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不合》 第1章 第一章 大周昭宁元年十一月十六,冬阳从云后敷衍露了半脸,无甚暖意。 明明是大冷天,又在四面通透的凉亭里,赵淙额上却沁出薄汗。 他站在凉亭正中的石桌旁,惴惴半垂眼帘,愧疚又无措地觑着对面那个以绢捂唇,咳到美目微红泛泪的二姐赵荞。 虽是出身矜贵的信王府二姑娘,但赵荞打小活得可谓皮实,偶有头疼脑热也不过喝点药睡一觉就好。可这回风寒足拖了半个月还没好,蔫巴巴与床榻和苦药为伴,几乎足不出户。 今日却强撑着,大老远来了位于镐京城郊的明正书院。 瞧着二姐此刻面色苍白恹恹,全不似以往那般飞扬神采,赵淙歉疚更甚,脑中乱哄哄。 待赵荞终于咳过这阵,随行侍女赶忙上前替她拍背顺气,又取了颗润喉丸喂进她口中。 她含着润喉丸,拭去眼角咳出的泪花,沉默地直视着四弟。 明明自己站着她坐着,可那看似平静的眼神却让赵淙觉得有种无形威压悬在头顶。 其实赵荞只比他年长三岁半,可他不过虚岁十四,又尚在书院求学,无论以律法、习俗还是世人眼光看来,都只是个还没成年的半大小子,总归还青涩稚嫩。 而赵荞则是个惯在市井间打滚的,只要面色一凝,便自带几分看不出深浅的迫人江湖气,是以赵淙最怵的就是她不说话。 他清清嗓子,绞尽脑汁挑了个话头“先时督学说二姐在这里等我,吓我一跳。这亭子在书院中算偏僻,你竟也能找到,真是厉害。” 如此没头没脑的生硬吹捧,得到的回应是一声冷淡轻嗤。 “我年少时也曾在这明正书院就读。毕竟混了三年,熟门熟路是应当的。” 结束学业后赵荞再没回来过,书院山长也早换了人。但这里格局未变,一草一木仍是她熟悉的模样。 赵淙讷讷点头,唇角牵起僵硬的笑“这润喉丸,是贺家七哥出京前特地让人为你准备的吧你之前不是嫌它口味古怪” 他口中的“贺家七哥”是金云内卫左统领贺渊,一个或许很快就要成为他二姐夫的人。 “良药苦口,没听过吗”赵荞微微眯起眼,似淡有不豫。 心上人送的东西,无论她自己嘴上怎么嫌弃,别人却不能多嘴说半句不好。亲弟弟也不行。 接连两个话题都没找对路,赵淙讪讪摸了摸鼻子,慌乱之下换了个更作死的问题“二姐,你怎么来了” 明知故问且讨打的废话。 若他不明白自家二姐是为何而来,那就不会慌得满脑门子汗了。 “是啊,我一场风寒拖了大半月还没好,遵照医嘱今日该在床上继续躺着,”赵荞微红美眸泛起薄恼,瞪着赵淙脸上的淤伤,“可书院山长派人到府中带话,说我弟弟在书院被人打了,还狗胆包天打算瞒着我” 信王府如今是二人的兄长信王赵澈掌家,府中几个弟弟妹妹的事素来都有兄嫂关照,赵荞这做二姐的自己有事要忙,以往并不太留心他们的日常琐事。 但月初信王夫妇随圣驾出京去滢江行冬神祭典,近来这段日子自该留在府中养病的二姐来关照几个小的。 “只是皮外伤,我想着你在养病才不愿惊动你,没料到山长还是将你请来了,”赵淙赶忙解释,“待会儿你不必费神,我自己与他们交涉” “你交涉个鬼人家搬来了家中快六十岁的老太太,这不明摆着要欺你年纪小吗难不成你好意思跟个老太太撒泼耍横” 赵淙傻眼“啊我以为他最多叫来他爹” 虽他并没有打算撒泼耍横,可对手不按套路来,他的后招可全乱了。 “你个窝里横的糟心玩意儿,小时在兄弟姐妹中不是横着走怎的长大倒没了脾气,在外就任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照着你脸打” 这通噼里啪啦吼下来,赵荞不免又咳了个昏天黑地。 知她这意思是心疼自己吃了亏,赵淙心下一暖,立时红着眼眶过去挤开侍女,替她拍背“二姐,你别气。我虽资质平庸,到底自幼习武,这点小伤不疼的。” 赵荞撑着桌沿站起来,抬起手掌照他脑门轻拍一记“十几岁的少年人之间偶有冲突不算大事,可打人不打脸这是起码的规矩早上书院山长派到府里传话的人说得含糊,我听得云里雾里。到底怎么回事” 说着姐弟俩并肩出了凉亭,向书院山长所在的那院去。 “我原是想替一位同窗讨个公道。” “那同窗莫不是个小姑娘”赵荞斜斜睨他。 赵淙垂着眼低低“嗯”了一声,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红着耳根低嚷“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没想什么啊,”赵荞无辜轻哂,“接着说。” 赵淙抿唇垂睫走出好几步后,才涩声开口“是前任礼部尚书陈寻的女儿。” 顿了顿,他又轻声补充“后院人生的孩子。” 赵荞神色复杂地瞥了他一眼,无声叹息。 这小子进书院两年向来安分,学业虽不算出类拔萃却也不差,更从不招惹是非。原本她还奇怪他怎会与人打架,此刻忽地就懂了。 前年陈寻因“违律私纳后院人”的事被罢官问罪,那些本就见不得光的后院人都被遣散了。可孩子总归是陈家血脉,自还养在家。 不过那之后小姑娘在家处境尴尬,谁都不给她好脸,虽没让她饿着冷着,也送她读书,旁的事就几乎不管。 “有些同窗知陈家没人给她撑腰,她也没胆子去向山长告状,在书院又独来独往没朋友,就常欺负她取乐。” 赵淙的话让赵荞沉下脸来,但她没有插嘴。 赵淙接着道“年初我曾撞见过一回,与那些欺负她的人吵过。后来没再瞧见,就以为他们收敛了。前日下午我穿小树林去藏书楼,撞见他们逼她跪下学狗爬,还拿树枝抽她,让她得叫出声。我实在看不过,就故意说难听话激他们与我动手。” 虽出身宗室高门,但赵荞从小惯爱在市井间打滚,是个江湖气极重的侠义性子,最听不得这种欺人之事。 “大人做错事,与小孩子有什么相干”她猛地咬碎了口中的润喉丸,怒不可遏地哑声道,“当年朝廷着手整顿勋贵、官员私纳后院人的事时,分明说过罪不及稚子这陈家真真一门混账,再怎么都是自家孩子,就这么不管不问任人欺辱” 赵淙停下脚步,抬起手背压在眼上“二姐,小时我不懂事。长大才知外间并非谁家都像咱们府中一样” 他也是后院人生的孩子。 他生母是前任信王赵诚锐的后院人之一,在当年朝廷下令整顿后院人之事前,他的生母就因犯下大错被遣到远离京城的庄子上处置了。 但府中没谁迁怒他,甚至在玉牒上将他记在前任信王妃名下,让他做了堂堂正正的信王府四公子,不让他低人一头。 “若非当年母妃殿下心慈仁厚,大哥与你也愿容我,只怕我今日的处境不会比那陈家小可怜好太多。” 其实信王府如今这一门兄弟姐妹六人,除了老大赵澈与老二赵荞明正堂皇是前任王妃与侧妃所出,剩下四个的生母其实都是前任信王的后院人。 但这四个孩子从未因生母的缘故遭受薄待,即便是在长兄赵澈袭爵后,仍给他们享有王府公子、姑娘该有的一切,还尽力扶持、耐心教导。 有些事小时以为理所当然,长大见别家同样境遇的孩子那般不堪,才知自己一直以来是得了怎样温柔宽厚的对待。 “你个傻子,又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赵荞抬手揉揉他的头顶,“大哥说过,咱们兄弟姐妹共六人,始终是荣辱共担的血脉至亲,一辈子都不会变。” 赵淙使劲抹了脸,冲她重重一点头“嗯” “带头动手打伤你的,是哪家小混球” “大司农府籍田令樊承业的小儿子樊均,也是我同窗。” 赵荞讶然侧目,拿绢子捂嘴咳嗽两声“你当年习武的启蒙恩师可是帝君,竟会被个小自己一两岁的家伙揍成这鬼样子” 早些年赵淙曾和三哥赵渭一起,在当时还是驸马的帝君跟前受教。后因他天资实在有限,学得太过吃力,这才被送到明正书院学寻常功课。 如此入学就晚了,他的同窗几乎都比他小上一两岁。 在他们这个年岁的半大少年来说,一两岁的年纪差距往往意味着身形体格甚至力量上的优势,更别提他的武艺还师承帝君那种高手。 占尽优势却被打得脸上开花,真叫人匪夷所思。 “当时对方五个围着我一人打而且我也没认真还手。这是计谋,计谋”赵淙加重语气,强行挽回颜面。 “真是个绝世精妙的苦肉计啊。”赵荞轻嘲着斜睨他脸上的青紫淤伤。 “陈家压根儿不管那小可怜,若只说她被欺负,书院最多就对樊均一伙人训斥几句,叫他们赔礼道歉了事,过后他们还会变本加厉找她麻烦。而且,她也不愿被更多人知道自己受欺负的事,”赵淙被笑得面红耳赤,哇啦哇啦一路辩驳,“我故意没认真还手的是我被打伤,书院自要重视,这不就将樊家老太太和你都请来了当然,我原意是自己与樊家人谈,没想惊动你的。” “你打算怎么与樊家谈” “若我坚持不答应和解,要求书院将樊均扫地出门不给他书读,”赵淙不太确定地看向二姐,“这样,应当可行吧” 毕竟他是信王府四公子,宗亲身份摆着的;而带头打他的樊均,其父籍田令樊承业只是六等京官。孰轻孰重,书院山长也不傻。 赵荞揉着额角沉吟片刻后,摇摇头“若咱们坚持这般要求,书院或许会同意,但这不大妥当。毕竟你也说陈家小姑娘不愿张扬自己受折辱的事,那眼下能摆在台面上说的只是你被打了。可你伤得又不重,倘使咱们非要将樊家小子赶出书院,外头会说大哥纵容弟弟妹妹仗势欺人。” 自昭宁帝登基起,信王赵澈便奉圣谕协理国政,在朝中举足轻重。也正因如此,盯着信王府的眼睛多了去了,有些事不好轻易做太绝。 赵淙想想也是这理,当即懊恼握拳捶自己脑门“那时我就不该躲,让他们打断我胳臂就好了” “呸呸呸,说什么胡话”赵荞没好气地横他一眼,“待会儿先听听樊家怎么说。若樊家明理,回家给他吃顿家法,承诺今后对他加紧约束,那咱们见好就收。陈家小姑娘的事,咱们再帮忙想别的法子。” “行吧,听你的。”赵淙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闷闷点头。 “还有,那小姑娘怪可怜的,往后你在书院多帮衬点,别叫樊家那死小子回头又拿她出气。若起了冲突你自己应付不来,就及时叫人回城通知我。有事二姐帮你善后,不必大哥大嫂跟着操心。” “欸,我记着了。”赵淙红着眼眶挺直了腰板,步子都迈大了些。 他可是有姐姐护着的人,哼。 事实证明,若非家里人纵容得厉害,樊均也不敢那般欺辱同窗弱小。 当着书院山长的面,樊家老太太对隔桌而坐的赵荞道“孩子年纪小,偶尔鲁莽冲动,着实不对,还望二姑娘大人大量,莫与不懂事的臭小子较真。老妇已问过,打架斗殴之事若告到京兆府,只要没重伤、致残、致死,按律约是判罚十个银角,再向伤者赔礼道歉,这就和解了。” 赵荞捂着嘴轻咳两声,不动声色地瞥了瞥站在老太太身后抬着下巴的半大少年。 樊家老太太笑得慈蔼谦和“只是我家孙儿脾气倔,老妇劝许久他也不肯低头赔礼。请二姑娘雅量海涵,这赔礼道歉就由老妇代之,可好” 摆明是要护犊子到底,连句道歉认错的话也舍不得让她孙儿亲自站出来说,更别奢望会有什么家法教训了。 小孩子在书院打架这种事可大可小,樊家故意叫个年近六旬的老太太来善后,显是算准信王府不会拉下脸面与个老人家计较到底。 她这和解方案多少有点避重就轻的意思,书院山长却似乎碍于她是个老人家,只微蹙眉心,却未出声主持公道,大约是在等着看赵荞作何反应。 站在二姐身后的赵淙气得牙关紧咬,负在背后的双手已捏成拳。 赵荞冷静地看向书院山长“若山长觉得樊家老太太做此和解为妥当,那咱们就这么办了” 山长没料到她这么好商量,诧异片刻后含含糊糊连“嗯”数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信王府能这么轻易就高抬贵手,对山长来说自是免了许多麻烦。 可惜这位山长是赵荞结束学业离开书院后才上任的,并不知信王府二姑娘年少时是个出了名的“小泼皮”。无理尚能搅三分的主,这事儿明显赵淙占理,她能白咽这口气才怪。 “信王府不欺人,却也不会任人欺。这可是樊家老太太自己提的解决之法,”赵荞懒散靠向椅背,双臂环在身前,“结香,拿十个银角给樊老太太。” 随行侍女阮结香立刻从荷囊里取出半枚小元宝,上前秉道“回二姑娘,今日出门急,没备碎钱。” 半枚小元宝能换五十个银角了。 “给了给了,翻倍更显得咱们信王府有诚意。” 赵荞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又抬手向樊家小少年比划一下“赵淙,把他拖出去打。轻伤即可,千万别重伤、致残、致死。打完回来,自己当着山长与樊老太太的面向人赔礼道歉。” “好的,二姐”赵淙精神大振,中气十足地应了声,低头开始认真卷袖子。 对面的樊均白着脸直发懵,先前还一脸无所谓的气焰早已无影无踪。樊家老太太更是惊得撑着桌案站了起来,连书院山长都措手不及般涨红了脸。 赵荞以绢捂嘴咳了几声,笑得和软似春风“老太太您放心,我家弟弟脾气不倔,打完一定亲自低头向您孙儿赔礼,都不必劳烦您雅量海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二章 山长见势不妙,忙不迭起身道“二姑娘息怒,这终究” “闭嘴坐下”赵荞神色冷凝地看向他,“方才我给你机会斡旋公道时你装傻充愣,这会儿可就轮不到你插手了” 这姑娘向来是京中贵女间的异数。出身尊荣却偏爱混迹市井,虽从不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却也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谦和善茬。此刻她眉目凛冽,通身狂飒的江湖气着实有点镇得住场。 王姓山长是初次与她打交道,一时琢磨不透深浅,心虚微骇,竟就闭嘴坐了回去。 眼见山长败下阵去,而卷好袖子的赵淙又当真过来拖樊均,樊家老太太和她带来的贴身丫鬟都吓坏了,赶忙跟上去拦。 说到底,赵淙与樊均毕竟是年岁相近的半大小子,动起手来还能说是孩子间的冲突。可若一不留神让年近花甲的老太太外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鬟伤在赵淙手上,事情的性质可变了。 电光火石间,赵荞的侍女阮结香已闪身上前,一手一个将樊家老太太与小丫鬟给挡了回去 阮结香是信王府精心栽培的家生一等武侍,就樊老太太和小丫鬟这样的,她一人“安顿”十个都不在话下。 老太太冲不过阮结香这道屏障,情急下竟使出不入流的泼招,哭嚎着就开始坐地打滚。 “还有没有天理王法就这么仗势欺人的吗谁敢动我孙儿一根手指头,老太婆拼了命不要,做鬼也不会让你家安生” 赵淙没见过这阵仗,被老太太的言下之意惊得脚下一滞,眼神踌躇地看向自家二姐。 “若你樊家真要论天理王法,就叫这小子自己去都御史府,一五一十说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才讨的这顿打咱们就试试,看都御史府是弹劾樊承业大人教子无方,还是判信王府仗势欺人” 余光瞥见被拎住的樊均身形一僵,赵荞就知自己料对了。这小子肯定没敢跟家里说,与赵淙的冲突是源于自己欺辱陈家小姑娘在先。 确定了这件事之后,赵荞彻底撒开了脾气,轻拍桌面,扭头对上四弟的目光“看什么赶紧拖出去揍完了事,我还得掐着点儿回去喝药呢这老太太若真有胆色在咱们府门口上吊,你二姐我就敢撞死在樊家门口给她抵命说到做到” 没见过堂堂一个王府姑娘竟能泼皮成这样,樊家老太太是彻底懵了,坐在地上半晌没动静,愣怔间被阮结香“搀”起来送回原座。 厅内诡异地静了下来。 赵荞拿绢子捂嘴咳了一阵,听着樊均在外被揍得嗷嗷叫,没事人似地抬眼看着房梁。 樊家老太太被阮结香按在座上动弹不得,又急又怄,却也没可奈何,只能偷瞪着赵荞抹眼泪。 樊家迁入镐京才没两年,樊承业的官阶在京中又不算高,因此老太太之前还没机会见识信王府二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撒泼闹横耍无赖这种事,大多有头脸的贵胄子弟避之不及、束手无策,但搁赵二姑娘这儿 她在市井间打滚这么多年可不是白给的。 大周自开国以来虽已累经武德、昭宁二帝,实际立朝才六年。 这六年里,朝廷的心头大患除了当初被驱逐到北边的入侵之敌吐谷契部族外,第二患便是各地世家门阀。 多数世家门阀都是从前朝煊赫传承至今,在各自地盘上可谓树大根深。他们虽都对镐京称臣,却非全无二心,在某些事上从未停止与朝廷暗中角力。 为钳制这些以往的土霸王,两代帝王都在竭力健全律法、树立法度威严,并大力维护寒门子弟上升通途,希望以此逐步瓦解世家大姓垄断一方的局面。 像樊均父亲樊承业这种寒门出身的官员,自多年前在沧南郡任地方农政官时就颇受朝廷扶持,他的家人自也被惠及礼遇。 前年樊承业升调入京时,又恰逢京中整顿世家勋贵积弊,以“彻查严惩违律私纳后院人”之事为开端,扳倒或压制了不少京中高门。那件事影响深远,至今余威犹存。近两年,越是有头脸的人家越是收敛克制,生怕授人以柄、因小失大,成了朝廷眼中的出头鸟。 高门大户谨慎蛰伏,与之相对的寒门庶族倒光脚不怕穿鞋,两边就成了“此消彼长”的态势。这也是为什么樊均这六等京官的儿子有胆带人殴打信王府四公子的原因之一。 樊老太太没读过书,见识也不大,只因养得樊承业这出息儿子,加之她年长,寻常小事上旁人多半让她三分。樊家迁居贵胄云集的镐京两年来,她还从未当真被谁驳过脸,久之就难免有些错觉,以为京中高门既顾惜名声,便都柔善可欺。 如此她便将在沧南郡时养就的那份倨傲轻慢带了来,对孙辈一径溺纵护短,几乎到了不问是非对错、不管对方姓甚名谁的地步。反正按以往经验,实在不行只要往地上一坐开始拍腿哭嚎,别人就拉不下脸面再与她计较。 可惜她这回遇上的是赵荞这么个得理不饶人的主,按民谚来说那就是“夜路走多遇到鬼”,哭嚎没用,只能认栽。 樊均捂着脸回到厅中后,老太太掉着眼泪将他搂过来,本是不肯收那半枚小元宝的。 赵荞无所谓地咬着润喉丸道“若您将它收了,那您家赔的十个银角我也收下,俩孩子的这点事就算翻篇,往后谁也别提。若您不收,那就这事就等冬神祭典结束,我王兄回京后,与樊承业大人一并前往都御史府接受问询,听凭律法处置。您看愿哪头” 话说得很明白,若事情到此为止,那就是孩子之间的冲突,小事。若要僵着闹成两家之间的事,信王府也不怕奉陪。 樊均一听就着慌了,抢在老太太说话前将那半枚元宝收下“不必惊动信王殿下,也别、别惊动我爹。” 虽神情并不十分情愿,但他显然明白,事情若闹成两家之间的事,对他没什么好处,只能权且忍气让步。 赵荞惯会察言观色,见状了然笑笑,点头应了。看来樊承业只是忙于公务疏忽家事,被瞒在鼓里呢。 其实她也不过虚张声势使了个诈,她比樊家更不愿将事情闹到都御史府。 总之双方各有退让,台面上这事就此和解。至于心里是否真服,之后还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那就再见招拆招呗。 去明正书院大动肝火后,当天黄昏一回信王府,赵荞就蔫儿了,软趴趴窝在床榻上发起高热。 王府家医们忙活了通夜,到天快亮时她的体温才逐渐正常,府中众人总算松了口大气。 这回短暂的病情反复将赵荞折腾够呛,又浑浑噩噩了好些日子眼里才重见清亮,总算有精神过问正事。 虽是信王府二姑娘,但她不是个游手好闲的富贵闲人。外间甚少人知,她是这几年声名鹊起的“归音堂”主事者。 归音堂算个商号,名下有遍及镐京及京畿道三州的茶楼、酒肆二十余处,又有七个常年走南闯北的说书班子,更办着一份专讲逸闻趣事的杂报,向多个州府、郡县贩卖。 她在京城东北角的柳条巷赁了宅子,归音堂的事务都在那边处理,各地传回京中的消息也送到那儿。 近来她在王府养病,许久没过柳条巷,虽那边有几位她的得力助手在打点,但及时掌握各地汇总来的消息终究是大东家该做的。 十一月廿五清晨,赵荞吩咐阮结香去柳条巷,将近来的消息都取回王府给她过耳。 “瓶子,明日就是冬至了吧”赵荞扶额靠在床头,边咳边问。 侍女银瓶将温热蜜水递到她唇边,轻言细语“回二姑娘,今儿廿五,廿七才是冬至。” “哦,那冬神祭典就是后天,”赵荞抿了蜜水润湿双唇,眸底柔软带笑,“忙过三日冬神祭典,大哥大嫂和老三就该回来了。” 冬神祭典是大事,由皇帝率宗亲、重臣与百姓完成典仪,既送冬迎春、祈来年风调雨顺,又祭奠过往为国捐躯的英烈,还要与民同乐,是以典仪共需三日。 虽只短短三日,每年却都提前一两月就开始各项准备。祭典选址每年不同,需由圣谕裁夺地点,皇城司卫戍与金云内卫先行前往布控、清理可疑人员,确保大致安全后,才是各路人马随圣驾前往 今年冬神祭典选在稍嫌偏远的遂州地界,因遂州与镐京之间的官道修缮尚未彻底完工,为确保在冬至之前到达,昭宁帝一改旧例,月初就率众出了京。 信王赵澈、信王妃徐静书与信王府三公子赵渭作为宗亲表率,自是随驾前往。 “算算都走了快一个月了,还怪想他们的。”赵荞噙笑垂眸。 银瓶拿绢子替她拭拭唇角,有些顽皮地笑话她“别看有些姑娘在外一副泼辣爽利的架势,背地里也有几分小女儿心思的。瞧这碍口识羞的模样,心里分明念的是贺大人,嘴上却偏要扯兄嫂弟弟做幌子” 金云内卫是陛下与帝君的近身卫队,冬神祭典这样重要的场面,贺渊这左统领当然得亲自率队前往。 银瓶比赵荞小两岁,跟在赵荞近前已多年。二人私底下亲昵惯的,赵荞倒不以为忤,只有些别扭地红了双颊,伸手在她脑门上弹个脑瓜崩。 “就你机灵就你有嘴”赵荞故作凶恶地瞪人,“去给我拿润喉丸来,一天天地这么咳,脑仁儿都给我咳疼了。” “哎呀呀,恼羞成怒,还转移话题贺大人不是同您讲好,回来就议亲么都要成未婚夫妻了,犯点相思病也不丢脸”见她作势要打人,银瓶捂着额角笑着告饶,转身去取润喉丸,“好好好,我不说了。” 将润喉丸含进口中后,赵荞倏地伸出食指按住左眼皮“不知怎么的,这两天我眼皮总跳。你说这会不会是什么预兆” 银瓶打量着她的动作,宽慰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您这是好兆头” 她话尾“啊”字还没出来,赵荞就面无表情地放开手。 “这下换右眼跳了。” 银瓶赶忙改口“我记错了是左眼跳灾,右眼跳不是” 赵荞两只眼皮都开始跳了。 “得,俩眼一起跳,”赵荞生无可恋地歪身倒进被中,“这怎么算” 银瓶清清嗓子,还没答话,就听到外间传来阮结香的声音。 阮结香甚少这么急躁失态,人未到声先至“二姑娘,不好了,遂州那头可能要出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三章 “从十月中下旬起,滢江沿岸的庆州、淮南等地先后有数十个婴儿失踪,大约在本月上旬,这些婴儿陆续出现在遂州青溪城的寺庙门口。孩子们倒是安全无虞,寺庙僧人也及时禀到官府,由当地官府牵头设法寻找他们的父母。但随后多地就流言四起,说这是鬼神借婴儿之躯行世间道。” 阮结香说到这里,有些紧张地看着赵荞。 “这种事,一般人首先会想到的,难道不是偷孩子的人拐子”赵荞裹着大氅坐在寝房内的圆桌旁,眼里没有太多情绪。 “柳条巷那几位小当家也这么说,”阮结香道,“这些消息原是各地茶楼、酒肆的掌柜根据客人们的闲谈记下传回的,都只当无稽笑谈寥寥记两笔而已。加之各地消息并非同时抵京,柳条巷那边最初也没有格外留意。” 做为归音堂主事者,赵荞被戏称为“大当家”,她手底下那几个左膀右臂自就是“小当家”了。 前几日他们将各地消息放在一处归总筛选时才惊觉,这种说法在短时间内就已蔓延数州,且说辞太过一致,明显就是有人刻意散布。至于各地百姓为何不假思索地对这说法信以为真,这事暂时还不得而知。 眼下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是,小当家们找到几个遂州来京的人问过才知,清溪城与此次冬神祭典所在的邻水城,是有山路可通的。 虽一时无法判断是谁在散布谣言、掳走各地婴儿又将他们放到青溪城寺庙门口目的何在,但至少有一件事是板上钉钉婴儿们本月中旬出现在青溪城,随后圣驾就抵达半山之隔的邻水。 “几位小当家一致认为,恐怕这是冲着圣驾去的。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从各地掳这么多婴” 阮结香还没说完,赵荞眉头紧皱,沉声道“多半是为了藏兵器。” 冬神祭典是提前两个月筹备,那时各地通往遂州的大小通道上就设了哨卡,凡往遂州的人都需被检查随身物品。 但如今的大周是从前朝亡国后的战乱中浴血而来,大家见过太多的死,对新的生命自会有一份怜惜呵护。沿江之地秋末冬初便寒意迫人,士兵们不可能心硬到扯开婴儿襁褓去检查 若是寻常江湖人士,能被藏在婴儿襁褓中不露痕迹的兵器,无非就是短刀、袖箭、飞镖、雨花针 但能短时间在数州范围搅起谣言,这不像普通江湖人能做到的。 赵荞出生在前朝亡国数年之后,那时北境外吐谷契部族趁前朝各地门阀内斗、朝廷被架空的乱世而入,占领了半壁江山,甚至在镐京建制立朝,国号“大盛”。 之后赵荞的皇伯父、武德帝赵诚铭率众退守江右与伪盛朝隔江对峙近二十年,终于驱逐入侵之敌收复山河,才有了如今的大周。 幼时赵荞虽在相对安全的钦州生活,未亲眼见过被外敌占领的半壁河山是怎样的人间炼狱,但她见过从沦陷区逃至江右的流民,见过从前线送到钦州接受救治的伤兵,从他们口中听过许多关于宿敌吐谷契人的事。 他们的士兵通常带两种武器,其中一种便是专用于近身搏杀的弯月小刀。 “吐谷契人的弯月刀,不足婴儿等身长”秋末冬初时节,婴儿襁褓多半都是厚厚的两三层,藏一把这样的小刀足够。 赵荞惊出满身冷汗,倏地站起身来“小五儿在府中吗” “小五姑娘在神武大将军府。”阮结香赶忙跟着站起来。 信王府小五姑娘赵蕊并未像四哥那样在书院就读,而是在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门下单独受教。 钟离瑛是复国之战里功勋卓著的名将,奉圣谕遥领天下军府事务。因她年过六旬又一身旧伤,实在不便奔波,此次冬神祭典并未随行。 “备车,去神武大将军府,我自己去见钟离将军,”赵荞当机立断,“眼下或许只有她才有法子尽快向邻水城示警” 钟离瑛到底是戎马一生的老将,对赵荞等人凭零碎消息推测出的种种可能并未武断轻忽,火速派了训练有素的军府传令兵,星夜兼程将示警消息递往遂州。 可惜还是晚了,传令兵出京第五日在途中,与刚出遂州地界不远的圣驾相遇。 彼时已是十一月卅日,冬神祭典已结束两天,事情已成定局 近五十人的刺客像是凭空出现在邻水城,于冬神祭典第三日展开了刺杀行动。 虽昭宁帝与昭襄帝君毫发无损,但金云内卫死伤过半,左统领贺渊重伤昏迷,命悬一线。 不知出于何种考量,昭宁帝下令封锁了刺杀事件的具体消息。 十二月初十,圣驾返京,而在太医官们全力救治下的贺渊仍无醒转迹象。 黄昏时分,冬阳金晖斜斜透窗。 赵荞坐在床前圆凳上,眼泛薄泪凝着那张状似沉睡的脸,按照太医官们先前的叮嘱,认真地搜肠刮肚,尽量对昏迷中的贺渊多说话。 “陛下不许透露此战细节,大哥只告诉我,当时形势棘手,皇城司卫戍无法展开有效防御,若不是你果断带人出手,事情就不是如今的结果。他说,你和你的伙伴们,很有担当。” 金云内卫号称“天子身侧最后一把匕首”,说白了,他们的职责只需保证陛下与帝君安全无虞。 可在皇城司卫戍遭逢困境,无法周全庇护在场百姓的紧要关头,贺渊带人冲了上去,做出了本不必他们金云内卫做出的牺牲。 “大哥说,这是金云内卫成建制六年来最惨烈,却又最光荣的一战,”赵荞抬手抹去夺眶而出的泪珠,笑道,“这下可没人再说你是靠贺大将军荫庇了。” 贺渊的堂兄是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 大周立朝六年,累经两帝,总共却只封过钟离瑛与贺征两位柱国大将军,并由他们二人共同遥领天下军府兵权,如此超然地位,足见这一老一少两位大将军在复国之战中战功之卓著。 今年三月,贺渊被昭宁帝拔擢为金云内卫左统领时,朝中舆论很是哗然了几日。毕竟他才刚满二十,过往资历似乎也没什么亮眼之处,不过在金云内卫做了三年小旗而已。 这样的情形,少不得有人要说他是靠堂兄的功勋荫庇,白捡了这位高权重的左统领之职。 但邻水一战后,赵荞相信,再也不会有人说这话了。 “这位朋友,我真没看错你,是个人物呢。”赵荞极力使语调保持轻松,像往常与他笑闹时一般,眼神专注地落在他面上。 贺渊这家伙可真是承袭了“沣南贺氏”在长相上所有的祖传优点。 哪怕此刻头上裹着刺眼的白色伤布,下巴隐有一层新生的浅浅青髭,看起来也丝毫不显狼狈。 纤长的墨睫安静地垂在下眼睑处,浅铜肤色使他五官备显深邃,侧脸线条利落英朗,是人们想象中那种意气风扬的俊美战将该有的轮廓。 他年岁不过二十,平素却总爱板着脸做冷淡老成状。有时明明心里乐开花,两眼亮得跟星星似的,却还要硬撑着绷个冷漠脸。 虽从没问过,但赵荞早就看出来,他是因为右脸颊有个浅浅的梨涡,怕笑起来显得孩子气,让人觉得不够威严沉稳。 她早就想告诉他,其实有梨涡很好。笑时会显出一种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明亮柔和,像三月春阳下迎风招摇的柳条,恣意舒展,撩人心弦。 这种酸文假醋的话,以赵二姑娘泼辣辣的性子,轻易真说不出口。可此刻赵荞想,若是眼前这人立刻睁开眼,只要他敢听,她什么肉麻话都能说。 赵荞眨眨泪眼,倾身以指尖轻轻摩挲他的下巴,低声嘟囔“只要你赶快醒来,我甚至可以答应叫你一声那什么。” 以往他总委屈地嫌她大剌剌唤他“贺渊”,丝毫不亲昵。 他有个只家人亲族才知的别号,是成年冠礼时起的,叫“逸之”。 当初两人互表心意时,他便提过要求,想听她今后都改口叫他“逸之哥哥” 如此恶心巴拉的黏糊称呼,赵荞听了差点没当场打死他。 “真的,我很有信用的,”赵荞难得软声软气,像个拿糖果哄小孩儿的怪姐姐,“若你这时醒过来,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行不行就只一次,过了这村没这店啊。” 可惜她的糖果似乎不够甜,他半点动静都没有。 就这么自说自话好半晌后,天色已然不早,再逗留下去显然不合适了,赵荞揉着眼睛站起来。 “我明天再来。若明天你还没醒” 到底还是说不出什么威胁的话,她轻咬下唇,红着眼眶转身离去。 门外,几名太医官正在小声探讨贺渊长久不醒的缘由,而贺渊的近身侍者乐安赶忙迎到赵荞跟前。 “二姑娘” 几名太医官也停了交谈,齐齐围过来。其中一位叫韩灵的年轻太医眼神最是急切。 “怎么样我的法子有用吗” 韩灵之前是随驾去遂州的太医官之一,贺渊恶战重伤被送回京的一路上都是由他开药、下针的。眼见贺渊脉象已稳,却始终没有醒转迹象,韩灵比谁都急。 “你老实改名叫韩不灵吧,”赵荞瞪他,“根本没用我一直同他说话,半点反应都没有。你那是什么破医术” 韩灵抓耳挠腮,焦躁又尴尬“贺大人是头部受重创导致的昏迷。这人的脑子吧,它是个很复杂又很玄妙的” “我又不是医家弟子,别跟我说些我听不懂的,”心烦意乱的赵荞恼火地摆摆手,“你们快进去瞧瞧吧,我明日再来。” 说完,她疾步离去。 天不怕地不怕的赵荞,怎么能在旁人面前掉眼泪回去痛快哭一场,明日再来时又铁骨铮铮的二姑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四章 昭宁元年十二月十三,午后冬阳晴好,阳光透过窗纱,将寝房中的一切都氤氲成温柔朦胧的浅金色。 贺渊是十一月廿九在邻水恶战重伤,十二月初十那日被送回京的。期间他一直昏迷,直到今日丑时天快亮时才毫无征兆地突然醒转,迷迷瞪瞪问人要水喝。 这么满打满算下来,他昏迷了近半月。 自丑时醒来后,他喝过水,又任人喂了半碗白粥,似乎还被喂过药。 好像还沐浴了不太确定。 反正他醒来后就恍兮惚兮,一早上没说过半句话。 太医和家中侍者进进出出,在他跟前叽叽喳喳,他也没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总觉又什么事不太对,脑中却稀里糊涂理不出头绪。 就这么云山雾罩地发了许久的呆。 此时贺渊披衣靠坐在床头,强忍尴尬,面无表情地将锦被往上扯了扯,满心困惑地打量着斜身坐在床边热切凝望着自己的漂亮姑娘。 身为在御前任职的金云内卫,贺渊自不会不知她是谁。 信王府二姑娘赵荞。 她是宗室贵女,凡内城有宫宴时都会受邀出席,贺渊在内城里远远见过她许多次。 而且她是镐京有名的荒唐贵姑娘,想不认识她都难。 据闻她自幼不喜读书,后来勉强进明正书院混了三年,最终以“门门功课交白卷”的惊人之举完成求学生涯,之后更是频频在天桥、夜市搭台子说书。 京中许多人提起她都是惊讶瞪眼、摇头闷笑,这也使她成了镐京同龄贵女们中间名声最响亮的一位 虽这名声并不是什么赞美颂扬。 总之,贺渊确定自己认识她。但也仅止于认识。 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与这位二姑娘并无私交。 所以他实在想不通,家里人为什么会放她单独进他寝房来还坐在他的床边 他一个清清白白、规规矩矩的好儿郎,竟衣衫不整地靠在床头,面对个完全不熟的漂亮姑娘,两人之间距离不足半臂 这场面不是一般尴尬。也不是一般荒唐。 就说,她那通红美眸里那喜极而泣般的点点泪光是什么回事她脸上那种庆幸他终于醒来的欢欣雀跃是怎么回事 若非头上还裹着伤布,贺渊大约已经将自己给薅秃了。 他深深怀疑,自己或许还在重伤昏迷中,而眼前这荒谬到让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一切,大约是个莫名其妙的怪梦。 赵荞以齿沿轻轻刮过唇角,扬睫笑道“他们说你自丑时醒来就一直不说话,始终迷迷瞪瞪的,眼神总对不准人。我这会儿瞧着倒还” 见贺渊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又频频蹙眉抿唇,赵荞突兀收声,上身略倾向他,抬手去探他额头。 “是头疼么” 贺渊倏地撇开脸,躲开她这过于亲昵的接触。于是她的指尖就这么虚虚滑过他额角落了空。 赵荞愣愣盯着自己悬空的手,稍顿半晌后才收回来,无奈地笑着白他一眼“又没旁人在,摸一下都不行你这人还真是光占便宜不吃亏,很不江湖。” 以往他对她又亲又抱时,她虽觉别扭羞臊,却是从没躲过的。 贺渊慢慢扭回脸来,神色古怪地觑她片刻后,清清嗓子,艰难开口“二姑娘这是受信王殿下之托,前来探望在下” “啊”赵荞愣住,“你受伤了,我来探望你,同我大哥有什么关系” 贺渊眉心蹙紧,神色茫然地脱口而出“承蒙关切。二姑娘多礼了。” 这客套之词让赵荞彻底傻眼,根本找不着北。 “贺渊,你我之间可是非礼的交情,就探望一下算什么多礼” 贺渊似乎受到了惊吓,靠在床头的后背僵硬绷直。 虽因个人喜好的缘故而不曾习武,赵荞家中兄弟妹妹们大都自幼习武,是以她多少能看得出来,这好像是防御的姿态。 他的种种反应太过古怪,这让赵荞不知所措。 各怀心事的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后,贺渊板着冷漠脸严肃道“二姑娘慎言,我们不熟。” 赵荞整个人都不好了,美目大瞠“什么玩意儿你再说一遍” 满脑子乱成一锅浆糊的贺渊非常客气地请赵荞先行回避,将自己的近身侍者中庆唤到了跟前。 贺渊如临大敌般瞪着中庆“今日初几” “什么初几七爷您这是还迷瞪着呢都十二月十三啦” 中庆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就听贺渊茫然又震惊地开口道“冬神祭典不是十二月十二开始么若今日真是十二月十三,那我怎么还在家” 中庆不明白他的意思,惴惴拧着衣角“今年冬神祭典是十一月廿七,冬至那天。七爷,您这” “不是十二月十二在庆州溯回城”贺渊心中直发毛。 中庆愣了好半晌,蓦地惊恐起来“七爷,您说的那是去年的事吧今年冬神祭典是十一月廿七,在遂州邻水” 贺渊心乱如麻“今年不是武德五年” “我的爷,这是昭宁元年”中庆不知所措,彻底慌了手脚,“眼下是昭宁元年十二月十三,昭宁陛下在金龙座上已坐满一年,武德陛下都成太上皇了” 贺渊愣了好久,后脑勺抵着床头,无助地闭上双眼“你这意思是,我一觉睡了整年,睡到金龙座上的皇帝都换了” “哪有睡了一整年您十一月廿七那日在邻水重伤昏迷,算起来睡了约莫半个月而已”中庆两腿直打颤。 贺渊疑心要么是中庆在胡说八道,要么就是自己还在做梦。 再不就是活见鬼。 若中庆说的是真的,自己只不过昏迷了半个月,那么请问,武德元年十二月到今日这昭宁元年十二月十三,中间一整年 他,贺渊,在哪儿做了些什么 已然凌乱的贺渊抬起手就想薅自己头发,却不小心碰到头上伤口,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稳了半晌后,他闷声再问“赵荞又是怎么回事” “什、什么怎么回事”中庆的声音已成了慌乱哭腔。 眼前浮现出方才赵荞那呆呆愣怔的模样,贺渊心中莫名一刺,忍不住烦躁轻吼“她和我,究竟怎么回事” 他真的想不起自己与赵荞有什么交集。可她方才的言语、神情、动作,全都透露出极其自然的亲昵。 这让他很慌。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慌。 “我、我哪清楚您和赵二姑娘是怎么回事反正去年冬神祭典结束后,您无端端在溯回城多逗留了近十日,回来时便是与她一起的。之后您总去柳条巷找她六月里您好像与她吵架了,后来还为着她与鸿胪寺宾赞岁行舟大人打了一架,之后你俩就好得蜜里调油。十一月初随圣驾出京前,您还吩咐我要在本月下旬之前叫人将老夫人从沣南祖宅接过来,说等您回京时就要上信王府议亲” 听着中庆说的这些,贺渊深深觉得,自己与中庆之间必有一个脑子坏掉了 他、完、全、没、印、象 “七爷您等等,别着急,我这就去唤太医官来再替您瞧瞧” 贺渊睁开眼时,就只看到中庆火急火燎往外跑的背影。 很明显,中庆认为两人之间脑子坏掉的是他这个七爷。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贺渊醒来后的古怪症状很快就惊动了太医院首医。 须发皆白的首医大人闻讯赶来,一番巨细靡遗的望闻问切后,验看了太医官韩灵等人这半个月里开过的所有药方,又详细询了施针的情况,复核了医案记档。 之后便与韩灵等几名太医官反复讨论,激烈争论到日头偏西。 “许是头部遭受重创,加上药物影响,再有什么心结,便就恰好损及这段记忆,”首医做出了个似是而非的结论,“人脑是很玄妙的,受损后的症状千奇百怪。贺大人这情形在古籍医案中似有先例,无关那段记忆是否紧要,就是刚巧忘掉而已。” 懵了几个时辰的赵荞总算出声“那,怎么才能让他想起来” 听了首医的结论她才终于确定,早先贺渊那对陌生人般的客气、防备与尴尬不是玩闹。 在武德五年冬神祭典之前,她与贺渊确实不熟。 在他记忆中凭空消失的这一年,恰好是她与他从陌生到熟识,从彼此嫌弃到相互了解,最终决定要携手此生的全部经过。 初时的彼此误会偏见,后来的悸动情萌,追逐与拒绝,到最终的接纳、期待 种种只属于赵荞与贺渊的过往,那些隐秘的欢喜甜蜜与失落忧愁,当初以为无足轻重、如今想来珍贵无比的一个个瞬间,就这么莫名其妙从他脑中消失。 当然,赵荞并不怪他。首医说了,无关那段记忆紧要不紧要,忘了就是忘了。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天意如此吧。 眼下她只想知道,怎么做,才能帮着贺渊想起来。 首医显然也不常遇见这种病例,没敢妄下断言“请二姑娘稍安勿躁,容老夫回去再查查古籍医典” 太医官们离开后,赵荞独自在贺渊宅子的中庭廊下站了许久。 太阳早已落山,她知道自己该走了,可她像是被入夜寒风冻在了原地。整个人是木的,脑中一片空白,半个主意都没有。 直到有个高大身躯挡在她侧畔上风处,她那仿佛被冻僵的目光才稍稍活泛。 她僵硬扭头,抬眸对上那双同样惶惑又为难的双眼。 “贺渊怎么办啊”话尾的软弱轻颤连她自己都觉陌生。 她在他面前还从未如此柔弱无助过。可她实在太不安,顾不上旁的。 若连太医院遍查古籍都找不出法子,那她和他,怎么办 贺渊轻垂眼帘,沉嗓沙哑“抱歉。我也” 话说一半,他突兀改口,“或许太医院能找到法子。” 他哪知道怎么办 只是看着她这么难过不安,他实在不忍心再雪上加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五章 当夜下起了雪,到翌日清晨还没停。 赵荞心里乱,加上通夜辗转没睡实,不用照镜子都知脸色定然憔悴,暂时不适合出门。 吃过早饭,她躲进涵云殿西边的暖阁发呆,没多会儿她的三弟赵渭就过来了。 赵渭除了鞋进到暖阁,撩开木玉珠帘一抬眼,就见赵荞横身坐在暖阁窗边的地垫上,没精打采靠着窗棂,望着院中的雪景怔忪出神。 暖阁里的矮桌上摆着精巧小红炉,炉上那壶果茶在细火煨煮下飘出淡淡果香,侍女银瓶正跽坐在旁小心顾着茶火。 “三公子安好。” “你退下,我找二姐有事。” 银瓶看看赵荞,见她颔首,便依言退了出。 赵荞离开窗边,过去与赵渭隔桌而坐。 “找我什么事”她看着为自己斟茶的三弟,唇角扯出个无力笑弧。 “笑不出来就别勉强,”赵渭将茶盏递给她,“我又不是需要应酬的客人。” 这下赵荞真笑了。她这三弟打小就不懂嘴甜宽慰人,却是个实在性子。 “什么事,说吧。” 赵渭单手握着茶盏“大哥天不亮就领圣谕出京,许是要一两月才能回。他说你昨夜回来得迟,就没让人吵醒你。朝廷要在开春后才会宣布对我的任命,这几个月我都在府中,你若忙不过来,家中琐事吩咐我就行。” 都知赵荞归音堂一大摊子事,如今再加上贺渊那头,已够她烦心了。好在赵渭已成年,遇事也能帮着兄姐分担。 “大哥去哪儿要这么久出什么事了”赵荞紧张起来。 “奉圣谕同贺大将军去利州,”虽是在自家,赵渭还是谨慎回头看了看珠帘外的两名侍女,压低嗓音,“我猜和冬神祭典上刺客的事有关。大哥叮嘱咱们别乱打听议论,待查实后朝廷自会公布。” 利州远在西南国境,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在那里主政六年的利州都督是嘉阳公主赵萦,昭宁帝的异母妹妹。 “冬神祭典上的刺客,不是吐谷契人从各地掳了婴儿放到青溪城寺庙外,不是为了藏弯月小刀”赵荞震惊。 邻水冬神祭典,赵渭是在场的。他道“刺客用的是弯月小刀没错,但不确定是不是吐谷契人。” “怎么说”赵荞以目光攫着他。 “金云内卫最擅近身搏杀,区区五十名刺客能在他们手里占那么大便宜,你不觉得奇怪”赵渭眼睫轻扬,与二姐四目相对,“我只能说这么多了啊。” “你的意思是,嘉阳公主” 嘉阳公主赵萦是武德帝的四女儿,论起来也是赵荞、赵渭的堂姐,小时在钦州还会带着他们玩。虽已多年不见,但赵荞印象中的嘉阳堂姐是个开朗随和、不争不抢的人。 人长大了,会变这么多吗 赵渭摇头“不好说,这事疑点很多。陛下回京前就下令禁止讨论,违者咔嚓。” “那你还跟我说”赵荞睨他。 “我若一点风都不透给你,你早晚会派手下四处打探,”赵渭一针见血,“你是我姐姐,总得拦着免你往刀口上撞。” 既圣谕严令私下探讨此事,姐弟俩就很有分寸地到此为止。 赵荞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大哥叫咱俩分担府中事,莫不是大嫂也一同去了” 说来惭愧,这几日她都在往贺渊那边跑,对家中事到底疏忽了。 “大嫂哪有那闲工夫之前到邻水出席冬神祭典耽搁一个多月,都御史府堆了许多事,她忙得焦头烂额,吃住都在官舍将就了。” 信王妃徐静书不是吃闲饭的温室娇花,担着都御史府素衣御史之职,是京中顶顶有名的“活律法大典”。 赵荞“哦”了一声。 赵渭关切道“听说贺家七哥昨日醒了,却不知为何又惊动了太医院首医” 事发时他在祭典台上,并未看清贺渊是如何遭袭的。回京一路上贺渊都在单独的马车里由太医官精心照料,他也没机会探看伤势。 “伤倒没大碍,就是忘了点事。” 提到这个,赵荞烦躁又起,端了茶盏仰脖子咕噜噜灌下,活生生将一盏果茶喝出了闷酒的架势。 耐心听二姐诉完满腔苦水后,赵渭摸着下巴啧舌“偏就忘了去年冬到现在这段你俩不就是从去年冬才开始熟稔起来的么这一年里你是对他做了什么,让他吓得不敢想” “信不信我打死你”赵荞怒了,伸腿踹他。 赵渭做出告饶的手势“太医院怎么说” “回去翻古籍了,让等消息。”赵荞沮丧垂眸,心烦意乱。 赵渭一脸认真地提议“我琢磨着他既是头部遭了重创才忘记的,那,若是再打一下会不会就” “滚。” 午饭过后雪停了,赵荞以脂粉遮了憔悴脸色,又去了贺渊那边。 要说贺渊的底子确实非常人可比,昏迷半月,醒来休养一夜后就几乎能行动如常了。 “韩太医说,只是还不能与人动武交手,旁的没大碍。”侍者中庆向赵荞解释。 赵荞点点头,看向圆桌对面的贺渊。 以往虽总是贺渊去找她的时候多些,但她也是来过贺渊这里的。 还从未像今日这般被请进待客专用的客堂过,让人上的茶都是接待贵客的“一丈春” 礼数周到得让赵荞险些将一口银牙磨成粉。 显然,威武的贺大人身板扛打,脑子却不行。忘记的那些事还是没想起来。 中庆退出客堂后,对桌而坐的两人陷入了沉默。 贺渊的坐姿过分挺拔,目视前方,看似淡漠平静。可赵荞哪会不知,这是他拘谨尴尬又不想被人看出来时惯有的模样。 虽说“沣南贺氏”在前朝就是名门,但随着前朝亡国,贺家族人死的死、散的散,家声一落千丈。直到武德元年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在贺氏故地沣南重建宗祠、聚拢幸存族人,贺氏才重又回到世家高门之列。 贺渊这位在族中排行第七的名门公子算是生不逢时,人生最初十来年恰是贺家衰颓到险些销声匿迹的落魄岁月,背负着“前朝名门之后”的虚名,经历着与乱世中大多平民少年一样的颠沛流离。 后虽有贺征大将军重振贺家,贺渊也在成年之前过上真正世家公子该有的生活。可他年少时不是在逃亡途中,就是与家人藏在沣南故地的山林,这种经历自使他在京中世家子弟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不惯花里胡哨的繁缛礼节,十几岁刚到京中时,因言行随性、热情,闹了些许笑话。少年人脸皮薄,那之后长了教训,偃武修文样样自律到极点,时时处处谨言慎行,就怕出纰漏给贺家抹黑。 几年下来,他倒成了京中世家子的样本出类拔萃,端肃刚毅,冷静自持。 这样的形象自是让人只敢远观。后来又进了金云内卫,更添几分神秘,外人愈发不敢亲近。 所以他就不擅于事故人情。面对不熟悉的人,尴尬的场面,他不会主动开口去缓颊气氛,就僵着。 赵荞勾了勾唇,收回目光,垂眼看着杯中茶芽浮浮沉沉“当真一点都想不起” “昨夜试着想过,零碎有几个画面,”贺渊扭头看向旁侧屏风,“只是” 没有将话说完,也算他心软体贴。 还能“只是”什么呢只是那些零碎画面里,没有赵荞这人。 赵荞苦笑不动。“邻水遇袭的事能想起么” “想不起。” “昭宁陛下登基大典呢” “武德五年冬神祭典之前的事都记得,那时昭宁陛下还是储君殿下。” 那时赵荞一年与他打照面的次数单手就能数完,两人是真不熟。 “既连陛下登基都不记得,那不记得我也不算过分,”赵荞自嘲笑笑,“你想不想知道,我们是怎么熟识的” 既他的记忆是从那时丢失,或许可以试着将事情从头捋过来,万一有所帮助呢 贺渊总算正眼看她“据说是武德五年在溯回城熟识的,但我家人不知具体是什么缘由。” “全天下都没几个人知道是什么缘由,”赵荞温柔浅笑,“那时你金云内卫的两个伙伴” 贺渊倏地闭上眼,面色转青,似在忍耐着什么。 赵荞赶忙起身走过去“怎么了” “头疼,”他喉间滚了滚,话音似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刀刮似的。” 说话间,他额上竟有大颗大颗的冷汗涔涔滚下。 赵荞扶住他,赶紧唤中庆请太医韩灵。 侍者们将贺渊扶回寝房,韩灵替他把完脉后,若有所思地挠着额角出来,向赵荞询问贺渊发作头疼前两人谈了什么。 “武德五年溯回城冬神祭典,还有他金云内卫的伙伴。只提了这些。”赵荞不敢大意,认真答了。 韩灵忽地一拍脑门“首医大人那破记性这种症状的类似先例,根本不在古籍医案上” 而在军医医案上。 亡国后与入侵异族抗争的那二十年,战事频繁且惨烈。那种场面对人的冲击之大,没有亲身经历的人很难想象。 “尤其实战经验不多的年轻将领。当麾下士兵一个个在眼前倒下,他们会不自知地将这些算作自己的无能与罪过。只有忘掉这些,他们才不会崩溃。人的脑子很玄妙,有时会自己保护自己。” 此次金云内卫遭逢建制六年来最惨烈的损失,带队主官是此前从无败绩的贺渊。这种情形,与军医医案上的先例何其相似。 赵荞总算明白,为何恰是在提到溯回城冬神祭典时他就开始头疼 当年与他同去溯回的那队年轻内卫,怕是在邻水恶战中殉国了。 赵荞抬眼望着廊下横梁“若是突然想起了,会怎么样” “当年江阳关孤军守城那一战,有位幸存的小将军” 那时军医们对此类自保性的失忆全无了解,只让人以旧物、旧事帮助他恢复记忆。 小将军很快想起所有事,然后,拔剑自刎。 “我估摸着,怕不能催着、逼着他去想。他不问的事大家就不提。时间长了,那心结慢慢松动,自己释怀后想起来,或许就不会痛苦到承受不住。” 至于需要多久是不是只要久了就真能释怀天知道。 “到底医者仁心,”赵荞泪眼望着梁上雕花,承情笑喃,“只挑所有可能里最温柔的一种来说。” 她与贺渊最初的相熟相知绕不开那队金云内卫,可又不能逼他去想那些事。 总不能冒着让他崩溃发疯的风险。 或许他俩真是别人说的那样吧天作不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六章 韩灵自顾自摸着下巴又嘀咕了几句,回过神来才发觉赵荞脸色不对。 “呃,方才只是我的推测,”韩灵忙道,“我这人琢磨事时会跑神,常常自说自话,那些话只是思索过程,并非确凿的诊断结论。” 赵荞垂眸颔首后,兀自转身离去。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韩灵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疑心自己可能捅什么娄子了。 不过他是个醉心医术的一根筋,对伤患、医案之外的事并不大放在心上。 只稍许困惑了几息功夫,他就将赵荞的古怪反应抛诸脑后,折回贺渊的寝房重新探脉。 此刻贺渊已从那股突如其来的痛楚中缓过劲来,坐在床沿正要站起。 “贺大人稍等,我得替您再探一次脉象。” 韩灵脚下不停,趋步近前。 一旁的中庆赶忙拿了雕花圆凳过来。 贺渊配合地坐回榻上伸出手臂,淡抬眼睫,诚挚道谢。 “有劳韩太医。” 虽韩灵等几名太医官是奉昭宁帝之命而来,贺渊却并未觉得理所当然,该有的礼数总是要的。 “贺大人太客气了,我进来一回您谢一回,真真折煞我。” 韩灵伸手搭上他腕间,见他像是在朝外张望,便顺口道“赵二姑娘没跟来的,像是走了。” 贺渊滞了滞,紧接着便若无其事的漠然道“嗯。” 候在旁侧的中庆忐忑地低头垂眸。 这些日子赵二姑娘每天都来,之前七爷没醒时她都会待很久,临走前还会细细叮嘱几句。 没哪次像这样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的。 虽说赵二姑娘不像个斤斤计较的,可七爷醒来后就记不得与她的事,这着实有些伤人,想必她今日过来本就不大自在。 先前七爷忽地头疼成那样,所有人都慌了手脚只顾上这头,竟将那么个贵客晾在外,想想还真是失礼。 重新探脉、望气过后,韩灵并没有妄作论断,只叮嘱贺渊静养勿大动,便匆匆回太医院去想法子论证自己的推测。 韩灵走后,贺渊让中庆倒了温水来抿了两口,便靠坐在床头面无表情地走神。 中庆小心翼翼觑着他的侧脸,最终还是没忍住,小声道“七爷。” 贺渊回魂,侧过脸看向他,眉梢疑惑轻抬。 “先时大家慌了手脚,怠慢了赵二姑娘,怕是不太好。” “是不太好,”贺渊垂下眼帘,压住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毕竟登门是客,虽事出有因那也是失礼。你让人上信王府致歉。” 醒来后被告知自己缺失了一整年的记忆,局面荒唐得一团乱麻,他本就有些茫然无措。 再加上那段记忆里竟还有个据说即将与他议亲的姑娘,这就更叫他傻眼了。 他完全不知该拿那个赵二姑娘如何是好。 若直接说“对不住,我不记得我俩有什么事,不如一拍两散”,似乎过于冷酷残忍。 眼下他连自己过去那一年究竟怎么回事都还没闹明白,实在想不出合适的法子来处理赵荞的事。 只能先这么客客气气地淡着。 倘使赵荞只是个寻常贵客,那贺渊这么处理倒也有礼有节。 可贺渊忘了自己与她的关系,中庆又没忘。 “七爷,只是致歉的话,会不会太稍显冷淡” 贺渊冷冷瞟他“那你说怎么办。” “或许,该邀她明日过来用个饭”中庆提议,“姑娘家要面子的。今日终究是咱们怠慢了,若还冷冷淡淡不给人台阶,万一她明日不来了呢” 贺渊再度垂眸,握着杯盏的手轻轻晃了晃。 “不来也好。” 坦白说,他甚至不知该怎么面对她才好,来了也是大眼瞪小眼。 她眼底那份伤心酸楚总揪得他发慌。 她难受,他也不好过。 可他又能怎么办 他就真记不起自己与她有什么情意缱绻的过往,想安慰两句都不知从何说起。 中庆没敢再多嘴,转而道“对了七爷,大将军发了家主令,对祖宅那头只说您是轻伤,不让沣南来人添乱。他今早出京去利州之前单独嘱咐过我,说您受伤的事牵扯颇深,目前对外尽量不张扬详情。您看,咱还接不接老夫人过来” 上个月贺渊出京前曾吩咐,让在这月下旬接老夫人过来,准备与信王府议亲。 “既大将军下了家主令不让沣南来人,那还接什么”贺渊仰脖子将剩下半盏温水饮尽,随手把空杯递给中庆。 他堂兄鹰扬大将军贺征目下是沣南贺氏家主。 既下了家主令,那贺家上下都得遵从。 贺渊烦躁躁地揉捏着眉心“况且,不是你告诉我,信王殿下与大将军同去利州了吗” 信王府当家人都不在,议哪门子亲 而且眼下他这情形,看着赵荞几乎就是个陌生人,这亲要怎么议 他很少这样说话带火气。 虽知他不是真的冲自己生气,中庆还是惊到,立马拘得跟鹌鹑似的。 贺渊板着脸闷躁半晌,下了床榻行出寝房。 中庆跟着出来,将去信王府致歉的事交代给小竹僮,便拿了披风亦步亦趋地跟到贺渊后头。 既太医官吩咐不能大动,贺渊倒也去不成哪里。 只是随意走走,发散一下心中郁闷与无措罢了。 昨夜下了雪,此刻外头是有些冷的。 扑面寒风夹杂着残雪正融的凛冽湿意,颇有提神醒脑之功。 贺渊在中庭廊下停住了脚步。 到底他头上还伤着,中庆不敢大意,劝着他将那连帽披风裹上遮好头脸。 贺渊没拒绝,怔怔盯着廊柱前的某处出神。 昨日黄昏后赵荞便站在那里。 她红着水光潋滟的双眸,可怜兮兮望着他,哭腔颤颤地问,“贺渊怎么办啊”。 他若知道该怎么办,这会儿就不会像个疯子一样,兜个连帽披风在自己宅子里瞎晃荡了。 “我之前与她,”贺渊回头看向中庆,有些尴尬地顿了顿,“我是说赵二姑娘。我记得昨日你说过,之前我总去找她” 见他神色又缓和如常,中庆胆子也大了些“总去的。若不是您年初升任左统领后忙了许多,只怕一个月得去八十回。” 贺渊整个僵住。 根本不敢相信自己会是那么黏糊的人。 “夏日里,您与鸿胪寺岁行舟大人为着赵二姑娘争风吃醋,当街斗殴,被都御史府罚了三十银角外加杖责五,”中庆皱了皱鼻子,“挨了杖责后,您还跑到赵二姑娘那边哼哼唧唧地卖惨。” 当时为了做足虚弱架势,贺渊还特地带了中庆,扶着他去赵荞在柳条巷那宅子的。 “我”贺渊指着自己,瞳孔微缩,受到了巨大惊吓,“挨了区区五个杖责,就跑小姑娘面前哼哼唧唧” 他,贺渊,怎么可能是那种在姑娘面前哼哼唧唧、装作弱小可怜无助、骗取疼爱怜惜的二皮脸 想想那画面 呃,算了,不敢想。 由内而外地恶寒。 回到信王府后,心乱如麻的赵荞又窝进了涵云殿的暖阁,抱个小手炉望着窗外红梅残雪胡思乱想。 她自小是个很有主意的人,行事爽利又泼辣,长这么大还是头回慌得没了章法。 天擦黑时,老三赵渭听人禀说“二姑娘连晚饭都没心思吃”,赶忙放下手中的书过去关切。 暖阁中已点了灯,灯芯时不时爆出哔波轻响,炸开一室驳杂心事。 大致问过今日情形后,盘腿而坐的赵渭冷静地以指节轻叩桌面“二姐,我早上同你说的那法子,真的可以试试。” “闭嘴吧你,”赵荞横身坐在窗边倚着窗棂,红着眼眶瞪他,“我够烦的了,别再不靠谱瞎裹乱。虽韩灵后来找补说那些话不算诊断结论,可他既有那样的推测,就算没有十成把握,至少也有六七成可能。” 她虽不懂医术,对韩灵也算不上多了解,可端看此前昭宁帝与昭襄帝君点他作为随驾前往冬神祭典的太医官之一,贺渊受伤后又圣谕又毫不犹豫钦点由他主治,就知他的医术定不简单。 虽贺渊忘记了她让她很难受,可她绝不能冒着风险逼他去想。 万一他当真如军医医案上那个小将军一样,被迫想起后,不堪重负到活不下去呢 “你们这些人就是没劲,一遇到情情爱爱的事就只会躲起来抹眼泪,”赵渭无奈地“啧”了一声,“你堂堂信王府二姑娘、归音堂大当家,古怪棘手的事遇得还少吗往常眨眨眼就是个主意的聪明人,怎么脑瓜子傻得跟摆设似的” 他打小及沉迷钻研奇巧机关、武器火炮之类的匠作学问,难以理解为何有人会愿意在情爱之事上浪费时间与精力。 痴缠纠结、瞻前顾后、哭哭笑笑。 莫名其妙。 “既事情已经出了,问题摆在那儿,那想法子解决就是啊。若一个法子行不通就换个法子,多试几次总会有结果。才多点大事你就难受得饭都不吃了。”赵渭痛心疾首,摇头叹气。 赵荞被他训得一愣一愣,没好气道“你说得倒轻松。眼下这样,我能有什么法子” “怎么就没法子了”赵渭撇了撇嘴,“想想最初是你身上哪点吸引了他。照原样再来一遍不就行了” 听起来好有道理。 赵荞受教地点点头,认真回忆片刻,略略尴尬“我好像从没问过他,喜欢我哪一点。” 她个吃铁吐火的江湖儿女,怎么会想到问这种叽叽歪歪的破问题 “好吧,那再换个别的。” 赵渭冷静地竖起食指晃了晃,歪着头连连眨眼,飞速思索。 片刻后,他又有了新思路“你俩最初是因为什么缘故走到一处的” “在溯回城发生了点事,他就总跟着我,”赵荞平铺直叙,言简意赅,“回京后他常去柳条巷的宅子找我,成天往我眼前戳。我俩相互都越看越顺眼,最后就走到一处了。” “这什么干巴巴的情史一点波澜起伏都没有,还没你讲的话本子有意思。” 赵渭满脸嫌弃地嘀咕了两句,忽地打了个响指“那就这么办。从明天开始,你也成天往他眼前戳” 能看顺眼一次,那就能看顺眼两次。 反正赵荞还是那个赵荞,贺渊还是那个贺渊,不是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七章 赵渭这小子一向沉迷钻研奇巧机关、兵器火炮、铸冶匠作之类,根本懒怠在不相干的活人身上多费神。 他能替赵荞指明方向,让她“抛开前事不提,也往贺渊眼前戳回去”,这已经很了不起;至于具体该怎么“戳”,他会有法子才出鬼了。 而赵荞在“如何主动接近一个男子并积极示好”这种事上,也没什么经验心得。 毕竟,当初若非贺渊锲而不舍,一次次像麦芽糖似地黏过来,他俩大概此生都不会有什么亲近交集。 次日清早在去贺渊宅子的路上,赵荞五味杂陈地叹道“世间许多事,还真是刀不落到自己身上不知疼啊。” 随行的侍女阮结香懵了一下“二姑娘是指什么” 赵荞心虚气弱地将额角抵在马车车壁上,有点笑不出来。自己是个什么德行,她心里能没数么 以往总是贺渊迁就她、包容她多些。大约这回是天意让她还债 “想想一开始我是怎么对他的,我就忍不住为自己捏把汗。” 其实她与贺渊算是南辕北辙的两种人。 她纵心恣意惯了,行事多凭喜好,不太在意外人对自己如何评说,完全没打算要勉强自己去符合世人心中“一个王府姑娘该有的气派”。可贺渊却是个克己自律,事事让人挑不出太大错的“世家公子”范本 至少在外人面前他是这样的。 早些年他俩不熟时,赵荞只觉他对自己约束太过,差不多就是中规中矩地完美给别人看,活得憋屈又枯燥。 而他眼里的赵荞,大约就是“荒唐妄为、不求上进、莫名其妙”。 总之双方不对盘,相互敬而远之,不是敌人却绝成不了朋友。 直到去年冬在溯回城,赵荞无意间抓到个与贺渊有关的小小把柄。 其实那件事在赵荞看来只是笑笑就过了的小差错,她根本不会再对别人说。 但贺渊却如临大敌,完全无法信任她的承诺,从溯回一路谨慎跟回京,得空就到柳条巷去守着她,仿佛只要一发现她有外传的苗头就要将她灭口。 被个不相熟的人成天当面盯梢,以赵荞的脾气自不会笑脸相迎。 “我那时候对他,不太友善吧”赵荞懊恼地以舌抵腮。 阮结香诚实点头“确实称不上友善。” 刚开始,赵荞对贺渊那摆明就是上门盯梢的行径非常恼火。 初时她还耐着性子让他放宽心,再三保证自己绝不会泄露他的那个小秘密。 偏贺渊仿佛信不过她人品,还是得空就去守着,气得她撂过些不大中听的狠话。还让人与他动过手。 奈何以多欺少都没能打过,根本拦不住。 几次下来后,赵荞认清楚这个现实,便也放弃顽抗,任由贺渊自如出入柳条巷那宅子,天天戳在她眼前。 而今这局面,轮到赵荞要拼命往他眼前戳,她可不得为自己捏把汗 “他应该不至于,像我当初那么不给面子吧” 好在贺渊虽缺失一年记忆,但多年的自我修养还是没丢的。 面对再次不请自来的赵荞,他虽没什么表情,却也没至于像她当初那样试图将人扫地出门。 原本贺渊打算像昨日那样,在小客堂接待赵荞。可赵荞不愿被他当做客人。 最后贺渊折中妥协,两人尴尴尬尬逛起了花园。 好在冬日还有梅可赏,不然真是谁都下不来台。 在小小梅林间沉默漫步半晌后,赵荞总算起了个话头“昨天我是突然想到点事才走的,不是生气。” 贺渊目视前方,微微颔首“那就好。” 赵荞没有计较他这不咸不淡的回应,扭头看着他,又问“你头还疼么昨天我走了以后,韩太医怎么同你说的” “有劳二姑娘关怀,不疼了。韩太医只是重又把了一次脉,没说什么。” 问一句答一句,这样很容易冷场的。 赵荞无奈勾了唇“我不请自来,你会觉得烦吗” “还好。”贺渊答得平淡,却也是实话。 烦是没觉得多烦,就是有那么几分手足无措而已。 赵荞同情地笑了“也是难为你。这情形,换了谁都得懵上好些日子。” 她的目光一直大大方方落在他的侧颜上。 贺渊颇为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未与哪个姑娘单独走这么近过。更没被人用这么坦荡热切的眼神直勾勾看过。 这让他耳廓开始发烫,没好意思回视她,也不知自己该怎么接她这话。 赵荞眸底烁着某种忐忑又期待的笑意“那我问你,若我明日还来,你会乐意见到我么” 贺渊身形高大,她侧头看着他得稍稍仰脸。 以这种扭曲又费劲的姿势边走边说话,她便没注意正前有一枝旁逸斜出的枝丫,再多走两步过去就会刚好擦过她的额头。 贺渊没来得及回答她的问题,眼疾手快地长臂一展,将那枝条挥开。 虽他受了伤,可这一挥的力道还是不小,立刻就有花瓣纷扬,打着旋儿落了赵荞满头满脸。 他也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熟门熟路地就探出手去,替她拂去鬓边落花。 那动作之轻柔,简直近乎谄媚。这让他深深怀疑 这玩意儿,恐怕不是他的手吧 被自己吓到的贺渊倏地将右手缩回来背在身后,尴尬垂眸。 “冒犯了。抱歉。” 方才他不但碰到了人家的头发,指腹还不小心擦过她的额角肌肤。 虽只虚虚浅浅的片刻接触,但那温软滑腻的手感却像烙在他指尖,热烫发麻之感久久不散。 “咳,小事,”赵荞轻抿笑唇,低下头随手拍了拍头顶,又抬脸看向他,“没了吧” 贺渊稍稍撇开头避过与她四目相接,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唇畔,示意她唇角还有一片花瓣。 被小小波折打岔后,赵荞似乎忘了自己先前问了什么。 她不以为意地笑着摇摇头,边走边道“你不用那么紧张,我其实也没旁的事,就是来看看你好些没。” 原本贺渊以为她定会追问自己有没有想起,或者频频提及旧事试图使帮他回忆。 他本已做好准备,以为多半要再次承受昨日那种突如其来的遽痛。 可她却显然没有提旧事的意思。甚至没再问他,“我们之间该怎么办”。 就只是真的前来探望。 贺渊心中惭愧且歉疚,开口时嗓音沉沉带了点沙哑“对不住,我实在没能想起什么。议亲之事,可能要暂缓。” 赵荞噙笑点点头,爽快地将话挑明了“眼下这样,就算你肯勉强着议亲,那我也是不肯的。别道谢,也不用道歉,这又不怪你。” 她不让道谢,也不让道歉,贺渊无话可接,只能看着前方深吸一口气,任那带着梅香的微凉气息充斥胸臆。 就这么莫名其妙将小小梅林逛了半圈。 赵荞看看天色“你的伤还没痊愈,还是该多休息。那我就先走了” 眼见就要近午,贺渊本还在踌躇该不该开口留她用餐。 闻听此言后,他绷了一早上的心弦莫名松了,随即又涌上一丝暗戳戳的失落与烦闷。 “好。” 午时,贺渊坐在饭桌前发愣。 他在想赵荞先前那个问题。 她问,“若我明日还来,你会乐意见到我么”。 对他来说,那姑娘真就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 还是脾气秉性都不对盘,若无特别的机缘,连个朋友都成不了的那种。 他看得出来,其实方才她也没多自在的,不过是硬着头皮在努力找话题而已。 真不知在他忘记的那一年里,两人到底是如何相处的。 这么尴尬都能走到议亲的地步真是不可思议。 就这么个局面下,若要问他乐不乐意见她,答案似乎很明显。 可是 中庆将甜白瓷小盅摆到桌上,才揭开盅盖就见贺渊眉心微蹙,以为他是嫌弃餐食清淡,赶忙出言安抚。 “七爷莫恼,太医官们叮嘱了,餐食上至少还得清淡半个月。” 贺渊这人在旁的琐事上不挑剔,甚至不会轻易将喜怒好恶摆在脸上。唯独饮食习惯上,他与大多正当年岁的习武之人一样,坚决偏爱味重些的肉食。 “嗯,”贺渊不动声色地收回飘忽思绪,垂眸看了看盅里的粥,“这是什么” “厨房尽量在给您变花样。这是梅花粥,您试试。若不喜欢,下午他们再换别的。” 那粥是松原贡米加去瓤核桃仁熬的,最上有十几瓣梅花花瓣。 花瓣先在小火煨着的雪水里过了一遍,呈柔嫩明艳的淡绯色。 贺渊不置可否,漫不经心地拿起小匙舀了一勺送进口中。 又开始恍神。 看着他沉默地连吃好几口后,中庆不安地将双手背在身后绞成麻花儿。 “七爷。” 满脑子怪里怪气的思绪被打断,贺渊有些狼狈地扭脸瞪他。 “又怎么了” “粥,是不是太烫了”中庆小心翼翼地确认。 贺渊被他问得一头雾水,眉心微蹙“粥是你端来的。烫不烫,你不知道” “我先前摸着盅壁是觉得不烫的,”中庆垂下眼,小声嘀咕,“可您吃得耳朵尖儿都红了,看起来就像是被烫着了。” 贺渊收回目光,瞪着面前的那碗粥,捏着小匙的手紧了紧。 只是一碗粥。 只是粥里的几片花瓣。 这些花瓣里,绝不可能有那一片,刚好就是先前贴在“她”唇角的那瓣。 所以 他也不懂自己耳朵尖在红个什么劲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八章 就在贺渊吃着滋味古怪的梅花粥时,从他那里离开后的赵荞在回信王府的半道上,正正遇上鸿胪寺宾赞岁行舟。 其实赵荞在马车里,原本是没留意外头的。 倒是岁行舟认出了信王府的马车,笑着向车夫打了手势。 听了车夫通禀,赵荞倒也没做多想,撩起车帘打招呼“行舟兄,这么巧啊。” 岁行舟笑睨她“巧什么巧我去信王府,三公子说你上贺大人家了,我正说往贺大人那里找你的。” 岁行舟到底是个文官,平素在鸿胪寺当值无需如何走动的。今日这穿了半座城地来回跑,累得他在这大冷天里双颊竟带了热腾腾红晕。 他本就是个斯文白面的俊秀长相,面上稍稍一红看起来就很明显。 跑这么多路也非要找到她不可,看来是真有事的。 赵荞歉意地弯了眉眼“害你跑这么多冤枉路,是我的不对。你吃过午饭了么” “实不相瞒,早饭都没吃。”岁行舟笑。 “那你上来,咱们去馔玉楼。正好我也没吃,”赵荞大大方方邀他上车,“有什么事,咱们边吃边聊。” 馔玉楼是赵荞名下的产业,离这里就五个街口的距离。 “行。说起来都快半年没见了,也正好叙叙闲话。”岁行舟倒也不忸怩。 上回见面还是六月,赵荞有事去鸿胪寺找的他。 之后岁行舟随鸿胪寺卿前往沿海的沅城,接待一队外海番邦来使,昨日才回京来的。 这一转眼夏衫都换冬袍了,可不是半年没见么。 到了馔玉楼,赵荞直接领着岁行舟楼上的向阳雅阁。 阮结香去吩咐菜色,两人便坐在阁中喝茶叙话。 岁行舟解下荷囊,从里头取出一个还没半个巴掌大的绒布小锦囊。 “这是行云给你的生辰贺礼。她在信里说,你们王府有规矩,家中双亲健在是不能轻易大肆庆生的,特地叮嘱我定要这月廿二之前将东西给你。” 岁行舟的妹妹岁行云在武德四年秋入了军籍,如今是驻防北境边关的一名前锋营小将军。 赵荞与岁行舟原本八竿子打不着,全因岁行云的缘故才熟络起来。 说来令人莞尔,这俩姑娘是十一二岁时在街面上认识的“江湖朋友”。 虽两人家门出身别如云泥,并不经常腻在一处,却是“有事说一声就行”的那种交情。 早年岁家拮据,岁行云入国子学名下雁鸣山武科讲堂读书的事,还是靠赵荞帮忙才成了的,因此岁行云很记她的情。 岁行云投军从戎后一直驻防北境,三年来就回来过两次,但与赵荞之间一直没断音讯。 因为赵荞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家伙,岁行云不便直接写信给她,就只写给自己哥哥岁行舟,再由岁行舟转达给赵荞。 有时她得了点什么京中不多见的小玩意儿,就会特地带回来给赵荞看个新鲜。 “又劳烦行舟兄跑腿了。我家是有那规矩,我长这么大,也就满月、百日、成年庆过三回生。难为行云还记得这事,我就同她讲过一次。” 赵荞笑着打开小锦囊,取出里头的东西。 是一只半透芙蓉石雕的圆脸小狐狸坠子。笑嘻嘻弯着唇,眼睛眯成狡黠的弧度,活灵活现。 芙蓉石本身并不贵重,就算这一块水色格外通透,价值也不超过三十银角。可赵荞很高兴,因为这是她的朋友托了人,辗转千里送回来给她的。 “雕法很特别啊,看不出是哪个流派。” 见她珍而重之地收好,岁行舟也笑了“岁家祖传手艺。她在营地上闲着没事自己雕的,说你在她心里就长这样。” “我呸凭什么我在她心里是个圆脸狐狸可瞎了她那对小狼眼吧,我明明是瓜子脸” 得了朋友从远方送来的礼物,赵荞露出近来少有的开怀之色,拍桌笑骂。 岁行舟摇头笑叹“她说,你笑起来就狐狸样,狡猾狡猾的。” “那我还说她笑起来小狼样,凶残凶残的呢,”赵荞哈哈笑出声,“回头我也画个圆脸小狼,你帮我带给她,算作回礼了” “行,一定送到,”岁行舟眉眼温柔,温声感慨,“你们这俩姑娘啊,好像永远长大不似的。” 得了远方朋友的音讯与礼物,赵荞心情大好,翌日起了个大早。 她到贺渊那里时天才麻麻亮。听中庆说贺渊进膳厅坐下准备吃早饭,她索性就自己过去了。 “反正昨日不请自来也没被他轰出去,今日索性就得寸进尺地蹭个饭吧。”她边走边笑,嘀嘀咕咕像是说来给自己鼓劲的。 跟在她旁边的中庆也笑“二姑娘想哪里去了,七爷怎么会将您轰出去。早上还吩咐午饭得备好菜,今日要留您用饭的。” 赵荞惊讶瞥向中庆“他这是,一觉睡醒想起我来了” “怕是没想起的,”中庆歉意地耷拉了嘴角,“昨日下午陛下派人送来了嘉奖封赏,还派了七爷在金云内卫的一位下属同僚来为他答疑解惑。他俩还有韩太医在正厅关着门说了一个多时辰,据说是将他忘记的这一年里所有事都捋过了,他还是什么也没想起来。” 赵荞有些担心“那,他听了过往那些事,有没有像上回那样头疼” “没上回那么严重,就是脸色有点发青,躺会儿就缓过了。” 说话间已到了膳厅门口,赵荞对中庆颔首致谢后,独自进去了。 赵荞绕过屏风的瞬间,正低头喝粥的贺渊倏地抬眼看过来,有些意外地怔住了。 “你以为进来的是中庆”她将双手背在身后,笑眼弯弯地走过去,“我请他去帮我拿碗筷,打算蹭你一碗粥喝。” 当她提到“粥”,贺渊像是如梦初醒,眼里似有狼狈的恼色一闪而过。 接着,他似乎后知后觉想起什么事,有些古怪地以掌盖住了自己面前那盛粥的甜白瓷盅。 “你做什么”赵荞不解。 贺渊呆了呆,似乎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古怪的动作。 “没什么,”他状似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不自在地清清嗓子,“你今日来得早些。” “起早了,一时也没旁的事,就早点过来看看你。” 赵荞颇有点欣慰地想,气氛虽然还是尴尬,但至少没有昨日那么严重了。 落座后,她随意瞥了眼他的那盅粥“梅花粥啊” 话音未落,贺渊从耳朵红到脖子根“就刚好当季而已厨房非要做这个” 语气特别斩钉截铁,像是在强调什么。 “呃,对,是正当季没错,”赵荞一头雾水地觑他,“你脸红什么” 贺渊垂眸,重新拿小匙舀了一勺粥“粥太烫了。” 之后便一副“食不言”的架势专心进食,再不肯出声。 吃过早饭后,贺渊主动请赵荞与他去书房,说是有话要谈。 赵荞自是不会拒绝的。 进了贺渊的书房,两人隔桌而坐。中庆带人上了茶果后就退了出去。 桌上有一瓶梅枝,幽幽冷香若有似无飘在鼻端,沁人心脾。 赵荞双手捧了茶盏,认真看着对面的贺渊“要谈什么” 想起中庆说昨日内卫有人来帮他捋过之前的事,赵荞隐约能猜到他要与自己谈什么了。 他大概已做好足够的准备,要直面与她之间的僵局。 贺渊也目光郑重地回望她“中庆大约已经告诉你了昨日内卫来了人,告诉了我过去一年里的事。” 来的那名金云内卫叫孙青,两年前就跟在贺渊麾下。 这人选显然是有人精心斟酌过的,这样就不怕贺渊不记得或觉不熟悉而有所顾忌。 两人一问一答,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贺渊总算将丢失的那段记忆大致补完。 赵荞端起茶盏浅啜一口“你听完后可有不适或者,有没有想起什么” “稍稍头疼了一阵,但没想起什么,”贺渊抿了抿唇,“听了孙青说的那些,我就像看了份卷宗记档。” 了解了“之前发生过这些”,却完全没有“我曾身在其中”的实感。 包括造成他受伤的那场恶战。不过就是二十几天前的事,他却毫无印象。 “韩太医说,我可能随时会想起来,也有可能永远想不起来。” 贺渊顿了顿,见赵荞垂下眼睫藏住眼中所有情绪,胸臆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来回撕扯。 他原计划是留她一道吃午饭,过后再说这些事。可她提早来了,所以他临时改变了计划。 总归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早说早了为好。 “你和我的事,这几日我也问过中庆他们。虽他们知道的也不多,但我听了之后的感觉,其实与昨日听内卫下属说那些公务上的事,差不多。我不记得你,没法像你记忆里那样待你,对你不公平。若长久这样尴尬拖着耽误你,平白受了你的好,这不合适。” 贺渊一鼓作将自己考虑了整夜的事说完后,撇过脸看向窗外。不忍直视她眼里的失望与脆弱。 昨夜他反复斟酌过许多。虽他不讨厌她,可是 这姑娘在他印象里就是个需敬而远之的人,两人脾气秉性、行事做派全不对盘。 他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会倾心喜欢上她。 既如此,就更不该含糊拖着哄着,让她怀抱希望与期许,一次次忍着尴尬主动上门来接近示好,又一次次强做镇定地失望而去。 至于早上为什么会要求厨房再做一次梅花粥,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最终只能将之归结于 大概是她美色惑人,他一时没把持住,迷了心窍。 赵荞垂脸坐在那里,反复吐纳调整气息,尽力平复好起伏翻涌的心绪。 良久后,她抬起头“听这意思是,你认为既太医官说了你可能永远想不起,那我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一拍两散完事” “我没这么说。你” “但你就是这么个意思” 此刻的赵荞忘记了,最初贺渊到柳条巷当面盯梢时,两人之所以曾闹得剑拔弩张、针尖对麦芒,便是因为她这轻易不让人的性子。 对待不相干的人,贺渊是吃软不吃硬,不会任由谁在他面前耍威风的。 眼前这个贺渊看她不就是个不相干的人可不是后来那个对她全然包容、会自觉服软让步的贺渊。 她这么冷声硬气地一拍桌,将面前贺渊也惹出气性来了。 “你说是就是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九章 两人各有各有的委屈,各有各的脾气,谁都不甘示弱,就这么杠上了。 事情陷入僵局,一时无解,结果当然是不欢而散。 中庆一直候在书房外的廊檐下,虽不知两人谈了些什么,但赵荞拍桌怒声的那句“你就是这么个意思”是听得很清楚的。 见赵荞怒冲冲负气而出,中庆也不敢乱问,赶忙跟上去送她出门。 送走赵荞后,中庆折身回到书房门口,小竹僮忐忑迎上来,小声道“七爷方才好像砸了什么东西,砰砰砰的。” 外头不明就里的人总觉贺渊是个凝肃冷淡的威严性情,家里这些人却都知,他就是个八风吹不动的闷罐子而已,公务之外的生活单调枯燥,少有大起大落的喜怒外显。 这小竹僮在贺渊跟前做事快两年了,还从没遇过他发脾气砸东西的场面。先前那接连几声闷响吓得他肝儿颤,拿不准该不该进去善后。 到底中庆在贺渊身边年生久些,比小竹僮们稳得住。他侧耳听了听里头没动静了,便过去敲门。 里头没应。 中庆稍作斟酌,壮着胆推开书房门,尽量放轻手脚进去了。 贺渊双臂环在身前,闭目仰靠着座椅后背,喉间时不时滚上两滚。 中庆没敢吭声,半蹲下去收拾散落在地的书册。 抱着书册站起身时,中庆瞧见这头的椅子上有个东西,没忍住脱口“咦”了一声。 贺渊睁开眼,冷冷看向他。 中庆赶忙将手中那摞书册放在桌案上,弯腰去将那东西捡起来亮给贺渊看“七爷,这是赵二姑娘落下的吧” 粉嘟嘟的芙蓉石雕圆脸小狐狸坠子,配了根桃花色双股绞丝颈绳。想是绳配得仓促,结扣处没卡好松开了。 拍桌子嘛,发脾气嘛,不讲理嘛。 力气大得将绳结都挣开了,也不怕把手给拍肿,呵。 贺渊没好气地瞥了一眼那玩意儿。 笑眯眯的俩眼弯成狡黠细弧,慵懒卧着,毛茸茸大尾巴盘在身前,尾巴尖儿微微翘起。 不知为何,他竟从小狐狸那状似无辜无害的姿态里,隐隐看出点有恃无恐的嚣张气息。 物随主。贺渊重又闭上眼,心中淡哼一声,随口漫应“嗯。” 他不说这东西作何处置,中庆拿着可烫手了。想想还是出声请示“七爷,这坠子,我是让人给送回信王府去么” 贺渊没答,只是坐直身来,端起自己面前那盏已微凉的参茶抿了一口。长睫低垂,神色无波。看不出是个什么意思。 中庆察言观色片刻后,立刻笑着改了口“咳,我这说话也不过脑子。坠子到底随身之物,该直接交到正主手上才对,叫人转手几回不合适。赵二姑娘惯在外走动,这会儿不一定就回王府了。要不就先替她收好,只差人过信王府去告知东西落在咱们这儿,请她得空时来取” “不必那么麻烦,”贺渊眉眼轻抬,不咸不淡道,“放那儿就是。她发觉东西不见时,应当会回来找的。” 从贺渊那里出来后,赵荞没回信王府,气哼哼吩咐马车往柳条巷去。 她气性来得快去得快,马车还没驶出两个街口的距离就懊恼到有些想咬指甲了。 如今的贺渊不记得与她那段过往,看她就像个陌生人,这几日两人之间的相处也着实尴尬。 他觉得既连太医不确定他将来是否能想起那一年过往,两人之间就没必要再这样不明不白地拖着。在情理上讲,他好像也没什么错 “结香你说,我是不是有点莫名其妙不讲理”自己什么德行自己知道。 她打小在街头巷尾瞎混,书没多读、架不少吵,不吃亏不让人,一言不合就泼皮般拍桌子骂街是家常便饭。 有些习气确实不大好。 阮结香不动声色拉下她的手,阻止了她咬指甲的动作“站在您这头来看,贺大人出京前与您还好得蜜里调油,回来就不记得您了,您正委屈窝火不知该怎么办,听他说了那样的话后发脾气,倒也是人之常情。” “是吧”赵荞闷闷撇了撇嘴,“我知道我不该拍桌子瞎吼。方才就是气头上没过脑。” 这会儿回头想想,方才贺渊大约是想再听听她的想法,大家商量着解决眼下的尴尬僵局。结果她拍桌一吼,将气氛闹得剑拔弩张,自然是谈不下去的。 这么大个人,很多事道理都明白的。她那时一把无名火直冲头顶,无非就是受不了他那“我们来冷静剖析利弊,争取圆满解决这个问题”的态度罢了。 赵荞想想又怄了,忿忿嘀咕“冷静个屁啊我和他之间的事是公务吗剖析他二大爷的利弊哦。” 略感头疼的阮结香聪明地选择了闭嘴。 她觉得,若这会儿是三公子在,只怕又要摇头啧啧情情爱爱,反反复复,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这种时候旁人没法劝,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听着就是了。 赵荞在柳条巷的宅子里待了整日,忍着满心纠结烦闷处理了归音堂的事务,忙到申时才回府。 赵渭听说她回来,便过涵云殿来关切进展。 听她说了今日种种,赵渭只能以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自家二姐。 “他想不起你俩的事,也不确定将来能不能想起,觉得这样拖着对你不公平,这些话全都没毛病啊。你干嘛冲人拍桌子发脾气” “我被他那态度给气着了啊,”赵荞缩在暖阁墙角窝着,讪讪摸了摸鼻子,“就,一时冲动。” 赵渭无力地倒在暖烘烘的柔软地垫上,四仰八叉地盯着房梁猛叹气“他如今看你就像看个陌生人,冷静地跟你商量这事该怎么办,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那不然他还能怎么的跟你抱头痛哭,温言软语地哄着” 他这二姐虽不喜欢读书,却不是个傻的。平常对待旁的事条理分明、利落果断,怎么在情情爱爱的事上稀里糊涂的 “二姐,眼下的事实就是,你喜欢他,他却不喜欢你。所以咱们之前才说,得是你想法子去往他眼睛里戳,想法子让他重新再喜欢上你。事情就这么简单,为什么要发火置气”赵渭真是搞不懂这些挣扎在情爱中的俗人。 赵渭这些话句句是事实,却又句句扎在赵荞心口上。 这家伙不过才十六,就活像个即将跳出七情六欲的超脱半仙。不管什么事到了他在这里都很简单确定目标,尝试,发现问题,换种法子再尝试。 对赵渭来说,任何事情都不会超出“成功”与“失败”两种结果。无论出现这两种结果中的哪一种,他都会平静接受。 若成功,那就得偿所愿,皆大欢喜;若失败,那就是方法不对,换个法子再来。 他是绝不会浪费精力在沮丧颓靡、消沉纠结,甚至难过伤心发脾气这些事上的。 感受到三弟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情,赵荞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红着眼眶横他“又不是谁都像你似的,年纪轻轻就活成半个仙人。说好的亲姐弟呢这种时候,能有点温情贴心又有用的意见不” 赵渭坐起来,认真地看着她“我是不懂你们那些莫名其妙又无用的爱恨嗔痴的。若你要问我的意见,这事既然已经闹得这么僵,那你无非就两条路。” “哪两条”赵荞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第一,若你还是想同他走到一起,那就硬着头皮当没事发生,继续往他眼睛里戳,直到他重新喜欢上你为止。” “我今日走得那么有骨气,巴巴儿又倒回去,像话吗”赵荞不太甘心地皱了皱鼻子,“第二条呢。” “第二条更简单。既他不喜欢你,那你也不要喜欢他了啊。” 赵荞傻眼。这什么破法子若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那她这些日子是在难受纠结烦躁伤心个什么劲 “那也就是没得选,只有第一条路可走了,”赵荞认命地垂下脸,唉声叹气地问,“那,若是不管我怎么往他眼里戳,他都还是没能再喜欢上我,那怎么办” 赵渭反手摸摸后脑勺,思索片刻后,沉着地竖起食指,严肃道“若那样的话,就还只能走第二条路。你别再喜欢他了,换个人去喜欢。这不就成了” “我真是疯了才在这儿听你出些鬼打墙的主意。”赵荞扶额。 说来说去,还是只有第一条路可选。明早还是厚着脸皮再去吧。 次日一早,当赵荞的马车被堵在贺渊宅邸外的巷口时,她就深深明白了什么叫“天不遂人愿”。 自贺渊从昏迷中醒来后的一连数日,除了她,以及前日下午领命而来的金云内卫孙青之外,就再没什么外客前来探望过。 这倒不是因为他人缘坏到受了伤都没谁搭理的地步。实在是他金云内卫左统领的身份事事关乎帝王,此次导致他重伤的“邻水圣驾遇刺”又疑云重重,昭宁帝在当时就下了封口令。 是以在圣意未明之前,谁也不敢贸然探望,生怕被误会成“妄图从他这里刺探些不该知道的秘密”。 前日下午内卫孙青是随两名内城近侍一道来的。 孙青奉命来为贺渊答疑解惑,而两名内城近侍则带了昭宁帝与昭襄帝君给贺渊的嘉奖封赏。 经过一天两夜,这消息自是传开了去。有眼色的都知圣意所指贺统领护驾有功,大家要关心、要巴结的,都可以登门了。 镐京城中人精多,永远不乏嗅觉灵敏、随时闻风而动之人,这时就像约好似的络绎而来。 撩起车窗帘子望着从贺渊宅邸大门外直排到巷口这里的马车,赵荞除了苦笑叹息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阮结香小心地问“二姑娘,咱们” “算了,去柳条巷,”赵荞咬了咬唇,“下午再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十章 到柳条巷时天已大放晴光。 难得冬阳融暖,照得后院那几株梅花显出几许华艳之色。 赵荞让阮结香在梅树左近的石凳上铺了锦垫,又在石桌上摆好茶果。 负责杂报刊行的小当家祁红拿了下月初要发售的样本文稿来,逐字逐句地念。 归音堂的杂报每月刊行一份,仿照朝廷邸报样式,专讲街头巷尾热议的逸闻趣事。执笔者大都是归音堂自己的人,知道规矩,不该写的事不会乱写。但为谨慎起见,祁红每次归总好下月样本后,都会请赵荞再过一遍。 不过赵荞有个古怪毛病,不太认字儿,得旁人念给她听。 待祁红将样本上的文章全都念完,赵荞随口道“从哪儿蹦出的希夷神巫门怎么十处打锣九处有他。” 祁红道“约莫十月上旬就有风声了,滢江沿岸好几个州都在传,说是请了他们的符水能见到仙境。” “信他个鬼的仙境,神棍骗钱呢吧。”赵荞是京中街头混大的,对神棍们的把戏略知一二。 不过寻常人对神神鬼鬼的事总是喜闻乐见,她也不能上街一个个揪着人说“那是假的”,只能略尽人事了。 “往后神神鬼鬼的消息少刊些。让各地掌柜们留心一下这希夷神巫门搞些什么花招,若有违律犯禁的事就报给官府。” “是。” “还有,你每回都念得跟爆豆子似的,再有趣的事照你这么念也无味了,”赵荞捂唇打了个呵欠,懒懒笑道,“下回若是祁威忙得过来,还是劳烦他来念吧,他念起来有意思多了,我听着不容易走神。” 祁威是祁红的弟弟,归音堂名下的说书人之一,才十三四岁的年纪,性子活泼许多。 “行,今日委屈您耳朵受累。我是真没法子像他那么声情并茂,”祁红也笑,“既您愿听他来念,那谁管他忙不忙,自是先紧着您这头。” 祁红的话让赵荞怔忪出神。 她抬眼瞧着冬阳下的静谧繁花,指尖漫不经心地轻叩着茶盏外壁。 她的出身使她少有需要刻意讨好谁、迁就谁的时候,生来就是旁人讨好她、迁就她多些。 以往在与贺渊这段情里,她没费过什么心思,全靠贺渊一步步主动近前;后来更是只管顺心而为,安然享着他的呵护纵溺。 如今贺渊突然不记得与她的前情往事,她立刻抓瞎,才惊觉自己居然连“向心仪的人示好”这点事都不会。 这几日在贺渊面前种种叫她手足无措的尴尬,可把她给憋屈惨了。 夜深人静时,她在床榻上对着一室黑暗干瞪眼,使劲绞着被角回想以往贺渊是如何接近自己。 有些事真不能倒回去细想。细想想自己最初是怎么对待贺渊的,她就觉得这几日的贺渊对她,其实不算太糟。 “也不知他那时忍了多少委屈多少气,”赵荞羞愧地摇头自语,“真是天道好轮回,一报还一报。” 说穿了,以往她就是被贺渊惯着,坐享其成。 可世间许多事都有个天公地道,不会由得谁从头到尾不劳而获。男女情爱大抵也是一样的道理。 赵渭说的许多话虽扎心,却也是事实。 眼下贺渊不记得与她的事,没打算稀里糊涂与她勾缠下去。 如今是她放不下人家,若她还端着架子等着人像以往那样来哄来让,这不白日做梦么 虽她有点无从下手,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真就这么莫名其妙一拍两散。 那样她心里会疼,将来也一定会后悔。 道理是都想通了,可她还得愁,拿不准究竟该怎么做才合适。 她此刻就有点像旁人说的那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早上牙一咬脚一跺去了贺渊那里,却被那些抢在前头的访客打了岔。这会儿过了半日,竟就不知该以什么姿态再去,去了见到贺渊又该说什么才不尴尬。 她蓦地想起前日与贺渊在小梅林里的场景。那可真是尴尬到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她再不想那样了。 更不想像昨日那样,无端端就与他闹起脾气不欢而散。 所以得有个轻松又随意的由头才好。 赵荞咬着唇角,不自知地反手摸着后颈。 颈子上光不溜丢,什么也没有。 “咦我的小狐狸坠子呢” 她这一咋呼,候在不远处的阮结香赶忙闻声而来。 “昨日出门前是戴着的。晚上是银瓶照应您沐浴更衣的,我没瞧见,您想想那时还戴着没” “那时就没了吧我平常不大佩首饰,偶尔戴了,瓶子帮我摘首饰时就会七七八八问几句的。昨夜她没提过,也就是说回府更衣那会儿就没戴着了”赵荞急了,站起来跺脚。 那可是她的朋友亲手雕好,大老远托人送回来给她的。才戴没两天,还没捂热呢 “您别急,昨日咱们也就早上去了贺大人那儿,下午在这里,没去过别的地方。我先叫人四下找找,若这里没有,想来就落在贺大人那儿了。” 阮结香匆匆去唤人帮忙找。一听是大当家的东西不见了,大伙儿立刻放下手头的事帮着找,将昨日赵荞待过地方翻了个底朝天。 等阮结香来禀说没找着时,枯坐良久的赵荞非但没了急躁之色,反而笑得眉眼弯弯,同那小狐狸没两样。 “那就一定是落在贺渊那儿了,”方才她想了许久,忽然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契机,“真是要多谢行云,这生辰贺礼送得太贴心啦。” 落的时机和地点恰恰好,简直贴心到灵性。 回头得给岁行云还份大礼,再将小狐狸吊坠捧起来供着 申时初刻,中庆出来迎了赵荞。 他边走边歉意赔笑“委屈二姑娘稍待。今日各家跟约好似的,清早开始就接连来客,七爷今儿光忙着陪人喝茶了。” “他是不爱磕闲牙的性子,最多就别人说着他听着,可不只能陪着喝茶么”赵荞笑吟吟调侃。 见她并未流露出被怠慢冒犯的不豫,中庆松了口大气“二姑娘可真是个随和性情,多谢您雅量了。” 以往多是贺渊去赵荞那头找她,那是她的地盘,中庆即便是跟着,也只能在外头马车里等,所以之前并没像近几日这样与赵荞打过交道。 这几日下来,他感觉这位二姑娘虽确实不太像个宗室贵女的做派,却也并不是外头传言那么难相处。 “我随和不随和,那也看人看事,”赵荞斜眼睨过去,板脸吓唬人,“说翻脸就翻脸的” 中庆先是呆了呆,待瞧见她得逞般笑眯了眼,这才吁了一口气,好笑地嘀咕“看我被吓我一跳,您就高兴啦” “你被吓到突然呆住的样子,像极了我六妹妹养的那只猫儿,还挺有趣的,”赵荞笑着看了他一眼,小声又道,“昨日我走时与你七爷闹了点小不痛快,你也瞧见的。我这会儿有点尴尬,同你打个趣儿缓缓。委屈你担待些,成不” 被她的坦诚和笑脸感染,中庆也少了拘谨客套,笑呵呵压着嗓答“瞧您这话说的,哪儿就委屈了我的荣幸。您就说想看啥吧,我原地变给您看。” 他忽然有点明白,自家那位沉闷无趣的七爷之前为何会与这位姑娘走到一处了。 贺渊也不太清楚今日陪着来客喝了几壶茶,听了多少真切关心或客套暄的闲话。 反正等面前这位终于站起来告辞,已是正申时了。 他头上的伤布虽拆了,伤却还没痊愈。这会儿人有些恹,也不打算亲自送客,便朝屏风外唤了声“中庆”。 进来的却是个小竹僮“七爷,中庆陪着赵二姑娘在九曲回廊前的庭中逛着等您。” 贺渊闻言微微敛眸,睫毛尖儿几不可见地轻颤两下“知道了。你送送钱大人。” 宾主双方互执辞礼后,钱大人便在小竹僮的恭送下离去。 贺渊站在原地愣了片刻,从袖袋中取出芙蓉石小狐狸坠子捏在掌心,也没再唤人,独自举步往九曲回廊去。 这片庭中虽植有几株桃树,可这时节还没到花期,举目看去,最绚丽夺目的就是赵荞那身着杏红浣花锦的背影。 她的衣衫样式有点与众不同。 束腰束袖近似武袍,简洁利落,却又不是寻常武袍那般显刚硬的裁剪。 衣摆柔软恣意,身移影动间全无拘束,旋身就如花儿般绽开,是独属于少女的张扬明媚。 贺渊无声笑哼,心中再叹一回,物随主。 她与中庆似乎相谈甚欢,两人都没发现背后五六步远处多出个人来。 贺渊也不吭声,长身立在廊下挺拔如松,静静听着那隐隐笑语。 “鸿胪寺哪个段大人九议令段微生吗”赵荞问。 中庆答“对,就那位段大人。他与贺大将军是堂亲连襟,论起来也是七爷的姻亲,所以中午七爷就留他吃饭啦。” 赵荞笑嗤一声“这京中各家,七拐八拐总能沾亲带故,我倒忘了这茬。我与段微生的夫人还是书院同窗呢。