 只是……他不会在骗我吧? 沈知意惯会骗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他以愚弄别人为乐,从小骗开始,慢慢地,甚至会为了欺骗一个人,不惜耗费多时静心策划安排。 知行曾对她说过,沈府有个绣娘清秀端庄,读过几本书,为人孤高,沈知意为了让她出丑,砸了百两银票请戏班的戏痞演了场戏,令戏痞装扮成落魄才子,拿沈知行写的文章来冒充自己的诗作,渐渐哄的绣娘对他心生好感,将体己钱都给了他,还盼他在聚贤试才会上能博得功名。 待绣娘一往情深不可自拔时,沈知意叫来院中诸仆,亲口说出了真相。 所谓的才子,不过是戏班的下三滥,常泡赌馆的老油条。所谓的情深不渝,则彻头彻尾是场骗局,被蒙在鼓里的,只有绣娘一人。 “读过几本书,就以为自己跟别的贱婢不同了,一个无家无势无父无母的孤女,难不成以为自己能效仿主子,过上琴瑟和鸣,听琴品茶的日子?你可知他为何能用我哥哥写的诗骗到你吗?因为你一直住在下三房,只听仆从们说长公子有才学,却从未见过他写的文章,他作的诗。明白了吗?下三房的你,即便读了书,遇见的,也只是被人装点好的街痞骗子。” 当晚,那孤高的绣娘便悬梁自尽了。 “他似是喜欢看人痛苦。”沈知行说道,“以前是乞丐、浪人、绣娘,后来是家中的亲戚、我父亲舅父,再后来是与殿下的书伴……” 接着,是班曦。 沈知意不会知足,他想戏弄全天下,他的快乐依存在他人的痛苦中。 沈知行叮嘱过的话,班曦从未忘记过,尤其,沈知意最后的欺骗,让她永远失去了她的知行哥哥。 想起这些,班曦刚刚的好心情,又渐渐沉了底。 她看向沈知意,依然规矩又懂礼,没有阴郁,甚至还带着笑容,但她心中隐隐不安。 他会不会在欺骗我? 他为了看她最后痛苦的样子,不惜乖巧地模仿沈知行,让她暂且得偿所愿,之后在她最松懈的时候,再告诉她,自己不过是在骗她,笑她喜欢的不过是一张皮,一张脸。 可看着这样配合又听话的沈知意,班曦却无法对他狠下心。 最终,班曦想:“不管,若真有这天,朕再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不迟!” “今晚到朕的寝宫来。”班曦说道。 沈知意怀里揣着个猫,人和猫一样,满脸迷茫。 末了,他点头,敛了笑容,小心点了点头。 “好。” “沈知意,朕再说一遍。”班曦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不要再做回过去的沈知意,这样就很好,还有……不许骗朕。” 沈知意轻轻嗯了声,垂下眼去。 他说:“陛下……是不安吗?” “朕已经开恩,只要你不再作恶,只要你不再像从前的沈知意那样,只要你肯改邪归正,朕愿意与你如今天这般相处。” “我永远不会欺骗陛下。”他说,“陛下放心。” 班曦轻蔑笑了笑,看向他怀中的猫,想起之前,十分爱猫的沈知行却从不敢在家中养猫,甚至不敢饲养任何活物,就是因为,沈知意手下,从不留活着的东西。 无论鸟还是猫,他都能用最残忍的方式了结它们。 班曦眉头微动,指着他怀中的猫说道:“好好养着它吧。” 以小看大,沈知意,莫要让朕失望。 沈知意揉着猫咪的脑袋,点了点头,说道:“陛下放心,臣侍一定会悉心照料它的。” 起过名字的,我都会好好对待。 班曦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安眠 班曦紧张。 虽面上没多少波澜,可手指却在飞快地拨弄着海蓝宝手串。这手串是她监国那年漠州进贡的,先帝送她时,慈祥道:“阿曦没有让朕和你母后失望,这一年来,辛苦了,你做得很好……” 自那时起,班曦就离不开这串海蓝宝手串了,内心焦躁或着不安时,她就会拨弄着珠子,提醒自己是一国之君,无论什么风雨都能招架。 辅佐她的老臣在她登基前,十分体贴的病了。 病是真病,也是急流勇退。 班曦清楚得很,她能看清楚前朝的棋局,自然也有把握控着棋盘上的每一次动子落子。 兵政无大忧,多则二十年,少则十年,观海寻鲸,便不再是梦。 唯独令她不安的,就是后宫里的人。 每每想到后宫里的这个麻烦,班曦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前些日子,没从他身上看到沈知行的魂影,令她烦躁不已。加之实在不放心他现在的品性,时刻提心吊胆,内心焦灼,不知自己为何要多此一举,妄想从他身上分到一丝慰藉。 帝王从不做此荒唐事。 可她不仅做了,还昭告了天下。 她对这样出格任性的自己厌烦不已,仿佛她玷污了国主国君之名。 可另一方面,班曦却又欲罢不能,好似自己那点不像帝王的鲜活情绪,才是自己。 总的来说,前些日子,班曦吃不好睡不好,想到那人就头疼,对他不管不问吧,这人又要让知行可怜兮兮到梦里求她对自己的弟弟好一些。 班曦为了能睡个好觉,与沈知意心平气和谈了谈,这位主爽快地答应了,并且表现极佳。 这之后,班曦看他,是越看越顺眼。 昨日尝试着宣他陪侍,听着他的呼吸声入眠,班曦竟然安然睡了一夜。 于是,班曦今日,又宣了他陪侍。 沈知意很配合,班曦没有别的要求,他就安安分分躺在一旁睡,老老实实干着为君暖榻的活儿。 可班曦紧张。 她绷着脸,心浮气躁写了十多页的大字,数串珠的哒哒声就没停歇过,直到最后,听见沈知意的呼吸声均匀了,她才撩了笔,慢慢走过去,微垂着眼,看着榻上的人。 隔着床幔,朦朦胧胧,更像是在梦里,也更像是她的沈知行。 班曦挑开床幔,榻上的人脸变得清晰了,睡梦中,眉头微微皱着,浮着浅浅的病气,嘴唇泛白,没有一丝血色。 他如果……身子骨再好些,像沈知行那样,眉宇间神采飞扬该多好。 罢了,也不求那么多,他愿意这般听话已是天赐予她的奇迹。 班曦将串珠套在手腕上,挥手让内殿的宫侍都走。 烛火熄了大半,榻上熟睡的人刚刚清晰的脸如今又陷入了灰影中,朦胧模糊。 班曦躺在旁边,撑着额角瞧了好一会儿,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平稳,困意袭来前,先萌生了别的念头。 班曦伸出手指,轻轻摸着他的脸,从眉到唇。 沈知意睫毛微微颤动,慢慢张开了眼。 班曦低声喝道:“闭上!” 沈知意愣了愣,乖乖闭上了眼。 班曦的手伸入锦衾中,扯开了衣结。 沈知意一震,睁大了眼,呆愣了好久,他看向班曦。 班曦在观察他的神情变化,而她的目光,则戏弄试探更多些。 “陛下,需要我……” “不许出声!”班曦动作并没有停,压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不许说话,闭上眼睛。” 她不需要他侍侯,只需要他闭上嘴,什么都别说;闭上眼睛,什么都别看。 沈知意轻轻抽气,轻哼了一声,又转开脸去,他的双手不知该放在何处,似想扳住班曦的肩膀把她推开,又似要把她拉得更近,末了,他不敢触碰她,垂下手,抓住了锦衾。 班曦像是在撩拨他,又像是在侮辱他,她一时兴起,玩弄他的意思更多些。 沈知意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忍不住睁开眼睛,看着班曦,想从她脸上看个究竟。 只是,他的双眼已蒙了层雾,目光散而迷离。 他想说什么,却又记起班曦说的话,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班曦的手很暖,她看着沈知意的表情,忽而笑了笑,抬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如果,沈知行还在,自己做这种事,他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沈知行那人,只会捉住她的手,冲她一笑,用极其温柔的声音,哑着嗓子斥她,胡闹。 可他的反应,也不像沈知意。 若是之前的沈知意,一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嘴角噙着不屑的笑,嘲讽她和知行的感情。 “你这是背叛,或许说,陛下原本看上的,就只是这张皮。” 她仿佛听到了沈知意的嘲讽。 班曦眉头一皱,手紧紧盖住沈知意的眼睛,趴在他耳边说道:“你是沈知行,你是知行,听到了吗?” 朕没有背叛。 她只是借他,追思三年。 “知行……沈知行,你是沈知行。” 她一遍一遍的重复。 榻上的人牢记她的命令,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头猛地痛了起来,痛呼声也紧紧忍着,良久,他才轻轻点了点头。 班曦没想哭,但眼泪滴在了手背上。 班曦一凛,窝在他肩头,缓缓吐气,眼角的泪珠蹭在铺满枕的青丝上,消失不见了。 班曦抽了衣带,盖上了他的眼,目光落在他无血色的唇上,慢慢俯身。 “知行……” 有温度的沈知行,还活着的他。 她从不完美的替身上,寻求着虚假的慰藉,清醒着骗自己。 她并不需要他来侍寝,她只需要一个人,安安静静躺在她身侧,让她清醒的做梦。 遮眼睛的衣带掉落在地上,猫轻轻跳过来,睁着澄黄的眼睛,看着榻上的两人。 班曦起身,抓起他的一缕头发,又让这缕头发从手心滑走。 沈知意没有睁眼睛,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呼吸乱了,胸膛起伏着,眉头仍是紧锁着。 他有了反应,却不得纾解。 班曦并不打算更进一步,她心里有道坎过不去,连吻都要反复强调沈知行的名字。 班曦换了件衣裳,躺了下来。 她手里抓着一缕他的头发,闭上眼睛,轻声说道:“你不知道,登基前,我就有了白发,那时,我刚过十七生辰,嬷嬷梳洗时,对我说,殿下生了根白发,之后,她念着国泰民安,拔去了那根白发,说它有功于社稷,这是天下百姓之福……但我难过了整整一年。” 她像在跟兄长倾诉着掌家的辛苦,慢悠悠说着,带着睡意。 沈知意一动不动,汗已湿了单衣。 “知行……” “沈知行,每晚,等他睡着后,来见朕好吗?当初,你要留给朕一缕青丝也好啊,朕就可以为你招魂……” 沈知意咬着嘴唇,轻轻翻过身去,趴在榻上,浑身颤抖着,慢慢蹭动着。 班曦在低声的自言自语中,沉沉睡去。 沈知意听到她的呼吸声后,才慢慢抽出自己的胳膊,坐起身,深深一吸气。 他轻轻离开床榻,猫跟着过来,蹭着他的脚腕。 沈知意抓过外衣,系上衣带,走出了内殿。 正在外殿打瞌睡的长沁一个猛点头,见他这副样子出来,立刻轻声吩咐下去,本人则追着沈知意,轻声问他:“可成了?” 沈知意立住,像是雕像一样,原地愣了很久。 长沁见他这副神情,心下明白了,只说:“您可是要回含凉殿?那我着人把补汤送那边去。” 沈知意哑着嗓子,低声道:“……多谢。” 班曦睡得很安稳。 