啊不是,扯远了,你说段微生问你七爷什么来着” “他问七爷还记不记得,夏日里为了您,与岁行舟大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事。” 廊下的贺渊趁没人注意偷偷翻了个白眼。 吃里扒外的中庆,这才多会儿功夫就跟人混熟了什么都说。欠收拾。 “段微生这碎嘴篓子,都过去半年的事了还翻什么闲话”赵荞不知想起什么,哈哈笑了。 “也不是碎嘴,就是话赶话说到那儿的。他先是在讲昨日中午有人瞧见岁行舟大人请您在馔玉楼吃饭来着,”中庆顿了顿,哼哼抱不平,“您若喜欢在馔玉楼吃,该叫我家七爷请啊。明明你俩才是一对儿。” 贺渊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蓦地心跳如擂,喉头发紧。 他握拳抵在唇前,忍住清嗓子干咳的冲动,没有发出声响。 赵荞似乎愣神片刻,随即笑道“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段微生,就知道信谣传谣不是行舟兄请我吃饭,是我请他。” 行舟兄啧。贺渊无声撇撇嘴,牙根莫名发酸。 “那您怎没说请我家七爷,独独请他呢。”中庆护主得很,极力为自家七爷争取着他或许并不需要的福利。 “呿,也得你家七爷肯啊,”赵荞笑啐一声,“行舟兄专程给我送东西,我请他吃顿饭那不是该有的礼数么诶,你那什么眼神我又不是跟谁都泼皮。只要人对了,我还是有礼貌的好吧真是给我送东西来的,就是你说捡到的那个芙蓉石小狐狸坠咦” 说话间,她旋身过来,正正与贺渊四目相对。 “你几时来的怎么不吭声呢”赵荞声音明显小了下去,再无先前与中庆闲聊时那般随意。 “刚来。”贺渊眉梢淡扬,背在身后的双手动了动。 见气氛淡淡弥漫起尴尬,中庆赶忙救场“二姑娘来取那小狐狸坠子,我昨日收好放在七爷书桌上的。” “是吗我没瞧见。”贺渊答得云淡风轻,一身正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十一章 贺渊给人的印象多是冷肃话少、正直可靠。 所以每当他睁眼说瞎话时,旁人多半是率先反省自己。 “昨日我真收好放在书桌上的。那时七爷在想事,或许没留意吧” 中庆看贺渊似乎没有发话的意思,便对赵荞安抚地笑笑,“二姑娘,请您先同七爷进厅用茶稍坐,我这就去替您取来。” 赵荞颔首“好,不急的。” 毕竟昨日赵荞与贺渊闹了个不欢而散,中庆走后只剩她与贺渊面面相觑,难免有几分不知所措。 昨日拍桌吼人的是她,发脾气转头就走的也是她。今日借着找小狐狸坠子的由头又来的还是她。 这么想来,连她都觉得自己拍桌吼那嗓子是没事找事。 就在她不知从何说起时,贺渊略侧身,抬手朝前厅的方向指了指“进厅坐下说吧。” 日影渐向西移,有轻寒的风浅浅擦过赵荞鬓边。 她被沁得一个激灵,抬手捂住两耳揉了揉“不用,就在外头站着说吧。” “赵二姑娘,”贺渊尽量语气和缓,“事情出得荒唐,你我各有委屈难处。可眼下已经这样了,咱们平心静气坐下谈谈,总好过次次剑拔弩张地僵着。对不对” 赵荞缓缓放下捂在耳朵上的双手,盯了他片刻后,粲然笑开“对” 虽说信王府这位二姑娘在京中的名声有些微妙,但她的长相在众人口中毫无争议,这就是个招人眼目的美姑娘。 尤其那对莹润柔亮的杏核儿明眸,顾盼生辉,灵动至极,像会说话似的,眼波流转处喜怒全在其间。 此刻她这一笑舒朗明丽,似冬阳毫无预兆地冲破厚重积云,晃得贺渊心下微悸,略有些仓促地撇开脸去。 说话就说话,笑得这么突然,意欲何为 “我想着你今日怕是喝茶喝饱了,所以才说不进去,”赵荞笑意愈发开怀,“你忽然好声好气地哄着,是以为我又闹脾气了” 只是好声好气,并不是在哄谁。贺渊心里辩解了一句,口中却道“多谢二姑娘体谅。既不是闹脾气,那就好。” 既同意好好谈,赵荞也没多余赘话,敞亮亮开门见山。 “这几日我脑子乱,虽明知这事怨不着你,但就是憋屈,又拿不出个主意,一抓瞎就不会好好说话。昨日拍桌发脾气是气性上来没过脑,以往你总让着我,我习惯了。” 话一摊开来,双方都没那么别扭了。 贺渊半垂眼帘,歉意诚挚“对不住。这几日听旁人说了许多,我也试过尽力去想,但确实没想起什么来。” “打从你醒过来,同我致歉好几回了。讲道理地说,又不是你自己敲了自己脑袋” 赵荞摆摆手,鼓着两腮缓了会儿“算了,我就不可能是什么婉约含蓄的人。我有个主意,你听听看” “嗯。”贺渊垂眼觑着她被冻到微微泛红的耳廓,总觉莫名刺眼。 赵荞单手叉腰,低下头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似地“将来想不想得起,咱们先不管。不如试试,重新认识一下” 贺渊愣了愣“怎么重新认识” “其实我也没太想明白具体该怎么做,”赵荞抬头看过来,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反正你近来都在家养伤的,那我就每日过来看看你。成吧” 贺渊倒没拒绝,只是诚实地指出一个隐患“可我不记得以往是如何待你的,我怕你会失望难受。” “那没什么,”赵荞眨了眨笑眼,“多难受几次,兴许我还觉得你这人不怎么样了呢” 大周立国以来,在儿女之情上民风还算敞亮。只要别是存心玩弄人,在婚姻落定之前大都讲个“情生则合、情去则散”,倒也不是什么要生要死的事。 贺渊忘掉的那些事,她都记得。所以她做不到说散就散的。 哪怕她明知道他说得很对,眼前这个贺渊不会如以往那般待她,而她也一定因此而失望、难受,她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就答应这么散了。 总得对过去那一年里的赵荞,还有曾经那个将她捧在心上的贺渊,有个交代。 中庆最后当然没能找到那枚小狐狸吊坠。 “真的,我真的好好收起来放在书桌上了” 赵荞虽起急,却也没责怪他什么“是不是收在别处,你记岔了你别光转圈,再想想。那东西对我很紧要的,若真找不到了,我” 若真找不到,她还能怎么的总不至于将中庆撕了吧。赵荞无力地耷拉了眉眼“贺渊,我能自己去你书房找一趟吗” “那坠子,很贵重”贺渊眉梢轻抬。 他虽对珠珠玉玉的东西没太多了解,却也知芙蓉石并非奇石美玉,至少对信王府二姑娘来说,不至于急得泫然欲泣。 “贵重的,那是朋友特地送给我的生辰贺礼,”赵荞懊恼握拳,敲了敲自己的额角,“我近来总是稀里糊涂,都丢了一夜才发觉” “别敲了,”贺渊也不懂自己在烦什么,“我带你去书房。” 赵荞跟上他的步子,进了书房后也顾不上什么了,犄角旮旯全都不放过。 贺渊站在她背后的书柜旁,长指将一本本书册随意拨开去,眼角余光觑着她越来越焦灼的动作,眉心蹙得越来越紧。 良久后,他淡声开口“是这个吗” 他两指拈着桃花色双股绞丝颈绳,笑眯眯的圆脸小狐狸就那么悬宕在半空晃晃悠悠。 赵荞倏地回头,愁眉立展,几乎是蹦着过来的“没错这中庆怎么傻乎乎的明明收在书柜上,偏记成书桌。” 她一把将小狐狸坠子揪过去捏在掌中,美滋滋歪着脸端详半晌后,忽地将那小狐狸拿起来凑到唇边,吧唧亲了一口。 失而复得的喜悦使她笑得格外甜,却让贺渊涌动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你方才说,这是生辰贺礼”他撇开脸,状似随口一问。 赵荞低头将小狐狸坠子收进荷囊,语气颇有几分骄傲“对。我朋友亲手雕给我的,全天下独一份。” “你的生辰,是哪日” 像是万没料到他会问这个,赵荞愣怔半晌,语带试探“你问我生辰,是也想送我一份贺礼” 那不然呢问生辰又没问八字,还能是想去卜吉凶合婚嫁吗贺渊轻垂眼睫,强忍住白她一眼的冲动。 “既知道了,于情于理总是该送的。” 撇开那段被单方面遗忘的前情不谈,信王府与沣南贺氏在京中总归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不知晓则罢,既都知她生辰将近,他也不能假装没听见,那也太失礼了。 他主动提出要送生辰贺礼,这让赵荞蓦地想起往事,噗嗤笑出声“别,别这么客气,求你了。” 约莫也就是去年的这几天,他们两人还在庆州的溯回城。因为赵荞无意间抓住贺渊一个小小把柄,他便跟前跟后盯着她。 那时两人是真不熟,甚至隐隐有点不对盘。 不过,当贺渊得知她生辰将近时,还是周到地送了她一份贺礼 因人生地不熟,两人之间也不是什么友好交情,他一时想不出买个什么来送才合适,索性递了张银票给她。 他在不相熟的人面前总是冷淡淡没什么表情,话也不多。刚巧那时赵荞逮着他把柄呢,他面无表情递张银票,怎么看怎么像“封口费”。 起先赵荞以为他这算挑衅蔑视,将她看成想仗着那点小事敲竹杠的下三滥,气得险些将那张银票团起来塞他嘴里。 当然,这些事贺渊是不记得的。 因事关溯回城,想起上回他头疼到脸色铁青、冷汗涔涔的痛苦模样,便也不提,只是笑着连连摆手。 “好意心领,天知道你会送个什么鬼东西。” 贺渊眯了眯眼“那你指定一件,我照你说的送。” 见他莫名坚持,赵荞敛了笑,神情古怪地凝着他“当真我说送什么你就肯送什么” 总觉她那意味不明的目光正好落在自己唇上。贺渊两颊暗暗蹿起火,咬牙微恼“说话就说话,眼睛别瞎看。总之,不能是什么出格的是否出格,我说了算。” “哦,”赵荞哼声笑笑,“那我想要根新的颈绳,得你亲手编的。这算出格的东西吗” “算,”贺渊毫不犹豫地驳回了,“烦请二姑娘另想一件。” 别以为他猜不出来,她想要根新的颈绳,就是为了配岁行舟送的那个圆脸狐狸吊坠 他送的贺礼,得沦落到去给岁行舟送的贺礼做配 这想法何止出格,简直是过分出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十二章 虽两人在“什么样的贺礼才算不出格”这问题上暂无一致定论,但对“赵荞每日过贺渊府上来看看”这点是达成共识的。 之后一连三日,赵荞风雨无阻地如约而至,贺渊则有礼有节地接待。虽并未突飞猛进地亲近起来,但之前那种浓到化不开的尴尬僵局确是肉眼可见地退去大半。 赵荞倒不至于丢下所有事只顾围着贺渊转,总需抽空去柳条巷过问归音堂的事务,这三日每次在贺渊那里顶天也就能待一两个时辰。 但她不管早上来还是下午来,总会掐算好至少能赶上一顿饭点。 贺渊约莫勘破她这小心思,也没多说什么让她下不来台,每次都叮嘱中庆让厨房添菜,免她只能陪着养伤之人吃些或寡淡或清苦的药膳。 其间闲时,两人就一个看书一个“看人”,或不咸不淡聊几句;若来了访客,贺渊便去前厅接待,赵荞自去寻宅子里的其他人磕闲牙,问些关于贺渊的琐事趣闻,或兴致勃勃与人讲些近来市井热议的小道消息,等贺渊回书房时她又再跟进去。 贺渊的表情一惯八风吹不动,旁人看不出这几日下来他心境有多大变化。 但因为他的种种软化迹象,赵荞在他面前那是显而易见地“飘了”,时不时总会露出点从前被纵习惯的“狐狸尾巴”。 贺渊于公务之外是个极其沉闷枯燥的人,如今又在养伤不宜大动,没访客时他便多在书房,看看书、翻翻邸报能过一整日。 在他现有的记忆中,从十四五岁进京入了金云内卫后,数年来都是这么过的。 或许在旁人看来索然无味,但他很适应,没觉哪里不好。 不需随时担心言行是否符合“世家公子”的条框,不用怕说错什么、做错什么落下笑柄,叫人背地里嘲沣南贺氏徒有虚名。 他一向很享受在书房内安静独处的时光。这能让他平和放空,自在舒展 前提是,对面不能有对会说话的漂亮眼睛持续“打扰”。 “无聊了”贺渊放下手中邸报,星眸半敛,尽力自然地端起面前盛着药茶的茶盏。 坐姿歪七扭八的赵荞单手托腮,双眼弯成半月“没有啊。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管我。” 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用管她他倒是想。 贺渊略撇开脸,克制着心底那股狼狈的别扭“若没觉得无聊,那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赵荞笑意狡黠“欸,这可是你自己同意我每天来看看你的。我又没开口吵你,也没动来动去,就真的只看着,哪里不对了” 她的目光须臾不离贺渊面庞,这让他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偏她的话好像又挑不出什么毛病。 被她直勾勾的目光惹得莫名口干舌燥,词穷的贺渊只能咬咬牙,端了药茶仰脖饮尽。 心浮气躁手不稳,灌杯药茶都能洒两滴。 察觉到有微温湿意沿着下颌向着脖颈蜿蜒,向来很注重体面的贺七公子羞耻到两耳发热,略有点狼狈地将空杯盏放到桌上。 正想不动声色偷偷擦干净时,他一抬眼就见对面的赵荞粉颊微红,咬着笑唇,目光灼灼盯着自己颈间。 他对人对事都算克制,哪怕只是在心里,也甚少给人冠上什么刻薄言词。但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说 赵二姑娘,你那眼神太像个小流氓了 可惜如今的他对赵荞还是欠缺了解,也完全不记得以往两人究竟如何相处的。 所以他万没料到,这姑娘“原形毕露”时,根本不止是“眼神像个小流氓”而已。 “没擦干净。要不,我帮你”她懒搭搭将脑袋侧在桌案上,笑得像极了当街调戏良家少男的纨绔女,“你脸红什么现下我又不会像以往那样帮你,最多就借绢子给你罢了。别瞎想啊。” 贺渊对天起誓,他原本真的没乱想。可她莫名其妙来这么一句,说完还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地抿了抿唇。 是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话去想以往她帮他这种忙,不只是“出借绢子”那难不成她还敢 大爷的到底是谁将她惯成了这般德行 莫名被调戏到炸毛的贺七公子彻底坐不住了,恼羞成怒地扬声唤道“中庆送客。” 这混球哪里才“眼神像个小流氓”压根儿整个人就是个小流氓 被人“扫地出门”的赵荞乐不可支地上了马车,吩咐阮结香往柳条巷去。 “二姑娘是讨着什么大便宜了”阮结香护着笑到东倒西歪的赵荞,“瞧瞧这乐得,活像小耗子落进了油缸里。” 赵荞靠在阮结香身侧,面泛绯色,笑得见牙不见眼“结香,我这回可能真的是飘狠了。” 这三日她在贺渊面前并没当真傻戳着,而是想一出是一出地谨慎试探着他心中对自己的边界底线。 每次试探的结果都比她预计要好得多,于是她先前就没忍住,顺杆子往上爬了一大步。 她调戏了他。用的是老套说书本子上的拙劣手法。 虽他恼羞成怒地喊来中庆送客,但在她走到门口时,他坐在原位没动,却板着脸冲着对面书架说了一句,“明日中午吃糖醋鱼。爱吃不吃。” “贺七公子书房里那书架爱不爱吃糖醋鱼,那我是不清楚的。”若非这是在马车,赵荞怕是已经叉着腰仰天大笑起来。 “但我记得很清楚,昨日下午我没话找话对他提过一句,好些日子没吃过糖醋鱼了” 以贺渊的性子,她原以为他会让她往后都别来了。她甚至提前想好明日该怎么厚着脸皮来软磨硬泡的。 看来那些花招暂时用不上。 “虽他不记得了,可还是肯纵着让着,总归不会是讨厌我吧”赵荞笑着揉了揉鼻尖,侧头觑旁侧寻求肯定。 阮结香答“那不能。贺大人是规规矩矩的性子,若是讨厌,一定就不乐意再见您了。今日既这样,该是喜欢的。” 这答案让赵荞更加开怀。 “不过,我还真没想到,您在贺大人面前竟坐得住。这几日回去后也没听您喊过无趣。”阮结香抿笑感慨。 “想当初,您在明正书院求学那三年,若一旬里能老实在讲堂内坐满两日没逃学,哪怕就趴桌上睡大觉,夫子们都能欣慰到热泪盈眶。” 随着年岁渐长,赵荞虽不再如少时那般“野脚关不住”,但像这几日这样在贺渊书房安安静静坐着,还是很少见的。 “我真没觉得无趣。”赵荞敛笑垂眼,心中生出淡淡酸涩的歉疚之感。 以往总是贺渊迁就她,有时他对那些事并无兴致,偶尔甚至还会觉得不可理喻。但他没有不耐烦过,更不曾阻止她去做那些能让她乐在其中的事,次次都毫无怨言地陪着。 这三日里她心无旁骛地静静看着他,才发觉以往的自己待他大约真不算多好。 从前她甚至没留意过,原来贺渊坐在自己书房里时,明显比在其他地方自在。 虽仍是姿仪挺拔的,整个人却不会绷得那么紧。 他聚精会神翻阅邸报或书册时,表情竟是出人意料的鲜活。 有时会惊讶瞪眼,有时会疑惑皱眉。偶尔还会孩子气地挠头偷笑,露出右脸颊那浅浅梨涡,甚至嘀咕两声而不自知。 她明白每个人都会有许多不同的面貌,从前也看过不同于外人眼中那般一味寡言冷肃的贺渊。 可这样自在舒展到有几分柔软的贺渊,她以往没见过。或者说,她没留心过。 即便是两人互表心意、决定要议亲后,她都没有认真留心过。 “结香,我有些后悔。” 后悔当初许多事上大剌剌,没有认真问过贺渊,究竟是为什么喜欢上她,又是为什么能一直噙笑纵她自顾自任性恣意。 后悔以往只顾着被他惯着捧着,却没公平地回报他同样多的好。 赵荞揉了揉热烫眼眶“往后我也要宠着他惯着他,不勉强他做不喜欢的事。” 往后会真真待他很好,任他照自己喜欢的模样,开怀自在去生活。 进了柳条巷的宅子,赵荞还没开口唤人,小飞就抱着一摞册子跑过来。 作为归音堂三个小当家之一,小飞主要负责归总各地回来的消息,甄别真伪、轻重,再将这些分配给说书班子或祁红那边刊印杂报用。 这活儿琐碎烦杂,赵荞懒得过问太勤。小飞知她这性子,没大事不会主动往她面前凑。 “大当家,上回您吩咐我留心的事有眉目了,我大概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出现在典仪台附近” 见赵荞疑惑抬眉,小飞无奈笑叹“邻水刺客案的事啊您不是让查是谁对贺大人下黑手的么” “哦对,我近来一脑门子糊涂官司,自己说过的话转头就忘,”赵荞笑笑,“进南院书房说。” 小飞拍了拍怀里一大摞册子“这事好像水有点深,有些细节怕要您亲自坐镇捋捋。祁红待会儿也过来,咱们集思广益。” 赵荞瞪眼看着他怀里那摞册子,俩眼能喷出火来“意思就是今晚得通宵达旦了呗” 小飞皮厚兮兮地咧出一口大白牙“您是大当家,若偶尔能亲自做个勤于事务的表率,那咱们这些属下定然更能鞠躬尽瘁” “少跟我拽文,听不懂”赵荞烦躁躁横了小飞一眼,转头对阮结香招手,让她附耳过来。 “你替我去贺渊那里说一声,我有急事需处理,明日怕是赶不上他家的糖醋鱼了。” 以往她突然有事忙时,很少想得起提前让人知会贺渊。 如今她在学了,学着像他曾经待她的那样,时时将他放在心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十三章 原本小飞就抱了将近十本册子,待祁红来到南院书房时,又另带了三本。 这些册子里全是归音堂各地掌柜从客人们闲谈中听来的消息,小飞手下的人收到一条抄一条。 所以它们看起来是像模像样的册子,翻开内容却鸡零狗碎,上下句之间通常没啥关联,不明就里的人看这册子很容易抓狂。 十几本这种乱糟糟的册子,寻常人走马观花地看完也得一个多时辰,放到赵荞这里就更耗时。 得有人先念给她听,她再用只有自己才理解的古怪符号记下其中要点,之后才能真正专注于抽丝剥茧。 她平常不喜插手小飞这边的事,正是这个缘故。 若非这些消息里有邻水刺客案的眉目,面对这么一大摞册子,最多半个时辰她就得掀桌子走人。 小飞与祁红虽是赵荞手下,却也是多年“江湖朋友”的交情,自然知道她许多事,也明白这堆册子对她来说有多费劲且糟心。 虽很同情,却忍不住想笑。 赵荞轻瞪两个幸灾乐祸的家伙“让结香拿壶秋枝酽茶进来。今晚若事情理不清楚,咱们都别想睡。谁先喊困谁是狗” 说着,随手抓了一叠空白纸笺重重拍在面前,恼羞成怒开始爆粗话“不识字已经很惨了,你俩笑个屁啊” 秋枝酽茶浓烈的涩苦很能提神醒脑,实为熬夜良伴。三人这通忙活下来,天已大亮。 小飞呵欠连连地向赵荞确认“陛下有令,禁止打探、私议邻水刺客案。咱们盘这事的消息若被人知道,会不会触怒天颜” “陛下是讲道理的。咱们只是从坊间闲话里拼凑着猜,没主动打探。你俩出了这门别再同旁人乱说就是,”赵荞端起茶盏灌下大半,“若陛下知道了,最多就把我拎去骂个满头包。别担心,我有数的。” 她在大事上向来有分寸,若非“圣驾在邻水遇刺一事”造成了贺渊重伤失忆,她才不会让属下留心这些消息。 之前赵渭对她透过风,此事或许同主政利州的嘉阳公主有关;且昭宁帝也确实命她兄长与鹰扬大将军贺征低调赶赴利州去了。 可经过与小飞、祁红通夜的分析推敲,这事看起来又似乎还与北境之外的宿敌吐谷契有关。 若将现有的种种线索加在一起来看 嘉阳公主赵萦似有通敌谋害圣驾之嫌。 赵荞是个性情中人,哪怕她与嘉阳堂姐已数年不见,她也很不希望这个揣测成真。 血脉同源的手足,打断骨头连着筋。原本该携手共创盛世的,若是内斗相残 她不忍再想下去了。 通夜殚精竭虑后的疲惫,加上面对重重疑云的心惊胆战,赵荞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难受得很。 简单吃过早饭后,祁红与小飞各自回去补眠。 赵荞微哑着嗓吩咐“结香,先不回府,去贺渊那里。” 如今的贺渊大约并不会给她什么轻言细语的安慰。 但这种时候,哪怕只静静坐在他面前,也能让她慌张无措的心绪稍稍平缓些。 近午时,赵荞到了贺渊府上,惯例又是中庆到门口来迎。 “昨日结香来说您赶不上今日午饭,七爷便没等了,”中庆笑得有些抱歉,“恰巧表少爷放休沐,打算下午回沣南老家,就过来看看七爷。他俩才在饭厅坐下没多会儿,七爷说若二姑娘不嫌弃,就请过去一道用饭。” 中庆说的“表少爷”是贺渊表弟骆易。赵荞从前听贺渊提过这人,但没见过。 骆易年岁与赵荞差不多,上头还有个姐姐。两姐弟的父母十几年前就在战乱中亡故,是贺渊母亲带着他俩在沣南贺家故地养大的。 骆易的姐姐读书不多,便也没出来谋差,就留在贺渊母亲跟前照料琐事;而骆易在沣南当地的书院完成学业后,又考进京中国子学继续深造。 他读书倒是用功,平常不会到贺渊这里来偷懒,只每次休沐回沣南前会来问问贺渊近况,也好给老太太带话回去。 “他们表兄弟俩定有许多话说,我坐旁边尴尬,”赵荞疲惫地笑笑,“而且我早饭吃得迟,这会儿也没饿。去问问你七爷,方不方便让我去书房等。” 眼下她与贺渊之间还没彻底明朗,加之她一夜没睡,心情又烦乱沉重,形容略憔悴,这时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不合适贸然在他的亲人面前露面。 按理说这时她该直接回自家王府,下午或明日再来更为合适。可她心里难受,就想见见贺渊,同他任意说两句话也好。 她来得不凑巧,贺渊又不可能将表弟独自丢在饭厅,只能是她去书房等了。 中庆一溜小跑着去了饭厅。没多会儿就喘着跑回来,领着赵荞往书房去。 “七爷说可以的。您先去书房坐,我让人拿些茶果点心来。” “不用麻烦,”赵荞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你忙你的,我自己坐会儿。” 心不在焉吃完午饭后,贺渊直接去了书房,推开门却没看到赵荞。 死皮赖脸跟着过来的骆易回头问中庆“你不是说将赵二姑娘领到书房了么人呢” 中庆疑惑地挠了挠脸“她说想自己坐会儿不需照应什么,我们就没打扰。多半是独自坐得无趣,又去哪院找人聊天了吧我去寻寻。” 最近赵荞天天来,贺渊去前厅待客时,她独自坐着没劲就会溜达出去找人磕闲牙,中庆都习惯了。 贺渊举步进了书房,淡声对骆易道“你还不走,是想赖着把晚饭也吃了” 他的冷脸与赶客言辞并未对骆易造成威慑。 骆易跟进来,自动自发地在他对面落座“七哥,我问你点事,你答了我就走。” “嗯。”贺渊不动声色瞟了瞟门外,决定在赵荞进来之前赶紧将这表弟打发走。 “七哥,你如今瞧着赵二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不记得,不熟悉。你觉得能有什么想法”贺渊冷声,隐隐有点烦躁。 这问题他自己都没搞明白,偏这小子一顿饭下来旁敲侧击问了好几回,像是存心找不痛快。 “那你还由得她成天往你这儿跑”骆易很是不解。 “我忘了些事,总归亏欠她。她没怨没恨,只提了这么简单的要求,我好意思不答应么”贺渊撇开脸看向窗外。 “七哥,你是说,如今你其实不喜欢她” 喜欢她吗这话贺渊没法接。他若知道答案就不会这么烦了。 骆易眨眨眼“既你如今不喜欢她,那我就放心了。” “你放的哪门子心有你什么事”贺渊倏然回头,眼神古怪地瞪他。 “我一直觉得你俩不合适,以往没敢说,”骆易深吸一口气,有点紧张,“你一定不知道,上月你还在邻水时,她四弟赵淙在书院与籍田令樊大人家的小儿子起了冲突,书院山长通知两家去讲和。她当着山长面将樊家老太太给骂得哭倒在地,险些坐不起来。还给赵淙撑腰,让他按着樊家小子又打了一顿,之后丢了半枚小元宝在老太太面前就扬长而去。” 贺渊微怔,虽觉有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出什么维护辩解的话。 在他现有的记忆中,如此嚣张跋扈的行径,赵荞大约真做得出来。 “她在京中的名声向来如此,这类恶形恶状的欺人之事,我都不必特意打听,光在同窗口中都听过不止件,”骆易颤颤抬起眼皮觑向贺渊,“我觉得吧,其实你也不算当真亏欠她什么。眼下事情既已经这样,你也不喜欢她了,那就没必要再耐着性子任她纠纠缠缠。我瞧着你被缠得也挺窝火。” 贺渊眸底渐渐凝起不豫“你到底想说什么” “七哥,若你真的喜欢极了她,她在外再如何你都不在乎,那你当我什么都没说。若不喜欢,或许快刀斩乱麻还好些。”骆易没敢再直视他,全程硬着头皮说完的。 贺渊目光越过表弟微垂的头顶,直直落在对面书架的某处,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沉默片刻后,他沉声道“好生读书,我的事不需你操心。时候不早,赶紧启程回沣南去。” 听他语气转为冷硬,骆易站起来规规矩矩执了辞礼,大气不敢喘地出了书房。 他走到门口,又听贺渊寒声抛来一句“把门关上。顺便告诉中庆,谁也不许进来。” 书房门被从外头关紧了,骆易的脚步声也渐行渐远。 贺渊缓缓靠向身后的座椅靠背,双臂环在胸前,目光始终看着书架最高层的角落。那里有个不太起眼的琉璃瓶。 四下很安静,只能听到浅浅的呼吸声。 两道呼吸声。 “还不出来” 贺渊神色冷硬且戒备,几乎是临敌时才会有的模样。 “赵二姑娘,你最好能解释清楚,为何会在我书房的暗室里。” 以贺渊的身份,无论在公在私,家里有几间暗室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但是,因他丢失了一年的记忆,所以就连他自己也是前几日才“知道”,书房内这间暗室里存放的,大多是金云内卫相关的记档、卷宗副本。 全是只有陛下、帝君、内卫总统领,以及他这今年三月才就任的内卫左统领才能接触的机密。 连中庆都不知这间暗室该怎么进,赵荞是怎么进去的又进去做什么 须臾后,书架缓缓向两侧退开,露出墙后暗室的门。 暗室墙上镶嵌着几颗用于照明的硕大火齐珠,柔和的光芒浅浅流转。 赵荞无措地站在那光里,面色苍白且憔悴。 整个人看上去是前所未有的脆弱。 “是你从前告诉我的。你说,转动那个琉璃瓶就能打开暗室门,里头除了卷宗记档,就是一张小床。你提了好多次,说我若来你书房,可以进去躺一躺,”她低下头,小小声声解释,“我忙了通夜没睡,方才太困了,就想起这个暗室来。” 那段只她一个人记得的从前。 当时有多甜蜜,此刻就有多难堪。 原以为最近的种种是因他总归还是喜欢她的,于是她也越飘越厉害。方才听见他与他表弟的对话,她才明白,他只是出于愧疚、心软、不得已,才勉强耐着性子容忍她纠缠亲近。 对如今的贺渊来说,她不过就是个“不记得,不熟悉”,还恶名在外的姑娘,而已。 “卷宗记档我没动过。你放心,我就算看了也白看。若不信,你可以问陛下或帝君,他俩都知道,我天生就认不了字。” 悲伤地静默半晌后,赵荞终于抬起头迎向贺渊警惕审视的目光,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地闭了闭眼。 “没有先问过你就擅自进去了,实在对不住。往后,不会了。” 往后,不会再来打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十四章 正申时,中庆叩响了书房的门。 得了里头主人允许,他轻推门扉走进去“七爷,赵二姑娘的马车安全进了信王府。” 他不清楚早前书房内发生了什么,只知赵二姑娘离开时,看起来与前几日不太一样。 而他家七爷更不对劲,居然吩咐让派个人跟着,确认赵二姑娘的马车是否安全回去。 之前可从没这样,最多就让他将人送到门口而已。 “嗯,”贺渊手肘支在桌面,修长食指抵住额角,垂头闭目,“知道了。” 她方才离开时神情异样,像是被伤了心。 他不确定她是因听到自己与骆易的对话而耿耿于怀,还是为着自己严厉质问她出现在暗室而难堪愤怒。 总之一团乱麻。 仿佛听到自家七爷惆怅叹气,这让中庆讶异瞠目。呆了片刻后,他忍不住多嘴一句“方才赵二姑娘看起来似乎有点难过。七爷,您说她什么了吗” “我说她什么了”贺渊闻言甩开手靠向椅背,“她无端进了暗室,我就让她解释清楚怎么进去的而已。” 就算缺失了升任左统领前后这一年的记忆,可他十五岁进金云内卫,十六岁起担任小旗整三年。四年光阴里付出血汗累积的经验与习惯,早就在骨子里打了印。 严守机密是内卫准则中极其重要的一条。 今日就算换成自家亲娘在他不知情时进了暗室,他都不可能好声好气的。 “就说了一句让她解释清楚,我错了吗”又没真发脾气。 中庆在贺渊跟前做事已有五年,印象里这还是五年来头回听他一次说这么多话。 虽没至于大动肝火地失控咆哮,却隐隐有点咬牙切齿、无计可施的感觉。 “没错,自是该问,”中庆偷偷舔了舔下唇,掀眼皮觑他,“莫非赵二姑娘不肯解释” “她解释了,”贺渊突然有点颓,恹恹靠着椅背,“说是我以往告诉她如何开启这间暗室的。” 这答案让他狼狈、惊慌、难以置信。 这间暗室里的东西机要程度极高,甚至有内卫撒在各地的暗桩名单与秘密鸽房地址汇总。堂堂个内卫左统领,会不懂这些东西攸关许多暗桩同僚的性命吗 为讨好个姑娘,竟将开启暗室的机关详细讲解,还哄着求着叫人有空进去“躺一躺” 他实在不太愿相信赵荞的记忆。 她记忆那家伙简直色令智昏到让人发指。 中庆宽慰道“信王殿下领圣谕协理国政,府中机密禁地想来也不少,赵二姑娘不至于像寻常小家子不识轻重。暗室的事关乎您公务,她就算一时气愤于您态度强硬,回头气消了,大约也能体谅您的难处。” 贺渊僵了僵“若,不止暗室的事呢” “啊” “她在暗室里时,大概听到骆易那小子与我谈话了。” 贺渊瞪着房顶横梁上的雕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是气他在听人说她不好时,没有出言维护可他又不知来龙去脉,这怎么说 “她先前走时,哭了” “没,就是看起来有点伤心失望,”中庆想了想,“既您放心不下,不若” 贺渊不大高兴地睨过一眼去,打断了他“我有什么好放心不下” 满心乱麻理不清,或许等她气消了再来时,还得好好再与她谈一次才行。 子时一过,便是十二月廿二了。 冬夜中宵的穹顶无星无月,信王府后花园的湖畔假山旁,有两道身形影影绰绰。 寒风呜呜刮过,打破满园寥阒。 “二姐,人在难过时确实该痛快宣泄,哭是合情合理的,”赵渭单手拎个酒壶,任夜风狂肆拂过自己发顶鬓边,“可你为什么非得等到大半夜才哭” 赵荞秀气地“嗝”了一声,哑声恼道“难道我哭之前还得、还得翻黄历,挑个吉时吗” 下午她虽心里揪疼得难受,却半滴眼泪都没有。 晚上与几个弟弟妹妹们同桌用饭时也不大笑得出来,却还是没哭。 连她都有些诧异于自己的平静。 可当她躺在床榻上,睁眼看着满目幽暗时,突然就绷不住了。 非但想哭,还必须得是“用尽全身力气,嚎啕出最大声量”的那种哭法。 就像她刚刚那样。 哭了个酣畅淋漓,身心舒畅,许多事便豁然开朗。 “你完全可以坐床上哭,或者站到你涵云殿随意哪处院子里哭。”赵渭打了个呵欠,不懂为什么非得到后花园来哭,还把他闹起来陪着。 “那怎么行若将小六儿吵醒,她不得跑出来看着我哭啊她萝卜丁点儿大的小孩儿,我在她跟前不留点面子啊”赵荞抱小酒坛子灌了一口。 小六儿赵蓁是随二姐住在涵云殿的。不过她拜在京南罗家四姑娘罗悦凝大学士门下受教,平常在罗家的时候多些。 今日恰好她恩师给放了冬歇送回来了。 “涵云殿那么大,你轻易吵得醒她才有鬼了。”赵渭执起酒壶也喝了一口。 “情情爱爱不就指甲盖儿大点的事随便哭一哭,差不多就行。你这哭了快两炷香的功夫,真不像你的性子。” 他二姐什么人物 小时有一回被父王真格动了家法,被绑在长凳上还敢哇哇大吼,“只要打不死我,我就还能站起来”、“明儿照样逃学,谁也别想再逮着我”。 最后被打得好几日下不来床,也没见她在人前掉过泪。 “我从那时就觉得,我二姐是镐京城最威风的小姑娘。又刚又倔,说逃学就逃学,打断腿也不妥协,”赵渭语气满是激赏,“勇敢,坚定,有胆色,能扛事。简直让我肃然起敬” 赵荞愣了愣,抽噎哭腔里满是疑惑“老三,你对一个人肃然起敬的理由,有点奇怪。嗝。” 赵渭无所谓摆摆手“那不重要。我是想说,人伤心了肯定会哭的。但你不是什么孱弱无助的小可怜,既方才说打定主意不要他了,那就把眼泪擦一擦,天亮后在京中照样横着走。成不没他贺渊,你照旧能是全镐京城最痛快的姑娘。多大点事啊。” 这赵渭好像从来就不会安慰人。可每回遇着难过的事,只要听完他奇奇怪怪的话,就会莫名觉得,事情似乎真不大。 难怕只是暂时这么觉得,那也很好。 赵荞噗嗤一声,险些笑出鼻涕泡。她霸蛮蛮扯了三弟的衣袖过来,盖在脸上一通乱抹。 赵渭嫌弃轻嗤“二姐,你可真不讲究。” 却并没有扯回袖子的意思。 痛哭一场,又被三弟用古怪清奇的言论逗得破涕为笑,赵荞心绪平复许多。 仗着月黑风高,姐弟俩寻了块背风处,毫无形象地蹲着,执壶对饮。 听二姐大致讲了始末后,赵渭摇头叹气“先前哭那么惨,我以为贺渊怎么你了,还琢磨着明日叫上老四一道去找他干架呢。他挺厉害,我一个人怕打不过。” “你还挺识时务,知道不能瞎逞能,”赵荞好笑地抿了口酒,带着痛哭后的浓重鼻音疑惑发问,“你不一向叫他贺家七哥怎么突然改口了。” “那不是以为他会成我二姐夫么你方才都说不要他了,我还理他是谁呢。”赵渭哼哼两声。 别看他平时一副“道理面前不谈人情”的样子,可真到自家人受委屈了,暗搓搓还是会护短。 “不过,我就事论事地说,人家其实也没怎么你。” 赵荞心里才起的那股暖意顿时又要凉了“你谁家弟弟站哪头说话呢他冷个脸凶巴巴质问我怎么进去的,一副只要我说得不对就要灭口的样子,我还不能心寒了” 明明是他自己告诉她的。他还哄过求过让她进去试试暗室里那张小床。 可惜他不记得了。 “呿,大哥书房也有暗室,机关我能破。要不等大哥回来后咱俩作死试试你看大哥会不会比贺渊和颜悦色。大哥不亲手将我俩撕成一条条的才怪。”黑暗中,赵渭翻的那对大白眼特别明显。 “公归公,私归私,这我明白。可,不一样啊”赵荞不甘心地轻嚷,“那你叫大嫂进大哥的暗室试试我打赌他脸上一定笑得能挤出蜜来。” “你与贺渊眼下的情况,同大哥大嫂能比么” 赵渭开口又扎心,怄得赵荞伸手在他胳臂上掐了一把。 他嗷了一声,却还是坚持讲道理“贺渊不记得与你的事了,今日就等于是个半熟不熟的人进了他存放公务机密的禁地,哪怕你没恶意,那他也不能笑脸相迎啊。” 赵荞收回手,抱着小酒坛子又开灌。 “我没经他允许进了暗室,这事不礼貌,且那里头存放的是公务机密,他强硬质问,这是他职责该有的警惕。” “上月在明正书院与樊家那点事,骆易也是道听途说,刚巧就听到个颠倒黑白的版本。这事我没同贺渊说过,他不明真相,就没有贸然出言维护,这也不怨他。” “道理都明白,”赵荞咽下满口苦涩,怔怔道,“可我心里难受。” 从前的贺渊清楚她认不了字的秘密,所以才会主动告诉她那间暗室,也绝不会在发现她进去后冷脸质问。 从前的贺渊知她虽泼皮不吃亏,却不会无故欺人;哪怕不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也会在旁人说她不好时出声护着。 从前的贺渊,绝不会在旁人问“你喜不喜欢她”时,沉默无语。 说到底,她伤心难过,无非就是难以面对一个事实 如今的贺渊不是从前的贺渊。赵荞却还是从前的赵荞。 她高估了自己,以为可以做到抛开前情旧事,与他重新相识相知。 可事实上她真正想要的,还是从前那个贺渊。 她的贺渊。 “我的贺渊已经不在啦,如今这位不是我的,我们根本不熟,”赵荞抱着小酒坛子去碰了碰三弟手中的酒壶,哑然轻笑,“我得慢慢习惯这事。” 记不住事的猪脑袋贺渊,有什么了不起 你既不喜欢我,我也不要再死皮赖脸喜欢你了。 明日照样横着走,就算心里痛到死,也绝不在人前再落半点架子。 等日子久了,过去的事,或许就真的过去了。 就这么一拍两散,各自欢喜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十五章 深冬寒夜跑到后花园喝酒、吹风、痛哭,下场就是睡到近午才哼唧着醒来。 宿醉醒来难免有些昏沉,赵荞眯着微肿的眼,像个傀儡娃娃般木然张开双臂,任由银瓶带着人帮她穿衣。 阮结香秉道“二姑娘,都御史府明日起闭府门封印,王妃殿下今晨回来了,让承华殿备了午饭,说等您睡醒过去一道吃。” 信王妃徐静书在都御史府供职,冬神祭典结束回京后,就公务繁忙到直接住官舍,赵荞已好些日子没见到她。 徐静书只比赵荞长半岁,原是前任信王妃的远房侄女,十一二岁时上京来信王府投亲姑母,论起来与赵荞原也算表姐妹。她与信王赵澈成亲后,在赵荞这里就从表姐变成了大嫂。 两人虽性情、爱好都大相径庭,却莫名投缘,自小就处得融洽亲近。 “平日没事别称她王妃殿下,她更喜欢人家叫她徐御史。”赵荞稍稍醒神,嗓子哑得厉害,心情倒是比昨日松快些。 哭过醉过,人也就醒了。 就像赵渭说的,其实贺渊还真没怎么她。 他俩这事根本谈不上亏欠或辜负。失忆不是他乐意的,现下他忘了前事,不喜欢她了,这有什么错 他看她“不熟”,这事他没瞒过谁,是她执拗强求。 自以为是地示好亲近、没个分寸地试他底线,自说自话要对他好。 将心比心地想想,若换了她,有个“过往印象不算好的陌生人”突然对自己这样,她未必能做到贺渊那般,保持起码的友善与容忍。 想通以后,虽心里还是难过,但这难过里已少了昨日那股委屈与忿忿。 “或许再过些日子就连难过都没了,”赵荞看着镜中眼皮微肿的自己,笑笑给自己鼓劲,“那就真的能过去了。” 毕竟不是说不喜欢就真能不喜欢的,一点点慢慢放。 赵荞到承华殿膳厅时,发现不止嫂子徐静书在,赵渭、赵淙、小五儿赵蕊、小六儿赵蓁都在。 今日已是十二月廿二,年关将近,读书受教的人冬歇回府,当差的人封印休沐,除奉圣谕去利州赶不回的信王赵澈外,这家子兄弟姐妹算是齐聚一堂。 “小五儿几时回的”赵荞在徐静书身边落座,浅笑哑声。 “今早,刚巧跟在大嫂后头进府门,”赵蕊歪着脑袋打量她,皱着个小眉头,“二姐,你风寒怎么还没好都俩月了” 她年岁小,平常在府中的时候也不多,没谁会多嘴到同半大小孩儿讲哥嫂兄姐们的私事。 先前已从赵渭口中得知内情的徐静书贴心圆场“天冷嘛,风寒反反复复,很平常的。对了,小五儿今年冬歇放得可真早。” 赵蕊果然被大嫂带跑了“哪早啊四哥书院不是前天就放长休了小六儿也是昨日回来的。明明我放得最迟。” 她与小六儿一样没进书院,是单独拜师受教的。 她拜在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门下已有三年。 钟离瑛是随武德帝驱逐外敌、收复河山的功勋名将,如今门下只她这一个小徒,自是精心栽培,务必让她文武兼修,哪样都不放松。 所以比起师从大学士罗悦凝的六妹,以及在书院学寻常功课的四哥,眼下她的课业最为繁重。 “一提全是泪,嘤。”她装模作样抹眼睛,将大嫂和兄姐们全逗笑了。 说话间菜已上齐,侍者们惯例全退。 没旁人在,便不拘什么虚礼,各自拎起筷子就开动了。 “哎呀,我都这么可怜了,四哥还同我抢鸭腿”小五儿笑嚷不依。 赵淙嗤笑以对“谁抢了你自己手短够不着。” “我手不短只是没使劲伸长” “五姐姐,我这里有,我俩分着吃。”小六儿赵蓁奶音甜滋滋,当起了和事佬。 其实他们几个哪缺这口吃的无非是数月没机会共桌而食,热热闹闹抢着才觉亲昵。 “你多吃点,将来长得高,”小五儿人小鬼大地敷衍妹妹一句,又冲赵淙道,“我和四哥分,公平地分” 赵淙嘿嘿坏笑“我咬过了,看你怎么分。” “再闹,信不信我把你俩一起拍墙上去”赵渭端起汤碗,“哇啦哇啦,吵死了。” “大嫂,你看三哥他要打人” “他又不是你大哥,我不好随意瞎看的。有矛盾你们兄妹自己解决。” 笑闹中,小六儿肉呼呼的小手连连拍桌“三哥,不要把两只鸭翅都夹走二姐也喜欢的,你留一只呀” 一家子就这么嘻嘻哈哈、吵吵闹闹,虽很没规矩,却让人心里温暖又踏实。 赵渭突然提议“咱们去泉山的别业过新年吧” “好啊,赏雪泡温泉。再带上三哥工坊做的那几支水连珠二姐,咱们可以打猎”赵淙来劲了。 “听说山上涟沧寺的新年斋足有三天,有外邦来的黑脸僧人做很漂亮的果子饭还有武僧喊山祈福,我都没见过”小五儿眼巴巴看向徐静书,“大嫂同意吗” “如果大家都想去,那我自然同意的,”徐静书看向赵荞,“阿荞,你的意思呢” 赵渭、赵淙、赵蕊、赵蓁不约而同地伸出两指,咚咚咚接连屈在桌面,做出“跪下”的姿势。 “二姐,求你了”齐口同声,团结一心。 赵荞笑道“那我就和你们整整齐齐吧。” 贺渊还在养伤,照太医叮嘱,至少到正月底都是不宜大动的,所以他定会在城中过新年。 眼不见心不念。她得躲远点,免得自己哪天脑子一热又跑去找他。 一连三日都没见赵荞再登门,贺渊宅子里好些人都有点不习惯。 贺渊倒是一切如常,看不出在想什么。 中庆大着胆子问过一回“七爷,瞧这光景,二姑娘若不是气没消,就是面子挂不住,找不着台阶下。您还这八风吹不动的架势” “她无缘无故进了暗室,我问一句都错了”贺渊略抬眉眼。 “没说您错,我是说,有时人得有个台阶儿,不然就”见他眼神不善地烁了烁,中庆立刻闭嘴,“七爷您忙,我先出去了。” 冷眼看着书房门被从外头掩上,贺渊才闷闷丢开手中邸报,心烦意乱地靠向椅背,闭目叹气。 他并不认为万事都必须死倔不低头,但总得讲出个是非对错,谁错谁先低头。 反正他这几日是想破脑袋都没想通,那天的事自己究竟错哪儿了。 总觉赵荞当时那股子情绪来得很莫名其妙,好像他欺负她了似的。 当时那场面,他都没当真发脾气,她倒还先气上了。就不能讲讲道理么 他不记得她,不记得从前事,这些她都是知道的。他在看到她进了暗室后,神情防备、语带质问,不是人之常情吗 “这都谁惯的怎么就这么大气性”贺渊忿忿自语,忍不住揪了揪自己发顶。 烦躁。 十二月廿五的午后,门房小僮急匆匆来到主院寝房门口,压着嗓子急急对中庆道“有贵、贵客上门” “慌慌忙忙成什么样子传出去叫人笑话,”中庆小声应着,回头看了看紧闭的门扉,“是赵二姑娘吗七爷头疼了一上午,才躺下午歇没多会儿,还是我” 寝房门从里被拉开,力道之猛,扇起一股凉风来。 中庆后勃颈被沁得一个激灵,连忙回头“七爷,您怎么醒了” “你们说话太大声,吵到我了,”贺渊神情无波,语调从容而平淡,“谁来了” 中庆只觉自己与小竹僮头顶都飘着个大大的“冤”字。他俩明明都很小声,以往七爷午休时他们都用这般音量在外对话,从没吵到过他。谁曾想这位爷的耳朵今日格外灵 “回七爷,”小竹僮先前跑太急,说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是林秋霞林大人” 内卫总统领林秋霞,贺渊的顶头上官。 倒确实是位贵客,按理该是贺渊去她府上拜访,这反过来了,难怪门房小僮惊到要跑着来通禀,生怕怠慢。 贺渊冷冷扫了他一眼,嗓音隐有不豫“虽是林大人登门,你也该学着沉住气。跌跌撞撞跑进来,像什么话” “还有她的夫婿。”小竹僮缓过气,总算补完整句。 林秋霞大人于公职之外另有个身份,是成王妃殿下。 而她的夫婿,自然就是成王赵昂。 若林秋霞单独来,那就只是自家七爷的顶头上官登门,小竹僮最多惊讶一下,不至于失了分寸。可有成王殿下随行,他就不知该对这双夫妇用哪种程度的礼数相迎,这才慌了手脚的。 “既是以林大人夫婿身份来,那按林大人公职这头来论,不必拘大礼。”贺渊条理分明地嘱咐。 小竹僮讷讷应声,领命而去。 “七爷,我先去请林大人夫妇到正厅用茶,”中庆垂眼看着门槛后的某处,拼命忍住大声嘲笑的冲动,“不是您等的那位,想来您没那么着急的。请您也沉住气,先更衣。” 贺渊顺着中庆那古怪目光低头一看,浅铜俊面登时烧了个通透大红。 门槛后,是一双只着袜没穿鞋的大脚。 “并、没、有、在、等、谁” 房门被“砰”地一声甩上了。力道之猛,与先前开门时差不多,又迎面扑了中庆满脸寒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十六章 既贵客自陈“金云内卫总统领林秋霞携夫婿先来探望”,耿直如贺渊自是主随客便,一应礼数全照自己与林秋霞的公职从属走。 有礼有节地,将今日的成王殿下视作“林大人的随身挂件”。 寒暄几句后,赵昂自若噙笑;“我不扰事,你们谈。” 语毕,唤来中庆作陪,负手信步去了厅右木珠帘后,饶有兴致地欣赏起墙上字画。 仿佛真只是个陪妻子到下属家做客的寻常夫婿。 贺渊不着痕迹地瞥向右侧厅那头,不太懂赵昂为何回避。 林秋霞以贺渊上官的身份来探望,除关切他伤势恢复情况外,自也会涉及些内卫公务。 但大周戚姻律有“夫妇共治”的条款,越是高位高阶的夫妻越是密不可分的一体同盟,既共享富贵,也需共担风险。 如其中一方因公或因私违法犯禁,酿出恶果,伴侣即便因不知情而未制止,按律也要承担相应连带之责。 因这缘故,担着高位朝职的夫妇按律法仪程向上官报备并得允准后,就有权知晓对方公务上的机密。 甚至有权在伴侣重伤、死亡等突发的极端情况下代行部分职权,力求减小损失。 贺渊缺失一年记忆,这会儿也想不起林秋霞究竟是未向陛下报备,还是报而未准。 看出他的疑惑,林秋霞浅笑爽朗,随手端起茶盏“报过陛下的。只是他怠惰惯了,我也不乐意总有个人在旁搅扰我公务之事,细枝末节便不让他掺和。” “原来如此,”贺渊以食指点点额角,涩然轻叹,“抱歉。” 林秋霞浅啜一口香茗,片刻后才抬眸笑应“你能没傻没残地活下来,这比什么都让人高兴。忘点事有多大关系听太医的,顺其自然,切不可强行回忆。想知道什么问人就是,别总像个锯嘴葫芦。” “多谢林大人体谅,”贺渊无奈地勾了勾唇角,“上次您派孙青来为我答疑,旁的事他都同我说清楚了。可邻水冬神祭典那战他只说了个大致。我想调阅卷宗记档来看,他却说我在养伤休沐,不能调阅这些卷宗。这是何意” 他任内卫小旗时都曾在休沐时调取过卷宗,怎么成了左统领后反而不能 “有些事对你来说或许过于沉重,太医院建议暂缓让你接触邻水刺客案的事,”林秋霞痛快利落,“坦白说,我也怕你骤然知道得太细,会承受不住。” 贺渊淡淡蹙眉“在您眼里,我这么脆弱” “再刚毅的人也有软肋,何况眼下你头上的伤还没好。我与陛下都觉还是谨慎遵医嘱为好,不能心存侥幸去莽撞为之,不必急于一时,”林秋霞笑,“太医说,以你的底子,最多养到一月底二月初就能复职做事。咱们都谨慎起见,邻水刺客案,等你痊愈了咱们再细说,成不成” 见她明显是打定主意了,且又说陛下也是这意思,贺渊便没倔强逞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还有旁的事想问么”林秋霞又端起茶盏。 贺渊回神,抬眸瞟向她“一时倒也没旁的要问。只有件事,我需上禀,同时也是请罪。” 林秋霞惊了惊“何事” “几日前,有人进了我存放内卫暗桩名单等记档的暗室,”贺渊看她神情转愣,语速略转急,“虽然我不记得为何要告诉她,但若我不告诉她进那间暗室的法子,她绝不可能进得去。总之这是我失职,所有责罚我来担,与她没相干的。” 她自己都讲了,她打小认不字,看了也白看,陛下帝君都知道的。 毕竟职责所在,他该有他的担当。那天赵荞走后他就想到,这事无论如何都是自己失职了,按律该递折请罪。 可他又想到,只要折子一递上去,这白纸黑字的,赵荞不就被板上钉钉牵连进来了 不管他与她之间究竟算个怎么回事,他都没道理将她推进无谓的麻烦里。 所以他本打算等年后开朝复印了,自己再找林秋霞当面请罪,将事情说清楚,顺便将赵荞摘干净,该领罚领罚就是。 林秋霞放下茶盏皱眉“你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关键说了这么多还含糊,这很怪啊。到底谁进了你暗室” “那不重要,她什么都没瞧见的。无论是罚俸还是降职,甚至羁押,您说,我都认。”贺渊抿了抿唇。 林秋霞严肃打量他片刻,忽地眨了眨眼,语带试探“赵荞” 贺渊的睫毛尖儿颤了颤。林大人怎么一猜就中 “见了活鬼了,”恍然大悟的林秋霞既觉诧异又觉好笑,没忍住爆了粗俗之言,“我只听说你忘了些事,却没想到竟忘这么干净话本子里这种失忆之症,不都是不管忘了谁,也绝不会忘了心上人么怎么到你这儿,竟一视同仁了” 这番言辞将贺渊弄得有些懵“什么” “六月里,你当着我和陛下的面说,你不懂如何讨她欢心,只能想出彻底交付身家性命以表诚意这烂招。那时连陛下都提醒你,婚姻之约尚未落定,这么急吼吼决定将前程与她绑在一处,就等同将自己的命提前交她手上了。最关键是,那时你俩窗户纸还没捅破,人还没真答应什么呢。” 贺渊难以置信地瞠目半晌,端了茶盏来润喉压惊。 “你知道你当时怎么对陛下说的”林秋霞顿了顿,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又补一刀,“你说,事态非常,十万火急,死皮赖脸也要先与她绑紧了,绝不能让别人钻空子挖了墙角。” 昭宁帝毕竟也是赵荞堂姐,虽与她不算多亲近,却也知她大事有分寸,又有个天生没法子认字的小毛病,考虑到贺渊此举主要就为表个诚意,倒坏不了什么事,便允了。 贺渊的眼睛已瞪得大到不能再大,那口药茶含在嘴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那时的自己,竟是这么谄媚讨好的 “你行事从不莽撞胡来,难得就发那一次发疯,况且陛下对信王府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自不忍与你为难,”林秋霞抿唇憋笑了几息功夫,一记绝杀,“毕竟谁都瞧得出,你心爱极了她。” 那口药茶终究不受控地喷薄而出,化作漫天不可思议的水雾。 赏画归来的成王赵昂眼疾手快,在贺渊失态的瞬间,一把拉起林秋霞护到怀里。 水雾喷了成王殿下满背。 片刻后赵昂回头,幽幽瞪他“贺大人,你可真不讲究。” 林秋霞的到来解答了困扰贺渊数日的那个谜团,总算知道了自己为何会将那么重要的暗室告知赵荞。 但他真的很难相信那是自己做出来的事。 也很难相信,自己竟会喜欢一个姑娘到近乎疯魔、完全不像自己的地步。 最让他震撼与困扰的是,那姑娘还是赵荞。 “中庆,你之前说,我是去年冬在溯回城遇见她后,才和她熟识起来的,对吧”贺渊眯了眯眼,心里非常乱。 中庆迟疑片刻,点头“应当,是的吧之前您与信王府没什么私交来往,赵二姑娘又不担朝职,若无内城宫宴之类,你俩根本都遇不着。” 贺渊屈起食指,以指节抵住眉心“那到六月里,我与她打交道也不过才半年。” 短短半年而已,就溃不成军到不惜在御前掷地有声表示自己“没脸没皮都要与她死绑在一起” 乱得满脑子浆糊,贺渊无措闭目,低声脱口“到底是喜欢她什么” 虽他是自言自语,可站在书桌前的中庆还是听清了。于是尽职尽责地答话“您喜欢赵二姑娘什么,这事您没同谁说过的。要不,您当面问问她” 贺渊倏地睁眼,神态凶冷中又带着点烦躁、狼狈,活像只毛炸炸的猫。 “我只是失忆,没有失智。这种事怎么问” 难道要他跑到赵荞面前问,请教一下,当初我究竟是喜欢你哪一点 “也是,确实不好问的,”中庆低头想了想,“那要不,您就多留心瞧瞧,或许就能像之前那样,看出她的好来” “她一连四天人影不见,我上哪儿瞧”贺渊迁怒瞪他。 中庆垂着脸挠挠额心,小小声声的“是四天么我怎么觉着没这么久”只有三天吧 “你前些年在沣南家塾里是开过蒙的,怎么这点数都算不清楚”贺渊略微鄙视地啧了一声,无比烦躁捏了捏自己的耳垂,“截止此刻,总共三天又十一个时辰。” 四舍五入不就四天了 无辜被鄙视算数水平的中庆掀起眼皮,飞快觑自家七爷一眼,迅速又垂睫看着脚尖,眼观鼻鼻观心。 心中则有一道声音在大声还嘴我又没在等谁,当然不会心焦地精确算到时辰啊 “你去备份礼,晚些来取我致歉手书,一并送去信王府交给赵二姑娘,”见中庆惊讶,贺渊解释道,“既林大人说我提前请过陛下与她允准,那赵二姑娘进了暗室便不是她的错,只是我忘了。” 中庆领命而出后,贺渊漫不经心地研墨,脑中魔怔似地萦绕着个巨大谜团疯魔成那样,到底是喜欢她哪一点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十七章 中庆将备礼的事交代给宅中的庞大娘“七爷说了,是歉礼,太贵重不合适。可我想着,毕竟赵二姑娘身份不同,这贵重与否的分寸,还是请您费心把稳些为好。” 庞大娘寡居多年,膝下无儿无女,最初是贺渊母亲近前的人,帮着老夫人年幼的贺渊,也算看着贺渊长大的。 五年前她与中庆一样,从沣南贺家老宅跟着贺渊进京。记着幼时那几年精心照护的情分,贺渊待她自与旁人不同些。 以贺渊的性子当然做不来嘘寒问暖、亲近卖乖的场面事,却实实在在体谅她年长无依,便只让她清闲管着宅中私库,又让她独居小偏院,还拨了丫鬟竹僮照应,权当给她养老。 庞大娘也省得贺渊的厚意,倒没真就这么吃闲饭,平素无事总爱在宅中各处帮忙,哪里缺人手她都愿去搭把手。 “成,我去库中好生挑一挑,”庞大娘乐呵呵道,“这几日厨房的丫头小子们还正同我嘀咕,说赵二姑娘有日子没来了,他们一个个盼她盼得抓心挠肝的” 中庆多时都跟在贺渊近前,很少赶得上大家忙里偷闲聊些琐碎闲话的场面,因此对庞大娘这话有些意外。 “年前节下的,信王府人情往来想必不少,赵二姑娘也不能成天净往咱们这儿跑吧”中庆好笑又不解,“再者说,她来不来与大家伙儿有什么相干怎么还嘀嘀咕咕伸长脖子盼起来了。” 庞大娘笑得眼角皱纹都深了“怎的没相干了连我都盼着她来哪上回她同我讲的凶巴巴和冷冰冰可还没说完” 之前赵荞频频来的那几日,若逢贺渊去前厅待客,她就会从书房溜达出来到处找人磕闲牙。 她没有人们想象中王府姑娘的倨傲架子,说话又有趣,每回只要她一开口,宅子里许多人都愿往她跟前凑,短短几日就攒下了不低的人望。 这几日她不来了,大家都挺失落的。 中庆回到书房来时,贺渊已将道歉手书装好,正准备上蜡封。 中庆自觉上前接手,贺渊却不肯,坚持自己来。 在旁边干看着也没事做,中庆打量他神色并不多严肃,便顺嘴将庞大娘的话又转述一遍。 “赵二姑娘这给人胃口吊得,一个个盼她盼得颈子都长了。连庞大娘都没躲过。” 贺渊正捏着信函边缘,小心将蜡封处抵近火烛。闻言动作顿了顿,片刻后才漫不经心道“庞大娘怎么了” “说是二姑娘给她讲了个什么凶巴巴和冷冰冰的故事,才说到冷冰冰递了张银票给凶巴巴做生辰贺礼,气得凶巴巴将那银票揉成团,就想塞到冷冰冰嘴里,之后这几日就没来了。”中庆说得直发笑。 冷冰冰凶巴巴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贺渊眉心微蹙,问出口的却是另一句“为什么送了银票做生辰贺礼,就要被揉成团塞回到嘴里” “哦,说是因为凶巴巴无意间抓到冷冰冰一个把柄,冷冰冰怕凶巴巴泄露出去,就成天跟着盯梢。凶巴巴脾气不好,成天被人这么跟着也窝火,偏冷冰冰还送张银票,又没说是个什么意思,凶巴巴就以为这是将自己当成了想敲竹杠的下三滥,自然火冒三丈了。” “哦,那是该生气,”贺渊将封好的信函递过去,“所以,那银票最后真被塞回冷冰冰嘴里了” “庞大娘抓心挠肝也就是为这个啊,后面的事赵二姑娘还没讲呢,”中庆颇有点幸灾乐祸地咧嘴,“完,这下怕是七爷您也要跟着伸长脖子盼赵二姑娘再来了。” “你想多了,我就随口问问而已,”贺渊挥挥手,“太阳快落山了,这时送东西上门不合适,你明日早些送去信王府。” “是。” 书房门被关上后,贺渊若有所思地凝眸盯着对面书架看半晌。 良久,他抬起左手反折去摸了摸后颈,不自觉地嘟囔“我可不会好奇到抓心挠肝盼着谁。”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个“冷冰冰”是不是有点毛病当面盯梢正和人僵持得不愉快呢,上赶着送哪门子的生辰贺礼 说不上为什么,这莫名其妙的故事竟让他有些许似曾相识之感。 所以最后那银票到底有没有被塞回“冷冰冰”嘴里啊 翌日巳时,贺渊坐到饭厅里时,神情是少见的疲乏颓靡。 中庆一早去信王府送东西,这时只小竹僮在旁为他布菜。 小竹僮见他那模样,忍不住低声关切一句“七爷,昨夜没睡好吗” “做了一晚上怪梦。”贺渊没好气地隐了个呵欠,忍得眼底泛起薄泪。 整夜的梦境里,那个看不清脸的“凶巴巴”火气冲天捏着团成团的银票,手抬起又放下,到他醒来也不知那银票到底有没有被塞回“冷冰冰”嘴里。 真是又急又累,身心疲惫。 等到贺渊恹恹无神将那盅粥吃了近半,中庆就回来了。 “东西都送到了”贺渊长指圈着粥盅,眉眼未抬,仿佛只是例行一问。 中庆点头“送到了。” 收下致歉礼,就是同意讲和、前事不咎的意思。 “她,说什么了吗”贺渊半掩的睫毛颤了颤。奇怪,有点紧张是怎么回事 “二姑娘么她不在府中,带着弟弟妹妹们上泉山的别业泡温泉了,说是要年后才回,东西是信王妃殿下代她收的。信王妃说,她明早随圣驾行过年末祭礼后就往泉山去,会替您将东西带给赵二姑娘的。” 贺渊胸臆间蹿起一股说不清的闷燥,面上却还是端得稳波澜不惊“嗯。” 年前节下还带着家里小的往别业跑,不像话。哼。 十二月廿七下午,信王妃徐静书的车驾抵达泉山别业门口时,赵荞与几个弟弟妹妹刚刚行猎归来。 窄窄长长的山道间,赵荞一袭黑中扬红的猎装飒爽利落,肩上扛着支“水连珠”,与弟弟妹妹们一路嘻嘻哈哈,背对夕阳缓步而来。 徐静书将手拢在唇畔,使劲扬起糯软笑音“你们趁长兄不在,嫂子性子软好说话,竟拿老三工坊的水连珠打猎晚些若找我哭穷,我一个铜子儿也不多给的” 老三赵渭精于匠作,尤擅火器。 这“水连珠”是他根据前朝匠作秘籍记载改良来,威力不但远超弓箭、弩机,比兵部给各军火器营配发同类手持火器都要厉害,射程几乎能到三百步开外,且可连发十一响。 关键这东西造价极高,每次使用时所需的那十一发“弹药”更是烧钱的漏斗,所以目前并无大量产出的可能,眼下算是个名声震天响,却有市无价的稀罕宝贝。 几人瞧见她,呼啦啦迈开步子就奔了下来。 赵荞扑来勾住她的肩,嘿嘿笑“你堂堂信王妃殿下,素衣御史徐大人,和弟弟妹妹们讨价还价,怎么好意思按铜子儿说呢” “我勤俭持家,理你们呢。”徐静书笑吟吟摸出自己的绢子递给她。 “大嫂你是没瞧见,二姐简直了,”老四赵淙眉飞色舞,“百步穿杨啊她三哥这水连珠到了二姐手上,那就真是瞌睡遇到枕头” “什么破比喻,”赵渭往他头上推了一记,赔着笑脸对徐静书道,“大嫂车马劳顿,还是赶紧进去歇歇。咱们晚上烤兔子吃” 说着拎起指了指赵淙甩在肩上扛着的那个大包袱,有血迹沁的痕迹。 可怜徐静书一介文官,“兔子”这东西对她又有点特殊寓意,当场脸色就青转白,白转红,半晌没再憋出一个字。 “老三你完了,工坊的金源就断在烤兔子上了,”赵荞幸灾乐祸地笑着,拖了徐静书就往别业里行去,“怕就别看,烤好了就不怕了。其实也有野鸡什么的” 进了别业院中,徐静书总算缓过神来了。 “对了,昨日贺大人府上的中庆给你送了一个庆州红釉春瓶,还有一封手书信函,说是贺大人奉上的致歉礼,”徐静书抿了抿唇,“我自作主张替你收下了。” 赵荞拿绢子擦汗的手僵在额间,怔怔的,没说话,也没动。 徐静书急忙解释“前几日陛下特地派人叮嘱过我,说贺大人目前的情形比较特殊,希望咱们家在你与他的私事上,稍予他些体谅,切莫为难。” “虽说以往陛下就挺看重他,可这次好像更”赵荞若有所思,旋即又敛神笑笑,“哦,我不是介意你替我收下,小事。即便陛下没有特意叮嘱过,若我自己在家也是会收的。” “那就好,我瞧着你方才像是想发火,”徐静书松了口气,“瓶子我就给你放在家中了,只带了信函上来。” 赵荞在唇上咬出个印,末了从牙缝里迸出一句“发火也不是冲你,是冲那记不住事的猪脑王八蛋” 那日从密室出来时,她明明已同他说得很清楚 她打小就认不了字 可去他大爷的手书信函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十八章 接下徐静书帮忙带来的那封手书信函后,赵荞既不愿打开看,却也舍不得扔,只能火着俏脸回房去,将那可怜的信函重重扔到床褥上。 背对着床榻叉腰站了半晌后,她又转回身去,扁扁嘴将那信函捡起来捏在手里。 踌躇再三,她咬咬牙,同谁置气似地将蜡封扯了,抽出信纸来抖开。 然后,愣住了。 信纸上无字,是一副只有线条轮廓的细笔画。 廿一那日在暗室里对他说的话他放在心上了,这让赵荞那股心火慢慢消退下去,眼眶微微酸涩。 万没料到,贺渊给自己的致歉手书竟会是用画的。 以往贺渊曾同她讲过,因小时有段在战乱中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岁月,许多不直接关乎生死存亡的华丽技艺,例如音律、丹青、赏香、斗茶这类,他根本没机会好好学。 十五岁那年进京后,他为着这些事承受过不少微妙眼神,偶尔甚至会被当面嘲笑。 之后他便咬牙发了狠,在人后勤学苦练。 赵荞看着手里那张信纸,有点想笑,又有点心疼。 贺渊天资不差,又惯能狠得下心自律克己,几年下来虽谈不上多精通,但绝对可称是样样拿得出手。 可他还是不喜欢画画。也不喜欢什么音律赏香品茗斗茶。 年少时因为这些事而承受了来自别人的莫名恶意,即便时隔多年,那种难堪与忐忑依旧阴影犹存的。 如今为了向不识字的她致歉,他还是认认真真提起细笔,做了件平常不愿做的事。 “虽不记得我了,却还是明白我不会嘲笑你,是吧”赵荞使劲眨去眼中水雾,认真端详着信纸上的小画,唇角扬起。 画面上,一只神气活现的小狐狸坐在宝座上,骄傲地抬着下巴,茸茸大尾巴高高竖起,威风得宛如战旗。 座前一个没有旁的五官,只有眉毛的圆脸小人儿,恭恭敬敬弯着腰,身子折得快成老三画图纸用的那种曲尺。 良久后,赵荞认真将信纸折好装回信封里,屈指在信封上一弹“哼,你个只有眉毛的无脸小人。” 待赵荞沐浴换衫后,天色已暮。 小五儿赵蕊在门外蹦蹦跳着喊道“二姐你快些啊水趣园那头已经架好篝火了,小六儿拉着大嫂跟着三哥四哥跑得飞快,就咱俩落在后头了三哥说我俩得快些,不然吃肉都赶不上热的” 半大小姑娘的嗓音本就脆甜清亮,加之赵蕊师从钟离瑛大将军,武艺上是稳扎稳打的路子,气息自弱不了。 这欢快雀跃一扬声,字字似珠玉破窗,叮叮咣咣跌进房中,打破了内里那份别扭的沉寂。 正坐在铜镜前烦闷出神的赵荞忍俊不禁,笑道“这小五儿,清早练武被老三失手掀翻滚出老远,气得包着泪花喊这三哥我不要了,这辈子若再叫一声三哥,我就是小狗。这才几个时辰,她就开始过她的下一辈子了。” 正替她梳头的阮结香也弯了眉眼“十来岁的小姑娘,气头上口不择言发两句脾气而已,哪能真记仇啊。” 收拾停当出来后,赵荞眼神复杂地瞥了妹妹一眼“走吧。” 赵蕊跟上她的步子,频频扭头看她“二姐,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笑得还很奇怪。” “早上你不是说那三哥你不要了么”赵荞逗她,“怎么方才我听你一口一个三哥叫得脆响。” 赵蕊想起自己早上当众撂下的豪言,顿时小脸通红,边走边蹦“那,那他后来向我道歉了啊他,他都低头求和了,我就大度些将原本不要的三哥又捡回来了” “好咧。”赵荞闷闷声笑得肩膀直抖。 “二姐你你你,我不是诶呀他是我三哥嘛,我喜欢他的,自然要让着他点。呐呐呐,就好像我也喜欢二姐你,若你不小心欺负了我又道歉求和,那我也会让着你的呀” “咱们小五儿是个大气的小姑娘,”见她起急,赵荞也收起调侃之心,揉揉她茸软的发顶,“我真羡慕你。” 被顺毛的红脸小姑娘立刻不跳了,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你是大人,羡慕小孩子做什么” “羡慕你活得没心没肺,却有滋有味,”赵荞噙笑远目,看着天边暮色下的山峦轮廓,“若我还是像你这般年岁就好了,没那么多烦恼。” 简简单单,嬉笑怒骂。说翻脸就翻脸,想反悔就反悔。 没什么瞻前顾后拉不下面子的弯弯绕绕。 长大了,可真没意思啊。 是夜无月,天似墨蓝穹隆,温柔罩住满城氤氲影绰的静谧心事。 贺渊负手站在中庭廊下,目光朝着京郊泉山的方向,满腹没来由的百结愁肠。 希望“她”看到那致歉手书后,能气消些吧。 今日十二月廿七,上回赵荞说过,她生辰就在廿七。就算家中有规矩不能大肆庆贺,至少应当开怀些才好。 贺渊根据众人这些日子陆陆续续告诉他的讯息来推算,若他没有在邻水出意外,原本这时他与赵荞应当已经议亲了。 大家都说,原本赵荞也是该在十一月初随圣驾出京的,可她染了风寒迟迟不好,便只能留在京中养病。 京中谁不知,她自来就是个“野脚关不住”的姑娘。 可她在十一月初到十二月上旬他被送回京其间,似乎就出过两三次门,显然是很乖在养病。 几乎一个半月足不出户,这样的事在她身上大概算很难得了。 她乖顺遵医嘱地专心养病,应该是因为,在等他回来。 等她的心上人回来,在她正当最好年纪时,郑重地与她缔定此生百年之约。 虽这些都是贺渊根据旁人的话拼凑兼之推测的,他脑子里对此其实仍旧一片空白。 可是,想到赵荞的热切的等待与期盼尽数落空,今夜不知会以何种心情去迎接十七岁的来临,他心里就莫名疼得厉害。 那种疼说不出算个什么滋味。 不是剑挑刀砍那种疼,也不是火燎毒辣那种疼。 更像有成千上百根针没歇没停地拼命在他心上戳,不致命,却是细细密密,连绵不绝地疼。 这太奇怪了。贺渊闭了闭眼,大掌徐徐按住自己的心口。 “七爷,您这是怎么了”中庆上来扶,却被他侧身躲开了。 “我也不知道,”贺渊极力忽略心中那种千百根针拼命扎的痛感,“或许是夜风太凉吧。” 他举步走回主院寝房的途中,目光又不受制地瞟往泉山的方向。 不知她几时才会回城 “我去送致歉礼那日,信王妃殿下说过,预计是年后才回城的。虽没讲具体日期,想来再早也得下月上旬才回吧。七爷,您这是突然惦记起赵二姑娘了吗” 随行在侧的中庆突然发问,贺渊才明白自己竟将心里的嘀咕给说出了口,顿时狼狈到头顶快冒烟。 “什么突然什么惦记”贺渊虽语气冷硬,实则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就是想知道,凶巴巴到底有没有将银票塞回冷冰冰嘴里。” 明明是个贪玩好鲜的性子,做什么要在泉山待那么久那里又没什么好玩的。 原本赵荞一行确实如中庆所料,预计是在泉山玩到一月初十左右才回城。 初三这日,他们去涟沧寺吃了新年斋,又跟着武僧们喊山祈福后,高高兴兴回到自家别业时,才知陛下派来的传令官已等了他们两个半时辰了。 传令官带来两个消息。 一个是昭宁帝给赵荞与赵渭的口谕“陛下与帝君将于初七到初十,率宗亲臣属接待外邦来使,着令信王府二姑娘赵荞、三公子赵渭列席。” 赵荞想了想“是鸿胪寺岁行舟大人他们之前从沅城迎回的那个外海使团么” “回二姑娘,正是。” 另一个消息则是替都御史府主官纪君正转达给徐静书的“纪君正大人请徐御史尽快回城,都御史府临时有紧急公务需全员共商。” 这下就没得玩了。 长嫂得回城处理紧急公务,二姐三哥也需早些回城做准备,剩下几个小的自不会被敞放在这山上瞎野,只能眼巴巴跟着回了。 信王府的马车赶在城门下钥之前回到城中。 赵荞才回到涵云殿的主院,才喝了半盏茶,还没来得及吩咐沐浴更衣,结香就来禀“二姑娘,归音堂祁红小当家派人过来递话,说您明日若得闲,请过柳条巷一趟,有急事需请您定夺。” 赵荞想了想,点点头“那你叫瓶子带人替我准备初七要用的衣饰行头之类。毕竟届时是随驾接待外邦使团,哪怕只是作陪也不能有半点差错的,这关乎朝廷体面的大事,万不能出半点纰漏,只几日时间了,警醒着些。” “是,”阮结香应下后,又道,“还有,贺大人那边也派人来,说若您近日抽得出空,烦请过府一叙。” 欸赵荞非常意外地使劲眨了眨眼“咱们归音堂吃的就是消息这碗饭,我一回城祁红就派人来,这很说得通。贺渊的人怎么也来得这么及时” 难不成他也特地撒了人在城门口戳着,专程蹲她回城的消息 “来人有没有说,他找我过去要谈什么”赵荞心中蓦地砰砰砰跳了起来。 以贺渊目前那种“与赵荞不熟”的状态,应该打死也不会主动请她过府叙话的,甚至该巴不得她别去,以免双方尴尬。 他这样,是不是想起什么了又或者,他虽什么也没想起,却还是想她了 会是这样的吗 她那颇有点期待的眼神让阮结香垂下了头颅,盯着巨大压力小声回“说是,贺大人想请教您凶巴巴最后到底有没有将银票塞回冷冰冰嘴里。” 兜头一盆冷水将赵荞砰砰跳的心浇得一动不动。怪她沉不住气,自作做情了。 良久,她板着脸道“你让人去他那边回个话,我忙着呢,不得空过去。但凶巴巴和冷冰冰的后话很简单,就一句凶巴巴当场拔刀将冷冰冰捅死了” 害她白高兴一场的混蛋,虽然不能打他一顿出口恶气,但可以说“死”他一次来出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九章 翌日清晨,赵荞简单用过早饭后就准备往柳条巷去。 从涵云殿出来没多远就碰上三弟赵渭。 赵渭闲极无聊似地紧跟着她“二姐,你昨日让人往贺宅带话啦” “是回话,他先派人带话来的。”赵荞目视前方,尴尬。 一觉睡醒来冷静想想,就不得不承认,那可真是个惹人耻笑的昏招。 气不过就把人给说“死”,小孩子才这么跟人吵架。 赵渭嗤笑“不是说再不要喜欢他了那你平和冷淡地当他是个不相干的人不就好了他请你过府叙话,你若愿意就应下,不愿就拒绝。明明很简单一件事,生哪门子气” “是说过不要再喜欢了,”赵荞没好气地扁扁嘴,“可这种事,哪儿那么容易做到说了不喜欢,就立刻心如止水” 也怪她在儿女情长上少经验,以为可以说放下就放下。试过才知,人心肉长,有些印被刻上后,很难轻飘飘一笔勾销。 世人都说,“情窦初开”这事,一生只此一次。往后即便再倾心于旁人,个中滋味都不会再有这“初”字。 若真是人人都能干脆利落,说放下就放下,世间就不会有那样多爱恨纠缠、甘苦自知的故事。 她毫无征兆地被贺渊遗忘,孤零零被留在两人携手走来的情路上,心酸苦涩、狼狈无措、暴躁易怒、欲舍而不能的百味杂陈,真不是想通了道理就能冷静克制的。 “啧,情情爱爱里的人真可怜,心不由己,”赵渭背着双手,边走边摇头,“之后打算和他怎么办” “没好想,”赵荞心底浮起淡淡焦躁与迷茫,“道理都懂,只是脾气起来就咽不下那股委屈。” 其实她知道,昨日贺渊派人传那样的话,多半是示好求和的意思。 但她不确定,他这示好求和是出于“不愿与信王府二姑娘交恶闹僵”,还是单纯想见到赵荞这人。 她生气,是因她希望贺渊的心思是后者。 但从他之前的言行来看,事实上更大可能却是前者。 “他对我的印象停在从前。那时我俩没交道,他瞧着我是个胡天海地不靠谱的纨绔女,我瞧着他是个古板沉闷的冷脸葫芦。我俩同处京中几年也没甩过对方个正脸,彼此没恶意,却绝非同路人。若不是当初在溯回城的缘分,我与他这辈子到死或许都说不上一百句话。” 想起往事,赵荞无奈笑笑“如今只不过是回到原点。我是说,他回到了原点。” 所以,虽明知贺渊做的许多事都情有可原,她还是会忍不住委屈,忍不住怄火。 不是她矫情小气,是因为他对她来说不是“别人”,可他眼下却将她当做“别人”来待。她难受。 “罢了,等随驾接待完外邦使团后,我好生平平心再说这事吧。” 正辰时,赵荞到了柳条巷。 祁红边走边说“前日是初一,京兆府突然出了榜文,是陛下急令,禁行希夷巫术,违者严惩。” “希夷巫术听起有点耳熟。什么玩意儿”赵荞纳闷。 祁红道“上回我为您念杂报样本时提过希夷神巫门。当时您叮嘱,让各地掌柜盯着这帮人,若有违法犯禁之事就禀报官府。结果官府早盯上他们了。” “哦,那请了符水能见仙境的神棍门派,”赵荞点点头,迈进南院书房的门,“犯事被端掉了榜文怎么说的” 惊动陛下在年节头一天就下急令,显然作了个大死。 祁红等她落了座,才接着道“榜文里只说以邪道妖术惑众,假托符水、诡药等物敛财,并有不轨图谋,淮南的州府衙门派人端掉了他们在当地的堂口,但未抓到真正主犯。 “榜文里讲这么笼统百姓最不爱搭理这种不说清楚原因,突然就不许人做这做那的法条律令,”赵荞眉梢轻抬,“淮南的掌柜有消息回来吗” “小飞这几日先后接到淮南、庆州、遂州等地掌柜的消息,”祁红道,“希夷神巫门路子歪,那号称喝了能见仙境的符水,会让人喝了一次想二次,沾上就断不了。还有一种诡药,据说服用后刀斧加身、血流如注都不觉疼痛。而且,他们还宣称可以作法为死人续命,开价极高。” “他大爷的,难怪惊动陛下出急令,京兆府榜文也不敢细说”赵荞惊得忍不住说脏话了,“若信奉的百姓越来越多,那不得遍地全是亡命暴徒” 服了诡药就能刀斧加身而不觉疼痛,那还有什么坏事不敢做 再加上那“续命”的噱头,啧啧。 哪怕杀人放火、作奸犯科,最后被官府抓到砍了头,只要有家人朋友找这希夷神巫门花大价钱续个命,又是一条好汉 但凡稍微清醒点的人都明白这很荒谬,但世间事只怕万一。 若有人真信了“人死可以花钱续命”,难保不会出些疯子孤注一掷去为所欲为。 祁红道“京兆府出了榜文后,安芝就赶紧带人攒说书本子,打算赶着接下来的几次新年大市集,趁人多就将这榜文多讲几次。” 赵荞手下归音堂三位小当家,小飞管收集各地消极,祁红管杂报刊印,安芝管说书班子,各司其职又相互帮衬。 归音堂的说书班子与市井同行们有个巨大差别。 除了讲爱恨情仇、行侠仗义、家长里短等寻常本子外,还会将民律法条及朝廷榜文禁令编成简单易懂、生动有趣的话,讲给不识字的百姓听。 以往因为百姓不识字的人多,不知法而犯法之事频出,官员们又难以做到深入市井民间去一遍遍向百姓解释生涩榜文、法条,所以赵荞的说书班子也算应运而生,在市井间颇得人望。 “恰逢年节,好些有经验的说书师匠都回家了,安芝手头就几个小说书匠,没独自登过台。她这几日帮着他们在后院练台,又怕临时出的本子有纰漏,便托我请您来帮着过一遍。” 事情来得急,赵荞也没那么多过场了“你将安芝新出的说书本子拿来念一遍给我听,念快些。” 一连几日,赵荞帮着过完本子,修修改改后,又在后院搭台亲自讲一遍,给几个小说书匠打样。 之后小说书匠们去市集上搭台,她也跟着一道去当场盯着。 她做起正事来不含糊,忙得疲累又充实,一连几日都没回信王府,更没空去想自己与贺渊之间的事。 这对她倒不是坏事,不去想就少了许多烦恼与踌躇,哪怕只是暂时。 初六中午,确认几个小说书匠已将这批本子说得大致熟溜上道,赵荞总算放心回府去。 “你若再不回,咱们都赶不及出城了,”赵渭道,“陛下谕令,接待外邦使团安排在尚林苑行宫,咱们日落之前就得到那边,不然明早来不及。要在那边待三日,我叫银瓶帮你将行李都装好了。” 好在尚林苑就在镐京南郊,出城后最多两个时辰就能到。此刻才午时过半,立即出发时间还充裕。 赵荞面露诧异之色“接待外邦使团不是该在内城为什么要去尚林苑行宫” “那外邦使团带了些他们当地特有的珍禽进献给陛下,活物又不能养在内城,送到尚林苑行宫珍禽馆了。明日国宴后陛下会与使团一道观赏。” 昭宁帝的帝位是她父亲武德帝“禅予”的,她登基后,武德帝就以太上皇的身份带领妃嫔长居尚林苑行宫安养,不问政事。 因尚林苑行宫涵括大片山地猎场,诸如春猎典仪之类通常都在那里举行。 昭宁元年夏日,应武德太上皇要求,昭宁帝下令稍事扩建了那里原有的珍禽馆,也算聊表孝心给太上皇多添个解闷去处。 赵渭神秘兮兮地凑到二姐耳边“帝君还让人从我工坊取走几支水连珠,不知做什么用。我琢磨着这使团有点猫腻。大哥去利州还没回,陛下与帝君少了只重要臂膀,估计是一个头两个大,两个头四个大。” 帝君苏放是赵渭授业恩师,他在背后嘀咕恩师的小话难免心虚,嗓子压成了气声。 赵荞笑笑“既大哥不在,咱们也没法子为陛下与帝君分担什么,能做的就是别给他俩添乱扯后腿。” 赵荞与赵渭一行正午时出发,正申时便抵达尚林苑行宫。 此次随驾参与接待使团的人不少,宗亲、勋贵、重臣皆有,尚林苑行宫这头早早替他们分配好住处殿院。 引路侍者赔笑解释“此次来的人多,需委屈打挤些,二姑娘、三公子受累,只能同住这院了。” “就三日而已。各人一间屋子一张床足够,”赵荞笑着摆摆手,“我怎么听着隔壁左侧那院像是人挺多” 大嗓门震天响,却又不像吵架。 “只有皇城司副指挥使齐嗣源大人,与鸿胪寺宾赞岁行舟大人,”引路侍者笑道,“其中有位说话动静大。” 谁都知岁行舟是个斯文人,“说话动静大”的那位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赵荞噗嗤一笑“结香,你替我将东西拿进去放好,我正好去找行舟兄说个事。” 语毕独自转身出了院门。 旁侧那院就隔着不到十步远,赵荞倒没贸然就闯,只托门口侍者帮忙去请了岁行舟出来。 没多会儿,身着靛青如意纹官袍的岁行舟三脚并作两步到了院门对面的大树下,在赵荞跟前站定。 “承情。我正愁怎么不着痕迹出来躲躲那魔音穿脑。”岁行舟笑意柔和,“我来早了,听齐大人翻了快半个时辰旧账。” 赵荞笑得同情“你不是该与鸿胪寺同僚住一块吗怎么落齐大人手里了” “上年与他喝过一次酒,没留神将他给灌倒了。今日一来他就扯着我住一院,说方便晚上再喝,要将丢掉的面子找回来。”岁行舟神色无辜地抿住笑唇。 齐嗣源是战将出身的武官,被文质彬彬的岁行舟灌翻了,确实挺没面子。 “哈哈哈,真是闲得你们。”赵荞笑得开怀。 “对了,二姑娘找我有急事” “不急,我就是来打个招呼。顺便与行舟兄定一顿饭约,等这里忙完回城后,我再请你上馔玉楼,正好将给行云准备的礼物交给你。” “好。”岁行舟噙笑颔首,无助地回头看向院门。 “不想这么快进去再受齐大人魔音穿脑”赵荞幸灾乐祸地笑弯了腰,“那我救人救到底,再赔行舟兄嗑两个铜角的闲牙。” 岁行舟一脸诚恳地伸出五指“嗑五个铜角的,可以吗” 赵荞乐不可支地伸出手“成交,给” 她话音未落,先时来路上又有行宫侍者给人引路来了。 赵荞与岁行舟听到人语及脚步声,双双扭头看过去。 引路侍者身旁,贺渊那修长颀硕的挺拔身姿裹在英朗抖擞的天水碧武袍里。 偏西日影在他身后洒下金粉金沙似的光晕,使他看起来一半明亮,一半阴翳。 冬阳温柔,光影氤氲摇曳,他身移影动的每一步都像是不太灵光的跑马灯画片。 缓慢,清晰,纤毫毕现。却又像不太真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二十章 前几日赵荞在忙归音堂的事,无暇他顾,连此次陛下具体点了哪些人随驾陪同接待外邦使团都没过问,自不知贺渊也会来。 自她十二月廿一从贺渊宅邸离开后,两人已有近半月未再打过照面。此刻毫无防备地隔空对上视线,她心下微悸,颇有点恍如隔世之感。 他似乎恢复得不错,至少没了上月刚醒时那种虚弱恹恹。 星眸熠熠,斜飞入鬓的眉梢若有似无洒着点点夕阳碎金。 天水碧素锦武袍得体束出劲瘦腰身的线条,外罩一层华贵却不招摇的云雾绡。 整个人看上去神采风扬,装束简洁利落又不失朴雅端华。 俊挺卓尔,贵重沉稳,是身居高位的世家公子该有的模样, 很容易出现在懵懂少女们绮丽青涩的梦境里那种。 赵荞收回目光,偷偷在心中翻了好几回白眼。 看眼神就知还是没想起她来,再好看也不关她多大事。 区区一个冷冰冰而已,她并不稀罕多看一眼。哼。 那头,贺渊在距赵荞与岁行舟约莫步的地方驻足,并未再行更近。 半年前贺渊与岁行舟当街斗殴之事,京中许多人都知道,连这行宫里的侍者们都听过点风声。 斗殴事件后不久,岁行舟便因公去了临海的沅城迎接外邦使团,十二月中下旬才回京,这是他与贺渊时隔半年后的首度相逢。 尚林苑行宫的侍者们常年当着与太上皇相关的差,自是人精中的人精,这种很容易三人成虎的传言,他们也就背地里笑谈几句,在当事者面前就算紧张忐忑,怕他俩又起冲突,也绝不会挂在脸上。 引路侍者眼眸半垂,笑容得体“赵二姑娘安好,岁大人安好。” 向那侍者颔首还礼后,岁行舟执郑重的文官礼“贺大人安好。” 他官阶较贺渊低,自该先问好。 贺渊虽神色平淡些,倒也并不倨傲,一丝不苟地规整回礼“岁大人安好。” 客套寒暄,场面稍显冷漠但彼此都不失礼数,完全没有旁人想象中的剑拔弩张。 “赵二姑娘安好。” 这声问候得到赵二姑娘假笑以对“贺大人重伤初愈,今日又一路车马劳顿,还是赶紧去歇歇吧。” 临时落脚的小院寝房里,忙着归置行李的中庆不大放心“七爷,您这三日当真不需着官袍噫,七爷,您薅头发做什么” 窗前坐榻上的贺渊没料到他会突然回头,尴尬放下手后冷冷瞥他一眼“头痛。” 有太医官们精心诊治,又仔仔细细将养了快一个月,贺渊头上的外伤已开始结痂,藏在头发里几乎看不出来,最近遵医嘱连药膏都不必再抹,只继续喝着化瘀的汤药而已。 中庆成日近身照顾他,对他的伤势一清二楚,当下忍笑,无声嘀咕头痛个鬼哦,我看您是心痛才对。 他那看破不说破的眼神让贺渊微恼“笑什么笑” “没笑,”中庆见他似有迁怒的趋势,赶忙宽慰道,“哎呀,七爷您也别多想,我瞧着赵二姑娘还是关心您的,要不她也不会让您赶紧歇着了。” 贺渊冷冷哼了一声,站起身来。 别以为他看不出,她方才那么说,无非就是想赶紧将他打发走,免得扰了她与岁行舟谈笑风生。 “七爷,您要出去” “谁要出去了”贺渊快速收回迈出的一脚,转身从坐榻上的小方桌上端起茶盏,“我就喝口茶。” 中庆咬住舌尖,强行咽下即将冲口而出的笑音“七爷,是不是站起来喝,那茶会香些” “闭嘴做你的事去” 贺渊重重放下空杯,长腿一迈,留给中庆一个虎虎生风的背影。 等贺渊走回先前那地方时,远远就瞧见赵荞与岁行舟竟还在树下聊天。 树荫下,那两人约莫隔着半臂宽,皆是眉眼带笑,气氛友好又坦荡。 贺渊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觉得那距离近得有些刺眼。就像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去而复返。 他以舌尖抵了抵腮帮,边走边皱眉。行宫里的茶怎么是酸唧唧的 方才就喝了那么一小杯,这半晌了还唇齿留酸。啧。 岁行舟站的方向正对贺渊来处,自是率先瞧见他。 “贺大人” 随着岁行舟这声疑惑轻唤,赵荞才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赵荞微蹙眉心,齿沿轻轻刮过唇角,没吭声。 贺渊长腿迈进树荫下,一本正经道“打扰了。突然想起有重要的事需与赵二姑娘探讨一二。” 岁行舟看了赵荞一眼。 赵荞还是没说话,若有所思地垂着眼帘。 “你们先聊,我可以等。”贺渊微微颔首,一派沉稳风度。 赵荞总算抬起眼睫,对岁行舟笑笑“行舟兄,那我们改日再聊。” “好。”岁行舟微笑点头,又对贺渊淡执了辞礼,便举步走向对面的院门。 树荫下只剩赵荞与贺渊二人相向而立。 冬日夕阳下,万物温柔静谧,除了对面院中模糊传来齐嗣源那过分豪爽的笑闹声外,再听不见旁的杂音。 赵荞眨了眨眼,略转开脸去“找我什么事” 她这句话问得温温和和,却平平淡淡。没有敌意,却也没有过多热切。 贺渊望着她纤柔明丽的侧脸线条,脑中白茫茫一片干净,险些话都不会说了。 他哪知道自己找她有什么事 “贺渊,”赵荞好笑地勾起唇角,“如果你没想好要说什么,那我就先” 见她像是要走,贺渊握拳抵在唇前干咳两声,目光闪烁又飘忽“我就是想,找你探讨一个问题。” 赵荞眉梢轻扬“什么问题” 她有预感,这家伙即将说出来的,大概不会是什么动听的人话。 “那个,冷冰冰不可能被凶巴巴一刀捅死,这不合常理,”贺渊清了清嗓子,强行继续话题,“故事的前半截里说,冷冰冰当面盯梢十余日,凶巴巴完全摆脱不了,被烦得很恼火。那就说明,冷冰冰的武艺是比凶巴巴厉害的。” 是是是,可把你给厉害坏了 赵荞被气笑,歪着脑袋睨他“你觉得,你重伤昏迷后醒来,旁的事都记得,独独只丢了一年的记忆,这事合常理吗” 话题跳跃太大,贺渊愣了愣,摇头。 “你这么个大活人身上都能出现不合常理的事,我就随口同别人讲个故事,不合常理很奇怪吗”赵荞火大地伸出食指往他肩膀上一戳,“我想让他被捅死他就得被捅死,想让他被水连珠爆头他就得被爆头区区一个冷冰冰,记不住事的猪脑袋打不下手又骂不出口,那我生气,想想还不行吗” “没说不行,”贺渊也不懂自己为何突然心慌气短,被她食指一戳竟倒退了两步,“我就问问。” 赵荞收回手,闭上眼紧紧抿住唇,尽力平复突然失控的心绪。 见她明显腾了火气,贺渊淡淡垂下眼睫“我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你我之间的事。” 锯嘴葫芦难得如此直白地吐出句心里话,这让赵荞颇为欣慰地呼出长长一口浊气。 “实不相瞒,我也没想好,”她徐徐睁眼,认真地看向贺渊,“我们都平平心,认真想好后再说。在想好之前,我不会去烦你。你也离我远点,别没话找话往我跟前凑。” 她脾气冲,有时性子上来说话做事不过脑子,凶起来自己都怕。 这里是行宫,眼下又有外邦使团在,若叫外邦使团看了笑话,丢的可绝不仅是她自己的面子。 “可你之前说过,我们试试抛开前事不论,重新认识。”贺渊回视她,抿了抿唇。 赵荞撇开脸“说那个话时我没考虑周全,也高看了自己。” 那时她以为自己可以平静面对他陌生的目光和客套的态度。然而试过之后才知,她做不到。 毕竟贺渊之于她绝不是“别人”,面对一个视她如陌生人的贺渊,她心里会痛,会委屈,会火冒三丈,会失控。 根本没法子好好同他相处。 “总之,那个重新认识的提议不作数了。” 贺渊绷着脸,微恼“你这是出尔反尔。” “说那么文绉绉我不一定听得懂,”赵荞置气地抬起下巴,举目望天,“反正我这人就是任性,脾气也急,讲不了什么道理,说翻脸就翻脸的。” 如今他记忆里的赵荞就这德行。她知道。 “讲讲道理,”贺渊背在身后的双手缓慢而无助地握成了拳,有点委屈,“两个不熟的人,彼此认识总需个过程。没有一上来就这样那样的,都是先从朋友做起。” “我和你做不了朋友。” 赵荞睨他一眼,半晌才回过味来“我呸谁说过要这样那样你了想些什么污七八糟的龌蹉下流俗气” 吼完转身就往对面不远处那院门跑去,那步伐之敏捷,活像身后有狗追。 突然被劈头盖脸一顿吼,贺渊耳旁嗡嗡响,心跳砰砰砰,整个人懵懵地愣怔良久,才缓缓抬起手,满心无辜地摸了摸自己莫名发烫的耳垂。 他说什么了就龌蹉下流俗气了 怕是她想到些什么“污七八糟”的吧 这姑娘,贼喊捉贼,还凶人。 突然莫名想笑。 贺渊紧紧抿住唇,恍惚抬眼看向她跑进的那座院门。 目光顿了顿,又看了看左侧一墙之隔那院 若他没记错,方才岁行舟就进的左侧那院 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还没来得及彻底成形的笑容,渐渐凝固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时值冬春交迭,尚林苑行宫又在半山间,天气与人的心情一样别扭,说翻脸就翻脸。 冬阳晴光炽盛了整日,可正酉时一过,暖日堪堪西沉,天地立时囿于寒凉沉闇。 院中廊下的灯笼被渐次点亮,房中也燃起了长明烛火。 赵荞将暖手炉按在腰腹间,盘腿坐在外间窗前坐榻上,双手捂着脸,垂首不语。 颊畔的热烫早已褪去,胸臆间的纷乱鼓噪也正慢慢平息。可沮丧、懊恼与蜜甜的回忆又齐齐涌来,驳杂交织成理不清的少女心事。 方才的贺渊显然不再是上个月刚醒时那般惜言如金,神情里也少了防备戒慎,甚至隐有几分亲近示好的和软。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生出点恍惚错觉。 我和你做不了朋友。 这是她第二次对他说这句话。 上回说这句话时,是去年盛夏。 那时她说,“我虽时常与人冲突交恶,却也喜好广结善缘。有些事我确实懵懂无知,但朋友看朋友该是什么眼神我知道。你近来看我的眼神很有鬼,虽不确定是不是我想的那样,但我俩肯定做不成朋友”。 那时他问,“你想的是哪样”。 “贺渊,你是不是想和我撩撩拨拨地谈情说爱” 她就是这么个性子,一旦起急便不耐烦什么弯弯绕。 当时贺渊应当是被惊着了,面红耳热僵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迸出一句 “谁想撩撩拨拨谈情说爱了我想的是与你谈婚论嫁大家都说我这人还不错,你你给个痛快,要是不要” 在那之前并非无人向她示好,但大多都是让她雾里看花的半遮半掩,说些似是而非的甜言蜜语来暗暗撩拨试探罢了。 她从不接茬,并烦透了这种“进可攻、退可守”的委婉做派。 在她看来,若连吐露心扉、坦诚念想的一腔孤勇都聚不起,那用情能有多深 好几个朋友都说过,她这样的想法实在不解风情,男女之情最扣人心弦的,正是彼此患得患失、小心试探的那段日子。 可她就是任性且固执地不喜欢这样。 那天有飞絮游丝在盛夏晴光里悬浮曼舞。 贺渊长身站在光里,两颊有可疑暗红,左脸颊那枚浅浅梨涡都带着点绯色,灼灼双眸如有星辉洒满微澜湖面,长睫似蝶儿羽翼不停轻颤。 他骤然丢弃平日的冷静自持、谋定后动,学着她平日说话的方式,用她绝不会误解的直白言辞,将羞涩而赤忱的心意万般笃定地袒露在她面前。 那时她耳旁仿佛有一道声音在说就是他了。 于是她踮起脚勾了他的脖颈在他唇上盖章落印,惊得他面红耳赤僵了好久后,才像是要将人拆吞下腹似地掠去她的唇舌。 那时他们两人相互环着对方腰身傻笑许久。 那天可热可热,晒得两个人头上都仿佛顶着个小茶壶,一直咕噜噜冒着滚烫又甜软的泡泡。 身后有轻叩窗棂的剥啄声响。 赵荞从回忆中抽回神魂,回头就见赵渭站在外头窗下,透过半敞的窗缝疑惑地歪着脑袋。 “二姐,你捂脸坐那儿发什么呆”廊下灯笼的光衬得赵渭满脸单纯与正直。 赵荞绷着严肃神情,假装自己并没有脸红心虚“我在反省。” 赵渭蹙眉“你做了什么事需要反省” “我贼喊捉贼。” 是的,先时明明是她想起了些污七八糟的画面,却恼羞成怒将“龌蹉下流俗气”的黑锅反扣到贺渊头上。 实在有点不江湖。 酉时近尾,岁行舟与齐嗣源的酒桌旁突兀地多了一位来客。 “小七,你伤都还没好全,别瞎凑热闹。”齐嗣源皱眉,想要拿走贺渊手里的酒坛子,却被他躲过了。 齐嗣源与贺渊堂兄贺征既有同窗之谊,又有同袍之义,一惯也将贺渊当自家弟弟待。 且他是皇城司副指挥使,公务上与贺渊时有协作,譬如造成贺渊受伤的邻水刺客案,便是因皇城司卫戍无法摆开阵型,贺渊才带人去与刺客短兵相接的。 所以无论于公于私,齐嗣源对贺渊都多几分关切爱护。 “我不喝,蹭个饭而已。” 贺渊拎起酒坛子,将齐嗣源与岁行舟面前的海碗都斟满了。 齐嗣源满意地点点头,爽朗端起海碗“与你同一院的是礼部尚书张敏直大人吧那老先生比你还闷,难怪你要溜过来。” 语毕,与岁行舟碰了碰杯,又象征地碰了碰贺渊面前的汤碗。 眼下贺渊还未复职,此次圣谕点他同来尚林苑行宫随驾接待外邦使团,是以“沣南贺氏七公子”的身份。说白了就是叫他来充场面凑人头的。 所以便没有安排他与内卫同僚同住一院。 “张老只是话少些。”贺渊从容自若地抿了一口汤羹。 岁行舟仰脖饮尽那一海碗酒水,挑衅似地将碗底亮给齐嗣源看,目光却投向贺渊,笑得颇有深意。 “贺大人是个怕闷的人我瞧着倒像有话要问才来的。” 齐嗣源将喝光的空碗放回桌面,扭头瞪大眼睛“别问我邻水刺客案的事啊我听说你暂时忘了些事,但圣谕明令禁止私议此案,待陛下觉得该你知道时自会派人告知。” 邻水冬神祭典时齐嗣源人在京中,皇城司带队前往邻水的主官是指挥使周筱晗。但出了那么大的事,皇城司自会将之记入卷宗,齐嗣源就算不知全部细节,也一定掌握了不少内情。 事发在昭宁元年十一月,此时已昭宁二年元月初六,两个多月过去,那道严禁私议的圣谕依旧有效,可见事情的复杂程度超过大多数人的想象。 贺渊淡淡勾唇,顺手又替他倒满了酒“林秋霞大人说了,待我伤愈复职后就可查阅内卫卷宗。我问你做什么专心拼你的酒去。” 齐嗣源这才放心了,继续与岁行舟对碗豪饮起来。 亥时,当齐嗣源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时,满面酡红的岁行舟以指腹抹去唇边酒渍,微醺含笑的双眼直视着贺渊。 “看来先时我只猜对一半,贺大人是有话要问,却不是问齐大人,而是问我。” 要说岁行舟这酒量真是不能小觑。齐嗣源那样能喝的豪迈武将就被灌翻了,他竟只是微醺。虽口齿略含混了些,却像还很清醒。 “岁大人海量。” “谬赞,还得多谢贺大人手下留情。您每次倒酒,我这碗都只八分满。” 岁行舟可是不是齐嗣源那种粗枝大叶的性子,全程看得一清二楚“贺大人有话直说,不然再过会儿我该上头了。” “嗯,”贺渊颔首应下,开门见山,“请教岁大人,去年夏日,你我因何冲突旁人说是因争风吃醋,我想,不是吧” 岁行舟愣住。 贺渊头部遭受重创后丢失记忆的事在朝中不算秘密,只是外间传闻都很模糊,只说他暂时忘了些事,也没几个人清楚他究竟忘了哪些。 “这件事也在贺大人不记得的范围里”岁行舟不胜酒力般闭上了眼,仰头靠向椅背,“外间说得没错,就是那样的。” 贺渊点点头,站起身掸了掸衣袍的褶皱“多谢。” 鸿胪寺官员与人说话时看着对方眼睛,就像内卫当值时定会将手放在刀柄上一样。既岁行舟目光回避,那就说明,还真不是外间传言那般。 可他以往于公于私同岁行舟都无交道,若非要说有能引起冲突的交集,除了赵荞,好像没旁的可能了。 既不是争风吃醋,那会是为什么 贺渊走到厅门口,唤了门外侍者来扶两个喝醉的人回房。 待岁行舟在侍者搀扶下迈过门槛,经过贺渊身旁时,贺渊浅清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岁行舟眼皮轻颤,却始终保持闭目醉态。 昭宁二年元月初七,天边才见晨光熹微,睡眼惺忪的赵荞已在阮结香的巧手下被精心妆点完毕。 她心里揣着事,整夜翻来覆去没太睡实,又起得这样早,自然是没什么精神的。 好在今日是首日迎宾典仪,无非就行国礼,舞乐宴饮,圣驾与外邦使团在行宫各处赏玩之类。 赵荞这宗亲贵女只是代表信王府来给陛下撑场面,漂漂亮亮、安安静静就行。 赵荞不是很舒坦地打了个呵欠“头饰未免太重了,脖子上活像顶了八斤半。” 她平日少有盛装正仪的时候,装束上以行动便利为主,最多就衣衫用料金贵些,裁剪别致出众些,累赘的金银珠玉类的首饰则是能不戴就不戴。 “二姐你就受着点吧,这可是随驾礼国宾,咱们装束总不能像平日那般随意。” 赵荞闻声回头,险些被赵渭的装束闪瞎眼“孔雀石紫金束冠老三,很少见你这么花枝招展、春意荡漾啊。” 惊得她都能连蹦四字词了。 “你不也是”赵渭无奈地笑笑。 姐弟俩的衣袍其实只男女形制上的差异,旁的都一样。 黑中扬红的密织繁花锦,金银双线绣赵氏家徽腾云虎图腾纹,庄重威仪,是皇室宗亲该有的气势。 为中和这种凝肃气势,穿这衣袍时佩饰上通常就会极尽华艳。 “咦,二姐,去年陛下不是赐你一枚玉龙佩银瓶忘给你带上了么” 赵荞眼神烁了烁“啊,我没告诉她收在哪儿,她大概没找着。祥云佩也一样。又不是官员上朝,难不成还有殿前纠察御史会盯着我看哪走了走了,结香方才就说,外头步辇等半晌了。” 这老三,没事提什么玉龙佩吓得她瞌睡都醒了。 陛下与帝君应当不会留心这种小事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昭宁二年元月初七,巳时,日升隅中。 昭宁帝与昭襄帝君率宗亲、臣属六十余人,于尚林苑行宫太微殿以国宾礼迎外邦茶梅国使团。 茶梅是海岛之国,距大周海境千里之遥,曾与前朝缔约结友盟。 前朝末期各地势力割据混战,后又有北境外敌吐谷契入侵使前朝灭国,茶梅与前朝那友盟之约便沦为一纸空文。 大周立国前五年,武德帝着力整顿种种内患,带领战后初定的破碎山河重启民生,顾不上海境外的事。 现经六七年休养生息,民生向好,昭宁帝有心重启海上商路,这才重视起堪堪卡在海上商道绕不过的茶梅国。 为使商船出海免受茶梅国人为阻挠,昭宁帝与昭襄帝君,会同信王赵澈,经一年的反复斟酌,最终谋定与茶梅重结友邦盟约的计划。 去年夏末,岁行舟等鸿胪寺官员出京前往临海的沅城,便是为迎茶梅国使团进京。 赵荞对国政朝务兴趣不大,也半懂不懂,再加上昨夜没睡好,司礼官唱读迎宾辞赋还未过半,她就忍不住放空脑子,浑水摸鱼在人群里充数。 好在她是不担朝职的闲散宗亲,本就是来充场面的。过程中只需保持笑脸,大致跟着旁人执礼就行,不出纰漏不会引人注目。 于是就这么混完一上午隆重而繁琐的迎宾国礼。 午间国宴设在玉堂殿。 丝竹舞乐一登场,就不必再像上午那般绷着庄严郑重的架势了。 酒过三巡,宾主双方互道欢迎与致谢,再来点期待两国世代友好之类的场面话后,众人总算落座。 赵渭握着酒盏轻晃两圈,略倾身凑近赵荞,在丝竹歌舞的响动中低声道“一早上我都提心吊胆,就怕你当真站着打呼” “我仙鹤成精啊哪有人站着睡觉的,”赵荞抿笑斜睨他,从桌案上拿起镶银象牙箸,“早起就喝了杯水,饿得头晕眼花。” 说着,她随意抬眼环顾四下,这才惊觉贺渊的桌案就在左手侧。 四目相接的下一瞬,贺渊面色沉静地开口“不是我非要往你跟前凑” “我知道”赵荞略尴尬地打断了他的解释,心中咬牙暗啐,安排座次的人怕是欠揍。 一曲既毕,主座上的昭襄帝君示意鸿胪寺宾赞岁行舟携九议令,为使团与列席众人相互介绍。 大周与茶梅言语不通,双方多数人都只能靠两边九议令转译才能达成沟通,这让简单的身份介绍变得冗长。 介绍是按座次一一往下,赵荞在主座玉阶下左侧居中的位置,一时三刻暂轮不上介绍她,只能端庄地坐着僵笑。 可左手座半臂之遥就是贺渊,她心下别扭得很,只得尽量目视前方。 对面一侧坐的全是茶梅使团成员,与她座次斜对的是位衣着华丽的白面公子。 赵荞数度蹙眉,红唇抿了又抿,最终深吸一口气,咬牙闭了闭眼。 午宴结束出玉堂殿时,赵荞大步越过前头的贺渊,追到岁行舟身侧。 “行舟兄,方才你说,那位紫衫白面的小公子是谁来着”赵荞今日精神不大集中,没太记清。 岁行舟不解地轻挑眉梢“是茶梅国皇后的弟弟,算是小国舅吧。他怎么了” “他算了,这事跟你说也没用。多谢。”赵荞又大步往前,接连越过好几人。 气性上头就风风火火的姑娘,这会儿只顾往前去寻陛下与帝君问个准话,全没留意身后某道神色复杂的目光。 昭宁帝赵絮正在双方九议令的来回转译下,与对方使团中的茶梅二皇子交谈。 帝君苏放一副事不关己状,悠哉哉跟在落后一两步的距离。 余光瞥见本该在后头的赵荞竟赶上来了,苏放扭脸冲她笑笑“阿荞有事” 赵荞重重点头。 虽君臣有别,但赵荞到底是赵絮堂妹。见她神情急恼,苏放以眼神淡淡扫开身侧两名近身随护的内卫,示意她过来说。 赵荞近前与苏放并行,故意将步子放慢些。 确定前头的茶梅九议令不会留意到两人的对话,她才谨慎地压着嗓子开口。 “帝君陛下,若那茶梅小国舅再贼眼溜溜盯着我淫笑,我能发脾气吗” 苏放诧异地斜睨,同样压着嗓子以气声回“再你是说,方才” “午宴时,他全程吃一口菜就盯我一眼还笑得极其下流”赵荞银牙紧咬,强忍住破口骂脏话的冲动。 苏放稍作沉吟,轻声笑道“以你的性子,能忍完整顿午宴没掀桌,还知来请示利害轻重,实在算很识大体了。不过,两国缔约交好没那么简单,若直接向对方使团的人发脾气,不合适。” 赵荞轻咬唇角,深深吸了一口长气“好吧。我忍。” “直接发脾气有损大局,但吓他一吓出口气倒是可以的,”苏放仍是笑着,眼中却掠过一缕利芒,“听赵渭说,你使水连珠很了不得百步穿杨、例无虚发” 水连珠这种火器在前朝被民间称作“神机”。 因其弹药造价昂贵,只在前朝国力最鼎盛时才大规模营造使用。 如今的大周百废初兴,少府及兵部联合督办的铸冶署都还造不好这传说中的神机,也就喜好钻研铸冶匠作的赵渭在自家信王府金源助力下,捣鼓个小工坊精工细作出十余支,许多人对这东西是听过没见过。 赵荞贪鲜好玩,赵渭每次改良工艺后也愿找她同去试试,这两年她可没少用水连珠打猎。 赵荞不知话题为何转到水连珠“没那么玄乎,我也就打点小猎物,玩乐而已。帝君陛下,您想说什么” “阿荞,待会儿游赏珍禽馆后要去猎场,”苏放唇角微扬,目视着前方负手缓步,“茶梅使团此次也带了几支手持火器,名为供呈,实则是想窥斑见豹,试探大周国力深浅。你看着办,留心分寸就是。” 有风拂过他的朝服衣摆,黑中扬红,威仪凛凛。 “让他们知道,咱们大周信王府二姑娘的美貌,可不是给随便什么人乱看着下饭的。” 赵荞一点就透,当即笑靥如花“谨遵帝君陛下口谕,定不辱使命,不堕国威” “别瞎说啊,帝君陛下可没对你下过什么口谕,”苏放噙笑瞟她一眼,忽然疑惑,“去年陛下不是赐你一枚玉龙佩怎么这样的场合还用祥云佩” 赵荞紧了紧嗓子,垂下眼帘“换给贺渊了,原本说好有用时再找他拿。” “哎,他的事,陛下得空时会与你细说。”苏放淡淡叹了口气,暂将玉龙佩的事揭过。 赏游过珍禽馆再挪到猎场已是申时初刻。 四围搭了许多锦棚高台,将正中围出一块足够比试的空地。 众人陆续进到各座锦棚时,茶梅二皇子突然让九议令代自己向昭宁帝转达了个临时提议。 先来一场比武。 茶梅九议令用带点生硬口音的语调补充“二皇子说,只是相互切磋,使演练用的竹剑、木刀之类即可,以和为贵。” 原不是什么出格要求,昭宁帝自是同意。可才点头应下,对方派出的人选就让她脸色微沉。 他们派出了那个看起来最多十五六岁的小国舅。 赵絮虽是储君登基的帝王,却也是年少领兵,执剑策马在复国之战中沙场征伐的将帅之才。 这大半日足够她看清,那位貌似养尊处优、还不到二十的茶梅小国舅,应当是个沾过不少血腥气的狠角。 对方身份毕竟是小国舅,若大周一方应战的人出身不够贵重,在这样的外事场面上就形同羞辱,对方可以借机挑事。 可若派一名担着朝职的人去和他个闲散外戚小子对战,这是自降国格。 当司礼官员扬声将“茶梅小国舅请与我大周高手比试武艺”这消息传遍各座锦棚时,大多数人立刻勘破了这其中的不怀好意。 今日在场位身份贵重又武艺出众的人,不是担着朝职,就是年事已高。 对方故意给昭宁帝出难题,意图不明。 就在昭宁帝与帝君双双纠起眉心时,原本已一脚迈进锦棚的贺渊立刻收回步伐,返身下了高台。 “二位陛下,”贺渊平静执礼,“沣南贺氏贺渊,请应此战。” 他伤势已恢复七八成,又因尚在养伤休沐,此次并非以公职身份前来随驾。 出自名门的世家公子,无朝职身份困扰。且,他的身手如何,二位陛下可能是全天下最清楚的活人。 这几年真正同贺渊交过手的,大都是冲圣驾来的刺客。 夸张点说,那些刺客有一个算一个,坟头上的草都茂密得瞧不见土了。 无论从哪方面考虑,今日还真没有比贺渊更合适的人选。 昭宁帝与帝君对视一眼,笑了“准。” 司礼官再次将这消息传遍各座锦棚时,大周这方的人全都拊掌大笑着喝起彩来。 原本赵荞正与从隔壁锦棚过来的恭远侯沐家姑娘沐霁晴一道倚在栏杆上,忧心忡忡替二位陛下发愁。 当听到贺渊应战,两个姑娘都松了口大气。 沐霁晴捏着拳头冲下头的贺渊使劲挥手,与有荣焉地小声笑嚷“我七叔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随意揍他个七成内伤,那都算看在两国邦交的面上以礼相待” 沐家与贺家是姻亲,沐霁晴比赵荞年岁相近,却是贺渊侄辈。 “杀人不眨眼这种话,不用说得这么骄傲吧”赵荞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脑门。 心中却有个小人儿火急火燎般跺着脚伤都还没好全,这是急着出什么风头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终究是国事场面上的助兴切磋, 并非寻常江湖挑战, 既不能有损国威也不能伤及和气, 个中分寸其实很不好拿捏。 定下由贺渊应战后, 言语不通的双方还得靠着九议令们来回转译协商比试细则与胜负裁定方式。 赵荞与沐霁晴抵肩站在围栏前观望着在圣驾前协商的那堆人, 心思各不相同。 虽说贺渊主动应战解了昭宁帝的难题, 赵荞也为此松了口气。但她还是有些担心贺渊的伤势。 在贺渊宅中的太医们每日都会将他的伤势恢复情况禀进内城, 陛下与帝君非常清楚他目前并未彻底痊愈。若今日不是他主动请战, 陛下与帝君不会点他的。 “他不是喜好邀功出风头的性子, 万事以周全谨慎为先,今日怎么突然冲动了”赵荞嘀咕。 “许是怕旁人应战没把握。七叔这人在大局上总有过度的责任心, 我伯父说的, ”沐霁晴眼儿发亮地望着下头在圣驾前协商的那群人,随口问道,“对了二姑娘,你与我七叔,如今怎么个说法” 虽贺、沐两家是一荣俱荣的姻亲,沐霁晴也有礼有节照辈分唤贺渊“七叔”,但两人都是各自族中旁支子弟, 若非事关两宗族的盛大场面,他们私下来往不多, 自谈不上熟稔亲近。 因此她对赵荞与贺渊的事并不十分清楚, 只大概知道原本说好的议亲已搁置了。 “我听头头说, 他受伤后忘了点事, 太医不让人催着他想。那你和七叔不就僵着了” 沐霁晴口中的“头头”, 是她辈分上的小姑姑沐青霓。 从前在明正书院时,赵荞、沐青霓与沐霁晴,还有沐霁晴的族弟沐霁旸都是同窗。 但赵荞三天两头逃学,与旁的同窗不熟,也就同偶尔一起逃课的沐青霓算是“臭味相投”。 结束书院的学业后,沐青霓应官考进了御史台,短短两年连升数级,如今已是左肃政台负责监管军队风纪的廉查使,成了个大忙人,与赵荞见面的机会少了许多。 倒是闲散的沐霁晴时常在各种场合与赵荞相遇,比在书院时熟络些了。 “可不就僵着”赵荞无奈笑笑,轻描淡写换了个话题,“欸,今次怎不见沐侯爷前来随驾” 上午她有些困倦迷瞪,对许多事都没留心。到这时才发现,此次代表恭远侯府来的是沐霁晴与她的父亲恭远侯的弟弟沐武峦,而非恭远侯本人。 沐霁晴神秘地挑眉一笑“信王妃殿下不也没来” “初一那日陛下发了禁希夷神巫门的急令,我嫂子在都御史府忙着”赵荞说着说着自己想明白了,笑着摇了摇头,“看来不止是端了个神棍堂口那么简单啊。” 两人都是不担朝职的闲散贵女,并不适合在眼下场合深聊这种话题。 沐霁晴话锋一转“你家三弟怎不见了” 赵荞柔柔笑着,以目光示意下头的圣驾“陛下唤他去问话呢。” 圣驾侧畔,赵渭肃立做等候状。 而圣驾前则是贺渊与茶梅小国舅面向而立,两人身旁都站着各家九议令,显然还在协商中。 因贺渊背对着赵荞这方锦棚,而紫衫白面的茶梅小国舅却是正对她的。她这一笑,小国舅仿佛头顶生了第三只眼,立刻仰脸看上来。 赵荞霎时变脸,火冒三丈“混账玩意儿又是那副贼眼溜溜的鬼样子” 沐霁晴被她陡起的怒意吓了一跳,片刻后才明白她说的是那小国舅。 其实大周世家高门出身的姑娘,总体来说算是大方坦荡,寻常遇有陌生人单纯善意对自己的外貌报以欣赏、倾慕的眼神,她们一般不会忸怩、计较,更遑论为此气急败坏口出恶言。 沐霁晴皱眉打量那小国舅几眼后,感同身受般被恶心地打了个颤“他那眼神怎么那么下流” 恰巧这时司礼官员们又敲锣通传贺七公子与茶梅小国舅的比试定为三局两胜。 第一回合比试竹剑;第二回合赤手空拳;第三回合木刀。 沐霁晴抬肘碰碰赵荞“快,看我七叔给你报仇” 莫非,贺渊一反常态强出风头,是因为想帮她出气的缘故 赵荞恍惚片刻,有些想笑,却又不敢太过笃定。 既是以“沣南贺氏七公子”身份来的,贺渊自不着官袍,而是一袭贺氏家袍。 银红暗纹素罗锦武袍,绣口、衣摆皆以金泥流云纹滚边。 除腰间一枚价值不菲的墨玉如意佩外,再无更多花哨赘饰,连束发都只是银冠配墨玉簪。 这是“沣南贺氏”这种世家大族传承久远的古朴风雅,简洁逸放,贵重在骨在心。 赵荞双肘支在栏杆上,两手虚虚握拳撑住下颌,目光专注地望着场中的贺渊。 这还是她头一回见他着贺氏武袍。万他着红衣的模样真是出人意料的英俊。 赵荞皱了皱鼻子,心道幸亏今日是庄重的国事场合,不然此刻定少不了胆大热烈的小姑娘要朝他投果掷花了。 场便响了锣鼓声,第一回合的竹剑比试正式开始。 赵荞不曾习武,只能外行看热闹。但家风世代尚武的沐霁晴就不同了。 场中竹剑交锋才走三招,沐霁晴眉心就皱出个小山包“七叔搞什么幺蛾子” “啊什么” 赵荞话还没说完,场中已出了个叫人瞪掉眼珠的结果。 竟是贺渊落败。没走出五招。且他的右手背还遭对方剑锋扫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见血了”眼尖的赵荞脱口而出。 语毕立刻拎了裙摆转身出了锦棚。 沐霁晴跟在她身后出来,两个姑娘着急忙慌跑到场边。 “你伤没痊愈,不该逞强的”赵荞跺脚瞪人。 贺渊眼神古怪地盯着她。 赵荞这才如梦初醒。她昨日才嚷着叫他别往自己跟前凑,这会儿可真 “你看把霁晴给急的”她抬手往身侧的沐霁晴一指,流畅地甩出大黑锅。 沐霁晴懵了一下,愣愣点头“是啊。七叔你方才为什么故意露破绽给他你根本就没认真打。” 贺渊敛神正色,认真解释“尽地主之谊礼敬国宾。若来客三局全失,那很失礼。” 赵荞无语望天。 还是那个冷静守礼不逾矩的贺渊,不可能是为了替她出气才应战的。 不可能。 与沐霁晴一同重新回到锦棚中时,第二回合的拳脚对阵也开始了。 有先前那不出五招就落败的竹剑回合,大家再看此时贺渊与茶梅小国舅打成个难解难分几近平手的局面,竟都不觉有多失望。 赵荞心情复杂地绷着脸出神,猜不透贺渊葫芦里卖什么药。 沐霁晴盯着场中,片刻后噗嗤笑了出来“七叔几时这么奸猾了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得,又被人揍了一下,哪儿奸猾了”赵荞正好瞧见贺渊被那小国舅一掌拍在肩头的瞬间,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沐霁晴笑着摆摆手,激动又雀跃“你可能没瞧清,他故意吊着对方打呢,就是想让场面看起来一时分不出胜负。喏,我数着的,他都是揍对方五次才放水挨一次。且次次打在能让对方内伤的位置,却只让对方击中自己无关紧要的部位。这可真是” 她都不知该怎么夸了。 听了沐霁晴的解释,赵荞的心总算落回原处,忍不出笑打鸣声“他这就是坊间走卒们常说的,面带猪像,心中嘹亮啊果然奸猾” 对阵中的贺渊面无表情,收着力道将茶梅小国舅吊得团团转。 他先前故意输掉竹剑回合,是因为对方是外邦使团成员,他又不能真用竹剑给这下流混账来个对穿,赢了也没意义。 等的就是这一回合,务必将小白面揍到服服帖帖才行。 当然,他这是为了振国威,可不是因为哪个姑娘席间被小白面用下流笑眼骚扰的缘故 公心,绝对出于公心。嗯,就是这样没错。 第二回合毫无疑问是贺渊胜。四围锦棚内再度爆出连绵起伏的喝彩声。 结束这回合后,茶梅小国舅让九议令转达了自己的质疑,认为贺渊招招往自己的致命处走。 贺渊抬起右手背,亮出手上那道见血的伤痕“交手时失了准头而已。比武难免有误伤,不是吗” 对面这家伙就算此时扯开衣襟,旁人也看不出太明显的伤痕。而他手上的伤口可是见了血的。 一个看起来稳重冷肃,一个貌似骄矜纨绔,肉眼可见的伤势对比又这么明显,小国舅只能生生吞下这闷亏,咬牙接过木刀再战。 最后回合,贺渊不打算再同他耗什么花样了。 握住木刀的瞬间,他一扫先前的中规中矩,目射寒江,气势倏地凛冽飞扬。 那不是寻常比武争胜负的眼神。 茶梅小国舅是内行人,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面前这人与他一样,绝不只是个“武艺高强的贵族公子”。 那是真正沾过血腥的人才会有的,一击必杀的眼神。 就在他试图避其锋芒开“守”字诀的瞬间,贺渊已挟风雷霹雳之势掠身近前,手起刀落 众目睽睽之下,茶梅小国舅手中那柄木刀已拦腰断为两截。 他所用的木刀,与贺渊手上那把是一样的。这意味贺渊内劲之罡,武器于他根本可有可无。 更可怕的是,就那么电光火石的瞬间,贺渊不但一刀斩了对方兵刃,手肘还在同一时刻抵在了对方的喉间。 满场欢声雷动让赵荞耳朵嗡嗡响,她半懂不懂地眨了眨眼,转头问沐霁晴“这是,赢得很威风很厉害的意思吗” “那当然一招毙命的绝杀”沐霁晴激动得原地一蹦三尺高,“若是真正的敌对关系,此刻七叔只需使出五成力道,以肘击碎对方喉骨,这小国舅的魂魄就要抹着眼泪回茶梅卖鸭蛋了” 赵荞回眸看向场中一脸淡定走下临时擂台的贺渊,抬手按住砰砰乱跳的心口,咬住舌尖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她的心上人,可真厉害啊。 不知为何,贺渊也抬头往这个方向看来。 那平平淡淡的目光似乎并没有特意指向谁,只是薄唇一抿,竟露出右脸颊那个总是被他刻意藏起的浅浅的梨涡。 像小孩子做了一件很得意的事,仰脸等谁摸着头夸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贺渊小露一手技惊四座, 三个回合的分寸把握极其巧妙, 既大涨国威又礼节周到地给外邦使团留了颜面与台阶,当真算得上有勇有谋。 这让所有人都很兴奋,但也就皇城司副指挥使齐嗣源敢得意忘形到从高台锦棚一跃而下, 大步流星直扑贺渊。 昭宁帝被齐嗣源这胡来的举动闹得哭笑不得, 一时顾不得什么帝王威仪,站起身来扬声笑斥“齐嗣源,你要不要试试天上蹿” 齐嗣源在复国之战的后期投军从戎, 说起来也算曾与昭宁帝生死同袍过的。 所以他在御前向来多得两分宽纵, 只要没有监督百官言行仪容的殿前纠察御史在时, 他偶尔有些无碍大局的小逾矩,昭宁帝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齐嗣源边跑边咧嘴抱拳“陛下恕罪” 贺渊十二三岁时,堂兄贺征与齐嗣源都曾亲自在武艺上点拨过他。 他进金云内卫这几年,因在御前当值,在外需低调行迹, 私底下再没与谁认真动过手。 今日齐嗣源看着自己当年点拨过的小兄弟如此出息, 那种激动当然比旁人剧烈三分。 齐嗣源蹦过去展臂揽住贺渊的肩膀,抬手就要去揉他脑袋“好小子长进可真大” 贺渊反手将他拍开,闪身躲出三步远“嗣源兄,我二十了, 不是十二。” 说话就说话,揉什么头毛 被无情拒绝揉头毛的齐嗣源也不尴尬, 单手叉腰笑指他“嘿, 你方才站在那里不动, 抬着下巴笑得那么得意,明明就一副快来个人摸头表扬我啊的表情。” “没有这种事,你想多了。”贺渊倏地僵了僵脊背,定睛看着齐嗣源身后。 齐嗣源回头见是赵荞,便乐呵呵道“二姑娘安好。你也是来摸头表扬他的吗他说是我想多了,不给摸的。” 这人心大如漏斗,只知贺渊受伤后忘了些事,却没具体问过到底忘了哪些人、哪些事。 在他的印象里,贺渊与赵荞原是即将议亲的一对儿,打趣儿开个这样的小玩笑倒也不过分。 “齐大人安好。” 见赵荞笑得眉眼弯弯,贺渊脊背一麻,倏地又倒退了两步“承蒙两位抬爱,我完全没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任、何、人揉脑袋。” 老实讲,他也不懂自己方才为什么要站在这里朝上头看。他甚至没觉得自己笑了。 更不相信自己会一脸“快来摸头表扬我”的傻样。 但是,此刻他扪心自问,若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假如赵荞伸手 不不不他不是那种人 “谁要揉你脑袋了年纪轻轻的,记性不好,想得却挺多,”赵荞笑哼着乜他一眼,“你手上的伤,不去上药吗” 贺渊莫名窘迫地垂眸“小伤而已。” 不明内情的齐嗣源又凑过来勾着他肩膀,对赵荞笑道“二姑娘不必担心他这点小伤,就那么浅一道小口子,跟他以往受过的那些嗷贺小七你是不是想打架” 突然被贺渊以肘击肋,毫无防备的齐嗣源恼羞成怒,作势要与贺渊开打。 贺渊一面抵挡着齐嗣源的拳脚“滋扰”,眼睛余光却不自知地瞟向举步前行的赵荞。 她背着双手从他身旁经过时候,突然侧过脸来笑了笑。 “方才很威风。多谢。” 她明明说得很小声,贺渊却觉心湖间猝不及防被砸下一块巨大的糖石,接连泛起大大小小带着蜜味的古怪浪花。 这种滋味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以致于他一时没了任何动作,愣在原地挨了齐嗣源一踢。 很奇怪,为什么突然很想笑甚至有种就地滚两圈的冲动 怕不是脑子真坏掉了吧 果如早前苏放对赵荞所言,茶梅国带来两柄手持火器,名为呈贡,实则有心试探大周国力虚实。 尤其是在火器这种威力巨大的武器领域,他们需要知道大周的实力深浅,以便判断两国盟约的“友好程度”。 昭宁帝命赵渭近前,赵渭应诺趋近,从茶梅使臣随扈手中接过一支火器细细打量,又听着九议令在转达那茶梅考工令的自吹自擂。 “此火器短小精悍,携带便利,可连发五弹,射程较寻常弓箭” 叽哩哇啦,咕喱呱嗒,总之就是说他们茶梅国这手持火器天下第一、所向披靡的意思。 赵渭的授业恩师正是帝君苏放,所以他虽年纪轻,在这样的场合却是足够冷静清醒。 所谓“上兵伐交”,其中最关键的要点之一就是要会“听对方说话”。不是听字面意思,得要“闻弦歌而知雅意”。 对方看似自大吹嘘,其实是在激他接话茬亮底牌。 作为一个铸冶匠作狂魔,赵渭在亲眼看过这火器后,根本不需谁解释,已基本看懂其优劣利弊的门道。 茶梅国这种火器与他工坊所制的“水连珠”相比,短了足一半,携带明显更轻巧方便;最要命的是,这玩意儿从机身到弹药外壳,所用材料都是优劣混杂,虽炸膛的风险巨大,可造价比水连珠便宜太多,更适合量产。 必须承认,若两国即刻交战,在拼火器这一项上,大周必落下风。因为“水连珠”过于精工细作,若要量产配给军队使用,就等同在放火烧国库,朝廷根本耗不起。 绝不能让对方注意到这点,否则搞不好要有大患。赵渭面上端着浅笑,背后却已沁出薄薄冷汗。 “二位陛下,这火器好处挺多,但有其不足之处。茶梅考工令所骄傲的连发五弹”有个极其致命的缺陷,就是弹匣卡得不够密,真正开火时,受后坐力的影响,弹匣有可能频繁滑落。而且,据我目测,这玩意儿的精准度远不如水连珠。且操作较为繁难,若非经过严格训练的专人,拿着它等同拿块废铁。” 赵渭故意说了将好几个点夹着说,那不管对方同他杠哪个点,他都能顺势搅浑水。 扯着扯着就不会注意造价成本的问题了。 九议令将赵渭这番话转译给茶梅使团后,那边的人一脚踩进赵渭的言语圈套,揪着“操作繁难”这事就不干了。 “我国寻常一个文官都能操作,哪里繁难了” 赵渭笑得胸有成竹一般,其实手心早就捏出汗来“文官是读书人嘛,对奇巧机关的东西理解起来自容易些。可寻常士兵大多连字都不识,突然拿到这东西,你都没法同人家讲明白该怎么使。你们这个不实用。” “莫非你们的水连珠,随意交给一位不识字的士兵,就能用” “别说士兵了,就我那娇生惯养、大字不识的二姐拿起水连珠,也能给你们演绎什么叫百步穿杨。” 对方听完转译,立刻向昭宁帝请圣谕,要求有请信王府二姑娘出手证实赵渭所言的真伪。 帝君苏放偷偷对赵渭打了个手势,笑眸熠熠生辉 干得漂亮。 双方比拼火器是原是早就定好的,行宫侍者们迅速在空地尽头摆好两个当做标靶的木人桩。 司礼官通传全场后敲响铜锣,旁边那个茶梅国文弱官员双手握住那短柄火器便朝着对面的木人桩开火了。 正如赵渭的判断,那“连发五响”与水连珠的“连发十一响”根本不是同一个事。 五发打完,木人桩左肩、右手掌及额头各有一个弹孔,另两发彻底脱靶,不知打到哪边山上去了。 更惨的是,过程中弹匣滑落两次,那官员又是个文官,反应自不如武官敏捷,手忙脚乱的生疏模样将赵荞都看笑了。 四围锦棚中有些人没忍住,也跟着低低笑出声。 轮到赵荞上场,她随意将一支水连珠扛在右肩,边走边扭脸看向站在场边的茶梅小国舅。 那厮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嘶痛着也要观战,旁人劝都劝不走。 他才挨了贺渊一顿揍,又输得很没面子,这会儿整个人的气势都蔫巴了不少,回视赵荞的目光倒也不像早前那样仿佛要将人衣服剥光似的龌蹉,倒有几分轻蔑与挑衅,大约是不觉这水连珠有多了不起,更不觉得赵荞真能将水连珠使出什么花来。 许是心有成见,火气没痛快撒出去,赵荞总觉他眼里除了轻蔑与挑衅外,还是有点贼眼溜溜的。 她颇江湖地以舌尖抵腮,将水连珠从肩上拿下来端好,冲那小国舅露出一个冷凶冷凶的笑。 继而懒懒散散旋身面向远处的木人桩。 齐嗣源也勾搭着贺渊的肩膀站在场边,一瞬不瞬地瞪大眼睛关注着赵荞的举动,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她真能行么” 不怪齐嗣源没信心。在场大概除了赵家人之外,没谁对赵荞有信心。 毕竟她在京中是出了名的不务正业,文不成武不就,却是吃喝玩了一把罩,给人印象总归不大靠谱。 国与国之间的所谓友好盟约,说穿了不过是审时度势的见风使舵、衡量双方实力对比后的看菜下碟。 茶梅小国寡民,畏威而不怀德,今日这场火器比试若赵荞失手,或许就会让茶梅国使团看清大周在火器这件事上的弱点命门,生出什么狼子野心都有可能。 “不知道。”贺渊喉头滚了滚,目光片刻不离赵荞。 就在许多人紧张得心都快忘了跳时,赵荞瞄准木人桩,娴熟从容地扣动了水连珠的机括。 下一瞬,木人桩左眼处多了个黑洞洞的弹孔。 紧接着,她没有半点迟疑耽搁。拉栓、退铜弹壳,再瞄准、二扣机括。 动作干净利落、行云流水,游刃有余到还趁空甩了茶梅小国舅一记冰冷眼刀。 连发十一响,次次不落空,弹孔全在木人桩两只眼睛附近的位置。 收势站好后,赵荞倒拎着水连珠,遗憾地望着茶梅小国舅叹了口气,扬声对赵渭喊“真是可惜,今日居然一发都没打偏。” 可以说是极其嚣张了。 听了九议令的转译,茶梅小国舅面色刷白,也不捂肚子了,改捂住眼睛 你想往哪边打偏看着是个细皮嫩肉、明丽娇矜的美貌贵女,怎么端起火器就一身匪气 不管怎么说,他总算知道自己用目光骚扰了半天的这位美姑娘,卯起来是很有可能爆瞎他双眼的坏脾气硬茬。 眼睛真疼,真的。 另一边,贺渊的目光全程没有离开过赵荞,包括此时。 开始他有些担心赵荞会因对茶梅小国舅的怒气而莽撞乱来。 若她忽然调头对着那小国舅扣扳机,就算没真打中人,两国都会结盟不成反开战。 可她居然克制住了平日里的任性妄为,只是恶作剧般专打木人桩的眼睛,点到即止地释出威慑之意。 龇牙亮爪的小豹子。凶得闪闪发光。 贺渊抿笑,喃声自语“真是小看你了。” 那样个混不吝的暴脾气,关键时刻却知行止有度,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贺渊虽没见过水连珠,但北军中配有几名使火器的“神机手”,他听他们说过,火器在使用时后坐力极大,便是皮糙肉厚如他们,每次训练完肩上都会有些许红肿。 此刻赵荞仍旧站姿随意,明艳的面上也只见“勉强出了口气”的恣意张扬,可贺渊猜,她的右肩一定很疼。明日或许还会淤青。 想到旁人给她上药时她或许会含着泪哼哼唧唧,贺渊心中一疼。 却又莫名其妙地脸红到了脖子根。 他再一次怀疑,自己脑子可能真的被敲坏了。 莫说旁人,连昭宁帝都对自家这位以纨绔泼皮闻名京中的堂妹刮目相看了。 “赵渭,你教的” 站在帝君身侧的赵渭闷声偷笑“回陛下,她天赋异禀。平常都打兔子、野鸡、野鸟这样的活物都甚少失手,打站着不会动的木人桩对她来说就是闹着玩儿。” 当众人从瞠目结舌中回过神来,那欢呼喝彩与雷动掌声不亚于先时贺渊那一战。 目瞪口呆好半晌的齐嗣源拍了拍贺渊的肩“天,她这一招鲜就能吃遍天啊我看就连北军那几个神机手都干不过她。以往我还纳闷,你这一惯吹毛求疵的性子,怎会与不求上进、胡天海地的赵二姑娘搞到一处。看来她确有过人之处。” 贺渊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忍住,冷着严肃中透着隐隐赭红的脸道“齐大人,国事场合请注意措辞庄重。” 什么叫“搞”到一处这说法实在辣耳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夜宴是亥时散的。 帝君命人留了赵渭到配殿说话, 赵荞强忍着呵欠与众人一道鱼贯行出玉堂殿。 她昨夜本就没睡好, 下午全是为着要与那茶梅小国舅置一口气,才宛如回光返照般生龙活虎。 夜宴上饮了几盏酒,此刻后劲上来便觉困倦。 想想帝君有日子不得空见赵渭这徒弟, 此刻留他定有许多教诲, 估摸着最少也要说上半个时辰,她索性就不等了,直接坐上步辇往下榻的小院回。 赵荞实在也是累极, 慵懒倦怠地拢紧披风, 坐姿歪斜散漫, 没走出多远就在晃晃悠悠的步辇上睡了过去。 等她睁开惺忪睡眼时,发现步辇停在下榻小院的门口,阮结香正愁眉不展地待在一旁看着自己,抬辇侍者们则低头垂袖并排站在阮结香身后等着。 “二姑娘,您可醒了。”阮结香松了口气, 似乎已等了许久。 “你怎不叫醒我”残困无力的赵荞抬手搭上阮结香伸过来的手臂, 咕哝着抱怨一句后,又对后头的抬辇侍者们歉意道,“家侍不懂事,给诸位添麻烦了。” 侍者们自是恭敬地连称不敢当。 阮结香也没急着申辩, 将赵荞扶下步辇站好后,从荷囊中抓了一小把金瓜子, 客客气气分给几位抬辇侍者。 赵荞打着呵欠一抬头, 当即愣得忘了闭嘴 高大颀硕的背影正举步迈过门槛, 往隔壁右侧那院进,银红武袍衣摆上的金泥流云纹在映着院门口灯笼的光,在夜色里扬起一抹亮眼金晖。 阮结香对几名抬辇侍者执了辞礼,目送他们抬空辇离去后,转头见赵荞目瞪口呆状,忍不住笑了。 “他、他怎么住到我们隔壁了”赵荞使劲摇头,疑心自己是喝醉了,“昨日他不是住前头哪院的么” 赵荞屈膝靠坐在床头,拥被裹紧自己,只露出右肩方便上药。 阮结香先将冰凉的化瘀药膏合在掌心里捂热,才小心地贴上她右肩那团红肿。 “早上您与三公子离去后,我闲着无事到院门外敞会儿风,就瞧见贺大人府上的中庆从隔壁那院出来,吓了好大一跳。听中庆说,昨夜贺大人过咱们左边这院儿与齐大人、岁大人喝酒” “嘶轻点儿轻点儿,”赵荞疼得五官都皱到了一处,缓了缓才道,“你接着说。” “昨日贺大人来时,原被安排在前头与礼部张敏直大人同住。张老上了年岁好养生,歇得早,贺大人担心回去晚了吵到他,下午就让中庆过来与咱们右隔壁院儿的王大学士换了住处。” 听起来合情合理。赵荞再“嘶”了一声,闭着眼咬牙又问“对了,你方才怎不叫醒我就任我在门口睡步辇上” “贺大人不让啊”阮结香无辜抿笑,“我想背您进来他也不许,说您下午与使团的人比了水连珠,肩上肯定肿了,若用背的,压着伤处会很疼,只能打横抱进来。我想也对,就打算抱您进来,可贺大人又说,从院门口进到寝房那么长一截路,怕我半道手上没力将您给摔了。” 这话对阮结香来说简直轻蔑至极。 她好歹是信王府家生一等侍,打小习武,成年起就在赵荞身边担近身武侍之职。 虽不敢说功夫多么了不得,但抱个纤纤软软的赵荞还是十拿九稳的吧。 “我就说那我找旁人来帮忙吧,他还是不同意。我请他帮忙吧,他说逾矩冒犯不合适。最后就成了他同我们几个一道杵在那儿等您醒了。” “嗤,就他事多。”赵荞嘀咕一声,唇角稍稍扬起。 阮结香小心觑着她的脸色,低声道“二姑娘,贺大人是不是想起来了” “怎么可能”赵荞扬睫看向她,百感交集地翻了个小白眼。 若贺渊已经想起她来了,哪还会同谁废话 他自己就动手将她抱进来了。 翌日没什么重大仪程,主要是昭宁帝与帝君会同群臣与茶梅使团协商盟约中的条件细则。 这就不需赵荞凑人头了,于是她一觉睡到巳时初刻,才懒搭搭起身梳洗妆扮去赶赴午宴。 午宴座次仍与昨日相同,那茶梅小国舅仍在她斜对座。 小国舅昨日被贺渊黑手一顿闷揍,接着又被赵荞十一发水连珠专打木人眼睛恐吓,真格算是身心俱创,白面透着淡淡惨青,整个人颓得灰扑扑,再没胆贼眼溜溜瞎看了。 少了恶心人的目光滋扰,这顿午宴赵荞吃得有滋有味,偶尔眼角余光瞥见左手座的贺渊,却见他始终目不斜视,便也不打算自讨没趣与他交谈。 午宴过后,协商国事的人继续去协商,无所事事的人便自行安排。 原本沐霁晴等人约赵荞去赛马,可她右肩疼得厉害,实在没精神玩乐,便让赵渭和大家去玩,自己乘了步辇回去继续睡。 就这么稀里糊涂混过了在行宫的第二日。 昭宁二年元月初九,午宴过后,茶梅使团在鸿胪寺官员的安排下启程返回京中的鸿胪寺官驿。 这几日,使团与昭宁帝就盟约中的条件已捋出大致眉目,但他们需在鸿胪寺官驿内再候数日,待元月十六各部开府复印、昭宁帝行大朝会与百官进一步推敲共商后,结友盟之事才能真正一锤定音。 使团返城,随驾前来参与接待使团的宗亲臣属也陆续往京城回,圣驾自也摆开仪仗回銮。 奉圣谕上了八马金龙舆的赵荞有些忐忑,不明白昭宁帝为何单独唤她来同乘,连帝君都被打发去登了别的车驾。 在辚辚车轮声中,赵荞终于按捺不住,硬着头皮发问“陛下这是,有吩咐” 正经场面上打机锋绕弯子这种事她不擅长的,索性开门见山。 “对,”昭宁帝转头看向她,眸底噙笑,“有个紧要差事,朕反复斟酌了好几个信得过的人选,最终还是觉得用你才最为稳妥。或许有危险,也或许会让你为难。看你愿不愿,不勉强。” 赵荞垂眸,稍稍转念后就点了头“陛下请讲。” “你都还不知是何事,应这么痛快,不怕朕推你下火坑”昭宁帝半真半假地笑瞪她。 “大哥说过,您登基以来看似一切顺利,其实难处很多。外人不知,在某些事上您真正能信能用的人其实有限。若还有旁的人选比我更适合,您不会找我过来的。” 昭宁帝早年为储君就坚持革新,大刀阔斧清除旧时积弊,导致不少守旧势力对她心怀不满。 她登基至今,背后大大小小的暗流涌动从未真正平息过,这帝位坐得半点不轻松。 赵荞认真地回视她“再深的道理我就不懂了。反正大哥教过,我们这些与您血脉同源的宗亲,既享了赵姓尊荣,就得担负赵姓的使命,没什么愿不愿的。” 昭宁帝微微颔首,笑意更深“阿澈他,当真将你们几个教得很好。” “阿荞,邻水刺客案的事,你知道多少了” 昭宁帝语气很温和地发问,却将赵荞惊得绷紧了皮“我没违背圣谕主动打听都是从各地坊间闲言里零零碎碎琢磨出来的,就知道一点点而已” “知道你没主动打听,”昭宁帝笑睨她一眼,“否则你那归音堂早被查封了。” 赵荞松了口气,照实回禀“猜到刺客是怎么携带兵器进了戒备森严的邻水城。还感觉,事情似乎与利州那头的嘉阳公主,有点关联。” “以往小瞧你了,你那归音堂竟不是胡闹着玩的,”昭宁帝望着面前侃侃而谈的小堂妹,满面欣慰,“那你又为何觉得,事情与嘉阳有关” “从邻水摆驾回京后,您立刻派我大哥与贺大将军去了利州,”赵荞有些沮丧地垂下眼睫,“我不确定我想得对不对,我很希望是我想错了。” 她真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永远见不到赵家人同室操戈的惨事。 昭宁帝轻笑出声“猜对一半。邻水刺客案是有人做局,故意留下线索将矛头引向嘉阳。若朕真的上当,对嘉阳起了疑心先下手为强,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应当就是你成王兄。然后是你大哥。” 可惜,那些人并不懂他们这代赵家儿女抱团开创盛世的决心。 话说到这里,赵荞终于有机会问出困扰了自己两个多月的疑问。 “陛下,邻水刺客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贺渊为什么会伤成那样金云内卫又为何遭了重创”她眼中浮起水雾,抿了抿唇忍住颤颤哭腔,“我可以知道吗” “自然是要让你知道,你要去办的那件差事,与邻水刺客案多多少少有点关联。” 昭宁帝叹气“对方裹着混乱奔逃的观礼百姓,将皇城司卫戍放了风筝。” 当时五十名刺客突然出现,频繁切换“化整为零与“零合而一”的攻击队形,在人群中快速迂回变位。 又裹了手无寸铁又惊恐四散的百姓为肉盾,皇城司卫戍既无法摆开阵型,弓箭队也因投鼠忌器而不敢轻举妄动。 这种时候,贺渊带领擅长近身搏杀的金云内卫接手,区区五十名刺客,原本应当很好解决。可是 “那些刺客,服了斩魂草。” 赵荞揉着迷蒙泪眼,眉心深蹙“那是什么东西” “用长在雪山深处的几种草提炼,服用后至少六七个时辰无痛觉,只要没缺胳膊少腿没死透,任刀斧加身也面不改色再战,”昭宁帝郁郁稍顿,“利州的金凤雪山就有能炼斩魂草的东西。恭远侯沐家暗部府兵世代镇守金凤雪山边境,他们的敢死前锋迎敌时,就有服食斩魂草的惯例。” 嘉阳公主赵萦从沐家手中接过利州军政大权时,自也同时接过了“斩魂草”的秘密。 这就是对方给昭宁帝下的套。 “当时在场的人都不知世上有这种东西,见他们如此,只当鬼神阴兵,百姓乱成一锅粥。毫无防备之下遭遇这样诡谲的刺客,又要力保百姓不失,”昭宁帝缓缓闭上眼,沉重叹息,“金云内卫只能以命换命。” 金云内卫常规为九人一队,贺渊共带了五队人随驾前往邻水,刺客也在五十人上下,按说人数上是旗鼓相当的。况且内卫最精于近身搏杀,一人拿下个刺客都该游刃有余。 就因为斩魂草的缘故,内卫最终战损近乎一比一。 三十五人捐躯,两人致残,五人重伤。 这是内卫建制以来最惨烈的一次伤亡。以身许国,不负君,不负民,英魂昭昭。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武德五年春正式进入内卫,是贺渊一手带出来的,那年冬天在溯回的冬神祭典,也是贺渊带着他们完成了第一次历练。都很年轻,十六七岁,就是你这般年纪。” 从今往后,他们也将永远这么年轻。再也不会长大了。 昭宁帝自己是带过兵的人,非常能理解这件事对贺渊来说是如何挖心掏肺的痛楚。 她似乎感同身受般按住心口,甚至连自称都变了“我不让人打探此事,就是怕有人在他面前漏了口风;故意让林秋霞放他尽可能长的休沐,也是为了不让他过早接触内卫卷宗。” 赵荞莹莹双目已起了淡淡红雾,她死死咬住手背,泪珠连绵不绝无声滚落。 “阿荞,让着他些,别怨他不记得。若不是忘掉了那些人、那些事,他从昏迷中醒来时,或许就已经活不下去了,”昭宁帝满眼痛意地望着泪流满面的赵荞,伸手轻抚她的发顶,“他不懦弱。任何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的人,都能理解他为什么遗忘” 因为那道“以命换命”的命令,是贺渊亲口对那些年轻人下达的。 虽然他也和他们一样毫不犹豫地冲向那些诡谲可怕的刺客; 虽然他也和他们一样以身为盾、血迹斑斑将慌乱失控的百姓护在身后; 虽然他那道当机立断的死令,在那个时刻是唯一且正确的选择。 可那些年轻人,那些他一手带起来的下属同僚,都死了。 而他,还活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若赵荞当真只是个混迹街头的寻常痞姑娘, 以她一惯的性子大可硬气顶嘴理解归理解, 尊敬归尊敬,同情归同情。可公私两论,凭什么就该是我让着他 但她不是寻常姑娘。她姓赵。 在世人眼中, 像她这样的皇亲国戚, 出身尊贵又得宽纵,不必担负寻常人会经历的辛劳、困顿、烦恼、沉重,再加上她平常又是个不受委屈不吃亏的暴脾气, 自当比天底下大多数人都活得痛快恣意。 可世间大多事, 都是一体两面的。 她虽没有寻常人那些负担, 却生而注定会面对许多寻常人不必面对的责任与束缚。 她大哥说的那句“既享了赵姓尊荣,就得承担赵姓的使命”,从来不是冠冕堂皇的大话。 皇帝陛下这句“让着他些”,就是信王府二姑娘必须的担当之一。 一个于国于民有功的幸存英雄,姓赵的都该让。 良久, 赵荞缓缓抬起手背, 重重抹去满面泪痕。 “本来也没怨他什么。之前韩太医说不要逼着他去想,我在他面前就没提从前事了。太医官们还说了些什么” “太医院推测,因为当初他带着那群年轻人到溯回城完成首次历练,也在那时与你结下不解之缘, 他脑中关于你的记忆与那群年轻人很难不相关。所以他的脑子在选择了封起这段记忆保护他时,就连你也一并封起来了, ”昭宁帝缓缓道, “据说这种失忆通常不是永久的, 若能容他些时间循序渐进一点点记起,对他来说最为稳妥。” 昭宁帝对这个说法还是比较认可的。 她经历过复国战场上的铁血烽烟,自己就是个从死人堆里爬起来擦干眼泪继续活下去的人。 所以她知道,时间是个能治愈许多伤的好东西。 “好,我不与他为难,让他自己慢慢缓过劲,”赵荞吸了吸鼻子,“可是得先说好,若要我憋憋屈屈与他就地成亲,那我不肯的,他也不会肯;若是要我离他远远的” “想什么呢真以为皇帝陛下就能为所欲为”昭宁帝捏捏她的脸颊,“戚姻律中可讲得清清楚楚,婚姻之约全凭双方自愿,任何人不得以胁迫威压促成他人婚事。若朕按头强令你与贺渊就地成亲,贵府那位捧起法条律令就六亲不认的王妃殿下,怕是得头一个跳起来将朕弹劾到满头包” 信王妃徐静书可是都御史府的金字招牌,捧起法条律令就心如磐石,管你皇帝陛下还是太上皇老子,就没她不敢弹劾的人。 可她有个毛病谁也搞不懂她究竟算胆大还是胆小。 什么人都敢据理力争地弹劾,可每次当众庭辩都忍不住要发抖。 赵荞“噗嗤”一声破涕为笑,以浓重的鼻音咕囔道“我嫂子才不会跳起来弹劾。全京城都知道,徐御史总是颤着腿庭辩的。还有,她不爱听人称她信王妃殿下,请您称她徐御史。” “是是是,就你们信王府这一脉专出古怪苗子,”昭宁帝食指抵住额角,无奈笑叹,“总之,也没要你非得如何委屈自己去迁就贺渊,就是想说,别怨他,也别闹太僵。这事,你俩都不容易。” “好。若他许久都想不起,那我也不怪他,”赵荞轻轻咬了下唇,“但,要是他始终没能再喜欢上我,我不会一直等他。这样,算让着吗” 昭宁帝斩钉截铁“算若他一直像现在这样别扭地对待与你的事,那你大可换个人喜欢。” 有心逗她开怀些,昭宁帝做沉吟状,开始胡说八道“若你气不过,到时给你封郡主,哦不,公主好了,按皇律可以有一个驸马两个侧郎呢。办个大宴,叫知根知底信得过的各家送他十几二十个英俊美貌、品行上佳的小公子来。你脾气大,咱们挑善解人意、性情温驯的那种” “十几二十个英俊美貌、品行上佳的小公子,我挑走一个驸马两个侧郎,那剩下的就归皇帝陛下”赵荞红着泪眼斜睨她,“内城要添丁是好事,待会儿我就告诉帝君陛下这个喜讯。” “方才讲那些话的人可不是皇帝陛下,”昭宁帝霎时正色,严肃地目视前方,“是你堂姐赵絮随口吹牛呢,咳,切勿信谣传谣啊。” 哭也哭了,笑也笑了,正事还没说完。 赵荞使劲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鼻音浓重“对了,您究竟派给我什么差事” “哦对,方才没说完。虽目前很多线索都指向利州,但朕相信嘉阳没有问题。” 可正如她方才那句戏言,即便身位皇帝陛下,也不是当真就能为所欲为、独断专行的。 她自己可以仍坚持相信那个当初曾有机会与她并列储君候选人的异母妹妹,可面对众多证据面,朝臣们就未必了。 武德朝时,她与嘉阳公主赵萦、成王赵昂曾一度是同列储君候选。三人各出一母,在世人看来必有手足相残的血战才会分出胜负。 可外人并不清楚,他们三人对大位权柄从来都是“君子之争,揖让而升,下而饮”。 他们十几岁时就同在尸山血海前发过誓,要各尽其能,永不内斗,携手让破碎山河重回锦绣,要再造一个许多人为之慷慨捐躯却不能亲眼见证的繁华盛世。 “世人眼中帝王不该如此天真。但他们不会懂,正因为赵家始终有人不肯丢掉这点赤子之心,大周才会是如今的大周,”昭宁帝仰面向着碧空苍穹,笑容骄傲又干净,“阿荞,我信嘉阳。但我得拿出实证,让忠耿朝臣们放心。” 赵荞哦了一声“所以,您派我大哥与贺大将军去利州,是为了在朝臣们面前不显对嘉阳堂姐盲目偏袒,又能让暗中布局的那些人以为您上当了” 谁都知信王赵澈与鹰扬大将军贺征一文一武,是昭宁帝最信任倚重的左膀右臂。惟有派这两人,才足够分量麻痹暗中做局的人。 “聪明,”昭宁帝以食指点点她鼻尖,“禁希夷巫术的事听说了吧他们卖的那种号称能使人刀斧加身、血流如注都不觉疼痛的诡药,就是斩魂草的方子。可你大哥与贺征到利州后这两个月,已在嘉阳的暗中协助下将全境彻查干净,根本没有这帮人曾经出现过的蛛丝马迹。” 赵荞拧着眉头稍作思考“提炼斩魂草的药材,不只是利州的金凤雪山才长” “据沐家人判断,只要是类似金凤雪山那样的环境,都有可能长得出那几种药材,”昭宁帝意有所指地抬了抬下巴,“北境,松原郡五十里外的崔巍山与金凤雪山的环境近似。” 赵荞大惊失色“崔巍山,不是北境守军前哨营与吐谷契人对峙的地方吗是北境守军有人通敌,还是,另一个圈套像在邻水做局挑拨您与嘉阳堂姐那样” 军务上排兵布阵她本一概不知,但她的朋友岁行云就在崔巍山前哨营,这地方她听过。 “不好说,所以需你涉险去实地探个究竟,”昭宁帝道,“去年秋初那会儿,松原郡守黄维界会同北境守军发回大捷战报请功时,你大哥就说气味不对。这半年京中陆续派了几拨人过去都没探到什么,还有人在回京途中意外身亡。” 松原黄家在当地树大根深,又在北境边关要地,昭宁帝不能在无凭无据时冲动发难撕破脸。 赵荞恍然大悟“地方上见过我的人很少,我去不易被盯上;且我擅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到了当地能接触到官身之人探不到的消息门道。您想让我顺着希夷神巫门的藤,去摸松原郡的瓜” “与你说话真是不费劲,难怪阿澈格外放心你,”昭宁帝满意极了,直话直说了,“此行风险大,对手不是寻常街头混混,也不是普通江湖人,你府中武侍只怕做不到万无一失。最大限度护你周全,朕得派人贴身保护你。贺渊与敬慧仪,就这俩可信可用了,你挑一个。” 鹰扬大将军贺征、皇城司指挥使周筱晗、副指挥使齐嗣源、都御史纪君正、兵部侍中敬慧仪,这五人是利州赫山讲武堂同窗,在复国之战末期是声名赫赫的“五将星”。 虽昭宁帝不敢说对这些昔日同袍信任到毫无保留的地步,但他们绝对是她除帝君苏放与赵家血亲之外,最敢托付大事的人选。 “前年敬慧仪产子后便暂交官印,赋闲在家调养身体,稍享天伦之乐,两年多没太公开露面。若她随你出京,不会引人注目。而贺渊自入金云内卫起就低调敛行,各地势力对他大都只闻其名。” 昭宁帝就事论事道“若你选贺渊,朕心中会更踏实点。毕竟敬慧仪更擅统帅大兵团对垒,近身保护某个人这种事,她肯定强于大多数人,但比贺渊是稍弱些。选谁同去看你意思,当然,无论你选谁,他们都只会知道此行是为查希夷神巫门。” 事关“嘉阳公主是否通敌谋逆”这种敏感大事,在有铁证为嘉阳公主洗脱嫌疑前,某些最核心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稳妥。 “这趟差事最快也得三个多月,朝夕相处、寸步不离的。朕顾虑到你的心情,才绞尽脑汁再挑出个敬慧仪,让你能多一个选择。抱歉,大局为先,只能为你考虑这一点点。” 她先是一国之君昭宁陛下,再是赵荞的堂姐。 “我明白的。多谢陛下体恤。” 在这两个人选间做抉择并不容易,赵荞随后就陷入沉思。 昭宁帝也没再说话,只是目视前方,心里酸酸的,有点古怪而扭曲的小嫉妒 坐在八马金龙舆上大剌剌咬着指甲想事的,这位赵二姑娘算是开国以来独一份。她这皇帝陛下都不敢有这目中无人的洒脱劲 遥想当年,她赵絮在十几岁还是郡主时,那也是个算了,不提了。 长大真没意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昭宁帝给了赵荞三日时间, 容她在敬慧仪与贺渊这两个人选之间再行斟酌。 初九下午回城后, 赵荞便将自己关在寝房里蒙头滚到天黑,翻来覆去想了许多事。 不过她知轻重的,定下人选后还得做相应安排, 元月十五之前就要出京, 这事容不得她磨叽太久。 于是到初十下午她就进了内城面圣,定下由贺渊随自己前往松原。 “我考虑过了,这趟差于公于私, 贺渊都比敬家姐姐更合适些。您事先只会告诉他一部分必要信息, 而后他随我出京三个多月, 就不能直接看到内卫卷宗。即便他在途中想什么,应当都没有现在就一下子看到卷宗上的全部真相那么痛苦。再则,他是个极有责任心的人,在担着差事时,他不会允许自己轻易崩溃。” 如果可以, 赵荞诚心诚意地希望, 他永远不必面对那份痛苦。 但太医说了,这种遗忘不是永久的。所以最好的法子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让他在途中慢慢消解心头重负。 不管此行归来后她与贺渊之间会变成怎样的结果,她都想亲自带着他走这段。 “我会带个说书班子, 这样行事方便些。请您派个可靠的太医,混在中间好有个照应。” 经过一天一夜的斟酌, 赵荞考虑得很周全。 带个十来号人的说书班子, 中途她与贺渊随时脱队去查事情时, 就不太会被外人留意。 昭宁帝当即拍板“那就让韩灵跟去。对了,你与贺渊在路引上的身份关系,需做点假” “夫妻是吗”见昭宁帝有些意外,赵荞浅浅弯了笑眼,“一男一女,除了这个,别的什么关系都不方便随时贴身保护啊公事公办,我没二话。” 既应承了这份差事她便会认真对待。 贺渊这人选是她自己定的,为了便宜行事,两人在路引上假造个夫妻身份而已,又不是当真去宗正寺递婚书上玉牒。 她江湖儿女不拘这些小节,没什么好忸怩的。 总之一切以大局为重。 昭宁二年元月十二,赵荞命人将自己给岁行云准备的一大堆东西,以及给岁行舟的新年礼都直接送去岁行舟家,顺道请他中午到馔玉楼吃饭。 近午时,赵荞与应邀而来的岁行舟寒暄着进了馔玉楼。 才进门,柜台那头的掌柜就扬声唤道“赵二姑娘请留步真是说人到。” 赵荞本就是馔玉楼的幕后东家,虽跑堂小二们不知道,但掌柜是知道的。但应她的要求,平常她来时掌柜并不会在大庭广众下特意与她打招呼。 经过这几日的口口相传,“信王府二姑娘在尚林苑行宫,一支九连珠力挫茶梅使团气焰,大张国威”之事在街头巷尾已有风声,众人对“赵二姑娘”这称呼自是格外敏感。 此刻正是饭点,馔玉楼可谓宾客如云。掌柜这一唤,堂中许多食客都好奇地看过来,连二楼雅阁中都有人趴在栏杆上支脑袋。 赵荞驻足,疑惑笑回“蔡掌柜,说我什么坏话了” “瞧您,要说也是说您好,怎么能是坏话呢”蔡掌柜笑呵呵地领着一位瘦瘦小小的卖花小姑娘过来了,“小姑娘,这位就是赵二姑娘,你自己同她说吧。” 小姑娘衣料中等,却不知为何面黄肌瘦的,个头看上去约莫就十一二岁的模样。 怯生生望了望赵荞后,她飞快地垂下了眼,将臂上挎着的小花篮捏得死紧,嗫嚅半晌没发出声来。 赵荞见状,并未强要她抬头,也不催她开口,反倒没形没状的就地蹲下,仰脸冲小姑娘笑“你想在这里卖花” 这个看起来吊儿郎当却很友好的姿势让小姑娘眼圈一红,她使劲摇了摇头,从花篮里取出小小一束海棠递给赵荞。 她握着花枝的手在发抖。 “我没有别的礼物送给您。这不值钱,我清早出城去折来的二姑娘,新年好。”声音细细小小,颤颤的。 赵荞留意到花篮里旁的都是玉兰,唯独这一小束海棠。 不是什么名品,就城郊野地里常见的那种,但花朵都小心护得很完整。 “为什么要送我礼物我们认识吗” “您不认识我,但我谢谢您。” 小姑娘退后两步,冲她鞠了一躬。 “我叫陈端,是赵淙的同窗。他说您今日要来这里会朋友。” 赵淙的同窗,姓陈的。这足够赵荞想起她是谁了。 在书院被樊家小子欺负的那个小姑娘。 赵荞鼻头微酸,双手接过她的礼物“大周人讲这海棠是花中神仙,是春神给世间的祝福。很贵重的礼物,我很喜欢,也很谢谢你。” 陈端眼中亮了亮,腼腆抿了抿唇“叨扰了。” 说完,就低头挎着花篮要走。 “诶,你的玉兰卖给我些再走呀”赵荞站起来,一脸无事般笑着唤住她。 陈端摇了摇头“我自己可以卖光的,您不必” “小姑娘出来跑场子卖花,那必须得有两把刷子,凡事就得靠自己,我才不担心你能不能卖光呢,”赵荞爽朗笑笑,“我是想买几朵送我朋友。” 说完,指了指身旁的岁行舟。 知她好意,陈端也没说破,从花篮里取出三朵玉兰递过去“一个铜子。谢谢惠顾,祝您和朋友万事如意。” “我要九朵,谢谢。”赵荞笑。 陈端半垂脸庞,小声道“送给心上人才九朵。朋友就只三朵。” 这话让旁边的岁行舟老脸一红。 “那就三朵。”赵荞讪讪从小荷囊里摸出出门前阮结香为她备的碎钱。 赵二姑娘的荷囊里哪会有铜子这种东西 但她看出这陈家小姑娘有自己的骨气,也没非要多给,转头拿一枚银角同掌柜的换了一大把铜子。 付了一枚买花钱后,剩下那大把铜子将她的荷囊都坠沉了。 陈端挽着小花篮出馔玉楼时,脚步轻盈,似乎很开怀。 赵荞左手拿着一束海棠,右掌托着三朵玉兰,目送着她瘦小的背影渐行渐远。 “不是买来送我的吗那你倒是给啊。” 岁行舟调侃的笑意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扭头笑呿一声,边举步往楼上的雅阁去,边顺手将玉兰放到他手上“既行舟兄喜欢喏,拿去簪发很好看的。” “啧,可多谢您诚挚的建议了。” 两人一前一后说笑着拾级步上楼梯,没瞧见身后正门处刚进来的那两个客人 是贺渊和他的表弟骆易。 雅阁里,赵荞与岁行舟之间的会餐气氛可谓友好融洽。 “怎么突然想起要出京去”岁行舟盛了汤,随口关切。 赵荞笑道“今年打算新扩几个说书班子,提拔了一批小说书匠。年纪小,不大镇得住场子,就想说让他们出去跑江湖历练,将来才好挑大梁。” “那倒是,你也可以顺道出去玩,一举两得,”岁行舟也笑了,“几时出发” “元月十六吧,我让人看过黄历,说那天宜出行。” “十六那日各府开朝复印,朝廷行大朝会,我就没法来送你了。今日以汤代酒,预祝你一路顺风,平安归来。” “承您吉言,顺便再祝我这趟赚个盆满钵满吧,哈哈哈。” 就这么随意笑谈着,赵荞间或问一问岁行云近来有无书信或消息,岁行舟也言简意赅答着,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放下筷子时,赵荞忽然想起一事。 “哦对了,行舟兄,你这回给行云传家书时,麻烦帮我提醒她个事儿” 岁行舟甚少见她说话吞吞吐吐,此刻见她话说一半就面露尴尬为难,久久无下文接续,当即也猜到三分。 “在行宫时,陛下与帝君是不是问你玉龙佩的事了” “对。虽说陛下与帝君都不是小气的人,可你知道,有些规矩没法子的,”赵荞很抱歉地叹气,“我无爵无封没官职,就是将东西借给朋友而已,被知道了也就挨顿训斥。不过,将御赐之物外借这种事可大可小,我怕拖久了被旁人知道要借机挑茬,虽不是多大麻烦,却也能免则免吧。” 岁行云常年在北境驻守边关,无聊得很,就喜欢找各种材料随手雕东西玩儿。去年夏天岁行云给兄长来信,说花重金托人买了块团山河磨玉,怕贸然下手将材料雕废了,便想问问赵荞那里有没有这种材质的玉佩给她瞧瞧真正工匠的手艺,也好做个参考。 刚好赵荞从昭宁帝那得的玉龙佩就是团山河磨玉,又是少府匠作司的皇家工艺,正是个绝佳参考样本。 于是赵荞便将那玉佩借给了岁行云。 虽然岁行云所在的大营就在赵荞此次要去的松原郡外五十里,但那是边境上的军机重地,她也知道自己不大可能见到岁行云的。 “我明白,你是信得过行云这朋友才借给她,这么久了也一直也没开口催促过,”岁行舟向她执了谢礼,笃定承诺,“放心,待你回京时,我定将玉龙佩亲手交到你手上,绝不给你惹麻烦。” 赵荞笑着点点头“那就有劳行舟兄费心了。” 为瞒玉龙佩的事,她还在帝君面前偷偷甩了口黑锅给贺渊呢。 不过帝君那懒怠过问琐碎事务的散仙性子,这么小的事多半过耳就忘,肯定不会再去问贺渊的。 唔,在路上时对贺渊好点,尽量不同他闹气。 且不说别的,就冲他无辜且不知情地帮自己背着这口小黑锅,都该对他好点。 国子学将在元月十七复课,骆易早早从沣南过来。 骆易见贺渊伤势比年前好了许多,又听说陛下派了太医官陪贺渊出京寻访某个医家高人,过几日便要启程离京,便约出来吃饭,算是提前为他饯行。 就这么好死不死挑中馔玉楼。 就这么好死不死一进门就瞧见赵荞送花给岁行舟。 那情那景,真让人不知该说点什么。 反正表兄弟两个脸色都不太自然,沉默地跟着小二上了另一侧楼梯。 进了雅阁落座,小二先唤人来给他们上了暖胃的甜茶,又等他们点好菜,这才退出去。 待小二去传菜后,骆易不是滋味地低声道“他送她一束海棠,她还他一捧玉兰活像交换信物似的。诶七哥,你说,赵二姑娘为什么突然送花给别人” 虽他一直觉得七哥和赵二姑娘不合适,但 感觉此刻的七哥似乎面有菜青色。绿绿的。 “不知道,”贺渊冰冷的眼神仿佛能将面前那盅热乎乎的甜茶冻到结冰,“这关你什么事” 骆易觑着他,小心又道“那,七哥,她是不是打算不要你了” “不知道,”贺渊端起甜茶盅,“这又关我什么事” 冷冷哼两声后,咕嘟咕嘟将那盅甜茶一口气闷个精光。 骆易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见七哥如此不顾进餐礼节。 他目瞪口呆片刻后,咽了咽口水“七哥,你觉不觉得” “能不要一直问我回答不了的问题吗”贺渊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骆易倏地低头避开他的目射寒江,拿起小匙搅了搅自己面前散发着热气的浓稠甜茶,小声嘟囔“我是想问,你就那么一口气喝光了,没觉得很烫吗” “还好。” 贺渊站起来,转身走到半敞的窗前,负手背对着表弟,偷偷吐出喉间火烫气息。 馔玉楼的甜茶真是怪里怪气。不但烫,而且一点都不甜,颜色也不好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昭宁二年元月十五, 宜开市、入宅、动土、造屋;忌入学、习艺、订盟、出行。 辰时初刻, 旦行甘露,天是藤黄色。 京畿道口的枫杨渡码头,粗衣短褐的人们肩挑背扛, 搬着大大小小的货物在船舸与河岸之间穿梭。 不少拎着行囊包裹的旅人站岸边, 与站在船艄上揽客的船主讨价还价。送亲友远行的人们离情依依,或不舍抹泪、折柳相挽;或强颜欢笑,絮絮叮咛。 各类小摊贩们在旁卖力吆喝着, 售卖些便宜的时令果子或便于携带、能保存多日的吃食。 这是久居镐京内城之人少见的浮生绘卷, 嘈杂喧嚣, 平凡粗糙,却又质朴厚重,生机勃勃。 下马车时,赶了整夜路的太医韩灵原本还鼓着满肚子“起床气”,可看着眼前这一幕幕, 心中那股从昨日下午便淤积起的郁愤不平, 竟奇异地软和下去了。 他转头瞟向身旁的贺渊。 同是一夜颠簸,贺渊仍是双目清明。 若非两个多月前在邻水时就是韩灵负责诊治贺渊伤势,他根本不敢相信眼前容光焕发、器宇轩昂的这位,就是当初那个血淋淋昏迷在他面前的贺大人。 随后下来的赵荞对阮结香道“你带着祁威去问问, 有没有合适的船。记住,要合适, 哪怕今日不能走都没关系, 明白我意思吗” “明白。” 赵荞满意颔首, 熟门熟路地指指码头对面某处酒肆“去吧。我们在春风酒肆等你。” 接着又对贺渊与韩灵道“随我来。” 再无多余废话,举步就走。 到了“春风酒肆”门口,有伙计热情迎上来“三位贵客里面请,打尖还是住店啊” “不好说。家人问船去了,还不知今日走不走得成呢。”赵荞神情自若地笑应。 伙计很上道地点头笑呵呵“是,这两日问船的人眼见着就多起来了。那您几位大堂里坐,先吃点儿喝点儿,打发着时间等信儿” “可不就是这意思么,”赵荞和气地弯了眉眼,“劳烦捡个清静雅间给我们,我家这位” 她随手指了指面无表情的贺渊,压低声音对伙计道,“同我闹气呢。大堂里人来人往的,是吧” 语毕她斜眼乜过去,目光才扫到贺渊面上,就见他默默转开了头。耳廓微红。 赵荞有些讶异扬了扬眉。不愧是习武之人,说这么小声都能听到。 从昨日黄昏上马车起,贺渊就没怎么搭理过她。出行在即,她脑子里事多,一路上也没主动与他说话。 不过她倒没真打算哄他什么,就是顺口这么一说,好显得他们几个要僻静雅间的要求没那么突兀而已。 伙计恍然大悟“懂懂懂,三位楼上请。” 在春风酒肆二楼背街的雅间落座,伙计上了简单朝食后便退了出去。 虽说春风酒肆已是枫杨渡码头处最好的酒肆之一,但毕竟客人都是些往来商旅,偶尔有船工之类来打个牙祭,所供吃食自是量大、管饱为主,谈不上精细。 三人份的朝食是豆浆一桶,夹肉厚饼六个,配两份小菜。 赵荞从容拿起长柄木勺,从那比自己脸还大的小木桶里将豆浆舀进面前的绛色土碗中,接着又目不斜视地把长柄木勺递给旁座的贺渊。 韩灵再忍不住了“我说赵二姑娘,您昨日下午急吼吼要提前出城,连夜紧赶慢赶地过来,到头来竟还要现找船” 原本按照昭宁帝的建议,他们这一行应当在后天,也就是元月十六,趁着大朝会百官进内城时出京。如此既不引人注目,也能让他们今日能在京中过了元月十五。 可赵荞却坚持在昨日黄昏城门下钥前出京,连夜马不停蹄赶到这位于京畿道口的枫杨渡来。 韩灵以为之所以赶这么急,是事先安排好了渡船,到了这里就要走的,哪知来了才知是临时现去问船的事 以往韩灵与她无深交,听人说起“信王府二姑娘行事狂悖任性”之类,大都只是笑笑就过,这回算头一次真正见识了。 “哪儿来的赵二姑娘我是你大当家,带说书班子跑江湖糊口的。而你,是我家家医韩大夫,”赵荞放下碗,以指节在桌面上叩出警告的笃笃声,下巴一扭,笑睨向贺渊,“这是你二当家,赵门贺郎。懂” 贺渊闻言,险些将才入喉的半口豆浆喷了出来。 他倏地站起身,大步走到窗前,推开窗对着外头猛咳嗽。 “二当家,你没事吧”赵荞没戏没肺般扬声笑问,“要我帮你拍拍背顺气吗” 窗前咳得撕心裂肺的贺渊头也没回“不必,多谢。” 赵荞笑嗤一声,顺手拿个饼掰成两半,神色自若地对韩灵道“韩大夫,从昨日出城那会儿起,咱们就已经在开始做事了。” 韩灵自知方才失言,顿时尴尬解释“抱歉。我一时还没适应身份” 此行昭宁帝命人为他们准备了假的路引名牒,许多事自也提前交代过他。 虽韩灵的职责只是为了在路上照应贺渊,旁的事不必插手。可他头回参与这样的差事,自很激动重视,生怕出差错拖后腿,昨夜在马车上默默记诵了许久,自以为做了严谨充分的准备。 被赵荞这么一说,他多少有点难堪。 好在赵荞也没真让他下不来台,吞下口中食物后,压低嗓音回答他最初那个疑问“既要藏身份,从头起就不能露马脚。不信你去码头瞧瞧,跑江湖做小营生糊口的人,谁不是当天亲自到码头来问船的” 韩灵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声音也跟着她低了下去“那咱们为何非要昨日出京过了十五再走不是人之常情么” “养尊处优久了,就不知人间烟火是什么气味,”赵荞好笑地白他一眼,“过了十五,出门挣活儿养家的人就多得这码头都堆不下,那时再想找船,价格就高出五倍不止。” 韩灵还是不太能理解“咱们又不缺那三瓜两枣” 且不说赵二姑娘在京中素有“挥金如土”的纨绔名声,这回陛下可是“斥巨资”鼎力支援的。 “韩大夫,我只是个和夫婿一起带说书班子跑江湖的人。就算手头不拮据,那也不是什么富商巨贾。若不时时算着这三瓜两枣,手底下十几号人跟着我喝风饱肚” 赵荞这副老江湖的口气让韩灵刮目相看。 总算咳完回来的贺渊才坐下,就见赵荞已经放下碗筷了。 他眉心微蹙,看着她面前那还剩一大半的饼“剩那么多” 方才呛着后咳了那半晌,此刻他的嗓音沙哑沉沉,听不出是个什么情绪。 一路上他都冷冰冰的,赵荞以为他同韩灵一样,是因她坚持提前出京害他们不能与家人过完十五而对她心有不满。 此刻贺渊这句含义不明的问话,在赵荞听来就是在暗指她浪费。 于是她也不痛快了。 她缓缓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挤出假笑“你们先吃着,别乱跑,也别随便同伙计搭话。我去洗个手就回来,这饼吃得我满手油。” 赵荞出去后,韩灵赶紧端起豆浆喝点压压惊。 然后才长长舒了口气,拍拍心口觑向贺渊“吓我一跳,以为她要发脾气掀桌。你说你也是,姑娘家本就食量小,她平常又吃得精细,一时吃不惯,剩就剩吧,你凶她做什么” 贺渊垂睫掩去眸底懊恼,抿了抿唇“我没凶她。” 韩灵觑着他的神情,嚼着饼想了半晌。 忽地灵光一闪,语带试探“莫不是你看她吃太少,心疼了” 他们是昨日黄昏时分出城的,晚饭自然没来得及吃,路上将就垫了些果子点心而已。 “谁心疼了”贺渊冷冷剜他一眼,压着嗓子道,“她方才不是说了跑江湖的人,连几个银角的渡船资都得算着省。那又怎会浪费” “倒也是这个理。”见事情与自己猜的似乎不同,韩灵撇撇嘴,继而点头认同了他的说法。 “你一惯做什么事都精益求精,连这小小细节也能周全留意,难怪陛难怪备受器重。” 贺渊端起自己面前的豆浆,默了片刻后,淡声问“我方才,语气很凶” 韩灵想了想“也不是凶。只是冷漠中透着一丝严厉。” 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话,各自闷头进食。 等赵荞甩着手上的水珠回来时,发现自己剩的那大半块饼不见了。 她震惊的目光在韩灵与贺渊之间来回穿梭“谁谁偷吃了我的饼” 倒不是计较半块饼,本来也吃不完。她震惊的是,眼前这两人可都不是能拉下脸面,随意捡别人剩饭的主。 这一大清早,抽的哪门子风 贺渊抿了一口豆浆,平静道,“没有偷吃,是帮忙吃。” 赵荞懵懵地坐下。 “帮妻子吃光不喜欢或吃不下的剩菜饭,是寻常人家为人夫婿的职责之一,”韩灵望着赵荞愈发震惊的脸,神情郑重地指指贺渊,“我觉得二当家说得很有道理。” “哦”赵荞拖着长长的尾音,似笑非笑地斜睨贺渊,“身份适应得很快嘛,赵门贺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抛开贺渊忘记的那段与赵荞相处的记忆, 以往他与韩灵差不多, 大都只在内城宫宴、各王爵公侯府邸宴饮之类场合才会见到她。 那种场合里的赵荞不会太出格,话也不算多,明艳艳的出色长相很是招人瞩目。 除此外, 他俩对她的印象几乎都来自旁人口口相传、褒贬各半的背后议论。 脾气大、不吃亏、古怪任性、泼皮纨绔、不思进取、狂纵妄为。总之不是个好相与的。 但又传闻她在市井里混得风生水起;与人结交不拘门第出身, 朋友和“仇家”一样多;惹了事自己能收场,从来没要信王府帮着收拾烂摊子。 这算是京中很多人对她的无声共识。 对贺渊与韩灵二人来说,自打早上在枫杨渡下了马车, 他们似乎隐约开始见识到赵荞的另一面了。 当然没有什么矜贵自持、谦逊守礼的和软, 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刺儿”。 是他们这类人比较陌生的泼辣恣意, 纵心无拘的江湖气。 绝非完美无缺,但鲜活生动。 被赵荞这么促狭调戏,贺渊窘得接不住话,站起来道“我也去洗个手。” 临走前迁怒般对韩灵报以淡淡冷眼。 看到这一幕的赵荞幸灾乐祸不吭声,托腮忍呵欠忍到满眼水雾。 韩灵讪讪笑道“对了, 大当家。我想起黄历上昨日、今日都有不宜出行啊。咱们这” “我特意选的昨日黄昏出城, 自然另有考量。江湖把戏以防万一而已,你不必知道太详细。”赵荞不以为意地笑笑。 这事当然不是她任性瞎胡来,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但她从小我行我素主意大,就没有事事向人解释的习惯。 韩灵“啧”了一声, 小声嘀咕“大家既一道出门做事,怎么说也是同根绳上的蚂蚱。太独断不好吧哪有叫人一头雾水只管跟着的, 总该容人问两句。” 再说他也没问不该知道的事。这黄历宜忌, 京中但凡有头有脸的人都是会谨慎遵循、趋吉避凶的, 他会有顾忌也顺理成章啊。 “民谚说百事不忌,大吉大利,寻常百姓要养家糊口,哪能事事都像贵人们那样抱着黄历瞎讲究”赵荞慵懒轻瞪他一眼。 毕竟那原因琐碎又复杂,还很江湖,她怕三言两语同韩灵说不通。 韩灵自幼师从杏林名家,早年战乱时跟着师父避世学医。武德元年进太医院后,在皇宫内城又一待就是六七年,除了醉心医术外几乎不问世事。 别看他比赵荞年长五六岁,多年来的生活却简单雅致,接触的多是些富贵体面的人物,说穿了算是个不沾尘俗、不谙世事的人。 对赵荞来说,这类人是她最懒怠沟通的对象。 因为他们看待这世间的角度与她不太一样,她时常不知该怎么用他们能理解的措辞,去解释她自己习以为常的某些事。 而且马车颠簸了一夜,此刻她困得要命。又迟迟没等到结香回来,多少有点焦灼,哪有心情纠缠于“为何选择黄历不宜出行的日子启程”这种破问题。 “总之你记住,这趟出来一切由我主事,管你明不明白、习不习惯,按我说的办就是。” 做为颇受顶头上官与二位陛下器重的年轻太医,韩灵一向也很得各方礼遇,这些年就没遇到过这样又凶又横与他说话的。 他“哦”了一声,抿唇没再吭声。 韩灵不是个小鼻子小眼的人,虽因赵荞那略显强硬的态度而生了点闷气,但也就气了一会儿。 待贺渊回来时,他已默默将自己哄好了,又笑呵呵说些有的没的。 伙计领着阮结香来敲了门“几位贵客,这姑娘是你们” “是,劳烦小哥了。”赵荞点头谢过,示意阮结香赶紧进来说话。 待伙计的脚步声听不见后,阮结香才弯腰附在赵荞耳畔。 赵荞挥挥手“坐下说,让他俩也听听,免得待会儿又追着我问东问西。” 贺渊看了韩灵一眼,心下有点无辜的憋闷。 肯定是这家伙方才问什么废话了。 “寻到合适的船了。他们这趟共出八条船,两条载人,剩下的载货。船家老大说,预计吃过午饭装齐人、货,最迟未时就能出发。中途会在沿岸小码头下几次客,也会陆续有新客上船,最远只到原州。价钱谈好了,但我说要等大当家二当家去看看才能定。” 阮结香一口气将事情说完后,自己倒了杯茶饮尽。 “行,那就去看看。”赵荞站起身来,回眸看向贺渊与韩灵。 贺渊没二话,自觉跟上。 韩灵有满腹疑问。 例如,什么叫“合适的船”又例如,为什么不寻直接到松原郡的船,却要从原州绕一截 但他最终忍住了。毕竟先前才因为黄历的事在赵荞那儿碰了一鼻子灰,不太敢再问了。 去看过船后,赵荞顺势与船家老大套起近乎。 “船家老大,我瞧着您两艘载客的船在这码头怕是上不满客的吧沿途挨个靠小码头下客再补,这可是劳神费力的活儿,您和您这班兄弟也算吃得苦中苦了。” “那可不”皮肤黝黑的船家老大蹲在船头,使劲吸了两口水烟,撸了撸袖子咧嘴笑,“若不是这些货得赶日子到原州,我也想明天或后天再走咧。到时出门的客多,我揽两船全是到原州的人,中途不必靠小码头,那敢情好。” “没事没事,您比别家货船出得早,这六船货到原州一卸,立马又能再揽六船货往回走。跑得快些,别家货船落在后头可抢不去您这大宗买卖,那还不得赚个盆满钵满这就是老话说的,鸟儿起得早就吃得饱。” 赵荞张口就来,热情洋溢地帮着船家老大畅想赚个盆满钵满的场景,他自是受用。 跑江湖讨生活的人,新年伊始初次出门,听到吉利话总是高兴的。 “真不愧是当家的,说话就是中听。不瞒您,我家前几年多跑庆州、遂州、淮南,这还是头回跑原州,在那儿没门路,说不得到时整队空船回来咧。但我还是就盼着承您吉言啦” 船家老大拿水烟壶在船舷上敲了敲,笑得爽利,“我瞧您那二当家像是个讲究的。我家那艘大客船挤的客多,又是些粗人。不若你们三人坐我这头船来” 大客船是能塞多少人就塞多少人,光船板,大通铺,啥也没有。 船资便宜,所载的客自不会是什么阔绰讲究的人物。 船老大所在的这艘毕竟是头船,外观上看起来就气派。 虽仍是大通铺,但不挤,船家还备有简单席褥,路上也供些茶水果子解渴。 船资稍贵,上船的客相对大船那头也稍体面些。 赵荞眉眼微弯,回眸嗔了身后的贺渊一记,小声对船家老大道“让您见笑。他就是个破讲究,家道中落都两三代人了,还抱着祖传的那点矜贵阔气。我就贪他长相英俊、会点拳脚体格不差,这才将他收进家门。要不这会儿还不知在哪里喝风呢。想想当初家里长者说,找人过日子不能贪看色相,这话可真对。你瞧我这,三天两头就冷着个脸同我闹气,我还只能供着惯着,惨。” 贺渊站在她身后约莫三四步远的位置,以他的耳力自是听得一清二楚。 虽理智上明知她是信口雌黄瞎胡扯,可心里却有种十分微妙的感觉。 仿佛自己真是个家道中落的矫情小郎君,被她收进家门后仗着色相出众得她宠爱,于是就作天作地 不不不,我不是,我没有,胡说八道。贺渊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这小流氓说话有毒,真容易让人身临其境,啧。 船家老大一脸“我懂我懂”的坏笑“大家出门讨生活,相逢算缘分。我瞧您是痛快性情,权当顺水人情交个朋友。你们仨上头船,我照大船的价钱给你们算,不多收” 就这么与船家老大说定,阮结香和祁威带着说书班子十余人坐大船,赵荞、贺渊及韩灵坐“头船”。 提前付了一半船资,一行人就在码头上闲逛着又往春风酒肆去,准备吃完午饭就登船走人。 先前隐约听到赵荞与船家老大的部分对话,这下韩灵肚子里憋的疑问就更多了。 他倒没再去赵荞面前自讨没趣,只是落在她与贺渊后头,小声向阮结香发问。 “为什么船家老大热情相邀,我们三个就得上头船为什么同说书班子分上两条船,不会出岔子吧为什么要从原州绕一截为什么这家的就是合适的” 其实此行韩灵只需负责贺渊的记忆恢复问题,并不需再关心旁的。可他是个好学上进的性子,实在做不到不好奇。 阮结香快被他这一串“为什么”逼疯了。 她警惕地看看周围,咬牙压低声音,“大当家本就打算上头船不然你以为她闲得慌跟人套近乎就方才那会儿功夫,她已套出好几个消息了具体的等会儿你自己问她,我不知能不能告诉你。” 她故意引船老大相邀方才套了人家消息不是全程都在漫无边际磕闲牙吗 韩灵有些发愣,看着前头那个没心没肺遛着贺渊逛小摊的赵荞。 赵荞站在一个卖香包的小摊前停下,扭头看了看贺渊空无一物的腰间。 京中高门子弟出远门时,家人会给挂个贵重佩饰,叫做“出门彩”,寓意“坠住一路好运道,逢凶化吉、平安抵达目的地”。 寻常百姓买不起什么贵重佩饰,就用便宜许多的香囊代替。 因此次出门需要隐藏身份,贺渊特地穿了较素简的月白布衫,腰间自然什么都没有。 赵荞伸手拿了一枚象牙白的香囊,在贺渊腰间比划着看颜色衬不衬,又转头问摊主“这香囊里用的什么花啊” “您好眼力,配的野山兰,香气雅致,与您家这位可配得刚好。” “脸红什么”赵荞抬眼就见贺渊又红了脸,笑笑,“那我们就买这个。” 贺渊从她手里接过那枚香囊,只是垂眸抿唇,稍稍举到面前闻了闻。淡淡的香气里竟有点古怪甜味 不知是个什么野山兰,这么奇妙。 摊主一面收钱,一面又道“您要不也来个” “多谢啦,我有。”赵荞指了指自己腰间。 “我这儿有海棠花的,许多姑娘、夫人们都喜欢呢。” 赵荞笑笑“巧了,我这香囊也是海棠的。” 自从前几日在馔玉楼看到赵荞拿着海棠,又送了岁行舟几朵玉兰,最近贺渊都不大听得这两种花。 这一提“海棠花”,他面色立刻不自知地由红转青,又觉手中香囊的渐渐散出酸涩后调来。 回春风酒肆的途中,贺渊忍不住道“海棠花做香囊又不香。” 是那天岁行舟送的那束吧他都看见了,不是什么金贵名品,有必要这么珍而重之么。呿。 赵荞笑瞥他一眼“总这么阴阳怪气说话,是很想被休出家门么” 区区赵门贺郎,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三十章 韩灵跟着阮结香走在后头, 隐隐约约听到赵荞说自己的香囊装的是海棠花, 也觉很奇怪。 “怎么会想起用海棠做香囊,真稀奇。” 这问题比他先前那一串“为什么”好应付多了。 阮结香道“前几日四公子的同窗小姑娘送了大当家一束海棠。她说小姑娘不容易,天不亮跑出城特地摘来给她的, 若扔在家枯了被丢掉, 那太辜负别人心意,就让把花瓣烘干混了香料做香囊。” 海棠,是赵淙同窗小姑娘送的贺渊脚下顿了顿, 余光瞥向身旁的赵荞。 周围人来人往嘈杂得很, 赵荞没他那般敏锐耳力, 根本没听到后头两人的对话。 他薄唇微翕,又不知该说什么。 转念想想,这事从头到尾和他没多大相干,他至今没理清楚自己这几日那股不痛快是怎么回事。更不理解自己这会儿在高兴什么。 不记得与赵荞的从前事,无论别人说他从前如何心爱她, 他对着她还是有种挥之不去的陌生感, 眼下却只能拿她当朋友 这种话可是他自己亲口对她说的。 那她要与谁来往,收谁送的花,又送花给谁,他管不着啊。 不知为什么, 这个领悟让他心头像被针戳了一下。又一下。很多下。 这种尖锐而频密的心痛感他不陌生。年前听说赵荞去了泉山别业时,就曾有过的。 不是刀劈火烧那种遽痛, 就是细细密密, 没歇没停, 疼得胸腔绷紧,甚至喘不过气来。 “贺渊” 赵荞疑惑的轻唤,他应声转头看去“嗯” “你一会儿脸红,一会儿脸白,是被河风扑着了”赵荞蹙眉。 “多谢大当家关怀,没有的,”贺渊暗暗深吸一口气,捺下心中尖锐的刺痛,唇角僵硬稍扬,“又不是真的作天作地娇弱小郎君,哪那么容易被风扑着。” 赵荞噗嗤一笑“方才你听到了啊但你好像听岔了点,我可没说你娇弱,还跟人夸你会拳脚体格不” “闭嘴。注意措辞。”在人来人往的渡口码头当众与这小流氓谈论自己的“体格”,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这下贺渊顾不上心里那股针扎般的疼,毫无过度地窘到头顶快冒烟。 他感觉这小流氓总能出其不意牵着他的情绪迅速急转。在她跟前时,他心中起伏总是很大。 找空得偷偷问问韩灵,长期这样下去,五脏六腑会不会落下毛病 “好吧,去掉娇弱,那就是作天作地矫情小郎君。也没好到哪里去,”赵荞抿住笑,“其实我是考虑到你总绷着脸,我俩也没法子太亲密,先前那么说就是为避免旁人起疑。若你介意这个,我下次可以换种说法。” 在市井打滚讨生活的人见惯世情百态,眼睛可利着呢。 方才她就是因为心里有数,贺渊看她的神情绝没有那种“同舟共济的恩爱夫妻”该有的温软。 若不那么对船家老大讲就没法自圆其说,有些事就不能如她所愿了。 她对旁人可懒得解释这么多。 贺渊承情地稍缓神色,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又认真问“换什么说法” “就说,你家道中落后为生计所迫,半推半就被我强纳进门。简而言之就是一对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为生计所迫勉强绑在一起的夫妻,”赵荞满意地打了个响指,“嗯,这样也是讲得通的。” 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为生计所迫勉强绑在一起的夫妻贺渊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刺耳。莫名不吉利。 “那还是作天作地矫情小郎君吧,”贺渊神情一本正经,语气公事公办,“你刚说的这种太复杂了,我怕我适应不好。” 说着话,就又回了春风酒肆的二楼雅间。 等菜上齐,又谨慎确认隔墙无耳后,阮结香便将韩灵先前的那串“为什么”禀给了赵荞,让她定夺韩灵是否可以知晓。 赵荞想了想,还是答了“希夷神巫门之前活跃在庆州、淮南、遂州等地,年前被端的那个堂口正好在淮南州府,目前那几个地方风声紧,官府查得严,他们的人必须避开那一带。我让结香寻合适的船,就是让她专找从前跑这一带,今年却突然转往别地的船。这种情况就有很大可能与希夷神巫门有关联。” “方才那船家老大自己不说了么他家前两年就跑这一带,今年却突然转去人生地不熟的原州。他走货比别家船队早,若不耽搁直奔原州,该是最早一批抵达原州的货船队,当地急着出货的商家就算不认识他,也定会有人将货委托给他,这样他返程就绝不落空。可他偏留两艘客船图点运客的小利,中途还频频靠小码头上下客。正常船家老大没这么做生意的。” 与运六船货物跑八百多里水路的利润相比,两艘客船只是蝇头小利,还耽误时间。 “就算这些都只是巧合,我们假设他与希夷神巫门没关联,那至少他前两年多跑庆州淮南遂州,关于希夷神巫门的事肯定比我们知道得多。这一路他都会在头船上,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设法登他这头船,这样才有机会套到更多消息。” 赵荞顿了顿,挑眉对韩灵笑道“若我说的这些你没明白,或你还有旁的疑问,那请自己憋回去,我懒得再答了。” 韩灵缓慢地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他也不知自己要表达什么意,总之是受到震撼的。 到底是谁造谣“信王府二姑娘不求上进、目不识丁、草包美人”的 贺渊抬眸与赵荞四目相对,认真补充“他有古怪。他说,到原州后若运气不好就要整队空船回。空船队回来的成本与这趟的利润几乎能抵消一大半,正常船老大该焦急。可我仔细瞧了,他说这些时并不急,似乎笃定就算空船回也稳赚不赔。” 这类船队运货是受商家委托,货不是他们自己的,只赚跑路辛苦费而已,并不是什么暴利行当。返程跑空,对正常船家老大来说无异于火烧眉毛,可他太镇定了。 赵荞笑着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初次一同做正事,她也不知该如何与他协作配合,事先便没交代他该怎么做。 原以为他方才只是不情不愿杵在那儿发呆,没想到他是认真尽责在从旁协助观察的。 “那,或许他说在原州没门路揽货,只是谦虚”阮结香若有所思道。 “这也是种可能,”贺渊谨慎又道,“但他左手腕内侧有个奇怪的小印记。他肤色深,又一直敲水烟壶动来动去,我没看清是什么图案。” 赵荞严肃地思忖片刻“上船后找机会近些瞧瞧。反正这一路得十来天呢,总能有机会的。” 未时日央,天色与水色同碧。 众人登船后,船家老大就与舵手们说笑去了,赵荞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接近,只好先进了客舱。 客舱内两边依次铺了几十床褥席,每床褥席之间隔着约莫半臂宽,比大客船那种摩肩接踵人挤人来说是宽裕多了。 而且,在冬春交接的寒夜里不必连续多日直接睡船板将就,也算对得起船资的价钱。 赵荞背靠木板坐在柔软褥席上,膝腿处搭着厚披风,打算夜里睡时就直接拿披风裹住自己当被盖。 贺渊在她左侧,与她一样的姿势靠坐着。凡是外头有人进来,必定先经过贺渊才会接近赵荞,这是方便保护的位置。 韩灵则在她右侧,进来没一会儿便侧身躺下背过去小憩。 贺渊正不动声色打量着客舱内所有人。 赵荞的对面是一家三口,父母带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腼腆小姑娘。 见赵荞笑意和善,小姑娘的母亲便教她向赵荞问好。赵荞闲着没事就与这家人攀谈了几句。 之后小姑娘有些困倦地揉着眼睛,她的母亲安顿她躺下睡,赵荞没再多说什么,也闭目假寐起来。 约莫戌时近尾,天色已全黑,夜风呼呼扑人。 客船在枫杨渡的下一个小渡口靠了岸,大致有两炷香的功夫后,隐约听到甲板上有船工笑着报 “老大,拢共五位新客” 客舱内大部分人都睡着了,没睡的人也昏昏沉沉,连对面小姑娘的父母睡得轻轻打起呼。 小姑娘下午睡颠倒了,这会儿精神好得很,坐在那里东看看西看看。 船从码头起锚时,前后只进来三位新客,寻了空床位躺下。 赵荞小口小口啃着冬枣,侧头看着客舱入口,倾身靠近贺渊些。 贺渊见她有话要说,便略略低头将耳朵凑过去。 “进来的那三个,你瞧着有古怪吗”赵荞问得极小声,怕被人听到靠得也近,说话时气息全喷在他耳廓上。 客舱内没有烛火,只入口处挂着一盏防风的小马灯,光线很昏暗。她看得有点费劲,就指望贺渊那号称“夜里能飞刀灭香头”的犀利眼神了。 贺渊尽力摈弃心中杂念,忽视从耳朵尖横冲直撞胡乱蹿向四肢百骸的酥麻感。 “没有古怪。” “那外头的两个,在干嘛”赵荞一时猜不透外头两个是怎么回事,便坐正,继续啃着冬枣盯着客舱入口。 她想事情时总是很专心的,便没瞧见贺渊神色复杂地偷偷揉耳朵。 待赵荞慢条斯理啃完七八颗冬枣后,客舱入口总算又进来了一人。 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身量瘦长,脚步虚浮,像薄酒微醺那般。 那人摇摇晃晃进来后,就在赵荞对面那小姑娘旁边的空床位坐下。却没有坐在床位正中,大半个身躯都歪着倒往小姑娘身侧。 赵荞视线有些模糊,看得不大真切,总觉那人一直往小姑娘身边挤。 小姑娘似乎有点害怕,一直往母亲身边躲。奈何她的母亲心大如斗,就这么也没有醒来的迹象,还睡得沉沉的。 “禽兽。” 右手侧传来咬牙切齿的低声咒骂,赵荞诧异扭头,见韩灵不知何时醒了,正怒目看着对面,似乎想起身冲过去。 赵荞展臂将他挡回去,小声呵斥“你做什么别乱来。” 按住韩灵后,赵荞又转头凑近贺渊“那人,骚扰小姑娘我瞧不太清。” 贺渊也凑近她耳畔,小声回“应当是,我见那小孩儿吓得眼里都有眼泪了。你别动,我去” “你才别动,”赵荞一左一右叮嘱两个义愤填膺的家伙,“你俩都别动。” 眼下许多事都还不清楚,若让这两人上前将对面那混蛋打一顿,不知会惹出什么样事端。若到头来收不了场,闹不好就白费那么多功夫上这船了。 赵荞心中飞快盘算,同时挥着拳头对小姑娘示意,打他哭闹把整船人都吵醒你就安全了别怕 也不知是小姑娘看到了她的动作,还是真的气到了极点。 “啪”的一声,看影子的动作配合这声音,似乎是打了那人一耳光。 可白日里就看得出来,十一二岁的小孩儿,又是腼腆性子,以往大概没这么打过谁,力道并不大。 那歪歪倒倒直往她身旁蹭的人挨了不太重的一巴掌,非但没有生气或畏惧,反而发出嘿嘿的笑声,似乎更猖獗了。 两侧的贺渊与韩灵都是一副再也看不下去的架势。 赵荞使劲将他俩摁下“叫你们别动” 既小姑娘明显没法子自救,那这个忙也只能她去帮,就算事情真闹大了也有说辞好圆回来。 心念一定,赵荞猛地站了起来,利落地趿了鞋大步走过去。 她一走近就清楚看到那男子的眼神。 很古怪。有种诡谲怪异的迷离亢奋,说不上来算清醒还是迷糊。 那人抬头看着她越走越近,立时笑得邪肆又轻薄,也不搭理身旁的小姑娘了,伸手就来拽她的裤脚。 出门在外,又是跑江湖的身份,赵荞没穿裙褥,而是穿了利落的武服衣裤。 小姑娘见她来帮忙反倒要被缠上了,眼泪刷地落下来,颤颤伸手要将那人推开。 可她力气小,根本推不动。 赵荞对她安抚地笑笑,旋即眸色一沉,蓄足了力气抬脚照那男子的下巴就是一踹,接着左右开弓,两个耳光清脆响彻客舱。 那人猝不及防被掀翻,嗷地痛叫出声。 赵荞迅速后退两步,后背意外撞进一堵温厚胸膛。不用回头都知是谁。 她底气更足,甩开嗓子对那嗷嗷滚地的人震声喝道“动手动脚是上赶着找死吗你祖宗我可天生暴脾气” 这阵接连的动静足够大,莫说船舱里睡着的人都被惊醒,连甲板上的船工,以及从枫杨渡登船后就没在客舱露过面的船家老大,全都慌慌张张赶来察看动静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流泪满面的小姑娘余悸犹存, 转头扑进总算惶惑茫然坐起来的娘亲怀里, 奶猫儿似的小声啜泣抽噎起来。 客舱中沉睡的人们骤然被惊醒,并不能立刻理解发生了何事,相互惊疑不定地小声询问, 场面立时嘈杂。 舱门上的厚帘子被从外头撩起一半, 船工们站在那里朝内打量。 船工们身后站着肤色黝黑的船家老大,五官模糊在夜色中,让人看不清神情。 他似乎吩咐了什么, 有两名船工立刻往里走来, 口中赔笑“这位客约莫是上船之前喝多了, 惊扰大伙儿休息,我们这就将他请出去。待他明早酒醒,我们船家老大与他一道给大家赔不是” 虽说这艘船上的人较大船上那些要稍体面些,但那也只是相对而言。 毕竟会坐这种船出行的,再如何也不会是什么达官显贵, 出门在外大都愿息事宁人, 若与陌生人产生点挨挨碰碰的摩擦纠纷,最多对骂几句、推搡两下就吞闷亏罢休了。 船家见得多,不会轻易惹火烧身,通常都两不相帮。最多将冲突双方分开, 场面上说和几句就当无事发生的。 可赵荞闹这番动静,一则是为向小姑娘施以援手, 二则也是想借此机会不着痕迹地接近船家老大。 见船家老大没有要请自己出去搭话的意思, 赵荞随机应变, 后背迅速轻抵向贺渊的胸膛,声音又轻又快“拦着我点,你揍。” 继而作势又要往那男子冲去,口中大喊“别拦我不打断他那朝别人胡乱瞎摸的狗腿,他就不知谁是他祖宗” 形势不允,她没法向贺渊细细解释,也不知他懂没懂自己的意思。 好在贺渊没有辜负她的期许。 他单臂环紧她的腰肢,一个旋身拥着她背了过去。 她不知贺渊在这个旋身的同时还做了什么小动作,总之就听见背后那人撕心裂肺哀嚎了半声 嚎到一半就转为喉间瘀滞般的气音,似乎疼得喘不上气。 赵荞是背靠贺渊没瞧见他的动作,旁人可瞧见了。 当时地上那男子正挣扎着站起,伸长手臂想扑过去将赵荞揪住扭打。 贺渊拥着赵荞旋身背过去的瞬间,头也没回,单腿照后就是一个侧旋踢,不偏不倚踹上他的腕骨附近。 客舱内顿时鸦雀无声。两个船工保持着弯腰扶人的动作,似有些傻眼。 “好了好,就算没断,最少也骨裂了,”贺渊嗓音浅清,平静中隐隐有点安抚意味,“你乖些,我们别吵旁人休息。还想要如何只管发话就是,不必你亲自动手。” 若非场合不对,赵荞大概会双腿一软,倒在他怀里笑出声。 好一个“平日作天作冷冰冰,遇事却狼犬般全力护主的矫情小郎君”。 看来贺大人对新身份适应良好,还知道自己完善细节,果然可堪大任。 虽说赵荞不是弱柳扶风的纤纤女子,但她不曾习武,力道有限。 若真要她赤手空拳揍一个成年男子,哪怕对方看起来不算很清醒,那也伤不到哪儿去,花拳绣腿而已。 所以若没有贺渊那一脚踢出去,船家老大只会命人将那个男子从客舱带走了事,没有必要将他们两人也请出来说话。 冬末春初的夜里,有呼呼风风声挟着微凉水气刮过耳畔。 从客舱出来时,赵荞拢紧身上披风,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的贺渊,抛给他个赞许的飞眼儿。 已近子时,天幕玄黑。 今夜本无月亦无星,可就在她这个笑意狡黠的飞眼儿过后,贺渊只觉一片璀璨。 仿佛原本该高挂在穹顶的漫天星子,全被盛在了她的眼睛里。 明明未着脂粉,明明无华服珍饰,明明脚步大剌剌毫无端雅矜贵的仪态,却莫名透着野烈飞扬的生动明艳。 贺渊略有些狼狈地扭头避开与她对视,偷偷吐纳调息,平复着突然紊乱的心跳。 被冰冷河风拂过的耳畔与颊边非但全无寒意,反倒迅速攀起灼心的热烫。 虽还是什么都没想起,但他好像隐约有点明白,从前的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她了。 船家老大将二人带到船头站定,接过船工递来的水烟壶,苦笑叹气。 “对不住,给您添麻烦了,”赵荞抱拳,已摆出一副余怒未消状,“我这人脾气就是坏,实在忍不得那般鸟气。不过您放心,我绝不会让您下不来台。等他醒来,若肯认份受下该他受的这顿痛,该赔的汤药钱我赔,之后的行程里也不会翻旧账与他为难。要是他想靠岸报官,那我们也奉陪” 先前她在客舱吼那几句后,谁都知是那男子动了下流手脚,就算要闹到靠岸报官,舱中那么多人都会站在她这边说话。 而船家老大之所以将她请出来单独谈,怕的就是这个。 无论他是个什么身份的船家老大,都不会高兴船客间的纠纷闹到靠岸报官的地步,那很耽误事。 “混江湖讨生活的人脾气都大,他自个儿不长眼。您这都大度地没闹着要报官,他若还蹬鼻子上脸,那不是吃饱了撑的么”船家老大暗暗松了口气,蹲下去点起了水烟。 “好在他就是个短途客,明日中午靠岸就下,也免得您往后十来天里看着他就心里堵。” “那可幸好,”赵荞也跟着他蹲下,状似随口抱怨,“您说他那人也是呵,几十岁的人了怎么没个轻重行程虽不长,毕竟也算出门奔波,登船之前竟还喝得那样醉,生怕惹不上事是怎么的呿。” 河风抹乱她鬓边发丝,乱糟糟贴在脸上,偶有几根落到唇畔。她随手拨了几回拢到耳后,总是随即又被风吹乱,只得放弃这徒劳举动。 忽地,风仿佛静止了。 赵荞疑惑地扭头,发现贺渊站近了些,高大的身躯默默挡在她身侧。 她抿住上扬的唇角,若无其事收回目光,继续专心与船家老大攀谈。 “不过也怪。他醉成那样,身上却没半点酒气,真不知是个什么天上佳酿。” 船家老大咕嘟咕嘟吸了好几口水烟后,才吐出长气低声笑道“天上佳酿呵。我瞧着八成是喝了赛神仙。” “赛神仙这玩意儿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 赵荞蹙眉作思索状,稍停片刻后,才恍然大悟般瞠圆了眼眸,紧张兮兮地小声道“那什么神巫门的水药” 船家老大笑看她“当家的也听说过啊” “这么大的事谁不知道新年才起头时,官差就拿着榜文禁令沿街敲锣打鼓,我虽听得不明不白,但瞧见那榜文上头是有皇帝陛下和帝君陛下落的玺印。反正听说是若谁再信那个,要抓起来坐牢的” “若真只是坐牢那倒便宜了。是处罚金后再送去做苦役”船家老大笑呵呵纠正她。 “听人说那水药是神巫做过法的符化的,喝了能见仙境。一年半载的苦役换见一回仙境,那也不算亏啊,”赵荞没心没肺般笑着啧舌感叹片刻,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既官府都将那神巫门给禁了,他上哪儿买到的水药” 船家老大又低头咕嘟了两口水烟“谁知道管他咧。我也就随口那么一说,未必是真的。或许他真是醉酒呢” “就是,管他醉酒还是成了仙,与咱们什么相干”赵荞点点头,顺着他的意思话锋一转,“反正我与他那点儿恩怨就先撂一晚上,等他明早醒来您再帮着在我们两方居个中。我给您面子,只要他不闹,那我就不计较了。” “爽气我就爱跟您这样有度量的人物打交道,”她如此上道,船家老大自要投桃报李,“放心,回头等他醒了,我先同他说道说道。本就是他理亏在先,您家那位没真废了他,已经算是宅心仁厚了,闹个屁啊他” “那就劳您费心。等我家说书班子到原州撂地摆完头一摊,我再回请您顿好的答谢。” 回到客舱门口时,赵荞环顾四下无人,便伸手扯了贺渊的袖子,领他走到门前船舷跟前咬耳朵。 “我感觉,那些短途客就是为了买赛神仙才特地登的这船。” 前个码头上船,下个码头就下,这路程根本不算远,寻常人早两日出门,辛苦些靠走路就能到。若运气好遇到热心肠,路上还能时不时搭一截顺路的牛车、板车。谁愿平白破费这份船资 方才共五人登船,三位寻常客直接进客舱歇下。那男子喝完“赛神仙”后进了客舱,还有一人却至今不见踪影。 “那个没进舱的,想来该是在岸上揽人来买这赛神仙的掮客之类。将客交接给船家老大后,就与船工们待在一处了。 对赵荞的这番推论,贺渊点头表示认同。 赵荞眉心拧紧“但我有个事想不通。那船家老大仿佛故意抛出赛神仙的话头给我,后来却又不愿深谈,似乎是在试探我对这东西的态度。我一时琢磨不出他打的什么主意,你怎么看” “我猜,他们带的货大概不少,急着赶在船进原州界时卖光。因为船进原州界后,当地漕运署会有专人登船查验人、货。”贺渊眼神微凛。 通常若无必要,无论运货还是载客的船,在始发地时官府不会特意登船细查,只简单盘问。但在抵达目的码头,尤其跨了州府时,当地漕运不但要登船查,还会对照船队手中通关路引上的货物明细开箱查。 赵荞如醍醐灌顶,忍不住翻了对大大的白眼“他想将我发展成新客” 还真是富贵险中求,敢想又敢干哟。啧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韩灵先时并未多想旁的, 以为赵荞与贺渊闹那么大动静冲男子下手, 仅只是为替对面那小姑娘出气。 可当他们二人出去后,韩灵在客舱中听着众人东一句西一句的议论。 尤其听小姑娘抽抽噎噎轻嚷“他才不是醉酒,根本没有酒气”时, 他再回想先前那男子异样的神情、举动, 总算后知后觉地品出点不对来。 没有酒气那莫非是 年前淮南府端了“希夷神巫门”在当地的堂口。 结案后,淮南府将所缴获的诡药、符纸等物当做罪证送进京中供大理寺复核,大理寺便请了太医院协助分辨过诡药与符灰的方子。 其中就有“赛神仙”。 那是用丹砂画好的符纸包些草木灰烬, 每包不足小孩儿巴掌大。据淮南府的案件卷宗记载, 他们会先装模作样行一番“鬼神之术”, 再将那包草木灰化到水里给人喝。 韩灵记得,当时太医院众人验过后,一致认定其中有几味致幻致瘾的毒草。 根据个人体质、心志等差异,每个人在服用后外在表现未必相同,部分人会直接沉迷在幻象中似是昏睡;体质格外虚弱、长期服用或过量服用着, 则会有抽搐、急喘、口吐白沫等症状。 还有一部分, 就如方才那男子,接近醉酒态 待赵荞与贺渊返回客舱来时,舱中众已停止了议论,有些心大的甚至重新躺回去接着睡了。 小姑娘与父母一起向二人道谢, 又问那人被贺渊踢伤了会不会闹着告官,还是担心他俩仗义帮助反被连累。 赵荞坐回自己先前的地铺床位, 将披风解下搭在腿上, 笑着宽慰道“没事的, 船家老大答应帮忙斡旋了。再说本就是他不对在先,若真告官,有这么多人帮我们作证,我怕他才怪。” 舱中还没睡的那些人纷纷称是,小姑娘一家总算稍稍心安些。 赵荞一转头就看到韩灵那副“我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顿时头大如斗,迅速躺下“有事找你二当家说去。我这会儿很累了,听你说话可能会急火攻心。” 说完捞起披风将自己蒙头裹住。她真怕这人又来一连串“为什么”,会疯的。 但她并没有当真立刻睡着,闭着眼盘算了许多事。 “赛神仙”这东西,她不是先前听船家老大说了以后才知道的。 这次出京前,归音堂小当家祁红就对她说过,希夷神巫门经过短短两三年,在滢江沿岸庆州、淮南、遂州等地暗中经营出了不小气候,信众颇多。 根据归音堂搜集到的消息来看,他们骗人揽钱的法宝共三样 号称使人服之可见仙境的“赛神仙”、服之可刀斧加身而不畏疼痛的诡秘药丸,以及宣称可作法替已亡故之人“续命新生”。 凭这三样,庆州、淮南、遂州一带就等同是他们的聚宝盆。 年前他们在淮南的堂口被查抄、圣谕紧急通令各州将“希夷神巫门”定论为违律犯禁,那三州自是严加盘查,今年起他们为避风头只能暂时退出那三州,这聚宝盆就活生生没了。 难怪想铤而走险引新客入瓮。 赵荞心中默默将事情从头到尾盘了一遍。 登船之前,结香已打听过这队船的大致情况之前几年都是跑滢江水道,主要走庆州、淮南、遂州的码头。年后才从京畿道码头启程。今年第一次跑原州。 这与她从船老大口中套出来的话是一致的。 也就是说,去年末这队船停在枫杨渡后,没去过旁的地方。 那眼下他们售后中的“货”,要么出在京畿道附近,要么是淮南堂口被端后逃逸时剩下的。 前者不大可能。 凭京畿道一带平平无奇的地形,就长不出能配“斩魂草”与“赛神仙”的古怪草药。 那么问题来了,他们卖完手上这批剩余的“货”以后,上哪儿补去 原州或是他们抵达原州将六船正经货交接完后,还会去别的地方例如,松原郡的崔巍山 赵荞觉得,只要能确定“赛神仙”与“斩魂草”的补货源头,大概就能找到“希夷神巫门”的幕后主使。 翌日清晨,经过船家老大居中调停,被贺渊踢伤手腕的那男子果然没有闹着报官,脸色难看地接受了赵荞并不丰厚的赔偿。 中午船在小码头靠岸,两名船工帮着搀扶那男子上岸去就医,昨夜那场风波无就算声落幕。 因船要在这码头停泊将近一个时辰,客舱里有不少人都选择了去案上寻食肆吃些热食。 赵荞、贺渊与韩灵也下了船,与从大客船下来的阮结香等人汇合。 大家随意寻了离码头最近的一家食肆,小少年祁威带着说书班子众人在大堂用饭,赵荞他们几个则向店小二要了一处雅座。 点好菜后,确认近前无人偷听,阮结香压着嗓对赵荞快速秉道“大船半夜上了十三个没带行李的人,熟门熟路随船工去了后舱小间。之后陆续有十人进客舱休息,全都神情古怪、脚步虚浮。剩下三个没再露面。进客舱的人里有两个躺了片刻就又哭又笑又闹,船工说是癔症发作,将他们带出去另行安置了。方才靠岸时,我瞧着又是十三人下船,直接走了,看起来全都是清醒的。” 这么看来,大船上也在售卖“赛神仙”。 赵荞与贺渊昨夜已推测过这种可能性,此刻被阮结香亲口证实,他俩都没有太过震惊。 两人各自另有所思,谁都没吭声。 听到阮结香的话后,韩灵先是震惊愣怔,眉心旋即拧成麻花“他们上船时,你亲眼瞧过是何情形吗” 阮结香道“我就在舱门口的位置,透过门帘缝亲眼看着数的人数。虽夜黑瞧不清容貌,但看身形步伐是稳的。从后舱出来到客舱休息时走路就变得偏偏倒倒了。” 韩灵面色大骇,心急火燎地冲贺渊使了个眼色。 贺渊抬眸淡淡瞥他一记,抿唇无语。 见他不理,韩灵也不指望他了,清清嗓子对赵荞道“大当家,我有话要” “知道你要说什么,”赵荞收回思绪与他四目相对,指了指贺渊,斩钉截铁道,“此次你的职责是顾好他的伤势。别搅和我做事,也不能干涉我的任何决定。” “可” “闭嘴”赵荞眸色转冷,“吃饭。” 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韩灵虽是太医官,毕竟也是领朝廷俸禄的六等京官。 久在二位陛下近前当差,又是医者仁心,一察觉船上有“赛神仙”,他最先会想到的自是“此事该上禀官府,查抄这队船”,以免他们沿途继续售卖“赛神仙”坑害更多人。 若在平时,不必他来操心,赵荞自己都会选择这么做。 可眼下她背负着更重要的使命出京走这趟,半猜半蒙地顺利搭上这队与希夷神巫门有明显关联的船。 才见了点苗头,真正要查的事还没个方向准头,若这就打草惊蛇,那他们的同党必定蛰伏更深。 到时再要想法子搭上线,未必就有这么容易了。 重新登船后,心事重重的赵荞并未立刻回客舱,而是独自抱膝坐在船头角落发呆。 出京前小当家祁红对她讲过,“赛神仙”这玩意儿邪得很,许多人沾过几回就再丢不开。 少则能隔个日、最多也就十天半月,无论如何都得再喝一次,否则忍不住要发疯撞墙。 好在要价不算离谱,一碗只卖五个铜子。 五个铜子对苦哈哈讨生活的寻常百姓来说并不便宜,但也没有太离谱,咬咬牙凑一凑还是拿得出来。可架不住十天半月就要再喝一次。 所以在那三样揽钱法宝里,叫价最低的“赛神仙”其实是希夷神巫门最主要的来钱货,也是在百姓中流毒最广的一个祸害。 可眼下她非但不能将这队船上有“赛神仙”的事禀给任何官府,必要时还得设法不着痕迹帮这队船顺利通过漕运司盘查,以便追踪他们抵达原州后的下一步去向。 做出这个决定,她不是不煎熬的。可她真的想不出两全法子。 若不揪出“希夷神巫门”的幕后主使,皇帝陛下就不能确定是什么人躲在暗处算计着想借她之手除掉嘉阳公主;更不能确定那些人最终的意图与目标。 若他们又想仿效前朝末期世家各自为政、架空镐京朝廷,那别说北境外的宿敌吐谷契会想卷土重来,搞不好那区区小岛国茶梅都会趁火打劫。 可以想见,到时深受其害的人数,就绝不止是上这队船来喝“赛神仙”的人了。 大周人才过了不到十年的安生日子,复国之战里捐躯的那些英魂想必都还在天上看着呢。 她不得不做这样的取舍。可她又不得不因做出这样的取舍而痛苦。 “你看起来像要哭了。”头顶传来贺渊的声音。 赵荞背脊一凛,猛地将脸埋在膝头。恼羞成怒地瓮声道“关你屁事不是叫你回客舱去,又跟来做什么” 她不知他此刻如何看待自己。 是觉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竟能心狠地罔顾“赛神仙会害了不少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还是觉她软弱迟疑,明知必须这样做,却又要躲在人后矫情掉着于事无补的廉价眼泪 无论此刻贺渊的想法是哪种,她都会觉得很难堪。 不管他记得不记得起两人的从前,不管此行结束后两人还会不会有“将来”,她都希望,自己在他眼中至少是个聪明机灵、利落果决、能扛大事的厉害模样。 贺渊没有被她那恼羞成怒的粗鄙之言喝退,反倒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他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披风,轻轻盖住她的头脸,嗓音浅清“哭吧,我替你把风,不会再有别人看见。” 滚一边儿去,你当哄小孩儿呢 被披风盖住头的赵荞鼻上一酸,胸腔里像堵了大团吸饱水的棉花,张口没能骂出声,眼泪倒是汹涌而下了。 她垂下泪目瞥见贺渊的衣摆,也不知出于何种想法,索性扑进了他的怀里。咬着牙郁愤呜咽“我没错不会后悔这事谁来都只能这样处置” “嗯。”贺渊没有推开她,甚至隔着披风将大掌轻轻按在她的头顶。 她看不见他的眼色神情,只觉头顶那若有似无的抚慰沉默而温醇。 无论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做这些,对此刻的赵荞来说,这样是最好的。 没有站着说话不腰疼地指责她做出“坐视赛神仙流毒为祸”,也没有敷衍附和说“是,你的决断没错”。 只是无声陪伴在侧,安静地替她护着这角落一隅,让她尽情宣泄心中那些无法用言语表述的苦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虽说有些失控, 但赵荞到底还是个有分寸的。她没忘记身在何处, 再是角落也保不齐会有船工会突然过来。 所以她并未以喋喋不休来宣泄心中郁结的重压,连哭泣都是细声克制的。 这种哭法其实很累人,没多会儿她就觉太阳穴饱涨酸疼。 毕竟是出身宗室王府的矜贵姑娘, 任她平日如何野放散漫不讲究, 到底还是有娇气受不得累的一面。 客舱里的地铺床位只是简单褥席,自比不得她平日在自家那般舒适。且昨夜舱中又有好些人的鼾声此起彼伏,再加上她心里装着许多事, 所以整夜就没怎么睡实过。 伏在贺渊膝头, 披风替她遮出一隅沉暗, 鼻端是她久违的熟悉气息。 似江上清风拂过薄荷草叶的清冽味道,让她心安神定。脑子渐起昏沉,身心俱疲。 于是她缓缓静下来,随意揪住披风一角偷偷擦去眼泪。 “贺渊。” “嗯” “我睡会儿。” 她在许多时候都是个“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性子。 这句话完全不是在征询贺渊的同意,只是通知一声, 便在他膝头“占山为王”, 没多会儿就呼吸平稳了。 对于她这突如其来的任性转折,贺渊除了傻眼定住由得她外,再无旁的应对之策。 这姑娘以往就这般与他相处的么实在有点乱七八糟。 贺渊无措又无奈地垂眼,怔忪望着膝上那颗被披风盖住的头颅, 最终深吸一口气摇摇头,满心乱麻。 自他两个月前醒来, 许多事对他来说都无比荒唐。 无端端丢失一整年的记忆, 无端端多出个据说与他两心互许、即将议亲的心上人。 他在面对赵荞时, 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别扭。像有两个贺渊在身体里来回角力拉扯。 一个恐慌而茫然地想要远离这个让他十分陌生的姑娘,最好与她半点瓜葛都无才好;另一个却又总忍不住想往她走去。 其实他已从众人口中听明白了,自己缺失的是武德五年冬到昭宁元年十一月邻水冬神祭典之间的这段记忆。 他隐约觉得,若能清楚知道邻水冬神祭典上发生的所有事,或许记忆就能恢复。 那样的话,他大概就知该怎样面对赵荞才是正确的。 其实这两个月来,虽很多事完全想不起,但只要事情不关乎赵荞,他总能安之若素,心绪不会因记忆的缺失而产生太大波动。 陛下禁止旁人在他面前谈论邻水刺客案的细节,顶头上官以养伤为由准他长休沐,暂不复职,不予接触内卫卷宗,尤其邻水案的卷宗。 这些都没有让他心慌或焦急。 是的,他早就发现,自己并没有多么渴望寻回缺失的那段记忆。 不但不着急、不好奇,甚至有一种近乎麻木、苍凉的平静。 只要他试图去回忆与赵荞的从前、回忆被忘却的那一年,就会莫名撕心裂肺般痛苦,乃至绝望。 每当他受她吸引,为她有心或无意的言行所撩拨悸动,想要再了解她多些,靠她再近一点时,就会有个声音在他耳畔泼冷水。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他寻不到答案。没谁能为他解这个惑。 午后河风柔软,呼呼与水流声交谈,像在偷笑;云后有太阳探出半脸,像在发愁。 约莫过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从客舱出来的韩灵总算寻到这角落来了。 虽侧身伏在贺渊膝上的那人以披风从头盖了大半身,可韩灵不用细看衣衫分辨都知那定是赵荞。 除了赵二姑娘,这船上大约没谁行事会如此任性癫狂。 光天化日、人来人往的船头,就大剌剌歪身蒙头靠在贺渊腿上 还没被他一掌扫到河里去。 察觉韩灵的到来,贺渊转头看过去,以眼神示意他放轻脚步。 韩灵蹑手蹑脚过来在他身侧坐下,小声问“她这是怎么了” 贺渊斜斜睨他一眼,目光微凉“哭累睡着了。” 方才在客舱反思半晌后,韩灵本就有些心虚愧疚。 此刻看出贺渊这意思是在责怪自己,便讷讷声辩解“那个事,民为天下本,朝廷就该是黎民的庇护。既明知有罪恶之事,本就当报官府及时处置,以防恶果继续蔓延。” 贺渊冷冷嗤之以鼻“然后呢我们齐齐打道回京,正巧还能赶上二月二踏青放河灯,是吧” 他相信韩灵并不愚蠢,就算中午吃饭那会儿一时没想透其中某些关窍,此刻也应该醒过神来了。 既阮结香在大船上观察到夜里登船的那些短途客“熟门熟路”,这就意味着以客船这种流动、易躲避盘查的“据点”,趁夜短途上下客完成交易,原本就是“希夷神巫门”的揽钱方式之一。 显而易见,其门下可供驱使的船队绝不会只有他们遇上的这队。 若此刻就打草惊蛇,那幕后之人再驱使别的爪牙船队,甚至换另一种交易方式,照样流毒为祸。 赵荞的打算是要冷眼旁观,甚至姑息养奸,沉默地放弃挽救那些即将从这里买到“赛神仙”的人。 对这些人来说,她的决定或许是冷漠心狠了些。 但这不表示她错了。因为她这决定是为了挽救、维护更多人。 她没有更好的办法达成一个面面俱到的好结果,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就不能先端掉这队祸害,再费些周折另寻线索”韩灵臊眉耷眼,小声嘀咕,“虽她无官无爵,但毕竟是皇室宗亲,又是受陛下委派来办的这趟差事,行事自该持身端正、以民为先。她这么做,将来若走漏风声,不被千夫所指才怪。” 其实他方才已经想明白,自己中午对赵荞的态度不对,也知自己的观点有许多站不住脚的地方。这会儿出来本就是想当面向她认错道歉的。 可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真到了该承认错处时,往往又要死鸭子嘴硬一番,试图强行挽回些许颜面。 可贺渊非要让他尴尬在半空下不来台。 “你记得出京前陛下说过的事吗朝廷察觉希夷神巫门并非一朝一夕,去年就陆续派出几拨人探查,最终却只勉强端了个淮南堂口,连幕后主使与老巢的方向在哪儿都没摸到。你道这是为何” “为何” “因为派出去的那些官员,行事就是你这般路子,”贺渊淡声哼笑,“遇事总惯于先成全霁月光风的高洁声名,生怕过后被人指戳为行事走邪路。所以任他们怎么查,最后都只能原地打转。” 别看贺渊平常话不多,训起人来措辞讲究,却直戳人心窝。 被贺渊训得满头包,韩灵心中对赵荞的歉意更深了。 经过两日的相处,他多少也能看出来,京中对赵荞的许多传言有失偏颇,她绝不可能是众人以为的“草包美人、纨绔混子”。 做出这般取舍,她心中显然也是煎熬的,否则不会躲到这里来哭。 她很清楚将来会因此承受怎样的恶名与指摘,可还是坚持自己的决定。 不容谁置喙,就算难过也不动摇。 其实,这很了不起。 韩灵抬不起头,心虚气弱道“我也没真说她什么啊。” “你是没说,”贺渊冷冷剜他一记眼刀,“可你不该用那种眼神看她。她本就自责,你再摆出那副神情,自己想想合适吗” “要不,等她醒了,我当面自戳双目谢罪我这都已经满头包了,您大人大量,就别再训了,求求你。” 韩灵欲哭无泪,突然好想念平常那个冷面寡言的贺大人。 其实赵荞只是打个盹,半梦半醒间模糊听到贺渊在与韩灵小声说话,她迷瞪了一会儿也就醒了。 不过她没太听清这两人说了些什么,直身坐起来,晕乎乎掀下盖住头脸的披风。 见她醒来,韩灵忙不迭作揖道歉,解释许多。 赵荞睡眼惺忪地看看他,慢半拍地挥挥手打断他“真困了,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回客舱去躺着睡。” 方才哭那么一场,此刻又残困深浓,她恹恹无神地耷拉着脑袋,脚步踢踢踏踏。 迎面走来船家老大,热情地凑过来关切“哟,怎么了这是当家的一副痛快脾气,小两口拌嘴还哭鼻子吗” 她那副明显哭过的模样真蒙混不过去。 护在她身旁的贺渊脑中一懵,竟也不知这话该怎么接。跟在他俩后头的韩灵更是后背冒冷汗,半个字不敢乱哼。 这会儿赵荞迷瞪着,若露出什么破绽,他俩怕是没她那种能三言两语圆场补漏的本事。 赵荞压根不知他们二人有多紧张,兀自抬起手背揉揉鼻尖,笑意略显羞惭。 “让您见笑,我俩没拌嘴。明日是先父忌日,中午在码头时本想买些东西遥祭,但靠岸就那么一个时辰,吃了饭就着急忙慌,我不敢走太远,临了也没找着卖香蜡纸钱的。想着您说过接下来好几日不会再白日里靠岸,我一时有些伤感。” 瓮声翁气的鼻音不像之前那般脆亮,带着哭腔余韵,很能让人信服。 “原来是这么回事。您节哀,”船家老大神色立刻一肃,“若当家的不嫌弃,咱们这启程前祭过船,回头我去寻寻还有无剩下的祭拜物事,您将就着聊表孝心” “那敢情好,可就劳烦您了,”赵荞抱拳,眯缝起笑眼使劲点头,“瞧我白白哭一场,这会儿困得紧。我先回客舱歇会儿,晚些等您得空时我再来找您。成不” “成。” 客舱里人们三三两两围在一处说话打发时间,船家今日给每位客备了一碟冬枣,有人边说话边咔嚓咔嚓啃着果子,场面热闹得很。 见赵荞一行进来,大家都与他们打招呼寒暄两句。 赵荞随口笑应后,疲惫躺下,扯了自己的披风来盖在身上。 韩灵凑到贺渊的地铺床位坐下,弯腰支过脑袋去,小声问“大当家,你方才那番说辞,是早就想好的” “我是闲疯了吗谁没事提前想这个”赵荞懒懒白他一眼,强忍呵欠,满目薄泪,“话赶话随机应变而已。” “那,你这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活生生就将你父亲说死了,真的好吗”这趟跟着赵荞出来,韩灵算是方方面面都大开了眼界。 就拿这事来说,即便是寻常高门大户在言行上都颇多规矩与避讳,更别说信王府这样的皇室宗亲。 赵荞的父亲是上代信王赵诚锐,武德太上皇的异母弟弟。 武德五年赵诚锐将王爵“禅让”于长子赵澈,之后回了钦州祖宅安养,此事在当时还引发了朝中一番热议。 所以她父亲分明是还健在的。 韩灵想想都替她捏把汗“你就不怕,你父亲知道了” 那不得被气吐血 “只要你别跑到钦州去找他告状,他就不会知道,”赵荞实在忍不住,终于打了个呵欠,“走开,别吵我睡觉。晚上还得去和船家老大说事。” “可真是个成大事的姑娘。这也太不拘小节了吧”韩灵啧舌,旋即又服气地笑着摇摇头,随口道,“有那么困方才不是趴二当家怀里睡了一觉” 赵荞含糊嘟囔道“他身上太硬,根本不好睡。” 这是什么糟糕又流氓的说法韩灵听了当场笑倒在铺位上。 而当事人贺渊听了,想打人。 他脸烫得快冒烟,咬牙切齿,字字带着被调戏后的羞愤“注、意、措、辞”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赵荞后知后觉地双颊飞霞,才找补半句,又被贺渊的披风盖住了脸。 贺渊怕她越描越黑,只能先下手为强地喝阻“闭嘴睡觉,你个小流氓。” 语毕没好气地转头,迁怒地踹了笑到快打滚的韩灵一脚,“你也闭嘴,再笑打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此时的客舱其实比夜里嘈杂许多, 毕竟大多数人都无事可做, 只能靠闲聊打发时间。毕竟几十号人在说话,哪怕没有谁大声嚷嚷,那嘤嘤嗡嗡的动静也是够呛。 可赵荞一夜没睡实, 这会儿当真是累极, 躺下没多久就睡着,甚至做了个梦。 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梦里的场景是武德五年冬神祭典后的溯回城,梦境中那些事都曾确确实实发生过。 “这都跟了多少天了, 你烦不烦都答应你不会说出去了我指天立誓, 这辈子都不再提, 这还不行” 梦里的赵荞很不耐烦,站在冷清的巷子中回身怒瞪贺渊。 梦里的贺渊满目清冷,嗓音像雪后的天气一样沁寒“你答应得太痛快了,恐怕有诈。” “我油炸你个死人头啊那你想怎么样杀了我灭口”赵荞回身走到他面前,高抬下巴露出脖颈, “喏, 趁着四下无人,赶紧动手赶紧” 贺渊的目光淡淡滑过她脖颈,旋即撇开脸去“我没要杀你。” “当我瞎呢你那脸上就写着杀人灭口四个大字” “你不是说你不识字杀人灭口这四个字认得” “那就是个说法吵架你还抠字眼毛病,”恼火的赵荞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滚滚滚,跟你说话我自个儿就能原地燃起来。难怪你平日不爱与人说话。就你这讨嫌的嘴, 话多容易挨揍” 语毕旋身, 踏着重重的大步往前走, 头也不回地吼道“要不是我的人打不过你,就该将你扔滢江里喂王八既这么爱跟,有本事你跟一辈子” 偏生后面那人腿比她长,慢条斯理三两步就跟了上来,冷冷淡淡还嘴“这可是你说的。跟一辈子就你这是去哪儿” “茅房,”赵荞回头睨他,笑得恶劣又挑衅,“你跟啊不跟不是人。” “你个小流氓” 看着那张英俊面庞霎时从冷冰冰变成红通通,她总算知道该怎么治他了。 这一觉约莫睡过去大半个时辰,赵荞醒来已是正申时。 贺渊的那件披风已没盖在她头上,而是规规整整盖在她身上,与她自己那件披风两相重叠。 她坐起来,低垂眼眸看着披风上的织纹,轻笑一声。 做梦这种事真的有些不讲道理。 她都有日子没功夫去想与贺渊之间的事了,回忆却突然入梦。 当初两人相看两厌,谁都不肯好好说人话,就这么着最后还能走到一起,实在叫人啼笑皆非。 可偏就在了解了对方不为旁人所知的另一面,情生意动后,他又什么都忘了哎,或许就是所谓造化弄人吧。 眼下她也不知该不该强求,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旁侧递来一个水囊,赵荞愣了愣,接过的同时扭头看去。 贺渊低声道“方才我出去站了会儿,看到船家老大手臂上那个印记,是个古体的巫字。” 赵荞抿了一口清水,点点头,若有所思。 不知在她睡着时贺渊又对韩灵说过些什么,韩灵凑过来对她再三保证,之后再不会对她的任何决策指手画脚,也不会给她拖后腿。 这对她来说自是很好的事。 收拾齐整打算去找船家老大时,贺渊从后扯了扯她的衣袖。 “怎么了”赵荞回眸,疑惑蹙眉。 “我拿走了你的荷囊,”他喉间滚了滚,稍顿后,神色有些冷硬,“防你乱来。” 他没有说“乱来”什么,说话时语气、神情也称不上和善,就像当年在溯回城初遇时那般。 可如今的赵荞却已能听懂他没说出口的关心与担忧,再不会因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各说各话而上火与他犯冲。 他这是怕船家老大若引她去服“赛神仙”,她为了博取对方信任便孤注一掷主动上套 在先前某个转念间,她是曾有过这般危险的想法。 “嗯,别担心。方才韩灵说了那玩意儿方子邪,目前尚无克制之法。我有数的。” 船家老大果然寻出些祭船剩下的黄纸、香烛,又另拿了一碟果子和半壶酒来。 “就只这些了。” “出门在外,又在船上,能有这些表个心意已经很好了。实在多谢您。”赵荞感谢再三,又转头让贺渊取出三个铜子给船家老大。 船家老大倒没说不收“不值这么多,又不是齐全成套的物事。我收两个意思意思就行。” 又叫船工拿了个破碗来给她烧黄纸用。 在后舱门前的角落里简单遥祭一番后,赵荞便顺势拉了贺渊坐下,与船家老大攀谈起来。 “我说您这么年纪轻轻就掌家呢。哎,也怪不容易的,”船家老大同情一叹,摸出火石来,“冒昧问一句,令尊不在后,怎不是令堂挑家中大梁呢” “实不相瞒,我父亲出意外后,家中两个母亲都伤心得没了主张,提不起精神打理家业了。”赵荞无奈笑笑。 “两个母亲”船家老大惊讶地瞪了瞪眼,上下打量她一番,“那您家可是大户人家啊” 大周戚姻律中,若家主有九等以上官身,或因对当地有所贡献而被官府嘉奖“乡绅”头衔,则允准其迎两名伴侣。 赵荞是故意透这个风给他的。 “咳,早些年战乱时,我祖父做了点不好说的营生,给家里攒下薄薄基业。听说武德太上皇还没进镐京那会儿,号召民间捐钱捐物助驱逐外敌,我祖父捐了些,就这么得了个义绅的名头。面上光而已,谈不上多大个门户。”赵荞随口瞎编,张嘴就来。 好在她旁边的是贺渊而不是韩灵,不然必定要笑出声。 贺渊抿唇,垂眸看着脚尖,心道她这也算天赋异禀吧,什么瞎话都能说得跟真的似的。 船家老大笑呵呵指了指赵荞“谦虚了不是出门在外财不露白,我懂我懂。您放心,我不是多嘴的人。” 赵荞抱拳苦笑“我也不瞒您,家底儿么是有点,不过眼看着就要坐吃山空了。要不我们小两口也不用带班子到处挣活儿养家不是” “走南闯北撂地摆摊,不是个清闲事,”船家老大点头附和,“您二位瞧着年岁不大,既吃得了这份苦,早晚出人头地。” 战乱年月祖辈做了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发了横财后,捐助复国之战得了“义绅”名头将门楣洗干净,给后代多少留几分家产。后代中未必人人有本事,有些就只能守着祖产等着坐吃山空。这种事在当今也不少见。 赵荞的说辞三分露七分遮,落在船家老大耳中倒更合情合理了。 “承您吉言”赵荞见他没有再深谈的意思,心中稍稍起急,面上流露出苦涩愁绪,“若我父亲还在就好了,许多事他还没来得及教我呢。哎,两位母亲也总是以泪洗面,念念叨叨说这都两三年了,给他烧过的东西也不老少,总不见他来梦里捎个话。” 船家老大笑瞥她一眼,低头咕嘟咕嘟抽了几口水烟,没接话。 赵荞不以为意,兀自又道“您说,会不会真是人死如灯灭,烧什么都不过是活人自己安慰自己罢了” “要我说啊,那就不是,”船家老大宽慰道,“您想啊,从古至今人人都这么做,这事就肯定有它的道理。令尊没有入梦相见,想是有什么缘故。人只要生前没做什么大奸大恶的事,死后是要踩着天梯神道登仙境的。若机缘对了,家人上那道去寻一寻,还是能见着面。” 赵荞啧舌“还有这种说法” “您没听过”船家老大笑了,“入夜还得靠码头揽客,我先去吩咐些事,得空再与二位细细说。” “好,您先忙。” 回到客舱门口,赵荞叹了口气“他比我想象得要谨慎。方才我是不是话头抛得太急了” 她不是个耐烦与人周旋的性子,有什么事总愿直接撂地。这种习惯往好听了说是直率利落,但有时却容易坏事。 就像那年在溯回城,贺渊请求她不要将“那件事”说出去,她毫不犹豫一口应承,反倒让贺渊误以为有诈,跟前跟后差点没把她烦死。 方才她好像又犯了这毛病。 船家老大本来已信了她是薄有家底的人,也接了她的话,不着痕迹地抛出点苗头来。可就在她想进一步往深了去引时,他忽然谨慎打住了。 此刻赵荞回头反思再三,实在吃不准是自己太急躁引发他的疑心,还是旁的缘故。 她很忐忑,也很烦躁。 贺渊想了想,诚实点头“是。急了些,容易让人觉得有诈。” “我油炸你个死人头”赵荞迁怒炸毛。 “不是你自己问我的吗”贺渊摆出无辜的冷漠脸,“我只是如实作答。” “我出了纰漏自己不知道吗要你说”赵荞一把将他推抵到船板上,凶巴巴恼羞成怒,“这就好比有个长得不好的看人问你,我是不是很丑人家这时是想听你如实作答吗你但凡是个人,都该知道宽慰一句说你不丑,还有救” “受教了。”贺渊垂眼看看抵在自己胸前的那只手,又看向赵荞那跃动着小火簇的明眸。 赵荞收回手来,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自己先笑了“看什么看没见过恼羞成怒乱发脾气的人啊” 顺手帮他理了理衣襟。“对不住啊,我急起来脾气就不好的。” “嗯。” 双双沉默片刻后,贺渊清了清嗓子。 “我想了想,若真有个人那么问我,”贺渊神情郑重而诚恳,“我会告诉对方,韩灵那里有一种叫玉容春的药膏。太医官还有几种养颜的方子。” 在他的观念里,几个能实质解决问题的法子给对方希望,比空口白话的宽慰要有用。 虽方才赵荞抛出话头急了些,但据他从旁的观察,船家老大只是惯例谨慎,不像起疑的模样。 他一面盘算着,转身往客舱里回了。 赵荞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跟在他身后小声问“你想告诉我什么” “不用救,”贺渊在自己的地铺床位前站定,回眸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语带双关,“你也没那么丑。” 正坐在他床位上与对面一位大叔闲聊的韩灵惊讶地抬头,歪着脑袋看了看赵荞,又看看贺渊。 在京中,即便对赵荞成见再深的人,也无法在相貌这件事上挑她半点毛病。就这粗衣布衫都遮不住光彩的长像,叫“也没那么丑” “二当家,我恐怕得替你把个脉,”韩灵伸出手去,“看看你是几时瞎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韩灵被贺渊拎起来就是“一番手谈”。 拳拳到位, 不偏不倚, 充分证明了贺渊还是那个目光如炬的贺渊。 客舱内其余船客看出他俩这架势只是自己人闹着玩, 倒也没谁来劝, 反躲远些笑哈哈看热闹。 待这通玩笑式的打闹结束后, 客舱内又恢复了先前的场面。 大家三三两两凑在一处各说各话, 有两个年岁相近的小孩子笑呵呵追逐着跑来跑去。 嘈杂热闹成一锅粥,又奇妙地互不打扰, 倒也有趣。 韩灵拉着贺渊凑到赵荞跟前,小声地告知二人自己先前的新发现。 “昨夜最开始进来的那三个人,中午没下船,还在这里。” 昨夜共五人上船, 其中有一个上来后就与船工们待在一处,从头到尾未在客舱里露面,在赵荞的判断中那人该是掮客之类的身份。 除了那位之外,最后那名被贺渊踢伤的男子进来之前,有三个看起来无异状的人直接进舱睡下了。 当时客舱内昏暗, 赵荞没有看清他们的样貌。加之后来她一直专注于那名服了“赛神仙”的男子,便忘了最先那三人。 听韩灵这么一说, 赵荞不禁诧异地怔住了。 贺渊也有些意外, 目光不着痕迹地一一扫过舱中兀自谈笑的众人。 韩灵压着嗓又道“他们三人像是一起的,铺位挨得近,也不与旁的船客搭话。先前你俩出去时, 最里头铺位有家的小孩儿跑来跑去, 踢到了他们的随身行李。我打量了一下, 是个方方正正的木箱,看起来很结实。” 因为当时三人中有一个大声呵斥了那小孩儿,韩灵也与旁人一样扭头看过去,就发现他们的脸色大变,看上去很紧张那箱子。 赵荞与贺渊四目相对,两人都仿佛在瞬间明白了什么。 “被你踢伤的那个人,昨夜带行李了吗”赵荞轻声问。 贺渊垂眸回想片刻“当时没太留意。在依稀记得两名船工扶他下船时,似乎帮他拿了什么东西。” 中午阮结香曾说过,后头大船昨夜上的十三个短途客,在靠码头时就下船走了,没带行李。 而同是昨夜上这艘“头船”的人,情况与上大船的十三人并不同。 或许,若那名服用了“赛神仙”的男子没被贺渊踢伤,中午也不会下船离去。 带了行李,进客舱安顿下来后,中午靠岸时没有下船离开。不与陌生人搭话。很紧张那个箱子。 寻常人出外奔走,又是搭船,行李当然该以轻便为宜,谁没事会选择带个结实木箱 结实就意味着箱子本身就不轻,若只是拿来装衣物与日常用品,那真的很奇怪。 也就是说,半夜在沿岸小码头登船的“短途客”们,上后面大船与上这“头船”的,与船家之间的交易或许不是同一件事。 大船才是主要负责交易“赛神仙”的,而这艘有船家老大在的头船上,“赛神仙”只是捎带 “希夷神巫门”压箱底的三件宝赛神仙、斩魂草、续命新生。 若半途登上这艘船的人并非专为“赛神仙”而来,那会是为后两者中的哪一项又将如何完成交易 赵荞觉得脑子要炸了。 为免得过于积极接近造成船家老大更深的疑心,赵荞接受了贺渊的建议,入夜后没再出客舱,早早便睡下了。 甚至次日到甲板上透风遇到船家老大时,也只是笑吟吟打个招呼,便自顾自与贺渊并肩站在甲板上欣赏两岸风光。 倒是船家老大几次欲言又止,末了因未再找到合适的话头切入真正话题而作罢。 接下来一连三日,几乎每个夜里都会在子时前后靠一处沿岸小码头,但头船这里只有元月十八晚上过两人,带行李的,之后没有下过船。 其余的“短途客”想来都上了后头那艘大船。 这几日暂时避过与船家老大更深接触后,赵荞、贺渊与韩灵达成了默契分工,将客舱最里那三位带着木箱行李的人和元月十八夜登船的那位一并盯得紧紧的,同时也在观察着舱中其他人。 贺渊留意到,从元月十六日夜开始,最初和他们一起在京畿道口枫杨渡上船的船客们中,有人会在众人入睡后悄悄出客舱去,约莫半个时辰后又悄悄回来躺下。 他将这事告知了赵荞。两人稍一合计,大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船家老大要在船进原州漕运界之前将“赛神仙”全部卖掉,以防到时被查出来,所以他想引入瓮的绝不止赵荞这一个目标。 那天下午他应警惕而选择了放弃赵荞这个目标,对其他人下了饵,到底还是有人上钩了。 赵荞虽然心中有点沉重,却也知自己这时不能声张阻止什么。只能耐心等待着与船家老大下一次接近的合理契机。 元月二十一,航程第六日的午后,船遇急浪,客舱里的许多人猝不及防被甩了个满地滚。 赵荞在船身遽晃的瞬间也歪身栽出铺位,胡乱一抓却刚好握住了贺渊的大掌,被他牢牢护住,幸免于满地打滚的狼狈。 贺渊自幼习近身搏杀为主,进金云内卫后遇敌又多讲究“一招毙命”,因此他掌心并不像寻常习武者那般粗粝,这就使他指腹处的薄薄茧层触感格外不同。 赵荞紧紧握着他的手掌,在船身颠簸间专注打量着那几个半途趁夜带行李上船的人,一时走神想着事,都没注意手上的动作。 她的食指不自知地摩挲着贺渊指腹的薄茧,甚至像求证什么似地,将他修长五指全部从指尖摸到指根。 等她回神扭头打算与贺渊说点什么,却发现冷冰冰又变作红通通。 待船停止了颠簸,贺渊猛地收回手去背在身后,闪电般跃回自己的铺位上绷着红脸不看人。 赵荞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其实她对贺渊大多时候都只是个“口头小流氓”,这无意间当真上手揩油了,别说贺渊,连她都有点羞赧。 不过这时她有重要的事要与他说,只能烫着粉颊低声道“躲什么躲过来,有事同你说。” 贺渊颇为警惕地睨了她一眼,面上暗红更深“你先把手放好。” 赵荞恼羞成怒地咬牙“方才是一时走神而已” 贺渊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挪到她近前。 “先前那三人的木箱子滚了一转,看起来很沉。我听声音像是” 她咬了咬下唇,不太敢确定。 那会儿舱里许多人大呼小叫,她听得不是很真切。总觉是金银元宝之类的东西。 “嗯,应该是。”贺渊似乎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 贺渊的耳力比她好,既他也肯定她的揣测,那应当就大差不离。 “那木箱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里头当真全是金银元宝,买命都够嗯”赵荞瞠目。 “希夷神巫门”压箱三件宝,最贵的一桩就是“续命新生”。 贺渊点点头“或许。晚些可以找船家老大试探试探。” 据说这件事的要价极高,但朝廷至今也未掌握这价具体是多少。更不知他们会在何处,由什么人来替信众完成“续命新生”。 这件事应当是“希夷神巫门”最最核心的买卖,按理不会像“赛神仙”这样,随意安排一队爪牙在外与人家。 那会不会 脑中一个闪念使赵荞激动起来,她怀着雀跃忐忑的心情,猛地凑到贺渊耳畔“你说,会不会是幕后主使亲自出手” 贺渊没有回答她,而是一把将她推开,动作迅速地出了客舱。 河风凛冽,裹着冰凉水气扑面而来,空气里充斥着暧昧的湿黏。 贺渊独自站在甲板迎风处,吹着冷风平复满心躁动,脸红得不像话。 方才那小流氓说话时离他太近了。 有几回,他甚至感觉那开开合合的柔嫩唇瓣擦过他的耳廓边沿。 也不知她是太过激动,是从前与他亲昵惯的缘故,总之她好像完全没察觉。 真是很流氓了。 贺渊喉间发涩发紧,站在冰冷的风口也褪不去浑身燥热。 整颗心忽而像被炙于火上,忽而又像被扔进冰水。 胸臆间一时有狂澜滔天的羞耻蜜味,一时又有叫他承受不住的负罪阴霾。 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 这些日子以来,他与赵荞大多时候都配合无间地专注共谋正事,并没有过多交流过两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儿女私情。 两人之间的相处已没了最初那种尴尬局促,甚至可说是自然的。 眼下他又像最初醒来时那般,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了。 他也试图像她最初提议过的那样,不强求过往那一年被遗忘的种种。 就重新认识、重新接触,或许这是解决两人之间僵局的唯一办法。 可每当他的目光为她所吸引,心弦为她蠢蠢欲动时,便总会有非常沉重的负疚感。 好像只要他和她朝着好的方向去,就对不起人了。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的脑子好像也在阻止他去想这个为什么。 每每这种时候,就像有谁要将他活生生撕裂成两半,让他痛苦得喘不上气。 待贺渊在冷风中僵立良久后,赵荞也出来站到他身旁。 她扭头笑觑他“我方才真不是故意的。只是有时”习惯没改过来而已。 “嗯。”贺渊目视前方,抿唇深吸一口长气。 冰冷的气息霎时胀满他的胸腔,接近窒息的瞬间,他心中交驳缠斗的两股力量总算达成暂时的和解。 “被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姑娘轻薄了,很慌哦”她眉梢扬起,笑得吊儿郎当。 贺渊薄恼轻瞪她“正经些” “好咧,”赵荞立刻如他所愿,站得笔直清了清嗓子,敛笑正色,“有人说了,若这趟差事我办得好,会给我个天大封赏。所以我不会吊死在你这棵树上,你慌什么慌” “什么天大封赏”贺渊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赵荞笑着耸耸肩“那人说了会替我办个大宴,各家选送最好的男儿,到时” “哟,两位当家的出来吹风呢才过了大浪,可冷咧。” 远远传来船家老大乐呵呵的粗犷笑音。 赵荞立时转身,笑着应道“是啊。您怎么也出来了” “叫那浪头打得冷嗖嗖,我找了坛酒来,”船家老大单手拎着大酒坛子,笑道,“一起去后舱坐坐” “行啊。”赵荞扯了扯贺渊的衣袖。 贺渊漫应一声,随她走向船家老大,心中却还想着她方才没说完的后半句话。 办个大宴,各家选送最好的男儿,到时想干什么 行走间,贺渊忍不住抬眼觑向头顶那朵沉沉的乌云。 真奇怪,乌云怎么会黑中透着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后舱里堆了些杂物, 靠墙一隅挂了张皂色的粗糙帘幔, 后头也不知藏的何物。 帘幔前的空处不见桌椅, 只角落里垒了一摞蒲团。 船家老大取了三个蒲团来扔在地上, 随后又有船工送来简单食盒。 “船上没什么好吃的招待, 启程时带了些肉干, 还有点枣糯团,胡乱凑活着下酒吧。”船家老大揭开食盒盖子,爽朗地招呼二人坐下。 赵荞与贺渊挨着坐下, 向船家老大道了谢。船家老大递了两个装酒用的空土碗给二人。 “对不住,他眼下还不能喝酒, ”赵荞笑着将两个碗一并接了, 对船家老大歉意道, “出来前醉酒磕破脑袋, 伤还没好全,大夫交代要忌口, 酒是头一桩。” 船家老大倒也没勉强, 改丢了个水囊给他“那就喝水吧。” 于是就吃吃喝喝地闲谈起来。 近几日赵荞都没再试图接近船家老大, 这显然使他松了些许戒备, 态度是很弛随意的和善。 赵荞一面绘声绘色与面呈酡色的船家老大聊着,右手却背在身后,折横着揪住身侧贺渊的衣服。 这动作在旁人看来最多就是小夫妻间的亲昵,但她其实是紧张的。 她汲取了上回教训, 没有再冒进地急于探究发问, 就顺着船家老大的话头天南海北漫无边际, 天花乱坠、绘声绘色,将船家老大聊得连连拍腿,笑得前仰后合,那酒一碗接一碗地喝。 船上用于暖身的酒都廉价而性烈,那半坛子酒多是进了船家老大腹中,喝得又急,此刻面上红得很,说话舌头都有点大了,但眼神瞧着还清醒。 “之前咱不是聊过赛神仙么”船家老大放下酒碗,懒洋洋靠着墙笑觑贺渊,“就之前被您踢伤的那人,还记得吧您二位瞧着他是不是疯疯癫癫其实他是因发妻难产而亡,心中悲痛执念化解不开,于是请了赛神仙。不过他机缘没对,一时妄念跑岔道了才成那副模样的。” 赵荞先是“哦”了一声。沉吟片刻后才做恍然大悟状,以食指隔空虚点向船家老大“诶诶诶,我听着这话怎么” 她心跳得很厉害,周身急剧升温,自己都感觉面上笑容是僵的。 在船家老大看破端倪之前,贺渊轻揽了她的腰身,将手中水囊递到她唇边“瞧你,酒量不好就别喝那么急,船家老大又没催着你喝。” 沉嗓浅清柔和,似有点淡淡责备与心疼。 赵荞耳畔更热,纷乱的心音却奇异地趋缓。 她靠着贺渊,笑得双眼弯成月牙,饮了一口清水后,才又对船家老大道“您接着说。” 船家老大笑呵呵又端起酒碗“我瞧您是聪明人,有些事咱也不必说破不是反正,我若知道什么那也是听来的。真真假假那可保不齐,信不信在您。” 他半含半露,并没有正面承认自己就是“希夷神巫门”的人。 “那是自然,跑江湖的谁还能不懂规矩了我就小小一个说书班子,惹不起事的,聊几句闲话而已,”赵荞笑意疏懒地咬着一条肉干,在背后揪住贺渊衣服的手攥得更紧了,“您说的这事儿吧,毕竟官府讲了碰不得,我也不知能信不能信。” 想是察觉了她的紧张,贺渊揽在她腰间的长臂收了收。 “这么跟您说吧,朝廷讲希夷神巫门违律犯禁,其实都是淮南府那群昏官陷害的。您之前不也听官差说过这事么除了些虚头巴脑的官腔,您想想他们还说出啥了”船家老大歪身靠向木墙,也从食盒里拿起一条肉干咬在嘴里,不以为意地笑笑,“好在公道自在人心。您说是不” 寻常人不识字的多,即便官差当面宣读了朝廷禁令,许多人也只听得个云山雾罩,最多就明白“这事做不得,要坐牢、要杀头”。 这就给这些人留了继续坑蒙拐骗的余地。 “倒也是。早前我听官差沿街读那半晌,就听懂说这事不对,却也没听见他们说具体怎么不对,”赵荞顺着他的话点点头,好奇发问,“服了那赛神仙,真能见着故去的人可之前那人不就没见着” 船家老大口齿含混、飞天玄黄地讲了一通,大意就是“赛神仙”宛如踏上天梯仙道时提在心中的灯,循着那灯光所指引的方向,就能见着心心念念的故去之人。 “早前那个人啊,他是没稳住心神,一时踏歪了道,”船家老大遗憾叹息,“得先戒荤戒色约莫半个月,过后再试就该稳了。” “原来是这样啊。”赵荞垂脸笑喃,实则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推脱才不露痕迹。 “船家老大方才不是说了要先戒荤戒色半个月,否则机缘不对,就要与之前那人一样走岔了道,”贺渊淡声徐缓,反手与赵荞十指相扣,扭头淡垂眼睫睨她,“就你戒荤半月或许勉强可行,另一条么呵。” 语毕,他抿了抿唇,右脸颊上那枚浅浅梨涡隐隐浮在赧红绯色中。 赵荞除了红脸瞪他之外无话可说。 实在不知该赞美他的机智,还是该夸他突然这么豁得出去。 贺渊话虽只说了一半,可弦外之意着实孟浪,将见多识广的船家老大都给惊呛着了,边笑边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因贺渊抓着船家老大话里的漏洞不着痕迹堵住了他,他打算向他们二人兜售“赛神仙”的念头只能作罢。 毕竟他一开始光顾着撇清之前那人的异状,没料到被贺渊抓到其中话柄,若他这时又说不必戒荤戒色,那就等于自打脸了。 赵荞陪着船家老大又喝了两碗酒后,趁机追问了“希夷神巫门可助人续命新生”之事。 长途行船本就枯燥,虽眼见做不成他二人的生意,船家老大还是继续与他们聊着解闷。 “我瞧着二位也不像是会乱说话的人,闲说几句你们听听就成,”船家老大笑意微醺地嚼着肉干,再次强调,“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全是听别人说的啊。” 语毕,抛出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赵荞笑吟吟点头“对对对,闲谈么,还不都是听人说了又转头讲给别人听。” 船家老大对“续命新生”这件事的了解显然不如“赛神仙”,三言两语颠来倒去,实质的内容并不多。 赵荞从他空泛的絮叨里只听出一点有用的,便是给人“续命”这种事,需由“大神巫”亲自作法,要价高达千金之数。 他歪身靠墙点起水烟,指了指食盒里还没人都动过的枣糯团,舌头打结般招呼着“哎,别客气啊,这是我从家中带来的,只管吃就是,又不问你们收钱对了,我不识字,早前你们登船时,路引名牒我只看了官印,都忘了问您二位尊姓大名了。” “我姓赵,赵大春。” “贺逸之。” 两人自然地报上路引名牒上的假身份。 “相逢就是缘分,我叫冯老九。让您二位见笑了,家里往上数三辈儿都没个读书的,兄弟姐妹的名字就从老大排到十二,照排行走就算完。” “这有什么都差不多。我这夫君家里还好点儿,虽落魄了几代,到底祖上有过读书人,起名字讲究些。我家也就父亲略识几个字,起名跟您家一样省事。我二妹叫赵二夏,三妹赵三秋,弟弟叫赵小冬,哈,”赵荞随口胡诌完,拿起块枣糯团咬了一口,赞叹道,“咦,您家这团子还有祖传秘方不成吃起来怎么与别人家做的不同” “枣糯团”这种吃食不稀罕,做法也很难出奇。 糯米炒香至微微发黄,红枣蒸熟后去皮去核,一并倒到石臼里晾干,再用大杵捣烂捣匀成糊状,最后捏成一个个团子铺在草木叶上晒好就得了。 只要不是三伏盛夏,这东西带在路上十天半月都不会坏,配水或酒一并下肚又很能饱腹,出远门的人带在路上做干粮,甚至战士行军做应急口粮都是很方便的。 但赵荞总觉,这船家老大冯老九家的枣糯团有种说不清的似曾相识之感。 “不愧是走南闯北的人,您这舌头可够灵,”醉醺醺的船家老大笑得有几分得意,“祖传秘方自是没有的,就是用的米好些罢了。” “什么米吃着可真不错,改明儿我也买些。”赵荞随口笑问。 船家老大摆摆手,笑容变得神秘“那你可买不着。” 之后没再多说什么,又闲扯些别的去了。 酒至半酣,船家老大倒头就睡。 赵荞与贺渊出了客舱,唤了一名船工来照应他,两人往客舱那头回。 不过两人并没有进客舱,只是将韩灵唤了出来,三人在甲板上做吹风透气状。 贺渊小声道“他突然问咱们姓名,大约是存了点疑心。” 韩灵惊得眼皮突突跳,紧了紧嗓子“哪里露了破绽” “他未必是确凿看出什么破绽,走歪门邪道提着脑袋在江湖上讨生活的人,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会警觉。他半遮半掩亮出了底,咱们却没接茬进套,他会防备是我意料之中的。”赵荞看着手里半枚枣糯团,若有所思。 “那,他会在船上对咱们动手吗万一他宁可错杀不愿错放” 不是韩灵胆小,那种人本就什么都做得出来。 “应该不会,否则他后来就不必费心思周旋试探那么多。”贺渊冷静道。 “船快要进原州界了,他不敢。别忘了,后头大船上还有结香他们十几号人,”赵荞也摇头,“若靠岸时咱们三个有什么差池,结香他们只要一声张,原州漕运司登船查验的官差就会将这整队船扣下。” 韩灵又急又不解“那他为何突然问你们姓名” “大概他一到原州就会想法子给他的上家头儿带话,设法查我们身份,”赵荞想了想,“按常理,到了原州他们的人至少会盯我们几日。咱们先不能急着往松原郡去,就老实撂地摆摊说书,等他们的人撤了再说。” “嗯。只能这样,”贺渊颔首,又看着韩灵道,“还有不到十日就到原州,接下来我们不能再有任何异动,以免当真露出马脚。” 特地唤韩灵出来就是要叮嘱他这个。毕竟他是三人里最懵的一个,有些事若不提前对他讲清楚,几时捅了娄子都不知。 “好,我看你们眼色行事就是,”韩灵点点头,“那咱们现在是进客舱去么” 天气阴沉,眼看要下雨了。 “你先进去吧。”贺渊瞥了瞥还盯着手中团子出神的赵荞。 赵荞对韩灵的离去毫不关心,兀自看着手中的半颗团子咬唇思索。 良久后,她忽然看向贺渊,没有过脑就将手中半个枣糯团递给他。 “我觉得这团子有点古怪的熟悉感,但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先前你没吃,尝一口看看。” 贺渊淡垂眼帘瞪着她手上那半颗团子片刻,才伸手去掰下来一点。 他已经很小心,奈何赵二姑娘吃东西实在不讲究,竟是东一口西一口地瞎啃,任他再怎么避,掰下来的那一小块上还是有着半枚小巧齿痕。 眼角余光羞耻而忐忑地偷瞄着赵荞,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团子的滋味,若无其事般目视前方,迎着河风站得笔直,一身坦然正气。 “我说,你在脸红心虚个什么劲”赵荞眼神古怪地睨着他的侧脸,“之前在枫杨渡的酒肆你不就偷吃过我剩下的饼了” “没心虚。那次也不是偷吃,是帮忙吃,”贺渊纠正了她的说法后,又补充道,“我脸红是因为要下雨了,闷的。” 在赵荞焦灼等待答案的目光注视下,面红耳热、故作正直的贺渊总算将那口团子咽下。 他眸心湛起危险星芒,嗓音稍凛“是松原碎雪米。” “松原碎雪米”是松原郡当地特有米种,仅极小范围的特定土壤才能种植,产量也不高。 但它口感极佳,最重要的是食用后饱腹感极强,且有医家佐证,长期食用这种米的人较常人更为耐寒,在前朝时就是举国有名的食补珍品。 “武德元年起圣谕就诏令这种米专供北境戍边军,每年上贡进京都不得超过百斤之数,”贺渊抿了抿唇,“民间若有私贩者,斩立决。” 赵荞心中大骇。难怪她觉熟悉。这种米,她在宫宴时吃过几回。 连皇宫内城都只宫宴时才舍得享用、偶尔被拿来犒赏有功之臣的军需米,竟被一个船家老大拿来做了简陋干粮。 去年松原郡与北境戍边军联名向京中报捷请功,称抵挡了吐谷契的一次越境偷袭,当时神武大将军府曾派人往松原郡查证属实,并未看出异状来。 这就更可怕了。 或许,北境戍边军,与其驻地所属的松原郡,两者必有其一是野马脱缰了。 又或者是两者狼狈为奸。 赵荞看着手中剩下的团子,严肃发问“内卫在原州有你能动的暗桩吗” 她从不盲目逞能,既事情已牵连到北境戍边军,就算接下来再探到什么消息,靠江湖手段也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贺渊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到原州后,会有人火速将这消息传回京禀给陛下。” “那我就放心了,”赵荞举起手中剩下的那点团子,故意惹他,“既材料那么金贵,丢掉太浪费了。为公平起见,不如我俩一人一半” 贺渊看出她笑眼里满是逗弄之意,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别胡闹。要下雨了,赶紧进客舱。” “我哪里胡闹了夫妻分食一个团子又不是什么荒唐事,”赵荞慢悠悠跟在他身后,促狭轻笑,“我以为你已经很适应赵门贺郎的身份了。” 贺渊先时在船家老大面前很不要脸地暗示人家,“他家夫人是个纵欲无度的人”,赵荞可是小鼻子小眼地给他记着账,这会儿没正事了就故意窘他来着。 被她闹得头顶快冒烟,贺渊回头轻瞪她。 她眉眼斜斜上挑,笑得不怀好意地举起手中的团子“要我喂你吗,夫君” “不必,你吃它”贺渊倏地咬住舌尖,转身迈开大步,落荒而逃。 都怪这小流氓那声“夫君”唤得太让人身临其境,他差点就脱口而出 你吃它,我吃你就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那天夜里, 贺渊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里他站在城墙上, 远远看着底下搭台子说书的赵荞。 梦境中的天气似乎是春日,她一袭杏色春衫站在三尺说书台上, 不施粉黛而眉目如画, 弯弯笑眸顾盼生辉。 她抬手醒木往长条案上一拍, 张扬恣意地挥开手中折扇,开口便如珠走玉盘,霎时揽去所有人的目光。 城墙上的贺渊听不清她在讲些什么,望着她绘声绘色说书的笑模样,只觉漫天春晖全落在她一人身上。 身旁有个面目模糊的人在他耳畔道看清了吧这就是那位大字不识几个的信王府二姑娘, 是你没脸没皮缠了半年,又不惜与人大打出手才争来的你一靠近她就喜不自胜, 心爱她得不得了 他心中有个声音又急又冷地否认别胡说。请问我能看上她哪一点不会的,没有的事。 下头那说书台上的赵荞仿佛听到他的心音,忽地旋身面对他的方向, 微仰起明丽芙蓉面,轻夹眼尾斜斜飞来一个极其挑衅的媚眼儿, 以口形道 那,你脸红什么呢 贺渊猛地惊醒。 他缓缓坐起来,挫败似地以手指重重梳过自己的发顶,屏气凝神好半晌,才转头偷瞪旁边那个沉睡的身影。 她自上船后, 每晚都这样用披风从头将自己蒙住, 只在口鼻处留一丝丝缝隙做呼吸用。 借着舱门口那盏小马灯的微弱光线, 透过那一丝丝缝隙,贺渊清楚地看到了她秀气的鼻尖,以及线条柔软的唇。 轻微绵甜的呼吸声轻易压过了客舱内此起彼伏的鼾声,蛮横霸道地清晰蹿入他的耳中,扰得他愈发心烦意乱,分不清是梦是醒。 总觉下一刻她就会突然笑嘻嘻促狭一句,又在脸红什么啊,赵门贺郎 贺渊烦乱地捂住发烫的耳朵,胸臆间有不可名状的羞耻、愧疚、痛楚,又夹杂着甜蜜悸动。 怎么梦里是你,醒来也是你过分了啊,赵、大、春。 廿一下午在后舱喝酒过后,船家老大没有再单独找过赵荞,赵荞也没再刻意接近他。 有时在甲板上遇见,双方还是会热络笑谈几句,但都是东拉西扯些不痛不痒的闲谈,谁也不再提旁的事。 之后的航程里,多时赵荞都待在客舱,与陌生船客们磨嘴皮子磕闲牙。船客们都是寻常人,话题无外乎民情风俗、家长里短、乡野逸闻之类,她却总能津津有味与人搭上茬,从天亮聊到天黑都不闲腻味。 实在没得聊时她就信口开河调戏贺渊,时不时将他闹得个面红耳赤又无计可施,她便乐不可支笑得东倒西歪。 仿佛又成了京中传言里那个成天没正形的赵二姑娘。 韩灵对此很是费解。 虽自出京以来短短十余日,他对赵荞已大有改观,深觉她并非京中传言那般纨绔草包,但对于她近来的许多行为还是很困惑。 有时他与贺渊一道在甲板上吹风透气时,忍不住会嘀咕两句。 “千金之子,贵在持重修身,讷言敏行、擅思慎独、求知上进、克己循礼,”韩灵摇头叹息,“她真是一样不沾边。我有时实在看不懂她在做什么。” 贺渊神色淡漠地看着河面“早同你说过,她做事看起来乱七八糟,其实有她自己的一套道理。等到她觉得该向别人解释时,自然会说。” 他明白,这些日子赵荞没心没肺地成天与人瞎扯淡,没事就招惹他,其实是因无法消解心中紧张与焦虑的缘故。 眼下苗头既已隐隐指向守护国门的北境戍边军,不管她之前那些推测是对是错,事情都已上升到极其严峻的层面,一招不慎就可能酿出大祸。 他懂她的如履薄冰。也懂她不甘轻易示弱,不愿让人看出她暂时无措无助的那点心思。 所以他也没有贸然劝解宽慰,只由得她借由与自己胡闹来稍稍宣泄心中重压。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不着痕迹地惯着她。 反正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惯到得心应手的地步了。 昭宁二年元月廿九清晨,船行半个月水路后,在原州叶城南河渡码头靠岸。 原州漕运司官员核验了几艘货船上的货物,又一一检查船客们的路引名牒后予以放行。 检查完路引下了船,赵荞偷觑到后头果然如预料那般有“尾巴”,便伸手去扯贺渊衣袖“欸,你” 后头有个急匆匆前行的人挤了赵荞一下,她稍稍踉跄,原本是要去扯贺渊衣袖的手却莫名揪住他的腰带。 贺渊也在电光火石间环臂护住了她的腰背,扶她站定后倏地松开怀抱,垂眸瞪人“你看看你手放哪儿了” “我手放哪儿,我自己会不知道么要你说”赵荞憋着笑意红了脸,小心翼翼地将手挪开,“这是个意外。但你也没吃亏啊。你想想,我只是揪到你的腰带,可你却摸到” 她这些日子在船上有事没事就爱找茬在口头上调戏他一番,已经习惯成自然。 而贺渊也从初时的面红耳赤被磨砺到如今的波澜不惊,有时甚至会稍稍还以同样颜色。 “我手摸到哪儿我自己不知道要你说”他淡声回嘴。 “哟,照你的性子,这种时候不是该红着脸说抱歉,一时情急,冒昧唐突”赵荞斜眼笑睨他,“贺七啊贺七,你变了。” 贺渊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近墨者黑。” 都是被这小流氓带坏的,她还好意思提。 眼见他又想落荒而逃,赵荞小跑上去扯住他衣袖。 贺渊僵硬止步,却没回头“你还闹”着恼沉嗓之下藏着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赵荞松开揪住他衣袖的手,抿唇正色“不闹了。我是想说,后头有尾巴从船上跟下来了。” “知道,”贺渊回眸,眉梢疑惑上挑,“要我去灭口” “当我疯了吗”赵荞好气又好笑地瞪他,“我初次到原州,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落脚。内卫在此地既有暗桩,想来你对这里比我了解些。有没有哪里是既能让他们跟,对咱们来说又安全的地方” 贺渊回眸与她四目相接,颔首应道“去城北折柳客栈。” 折柳客栈在叶城城北客栈最集中的几条街巷中,外观看起来与周围大多数中等客栈没什么区别。 连揽客小二热情吆喝的话都与隔壁客栈小二没太大出入。 也就门口那两柄交叉悬挂的桃木剑看起来稍稍特别些,但也并不会太过突兀。 为免身后的尾巴起疑,赵荞眼珠滴溜溜一转,扬声笑道“唔,你这小郎君还算乖巧,知道要心疼自家夫人的。” 贺渊自然懂她这话是说给后头的人听的,可看着韩灵、阮结香等人暗自忍笑的模样,登时只觉由内而外地不自在。 “你话可真多,赵、大、春。” 虽众人都知这是赵荞路引名牒上的假名字,还是当初赵荞自己想出来的,也确实如她所言符合说书班主的身份。 可这么猝不及防听贺渊一字一顿地唤出来,莫名别扭又好笑,阮结香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你名字起得文雅又怎么样再好也只是区区赵门贺郎” 赵荞懊恼嗔瞪贺渊一眼,迈开步子气哼哼进了客栈。 客栈掌柜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少妇,装束干练,笑容亲切。眼见进了位气呼呼的娇客,她笑意不改,热情地招呼着。 可等到赵荞身后一众呼啦啦全涌进门后,掌柜在看清贺渊时眸心倏地闪过些许讶异,接着笑容就淡了下去。 原州是水、陆两道皆汇通南北的枢纽之地,这叶城做为原州的州府又自古是声名遐迩的重镇,商旅往来频繁,相关规制也比别处齐全。 除漕运码头有官员稽核路引名牒外,入住客栈时也需将路引名牒出示给店家掌柜验看过目。 阮结香将所有人的路引名牒都放到柜台上。 初时掌柜看得也不算细致,大致扫一眼官印后就合上放到旁边。唯独拿起赵荞与贺渊那本时顿了顿。 “难怪先前进门时听到亲亲热热拌嘴呢,”她抬起头来,笑盈盈冲赵荞颔首,“原来是一对恩爱伉俪。” “咳,我就那么个德行,让掌柜的见笑了。”赵荞略抿笑唇,总觉这掌柜虽看着自己在说话,眼角余光却频频瞥向贺渊。 眼神还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赵荞心中暗忖,贺渊脱口定下这间客栈,按常理来说,这掌柜的即便不是担负着使命隐藏身份的金云内卫暗桩,至少也是协助伴侣完成暗桩使命的内卫眷属。 那她会认识贺渊,也不算太奇怪的事。 可这种人通常都要先接受极其严格的训练,即便认出是自家左统领大人亲临,在双方没有相互表明身份之前,神情举止不该流露半点异样,这是暗桩行事最起码的准则。 赵荞回头看向贺渊 神情淡漠,无波无澜。这才是正确的范本啊。 随店小二去往房间安置之前,赵荞的目光淡淡扫过掌柜的髻上那枚分花纹素木簪,心中咯噔一声。 分花纹素木簪。伴侣亡故之人专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行船半个月, 大家都很疲惫,利落地与掌柜定下房间后,就在店小二带领下各自回房安置行李,稍事歇息。 赵荞自是与贺渊同住一间。 此刻正当巳时过半, 早饭饭点错过了, 午饭又早了些。店小二见他们风尘仆仆, 便贴心告知此刻后院沐房热水充足, 可先行沐浴松缓劳顿云云。 待店小二从外掩上房门离去后, 贺渊坐到圆桌旁拎起茶壶倒了茶喝,看上去甚是从容。 赵荞见状起急, 跟了过去却没坐, 双手撑着桌沿俯视他,小声发问“那掌柜,是内卫眷属” 贺渊浅啜一口温茶润了喉,垂眸看着杯中涟漪“不是眷属。” 夫妇两人都是内卫那掌柜既常年在此做暗桩, 夫妻二人本就已聚少离多。丈夫在邻水捐躯后更是天人永隔。这哎。 赵荞以掌心贴住发疼脑门, 百感交集地坐下。 “那她会不会”话才起头赵荞就觉不妥, 突兀噤声,揪紧了眉心。 贺渊颇为意外地瞥瞥她“怎么不说了” “这话我怎么说都不合适吧”赵荞叹气, “她常年在外做暗桩本就不易, 又才痛失爱侣。若我还在背后恶言揣测, 那成什么了” 所谓“人同此心, 心同此理”, 她自问若与那掌柜易地而处, 面对今日情形,同样做不到云淡风轻、无怨无尤。 人家方才只是神色异样了些,也没说什么不该说话,没做不该做事。能这般克制,已经很了不起。她若还捕风捉影地在背后诛心,那就太没人性了。 “不必担心。内卫点选暗桩慎之又慎,无论能力、心志或忠诚,都是万中选一。而且,邻水案后按惯例会对相关人等进行甄别,以判断其是否能继续原位留用。我只能说这么多了。”贺渊缓声低语。 赵荞觑了觑贺渊那副看似淡漠实则隐痛模样,心中微疼。 她想起昭宁帝曾说过,如今贺渊只知那些同僚捐躯。 单是这样,他面对同伴遗属就已自责深重,若她再多说多错漏了口风,让他知道自己曾亲口下达了一道“以命换命”死令,他怕是要当场崩溃。 “既她通过甄别、原位留用,想必你们对她是有十足把握。”赵荞闭眼深吸一口气,双手十指交握在桌上,两个拇指飞快地打着圈儿。 “行吧,既你信她,那我信你。” 片刻后,贺渊另倒了一杯茶递过来。 她伸手接过时微抬眼眸,却被他眼底噙笑星光烁得心中立时有小鹿疯撞“笑什么笑” 他长睫轻垂,稳了片刻后才缓声开口“内卫行事虽问心无愧,却多秘而不宣,时常遭遇揣测、非议。多谢你信我,也多谢你体谅我同僚伙伴。” “我又不是为着你才体谅,要你谢她一家都于国有功,本就该被尊敬。再说,你谢就谢,干嘛突然笑成那样莫名其妙。” 赵荞没再看他,端起茶水一饮而尽,整颗心被烫得砰砰砰。 怕急促心音被听了去,她放下杯子站起来,转身去找自己行李。 口中掩饰什么似嘀嘀咕咕“我沐浴去了,才懒得窥视你们对暗号还是干嘛干嘛。” “嗯。”贺渊偷偷抬手摸了摸自己唇角。心中疑惑,我方才笑了 “反正我在原州和松原郡都没人手,”赵荞抱紧手中换洗衣衫,匆匆走到门口 才停步回头,“接下来许多事,我得靠你了。” “好,给你靠就是。”贺渊说完,像是自己都不懂为何会脱口而出这般近似暧昧缱绻言语。 于是倏然抿住上扬唇角撇开头,却不知右颊那枚浅浅梨涡正若隐若现。 赵荞猝不及防被拨乱心弦,脸上狼狈烫红,故作凶狠地低嚷“若最后出了茬子,头都给你打掉” 大约有一炷香功夫后,房门被叩响。两长两短笃笃声,响了三遍。 负手站在窗前贺渊道“进来吧。” 推门而入正是先前那位掌柜。 房门掩上瞬间,她那和气生财笑容顿时消失,神情端肃。 “属下柳杨,见过贺大人,”她语带迟疑试探,“五年不见,不知贺大人可还记得” 贺渊望着窗外灰蒙蒙天空“记得。武德二年你通过武卒新训时金云腰牌,还是我亲手颁发。” 那年他才十六,却已是内卫小旗。 新武卒中有些年岁比他稍长初时很不服,认为他不过是个凭家世荫庇毛头小子而已。 最后却在新训中被他削得服服帖帖。 这柳杨就是其中之一。 柳杨嗓音冷淡,却隐有哽咽“年前我回京奔丧时,听闻贺大人重伤失忆。” “只缺了一年记忆,以往事都记得,”贺渊苦涩哼笑,回头面向她,“出京前林大人告诉我,你在昭宁元年春成了亲,你丈夫是武德五年冬正式获取金云腰牌,算来是你后辈。” 出京前林秋霞曾单独与他面谈过,将松原郡及其周边可用暗桩都同他大致过了一遍,其中就有柳杨。 他觉得很奇怪,明明都是他亲手带出来人,可他记得武德二年柳杨他们那批每一个,却不记得武德五年柳杨丈夫他们那批人。 近来他时常有个荒谬想法,总觉或许是那些同僚下属英魂含怨,不肯留在他记忆里。 “他年岁比我小,怕我觉他不能与我比肩,所以才揭榜进了内卫,”柳杨眼底赤红一片,泪流如泉,“邻水事,原是他职责所在。我明白,他才任内卫一年,临敌经验欠火候,出了事也怨不着谁。可今日一见大人您,我也不知为什么” 贺渊敛色,振袖行了郑重歉礼。 “所谓一将无能,累及三军。贺渊有负同僚们性命相托,你若因此对我有怨恨,是该。” 柳杨以手掩面,无声恸哭良久。 待她稍稍平复心绪,擦干眼泪哽咽道“巷口放风人先前禀过我,有尾巴跟着你们来。是否需要清除,请贺大人示下。” “不动他们,防着就是。此行意在松原郡,”贺渊道,“此地离松原不远,你可收到什么风” 原州叶城与松原郡之间,走水路约莫一百多里,陆路不足三百里。虽柳杨职责范围只是叶城,但客栈人南来北往,听到些来自松原消息也是有可能。 提及松原郡,柳杨眸色已转为冷凝“去年夏天,北境戍边军前哨营击退吐谷契偷袭那场大捷过后,松原郡守黄维界就发布了戒严令,说是为防吐谷契细作,对出入崔巍山人员盘查极为细致,禁令从去年夏 末秋初持续至今仍未解除。” 黄家在松原郡积威数百年,民望颇高,牢牢把持地方军政大权。 大周立朝初期,松原郡对朝廷来说简直是铁板一块,水泼不进、火烧不透。 当时类似松原这种世家势大地方很多,朝廷为制衡这些不受控世家颇费周章,直到武德三年才找到机会派军进驻位于松原城郊崔巍山大营。 可即便这样,松原实质上还是在黄家手里。 “因松原非属下职责范围,此前并未刻意留心。也是中旬时无意间听到一位从松原过来老者说起,才知松原对崔巍山有戒严令,”柳杨道,“那老者说,自家原靠从崔巍山采药卖到城中医馆为生,戒严令一出,只能举家往原州来另谋生路。” 贺渊眸底湛了湛。 去年神武大将军府派人往松原核实战况时,完全没察觉有戒严令之事。 黄家对松原把持之紧,显然已大大超出朝廷预判了。 这黄家戒严崔巍山,是在做什么北境戍边军前哨营就在崔巍山,为何不向朝廷上报崔巍山戒严之事 赵荞沐浴回来时,房中已只有贺渊独坐,她没多嘴问什么,只探出头去将住在两边隔壁阮结香与说书小少年祁威唤来。 原本她没想让韩灵掺和,可韩灵与祁威同住一屋,听到赵荞喊人便非要跟来,赵荞便由他坐下一起听了。 五人围着房中小圆桌坐下后,赵荞自己动手倒了杯茶举到唇边,干脆利落道“说吧,在大船上都听到些什么有用” 照一般情理,船家老大冯老九在头船,头船上那些船工自是他精挑细选心腹,口风必然紧得多。 而大船上船工们既非带头大哥最亲近信任,又跟在后头不必时时受带头大哥约束监管,行船半月难免有放松警惕口无遮拦时候。 虽他们知道事一定比头船上船工少,但漏口风绝对比头船上更多。 何况大船上船客超过百人之数,头船上不过才三四十。一百多人七嘴八舌半个月,其间能透露出多少有用信息,可想而知。 只是行船途中甚少白日靠岸,阮结香与祁威到这时才有机会一一汇总给赵荞。 说书小少年祁威率先开口“有天夜里我偷听到船工讲,他们中一部分人到原州靠岸后,最多休息两三日,就要跟着船家老大走陆路,赶在二月十二惊蛰日之前,护送头船上几名重要客人进松原郡去见什么人。” 贺渊若有所思地端起茶杯浅啜一口。 “此地与松原之间,水路百余里,陆路近三百里。舍近求远,通常是为防有人尾随。看来你之前推测没错。” 赵荞以指节叩了叩桌面“这么说,头船上那几个半夜带着行李上船,却一路坐到叶城来客,真是去松原见冯老九口中那个大神巫,要花大价钱给亡故之人续命。不过,为什么非得赶在二月十二惊蛰日” “听几个船客说,惊蛰日盛会祭神是松原民俗,到时左近各地会有许多人前往松原凑热闹,”阮结香补充道,“许是那些人要做事,得在人多时方便掩人耳目” 韩灵瞠目结舌,总算明白赵荞为何要安排两拨人上不同船了。如此一来,从两艘船上听到消息相互印证,以便去伪存真。 “今日大家只管吃喝睡,什么也别做,” 赵荞指挥若定,“祁威,你明早带说书班子出去摆摊子说书。” “是,大当家。” “结香随我去街上打听一下,得先问清楚松原惊蛰盛会祭神是个什么玩儿法,”赵荞看看韩灵,“你要么跟着我们,要么留在客栈,千万别单独出去。若被那几条尾巴缠上,那你可就惨了。” “我跟着你们,但我得去寻医馆买些药材,”韩灵指了指贺渊,“我近几日把脉,发现这家伙有心思郁结之像,不知在乱想些什么。之前备丸药已不对症了,我得另调他方子。” 吃过午饭后,大家各自回房歇息,赵荞想了想,独自去了柜台。 柳杨停下拨算盘手,抬头她笑笑“夫人有吩咐” “咳,我叫赵大春,你若唤我赵姑娘也是可以,”她扯出个有些尴尬笑,“烦请给我多拿一条被子。” 柳杨点头,招呼了一名店小二来吩咐了,又随口笑问赵荞“这天气都入春了,盖两床被子您不怕热得喘不过气啊” 赵荞清清嗓子“我怕冷。” 店小二抱着一床新被跟在她身后进了房中,细心地帮她铺好,这才离去。 赵荞坐在床沿垂着发困脑袋等了半晌,去后院沐浴贺渊还没回来。 她实在撑不住,将店小二重叠铺在一起两床被子分开,松了发脱掉外衫,钻进里侧那床被里躺下。 在船上睡了半个月简易地铺,这会儿见到柔软干净又温暖床铺,她真是跟见到亲人没两样。 被盖往身上一卷,沾枕头不过几息功夫就昏昏欲睡了。 正当她就要彻底坠入黑甜梦乡之际,沐浴回来站在床前贺渊冷冰冰训人了。 “你心可真大,睡觉不闩门” 被扰了睡意,赵荞满肚子火,奈何眼皮沉得睁不开,只能口齿含混地弱声反驳“闩了门,你怎么进来” “那你可以等我回来再睡。” “闭嘴。再废话我可要骂你了,”赵荞不耐烦地咕囔着翻了个身,“大不了下次一起去沐浴,然后一起睡” 这样就谁也不用等谁,公平。 一起沐浴,一起睡 面色爆红贺渊瞪着她后脑勺。 如缎般墨色长发胡乱散在枕上、被上,张狂恣意情态跟她本人一模一样。 贺渊弯腰抱起另一床被,转身往外间去,满口白牙险些磨成粉“小流氓赵大春” 原本是要生气吼出来,可话到嘴边声音却莫名低柔如病猫喵喵叫。 脚步也跟着放轻,做贼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待赵荞撑起身靠坐在床头, 发觉天已黑了。 外间点了灯烛,有几缕温暖光从屏风缝隙中斜斜透进来。 既不过于明亮扰人清梦,又能让人在初初醒来时不因满目黑暗而惊慌无措。 这场景似曾相识,让她心中升腾起难以名状恍惚感, 心房甜暖, 眼眶微烫。 当初从溯回城返京后, 她忙于整顿归音堂事务, 很少回王府, 从冬末到盛春,一连两三个月都在柳条巷宅子里忙碌着。 那时贺渊从溯回城一路紧跟着她回京, 每逢不当值就往柳条巷跑, 说是仍旧不能相信她承诺,总担心她会将溯回城那桩秘密透露出去,得盯着她才安心。 她当然不会傻到相信这漏洞百出说辞。 奈何赵荞以往与贺渊性情不对盘,两人在溯回城经历也不算愉快, 那时又忙得焦头烂额, 瞧着那冰冰冷脸就越看越不顺眼, 每次都只顾发火撵人。 那时她并未认真深想,甚至没有心平气和问一句, 你成天莫名其妙往我跟前戳, 到底是想做什么 那段日子她忙得抓耳挠腮、日夜颠倒, 就没怎么正经睡过觉。累极时便直接在书房屏风后美人榻上, 和衣躺一两个时辰打发过去。 时常醒来所见, 就是此刻这般景象。 此刻赵荞安静地看着那透光屏风, 回想往事,忽然懂了贺渊当时青涩又莽撞心思。 大约在那时,他就已经有些喜欢她了吧 他那性子,想也知是不懂该如何向一位姑娘亲近示好 况且对象还是她这种油盐不进小泼皮。 镐京城很大,在溯回城“不打不相识”之前,两人同处一城多年,兜兜转转也有不少共同熟识人,却也能做到毫无私交。 若当初贺渊没那么做,两人从溯回城抵京后就会又像从前一样,许多年里都只在旁人议论中听到对方名字。 最多,偶尔在某场宫宴时遥遥对望一眼,不咸不淡扯出点假笑,连寒暄问候都嫌突兀。 他心动在前,不愿舍弃那古怪又奇妙缘起,又不知该如何接近,所以一次次绷着冷脸强硬闯进她地盘。 在她睡着后恶霸似地将旁人赶出去,独自在屏风另一面翻着书册坐到天黑,以“盯梢”为名,笨拙而别扭地捍卫着为她点亮烛火机会。 她现在才知,曾经那个贺渊待她,远比她一直以为还要温柔。 那荧荧烛光分明是无声讯号。 隔着一扇屏风半堵墙,让她知道天黑了也不用怕,我在。 赵荞穿戴齐整后出来,径自走向角落放着铜盆架子。 铜盆中已盛了半盆清水。 她怔忪片刻,顺手扯下架上洗脸巾子浸进去。 想是这水已备了好一会儿,此刻触指微凉。 原本坐在圆桌旁发呆贺渊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赵荞拧了巾子擦过脸,回头笑觑他“其实我没那么娇气,出门在外能将就。擦把脸而已,不必你再跑一趟去给我换热。” 贺渊不自在地撇开脸“我没说要” “那你别一脸心疼303 40样子啊。”赵荞眨眨眼,笑得吊儿郎当。 最近她真是越来越爱在口头上调戏他了。一天不惹他面红耳赤几回,她吃饭都不香。 “闭嘴,你若再胡说八道”贺渊半晌没憋出什么狠话,举步往门口走,“总之不许再胡说。去吃饭了。” 赵荞哈哈笑着跟上他,边走边小声问“我瞧着你将被子抱出去了,晚上是打算在外间睡长凳” “那不然呢”贺渊淡淡斜睨她,“我睡床,你到外间睡长凳” “呵,想得倒挺美,”赵荞笑嗤,“随你了。若半夜冷死在外间,我是不会爬起来收尸。” 她下午那会儿可是斟酌许久,虽很别扭,还是特意将外侧半张床给他留出来。他自己不肯领情,这就怨不得她了。 翌日清早,韩灵向店小二打听了此地药材最齐全一家医馆,便与赵荞、贺渊及阮结香一同前往。 出客栈门时,昨日那几条“尾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尾随上来。 贺渊步履从容地落后两步与韩灵并肩,赵荞则兴致勃勃挽着阮结香走在前头。 医馆离折柳客栈约莫五六个街口距离,门前就是人来人往街市。 旁边巷道有个卖时令果子小摊,摊主是对夫妻,身旁有个约莫三四岁胖娃娃坐在长凳上,捧着颗硕大冬枣啃着玩。 赵荞打量了医馆与巷口距离,转头对贺渊挥挥手“你随韩灵进医馆去吧。我和结香在这外头任意逛逛,不走远。” “他自己去就行,”贺渊不动声色瞥了瞥身后不远处,“你别瞎胡闹。” 赵荞呿了一声,压着嗓道“你才别瞎胡闹。我要找人套近乎,你冷冰冰在旁边杵着,小娃娃怕要吓得抓起枣核丢你一脸。” 如此歪理,贺渊竟无法反驳。 见他哑口无言却还坚持要跟,赵荞忍不住想送他对白眼“满大街都是人,他们不至于多猖狂。况且我们在船上虽有破绽,却没真落下把柄,他们背后人对我们怀疑只是惯例警惕罢了。若无必要,他们比我们更不想闹出什么事来。即便真有事,结香也能撑到你从医馆出来。就这几步路,你那么厉害,绝对能嗖地一声赶来英雄救美,对吧” 这话贺渊没法接。只能赧然红面地哼了一声,转身随韩灵进医馆去。 好在韩灵行家出手,不耽误工夫,没一炷香时间就将需用大部分药材挑好。 “凤羽草就实在没法子了。叶城附近不长这玩意儿,最近产地就只有松原郡那头崔巍山里,”医馆伙计抱歉地解释,“往年都会有药材商贩从松原郡收购了运过来倒手卖,这一年也不知怎么就少见了。我们也时常缺这味药,只能用旁代替。您那个方子若非得用这味药不可,只能到市集上碰碰运气,偶尔会有山中农户带些来,零散摆摊卖。” 韩灵谢过医馆伙计,与贺渊一道出来后,小声嘀咕“这黄家,将崔巍山封得够紧啊。” 贺渊边走便以目光找寻赵荞身影,同时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见赵荞正半蹲在水果摊处与那小娃娃有说有笑,他才放下心,口中漫不经心道“还有人能零散带出些来卖,说明并未封到水泄不通地步。” 韩灵被点醒“还真是崔巍山那么大,零星原住山民们必定有许多官家不知小径通路。 咱们找找,看市集上有没有松原过来摆摊山民。” 若能打听到这样隐秘小径,就能进山去一探究竟了 说着话,两人就走到了那水果摊前站定。阮结香挑了些果子正在付钱,只转头对二人笑笑。 赵荞没察觉背后多了人,一面逗着那胖娃娃,一面与她父母热络搭着话。 女摊主笑道“惊蛰雷鸣后,管姻缘桃花神就醒了。没成亲姑娘小伙先去求个缘分,转头瞧瞧会上哪个觉得合适就去搭话,若双方都乐意,那就是桃花神给缘分,将自己面具给对方戴上就行。” “难怪成亲戴面具,没成亲就不戴呢合着戴面具就表示这人有主了那,戴上面具又做什么直接钻林子去” 女摊主调侃地朝她挤眼笑“你这姑娘倒是急性子。那总得大家牵牵小手,逛逛摊子什么吧哪有一上来就钻林子” 赵荞伸手挠着胖娃娃下巴,哈哈大笑“这不您说边地人性子豪烈爽直么看来一般般,没我爽直。” 她默了片刻,又疑惑嘀咕“欸,可俩人钻进林子后又能干嘛呢惊蛰天,林子里怕是有蛇哦” 站在她背后贺渊有一种伸手捂住她嘴,直接摁怀里拎走冲动。 这小流氓,明明什么都不懂,偏又什么都敢说 他以脚尖碰了碰她脚后跟“走了。有一味药没买到,要在市集里找找。” 赵荞回头看他一眼,站起身来,又对摊主夫妇挤出无奈苦笑“冤家找来了,我算是白问那么多。” 摊主夫妇被她逗乐,对贺渊好一番夸赞。 胖娃娃不太明白大人们在笑什么,左右看看后,歪身从身旁大竹筐里抓起两颗果子,一手捏一个,高高举起手臂。 “给我呀”赵荞笑弯眉眼伸出手去接。 哪知小娃娃一顿猛摇头,咧嘴对她身后贺渊笑出满口米粒小乳牙“给” “你这娃娃没良心,我白陪你玩这半晌了”赵荞佯怒地捏了捏她脸颊,让到一边。 转头从阮结香怀中拿过先前买好那一大包果子,又用肩膀抵了抵贺渊,酸不溜丢地哼哼道“快,给你。吃了她果子,你就是她人了” 摊主夫妇笑到捧腹起哄,小娃娃又满脸热切执拗,支棱着小短手坚持要送那两颗果子。 贺渊沉吟片刻,伸手接下,又从赵荞手中芋荷叶包着果子里挑出两颗大塞回给小娃娃。 如此交换很公道,也很友好,小娃娃满意地点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离了水果摊后,韩灵与阮结香走在前头,目光专注地逡巡着两旁小地摊,寻找有无从松原过来卖“凤羽草”山民。 赵荞拿起一颗果子刚要送到唇边,却被贺渊抢走。 她侧头怒目“你唔” 贺渊将小娃娃给那颗果子过去堵住她嘴,若无其事地目视前方,脚不停步,动作斯文地咬了一口从她手里抢来那颗。 赵荞从口中拿开被硬塞那颗果子,小声对前面韩灵嚷道“韩灵韩灵,快看看你二当家还有救没救了疯兮兮 不知道在想什么” 贺渊沉默撇开脸,一副“懒得理你”模样, 片刻后,他看了眼手中那颗只咬了一口果子。像被烫着似地,飞速移开目光,满脸正气地认真逡巡两侧小地摊。 他什么都没想。 尤其没有想什么“吃了谁果子就是谁人”这种荒唐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第四十章 一行四人边走边问, 将叶城北面几个较大市集都转了一圈,最终没能如愿碰上从松原郡过来摆摊贩卖“凤羽草”山民。 将近两个时辰脚不停步,赵荞到底是累着了。 疲累加上失望,她就开始毛躁躁耍赖皮。拽着阮结香胳臂, 脚步拖拖沓沓, 沿路东张西望。 果子没吃完又喊着买糖堆串儿, 跟糖堆儿摊主没边没沿聊半晌;看见个卖香囊摊子又凑了上去, 说自己启程时那香囊已经不香了, 闹着贺渊帮她另挑了一枚新,转头又同买香囊小贩相谈甚欢。 她跟人都只聊些有没, 家长里短、风俗人情, 根本不像是为着正事在打听什么,完全就是嘴巴闲不住。 最终,她在看到一间气派酒肆时,更是索性停下不肯走了。 这间酒肆不小, 足有三层楼, 在整条街市上格外显眼, 想来该是本地响当当招牌。 此刻酒肆中或许有什么表演,“咚咚咚”激越大鼓声伴着震天喝彩之音, 惹得从门口路过行人都要忍不住探头朝里张望一番。 赵荞仰头望望酒肆旗招上那三个笔走游龙般大字, 撇了撇嘴, 扭头对贺渊道“我要去那家吃午饭。” “这里不比家中, 午后市集就散, 也没有夜市, 估计下午问不到什么,”贺渊冷静神情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紧绷,“不如回客栈,吃过饭后你就可以直接休息,我也好安排旁事。” 韩灵也觉贺渊提议有道理。 他们能在此地逗留时日不多,既没找到贩卖“凤羽草”山民,不如早做安排,尽快启程赴松原郡。 那边多是当地人,按理会比这里容易打听到进崔巍山隐秘小道。 赵荞挽住阮结香胳臂,将周身大半重量靠在她身侧。 此刻大街上人来人往,有些事她不方便细说,况且此刻她累得心中起火,也没耐心解释自己到要做什么。 “那你和韩灵先回。” “不行,”贺渊严肃直视她,“你得待在我看得见地方。” 赵荞道“那你就老实跟着我。反正我是走不动了。” 贺渊拿她没法子,稍作让步“先说好,吃完饭就走,不许喝酒。” 赵荞嗤之以鼻“不喝酒我进酒肆干嘛” 贺渊深吸一口气,抿唇撇开头。看上去是想吼人却又忍下了。 “那就直接回。若走不动,结香可以背你回去。” “呸你是铁打,结香又不是,她也累啊”赵荞直接拖着阮结香往酒肆去,边走边扭头对贺渊挑衅轻嚷,“你怎不说你自己背我回去若你敢背,那我就回去。” 她分明故意气人,说话时眼神、腔调全都娇娇横横,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个叫人头疼赖皮作精。 贺渊不知想到什么,微僵片刻后牙根紧咬瞪着她背影,仿佛周身血液都在瞬间直冲头顶,面红耳赤直到脖子根。 分不清是气恼还是羞窘。 这种时候,深知赵荞脾气阮结香很聪明地选择了闭嘴。 眼见无人圆场,韩灵赶忙拉着贺渊跟上“行了,我就没见你犟赢过她。有什么话进去坐下再说。” 长腿迈进酒肆瞬间,贺渊神色复杂地撇头向熙攘人潮中望了望,无声又无奈地低叹一声。 此刻正是饭点,一楼大堂内高朋满座。 正中有个戏台子,有红绸从上头横梁悬空而下,末端缠在戏台正中说书姑娘腰上。 说书姑娘身着浅灰色宽袖袍,与腰间红绸成鲜明对比,分外惹人眼目。 台子两侧各摆了一个大鼓,两名孔武有力年轻男子各执鼓槌,鼓点韵律恰如其分地配合着正中那名唱鼓书姑娘所讲情境,倍添声色,引人入胜。 离台子最近几桌是拼在一起,坐了十几个着武袍少年少女,意气风发地喝酒吃肉,听书笑谈,十分捧场地拍桌喝彩,将场面吵得愈发热闹。 店小二热情迎上来“几位客官,一楼堂内暂无空座,诸位看看要不上二楼雅座” 二楼雕花围栏后有珠帘红幔隔出一间间小巧雅座,有些客人正执酒凭栏,俯瞰着堂中鼓书表演,时不时也爆出喝彩声。 赵荞点点头“成。我们外地来,还是头回见识这种鼓书呢。劳烦小二哥给寻一间听得清楚些。” 店小二将他们领到二楼正对戏台那一侧,径自去了最角落那间。 “旁边两间眼下都还空着,这样没有旁客人吵着几位,能听得清楚些。” 赵荞颇为满意,美滋滋坐下来点了酒菜。 贺渊没好气地轻瞪她一眼,绕过她坐到韩灵身旁,以此对她在百忙中还不忘吃喝玩乐行为表示谴责。 店小二瞧出赵荞是四人中做主那位,赶忙道“客官不尝尝松花酿么这酒淡而柔,不上头,午间小酌最为合适。” “松花酿就你们旗招上写那个”赵荞以食指挠了挠耳后。 店小二稍愣,旋即又若无其事地笑道“以往旗招上是松花酿,年前东家才让换了,如今旗招上是咱们店商号,一江春。” “哦,我不识字,见笑了,”赵荞尴尬笑笑,“那个,听你说那松花酿似乎偏清淡” “若您想尝尝烈点酒,那就绿裳,”店小二瞧她不似习武身板,料她酒量不会很大,便又道,“不过这酒可烈,行伍战士都扛不过半坛子,没个时辰那都站不直。” 贺渊再按捺不住,投来一记冷眼警告。 赵荞给他瞪回去,又对店小二道“就先来一壶松花酿尝尝再说吧。” 店小二退出去后,大家怕突然有侍者进来上菜,只能捡几句闲话聊聊。 桌上有三个事先备好小碟子,一份炒糖豆,一份果脯,一份鲜果。 分量都不大,想是给客人在等上菜间隙打发时间零嘴。 韩灵拈了几颗炒糖豆放进口中,笑瞥赵荞“我就奇怪,你挺聪明一姑娘,怎么那么不爱读书若你肯将到处与人磕闲牙精力花一半在读书上,想必不是池中之物。” 赵荞年少时曾在官办明正书院求学三年,一个月里在老实坐在讲堂内时间加起来最多三天,逃学逃得夫子们都没了脾气,最终以所有功课交白卷惊人之举“完成学业”。 这事当年在京中也算轰动一时,韩灵自是知道。 这大半个月朝夕相处,他看到了与京中传闻不尽相同赵二姑娘,心中很是为她可惜。 在他看来,以赵荞尊贵出身,加之她聪慧机变天资,若年少时用心向学,如今必定是个极其出色人物。 赵荞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睨他“我不识字,怎么读书” “说反了吧一般人都是因为不读书才不识字。”韩灵茫然。 赵荞咬着糖豆淡淡勾唇“你看我像一般人吗” 不知为何,她那副满不在乎模样刺得贺渊心中一疼。 贺渊随手抓了几个果脯,反手拍进韩灵口中。 猝不及防韩灵鼓着两腮瞪向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贺渊也不解释什么,扭脸看向墙上字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赵荞噗哧笑出声。 韩灵虽什么都不知,却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无意间冒犯伤人了。于是胡乱嚼了满口果脯吞下,忙不迭向赵荞致歉。 赵荞轻轻摇头,稳了稳才对韩灵笑道“若你从前问我这些,我大概会掀桌骂你祖宗十八代。如今大家相处这大半个月,也算有点情分朋友了,问就问,没事儿。” “我年幼开蒙时就发现自己天生有缺,夫子教过字明明认真记下了,可转头再看就又变得陌生,”赵荞颇为无奈地耸耸肩,“小时怕旁人知道后会以为我是怪物,不敢跟谁说,也想不出好法子遮掩,就只能成天逃学。” 毕竟,被当成个不学无术纨绔,总比被看做是个头脑不健全半傻子强。 韩灵唏嘘喟叹,小心翼翼地问“那,既这般,你是怎么混过书院入学考” 镐京明正书院属国子学辖下,每年入学考都是京中万众瞩目大事。 赵荞奇怪地看他一眼,指了指自己“我,不考学直接就读,是一件很难事吗” 韩灵一拍脑门,笑着摇摇头“是我傻了。” 都怪这些日子她言行举止太过亲切随意,他偶尔会忘记这是信王府二姑娘。 见她不避讳这个话题,贺渊难得多嘴一句“既读不进书,在书院坐三年也难受,你家里没想过这个” “那时还是我父父亲当家呢,他在家是个甩手掌柜,什么事都不问缘由,反正逮着逃学就打一顿。后来见总也打不服,就说必须去书院,混完三年就再不管我读书事,别连累家里被人笑话。” 贺渊听得心中发酸发疼,指尖动了动,也不知自己想干嘛。 “你家中,就没个知晓内情,帮你说话” “有哇”赵荞笑眼晶晶亮,“我大哥” 阮结香扶额,将头扭向一边,小声嘀咕“完,捅话篓子了。” 桌上另两位还没见识过那阵仗。 她家二姑娘夸起兄长来,轻易可是闭不上嘴。 果然,一直到酒菜上齐,赵荞还在滔滔不绝。 “那我大哥就说,世间除了有书有字能让人学而悟道外,还有言语、歌舞、画像,再不济还有活生生红尘烟火。只要有心向学,不拘泥非要拿起书本。走到人最多地方去,听别人说话,看别人做事,也能学着活出个好样来。每个人就这一辈子,有今生没来世,不可浑浑噩噩从生到死。哪怕不能青史留名,也要让天地知道我来过。” 她端起酒盏抿了一口,目光扫过神色各异贺渊与韩灵,与有荣焉地抬起下巴。 “我大哥很厉害吧天资过人、品行出众、洁身自好长像俊美、性情温柔,待我嫂子那叫一个春风蜜意,对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也是尽职尽责,长兄如父” 韩灵目瞪口呆地点点头。 京中都知,除了信王赵澈,旁人轻易是降不住这位二姑娘。看来传闻不假。 