第二日神清气爽,下了朝回来,长沁领着内务府掌仪司到了,递来了年底宫中要办的大项。 班曦接来翻了一遍,十二月二十八这个日子也在,说道:“十二月二十八……规矩还依从前,那日早朝停了,宫里丝竹歌舞停七日,给沈府的东西还跟往年一样,唱诵之类的,今年从九十九添至一百零八。” 掌仪司记下。 “……还有。”班曦说道,“长沁你记下,十二月二十八,让沈知意去冰湖反省。提早跟他说,让他心里惦记着。” “诶。” “现在就去。”班曦说道,“另外,把他叫来侍笔。” 叫沈石生的那只猫先到了。 班曦歪在榻上批折子,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琉璃镜。 那猫跳上长榻,伸着爪子去拨琉璃镜垂下来的金链。 “你也是个不守规矩胆大妄为的家伙。”班曦合上折子,把猫推了下去。 沈知意进来,垂着眼睛,只是看猫,不敢抬眼。 班曦见他耳廓微红,很是新奇,又想起他昨夜任由她肆意抚弄的隐忍样子,似被她给狠狠欺辱了一样,顿时玩心又起,勾手让他走近些。 “端着。”班曦懒懒看了眼桌台上的朱笔。 沈知意端着朱砂砚,慢慢跪在榻前。 班曦润了朱笔,没有批折子,而是轻扫他的眼尾。 沈知意一怔,抬起头来看着她。 班曦扬起手,抬眉叫道:“长沁,把朕的口脂取来。” 沈知意:“陛下是要……” “嘘——” 班曦轻声说:“不要说话。” 沈知意垂下眼去,神色落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雨霖铃 班曦小憩了会儿。 醒来时,心里踏实平静。 殿内是暖的,窗户合了一半,微风送爽,瞧天色,大概是下午未时。 沈知意席地坐在一旁,捧着一本书,看得正认真,白猫窝在他怀中,雪球般的身体起伏着。 他微微倾着身子,发尾垂落在地上,有几缕还绕了几个弯。 他在稷山清修时,养出的好头发,柔柔顺顺的,又长又亮,比他人要温柔。 午时,她给他染了些口脂,还勒令他不许擦了,这么一来,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只是映的那张脸更白了些,像雪,极安静的雪。 他半垂着眼,睫毛时不时颤动几下,轻轻翻一页过去。 班曦撑着脑袋,望着他,想沈知行。 沈知行极好读书,且来者不拒,什么书都能拿来看,看了就要从头看到底,哪怕是东街叫卖的那些无甚嚼头的话本子,他都会仔细看完。 沈知意,据她所知,似乎也是个爱书的。 不能这么说,应该说,反正不讨厌读书。 “他若病了,不能听学了,我就把这日学的再给他讲一遍,知意很聪明,虽然不专心,但只要我讲,他一定能记住。”沈知行说过这样的话,“他虽然从不主动找书看,但只要我看的书,他就也要看。哪怕我说,我读的这本并不值得一读,他也会先拿去看了,看完后再骂写书人。他对书态度,比对人的态度要好,而且尤其喜欢读我读过的书……有意思的是,神寺的禅师说他并非喜欢看书,只是为了弥补他上辈子的遗憾。知意听见了,罕见地没有骂那个禅师。” “他若心善些,其实也会是个好孩子。”沈知行曾这么感慨过。 “看的什么?”班曦出声问道。 沈知意转过头,眼尾那抹红还没褪,她瞧见了,心跃了下,坐起身来。 长沁服侍她穿鞋。 “问你呢,什么书?” 沈知意发了会儿呆,说道:“忘记了。” 他翻过书来,看了眼,回道:“狸奴卧雪。” “啊!这本!”班曦万万没想到,他拿了个话本子在看,而且,还找到了这一本。 “这是三年前朕让青方从东市搜罗的,司命先生作,知行喜欢。”班曦说道,“朕一直搁在这儿,偶尔会看几页。” 班曦并没有耐心看完一整本。 她功课多,国事也多,她没那么多闲暇,一般都是睡前翻几页,酝酿睡意,借书思人。 所以,三年过去了,她也没看完这本《狸奴卧雪》。 “如何?好看吗?”班曦说道,“司命先生这人,朕让青方找过了,年纪大了,双眼昏花,以后怕是也写不动了,这本《狸奴卧雪》恐怕是最后一本。” “是他的风格,没错。”沈知意隐约能记起这熟悉的感觉,说道,“笔触细腻,辞藻朴实,故事却极有趣,写起鬼灵精怪来,最拿手。” “给你看,也算完愿。”班曦低声说道。 “不知……陛下愿意把这本《狸奴卧雪》借我几日吗?我还未看完。” “随你。”班曦大方一挥手,“喜欢就拿去。” 长沁端来茶给她润了嗓子,小声说道:“陛下午前要的缎匹……” “朕都忘了。”班曦看了眼沈知意的衣服,对长沁说,“叫人进来,全都拿来给他挑。” 沈知意问:“是什么?” 尚衣监的宫人们拖着盘子,一个个走了进来,织锦缎云锻哔叽,应有尽有,的确是把各色缎匹绢帛都呈了上来。 “都是今年刚贡的。”长沁引着沈知意上前。 “你自己挑,喜欢什么花色就点了让他们做,你也该把你带进宫的那些衣裳扔了。”班曦说道,“一天天的,无人收拾打理,你就这副模样到朕跟前晃悠,也不怕我治你个大不敬。” 沈知意转头冲她笑,说道:“是陛下让我不许穿宫里做的衣裳。” 班曦:“这你倒乖觉。天凉了,尚衣监的要再不做新的,朕可要治他们的罪了。既然都拿来了,你就随便指,哪匹顺眼就记上。” 她看起来神情随意,实则紧紧盯着他的手,想看他挑什么样的花色。 尚衣监的宫人,呈上来的有浅有深,班曦不知为何,很紧张他的选择。 长沁机灵,干什么都上手快,茶青方不在这几日,他已逐渐摸清了班曦的奇怪脾气。 长沁余光瞄见班曦的神色,有意无意地引着沈知意往浅色缎匹去。 “可是……陛下不是不让穿吗?”沈知意再次说道。 班曦哼了一声,拿起书,却也没看内容。 其实,她心里确实也不乐意他完全取代沈知行。 过了会儿,她吩咐:“就照王君的制式来。” 尚衣监的人应下。 沈知意:“谢陛下。” 只要她不觉得别扭奇怪,他无所谓。 沈知意也没特地挑什么,只是将目光移到几匹色浅纹饰淡雅的缎子上,轻轻说了句,都好。 长沁松了口气。 看来这主没传说的那么难伺候,还是懂得看皇上脸色的。 等尚衣监的人都走了之后,班曦问:“你选的,可合你心意?” “合心合意。”沈知意噙笑回答,“合陛下欢心更好。” “朕发觉你……”班曦说道,“很上道。” “陛下既给了我信任,我就要还陛下一个心安。”沈知意如此道。 “好,很好。”班曦把他拉近了些,摸着他的唇,低声说,“今晚留下用晚膳。” 他垂着眼,点了点头。 乖是真的乖,就是不止,他能坚持多久,也不知他腊月二十八,沈知行忌日那天,会不会跟她闹。 但愿……他能一直这么演给她看。 晚膳时,沈知意安静吃着,班曦却盯着他发呆。 长沁提醒,她抬起手,让宫人们全部退出去。 正埋头吃东西的沈知意茫然抬头:“怎么了?” 他用饭时的举手投足…… 太雅,而且很自然,就像习惯了,并不刻意。 这就……不是很像沈知意,倒是像知行的更多。 班曦眼眸一动不动盯着他看。 是了,这就是她盼望已久的,大婚后,和沈知行同桌用膳,无人打扰,像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一样。 “看来,让你在稷山清修,也有好处。”班曦说,“吃饭是比从前收敛了。” 沈知意愣了愣,脑海中似乎有些印象,从前,沈府每到吃饭时,沈怀忧就会说:“瞧瞧你,吃饭时的样子,可不像是久病之人,霸道得很。” 可能,他之前吃饭,应该比现在要没规矩些。 沈知意想了想,轻声说道:“没人教过我宫里的规矩,青方也没安排过,所以……” “不必那么多,现在这样就很好。”班曦说,“朕喜欢,学多了就不像了。” 沈知意听她这么一说,继续埋头吃了起来。 “看你吃饭……挺香的。”班曦脸上浮出了笑意,“吃你的,不必停。” 是,虽然和看到饭食就喜上眉梢的沈知行,吃饭时的表情不一样,但他现在的一举一动,却是像极了沈知行。 班曦满意至极,看着他说道:“有传言说,双生子中,若遭意外一生一死,活着的那个,就会越来越像死去的那个。” 自从沈知行去后,她就满天下的找有关双生子记载,最不清醒时,她甚至想押来沈知意,找巫族神使让知行借身还魂。 后来,她清醒了,知道大多数有关双生子的神奇传闻都是无稽之谈。 但今日,看到沈知意与沈知行的举止逐渐相同,她竟又燃起了希望。 若是真的能,越来越像沈知行……只这么一想,班曦就无比开心。 这晚,班曦依然是摸遍了他全身,却未让他真的侍寝。 她在他耳边说了许多话,有些像梦呓:“再像一些……就好了。” 夜半,班曦睡去,沈知意起身,走出内殿。 外面下起了夜雨。 他站在雨中冷静了会儿,接过长沁递来的伞,说道:“皇上……是个可怜人。” “沈公子慎言。”长沁说道,“皇上心里头比谁都清楚,沈公子只是在陪皇上演一出为期三年的戏,戏罢,皇上就醒了。” “但愿。”沈知意说道,“只是……演完戏,我又会上哪去?” “沈公子聪明人,只要您不哭不闹不多事,安安分分陪皇上演沈帝君,莫说三年,十年,三十年也不是不能够……”长沁压低声音说道,“皇上是个软心肠的,愿不愿演,在您,愿不愿醒,在皇上。只要皇上怜惜,三年后,何愁没出路?” 沈知意呆望着长沁,雨打在伞面上,渐渐地,劲大了。 长沁道:“沈公子,在这宫里头,过得如何,我们呢,是看命。您呢,得看自己。今日皇上让尚衣监来给您制衣裳,这是好事。再下几场雨就要入冬了,您就一直演着,待皇上真的分不清了,也没必要分清了,指不定就让你住回华清宫了,那您和沈帝君,也不差什么了。” “你……为何会与我说这些?” “奴才可不知公子的过往。”长沁笑道,“奴才这双眼睛,只能看见现在。” “送沈公子回去。”长沁叫来了车。 沈知意收了伞,对长沁说道:“长沁,你将来……前途无量。” 长沁笑着一礼:“承您吉言。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遥夜沉沉 苏向玉觐见述职。 见班曦膝上卧着一雪白小猫。 她说着说着,眼神就飘了,直愣愣盯着猫看。 “怎么,喜欢?” 苏向玉摸了摸鼻子,嘿嘿两声,说道:“就是稀奇,陛下怎么突然养起了猫。” “叫沈石生。”班曦突然说道。 苏向玉愣了愣,荡荡悠悠诶了一声:“……它是?” “他的。”班曦将猫拂下去,说道,“去,找你这个玉姐姐玩去吧。” 苏向玉单膝跪地,拿着名单册子逗起了猫。 班曦看着她晃来晃去的名册,莞尔:“看来朕今年,能过个安心年了。” “可不是嘛!”苏向玉整个人亮堂堂的,笑得灿烂,“青方那边也成了,昨日已经入朔州境了,不出三日就回。陛下再听听青方的汇报,恐怕比听我的更高兴。” “你俩差办得好。”班曦道,“可有什么想要的?” 苏向玉笑道:“陛下要真舍得,这猫?” 她满面兴奋,不住地搓手。 “猫……可以。”班曦慢悠悠一笑,“这只,不成。” 苏向玉想起,班曦跟她讲了,这猫有名有姓。 “姐姐送我一只雪里拖枪吧!” 白猫黑尾,名叫雪里拖枪。 班曦阖眼,微微点头。 苏向玉开心道:“臣妹为了这只雪里拖枪,也要尽心尽力为陛下效劳。” 班曦哼了一声,笑了起来。 “去,把猫给他送去。”