她这滔滔不绝夸了一炷香功夫也没见词穷,对兄长敬服之情都快掀翻房顶了 哇啦哇啦嘴没停过,楼下热闹说鼓书那么大动静都没盖住她嘴。 她还嫌没夸尽兴,谨慎停了停,确认不会隔墙有耳后,压着嗓子眉飞色舞地补一句“大事上更了不起不是我吹嘘,他文能提笔定国策,武能渡江斩叛臣” 这话她还真没吹。 在昭宁帝还是储君时,信王赵澈已被秘密揽入储君府储政院,如今许多大政方针最初构想都由他主持草拟。 例如现今各州府设官办蒙学,与国库各担一半花费,供贫家幼童免学资开蒙两年; 牵头协调皇家少府会同工部铸冶署及兵部,联手研制新式战舰,意图重建远航水师,以便护商旅通行海上商道等等。 这类利国利民、功在千秋大政,都是信王赵澈在总揽储政院事务时定下雏形。 而昭宁帝登基前,彻底扫定意图联动各地世家叛乱裂土允州姜氏那一役,最关键转折点便是信王赵澈独自趁夜强渡澜沧江,赤手空拳夺敌之刃,连斩姜家家主及少主两颗人头,使朝廷兵不血刃接掌允州。 虽信王赵澈赫赫功业确实当得起任何溢美之词,可贺渊听得莫名不是滋味。 “你压着我筷子做什么”他淡淡一哼,幽幽抬眼睇向赵荞。 他原本伸了筷子出去打算挟一片春笋烩,她却蛮霸霸将他筷子压在了盘子边沿。 赵荞眼神凶恶“韩灵点头了,你没有。怎么敢说我大哥不是天底下最出色男儿” 一旁阮结香拼命以眼神暗示贺渊快说是若实在说不出,就点个头也行 阮结香以过往经验判断,但凡贺大人今天敢说自家殿下半个字不对,二姑娘怕是要撸起袖子站起来开骂,不将贺大人骂到双耳失聪不算完。 “若你大哥是天底下最出色男儿,那你将”贺渊瞥瞥交叠在一处两双筷子,淡声道,“将帝君陛下,置于何处” 这个问题有点小阴险。一般人再怎么着也没胆子大放厥词,说出“帝君陛下不如信王殿下”这种话。 可赵二姑娘并不是“一般人”。 “哦,他啊他是不错。但比起我大哥,那就只有一点稍强,”赵荞收回筷子,两眼笑成狡黠弯月牙,狐狸似地,“他比我大哥老。哈哈哈哈” “帝君陛下也才不过而立之年,”贺渊哼声嘀咕,“你这样盲目吹捧、浮夸溢美,你大哥知道吗” “当然知道,我经常当他面夸。”赵荞乐不可支地开吃了。 贺渊咀嚼着口中春笋烩片,面无表情地想,这春笋入喉苦中带涩,回口毫不甘甜,微酸。 定是原州水土不好缘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酒菜用到过半, 大堂内鼓书之音暂歇。 在众人喝彩声中,戏台近前那十余个着武袍少年少女似已有几分薄醉,七嘴八舌笑嚷起来,闹哄哄央着说书姑娘再讲一折。 “那折望征人, 你已许久不肯说了, 今日就破例一回嘛” “小姐姐莫瞧不起, 咱们虽还没上过战场, 但毕竟是武科讲堂学子, 再过两年也是要执戈跃马、保家卫国,能听懂” 雅阁中赵荞滞了滞, 抬眸看向阮结香“结香, 望征人是个什么故事” 她虽也是说书起家,但因不识字,早前还亲自登台时所讲说书本子大都是她自己带人攒出来。平常多讲京中有名人物或世家门楣趣闻轶事,巧妙地将民律中法条禁令融入其中。 所以她对说书行当一些传统固有、但现今已很少人讲冷僻话本故事并不熟悉。 阮结香想了想, 摇头“没听过。” 赵荞愁眉深锁, 放下筷子, 以食指轻点下巴,总觉脑中有个念头本该呼之欲出, 偏偏被这不知其然望征人给卡住了。 旋即又听得楼下那说书姑娘落落大方应下“承蒙诸位抬举, 容我喝点水润润喉, 即刻就来。” 有一少女扬声道“既说望征人, 当饮绿裳才显豪情我请你” “好多谢” 贺渊眼眸低垂, 淡嗓沉缓而从容“望征人原是前朝开国之前民歌曲牌, 原是一位阵亡戍边战士遗属,以吟唱方式追忆那位战士一生。后世曾有许多诗词歌赋、话本绘卷以此为名。前朝后期延和帝时,一群大学士考证为招魂之音,民间以为不祥,便逐渐少人提及了。” 赵荞怔忪望向他,片刻后如醍醐灌顶般低讶一声,正要开口,却被抢先一步。 贺渊眸心微凛,对阮结香低声吩咐“找店小二打听一下,以往是否常有北境戍边军将士从松原过来喝绿裳酒,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若能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再来,那更好。问得婉转些,别太明显。” 赵荞点点头,阮结香领命而去。 赵荞虽初次到原州,却很早就知道叶城这家酒肆。 因为她朋友岁行云到松原崔巍山戍边第一年,就特地在家书中讲过这地方,让岁行舟转达给她听。 岁行云所在北境戍边军前哨营,所负使命是在崔巍山最高处雪域附近守烽火台。 那里人烟稀少不说,连活物都不多见,素日里枯燥又寂寞。将士们每逢换防休整闲暇,便会乘船到比松原更富饶繁华原州叶城来稍作玩乐。 毕竟松原离这叶城水路仅百里,一来一回最多不超过三日,对他们来说还算方便。 但那封信是三年前事,赵荞已忘记这家酒肆商号,只记得是一间三层高阔气楼宇,旗招上写着这酒肆最受欢迎一种酒名,叫“松花酿”。有花样新奇“鼓书”,说书人会以红绸悬于腰间,时不时配合鼓点与情节凌空而起伴之以绸舞。 所以她先前刚进来时,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找对了,直到店小二说出“以往旗招是松花酿”,才放下心。 自从在船家老大那里发现本不该见于市面北境戍边军专供“松原碎雪米”,她心中一直都有强烈不安。 “希夷神巫门”一个小小头目,竟能得到“凡有私贩者,斩立决”军需米,这背后意味着什么,在没有实证之前她不敢妄做揣测。 她想,既岁行云能那么仔细描述这地方,按常理该是亲自来过这家酒肆,且不止一回,所以才能讲得那么仔细。 方才贺渊解释了望征人来由是关于戍边战士,这无疑佐证了她这推测。 但愿结香能从店小二口中探到有用消息。 赵荞笑笑,冲贺渊抱拳认负“这次算你厉害。我就是吃了不识字亏” 语毕兀自捧了自己酒盏走出去,撩开雅阁珠帘红幔,执酒凭栏,专注地俯瞰堂中戏台。 一时间,雅阁内只剩下贺渊与不明所以韩灵。 “什么意思那折叫望征人话本子,与绿裳酒,怎么凭空扯到几百里外北境戍边军去了”韩灵压着嗓疑惑不已。 贺渊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目光须臾不离珠帘外那个执酒凭栏纤细身影。 口中轻声解释“点菜时店小二提过绿裳极烈,行伍战士都扛不过半坛子。也就是说,他常见行伍战士来这里喝酒。而方才楼下那些学子又说,鼓书姑娘久不讲望征人,是觉旁人听不懂。” 说书是予人消遣,无论哪种说书形式,其核心都一定是浅白通俗地讲故事,要就是人人能听懂。 学子们所说“听不懂”,必定不是字面上意思。 “意思是从前有听得懂知音人来,说书姑娘才会讲那个故事,”韩灵恍然大悟,“你说望征人最初是关于戍边将士。那知音人,多半也是同样镇守苦寒边关者。离原州最近戍边战士” 只有松原北境戍边军 “嗯。” 隔着珠帘红幔,贺渊一直凝着外头赵荞,心事重重。 “你俩真真绝配,寻常人可跟不上你们这鬼脑子,”韩灵顺着他目光看去,笑了笑,“不过,她运气未免也太旺了点吧” 在枫杨渡那么多船队中刚好挑到“希夷神巫门”名下爪牙,顺藤摸瓜就从船家老大那里探到北境戍边军有异蛛丝马迹。 今日又在满大街那么多酒肆中随手一指,就指中这家北境戍边军将士常来酒肆。 若说枫杨渡那次还不算全凭运气,毕竟她已事先命阮结香在码头摸过底,挑就是各种特征都疑似与“希夷神巫门”有关船队;那今日这酒肆,分明就是随手瞎指啊。 贺渊淡扫了韩灵一眼“我开始也以为她是随手指这里。” 此刻冷静回想,她在大街上一路磨磨蹭蹭时,全程都在东张西望,显然是有目标。 而且点菜时店小二介绍“松花酿”,她问是不是外头旗招上那三个字,店小二答,以往旗招上是写“松花酿”,年前东主让换成商号“一江春”。 “我猜她大约从前听谁提过有这么个地方,特地找来,”贺渊抿了抿唇,“搞不好,告诉她这个地方人,还恰与北境戍边军有关。” 她八成是没记清楚这家店商号,只记得是当家最气派一家三层酒肆,才在大街上兜兜转转找半晌。 平时精得跟狐狸似,倔起来也会犯傻。 怕是觉得若开口求助,说自己不识字,让大家帮着找,会跌了大当家威风。 “你可真是越来越懂她了,”韩灵轻笑,端起茶盏,以探究目光斜睨他,“倒也不出奇,毕竟这一路你都在看着她。你自己知道吗只要她在你跟前,你总会看着她。” 贺渊脊背一僵,方寸大乱般不知该将眼神落向何处,咬牙冷声“我奉圣谕护她安危,不看着她,难道看着你” “嘴硬。虽你不记得了,可这姑娘是匣中明珠,平日隔着一层不觉如何,但若有机会凑近掀盖,那份光彩闭上眼睛都不会错辨,怦然心动是理所当然,不是吗”韩灵低声笑叹,“我观你脉象,近来心思郁结得厉害。不妨说说” “不知从何说起。”贺渊略略闭眼,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那股突如其来撕裂感。 出京大半个月,这种猝不及防痛楚频频发作,他都已适应到快要麻木了。 尤其抵达原州与柳杨面谈后,他心头没来由困惑与挣扎愈发严重,这痛楚发作时便愈见强烈。 他终于艰难而气微吐出些许隐秘心事“有时,会觉有许多双眼睛在背后看着我。” 每一次,只要他心中因赵荞而滋生出片刻欢喜与甜蜜,过不了多久,那些眼睛必定会出现。 那些沉默注视让他不知该如何自处,也让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赵荞。 因为那些幽幽目光似乎都在控诉你凭什么。 那折望征人果然不负众望,十分精彩。 戏台两侧大鼓恰如其分配合着说书姑娘口中跌宕起伏情节。 鼓点低婉时,是拂柳分花,鲜衣少年陌上足风流;激昂时,是意气风发,金甲长戈策马边陲黄沙;豪迈时,是恣意洒脱笑望长河孤烟;壮丽时,是刀光剑影里九死无悔。 千百年前那位战士生在风云际会、名将辈出时,没能封侯拜相,便没能在官家青史上浓墨重彩留下姓名。 可幸好,只要世间还有会讲这折故事说书人,天地便知他来过。 赵荞端着酒盏趴在雕花栏杆前,目不转睛地俯视下方戏台,看得认真,听得动情,眼泪跟着扑簌簌落下来。 “大当家,您” 奉命去向店小二打听消息阮结香去而复返,被她这副泪流满面模样吓了一跳。 “哦,没事,这鼓书太容易叫人共情了,”她接过阮结香递来绢子擦去眼泪,回身撩起雅阁珠帘红幔,“回头等事忙完了,你记得找人来问问这姑娘愿不愿进京去。” 坐在桌前韩灵就听到她后半句,已然目瞪口呆“财大气粗啊。听书听高兴了,就要将人家说书班子买回去” “又不花你钱。” “又不花你钱” 一冷淡一激动,两道嗓音异口同声。 贺渊假作无事地目视前方,浑身散发这着“什么都别问,我也不懂为什么要这样”茫然无措。 赵荞尴尬笑道“走了走了,有事回去说。” 她瞧着结香神情,该是打探到重要消息了,这里毕竟不是可以完全放心说话地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回到折柳客栈,径自进了赵荞与贺渊住那间房, 阮结香才道出从店小二那里打听到惊人消息。 “店小二说, 以往戍边军前哨营人, 每回换防休整时都会特地从松原坐船过叶城来,到他家酒肆喝酒听书, 在城中稍作玩乐一两日。通常最多两个月就会来一趟。” 贺渊冷静发问“从几时开始不来了” “去年夏末秋初,击退吐谷契入侵那场大捷过后。” 阮结香这句回答让赵荞心中一凉。 无论如何神勇战士,到底还是肉身凡胎, 是会累。大捷激战过后,枕戈待旦半年也不换防休整这绝不可能。 让阮结香自行回房休息后,赵荞双臂抱在身前,背靠着门, 浑身忍不住颤栗。 她目光惴惴看向贺渊“出事了, 肯定出大事了。” 前哨营人已大半年不曾出现在叶城,这真是个非常糟糕又危险讯号。 贺渊觉胸腔成了无底洞, 整颗心莫名其妙地急速下坠。 一直下坠。 “得火速传讯回京,同时即刻启程去松原,”贺渊凛声,举步往门口走来,“你待着别乱跑, 我去找柳杨安排些事。” “谁是柳杨” “这客栈掌柜。” 问了好几个客栈伙计后,贺渊才在后院墙角尽头廊柱下寻到女掌柜柳杨。 柳杨抱着酒坛子坐在地上, 背靠着廊柱, 酒意微醺, 醉眼如丝。 虽她面带笑容,可是个人都看得出她心中那种沉甸甸无处发泄悲伤。 贺渊到来似是出她意料,她稍稍诧异了一瞬,动作滞缓地仰起头,笑着打了个小小酒嗝“有什么需我效劳吗莫非您与夫人明日想去哪里逛逛是找我打听,还是需我带路我对此地比你们熟,适合小两口甜蜜出游地方,我都知道。” 贺渊厉声微凛“少借酒装疯,若心头有怨有恨,起来站直了堂堂正正地说你就比我们早回来不到半个时辰,以你酒量,这么短时间不至于醉到不知自己是谁。” 到底柳杨当年是在贺渊手底下受训出来,对贺渊这种严厉神色语气有种挥之不去习惯服从。 她神情还呆呆愣怔着,却已倏地抱紧怀中酒坛子,原地弹起来站得笔直。 “贺大人,我” “你那点匿迹追踪本事还是我教,当我不知你在后头跟了整日”贺渊神色稍缓。 柳杨像是大梦方醒一般,抬袖掩面,后背紧紧贴着廊柱,酸楚呜咽,直至痛彻心扉般无声恸哭。 她没有撕心裂肺地哭嚎,可那种极力克制、最终却还是压抑不住深切痛意更让人感同身受。 方才她说,此地她熟,适合小两口甜蜜出游地方,她都知道。 因为她曾憧憬过,什么时候她与她丈夫都得闲了,暂且卸下肩头重任,双双向顶头上官领个长休沐,便在这座城中聚首。 那时便可像她平日里见过所有平凡小夫妻一样,十指相扣、衣袂交叠,在旁人打趣或艳羡眼神中,亲昵并肩穿过熙攘人潮。 她会带着她丈夫去她心仪许久去不曾独自前往小食肆; 然后在卖便宜首饰小摊前,打打闹闹地嬉笑着争执哪支簪子更衬她; 再去城中最好布庄,催着丈夫从许多种昂贵时新衣料中为她挑出最好看一种。 她曾有过太多这种在旁人看来十分寻常,可于她和丈夫来说却无比少见憧憬。 可最终,那个本该不辞千里奔波而来,带着一身仆仆风尘拥她入怀人,已成了镐京城内忠烈祠里一个冰冷而庄严牌位。 而她却还要在人前做若无其事状,安静继续着自己蛰伏使命,连将悲伤诉诸于言词权力都没有。 若仅仅只是这样,那还不算最残酷。 昨日贺渊突然出现,这个与她丈夫一同并肩血战顶头上官。 她与丈夫都是这个年轻上官亲自教出来,此人于他们既是引路师长又是上官同僚。 那样惨烈一场恶战,他能活下来,她本该由衷地为他庆幸。 可她到底没能控制住自己心魔。 今日似魇着一般,偷偷在他们身后跟了一路,看着他与那姑娘甜蜜并行,打打闹闹美好模样,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 “我知道不该这样,我知道” 贺渊没有再斥责她今日莽撞尾随,也没有开口劝慰,只是静静看着她。 待她哭到无力,抽噎之声渐缓,他才振袖负手,淡声道“我与她此行领圣谕而来,今日并非玩乐出游,眼下松原可能出了大事,属于你我使命来了。待此次事了,你若还觉我欠你丈夫一条命而意难平” 柳杨重重摇头,残泪洒落衣襟“你没欠谁,没有。” 活着不易,都好好吧。 “虽我不记得去年事,但已补阅了去年所有邸报,”贺渊目光清冷地看着日暮苍穹,“若我没记错,去年夏末秋初击退吐谷契偷袭那场大捷,松原郡守黄维界与北境戍边军主帅邱敏贞联名向京中发回捷报上,战损情况是前哨营重伤十,轻伤二十一,无阵亡。” 柳杨双眼虽还红肿着,整个人已恢复清明端肃,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瓮声道“我记得也是。” “可今日我们探到点风声,原本两月一换防北境戍边军前哨营已大半年未曾露面,”贺渊道,“此前朝廷从未接到过前哨营防务变动禀报,这件事很古怪,得尽快进崔巍山确认前哨营人是死是活。” 赵荞不担朝职,有些事细节她并不清楚,所以贺渊想到情况远比她以为更加严峻。 只是他怕惊得赵荞冲动乱来,方才没敢在她面前多说。 松原情况本就很复杂,既已牵扯到守护国门北境戍边军,接下来事就不是赵荞扛得住了。 大周是在前朝亡国后联合各地世家豪强共同驱逐外辱、最终得胜后立朝建制。 镐京朝廷在立国后历经武德、昭宁两帝,耗时七年,也未能彻底把控各地豪强、完成集权整合。 松原郡地处北境,向来天高皇帝远,黄、邱两姓分别把持地方军政实权局面能追溯到百 多年前,百姓对这两家很是畏服。 而松原北境戍边军名义上属官军序列,实际大部队都是这两家人马。三年前,武德帝经过与黄、邱两家多番博弈,费了极大功夫才使他们有所松动,同意由京中派驻前哨营两千人,纳入戍边军序列。 也就是说,整个北境戍边军近二十万人马,就这两千人不是黄邱两家人。 如今这两千人行踪成谜,生死不知。 而那“希夷神巫门”所需某些药草似乎也长在崔巍山。黄维界下令戒严崔巍山已有半年之久,他们药材居然还能源源不断,这就让整件事更值得玩味了。 “您怀疑,前哨营”柳杨咽了咽口水,完全不敢相信,“前哨营虽只两千人,可将官皆是雁鸣山讲武堂出来精锐之才,最擅山地作战他们防区在山上,占据有利地形又居高临下,再怎么样也不、不可能悄无声息就全军覆没。” 若黄邱二人下黑手,前哨营绝不会任他们宰割,拼死也会杀出点大动静。但这大半年来,没听到松原有成规模战损风声。 “毕竟你平日只盯原州,对松原那头消息是稍带。松原没有我们人,你没听到松原有异动风声,不表示当真无事。”贺渊眸中烁起寒冰。 “可黄维界下令戒严了崔巍山,若是强闯,您会很危险” “我不会立刻强闯,先去松原探底,若能寻到隐秘路径进山,确保可全身而退最好。你立刻持金云腰牌到原州军府卫所,让他们火速将这消息传回京,请陛下尽快筹谋定夺。” “是,”柳杨应下后,又些不安地觑他,“那,那位赵姑娘,她,跟您一道去松原吗” 贺渊以舌抵了抵腮“你安排接应护送人到松原待命,若到时形势不对,立刻将她送回京。” 总觉得松原很危险。或许,该直接劝她现在就打道回京 贺渊回到房中时,赵荞正坐在窗下望着外头出神,手中摸索着什么东西。 他走近一看,竟是之前见过那枚芙蓉石小狐狸吊坠。 赵荞回头就正正逮住他偷翻白眼模样,顿时有些啼笑皆非。 “你干嘛站在我背后翻白眼鬼鬼祟祟又阴阳怪气。” 贺渊一本正经地闭上眼,抬起手指做揉眼睛状“我没有。许是睫毛掉到眼睛里了。” 此刻赵荞满腹心事,实在也懒得与他耍嘴皮子,便不戳穿他蹩脚借口。只道“都安排好了几时出发去松原” “已命人传讯回京请陛下定夺下一步。若有合适船,明日就走,”贺渊犹豫片刻,“松原那头情况或许比你想得要严重” 原本打算很硬气地甩出一句“你直接回京以策安全”,不容反驳。 可不知怎,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主动折中退步,口吻也自觉变成了软和商量,“等到了松原,若苗头不对,你就立刻回京,如何” 赵荞眉目一凛“那你呢” “我自是做我该做。” 贺渊大致将自己推测说了一遍。 赵荞瞪他良久,最终泄气般垂下脸去,沉默地站起身来,径自绕过他走进了内间。 片刻后,隔着屏风传来一句“好。若到时形势不对,我立刻走,不拖你后腿。” 语气 是前所未见颓丧,话尾颤颤,带了点无力哭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当初赵荞与贺渊定情后,虽未在外人面前大肆张扬, 却也没刻意瞒着, 所以这事在京中高门间不算秘密。 说起来, 一个是信王府二姑娘,一个是身居高位沣南贺氏七公子, 两家现任家主又都是昭宁帝最信任左膀右臂,在家门出身这件事上,两人算得上门当户对。 但看好他俩人并不多。 赵荞在京中名声那真叫个一言难尽。 不学无术、纨绔泼皮、任性肆意。素日里多与市井平民混作一堆, 言行举止、喜好做派少了点人们想象中宗室姑娘该有矜贵优雅、谦和端丽。 不过她并没当真做过什么天怒人怨出格事,也不会仗家世欺人,待人好恶全凭心性,交朋友不以家门出身论三六九等, 爱憎分明, 颇有几分洒脱江湖气。 而贺渊,那就是“别人家孩子”。 讷言敏行、自律持重、内敛肃正。虽年幼时在战乱中辗转流离而导致许多事都学得比旁人晚, 刚进京时闹出些笨拙笑话,可后来却能做到样样都走在同龄人之前。除了冷淡枯燥些,没什么恶习,也挑不出毛病。 十五六岁揭榜进金云内卫做了小武卒,短短一年便升任小旗, 更在二十岁年纪便接任了金云内卫左统领这样要职。 其中固然有贺氏荫庇缘故,但内卫这种御前心腹之职素来是高门子弟趋之若鹜, 同僚中如他一般家门显赫者不少, 他能迅速脱颖而出也确是本事过人。 总之, 在外间大多数人看来,赵荞与贺渊这俩人,抛开家世门第不谈,那几乎可以说是“别如云泥”。 他俩不是一路人,配不齐,那就合不来。 这样话,当初赵荞听得可多了。但她只当耳旁风,连冷笑嗤鼻都懒得。 可此时此刻,赵荞不得不承认,是。配不齐啊。 她将额角抵在屏风上,紧紧抿住唇,有泪不断从眼角滚落。 她很清楚,贺渊是对。 若前哨营那两千人当真已被黄维界与邱敏贞联手除掉,却瞒而不报,那就说明他们已有与镐京朝廷撕破脸决心了。 要真是如此,等他们到了松原,只要一着不慎露了破绽,就绝不是靠油滑机灵耍嘴皮子能脱身。 若她非要固执强留,只会拖累贺渊分神顾虑她安危。 “你不要瞎想,”贺渊微喑沉嗓隔着屏风,似近在耳畔,“没有瞧不起你,也绝没有嫌你拖累。我也只是以防万一,提前与你说好。若松原当真有如我预估那种变故,接下来事非你所长,也不是你职责,不该你去涉那样险。明白吗” 他语气是久违轻柔,小心翼翼,像给炸毛猫儿顺毛一般。 赵荞哽咽出声“你放心,我都懂。既方才答应了,我就不会反悔。若真有事,我会立刻离开。” 她难过是,自己帮不上忙。 出京之前她就想得很清楚,虽贺渊忘了与她之间过往,或许永远也想不起,或许也没法子再喜欢上她第二次,更可能在此行结束回京后,两人便会渐行渐远,不会有什么“将来”与“以后”。 那都没关系。 就算最终两人无果,至少能拥有一段与他 “并肩同道,携手去做好一件有用事”记忆,也算没辜负彼此曾经那份赤忱倾心情意。 可眼下局势看起来,不拖累,或许已经是她之后能做到最大贡献。 活到人生第十八个年头,她还是初次懊悔于年少轻狂虚掷掉那些光阴。 虽先天不能识字,可若她小时肯吃下习武那份苦,就算成不了什么绝顶高手,遇事至少足以自保。 那她这回就至少还有与贺渊并肩而战机会。 世间没有后悔药,路都是自己一步步走过来,怨不着谁。 柳杨不愧是贺渊亲自领上路人,经过短短一夜反躬自省与克制调整,次日便彻底平复了心伤杂念,将所有事按贺渊吩咐一一打点周全。 赵荞也将说书班子人托付给柳杨照应,并吩咐了小少年祁威在半个月后自行带领说书班子启程返京。 之后便只带了阮结香,与贺渊、韩灵一道乘船前往松原郡。 船家是柳杨人,船也只是一条私家小渡船,无旁船客,四人在行船途中便一切方便,抓紧时间商量着抵达松原后各种分工。 “已安排人盯着之前那个船家老大冯老九,以及那几名半路带着行李上船人,惊蛰祭神时会跟着他们一道进松原,他们去见什么人、做什么事,自会被查清楚,这事咱们可以暂时放一放,”贺渊从容道,“我们到松原后,只需打听有无进崔巍山隐秘小径。” 韩灵想了想“不能直接向当地人打听前哨营动向” 赵荞白他一眼“你是有多不想活若前哨营真出事,黄维界与邱敏贞对相关消息一定极其敏感。若他们得知有人在打听前哨营动向,那我们就半点余地都没了,随时可能被剁了沉江。” 而只是打探小径话,还可以推说是想进崔巍山搞些稀缺药材,就算他们不信,至少也能拖一拖,争取时间找机会全身而退。 “对,只是打听进山小径,即便他们听到风声有所怀疑,也最多先派人盯梢,同时设法打探我们身份,不会二话不说就动手。”贺渊补充道。 崔巍山戒严至今未接触,说明松原那边虽已有与镐京朝廷撕破脸决心,却还没做好万全准备,所以才捂着某些秘密。 这种时候他们会格外谨慎,若非万不得已,他们比谁都不愿节外生枝。 韩灵受教地“哦”了一声,点点头。 赵荞越看他越不放心,忍不住道“到了松原,你跟紧我,别轻易与旁人搭话。” “这么不放心我,干嘛不直接让我留在叶城算了。”韩灵委屈嘀咕。 “因为尾巴知道你是我们随行家医,也瞧见你在叶城打听过凤羽草。到了松原,我们就算因为打听进山小道事被注意了,也可以推你出来搅浑水啊。” 赵荞笑得一脸“死道友不死贫道”奸诈样儿。 韩灵却倏地振作了精神“原来我还是有用” 众人被他逗笑,连贺渊都笑哼出声。 行船至夜,大家啃着干粮时,赵荞忽然想到一个严重问题。 “崔巍山那么大,就算打听到小径,也未必就恰好通往前哨营啊诶,贺渊,你知道前哨营3 0340防区和驻地在崔巍山哪个方位么” “不知道,”贺渊喝了一口水,云淡风轻道,“所以我打算找机会去邱敏贞府上偷看布防图。” 韩灵闻言险些粮噎死。咳了半晌后才惊骇道“你是艺高人胆大还是不惜命邱敏贞北境戍边军主帅手底下二十万大军呢” 这回不待赵荞与贺渊出声,连阮结香都忍不住笑了“韩太医,您见过哪位将军是把几十万大军放自家府上” 韩灵其实不是蠢笨人,只是平日无需关心医术之外事务,以往也没亲身参与过这种事,紧张得头脑都不灵光了。 “别紧张,一旦动静不对,你只管跟着我和结香脚底抹油就成。”赵荞也看出他是紧张之故,难得没有嘲笑,反而好心出言安慰。 韩灵感激地笑笑,讪讪道“我今日眼皮总跳,老是想起咱们启程那日黄历上写着不宜出行。” 说起这个,赵荞笑了“启程那日中午在枫杨渡,你问我为什么不按原计划等到元月十六才出京,还记得吗” 韩灵点头“你说寻常百姓为了避免十五之后船资涨价,就会提前启程。还说另有个原因是江湖把戏,以防万一,但没有细说是什么。” “因为陛下曾告诉我,之前暗中派往松原探查几拨人,似乎都是到地没多久就被盯上了。我觉着,对手可能在京中有眼线或消息门路,”赵荞左手托腮,右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我不担朝职,又有个贪玩好耍不靠谱名声,有时连自家人都觉我神出鬼没,外人不会特意留心我行踪。” “而贺渊那头不必担心。他口风紧,又在休沐养伤中,他行踪不太引人注目。可你不同。出京数月,不但要在太医院点卯处留档,与亲朋好友也得提前有个交代吧你看,京中知你会在元月十六出京人其实不少。此次对外说法是你带贺渊出外寻访民间医家圣手。那就算贺渊口风再紧也没用,知道你几时出城就等于知道他几时出城。” 提前将水搅浑,就算有人怀疑他们身份,在京中打探时就会得到“元月十四黄昏”和“元月朝会当日”。 赵荞以指尖轻叩桌面,笑得笃定“韩大夫,若是你,你会觉哪个日期才是我们真正出城日期” “十六,因为有太医院记档而且以我们三人身份,按理绝不会在黄历写了不宜出行时启程,怎么也要与家人朋友过完十五再出远门”韩灵恍然大悟,激动地紧着嗓子轻嚷出声,“所以就算他们收到京中消息,一问那个船家老大冯老九,确认我们几个是十四那日上船,就吃不准我们身份了” “对啦黄历上不宜出行,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层保护。若遇非常之时,或许可以避免我们暴露身份,”赵荞冲他笑弯眉眼,“这下眼皮不跳了吧” 韩灵冲她竖起一个敬服大拇指。 贺渊眼底噙着笑意将杯中温水一饮而尽,心中莫名升腾起与有荣焉骄傲。他真好像越来越明白,当初自己,是为什么会心爱极了这姑娘。 当那杯温水落入胃袋,他舌底渐渐反上一股苦涩滋味。 那些眼睛,又在背后看着他了。 昭宁二年二月初五,午后,一行四人顺利进入松原城,寻到一家客栈落脚。 松原不像原州那般规制健全,店家也没有问要路引名牒核验。 客栈掌柜是个圆脸中年人,笑呵呵道“惊蛰日祭神盛会将近,连日来附近州府、郡县许多闲人都往松原来凑热闹。您几位是来得早,若晚两日进城,只怕家家客栈都人满为患了。” 话虽这么说,此时客栈也已不清闲,一派客似云来架势。几名店小二忙得脚不沾地,掌柜便亲自领他们四人往房间去。 掌柜一家世世代代生长于此,听出他们口音是外地来,便热情介绍着城中各种好去处。 赵荞趁机打听了城中各种市集,又道“先前来时在前头两个街口处瞧见一座好气派大宅,这一路再没见哪家有那么大威风。想来该是郡守黄大人官邸了” “前头两个街口虽不知您说是哪一家,但黄大人官邸可不在咱们这片,要往北面去才找得见,”掌柜笑道,“况且咱们黄大人清廉,官邸不大,就三进院。” “咦那可真是个好官了,”赵荞勾起唇,“那邱将军呢邱将军官邸也是小小院子” “邱将军官邸稍大些,五进院,就在黄大人隔壁。” 好了,这下贺渊知道该往哪里去偷看布防图了。赵荞余光瞥了瞥贺渊,丢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眼神。 打听到了邱敏贞官邸方位,赵荞便没再多问旁,边走边随口与掌柜闲聊“听说贵宝地这盛会很新鲜呢。会上那面具,是要提前在哪里买吗” 她这问题让身畔贺渊脚下滞了滞,神色复杂地瞥她一记。 “可以提前在街市里买好,也可以当日在桃花神像前去请。”掌柜热情答着。 “那想来定是在神像前请更灵验些了”赵荞笑哼一声,目不斜视。 掌柜接连打开两间相连房门后,才站在门口笑回“那是自然。不过说到灵验,听我太爷爷说,前朝时,不拘什么事,大家总愿先往希夷神山去请一遭,凡机缘到了人,求什么事都能成,那才真真儿灵。” 贺渊眉梢微扬“希夷神山” “哦,就是如今崔巍山,咱们这里老话都叫它希夷神山,虽山名在前朝哀帝之前就改了,但老人家还是习惯这么讲,”掌柜解释完后,又伤感叹道,“可惜啊,当初吐谷契人入侵时血洗了山上神巫一族,之后就再没得求了。” 贺渊与赵荞不约而同地相互递了个眼神。 掌柜这番话意味着,本地百姓对已被朝廷下了禁令“希夷神巫门”毫不知情。 这至少说明,那帮人在别处卖“赛神仙”、喊高价号称帮人“续命”,大肆敛财,却不祸害本地人。 这不像江湖下九流作风。 寻常江湖神棍大都先从本乡本土发家,因为熟人好下手。可他们一开始就只外头跑,实在很耐人寻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抵达松原当夜, 贺渊根据客栈掌柜所说方位, 顺利地在城北寻到北境戍边军主帅邱敏贞官邸所在。 如客栈掌柜所言, 邱敏贞官邸与松原郡守黄维界官邸仅一墙之隔, 一个五进院、一个三进院,以二人身份地位、家世门阀来说, 确实是小了。 找准地方后, 贺渊并未急于立刻潜入邱敏贞府上偷看戍边军布防图,只在外头树上安静蛰伏近三个时辰,观察并默记下这两座宅子夜间巡防规律。 丑时初刻, 墨蓝色穹顶之下万籁俱寂, 人们都深睡在甜梦中。 黑衣蒙面贺渊回到落脚客栈,悄无声息翻窗而入。 房中黑漆漆没有点灯,影影绰绰间能瞧见床榻上赵荞裹着棉被圆乎乎像个茧。 贺渊这时才后知后觉想到一件重要事, 尴尬站在窗前手足无措, 想挠头。 之前叶城时,他每晚都在外间坐榻上凑合睡,与赵荞隔着一座屏风半堵墙,倒也相安无事。 但松原不若原州那般富庶,客栈上房连个外间都没有。 斟酌片刻,他决定索性坐在桌前趴着睡, 反正再没两个时辰就该天亮了。 不过, 他得先将被枝头露水浸透衣衫换下来。 任他体格再是健硕, 若要在北地初春料峭寒夜里穿着湿透衣衫入睡, 明早起来怕也没什么好下场。 这种紧要关头, 他可绝不能因为什么头疼脑热可笑缘由耽误了正事。 他蹑手蹑脚行到小柜处,从行李中翻出一套干净衣衫,在脑中迅速默了一套“如何又轻又快脱衣、穿衣”动作。 然后小心翼翼回头瞧瞧床榻上那颗一动不动“茧”,确认她气息平稳,完全没有被惊动要醒来迹象。 于是他背过身去,迅速解开衣带,将湿漉漉衣衫脱下。 赵荞原本是裹着棉被坐在床榻上等贺渊回来,自己也不知是几时睡着。 衣衫布料摩挲细碎声响惊动了她好眠,她迷迷糊糊坐起来,伸手去摸床头小矮柜火折子。 口中小声询问“贺渊” 在她点亮烛火同时,黑暗中传来贺渊惊慌咬牙声音“你别点眼睛闭上” 他话音尚未落地,烛火已然乍亮。 赵荞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只着长裤僵直背影,残困顿消。 下一瞬,她鼓起腮使劲吹熄了烛火,房中重归于黑暗。 她捞起被子兜头将自己裹住,紧闭双眼。可那短短一瞥却在她眼前留下清晰残影。 宽肩窄腰,肌理紧实,挺拔后背呈优美而流畅弧线,在朦胧烛火中烁着浅浅光泽 “大半夜,换什么衣裳” 好一会儿后,才听到贺渊幽幽回嘴“大半夜,点什么灯” 沉默良久。 赵荞憋得满脸通红,好一会儿没听到他再有动静,终于忍不住偷偷将被子掀开一角,大口呼吸着冰冷空气,同时支着脑袋眯起眼,在满目黑暗中找寻贺渊身影。 隐约瞧见他正坐在桌前趴着,赵荞心中不忍,抿了抿唇,裹着被子下了 榻去。 虽还不知他耗费大半夜去探邱敏贞宅邸是否顺利,有没有遭遇什么危险,但她知道总归不会轻松写意,他再是能扛,也不表示当真不会累。 接下来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摸黑走到他近旁,赵荞小声道“我在这儿睡,你去床上。给你另拿了被子。” 莫说如今贺渊忘了事,即便以往两人要好时,他也不曾逾矩放肆到做出她大被同眠举动。 她知道他性子一板一眼,所以吃过晚饭后就请店小二多拿了被子来。 贺渊并未抬头,仍旧将脸埋在臂弯里“回去好好睡你觉,不用管我。” “别扭个鬼啊,”赵荞微恼起急,抬手在他后脑勺拍了一记,“我只是将床让给你而已,又不是要睡你” 贺渊闻言,倏地抬头直身,黑暗中瞪向她双眸格外灿亮。 “赵大春”声音不大,却似有火花四溅,“小姑娘家家,哪学来那么多流氓话说话也不过过脑子。” 赵荞打小是个只能顺毛捋性子,贺渊这咬牙切齿低声一顿训,倒将她火气也给激出来了。 她索性伸手扯了他衣衫“你管我哪儿学来给我滚床上睡去少废话你若觉过意不去,那我俩一起睡床,要不谁都别睡” 赵二姑娘蛮起来犯浑时,是很少有人制得住。 贺渊拿她没什么法子,吼又吼不住,打又打不得,吵又不敢吵 若惊动了客栈里旁人,那才真是没事找事。 于是两人各自占据一半床榻。 赵荞裹着被紧靠着墙,贺渊手臂则与床榻外侧边沿齐平,中间隔那距离挤挤都还能再躺一人。 两人睡姿都还算安分,也或许是都绷着点拘谨没睡太实,总之就这么井水不犯河水地睡到天光大亮。 贺渊先起身,没多会儿就穿戴齐整地出去取水洗脸了。 直到听见关门声,始终面对着墙侧躺赵荞才翻身瞪着床帐,红着脸发出一声自己都不明含义轻嗤。 吃过早饭后,一行四人出去闲逛市集,打算看看有无可能问到进山小道。 松原郡其实不小,虽地处边陲,辖下却共有四城九县,以郡府所在这松原城为名。 若单只看郡府松原这一座城民生气象,虽不如临近原州那般繁华,却也有几分欣欣向荣意思。 赵荞缓步穿行在市集人潮中,沿途打量着街道两旁那些小地摊,眉心慢慢蹙了起来。 贺渊以眼角余光察觉她异状,清了清嗓子,不太自在地开口“怎么了” 说话时目视前方。 赵荞也清了清嗓子,同样看着前方,半点没有要与他目光相接意思“有点怪。这一路走过来,我至少看到七八个摊主是小孩子。” 大姓望族多由宗族尊长牵头募资设立家塾,以供本家姓氏幼童们开蒙。所以但凡出身大姓望族孩子,哪怕家中清贫,小时都有机会读上几年书,多少识些字。 但若是无宗族荫庇人家,就很少有能力担负孩子读书了。 鉴于此,自昭宁元年起,圣谕便正式诏令各地官学新增蒙学馆,由镐京朝廷与地方各担半数费用,供无家塾可入 30340寒门幼童资免束脩学资开蒙三年。 对家境贫寒又无宗族庇佑人家来说,就算之后无力供孩子一路读到书院进而考学、考官什么,至少开蒙识得些字,孩子长大后路总归宽些,对全家来说都是好事。所以这项新政在各州府都很受百姓欢迎。 譬如前几日在叶城市集上,就没怎么瞧见有小孩子独自在摆摊做营生。最多是年岁太小,大约家中也没旁人帮忙照管,父母便带着在摊子上玩。 “是松原人不知官学开设了免学资蒙学馆,还是松原官学蒙学馆压根儿就没开”赵荞嘀咕。 “据我所知,由朝廷负担那一半费用是如数划拨到郡守黄维界手中了。”贺渊眸底暗了暗。 后头韩灵远远觑见前头一个卖草药小地摊,便越过二人上前去询问摊主。 与草药摊隔着三个摊位,就是一个卖青菜小男孩儿。约莫七八岁样子,肤色黝黑,眼睛亮亮。 赵荞在青菜摊子前蹲下,笑着与他搭起话来“这菜是你家自己种可真水灵。” 小男孩儿很老练地摆出和气生财笑脸“那是,我家每日都挑山泉水来浇,精心着呢” 就这么闲聊了几句后,赵荞好奇道“你这年岁,怎不去读书官学蒙学馆又不要钱。” “大家都说,像我们这样人户,去蒙学馆没用,反正将来家里也供不起继续读,还不早点帮家里做事实在些。” 听这小孩儿话里意思,松原官学是开了蒙学馆。只是有人告诉大家“寒门学子读书无用”。 赵荞挑眉:“你这么小,又瘦,田地里活也帮不了多少吧” “所以我就帮着卖菜啊”小男孩儿笑弯了眼,“再过两年我高些,就可以跟着阿兄下地去了。等我满了十五,我妹妹就长起来了,那时我就跟阿姐一样去投军,现今在咱们北境戍边军做小卒,每月都能领十个银角饷银呢这样家里日子就更好过。” 若非贺渊见势不对,赶忙将赵荞拎走,只怕她是要当场破口大骂了。 寒门子弟不读书,路就更窄,浑浑噩噩也不易察觉外面天地已是如何不同,不会有更大志向与渴望,一代代沿袭上辈人活法就行。 如此,世家豪强越发坚不可摧,邱敏贞也始终不缺易于掌控兵源。 王八蛋黄维界王八蛋邱敏贞 最可恶是,不好好同人讲清楚读书好处就算了,还克扣士兵饷银 从去年开始,官军序列武卒小兵饷银就提到每月十五个银角了 一连五日下来,他们都没有在市集上见到有卖“凤羽草”山民,也就找不到机会向谁打听进崔巍山小径。 好在贺渊经过几夜耐心观察与试探,虽暂时还未找到布防图,至少已掌握了黄维界与邱敏贞那两座宅子巡防情况,总算这几日没有白费。 十一日这夜,贺渊在子时之前就回来了。 就着半桶凉水简单洗漱后,他除了外袍上榻去,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照惯例尽量让右臂与床30 340外沿齐平。 这已是两人同榻而眠第五夜,双方都已在别扭气氛中无言达成默契,白日里睡都不提这茬,入夜就就这么着。 “赵大春。” 黑暗中,贺渊一反常态地打破了沉默。这让本就没睡着赵荞惊讶又疑惑。 “嗯” “明日就是惊蛰了,那祭神盛会,你” 总觉他似乎在犹豫什么,语气也怪怪。 虽一室黑灯瞎火,赵荞还是努力睁大眼睛瞪着面前近在咫尺墙壁“来都来了,又恰好赶上,我自然是要去玩一趟。到时人也多,或许就遇到合适人可以打听进山事了。” 背后贺渊没有答话,气氛一时古怪静谧。 赵荞有些不不自在地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趁着此地风俗乱来。到时我面具绝不会扣到你脸上,更不会强拉着你去钻林子。” 若是平常,她说这样话,他必定会羞恼无措地咬牙切齿,斥一句“赵大春你个小流氓”之类话。 但此刻他出乎意料继续沉默着。 赵荞深吸一口气,翻转身来面对他,严肃轻询“你今夜回来得太早,莫非是在邱敏贞那里碰到什么麻烦了” “没有麻烦,很顺利,”贺渊声音低低沉沉,“明日你只管好好玩,旁事不必费心再打听。” 赵荞咂摸着他这话里意思不太对劲,猛地瞪大了双眼“为什么” “明日过后,你即刻启程回京,”他缓声轻道,“之前我让柳杨将周边几城能用内卫暗桩都召过来,按事先约定,他们明日就会进松原来与我汇合。进山事,之后我安排他们去打探,用不上你了。” 赵荞怔忪片刻后,嗓音急躁微颤“当我不知你是什么样人故意把话说得像过河拆桥似,以为这样我会气得不愿搭理你,就不会追着你问东问西做你春秋大梦” 贺渊没有回答,兀自闭上眼做沉睡状。 赵荞愈发不安,伸出手来隔着棉被一拳捶在他肩头“不要装睡你今夜在邱敏贞那里是不是看到,或听到了什喂” 他居然握住了她手。将她拳头收进掌心,握得紧紧。 作为一个不曾习武普通人,赵荞在黑暗中五感暂废其四,唯触觉格外敏锐。 她惊讶地察觉到,贺渊指尖微凉轻颤抖。 好像正极力压抑着什么。 这到底是在邱敏贞那里得到了怎样惊人坏消息 “贺渊,你,还好吗” “还好,”贺渊疲惫而沉重地轻声细语,“只是心头很乱。你乖些,别再闹我。嗯” 其实他不是想瞒她,只是今夜在邱敏贞官邸偷听到那个秘密过于惊人,他说不出口。 今夜他本打算再伺机在邱敏贞那里找找关于戍边军前哨营布防图,便一直潜在邱敏贞书房房顶上。 却正巧碰见黄维界从隔壁过来与邱敏贞密谈。 维界兄,你我既已走到这一步,早就没有回头路了。只是淮南堂口蠢货们太不当心,导致我们许多事不得不提前而已,怕什么邻水事过 后,赵澈与贺征就被秘密派往利州,很显然陛下是将疑心落在嘉阳公主头上,根本不会留意咱们这边 诶哟我邱将军,您心大能扛事,我可比不得。庆州方家与淮南程家这眼看着就是要反水意思若他们当真就此收手、作壁上观,光你我两家那是独木难支啊眼看这封山禁令已拖了大半年,原本出入山中采药、捕猎为生山民已有所揣测议论,再不解禁说不过去了 那就解禁啊。多大点事我早说了,就该按我那法子,直接调两千人进山将前哨营军帐营地填满那些山民又不敢往军队防区闯,就从山下仰头看一看,开了天眼才看得出原来那两千人全埋在雪里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接下来整夜, 赵荞没再说话, 兀自睡睡醒醒, 做了许多光怪陆离又零碎杂乱梦。 早上起身时已不记得梦里情形, 却清晰地记得自己手被贺渊握了一夜。 穿戴齐整后在床沿稍坐了片刻,去帮她打热水贺渊便推门而入。 两人不约而同地相互避开了目光, 也没谁提起昨夜十指紧扣。 “你是不是, 有朋友在北境戍边军前哨营” “是,”赵荞脊背一凛,“前哨营, 真出事了” 贺渊长睫轻垂“不知道, 就问问。走吧,你不是想出去玩” “是你急着想去见你伙伴们吧。” 赵荞没有多问什么。 她知道,待会儿贺渊与他伙伴们碰头后, 就会将她送走了。 他将要奔赴属于他战场, 去担当他职责。 再没有形影不离“赵大春”与“赵门贺郎”了。 昭宁二年二月十二,惊蛰,宜祭祀、订盟、纳彩。 每年此时,松原人都络绎赶往郡府行盛会祭迎“桃花神”,这在当地是隆重大事。 初春时节还昼短夜长,可今日天边才有一点熹微晨光时, 松原郡府松原城内就已热闹得不像话。 松原郡辖下四城九县人, 但凡能抽出空全都蜂拥而至。左近原州、临川闲人们也赶来凑热闹。 古往今来松原人都对大大小小诸多神明充满敬畏。 四十多年前, 前朝哀帝时, 此地做为北地国门, 是最先被入侵之敌吐谷契踏破。 边地人淳朴性烈,哪怕吐谷契用屠城来震慑,都没能使松原人停止前赴后继抵抗,可当吐谷契王庭中某位深谙松原民俗王爷亲自率兵屠了希夷山中“神巫族”,松原人在绝望中麻木地放弃了抵抗。 对松原人来说,希夷山中巫者是诸神留在人间仆,替凡人向各路神明上禀心愿与祈求,再将所得神谕转达给凡人。只要神巫族在,神明庇护就在,如此,生者无畏,亡者无憾,永远有希望。 当神巫族被屠戮殆尽,松原人信仰与希望就被摧毁了。 这段往事使松原人背负着国人几十年唾弃。 所以大周立朝后,土生土长松原人甚少外出谋活路,也甚少关心外间事。 直到武德四年,昭宁帝被封储君之后做出许多努力,号召国人放下对松原偏见与敌视,松原与外间才逐渐多了往来。 于是松原各种祭神盛典就一年比一年热闹了。 “今年这阵仗可真不得了,放眼望去全是人脑袋。” 卖面具摊主是个健谈中年妇人,笑呵呵与赵荞聊开了。 赵荞挑了一个面具拿在手上,也笑着回她“那您今日可不就财源广进了怕是您荷囊都要沉得挂不住。” “承您吉言”摊主笑开了花,“小姑娘外地来吧我同你讲,我家面具是在神像面前供过,虽比不上神官开光过,却也比寻常面具灵验。你拿好了,今 日桃花神定会眷顾。保管有一大串英朗俊俏后生追着抢着找你搭话,可别挑花眼了啊” “一大串英朗俊俏后生诶诶诶,您这话我可当真了啊”赵荞乐不可支地让阮结香付了钱。 摊主神秘一笑,弯腰从摊子下头抱起来一大瓶花草“姑娘,来,挑一枝。” “这是做什么呢”赵荞依言伸手过去,随意抽出其中一枝结满实心红果水茶草。 “这是问神,”摊主接过她抽出那支水茶草,数了数分支,“前三个。待会儿与你搭话前三个人,你多留心些,都是你缘分,就看你更偏爱哪一位了” “当真那我” 赵荞还没说完,就见摊主噗嗤笑出声“看,我就说灵吧这说话间就来了两位。” “啊”赵荞回头,见是贺渊,顿时在心中翻了个大白眼。 没了神巫族松原,神明都不灵了 赵荞边走边低头将那个面具挂在腰间,口中小声问“你人到了” “嗯,韩灵已往叶城去,”贺渊道,“你也不能再玩了,护送你返京人马正在松原城北门外等着。” 今日松原城人山人海,北城门外停马车也多,倒也不惹人眼目。 赵荞坐在马车内软榻上,接过贺渊递来茶杯,垂眸望着杯中涟漪,左手指尖在腰间面具上轻轻摩挲。 “贺渊。” “嗯” 赵荞以舌尖轻舐了舐唇角“我都要走了,能告诉我你昨夜到底听到些什么了吗” 很显然,昨夜贺渊在邱敏贞府上听到了某些不得了事,想来该是直接关乎了松原郡军、政态势。 贺渊稍做沉吟后,端起茶杯仰脖一饮而尽。 赵荞不担朝职,此次领圣谕出来是查“希夷神巫门”,所以关于前哨营那部分事,贺渊不便与她细说。 况且这些日子下来贺渊对她多少有些了解,既她有朋友在前哨营,若让她知道得太多,她多半会想留下来帮忙。 太危险了,不能让她卷进来。 “希夷神巫门背后就是邱、黄两家。他们原计划至少要再花年敛财,之后才与庆州方氏、淮南程氏联手与朝廷撕破脸。到去年秋,他们察觉希夷神巫门淮南堂口被官府咬住了尾巴。怕要被拔出萝卜带出泥,在将淮南堂口做了弃子后,为彻底引开朝廷注意,又勾结吐谷契人炮制了邻水刺客案,布局将所有线索指向嘉阳公主。” 邻水刺客案终究是贺渊心头刺,他闭了闭眼,忍下胸腔中骤起遽痛。 “但去年接连出事打乱了他们阵脚。如今邱黄两家在崔巍山中秘密快要藏不住了,庆州方氏与淮南程氏也不知为何打算放弃与他们合作计划” 虽武德帝花了五年时间制衡各地世家豪强重新裂土为政意图,昭宁帝登基之前更是彻底扳倒了生母姜皇后母家允州姜氏,压制并震慑了多地打算与允州联动势力。 但这些被压制下势力中,有是真心臣服于天下一统大势,有些却只是暂时蛰伏,继续等待下一个时机。 例如庆州、淮南、松原,甚至在武德朝时较为安分 遂州。 这些事,镐京朝廷都是有数。只是昭宁帝也在等待合适时机,谋定而后动。 松原民情特殊,又地处北国门,崔巍山背后就是宿敌吐谷契,稍有不慎就会内忧引外患。 所以朝廷对松原邱、黄两家一直绥靖为主,打算再花几年引导松原民众与各地融合,循序渐进将松原军、政实权收到朝廷手中,以免这两家裹挟平民与朝廷官军鱼死网破。 “所以黄维界与邱敏贞沉不住气了,有孤注一掷苗头。” 赵荞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邱敏贞疯了吗北境戍边军只二十万而已” 毕竟她兄长赵澈协理国政,大事她虽不懂,却多少听过几耳朵。 就她所知,邻近原州军府约有五十万之数,再加上更北临川军八十万,足够将整个松原郡围得水泄不通。 “况且,允州姜氏前车之鉴还在呢当时我大哥可是斩了姜家家主与少主两颗人头邱敏贞与黄维界就不怕再来一回” “当年信王殿下斩了姜正道与姜万里父子,加之有纪君正将军大军压境,姜家其他人没有更多后招,也没有鱼死网破底气,这才选择坐下来与朝廷谈条件。而松原情况,与允州有些不同。” 贺渊轻轻转着掌心小茶杯,沉嗓轻寒。 “邱黄两家在松原民望极高,若他们裹挟松原全境人与官军抗衡,朝廷投鼠忌器势必不敢打太狠,就会进入拉锯战。最要命是,崔巍山背后,就是虎视眈眈吐谷契。” 朝廷可以与允州拉锯混战,对松原却不敢。一旦松原乱了,背后吐谷契趁虚而入坐收渔翁之利,那就成了国之大祸。 “眼下他们又已与吐谷契有所勾连,若陷入拉锯,搞不好他们会直接引狼入室。” 赵荞傻眼“俩王八蛋都勾连外敌叛国了居然又打不得,那,就这么看着” “要打,却必须速战速决。” 贺渊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抬眼看向赵荞,“陛下要你查事已经有结果,你可以回京复命了。” “为什么你要留下你是武官,不是武将况且眼下你在长休沐期间,就算朝廷集结大军打松原,也不需你内卫左统领上阵啊。”赵荞又是惊忧,又是不解。 “在原州时,我已预判松原大约是非打不可。从叶城过来前一日,我命柳杨前往原州军府,让他们火速传讯回京请陛下尽快定夺。军府传讯快得多,来回最多半个月。我留在这里带人将松原境内情况盘得更细些,大军来时便不需再费时刺探消息。也顺道盯紧黄维界与邱敏贞,必要时可以设法拖一拖。” 赵荞看着他,嘴唇动了数回,最终却只是拿茶杯与他碰了碰,以示告别之意。 当初与贺渊定情时。她大哥赵澈问过她 “阿荞,京中高门贵女对贺渊追捧者甚多,却没有一个真正近他,你道是为何你明白自己挑中是个什么人吗将来需陪他共担是什么,你想清楚了吗” 那时她答得斩钉截铁,然后就看到大哥笑了。 大哥说,“旁人只看到他年少位高,却常忘了他还权重。他肩上担责任远比旁人所见要重得多,不仅仅只是保护二位陛下那么简单。无论任何时候,若遭遇有可能动摇国本危险与隐患,他金云内卫左统领腰 牌效力仅次于陛下、帝君、我及两位柱国将军。” “若成为贺渊伴侣,你非但无权因他为国赴死而软弱、拦阻,甚至不能在他转身离去之前掉下眼泪,羁绊他脚步。” “阿荞,既你决定就是他了,那你记住,其身已先许国,然后才属于你。” 从小到大,大哥教诲,她都记得很清楚。 若名正言顺真成了贺渊伴侣,面对今日这样情况,她是不能再多说一个字。 更何况,如今她对贺渊来说,只不过是奉圣谕一道出来办差临时伙伴。 “行,那我走了。你自己行事多加小心,”赵荞故作轻松地笑嗤,“诶,你总偷偷打量我这面具做什么” “是买来送人” 此刻贺渊坐姿看上去有些僵硬,似有为难与踌躇。 “我这人向来想一出是一出。带回京做传家宝也不错啊,”赵荞哼笑一声,“莫非你想要” 贺渊抿唇,沉默良久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方才摊主帮我用花草问神了,说我拿了这面具后,遇到前三个都是我良缘,任我挑,”赵荞抬了下巴,笑眼中隐有点点泪光,“谁稀罕送你跟你又不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贺渊直直凝视着她, 英朗的面庞上除了冷静与镇定, 看不出任何异样。 “在路上不要任性逗留,走官道直接回京, 途中尽量选择赶到官驿过夜。” “好。” 赵荞斜身背靠向车壁,看着他下了马车后, 才慢慢弄将那张面具取下来拿在手中, 浅浅垂眸, 淡涩轻哂。 须臾过后, 车帘复被撩起, 站在门口的却不是赵荞以为的阮结香,而是去而复返的贺渊。 “在路上无论听到关于松原的什么消息,都不要回头。” “嗯, 我知道,”赵荞收回目光, 闭上眼轻声道,“若你们在松原的行动失利, 即便我回头赶来, 也只不过是多添一个送死的。不如回去搬救兵来得实在。” 车帘被放下了。外头的贺渊似乎正与护送她的那两个内卫暗桩吩咐着什么。 又过片刻, 车帘再度被撩起。 赵荞倏地睁开眼,诧异地瞪向再度出现的贺渊。 四目相接的短短霎时,两人都没急于开口说话, 此行一路上许多画面从赵荞眼前飞快掠过。 时常被“赵门贺郎”这个称呼惹得面红耳赤又咬牙切齿的贺渊。 故意一字一顿唤她“赵大春”做为幼稚还击的贺渊。 因她调戏逗弄而面红耳赤却又无奈纵容的贺渊。 以及, 有时前一刻还眼底还隐隐噙笑, 下一刻便浮起悲伤彷徨的贺渊。 车帘外的初春晴光在他的面庞上映衬出一层朦胧光晕, 轻易柔化了那层淡漠从容的甲胄,使赵荞看到他眼底最深处深藏的脆弱与无助。 她看得出来,这些日子与她朝夕相处,于他来说是愉悦与悲楚交相混杂的。 那种理不清头绪,拿不起又放不下的茫然纠结,一定很难受吧 她早就隐隐猜到他心中煎熬的根源是什么。 他的性子看似凉薄,实则重情重义。对那些在邻水捐躯的下属同僚,他有太多的愧疚与自责。 虽他的脑子替他抹掉了有关邻水的痛苦记忆,可他心上却始终都有挥之不去的隐痛阴霾。 赵荞知道,关于这件事,自己没有开口劝慰的权利。 她不可能脸大如盆地代替那些亡者英魂告诉贺渊,他们不怪你,他们会希望你过得好。 无论那些亡故的英魂对贺渊那道“以命换命”的死令是否有怨怼,都不该由她赵荞来开口替他们表达谅解。 眼下贺渊要去做很重要的事,或许还会有危险。 旁的忙她帮不上,至少可以替他将两人之间的那团乱麻斩断丢开,再不扯什么风月情长搅扰他分心。 “贺渊,做你该做的事去。不必再分心惦记我回京的安危,”赵荞重新将后脑勺抵在车壁上,闭目轻笑,“既我此行任务已达成,从此刻开始我就不再是你的责任。没有赵大春这个人,我俩就没关系了。” “有关系的。” 丢下这让赵荞莫名其妙的四个字后,贺渊终于放下车帘,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属于自己的战场。 那个面具他不是不想要,而是这个时候不能要。 因为他根本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完好无缺地活着回京。 短短十余日,柳杨奉贺渊之命,从临近各城召集金云内卫暗桩十五人人,混在惊蛰日祭迎“桃花神”的与会人群中不露痕迹地进了松原城。 送走赵荞后,贺渊摒弃脑中一切杂念,冷静做出部署。 十五人被他分了三队,一队前往邱敏贞与黄维界官邸盯梢,另两队则去打听进入崔巍山的隐秘小径。 申时初刻,贺渊独自回到客栈。 掌柜的有些诧异, 关切地问道“客官怎的独自回来了是觉不够热闹吗” “不是。”贺渊勉强答了一句,举步要走。 掌柜的恍然大悟般笑了笑“与尊夫人吵架了” 贺渊脚下顿了顿“嗯。她生气,回原州了。” “您这不多话的性子可不好,她生气要走,您竟就真任她走了啊该哄着的嘛。” 掌柜的笑呵呵劝了两句,也没再多嘴。 回到与赵荞一起住了几个日夜的房中,贺渊径直在床榻上躺平闭目。 昨夜在邱敏贞那里听到的事情太过震撼,他根本一夜无眠,绷紧心弦想了许多。 从今夜开始他有许多事要做,趁此刻有了同僚帮手,他得抓紧时间稍作休息。 贺渊仍旧睡在床的外侧。可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让右臂与床沿齐平,而是侧身向里,平静闭目。 身侧就是赵荞盖过的那床被子,枕畔似乎还有她发间留下的淡淡馨香。 既我此行任务已达成,从此刻开始我就不再是你的责任。没有“赵大春”这个人,我俩就没关系了。 耳畔蓦地响起她在马车里说过的话。 紧闭双目的贺渊慢慢握掌成拳,像昨夜那般。仿佛那只柔软又温暖的手,依然在他掌心。 他犹自闭目,喃声微哽“有关系的。” 当天夜里,贺渊在一队下属的掩护下,顺利从邱敏贞的官邸内找到布防图。看过布防图后,贺渊并没有立刻离去,耐心地伏在房顶等待着。 果然,子时过后,黄维界再度过来与邱敏贞密谈。 他们与庆州方家与淮南程家的盟约似乎出了什么意外,这让性子更谨慎敏感些的黄维界如惊弓之鸟,说了许多。 最终黄维界还是被邱敏贞说服了,同意由邱敏贞暗中调派两千人进入崔巍山前哨营已空无一人的防区营地,以掩人耳目。 同时他们还提到了在崔巍山中另一个地方的“希夷神巫门”制药处。 听到的秘密越来越多,这让贺渊心寒齿冷之余,也越来越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之后,贺渊当机立断,命一队下属设法尾随这两千人进山,去前哨营遇难地点实地勘察,探清楚前哨营的遇难究竟是天灾雪崩还是人为谋害,同时判断有无幸存待援者。 剩下的事,就要就等朝廷援军到来了。 二月十五清晨,贺渊退掉了客栈的房。 惊蛰迎桃花神的盛会虽已结束三日,松原城中却还是人潮涌动。 贺渊目不斜视穿过人潮,步履从容往城北而去。 行至松原城最热闹的主街时,他忽地从满耳熙攘中听到一阵短促频密的鸟鸣声。 虽那声音只几息功夫就停了,贺渊的目光却准确循着声音来处,看到了人群中某个咧嘴笑出满口白牙的身影。 沐霁昀。恭远侯沐武岱的族亲孙辈,从小在利州金凤雪山中来去如风的山林战翘楚。 贺渊心中仿佛有巨石轰然落地,迅速跟上对方的步伐。 两人隔着人群一前一后出了城,行到北郊一间荒凉土坯房。 “没想到援军来得这么快吧是不是瞧着我就像及时雨啊”沐霁昀得意又兴奋,抬臂就要去揽贺渊的肩。 贺渊不动声色地避开,冷眼睨他,唇角却隐隐上扬“侄儿,见到七叔不行礼的吗” “我呸你个占便宜没够的冷脸怪”沐霁昀笑骂,“我这辈分真吃亏。” 因贺渊的堂兄,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与恭远侯沐武岱的女儿沐青霜成婚,贺家与沐家自就成了姻亲。 其实沐霁昀的年岁比贺征还大,奈何沐家“霁” 字辈是比“青”字辈小一辈。原本他只需在姓沐的族亲面前“做小伏低”,自武德元年贺征与沐青霜成婚后,他在姓贺的人面前也平白没了地位。 就说眼前的贺渊,明明比他小了六七岁,他却还是要被按头尊称这愣头小子一声“七叔”。 真是一把辛酸泪,天生大写的惨啊。 “都十万火急了还闲扯什么辈分不知轻重,”沐霁昀逃避现实,迅速转换话题,“那什么,我们一到原州军府,那头就说你已在松原城盯死了黄维界与邱敏贞,可算” 贺渊打断他“你和谁” “和你家贺大将军,”沐霁昀搓搓手,嘿嘿笑,“他得知你在这里就放心了,让我直接来与你汇合,准备开打。” “你们为什么会来得这么快堂兄不是与信王殿下一道去了利州么”贺渊疑惑。 沐霁昀轻嗤一声“说句大不敬的话,倘使黄维界与邱敏贞的把戏用在武德朝,那必然能引发圣心猜忌,将水搅浑。可惜现今是昭宁朝。” 成王赵昂、嘉阳公主赵萦是昭宁帝赵絮的异母弟、妹。武德朝时,这三位殿下一度并列为朝野热议的储君人选。 因赵萦在偏远的利州任都督,虽政绩出色,武德帝却始终没有召其回京的迹象,众人慢慢就将储位之争的重点划在了赵絮与赵昂之间。 可惜从储君之位花落赵絮,到赵絮登基为帝,众人预料中“姐弟阋墙”的乱象都始终没有出现。 成王赵昂甚至主动上缴府兵半数,并接任了宗正寺卿一职。 宗正寺卿是个专管皇家宗亲事务的富贵闲职,通俗来说就等同打理皇帝家亲戚们的“家长里短”。 赵昂虽从未公开说过什么,但这态度已足够坚决,绝不会让任何人利用他来造成朝廷内斗。 随着成王赵昂主动将自己放到朝局边沿的举动,众人自然又觉在西境利州都督任上渐渐坐稳嘉阳公主或将成为昭宁帝的心头刺。 此次黄维界与邱敏贞为引开朝廷注目,为松原谋反自立争取时间,刻意炮制邻水刺客案,并将线索指向嘉阳公主赵萦,以为如此必然导致昭宁帝猜忌,全力将追查重心放在西境。 “可惜他们看走了眼,陛下一开始派贺大将军与信王殿下往利州,就只是将计就计而已。他俩在利州假模假样转了一圈,立刻就避人耳目直奔淮南。” “希夷神巫门”在淮南的堂口于新年之际被端掉,消息看似突然,其实是早就被盯上了的。 官家放出的消息是被淮南官府端掉,其实真正负责彻查此案的是京中大理寺派出的司直白韶蓉,协助她带队动手缉拿案犯的,是皇城司骁骑尉李同熙。 “这俩也是狠人,拿下希夷神巫门淮南堂口后并没有鸣金收兵,一鼓作气又循线查下去,就咬住了淮南程家。程家怂,年后才开始对程家人逐一秘审,程家家主就立刻首告自保,说松原的黄维界与邱敏贞意图谋反自立,并试图拉拢他家与庆州方家” 总之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将黄维界、邱敏贞卖得干干净净。 贺征与赵澈抵达淮南秘密面见白韶蓉与李同熙,得知这消息后立刻分头行事。赵澈带人将淮南程家与庆州方家控制起来,贺征则带着沐霁昀马不停蹄往北边来。 “五日前我们抵达原州叶城,原州军府立刻禀报了你的行踪,也见过你那位下属柳杨,该知道的事大致都清楚了,”沐霁昀道,“贺大将军的意思是,如今的松原非打不可,拖不得了。但不能打出乱子让吐谷契有可趁之机。他已去临川调兵,这头交给我俩。既你已先行进了松原来摸清情况,那就以你的意思为主,你说怎么打” 贺渊“啧”了一声“他打算让临川军绕道从背后进入崔巍山,防止吐谷契趁火打劫” “聪明。”沐霁昀竖起大拇指,冲他抛了个赞赏的飞眼儿。 “那事情就很简单了,”贺渊眼中闪过凌厉冷笑,“速战速决,避免僵持拉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虽贺渊年岁不过二十, 却是出了名的持重沉稳,行事素来谋定而后动。这也是为什么有战场经验的沐霁昀会放心说出“以你意思为主, 你说怎么打”的原因。 他一反常态脱口而出“速战速决”, 实在是出人意料的轻狂, 这让沐霁昀有种被雷劈中般的惊愕感。 须知这攻城略地并非围剿刺客,要交手的对象不是哪股流寇、哪个帮派, 是几十万编制齐整、训练有素的大军,背后还有图谋多年的地方势力。 松原邱黄两家不但有能力裹挟全郡百姓成为源源不断的后备兵源, 甚至与一山之隔的宿敌邻国有所勾连, 若他们见势不妙,索性豁出去引狼入室,即便有临川军在崔巍山抵挡, 也不敢说万无一失。 若松原这一仗稍有疏失, 北境危矣。前朝亡国祸起松原失守的例子在史书上的斑斑血迹还没干呢 “小老弟,松原不是个一拍脑门就能动手的地方, 否则朝廷也不至于耐着性子周旋这么多年, ”沐霁昀语重心长拍拍贺渊的肩, “打是要打,但绝没有今日说定明日就开战的道理啊。” 既黄维界与邱敏贞早有谋反自立的图谋,必定早有一套可随时开启的攻防预案, 对临近的原州军与临川军动向也必定密切关注。一旦他们发现这两地大军有被调动往松原集结的迹象, 就会知朝廷已率先撕破脸, 打草惊蛇后, 他们防御的动作必然快于官军。 如此前情下, 若无事先的周详谋划就贸然对松原开战,想要“速战速决”不啻于白日说梦。 “嗯,我明白。我说的速战速决,跟你想的不是一个意思,”贺渊以舌尖抵了抵腮,“我的意思是,事先尽量将所有细节推敲完善,务必做到一旦开打,咱们的每个环节都得准确地同时出手。如此才能保松原不乱。” 沐霁昀这才放下心来,随意吹了吹墙角地面的积灰,大剌剌靠墙坐下。 贺渊将这段日子在邱敏贞府上偷听到的消息一一与沐霁昀通气,沐霁昀也将他目前已知的消息转达给贺渊。 两相印证之下,松原的许多事就愈发清晰了。 去年夏日,吐谷契八千人突然越山偷袭,前哨营在点燃烽火台示警后,在崔巍山中轮值驻防的一千人先行迎战,而在城中休整的另一千人随后赶到。 在烽火燃了整整一日一夜后,邱敏贞才集结万人援军,拖拖沓沓进入崔巍山增援。 “如此看来,不管雪崩是天灾还是,”贺渊眼神凛冽望着对面斑驳土墙,字字冒着寒气,“邱敏贞想借吐谷契人之手,消耗甚至除掉前哨营的意图是坐实了。” 其实邱敏贞会这么做,站在他的立场上来说倒也不出人意料。 前哨营虽名义上归属邱敏贞麾下的北境戍边军,但将官皆出自京中国子学辖下雁鸣山武科讲堂,士兵也是从执金吾慕随麾下最精锐的北军中挑选出来的。 对邱敏贞与黄维界这两个土霸王来说,前哨营是京中来的眼线,甚至是镐京朝廷想要潜移默化控制松原兵权的先头部队,“非我族类”。 大队援军晚些到,就可借外敌的手让前哨营少一个是一个,铲除异己又不露痕。 “我已派内卫暗桩潜入崔巍山中探查雪崩地点,看看前哨营那两千人有无幸存者,”贺渊抬头看着积灰的房梁,无声苦叹,“若能救回一个两个,那也是好的。” 虽话是这么说,事情也在做了,可他没敢抱多大希望。 按黄维界与邱敏贞密谈时透露的信息来算,雪崩之事距今已有大半年。但凡那两千人里还有一个幸存者,此事就不会至今全无风声。 毕竟前哨营从将官到兵卒都是优中选优的精锐,无论能力还是忠诚都不容置疑。只要他们还有一 口气在,定会想办法从山中逃出来往京中报信。 “雪崩之后,黄维界与邱敏贞瞒而不报,既可冒领军功,又可借这两千人的名头吃朝廷空饷,呵,”沐霁昀是带兵之人,对这种歪门手段自是敏锐,“为了区区两千人的军饷,邱黄两家竟如此丧心病狂” “没错,就这么丧心病狂。因前哨营长期戍防环境恶劣的雪域山林,又是京中特地派过来的,所以这两千人的军饷便由神武大将军府与兵部共同负担,是寻常部队士兵饷银的两倍,”贺渊冷冷嗤鼻,“前几日我们在街上听一个本地的小孩儿说,北境戍边军在本地招募的普通士兵,每个月的饷银十个银角。” 按兵部下拨军饷的标准,普通士兵的月饷银早就提到十五个银角了。 “我可真是”沐霁昀义愤填膺地咬牙瞪眼,握拳当空一挥,“去他祖宗的棺材板” 松原地处边塞,雪山背后又有宿敌邻国虎视眈眈,北境戍边军的巡防线拉得很长,且多在苦寒之地,比沐家当年在利州镇守的金凤雪山还要险恶。 这里的普通士兵有多辛苦,沐霁昀比谁都懂,所以那种义愤当真发自肺腑。 “驻防在这种鬼地方,很多人甚至终其一生都没有光荣战死的机会,日常的伤亡原因多是冻死、冻残”沐霁昀咬牙,眼中浮起血色红雾,“他们拿命换点小钱,还要被邱敏贞和黄维界暗中盘剥一层前哨营两千人对敌八千人之后,鏖战力竭没能躲过雪崩,他们不但不尊敬追恤,还冒领军功、吃空饷” 这俩王八蛋必须死必须 “黄维界与邱敏贞还不知淮南程家与庆州方家被信王殿下的人控制住了,”贺渊顿了顿,接着道,“只是这两家突然断了通联,他们自有所警觉。邱敏贞打算索性不管不顾自立反旗,若抵挡不住官军围剿,就将崔巍山撤防,派人与吐谷契王庭谈判,投敌去做外姓王;黄维界比他有数些,忌惮着这样做会落下千古骂名,松原百姓也未必全都答应,所以目前两人在这件事上还未达成共识。” “那我们还有时间。”沐霁昀庆幸地吐出一口长长浊气。 “他们在崔巍山中有处规模不小的制药点,既制敛财所用的赛神仙,也制邻水那帮刺客服用过的那种诡药,”贺渊眸底隐有痛意,却还是平静又道,“服之刀斧加身而不觉疼痛的那种。据说现有存货足够至少十万人大军服用。” “斩魂草”沐霁昀抬掌重重拍向脑门,语气顿时颓丧到无力,“完犊子了。这要怎么打啊” 前朝时,沐家世代镇守西境边陲的金凤雪山,又不受朝廷重视,人马粮草全都只能自给自足,人手很精贵,临敌时就会让敢死先锋服下“斩魂草”再作战。 只是这药毕竟残忍,若外流到心术不正者手中,难免会生出大祸。所以沐家对外也是秘而不宣,更不会大规模炼制、储备。 武德元年嘉阳公主从恭远侯沐武岱手中接过利州都督的大权后,沐家也将斩魂草的秘密一并上报,之后再不曾沾手过,但沐霁昀对这玩意儿到底是不陌生的。 “贺小七,这不是我怯战。你得知道,若十万人服了斩魂草,六到十二个时辰之内战力几乎可比拟百万大军。” 崔巍山中有足够十万人服用的斩魂草,这个消息让沐霁昀顿时一筹莫展,几乎绝望。 临川亦在国境,临川军的职责除协助松原防备吐谷契之外,还要防备临川对面的北狄人,所以贺征不可能将临川军八十万全调过来。 况且,临川军绕道从背后进入崔巍山,目的是要前往雪域控制住上头巡防的邱黄两家人马,强势接手国境防务,以免邱敏贞一声令下敞开国门引狼入室。 那时这部分临川军需全身心防备吐谷契大军趁火打劫,根 本不可能帮着围困松原城。 而原州的五十万人也不能全调来,能拨出三十万来打松原就已冒了极大风险。 “就算咱们孤注一掷,别地都不管了,将原州军五十万与临川军八十万全召集过来打个小小松原郡,也很难做到彻底压制。即算拼死拿下松原,那战况也必定激烈到近乎屠城的地步才行。” 此次打松原,是为了彻底剜掉邱黄两家这毒瘤,以便朝廷彻底收缴松原实权。 说高尚些,往后就由朝廷带领松原人过更好的日子。说实在些,没有哪家朝廷会残忍到愿意将自己国土上的城池打成空无一人的废墟。 “怎么打还得松原不乱,这怎么打”沐霁昀急得猛揪自己发顶。 坐在他身侧的贺渊淡淡瞥他一眼“所以我才说,必须各个环节同时出手。你火速派人与临川那头确认,临川军绕道进入崔巍山需要多少时日,我们这头就开始着手相应准备。” 这几天贺渊已在脑中反复推演了许多遍,所以他比沐霁昀镇定从容得多。 “怎么准备”听出他已有腹案,沐霁昀迅速定下心神,专注地看着他。 贺渊冷静道“不管是你从原州调兵,还是堂兄从临川调兵,周边几十万大军集结开拔的动静不可能瞒得住邱黄两家的耳目,他们必定在收到风声的第一时间封城摆开防御。所以我和十五位同僚会一直留在这里,方便到时里应外合。” “临川军接手雪域防区,你带原州军围城,”贺渊随手捡了颗小石子在地上划拉给他看,“我的一队人点火烧掉崔巍山中的制药点,另一队人设法替你们开城门。” 贺渊从黄维界与邱敏贞的谈话里已能确定,那些斩魂草平日都囤在山中藏着的。那是他们手中的底牌之一,不到万不得已时他们也不会轻易发放到士兵手中。 所以只要在大军围城的同时将那些斩魂草烧掉,这个隐患就没了。 “为什么不提前烧比如在我从原州带兵过来之前就烧掉,那不是更安全” “那样容易打草惊蛇。若烧掉斩魂草时临川军还没能成功接手雪域防线,邱黄二人没了斩魂草这底牌,说不定立刻就要引吐谷契过来了。” 沐霁昀如梦初醒,点点头,又问“那你呢” “我带最后五人,杀邱敏贞,挟持黄维界,”贺渊以石子点了点地,“最重要的是,这几步行动都必须在同一时间发生,如此邱黄两家才会措手不及,这样松原的损失就能减到最小。还有,你率军进城后不要恋战,必须迅速将松原境内邱黄两家可以发号施令的人全部控制起来。这些人的名单和准确所在地,我和同僚接下来会尽快摸清楚,将消息给你。” 沐霁昀在心中默了默,啧舌“你这个计划着实算得缜密,可这么算算,所有事必须在一两天之内完成,咱们才能彻底控制局面保松原不乱啊。” 这死冷脸贺小七,平日带的金云内卫个个都是单兵精锐,一个人能当十个人用。于是就习惯了,以为天底下所有武将武卒也都是这么神勇神速神鬼莫测 要了亲命了。 “所以我一开始就跟你说了,我口中的速战速决,不是今日说了明日就开打。而是在事先将全部细节推敲好,与临川、原州完成协调后,所有环节在同一时间发力,”贺渊从容勾唇,“以快打快。” 沐霁昀心情复杂地觑着贺渊“小老弟,听我一句劝,快,对男子来说不是美德。” 贺渊稍稍愣怔,旋即红了耳尖,冷声斥道“扯什么污七八糟的好好说话” 沐霁昀被他突如其来的严厉呵斥吓了一跳,讪讪挠头“凶什么凶。” 贺渊冷冷乜他一眼“说正事,不许满嘴浑话。” 沐霁昀抱膝斜睨着严肃冷脸却窘迫红了耳尖的贺渊,满脸漾起怪笑。 这几年沐霁昀进京后虽稍有收敛,但他毕竟是在以民风豪放野烈著称的利州长大,有时说话难免荤素不忌。 但他还是有分寸,知道顾忌场合与对象的。 贺沐两家是姻亲,他与贺渊这个“小长辈”自也有几分交情。他见贺渊年纪轻轻却是个古板性子,偶尔就会逗上几句。以往更露骨出格的浑话他都说过,贺渊最多就冷冷哂笑,不咸不淡撇一句“粗俗无聊”之类也就罢了。 今日可真是稀奇,这反应也忒大了点吧 “我就那么顺嘴一说,你疾言厉色起急是几个意思这里又没小姑娘在。” 贺渊白了他一眼“谁说没有” “哪里谁” 沐霁昀吓了一跳,将这废弃小屋打量一圈,又凝神听了听外头动静。 确定四下无旁人,沐霁昀才莫名其妙地瞪向他,没好气笑嗤一声,随口道“诶,你那下属柳杨不是说,有位叫赵大春的姑娘同你一道过松原来的吗你把人藏哪儿去了” 贺渊不理他,淡垂眼帘,偷偷抬掌按住心口的位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从二月中旬到三月下旬,贺渊带着十五名内卫暗桩不知疲惫地奔走在松原四城九县及崔巍山中。 进崔巍山的那队人经过一个半月的搜寻, 找到了藏匿斩魂草的准确地点, 摸清了那地方的防守情况, 并暗中做好将其付之一炬的周全准备。 也找到了前哨营营地附近的疑似雪崩处,但较为遗憾的是,未能在那里看到有任何幸存者生还的可能。 另三队人与贺渊则将松原四城的情况打探得仔仔细细, 重点留意了邱黄两家实权人物在各城内的宅邸及备用藏身处。 而沐霁昀也频繁往来与原州与松原城之间, 将贺渊带人查出的这些消息接过去汇总, 提前做好相应部署。 于此同时, 在临川的贺征也完成了调度与布局。 各方兵马粮草与周密的作战计划全部完善后,定下在三月廿八日同时行动。 然黄维界与邱敏贞的警觉性还是超出了他们的预估。 这两人不知是收到什么风声还是凭空预感, 于三月廿五这日毫无征兆地下令松原四城封锁城门, 四城内共计十三万北境戍边军呈紧急防御守城态势。 因为黄维界、邱敏贞突然下令封城固守, 贺渊与沐霁昀的最后一次通联突兀中断,原本该在开打之前做的最后一次协同确认就此落空。 为防万一, 贺渊迅速应变, 将手下十五名内卫暗桩重组,三人为伍, 一伍进山烧斩魂草,剩下四伍分别潜入四城做开城门的准备。 廿八日晨时,沐霁昀率原州军三十万, 兵分四路抵达松原各城。 郡府松原城内的贺渊并不确定此时沐霁昀的大军是否就位, 只能凭着彼此间坚实的信任与微薄的默契, 按计划动手。 对松原郡守黄维界, 贺渊的计划是先行劫持;而对北境戍边军主帅邱敏贞这个反叛意志更坚决的一军统帅,则是当场击杀。 因为黄维界是文官,与邱敏贞那样的武将相比,他的性子会软弱些,至少在面对自身生死存亡时会容易动摇妥协。 杀了邱敏贞之后,若能胁迫黄维界代行军权,逼他命二十万戍边军弃械投降,兵不血刃拿下整个松原郡,那对朝廷,对松原民众来说都是极好的结果。 就算黄维界不肯,戍边军骤然没了主帅,蛇无头不行,至少会有两三天的军心涣散,如此就给沐霁昀攻城争取了时间,并减少了阻力。 动手之前,贺渊与三名下属做最后一次确认。 “你们二人挟持黄维界,我与他前往击杀邱敏贞,”贺渊指了指身旁满脸憨厚的大高个儿齐大志,“之后我俩会前往北城门。” 开城门,其实才是他们所有行动中最凶险的。 眼下松原城呈防御态势,城内数万大军都集结在城门附近,不可能不被发现的。 这是个很容易送死的差事。 “若一个时辰之内我俩都没有回来,且黄维界仍不肯妥协,那你们就杀了他,接替我们开城门的任务。”贺渊平静道。 三名下属面面相觑后,不约而同地笑了。 “贺大人,还是您负责挟持黄维界,”黄皮瘦脸的中年下属陈腊八笑道,“我同大志去杀邱敏贞、开城门。若我俩没回来,再劳您接替开城门的任务。” “就松原这群叛贼,还不配您一马当先,”另一个下颌尖尖的少年下属吴桐摊开掌心,得意地亮出自己的法宝,“我们有斩魂草,不怕疼就不畏死。大前天出发前往另三城准备开城门的那九人身上都有。” 陈腊八与吴桐最初就在进崔巍山搜寻的那队里。 当时他们就留了个心眼,想到之后开城门是极其凶险之事,便偷了几份带出来。 京中都知道“金云内卫陛下手中最后一把 匕首”,平时藏而不露,凡出鞘务求一击必中。 这话并非吹嘘。 虽说去年底随圣驾前往邻水的人付出了几近全员殉国的代价,却也成功保住冬神祭典完成、圣驾全身而退、百姓无重大伤亡的好结果。 再是惨胜,那也是胜。 “不辱使命”这四个字,是每个内卫在获取金云腰牌那一刻,就刻进骨子里的东西。 贺渊出手疾如闪电,迅速从吴桐手中抢过那包“斩魂草”。 “我既是上官,就没有让你们死在前头的道理。” 吴桐看着眨眼之间就空空如也的掌心,一时呆若木鸡。 倒是陈腊八眼含泪光地笑了“虽这是咱们初次随贺大人出任务,可从前就听说,贺大人自十六岁任小旗开始,就从来没说过一次兄弟们,给我上,只会说,兄弟们,跟我上。” 这世间,有些上位者之所以能让属下敬畏服从,令出必行,是因他在其位;而有些人啊,只要他站在那里,就会让人发自内心甘愿追随。 哪怕明知跟着他再往前,就有可能剜肉碎骨、生死叵测,都会义无反顾地追随。 击杀邱敏贞是贺渊亲自动的手。 虽邱敏贞身旁有三十人卫队,但对贺渊来说,万人军中取敌酋首级都不是难事。 下属齐大志冲入卫队左劈右冲之际,贺渊长身如闪电掠过他拼出的狭小路径直奔邱敏贞。 邱敏贞虽是一军统帅,可以往多是在中军帐中排兵布阵,作战所遭遇过的对手又都是中规中矩的武将武卒,面对贺渊这种诡谲如风、干脆利落的精准击杀,他着实有些懵。 他手中的长剑才格挡住贺渊手中短刀,尚不及变招走位,就忽地目眦尽裂,嘴角慢慢沁出血沫,抽搐着倒地 贺渊刺出短刀的同时已侧身移位,抬肘斜斜向上,击碎了他的喉骨。 完了还略嫌嚣张地回头问齐大志“可看清了” 原本与齐大志混战的邱氏府兵卫队全都傻眼了。 “看清了多谢贺大人指点”齐大志咧嘴笑开,中气十足地答,“喉骨碎裂刺穿气道,这种死法凶残且新颖,干净利落” 在邱氏族府兵卫队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之前,两人已一前一后奔向北城门。 北地春日晨曦里,如飞远去的身影似傍地苍狼。 矫健、孤傲,一往无前,九死不悔。 做为郡府所在,松原城的防守自是全境最严,城门也开得最为艰辛惨烈。 虽服食了斩魂草后暂失痛觉,可眼睁睁看着齐大志一臂落地,贺渊眼中仍是血红一片。 已失一臂的齐大志并未停止往城门前拼杀的动作,见贺渊回眸投来精通一瞥,他豪迈大笑“回头得向咱们大统领请教单臂使剑的功夫啦” 金云内卫大统领林秋霞,复国之战中痛失右臂,花了四年功夫改练左手剑,照样霜华凛凛,威震天下 “好若她不肯收你这徒,我替你求来” 贺渊再不看他,义无反顾杀向城门。 这环环相扣的一仗,哪怕只是简单地开城门这项,也绝不能有差池。 城门打开,沐霁昀亲率的中军主力如潮水般涌入松原城时,满身血污的贺渊终于可以回身扶住齐大志。 沐霁昀也迅速靠拢过来,与贺渊一左一右将齐大志扶住。 齐大志靠着沐霁昀,憨厚的面上血迹斑驳,却笑容灿烂地唱起了战歌。 虽听得不是十分清楚,沐霁昀却知道他唱的是什么。 贺渊也知道。因为这歌,贺渊曾听堂嫂沐青霜唱过。 她曾是雁鸣山武科讲堂第一任 典正官之一,任职四年教出了无数卓越的年轻将领。 她教给他们的这首歌,最初是守卫西境金凤雪山的沐家暗部府兵请战歌,凡出自雁鸣山武科讲堂的学子都会唱 青山临江,风拂麦浪 澄天做衣,绿水为裳 载歌载舞,万民安康 兹有勇武,护我家邦 以身为盾,寸土不让 热血铸墙,固若金汤 沐霁昀笑中带泪地看着他“你竟是我小姑姑的学生那你可真显老啊。” “当年沐头儿说,沐家暗部府兵世代守卫金凤雪山,每每遭逢无援军无补给的断头仗时,就会唱这支请战歌,”齐大志不以为意地笑道,“这么多年我也不明白,为何慷慨激昂的请战歌,前半阙的起兴竟是这般柔和。其实我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这歌来” 沐霁昀有些哽咽,没能立时回答他。 倒是一旁的贺渊抬掌抹脸,难得一见地露出右脸颊上的那枚浅浅梨涡“据说,沐家暗部府兵每每唱出这支请战歌,意思就是,我们准备好了。” 准备好以身为盾,热血铸墙,将屠刀与铁蹄挡在身前。 因为知道,就算再也不能亲眼见证,那终将到来的繁华盛世,都被护在了我们身后。 两天之内,沐霁昀率领原州军三十万,以最小代价拿下松原最重要的四座城池。 之后,又花了近一个月时间追击清缴小股流窜的顽抗势力。 四月上旬,松原全境,包括崔巍山在内的国门防线被牢固掌控于官军之手,山林战名将沐霁昀辉煌战绩中又添一笔。 昭宁帝迅速派官员至松原接手地方事务,整顿民生秩序,并依照大周律追究邱黄两家罪责。 四月下旬,贺渊及十五位内卫同僚被护送回京,他们在此役中的重要贡献,一如既往地被低调处置。 金云内卫,陛下手中最后一把匕首,出鞘时见血封喉,收刀后秘而不宣。 回京路上的第三夜,他们入住在途中官驿中休息。 各有伤损的十五人围在贺渊身旁,在莹莹烛光里执壶临风,跟着齐大志一起,再度唱起了那支请战歌。 没有人怨怼,没有人颓靡。每个人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洒脱笑意。 哪怕将来我们的功业无人知晓,但青山会记得,我们不辱使命,血洒于此,从未退却半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在驿馆的这一夜,贺渊再度睁眼到天明。 从三月廿八在松原开城门这一个多月来, 他很少睡上通夜囫囵觉。 仿佛想了许多事, 却又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 胸臆间总有什么东西堵着,又始终理不出头绪。 清晨起身整理着装仪容后,驿馆小吏来通禀, 说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奉圣谕率仪仗卫队前来迎接功臣凯旋。 虽金云内卫功过都不会被轻易诉诸舆情, 但人后该得的嘉奖与礼遇却也不会少。 此前贺征在临州调兵完毕, 并得到沐霁昀已有十足把握控制松原局面后, 便火速回京处理后续事务。 如今又领圣谕率仪仗亲自前来,迎接为松原之战成功打开局面的金云内卫一行十六人。 “大将军正在厅中与韩太医面谈, 请贺大人稍待片刻。”小吏道。 惊蛰那日, 贺渊命人将韩灵带去原州叶城折柳客栈后, 韩灵便在那里待了两个月,到四月中旬才又从叶城过到松原与贺渊汇合, 此次自也一并返京。 贺渊虽不知堂兄与韩灵有什么好谈的, 却还是点点头,转身对齐大志等人吩咐“就在中庭等吧。” 语毕, 他独自踱进回廊,漫不经心在长椅上坐下,神情恍惚地看着在不远处嬉笑闲谈的齐大志等一干同僚。 不知过了多久, 他察觉到有人近前, 倏地敛神回首, 目射寒江。 不过, 在看清来者何人后,他的眸色又旋即柔和,站起身来。 “哥。” 他的堂兄贺征今日于金甲之外罩单袖素青锦。 这着装制式举国只贺征与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才能如此,表示两军府统帅用武有道、偃武修文并举之意。 寻常场合里贺征不会做此装束,仅大朝会、有外邦使者来朝,会礼敬功臣、英烈等极其庄严郑重的场合才这么穿。 今日他领圣谕前来迎接金云内卫一行十五人,又着如此衣衫,代表着朝廷对这些人的最高礼遇。 “若我近你三步之内你还不能察觉,那你就该挨打了。”贺征大步流星而来,桃花眸中隐有笑意。 贺渊回他一笑“是有些走神,但不至于那样大意。” “听韩灵说,你这些日子不大对劲,”贺征在面前站定,目光与他齐平,“邻水的事,还是想不起来” 贺渊稍怔,茫然摇头“想不起。都是听旁人说的。只知伤亡惨重。” 具体如何惨重,没人告诉他。他只知道,邻水刺客案中的金云内卫,最终生还者连他自己在内总共才五人。 “觉得没有照应好下属同伴,亏欠负疚,不配活得太好松原一役,与你并肩而战的齐大志痛失一臂、吴桐面上被砍一刀破相,你觉得又添新债” 贺征年少从戎,经历过的惨烈战事不知凡几,对堂弟如今的这种情形不陌生。 也知道该怎么治。比太医们更懂该怎么治。 堂兄突如其来地接连反问让贺渊懵了,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那有没有人告诉你,邻水那场恶战时,是你下达了以命换命的死令”贺征目光平静,语气波澜不惊。 霎时间,贺渊两耳嗡嗡响,眼前氤氲起朦胧红雾。 心中有一处长久不见天日的淤积腐伤猛地被利刃剖开,血流如注,有殷红巨浪滔天。 直到堂兄扶住他,他才知自己正摇摇欲坠。 “哥,他们看着我,一直看着。” 这么久以来,贺渊依旧什么都没想起,只从许多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在邻水殉国的那队伙伴中,有不少人才刚刚成年。 他们在这世间原本还 有漫长征途,他们才刚刚上路。他们本有机会慢慢长大,慢慢成为光芒耀眼、顶天立地的模样。 “只因上官无能,没有护他们周全,他们就永远留在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再也不会长大了。” 面对这个既为国之柱石,又为贺家之主的兄长,贺渊仿佛回到十来岁年少时,带着满心狼狈的苦楚,终于终于,哽咽着道出隐秘心伤。 紧接着,他喉头冲上一股腥甜,眼前顿黑。 贺渊醒来时,发觉自己重新躺在了官驿客房内的床榻上。 “不好眼神都是木的韩太医你快来瞧瞧”少年内卫吴桐跳着脚,火急火燎地回头喊道。 他在松原之战中,面上被划拉了一刀,稚气的小瘦脸添了一道深长伤痕。 韩灵拨开众人走过来,板着脸切脉又望气后,火大地吼道“治不了多半是被贺大将军给逼疯了” 众人齐齐转头,敢怒不敢言地瞪向那个坐在雕花圆桌旁悠闲喝茶的鹰扬大将军。 韩灵越想越气,又对贺征扬声怒道“你是大夫我是大夫说好的缓缓而治呢非把人往死里逼贺大将军,这可是你亲生堂弟” 堂兄贺征答得云淡风轻“别瞎说,不是我生的。” 齐大志等一干金云内卫全都握紧了拳头。 小少年吴桐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眶,小声问“若我打死了柱国鹰扬大将军,家人会受牵连吗” “不会,”贺征终于放下茶杯,起身行了过来,顺手在他头顶上拍了拍,“因为你打不过我。” 语毕,他站在床榻前俯视着眼神发木、双唇紧闭的堂弟。 “贺渊,当初你决定揭榜进内卫时我就告诉过你,若选这条路,无事时风光显赫,凡国有所需必定率先将自己往死里送,”贺征道,“而你的下属同伴,他们个个与你我一样清楚自己的责任担当。又不是柔弱小崽子,谁要你护” “你自己带出的人是什么样你不清楚邻水的事,即便无你下令,他们照样会以命换命松原一战你没有下达过必死令吧当日开城门的人全在这里,你自己问问他们,那时是不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再问问,倘若当真捐躯殒命,会不会怪你没护好他们你问问这损了一臂的齐大志,问问十五六岁就破相的吴桐,可曾有片刻责怪过是你没护好他们,自己倒全须全尾” 众人听得贺征连连喝问,才懂了自家贺大人半年来是如何煎熬自苦。 憨厚的齐大志瞪大双眼,连连摆手澄清“我损一臂,贺大人全须全尾,那是我技逊一筹的缘故,没怪谁啊。” 吴桐揉着泪眼对床榻上的贺渊笑道“柳杨姐说这是豪迈气概,光荣勋章,总有姑娘会懂得欣赏的。” 贺征上前两步,抬手在贺渊脑门上轻弹两下“你对下属同僚重情重义,这不是坏事。可我带兵征战胜多败少,都不敢狂言能将下属同伴一一护得周全。就凭你也想将所有人都当做责任扛在肩上这么厉害,索性我这家主让给你做得了。” 在驿馆滞留两日后,虽贺渊还是一言未发,但韩灵诊断他心脉已渐趋稳,贺征便命仪仗开拔,一行人继续踏上进京接受嘉奖的路。 仪仗车队行了一日后,负责照料贺渊的侍者向贺征禀报,说他终于开口说话,要求面见大将军。 仪仗前的贺征调转马头,来到贺渊车驾的窗下。 “找我有事” 车帘被掀起,露出贺渊冷淡的面庞“哥,我想明白了。” 他的嗓音有些哑,却并不压抑,话尾还隐隐有点上扬的意思。 贺征挑眉“想明白什么” “你夫妇二人懒怠族 中事务已久,也不舍让你家小姑娘小小子将来烦心这些琐事,早想寻个冤大头将家主令脱手,”贺渊淡声笑哼,“做你们贼夫妇的春秋大梦去吧。” 贺征手中马鞭一扬,不轻不重敲在迅速放下的车窗帘子上,遗憾笑斥“该想的不想,不该想的瞎想。” 可算活过来了,没白费他亲自下一记猛药。 车厢内,贺渊盘腿坐在正中坐榻上,后背紧贴车壁,双目紧闭,唇角高高扬起。 眼前的漆黑中,慢慢浮起赵荞明丽的笑脸,清晰到毫发毕现,仿佛触手可及。 她是二月十二惊蛰当日从松原启程,三月初便安全抵京。 那之后贺渊忙于松原一战的事前筹谋,怕会分心乱了方寸,未敢再问过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之后,齐大志损去一臂、吴桐面上被砍一道险些伤及左眼,这些事让贺渊心中倍加自责,心中阴霾渐重,便愈发不敢触及关于赵荞的事。 被堂兄一记猛药敲碎心头迷雾后,他虽还是没有想起与赵荞之间的从前事,可当此刻脑海中浮起赵荞明媚的笑脸,背后那些眼睛再度出现。 这一回,他没有再掩饰回避,而是在心底对“他们”坦白 看,这是我的心上人。我要回去找她。 哄着求着,哼哼唧唧不要脸面地说我错了,请她不要在将“冷冰冰”一刀捅死。然后,缠着让她将“我的”面具还给我。 赵门贺郎就赵门贺郎吧,大当家说了算。是吧 然后,他惊讶地发现,“他们”笑了。 五月十九,夏至。镐京城内闷热似蒸笼,热得人几近窒息,连蝉鸣都透着无力。 未时,贺渊一行十六人随柱国鹰扬大将军亲率的仪仗回到镐京,不及洗去仆仆风尘,直接进内城面圣。 昭宁帝与昭襄帝君对他们一番加冕、赏赐,又细细关切了众人伤势,见都无大碍,才彻底开颜。 “先不急旁的事,在京中好生休整歇息,过几日为你们设大宴。”昭宁帝笑开金口。 众人执礼称谢后依次退出。 帝君苏放唤住贺渊那明显“归心似箭”的脚步,招招手将他带到避人处,压着嗓子与他交头接耳。 “有两个好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贺渊在御前当值数年,对这位表面看起来宛如谪仙,背地里时常欠打如熊孩子的帝君已经很习惯了。 “既都是好消息,先听哪个不一样” “有道理,”苏放点点头,看他的眼神里充满同情,“那你站稳,我可说了啊。” 贺渊咬紧牙根按捺下殴打帝君的忤逆念头“帝君请讲。” “好消息是,陛下打算给阿荞办个大宴。也不做什么,就是命各家选送斯文俊秀、品行出众的适龄儿郎赴会,如此而已。” 贺渊身形凛,横眉怒目,从牙缝中挤出冷冷寒声“您管这叫好消息” 还“也不做什么”、“如此而已” 苏放笑弯了双眼,拍拍他的肩“可不是你瞧陛下多爱重你。她同阿澈与阿荞都恳谈过了。左右你也想不起与阿荞的事来,如此就算彻底了结,你再不必为难。恭喜啊,贺小七。瞧你,高兴得都站不稳了。” 我高兴个啊 贺渊闭目深吸一口气,压下方寸间翻腾的酸涩闷燥。 “请教帝君,另一个好消息又是什么” “据线报,自四月初开始,阿荞就时常去鸿胪寺接岁行舟大人散值。有多时常呢日就接一回,鸿胪寺众官都艳羡坏了”苏放摸着下巴啧啧笑叹,“虽说岁行舟出身寒门,但斯文俊秀、品行出众,在任上也十分出色。陛下说,阿荞若 有了心仪之人,自不会再执念于你,对你对她都是好事,所以特许他也参与专为阿荞办的大宴。瞧你,怎么还乐得脸色发青了呢” 贺渊缓缓睁开眼,生无可恋“闭嘴。” 再说下去,只怕他和帝君之间,必有一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第五十章 一辆未挂任何家徽标识的马车远远停在信王府门前牌楼外,片刻后, 侍女银瓶扶着赵荞下了马车。 今日夏至, 哪怕太阳早已落山, 天气仍旧热到令人发指。 她被热得面红透骨,一站定就甩开了手中的香木折扇,单手叉腰, 手速凶猛地摇起扇来。 “瓶子, 你这胆子跟结香真没法比。这都快两个月了, 你怎么还满脸写着心虚” 银瓶急忙挺直腰板, 清了清嗓子“二姑娘放心,我绝不会走漏风声。” 赵荞想想还是不放心, 以审视考核的口吻严肃发问“那我问你, 我们今日去哪儿了做什么了” 银瓶背书似的“申时从鸿胪寺接了岁大人, 一道去他家喝酒吃饭。饭后二姑娘与岁大人谈天说地,到酉时近尾咱们就回府来了。” “我劳烦你, 语气、神情别这么僵, ”赵荞蹙眉,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又问,“那,结香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天热, 二姑娘懒得亲自动弹, 派她往溯回城盘账去了。”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 这个问题银瓶就答得自然许多。 赵荞稍稍放下心, 鼓腮吹起额前一绺落发。 “行。记清楚了啊,对谁都得这么说。包括我大哥大嫂、弟弟妹妹,懂吗” “懂。打断我的腿都这么说,绝不改口”银瓶握拳。 “去去去,谁会没事打断你的腿”赵荞被她逗笑,“放心吧,就算这事我也不会让你被牵连。” 不会牵连任何人。绝不会。 银瓶眼眶一红,急急道“二姑娘,我不怕被” 赵荞摇头打断她,笑意中透出稍许疲惫“回府吧。你走前头,不必跟着,我在外溜达两步。” 赵荞摇着扇,心事重重在自家牌楼附近来回徘徊。 贺渊今日午后抵京,会与十五位同僚们一同直接进内城面圣受赏,这消息赵荞前日就从兄长口中听说了。 但她没有想过要去见他。 虽朝廷此次并未刻意张扬金云内卫在松原之战里的具体贡献,但京中人在某些事上很敏锐的。端看陛下命柱国鹰扬大将军亲率仪仗赶去数百里外相迎,大家多少都能明白,贺渊和手下那十五内卫暗桩,必定做了极其了不得的事。 所以赵荞用膝盖想都知道,午后北城门内外必定有许多自发前去夹道欢迎英雄凯旋的民众。 会有胆大热情的小姑娘隔着皇城司卫戍的人墙朝仪仗后的车驾投花掷绢。 若贺渊撩起车窗帘子露个脸,那些美意大概有泰半都会冲他去。 无关什么风月,那是普通人对英雄功臣的崇敬与仰慕。是他和他的伙伴们该得的欢呼。 “怕要等到过几日内城行接风大宴,他才有机会得遇真正良缘吧。”赵荞落寞浅笑,喃声自语。 贺渊为邻水的事自苦自困,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发自肺腑地希望有人能温柔抚平他的心伤。 虽然她也知道那个人不会是她自己,但,那没关系的。 在前头牌楼附近徘徊半晌的赵荞才迈进王府正门,就看到贺渊站在自家影壁前。 此刻戌时日晚,天是相思灰。 他已洗去一身仆仆风尘,英朗面庞不见长途跋涉的疲惫倦怠,清透星眸里不显半分沙场归来的血腥戾气。 梅子青武袍外罩与天幕同色的浅灰素纱,身姿昂藏立于影壁前,眼色神情透着几分恍惚的寂然与执拗,像委屈巴巴忍着气的小孩儿。 近来京中众人口口传颂的那个高深莫测、凌厉神武的“贺大人”,其实也是有很多面的,关于这一点, 赵荞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赵荞抿唇,眨去眼底蓦然浮起的浅薄水雾,缓步走到他面前站定“贺大人这是” 话音未落,贺渊恍惚的神情陡变,如临大敌般瞪住她“什么贺大人” 赵荞愣了愣,唇角慢慢扯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弧“那不然呢莫非你更想被称为赵门贺郎” 她以为贺渊会当场炸毛,接着就因窘迫赧然拂袖而去。 