班曦说道,“再去替朕看看他。” “沈知意吗?”苏向玉一默。 “前几日阴雨连绵,说是病了,你去替朕瞧瞧。” 苏向玉敛眸琢磨着。 班曦又道:“顺便跟他讲,瑞王病重,膝下又无儿女,这一脉往后……朕会收回封号。敲打敲打,让他以后起作恶之心时,可想清楚了,他已无母族可倚靠,朕也不会再看瑞王的面子,给他开恩。” “知道了。” 瑞王一脉,与班氏皇族同宗同源,亦从班姓,从文帝时期受封,封地凉州花朝,到先帝时期,已有六代。 现今的瑞王年纪也不大,才四十三岁,却一直未成婚,也无子女。仅有个妹妹,早年间放弃爵位继承,从了父姓,后与沈怀忧结为夫妻,生下沈知行沈知意这对儿双生子后,就香消玉殒。 班曦从未理顺过她与沈知行沈知意的亲族关系,只知道叫声哥哥绝对不错。 也因瑞王的缘故,尽管毙在沈知意手上的奴仆有十来个,有些还是母亲之前从王府带来的,但先帝念及瑞王与他母亲,并未真正责罚过他。 只是,班曦曾听见沈知行担忧道:“不责罚,并非好事。这样下去,只会让他认为奴仆们的命轻贱,以他的性格,根本不会收敛,往后怕是更变本加厉……” 瑞王近些年身子不大行了,班曦让茶青方去办的,也是这事。 如若留在她身边的,是沈知行,那么瑞王谢世后,按照前例,她会让沈知行承袭王爵。 可如今留在她身边的是沈知意,班曦思虑良久,决意收回瑞王封号。 这并非小事,有许多官员会因此升迁变动,为了不引起大的波澜,稳住凉州大局,班曦不得不提早布置,着人留意。 这差,不管是茶青方还是苏向玉,做得都很称心。 苏向玉提着猫退出来,到华清宫转了一圈,不见人,问道:“你们这儿的人呢?” “要是找沈公子。”华清宫的洒扫宫人指着北边,“他在含凉殿。” “啊?那不是前朝废后待的地方吗?”苏向玉摸不到头脑,“他怎么上那里去了?” ---- 那夜回含凉殿,沈知意就病了。 雨下了数日,他则在病榻上躺了数日。 雨下起来后,那股夹着寒霜的水气潮气针似的往他的骨头里钻,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他昏了又醒,不知自己睡了几日,意识清醒后,见傅邈收了针,转头对来人说道:“劳烦侍者告诉皇上,沈公子已醒,只是还需将养几日。” 宫侍们上前来看了看,见沈知意脸色白如薄纸,一身病气,的确无法侍寝,应了声退下。 傅邈说道:“沈公子早年常生病服药,伤了底子,极其畏寒,平日要多注意保暖。” 沈知意点了点头,闭上眼,又虚弱睡去。 这日,停了雨,地上的积水也被含凉殿的宫人清扫过了,沈知意坐在外殿,眯起眼望了会儿天,问道:“沈石生呢?” “御前的长沁拿去给皇上了。” 天晴,秋日里风大。 风还有些润,带着凉气一吹,沈知意颤了会儿,慢吞吞回内殿,缩回了床上。 “的确……冷。” 怪不得把这些荒废的宫殿叫冷宫。 他想起长沁说过的话,半晌,自嘲笑道:“谈何容易……” 他求的不多,只想平平安安,暖暖和和,在这昭阳宫里,住满三年。 为此,他要依着班曦,她想如何都可以,他不吵不闹,为了让自己这三年,过得能稍稍舒适些。 这之后…… 他听闻,班曦着手给沈知行修陵寝了。 这之后,他应该是要去皇陵度过此生。 换个地方清修罢了,倒也未尝不是个好结局,只要他什么都不想,皇帝让他做什么,他便照着做就是。 送药的进来了。 宫中行走伺候的男男女女,都不会单独进内殿,这是宫里头的规矩,需严格遵守。 但在他这里,宫人们就随意了些。 送饭的,送药的,想进就进,放下就走,可见并不把他当含凉殿的主人。 沈知意见她走了,才慢慢从床上下来,端起药皱着眉喝了。 药苦到舌根,沈知意眼前发黑,闭了闭眼,弯下腰,没忍住,又吐出一口,眼角微润。 “……好苦。” 就在这时,外殿传来一句:“人呢?” 声音很年轻,清亮有力。 沈知意心底,突然生了几分羡慕。 他头靠在床柱上,向门外望去,先是见沈石生雪白一团,在院中撒野,而后见红衣一闪,进了内殿。 “……沈知意?” 门口站着一满脸震惊的年轻女子,很面熟。 “老天……”那女子走进来,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你这也太……这是什么鬼地方!” “……向玉?”沈知意慢慢记起了她名字,“是向玉吧。” 苏向玉的母亲,沈知意要叫一声姑姑。 “哈,还记得啊!也是,二哥要是把我忘了,那就太说不过去了。”苏向玉转头对门外叫道,“这里就没人伺候吗?来人,拿椅子来!” 几个宫人放下手中的活儿,跑进来搬起椅子,放在了苏向玉脚下。 苏向玉撩起衣摆,一屁股坐下来。 “茶呢?” 宫人们又忙着去烧水泡茶。 “这就是你宫里的人?”苏向玉问道,“拿出你以前治下的手段啊,你在这宫里怎么还不如在沈府,难不成,二哥其实是窝里横?” 沈知意苦笑摇头。 “病了,没力气……” “二哥以前就算再病,也有力气活活抽死不合你心的下人。”苏向玉接过宫人递来的茶,哎呀一声,烫到了手。 宫人懵了懵,拿着茶出去。 苏向玉大惊:“……这些都是从哪搜罗来的?连沏茶倒水都不会。” 烫到了她,竟然什么都不说就走了。 “之前是在这里干粗活洗衣的……”沈知意说道,“他们从未伺候过人,也没从这地方出去过,皇上让我到这地方住,朱砂才找来暂时伺候的,见谅吧。” 苏向玉看鬼似的看着沈知意。 沈知意:“我都忘了问,家里人还好吗?” “……挺好。”苏向玉眼神越发像看鬼。 “你怎么了?”沈知意强撑着精神,笑道,“可是见我这副模样,吓到了?” “倒不是……” 苏向玉愣了会儿,忽然起身,走近了死盯着他看。 “……你是二哥吧?”良久,她问。 “大约是。”他笑着回。 “……没错啊。”苏向玉回忆道,“大哥哥不好那天,我在沈府,早起我还见过他,确实是他,对我笑来着。后来舅舅带着你去了东宫领罚,我骂你害皇上病危,你还转头来,瞪了我一眼……” 沈知意半点不记得,笑着听她说。 “后来,大哥哥没了呼吸,舅舅扔下你跑回来,从入殓到下葬……确实一直是他。”苏向玉指着沈知意,说道,“你那时在东宫,听闻烧得厉害,大哥哥葬礼结束后,舅舅才把你接回家中。” 沈知意咳了几声,哑着嗓子问她:“我那时,病了多久?” “神志不清的反反复复病了近半年。我爹还骂你,若是身子骨好点,他就把你扔军营里束着,摔打摔打,也不会养成这种有辱家门的孽子……” “姑父说得在理。” “……二哥,你就这么着吧。”苏向玉说,“二哥失忆了,虽然人看起来慢了点,迟钝了些,可性子却好了许多。果然福祸相依,或许还是好事。” 沈知意微微笑了笑,刺痛阵阵如受针刑,冷汗湿了衣裳。 苏向玉:“二哥?” 沈知意表情痛苦,颤抖着,末了,吐出一口药汁,剧烈咳了起来。 他捂着嘴,跪在地上,缓了缓,对满脸惊骇前来搀扶的苏向玉摇头道:“不必,只是刚刚的药有些……霸道。” “唉……”即便苏向玉不是很喜欢这个哥哥,但今时今日见此情景,也免不了心疼。 她扶着沈知意起来,说道:“皇上决意收回瑞王的封号爵位……” “我舅舅他……身体如何?” “今春病了一场,就没再从床上起来过,入秋后更是凶险,茶都尉发来消息,说是熬不到明年。开春后,皇上就会收回瑞王金册,三年内撤完封地……” 沈知意轻轻一叹。 苏向玉道:“二哥,在宫里谨言慎行,敛敛脾气,也不要违逆皇上。另外……” 她提醒道:“给茶都尉道个歉吧。” 沈知意微微一怔。 苏向玉道:“当初说是意外,但我看得清楚,明明就是二哥你故意撞上去,把他的脸按进香油中,又故意把火烛推倒……” 沈知意愣愣看着苏向玉。 苏向玉说也不愿说,似乎只是说出这种话,就污了她。 “我虽知道前因后果,他那天在猎场上放的那支箭,是有点故意的意思,但你报复心太重……今后在这宫里,你又要侍候皇上,他常伴御驾,你俩……我怕再起事端。” “我不会。”沈知意说,“等青方回来后,我会给他道歉。” “结仇容易解仇难。”苏向玉道,“你失了瑞王这座靠山,舅父他又不喜你……若是你在宫里犯了错,就真的没人能帮了。” “皇上念着知行,对我还算宽容……” “二哥说这话,是忘了大哥怎么去的吗?”苏向玉皱眉道,“皇上现在是既念着大哥的好,又恨着你……你本本分分也就算了,若是还不警醒,往后怕是……要受苦了。” 沈知意垂眼,弱弱咳了几声,说道:“……多谢。向玉在外为皇上奔波,也要注意安全。” “外头再危险,也比不上伴驾凶险。”苏向玉提醒道,“二哥,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知道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欲得而甘心 沈知意烧得厉害,意识朦胧中,似冰雪在火上烧,汗一层又一层,透了重衣,风一吹,更是又烫又凉。 这个时候,头也疼了起来。 宫人们放旁边的药,他咬牙喝了,过不了多久,就得全吐出来。 反复了几次,一直到天明,身体实在是折腾累了,昏沉沉睡了个把时辰。 天大亮后,班曦来了。 看样子,像是下了早朝就过来了。 “这地方……”班曦一进来,就不满道,“还是不暖和。” 她走过来,坐在沈知意身边,手放在了他额头上。 “倒也没觉得烧。”她说。 沈知意睁来眼睛,又被她挡住了光。 她轻轻撩拨着他的睫毛,尽兴了,收回手,说道:“挪到华清宫吧。” 沈知意转头看她,眼角湿润,眸子里也有了点神采。 “高兴了?” 班曦微微一笑:“宫人都跟我说了。” 她敛袖,神情倨傲,垂眼看着床上的人,说道:“只是略感风寒,这些天你若是好好吃药,这病早该好了。” 沈知意微微摇头,铺在枕上的发丝跟着晃动。 班曦情不自禁伸出手,拿起他的几缕青丝,又故意让它们从指缝中流走,双眉一弯,对他说道:“这局,算朕自己愿意往里面跳。你赢了,今日,朕就让人把你送到华清宫,只是有一点,你记住……” “我不会做对不起陛下的事。”沈知意轻声说道。 “倒是乖了不少。”班曦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微微皱眉道,“那就好好把药吃了,别再做戏给朕看,以后想要什么,你直接找朕要,不要再拐弯抹角演戏哄骗我。” “……药苦。”沈知意委委屈屈道,“陛下能否赏赐点蜜饯。” “……”班曦笑了一声,回手摸了摸他的脸。 “好。”班曦低声说,“只要你摆清楚自己的位置,规规矩矩在朕身边待着,你要什么,朕都给。” 班曦说完,又嫌弃道:“药味这么重……” 她不喜药味,沈知意自小衣服上就沾着药味,挥不去。有时,不必用眼睛观察,离近了,用鼻子也能区分出双生子。 沈知意衣服上全是苦味,而知行的衣服上,则总有一缕幽香,似梅花清香,若有若无的。 如今,这含凉殿充斥着药的苦涩气味,时刻提醒着班曦,眼前的这个,是沈知意。 沈知意叫住了她。 “怎么?”班曦微微转过头,余光看到,他撑着床,慢吞吞坐了起来。 “想请陛下……给朱砂嬷嬷换个差事。我……得罪过朱砂嬷嬷,以后常住华清宫,怕朱砂嬷嬷瞧见我,心里生恨。”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班曦笑道,“当年你常虐打她,如今,你是怕她也这么对你吗?” 沈知意摇头道:“这倒不会,只是……” “朕听向玉说,你要给青方道歉?” “确有此打算。” “那便也给朱砂道个歉吧。”班曦说道,“并非朕让她掌事华清宫,而是她自己,愿意在华清宫做事,报答知行的救命之恩。” 沈知意想说,既如此,为何不去给沈知行守灵呢? 只是他不敢。 如今,他能否在宫里平静地生活,全要靠班曦,他不能逾矩,毁了他们之间的平衡。 “你若不触犯宫规,她又不能打你。她在宫中掌事多年,规矩自是知道的,你若不去招惹她,她也不敢私下如何你。你怕什么?”班曦又道,“不做亏心事,便不会对掌刑之人心生惧怕。” 晚膳过后,沈知意迁到了华清宫。 正如班曦所言,朱砂除了脸冷,并不会私下里惩治他。 沈知意安安分分,喝了药,歪在床上看《狸奴卧雪》。 沈石生跳到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睡了下来。 药还是苦到胃口全失,但许是人到了华清宫,熬制的用具和煎药的人都精细了,药倒是没之前那般不适,加上有点心果脯,他未再吐过。 两日后,沈知意精神大好,而尚衣监也送来了成衣。 确如之前所言,是王君制式,从花纹到样子,都比帝君制式要灵动随意些。 估摸是班曦有交待,那衣服送到他手中时,已熏了香,若有若无的梅香。 沐浴更衣梳发。 霜色云纹衣,穿上是要比那些暮气沉沉的衣裳亮堂。 朱砂恨急了也没法子,只得老老实实看他作沈知行的装扮,不仅如此,班曦还令人送来了一环莲纹华鬘璎珞。 梳洗好,朱砂退了出去,含恨咬指甲,心里乱的很。 这都是皇上的意思,她就是再不服,再焦急,也没丁点办法改变。 眼睁睁看着这祸害,好端端活在世上,还抢了大公子的荣华和地位。 好恨。 真的好恨。 他最会伪装,茶都尉一走,就使手段作纯良惑主,这才几天?就住到华清宫来了! 沈知意坐在床边继续看《狸奴卧雪》,这本子越往后就越悲凉。 狸奴好心无好报,寒冬腊月天,被它曾经救过的人赶出家门,本要狠心走了,却听说主人病了,需发芽的桃花枝入药。 绵绵大雪,哪还有桃树枝冒嫩芽。不得已,狸奴卧在雪中,用自己的身体融化埋有桃花枝的雪地…… 沈知意看得入迷,班曦来了他也没听见,一页接着一页翻看。 书被班曦拽走,放在了旁边的案子上。 沈知意刚要说话,她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嘘了声:“不许说话。” 沈知意明白她的意思,垂眼坐端。 班曦左右打量着,渐渐地,眼中就起了雾。 她欠沈知行一个王君之位。 少年王君,待她继承大统后,再为帝君。 如若,他活着,没遭意外,就能与她做少年夫妻。 王君制式的衣裳,笔挺朝气,多为骑装改制,最适合潇洒少年郎。 今日见他穿这么一身,班曦目光温柔,仿佛了却了少女时期的梦。 班曦抬手,抓住了他垂在身前的束发流苏,朱红色的流苏穗映青丝与霜雪衣,红艳艳的,烫眼的紧。 “朕最喜这玩意儿……”班曦说,“听闻这发饰叫红樱垂,是明帝的那个妖祸帝君想出来的。的确好看,你缠在发上,也确实够妖。” 沈知意深吸口气,忍住要说的话,闭上眼睛。 他病了之后,班曦因讨厌药味,又怕病气染身,就没再叫他陪寝。结果他这病再也不见好,班曦面上虽不显,却早已心浮气躁起来。见他在那冷宫反反复复生病着凉,只得将他入住华清宫,又嘱咐宫人好生照料着。 沈知意也顺心顺意,好的利索。 得知他病好,班曦就等不及了。 班曦挑起他的衣带,说道:“自己解。” 沈知意也不扭捏,微微蹙着眉,解了锦带。 “不许皱眉。”班曦捏着朱红流苏,撩过他的眉心。 沈知意点了点头,躺下。 “你真是……”见他如此配合,班曦笑道,“不过,很合朕的心意。” 沈知意脸上没有半点波动,他习惯了班曦所谓的侍寝。她不喜他侍候,只需要躺在床上,做个不会说话的替身木偶,让她抱着,抚摸着,对着他叫一叫沈知行的名字即可。 除了撩拨起来后,他需自己爬起来离开床榻,冲凉冷却身子外,别的,也不难。 麻烦半夜,他能平静生活好多天。 因而,他不觉得这活儿有什么苦涩之处,只是偶尔听到她一声声叫他知行,总觉得心疼。 她原是个不愿长大的孩子,和他们一样,娘亲去得早,压在身上的规矩又多,终于找到了可以陪伴一生的温暖,却抛下她消逝了。 这么一想,沈知意便由着她弄,等她睡了,自己默默离开平静。 今日,按理说,还应如此。 却不想,班曦又进了一步。 不似往常那孩童寻找温暖般的抚摸,她这次,双目清明得很,如同临朝,让他前来谒见。 班曦心里清楚,沈知行不会这副大病初愈的样子任她玩捏。 只是,因他穿得像,身上的味道也像,这给了她一种错觉。 沈知行被救了回来,而后,父皇下旨,让她与沈知行完婚,他做了王君,如今就和她在东宫,他大病初愈的模样,躺在床上,笑着说自己此生无憾了。 好,好极了。 班曦浑身的血热了。 太像了,就是这样,就是我想的这样。 班曦抽了他发上的红樱垂,缠住了他的双腕,剥开了亵衣。 “不许动。”下手时,她低声说道,“不许发出声音。” 她不打算真的与他做什么,她只是想做场梦,用手就足够了。 用手,他铺满枕的青丝和身体也会耸动,足够让她凭此想象。 沈知意满身薄汗,皮肤发红,他别过头去,咬住了唇,耳廓红了一圈,连眼角都泛了红。 “班曦……皇上,皇上……” “不必躲。”班曦说,“沈知意,崖州有味药,叫忘前尘,喝了,前尘皆忘,形同傀儡。” 沈知意吐出两个字:“不……能……” “你记住,进了这昭阳宫,你就是知行的替身。可你若偏要再做回那个满口谎言苛待下人藐视人命的沈知意,朕就赏你一碗忘前尘,从此以后,让你无知无觉躺在这里,做一辈子的替身。听清楚了?” 沈知意闷哼一声,双眸失神了片刻,深深吐出一口气。 长沁进来,递上帕子。 班曦净了手,挥手叫长沁退下,俯身咬住了他的唇,说道:“抱歉……让你受苦了。” 沈知意愣了愣,见她神情不似刚刚那般清明,知她入了戏,不敢出声,连忙闭上眼睛。 班曦抱住他,轻声说道:“再没有谁比你更重要,好想你活着……不必再借谁的身子来见我。” 沈知意紧皱着眉,听到这话,心中猛地一颤,竟觉酸楚,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欢心欢喜 班曦编织谎言之网,且颇合她心意。 如何忘掉从前的沈知意,把带着一身病骨,不像知行的人,当作沈知行? 是了,就当那天,他们把知行救了回来,可他因连烧数日,忘了事,故而被送去稷山静养,如今,身子好了些,才回昭阳京。 因伤了身忘了事,所以不如从前那样神采飞扬,笑得也少了。 一切都能解释通。 班曦伸出手,摸着枕边人的脸,开怀舒了口气。 这样,就不算自己欺骗自己。 只要他乖乖的,尽心尽力做沈知行,她愿意编一出故事,接受他。 这种事,一旦想通了,人也高兴了。 班曦认为,自己跨过去了这道坎,不再纠结他的过往。 她用自己编圆的故事,掩盖了对沈知意的厌恶之情,之后,把这些年无处安放的思念和爱意,全都掏了出来。 她要补偿他,从头补偿。 她要与他好,就如从前幻想的那样。 班曦下了早朝,脚步都轻快了。 她手里捏着个新鲜玩意儿,就压在袖子里。 长沁小步跑,跟在后头,轻声偷笑。 “别以为朕没听见。”班曦笑道,“人呢?还在华清宫逗那只猫?” 长沁也笑:“在御花园里头呢,陛下去瞧了就知道了。” 今日天气不错,难得有太阳,暖洋洋的。 入冬前,经常会有这样的天气,暖的不似这个季节应该有的晴好之日。民间百姓把这种天,称为回光。 一年之末,天地进入长久寒冻前,赏苍生的暖阳天,提醒他们趁此晴好,速速屯粮,好挨过寒冬。 班曦刚进御花园,就瞧见了他。 他今日换了身荼白重衣,依然是王君制式,高高竖着马尾,发上依然缠着一根红樱垂,只不过,换了颜色,雪色的樱垂配荼白,流苏垂在发尾,随风飘着。 少年打扮,更合了班曦的心意。这样,她会忘掉沈知意,只看眼前人,渐渐模糊掉双生子之间的区别。 沈知意单膝跪地,正推着秋千。那秋千上没有别人,只卧着一只白猫。 一人一猫,看不出多开心,但很是惬意。 他脸上的笑容也万分顺眼,柔柔软软,像刚抽芽的嫩柳,风一吹,荡漾开的全是和暖。 班曦一笑,道:“它倒是会享受。” 沈知意抬头,看见班曦,双眸先是一亮,接着又是一飘,躲开了她的视线,微微抿了抿唇,垂下的眼睫颤了颤。 一旦肌肤相亲……哪怕并未真正的相知相贴,过后,那感觉也忘不掉。就像触碰后,二人之间多出了一条藕丝,这根线尽管细弱,却若有若无的会拨动情绪。 等看见了人,那根线自然而然,也就颤动了起来,非要挑起些微妙的情绪来才善罢甘休。 班曦走来,说道:“过来,给你看样东西。” 沈知意起身,垂眼看向她袖口。 班曦的手从袖中伸出,摊开,手中捏着一只琉璃鲸。 “连海洲进贡的。” 她脸上带着笑,像个孩子一样,把手伸过去:“喏,拿去看。” 沈知意轻声谢过,指尖刚碰到那琉璃鲸,就听她嘱咐道:“当心点,别弄坏了。” 她一脸少女紧张心爱玩具的表情,沈知意抬头看去,阳光下,她脸上的那层属于少女的细绒毛金灿灿的,因上朝,早起的妆浓了些,尤其那双眉,色浓气势凌厉,但仔细看,她眼角眉梢稚气未脱,藏在了淡淡的胭脂,竟然有些可爱。 沈知意手指蜷缩了起来,笑着看班曦。 班曦愣了下,见他是在看自己,又挑了眉,收了刚刚的神色。 少女班曦一闪而过,如同镜花水月。面前站着的,只是年轻的帝王。 “给你开开眼罢了。”班曦语气虽然倔强,但细听,却有几分涩,“看样子,你是不喜欢。” 如若是知行,现在一定能记起当年他们二人的约定。 “罢了,反正你也不知它代表着什么。”班曦说完,把那琉璃鲸收回了袖中。 沈知意愣了许久,忽然面色一白,汗珠沁了出来。 班曦知他是哪里有不舒服了,难免有些不耐:“怎么了?” “无事,风吹的头昏。”沈知意这般回答。 班曦想了想,把他想做是病后进宫陪她的知行,心软了些许,抬手扶住他。 “那就回去歇着。”她说,“虽说是晴天,但到底也快入冬了,你身子怕寒,还是少到这些地方……你若喜欢了,我在宫内给你搭架秋千。” 沈知意两眼含笑,低声说了句好,慢慢弯下腰,拍了拍手。 白猫跳到他怀中,窝在他胳膊上。 “它也就你能唤来。”班曦说道,“朕唤它来,它却不理,随心所欲,我看这昭阳宫,只它敢如此。多少宫人驯它,也没见成效,倒是听你的话。” “我合它的脾气。”沈知意浅浅一笑。 班曦拉住了他的手,眉目带笑。 一旦自己信了他是失而复得的沈知行,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就都顺眼起来。 班曦跟着他回了华清宫,虽然嘴上说不给他那只琉璃鲸,可到了内殿,她第一个要做的事,就是找个好地方,亲手把琉璃鲸放了上去。