最多最多,临走前别别扭扭轻斥一句,小流氓。 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暗红了双颊,不太自在地撇开了目光,清了清嗓子。 “随、随你高兴。” 他说得很小声,堪堪只够站与他一步之遥的赵荞听见,怕隔墙有耳似的。 赵荞诧异呆住,方寸间猝不及防轻涌起酸软涟漪,其间夹杂着几许悲哀与无力。 他这是想起了什么还是想通了什么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迟了。 赵荞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重又摆出满不在乎的客套笑脸,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你定是来找我大哥的吧这是要走了那你自便,恕不远送。” 语毕,懒搭搭摇着扇调转脚尖。 虽然她已隐约从他炽热而忐忑的眼神里看出他要说什么。虽然她心中其实是很想听的。 可是她不能。 贺渊着慌了,闪身挡在她的面前。 “我来找你的,从内城出来就到处找你。我有重要的话想同你说,你愿意听听吗” “不愿意,”赵荞冷冷睨他,“让开。” 贺渊觉得心头划拉过一阵尖锐刺痛。 哪怕半年前他重伤初醒表示记不得她的那次,她都没有这样冷厉地待过他。 而且,此刻她眼底除了冰冷之外,还有种不容错辨的防备与抗拒。 “我出了内城就到王府来,信王妃殿下说你在柳条巷,”贺渊抿了抿唇,被她激出了倔强战意,“我去过柳条巷。” “干嘛威胁我我是没在柳条巷,下午去鸿胪寺接了行舟兄散值,就去他家喝酒啦”赵荞梗了脖子,下巴微扬,冷笑轻嗤,“我近来时常去找他,京中都知道,我兄嫂自然也知道,难道你以为我会怕你向我哥嫂告密” 贺渊心头疼得愈发厉害,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才勉强压下那股透彻肺腑的懊恼与嫉妒。 她从松原回京至今也才两个月。难道真如苏放危言耸听那般,在这短短两个月内,她已将“贺渊”从心中一脚踢飞,迎了“新人”入驻 他不信。 虽未想起从前,可之前出京那段路程的朝夕相处,足够他了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时他虽叫过她无数次“小流氓”,可他看得很清楚,她从头到尾都只对他“流氓”而已。 他明白,她不是轻浮浪荡的姑娘。就算京中都知她近来常去找岁行舟,但他相信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可他还是嫉妒。闷到胸腔快要炸裂。 “阿荞,别闹。我们得谈谈,”贺渊喉头滚了滚,尽量放柔语气,“谈谈我们之间的事。” “我们之间能有什么事好谈没空”赵荞绕过他,大步离去。 这一次,贺渊没有拦阻她。只在她背后轻声道“假的。我也去过岁行舟家,根本没人。” 赵荞倏地止步回首,眸心凛冽。 其实话才出口贺渊就后悔了。他来见她,是想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原打算哄着求着,死皮赖脸也要缠得她点头收下他这个人。 可见面后他就被她冷漠撇清的态度,以及自己心中的嫉妒与不安扰得阵脚大乱,竟忘了这 姑娘是只能顺着毛捋的,不能同她硬杠的。 “我不是那个” 找补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赵荞再度变脸,泼辣辣叉腰跳脚,高声向着回廊下喊道 “大嫂哦不,徐御史快看这个人身为位高权重的三等京官,却品行不端,私闯官员家宅请铁面无私,盘他弹劾他个满头包” 贺渊缓缓回头,就见回廊下正举步行来的信王妃殿下都御史府绣衣御史徐静书大人严肃中透着惊讶地审视着他。 都御史府的职责之一乃约束京官、宗亲言行,私闯官员家宅这事比较敏感,就算没有做出偷盗、伤人等恶劣之举,只是单纯未经允许去人家里逛了一圈,按律也要被判罚五十银角、杖责十,此外还有拘役十五日、 京中都知道,徐御史铁面无私起来,可是连自家那位协理国政的信王殿下都敢判杖责的。 想捂住赵荞的嘴已来不及,贺渊只得连忙撑起一身正气“徐御史海涵,闹着玩胡说的,没有这种事。” 夜渐深了,燥热暑气总算稍退。 可赵荞仍无睡意,拖着自家嫂子在信王府承华殿小花园吹风。 “阿荞,贺大人不是今日刚回来么,怎么惹着你了”徐静书担心地关切道,“他从内城一出来就到府中来寻你,我让他去柳条巷的宅子去寻你,你没见他” 听这意思,贺渊并没有向大嫂透露自己并不在柳条巷的事。赵荞悬着的心总算落地,想起贺渊先前那委屈又克制的模样,心下有些歉疚不忍。 她撇开头看向一旁“没怎么。我只是想开了,不愿与他再纠缠下去。这事儿你和大哥都不用管,也别理他。往后若他再找到府中来,就说我不在。” “哦,好吧。反正你这几个月是真的时常不在府中,不算骗人。所以你这是打定主意不要他了” “对,打定主意不要了。” 徐静书想了想,点头,“那,其实岁大人也不错。” “我谢谢您嘞,”赵荞笑着白她一眼,“我之前不是同你和大哥说过么我和岁行舟真没什么的。” 徐静书皱了皱鼻子,偷笑嘀咕“以往没什么,也不表示以后没什么。从前可没见你总去找他。” “实话同你说吧。北境戍边军前哨营的小将岁行云是我朋友,那是岁行舟的妹妹。朝廷不是查到前哨营在雪崩中遇难了么他们兄妹俩父母、亲族都早已不在人世,两人相依为命多年,如今行云也没了” 赵荞深吸一口气,又道“当年行云去投军时就曾对我说,戎马之人生死不由己,死哪儿埋哪儿倒也豪迈,连马革裹尸都不必。她早告诉过我,若有朝一日听闻她在北境的死讯,也不必悲伤痛哭,只需替她担待些,往后稍稍照应她唯一的哥哥。” “原来是这样,”徐静书敛了玩笑神色,沉重叹息,“那岁大人这几个月必定煎熬极了。” 虽说眼下松原那头还在雪崩处搜寻,尚未找到前哨营那两千人的遗骸,但想也知,除非有神迹,否则被埋在雪里近一年了,哪里还有生还的可能 “可不是我怕他想不开,毕竟行云算是将这哥哥托付给我照应,如今我就算多了个兄长吧,”赵荞抿了抿唇,“哦对了,我请教你一个事。” “嗯,你说。” “之前朝廷禁希夷神巫门的那道谕令里头,关于信奉或行希夷巫术的判罚究竟是怎么说来着,会牵连家人、亲族吗当时年节急令,我的人忙忙慌慌,都没去抄榜文,你记性好,帮我想想。” 赵荞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徐静书。 徐静书是个过目不忘的脑子。她歪着头回忆片刻,笃定地回道“没有说牵连亲族,但若是已成婚或 行过文定之礼并向官府交付过文定书约者,伴侣会视涉案程度同罪或连责。” “行,我记下了。” 回涵云殿的路上,坐在步辇上的赵荞单手托腮,自嘲笑笑,泪水映着盛夏月华,涟涟落腮。 自三月初被贺渊的人从松原送回京后,她带着满腹疑虑去找到岁行舟,三番五次软硬兼施的逼问下,终于从岁行舟口中得到了一个惊人的答案。 从知道“那件事”起,她就很清楚,自己是彻彻底底不能再与贺渊有任何牵扯。 绝对不能。 瞧,她与贺渊,还真就是这般天作的不合。 之前他因遗忘和心中自苦而没法面对与她之间的事,如今他看起来似乎是想起或想通了什么,却轮到她不敢接受了。 有缘无分。 说的大概就是他俩这样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亥时, 月照朱楼, 夜静人定。 赵荞坐在沐房外间的窗前, 望着穹顶银月怔怔出神, 手中摩挲着那枚芙蓉石小狐狸吊坠。 二月初在原州叶城那间酒肆,阮结香从酒肆伙计口中打听到“前哨营的人以往每隔一两月就会到叶城喝酒、玩乐, 但去年夏末在崔巍山击退吐谷契人那场大捷后,已大半年未再出现在叶城”。 那时赵荞已有四五分怀疑前哨营出事了。 但那时她要想的事太多, 脑子已然不够使,并没能理出什么头绪。 三月初刚回京的头几日,她焦虑惦记着贺渊的安危与松原战况,每日只会在府中心烦意乱转圈圈, 虽觉有件什么事怪怪的, 却始终没能回过味来。 之后,随着大哥赵澈返京、松原战报陆续回传, 京中开始有“前哨营在去年夏那一战后遭遇雪崩, 消息被黄维界、邱敏贞二人刻意隐瞒”的传言。 赵荞闻讯后大哥赵澈口中得到确凿证实岁行云所在的北境戍边军前哨营两千人, 确实在去年夏日抵御吐谷契偷袭后的次夜遭遇雪崩。松原郡守黄维界与北境戍边军统帅邱敏贞沆瀣一气瞒报此讯, 坐吃两千人空饷已大半年。 松原之战前后, 贺渊与沐霁昀多次派人进崔巍山实地勘察, 寻到了雪崩的地点, 却未寻到有人幸存生还的迹象。 至此,赵荞才终于明白是哪件事古怪。 按目前已知时间推算, 岁行舟声称岁行云想借她的玉龙佩去观摩少府工匠雕刻技巧, 恰好就是在昭宁元年的夏末秋初, 大致就在雪崩过后四五日。 那时岁行云都已不在人世,岁行舟上哪儿去将玉龙佩转交给岁行云 于是赵荞带着这个疑问找到了岁行舟。 岁行舟只说,“那时松原封锁了雪崩的消息,我并不知行云已不在人世,照旧是托邮驿官送过去的。之后我奉旨前往沅城迎茶梅国使团,年底回来时,邮驿官才告知东西并未送达”。 三月初那阵,茶梅国使团尚未离京,鸿胪寺众人忙得团团转。 岁行舟这个解释似乎也能自圆其说,赵荞又顾念他心中还忍着丧妹之痛,便未再咄咄逼人。 可没过几日,她就想到一个新的问题 岁行舟转交芙蓉石小狐狸坠子给她,是在年底 那时岁行云与两千同袍已在雪下埋了半年之久,怎么可能再从松原给兄长送信送物 待茶梅国使团被送离京后,赵荞再没给岁行舟余地,三番两次前往鸿胪寺去堵人,不依不饶,最终问出了那个惊人的秘密。 岁行舟说,“二姑娘恕罪。请不要怀疑,这小狐狸坠子确是行云亲手雕给你的。她于去年四月底初托邮驿送回,邮驿在途中耽搁了些日子,东西抵京到我手上已是夏末秋初,正是她出事的时候。那便成了行云留在这世间最后一件可供念想之物。我舍不得,加之又要赶着去沅城迎接茶梅国使团,所以拖到年末才交给你。” “你将她给我的小狐狸坠子扣下,却又借她的名义向我借了玉龙佩,这是什么意等等也就是说,你在夏末秋初最后一次收到行云的信和物品时,就知她出事了” 随着岁行舟那轻轻一点头,赵荞整个人都凌乱了。 她觉得若不是自己疯了,就是岁行舟疯了。 “当时黄维界与邱敏贞封死了前哨营雪崩遇难的消息,你在京中远隔千里,是怎么知道的又为何在知晓行云和同袍们遇难的事后不向朝廷禀报假托行云的意思问我借玉龙佩又是在做什么” “二姑娘此前在松原时,可曾听闻当地人讲过,崔巍山原名希夷,山中本有一个神巫族。真真正正的神巫族。” 希夷山中神巫族,是松原人心 中“神明留在世间的神仆”,替凡人与神明来回传达祈愿与结果。 前朝亡国时,被吐谷契大军屠族灭种。 赵荞震惊到呆若木鸡。 “希夷山中的神巫族”,她自然是听说过的。 松原客栈掌柜,惊蛰盛会上卖面具的摊主大姐,都说过。 松原人说,从前山中还有希夷神巫族时,他们活得有希望,生而不知苦,死后无需悲。 因为在遭逢绝境时,会有神巫族替他们向神明祈求,但凡机缘尚在,神明就会通过神巫族给予凡人护持庇佑。 当时她以为那只是牵强附会,在数十年的漫长光阴中被过度玄化的一个传说。 像话本子、戏折子里那些美好而不切实际的故事。 可岁行舟悲伤而坚定地说,“我与行云,已是希夷神巫族最后两人。如今,只剩我了。行云以命护下了两千同袍,现下该我来护她了。” 他要替妹妹“续命”,而续命的条件之一是“勿使魂惊”。 所以在续命成功之前,他不能上禀朝廷。 银瓶站在赵荞身后,耐心地用干巾子为她擦拭长发,时不时歪头偷觑向她的侧脸。 眼角余光留意到银瓶在频频打量自己,赵荞恍惚轻笑“你想说什么” “二姑娘真的相信他我是指岁行舟大人,”银瓶有些惴惴地抿了抿唇,“您真的信他说的那些按他的说法,事情成了之后是要去面圣自首的。届时所有事都得说个清清楚楚。到时二姑娘您” 就成了从犯。 松原一战后,黄维界与邱敏贞的累累恶行已举国皆知,“希夷神巫门”做的那些勾当自也被大白于天下。 眼下朝廷以雷霆之势清缴“希夷神巫门”余毒,岁行舟所做的事一旦被摊上台面,轻易解释不清楚两者之间的区别,极有可能被当做“希夷神巫门”余党一概而论。 用脚趾头想都知必会受到不轻的处罚,而同谋从犯赵荞,大概也不会被轻拿轻放。 银瓶愈发不安,焦虑到眼中浮起泪光“连他自己都不敢斩钉截铁地说续命之事究竟是真是假,您却付出那样大的代价去帮忙,值得吗” 岁行舟说,他与岁行云神巫血脉承自母族,因父亲是母亲在逃难途中遇到的寻常人,神巫族血脉到他俩这代已不剩多少灵气,他俩一生分别只有一次与神明交换的机会。 神明其实不若世人想象的那般慷慨,要达成凡人祈愿之事,除了恰逢其会的天定机缘外,还需有神巫族人“献祭”做交换。 “献祭”东西一旦交付出去,是不允许后悔的。 要与神明达成交换只有两种方法,岁行云选了第一条。 她在雪崩发生时用自己的命,换了两千同袍绝处逢生。 如此,她的命已抵给了神明,所以岁行舟只能选第二条路 从赵荞手中借了有昭宁帝“帝王气”的玉龙佩,以他自己的血去供养,为唯一的妹妹求个“续命新生”。 据说这个“续命新生”,并非黄维界、邱敏贞那个假希夷神巫门宣扬的那般使人死而复生。 是要在漫长时光中倒溯,找寻到一位与亡故者机缘契合的“短命者”。 那“短命者”需得是自我了断,放弃了本不该绝的余生,如此才能通过“续命”,让后世同样命不该绝的亡故者接替其余生。 这个接替的时机不是能一蹴而就的,需得等待。 那时机连岁行舟也算不出来,只能用自己的血去供养玉龙佩,护住妹妹魂魄不至消散。 莫怪银瓶不放心,实在是这种说法太过飞天玄黄,无可印证。 按岁行舟那意思就是,“续命” 成功与否单凭他红口白牙一张嘴,谁也不会有机会见到“新生”后的岁行云。 她将活在一个今世的亲人朋友都看不到的时光里。 “其实我对岁行舟了解不多,要说多信任,那也谈不上,”赵荞望着天边月,泪目中有感慨笑意,“可我信岁行云。” 武德元年春大周立朝时,十岁的赵荞也与家人、亲族随圣驾进京定居。 这座传承近千年、被异族入侵占领二十余年又再度被夺回来的皇城镐京,对年仅十岁的赵荞来说真是哪儿哪儿都新鲜。 她识不了字没法好好读书,便终日想方设法逃学,走遍了偌大镐京城的每个角落,连城东北方向的林荫巷那种龙蛇混杂的贫苦人聚居地都让她觉得生动有趣。 林荫巷那片儿自古就偏僻破落,赁屋便宜,自是外地来京谋生的贫苦人家首选的落脚地。 久之那里就汇聚了五湖四海来的人,自发有了热闹的小市集,市集上最吸引人的就是集举国各地口味之大成的吃食摊点。 岁大娘的小食摊子就是其中之一。 虽不是什么精细做法,用料也都是些大户人家会扔掉不要的“下水、边角料”之类,但滋味很好,又是在别处吃不到的外地口味,对少时的赵荞来说很是新奇,她便常去。 当年岁大娘靠一个简陋的小食摊子要养三张嘴,担负不起兄妹两人同时读书,只能先将年岁较长的岁行舟送去京中一家民办书院,年岁小些的妹妹岁行云就暂且帮着母亲打理小食摊子攒学资。 赵荞常去岁大娘的小摊子上吃喝,渐渐与在摊上帮忙的岁行云熟了。 两个小姑娘年岁相近,性情投契,赵荞交朋友又从不看人出身门第,没多久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有一次,赵荞好奇地问,“行云,你怎不去读书” 岁行云说,“母亲一人养三口已经很辛苦了,我哥比我会读书,将来一定出息大。我根骨比他好,习得些家传武艺,对文绉绉的东西也没太大兴趣。” 正巧那年国子学名下的雁鸣山武科讲堂招第一届生员,能通过选拔的生员只需担负半数学资。 虽国子学早早将这消息张榜公布了,可林荫巷住的大多是忙于温饱的贫民,谁顾得上去看国子学的榜文是以岁大娘并不知还有这样的好事。 等岁大娘与岁行云从赵荞口中听说这个消息时,雁鸣山武科讲堂的选拔已经结束了。 于是赵荞便去缠了自己的母亲,托母亲族中长辈时任丞相孟渊渟稍作奔走通融,让岁行云在放榜之前面见了当时负责选拔学子的四名典正官,得到了单独的补选机会。 也是岁行云争气,虽补选文试答卷表现平平,可武考出色,最终顺利成了雁鸣山武科讲堂首届学子之一。 或许也就是从那年起,岁行云这短短十七八年的一生,就已注定会是如今这结局。 一个多月前,从岁行舟口中得知那个惊人消息的当晚,赵荞梦见了岁行云。 她还是十五六岁的模样,站在北城门下,一袭戎装意气风发,姿仪洒脱地肩扛长刀,回头一笑,脆生生道 “阿荞,你的朋友岁行云要去北境戍边啦那是我家的来处,也是我的归途。我是世间最英勇的战士,此身许国,不必相送” 两行泪从赵荞眼中滑落下来,可唇角却弯起感慨笑弧。 “那年她离京时曾对我说,将来我就死哪儿埋哪儿,马革裹尸都不必。若有朝一日你听闻我战死的消息,不要哭,替我照应兄长一二即可,拜托了。” 有些事,当时不会去深想,经年之后再回忆,才知其中藏了多少秘密。 或许那时的岁行云就是想告诉她,你的朋友此去,是 回不来的。 所以不必相送。将来,也不要哭。 岁行云为国戍关三年多,血洒边境无数回;最终又在雪崩的生死关头选择了用自己去换两千同袍。 出京时她说过“此身许国”,最终没有辜负年少时吹过的牛。 “我愿意相信岁行舟的话,也愿意跟着他冒着风险去帮忙做成这件事,”赵荞轻轻闭上眼睛,喃声道,“但我也有所准备的。若最后他没能如他承诺的那样亲自去松原带回活生生的前哨营两千人,结香会杀了他。然后,我去御前请罪。” 赵荞选择了相信了岁行舟那惊世骇俗的说辞,这事在任何看来大约都会觉她冒失疯狂。 可她必须相信,为了岁行云。 她与岁行云分食过同一碗肉末粥;一个动嘴、一个动手与来岁大娘摊子上找茬揩油的小混混干过架;一道去京郊広严寺上香踏青 那时赵荞年少轻狂,出门不爱带随身武侍,还总想方设法甩掉暗卫。 曾经有一次在夜集地摊上,她莽撞揭穿了别人的江湖把戏,被一群人追了几条街围着揍。 在暗卫赶来之前,是岁行云趴在她背上护着她,自己被人打得咳出了血。 却还笑着安慰她,“阿荞,不要怕。” 她俩十岁相识,十五岁相隔千里,之后这几年再未相见,说来似乎并没有多长时光的相处。 可那情分足够深厚。 五年,她俩一起从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小孩儿,出落成各有抱负的好姑娘。 “瓶子,我不想看到,最后岁行舟如约将前哨营两千人活生生带回来,唯独岁行云消失在天地间。” 赵荞想,哪怕将来岁行云以另外的面目活在她看不到的时光里,只要能继续活下去就行。 那家伙刁钻油滑又机灵,总有法子让自己活得好。 所以,在不牵连家人亲族的前提下,她一定要让岁行云有机会继续活下去。 值得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五月廿日上午, 赵荞那辆未挂信王府标识的马车抵达位于京郊的広严寺附近。 下了马车后, 她命随行得几名暗卫在此盯住有无“尾巴”, 自己则带着侍女银瓶悄悄穿过香客络绎的広严寺, 从山门后方的小路七拐八弯,绕进了附近一个村子的某间民居中。 岁行舟原本是将玉龙佩“供”在自己家中的。 可三月里随着松原战事开打, 邱黄两家背地里的所作所为被揭了底,他们那个假“希夷神巫门”的事再度引发京中朝野舆论, 赵荞怕哪日朝廷突然来个全城搜宅大清查,便让阮结香寻了这处民宅赁下,方便岁行舟每五日一回完整做完他那套“祖传巫术”。 这两个月阮结香都奉赵荞之命留在这里,在岁行舟当值时替他守着, 以防万一。 见赵荞来了, 阮结香抿了抿唇,大步上前来禀“岁大人说, 或许近几日就可成事, 到时就可以将玉龙佩还给您。” 真不好说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赵荞点点头, 随她进屋坐下, 耐心等待还关在隔壁屋的岁行舟。 阮结香倒了茶给她, 口中小声道“他还是希望之后面圣自首时二姑娘不要出面。玉龙佩的事, 就说您大意被他骗了, 以为他当真是替行云姑娘借去的就好,如此您最多被斥责不够警惕, 不至于被牵连成协同从犯。” “他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 所以最初我问他时, 他就一径敷衍哄骗,”赵荞轻哼,“最后被我威胁要将事情捅出去,才松口合盘托出。” 赵荞到底是岁行云极为看重的朋友,所以岁行舟一直没打算将她卷入此事太深,否则也不会瞒了大半年。 他说过,他有把握将前哨营两千人活生生带回来,但实在不确定陛下与帝君,还有朝中各位会不会信他那些关于“希夷神巫族”的怪力乱神之事。 再加上松原邱黄两家又弄出个“希夷神巫门”敛财害人,即算岁行舟真的带回前哨营两千人,也很难解释清楚自己所行之事与那些假神棍之间的区别。 所以他一开始就做好了最终会被问罪的准备,没打算将赵荞牵连进来。 “别担心,我无官无封,又只是包庇与协助少许,即便最终被牵连,顶天也就是年苦役,”赵荞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轻声道,“我当年既答应行云会照应她兄长,这事我就必须与他同进退。” 她已经找大嫂再三确认过,年初昭宁帝发布的急令,包括之后一系列关于“禁行希夷巫术”的补充榜文里都说得很清楚,除了幕后主使的邱黄两家涉事者会被开刀问斩,旁的信众只会按涉案程度不同判服不同年份的苦役,不会处死。 若无意外,岁行舟这事最多最多就是判二十年苦役。 以昭宁帝的心性,或许还会看在那两千人生还的份上放他一马,轻判,甚至特赦他功过相抵。 但对他来说,最沉重的后果从来不是苦役。 而是一旦他自首、前哨营两千人死而复生,朝廷势必得公布此事对百姓有个说法交代。 到那时,岁行舟定会面临千夫所指,身败名裂。 “结香,你信吗到时就算朝廷不问罪,也绝少不了人指责他大节有亏,为给妹妹求得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就自私地不及时向朝廷禀报前哨营在雪崩中遇难的消息。” 说话间,面色苍白的岁行舟已站在了门口。 他苦笑“既你早已明白这缘由,又何必倔强地坚持插手此事,非要惹火烧身” 为了给一个岁行云“续命”,瞒下消息,让朝廷迟了大半年才对松原动手,从大局看来,是真的自私、狭隘又没轻重。 这骂名不会轻的。比二十年苦役难熬多了,或许余生都不得安宁。 “岁行舟,别人或许会唾弃你的选择,可我不会。你是行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我是她唯一交心的朋友。在她选择了自己抵命去救两千同袍后,若我们不为她尽力,谁又来救她她已舍命选了大节,既有你说的那天赐机缘,我们就来替她自私一遭,哪怕你我死后会遗臭万年” 赵荞站起身来,笑容坚定。 “我当年应承过行云会照应你。这事上我帮不了你太多,但只要你没骗我,我会做到与你同进退。这样,将来你背负万人唾骂时至少不会是孤零零一个人。不然,你可太惨了。” 世人着眼大局,或许会觉那不过“区区一个岁行云”,可对岁行舟来说,她是“世上唯一的亲人岁行云”;对赵荞来说,她是“我年少相知的朋友岁行云”。 她短短一生还没活够十八载,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功业传出,对这世间大多数人来说或许无足轻重。 但对岁行舟与赵荞来说,她很重要。 午后回城,赵荞让马车将岁行舟送回家中休息,自己则带着银瓶徒步走在熙攘的街头。 “虽他每五日才放十几滴血,可我瞧着他那脸色真是一日比一日惨白,”赵荞不安地啧舌,“瓶子,吃点什么能补血” 银瓶认真地想了想“大枣猪肝还有啥,一时也想不起来了。要不咱们回去问问鲜于大夫” 她说的鲜于大夫,是赵荞的专属家医鲜于蔻。 赵荞猛摇头“我谢谢你鲜于蔻鬼精鬼精的,又喜欢刨根究底,嘴上还没个把门,我躲她还来不及呢。” “哦,”银瓶挠头,“那,我去找家医馆问问” 于是两人便顶着烈日前往附近一家不大不小的医馆。 才要踏上医馆门前台阶,就听背后传来贺渊担心疑惑的声音“谁病了” 赵荞脊背一凛,银瓶更是在这大热天里蹦出满脑门子冷汗来。 双双吓得个透心凉。 这位可比“鬼精鬼精的鲜于大夫”更不好糊弄别是跟着去了広严寺吧 知道银瓶胆子小,怕她惊慌之下会说漏嘴,赵荞定下心神后,便命她独自进了医馆去,自己则板着冷脸领贺渊到了对面巷口的大榕树下。 两人在树荫下面对面站定,赵荞也不看他,只不咸不淡地问“有事” “你先告诉我,究竟是谁病了”贺渊似乎有些紧张。 会这么问,看来先前是没跟去広严寺的。松了口大气的赵荞总算缓缓抬眼觑他。 午后日头炽盛,晴光烈如多情胭脂。枝叶间洒下星点光芒,落在他的鬓边眉梢,使他看上去像在发光。 京中许多消息总是传很快的,昨日贺渊一行在鹰扬大将军亲率的仪仗引领下回京,北门那么多人前去夹道欢迎,之后他们又直接进内城面圣,是以今日街头巷尾已有许多真真假假关于贺渊在松原的英勇事迹开始流传了。 过往路人频频投来好奇目光,显然有不少认出这就是传闻热议的那个贺大人。 他与伙伴们出生入死赚点好名声,真的不能跟着她无辜被牵连、被唾骂。赵荞心窝微微一酸,扯了扯唇角。 “我,一点小毛病而已。近来大哥大嫂都忙,不想让他们担心,所以出来寻家医馆随便看看,”赵荞故意不耐烦道,“答完了,我可以走了吗贺大人。” 贺渊摇了摇头“你气色看起来挺好。” “你又不是大夫,好不好你看得出来个鬼”赵荞送他一对漂亮的小白眼。 “什么病”他的目光始终攫着她的面庞,执拗追问。 “月事不调,”赵荞吊儿郎当地扯出个笑弧,“看吧,偏要问,问了又接不住话,平白落个脸红 不自在。何必” 这小流氓,真是太知道怎么堵他了。 贺渊清了清嗓子,撇开微红的俊颜,尴尬嘴硬“脸红只是天太热而已。” “管你为什么脸红。总之你该干嘛干嘛去,别跟着我,也别管我的事。我没打算再跟你扯上什么关系。”赵荞转身就走。 贺渊长腿一迈,挡住她的去路,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有关系的。惊蛰那日将你从松原送走时我就说过,有关系的。” 赵荞没有挣扎,只冷冷看着他“贺大人慎行,我们不熟。” 这似曾相识的冷漠句式宛如冰雕成的箭头,将贺渊一颗炙烫的心扎了个冰冷对穿。 什么叫自作孽她拿当初他刚醒时那种疏离抗拒来还给他,这就是自作孽了。 心里疼个半死也得咬牙受着。 “你是在生气之前待你不好的地方,我” “我没生气,你也没待我不好。你不记得我,所以没法接受关于我俩的过往,却也没有对我如何恶形恶状。我就是个没耐性又没定准的人,累了,懒得再与你扯什么前尘往事而已。” 赵荞打断他,语气尽量冷漠平静。 “出京前我与陛下有约定,若你最后还是想不起我来,我会放过你,从此各自安好,绝不与你为难。若我没猜错,如今你脑子里还是没有从前关于我的那段记忆,对吧” 贺渊握着她的手腕不放,目不转睛凝视她半晌后,长指抵住额间。 “我这里没有你。” 又点点心口。“可是,这里有。” 向来淡漠自持的沉嗓竟微微轻颤。 没有花言巧语,没有激昂剖白,满腹无法诉诸言语的情愫就那样毫无保留地顺着他忐忑而焦急的目光,直直抵进赵荞心里。 “阿荞,你在我心上。” 所以,请不要放过我,也不要各自安好。求你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贺渊平素里话不多, 性子偏于清冷板正,与人相处总会稍显疏离,凡事总是做得多说得少,绝非惯于甜言蜜语的油嘴之辈。 毕竟他出身高门,自己也算年少有为, 世间本没有太多需要花言讨好的对象。 可此刻,他站在盛夏晴空里的树荫下, 低眉顺目,眸底熠熠闪着诚挚, 沉嗓里藏着几许忐忑的喑哑,有些慌张, 有些急切。 像无计可施的小孩子,挟尽满腔毫无章法的稚气孤勇, 双手捧出自己珍藏许久的一颗糖。 赵荞怔怔望着他,两颊内很不争气地猛生甜津。胸臆间像春雨过后又迎来晴天的竹林,接二连三有细嫩笋尖争相破土。 可心里有个声音在震天价地喊着,“稳住稳住, 一定要稳住”。 赵荞很庆幸,贺渊这些话不是在去年末刚受伤醒来时, 或是年后出京的路上, 亦或是惊蛰那日从松原送走她之前说的。 否则以她的性子,必定是欣然受之的。 因为那满心悸动不容错辨。他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刚刚好, 与世间万万千千的人都不同的那种刚刚好。 当他笨拙而诚挚地捧出心来, 她根本拒绝不了。 所以庆幸。若是他早些说这话, 两人之间牵绊过深,或许再过不多久就会连累他了。 “贺渊,我只能说,多谢你盛情,”赵荞收回目光,满不在乎似地勾勾唇,“可惜,你没在我心上了啊。” 贺渊僵了片刻,又重振旗鼓“去年冬我刚醒来时不记得你,待你冷冷冰冰,惹你难过好几回。你不能这么忍气吞声,至少得将我栓在身边报了仇。” 这真是逼急眼了。没见过这么积极主动撺掇别人找自己报仇的。 赵荞咬住舌尖才绷住神情没笑出来,冷着脸胡说八道“我这人大度,从不与人斤斤计较。” 这话她自己都觉昧良心。 信王府赵二姑娘在京中可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不吃亏。 再次被拆了招的贺渊想了想,又急急道“你说过,我们可以试试重新” “都是半年前你刚醒那会儿说的话了,别提了,”赵荞打断他,“我这人本就一天三个变的,半年呢,足够将我对你的喜欢消磨干净。不管你接受不接受,这事儿就是这么个结果。强扭的瓜不甜,你别再叽叽歪歪惹我烦,好聚好散吧。” 说完,她重重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这一回,贺渊没有拦她,只是不紧不慢地跟上,却频频抿唇不说话,似在思考对策。 银瓶已从医馆出来,赵荞走到她身旁,避着贺渊与她交头接耳吩咐一番,银瓶便领命回王府去给岁行舟准备补血的餐食。 而赵荞独自往柳条巷的宅子去。 贺渊再度跟上,长腿克制着步幅,始终与她并行,替她遮去半数阳光。 虽自己的暗卫一直在附近,但赵荞不想在大街上闹出什么难堪场面,况且她的人轻易也打不过贺渊,于是明智地选择了对他视而不见,与他保持一臂宽的冷漠距离。 她想,要让一个人喜欢上自己不容易,让一个人讨厌自己那可就轻松多了。 或许出京那一个多月朝夕相处让贺渊看着她哪儿好了所以暂时不能接受她的拒绝 那就待他坏一点,专在他面前恶形恶状,凶巴巴不讲理。 多几次,他就该退却了。 各怀心事的两人就这么古古怪怪地同行,一路沉默良久。 忽地,贺渊清了清嗓子,转头投来噙笑的目光“你方才说,强扭的瓜不甜” “不然呢”赵荞斜眼睨他。 “阿荞,你听过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这句话吗” “什么 吱吱吱吱欺负谁不识字没读过书找骂呢”赵荞凶巴巴横他一眼,目视前方,“还有,请尊敬地称呼我赵二姑娘” 面对她恶劣的态度与言词里刻意的自贬,贺渊纵容抿笑,丝毫不为所动“格物,就是说你得去接触某个东西或某件事,然后才能致知,也就是明白它是怎么回事,对不对。” “听不懂滚” 最怕他突然讲这种文绉绉的道理。从前就怕。 赵荞不再理他,兀自往前走,默默在心里将他捏死了八百遍。 “按照书上这道理,你说强扭的瓜不甜,”贺渊,长腿往她身侧靠近半步,倏地弯腰凑近她耳畔,“那你得先强过,才知道对不对。” 语毕,他站直身继续前行,双手负在身后,目视前方。 如果耳朵尖别红的话,那姿态可真是一身浩然正气。 赵荞倏地赧红了双颊,咬牙跳脚“回头我就叫祁威攒个最新的本子金云内卫左统领贺大人当街撕掉正气画皮,口头调戏良家少女” “嗯,虽说话本子,也要讲究严谨,”贺渊仍旧目视前方,点了点头,唇角扬起得逞的笑弧,“记得让祁威写清楚,调戏的良家少女是赵二姑娘。” “贺渊你脸呢不要了吗”抓狂的赵荞从腰间抽出香木小扇,以极其凶猛的手速扇动起来。 相较于她的暴躁,贺渊十分平静,还无比顺手地接过她手中的扇子替她扇起来“不要了。” 回京的路上就想好的,没脸没皮也要缠着这姑娘,绝不撒手的。 贺渊与赵荞再次上演了让柳条巷众人熟悉的那一幕幕,时间仿佛回到昭宁元年开春刚从溯回城抵京的那阵。 已复职的贺大人莫名清闲,每天跟前跟后,仿佛长在了大当家身旁。 每日清早就去信王府门口蹲点,总能在非常恰好的时机蹿上赵荞的马车,一路跟到柳条巷。 因为之前出京时有说书小少年祁威与说书班子的人同行,祁威和那个说书班子的十几人一开始还习惯地唤贺渊“二当家”,被赵荞训了个满头包。 之后大家不这么唤了,贺渊倒颇有“二当家”的自觉,每日还抢祁威的活,窝在书房帮赵荞念那些鸡零狗碎的消息和杂报样本。 赵荞一开始还心怀侥幸,希望凶巴巴对他很坏能让他知难而退,到后来却只能焦虑恼火又拿他没法子。 打是打不走的,毕竟她手底下真找不出能打赢他的人,又不能当真以命相搏。 骂也是骂不走的,因为他学会了有选择地“耳聋”。 耍流氓窘得他落荒而逃不可能的。他不知打哪儿学了污七八糟的东西,流氓起来赵荞已然不是对手。 一连五六天被他这么跟前跟后,赵荞也不敢往広严寺那边去看岁行舟的进展,只能吩咐银瓶单独去,等她下午回王府后再问银瓶几句。 廿六日黄昏,银瓶从広严寺回到信王府,将玉龙佩转交到赵荞手中。 “岁大人说,成了。只是他自己的情形不大好,当时就倒下了。结香带了人将他送回家照应着,看样子怕一时三刻没法面圣自首。” “也不差日,正好明日内城大宴,我先探探陛下与帝君的口风吧,或许还能争取些余地呢”赵荞接过玉龙佩,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你明早还是做些吃的,再带上鲜于蔻一起去他家替他把个脉。” 鲜于蔻到底是赵荞家医,虽不是什么名家圣手,寻常病痛还是没问题的。 五月廿七,昭宁帝与昭襄帝君为贺渊及十五位在松原之战有功的金云内卫设宴庆功,也邀了几家地位举足轻重的宗亲、重臣携家人通往内城赴宴。 赵荞也在受邀之列,原本 该与兄嫂及四弟赵淙一道进内城的。 可她早起梳妆完毕后,想想还是不放心,对兄嫂和弟弟打了招呼,便与银瓶、鲜于蔻一道先去了岁行舟的家中。 岁行舟是鸿胪寺宾赞,不大不小的六等文官,虽不至于拮据,但也没多豪阔,数年积蓄连同妹妹托人带回的饷银,再加上早年岁大年还在时攒下的微薄家底,堪堪只够在城东买下个极小的宅子。 当初他与岁行云琢磨的是兄妹俩先凑合这小宅子,左右岁行云常年戍边,几年才回来一遭,倒也不显局促。 可昨日阮结香带了两个人送他回来,三人便留在此照应,这会儿又加上赵荞、银瓶、鲜于蔻,顿时就显得里里外外到处都是人。 鲜于蔻将众人都撵出去,只留赵荞在旁看着。 岁行舟的脸色比前些日子赵荞在広严寺见他时更苍白了,唇上都没了血色。 他躺在床上恹恹无力,虚弱地对赵荞歉意一笑。 把脉一番后,她疑惑道“岁大人这是怎么了脉象弱得不像话。” 赵荞想了想,让鲜于蔻先出去,才低声问岁行舟“你莫不是也用命换的” “不是。用别的东西换的。不必担忧,玉龙佩脱手后就是这样,歇几日就会恢复,服药是没用的,”岁行舟气息虚软,笑意却还是温和的,“二姑娘今日盛装,是要进内城赴宴” “嗯,”赵荞低头看看腰间的玉龙佩,“要不,我还是把它给你拿着” 岁行舟摇摇头,轻笑出声“我一生只有这次机会与他们交易,如今交易达成,我就与寻常人无二,再拿着玉龙佩也没用处了。” 对于他那套神神鬼鬼的说辞,赵荞不懂,从前也闻所未闻,至今仍旧是半信半疑,自也不懂该如何帮他好起来,只能听他的。 “昨日银瓶说,你成了,那如今行云她在哪里”赵荞有些紧张地垂眸望着他。 按岁行舟最开始的说法,是往时间长河里倒溯,去某段已经过去的时光里为岁行云寻到续命的机缘。赵荞问的“哪里”,其实是想问在“哪个时候”。 “我也不确定她那是在哪里,”岁行舟惨然一笑,“只模糊瞧见她和身边那人身上的衣衫了,样式布料纹绣都眼生,总归不会是太近的时候。回头我画个大致出来,你找人瞧瞧是哪时候的。” “好。既有纹绣,再如何也不该是太差的人家,那我就放心了。”赵荞眼中泛起起笑泪。 “过几日等我精神好起来,就会自请面圣。届时我先去将那两千人接回来,之后听凭处置,”岁行舟轻轻咳了一声,“你今日进内城赴宴,什么都不必提,就装作不知这件事,算我求你。毕竟眼下还有余地,只要你不说,我不说,没有人会知你与这件事有干系。” “既你仗义,我也不会弃你不顾,答应过行云会照应你的,”赵荞想了想,“这样吧,今日我先探探陛下与帝君的口风。若有机会,我先求个特赦金令,到时或许能派上用场。” “如此甚好。你瞧,你不被牵连,能帮我的还多些,不是吗” “我得走了。结香和鲜于蔻她们,我还是给你留在这儿。你这几日终究得有人照料着才行。吃的喝的也别省,算我的。” “好。”岁行舟知她进内城太晚不好,也不与她争辩耽误她时间,痛快应下。 天热,今日宫宴设在承露殿的玉液池附近。 玉液池中的荷花开得正好,泛舟其间倒也赏心悦目。 昭宁帝心情不错,站在三层宝船最顶一层,凭栏迎风,与一众臣属有说有笑。 她领兵出身的,在武官、武将面前素来会多几分亲近随意,这让那十几个初次面圣的内卫暗桩心中踏实不 少。 年纪最小的吴桐胆子大些,笑嘻嘻问道“陛下,这宝船很威风,做战船都好使吧” “战船可不能这么简单,”昭宁帝意气风发一扬手,“得有舰载火炮,还得” 另一头,耳聪目明的帝君苏放忍笑,对身旁的信王赵澈嘀咕“还不都是你家老三早前同她说过的构想,这会儿拿出来与人显摆,跟她会造战船似的。” 信王府三公子赵渭已在上个月随少府匠作司的人出京,去找合适筹办专改良新式火炮的地点,临行前面见昭宁帝,对她阐述了许多关于新式武器与重型战舰的构想。 赵澈笑笑“有本事当陛下面说去。按圣政开篇条款,虽天家夫妇共执江山,可你终究低人半头。任你是帝君陛下,背后说皇帝陛下小话也是不合规矩的。小心我家徐御史成为弹劾帝君陛下的千古第一人。” 因赵荞晚到,信王妃徐静书这做长嫂的便留在案上等她,没有跟着上船来。 “你个惧内的告密仔说话越来越像你家徐御史了”苏放鄙视轻哼,冷笑威胁,“你家徐御史这会儿可没在船上,若她知道了,明日你府上就会收到帝君陛下亲赐的侧妃一名。” 帝君苏放较信王赵澈年长,但两人习武师出同门,都是执金吾慕随的弟子,背着人说起话来向来没什么规矩约束的。 “多谢帝君陛下厚爱,受之有愧,免了吧,”赵澈敬谢不敏地摆摆手,抬眼望天,换了个话题,“咦,不知阿荞到了没” “说起这个,她怎么回事进内城赴宴竟还敢晚到。”苏放佯怒。 赵澈笑笑“帝君见谅。她就是个重情义的性子,有个朋友似乎病了好些天,之前她天天叫人送汤送粥也没见好,今早带了一名家医过府去探病了。” “什么朋友啊,这么重视”苏放来了精神。 “鸿胪寺宾赞岁行舟。” 赵澈话尾字音尚未落地,就觉有道幽怨寒气直扑背心。 他与苏放双双回首,就见贺渊站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目视前方,腰身板正,一脸无事。 “帝君陛下安好,信王殿下安好。”他今日是受邀前来的,只需执简单常礼。 “阿澈,这不是你那位无缘的准二妹夫么”苏放起哄,笑得怪里怪气,“免礼免礼。” “许久不见了,贺大人,”赵澈回礼含笑,眼神却不怎么和善,“帝君陛下,说话需严谨。贺大人与阿荞从前并未走到议亲的地步,怎会是本王的无缘二妹夫况且,若非要这么说,那也该是前准二妹夫。” 这个被他刻意重音强调的“前”字真是哪儿疼扎哪儿。 带着荷花清香的风拂过时,贺渊似乎闻到了一股来自自己胸腔的新鲜血腥味。 还夹着点幽幽无力的酸涩。 什么叫自作自受看他就知道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去年冬邻水刺客案发生时, 信王赵澈随圣驾在冬神祭典的典仪台上。 当时清晨的江边雾气重,典仪台离金云内卫与刺客混战的位置也有段距离,并不足以看清具体是怎样的恶战。 但赵澈后来是眼见见过那尸横遍野的残酷壮烈的。 在最短时间里将刺客尽数诛杀,最大限度地保障了冬神祭典的顺利完成,也使观礼百姓没有出现重大伤亡。 为了这个让人欣慰的好结果, 金云内卫付出了近乎一比一的代价,且因刺客服食了诡谲的“斩魂草”, 不畏疼痛、战力激增,有好些个年轻内卫的遗体甚至是肢体分离的。 对贺渊与同僚们的这份沉重付出, 协理国政的信王赵澈很是敬重。自也也能理解贺渊心中不堪重负而遗失了部分记忆的事。 从邻水回京后不久,昭宁帝单独召见信王妃徐静书, 特意叮嘱信王府勿因赵荞在这事上受了委屈而与贺渊为难。那时赵澈被派往利州并不知情,等他数月后回京得知此事也点头应诺, 并未多说过半句。 一则是出于对贺渊的尊重与体谅,二则也是给他与赵荞之间留着余地。毕竟若以信王府的名义与贺渊闹太僵,倘使将来贺渊想起什么来,再与赵荞言归于好, 大约也会因此有点心结,对赵荞也不是好事。 可赵澈毕竟为人兄长, 妹妹在此事中的委屈与退让他看得很清楚, 欣慰于她识大体的同时,又难免会有稍许克制不住的护短不忿, 倒也是人之常情。 昭襄帝君苏放从来就是个叫人琢磨不透的性子, 变脸比六月的天还快。 先前明明是他先挑头挤兑贺渊, 但见贺渊被赵澈几句扎心话刺准痛处的隐忍模样,立刻又做起了和事佬。 “阿澈你怎么回事”苏放做主持公道状,痛心疾首地对赵澈摇头,“邻水之事后,陛下不是与你夫妇二人讲好,不要因着阿荞的事与贺大人为难吗连陛下谕令都管不了你了” 信王赵澈是赵荞兄长,对她影响极大,可谓是她此生最崇敬的人。 对于这点,元月底在原州叶城那间酒肆听过赵荞将兄长吹捧到极致的贺渊心中十分有数。 所以有帝君突如其来的仗义执言,贺渊还是明智地选择了不还嘴,甚至没有为自己辩解开脱。 赵澈略微愕然地觑着苏放半晌后,不屑轻嗤“墙头草,风吹两面倒。” “胆子不小,敢当面辱骂帝君陛下”苏放挑眉哼道。 “呵,您对辱骂一词的理解有失偏颇,许是被骂少了的缘故。”赵澈半点没怕他,转身眺玉液池中的田田莲叶。 迟到的赵荞在嫂子徐静书的陪同下等候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宝船也靠岸了。 今日是特地为贺渊及十五位内卫暗桩庆松原之功,受邀列席的人大大小小加起来约莫五十来人,从船上依次下来也费了会儿功夫。 众人都在岸边站定后,赵荞自是先向昭宁帝与昭襄帝君告罪。 两人自不会当众与她计较赴宴迟到的这小节,笑斥几句便轻轻揭过。 不过,当帝君苏放的目光在扫过赵荞腰间的玉龙佩后,顿时露出讶异的神情。 这贺渊,定情佩玉都交还了,铁了心一刀两断 见苏放先是盯着自己的玉龙佩,神情古怪,接着就将贺渊唤到近旁来似有话问,赵荞心下着慌,面上的笑意顿时僵住。 她甚至生出种“真想把自己那不记事的猪脑子扯出来扔地上再踩两脚”的冲动 元月里在尚林苑行宫接待茶梅国使团时,苏放曾问过她玉龙佩的事 那时她急中生智,推说“以前将玉龙佩给了贺渊做定情信物,但他后来忘了事,不记得放在何处 ”,蒙混过关。 当时苏放只随口一问,赵荞没觉得他会闲到再去找贺渊求证这种小事,就将这事抛诸脑后,从没想过要与贺渊“串供”。 哪知这位帝君陛下真是谜一般的人才,半年前随口问的一句话到如今还记得。 今日玉龙佩忽然“重见天日”,苏放只需任意问问,就会知道这东西之前根本没在贺渊手里 早上见岁行舟时,他精神很不好,连自己坐起来都做不到,她又急着要赶往内城来,便没与他细细盘算该如何“自首”。 若此时忽然因为玉龙佩的事当众横生枝节,真不知会捅出什么样的娄子来。 赵荞慌得两耳嗡嗡响,目不转睛地盯着倾身欲与贺渊耳语的苏放。 在他薄唇轻掀的当口,赵荞不管不顾地冲口而出“帝君陛下请稍等我有急事要与贺大人谈谈。” 这要求真是十足僭越。 她又不担朝职,总不会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公务要同贺渊谈吧 竟敢放肆地让帝君陛下闭嘴稍等让她先说,任谁看这事都会觉得赵二姑娘气焰过分嚣张。 众人皆惊,鸦雀无声。 徐静书偷偷扯了扯赵荞的衣袖“阿荞。” 虽话一出口就知自己莽撞了,可此刻众目睽睽,赵荞也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弱声弱气补一句“是真急,很重要的事。” 下一瞬,更嚣张的一幕出现了。 “请帝君陛下见谅,臣稍候前来领罪。”贺渊对苏放敷衍执了礼,紧紧抿住上扬的唇角,举步走向赵荞,牵了她的衣袖就往后退出人群。 苏放有霎时的愣怔,嘀咕道“我是大周开国以来最没面子的帝君陛下了吧” “那不一定。毕竟你是大周开国以来首位帝君,或许将来还会有比你更没面子的呢,”昭宁帝笑眼弯弯地拍了拍他的肩,“走吧,正好路上有事同你和阿澈谈谈。” 见皇帝陛下都没有要计较的意思,众人自也不敢多言。一群人便跟随二位陛下绕玉液池步行前往承露殿,准备入席开宴。 赵荞与贺渊并肩,慢吞吞落后前头那群人一大截。 尴尬到头皮发麻的赵荞实在不知该如何收这场,清了好几回嗓子也没说出话来。 倒是得了“意外之喜”的贺渊心情大好,右脸颊边的浅浅梨涡盛满阳光。 余光瞥见他难得一见的笑容,赵荞懊恼极了“笑什么笑” 前几日才气势汹汹对贺渊撂下“好聚好散”的话,今日却不管不顾当众将他从帝君跟前“抢”过来 说真的,她这会儿有点脸疼。 “我先前在船上,被信王殿下欺负了。”贺渊目视前方,一脸正气地小声告状。 赵荞微怔,接着就头疼起来“你被谁欺负,关我什么事” “那我笑我的,又关你什么事”贺渊含糊哼了一声。 赵荞被噎住,转头瞪他。 贺渊也扭头看过来,堪堪与她四目相接。淡声里隐有笑意“有求于人还这么凶巴巴” 他噙笑的眼眸似乎洞悉了一切,这让赵荞惊得整个人都绷紧了“你你怎么我没” 赵二姑娘也有言不及义还打磕巴的时候,当真是说出去都没人敢信。 “方才你的眼睛同我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贺渊有些得意地扬了眉梢。 什么乱七八糟的 赵荞很想送他一对大白眼,奈何此刻心中紧张忐忑,不确定他究竟是歪打正着,还是当真猜到了什么。 “说什么了我自己都怎么不知道” “那时你用眼神对我说,”贺渊抿了抿唇边笑弧, “大祸临头了,逸之哥哥救我。” 赵荞双颊立时烧透,忍无可忍地照他小腿踹了一脚“我呸你的呸有病早治,不要随时发疯” 个鬼的“逸之哥哥”这家伙从松原回来后,到底学了些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 简直越来越像 她的那个贺渊了。 对于赵荞的花拳绣腿,贺渊不闪不避地受下,笑得开怀又纵容。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怕被陛下与帝君知晓先前见你脸色都吓白了。” 赵荞不吭声,垂眸望着鞋尖上随着脚步轻晃的流苏,心烦意乱,脑子里一片空白,半个主意都绞不出来。 其实,请贺渊帮忙遮掩,说玉龙佩是他前几日还她的,将今日场面混过去,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法子。 赵荞知道,只要自己此刻开口,贺渊是定会答应的,甚至不会问她为什么。 可这样一来,就真将他给拖下水了。 若将来岁行舟面圣自首时绕不开玉龙佩,那贺渊今日这一句假话就会成为欺君的铁证。 “阿荞,”贺渊轻叹一声,拉住她的手在玉液池边停下脚步,“若我要查你与岁行舟近来在搞什么鬼,一定能查到。可我想,那样大约会让你生气,所以我没那么做。” 近来这几日他都跟在她身边,目光总围着她打转,对于她时常流露出的坐立不安,岂会半点没有察觉 他直觉她的焦虑、忽地态度强硬要与他划清界限,多半都与岁行舟脱不了干系。 “无论你还要不要我,都可以向我求助。你放心,我不会怪你什么,更不会以此来向你索讨交换。” 他的嗓音温柔与而坚定,低低沉沉,好听得让人想要落泪。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赵荞一径垂眸,不敢看他,微颤的话尾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助。 “你就倔吧。分明一副快要走投无路的样子。” 贺渊无奈轻叹一声,将她揽进了怀中。 在她挣扎着想要逃离的瞬间,他暗暗收紧了怀抱,轻声哼笑“是因为玉龙佩方才帝君多看了你的玉龙佩一会儿,你立刻就慌了。” 惊愕的赵荞忘记挣扎,瞪大眼睛仰头看着他。 “阿荞,你瞒不过我的。因为我一直看着你,”贺渊直直望进她的眼底,“遇到什么棘手难事,告诉我。哪怕是天要塌下来的那种,我也会替你扛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旁人眼里的贺渊冷冷淡淡又一本正经,待不相干的人总是“虽周到却疏离”, 闷得要命。平素没什么正事时, 谁想听他多说两句长些的话都难。 武德五年冬在溯回城被贺渊“缠”上前, 赵荞也是这么看他的。 以往她还在心里偷偷笑过, 想着若是将来哪个姑娘不幸与他相好,那可真是倒霉催的, 十辈子没做过好人才能摊上这么个冷冰冰,怕是到白发苍苍也不太可能等到一句甜言蜜语。 半年后见了分晓, 摊上这么个冷冰冰的人就是她自己。 那时赵荞才明白,自己从前对他的印象偏于刻板了。 其实他私底下有种特别简单真诚的少年气, 只是平日藏得深, 轻易不肯流露在不相干的人面前罢了。 两人定情后,贺渊确实如她所料不说什么甜言蜜语哄人 因为他自己似乎并不觉得那些就叫做甜言蜜语,也不觉自己是在哄人高兴。 可恰是这种嘴上抹蜜又不自知的笨拙,更容易让人猝不及防被甜到心肝颤。 赵荞瞪了贺渊很久, 久到他的眼神从笃定到略略起急。 “阿荞,再大的事都能寻到解法。如今既你那套法子行不通, 不妨试试我的法子,”贺渊无奈轻叹,“前提是你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别光瞪着人不说话。” “你先前不是说, 能听见我眼睛里对你说的话么那你这回怎么听出来我在骂你” 赵荞垂睫藏起眸底悸动与混乱, 推开他, 转身往前走去。 贺渊长腿一迈, 跟上她的步子,歪头觑她“骂我什么” “骂你脑子有毛病连是什么事都不知道,也不想想会是个什么后果,张口就要帮人扛。万一我作奸犯科呢”赵荞眼眶发烫,语气有些冲。 以往他就是这样,总这么惯着她。明明很聪明一个人,却不知给自己留些余地。 笨蛋。 贺渊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是心疼我。” “谁心疼你不要自说自话”赵荞有点想咬死他,“只是没见过你这么赶着送上门给人利用的傻透了。” “别担心。或许是傻点,却也不至于傻透,”贺渊淡声轻笑,“只给你利用,又不给别人利用。” 还来 他接连脱口这种甜蜜而不自知的言语,真真叫赵荞有些难以招架。 “你闭嘴,别再说这种话了,求你。” 见她濒临抓狂,贺渊适时敛笑,淡声顺毛“你虽有时冲动脾气大,可做事总有你的道理,心性也是正直的。即便当真捅下天大娄子,起因一定不是坏的。” 深吸一口气压下满心纷乱躁郁,目视着远远走在前头的人群,语气严肃“你想多了,我真的什么事都没有。贺渊,我不知你从松原回来后哪根筋突然通泰了,但那跟我没有关系。同样,我的事也和你没有关系。” 从小到大赵荞都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在外惹了什么破事都得自己收场,无论结果好坏都该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让别人受累来捡烂摊子的道理。 这回帮着岁行舟隐瞒遮掩做完“那件事”,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为了她的朋友。 若最后因此而得到处罚,或者要与岁行舟一道背负骂名,那也是她自己该受的。 无论是家人亲族,还是贺渊,都不该为她的私心义气善后。 最初从岁行舟口中问出真相时,她就前思后想盘算过许多,又多次旁敲侧击找精通大周律的嫂子徐静书问过,权衡了利弊后果。 虽说按照大周戚姻律中的条款,夫妇二人中有谁违律犯禁,身为伴侣的另一人是要担连带罪责的,可她与岁行舟都没成亲,这个隐患也就没了 。 只要岁行舟没有骗她,当真能将前哨营那些人活生生带回来,以昭宁帝的性子,就算不肯同意功过相抵,也绝不会牵连家人亲族。 所以她才敢胆大包天地掺和其中。 所以她一开始就想得很清楚,不能让兄嫂和弟弟妹妹知情,更没道理再将贺渊扯进来。 先前她慌乱,是因苏放突然盯着她的玉龙佩看,她始料未及之下才乱了阵脚的。 原本岁行舟过几日就要自首,这事本也瞒不了多久。 只不过今日为金云内卫庆功,受邀来了这么多人,她来前又还没与岁行舟商量好自首时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若骤然被迫当众揭破了真相,那事情的走向就会不可控。 玉液池畔的习习微风让赵荞渐渐定下了心神。 稳住,待会儿见机行事,只要将今日混过去,一切都好办。 不需要连累贺渊。半个字都不能告诉他。 见赵荞的神情、步伐都从先前的慌乱无措变为镇定,贺渊心疼地轻叹。 “别总什么事都只想着独自硬撑。你记得在原州时,我曾应过你什么吗” 虽不记得从前的赵荞是何秉性,可之前那一路两个多月朝夕相处,足够贺渊对她有所了解。 她是最能灵活机变的,那对漂亮杏眸滴溜溜一转,顷刻间脑子里就能生出十个八个主意,寻常的事根本难不倒她。 若非事情严重又棘手,她方才不会因帝君多看了玉龙佩两眼就慌成那样。 赵荞连个眼神也不给他,冷淡嗤鼻“不记得。” 其实她明白贺渊说的是什么。 元月底在原州叶城靠岸下船后,她说“接下来有许多事,我得靠你了”。 那时贺渊道,“好,给你靠就是”。 此刻她都还能想起,他当时低声缱绻说完这句话后,立刻惊慌又茫然地抿唇撇开了脸,赭红颊边的浅浅梨涡若隐若现。 回忆中的画面再度扰乱了赵荞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思绪,她脱口又道“而且那是两回事” 贺渊笑出声“赵大春,你还好意思说我傻既不记得,那你怎么知道是两回事” “早跟你说过没有赵大春这人了你给我走开,不想跟你说话了。”赵荞推了他一把,没推动,只得加快步伐。 贺渊见她犯倔,也不再逼着非要她说,只是紧紧跟着,打定主意今日不能离她太远,以便真有什么状况时可随时为她补漏。 说来昭宁帝这一国之君也是个劳碌命,趁着步行前往筵席的这点间隙,也得见缝插针谈几句朝务要事。 她行在人群最前,左右分别是帝君苏放与协理国政的信王赵澈。 “松原的事,可有对策了”昭宁帝看看左右的两人。 信王赵澈无奈呼出一口长长浊气“早说过了,小小松原郡,只要朝廷真下了决心要打,绝没有朝中某些人原先想象的那样难。松原最棘手之处只在于朝廷接管后。” 虽朝廷已任命政绩卓著的原京兆府尹陶鹤林为新的松原郡守,沐霁昀也整军接管了原北境戍边军在边境上的防区及残部人马,但眼下松原的境况不容乐观。 只是消息被压着,京中许多人不清楚具体乱成什么样而已。 大战虽定,沐霁昀全面接管松原军政事务也已有近两月,可松原四城九县之内尚有邱黄两家的“漏网之鱼”,分率多股规模不大的顽抗势力,仗着对地形熟悉的优势流窜滋扰官军。 这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虽郡府早已将邱黄两家多年来的累累恶行张榜公示,依律对两家涉事者该斩的斩、该判的判,可松原人对邱黄两家的信任依然大于镐京朝廷 ,不但为那些小股顽抗势力遮掩与协助,还有源源不断加入其中的迹象。 一个民生秩序混乱的松原郡,每个看似寻常的百姓都有可能突然对官员、官军举起刀枪的松原郡,怎能不叫昭宁帝头疼。 毕竟是自家国土与国民,她再怎么的,也不能丧心病狂到下令“屠城清洗”吧 想到松原的棘手现状,昭宁帝身为一国之君也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小声骂脏话了“这松原人到底在想什么去他先人的棺嗯” 旁侧的帝君苏放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笑眼余光往身后示意。 “陛下慎言。为君者言行皆是天下表率,即便今日无史官在侧记录,陛下也该按皇律自行约束言行举止。” 跟在后头半步远的绣衣御史徐静书小声纠正完后,见昭宁帝抬起了手臂,倏地就往赵澈身后躲去。 赵澈回头对自家妻子安抚笑笑,温声道“都御史府绣衣御史本就有权纠正二位陛下言行,你是尽忠职守,怕她做什么” 他家徐御史执法不阿,只是小时遭遇些不好的事,多年后依然有些挥之不去的阴影,总怕挨打。 昭宁帝挥开帝君那只胆大包天的手,自己拍拍胸顺气“徐静书,郑重其事最后告知你一次,没有哪个皇帝陛下会亲自动手殴打朝臣” 皇帝陛下不要面子的吗要打人有的是帮手好不好瞧不起谁呢。 “哦哦,是,”徐静书清了清嗓子,尴尬笑,“你们继续,继续。哦,对了,我有个小小的建议。” 昭宁帝没好气地笑哼一声“讲。” “眼下要解决松原困境,说到底还是得先明白松原人在想什么,”徐静书小心地看了她一眼,“之前阿荞与贺大人亲自到过松原,之后贺大人又在松原待了将近三个月,与当地人的接触总能比京中的人多,或许可以先听听他俩在松原的所见所闻,或许能从中寻出好对策。” 这倒也不是什么聪明绝顶的建议,只是昭宁帝与赵澈当局者迷,加上要平日里要操心的又不止松原这一桩,所以最简单的事反而最容易想不起而已。 昭宁帝如梦初醒“也对。待会儿宴后让贺渊与阿荞单独来见。哦,到时阿澈别在场,自个儿玩去。你今日对着贺渊那脸色,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不像话。” 赵澈还没来得及吭声,墙头草苏放又来了“就是,欺负人年纪小,又碍着他是阿荞的兄长,不好意思驳他脸面。真的很不像话。” 赵澈再也忍不住,发自内心地送给他一对鄙视的白眼“墙头草,待会儿马球场上见。今日不将你打得哭着回寝殿,我都不配姓赵” 按事先安排,宴后在离承露殿不远的马球场安排了马球玩乐。 帝君苏放本就是个“不务正业”的性子,国政上的事能不管就不管的,再加上宴前赵澈撂下狠话,他自是到了马球场就拖赵澈去换马球服了。 昭宁帝对这双私底下凑到一块儿就宛如活宝的师兄弟早已麻木,任他俩去马球场上互相伤害不说,还撺掇徐静书带着赵淙到场边去助阵煽风点火。 而她自己则上了专属的高台锦棚,命人将赵荞与贺渊唤了来。 二人随着内城侍者进了锦棚,规规矩矩向昭宁帝见礼。 昭宁帝招招手“过来坐。” 侍者拿了两个雕花圆凳放在昭宁帝下手座,又在小桌上摆好消暑茶果。 “想问你俩几句关于松原的事。” 昭宁帝此言一出,做贼心虚的赵荞立刻脊背一凛,两手放在了膝上。 她不担朝职,虽手底下的“归音堂”号称江湖百事通,可毕竟只是在江湖与市井间打转,所以对一些关乎朝局的重大消息掌握得 没那么及时。 她此刻并不知千里之外的松原是何情形,还以为昭宁帝指的是在雪中搜寻遇难的戍边军前哨营将士遗体之事,能不心虚么 岁行舟只告诉过她那些人并不在雪崩原处,但一直没告诉她具体在何处,她疑心是不是沐霁昀那头找到了什么蛛丝马迹,怕多说多错,恨不得立刻将自己舌头咬断以免后患。 “难得见你坐姿这般乖巧,”昭宁帝好笑地打量她半晌,“这是天要下红雨啦” 贺渊接过侍者递来的那盏“山楂茯苓羹”,转手就递给赵荞,缓声解围“陛下这几年与阿荞单独见得少,或许不太了解她私下的模样。她本就乖巧的。” 他这睁眼说瞎话地胡说八道,赵荞自己听着都脸红。 再是这几年见得少,这也是她的血亲堂姐不是从小看到大,闭着眼睛都知她是个什么鬼德行。 “真看不懂你俩如今在搞什么名堂,”昭宁帝果然笑出了声,摆摆手,“说正事说正事。” 她简单与二人说了松原如今的局面。 “之前你俩在松原,定然接触过不少当地人。你们说说,他们为何对邱黄两家盲从至此” 昭宁帝的这个问题让赵荞松了口气“若要这个,根源得追溯到前朝时了,那真真是说来话长。” 见贺渊也颔首认同,昭宁帝也端起“山楂茯苓羹”“嗯,你们细细说来。” “松原人自古笃信神明,前朝时崔巍山中那个真正的希夷神巫族是他们心中的信仰与支柱。从前松原原州之间无官道,仅与邻近的临川稍有通途。加之前朝末期朝廷式微,顾不上偏远处的小小松原郡,所以他们活得越发闭塞,神权影响极大,对他们来说神明的力量远远高于俗世皇权。” 这种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观念影响深远,不是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就能彻底斧正过来的。 贺渊稍顿片刻,才又冷静徐缓地接着说“吐谷契入侵时屠了希夷神巫族,松原人从精神上彻底被打垮,这才放弃了抵抗异族入侵。之后举国唾弃,说因为是他们放弃抵抗,导致北境门户大开,最终亡国。” 其实这骂名背得多少有些冤枉。 彼时前朝已是强弩之末,中原各地豪强世家裂土混战已近三十年,镐京朝廷形同虚设,政令都出不了京畿道。 那种情形下,即便松原人一个不剩全死在抵抗吐谷契入侵的战斗中,北境门户照样保不住。 赵荞抿了一匙冰冰凉的茯苓羹,同情叹息“武德元年大周立国后,松原与原州之间水路、陆路官道皆通,他们开始能更多接触外间人,初时也试过出外谋生,与外间融合。可出去一说是松原人就被骂卖国贼,这谁受得了他们不懂如何向天下人辩解交代,很快就减少了与外间各州的来往。背负着那样沉重的骂名,被举国孤立、鄙夷,他们只能缩在自家地盘上抱团取暖。” 所以邱黄两家在松原人心里那种不可撼动的地位,说穿了也是时势造就的。 邱黄两家虽不像希夷神巫族那样有“神仆”光环加持,可在松原人低着头卑微蜷缩在北境一隅,茫然麻木不知该以如何姿态立于世间,更不知子孙后代该何去何从时,是邱黄两家站出来给松原人指了一条路,所以松原人就跟着这两家走了。 昭宁帝若有所思地频频点头。 “有点明白了。” 松原的事不是吃完一盅“山楂茯苓羹”就能想出万全对策的,昭宁帝倒也没急于求成。 放下瓷盅后,她笑着接过近侍递来的巾子在唇上按了按“阿荞,你方才将贺渊从帝君跟前抢了去,是谈了个什么大事啊” 赵荞险些被最后一口茯苓羹噎死在御前。 她咳 了半晌,憋红了脸“不是您想的那样。” 见昭宁帝兴味的目光在赵荞与自己之间来回逡巡,贺渊随手替她拍拍背,若无其事道“陛下若有疑问,以阿荞的说法为准。” 赵荞恼得一把挥开他,怒目相向。 这是什么鬼话更说不清楚了好吗 昭宁帝像是看明白了,拍腿大笑“贺渊,你可真惨啊。” “甘之如饴。”贺渊唇角微弯。 饴你个死人头赵荞简直想抱头鼠窜了。 “那也是,还不都你自己惯成这样的,”昭宁帝递给贺渊一个虽同情但不会帮忙的笑容,看热闹不嫌事大,“阿荞啊,你之前出京两个月查希夷神巫门的差事办得很好。君无戏言,出京前说好的大宴,咱们过几日就给你办起来。不过你得先想好,是愿被封郡主呢,还是公主郡主就能挑两个,公主挑三个。当然,你若挑了公主的荣封,那旁的赏赐自就没那么厚了。好生想想。” 赵荞有些发窘,只摆摆手“多谢陛下,不” 推辞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贺渊幽幽发问“请教陛下,两个、三个是指什么” 昭宁帝对上他那隐隐翻滚起醋味黑雾的星眸,笑得与帝君苏放闲极无聊招猫逗狗时一模一样。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面对昭宁帝那有心给人添堵的神情, 贺渊报以冷漠脸“回陛下, 臣什么都没想。” 昭宁帝笑得愈发开怀“你想没想, 那没用;这事得看阿荞想没想。” 不待贺渊开口, 昭宁帝挥挥手让他先行退出锦棚, 只留了赵荞单独说话。 简直是故意要将人怄出心病来。 飞快扭头瞥了瞥贺渊闷闷离去的背影,赵荞于心不忍地轻咬下唇, 无声轻叹。 “心疼了”昭宁帝开口唤回她的注意, 语带调笑。 赵荞敛睫遮住眼底烦乱, 唇角轻轻扯出点笑弧“陛下言重了。” 昭宁帝顿觉无趣地轻哼一声,稍稍打量她几眼后,疑惑道“阿荞,你今日当真很古怪。简直乖巧过头了。” “以往不乖巧要被嫌弃, 今日乖巧了也要惹得圣心疑惑,”赵荞抬起脸做无辜状,“陛下, 做人好难啊。” 昭宁帝没好气地笑道“劝你还是做个痛快的小泼皮得好,这副低眉顺目、弱声弱气的样子可真不像你。” “行, 那就痛快些。陛下留我,是想说大宴的事,对吧”赵荞弯了眉眼笑出声, “当真不用的。至于封赏,当时您就说过, 那不算皇帝陛下的承诺, 只是我的堂姐赵絮在同我吹牛, 不作数的。” 赵荞顿了顿,正色缓声“说起来,不管是希夷神巫门还是松原邱黄两家的事,都算不上我多大功劳。不是吗” 昭宁帝派她去查这事之前,大理寺已派出了司直白韶蓉会同皇城司骁骑尉李同熙在淮南咬住了“希夷神巫门”的尾巴,又从淮南程家人口中揪出了松原黄维界与邱敏贞意图裂土自立的反心。 随后赵澈与贺征赶到,控制了淮南程家与庆州方家;沐霁昀奔赴原州准备发兵围松原;贺征调临川军接手国境防务;贺渊提前带人对松原兵力分布摸了底,又与沐霁昀里应外合筹谋好战局,带内卫暗桩做策应保障了以快打快、用最小损失拿下松原四城。 “这些人做的每一桩都比我有用得多,我没有那么大脸居功受赏。” 赵荞自小在外纵心任性,名声毁誉参半,但赵家有分量的人物对她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源就在于虽她脾气、行径时常叫人头疼,在大局上却是懂分寸、明事理的。 昭宁帝欣慰又心疼地笑觑她,摇了摇头。 “这么说吧,此前你出京去查希夷神巫门,功劳远比你自己想的要大。虽说各方早就有所动作,可若非你一路循线查到松原去,贺渊不会恰好在那时出现在松原,那贺征与沐霁昀就不可能那么快打下松原,更不可能让松原的损失那么小。况且,你之前查到的许多事,让他们之后的行动少走很多弯路。” “再者说,你年底就十八了,无爵无封总归不是个事。这赏你是非受不可,议婚也风光些不是” 虽说昭宁帝从前与这位堂妹不算亲近,可毕竟是自家族亲妹子,哪有半点不为她打算的道理。 “陛下,我”赵荞不知该作何应对了。 不是她假清高,若昭宁帝前脚宣布赏她封爵,后脚岁行舟自首,那才真叫个收不住场。 活生生打了皇帝陛下的脸,任她是皇帝陛下的血亲堂妹,也绝不可能有好果子吃,这点数她还是有的。 昭宁帝摇摇食指,堵住她的欲言又止,自顾自道“但这事不好给你大肆张扬。如今邱黄两家尚有漏网顽抗的余党,且你大哥一直怀疑京中还有他们的眼线。若被这些人知晓松原之战的起因里也有你的份,到时你会很危险。” 毕竟像贺征、沐霁昀,甚至贺渊与金云内卫那些人都是武官武将,若当真突遭刺客偷袭,完全有能力在自保之余再行反杀,个人安全方面是不大需要担心的。 若有邱黄两家的余党爪牙要找人寻仇,最合适的待宰对象当人是赵荞了。 她再怎么样也只是个不习武的王府姑娘,平素又爱在外走动,就算有暗卫、武侍随行,难保没个落单疏忽的时候。 “你大哥也是这个意思。所以这些日子接连封赏对松原之战有功的人,却独独不提你,不是觉你功劳小,是经多方考量,大家都想着要将你从这件事里摘出来,以策万全。懂吗” 昭宁帝认真地看着她。 赵荞点头“懂的。多谢陛下关怀爱护,这样是最好的。不过我自在惯了,成日里没形没状,不管是公主还是郡主,到我身上那都叫个德不配位,白白落人话柄,对我来说也不算太好的事。” 她顿了顿,歪头卖乖地眨眨眼,笑得狐狸似地“您若非要赏,那不若赏我个实在。譬如,三两枚特赦金令什么的” 虽说对帝王的赏赐“推辞再三”在宗室子弟来说算是应有的礼数,可没见过谁像她这般,直杠杠将封爵推开,却只讨“特赦金令”这种可有可无之物的。 昭宁帝微微眯起眼,好气又好笑“你这小泼皮,怕不是惹了什么事吧” “只是以防万一嘛。” 赵荞撑住脸上的笑,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 “我这性子冲动又胡来,疯起来自己都怕。您瞧,先前我不就没留神,干出当众扫帝君颜面的忤逆之事啦问您讨个特赦金令,若将来当真冲动捅了什么娄子,至少还能求您留条小命不是当然,这辈子都用不上是最好的,那我就留着传给子孙后代,嘿嘿。” 昭宁帝被她半真半假的胡说八道逗笑。 “你个刁滑的小泼皮这会儿连个亲事都没定,就想到子孙后代去了成,这可是你自个儿求的,那就赏特赦金令。不过三两枚你就别想了,只能给一个。” 赵荞心中巨石轰然落地,欢天喜地站起来执礼“谢陛下” “但大宴还是得给你办。” 昭宁帝这句话像兜头一盆冷水将赵荞的满心欢喜浇得凉飕飕。 “陛下,真不用的” 在岁行舟的事尘埃落定之前,她真的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昭宁帝挑眉,笑得很有几分故意“是你已有属意的人选了若你说有,那这大宴就取消。” 赵荞急了。她当然知道昭宁帝想听的是什么,可若这时她说出“贺渊”,那之后贺渊可要跟着她倒霉的。 见她急眼却不吭声,昭宁帝做无奈叹息状“也不是谁要逼你什么。若你要怪,就去怪苏放那大嘴巴。早早就将消息放了出去,京中各家都知会给你办个相看人选的大宴。若你不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事可怎么收场” 道理也是这么个道理。总不能将皇帝陛下与帝君架在半空下不来台。 赵荞鼓着腮蹙紧眉头想半晌“那,您对外就说,我突然告诉您已有属意对象,若办这大宴就浪费了各家的美意。” 好像也没别的法子了。 “属意的对象是谁”昭宁帝说完,又立刻正色严肃道,“这可不是皇帝陛下多嘴多舌好打听啊只是若人家问起,总得说个清楚明白不是” 民谚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位皇帝陛在人后真是越来越像帝君陛下了。 真叫人头疼。 事情其实很简单的,只需昭宁帝一句“大宴取消”,不必再解释是什么原因的。 毕竟又不是国政朝务,哪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追着皇帝陛下“要个说法” 根本就是皇帝陛下在问赵荞“要个说法”。 敢怒不敢言的赵荞在心中偷偷腹诽别找补了,越描越黑你分明就是多嘴多舌好打听。 赵荞扁扁嘴,轻声道“若当真有人胆大包天追着您细问,那您对外就说,是鸿胪寺宾赞岁行舟。” 大感意外的昭宁帝撑在座椅扶手上的左肘一滑,险些没坐稳。 “谁你再说一遍” 昭宁帝从前对赵荞与贺渊的事虽没当众发表过什么见解,私心里却是乐见其成的。 之前贺渊因为邻水刺客案自责太深忘了事,对赵荞有些推拒回避,虽当时说的是“议亲暂缓”,其实也就是不了了之。 对这样的结果,昭宁帝虽劝过赵荞“莫与贺渊为难,若实在不行就别再执着于他”,却也难免会觉得遗憾。 如今贺渊虽还没想起,但对赵荞的态度明显亲近讨好,昭宁帝自是架秧子起哄,想听赵荞亲口坐实与贺渊重新走到一处的事。 哪知却半路杀出个岁行舟 “朕我”堂堂皇帝陛下都舌头打结了,“真看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搞什么名堂。还是你三弟说得对,情情爱爱,没意思。” 罢了,她这个一国之君还是更适合处理国政事务。 小孩子们情情爱爱、恩怨痴缠,就自个儿折腾去吧,皇帝陛下不管了 这日宫宴到近申时才散。 众人执辞礼后陆续离开内城,昭宁帝唤住贺渊,与帝君苏放一道往勤政殿去,又细细琢磨起松原的事来。 贺渊一心二用,问什么答什么,脑子里却总有个笑成弯弯狐狸眼的赵荞,得意洋洋单手叉腰,比出三根手指冲他示威挑衅。 难受。懊恼。不安。酸。 这种滋味犹如百爪挠心,虽不致命,却叫人不得安宁。 他甚至想立刻向二位陛下告罪离去,追出内城将赵荞抢回去藏起来算了。 哦,不行的。那姑娘脾气大,吃软不吃硬的。得哄着求着。 贺渊思来想去,就想到了惊蛰盛会时赵荞在松原买的那个面具。 天可怜见,若松原的神明当真有灵,那 “照你这说法,松原的危机还无解了就任烂摊子在那儿摆着” 昭宁帝与帝君在意见上出现了分歧,语调略略上扬。 贺渊定了定纷乱的心神,暂且抛开脑中那些古怪又没出息的想法。 帝君苏放满脸无辜地解释道“没说无解啊。我的意思是,没法子一蹴而就。或许要花上几十年,甚至两三代人的功夫,才能彻底扭转松原人的那种想法。而当前若想消弭松原人对朝廷的敌意,使他们不再帮着邱黄两家余党对抗朝廷,最立竿见影又省时省力的法子,或许是” 他的这番停顿让昭宁帝疑惑“想了什么鬼主意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苏放机智地在关键处闭嘴,抬肘捅了捅贺渊。 贺渊瞥向他,见他眨了眨眼,立刻心领神会,却不想帮他背这口黑锅。 于是薄唇微抿,将脸淡淡撇开。 见他不肯伸出援手,苏放失望地哼了一声,硬着头皮对昭宁帝僵笑“我的想法是,让希夷神巫族的人出面,先帮着朝廷从邱黄两家手中夺过民心信赖,稳住松原局面。之后再从长计议,缓缓而治。” “说得倒轻巧希夷神巫族被吐谷契灭族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昭宁帝没好气地白了苏放一眼,“就算他们那族真有幸存后裔,这么多年一直不曾有现身的传闻,那不也等于没了茫茫人海,难道一个个去追着问若是朝廷发布消息说要找希夷神巫族的人,信不信三天能蹦出八百个假货松原人又不是傻的,你当随便找几个人来说是神仆,他们就会认” 说了跟没说一样,真是个糟心又敷衍的烂主意。 帝君苏放叹气,将茶盏递给她“松原这事只能剑走偏锋,不来点歪门邪道稳不下局面的。只是你一国之君,台面上太多条条框框,所以我才说这事需从长计议,也需周全布局啊。正如你所言,咱们不可能随意找个人去就说是希夷神巫族后裔,总得给松原人见到点神迹才行。” 昭宁帝眉心蹙紧“什么神迹” “还没想到,”苏放摸摸鼻子,“也就这么一说。具体什么神迹,由什么人来执行才最合适,这还需再集思广益,推敲到毫无漏洞才行。” “作假吗这真的很糟心了,”昭宁帝踌躇叹气,转而看向贺渊,“贺渊,你有什么想法毕竟你之前亲自在松原数月,许多事你比我们看得通透。” 贺渊以舌尖抵了抵腮内“二位陛下入主内城数年,可曾进过龙图阁” “龙图阁”原是前朝学士治学之所,也是皇家藏书楼。里头有许多秘而不宣的官史、帝王起居注、孤本典籍等。 两位陛下入主内城数年,一个忙于政务、焦头烂额;一个游手好闲、自得其乐,都快忘了内城里还有这么个地方。 而金云内卫负责内城卫戍,对内城里所有角落自是了如指掌。 龙图阁这样的地方很容易被忽略,也就很容易被歹人钻空子,所以贺渊以往也常进龙图阁巡查。 “不管世间还有无真正的希夷神巫族幸存后裔,暂且也不必管是作真还是作假,朝廷要想借这族名号平定松原乱象,总得先知道这族究竟是怎么回事。”贺渊冷静地拨开迷雾。 说难听些,就算要找人冒充,总得先知道这族姓什么吧 昭宁帝眼前倏地一亮,与苏放对视一眼,意味深长。 苏放不高不兴地轻嚷“贺渊,你别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给我找麻烦。你怎么知道龙图阁里有关于希夷神巫族的记载” “据松原人的说法,希夷神巫族在前朝开国之前的诸侯争霸时代,曾与多个诸侯国有姻亲关系,”贺渊余光瞥着微恼的苏放,冷眼里藏着点幸灾乐祸,“据传前朝开国的李姓皇族首位帝王,其生母就是这族人。所以,若往前朝上古典籍中去查找,总归会有些蛛丝马迹的。” 苏放一脸绝望地跌坐在椅中,期期艾艾看向昭宁帝“陛下不会舍得让我如此辛劳,对吧” 昭宁帝笑出声,说出的话却很冷酷“舍得的。” 当年前朝亡国时,吐谷契攻破镐京,前朝最后一位丞相贺楚护哀帝出逃,京中许多有名有望的大儒名士齐齐拦在吐谷契追兵的马头前。 其中就有昭襄帝君苏放之父苏淳、京南罗氏大学士罗凤溪、庆州方氏方仲怀 都是文弱之人,下场可想而知。 前朝末期这些学贯百家的渊博大儒,就以这样惨烈而壮丽的方式,殉了文人心中最高尚的“道”。 可随着这些人的凋零,有一门学问就几近断代 前朝上古时期那种古朴、奇怪又混乱的“古体字”,当世已没几人认得了。 就连信王赵澈的开蒙恩师、举国有名的大学士段庚壬,都只勉强认得小部分。 且段老如今已年近八旬,谁能那么丧心病狂地叫一位耄耋老人在龙图阁那浩如烟海的古籍中去翻找几句不知存不存在的蛛丝马迹 而不幸的是,苏放的先父苏淳,毕生心血都花在钻研“古体字”上。 虽苏淳早早殉国,可他给儿子苏放留下了厚重而宝贵的治学手稿。所以,举国上下找不出第二个比苏放更精通“古体字”的人了。 可要让身娇体贵、贪懒躲闲的帝君陛下在龙图阁待上日,他得疯 贺渊冷冷勾起唇角。叫你们扎心哼哼。 “你这是要我累死” 苏放委屈怒指贺渊,转头向昭宁帝告状“上午阿澈挤兑他,我还护着。你瞧瞧这白眼狼” 昭宁帝幸灾乐祸地闷笑“事情么还是得你去做,不过咱们好歹是夫妇,我总该为你报这一箭之仇。” 苏放还没来得及问“怎么报”,就听昭宁帝对贺渊道“阿荞说,大宴可免,她有属意的人选了。” 贺渊愣怔瞬时,唇角慢慢扬起。 “可惜啊,是岁行舟”昭宁帝掷地有声,笑得凶残。 苏放浑身通泰了,笑到东倒西歪,连连拍桌。 贺渊此刻的心情,正合这五月的天气,先才晴空万里,瞬间又 晴天霹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酉时近尾, 贺渊从内城出来后, 神色冷峻, 策马直奔外城东面的岁行舟宅邸。 夏日的白昼总是长些, 此刻夕阳还未落山, 天气比正午前后更加闷燥,灼得人呼吸都是烫的。 可贺渊那凛冽冰寒的眼神却叫人霎时从三伏转三九, 凉到透心。 阮结香照旧奉赵荞之命留守在岁行舟近旁。 对于贺渊突如其来的孤身造访, 神情又严厉得宛如大军压境,阮结香心中咯噔一下, 硬着头皮挡住贺渊去路。 “贺大人留步。若您是来寻我家二姑娘, 她并不在此。” 贺渊冷冷抬眸“信王府中人言你奉命代你家二姑娘前往溯回城盘账,为何却在此地” 从前阮结香不是没见过贺渊在自家二姑娘面前那和软黏人的模样, 但她从不敢以为贺渊是个亲切的人,甚至一直都有些怵他。 毕竟她这信王府一等武侍向来只跟在赵荞身旁, 这些年经历过最硬阵仗也不过就是护住赵荞, 与街头混混们打架斗殴而已, 与贺渊这种沾血腥如同家常便饭的内卫武官相比,气势上很难抗衡。 她很清楚,贺大人和软黏人哼哼唧唧那种模样, 只会出现在自家二姑娘面前, 对旁人可没那么好说话。 于是她也没斗胆在贺渊面前抖什么机灵,按照赵荞早前拟定的口径答复“回贺大人, 我是昨日回京的。恰逢岁大人抱恙, 家中无人照料。二姑娘顾念朋友义气, 命我与府中医者与侍者在此照应一二。” 贺渊直视她片刻才冷漠颔首,右手一扬亮出掌心金云令。 “不是来寻你家二姑娘的。找岁行舟,公务。” 贺渊的金云令可不仅仅只是官职身份的象征。 因金云内卫负责陛下与帝君安危,同时担当内城防务,但凡他判断“有危及内城及陛下帝君之隐患”时,可凭金云令出入任何场合查探,并可凭此令传讯除陛下与帝君之外的任何人。 连信王殿下见这令都只能咬牙退开,何况小小阮结香。 更心酸的是,她连咬牙的资格都没有,还得带路。 今夜与阮结香一道留在此地,还有信王府府医鲜于蔻。 原本早上鲜于蔻随赵荞来时,得到的命令是替岁行舟诊脉开方后就可自行回信王府去,旁的事无须过问。 可到了午时岁行舟的情形就越发糟糕起来,比早上赵荞来见他时更叫人不安。 汤药喂不下去,脉象微弱至极,脸色苍白得都快看不出人气儿。 鲜于蔻医者之心,见此情形便主动留了下来,改以针灸火疗为岁行舟诊治。 贺渊进到岁行舟寝房时,鲜于蔻正以火罐为岁行舟“拔毒”。 其实鲜于蔻从早上被赵荞带过来至今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更不知岁行舟到底为何将自己搞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她虽好奇,但首先是个医者,问过阮结香一次,对方不答她便没再多嘴,只专心治病救人。 此刻贺渊这位不速之客闯入,鲜于蔻的脸色比他更难看。 “贺大人,若无十万火急之事,还望以人命为先,改日再来” 跟在贺渊身后的阮结香猛朝她使眼色,以口型道公务。亮金云令了。 鲜于蔻站起身,满面全是身为医者的倔强“就是皇帝陛下亲自来,我也说在外等着这眼看着都快有出气儿没进气儿了,什么天要塌下来的公务非他不可” 贺渊冷凝面色不改,薄唇微翕,尚未开言,就听趴在床榻上的岁行舟气若游丝般轻笑“无妨的。已好了许多。” 鲜于蔻回头看他的瞬间,猝不及防地被贺渊直接拎出去放在了门口外。 门板关上的那一刻,她与身旁也被赶出来的阮结香面面相觑,继而暴跳如雷。 “贺大人,你欺人太甚了吧我是一包棉花吗被你这么拎来拎去大夫也是要面子的我自己有腿会走” 回去就跟二姑娘说,这个随时将人拎来拎去的贺大人,当真要不得 二姑娘娇花儿一样的身躯,不能被这可怕的家伙辣手摧花 贺渊以脚尖勾过床榻前一个雕花圆凳,对外头鲜于蔻的跳脚叫嚣充耳不闻。 “可还清醒”他大马金刀地落座于雕花圆凳上,直直看着趴卧在床的岁行舟,腰身挺拔如松。 虚弱的岁行舟唇角扯起一抹苦笑“清醒。只是说话费力,或许要劳烦贺大人坐近些。” “不必,我耳力好,”贺渊开门见山,“今日帝君问我何故将玉龙佩退还阿荞。可在此之前,玉龙佩根本不在我手上。若我没料错,其实是在你这里吧” “半年了,你居然还是没想起之前丢失的那段记忆”岁行舟弱声笑叹,答得也算痛快,“不愧是洞察秋毫的贺大人啊。如你所料,玉龙佩之前确实在我手上。” 他这前后两句话之间的转折很是突兀。 贺渊未及多想,只是冷声转为严厉“岁行舟,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别害她” 两人都知这个“她”指的是谁。 “你放心,不会害她的。我没拿玉龙佩去为非作歹。别问了,最多日你就会知道所有事。我以性命起誓。” 贺渊冷静地打量他片刻“你看起来命不久矣。” “伤了元气,过几日就好,死不了的。”岁行舟闭目笑嗤一声,语气苦涩。 “好,信你这一回,给你五日时间养病,”贺渊站起身来,郑重道,“看在你妹妹的份上。” 他前几日就查过了,岁行舟的妹妹岁行云是北境戍边军前哨营先锋小将。 这句话让岁行舟的眼角缓缓沁出了泪。 “多谢贺大人,网开一面。” 贺渊走出两步后,又回头“尚未在雪崩处找到任何遗体,目前朝廷暂将他们列为失踪。或许,还有生机。” 他的语气虽淡漠,眼中却有些不忍。 岁行舟没有接他这句安慰,只是虚虚撑开眼缝,话锋一转“贺大人此前去松原,恰好赶上惊蛰祭桃花神吧” 贺渊倏地蹙眉“为什么问这个” “可曾接下哪位姑娘的面具”岁行舟泪中带笑,疲惫地重新合上眼。 面具这个话题对贺渊来说很不友好。他甚至觉得岁行舟是在嘲讽和挑衅。 “关你什么事” 贺渊星眸微微眯起,目光却落在他的后背。 因先前鲜于蔻正以火罐为岁行舟“拔毒”,他背后有两排火罐,所以方才坐在床榻边说话时,贺渊一直没留心他的后背。 此刻才隐约瞧见岁行舟后背似乎有一道旧伤刀痕。 鸿胪寺宾赞平素算是个闲职文官,只有负责接待外邦来使之类的差事时会出京。怎会有刀伤 而且,他那刀伤看起来有些怪。 不过被两排火罐盖住大半,看不太分明是什么刀所致。 贺渊眉心紧锁,但见他面色苍白疲惫,唇上无半点血色,只得暂且按捺下心头疑问。 岁行舟轻笑出声“或许你不信,但松原的神明,还是有几分灵验的。若你当日稀里糊涂乱接了旁人的面具,乱了姻缘线,只怕将来要哭。” 贺渊瞪着他的后脑勺半晌,尴尬清了清嗓“若是,没接呢” “哦,那大概也是要哭的吧,”岁行舟似乎明白了什么,唇角笑弧愈发幸灾乐祸,“毕竟赵二姑娘不好哄。” “闭嘴。” “贺渊,护着她些。” “要你说” 从岁行舟家中出来后,贺渊召了两名内卫暗桩在附近盯梢,自己则又策马奔向信王府。 信王府的门房却告知他,赵荞今日从内城出来后并未随兄嫂一道回王府,而是直接去了她自己在柳条巷那头的宅子,说是近些日子事忙,都住在那头不回来了。 于是贺渊立刻调转马头。 到柳条巷已是亥时初刻,沉沉夜色下时不时有凉风涤荡白日里残余下来的热气。 神情焦虑的赵荞正在门口大树下摇着扇子同银瓶说话,听见马蹄声扭头见是贺渊,立刻从焦虑转为暴躁。 贺渊单手撑在鞍上,腰背承力腾空一个旋身,利落跃下马来。 他黄昏时从内城出来便四处奔走,身上穿的还是今日进内城赴宴那身贺氏武袍。 金泥滚边的红衣武袍衣摆凌空飞扬,玄色腰带束出劲瘦腰身,使他那行云流水的下马动作在夜色里格外招人眼目。 赵荞看得愣了片刻,恼羞成怒般转身就走。 贺渊长腿不过三两步就追上了她,轻轻拎住她的后颈衣领“跑什么做贼心虚” “我虚你个”在他的瞪视下,赵荞强行咽下即将脱口的脏话,转而怒道,“你没完了是吧说了叫你离我远些,听不懂人话” “不是听不懂,是不想听,”贺渊哼了哼,“若你肯认我是你的人,那你的话我自是言听计从。认不认” “我认你个死人头撒手”赵荞跳脚,反手去掰他拎着自己衣领的手。 贺渊非但不撒手,拎着她衣领的手还非常恶劣地左右晃了晃。 “好,既你不肯认,那我自也不用听你的。把我的面具还来。惊蛰日在松原时的那个面具。” 看这明显受了刺激的架势,大约是从皇帝陛下那儿听说她“属意的对象是岁行舟”了。 赵荞咬牙在心中将那个突然不靠谱的皇帝陛下腹诽好几遍,才梗了脖子虚张声势地与贺渊呛起来。 “什么玩意儿就你的面具了那是我花钱买的,和你有一个铜子的关系吗” 贺渊手上略略使力,将她拎进了自己怀中,垂眸轻瞪她“还记得买面具时,那个摊主帮你卜蓍问神后说过什么吗” 赵荞一愣。她当然记得。 那时摊主大姐说,拿到面具后,前三个上来找她搭话的,都是她的良缘。 摊主大姐说完这句话,她一回头就看到贺渊正站在身后,原以为他没听到的。 “那也和你没关系”赵荞哼哼道。 贺渊箍在她腰肢上的手臂暗暗收紧,长睫微颤,嗓音略略沉哑“那时将你送上马车,我就说过,有关系的。” 他用忐忑的语气说着笃定的话,仿佛垂死囚徒最后的挣扎,叫人心尖酸软。 赵荞胸臆间一阵不忍轻疼,嘴上却还是硬撑着“摊主大姐说得很明白,三个,任我挑哪个都不会有错的就勉强算你是第一个来搭话的,那也不是非你不可” “非我不可,”贺渊望进她的眼底,执拗轻声,“从你拿到面具到上马车,三次和你说话的人都是我,没有别人。” 赵荞看着他那仿佛落进漫天明灭星辰的双眸,眼前浮起惊蛰那日分别的画面。 频频被他撩起的车帘,一次又一次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去而复返,听起来像是没话找话的叮咛。 在路上不要任性逗留,直接走官道,途中尽量选择在官驿过夜。 在路上无论听到关于松原的什么消息,都不要回头。 有关系的。 那日,车帘外的初春晴光在贺渊面庞上映衬出一层朦胧光晕,轻易柔化了那层淡漠从容的甲胄。 此刻赵荞还能想起,当时他眼底最深处深藏的脆弱与无助。 与此刻一模一样。 他眼中璀璨的碎碎星光拼命闪烁着,发出狼狈与幼稚兼备的心音 “阿荞,当初你可是将我看光了,还睡过的。若你不给个名分,我可要闹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一个平日里八风吹不起涟漪、没事时多看旁人一眼都懒怠的“冷冰冰”, 强硬又专注地将目光落在自己一人身上。 比盛夏阳光更加炙烫且莽撞,这种毫无章法、毫不讲理但又毫无矫饰的孩子气,对赵荞来说是非常致命的。 去年此时的贺渊也是如此, 打不赢骂不走说不听,叫人十分头疼。 却也叫人十分心动。 可此刻赵荞心中到底有一丝理智尚存。她很清楚现下与去年不同。如今的她与贺渊之间, 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当初那样简单纯粹了。 所以她必须硬起心肠结束与贺渊之间的一切。 她挣扎着开始猛踹人“鬼话连篇几时看光你了松开” 可怜她那点花拳绣腿在贺渊还比不上被猫儿抓了疼,自是半点不肯松开怀抱。 “年纪轻轻轻记性就不好了”贺渊剑眉微扬,冷笑轻哼,“好心提醒你一句, 刚到松原时, 我初次夜探邱敏贞官邸后回到客栈那夜。” 被“点拨”后的赵荞记忆霎时回笼, 粉颊立刻烧得滚烫通透,被突如其来的羞赧迫到十个脚趾在绣鞋里偷偷蜷紧,猛地闭上了眼。 但下一刻,她又立刻悟到闭眼这个动作又多愚蠢, 平白将自己推进一个更加羞耻的境地 眼前骤然一片漆黑中, 清晰地浮现了那夜的惊鸿一瞥。 高长颀硕的背影未着上衣, 宽肩窄腰, 肌理紧实,挺拔的后背呈优美而流畅的弧线,在朦胧烛火中烁着浅浅光泽。 “你胡说乌漆嘛黑的我什么也没瞧见” 重新明眸大张的赵荞充分演绎了什么叫睁眼说瞎话。 见她嘴硬地想强行赖账,贺渊毫不意外地步步紧逼“当时你点灯了。” “我迷迷糊糊醒来, 目力尚未正常, 点了灯也和瞎了一样”赵荞烫着脸, 梗了脖子“无理力争”,“而且那时你只是脱了上衣而已,怎么可能被” 话还没说完,赵荞已然意识到自己在急火攻心之下竟不打自招,真是蠢到想上吊。 偏贺渊微扬的唇角还隐约透露出一种“可叫我逮着你尾巴了”的得意,气得她真想咬断自己舌头吐他脸上。 “赖不掉了吧”贺渊沉声轻笑,“劝你还是乖乖给个名分为好。” 一时无计可施的赵荞渐渐停止了挣扎,深深吐纳好几回,按捺下满心的悸动潮涌。 她微微仰头,慢慢转冷的目光直视着贺渊,轻颤的柔唇吐出拒绝“贺渊,公平些。早前是你自己将我推开的。那时我除了最开始那些日子频频滋扰你,没为与你为难吧后来也没有缠着要你如何吧没道理如今你心结解开了,转头想与我在一起,我就必须欢天喜地接纳你。对不对” 这样说真的很刻薄。 贺渊那时重伤醒来,乍然被告知自己有了个原本打算要议亲的未婚妻,可他脑中对她却一片空白。如此荒谬的处境下难以接受她,实在是人之常情。 赵荞虽不通文墨,却向来是个愿设身处地与人共情的姑娘。她很清楚贺渊为何会忘掉自己,也能体谅邻水那四十多个殉国的内卫下属在他心中造成了何等难以承受的重创,才导致了他对她的遗忘与推拒。 或许最开始她还在心中怪过贺渊为何就独独那一年的记忆,可随着之后这半年对邻水刺客案的细节了解越来越多,她在这事上对贺渊早已没有半点怨怼。 可她是真的没别的法子了,只能试着用这点明明情有可原的牵强由头来逼出他的愧疚,以此让他知难而退。 贺渊果然敛了笑意,眼底浮起悔不当初的懊恼。“那时是我不好,平白叫你委屈难过。你给我个机会,让我” “不必了,”赵荞缓缓垂睫,放轻了声气,“都过去了,不用再提。我如今不喜欢你,所以根本不在意。” 她坚定而残忍地挣脱了他的怀抱。 贺渊轻轻闭了闭眼,语气沉喑而悲伤,笑意苦涩“我问过岁行舟,他承认玉龙佩之前在他手里。虽不清楚你们究竟合伙做了些什么,但想来终归不是太好的事。你仓促搬到这边,连王府也不回,想来是不愿连累家人亲族,并没有向府中求助。阿荞,就算你” 他突兀哽住,暗自调整了呼吸吐纳,才艰难继续“我知道你有你的骄傲,不怕惹事也不怕扛事,不愿连累别人。可就算你扛得住,事到临头不后悔也不喊疼,我也不舍得让你自己去面对。就算你当真不喜欢我了,请你给我这个机会,让我护着你。” “哪怕事过之后,我利用完你就一脚将你踹开,也没关系吗” “也没关系。” “贺渊,我多谢你,但我不要你护。” 赵荞徐缓地摇了摇头,话锋一转“我也不狡辩推脱什么,之前出京一路上,虽是为了差事的权宜之计,但我对你确有些言行举止不太妥当。不过谁都知道,我本就是个吊儿郎当的流氓小泼皮,习惯不好而已。什么睡在一起又看光了的那些事,若你当真觉得吃亏不甘心,先回去好好想想,提个条件让我补偿,甚至直接请陛下裁夺是非对错,我都认。总之那点破事了断后,我们就算两清。” 赵荞转身的瞬间,眼泪已沾湿睫毛。 “银瓶,送客,关门。” 夜半中宵,长发垂肩的赵荞靠坐在床头,疲惫闭目,却不肯让银瓶灭灯。 “瓶子,我要喝水。” 候在榻前的银瓶忙不迭去取了温热的蜜水来。 赵荞捧着瓷盏小口抿着蜜水,微红的眼眸不经意瞟到银瓶欲言又止的模样,轻嗤一声。 “想说什么说吧,左右我也睡不着。” 银瓶咽了咽口水,小声道“我虽不像结香那般敏慧通透,对二姑娘的心思了如指掌,可我好歹也是信王府家生侍,很小时就跟在您身边,多少还是看得出点端倪的。” “看出什么了”赵荞勾起被蜜水润泽过的唇瓣,笑意却难以抵达眼底。 “至少看得出您对贺大人说如今不喜欢的那句话时,不是真心的。您还是怕连累他”银瓶有些心疼地觑了觑她。 “不是说今日已向皇帝陛下求来了特赦金令到时岁大人将那些将士带回来,再加上您的特赦金令,或许皇帝陛下会允了功过相抵,事情就轻轻揭过,那不就不会连累谁了么” “你也说是或许,那或许皇帝陛下又不允功过相抵、轻轻揭过呢”赵荞自嘲地笑嗤两声,将手中杯盏递给银瓶。 而后双手抱膝,将脸无力地埋在膝头。 “瓶子,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哪怕最后皇帝陛下没有怪罪,甚至最后这件被压下,在外间被搅起半点风浪,我与贺渊,或许都是回不去的了。” 从她开始帮着岁行舟隐瞒并协助的那天起,她与贺渊之间,就隔着邻水刺客案中殉国的那四十多位殉国的金云内卫英魂了。 “若岁行舟没有为了保行云续命成功,隐瞒了前哨营早在半年前就遭遇雪崩的线索,或许朝廷能更早警惕邱黄两家裂土自立的决心,不会再心存侥幸。那样的话,邻水刺客案时就不至于措手不及。” 赵荞的声音闷闷的,带了点呜咽颤音。 等到岁行舟自首、所有事大白于天下时,就算陛下宽宥,贺渊心中难免也会恨的吧。 “邻水那四十多个内卫,若提前有防备,大概不至于是那样惨烈的结局。” 是从松原被送回来、已掺和进岁行舟的事之后,赵荞才无意间从兄嫂口中得知,去年冬在邻水殉国的那四十几名内卫,其中有好些人,灵柩里的尸身都是残肢断臂勉强拼完整的。 贺渊为什么承受不住以致遗忘因为他当时就在他们身旁,眼睁睁看着那些年轻而稚嫩的同伴因为临阵经验太少、被服用诡药后宛如神鬼附体般不畏疼痛战力激增的刺客惊乱了心神,以致应对间露出破绽。 那时他与刺客缠斗,自己也身负重伤,根本顾不过来那么多人。 只能看着。 “所以瓶子你想啊,就算皇帝陛下能原谅岁行舟,贺渊能吗他又会用什么眼神看待我这个帮凶呢” 银瓶见她越说越自责,轻声急急道“但是岁大人也说过,那时他并不知邱黄两家手上有那个叫斩魂草的东西,他只是想给妹妹争取一线生机啊” 在岁行舟的立场上,他相依为命的妹妹,世上唯一的亲人,已经用自己换下了一千九百九十九个人,他很笃定自己能带回那些人,所以想给妹妹谋条活路。 至于邱黄两家搞出来的那个假希夷神巫门手中三件宝其中两样,“赛神仙”与“斩魂草”,岁行舟连听都没听过。毕竟,那根本不是真正神仆“希夷神巫族”会涉及的东西。 毕竟岁行舟只是个半调子“神仆后裔”,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明本尊。到邻水出事时,他已没有回头路了。 “我知道。若我是岁行舟,或我有岁行舟那灵通,我也会和他做同样的选择,”赵荞缓缓抬起头,满面是泪,笑得无力,“毕竟行云此生还没活到十八岁,生时护过国境,终了以命为朝廷保下那批将来定会有大用的精锐。她值得。” 可是,就像岁行云对赵荞与岁行舟来说很重要一样,那些内卫同僚对贺渊来说也同样重要。 “我怕等到事情揭破的时候,贺渊好不容易解开的心结又要横在我俩之间。” 还不如早些断个干净,将来水火不容、老死不相往来时,不必再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纠葛其间。 只剩单纯痛快的仇视与恨意,总归少几分入骨的痛苦与难堪。 这样,对谁都好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心里沉着事,赵荞到寅时才睡着。 醒来已近午时, 不用照镜子她都知自己眼睛有些发肿。 揉着发胀发酸的肿泡眼起身, 任由银瓶帮着更衣梳洗完, 她才懒散地踱出院子来。 有小丫鬟来禀“二姑娘,贺大人在门外站了一夜” “疯了吧他”赵荞心累地闭起眼, 叹气, “宵禁后皇城司夜巡的人没来过咱们门口” “来过的,贺大人的金令可威风了皇城司的人看了一眼, 问都没多问半个字, 直说不打扰贺大人公务,直接就执礼告辞了。”小丫鬟的语气里有股莫名崇敬。 了不起了不起, 持身端正的贺大人都会“以权谋私”了赵荞以掌扶额“这会儿没在了吧” “没。早上有几个内卫的人来寻他,好像有很急的公务,他就走了,”小丫鬟想了想, 补充道, “贺大人让转告二姑娘,说您让他想的补偿条件他已经想好了,回头当面来和您说。” 赵荞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知道了。” 这意思,就是同意她昨晚说的那样,将之前的事全做个了断,往后就两清了 挺好的, 就这样吧。 一连三日, 贺渊都未再露面。 而岁行舟的精神一日日肉眼可见地飞速好转, 也不知是鲜于蔻的“多管齐下”帮了忙,还是他就该以如此诡异的速度恢复,总之是好了许多。 于是他同赵荞约好,六月初三那日两人一道进内城面圣自首。 因赵荞是无爵无官的皇家宗亲,未奉诏却想面圣时,按大周皇律规制,需提前递折子至专管皇室宗亲事务的宗正寺,由宗正寺转进内城呈至陛下或帝君手中,得到圣谕允准后才可成行。 于是她命人代笔写了折子,于六月初一这日递至宗正寺。 午睡醒来后,心不在焉的赵荞与前几日一样,照例吩咐银瓶备车去探岁行舟。 缓慢行了小半个时辰,眼看就要到岁行舟家宅所在的那条街口时,马车突然停住。 银瓶探头进来,说话都结巴了“二姑娘,是、是内城近侍、皇城司卫戍,还有贺大人。” 赵荞心中毫无来由地掠过一股“大事不好”的预感,头皮发麻地打了个冷颤。 稳下心绪下了马车后,在乌泱泱的拦车人群中,赵荞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端坐马背的贺渊。 他端坐在马背上的自姿仪仍是一群人中最挺拔肃正的,想看不见都难。 数日不见,他似乎疲惫至极,眼中隐有血丝。 不过,他没说话,只深深凝了赵荞一眼,没什么表情。 内城近侍亮出皇帝陛下的金龙令“传陛下口谕信王府二姑娘赵荞顽劣滋事,屡教不改,特命即刻前往泉山禁足反省,由金云内卫左统领贺渊亲自看管,无诏不得擅离,听候发落。” 这是什么狗屎般的处置 既无前因也无后果,含糊其辞,连具体是犯的什么事都没讲,禁足多久也没个准数,还贺渊亲自看管 还有,没听过谁被罚是关泉山的那地儿可是京中各家高门的温泉别业所在,这算哪门子惩罚 赵荞整个人都懵了,可每每她要开口发问却总被人打断。 临了贺渊更是捞了她放在自己的马背上,两人同乘一骑就直直往泉山去了。 身后呼啦啦跟着一队皇城司卫戍。 风驰电掣般的策马行进中,赵荞扭头,大声问“贺渊,这到底怎么回咳咳咳” 吃了满嘴的风。 贺渊面无表情将她往自己怀中一按“闭嘴,现在不高兴理你。” 你以为我就很高兴理你 若不是被奔驰间的疾风堵住嘴,赵荞真的要当场咆哮了。 到了信王府位于泉山的别业已近黄昏。 贺渊率先跃身下马后,神情平板却动作温柔地将赵荞抱了下来。 她云里雾里地随他摆布,站定后才惊见阮结香与贺渊的家侍中庆都立在院中,两人脸上双双写着“我也不太懂发生了什么”。 “贺” “只要在泉山之内,你爱去哪儿都行。若你试图擅离泉山,皇城司卫戍会将你抓回来,”贺渊似是疲惫至极,嗓音哑得厉害,“岁行舟那件事,陛下什么都知道了。岁行舟午后已启程前往东境,内卫右统领孟翱亲自带人护送的,不必担心。是信王殿下指名让我在此看管你的。若还有什么旁的疑问,待我明日睡醒来你再问。” 语毕,宛如回到自家一般,随中庆上了二楼去。 这座别业在修建时就很搞怪,所有可以住人的房间是连在一处的环形“排楼”,二楼是主人们来时住的地方。 赵荞喜好热闹,以往来时总是住居中那一间,这样方便她跑出来和住在左右的家人磕闲牙。 而贺渊就直接进了她常住的那间房隔壁。 “什么啊”赵荞是真的晕头转向,搭上阮结香递来的手臂,“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里岁行舟怎么又去了东境”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最多就比您早来半个时辰,”阮结香也是晕乎乎的模样,“今早我与鲜于大夫还有留在岁大人宅中照应的那几个人,不知怎的全睡沉了,将近午时才醒。之后就来了内城传令官和皇城司卫戍的人,直接将我拎上泉山来。鲜于大夫则被圣谕临时征召,也没说去哪儿,反正就给带走了。” 听起来很像是岁行舟糊弄她说后天一起进内城面圣自首,结果却还是不想连累她。今早用什么法子弄晕了所有人,然后自己独自去面圣 可是,以他那不高不低的官衔,也不能抬脚往内城去就被允见驾啊 而且,有没有谁来解释一下,陛下临时征召鲜于蔻那个三脚猫大夫做什么 以及,即便要清算她包庇与协助岁行舟的罪名,也没道理不审一句就将她强行丢到泉山来吧 还有,为什么她大哥会指名叫贺渊在这里“看管”她怎么又关她大哥的事了 赵荞脑子里全是乱麻“真是要疯那你没问中庆又为什么在这里” 阮结香道“问了,中庆也稀里糊涂的,只说他家七爷近几日奉了陛下旨意忙什么事,三日三夜没合眼了。又说是咱们殿下派人送他上来照应贺大人的。” 赵荞几乎要被无数个疑问塞得颅骨炸裂,然而看起来是这里唯一一个能告诉她真相的贺渊,已经非常莫名其妙地跑去补眠了。 还格外无耻地选择了睡在她的隔壁。 虽贺渊说了“还有什么旁的疑问,待我明日睡醒来你再问”,可赵荞哪等得到明日 在中庆的数度阻拦与哀求下,赵荞勉强忍到子时结束,便又来到贺渊的房门前。 叩门无人应,她便锲而不舍地接连叩了好几回,最后发展到挠门。 房门倏地被拉开,门后的贺渊满脸全是恼火的起床气“你猫儿变的么” 挠门这种惨无人道的事都做得出来。 “来时你说若我有疑问,明日可以问你,”赵荞狠心地对他睡眼惺忪的倦容视而不见,理不直气也壮,“子时已经过了,这会儿就是明日。” 贺渊着恼地咬牙瞪她,奈何困得眼皮沉极,瞪了还没到一个呼吸结束,就又快睁不开眼了。 他索性右臂一伸卷了她腰肢抱了个双脚离地,后脚跟一磕将门给关上,单手将她抱起就往里去。 “诶贺渊你什么意思”赵荞挣扎到面目都快狰狞了。 “我都三日三夜没睡了,你竟半点不心疼。” 贺渊将她按在床榻上,自己也躺了上去,长臂横过她压制住。 这一沾了枕头,他的嗓音愈发沙哑绵软,听起来确实是疲惫至极了。 赵荞的良心总算醒悟,兼之醒悟了些许羞耻心。“那,你松开。等你睡醒我再来找你。” 她只是想来问些事,结果啥都还没问,就被人掳床上来了 真是莫名其妙的不像话。 反正今日从出门开始,她遭遇的所有事都非常莫名其妙 “闭嘴,睡觉。”他言简意赅地说完,没多会儿竟就呼吸平稳了。 赵荞傻眼“心真大,也不怕我半夜拿被子捂死你。” 她稳了稳心神,轻轻挪开他的手臂 然而他的那手就像长在她腰上似的,根本挪不动 “诶,贺渊,你到底真睡假睡啊你以为你” 贺渊的长指猛地扣进了她的指缝,紧紧将她制住。 他深呼吸好几回,才没好气地哑声飞快道“廿八日有人向都御史府举告,说你与岁行舟在広严寺附近农家房宅中暗行希夷巫术长达数。原本陛下命我先带人暗中查实。岁行舟不知有人举告,今早天不亮到都御史府单独面见左都御史纪君正,请纪君正直接带他进内城面圣,所有事都已向陛下说清楚。” 廿八那日也就是贺渊在她柳条巷宅子门口站了一夜,次日早上却被内卫的人寻去匆忙请走的那日。 难怪他一连三日没再露面,原来是被皇帝陛下派去暗查了。 而那岁行舟倒也不枉费做这几年官,为了不牵连她,自己直接去找了监管京官、宗亲言行的都御史府,请有权随时面圣的左都御史将他带进内城去了。 赵荞被贺渊这番解答定住,茫然眨了眨眼瞪着满室黑暗,声气软了些许“所以,陛下选择相信岁行舟说的吗” “帝君在龙渊阁中寻到一些可以印证岁行舟所言的古籍记载。虽然听起来真的很荒唐,”贺渊压着困倦火气嘟囔,“二位陛下没得选信或不信的。若岁行舟真能带回来那两千人,陛下与帝君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觉得松原人一定信。” “然后呢为什么我会被丢到这里来” “然后,求你闭嘴,明日一定什么都同你说清楚。” 贺渊无助又无赖地将脸埋进她的肩窝,长手长脚当做缚锁,将她死死困在怀中,“阿荞别闹,我真的困。” 冷冰冰撒娇最为致命。 哼哼唧唧,嘟嘟囔囔,让人心都化成春日云朵,暖烘烘,软绵绵。 招架不住的赵荞虽明明察觉他是故意跳过“她为什么会被丢到这里来”这个话题,却还是选择心软妥协。 “行,成交,不闹了。你先放开我。我保证,天亮之前绝对不再来打扰了。” “不放,”他口齿含混不清地忿忿抱怨,“免得你待会儿又来挠门。” 犯困的贺渊当真没有平时好说话,执拗得跟个土匪大爷似的,说一不二,绝不通融。 赵荞简直想剁手立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做挠门扰人清梦这种蠢事了 真是自己挖坑埋自己,只好强忍羞耻等他睡沉了再自救偷跑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章第六十章 许是廿七那夜赵荞将话说得太死, 导致贺渊心绪焦灼不稳, 又在她那宅子门口站到通天亮, 急火攻心兼之风邪侵体,廿八清早时就有些微头晕目眩的征兆。 可他还没来得及虚弱, 那位几乎跑了大半个外城寻内卫就带着圣谕找了来。 之后这几日几夜, 他没有片刻停歇合眼, 于十万火急又中生扛着将一场高热硬生生拖到自愈, 在心在力消耗都极大。 好不容易将自己手上的事办妥,撑着最后一点精神按圣谕将赵荞带到更加安全的泉山, 心神难免骤然松弛。其实黄昏时抵达这里, 在中庆的随侍下踏上楼梯那会儿, 他就已开始混沌迷糊。 所以被赵荞吵起来后,他几乎是半梦半醒,在深重困意折磨下起床气极大,这才发狠做出将人掳到床上“杜绝再被骚扰”的孟浪事来。 他不知自己是几时陷入真正深睡的, 更不知赵荞是几时“自救成功”溜回隔壁房中的。 总之这觉睡得算是通透,险些睡足一个对时,到次日午时初刻才醒。 中庆早替他备了沐浴用的热水候着, 他梳洗更衣后才下楼去寻赵荞。 虽信王府的主人们各有事忙, 平日并不常得闲来此处躲懒消遣,可这座别业里还是常年留着一些侍者、侍女洒扫照应,主人们随时来住都诸事齐备。 见贺渊下来, 一名侍者连忙趋步上前引路“二姑娘说天热, 午饭就送到水趣园的亭中去吃, 已在那头等您许久了。” 这一提,贺渊立刻又想起自己昨夜迷迷瞪瞪将人家拎到床上困住的事。 之前几日里发生的诸多事本就错综复杂、一波三折,昨日在路上不方便细细解释,再加上疲惫至极,他到这里后就只拣了几句要紧的先告知赵荞免她惊慌,跟着就撑不住跑去补眠,想也知她有多焦急。 半夜他又因她挠门滋扰而闹那么一出,越想越觉她怕是火大得很了。 想到这些,贺渊面上霎时浮起尴尬的红云,心情很是复杂。 暗暗有点偷香窃玉的甜蜜愉悦,但也自知理亏,一路惭愧心虚地打着腹稿,盘算着等会儿见了赵荞该怎么致歉。 到底廿七那晚与赵荞僵得厉害,再加上昨日种种,只怕她恼急了更要不理人了。 进水趣园亭子时赵荞正坐在席上,捧着一碗甜汤发呆。 见他进来,赵荞并无恼怒算账的迹象,反而有些尴尬地瞥开眼,转头对侍立在旁的阮结香道“传菜吧。” 亭中暂时只剩二人,贺渊没有立刻就坐,双手反剪在身后,看似从容,实则头皮都绷紧了。 “对不住,昨夜我不大清醒” “别提这茬算我莽撞自找的,你当做了个梦得了,”赧然红面的赵荞赶忙打断,目光并不与他相接,“坐下说正事。我知你吃饭规矩好,通常不喜欢太多话。但我这一头雾水忍了整夜,再不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疯了。” 贺渊颔首,在她对面跽身而坐后,提醒道“事情有点复杂,你要有耐心。” 事情最初的起因是五月廿七下午,有人向都御史府举告,说赵荞与岁行舟在京郊広严寺附近村落民房秘行朝廷禁止的“希夷巫术”已长达数月。 因涉事者之一的赵荞是身份贵重的皇家宗室姑娘,都御史府自是按规程立刻将消息急禀入内城。 昭宁帝陛下想起赵荞大宴时请赐“赦免金令”,怕她当真受人蒙蔽稀里糊涂行差踏错,为给赵荞留些后路余地,果断将消息压下,对岁行舟那边也暂不打草惊蛇,只让人在他宅子外盯住,着人吩咐次日起由贺渊先暗中核查举告内容是否属实。 “可就在廿八日寅时,有人试图潜入岁行舟宅中暗杀他,被在外围盯梢的内卫活捉了。”哪怕经了一夜休整,又喝了汤润喉,贺渊的嗓音还有些疲惫沉哑。 赵荞一口汤哽在喉间,瞠目半晌才连连发问“当时我留了结香在那里,外头这般动静,她居然毫无察觉后来呢那人为何会暗杀一个鸿胪寺官员是什么人” “内卫拿人悄无声息这不奇怪的,”贺渊抿了抿唇,一一解答她的疑惑,“后来审到天亮,得知那人竟是松原邱、黄两家余党派往京中来的刺客之一。” 当初松原之战时,贺渊与沐霁昀使用了“以快打快”的战术,内卫暗桩们事前摸清邱黄两家说话最有分量的那些个话事人,开打后率先精准清除了这批人,一定程度上动摇了对方的士气与军心,所以夺下松原四城的行动肉眼可见的顺利。 但邱黄两家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毕竟在当地传承繁衍近三百年,宗族枝繁叶茂,在那些原本的话事人被除掉、眨眼间丢了四城后,这两家剩余族人懵了不过一旬就回过神,很快有新的人顶上来坐镇,聚拢残部及死士谋划反击。 新的这些人大都年轻,虽老辣稳妥不及黄维界与邱敏贞,但初生牛犊不怕虎,加之丢了四城后反倒光脚不怕穿鞋,变通起来灵活得很,不但将如今的松原郡搅和成让朝廷头疼的局面,还腾出手来拨了一批死士潜入京中,打算与安插在朝中多年的眼线里应外合,效仿贺渊当初的那种打法。 他们列出了一份暗杀名单,主要目标是宗室、重臣中不习武的那些,打算以频繁的暗杀造成京中恐慌。 当然,他们也不至于狂妄到想要反攻镐京,不过想着搅乱皇城京畿,一来泄愤,二来多少缓解松原那边的压力。 原本不关岁行舟什么事,可廿七日有人向都御史府举告后,还不到两个时辰,邱黄两家安插在京中多年的眼线就派人传了令击杀岁行舟算祭旗,廿八日起按名单所列重要次序,伺机开始暗杀行动。 赵荞不懂了“他们为什么突然要杀岁行舟那个眼线是谁” “尚未查出眼线身份。但他对松原的古老掌故很清楚,想来年岁不小,”贺渊顿了顿,“连帝君都是在龙图阁中翻阅古籍两日,才确定原本那个真正希夷神巫族是姓岁。可那眼线几乎是在一听到关于岁行舟的消息后,就知不能让他有机会活着出现在松原。” 总之,审出“有松原方面的死士刺客潜入京中”这个惊人消息后,天一亮,内卫立刻上禀昭宁帝,又去柳条巷寻到贺渊。 贺渊和他这部分人马向来是内卫的急先锋,最擅长的就是后发先至、以快打快。通常有突发状况时,内卫都习惯率先禀告贺渊,交给他来控制局面,再禀总统领林秋霞斟酌完善后续部署细节,右统领孟翱跟进接手。 虽贺渊丢了一年记忆,但过往的所有经验与习惯早就刻在他骨子里。在那种十万火急的状况下,他思绪周密、有条不紊,雷霆迅猛又忙中有序的应变可谓惊人。 金云内卫毕竟担着内城防务及二位陛下安危的重责,贺渊处理这种事向来不会只看表面。在接下属急报后,他敏锐地洞若观火,几乎立刻就想到,这个事背后还意味着“那名暗线在朝中的消息很灵通”。 有鉴于此,内卫首轮行动与相关消息不能过早向朝中各部扩散,以防备那尚在暗中的眼线紧急调整部署;同时行动还要干净利落、不闹出大动静,避免引发百姓恐慌。 当然,他也很清楚,这么大的事最多能瞒个日,所以他和同僚们必须抢这个时间控制住事态。 因此他也亲自参与,不遗余力在京中各处秘查可疑人员。 在不惊动百姓与各部朝臣的前提下,三日三夜的时间里接连从京中大海捞针般揪出了十七名刺客。 贺渊马不停蹄带人抓,内卫右统领孟翱就亲自带人审,审出的大小消息一直源源不绝递到昭宁帝手中。 岁行舟毕竟是文官,近来又一直在家中养着,足不出户,根本不知自己曾经离死就一墙之隔。 到昨日早上,他自觉已无大碍,便按心中的原定计划去了都御史府,之后得到独自面圣自首的机会。 他做这件事已有一年之久,个中是非利弊早就想的很清楚,其中对错他自己心中是有数的。 在昭宁帝面前,他没有推诿自己的过错罪责,将自己做的事一五一十坦白,说清了私心缘由,并表明将前哨营的人带回后也绝不与朝廷讨价还价,会按律接受该当处置。 昭宁帝对他所说的一切虽觉荒唐又震怒,但她没有浪费时间在发泄情绪上,也没戳破他自首时对赵荞的协助只字不提的事,只当场下了急令,命内卫总统领林秋霞亲自坐镇接手孟翱手中事务,调孟翱带人护送岁行舟启程出京。 毕竟,若岁行舟所言属实,第一要务自是尽快救人回来。 “岁行舟对陛下说,前哨营那些人如今该在东境,孟翱已带人护送他前往。陛下的意思是,功过对错及最终如何处置,这些都先按下不谈,也暂不究他所谓神迹是真是假。若真能带回活着的两千人,再议罪名与判罚。” 赵荞看了看贺渊眼下那片疲惫阴翳,点点头,疑惑又问“那我被禁足此地,算是连带担责” “明面上是如此。但陛下与信王殿下做这个决定,更多是想保护你,至于帮着岁行舟隐瞒的事,等他回来受审时一并再论你的过失。” 贺渊回视她,深吸一口气“可这三日内接连被抓的十七人并非数月来潜入京中的全部刺客,林大人正在清理漏网之鱼。且邱黄两家在京中的那名眼线手里或许也有可用之人,他们蛰伏几日后必定会伺机重振旗鼓,暗杀行动随时可能继续。” 赵荞蓦地灵光一闪,美眸倏地大张。“是不是你们昨日审出了那份名单的详情,上面有我” 贺渊无奈扯了扯嘴角,缓缓道“名单上只有身份不明的赵大春,暗杀次序在成王殿下之后,赏格却比成王殿下的赏格高,达百金之数。” 可见对方想宰了“赵大春”泄愤的意图十分急切。 赵荞不解地摸摸耳垂“松原之战我其实没掺和,他们怎么就非杀我不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泉山安全,又有贺渊在近前保护,赵荞对有人要暗杀自己这件事并没有太恐惧,反而有点想笑。 赏格比成王殿下都高,这事莫名让她有一种扭曲而诡异的骄傲感。 “据招供,是因赵大春盯住的冯老九船队那条线的缘故。那是邱黄两家在假希夷神巫门淮南堂口被端后,最重要一条揽钱渠道。” 贺渊垂眸,讪讪拿筷子轻拨着碗里的饭粒。 “惊蛰日到松原之前,我已命柳杨与原州府通气,循线将冯老九留在原州的人一网打尽。他们又倒查上京畿道枫杨渡,两地官府联手,四月里就剿了冯老九的老巢,但冯老九本人逃了。” 斩了对方最重要也算是眼下最后一条隐秘金源,他们可不对“赵大春”恨得牙痒痒么。 “合着我帮你背了口大黑锅” 赵荞白眼兮兮嘀咕着,想了想,又道,“既名单上说身份不明,那就是他们没确定赵大春的身份,我没危险到火烧眉毛的地步吧你昨日那么急将我丢上马背就到这里来,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这次抓到的人里,有一个是冯老九那艘头船的船工。你当初毕竟在他眼前晃了大半个月,他一进京就认出你是赵大春,”贺渊认真看着她,“就是你去医馆那日。” 从在街头去医馆为岁行舟问补血方子那日过后,一直到廿七早上进内城,白日里贺渊几乎都跟在赵荞身旁。 且赵荞柳条巷那宅子前面的邻居就是前兵部侍中敬慧仪,入夜后想要无声无息潜入赵荞宅子不太可能,一不小心就会惊动敬慧仪的人。 再有,柳条巷的宅子大多在武德朝时被赏给在复国之战中有卓著军功的年轻将领,如今那些人在朝中也举足轻重,宵禁时自是皇城司卫戍夜巡的重点区域之一。 那些刺客也不傻,知道这利害,没敢立刻妄动。 “若你继续留在城中,但凡出门就可能被盯上,所以陛下命我趁他们现在还没彻底回过神时,立刻将你带上来。” 泉山虽在京郊,可此地是众多宗室、勋贵们的别业所在,寻常闲杂人等上不来,还有皇城司卫戍与执金吾北军两部联手日夜巡防,可说是镐京附近方圆百内里,除太上皇所居尚林苑行宫之外最安全的地方。 所有事的说清楚了,赵荞也就没了昨日那般摸不着头脑的火气。 她低垂眼眸,勾起唇轻道“好,我都明白了。既是这样,我不会闹着要下山。你可以放心留我独自在这里,忙你的事去就好。” 贺渊沙哑轻笑一声“信王殿下指定由我贴身护你,直到那名暗线被查出来,城中所有刺客全部清除为止。” 他是负责在第一时间里控制局面,使事态不致恶化,三天来已完成使命,接下来城中的事已移交给总统领林秋霞主理。 “这可真是个噩耗,我俩又要绑在一起了,”赵荞自嘲般笑笑,“那公私两论。既岁行舟所做的事你都已经知道,如今也你该懂廿七那夜我为何会说那些话了吧当时我说的话依然有效,你想好后就提补偿条件。待圣谕准我下山回城,我俩还是老死不相往来吧。” 就算昭宁帝不会重处赵荞的倾向已十分清晰,就算贺渊想不起邻水的事,赵荞心里还是自责,总觉愧对邻水那四十多个殉国的英魂。 她想,连她自己都过不去那个坎,何况贺渊 “若岁行舟早些自首,朝廷或许能早有防备,那些人或许也而我,明知这一点,还是帮着他隐瞒,做完了续命这间事。你会恨我吧” 赵荞抬脸,略歪头看向贺渊,静静看着对面的贺渊。 这还是她半年来第一次在贺渊面前提到邻水的事。 他看起来对这讯息没有半年前刚醒时那样激烈抗拒,没喊头疼,只是微蹙了眉心,这个反应完全不在赵荞的意料中。 贺渊似乎愣怔了片刻,才满目愕然地回视她“你这姑娘是不是傻的” 无端端被骂,赵荞也愣住了。 “从松原回京的路上,堂兄教训我,说天底下大约没第二个蠢货会像我这样,责任感过头,什么都想往自己头上揽。同样的道理,邻水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 在赵荞脑中乱成一锅粥时,贺渊低下微红俊颜,沙沙的嗓音里藏着隐隐闷笑声“阿荞,我有个疑问,关于从前的事。”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问什么” 炽盛阳光斜斜洒进亭中,将贺渊两颊蒸腾出可疑红云。“从前,我是不是时常亲你” “啊”这什么鬼问题 “你觉不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话,实在很像” 贺渊觑了她的唇一眼,没好意思将话说完,因为太流氓了,对面那姑娘大概会恼羞成怒到想咬死他。 赵荞自小在街面上打混,街头粗鄙浑话听得不少。虽贺渊没说完,但联系这前因后果,再加上他那古怪的问题,和微妙瞥向自己唇间的眼神,她立刻如醍醐灌顶。 这流氓的言下之意是,她对邻水的事会有那般出人意料的沉重心结,情况就很像街头粗鄙浑话里时常用来调侃年轻爱侣的那句话 沾多了某人的口水,说话就会变得和他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章第六十一章 赵荞着恼瞪他“你之前是怎么好意思说我流氓的和你比起来, 我可真是小氓见大氓” 他俩今日怎么像对调了性子她这儿正正经经同他说着人命大事, 他可好, 满脑子莫名其妙的污七八糟 “我说什么了吗”贺渊无辜抿唇,露出出右颊那枚浅浅梨涡。 哦, 只是在心里想想, 耳朵红红, 没说出来就不算流氓仍旧是正气凛然的贺大人呢呸。 赵荞腹诽着他的奸诈, 没再说话。 各怀心事地吃完这顿饭后,贺渊亦步亦趋跟在赵荞身侧, 随她行出别业大门前的小径。 两人并肩走在山间林荫下, 盛夏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 若有似无落在他们手边,仿佛一缕薄金纱幔的两端被分别握在两人的掌心。 “贺渊,我虽不懂你方才为什么要那样说,但你骗不了我, ”赵荞目视前方,只觉唇舌发苦,“邻水的事, 你不可能不在意的。” 若不是因为发现贺渊是个外表冷冰冰、内里却重情重义的赤忱之人, 她当初也不会对他另眼相看。 贺渊轻轻点头,淡声坦诚“在意的。若是去年冬刚醒时知道了岁行舟做的事,我或许” 哪怕那时他什么都不记得, 只要知道了此事, 想来也是会失控到亲手宰了他的。 贺渊负手缓步, 沉嗓微喑“昨日岁行舟临走前,陛下将信王殿下、林大人、我、孟翱唤去了勤政殿。乍然惊闻岁行舟的所作所为,我与孟翱都怒从心中起,孟翱甚至险些就要当着陛下的面对他动手。” 身为金云内卫左右统领,贺渊与孟翱在那个当下对岁行舟的恨意可想而知,也在情在理。 “可是,林大人说服了我们。” 贺渊一声长叹,摇了摇头,眼底盛着自嘲。 “立朝这些年来大面上风平浪静,像我与孟翱这种近些年才长起来的武官武将,对生生死死还是见少了。比起林大人他们那些从复国之战的尸山血海中走来前辈,需要汗颜自省的地方确实太多。” 成王妃林秋霞在立国之初曾是雁鸣山武科讲堂典正,又担着金云内卫大统领之职,总领左右二卫数年,也是名动天下的“左手神剑”。 她的右臂损于复国之战时的江阳关守城战。 那一战的惨烈程度,在长达二十年的复国战史上都能排上前五,双方死伤加起来远超十五万之众。 那年她还不到十七。 在无数同袍的鲜血中成长并活下来的人,对人对事总是看得透彻许多。 “林大人说得对,岁行舟的事,只能按律问罪,谁也没资格去谈若他当初如何,邻水的事或许就不同。否则,满朝文武泰半都该与他同罪论处。” 朝廷知道松原有裂土之心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可朝中关于是“继续对松原郡持续怀柔绥靖”还是“尽快围城收权、必要时直接强攻”,大家各在其位,衡量的重点不同,自会有相左意见,从昭宁帝还是储君时就争执不下,迟迟无定论。 而去年夏末秋初,北境戍边军成功抵御吐谷契越境偷袭的捷报入京后,信王赵澈已直觉“松原气味不对”,可他没有证据,只能对昭宁帝做提醒谏言。 之后神武大将军府派亲信特使前往松原实地核查,竟也被黄维界与邱敏贞糊弄过去,未看出半点异样。 御史台与兵部每年都会分别派专人前往各地军府稽核,可松原北境戍边军坐吃前哨营两千人空饷长达半年之久,这个秘密竟是今年二月赵荞与贺渊抵达松原后才发现的。 而邻水刺客案发之前,昭宁帝已指派大理寺司直白韶蓉与皇城司骁骑尉李同熙出京,暗查“希夷神巫门”之事数月,却也没查到对方手中有“斩魂草”这样诡谲的药。 没谁能责怪这些官员尸位素餐不尽力,大家都明白,既对手有备而来,自会有漫天过海之法,许多事在没发生之前,谁能想到那多 邻水那四十位年轻内卫殉国之事,若真要较真细究,就连内卫这三个位高权重的统领大人都难辞其咎 原本该是孟翱右卫的人随驾前往邻水,可那时孟翱的妻子还未出月子,他便与贺渊商量,由贺渊替他这一趟。 而贺渊带的是手底下相对年轻、临敌经验较少的几队,他那时大约也是想着他们需多历练,就决定带他们去。 林秋霞这大统领也没觉有什么不妥,就由得他俩自行安排了。 人非圣贤,在事情发生前,每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凭已知的讯息做出在当时看来没错的预判。 “同样的道理,岁行舟在决定隐瞒前哨营遇难的消息、为妹妹争取一线缥缈生机时,并不知松原那群人手中有斩魂草这样奇诡的药,更不会想到后来他们会派刺客往邻水袭击圣驾,进而造成内卫重创。” 在岁行舟当时的预判里,为妹妹行完“续命”之事后,再带回前哨营其他人,即便有错也不算弥天大罪。 他为人兄长,在世间就剩这么一个亲人相依为命,临了连这最后的亲人都没了,想为她做些事也是人之常情。 贺渊自嘲勾唇“正如林大人所言,我们可以介怀,也可以要求按律对岁行舟追责,但没资格迁怒愤恨。即便当时岁行舟没有隐瞒,他怎么去讲” 一个职责不涉及地方事务、根本没到过松原的鸿胪寺宾赞,莫名其妙上奏说,他凭“神仆之力”感应到北境戍边军前哨营的人遇难了 用膝盖想想都知会是个什么结果。 “也是,”赵荞轻声嗤笑,看着脚边蒙茸嫩草,“那时的松原还风平浪静,朝廷也用不上神仆后裔去松原平定民心,所以根本没人会重视他的妖异妄言,更不会相信。说了也白说,大家只会当他发疯。” 那样的话,他除了讨一顿斥责、罚俸之外,改变不了任何事。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所以,道理都很清楚了。我介意归介意,可也恨不着。最多往后瞧见他时脸色不太好。”贺渊撇了撇嘴,望天翻了个白眼。 那模样,仿佛岁行舟就在云里藏着似的。幼稚。 赵荞轻咬微扬的唇角,在心中堵了许久的那块大石开始慢慢消解。 其实她的性情多数时还是偏于大鸣大放,若非邻水的事关乎贺渊,她又对贺渊很是在意,她就算愧疚自责,也不至于像前些日子那般钻进死胡同。 “总觉你从松原回来后,变得有些不同了,”她低下头,轻轻踢飞脚尖前的一枚小石子,“我记得二月里你还时常心事重重,看起来很为难的样子。” 进京这些年来,贺渊于公务之外不喜与人闲聊,就更别说同谁谈心了。可他近来在赵荞面前很是不吝言辞,只要她问,他总是很愿让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除了某些污七八糟的杂念之外。 他轻声笑笑“之前回京一路上,堂兄与我谈了很多。他说得对,我自进内卫以来这么多年,诸事顺遂,经手的差事从无败绩,这于我个人来说算是利弊各半。” 邻水刺客案是贺渊进内卫以来最惨烈一战,甚至是从开国至今,金云内卫成建制以来战损最大的一战。 这一战的沉重代价,对贺渊,对金云内卫,都是一次痛苦与希望并存的涅槃烈火。 连同贺渊在内,最终活下来的就四个。 他们四个尤其不能辜负那些同伴的牺牲,必须趟过这道血淋淋的坎,抛开无用的自责与自厌,成长为更加坚固的中流砥柱,以此为鉴多做实事,让后来的同伴们可以少些此类折损。 古往今来,武官武将武卒宿命如此,若不是在惨烈的牺牲中成长,便是用自己的血去帮着同伴成长,除了中道弃志的懦夫,所有人的结局都无外乎这两种结果之一。 他们都懂的。 “堂兄说,他们只是职阶低于我,但他们的骄傲与抱负与我没有不同。与我并肩作战时,他们绝不是渴求我庇护的弱者。” 无论是贺渊还是他的下属同僚们,在怀揣热血意气走上这条路的那一天,都曾立下“以身许国”的誓约。 所以,没有谁会怨怼他独自活下来,更不会见不得他活得好。 随他在松原配合沐霁昀作战的同僚齐大志与吴桐也说过,贺渊身为上官能做到与他们并肩作战,这已足够。他们明白,敌人的刀剑不分官阶职衔,生死有命,无论谁是活下来的那个,都是会被祝福而非怨恨的。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出了好远。 贺渊不动声色地乜眼觑着地上的两条影子,悄悄调整了一下步幅。 两条影子的边沿轻轻碰到一处后,他心满意足地勾了唇。 赵荞侧头回眸,不解地看着他“你在偷乐什么” “没,”贺渊握拳抵唇,清了清嗓子,神情总算变得认真,甚至有些忐忑,“既旁的事都说清楚了,阿荞,你还喜欢我,对吧” “不对,”赵荞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故意唱反调,“既陛下无意重处过,此事过后她或许仍要给我封郡主的。那时我就能挑两个,哼哼。我得多傻才早早吊死在你这棵冷冰冰树上” 这笨蛋,问的都是些什么多余的鬼问题。 若不喜欢,她之前那样蠢兮兮地极力与他撇清是为着哪桩呿。 贺渊一凛,稍稍起急“我会待你很好,保证一个顶三个你别总赶我,容我想法子讨你喜欢,行不行” 赵荞只是随口说来气他,却不知他近来急切想要得她认下,无非也正是心中不安,怕两人中间无端多出其他人。 儿女情长,痴来缠去,想来这世间让人总归是少有能例外的吧。 “我知道,你其实还是喜欢我的。若不然你也不会因为太在乎我而犯蠢。我们可以” 陡然被戳破心思的赵荞恼羞成怒,扬声打断他“不可以什么我们,谁跟你我们谁在乎你,说过不喜欢了。” 听听这不会说话的破嘴有些事心里知道就行,为那么非要说穿让人下不来台 还嘲她蠢她蠢不蠢,自己心里没数吗要他说 她不要面子的吗 赵荞嗔恼转身往回走,气呼呼的步子越走越快,奈何腿没人家长,甩是甩不掉的了,只能边走边发脾气。 “好意思笑我蠢你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若不是你堂兄点拨,怕是都疯了猪笑乌鸦黑。” 骂谁猪呢 贺渊赶忙举步跟上,虽不知自己哪句话将人惹炸毛了,却知这时候不能再作死顶嘴,自觉放软声气亡羊补牢“我没笑” “呸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只是没笑出声” 赵荞回头凶巴巴横他一眼,又扭头回去边走边炸毛置气,“提你的条件吧。城中刺客和暗线的事结束以后,你这辈子都别再让我瞧见,不然见一次打一次” “非要坚持老死不相往来是吧”贺渊轻哼一声,眼底却噙满纵容的笑意,“那行。条件我早就想好的,就怕提出来你不敢答应。” 据说她这脾气至少得有一半是他惯出来的。 虽他还没想起来从前到底怎么个惯法,不过,自己惯坏的姑娘当然得自己受着,总不能傻到让给别人去惯吧 “哟哟哟,你还别激我,赶紧提一个试试,看我敢不敢答应” “我的条件很简单。既你对我是看过也睡过了,若你想吃干抹净不负责,那至少得还回来。” 还、还回来怎么还这家伙流氓上瘾了 赵荞倏地止步,满面霎时通红,羞恼参半地猛回头“贺渊,你脸呢” “不要了,”贺渊答得坦然、干脆又坚定,“看吧,我就说你不敢答应的。” 赵荞哑口无言,只能闷头就走,落荒而逃。 这次的贺渊没脸没皮起来,竟比一年前更让她难以招架。 说到底,两日之内发生这么多事,千回百转叫人心中起起落落,她此刻对贺渊多少有几分不知所措。 想想早前自己在陛下面前斩钉截铁说不要贺渊了,对贺渊也撂下“老死不相往来”的豪言,这时陡然要叫她立刻做出自打脸的事,实在有点难堪。总得让她缓缓吧 偏贺渊这个笨蛋也不知给她递梯子下,非要一句一句堵她,简直不贴心。 一路闷头回到别业门前小径入口,赵荞都没再吭声,这让贺渊心里七上八下,再沉不住气,从后伸手去握住她的手腕。 赵荞回眸睨他,眼波含怨带嗔“还不撒手你到泉山来护我,这可算公务啊。若叫人看见你对我拉拉扯扯,不怕有失贺大人威严” “我瞧着信王殿下在徐御史面前是没有威严的,我堂兄在沐大人面前也没有,成王殿下在林大人面前” “闭嘴吧你。在松原那几个月,到底是跟谁学了些什么啊”赵荞扶额,无奈地笑出了声,“俗话说不要脸不要命,天下无难事。那你怎不更浮夸点,说你连命都可以不要” “若你想要我的命,也不是不可以商量,”贺渊顿了顿,小声嘀咕,“但要看怎么给。” 赵荞不解地蹙眉,觑了他好几眼,总觉这话意味深长,似乎颇有点污七八糟的隐喻。 太奇怪了,他以往没这么 正疑惑着,斜刺里的树下蓦地传来成王赵昂的嘲讽之音“贺大人,你在松原跟沐霁昀那家伙混了也没几个月,竟就变成这流氓德行了” 赵荞震惊转头,看看那位背靠大树、双臂环在身前看了半晌戏的成王殿下,再转回来看看“一身正气”的贺渊。 谜团解开了原来万污之源竟是那个叫人防不胜防的沐霁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章第六十二章 向成王赵昂简单执礼后, 贺渊镇定负手, 神情是惯常那般清冷自持。 那泰然自若的架势很能唬人,若非他耳朵尖还泛着红, 只怕赵昂都要疑心方才的所见所闻是自己被热昏头后出现的幻象。 赵昂满心不豫地轻声嗤鼻, 对这表里不一、胆敢暗暗调戏赵家小姑娘的狂徒小贼是越看越觉碍眼。 奈何贺渊虽年轻,到底是正经御前大员,赵昂这个仅担闲职的成王殿下并不合适为这没拿到把柄的私下小事训斥他, 只能板着脸敷衍还礼。 尴尬的赵荞也不好意思当着堂兄面与贺渊扯皮打嘴仗,赧然干咳几声, 转身走到赵昂近前福了礼。 “成王兄安好。我昨日下午来得仓促,不知成王兄也在, 原该我先过去向兄长问好才对的。” 成王赵昂是赵荞堂兄,在武德太上皇膝下皇嗣中排行第五,比赵荞年长六七岁。 在私,两人有这年岁差距, 性情爱好上也无太多投契之处;在公, 赵昂又是担着朝职的开府王爵,与赵荞这无爵无官的堂妹没太多交道可打。是以这些年堂兄妹二人虽同在京中,关系却只算是不咸不淡而已。 赵昂微蹙眉心,口中道“自家人,此地又是私下场合, 不拘那么多讲究。” 赵荞笑笑, 随口问问“成王兄怎么也在这时上泉山来了” “你说呢”赵昂不答反问。 听他语气似有懊恼郁郁之音, 仿佛并不情愿却又不得不来, 赵荞这才想起贺渊说过,松原那头派来潜入京中的那些刺客有一份暗杀名单,主要目标是不习武、相对较容易下手的宗亲重臣,而成王赵昂正好高居暗杀名单首位。 赵昂不满地抱怨“你我同被那些刺客列在暗杀名单上,我高居暗杀次序榜首,赏格竟比你的低些,简直让人生气。” 其实他小时也曾习过武的,只是人各有志又各有偏重擅长,他在习武三年后进益平平,加之自己也不好此道,便渐渐荒废,只专注修文。 谁曾想,多年后竟会因这缘故被人视作“随手就能捏扁”的软柿子之一,想来这对赵昂的自尊心是个不小的打击。 赵荞半是同情半是幸灾乐祸,两眼弯成月牙状“是林大人忧心你安危,特地派人将你护送上来的吧” 她口中的“林大人”自是总领内卫的大统领,成王妃林秋霞。 “别提她,我单方面与她恩断义绝了。” 赵昂冷笑着迸出这句惊人之语后,顿了顿,又补充道,“三日之内,绝不搭理她半个字。” 合着成王殿下对成王妃殿下“单方面的恩断义绝”,时效就管三天真有骨气啊。 赵荞虽憋住了看笑话的心音,却没憋住闷闷的笑声。 照贺渊的说法,眼下城中忙着清查刺客余党及那名深藏不漏的暗线,这事不方便张扬,自得由金云内卫全权负责。 左统领贺渊完成首轮清理后功成身退至此,右统领孟翱奉圣谕护送岁行舟前往东境,后续的一应事宜当然由林秋霞坐镇,不知忙成什么模样。 只怕林秋霞正是因忙到顾不上这位闲散夫婿,才将他送到泉山来圈着,他这强行自找场子的“狠话”实在好笑中透着心酸。 见自己的笑声惹得堂兄神色转为恼羞成怒,赵荞垂脸抿唇,稳了片刻才又缓缓抬头“成王兄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那儿正好有几坛子摘星酿,左右闲着无趣,来邀你晚些过来喝酒解闷。听说你出去了,索性就在这里发了会儿呆。” 这里有几树天生天养的重瓣叠梅,刚巧就在信王府别业门前小径的入口处,自成洒脱景致。以往成王妃林秋霞上泉山来时,若逢花期,定会过来蹭个眼福的。 赵荞若有所悟,却没有戳穿他这睹景思人的酸涩情怀,笑着应下“成王兄找我作伴喝酒,随意差个人来唤就是,哪犯得上亲自过来行,容我换身衣衫就来。” 泉山上多是宗室、勋贵的温泉别业,一向里是秋冬两季最热闹。此时正值盛夏,是泉山最冷清的时节,约莫也只有他们堂兄妹二人凑活作伴聊以消遣了。 与赵昂暂别后,赵荞便兀自往自家别业回。 贺渊跟在她身侧,外头打量她许久“你对成王殿下很客气。你不喜欢他” 小泼皮赵荞彬彬有礼起来,倒像模像样是个宗室姑娘该有的气派,却无端显出与成王这位堂兄有些生分。 要知道,她在昭宁帝与帝君面前似乎都未曾客气到方才那样过。 “他是我堂兄,好端端的,我怎么会不喜欢他”赵荞古怪地瞥他一眼,没好气地顺口调侃,“不喜欢他难道还” 她急急收口咬住舌尖,生生吞下已到嘴边的话尾。 差点忘了,眼下这个可是被万污之源沐霁昀污染过的贺渊,可不能随便说什么“不喜欢他难道还喜欢你”的话来调侃,鬼知道贺渊能将这话又歪到什么污七八糟上去。 贺渊约莫是猜到她想说什么的,眼神雀跃地盯着她期待半晌,见她没有要将话说完的意思,顿时就蔫儿了。 “我说” “你别说”赵荞残忍打断,满眼防备地扭头瞪过去,“你还是做个矜持话少的冷冰冰比较好。” “哪里还有冷冰冰早被你一刀捅死了。”贺渊笑笑。 赵荞愣了片刻,才想起去年冬自己单方面同他怄气时,随口讲过“冷冰冰被凶巴巴一刀捅死”的故事。 什么破记性该记的不记,不该记的倒瞎记。 她没好气地嗤之以鼻“就随意胡说八道一句而已,半年了还没忘” “我写在册子里了,不会忘的。”贺渊下巴微扬,理直气壮。 她忍俊不禁,迈开步子冲在前,小声嘀咕“也太记仇了吧。” 贺渊不紧不慢跟在后头,凝着她纤细的背影,微喑沉嗓追着她的脚步,话尾扬着缱绻笑音,轻轻的,沙沙的。 “阿荞,不是记仇。” 是太想“与你有关”,不舍得再遗忘任何关于你的事。 日头西沉时,赵荞与贺渊一前一后来到成王别业。 今日的赵昂也不知怎么回事,看贺渊是横竖不顺眼,脸色并不大友善,但也没将他拒之门外就是了。 成王别业里有一座视野极佳的三层观山赏月楼,今夜他邀赵荞来小酌,席便设在第三层花阁。 少府匠作精工的金丝楠镂花矮桌就摆在巨大的落地见月窗前,春望繁花似锦,夏赏皓月流萤,秋观红枫落英,冬见青山白头。 泉山最好的四时风光可尽收眼底。 酒至微醺,跽身而坐的赵荞举盏笑叹“成王兄这才是真风雅。” “夸得亏心不亏心”赵昂单腿微屈,执壶的手搭在膝头,不满地斜睨她一眼,“小时在钦州那些年,你明明总是扯着我衣角,吐着口水泡泡追着喊五哥哥带我玩,这些年却生分得像什么似的,真没意思。” 武德元年之前大周尚未立朝,镐京还在入侵异族的手中,赵家的孩子们自是养在赵家的龙兴之地钦州。 那时的赵昂还不是成王殿下,只是钦州朔南王府五公子。那时赵荞的父亲还只是长信郡王。 赵荞心头一梗,面上窘迫火烫,垂脸嘟囔“编的吧” 年纪小的人在这点上总是吃亏,太早的事记不大清楚,只能由得年岁大些的人任意编排些不知真假的糗事,想反驳都没底气。 “贺渊,你瞪我做什么”赵昂醉眼朦胧给他瞪回去。 贺渊并不答话,端起酒盏抵在唇前,不甘地冷哼一声,又转头看向侧坐的赵荞。 余光瞥见贺渊目光灼灼望着自己,似好奇又似遗憾不甘,赵荞尴尬到忍不住薅头发“骗鬼啊我怎么可能吐口水泡泡” 那愚蠢画面,真是想想都忍不住周身恶寒。不可能的,赵昂这厮定是喝多了胡说八道。 “是真的,小时的阿荞粉嘟嘟的,像朵小棉糖,黏上人就不撒手,可好玩了。” 贺渊接连几口酒闷下去,回味全是酸。捶心肝地酸。 粉嘟嘟,像朵小棉糖,黏上人就不撒手,还会吐口水泡泡的阿荞,他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了 真想将赵昂拎起来拔刀相向。 赵昂大约是酒意上来了,转头就忘先前还与贺渊横眉冷对,倒是兴致勃勃向他追忆起童稚岁月来,赵荞几次恼羞成怒试图打断,竟是封不住他的口。 “可惜五六岁开蒙后就凶得跟小豹子似的,牙尖嘴利,莫名其妙就不爱搭理我这五哥哥了。”赵昂已仰面躺在了地垫上,面带笑意闭着眼,遗憾唏嘘。 那时的赵昂已是十二三岁的半大少年,多少有点心高气傲的倔气,也不肯开口问小堂妹为何态度变了样,碰了几回钉子后便也暗暗犟上。 后来就这么渐行渐远了。 赵荞也有些薄醉,闻言轻笑“才不是莫名其妙,只是你不记得了。” 在钦州那些年,因是战时,诸事从简,若非天资格外出挑的赵家孩子,便都在族中家塾一并受教。 赵荞总认不得夫子教过的字,被旁的孩子笑是痴呆傻。 偏她小时与如今不同,是个甜软软的笨嘴,辩驳不来,加之也已意识到自己与旁人不同,不敢对谁说,只会躲起来抹眼泪。 有一回被赵昂撞见,他便牵了赵荞回家塾学馆中,疾言厉色将那些小萝卜丁连同家塾夫子一顿训。 之后他带赵荞回去,说要亲自教,保管让人对她刮目相看。 可惜十二三岁时的赵昂也有骄矜少年们常见的通病耐性不怎么样。 他自己本也在学业繁重的阶段,还要分出神来教导个五六岁的小妹子识字多少有点力不从心。再加上赵荞当真是转头就忘,总也教不会,他便也恼火起来,以为是赵荞年幼贪玩不用心。 失望之下便怒不择言地抛出一句“十日总共就教了五个字,你竟还记不住便是叫人拖头驴来这般教法,也早该会了”。 人在气头上说话难免不过脑,其实说者未必多大恶意,但在听者心中或许就被划拉出一道隐秘心伤了。 赵荞红着醉眼怒指赵昂,也不管他已醉得瘫倒在地,根本听不见。 “我在你眼里竟还不如一头驴你这种破哥哥,谁爱要谁捡去就是,哼” 这叫人哭笑不得的陈年夙怨,长大后的赵荞倒没如何记恨,只是每每对着赵昂,便总能想起那个忍着泪死死盯住纸上那几个陌生字符,难堪无助到发不出声音的自己。 泉山不像京中有宵禁,这顿酒喝到子时过后才散。 赵昂早已醉得就地睡过去,送客都是管事代劳。 平常赵荞的酒量还不错,今夜却有些醉,一把挥开前来搀扶的侍女,挂在贺渊臂弯里摇摇晃晃行了出来。 刚走出成王别业门口,赵荞立时绷不住了,眼泪不要钱似地掉个不停。 贺渊心疼驻足,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穹顶银月皎洁,星辰璀璨,山间道中一双人影亲密依偎。 “明日等他醒了,我替你揍他。” 赵荞在他怀里蹭了蹭脸,口齿含混地呜咽道“不揍。” “那你别哭,”贺渊又心疼又不忿,“若你再哭,我一天照三顿揍他。” “你会被关起来的,”赵荞仰起泪涟涟的脸,“你说,阿荞最聪明,我就不哭。” 醉酒之人难免几分稚气憨态,这使她看起来与平日全然不同。 真的像一朵绵糖,还是被蜜汁泡得软乎乎那种。 他喉间滚了好几滚,柔声沙哑“阿荞自然是最聪明的。” “好好说”赵荞气呼呼在他肩头拍了一巴掌,张开五指,“阿荞最聪明。我只认识这五个,你不要随意添字” 当年那个嫌弃她“还不如一头驴聪明”的五哥哥,花了十日教给她,她却怎么也记不住的那五个字,后来她背着人反复记了好几个月,总算是认下了。 那是她迄今为止少有的,一眼就能认出的字。 那是年幼的赵荞渴望却始终无望从旁人那里得到的评语。 总算明白这一点的贺渊心中遽痛,仿佛有沾了盐的锋利薄刃在心上来回切割。 他专注地望进她朦胧眼底,沙哑沉嗓郑重到近乎庄严“阿荞最聪明。” “果然,很好听啊” 赵荞心满心足绽出如花笑靥,才被眼泪冲刷过的美眸盈盈柔柔,里头盛满月华,繁星,还有贺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章第六十三章 赵荞歪着头眯缝起笑眼, 话尾带着着闷闷软软的哭腔余韵, 打着欢快的旋儿落在月下夜色里。 “我喜欢长大后的自己。” 贺渊垂眸望着怀中破涕为笑的醉姑娘,以往冷冰冰的沉嗓竟似春华和煦“我也喜欢。” 她咬了下唇, 眨眨眼, 像是在尝试理解他的言下之意。 片刻后,她忽地乐不可支起来,抓住他的大掌, 摇摇摆摆迈步走在山间道上。 “可小时其实也好的。” 平日的赵荞很少回忆起小时候。起初在她心里,“小时候”真不算个“好时候”。 能做的事太少了, 不知怎样才能让人相信“我不是傻的”,不知用什么方法可以让别人停止嘲笑, 又深以向大人告状为耻,就只会躲起来哭。 于是天天往外跑。反正外间许多人都不识字的,谁也不会因此嘲笑她。 紧接着就惊喜发现,外间天高地阔, 浮生百态皆是意趣。 市集上总有撂地摆摊的手艺人亮出新奇把戏。她在旁看几次后, 大都能看穿其中机巧,有时甚至可以笨拙但完整的依样画葫芦。 和善些的摊主们便会笑着送她吃的玩的,哄她离开别搅了生意,有的人还会说一句“小姑娘真是不得了,太聪明了”。 会有来自天南海北的各色人等, 在茶楼、酒肆或破败街巷的简陋食摊上, 绘声绘色讲着在郡王府里不容易听到的人和事。也容她这古怪却机灵的小小姑娘插嘴, 然后大家一起哈哈大笑夸她“真聪明”。 人潮中的三尺说书台上, 每个说书人像知道古往今来所有秘密,总有说不完的故事。 那些妙趣横生、浅白甚至粗俗的故事里,也有许多她一听就能懂的道理。她听过之后,就在围观者的好奇起哄中,手舞足蹈学舌,囫囵跟着说个大概,赢得满堂彩。 在热闹人潮中,小小的赵荞舒心自在、如鱼得水,慢慢就变得和天底下大多数人一样了。 虽有些事生来就做不好,却也有别的事能做得很好。 就这样,在最平凡最喧嚣的市井红尘中打着滚长大了。 没有出类拔萃的天资,却以另一种方式,一天天成了“今天总比昨天多知道些事”的赵荞。 学会了辨人善恶、趋利避害;学会了凶以自保,柔以报人。学会了用自己最舒适的方式,粗放恣意地去从容生长、去放肆盛绽。 “厉害吧”她偏过头,执拗询问。 贺渊点头“很厉害。” 赵荞拉着他走到旁边蹲下,指着月光下有序横穿山道的一队蚂蚁“那你跟它们说,说我又聪明又厉害。严肃地说,不要哄小孩儿那样。要像像读奏折一样。” “你怎不自己说”贺渊一手护好她,噙笑扶额,也不解释通常不会有人没事将奏折“读”出来的。 赵荞后背靠着他的肩,语重心长地叹息“哪有自己夸自己的很没面子啊。” 贺渊还能怎么样呢就惯着吧。 中宵静夜,四下幽静无人,惟天月远山见证。 堂堂金云内卫左统领,当真以雅言正音,端肃持重地对着地上那群蚂蚁道“阿荞又聪明,又厉害。” “说得很好。” 她满意地拍拍他的肩,又站起来指着树梢。 树梢上有鸟儿夜鸣啾啾。 她道“跟它们也说。哦,太高了,它们听不清的,你大声喊出来吧。” 贺渊哭笑不得望了她半晌,无奈起身,纵容一叹。 “不能喊。待会儿把夜间巡山的皇城司卫戍惹来,全围在这里看你发酒疯。” 赵荞挥开他,失望地靠向树干“还说会待我好,这” “站好,别晃。”贺渊伸手扶住她的双肩,让她在树干上靠得更稳些。 接着,他一跃而起,掠身斜上旁侧的那棵树,足尖在树干上接连轻点,须臾间便探手从树梢鸟巢里逮住一只半夜还不睡的鸟儿,缓缓落地。 赵荞明目圆瞠,讶异、惊喜又崇敬地看着他。 他将虚握的拳头递到她面前,让露着毛绒绒脑袋叽叽惊叫的小鸟与她四目相对。 “阿荞又聪明,又厉害,”他伸出食指按了按小鸟的脑袋,“她是我的心上人,请你也帮我记住。” 若我将来不幸又忘记,请务必提醒我,要待她很好。 若是有人冷冰冰嫌弃她,她虽不说,心里却会难过很久,那不好。 等贺渊将那只鸟儿放回去再下来时,背靠树干的赵荞抿住笑唇,略扬起了下巴,竖起两根手指。 “你可以要一个奖励。” 她想了想,约莫也觉得哪里不对,扭头盯着自己的两根手指细细端详。 片刻后,神情严肃地伸出左手,将多出来的某根手指按了下去 于是变成了一个但凡在坊间亮出来,必定会引发斗殴的骂人手势。 “一个奖励。” 那叫人没眼看的粗鄙手势让贺渊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我谢谢你。” “你不要奖励还是没想好”赵荞疑惑蹙眉,开始咬指甲。 “我想,若我趁机占你什么便宜,你明日醒来定会翻脸,”贺渊是有点摸清她的路数了,“不如将你的小狐狸坠子奖给我过几日我还你一枚新的坠子。算我们交换,公平吧” 哪怕事实已经说明岁行舟并非“奸夫”,但她成日贴身戴着别的男子所赠之物,贺渊心里终究不是滋味。 赵荞慢吞吞摘下小狐狸坠子拿在手里,摩挲半晌,到底舍不得。 “不行。这个不给。” 贺渊欺人酒醉,顺手就给抢走揣进怀里。 “还来”赵荞急了,跌跌撞撞扑身过去,一个踉跄正面撞进他怀里。 她先前看起来独自靠在树上站稳都勉强,贺渊也没防备她还能有这么大冲力,脚下略略不稳,倒下时急忙展臂圈住她的腰背。 她正正压在贺渊身上,胡乱挣扎扑腾“还来啊” 惊觉某处“大事不妙”,贺渊额角沁出薄汗,咬着舌尖忍住险些逸出口的可耻低吟,缓了又缓,才哑声道“别、别乱动,好好好,还你就是。” 赵荞顿了顿,眼唇俱弯,满意地甜声哄道“就是要乖才得人疼的嘛,不要捣乱,那个不能给你。” 语毕,她在他的唇角落下轻轻一记香吻。 然后 贺渊觉得,他可能要死在这儿了。 翌日天光才微亮,内卫孙青便自城中策马而来,向贺渊通传他送赵荞上泉山之后的种种进展。 果如他早前所预判,在近两日接连又落网两名刺客之后,对手们便彻底蛰伏起来,耐心等待下一个出其不意的攻击时机。 孙青秉道“眼下尚不能确定刺客是否已全数清除。林大人获圣谕允准,已提请京兆府及皇城司卫戍全力协助,今日起彻底搜城缉拿刺客余党。林大人说,一来刺客还没清理干净,二来那名暗线的身份也还无头绪,为安全起见,成王殿下与赵二姑娘仍要在泉山多留几日。” 贺渊颔首“可需我回城协助” 孙青摇头“陛下的意思是,之前您从松原回来,本该放长休沐歇息,才没几日又遇到这事,确也辛苦。刺客案最初时的局面已被您及时压制,眼下无论他们再出何招,朝廷到底已有防备,事态应当不止太失控了。如今有林大人坐镇,又有皇城司及京兆府通力协助,您便借此机会也缓缓,否则铁打的人也该受不住了。属下每两日会来向您通禀一次事情进展,若有必要时,再请您回城。” “好。那你替我多谢陛下体恤,后续的事就多辛苦林大人和你们了。对了,孟翱带人护送岁行舟去东境的消息你也留心着,若孟翱有讯传回,定要及时告知我。” “属下领命,请贺大人放心。” 贺渊又吩咐他过两日替自己带些东西上泉山来,孙青一一记下。 末了,贺渊状似随口一问“之前成王殿下被护送上来时,与林大人未达成共识” 孙青左右看看,确定不会被谁听了去,这才挠着后脑勺,轻声嘿嘿笑“成王殿下本不肯来的,觉得会让人笑话他胆小,落了殿下威风。林大人那时忙得很,哪有心思哄,直接叫人给绑了扔马车里来的。” 贺渊垂眸掩住幸灾乐祸,握拳抵唇轻咳两声“难怪殿下昨日气得当众宣布,与林大人恩断义绝。” 他在下属面前素来威严端肃,正气得很,以往偶尔板着脸憋点坏水挑些无伤大雅的事,过后也没人疑心到他头上过。 孙青是个老实性子,一听就觉仿佛有些严重。赶忙敛笑正色“都当众宣布了,这恐怕是真气狠了。那依您看,这事该不该报林大人知晓啊” 贺渊抿唇垂眸,做为难踌躇状。 孙青想了又想“我觉着还是报吧这案子暂不知几时才能了结,也就说不准成王殿下哪日才能回城。若时间久了,殿下当真记了林大人的仇,这往后夫妇俩怕是” “嗯,你顾虑得也对。就算林大人不得空来见殿下,能便笺信纸写几句安抚解释,想来也是好的。”贺渊一副“还是你考虑周到”的赞许眼神,不动声色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贺渊对上官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别看林秋霞平常和和气气,凡事好说好商量,但终究是戎马出身的高阶武官,忙起正事时也是个吃铁吐火的暴脾气,这时候怕是不耐烦哄那作精夫婿的。 嘿嘿嘿。 虽说赵昂与赵荞那事是年少时有口无心之言,但贺渊还是要为五岁的小阿荞报这仇。 他知道,如今的阿荞虽已不需要,但五岁时的阿荞定然在心里幻想过,有人突然出现来帮她出这个头。 站在空无一人的山间道旁,贺渊转头看向昨夜的“案发现场”,俊朗面颊被朝霞染红,伸出食指按住自己赧然浅笑的薄唇。 于公,圣谕命他上泉山,本就是要他护着她的。 于私,昨夜她都对他“这样那样”了 昨晚的泉山夜月和鸟兽虫蚁都是见证,反正他就是她的人了。 现在,眼下,将来。他会一直护着她的。 赵荞巳时才醒。 在阮结香的搀扶下靠坐在床头,揉着额角呆滞醒神。 接过阮结香递来的温热蜜水连饮两口后,昨夜发酒疯的种种记忆便如潮水般纷涌而至。 虽从成王别业出来之后的记忆便不太完整,只是些零碎画面,可其中最清晰的,全是那些让她羞耻到狂咬被角的一幕幕 说真的,她宁愿自己发酒疯时愚蠢地吐口水泡泡,也不希望是昨夜那样。 拉着贺渊蹲在地上,要他用“像读奏折一样”的语气对群蚂蚁说,阿荞又聪明又厉害; 逼得他无奈上树抓了只鸟下来,又说一遍; 伸出两根手指,告诉他“你可以要一个奖励”; 然后变成,竖中指。 到了最后,她发誓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只是想从贺渊怀里拿回自己的小狐狸坠子。谁知竟 尴尬到头发都快竖起来的赵荞倒吸一口凉气,没防备却将自己呛得咳红了脸。 她猛地缩回去躺下,扯了薄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裹起来。 “二姑娘,您这是怎么了呛着了别急着躺啊蒙头做什么,大热天的” 阮结香手忙脚乱,替她拍背顺气,又要替她将被子扯开免她闷中暑了。 被中的赵荞死死压着被子不露脸“不要管我,咳咳咳今日不出门,谁也不见。” 昨夜赵昂请的酒叫“摘星酿”。 望文生义可知,那酒喝多了的人容易内心膨胀,总觉自己气势磅礴到差一点就能上天 可怜贺渊就那么猝不及防被她扑在山道旁的树下。若不是有些事她还不会,真是差一点就“贺渊”变“贺天”。 想起那一幕幕,赵荞满面通红,羞耻绝望地哀哀低吟,咬着被角使劲捶床。 她忽然觉得,自己最好一辈子别回城,就在泉山静静腐烂吧。 昨夜那个将贺渊扑倒在地,又亲又摸又扯人腰带的无耻流氓,可真是个路过赵姓宗庙门口都该以袖遮面的小败类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章第六十四章 虽京中许多人都说“赵二姑娘行事做派类乎泼皮小流氓”, 赵荞对此也不否认,但再怎么“类乎”, 那也只是“像”而已。 到底不是真的小流氓,是非对错还是有数的, 基本的知耻之心也还是有的。 哪怕是醉酒失态之故, 但昨夜将贺渊扑在幕天席地下“这样那样”的禽兽之举,确是她本人做出来的, 这事半点推脱不得。 但有些时候吧,心里知道是非对错是一回事,要立刻坦然面对,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心慌意乱、羞耻难当的赵荞暂无勇气面对贺渊,更没想好这事要怎么给人“交代”, 只能先在房中躲着。 虽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但能躲一时算一时,总得先缓过这阵尴尬不是 于是也不肯下楼吃饭, 推说“宿醉头疼四肢无力”, 叫阮结香去厨房替她端来。 阮结香下楼时,就见中庆正抱着堆衣衫,在贺渊跟前蔫头耷脑, 一副极力争辩却又不敢太大声的委屈样。 “七爷您别唬人, 这事我怎么能记岔了再说, 若是没有腰带, 难不成您昨日” 阮结香无措地站在楼梯口, 一时拿不准自己要不要行礼问安, 打断别人谈话总是不太礼貌。 好在贺渊举目望了过来,继而板着冷脸红着耳廓打断了中庆的话“闭嘴,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一副“我是爷我说了就算”的独断。中庆只好垂脸抿唇,没再说话。 阮结香这才上前行礼,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到。“贺大人安好。” 贺渊颔首,淡声道“二姑娘可醒了” “回贺大人,巳时就醒了。只是宿醉头疼,人也疲乏,说今日就在房中歇着不去哪里。她说,贺大人在吃喝用度上如有什么吩咐,同别业管事刘叔说一声就行。若您不嫌热,水趣园的各处温泉都可消遣;倘是觉得无趣,大书房里也有许多书册。总之诸事自便就是。” “她连饭也不肯吃”贺渊眉心微蹙。 阮结香忙道“要吃的。让给她端到房里。” 贺渊这才放下心来“好。那我去书房坐坐,若有什么事就到书房找我。” 中庆抱着的衣衫是贺渊昨日穿的那身,自是换下来要拿去洗。浆洗房就在后院,与厨房顺半截路,他便与阮结香一道走进回廊里。 阮结香见他委屈垂着眉眼,恹恹无神,便含笑关切“怎么一大清早就被你家七爷训得蔫头耷脑莫非是有什么事疏忽了” 中庆不忿地撇了撇嘴,做贼般左顾右盼,没见有自家七爷的身影,这才压着嗓对阮结香诉苦。 “七爷昨夜陪你们二姑娘过成王殿下那边去喝酒,八成摸黑回来时醉得跌了跤。你瞧这,换下来的外袍背后沾这么多泥印子” 他激动地拍了拍怀中抱着的衣衫,有只衣袖便垂了下来。 阮结香想了想“没有吧昨夜是我们二姑娘醉得厉害。贺大人扶着她回来将人交给我时,我瞧着贺大人分明是清醒的。” “咳,我们七爷很能撑的,醉了也能装出一副什么事没有的样子唬人。”中庆将那衣袖捞回怀中,又接着道“我早起去七爷房里收拾,见他自己沐浴过将衣衫换好了,就说把这些拿下来洗。衣衫都搭在架子上,偏就没见腰带。我琢磨着八成是他醉太厉害,换衫时不知随手将腰带塞哪里去了,便想在房中四下找找。” 不明所以的阮结香点点头“然后呢” “他拦着不让找,将我赶出来就算了,还冷着脸骗人说我记岔了,昨日根本就没给他配腰带你说这怎么可能谁备衣衫能忘了配腰带”中庆忿忿哼声,小声嘀咕,“净会睁眼说瞎话,难不成他昨日是袒胸露膛陪着赵二姑娘过成王殿下那头的啊” 回想赵荞早上醒过来后的种种异常,呆呆坐着面红耳赤、薅着头发在床上翻来滚去、恼羞成怒般叽叽咕咕自言自语,再结合中庆所言,阮结香仿佛明白了点什么,又实在不敢相信。 偏这时中庆才后知后觉地问“咦,对了,你来评评理既昨夜七爷扶着赵二姑娘回来是将人交给你的,你那时瞧他是有腰带的吧” “或许,有吧”阮结香笑得尴尬,“天那样黑,我没留意。况且我也没道理无事盯着贺大人的腰看,是吧” 这她倒没说假话。那时赵荞醉得都站不稳了,却还手舞足蹈哼哼唧唧,她忙着扶人回去洗漱安置,当真没顾上留心贺渊的穿着。 “也对,”中庆讪讪皱了皱鼻子,嘟嘟囔囔,“哎哟我可真是没处说理去,就这么冤死我吧。指不定拿腰带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再藏起来或者毁尸灭迹怪了,拿根腰带能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阮结香不敢接话,只能干笑几声,赶忙往厨房去了。 拿根腰带自然做不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怕是有谁对贺大人那根腰带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天爷哟,她家二姑娘这把可出息了,造了个大孽。 赵荞坐在房中小圆桌,安安静静低头吃着清粥小菜,仪态是难得的娴静端方,简直规矩过头。 待她进餐结束,阮结香将净手的巾子呈上,语带试探“先前我下楼时遇见贺大人了。” 一听到“贺大人”,赵荞显然更尴尬,猝不及防就涨红了脸,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咳咳,他没咳,他说什么了吗”赵荞那个心虚啊,那个紧张啊。 她实在有些怕贺渊提出要见她“讨个说法”。到这会儿她还满脑子乱哄哄,话都讲不利索,这能说什么 但她也知道,若贺渊强行要见,逼急了抬脚一踹门就进来了,谁也拦不住。 阮结香一面替她拍背顺气,一面若无其事地应道“我按您吩咐请他自便,他只说去书房看看,旁的就没什么了。” “哦。这样啊。”赵荞虽是舒了一口气,心情却很复杂。 真是奇怪,之前不要脸不要皮,拿在松原时的那点事牵强附会非要她负责。昨夜真吃了大亏,倒反而闷不吭声了 阮结香偷偷觑她一眼,忍着笑“我下去时贺大人正训着中庆呢。您说怪不怪中庆早上去贺大人房中收拾,将他昨夜换下的衣衫拿去洗,偏就不见了腰带。贺大人说中庆记岔了,昨日根本就没给配腰带。这怎么能够昨儿傍晚他同您一道过成王殿下那头去之前,我虽没细看,却也没觉着他衣衫不整啊。诶,对了,您昨夜与他一道的,想是知道那腰带” “成王兄”赵荞猛地扬声打断她,随即就渐渐弱声,“许是成王兄喝醉后给他扯断了吧” “不得了,成王殿下竟还有扯男子腰带的嗜好” 赵荞本就心虚,阮结香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胡说八道,她浑身上下立刻炸开一种“禽兽被扒皮”的羞耻感,猛地反身扑回床上去,嗷嗷叫着又开始捶床。 “求求你不要再提腰带了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喝醉更没想到自己喝醉后能流氓成那德行啊” 赵荞万万没料到,贺渊竟当真就在书房里待了一整日,半句都没向谁提过要见她的事。 “中午独自到饭厅用了饭,过后又找管事刘叔要了笔墨纸砚。还借了三公子放在这里的一套规尺之类,就又关进书房了,”阮结香细细禀了贺渊今日行踪,想了想又补充道,“哦,还叫中庆煮过茶送进去。中庆偷偷跟我说,瞟见贺大人取了三公子之前写的匠作手札,似乎在照上面的图文学着做什么东西。” 赵荞两指频频捏着自己的下唇,看了看窗外的黄昏天色,疑惑嘀咕“难不成他要学老三,自己造一门火炮” 她依稀能想起,昨夜自己指着对面坡上那片桃花林,对他说过几句陈年旧事。 那年我大哥让人在那里给我嫂子放过“兔子烟花”,用老三工坊做的火炮放的,可好看了 当初她大哥赵澈为了哄她嫂子徐静书高兴,曾不吝重金,让老三赵渭将改造过的小型火炮拖上来,在那桃花林跟前放特制的“兔子烟花”。 “兔子”是赵澈对徐静书的爱称,那是他们夫妻间柔软的小亲昵。那些火炮虽是老三赵渭带着人在工坊特地赶制的,图样却是赵澈亲手画好。 赵荞既出身信王府,自幼也没缺过什么。再加上有个精于匠作的三弟,可以说,许多奇巧新鲜的物什,她比陛下与帝君都还先见着、摸着,也就很少稀罕什么,更不太会羡慕别人的东西。 但那夜她仰头看着星空下接连炸开的兔子形状,看着兄长送给嫂子那份当世独一无二的礼物,心里是羡慕的。 那年她还没满十六,小姑娘心思难免会触景生出些许绮丽憧憬。也偷偷想过,不知将来自己会遇到怎样一个男子,对方会不会像大哥待嫂子那样,时时将她放在心上即便什么都不说,对方也能及时知她喜乐哀愁,在她难过失落时愿花心思细细哄到开怀 后来遇到贺渊,及至与他定情,赵荞也就没什么想法了。 贺渊倒是时时哄着让着的,可他那能送银票给人当生辰礼的性子,想也知哄起人来是个什么路数。 其实她也没觉哪里不好,既这人入了她眼底、进了她心上,是什么样都好,倒没任性强求一定要让他如何。 只是昔年少女情怀注定落空,多少有点说不出口的遗憾吧。 “这人傻的么老三工坊能做的东西,少府匠作司都做不出来,”赵荞笑着摇了摇头,“眼下老三带着工坊的人离京许久,他就算照着老三的手札画出图样,那也做不出来花儿来啊。” 话虽如此,其实她有些好奇,不知贺渊是想给她画个什么图样的烟花 “他这会儿,还在书房吗” “没,申时一过就吃了饭,说是歇了两日没练武,想找巡山的北军过过招,就独自出去了。” “哦,”赵荞站起身来,不大自在地捋捋裙摆,“我在房中闷了整日也憋得慌,你别跟着,我任意走走。” 做贼似地一路躲着人蹿进书房,关上房门的瞬间,赵荞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地深吸一口气。 她倒要瞧一下贺渊画的是个什么烟花图样。 若那家伙当真蠢到照葫芦画瓢,也画许多兔子 “那我宁愿冒着被万人唾弃的风险,对他始乱终弃。哼哼哼。” 毕竟她大哥说过,挑伴侣该以聪明的为佳,不然将来可能会生出傻孩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章第六十五章 书桌上收拾得很整齐, 那套规尺工工整整原样放回了木匣子里,没用完的空白纸张垒好放在桌上,赵渭那本匠作手札也在书架上待着 并没有瞧见任何画好的图样。 赵荞疑惑地捏着耳垂,自言自语“莫非还贴身带走了” 不过她转念一想, 又觉不太可能。毕竟阮结香提过, 说贺渊出去找巡山的北军过招了, 那带在身上也不方便的。 这里的桌案没有抽屉的,有什么东西一眼就能瞧见,确实没看到有什么图样。 于是她去书柜一通胡乱翻,却还是没找着, 只能泄气地跺着脚到书桌后坐下,略感气闷。 此时太阳还没落山,夕阳余晖透窗而入, 将桌上那叠寻常的空白纸张上洒了金,瞧着竟有几分华丽底色。 赵荞百无聊赖地伸出两指捏住那叠纸的边沿,边走神边一张张拨着玩。 没多会儿, 她就赫然发现最底下那张纸上是画着东西的。 怀着莫名的惊喜与忐忑,她笑弯了眉眼,小心翼翼将那张纸抽出来, 然后 笑容渐渐消失。 甜蜜而惊喜的烟花不必了, 她这辈子都不想要了。 赵荞一把将那张纸捏成团,咬牙捶桌“贺渊你个混账王八蛋” 只有混账王八蛋, 才会想出画“一根断掉的腰带”做烟花图样这种惨绝人寰的主意他这是分明是想让她羞耻到当场暴毙 泉山防务由执金吾名下北军及皇城司卫戍共担, 日夜轮流巡山, 每日黄昏时分两部派驻此地的人就会完成交接。 近来都是皇城司巡夜,刚交接完无事一身轻的北军小武卒慕映琸正要与同袍们回山下营地,就与贺渊迎面碰上。 慕映琸是执金吾慕随的幼子,今年才刚十五。慕随有意让他好生历练,便叫他从小武卒做起。 可怜他年后才通过了北军武卒考核,实在谈不上什么资历,自是分到在泉山驻守巡防的苦活。 慕随能教出帝君苏放与信王赵澈两个徒弟,自不是等闲之辈。慕家又是打从前朝起就积淀数百年的世家名门,家风传承素来周正,慕映琸虽自小被养得精细,却并不骄纵,虽也叫苦却还是乐呵呵的。 贺渊倒也没什么过场废话,简单武官礼后,直截了当“慕映琸,来打一架,你若输了,就连夜替我跑腿送封信回城。应吗”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约架,慕映琸跃跃欲试“若我赢了呢” “恕我直言,”贺渊冷漠且耿直,“你赢不了。” 被人看得扁扁的,慕映琸不服了,将长戈丢给同袍,撸袖子开打。 没走出五招,他就脸色苍白地倒退数步,惊魂未定地拍胸喘气“你你你寻常过招而已,怎么上来就招招致命” 倒不是他弱,实在是贺渊出手向来是一招制敌,他能接五招已很令人惊讶。 贺渊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递给他“有劳了。” 慕映琸忧郁地接过信函,与他并肩往山下去,不忿地叽叽咕咕,言语攻讦“贺大人我跟你讲,你这样,信不信往后没有姑娘愿意要你的赵二姑娘也不要你,哼。” “狗嘴吐不出象牙,”贺渊咬牙冷笑,抬手就掐住他的后颈,“我哪样” “我大姐说的,如今京中各家姑娘都养得愈发身娇体贵,若是男儿太粗鲁,她们都不喜欢所以家里才不让我练太横的功夫,”他嘿嘿一笑,压低嗓,“赵二姑娘也娇贵,你一不留神,怕是能将人碰碎了。” 贺渊抬掌在他头顶一削“给我住脑。若敢想什么污七八糟的画面,将你掐头去尾扔澜沧江里去。” 信这小鬼头的胡说八道昨夜那样也没碎。哼。 “我哪污七”慕映琸被他那莫名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我什么都没想。倒是贺大人您,想什么想得脸都要滴血了。” 他还是太年轻,不懂“看破不说破”的保命之道。毫无疑问被按住一顿揍。 血气方刚的男儿之间,交情大约就是越打越亲近的。 接连挨了两顿收拾,慕映琸并没有多消停,反倒扬起手中信函,气息不稳地笑问“贺大人,您这是什么事这样十万火急非得连夜传信回去给贺大将军不可若我没记错,今早内卫的孙青才上来向你通禀过城中消息,下一次就是两日后。竟就两日也等不得,啧啧。” 贺渊冷漠斜睨他,摆明了不想多说“既是家书,自是私事。” “我听说您是领圣谕随赵二姑娘上来,以便近身护着她,那您在泉山的一应行事都该是公务才对啊”慕映琸人小鬼大,机灵得很,挑着眉梢嘿嘿坏笑,“您这般含糊其辞难以自圆其说,实在可疑。我职责所在,需得拆开验看。” “你若不怕被我当场戳瞎双眼,那你就拆。”贺渊轻哼。 慕映琸撇了撇嘴,好半晌才嘀咕道“那你不怕我半道上偷偷拆了” “信是需交到我堂兄手上的,”贺渊难得露出点近乎怜爱的笑意,“若不怕被他当场一掌拍吐血,尽管拆。” 他堂兄乃柱国鹰扬大将军,总领各州军府事务的人,平素里经手的信函全是军务机密,对信函这东西自有着非常人可比的警惕与细致。信函有没有被人拆过,他怎会看不出来 哪怕只是家书,一旦察觉被人动过手脚,他第一时间里绝对手比脑子快,当场将人当细作处置都不是没可能的。 “沣南贺氏,一门暴徒”慕映琸边喊边跑,“你这样是很容易孤单终老的” 触人眉头的小混球 若不是后头还跟着一队北军的人,贺渊怕是早已箭步上去将他摁头种土里了。 赵荞站在别业门前小径入口处的重瓣叠色五月梅下,打算等贺渊回来与他算账。 慕映琸逃命似地从山上跑下来,瞥见她时也没停步,只是笑着喊道“赵二姑娘,你要擦亮眼睛贺大人他” “慕映琸,你就直说你想怎么死。” 贺渊人未到声先至,吓得慕映琸一溜烟跑出道残影来。 赵荞茫然地看着他飞奔而去的身影,又转头望向气势凛凛而来的贺渊。 这般凌厉外显、充满攻击野性的贺渊并不常见。 含黛远山做衬,落霞溶溶为饰,颀硕昂藏的身影大步流星渐行渐近,凌厉雄浑的气势与剑眉星目的英朗毫不违和,竟是这天地间最夺人眼目的所在。 赵荞看得有些失神,心下砰砰乱跳,蓦地就红了脸。 那股等着兴师问罪的火气瞬时退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猝不及防从尾椎处蹿起,直冲天灵盖。 她狼狈倒退两步,背靠着身后树干。腿软,这就很尴尬了。 贺渊奔到她面前时已收了先前那般气势,扶住她肩头的动作笨拙又轻柔,叫人心颤。 赵荞蓦地想起年少时在広严寺听外域来的黑脸大和尚讲的那个故事,猛虎细嗅蔷薇。 当初不懂的其中禅意,此刻忽然就有了具象的顿悟。 贺渊不明所以,带着几分关切几分急恼,轻声道“歇了整日,宿醉还没过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喝那么多酒了。” “不,不喝了,”赵荞使劲清了清嗓子,稳住那股从心尖渗进嗓音里的颤,“这辈子再不喝了,我发誓。” 贺渊稍愣片刻,缓缓抿住勾起的唇角,露出右颊的浅浅梨涡。 “这个誓不算,换一个。” “为什么不算”赵荞满头雾水。 “新婚之夜的合卺酒,总还是得你亲自喝的。”贺渊闷笑出声,耳廓的火烫渐蔓延至脖颈。 赵荞猛地从魔障中清醒过来,跳脚往他肩头就是一拳“关你屁事我新婚之夜有你什么相干你你你还是先说清楚画那腰带是几个意思吧你” “竟偷看”贺渊并未闪躲,红着脸噙笑不动如山,受下她这恼羞成怒的一顿粉拳,“没什么意思,画下来以防万一。虽我将罪证藏得很隐秘,可是阿荞最聪明,若你使出我拒绝不了的法子将罪证骗走,然后拎起腰带不认账,那我至少还能拿着画下来的罪证影像,上都御史府击鼓鸣冤。” 贺大人向来是谋定而后动的。周全。讲究。 原来没要花烟花图样啊赵荞心里涌上淡淡失落。 不想被他看破她自作多情地误会了些事,她抬掌照他脑门一拍,凶巴巴转移话题“鸣你个头你哪里冤了我越想越觉不对劲,昨夜就算我酒后那什么,若你殊死抵抗,就根本吃不了亏” “我抵抗了,真的,”贺渊无辜轻笑,“我提醒了你别乱来的。奈何你天生反骨,醉酒后尤其任性,越说不能做的事越要试试。说哪里不能亲,你偏要” “闭嘴不用复述细节我并不想知道得那么清楚谢谢你” 赵荞哪能记得那么清楚她就记得对他亲来摸去,然后扯了他腰带。之后还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以及怎么被送回去的,她全没印象了。 此刻瞧着他的神情也辨不出他话中真假,羞耻到已然快要失去理智的赵荞只能爆红着脸,强词夺理“我是说,殊死抵抗你轻飘飘说一句,那也能算” 贺渊低下头去,笑得肩膀直抖“你说得对。确实不能算是殊死抵抗。大概更像是,欲拒还迎。” 哦不对,他根本也没想拒的。 心上姑娘将他扑倒在地,悍然扯掉他腰带,拉开他衣襟,流氓至极一路从他的唇吻到喉结 殊死抵抗什么的,他实在是做不到。 能忍住没有积极主动“为敌军带路”,束手躺平任由蹂躏,根本已经是心志坚毅非常人可及的铮铮铁骨了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6章第六十六章 此刻的贺渊着实有些得意忘形了。 他原以为, 赵荞酒醒后就不会记得昨夜之事, 又或者明明记得却装傻充愣。 可她显然是特地在这里等他,还刚一照面就提“画腰带”的事, 半点没要逃避昨夜种种。 细想想,其实她的性情一惯如此。无关痛痒的小事上或许会泼皮耍赖、嘴硬推诿, 大事上通常是敢作敢当。 贺渊喜出望外之余, 话赶话地就沉溺于逗她窘迫羞恼的乐趣中,一时竟忘了要适可而止。 见赵荞慢慢敛了羞赧火气,抿唇直视着自己, 贺渊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了。 她既主动站在这里等他, 先时虽被他一句句惹得毛炸炸恼羞成怒, 却并没有否认昨夜的事, 看样子原本是打算好要与他摊开说的。 贺渊赶忙放软了声气,噙笑告饶“好好好, 我不闹你了。” 赵荞粉颊上的绯色未褪, 嗓音平板地打断他“昨夜我醉得厉害,事情只记得零零碎碎。以往醉酒失态时, 最多也就是拉着人絮絮叨叨,倒还从没有对谁浪荡轻薄的禽兽前科。无论如何, 昨夜是我有错在先, 得向你致歉。对不住。” 说完她略略低头去,不再看他。 被她这急转直下的态度惊得心都快不跳了, 贺渊再笑不出来, 急急趋近她两步“我只是同你闹着玩, 不是要” “嗯,我知道。我没生气,就是尴尬,”她低头垂眸看着自己鞋尖上的流苏,“你先别出声,等我缓缓。原本想好要怎么说的,被你一通搅和,脑子有点乱,又不会说话了。” “阿荞,我错了。不逗你了,真的,”心慌意乱的贺渊探出手去,轻轻扯着她衣袖晃了晃,“别板着脸吓我,好不好我不会唔。” 赵荞忽然倾身过来,额心正抵上他开开合合的唇“闭嘴。” 贺渊傻僵在原地不敢动弹,一时竟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赵荞板起脸并非置气,是真尴尬。 终究不是真流氓,贺渊非要替她将昨夜那些出格的细节给补全,她简直是无地自容。 用额头堵住贺渊的嘴后,她垂眸看着脚尖,总算能安安静静重新整理纷乱思绪了。 民谚说,酒醉心明白。 昨夜赵荞醉酒后对贺渊做出那样的举动,无非就是因为喜欢。 江湖儿女敢作敢当的,既喜欢,昨夜又对人家做出那种事,若再嘴硬与他为难,似乎有些矫情了。 那,就这么着吧。 赵荞双手反剪交叠在身后,掌心贴着树干,整个身躯往后倚着,轻轻踢了踢贺渊的脚尖。 “贺渊。” “嗯”贺渊倏地笔挺了腰身,指尖不自知地轻颤。 “虽眼下看来陛下有心放过我,但前几日谕令说的可是禁足反省、听候发落。所以我暂时不敢将话说得太笃定。” 今日她在房中躲了整日,除了羞窘到抓狂、发疯打滚薅头发之外,也是认真考虑过许多事的。 一国之君的喜怒本就难定,要是岁行舟说了假话,或此去东境遇到什么变故没能带回前哨营的人,届时圣心即便震怒也会隐忍不发,毕竟朝廷需要他去松原安抚民意。 那样的话,赵荞作为涉事同谋,对朝廷又无大用,正是推出来结案的好靶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别同我犟,这是我的底线。你不怕被我牵连是一回事,我却不能心安理得将你拖进麻烦里,”赵荞眼眸低垂,轻轻勾起了唇角,“等入秋岁行舟从东境将人带回,陛下明言不计较我的过错,到时你若还愿要我负责,那我会负责的。同意吗” 语毕,她缓缓抬起头,却见贺渊满眼惊疑地倒退半步。 “你一脸防备是几个意思最多就三四个月,这也不愿等”赵荞诧异。 贺渊摇了摇头,喉间滚了滚“你忽然这么痛快,总让我觉得有诈。” “去你的油炸,我还水煮咧”赵荞没好气地笑啐,“我若诈你,图什么” 当年在溯回城的那件事也是这样,他来求她不要说出去,她权衡轻重后痛快允诺,他也这么疑神疑鬼说她有诈。 这家伙什么毛病偏喜欢别人含含糊糊吊着,心里才踏实 “阿荞,我可以答应等你到入秋。但我必须郑重提醒你,”贺渊忐忑防备的目光紧紧攫着她面庞,“若你想使缓兵之计,拖着哄着将罪证骗去,那你不会得逞的。” 赵荞无语言对,仅能送出一个“滚”字,转身举步往别业中回。 贺渊亦步亦趋跟在她身旁,歪着脑袋觑她“阿荞,你当真是喜欢我的吧” 赵荞扭头送他一个温柔白眼“对,喜欢的。” 又、又这么痛快就真的很有鬼啊。贺豫蹙眉嘀咕“听起来好假。非常不真实。” “那好吧。我不喜欢你,方才都是骗你的,根本没要负责,”赵荞撇撇嘴,哭笑不得,“这样真实了不” 他立时止步,一把将赵荞搂进怀里,脑袋在她脸颊边蹭来蹭去,委屈控诉“阿荞,你不能这样欺负人。方才说好等到入秋后就对我负责的” 赵荞被困在他怀中呆了片刻,总算忍无可忍地伸出食指戳向他的额角,满面通红地从牙缝里迸出警告“贺渊,你够了啊。” 装得委屈巴巴巴巴蹭来蹭去,却趁机在她脸上偷亲好几次,以为她是死人感觉不到的吗 这大尾巴狼真是惯不得啊。 之后几日,信王府别业中随处可见贺渊跟进跟出黏着赵荞的画面。 有一次中庆送茶果进大书房,不小心撞见自家七爷哼哼唧唧缠着赵二姑娘讨抱索吻的画面,当场恨不得自己瞎了。 他总算明白以往七爷去柳条巷找赵二姑娘时,为什么很少带他跟着 那“狗里狗气”的黏人模样,实在让人没眼看 这边黏黏糊糊即将进入蜜里调油时,一墙之隔的成王殿下则莫名苦得像颗实心黄连。 六月初五未时过半,内卫孙青向贺渊通禀这两日城中近况后才离去没多会儿。隔壁的成王赵昂便捏着一张信笺急匆匆过来了。 这时赵荞与贺渊在水趣园的亭子里,吃着茶果吹着风,就先前听孙青禀的一些情况闲谈着各自见解。 赵昂的突然到来让赵荞有些诧异,却还是赶忙站起身问好,又吩咐阮结香拿了一个“云团圆垫”来为他在席上添座。 “成王兄这是怎么了”赵荞拎了茶壶倒了杯果茶递给他。 那果茶是早上熬好后吊在井中沁了大半日的,酸甜冰凉,消暑降火 对成王殿下满心委屈邪火却没啥用。 一饮而尽后,赵昂将空杯放回矮桌上,忿忿捏着手中的信纸“那个女人太嚣张了我都老老实实任她叫人绑上来,也没闹着要回城,很给她面子了吧只是前两日让孙青带话问她几时才能忙完,她居然写信吼我” 说完却小心翼翼将那信折好收回怀中,自己又倒了杯果茶咕噜噜干了,一副没处说理的委屈恼火样。 赵荞茫然眨眨眼,转头以口型问贺渊怎么回事 贺渊佯装无辜地摇摇头,从容端起茶盏,不动声色遮住上扬的唇角。 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赵荞也不知该从何劝起,只好尴尬笑。“消消火,书信上的字也不好辨别神情语气,许是有误会” “误会个鬼她就是吼我,看那笔迹都能听见她的声音”赵昂那个气啊,都忘了像平常那样自称“本王”了。 顿了顿,他看向贺渊“孙青怎么同你说的城中刺客的事几时能了结” 今早孙青来只将林秋霞的信呈交给赵昂,旁的事并不向他多说,而是过来禀给贺渊。 他虽是成王殿下,但朝职上只是宗正寺卿,若无他的伴侣林秋霞首肯,又不在非常时刻,照规矩他是不能随意涉及金云内卫事务的。 “或许快了,”贺渊倒也没瞒他,“已从之前抓到的刺客口中审出点线索,林大人命人设了个局等着,大约两三日内就能知藏在朝中的那名暗线是谁。” 孙青说,有三名刺客扛不住刑,前后招供出同一个重要的线索他们这些人是各自进京的,进京后相互间也不联络,各行其是,听从那位暗线的调派。 但他们并不清楚那名暗线是谁。他们从松原离开时得到的指令是,抵京后立刻前往京郊広严寺附近的市集,市集上会有人告诉他们下一步该作何行动。 “広严寺附近的市集”赵昂收了委屈怒色,眉头微皱,正经思索起来,“若我没记错,爱去那个市集的人,除了香客,就是明正书院的学子。” 大周立朝初期,武德太上皇曾御驾亲临広严寺,为复国之战中捐躯的将士做过几回法事。应寺中主持请求,顺手也给広严寺题过牌匾,因此那里也算皇家佛寺。 有这渊源在,広严寺向来香火鼎盛,京中勋贵、平民都爱往那里去礼佛,附近便自发形成了个市集,其间吃喝玩乐虽与城中闹事比不得,在京郊一带却算顶顶繁华。 再加上明正书院离広严寺不远,学子们也休沐时若不愿回家,也会结伴往那市集去玩。 “对,成王兄过来之前我们正说这事呢,”赵荞见他自己消了气,便能笑笑接下这话头,“几个刺客说辞一致,是在一个连弩赌彩的摊主那里得到的消息。可那摊主在那次给了他们消息后就没再在市集上出现过。” 赵昂稍作沉吟“不对。前几日贺渊带人出手抓了第一批刺客后,剩下的人突然蛰伏,显是第二次收到指令。既那个连弩摊主早就不见了,那这次的指令他们又是从那里得到的” “说起这个,”赵荞扶额叹气,“我就是别人常说的那个话,兔子戴帽,一个冤字了。” 刺客们第二次收到指令的地方,竟是南城通衢坊里的馔玉楼。 那是赵荞名下的产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章第六十七章 赵荞的“归音堂”仿朝廷邸报样式, 定期刊行汇总近期坊间热议趣闻的杂报。为有自己的杂报售卖渠道, 在她大哥信王赵澈的指点与扶持下,她从成年后独自经营的商号产业便多以酒楼、茶肆为主, 如此便能一举两得、财源广进。 她打小在坊间滚惯的,又是个轻易不肯忍气吞声的性子, 结怨得罪人自是难免。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她名下诸多产业都交由信得过的掌柜们打理,除半年例行盘账一回外便甚少亲自插手日常事务,也从不张扬自己就是这些商号幕后东家的事。 所以, 京中不少人知道赵荞爱去“馔玉楼”, 但知道那是她产业的人并不多。 刺客们第二次取得指令竟是在馔玉楼, 无论这事是不是巧合, 都颇为微妙地将赵荞或者说是信王府架在了火上。 赵荞有点憋闷“就算那名暗线当真在馔玉楼落网,也不关我多大事。但这事烦就烦在, 它恶心人啊。” 刺客案这几日已到了京兆府、皇城司协助内卫全城搜查的地步, 按大周律,这种案子结案时定要张榜公示来龙去脉, 到时满京城都会知馔玉楼是信王府二姑娘名下产业。 信王赵澈领圣谕协理国政,自是很受人瞩目的。 暗线利用赵荞名下产业向刺客传递指令, 这事明摆着不可能与她本人有关, 以昭宁帝一惯性情,也不会昏聩到以为信王府与松原意欲裂土的反叛余孽有所勾连。 但这事的恶心之处也就在这里。 因为所有事都是用脚趾头想就能明白的, 赵澈若郑重其事上书解释反倒像心虚, 最好的选择当然是避而不谈。 可如此一来, 这事在许多人心中就会显得讳莫如深,过后必少不得有人要在背后妄加揣测,鬼知道会被说成什么样。 “冤死我了,无端端给大哥招来麻烦。”赵荞烦躁抱头。 一想到自家大哥将来要为这破事被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地议论,还没法解释,只能生吞这苍蝇,她就十分恼火。 赵昂同情地看了看她,宽慰道“没人会怪你,惹上这种麻烦又不是你的过错。酒楼茶肆本就人来人往,总不能事先查验每个客人的身份才放人进去。朝野议论也就是一阵风的事,阿澈什么阵仗没见过你就别往自己头上揽了。” 赵荞闷闷“嗯”了一声,接过贺渊递来的沁凉果茶,鼓着腮小口啜饮起来。 “内卫那头做何应对”赵昂转而看向贺渊,神情认真不少,哪里还是先前那副被爱妻手书训了就委屈跳脚的模样。 贺渊抬眸与他四目相对,平静作答“林大人让人带了一名昨夜才落网的刺客,在馔玉楼等那名暗线或传讯人再次出现。” 赵昂眉心微蹙,继而眼帘低垂,端起茶盏却没喝,指尖轻点着茶盏外壁,若有所思。 赵荞揉着额穴,无奈苦笑“我这两年运势似乎不高,以往没这么不顺过。” 先是贺渊重伤失忆,之后是岁行舟那件事,眼下无端又沾上这刺客案。 贺渊觑了觑对面那个如老僧入定般的赵昂,放下杯盏,倾身凑近赵荞耳畔,以带笑的气声诚挚建议“所以我说你该考虑尽快成亲。按民间习俗,这叫冲喜破运。” 赵荞耳廓霎时滚烫,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的赵昂已顺手拿起颗果子,扬手就往贺渊脸上砸去。 “说话就说话,凑那么近想做什么” 贺渊自是伸手就将那果子接住了。 他面上非但半点愠色也无,还低眉顺目,淡声应道“殿下教诲得对,是我逾越失礼,不该离这么近说话。” 他这乖巧得仿佛鬼上身,倒叫赵昂愣愣直犯嘀咕“皇帝陛下面前都么没见你这么温顺过。” 赵昂这才后知后觉想到贺渊今日对自己很反常。 方才他向贺渊打听孙青今日带来什么消息,又问了内卫在馔玉楼做和应对,贺渊全都毫不犹豫合盘托出。 按理这是金云内卫的事务,眼下局面也没紧迫到需他以“内卫总统领林秋霞夫婿”的身份代为插手,照贺渊以往的行事风格,就算透露消息,多少也会有所斟酌与保留的。 “你小子今日有问必答,莫不是做什么亏心事了”赵昂眉心蹙紧,眼神锐利地上下打量贺渊一番。 贺渊镇定道“殿下多心了。” 虽他暗地里使坏给赵昂招来了林秋霞那封信,给小时的赵荞稍稍报个仇,但明面上还是要与赵昂融洽关系的。 他又不傻,赵昂可是专管皇室宗亲事务的宗正寺卿。赵荞身为信王府二姑娘,她的亲事一应仪程都绕不开宗正寺,连婚书都得递在赵昂手里盖了官印才作数的。 见贺渊似无异样,赵昂转以审视的目光严肃看向赵荞。 赵荞脸红心虚地连连摆手“我很好,我没事,他没对我做什么。成王兄,我们还是来聊聊刺客们在馔玉楼取消息的事吧我瞧你方才像是想到什么了。” 她这拙劣地转移话题,赵昂倒也没有戳穿,只似笑非笑地盯着贺渊,隐有不满。 “贺大人近来私心杂念似乎过重了吧” 贺渊回视他,神情从容浅淡“愿听成王殿下教诲。” 赵荞不解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突然打什么哑谜 各怀心事的两个男人以目光对峙片刻后,到底还是赵昂先沉不住气,恼了。 “贺渊,在馔玉楼守株待兔算是个忙中出错的昏招,八成会徒劳无功。你明明想到这层,却没让孙青回去提醒你们林大人” 松原那头派刺客们潜入京,是要照那份暗杀名单行动,以便引发京中恐慌甚至动荡。 却在刚要出手时就被贺渊带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名单上头号、二号两个最重要的目标赵昂与赵荞又被圈到泉山保护得密不透风,那个在京中掌控局面、调度这些刺客的暗线只要不是傻的,就不会这么快再动手。 赵昂忽然将事情挑明,贺渊半点无惧“若只提意见,却拿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那叫站着说话不腰疼,会挨揍的。” “你敢说,当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赵昂厉声。 “成王殿下若愿意,大可修书一封提醒林大人,我这就安排人快马送回城,”贺渊也没再含糊其辞,冷冷道,“你我能想到的事,林大人会想不到” 林秋霞之所以选择了最下策的“守株待兔”,与贺渊的“看破不说破”,都是同一个缘由 若想真正引得暗线孤注一掷,就该拿赵昂与赵荞回城做饵。 这堂兄妹二人都不习武,若真回城去做诱饵,即便事先在暗中层层布控,也没人敢说当真万无一失。 林秋霞不愿冒这险,贺渊自也是一样的心情。 “赵家儿女便是不习武,也没有你们想象得那样娇弱怕事。”赵昂咬牙。 赵荞这才如梦初醒,点头“成王兄说得对啊。