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班曦说,“你早晚会想起来的,时间还早……你会想起来的。” 沈知意迷茫了片刻,见班曦半是沉浸的神情,知道她所说的想起来,并非指想起沈知意的所作所为,而是把他当做失忆的沈知行。 可怜。 沈知意越发心疼。 不知为何,他有时看见班曦如此,会很心疼。 并不是替自己心疼,而是替她心疼,替她而担忧。 班曦放完琉璃鲸,来回打量完,走过来,手从他的衣襟里摸了进去。 沈知意一愣,想说什么,但已经形成了习惯,保持了沉默。 班曦似暖手,还观察着他的表情,贪婪地,一丝一毫变化都不放过。 看他苍白的脸上染了浅红,看他阖眼长睫轻颤,看他紧咬着嘴唇不出一声,看他仰起脖子,衣襟微开。 班曦凑过去,轻轻咬了他的唇,接着抽手,说道:“朕还有折子没批,你便在这儿歇吧,晚上朕再来看你。” “知道了。”沈知意拢好衣服,送她出去。 这种事,他早做好觉悟了。 做替身可并非是只做个活人偶,摆在帝君的位置上让人祭拜。他做的替身,是专属她一人的替身,因而揉圆搓扁甚至杀剐都随她,是荣是辱,也是她一句话的事。 但他始终认为,班曦只是个缺少陪伴的可怜人,并不是喜怒无常不通人情道理的暴君,只要自己不做从前做过的那些坏事,真诚以待,她这种好孩子,不会因腻了倦了翻脸处置他。 沈石生这小家伙又蹭起了他的腿。 它想要与他玩耍。 沈知意解开缠发的樱垂流苏,逗起了猫。 之后,发带、璎珞全都被他用来逗猫。 那璎珞是完整的一圈,缀满了玛瑙,最下方垂着的那块,烛火映着,还自带艳色光晕。 沈石生最喜欢用爪子去够这块玛瑙,沈知意想了想,动手把璎珞圈拆分了,拿红樱垂做牵线,将宝石玛瑙串儿都缀到了红樱垂上,方便逗猫。 实话说,班曦赏他的这璎珞环,他挂脖子上,总觉得傻乎乎的,像寺庙里的神像,不能吃不能动的,故而拆了璎珞环,穿在红丝线上,他反而觉得可以缀在腰上。 只是这想法刚一闪现,他就立刻想到了班曦给沈知行的那串璎珞,也是被拆分了,挂在了腰带上。 朱砂这几日尤为心急,嘴上多了好几个泡。 不能让他再这么下去了,她已经听人说,皇上有与他合卺的意思,难不成真要让他顶了大公子的位置,作恶半生享福半生,不得报应吗? 正是心急,忽见沈知意手指上绕着红绳,垂着一璎珞串逗弄那只猫。 朱砂指甲嵌在肉里,心中暗暗顺了口气。 这几日正愁逮不到他犯错,没想到今日,他自己就送上门了。 大公子喜欢琢磨更改衣饰,为了表达心意,特地将班曦送的璎珞用红绳绕同心结,终日戴在身上。 他沈知意又是什么东西,竟敢模仿大公子来邀宠! 朱砂开了刑库,手持宫规戒本,提着宽板藤条踏进内殿,圆眼怒瞪,喝道:“来人,掌刑!” 沈知意一怔,手中的璎珞被人取了去,他立刻明白了自己所犯何错。 御赐之物,而自己却擅自拆分,是为不敬,说是“毁坏”也无不妥。 两名侍卫入内,按住了他。 沈知意道:“虽是擅动了御赐之物,但并未损坏,嬷嬷……” 朱砂上前,一巴掌挥去。 沈知意脸歪在一旁,脸上浮出了几道手指印。 她是真的恨他。 上次,也是这样。 沈知意闭了闭眼,说道:“嬷嬷下手前要三思,若以不敬皇上为由责罚我,理由未免太过牵强……” “那红绳璎珞的制法,岂是你能效仿的?”朱砂说道,“要使手段惑主,也要看看自己配不配!” 沈知意愣了愣,神色诧异。 “原来是因这样才……” 朱砂道:“擅毁御赐之物,乃不敬之罪,挞四十!” “嬷嬷是因记恨我当年所做之事,所以才……”沈知意抬起头,双目含光,镇定说道,“可嬷嬷上次就以不敬之罪罚过了我,我也与嬷嬷道了歉……” 朱砂并不管那么多,掷了宫规戒本,绕到他背后。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我既然做了华清宫的掌事,就应按规矩行事。” 她扬起手,一藤条抽下去,衣服破了个口,不一会儿,慢慢多出一道血痕。 沈知意起了层汗,正要起身躲闪,却听朱砂说:“你以为,你只挨那三十鞭,又与我道了歉,就能将你我之事一笔勾销?!” 朱砂绕到他身前,突然扒开自己的衣襟,抽了腰带,敞开了让他看。 沈知意一惊,连忙闭眼转过头去避嫌。 朱砂身上触目惊心,布满了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伤疤,除了鞭痕还有火烧过刀剜过留下的疤痕,身体坑坑洼洼,不见一块好肉。 “你不敢看吗二公子?”朱砂几近疯狂,“它们可都是二公子亲手所做,直到今天还会发作,又痛又痒生不如死……还有后背没看呢,二公子。” 朱砂转过身去,本该光洁的后背,却更是恐怖,连完整的皮都没有。 “你可是扒了奴婢的皮,奴婢今日以规矩只罚你四十鞭,却连皮肉都不会破,你以为,能和奴婢两抵?” 沈知意紧紧闭着眼,蹙眉道:“对不住……” 朱砂抖上衣服,咬着牙根,扬起了手。 “我按宫规行刑,你可不服?”她挥下一鞭,抽在肩膀上。 沈知意依然未睁眼,他挣脱了一只手,捂着肩膀上的伤处,手臂上却也多了条血痕。 侍卫死死将他按住。 沈知意道:“虽是依宫规行罚,但罪名并未确立,嬷嬷就是再想报当年之仇,也应三思而后行……” 朱砂哪能放过此机会,她恨不得现在就抽死眼前这个收起利爪伪装成纯良的恶魔。 再扬起手时,朱砂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慢悠悠的询问:“怎么,可是他又犯什么错了?” 班曦背着手,转着珠串走过来。 她挥了挥手,侍卫松开了沈知意,退了出去。 班曦踱过来,目光落在朱砂未合好的衣襟上,停了一停,又慢慢看向沈知意,目光不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非不善 班曦捏着串珠,脸上端着玄之又玄的笑容,轻飘飘走过来,金丝衣摆转了个旋儿,坐下。 “你又怎么了?” 她问着,顺手把沈知意拽直了身子。 沈知意想起身,发觉班曦的手在他肩膀上按着,抬头,见班曦正在打量他的衣裳,冷冰冰的目光扫到他的衣带上,才慢慢抬起手。 “起来,别跪着。” 沈知意想了想,低落道:“我还是先跪着吧。” “哈哈哈哈……”班曦指着沈知意,对朱砂说道,“瞧他如今多守规矩,如此看来,朕倒是要听听,他今日做了什么,让朱砂你把宫规都搬出来了。” 沈知意微微愣了愣,发觉班曦似乎是站在他这边的。 定了定心神,他稍稍松了口气,主动认错:“我对陛下不敬。” “仔细说说。”班曦语气飘着,兴致颇高。 朱砂刚要开口,被班曦扫了一眼,不敢再动。朱砂惊恐的发现,班曦完全被他吸引,她根本不是要治他的罪,她只是一时兴起,想看他如何做戏给她看! “我擅动了陛下御赐的璎珞。” 班曦眉头动了动,但很快,又被笑容取代。 她勾了勾手指,长沁把璎珞呈上来。 班曦垂下这玩意,呆呆看了会儿,忽然一乐。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动它?” 沈知意答:“逗沈石生……” 朱砂伏地大声道:“陛下,他擅动璎珞,不过是效仿已故的沈帝君……” “也是好事。”班曦没有听完。 她把璎珞放在沈知意手中,说道:“他本来就是知行的替身,效仿知行,也无不妥。” 璎珞沉甸甸压在沈知意手中,他想用力握住它,手指却颤动了起来。 “陛下!”朱砂抬起头,目光惊动大骇,“陛下!他这点伎俩,陛下是被他欺骗……” “长沁,拉她下去。”班曦不悦道,“御前失仪,按宫规,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吧,就在门外,罚完回来,朕还有话对她说。” 长沁应下。 朱砂惊愣半晌,低头看向自己的前襟,又是一怔,面色大变。 “陛下……” 见班曦脸色不愉,朱砂不敢再言,一咬牙,认了罚。 班曦挥去身边人,换了个位置,坐到了床榻边,悠悠道:“起来,到这儿来。” 沈知意坐过去,不敢动。 班曦伸手拽他的衣带。 沈知意惊了一瞬,下意识去挡,又想起她身份,慢慢把手放下。 班曦扯了几下,腰带没松动,才满意收手。又满把拉过他的腰带,把人扯到她身前,轻声问:“你看她了?” 沈知意摇了摇头。 “没看吗?”班曦声音更轻,蓝宝串珠轻抚着他的眼睛。 沈知意闭上眼:“没有,我闭眼了。” “朕忽然想起,沈二公子九岁起,房中就收人了……沈府有些姿色的府奴,沈二公子男女不忌,关起门来虐侵的不在少数。” 沈知意狠狠愣住。 他……半点印象都没。 “朱砂也是你房中出来的。”班曦说,“要说看,十年前,你就脱光了她,看了个遍。” 班曦看着沈知意呆愣无辜的神情,无名火憋在胸口,最后化为一声笑,专注看着他。 “朕都忘了此事……”她说,“你哥哥与你不同,他君子质洁,品行端方,从不沾染这些恶事脏事,用你这副身子来载朕对他的思念,似乎有些不配。” 沈知意:“可我……忘了……” “你人忘不忘,事总是你做过的。”班曦说道。 沈知意怔愣半晌,只得道:“我无话可说,陛下要是难以释怀,我领罚便是。” 班曦笑了笑,说道:“至于你效仿知行,朕不拦你。这本就是你该做的,你要是能把他的品性也一并效仿去,朕还要给你沈家烧高香,赏你父亲追封你母亲,教出个好学上进的好儿子。” 沈知意蹙眉。 班曦绕着他的一缕头发,说道:“至于从前之事,罚了你这次,朕就不会再介怀。只是你要记住,你替的是知行,以知行的性子,他就是身处朕的后宫,也不会坏了男女规矩,让不该看的东西污了眼睛。” 沈知意慢慢跪下,回道:“臣侍谨记。” “记住,别回去。”班曦摸着他的脸说道,“忘了也好,做戏给朕看也罢,从今往后,你要记住你是替谁而活,不要再回到从前,做那个被人厌恨的恶人。” 沈知意点头:“我知道。陛下……要罚我什么?” 班曦沉默了好久,一直到朱砂进来回话。 她挨了二十板子,人委委屈屈,红着眼伏在地上,带着哭腔回话。 班曦问:“罚完了?” 长沁:“罚好了。” “朕说的话,待会儿要一字不差说给华清宫的人听。”班曦坐正,将串珠挂在手上,字正腔圆道,“今后沈知意若做了错事,华清宫诸人不得私自行刑,事无论大小,都先与朕说。” 朱砂领命,含恨望了眼沈知意,退出内殿。 “以后这殿内。”班曦对沈知意说道,“谁进谁不能进,你要自己拿捏清楚,不要再有今天这种事发生。” 沈知意点头。 班曦拍了拍手,对长沁说道:“沈二公子年少时虽身子骨弱,但不折风流,你带他去好好沐浴,去去这满身陈年血腥气。” 长沁应下,引沈知意离开。 班曦长长出了口气,坐于榻上,神色复杂又落寞。 沈石生蹦到她怀里,自顾自地蜷缩成一团,睡了。 班曦轻声道:“你是这宫里,第一享福的,哪知人心里的苦……” 她这段时日,有些走火入魔了。 影影绰绰,总觉知行知意的界限已模糊不清,区分不出。 她如今看沈知意,从他身上看到最多的,竟然是知行,而不是过去的沈知意。 她半喜半忧,又喜欢他忘了曾经,懵懂听话的现在,又忧心自己会对他产生意料之外的感情。 人难做,有情又不敢寄放的人,更是难。 她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 每次看着面对自己的侵袭不敢反抗的沈知意,她就清楚的知道,自己内心明白他是谁。 如果真的把他当沈知行,她绝不可能在床榻上如此对待他。 沈知意到了地方才知道,班曦所说的沐浴,并非寻常沐浴。 是,她说过,这是责罚,既然提到了,又怎会轻易饶过他。 长沁带他来的地方,叫善所,宫里给皇上配药浴的地方。 “药浴都准备好了。”长沁笑道,“二公子请,陛下说了,要仔细沐浴。二公子需在这地方泡一个时辰。” 沈知意脱了衣物,走进药池。 药水浸过后背的伤,新伤旧伤就一起发作了起来。 长沁拎着药桶,浇头灌下,说道:“这药,也能强身健体,您要早想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知意睁开眼睛,双眼雾气氤氲,水珠从睫毛上低落,他一张脸,白如寒玉。 “可是疼?”长沁说道,“药是烈了点,二公子身上还有伤,的确不会太好受。” “倒不是。”沈知意低声说道,“只是……心里不好受更多。”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却被人说,是个从九岁起就收人进房虐打发泄的恶徒。尽管事是他从前所做,可为何被她罚了沐浴净体,他会平白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心痛难耐呢? 现在仔细想来,她所说的陪寝,其实何尝不是侮辱? 她喜欢看自己起反应又不得纾解的样子,甚至故意让他难堪。 沈知意想到这里,苍白的脸上起了淡淡红晕,又似是恼自己竟然在羞愤中起了旖旎之心,眼睛一闭,沉入了药水中。 长沁快手将他拉起来:“二公子,想开,想开!” 待时辰到了,他换好衣服,长沁对他的称呼也就变了:“沈帝君,这边走。” 沈知意想,他若能做到长沁这般从容机敏,见风使舵,也不会有此苦恼了。 班曦召他到寝殿侍候。 果然,到了榻上,依然如从前。 今日,班曦挑他起了兴,还评价了一番:“你这身子……敏感的很。是谁碰都会这样?” 沈知意没有说话。 人躺在榻上,就得入戏。她不喜自己讲话,是因他出声,就会破了她的幻想。 原本,她在床上说过的话,大多都是些自问自答,并不需他回答。 班曦对他的身体来了兴趣,指甲轻轻刮着他的胳膊,过了会儿,他胳膊上便清晰的出现了一道红色线痕。 班曦沿着脖子划过去,沈知意紧咬着嘴唇,脸埋在发间,轻轻吐气。 班曦抬手,果然不多时,又是一道血痕出现。 “好敏感的皮肉。”班曦双眼发亮,俯身吻去。 是,如果此时此刻,躺在这里的是沈知行,她断然不会如此玩弄他。 真心喜爱的,是捧在手中小心呵护着,不敢触碰不敢亵玩。 他不是。 但她发现,自己似乎喜欢这样,甚至想把从前不敢想的那些花样,都在他身上试一试。 “不如……”班曦咬着他耳朵,轻声说,“沈知意,你白日你替知行,做朕的帝君,晚上,就做个罪人,在这床上,为你自己赎罪吧?” 沈知意琢磨出了她的意思,蓦然睁大了眼。 “班曦!”他疾声喊了她的名字,双手抓着衾被,又软下声求道,“什么都可以……只求陛下不要……不要在此事上辱我。” 班曦说道:“朕没有辱你的念头,只是,你总要赎罪。” “陛下要我怎么做?” 班曦吻着他,说道:“朕做什么,你受着就是。床榻之上,朕不再把你当作知行,仅此而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沦陷 班曦不到卯时就起了,沐浴更衣上朝,虽然面上浮肿,看起来疲惫,但两只眼睛却神采奕奕,浑身发光。 沈知意过了辰时才清醒,拢好衣服,失魂落魄的走出寝殿。宫人们鱼贯而出,收拾着那散落一床的玩意儿。 沈知意慢慢走回华清宫,怔愣时,见华清宫内院的银杏树下,多了架新漆的秋千。 他慢吞吞走过去,坐在上头,失神望天。 今日天阴不见阳光,已是上午光景却还未见大亮,院里起了风,又湿又沉。 他的手指渐渐僵硬麻木,手上的关节泛着红,似一寒玉吹出了红痕瑕疵。 沈知意这才回魂,看向自己的手,未料抢着入眼的,却是手腕上向衣袖深处蔓延未褪去的绳痕。 他立刻放下手,袖摆遮住了胳膊,双手也缩了进去,搭在膝上,低垂着眼,盯着袖子上的银丝牡丹纹发呆。 朱砂咬牙切齿看着,却又没有办法。 沈知意慢慢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呆了一呆,又低下头,像是犯错了般,好久之后,他站起身,向朱砂走去。 朱砂先是一惊,身上的那些伤因他的靠近刺挠着。 好在,沈知意守规矩,似要避嫌,离她还有十步便停了下来。 他静静沉思了会儿,慢慢跪地,工工整整给她行了个大礼。 “对不起。”沈知意说完,站起身来。 朱砂退后半步,眼神挣扎。 “不求嬷嬷能原谅,今日我与嬷嬷道个歉,只希望嬷嬷以后,能放下过往恩怨,平常待人。” “放下”朱砂苦笑一声,“沈知意,你又要耍什么把戏是你教会奴婢长记性的,二公子的教诲,奴婢永世不忘” 从前,她并非没有原谅过。二公子房中总有人因犯错被打,她第一次进房,二公子却很是温柔。本就一久病的少年,怎会像狠厉的魔头 他温柔与她说话,即便她打翻了茶,毛手毛脚收拾,他都会轻声细语安慰她。 可一切都是假的,第一次责打她,是她送茶的手不稳,茶水溢了出来。沈知意抓过她,变了脸,抽出戒尺劈打了她的手。 过后,他又轻柔哄她,问她,姐姐还在生我气吗原谅我吧。 她原谅了,她不长记性,当时甚至还感到愧疚。 一直到后来,他转着剥皮刀,笑吟吟对她说“银红,你怎么不长记性啊骗你一次,你便信一次。难道真以为,本公子能看上你,要真心对你你也不仔细想想自己的身份,做什么美梦,以为主子真的会对一个隶臣妾出身的下贱胚子道歉” 朱砂想起过往,心头钝痛,血气仿佛要倒流进心口,她撂下一句“沈知意,你不怕报应吗作恶多端还妄想夺大公子的善果,我咒你不得好死” 朱砂跑开,而华清宫的其余宫人,也都匆匆远离,鼻观口口观心。 沈知意呆愣了好久,慢慢走出华清宫,向千秋阁走去。 千秋阁与乾元殿同处一线,位于昭阳宫正北,远在千阶之上,是供奉班延王室牌位的地方。 沈知意一节节台阶走上去,寒风刺骨,风吹来,如同银针往骨头里钻。 沈知意疼到薄汗一身,再被风一吹,脸几近透明,嘴唇无半点血色。 他从前不是很懂何为一身病骨,如今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成这般惨状。沈知意深吸口气,满腔冰凉,震痛了喉咙,他咬着舌尖,将着暖不热的冷气缓缓吐出,发出微微的低吟声。 终于,走走歇歇,他登了顶,在千秋阁外拜了一拜,才敢进阁。 阁内的温暖,让他活了过来,冰凉的手指渐渐回了温度。 他一边走一边拜,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牌位。 沈知行。 她立的牌位,很小心,择了几个字,后头跟着的,却只是王君之称。 沈知意跪下来,又不知说些什么,他无言望着牌位,半晌,只能在心里反复念着“对不住。” 原是他不配的,可 他也不知自己现在是何心情,仔细说来,失忆之后,连从前的那段兄弟情,也都忘了干净,记不起分毫。 若是别人不曾提起,他甚至想不起他还有个双生兄弟。 他是完完全全忘了,世上第一孤寂之人,他只活在如今,没有过往,也无心去想将来。 “我”沈知意张开口,轻轻说了句我,又沉默了。 他没什么用,又不能替她打理后宫诸事,又不能临朝听政,全天下人都知道,他的作用,就是给皇上陪寝。 他没什么野心,也不敢做他想,往后往后,为自己那记不起的过往赎罪吧。 长沁机灵,上午,给班曦送了碗红枣汤,嘴里还说“补气养身。” 班曦一口喝干,笑了。 “他人今日做什么了” “说是在院中坐着发呆,又到千秋阁给沈帝君磕了个头,回来了。” 班曦羡慕道“他倒是清闲。” 过了会儿,又道“还知道看看知行,也算不错。” 班曦说完,又难过起来。 把沈知意当知行看吧,她嫌弃得很,又不能睡,心里总觉得愧疚。可不把他当知行看,她却觉危险。 尤其真的有了联系后,心里滋生出的那种别扭又私密的亲切感,让班曦惶恐不安。 她怕自己沦陷进错误的泥沼中,背叛了她年少时期的深情。 若是自己真的喜欢上沈知意,那不就是遂了他的心愿吗沈知意从前所说的,她与知行情薄似笑话,不就应验了吗 班曦痛苦不安,烦躁地想了会儿,问长沁“茶青方到哪了” “今日刚到京,回关府看望关老夫人了。”长沁说道,“明儿就回了。” 班曦嗯了一声,皱着眉说“叫人过来吃饭。” 长沁一听就知她说的是谁。 班曦等沈知意来的这段时间,已经坐不住了。 她转来转去,索性扔了折子,坐在椅子上,交叠着手托着下巴,等沈知意来。 他在床上,确实不像沈知意。 以她对沈知意的了解,若不是故意做戏给他看,压根不会那么规矩听话。 他有些听话过火了,但却并不刻意,也不做作。 这应该演不出来吧 所以,有没有可能,真的是知行借人还魂 班曦满脑子这些想法,她又把长沁叫来,说道“无名山的禅师,可云游回来了你去请,就说朕想听听禅师讲法。” 过了会儿,她又唤长沁来“稷山有巫,据说有换魂之术,你去让人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把这些巫人请来,朕想瞧瞧究竟。” 长沁愣了愣,狠狠点头“哎” 沈知意来时,还抱着沈石生。 天冷了,豹房给沈石生勾了金丝脚套,还穿上了棉衣,这家伙却不乐意走路了,懒洋洋窝在沈知意的怀里,跟他前来面圣。 “过来。”看见他,班曦的眼里有了点神采。 沈知意轻轻把猫放在软塌上,自己走到班曦身旁坐下。 班曦摸着他的长发,回味着昨晚的那旖旎风景,在他唇上轻印了一记,低声说道“就这样吧就这样,不要变了。不要是做戏给朕看,你这样,很合朕心。” 实话说,最让她震惊又难过愧疚的,就是她发现自己,竟然强烈的被他吸引,比之前的知行更甚。 昨晚过后,她就一脸惊恐的回想,回想自己之前是否就对沈知意有她并未察觉的别样意思,但她认真想了,自己从前真的对沈知意没有好感。就算兄弟俩一模一样,她那时,也只满心满眼都是知行。 可现在她慌张的发现,自己不受控的想要喜欢身边这个人,即便他是从前无恶不作令人生厌的沈知意。 难道是因为,他是替身,自己把对知行的情,全转移到了他身上,所以觉得他越发顺眼,越发诱人 想不通,想不通 班曦只能一遍遍告诉他“不要骗朕,记住,什么都好,只要不欺骗,不背叛朕。朕最痛恨的,就是欺骗和背叛。” 沈知意点头,轻声道“好。” 看来,这宫里的人,都不信他,她们都因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对他感到不安。 沈知意握住班曦的手,认真说道“我不会骗你,从今往后,不再欺骗。” 得到了满意的保证,班曦暂且把心中所思所想都抛到了一旁。 这晚,心满意足。 事罢,沈知意却起身,跪在了床上,拢了亵衣,垂着眼说道“我想与陛下,行合礼。” 夫妻成婚,洞房之前,有仪式,正正当当双方你情我愿交拜同祝后,再行周公之礼。 他们顺序反了。 但他却执拗的想在班曦这里,得到一点床上的正当名分。 他非宫人,也不是哪里抬来的野子,既然要同床共枕,那就是做夫妻,名不正言不顺,就是偷。 班曦既然说过,夜里,他不必做替身,那他就要替自己正个名。 “无论从前的沈知意如何,现在的我,想讨皇上一个夫妻之名。我的意思,并非要夺沈知行的帝君之位,我只是想和陛下好好做夫妻。” 他过于正经,君子之为。 班曦猛地坐起来,手摸着他的脸,目光探究。 沈知意说不出这样的话假如不是演戏,假如不是为了贴近知行迷惑她,那么她眼前的人,应该不是沈知意。 她要让人查,她一定要知道他是谁。 他虽不像知行,与沈知行有许多不同之处,可他也不像沈知意。 是因为失忆吗那如果让太医治好他的失忆症,出现在她面前的,又会是谁 班曦沉吟了许久,说道“此事不许再提。” 她说罢,闭上眼睛,倒回床上睡了。 沈知意慢慢躺下,睁着眼睛望着床上的雕花。 听她呼吸声渐匀,他悄悄拿起班曦的一缕头发,缠着指尖,与他的发,绕在了一起。 他想挽个同心结,但仍未成。 长沁隔着床幔,见他有动作,慌忙前去,见他在绕同心结,整个人一愣。 长沁站着看,等他第三次未成时,他上前去挑开床幔,轻声道“皇上睡了” 沈知意点了点头,坐起身接过他递来的大氅,披在身上。 班曦的手摸了摸身后的床,转过身,见他身影都出了内殿,迷迷糊糊在睡梦里骂了起来“长沁把人给我叫回来哪个让他走的” 长沁一听,当场应声,快手快脚扯着沈知意,把他拽了回来。 等人再次躺下,班曦翻了个身,手搭在他的腰上,轻声说道“你就睡这里怎么,高兴” 沈知意眼中尽是笑意。 他轻轻嗯了一声,说“高兴。” 班曦身上的暖意渡了过来,他的手脚也终于不再冰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同心缕 沈知意尚为醒来时,忽觉腹上一沉,原以为是班曦的腿借他身子一垫,后觉不对,这热乎乎的东西,似乎还移动了。 沈知意费力睁开眼,见窗外晨光熹微,沈石生走到他胸前,见他醒了,便从他身上跳下去,又去唤班曦。 沈石生喵呜呜叫了两声。 沈知意彻底清醒,袖手一捞,可那猫却像极了会流动的热水,从他指尖滑走。 他手腕一痛,竟然使不上力,就这样让那猫跳到了班曦身上,踩醒了班曦。 班曦眼睛未睁,训斥倒没缺席。 “放肆”她年纪不大,但气势不小,十三岁就随先帝临朝,十五岁就担监国重任,到如今,就算人未醒,一声训斥也足以让猫退下,叫那外殿守着的宫人们慌张跑来。 着实热闹。 沈知意终于抱住了猫,按住它的脑袋,让它趴在自己身上,转头问长沁“什么时辰了怎么让它进来了” 长沁接过猫,说道“刚到寅时。” 班曦坐起身来,拧着眉,瞧见是猫扰了她清梦,无奈笑了一下,揉了揉头发,伸出手道“猫拿来,它愿在这里睡,就让它待着,你们下去吧。” 等人退下,班曦把猫抱过来,左右看了,说道“看着眼熟。” “像陛下。”沈知意笑着说。 “你胆子真大。”班曦斜了他一眼,可再看那猫,瞪着圆眼板着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无畏气势,确实像她。 “比刚见它时,长了不少。”班曦说,“倒不像豹房养的那些金贵的家伙们,这只看起来,像是野的。” “嗯,经常各宫游荡,的确不好管教,不过它玩累了,就会回到华清宫,有时天冷了,它不想出去,就跟我一同待着。” “好好养着。”班曦说完,推着猫屁股把它赶下床榻,复躺了回去。 沈知意也慢慢躺下,说道“陛下再睡会儿。” 天冷了,早朝的时间也推后了一个时辰。 班曦却睁着眼睛,不一会儿,脑袋里绷着的那根弦就被自己果断扯了,手探进了枕边人的衣襟里。 “今日没什么大事,也就是青方回来,带他家老祖母进宫拜见。” 班曦说着,卷起了锦被,翻身坐起,压在了他身上,待手探进去一摸,见他起意,班曦笑道“你这人端着一副忍辱负重的模样,瞧着清心寡欲,身子倒是不欺君,好撩拨得很。” 沈知意闭上眼,不知该怎么回她。 班曦的手扳着他的双肩,到尽兴处,用力得很。 她自从落冰湖后,先帝教养得更严格,一边是好食好药养着,一边催促她每日早起,跟着关统领练招式,骑马射箭。连年号都改了,改为寿康,从寿康元年,一直到寿康八年,先帝频频带储君出行,亲自上山祈福,后去围场射猎,为的就是要让她的身子骨康健起来。 待事罢,班曦再看时,沈知意身上红的紫的一片连一片,消退得也慢。 班曦就蹙着眉问“如何” 沈知意不会说不好,他点点头,也看不出很勉强的意思。 这种事,他也不会说谎,尽管会因愧疚而神情纠结,但舒服是真的。 班曦除了动情时会霸道一些,其余时候,还是很温柔的。 古往今来男皇女帝,床上的事,口味习惯各样。但大多数,还都挺照顾床伴,毕竟都不想留恶名。 见他没有不适,班曦松了口气,埋怨道“你那一身皮,还真碰不得,一碰就是这副样子,挺吓人的。” 沈知意就说“过了午时,它们就消了。” 班曦凑过来吻他,点了点,咬耳朵道“今日午后,陪朕去莲湖泛舟吧。” 沈知意怔了怔,看向班曦。 她脸上未着妆,眉梢眼角尽是藏不住的少女心思,她嘴角微挑着,说道“怎样自从你把朕推湖里去,朕就没再泛过舟。今日陪朕玩玩,也算将此事翻过,以后朕就不再想了。” “好。”沈知意点头。 班曦看天色差不多了,起身把人叫来穿衣,又回头对沈知意说“朕这次,带侍卫二十八,宫侍三十人,与你泛舟。” 她的语气很高昂,甚至有一点炫耀的意思。 实际上,经那一事,班曦还是畏水的,她和沈知意都不会水,因而这次,她要多带些人去。 想和沈知意泛舟是假,想克服对水的畏惧,顺便在湖上与知行道声谢才是她的本意。 沈知意轻轻咳了几声,点了点头“多带些人是对的。” 他心里影影绰绰有个牵挂,总是希望她出行多带些人,再谨慎些,不要对他太放心。 他其实是希望班曦对他保持警惕,保持距离。 或许,自己之前,真的是个坏坯子吧,以至于现在的自己,也惧怕从前的自己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牵连到她。 今日清闲,午前,茶青方带着关老夫人前来谒见。 关老夫人从前是关将军的书侍,一起长大,又结为伉俪,后来关将军在连海洲抵御外寇时战死,关老夫人临危受命,集结家将,竟然同外寇血战到底,立下赫赫战功。 关将军和夫人没有孩子,关老夫人就收养了牺牲将士们的孩子,茶青方的母亲也是其中之一,年纪在这群兄弟姐妹中行十九,又叫茶十九。 后来,茶十九与仰慕英雄的一七品文官结为夫妇,这就有了茶青方。 朝廷向来待这些战争遗孤不薄,稍微拔尖些,就可收入京六卫,从小培养,与王室宗亲一同读书。 茶青方因书读得好,功夫又扎实,骑射绝佳,因而九岁就被先帝挑中,送到储君身旁做伴读。 关老太也是个会识人的,她收养的孩子众多,孙辈里头最拔尖的,也就属茶青方了,因而她对茶青方给予厚望,要知道,从萧成到班延,多数皇后帝君,都是储君伴读出身,她跟关将军,也是一路相伴走来。 原本,她很看好茶青方,可没想到,几年前因沈知意失手打翻祭神火烛,毁了茶青方容貌,彻底断了这条路。 关老太本以为自己对茶青方的期望要付之东流,却不想,青方这孩子却憋着一股劲,越来越稳。 关老太有力助他,尤其得知班曦婚旨上立了个死人后,更是浑身提劲,只待茶青方圆满办完差,她就去宫里助他一臂之力。 关家兵权已交,亦无功高震主的主将,家里现在既有战功荣光,又无威胁班氏正统之隐患,收养的十几个孩子,皆在朝中合适的位置当差,可谓是,既不会被皇帝看轻了去,也不会让皇帝忌惮。 等皇帝成熟些,走出昔日迷潭,就会发现,身边就有个合适的人选,能堪大任。 关老太与班曦聊了许久,班曦虽觉无趣,但难得有次机会放松,也就没送客的意思。 茶青方就站在一旁,接过长沁的差事。 递茶递帕子,班曦动一动,就有腰枕送上,不可谓照顾不周。 关老太笑眯眯看着,正要当着皇上的面夸上几句,就在这时,门外慢悠悠走进来一只白猫,只尾巴尖一点墨黑,耀武扬威走进来,跳到了班曦的怀中。 班曦一笑,手指挠了挠它下巴。 茶青方道“陛下怎养猫了” “这猫如何” “虽毛色普通,但双目有神,是个英武的。”茶青方说。 “嗯,叫沈石生,是朕从石头缝里救出来的。”班曦说,“说是像朕。” 关老太人精似的,听一耳朵就知道怎么回事,也不多说,只夸“陛下恩泽万物,自然是像的。” “对,朕如今,是它的衣食父母。”班曦说罢,想起清早和沈知意的约定,勾了勾手,叫来长沁,“莲湖的舟都备了吗” “备了。”茶青方一回来,长沁也不似之前那样活络,敛了眉眼乖乖说,“就是沈呃,沈帝君吹了风,身子不适。” 班曦愣了愣,有些失落道“他那副身子,真会败兴” 话虽这么说,但茶青方却听出了一点情意来。 这让他心里发慌,抬头看了眼祖母,茶青方沉下心,说道“陛下,是想去莲湖泛舟” “若再不去,怕是明日那湖面就结冰了。”班曦想了想,说道,“一时兴起罢了,长沁,长沁你过来,叫太医院的人去给他看看。” “诶”长沁弓着腰,小步跑走。 茶青方背着手,腕上青筋凸起。 午膳过后,茶青方送关老太。 班曦转着她的蓝宝珠串,托着沈石生,慢悠悠散步到华清宫探望。 进了殿,就闻见一屋子药味。 班曦站在门口,皱眉道“早上还好好的,怎么又病了” “抱歉。”沈知意躺坐在床上,撑着胳膊,刚吐完半碗药,他伸手把发丝挂在耳后,轻轻呼出口气,擦了眼角的泪碎。 “怎么了”看他吐完,班曦才坐过去,伸手轻轻擦去他唇边的药汁。 “头疼。”沈知意说,“吹了凉风。” 他中午见出了太阳,就在院子里陪沈石生玩了会儿,但没多久,忽然眼前一黑,似有许多东西拥挤着要钻到他的头里来,剧痛之下,他昏了过去。 班曦说道“本想午后带着你泛舟湖上你休息吧。” 沈知意躺下,见她要走,忽然伸出手拽住她的衣袖,盯着她那袖边上的牡丹纹看,看久了,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不舍得”班曦笑问。 沈知意愣了好久,小声说“我今日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班曦身子僵住,目光闪烁,脸上的表情狰狞又挣扎。 “抱歉只是一些,零零散散的画面”沈知意额角又跳着疼了起来,他轻轻吸了口气,说道,“应是冰湖我看见你在湖中挣扎” “闭嘴。”班曦甩开衣袖,皱眉道,“不许再提。以后想起什么,不必与朕说。你你记住,若敢再做回从前的沈知意,朕一定不会手软。” 我们这样不好吗你忘了,我不追究,可你为何要提起过往,让我生气 “对不起。”沈知意看着她,目光柔的似水,“我只是想和陛下说一声对不起。我做错太多,欠陛下的也太多” “你”班曦走过来,坐到他身边,“你不欠朕。朕从前与你并没有关系,你与朕是有仇,但在此之前,朕对你没有什么想法。若说欠,你欠知行的太多,你欠他一条命。” 班曦俯下身,吻了吻他的唇。 关老太出了宫门,便叫茶青方回。 “你回吧,我不需要你操心,你早些回皇上身边才最要紧。” 茶青方一礼,急匆匆返回,听闻班曦在华清宫,茶青方道“他人也在” 身边伺候的宫人点头“在呢,您刚离京,他人就住进了华清宫。” “好手段”茶青方道。 果然,到了华清宫内殿,就见班曦正与沈知意难舍难分。 茶青方戴着面具,旁人也看不出他脸色,但见他握着拳,就知茶都尉受到的刺激不小。 “陛下,殿里药味重。”茶青方走来,拿过披风,披在班曦身上,说道,“陛下要保重身子,切莫染了病气。” 班曦刚要说无事,开口却被自己的唾液给呛到了,咳了起来。 茶青方扶着她离开,临走前,还慢悠悠看了沈知意一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借刀杀猫 这些日子,一天比一天凉,沈知意的病不见好。 班曦无奈,只好与沈石生玩。 这日,茶青方送茶点时,班曦说“这几天你也看了,你认为,他是不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前些日子,班曦特地教沈知意给茶青方道了歉,茶青方也应了,瞧起来有冰释前嫌的意思。这令班曦十分满意。 茶青方道“是比从前规矩些,不过,听朱砂说,似乎因为连天服药的缘故,他好像断断续续想起了一些过往之事,看起来要比前几天沉闷些。” 班曦脸色不悦,连摸猫的手都停滞了。 她害怕,但与此同时,她又隐隐期盼,期盼沈知意想起曾经后,还能像如今这般规矩省心。 “朕听闻,无名山神寺近日开门洒扫还办了祭坛会,你说,是不是禅师云游罢,要回了”班曦不放弃,却不明说,“崖州的云顶茶新进了些,朕想把禅师请进宫,一同品茶赏雪。” 茶青方道“属下回京后,就去问了,寺里的小童说还未收到禅师回京的消息。” 班曦皱眉。 茶青方突然挑明了“陛下,是在想沈知行吧。我这次回来,见宫里这位举止神情与知行一般无二,遂想起,关于双生子,稷山神巫曾有一种还魂说法,陛下可知前朝神宗的哥哥代王楼和” 沈知行病逝后,班曦翻阅了许许多多的古籍,自是知道楼和这人。 前朝神宗的兄长萧宴清因皇后和离,随母姓楼,受封代王。本人由萧姓皇子自请从母姓放弃储君之位已是传奇,但最传奇的,是他爱上了云州昭王的一对双生女。 相同的是,还未等他承诺,双生女中的一个,病逝了。 从此以后,代王楼和一直致力于找稷山的还魂巫术,企图让他爱的那位借身还魂。 当时班曦看完这前朝旧事,泪眼朦胧,心里一半叹他如自己一般苦,一半又提醒自己,为君者,不能与这代王一样痴。 茶青方见班曦在发呆,顿了一顿,继续说“恰巧昨日祖母提起,三伯母是云州鹤城人,认识几个有些神通的苍巫,正是为代王楼和献上还魂术的巫族一脉。这月三伯父生辰,家里请了这些苍巫进京为伯父庆生祈福,若是陛下想见不妨召进宫来,让他们看一看。外行人看不出,我想,若是这些苍巫,许是能看出现在的沈知意是否换了魂。” 班曦思忖片刻,道“你来安排。” 茶青方点了点头。 说话时,长沁匆匆入殿,行至座前,低声道“陛下,二公子又昏过去了。” 班曦站起身来,把猫塞给茶青方,随着长沁移驾华清宫。 茶青方缓缓跟随,见班曦脚步匆忙,微微冷哼一声。 班曦道“今天这都第几回了怎么回事” 从她下早朝起,华清宫的人就时不时来报沈知意昏过去了,半天功夫不到,怕是昏了有七八回了。 “醒了就吐药,接着就直挺挺昏过去,来回不下七次了。”长沁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班曦气道“太医呢太医院今日谁当值把他们给朕叫来” “常太医一直在”长沁说道,“但药灌不进去,喝多少吐多少” 他就跟和药有仇一样。 班曦“那家伙,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班曦加快脚步,直入华清宫内殿,先问一旁的常太医“怎么回事人交给你,你却是这般给朕照顾的” 殿内诸人不敢喘息。 班曦一把拿起药方,将将看懂一半,锁眉道“给朕叫那个傅傅什么来着给太医院姓傅的给朕叫来” 她记不起傅邈的名字。 长沁打马似的奔向太医院。 班曦坐在塌边,见沈知意跟个纸片似的,窝在被中,发丝凌乱铺在周身,脸白如纸,薄薄一层冰笼着,睫毛垂着,眼下一圈阴影。 班曦伸手拂过他面颊旁的发丝,沈知意睫毛动了动,睁开了眼。 班曦心中起疑,收回手,对他说“起来把药喝了,不许吐” “小小一风寒,你却给朕装可怜。”班曦一边说,一边接过药碗,舀了一勺,吹了吹,送进他嘴里。 沈知意咬着勺子,索性从她手里拿过药碗,闭上眼睛,一口气喝干。 他睫毛颤着,表情放空,班曦看见了,也跟着皱眉,说道“不知道的以为朕在逼你喝毒药” 茶青方慢慢走过来,朱砂进来看了他一眼,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只是茶青方并没有理会她,只是把猫给了朱砂“看紧了。” 朱砂抱猫退下。 沈知意咽了药,忍着反胃,对班曦说“你让常太医给我喝的什么药” 班曦“治风寒的。” “你骗我。”沈知意低声道。 班曦瞪眼“你胆子真不小敢说朕骗你” 沈知意拉着她的手,垂下眼,缓缓说道“我这几日喝了药,就有好多好多从前的事,乱糟糟地挤来陛下,是想让我想起来吗” 班曦沉默了许久,一歪头对茶青方说“你去问常太医,那药是治什么的。” 茶青方答“臣看过方子了,是风寒。” 班曦“听见了吧天天想那么多,沈知意,你心有几窍” 沈知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长沁带着一个青衫医士来了。 青衫,未挂牌的医士。 “臣,太医院下院医士傅吹愁,见过陛下,君上茶大人。” 许是他最后跟着一句太突兀,连茶青方都转头看向他。 班曦烦躁道“长沁不是他。” 茶青方瞪了长沁一眼,可怜长沁来回奔波办差,都要哭了“太医院只有这位大人姓傅。” “陛下要找的是傅邈。”傅吹愁一板一眼,认真说道,“他府中有喜,傅家添丁,依律,假三日,返家陪妻。” “哦,有孩子了啊”班曦愣了愣,说道,“头一个” “对。”傅吹愁说道,“臣名傅吹愁,傅邈是臣的母族舅舅。” “是这样,没错。”班曦想了起来,她道,“既然是傅家人,医术应该都不错,你来,你就在这儿待着,想个法子让他好好喝药,三天之内若是还不好,你可是要给朕个说法。” 傅吹愁抬头看了眼正满脸微笑打量他的沈知意,愁死了。 医者最怕的就是他这种病人,久病还不肯好好喝药。 班曦原本要留在这里陪他,但宫人来报,说河阳公主来了。 河阳公主是她亲姑姑,因腿天生不便,无缘帝位。 班曦只好交待了傅吹愁几句,离开了华清宫。 茶青方紧紧跟随。 河阳公主来,怕不是闲聊,再过几日,就是班曦的生辰,宫宴不好说话,因而此时前来拜见。 果然,河阳公主是带着儿子一起来的,这就“来者不善”了。 河阳公主的儿子今年满三岁了,据说还未断奶。 她坐在轮椅中,抱着儿子,一见班曦,先夸了几句。 班曦早就听腻了,保持微笑敷衍着。 紧接着,陪下棋,陪品茶,终于,时候差不多了,河阳公主才进入话题。 无外乎关心她的后宫,关心她的储君。 河阳不管她立谁,他们大延人,比起帝君,更关心未来的储君。 班曦头疼。 虽不明说,但作为皇帝,大婚三年内,就必须有皇嗣。 三年无嗣换帝君皇后。 五年无嗣则按照继位顺序,让贤。 班曦看着河阳公主和她长在她怀里的孩子,目光阴郁。 来刺激她 先帝在世时,是先帝“提醒”。 先帝驾崩后,是河阳公主承担“警醒”一职。 河阳公主笑道“我在外头,听人说什么替身什么孽缘姑姑倒是认为,你既然能把他抬进宫里,有与他大婚昭告天下,那不管是真身还是替身,都是一样的。女人和男人可不一样,他们身边可是躺谁都成,女人的枕边,可是容不下她厌恶之人。陛下既能睡下,那就证明他合陛下的心意。” 班曦笑了一下,拿着棋子去逗她这个未断奶的宗室弟弟。 “双生子是一样的。”河阳公主笑着说,“陛下给他看作谁,是陛下自己的事,将来叫储君喊谁做父君,也是陛下自己的事。” “朕知道了。”班曦撂了棋子,抿唇一笑。 傅吹愁看了他的药方,说道“这药有些烈,看你反应这么大我们换个温和一点的。” 沈知意有气无力点了点头。 傅吹愁说“你可要争口气,听到皇上离开前怎么威胁我的吧三天之内你若还是躺在床上,我怕这辈子都别想升上院了。” “傅大人,不是不在乎这些吗” “我傻啊我不在乎的是名利,但我为了精进医术,也为了上院的那些名贵药草,怎么着也要考入上院吧这世上谁不想往上走呢” 沈知意微怔,须臾,含笑道“你说得对,我就是为了这华清宫的一口热气,也得好起来。” 傅吹愁拿起药碗,嗅了嗅,疑惑道“怎么跟药方上的不一样多了味药。沈知意,之前给你开药的,可是常太医” “是”沈知意点头。 傅吹愁拇指抵着下巴,思索了会儿,对沈知意说道“喝了我的药快些好起来,然后去跟陛下说,以后华清宫就让我负责。常太医是关将军门下收养的孩子,论关系,人家是茶青方的二伯。算起来,茶青方与你有仇,给你添些苦头吃也说不定呢” 沈知意愣了许久,点头道“我知道了,那就麻烦小傅大人了。” 傍晚,茶青方带侍卫到华清宫换防。 朱砂慢慢走来,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 茶青方也不避人,温声问“嬷嬷找我,可有什么事” “茶大人”朱砂吞吞吐吐半晌,恨恨道,“茶大人,难道就这样看着他一步步坐稳大公子的帝君之位吗” 茶青方轻轻笑了一声“他如果一直如此良善,那我非但不会为难他,还也会替陛下感谢他。” 朱砂哽住。 沈石生逛完了隔壁,从宫墙外跳进来,慢悠悠打他二人中间走过,朝着那亮着灯火的内殿走去。 茶青方道“这猫,皇上很喜欢。沈知意病着,近来能陪皇上的只有这只猫了。” 朱砂转头看了眼,目光闪烁。 茶青方道“还是有劳嬷嬷看紧他,毕竟我听常太医说,沈知意有找回记忆的可能。他若找回记忆,那便不是现在的沈知意了,皇上最近甚是烦忧此事哦,对了,嬷嬷还要照顾那只猫,万一那人找回记忆,猫就” 茶青方话未说完,与朱砂告别。 朱砂站在原地愣神,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打在地上的猫影。 火烛跳动着,猫的影子也晃动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