既我俩回城才能最快引蛇出洞,那我们当然” “打住这不是你们自己怕不怕的问题”贺渊回头瞪她一记,转身就走了出去。 申时过半,赵荞在水趣园的假山瀑布旁找到贺渊。 贺渊单膝起,背靠树干坐在树荫下,盯着飞溅的小水珠发怔,像座石雕般一动不动。 他已经这么呆坐快半个时辰了。 听到浅浅脚步声,他回头见是赵荞,神情蓦地委屈起来,将头扭向一边不看她。 赵荞笑笑,走过去挨着他坐下,炫耀似地将手中大碗捧到他面前晃了晃“坐这儿挺热吧山上涟沧寺的后头竟有个冰窖,成王兄派人去讨了些冰回来做这个,可消暑了。” 偏贺渊不为所动,连个眼神也不给。 赵荞舀了一勺淋满浆果汁子的碎冰,笑吟吟喂到他唇边“喏,乖乖张嘴。” 酸甜果香混合着冰块凉意扑面而来,在这样酷热的天气里真真诱人。 贺渊还是不理她,扭头的幅度更大了。 赵荞也不勉强,将勺子收回来喂进自己口中。她鼓着两腮,眯起眼儿,口齿含混地发出连串充满诱惑的舒服喟叹。 贺渊总算忍不住回头瞪她“少来这套,我不会同意的。” “我来哪套了”赵荞嚼着口中的碎冰,笑眼弯弯若无其事,“别冤枉人,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你是没说,只不过满脸都写着无事献殷勤”贺渊轻恼,“事情没有你俩想得那么轻松” 至少没有他们以为地那样安全。 将赵荞与赵昂丢回城中做饵,这确实是最快引蛇出洞的上策。 但要真正达到引蛇出洞的效果,届时就得放他们落单,暗中的布控也必须给对手留出足够的空子,否则对手照样不会轻举妄动。 这堂兄妹俩平素虽没太过娇生惯养的做派,毕竟都是不习武的软柿子,自保拖延时间是个大问题。稍有差池,这饵丢出去,只怕很难全须全尾收回来。 当初正是顾虑到这一点,昭宁帝才同意了林秋霞与贺渊的请求,在第一时间将这二人圈到泉山护着。 此刻的贺渊当真肠子都悔青了。就该一个字都不向赵昂透露的 今日是他大意,原以为赵昂在宗正寺卿这富贵闲职上一待数年,远离朝局核心,有些事上应该没那么敏感。 却忘了,武德朝时,成王赵昂、嘉阳郡主赵萦与当时还是汾阳公主的赵絮,可都是朝野瞩目的热门储君人选。 这几年赵昂之所以远离朝局与权力的核心,那是他自己愿意,不是他才能平庸。 赵荞又舀了一勺碎冰,嘎嘣嘎嘣嚼着,摇头晃脑地笑道“大兄弟,讲讲道理,不要这么疑神疑鬼。无事献殷勤这几个字我都不认识,怎么会写在脸上呢” “谁是你大兄弟”贺渊又气又恼,却又有点想笑。 见他神情缓和,赵荞朝他身侧挪了挪,笑容明丽又狡黠“大兄弟啊,再过几日就是南郊送暑的盛会了。” “南郊送暑”是整个六月里镐京唯一的盛会,通常从六月初十持续到六月十五。 那时武德太上皇所在的尚林苑行宫会开放山下部分园林整整一旬,不拘勋贵平民都可前往赏玩,泛舟玩水、游园射猎均可。 “看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贺渊忿忿冷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古人诚不欺我。” “不要说这么深奥的话,我听不懂的,”赵荞肩膀抵着他的手臂蹭来撞去,“你看我被圈在这里多可怜除了成王兄,都找不到谁一起玩。南郊送暑那么热闹,怎么能少了赵二姑娘共襄盛举呢” 她难得这么撒娇,若非眼下形势不对,贺渊是真真扛不住要投降。 “当我不知你打什么主意”贺渊咬牙忍住拥她入怀的冲动,伸手捏住她的两颊,“你两兄妹方才嘀咕半个时辰,就想到这破招南郊送暑龙蛇混杂,正好方便你俩送到人刀口前去” “别这么说嘛,你与林大人的心意,我和成王兄都懂的。林大人会如何待他,我是不知道啦,”赵荞由得他捏着脸,仰头笑得蜜甜,“但我知道,你会保护我,对吗” “对你个头。既他那么想找死,叫他自己同林大人说去。只要林大人同意,我没二话。”贺渊想咬人了。 赵昂那奸贼知道自己绝对说不服林秋霞,竟撺掇阿荞来找他使美人计 “那,林大人对他没信心,肯定不会同意的。可你不一样啊”赵荞一顶大高帽将他扣得死死的,“你对我肯定是很有信心的,是吧” “你梦里的有信心免谈。”贺渊松开手,转头不肯再受她蛊惑。 赵荞放下那碗碎冰,伸手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回来,放弃与他耍花腔“事情已经这样了,拖下去不是办法。若闹出节外生枝的岔子,那叫得不偿失,这其中利害你一定比我懂。” 贺渊眼尾逐渐泛红,嗓音微颤“真的很危险。” “我知道。我与成王兄被护在这里是安全了,可相比我俩,城中剩下的全是他们名单上的小鱼小虾,不值当他们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下这么快贸然出手。如今大约只有我俩同时现身,那名暗线才会按捺不住。” 语毕,她猝不及防在他唇上“啾”了一记。 “贺渊,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对不对” 贺渊眼底泛起浅浅红雾,右掌猛地扣住她的后脑勺,发狠地咬住了她的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8章第六十八章 对贺渊的这个举动, 赵荞毫无防备。 短短霎时只见大片阴影兜头罩下, 先时被碎冰寒气沁到透凉的唇瓣被烫到灼心。 贺渊在她唇上咬了一口,生涩蛮横下藏着不安与不舍。 仿佛有满腔火气急需泄愤却又狠不下心, 咬过之后旋即改探了舌尖,笨拙温柔地舐过她唇上那记新生的浅浅咬痕。 无声恼着, 却又哄着, 求着。 赵荞胸腔酸软,齿关一松,便被“趁虚而入”了。 这并非他俩之间的初次亲吻, 却是前所未有的深彻黏缠。直到她微凉口内尽数被搅和成属于他的火热气息, 这才作罢。 赵荞将红透骨的脸颊藏进他肩窝, 偷偷在他衣上蹭着唇间羞耻水渍, 最终轻咬着唇角,无声赧然地弯了眉眼。 “你这算是”微哑的嗓音颤颤娇娇, 将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稳了稳如擂心跳, 清清嗓子,才接着在贺渊耳畔道“算同意了吧” 贺渊愈发环紧了她的腰肢, 滚烫侧脸贴着她的鬓边,暗暗平复着紊乱气息, 不肯出声作答。 赵荞将下颌杵在他肩头, 抬起有些发软的手轻抚他的后脑勺“这事终究需要了结。成王兄说得对,刺客入京之事若不能尽快解决, 一不留神就会变成动摇国本民心的大祸。陛下同意我俩躲到泉山, 只是一时顾念血脉之情的心软。” 一国之君要考虑的事实在太多, 对血脉同源的亲族能护时会护,却总有需权衡利弊轻重的时候。 昭宁帝虽同意他俩上泉山避这无妄之灾,但圣谕里都用了“暂时”这样的字眼。 也就是说,若林秋霞采取下策在馔玉楼设局无果,刺客与暗线之事久悬不决,昭宁帝最终还是会让他俩回城做这上策的。 贺渊仍旧不说话,隐隐还有几许负隅顽抗的执拗。 赵荞稍退离他寸许,双手将他的脸挤得五官略略扭曲“我难得这么有耐性好好同你讲道理,好声好气征询你同意,你也差不多就得了啊。” 贺渊憋闷哼哼,眸心那点最后的倔强渐渐软化“你管这叫讲道理征询我同意分明就是将你的决定告知我。” 赵荞再度趴在他肩头,又扭脸亲亲他泛红的耳垂,喃声道“与其到了最后各方无计可施时,才不得不赶鸭子上架,还不如主动站出来帮着早些破局。你说对不对” 世人眼里,皇室宗亲生来只管安享富贵,钟鸣鼎食、锦绣膏粱,却不知既生来享有这供奉,那便意味着生来注定要交付某些代价。 凡国有所需、君有所用,赵家儿女反倒没有资格像寻常百姓那般畏惧退却。 两日后,孙青再度到泉山来通禀林秋霞在馔玉楼设局至今已三日,未见成效。 这个结果让人失望,却并不出乎意料。 贺渊只得同意了赵荞与赵昂的请缨,亲自下山回城跑了一趟,向昭宁帝与林秋霞说明赵荞与赵昂的自请在“南郊送暑”时露面做饵的大致计划。 昭宁帝点头首肯,林秋霞也只能面色冰寒地领命,当即着令内卫人马展开相应部署。 六月初十,尚林苑行宫山下部分皇家园林如期开放的首日,镐京城内可谓万人空巷,京中百姓纷纷涌往南郊。 这日清晨,一辆无标识的马车也低调下了泉山,不紧不慢往南郊而去。 车上坐着神色凛冽如临大敌的贺渊,悠哉哉没心没肺的赵荞,以及看起来颇为高深莫测的赵昂。 “马车送我与成王兄到南城门外就行,”赵荞对贺渊道,“既要做饵,既得做像。” 之前这些日子,京中又不是没人知她与赵昂被送到泉山的事。 若他俩今日在众目睽睽下由着一群人周全护送着进入尚林苑,那不就成明摆着告诉别人“有圈套,别过来”傻死算了。 “嗯,”贺渊打量她身上的素简布衣,冷声确认,“那个盒子,带在身上的吧” 赵荞从袖袋中抖落一个巴掌大的神秘木盒“放心,忘不了。” 她不是当真莽撞到往人刀口上撞,该有的准备绝不会大意。 赵昂伸手拿过那盒子去,翻来覆去细细端详,好奇发问“阿荞,你是说,这机括一扣,盒子就会飞毒针” “嗯老三亲手做的。最多能装三百枚牛毛针,扣一次机括连发十针。再是没个准头,十针总能中一针吧只需针上淬好药,保命肯定是够的。”赵荞得意地抬了下巴。 她三弟赵渭是个“匠作狂魔”,前几年得了一本前朝皇家珍藏的孤本匠作集,里头就是前朝著名的铸冶署司空制作这种防身暗器的图文流程。 那位司空因先天体弱多病无法习武,便琢磨了这东西以便防身自保。 赵渭觉这东西给自家二姐也合用,便照着做了一个。只是赵荞平素都有人跟着,又不闯什么刀山火海的阵仗,这还是头回真正派上用场。 “你家三弟那鬼脑子,陛下只命他督造火炮改良真是浪费了,”赵昂啧啧,又问,“这玩意儿你试过么真有用” “当初刚做好时,我同他一道用普通迷药浸的针试过,放翻了一头熊” “泉山上还能有熊”赵昂惊了。 赵荞笑眯眯地摇头晃脑“那怎么能我俩跑到雁鸣山去试的。” 一旁沉默半晌的贺渊伸手轻拍她一下“收好” “哦。”心知他是紧张担忧,赵荞也不计较他这态度,乖乖将那盒子又收回袖袋中去。 马车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赵昂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开口打破了沉闷“贺渊,馔玉楼那头的网既还布着,你也可顺道命人盯紧大司农府籍田令樊承业家。主要是樊家那位老太太和她身边的人。若她或她的人进了馔玉楼,那就算不是暗线本人,想来也多少有点关联。” “啊”赵荞目瞪口呆,“成王兄,你是怎么从刺客在我的馔玉楼与暗线接头想到樊家去的” 连一路冷脸目不斜视的贺渊也抬眸看向赵昂,显然与赵荞有同样的疑惑。 “去年到今年,你得罪过的人中能与朝堂有关联,无非就是樊家,” 赵昂冷冷轻哼,“之前不是有人匿名向都御史府投信,告岁行舟与你在広严寺附近村落民居中暗行希夷巫术么你们做这件事近两月,连金云内卫都没察觉,偏就被人匿名告到了都御史府。眼下祸水又往馔玉楼去,我总觉是你被人盯上了。” 赵荞像被人点穴定身,只剩眼睛还会眨了。 “樊家与阿荞起冲突何时的事为何冲突”贺渊蹙眉。 “去年冬日,咱们在邻水时。”赵昂停了停,确认他并未因提到邻水而痛苦,才接着将赵荞与樊家老太太结怨的事简单说了。 事情说来不起眼。 无非就是樊承业最小的儿子樊均在明正书院就读,冬日里将同窗的信王府四公子赵淙打伤。 信王夫妇都在邻水,书院自是派人请了赵荞去与樊家了结这事,就与樊家老太太杠上了。 “原本我都忘了这茬,”赵昂摸了摸下巴,“今早起时忽然想起,樊承业从前是淮南的农政官。” 年前因“希夷神巫门”的案子,淮南程家被大理寺司直白韶蓉与皇城司骁骑尉李同熙咬住了尾巴。程家为求自保,反水向朝廷投诚表忠心,毫不犹豫出卖了黄维界与邱敏贞,三家的松散同盟就此破裂。 也就是说,此前淮南与松原邱黄两家有所勾连,这事是坐实的。 在赵荞与贺渊双双惊讶中,赵昂有理有据地抽丝剥茧。 “再有,之前不是从落网刺客口中审出,说进京后的首次指令是在広严寺附近那市集上得到的么樊家那老太太进京这些年没旁的爱好,唯独三天两头往広严寺上香礼佛,且每次都会在市集上逛很久。就连每次书院休沐去接孙儿回家,她都是天不亮就出城,先去広严寺上香,再在市集上逛大半日,到下午才过书院接人。” 像她那般年纪的老太太,再是诚心向佛,通常也就初一十五、年节佛诞之类才去寺庙,跑那么勤的已很少见,礼佛过后必逛市集的更少见。越想越可疑。 赵昂白了贺渊一眼“你那什么表情知道你们做事要拿实证,若我有实证可以给你,还用费劲说这么多” 反正他有一个感觉,就算樊家老太太不是那名暗线,至少也是为那名暗线做事的人之一。 “我不是质疑殿下的推测。”贺渊语气有些古怪,“只不过” 他转头看看愣怔的赵荞。 赵荞神色恍惚地看着对面那个被自己疏远多年的堂兄,艰难开口“那时你与贺渊都在邻水。我与樊家老太太冲突的事,他不知道,为什么你却知道” 似乎还特地叫人查过樊家老太太行踪,否则不可能这么了如指掌。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当我闲的慌吧,”赵昂眼神闪烁地撇开脸,似有赧色,“回京后听说你与人起了冲突,派人稍稍盘过。当时只觉一个寻常小官家老太太,便没放在心上,今早忽然想起的。” 之后,马车内再无人说话,赵荞就一直紧紧看着他,他也一直回避她的目光。 去年到今年,你得罪过的人中能与朝堂有关联,无非就是樊家。 赵昂先前这句话突然又回荡在赵荞耳边,她脑中顿时如有一道光劈开混沌,恍然大悟。 在她因他年少轻狂时的无心失口而心伤疏远的这些年,她的五哥哥,却一直在偷偷看护着她。 赵荞回眸,将手背在身后去,轻轻握住贺渊自发递来的大掌,笑眼渐渐迷蒙潋滟。 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这世间总有许多人温柔待她,所以她才会是如今这般无畏无惧的恣意性情啊。 马车到了南门附近便停下,赵昂先下了。 赵荞抿笑对贺渊招招手,贺渊绷着冷漠脸趋近她面前。 “做什么” “一路都绷着个脸,像天要塌了似的。” 赵荞笑嗔着在他唇上轻吮一记,像蝴蝶在花蕊中轻跃,展翅挥开漫天的蜜粉。 “别想那么多,不会有事的。我会竭尽全力,还你一个全须全尾的心上人。” 从此刻起,你的心上人就要与你并肩作战。 我定会竭尽全力平安归来。不要担心,我和你一样勇敢。 我们很配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9章第六十九章 自武德帝在武德五年冬神祭典正式下诏退位, 以太上皇身份移居镐京南郊尚林苑行宫后,便有了六月中旬开放行宫山下部分皇家园林供京中民众赏游的“南郊送暑”。 因整个六月里都无旁的节气、庆典,不拘勋贵平民都可参与的“南郊送暑”便成了本月唯一的盛会,自也是京中众人近期闲谈时避不开的话题。 六月初十黄昏, 贺渊的表弟骆易与一干国子学同窗进了馔玉楼,在大堂中任意捡了一桌坐下, 点过菜后便聊起了“南郊送暑”。 “骆易, 你明日真不跟我们去玩啊你七哥领圣谕出城办差,又没人管你。”一名同窗转着手中杯盏, 随口发问。 这些学子没赶上今日“南郊送暑”头一天的热闹,便相约着趁明后两天休沐去玩。 骆易摇头笑笑“便是我七哥在城中,他也不会管我去哪里玩啊我不去那是我自己不想。你们想啊, 就算明日起个大早出城,到尚林苑也近午了,玩不了两个时辰又得往回赶。总共就只两日休沐, 大热天的, 你们爱折腾便折腾去,我不奉陪。” “谁说明日非回城不可晚上咱们可以在三里桥寻客栈住啊。后天再玩个大半日, 赶在城门下钥前回来不是很好么”另一名同窗笑嘻嘻打着扇。 骆易嗤鼻“去年此时你们没去, 可没见过那阵仗。三里桥一带的客栈房间早早就被订完了, 明日别说客栈, 鸡毛小店都没个铺位。” “南郊送暑”通常会持续整整十日, 这十日期间, 专程出城赶这热闹的闲人们懒怠城里城外来回跑, 通常会早早在临近的三里桥一带寻客栈订房,或选择夜宿价钱更为便宜的鸡毛小店以便落脚过夜,总之都愿逗留数日玩个尽兴。 这段时间三里桥一带可就热闹得紧,平常稍显冷清的客栈、鸡毛店一铺难求。 “那去年你是怎么寻到客栈的” “我七哥托人提前打点”话还没说完,骆易诧异地看向馔玉楼门口进来的几位客人,“噫,那不是樊琇么” 大司农府籍田令樊承业的三女儿樊琇也在国子学就读,与他们是同窗。 此刻樊琇正与小二吩咐什么,并未瞧见堂中坐了一桌自己的同窗们。 一名同窗笑出声“今早她家人替她向夫子告假说中暑了,我怎么瞧着她神清气爽的。” “八成是昨日下午就出城,今日在南郊玩了一天呢。”骆易与几位同窗纷纷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来。 他们倒也不是凭空揣测,樊琇手中捧着一盏盛着红叶诗笺的并蒂莲花灯,这可是去南郊游玩的铁证。 “南郊送暑”游园时,若有人手捧并蒂莲花灯,那便意味着此人有意借游园“交朋识友”。 将写着诗词或简单字句的红叶笺投进别人手中的莲花灯里,便是意欲结识的意思,若双方都觉眼缘投契,接下来便可结伴游玩,这就从陌生到熟悉了。 这是“南郊送暑”时少年少女们最热衷的玩乐之一。 樊琇这姑娘模样娇俏,性子也大方健谈,在书院人缘还不错。骆易等几名同窗虽都猜到她派人对夫子谎称中暑而逃了今日课去南郊玩,却也没谁打算向夫子告密。 那头,樊琇与小二说完话,抬眼就见几位同窗正望着自己笑,便行过来与他们寒暄。 “好啦,我老实交代,昨日放课后直接出城去三里桥住下,今日玩了整日才回的,”樊琇倒也不瞒,笑吟吟自揭了底,“你们知道就行,在夫子面前可别说漏嘴。” 骆易道“放心吧。” “诶樊琇,今日南郊热闹吗可有什么趣事” “明后两日都是休沐,你怎不说多玩两天再回城” 同窗们七嘴八舌好奇发问。 樊琇笑道“自然热闹啦。趣事挺多,改日再说给你们听。天太热,明后俩日休沐我就老实在家呆着吧。” 骆易随口问“诶对了,你既才回城,怎的不回家,反倒来独自这里” “咳咳,我求了我奶奶好几日,她才同意派人帮我向夫子告假,还帮忙瞒着我爹,”樊琇俏皮地眨眨眼,“她老人家今日在这里听戏,我既承了她庇护,自该过来接她一道回去,聊表孝心嘛。” 馔玉楼后院有大戏园子,从午时开锣,唱戏的、说书的、变堂彩戏法各种班子接连登场,至夜放散。 所以后头的热闹可不比这前头大堂逊色半分,从天亮到天黑都是人来人往、宾客满座的。 结束与同窗们寒暄笑谈后,樊琇熟门熟路进了后头戏园子,在戏台对面二楼雅阁内寻到自家奶奶。 她摒开自家侍女,卖乖地替奶奶捶着肩,同时低头在奶奶耳畔,压抑着雀跃欣喜,极力轻声道“奶奶,我们今日在南郊见着成王与信王府二姑娘了。两人都做寻常打扮,未带随护。” 其实她今日去南郊是为旁的事。无意间遇见赵荞、赵昂这两人,这算是意外收获。 那两人今日都特地着了中等布料的宽袖夏衫,无贵重佩饰,按说看起来应当与周遭人群里那些闲散富家子没有区别。 奈何成王殿下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矜贵风采实在出挑,当真是披个麻袋也遮不住,往人堆里一站便是实打实的鹤立鸡群,想看不见都难。 “哼,我说什么来着就那泼皮野脚的性子,自投罗网真是半点不稀奇。竟还能说动成王同她一道下山,送咱们个大便宜,”樊家老太太眯着眼冷笑,“确定没带随护暗卫有么” 樊琇歪着头笑觑着奶奶的侧脸,颇有点邀功的小得意“他俩在轻漪湖旁看别人玩莲花灯时,我特地让人撞了成王一下。他险些落水也没见有暗卫现身来护,可以确定他俩是背着人从泉山偷跑下来的。后来我又派人跟到近前听了他俩说话,他俩已订下轻漪湖旁那座水陌朱楼,明日午后会在那里喝酒听曲。我留了尾巴跟着。” “意外之喜啊。明日正好将这两位一并送走。”樊家老太太面上每一根皱纹里都是笑意,随手指了指几案右侧的座位,“坐下慢慢说。” 内卫总统领林秋霞的手下从落网刺客们口中审出的“暗杀名单”,其实是一个障眼法。 松原那头给出的指令确是“以杀戮造成京中恐慌”,但因在镐京坐镇的那位暗线突然要求杀掉鸿胪寺宾赞岁行舟,导致刺杀之事还没开始便被金云内卫察觉,多名刺客接连落网,“暗杀名单”便被迅速作废,改为第二预案,刺杀目标指尚林苑行宫的武德太上皇。 尚未落网的刺客们近来之所以蛰伏不动,等的就是“南郊送暑”这个天赐良机。 最让人忌惮的金云内卫如今还在为那份已不作数的“刺杀名单”在城中忙得团团转,无暇顾及南郊,这为第二预案的执行帮了天大的忙。 “我今日带人将南郊那边的四下都看过了。往山上行宫有北军精锐驻防。打听了几句,估计至少有五千人。若不能找到隐秘小径,咱们那点人想要接近山上行宫主殿,怕是难了点。”樊琇端起茶盏小口啜饮。 樊家老太太微眯着眼,听了这消息后并无失望神色。“连日来内卫搜城抓捕,我们已经折了太多人。就算那位将自己手上的人全压上也凑不够两百之数。这点儿人,哪怕服了斩魂草,妄想冲击五千北军的防线也是不够死的。山下如何” 樊琇不懂她为何问这个,却还是认真回忆了各处细节“山下的防务松得多。前去游玩的人都喜欢围在轻漪湖水激扇车附近,皇城司卫戍派了十二队人沿湖巡防,旁的地方布防都很薄弱,比邻水冬神祭典那次差远了。但那边的地形有不少假山、亭台、小林错落,不像当初邻水祭典台近前那么方便迂回穿插放风筝。” “上回在邻水放风筝困住了皇城司卫戍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被金云内卫杀得一个不留。我早说过,花里胡哨的招数没用。” 樊家老太太垂眼觑着下方戏台上刚刚上演的堂彩戏法,手指在腿上轻轻点着。 “那位说了,这回不必执着于山上主殿里那位太上皇,就山下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杀得越多越好。” 樊琇闻言有些心惊,手中茶盏歪了歪,茶水险些泼在自己身上“那位又改了主意,决定屠平民” “对,那位眼下能出动的人手就那么点了,既要杀人造成恐慌,杀百平民与杀一个太上皇,引发的恐慌相差不会太大,自该选更容易得手的目标。” 樊琇咽了咽口水“奶奶,在山下对平民动手是更容易成,可万一,山上的北军冲下来驰援呢” “你这丫头,读书读傻了”樊家老太太斜斜睨她一眼,“驻防在尚林苑半山的那五千北军,职责是护太上皇。山下出了乱子,他们只会担心是调虎离山,哪敢随意冲下来” “奶奶教训的是。”樊琇讪讪垂脸,有些不知所措。 老太太靠向椅背,挥挥手“让人下去站在这院门口的树下,凡是上来问借一枚铜板的,就通知他们明日动手。告诉他们,那位说了,这回算是比照邻水那次故技重施,又没了贺渊带的内卫,若再没成,他们这辈子也不必回松原了。” “哦还有,你不是派人盯着成王与赵荞那泼皮了么明日安排两名弩机手盯好那水陌朱楼。在场面乱起来时,弩机手先将这两人干掉。若形势不允,或弩机手因什么变故扑空,其他人近前补位,成王可放一放,赵荞必须死。她当初那样欺负你弟弟,这口气,我老人家可咽不下” “是,奶奶。” 六月十一,“南郊送暑”第二日。 午后阳光炽盛,轻漪湖上多了不少游湖画舫,阵阵清风里有丝竹之音伴着歌姬们的悦耳天籁,叫人心旷神怡。 “水陌朱楼”算是轻漪湖畔最高的一处建筑,足有五层,离“水激扇车”很近。 巨大扇车扬水成雾,将这座可俯瞰湖光山色的小楼笼罩在清凉水幔之后。 赵荞与赵昂各自执壶,靠在第五层的阑干前,时不时交谈两句,看似悠然赏景,实则一直关注着沿岸游人。 “昨日在湖边撞我的那个人,我觉是有意试探。你觉得他们今日会动手吗”赵昂笑问。 “那谁说得准”赵荞并不是很笃定,使劲眨了眨眼。 “也是。不过倒也无妨,若他们今日还没出现,那咱们明日接着来就是。”赵昂拎起手中那小酒壶,仰脖子往口中倒。 赵荞手里也有个一样的酒壶,不过两人壶中装的都是不酒,而是“冰雪凉水荔枝膏”。 她没有心情喝,只是两手捧着壶身,掌心紧贴着冰凉的瓷壶外壁,频频用力挤着眼。 赵昂不动声色的目光又将沿岸打量一圈,未见异样,回眸就见她那怪模样,没好气地笑道“你挤眉弄眼做什么死死抱着那壶,里头的冰都要叫你捂化了去。” “眼皮一直跳。左眼跳完右眼跳。”赵荞闷闷抿了抿唇。 “害怕了” 赵荞摇摇头。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早上起来到现在,一直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这感觉就像去年冬贺渊在邻水出事之前那回一样。 不过她没敢将这话说出来,生怕一语成谶。 “别怕,贺渊在周围是部署好的,”赵昂低声安抚,“若你实在紧张,他还提前让人去山上行宫向太上皇要了一支水连珠来。” 他指了指阑干角落里的某个长匣子。“就是年初你用来和茶梅使团的人比试过的那支,十一发铜弹都装好的。虽你未必真敢用它杀人,放在手边或许心中能踏实些。” 赵荞愣了片刻,眼中氤氲起含笑的水气,心里跟明镜似的。 如今贺渊效忠的是昭宁帝,所以他金云内卫左统领的身份在太上皇跟前有些微妙。 就算是贺渊想到问太上皇借“水连珠”来让她安心,但还得是她这五哥哥去打点,才能从武德太上皇手里将这东西借出来。 “多谢五哥哥。”别看有的五哥哥表面上对她不闻不问,背地里待她却很好。 这声暌违多年的“五哥哥”让赵昂温柔笑开。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再度执壶豪饮一口。 赵荞放下酒壶,转身去角落取那长匣来。 赵昂执壶的手还未放下,便听得岸上接连响起惊声尖叫。 他倏地变了脸色,扭头向岸边望去,神情立时沉凝至极“糟糕他们竟又来邻水那套贺渊他” 一枝弩箭冷不丁从对面树梢破空而来,呼啸着穿过轻纱似的那层水雾,直奔赵昂额心而来。 赵荞才刚打开盒子取出那支水连珠,回头就见赵昂侧身倒地。 她眼中迸开血红的薄雾,猛地站起身来,向着对面枝繁叶茂的大榕树梢扣动了手中火器的机括。 岸边的如织人潮中,忽然有分散各处的百余人从怀中取出半面鬼巫面具,迅速扣在自己脸上,然后,举起了手中的弯月小刀。 与邻水刺客案时一模一样的场景,仿佛凭空就出现在人群里。 毫无防备的游湖人群在惊恐之下接连发出尖叫,继而毫无目的地混乱奔逃。 十二队巡防的皇城司武卒一时无法顺利摆阵迎战,而混在人群中的金云内卫又与皇城司卫队乱作一团。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贺渊瞳孔倏地放大,霎时间有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翻滚。 在脑子还没有回过神时,他已扑身奔向离自己最近的那名戴鬼巫面具的刺客。 在捏碎对方喉骨的瞬间,贺渊听到自己发出了冷静的指令“孙青带人护好水陌朱楼” “皇城司卫队摆护阵,百姓退到阵后不及退入阵者下水避祸” “内卫其余人等听令,刺客或服食了斩魂草,务必一招致死” 伙伴们,不要再像上次一样因为畏惧而失了准头,不要再像上次那样让他们有机会反扑。 我的心上人在等我回到她身边。你们的心上人,一定也一样。 所以,这一次我们谁都不要再犯错,要胜,也要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0章第七十章 在之前的预判与推演中, 大家都觉刺客的击杀目标应是以赵荞、赵昂为主,或许在过程中会殃及近前百姓。 可刺客们背后的人却反其道而行,近前百姓才是目标,而赵荞、赵昂倒成了顺道。 这个变故太过突然, 让十二队皇城司卫戍与混在人群中的内卫们全都懵了有短短一两息的功夫。幸得贺渊及时开口下达指令,众人才迅速回神, 各奔其位。 半年前在邻水殉国的那些英魂没有白白牺牲。 同样的情景再度重来, 金云内卫与皇城司卫戍都没有辜负他们用命换回的宝贵经验。 十二队皇城司卫戍不再急于集结铁桶阵,而是就地摆出十二个小型“护”阵, 以最快速度将混乱仓皇、四散奔逃的百姓一个一个接连赶到阵后,再伺机慢慢靠拢。 而金云内卫也再未因对方血流如注仍面不改色持续攻击的诡异场面而自乱阵脚。 没有什么鬼神之兵虽然我会疼你不会,但我会死, 你也会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我们要将我们的伙伴在邻水丢掉的许多东西拿回来 在赵荞十五岁那年, 她那沉迷匠作冶铸的三弟赵渭按照前人图样做出了第一支“水连珠”。 当时赵渭约她一道去东山猎场, 原意是要二姐见证他大显神威。可赵荞是个贪鲜好玩的性子,拿出姐姐的派头凶巴巴将那支水连珠抢了过去, 无知无畏地对着一只窜过草丛的野山鸡扣动了机括。 虽然那支“水连珠”的工艺实在粗糙, 铜弹连发时频频卡壳不说, 最后还险些炸膛, 但它仿佛激活了赵荞一个隐秘而惊人的天分。 她很少失手, 无论目标是静止还是移动。 鉴于此, 赵渭后来对“水连珠”做每一次改良都会请赵荞帮忙试用。如此一来, 赵渭造出的“水连珠”在工艺上便愈发契合赵荞的各种习惯,这使她愈发得心应手了。 这几年她用水连珠打过猎物,也打过木桩、沙袋,根据赵渭的记录,她的准头比北军中的神机火器手都不差。 但这东西对她来说到底只是玩乐,她从未想过自己竟有胆对着大活人扣下机括。 可此刻,对面两位弩机手就像她从前打过的无数猎物一样,接连从树梢跌下,死得透透的。 她略垂下眼。 “水陌朱楼”门口,三名刺客手持弯月小刀,试图杀了内卫孙青与他的两名同僚伙伴冲上楼来。 三声响后,那三人也相继倒地身亡。 赵荞用眼角余光掠过不远处那个侧身趴卧的身躯。 从倒下那瞬间到此刻,赵昂再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似乎也没有动过。 她死死咬住后槽牙,握紧手中的水连珠,对准岸边某处。 那里有位跌坐在地的女子以身护着怀中哇哇大哭的稚子,她的背后有一名带着半面鬼巫面具的人,正挥舞着弯月小刀砍向她绝望而无助的后脑勺。 “砰”地一声闷响,小小铜弹似挟风雷之音,精准无误地奔向那挥刀人的额心。 赵荞眼中血红,脑中空白,拉栓退壳如行云流水,所有动作根本没有经过思考,那水连珠就仿佛天生是她的一部分。 没有恐惧,没有犹豫,耳畔只有一个声音在说滚吧,滚回你们祖宗的棺材板下卖鸭蛋去吧。 约莫两盏茶时间,驻防在半山上负责护卫太上皇的一支北军前哨小队赶到时,这场突如其来的短兵相接已近尾声。 将扫尾清剿之事交代下去后,满面血污的贺渊飞奔至“水陌朱楼”下。 一直尽责守在门口的内卫孙青衣袖抹去面上血渍,指指楼上。 贺渊与他一道仰头看上去。 抱着水连珠靠在阑干上的赵荞面色苍白,眼底无波无澜地回望下来。 孙青咧嘴笑出满口大白牙,向她竖起了个大拇指。贺渊的口形看起来像是在问她有没有受伤。 赵荞想告诉贺渊“没有受伤”,想回给孙青一个笑。但她脸上很僵,嘴角扯不动,周身的力气似被什么东西迅速抽离。 她慢慢靠在阑干上,缓缓滑下去跌坐在地。懵懵愣怔好半晌后,才以虚软的两手无力撑着地,一点点挪到侧身趴卧的赵昂身旁。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不出声音,眼泪倒是扑簌簌落下。 最终,只能伸手捏住他的衣角扯了扯,像小时候那样。轻轻的。 好不容易上到小楼第五层的贺渊看着眼前这一幕,硬撑了许久的头疼彻底炸开锅,眼前似有金星四溅。 他脚步略微虚浮地走过去蹲下,一手将赵荞揽到怀中,一手推了推地上的赵昂。 “阿荞,”贺渊闭了闭眼,眼前金花与白点重重叠叠,“成王殿下他” 赵荞靠在他怀里,泪流不止,呜咽如激斗过后受伤回窝的小野兽。 她很想对贺渊哭诉,她的五哥哥死了。 可是,仿佛有一团棉花堵在喉间,吸饱了她血液里所有的悲伤,变得潮湿而沉重,死死挡住了声音的出口。 片刻后,孙青等几名内卫也赶了上来,面露惊恐之色,急忙奔向赵昂身畔。 就在此时,那个倒下去就没动过的赵昂却突然发出一声含糊嘶痛之音。 在赵荞茫然又惊讶的泪目注视下,他捂着左脸颊,搭着孙青的手臂缓缓坐起来,尴尬开口“阿荞你哭什么也受伤了” “也”贺渊扭头看他,目光却有点飘忽,落不准似的。 “赵二姑娘无事,”孙青忙道,“成王殿下,您伤到何处,能走动么” “破相而已。”赵昂讪讪放下捂脸的手,露出左脸颊上一道渗着血的伤痕。 孙青小心端详几眼,确定伤得不太深,这才松了口大气,扭头以目光请示贺渊。 “这么点伤,你就趴地上躺尸”贺渊闭上眼,将怀中的愣怔的赵荞拥紧,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克制住不腾出手去当场将赵昂捏个粉碎。 “你以为我想”赵昂尴尬地猛翻白眼,“躲太急,倒下时磕着头,晕了。” 说出来之后,整件事就显得更丢脸了。 “不许告诉你们林大人” 孙青为难挠头,小声道“到时结案卷宗是贺大人执笔,您最好还是贺大人” “贺渊”略有些嘶哑的惊呼声终于冲过赵荞喉中那团棉花。 但她周身还是无力,软绵绵的手臂根本环不住贺渊摇摇欲坠的身躯。 满眼惊骇的孙青才腾出手,还没来得及扶,贺渊已斜身倒了下来。 堪堪砸在赵昂身上,疼得他一声闷哼,面色惨白。 “南郊送暑”本就是整个六月京中街头巷尾热议的大事,才第二日就出了这样震撼的事,消息自是很快蔓延开来,城门还没下钥,京中就已近乎人尽皆知。 “大司农府籍田令樊承业一家,一个时辰前被内卫林大人抓起来了” “一家老小、家仆全都没漏下,听说是与中午的南郊刺杀案有关。” “据说贺大人在南郊受伤昏倒了” “可不有人瞧见贺大人是躺在马车里送回来的,听说陛下又派了太医去他府上诊治。” “贺大人也真够背的。这回又像半年前在邻水时那样重伤昏迷” “好像肩上中了一刀,还被人肘击了头,这才昏倒的。不过听说没有邻水那回严重,只是人昏睡着,性命似乎无碍。” “当场游园百姓、金云内卫、十二队皇城司卫戍全都有伤无亡,击杀刺客八十余,生擒十三这是何等威风贺大人果然了不起” “又不是贺大人一人之功,十二队皇城司卫戍也很厉害啊” “争什么啊贺大人带的内卫与皇城司卫戍都有功,总归就得了这天大的好结果。” 消息灵通的好事者平下众人争议,开始透露自己得到的诸多秘辛。 “你们听说了吗还有一件更了不起的事击杀的八十几个刺客里,有十一个是被信王府那个赵二姑娘独自用水连珠干掉的就站在水陌朱楼最顶层” “谁信王府二姑娘不、不能吧骗人的吧” 毕竟这些年赵荞在京中的名声毁誉参半,一时有人不信她能如此神武倒也是人之常情。 “是真的我邻居的小舅子的同窗就在当场,亲眼瞧见的” 有人更是提起半年前的旧事据理力争“那怎么不能难道你们忘了年初陛下在尚林苑接待茶梅国使团那回,赵二姑娘用水连珠在外邦使团面前大张国威之事” 好事者们议论纷纷,在街头巷尾七嘴八舌议论至天黑,热闹得很。 贺渊、赵荞、金云内卫、十二队皇城司卫戍,甚至最后赶来帮着收了尾的那队北军前哨全被轮番夸出了花来。 唯独成王殿下,在众人的热议中毫无立锥之地,仿佛他在事发时根本没出现在南郊。 成王殿下本人对此表示,他很满意。 他是发自肺腑地、极其诚恳地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在南郊刺杀案中那半点威风都没有的尴尬经历。 从南郊被送回城时,赵荞自己的情形也不太好。 毕竟活生生十一条人命,虽说都不是好人,但她到底不是武官武将,第一次出手就干了票这么大的,那冲击也不小。 回城时她整个人后知后觉地恍惚着,听不清旁人说什么,就发懵。 这般情形叫人心惊,自是立刻被送回信王府。 用“水连珠”打猎,与用它杀人,对赵荞来说终究是不一样的。事发当时手比脑子快,等到事情结束,某种复杂到言语难以描述的压抑与无措慢慢将她包裹,这使她五感迟钝,仿佛木雕的傀儡娃娃。 被送回信王府后,府中家医为她诊脉,判断并无大碍,便开了安神汤药给她服下。 她嫂子和两个妹妹在床榻前陪到中夜。 之后两日都醒醒睡睡地持续懵着,多亏有兄嫂与弟弟妹妹们寸步不离在旁陪着哄着,直到六月十四这日她才从那种发懵的呆滞中清醒过来。 清醒是清醒了,心绪却还是不太稳。 吃过午饭,兄长赵澈告诉她“贺渊昏睡到今日都还没醒,你若觉精神好些,便过去瞧瞧吧。” 赵澈正是看出她仍旧有些不对劲,怕她总在府中闷着又会想起自己一气儿干掉十一个刺客的事,给她寻点事分散注意,免她当真憋出什么古怪来。 于是赵荞就在阮结香的陪同下赶到贺渊宅邸。 一下马车,她就急匆匆向出来迎客的中庆发问。 “他醒了吗眼下伤势如何韩太医怎么说的”边说边往里走。 中庆细细回道“六月十一那日送回来后,半夜醒了一回,迷迷糊糊问了几句,知道您已被安全送回王府,便又睡了过去。之后没真正醒过,只时不时会干呕。韩太医说是因为再次伤及头部的缘故。” 赵荞听得心急如焚,脚步愈发快了。 “六月十一傍晚回来时,肩上那道伤有些红肿,引发了高热反复。这几日前后换了好多次药方,今早天亮前似乎稳住了。这会儿韩太医正在房中替他行针,说他” 中庆忽然吞吞吐吐,让赵荞惊骇驻足,紧紧捏住阮结香的手臂,险些站立不稳。 见赵荞被惊得说不出话来,阮结香着急催促中庆“话别说一半呀” 中庆清了清嗓子,垂眸避开赵荞的目光,小声道“韩太医说,待七爷醒来,或许有两种可能。” “什么两种可能” 赵荞面色惨白,话尾隐隐打颤。 “韩太医说,七爷这回若醒来,最好的情况是会想起之前所有事。但也有另一种可能是,”中庆有些不安地掀起眼皮觑向赵荞,声若蚊蝇,“前面的事没想起来,又将去年冬从邻水回来之后到昨日的这茬给忘了。” 之前出京查“希夷神巫门”的那两个月里,赵荞见识过好几次韩灵的“乌鸦嘴”。 韩灵韩灵,好的不灵坏的灵。 赵荞闭上眼,一阵眩晕。向来无所畏惧的赵二姑娘,竟猝不及防就怂了。 忽然不想进去了。因为很怕又看到贺渊冷漠疏离又防备的目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1章第七十一章 前两日赵荞一直处在五感迟钝、浑浑噩噩的状态,靠着王府家医的安神汤药与兄嫂及弟弟妹妹们的耐心陪伴、宽慰疏导, 今早起看上去才好些。 但她知道自己心绪不稳, 看起来精神大好, 实则脆弱得像颗立不稳的鸡蛋。若此时贺渊又将旧事重演,她无法预料、甚至可能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 踌躇许久, 她才慢妥妥拖着步子进了贺渊寝房,与韩灵及两名小竹僮一道站在榻前。 这时贺渊已幽幽幽幽醒转, 在中庆的搀扶下坐起身靠在床头,单手扶额怔了好半晌,似在醒神。 韩灵很激动地询问他“有无不适、是否想起之前遗忘的事”, 他也不答, 只是目不斜视望着薄薄锦衾上的银线纹绣出神。 赵荞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弹, 目光紧紧攫住他的侧脸。 良久后, 当贺渊薄唇轻翕,在众人紧张静谧中沙哑低沉地问道“今日初几” 赵荞目光不离他须臾, 脚下却倏地戒慎后退半步。 冬日里贺渊在邻水恶战后重伤醒来那回,似乎也是这样。 二姑娘这是受信王殿下之托,前来探望在下 承蒙关切, 二姑娘多礼了。 二姑娘慎言,我们不熟。 想起他当初醒来见到自己时说过的话,赵荞心中掠过疲惫与忐忑, 整个人愈发惶惶然不知所措。 窗外有蝉鸣阵阵, 熔金般的阳光透窗, 沿着贺渊英朗的面部线条镶上华丽金边。 他星眸无波地将榻前众人一一环视,当目光从韩灵移至赵荞时,他明显地愣怔了一下。 赵荞心跳加剧,掌心开始冒汗,两耳嗡嗡响。 四目相接,贺渊眉心微微蹙拢,缓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许是才醒,他沙哑的话尾里尚带着点中气不足般的慵懒余韵,叫人一时辨别不出个中情绪。 正因如此,他这句话落在赵荞耳中,其威力堪比城门楼上的红衣火炮,让她顿觉耳畔仿佛“轰”地一声巨响,脑中白茫茫一片。 霎时间,她什么也想不了,周身被失落、难堪与疲惫层层包裹,整个人木木的,嘴角牵起僵硬笑弧,仿佛先说先赢一般脱口而出 “是我大哥让我来探望你。我空手来的,一点都不多礼,贺大人不必道谢。既你醒了我就不多打扰了” 韩灵与中庆等人闻言讶异回头,看着极力想保持站姿挺拔,实则整个人隐隐打颤的赵荞。 贺渊更是被雷劈中般猛地弹身下榻,大步冲上去抱住了她,沙哑嗓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心慌“阿荞” 在经历一阵手忙脚乱后,木木然的赵荞被安置在了主院客房,而韩灵则若有所思地将阮结香请来问了情形。 向来稳重知进退的阮结香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红着眼眶看了看那个乖乖坐在雕花小圆桌旁、眼神木然的赵荞,轻声哽咽“前两日就是这样,魂没了似的,听人说话也总要想一会儿才能明白,时常不言不语,旁人让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今早原本好些了” 她眼中泛泪,狠狠瞪向在坐在赵荞对面手足无措的贺渊。 对于赵荞这种情形,信王府家医判断是受了惊吓所致,倒非他们医术庸碌,实在是他们遇到这种实例太少。 虽韩灵是在内城供职的太医,但他也熟读许多军医医案,所以他大致将事情牵引后果捋一遍,就知是怎么回事了。 “贺大人,赵二姑娘这种情形,您应该也不陌生。” 武官、武将、武卒们都是经过严苛训练后,才会正式与敌遭逢。对于杀人这件事,他们心中是有准备的。 但即便是经过训练,心中有所准备,偶尔也会有些年轻人在初次动手后会许久缓不过劲来,反反复复陷入不知所措的浑噩期。 “亲手杀敌十一人”,这种事若发生在武官、武将或老练武卒们的身上,那都是值得自豪的功勋与光荣,无形的尾巴能翘到天上去。 但赵荞只是个王府姑娘,还是个不习武的王府姑娘。 虽平日里自称“江湖儿女”,胆子也大,可杀人这种事离她还是太过遥远,更遑论一气儿亲手干掉了十一个。 前面她经过两日缓冲,今早看起来像是醒过神来,但其实心绪是很脆弱的,一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然她心绪大纵不宁。 被韩灵这一提醒,贺渊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严肃地点点头。 他俩明白了,阮结香却半点不明白“韩太医,我们二姑娘这样” 韩灵安抚地笑笑“别担心,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就是心里没真正缓过劲来。我这就给她开个方子,静养几日就好的,我保证。” 有了韩灵的保证,阮结香总算放心了些。 贺渊唤来中庆“你让人去禀信王殿下,赵二姑娘暂且就留在这里。” “贺大人此言不妥,殿下想来也不会同意的,”阮结香大胆反驳贺渊的安排,“既韩太医说不严重,那他开了方子后,我带二姑娘回府照料就是。” 阮结香这会儿瞧着贺渊多少有点不顺眼,心中拼命腹诽哪有在别人家静养的道理又没跟你成亲。 “放心,信王殿下会同意的,”韩灵笑着帮腔,“我奉圣谕来为贺大人诊治,若赵二姑娘回府,我也不方便时常过去为她看诊。况且之前圣谕命赵二姑娘在泉山禁足,还是信王殿下亲自选定由贺大人近前监管。至今这道圣谕并无更改或中止。” 贺渊忽然觉得韩灵这个人平白好看了几分。 “最重要的是,赵二姑娘这种情形,除了静养与汤药外,还得有人在旁哄着为佳,”韩灵接着道,“我听中庆说过,之前在泉山时,贺大人在赵二姑娘面前特别狗,这对眼下” “韩灵,你带结香出去开药煎药,”贺渊板起微红的脸,从牙缝里迸出沉沉冷声,“中庆,待会儿自己出去挨打。” 个吃里扒外大嘴巴的刁仆我狗不狗,自己不知道吗要你到处说 折腾这么一番,贺渊肩上的裹伤布毫无疑问渗出了新的血迹。 倍感头疼的韩灵从诊箱里取来新的伤布与药膏瓶,打算替他拆掉这条旧伤布,重新敷上止血生肌的药膏再裹一遍。 贺渊却不理他,一径握着赵荞的指尖“阿荞,我将他们都赶出去,你帮我好不好韩灵是个庸医,上药可疼了。” 少言寡语的冷冰冰不存在的。此刻这个贺七爷,眼神、语气都温柔得能拧出水来,身后仿佛有无形的毛茸茸大尾巴顺着那声音甩过去,轻轻将小姑娘温暖裹覆。 眼睁睁看着这个人无耻地污蔑自己,韩灵差点就抓起一把银针当场戳死他。好在中庆及时制止了他罪恶的行为。 就像阮结香先前说的那样,赵荞任由贺渊握着自己两手指尖,不动,也没躲,却并不看人,低垂的眼睫像两排小扇子似地轻扑几下,似乎在思考这话是什么意思。 贺渊没催她,耐心等待着,指腹在她指尖温柔摩挲,像给猫儿顺毛似的。 半晌,赵荞总算稍稍抬了眼,有些迟滞地看看韩灵,又看看中庆。 她的神情茫然困惑,好像在说,就算韩灵是庸医,那你还可以叫中庆帮你。 “赵二姑娘见谅,我手瘸。”已被记了一顿打的中庆很自觉背起黑锅。 贺渊防患于未然地指了指在场另两位小竹僮“他们和中庆一样,都手瘸。” 赵荞瞥着贺渊肩头伤布上新渗出的血迹,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机灵的中庆已麻利将上药所需的物什都准备齐全,规规整整放在雕花小圆桌上,并顺手将连同韩灵在内的所有人都请了出去,只留贺渊与赵荞独处。 出门后,两名小竹僮总算从震撼中回过神,纷纷伸手托住自己被惊到险些脱臼的下巴。 中庆哥这顿打挨的冤,七爷在赵二姑娘面前,果然很狗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房中只剩贺渊与赵荞。 贺渊将自己面前的小圆凳挪了个方向,与她对膝而坐,并不急着让她做什么,只是握着她的手,轻轻将长指扣进她的指缝中。 待她缓慢抬眼看来,他才温声解释“阿荞,我这几日迷迷糊糊昏睡着,不确定睡了多久,所以先时才问今日初几。后来又想着,当日在南郊遇到那样的场面,你虽没受伤,过后心中必定不好受,该在府中好生多歇几日才对,于是又问你为什么在这里。没有忘记什么的。” 赵荞偏着头觑着他,眸心湛了湛。 “那日在南郊,所有人都瞧见了,我的阿荞又聪明又厉害,还很勇敢,”他弯了眉眼,“你说得没错,我们果然很配的。” 良久,她沉默地站起身来,安静而轻柔地替他将那伤布一圈一圈拆下。 贺渊侧头看向她,噙笑的眼底氤氲起缱绻春风“阿荞,之前忘记的事,我也想起来了。” 他昏睡醒来之前梦中的最后一个场景,便是武德五年冬天的溯回城。 冷清无人的青砖小巷里,十五岁的赵荞气冲冲走在前头,忽地回眸,明丽面庞上满是凶巴巴地挑衅 既不敢杀人灭口,又要盯着怕我说出去,你烦不烦人有本事你就一辈子这么跟在我后头 那天,两侧青砖墙头上有白白积雪,她裹着银红的织金金披风站在这清冷色调中,是天地间最鲜活美好的亮色。 吸引了他全部的心魂。 “还记得那时我怎么答你的吗” 赵荞手中动作顿下,垂脸怔怔看着他。 他抿笑露出颊边浅浅梨涡,腰身抻直,仰面在她柔软唇上偷了一吻。 “跟就跟。”一辈子就一辈子。 管你是凶巴巴,还是不理人,甚至我不小心忘了你,都这么跟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2章第七十二章 被偷去一吻的赵荞手上紧紧揪着拆到一半的伤布,仿佛被点穴似地定在原地, 直愣愣盯着他。 乌润眼瞳呆呼呼缓慢转动, 似是在思考他方才举动的用意, 又像是在消化他那些话中的意思。 此时她五感迟钝,整个人懵懵的, 脑子慢得很,一时理不出头绪, 眼底慢慢浮起困扰焦躁之色,眉头懊恼地皱起,有些生气地轻咬下唇。 正如韩灵先前所说, 贺渊对她此刻的状况不陌生。 大多数心智正常的人在无预谋的不得已之下初次动手杀人后,都不会像话本子、戏折子里讲得那样平静或快意, 会因人而异需要长短不同的缓冲。 这期间尤其不能遭逢大起大落的情绪刺激, 否则就会像赵荞这样,突然陷入五感迟钝的浑噩状态。 以往有些新进内卫武卒首次杀敌后也曾如此,就连贺渊自己,十六岁那年第一次猝然遇敌,向对方下了死手后,也是懵了整日才缓过劲来的。 所以他大致能明白赵荞此刻是怎样的感受,也就很容易懂得她眼神、动作、表情背后的含义。 “知道你一时想不明白的,坐下慢慢想, 没人催你。” 贺渊温声笑哄着, 抬手以拇指在她唇上轻柔一按, 将那柔软樱红的唇瓣从洁白贝齿下解救出来“别咬自己, 乖,松口。” 他牵着她的手,温柔地将她诱入怀中,让她侧身坐在自己腿上“坐这里,不要动来动去挡住我上药。嗯” 这时候的赵荞与平日完全不同,又呆又乖,让做什么做什么,温驯绵软,让人只想嗷嗷叫。 她老老实实侧身坐在他腿上,双手规矩放在自己腿上,纤腰微侧,尽量不挡着他左肩的伤口,浓密蝶睫缓慢扑扇,显然很认真在思索。 贺渊没再说话打扰她的思绪,唇角上扬的弧度像个偷偷作弄了心爱小姑娘的顽劣少年。 小圆桌上放着擦拭伤口用的浸药清酒与干净棉布。贺渊怀揣着满心失而复得的雀跃甜蜜,取了棉布沾了点清酒,反手在伤口外沿随意拭过去,敷衍做着上药前的清理。 他将旁人赶走只留下赵荞,是因为知道此刻若她周围的人太多只会增加她的负担,使她更加茫然无措。倒不是真要指使她给自己上药。 他向来不太舍得让她做什么的。 盛夏午后的阳光热烈又静谧,透过薄薄初云纱窗纸,伴着阵阵蝉鸣。 良久后,当贺渊拿起药膏瓶子时,赵荞终于明白他方才对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她慢慢歪头觑他,两颊飞起胭脂色,神情是欢喜中夹杂了小小别扭的故作无奈。 樱唇柔软轻扬起一点点笑弧,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哼”。 就这么骄骄矜矜一哼,贺渊却完全懂得她的意思 想起来了就好。至于能不能跟一辈子,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哼。 他闷声笑着与她额角相抵,鼻端全是她馨软的气息。 申时初刻,先前被派去信王府传话的人没能带回信王殿下的答复,反而带回了信王殿下本人。 信王赵澈没让人费事再通禀,在前厅向韩灵问明情况后心中便有了数,带着自家侍卫首领夜行径自走进主院饭厅。中庆不敢忤逆信王殿下的意思,只能沉默地闭着嘴亦步亦趋一路跟到饭厅里。 这时贺渊与赵荞在主院饭厅里才坐下没多会儿。 两人分别捧着一份垫胃的吃食,双双眼神不善地瞪着桌上两盏盖着盖子的药盅。 那两盏药苦得各有千秋,隔着盖子都能闻到那令人不愉快的苦味。 吃完饭就要喝药,这种饭是最倒胃口的了。 赵澈进来就瞧见这一幕,险些笑出声“二位可真是,好一对苦命小鸳鸯啊。” 赵荞反应慢半拍,眨了好几回眼都没明白自家这忙碌的兄长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贺渊倒是不惊不诧地起身“信王殿下” “坐着吧,你身上有伤,就别拘礼了,”他笑笑,看向乖乖坐在贺渊身旁的妹妹,语气温和,却开门见山,“阿荞,你是想留在这里,还是回府” 赵荞垂眸想了想,以指尖轻点桌面。 赵澈了然颔首,对上贺渊的视线“既阿荞想留在这里,那就打扰了。不过,此事若传出去对她终归不好,无谓让旁人指指点点。劳你叮嘱贵府上下切勿外传。” 近来里里外外接连出了这么多事,协理国政的信王殿下忙得脚不沾地,没那么闲工夫耍花腔。 “殿下放心。”贺渊郑重应下。 赵澈对他的态度很满意,但还是不忘哼声笑道“还有,贺小七你记住,别想着趁阿荞不大清醒就占便宜。” “夜行,你与结香一道留在这里照应二姑娘,”赵澈取出一枚昭宁帝御赐免死金令,转身递给夜行,“若贺大人对二姑娘有不轨之举,你看着办。” 夜行虽与阮结香一样是信王府家生侍,却不是寻常武侍,而是只听赵澈夫妇之命的死侍,如今也是信王府的侍卫首领。 虽他的功夫未必在贺渊之上,但以命相搏还是足可一战的。 贺渊倒也不怕,心知赵澈此举意在威慑,爱护妹妹而已。 “殿下放心,我会克制受礼。” 贺渊神色清正地这么应着,心里却小声嘀咕但是,如若她要对我有什么不轨之举,那请恕我无力反抗。 等赵澈都走得没影了,赵荞才像是回过神来,后知后觉红着脸“咦”了一声。 当着大哥的面毫不羞臊地表示要留在别人家,真是出息啊。 好在夜行与阮结香都被贺渊请到屏风那头去了。没了旁人围观,赵荞虽觉羞赧却也没那么大压力。 她看了一眼那盅药,幽幽叹息,无奈拿起手边的小银匙。 还是吃东西吧,吃完还得喝药,烦人呢。 她面前的是一碗蛋羹,浓稠的碎肉草菇杂酱配了干贝丝炒过,淋在蛋羹的面上,热腾腾鲜香扑鼻,引人食指大动。 美味的食物总是能抚慰人心的。 赵荞满意地弯了唇,像是赢得了某种胜利,迟缓但得意地斜睨了贺渊面前可怜的白粥。 他那白粥是用上佳药材煮水熬的,补血益气效果非凡,但难吃到不是一星半点。 贺渊接收到她那耀武扬威的目光,配合地做抬手捂心状,可怜巴巴对赵荞眨眨眼“我好可怜。” 赵荞被逗笑。歪着头想了想,从自己面前的青花瓷盅特地挑了杂酱和干贝丝很多的那处舀起一勺,慢慢举起小银匙递往他唇前。 “你吃就好,”贺渊心满意足地笑着揉揉她的发顶,指了指自己带伤的肩头,耐心解释,“虽然我很想接受你的投喂,可我有外伤,韩灵交代了不能吃干贝丝。” 赵荞想了又想,最终点了点头“哦。” 缓缓将举着小银匙的手收回来,送到自己唇边,探出舌尖将那勺蛋羹面上的干贝丝和杂酱卷走,再将勺子里剩下的光溜溜蛋羹重新喂过去。 直接将喂进了贺渊嘴里。 贺渊蓦地脸红到脖子根,笑着瞥了瞥屏风上夜行的影子,在心底对才离去不久的信王殿下说了声抱歉。 这真的不能怪他,是阿荞先动的手。 毕竟贺渊身份不同,金云内卫左统领是没那么好命闲散的,既醒来,那自然就要做事。 他醒转的第二日,内卫总统领林秋霞就派孙青送来卷宗,并向贺渊禀报近日各项事宜的进展与动向。 贺渊牵着赵荞一道进了书房,命人在旁侧给赵荞加了椅子,她乖巧地窝在椅子里,捧着甜茶安安静静看着他的侧脸。 两人坐得极近,两腿亲密相贴。 夜行隔桌看了看,忍不住蹙眉轻咳出声“贺大人,请稍挪尊座。”离我们二姑娘远些 贺渊眉梢轻抬,冷漠无辜脸“这种事你得同阿荞说。我做不了主。” 赵荞茫然看了看两人,幅度很小地对夜行挥了挥手,好像在赶退出去让他不要打扰正事。 被嫌弃的夜行只能默默闭嘴,退出去换了内卫孙青进来。 孙青先禀了这桩“右统领孟翱大人有讯传回,他们护送岁行舟前往东境的第五日,在途中遭遇不明人士追击截杀。孟大人怀疑是松原方面的人,但又觉有些古怪。按理说,就算松原那头得到消息后立刻派人追往东境方向,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赶上孟大人与岁行舟一行。” 当时孟翱护送岁行舟出京前往东境救人,行动迅速又低调,朝中许多人根本不知此行所为何事。 可这才走不到一个月,松原那头竟就已得了消息并派人截杀,确实很古怪。 贺渊冷冷轻笑“孟翱就没想过,这些人是直接从京中出发的” 京中那名暗线得了风声后直接派人从京中追出去,自就省了先传讯到松原,再由松原派刺客追往东境的这一道周折了。 这么看来,京中那名暗线与松原邱黄两家,似乎不是从属的关系。那暗线是能不必等待松原那头决断,遇事自行做主的人。 会是谁呢 贺渊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这事一时半刻捋不出头绪,先放放。南郊的事如何” 孙青将手中那叠审讯卷宗恭敬放到贺渊面前。 “南郊刺客案发前,我们按您吩咐一直盯着樊家老太太,发现在馔玉楼与刺客们接头并下达指令的人果然是她。不过她没有亲自出面,是指使她的孙女樊琇去传达命令的。案发当日,林大人下令将籍田令樊承业一家全都缉拿了。” 贺渊飞快翻了翻卷宗,一目十行地拣重点看了。 卷宗里记录着樊家每个人的供述,相互印证之下很好判断真伪。 让贺渊觉得很奇怪的是,根据樊家人的这些供述来看,身为一家之主的大司农府籍田令樊承业,对于母亲和女儿樊琇参与南郊刺杀案的事一无所知。 而且,樊承业的口供显示,他根本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孙青又道“樊家老太太什么都不肯说。她孙女樊琇倒是说了些很重要的事,口供上有详述。” 从口供上可以看出,樊琇显然没有将自己知道的事都说出来。 但她到底年轻,受审时心中是扛不住那强大威压的,言辞间一不留神就透露出某个重要讯息虽是她奶奶做主调动刺客并部署了南郊的行动,但她奶奶并非真正幕后主使,背后还有人。 至于那老太太与松原邱黄两家是什么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他们做事的,这些事樊琇目前还咬定自己不知情。 “昨天夜里,樊家老太太提了个要求,”孙青看了看贺渊,“她说,若贺大人亲自去审,她什么都可以告诉您。林大人也没想明白她这么说意图何在,请您自行定夺是否出面。” 贺渊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待我仔细看完这些口供再在决定。你去吧,有什么新的动向再及时告知我。” 贺渊蹙眉盯着面前的卷宗,修长手指在自己的下巴上来回摩挲。 既那老太太提出要他亲自去审才肯招供,那他当然是要去的,但不是立刻就去。 若不先捋出大致头绪,两眼一抹黑就去审,因为准备不足而横生变故,那才得不偿失了。 片刻后,贺渊余光瞥见旁侧那道好奇到亮晶晶的眼神,赶忙转头对赵荞绽开浅笑“枯坐无趣” 赵荞摇摇头,眼神黏在他那抚着自己下巴的手上。 “哦,你也想摸一下”他纵容笑着,轻抬了下颌。 她先是试探着将手指按在他的下颌,后来那纤润指尖便像是有了自己的主意,慢吞吞撒着欢在他下巴一点点缓慢摩挲,然后又好奇滑向他的喉结。 因为她的行动迟缓,这原本孩子气的调皮举动竟变得莫名暧昧,那叫一个缠绵勾魂啊。 贺渊心下无端荡开酥麻涟漪,周身一个颤栗,忙不迭握住了她的手。 他轻颤着沙哑嗓音笑“别、别乱来。” “嗯。”赵荞点头,指了指卷宗,善睐明眸会说话你忙你的,我可以自己玩。 贺渊面红耳赤地缓缓闭上眼,唇角轻扬,任人“把玩”。 信王殿下对不住,不是我言而无信,真的是阿荞先动的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3章第七十三章 当被遗忘的所有前情旧事在贺渊的记忆里一一归位, 他在赵荞面前就越发没有半点抗衡之力。 打从武德五年溯回城那场相遇起,许多事就已注定。 无论她对他做什么, “折腾”他到何等地步, 他都很没出息地甘之如饴。 不过, 眼下的赵荞五感迟滞、神识混沌, 虽说又呆又乖, 却是个不讲道义的小混球,好奇兴致来得快去得更快 柔软纤润的玉手险些将贺渊摩挲起火后, 却就“管杀不管埋”,良心半点不痛地收回手去,重新捧起面前那盏甜茶。 贺渊闭目调息, 良久才堪堪稳住满心躁动。 他有些无力地靠着椅背, 星眸斜斜睨向那个捧杯发呆的流氓小姑娘,红着脸弱声弱气撂着好无力度的狠话“总有一天,你得让我欺负回来。” 赵荞慢慢偏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没说什么, ”贺渊轻咳两声, 有些狼狈地站起身来整理衣襟, “我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你乖乖坐着别乱跑。” 赵荞轻扇蝶睫“嗯。” 待贺渊以近乎落荒而逃的架势快步出了书房,赵荞怔怔盯着身侧那空了的座椅, 隐隐觉得有什么事好像不对。 贺渊出去了不过一盏茶功夫, 再回来时居然就换了一身衣衫, 身上还有沐浴过后的清爽气息。 赵荞眼神古怪地瞥向他, 缓慢抬手指了指他的肩头。 贺渊虚虚握拳干咳讪笑,尴尬落座,桌上那叠卷宗记档挪到近前来,没什么底气地解释“天太热,去冲了个凉。别担心,伤口没沾水的。” “哦。”赵荞收回目光,总算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先前的举动似乎有点不妥。 两颊后知后觉烧烫起来,喉咙有些发干。捧起甜茶慢吞吞饮了一口后,她脸上更烫。 又从桌上小攒盒中摸了一把糖豆,窝在椅子里一颗接一颗慢慢咬着。 目光心虚游离,粉面知耻含羞。 混混沌沌的脑中响起一个神秘的声音 不是“似乎”,不是“有点”,是确凿无疑地很不妥。 她先前对贺渊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耍了好大个流氓呢。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贺渊就已来到金云内卫镇抚司衙。 右卫小旗郑冕黑着眼眶忍着呵欠出来迎“贺大人有伤在身,原不必来得这样早。大理寺那头说要近午时才会过来交接带走人犯。” 南郊案发至今,郑冕受总统领林秋霞指派负责审讯从南郊活捉回来的刺客及樊家人,已连续数日没睡过囫囵觉了。 审案并非内卫强项,连日来对那些人的审问收效不大,总统领林秋霞已耐心告罄,决定将这群死鸭子嘴硬的家伙交由早已磨刀霍霍的大理寺少卿秦惊蛰亲自料理。 秦惊蛰可是有名的刑讯高手,天底下就没有几张她撬不开的嘴。 贺渊若有所悟,脚下顿了顿“那樊家老太从被缉拿后一直未吐半字,是在知道自己要被移交给大理寺之后,才突然说要见我” “是,”郑冕点头点到一半,忽然想起件事,尴尬咳了两声,“昨夜,那个樊琇也提出要见您。” 语毕,郑冕挠挠头,小心翼翼从旁觑着贺渊的脸色。 先是樊家祖母声称要见贺大人才肯招供,接着樊家这孙女也要见贺大人,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 “看我做什么”贺渊冷眼斜睨他,“我哪知道为什么” 郑冕搓手讪讪笑,忍呵欠忍得眼角沁出泪来“那是。我只是想问,您看是先见樊琇,还是先见樊家老太” 稍作沉吟后,贺渊还是决定先见樊琇。 南郊案的涉案人犯都是单独关押,且各自牢房都不相邻,以防串供。 贺渊站到樊琇那间牢门前时,樊琇正靠墙坐在地上。 被羁押数日,她身上的衣衫已皱巴巴,脏污明显,娇俏的垂髫燕尾髻也已凌乱得走了形。 听到有脚步声,她懒懒转头看过来,在瞥见贺渊时神色微变,本能地抬手捋了捋鬓边落发。 贺渊没有进去,只站在门口“想说什么” “想说,你别太得意,”樊琇将后脑勺慢慢抵住墙面,扭头看向里侧,中气不足的干涩嗓音里打着颤,不知是哭是笑,“此前松原来的那拨蠢货因为暗杀岁行舟未遂被你带人清理大半,在南郊又是你带人将我奶奶的人或杀或抓。贺贺大人,你同时得罪了两拨人,之后无论哪边的人都不会让你安生。” 贺渊身后的郑冕疑惑地挠了挠头。 这樊琇的话乍听起来像是在对贺渊叫嚣,可细品品,又觉她好像是在提醒贺渊要当心 为什么要提醒贺大人认识她么 贺渊的表现看起来就是不认识她的。神色毫无波动,转头对郑冕道“让文书吏记下,此次进京的刺客是归属不同的两拨人。樊家老太带着孙女在为邱黄两家做事的同时,自己另有可调动的人手。” 樊琇猛地站起身来,许是目眩,背靠墙扶额晃了晃,脚镣铁链叮咣作响。 “我和奶奶才没有为邱黄两家做事祖母与他们只是合作关系若非时移世易,那两家给我提鞋都不配” 她极力挺直腰身,略抬起下巴,倨傲凛然。仿佛在维护着自己最隐秘的骄傲。 “哦,”贺渊不咸不淡地问,“还有别的想说吗” “你难道就不好奇,”樊琇闭了闭眼,“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见你” 贺渊冷漠脸“这对我不重要,没什么好问的。看来你没别的要说了,那就这样吧。” 望着他离去的侧影,樊琇哭着跌坐在地,小声啜泣“若我奶奶要见你,不要离她太近。” 这才是她原本想对贺渊说的话。 可他方才的神情看起来就是从未留意过她这个人,这让她很难堪也很愤怒,最想说的话反而没能说出口。 又或者,在她内心深处,根本也没想对他说什么。只是想见他一面而已。 她是贺渊表弟骆易的同窗,三年前骆易生辰是贺渊宅中摆的宴。 那时她与同窗们一道踏进那个宅子,拘谨站在客堂里,才捧起茶盏就见到被骆易拖出来显摆的贺渊。 那天的贺渊着一袭沣南贺氏家服武袍,身形颀长且硕,恣仪挺拔雅正,气势冷峻凛冽。 他就站在客堂门口,光在他背后,影在他身前。 银红素锦、衣摆绣口金泥滚边,那等灼灼颜色反衬着他英朗眉目间的矜贵清冷,似霞光照亮山巅积雪,显出一种遥不可及的神秘高华。 从那之后,贺渊步入客堂那瞬间的画面,便反反复复入了少女樊琇的梦。 可惜她只是小小六等京官樊承业之女,连站在贺渊近前三步说话的资格都没有,无从接近,更没有机会让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做停留。 她也曾想过,若能学有所成,将来谋得一官半职,或许终有一日能与这个人坐下来喝杯茶。 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她埋头苦读一年后,她从骆易口中听说,贺渊与信王府二姑娘赵荞就要议亲了。 那赵荞除了出身比她好,根本一无是处 她不甘心,可她没有办法,只能在奶奶跟前哭。 谁知竟从奶奶口中得知了天大秘密,从此走上一条回不了头的路。 但是啊,诚如贺渊方才说的,这些种种对他不重要。 樊琇于他只是个陌生人,若非此次涉案,她大约一辈子也不可能听他对自己说那么多话。 这么想想,她即将走到尽头的短短一生,好像个没人想听的苍白笑话。 樊家老太早已被带到刑讯房等候贺渊的到来。 前往刑讯房的途中,郑冕疑惑挠头“贺大人,方才樊琇那句话,您觉不觉古怪” 虽说朝廷如今已将松原邱黄两家列为叛逆,但在此之前,这两家可是从前朝起就积威积势近两百年的地方望族,从前武德太上皇在位时,明面上对这两家都还礼敬三分。 而樊琇不过一个国子学生员,父亲也只是小小籍田令,竟狂言这两家“给她提鞋都不配”,实在耐人寻味。 “樊家从前贫家败户,也就她爹樊承业战时得恩师举荐做了淮南府沧南郡的农政官,这才勉强抬了点门楣。樊承业被大司农府升调进京才没几年,再说也只是六等京官而已。樊琇不将邱黄两家放在眼里的狂妄底气,从何而来” 贺渊闻言脚下稍顿,旋即豁然开朗,冷哼轻笑“时移世易原来如此。” “您的意思是”郑冕惴惴不明其意。 “你随我进去见那老太就知了,”贺渊看他唤了人来要吩咐做审讯准备,抬手制止,“我想,她叫我来大约不想说什么,只是想看看我死没死。” 念樊家老太年老体弱,内卫没对她用刑,还给了椅子坐,只是上了枷锁与脚镣而已。 在抬头瞧见出现在台阶上的贺渊时,樊家老太太先是愣了愣,继而面露憾恨之色“可惜。” 她虽没说“可惜”什么,但贺渊早已了然一切。 他居高临下冷眼睥睨她“让我来,想说什么” 那老太太环顾四下。 角落桌案前坐着执笔等待记录口供的文书吏,贺渊身后还站着管辖刑讯事宜的内卫小旗郑冕。 这是内卫审讯时的规矩,提审人犯时至少要有三名内卫官员在场,以防有人徇私炮制冤案。 樊家老太仰头直视着贺渊,苍老的眼中蒙着一层晦暗浑浊,笑意诡谲。“你叫他们都出去,我只能告诉你一人。” 贺渊负手而立,垂眸俯视着她“看来你很清楚内卫审案的规矩。所以想让我摒退众人,再假作向我透露了天大机密,如此,我就彻底进了你的套,有嘴说不清了” “呵。年轻人,你想得可真多,”樊家老太不屑轻哼,“贺大人,老妇要说的秘密很是惊人,你当真不想知道” “能有多惊人”贺渊徐徐颔首,“无非就是” 冷然话音尚未落地,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台阶上掠身至她面前,抬手利落地卸了她下巴。 “郑冕,将她牙后的毒囊取出来。” 郑冕虽一头雾水,却还是三脚并作两步冲过来依令而行。 果然,老太牙后藏了一枚扁扁的小毒囊,里头有三枚牛毛针。 “你口中的惊人秘密,无非就是你决定临死拉个垫背的,用牙后毒囊里最后三枚牛毛针等着要我的命。”贺渊放开她,云淡风轻道。 下巴被卸的樊家老太痛苦瞠目,含混哀嚎,稀疏齿缝间渗出淡淡血红,枯槁面容狰狞扭曲,又夹杂着些许措手不及的狼狈。 “你真正的秘密,我已经猜到了。”贺渊唇角轻扬,眼底却是凛冽寒光。 “户籍记档上写着你儿子樊承业从父姓。民俗上同姓不通婚,所以你显然不会姓樊。方才你孙女说,若非时移世易,松原邱黄两家给她提鞋都不配。这么大威风,若我没猜错,你或许复姓宗政” 只有这样,她孙女樊琇话里对松原邱黄两家的倨傲轻蔑才说得通。 前朝亡于北境外吐谷契部族。 三十年前,吐谷契部趁前朝各地门阀内斗、镐京朝廷被架空的天赐良机趁虚而来,百万大军踏破北面国门一路从松原长驱直入镐京,侵占滢江以东的半壁江山,甚至在镐京建制立朝,国号“大盛”。 而宗政这个复姓,就是大盛皇姓。 彼时还是朔南王的武德帝赵诚铭率众退守江右,与伪盛朝隔江对峙近二十年,最终反渡滢江歼灭伪盛朝皇属大军主力,伪皇室率残部仓皇退出镐京、逃回北境之外的老巢,这才有了如今的大周。 在伪盛朝占据半壁江山的那二十年里,滢江以右的前朝遗民无论贵贱,在宗政家眼里全不过是两脚的羔羊、可供驱使的牲畜,闲极无聊时抓来虐杀取乐,甚至惨绝人寰地烹而食之都是常事。 所以樊琇才会说出“若非时移世易,松原邱黄两家给她提鞋都不配”这样的话。 樊家老太被枷锁束缚的双手捏得死紧,死死瞪着他的浑浊双眼中有了波动,口涎接连狼狈滴落,干瘪面庞上每一根皱纹都在痛苦颤抖。 贺渊淡声道“之前我忘了些事,昨日醒转后终于想起。将前因后果串起来,再加上你孙女的那句狂言,该明白的就都明白了。” 去年冬的邻水刺客案,虽说那些刺客是冲着圣驾去的,但他们并没有在最开始占据着局面绝对上风时直奔昭宁帝与帝君所在的典仪台。 而是主攻贺渊及金云内卫,连对皇城司卫戍都只是佯攻。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后,贺渊几乎可以断定,邻水那批刺客接到的应该是“杀贺渊及内卫”与“刺杀圣驾”两个任务,且二者重要性不相伯仲。 所以那几队内卫才付出了战损接近一比一的惨重代价。 “若一开始就直奔圣驾所在的典仪台,说不定那次行刺还真让你们得手了,”贺渊摇摇头,“而今你明知死路一条,想到的却是拉我垫背而不是别的事。足见恨得深沉。” 吐谷契人的老巢地盘是鸟不生蛋的雪域荒原,是以他们世世代代都垂涎着大周这片广袤沃野。可他们不愿归化只想占领,早在前朝末期就已派遣大量暗桩入境,分散在各地州府,扮作寻常百姓潜伏下来,成婚生子,大隐于世。 这些暗桩里甚至不乏复姓宗政的伪盛朝皇室旁支宗亲成员。 当初伪盛朝王室战败后率残部溃逃回雪域荒原时,这些与伪盛朝王庭血脉同源的旁支宗亲并没有被带走,与许多普通暗桩一样继续蛰伏。 大周立朝七年来,这些暗桩虽无大规模被启用的迹象,但时不时也会伺机生事。 从前的武德帝、如今的昭宁帝都曾多次遭遇这些暗桩的刺杀,折在金云内卫手里的不知凡几。 “你这么想我死,大概是因为武德二年圣驾于卫城春猎时,我与同僚斩刺客三十余,活捉七人。当场被诛的三十余人中有四个姓宗政的,活捉的七人里还有一个,”贺渊皮笑肉不笑地哼哼,“能发号施令的人接连折在我手上,逼得你这位藏了几十年身份的老太太不得不亲自顶上最前头来坐镇,恨我入骨也不奇怪。” 从刑讯房出来,郑冕不解地追问“您怎么猜到她姓宗政的” “灵光一闪吧”贺渊淡声解释,“去年邻水冬神祭典刺杀圣驾、前几日在南郊意欲屠戮无辜百姓,两次,都出现了弯月小刀和半面鬼巫面具。这两样是宗政家近卫死士专用的玩意儿。之前意图刺杀岁行舟的那拨刺客就没有这两样。” 郑冕疯狂搓脸,跟不上他的思路“这、这怎么就能想到那老太太是宗政家的人了” “刺杀岁行舟那拨人是松原来的,所以与咱们交手时以自保奔逃为主;邻水和南郊这两次的刺客对内卫都是仇人相见的拼命架势,因为这几年宗政家留下的很多暗桩都死在内卫手里。这样能懂了吗” 说了这么多,看他还是没想通的模样,贺渊也懒得解释了“实在想不通,你就当我瞎蒙的吧。” 他急匆匆出门就要上马,郑冕追了出来“贺大人,您将那老太下颌给卸了,晚些大理寺来将人带回去,她没法开口说话,秦少卿那脾气不得跟我们急啊” “你不会帮她把下巴安回去啊我忙死了,谁管你们那点善后小事。”贺渊没好气地抛给他一对冷冷白眼,跃身上马,疾驰而去。 他可是算着时辰出门的,这会儿家里那个乖乖呆呆的阿荞怕是醒了。若醒来找不见他,闹脾气不肯吃饭喝药那就不好了。 得赶紧回去哄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四章 前几日昭宁帝派了包括韩灵在内的三名太医到贺渊宅邸来照应诊治, 如今贺渊已清醒, 肩头那道刀伤只需他宅中家医料理即可, 故另外两名太医便回太医院了。 韩灵原本也是该回的, 但前日赵荞那般症状, 又在此住下, 他担心贺宅家医没太见过她这种情形,便主动多留两日。毕竟医者, 况且当初一同出京近两月, 朝夕相处的交情是在的, 自要精心照料些。 本着“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赶”的心态,他将贺渊与赵荞一并纳入“监管”,倒确实是尽心尽力的。 辰时近尾,阮结香找到韩灵, 笑得尴尬。“韩太医,贺大人今晨天不亮就去内卫镇抚司衙门了。” 韩灵茫然“啊, 我听中庆说了。怎么” 阮结香觑了觑他“我家二姑娘吃过早饭后就去了后花园水榭那头” 韩灵替赵荞开的方子比较偏门, 那药入口极苦,还得一天五顿地喝。这几日的赵荞多少有点孩子心性, 几回下来就不太肯配合,见药就想多, 前两日全靠贺渊在旁半哄半诓。 今早贺渊没在,她吃完饭就神色严肃地行去花园水榭附近,一本正经在繁花灼灼的木槿丛附近慢吞吞做巡视状。 那认真仔细的模样, 仿佛哪朵花被她漏看了,就会当场枯萎在枝头似的。 “我与夜行去劝她喝药,她慢吞吞还发脾气,明摆就是想躲过这顿,”阮结香好气又好笑地嘀咕一句后,总算道出来意,“所以,能不能请韩太医帮个忙” “帮忙灌她喝”韩灵笑着调侃道,“那我可不敢。” 阮结香也笑了“当然不能灌。您就帮忙将药端给她,稍稍劝几句就好,劳烦您了。” 韩灵颔首应下,举步往水榭去时随口笑问“我有些好奇,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能劝动她” 阮结香谨慎地四下看看,抿了抿笑唇,小声透露了一个秘密“我们二姑娘其实打小就很尊敬读书多的斯文人。之前出京那一个多月,您没发现她对您算是很好脾气了么” “原来,她那样就已经是好脾气了”韩灵讶异瞠目。 “您仔细想想,那一个多月里,她从来没当真对您破口大骂过吧” 韩灵边走边回忆“好像还真是。” 那是他多年来头一回真正混迹在寻常人里,对许多事的理解有失偏颇,常会有些添乱的言行。 赵荞虽被他惹气好几回,语气强硬地怼过他,却半点不是京中传闻那般一言不合就将人骂个满头包的真正泼皮习气。 原来是对他这个“读书多的斯文人”以礼相待呢。 韩灵边走边笑,心中却像突然被无形的手拨动了某根看不见的弦。 韩灵寻到水榭附近时,还在木槿丛前假装很忙的赵荞扭头见是他,明丽的俏脸一点点皱出苦相。 夜行正端着托盘站在旁,看到韩灵如蒙大赦。 “大当家,边喝药边赏花更为风雅,要不要试试”韩灵从托盘里端起药盅,笑得如春风和煦。 赵荞鼓了鼓腮,蔫巴巴站在原地,一副想跑又不敢的样子。 这般模样的赵二姑娘,平日里可真是烧香拜佛都见不着的。 韩灵步履沉稳地行到赵荞面前没绷住,忍俊不禁地笑开“这几日同你说别的话,你就总慢吞吞才有反应,一提到喝药,脑子就灵活得像猴儿成精。” “哼。”赵荞慢慢扭头,不想看他。 韩灵将药盅揭开盖子,递到她面前,温声笑劝“晚些药凉就会损了效用,趁热喝吧。” 赵荞以眼角余光瞥了他好半晌,最终不情不愿地伸手接过药盅。 盛夏季节昼长夜短,辰时天幕已是灿灿藤黄色。 赵荞身着雅致的青蝉翼纱,与藤黄天光相得益彰,掐腰束袖的纤细身影利落大方又不失明丽。 韩灵那身玉色绢丝袍则俊逸斯文,白面含笑斯文俊逸。 这两人站在一处,虽中间隔着客客气气的大半步距离,却融洽辉映,共晨光一色。 他们身后就是水榭回廊,侧畔是花灼烁叶蒙茸的木槿丛,真是人景俱美,足可入画。 贺渊一进花园就被这一幕刺痛了眼。 更可气的是,不知韩灵说了什么,下一瞬就见赵荞神色糯糯软地抿了唇,垂脸伸出双手,乖乖从韩灵手中接过药盅。 那是他的阿荞被别人哄了喝药,哪怕那个人是医者,这也很不能忍 贺渊大步流星行冲了过去,突然出现在两人之间,惊得赵荞手一抖,药盅险些脱手坠地。 贺渊眼疾手快地将药盅拿了过去,极其自然地牵住了赵荞的手“水边风大,仔细将药吹凉了。去亭子里喝吧。” “你别光说她,你自己今早的药还没喝呢,”韩灵笑笑,忽地皱眉,神色转为严肃,“你早上出去和人动手了” 到底是医者,鼻子灵着呢,上来就闻到贺渊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不必扒开他衣裳看都知是肩头伤口又裂了。 “你就气死我吧”韩灵怒了,“叮嘱又叮嘱叫你别大动,你当耳旁风” 大凡患者在大夫面前总是天然气弱几分的,尤其大夫发飙的时候。 贺渊抬眼望天“咳,也不算大动,又没打架。” 就是冲上去卸了人下巴,而已。 一旁沉默的赵荞忽地从贺渊手中将那药盅抢了过去,捧起来咕嘟咕嘟一口气不带停地就喝了下去。 末了还亮了底给韩灵看,眼唇弯出乖巧弧度“呐。” 不知为何,她的耳廓莫名泛红,小巧的耳珠竟淡绯莹莹。 韩灵神色稍霁,没好气地冲贺渊长叹一声“赶紧去换药” 他脸色是好了,贺渊却是大大地不好了。 胸闷气短地瞪着赵荞绯红的耳珠,牙根酸得都咬不紧了 中庆将外伤药膏及伤布、清水等物事都准备好放在寝房内的雕花小圆桌上,已除去上衣的贺渊面色不豫地落座。 却见赵荞从屏风边沿歪头看进来,迷茫的眼神里有一丝疑惑。 贺渊笑了笑“你来帮忙的吗” 赵荞想了想,点头走过来“嗯。” 中庆接收到自家七爷撵人的眼神,默默低头退出。 前日赵荞见过他上药的流程,这会儿是还记得的。也不要谁说,慢吞吞先将自己的双手浸到铜盆里的清水中。 房中只剩下两人,贺渊起身站在她身后,单臂环过她的腰腹,下巴搁在她肩头,将脸贴在她鬓边轻蹭。 “你以为我方才板着脸是生气了,所以特地跟进来哄我,是么” 赵荞没在水中的双手一顿“嗯。” “你的以为并没有错,我就是生气了,”贺渊的唇贴着她耳畔哼哼,见她疑惑回眸,他哼得更重,“偏不告诉你为什么。” 语毕,也将自己的手没入铜盆中,握住她的双手,温柔又细致地替她将指尖搓过。 赵荞茫茫然还在想他是在气什么,便也由得他。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暧昧摩挲搓揉,从她的指尖到手指根部,每一点肌肤都没有放过。 净手过后,又拿棉布沾酒将双手擦拭一遍,这才能真正上药。 赵荞先拿沾了药酒的棉布,一点点轻轻压过贺渊伤口的边沿,清理着已干结的血渍碎屑。 从南郊被送回来那日贺渊的伤口就有些感染,导致他高热反复两三日。醒来至今,短短三日伤口开裂两回,看起来很惨,莫怪方才韩灵怒了。 赵荞瞧着心疼,微微低头,轻轻往伤口上吹气。 她现在动作本就慢,这两口吹得,对贺渊来说有些要命。 他面上一红,反手捂住她的唇,笑了“我不疼的。” 不能让她再软呼呼吹了,再这么吹下去,说不得他会失控做出些让伤口裂更惨的事来。 赵荞歪头打量了他,眨了眨眼“哦” 手上动作继续,却很调皮地将那棉布从伤口最边沿往里多探了一丝丝。 贺渊立时倒吸一口凉气嘶痛出声,肩膀本能地躲开了去,扭头不可思议地瞪她。 她慢慢露出一个狡黠调皮的笑,两眼从半月弯成细月牙。似乎在嘲笑他明明疼却硬撑面子假装铜皮铁骨。 “你这小不溜丢的小混球。”贺渊满眼纵容地笑乜她。 她笑得更甜,右手食指从小药膏罐子里沾了一层药膏,轻轻涂在他伤口上。 “笑什么笑冲谁都笑,和气生财啊”贺渊心情复杂地嘟囔。 枉他急匆匆赶回来要哄她喝药,她却没心没肺地让别人哄了去。 最可气的还是一气儿喝完药后对韩灵的那个笑容,还脸红酸死个人了。 越想越怄的贺渊倏地抬头,仰面趋近,在她唇上轻咬一记。 猝不及防的赵荞垂脸愣在当场,怔怔瞧他片刻,双颊浮起后知后觉的红晕,慢慢抬起指尖按住,。 她忘记自己指上有药膏,指尖一点上唇,药膏冰凉的苦涩刺得她皱了眉。 “呸,噗。”她扁着嘴,想将唇上的药膏渍吐掉。 可惜没什么用,那种难受的感觉还是附在唇上。 懵懵然迟钝的呆模样可爱得让贺渊的心快要化成水。 他再忍不住,倏地展臂将她揽进怀中,拥着她在自己腿上坐下,单臂环住她的腰背,薄唇贴过去,舌尖舔过她的唇瓣。 慢慢吮着,轻轻咬着。 反反复复。 赵荞伸手抵住他无伤的那边肩头,浑身发软发烫,眼里氤氲起迷蒙水雾。 被她怎么直勾勾、软绵绵地望着,贺渊心中一虚,停下自己的“罪恶之举”,嗓音沙哑含笑,开始哄小孩儿。 “我只是帮你将唇上的药膏擦干净而已,”他抿了抿笑唇,“这药膏,其实挺甜。” 这么半晌,迟钝的赵荞总算发现他是没穿上衣的。她收回手来背在身后,挣扎着想要从他怀里站起来。 白皙柔嫩的脸肤红晕更甚,秀气莹润的耳珠也随之烧烫起来,层层叠叠泛起诱人绯色。 贺渊眸底黯了又黯,扣住她不让逃,再次缠上去,张口含住她的耳珠。 齿沿轻轻啮过那柔软嫩肉,嗓音含混嘶哑,又委屈“阿荞,往后不要随便在别人跟前面红耳赤,好不好” 他心中思忖着,或许待会儿该带她去珠宝楼挑一对大大的明月珠耳珰。 这样就可以把这双漂亮耳珠遮起来,绝不给旁人看到这样绮丽勾魂、惹人心痒垂涎的美景。 作者有话要说  贺醋坛成精渊我的,都是我的,别人不许看再看戳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五章 赵荞右掌抵住贺渊的额心, 将他的脑袋推远, 左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面红透骨, 双眸潋滟怔忪地望着他。 静默片刻后, 她慢吞吞道“为什么生气”嗓音似浸水糖砂砺过, 甜腻,微哑。 这几日里, 她但凡开口大都只是一两个字的单音, 这还是头一回说出个整句。 以往贺渊带过许多内卫新武卒, 见过好多次新武卒初次出手致人死命后内心遭受巨大冲击、心绪波动过大,出现如赵荞现今这般五感迟滞的症状。 所以他这几日与赵荞相处时很有经验,不让她长时间落单,却也绝口不提南郊的事,不谈任何会让她心神紧绷的话题, 就温柔随意地黏着逗着,让她在相对舒缓的状态下慢慢缓过劲来。 现下她开口说出相对长些的一个整句, 虽语调慢慢的, 断句稍显别扭,口齿也略有些含糊, 但这至少表示她的情况已开始向好。 贺渊欣喜之余,一时没能明白她在说什么“谁生气” “你, ”她顿了顿,语速缓慢地重复一遍,“为什么生气” 问完趁他分神松了手劲, 立刻挣扎着从他怀中站起来,小心地退离他远些。 总算明白她的意思后,贺渊忍住将她拖回怀里搓揉一百遍的冲动,闷声笑得直抖肩。 这呆的,从她进来到现在,两人之间的话题都已换了不下回,她才追问最开始那个问题。 瞥见赵荞神色微恼,他连忙敛神正色,清清嗓子认真答“我方才生气,是因为你对着韩灵笑,还脸红。” 赵荞眉心揪紧,慢慢将他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什么意思她现在只是反应慢了些而已,就连笑都不配啦 “那,我该哭” “重点是脸红”贺渊醋意幽幽地瞥她一眼,自己拿了药瓶来上药,“先前在花园,你对着他脸红是什么意思提醒你,想清楚再回答啊。” 若答得不对,他可是要闹的。哼。 赵荞走回他面前,将他手中的药瓶拿走,继续替他上药,同时也在回忆之前在花园的种种。 贺渊知她现下脑子慢,不催也不扰,安安分分任由她边想边替自己上药。 待到她拿起新的伤布要替他裹上时,总算想明白了“哦。因为他吼你。” “他吼我,和你脸红有什么关系”这下轮到贺渊发懵了。 赵荞不是很开心地哼了两声。“想吼回去,说不出来,急的。”情急之下才抢了药来喝,卖乖讨好让韩灵忘了继续吼他。 贺渊心尖一烫,四肢百骸如被糖汁浸了个通透“原来是急着护短啊。” “嗯。”赵荞笑眼弯弯,伸手按了按他颊边那仿佛盛了蜜的浅浅梨涡。 替他将新的伤布裹好后,赵荞身形一僵,后知后觉地瞪他“你生气,是以为我对他” 被满心蜜意齁到晕乎乎的贺渊正美滋滋呢,闻言脑中立时警铃大作“我不是,我没唔” 话没说完,脸色沉沉的赵荞伸出手指就往他肩伤处连戳三下,那力道真是半点情分也不讲,疼得他面色大变,吃痛闷哼。 “凶巴巴”可不是浪得虚名,说翻脸就翻脸的。 直到午饭时,赵荞都不肯再搭理贺渊,任凭他如何道歉、哄逗,都不肯再说话。 实在被烦得不行便送他对漂亮白眼,外加“哼”、“呵”这样的冷漠单音。若他靠她太近,她便毫不留情地戳他肩伤,还会顺手敲他的头。 午饭后,喝完药的赵荞变成苦瓜脸,在阮结香的陪同下慢妥妥回了客房,准备午休小憩。 进门之前回眸见贺渊跟在后头,便指了指客房门前某处,对夜行道“他过这里,就打他。” “遵命”夜行掷地有声地应下,幸灾乐祸地看了贺渊一眼。 正未时,内卫武卒孙青再次前来,到书房向贺渊禀了一些最新消息。 因之前右统领孟翱通过沿路内卫鸽房传回的讯中提到,护送岁行舟前往东境的途中数次遭到刺客追击,昭宁帝为防万一,命内卫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岁行舟的安全,同时谕令东境守军调人马前去接应。 听到这个消息,贺渊暗暗舒了一口气“嗯。” “贺大人,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孙青有些不满地嘟囔,“岁行舟,他凭什么” “不惜一切代价”,这几个字对金云内卫来说,就意味着关键时刻要拿命去护。 就为一个岁行舟,为他口中那桩不知真假的玄异秘辛,就要搭上一个内卫右统领和几十个内卫的命去护,这让孙青心中多少有些不平。 贺渊淡淡睨了他一眼“就算没有陛下这道谕令,孟翱他们都该将岁行舟护好。” “为什么”孙青不解。 “那是我们欠他的。”贺渊淡垂眼帘。 五月里他去岁行舟宅中那回,奄奄一息的岁行舟趴卧在床,后背打着火罐,他隐约看到岁行舟背后有一道陈年刀伤。 当时还奇怪岁行舟一个文官怎会有刀伤,前几日他想起所有前事,想起当初自己在溯回城为什么要去缠着赵荞,自也就想起岁行舟背后那道刀伤是怎么来的。 那年他安排了三名内卫武卒在溯回北城门盯梢,留意入城的可疑人员。 那三个小武卒初次出任务,年少轻狂,竟胆大包天将一对通关名牒明显有可疑的夫妇放进城中,打算来个猫捉耗子的游戏。 没曾想那对夫妇是吐谷契派来行刺的顶尖高手,进城没多久就摆脱了他们的追踪。 彼时圣驾及参与冬神祭典的宗亲重臣已在溯回城下榻,若不是以私人身份前往观礼的岁行舟在与那对夫妇擦身而过的片刻及时发现他们口音古怪,还不知会闹出多大事来。 “岁行舟是鸿胪寺宾赞,对各地方言及外邦言语都有涉猎。他与那对夫妇擦身而过时无意间与那位夫人相撞,凭对方脱口而出一句带着吐谷契人言语习惯的低声惊呼察觉出了异状。” 说起这个,贺渊对岁行舟还是颇为钦佩的。那对刺客夫妇训练有素,寻常说话口音与大周人并无太大差异,若换一个人未必能像岁行舟那样及时发现端倪。 当时岁行舟没有胡乱声张,只是跟着他们,沿途不动声色寻找内卫或皇城司的人想要示警。可惜他只是文官,不会追踪匿迹之法,还没找到示警对象之前就已被那对刺客夫妇发现。 那对夫妇佯装不知,一路引着他进了偏僻窄巷,拔刀就砍。 武德五年溯回冬神祭典,孙青也是去了的。但他奉命在典仪台附近巡防,并不知北城门那边的三名同僚竟捅出过这么大篓子。 “那后来呢他怎么死里逃生的”孙青听得一口气悬在半中,心都揪紧了,“能甩掉内卫追踪的刺客已是少见的高手,他手无缚鸡之力的” 想起旧事,贺渊心中有伤怀喟叹,又有温柔感怀“那时阿荞正巧在那巷子里物色适合置产的宅子,命她的两位随身武侍出手护下岁行舟,也拖住了那两个刺客。后来我带人赶到,才得以将那两名刺客就地处置。” 那年赵荞有意趁着冬神祭典的机会在溯回城内仔细打探,想在那里置产。她本就是个古灵精怪的性子,别人置产业都愿在闹市中寻,她偏往边边角角的清冷陋巷中去找。 据她后来的说法,是因那时她才在京中买下馔玉楼,手头很紧,所以只能在溯回城寻陋巷中便宜的店面门楼。 总之就这么赶了巧,救了岁行舟,也使金云内卫免于声名扫地。 赵荞何等机敏,救下岁行舟后稍稍定神就知事情不对,几句话就从那三名心虚后怕的少年武卒口中诈出了真相。 当场发飙,将连同贺渊在内的十几个内卫全都指着鼻子骂个狗血淋头,祖宗十八辈都被她问候了个遍。 而岁行舟无辜挨了那一刀,后来又知晓刺客是那三位年轻武卒不知天高地厚故意放进城的,若他坚持追究,那三个少年的下场可想而知。 甚至会导致金云内卫全员被甄别清洗一遍。 岁行舟是个真正温和宽厚的斯文君子。 他理解那三个少年只是年少轻狂,看在没有酿出大祸的份上,答应了为他们保守秘密。 数年过去,这件事在朝野之间不曾有过半句风声,可见他人品。 孙青这才长舒一开口气“那还真真是咱们欠他的。” 赵荞午睡醒来已是未时近尾。梳洗换衫后,溜溜达达在院中晃了晃,遇到冬日里听她讲过“冷冰冰与凶巴巴二三事”的福大娘。 福大娘知她眼下情形,心下爱怜,笑意慈蔼地将自己做的一小坛甜酱莲子送给她吃。 她是个发完脾气就不记仇的性子,谢过福大娘的馈赠后,便笑眯眯抱着小坛子去书房找贺渊炫耀兼之分享。 去时正遇到孙青出来。 孙青向她执礼问好后,突然懊恼一拍脑门“我这破记性。还有一事忘记告诉贺大人了。” 就折身与赵荞一道又进了书房去。 贺渊见赵荞进来,顿时眉眼带起温柔笑意,正要开口,又见孙青跟在她后头去而复返。 孙青尴尬挠头“方才忘记说了,八月十三乃帝君寿辰大宴,各地宗亲、勋贵即将陆续进京,林大人让咱们早做准备。” 内卫需要做的准备,无非就是清查城中有无“安全隐患”,提前布控各处。 这就意味着,接下来贺渊再不能成日闲在家了。 “嗯,”贺渊淡淡颔首,“有空就去大理寺那头跟进一下审讯情况,若从樊承业的母亲与女儿口中审出什么新的蛛丝马迹,尤其关于那名藏在朝中的暗桩,及时告知我。另外,你告诉郑冕,让他早些与各地宗亲勋贵确认进京赴帝君寿宴的具体日期与人员,以防到时出现误会冲突。” “是,”孙青想了想,“上阳邑承恩侯夏家月初已派人主动递了进京人员名单给咱们。” “这么早”贺渊略挑眉梢,“已启程了” “是,承恩侯本人腿疾复发,命世子带家人前来为帝君贺寿。夏世子打算早些与京中故人一晤,所以提前启程,约莫再日就该到了。” 夏俨要来了欸赵荞眼前一亮,抱紧了怀中那坛甜酱莲子。 待孙青离去,贺渊警觉地蹙眉盯着赵荞“你偷乐什么” 赵荞躲开他的目光,下巴微抬,望着房顶雕花横梁。“没有偷乐。” 贺渊目光如炬,紧盯着她那雀跃到泛红的双颊,心中七上八下。 信你有鬼。明明一副乐得头顶要开花的样 大事不好,夏俨那玩意儿要来了 “阿荞我不管了,成亲,立刻成亲” 作者有话要说  贺小七最强劲敌镐京少女梦中男神夏俨,即将抵达战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六章 成亲是不可能成亲的, 至少不可能是“立刻”。 且不说岁行舟那事尚没个最终定论, 赵荞眼下还算是“戴罪之身”, 就抛开这个不论, 信王府二姑娘的婚事也不是说定就能定下的。 面对贺渊的“叫嚣”, 赵荞抱紧怀中小坛子, 皮笑肉不笑地冲他弯了弯眉眼。一副“我现在还是慢吞吞,并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的模样。 “方才说到夏俨, 你可是耳聪目明脑子快。说成亲你就不明白了还真是奇怪啊, ”贺渊看穿她伎俩, 磨牙冷笑,“看来我们得好生谈谈。” “是啊,好奇怪。呵,呵,呵。”赵荞敷衍假笑, 转身就往外走。 脚步缓慢,试图以龟速逃离。 “还知道避重就轻了”贺渊好气又好笑地从桌案后起身, 大步走过去拎住她衣领制住了她的脚步。 然后将她打横抱起。 赵荞似乎想到什么, 红着脸猛踢腿。“做什么” “你觉得呢”贺渊眉梢轻扬,眼尾竟流露出几许让人赧然心慌的佻达风流。 赵荞羞耻到满面通红, 头皮绷紧,发不出半点声音, 也没法好好思考什么。只能虚张声势地瞪着他。 候在外头的夜行闪身上前拦住他的去路,神情冷硬,语气严厉“贺大人难道忘了前几日对信王殿下做过什么承诺” 其实夜行也算个情理通达的人, 这几日虽奉信王赵澈之命在此“捍卫自家二姑娘清白”,但他还是有分寸的。 像之前贺渊与赵荞在房中独处个一两盏茶功夫,或两人亲昵并肩窝在书房,偶尔相互喂食之类,他最多提醒两句,却没当真做过什么棒打鸳鸯煞风景的事。 方才贺渊在书房里嚷嚷“立刻成亲”的话,夜行是听见的。这会儿见贺渊将赵荞抱了就走,此情此景实在太容易让人联想到“霸王即将硬上弓”。 这就不能忍了。 贺渊目光淡扫他一眼,又垂眸看着怀里那个双颊通红瞪着自己的赵荞“你们以为我要做什么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想法不要那么禽兽。” 喂你这算倒打一耙吧突然追出来抱了人就要走,联系前情看起来,就是很想做点禽兽之事的架势啊 在赵荞与夜行不约而同地狐疑腹诽中,贺渊径直将赵荞抱到了主院偏厅,命人请来韩灵。 “她午睡起来后似乎好许多,有时能立刻明白别人的意思。”贺渊对韩灵道。 韩灵欣慰点头,立刻坐下来替赵荞看诊,同时低声向赵荞询问“耳朵没再嗡嗡响了,是吗” 赵荞点头。午睡后醒来她就觉得似乎松缓许多,虽还是脑子慢,但已不再是前几日那般浑浑噩噩了。 “之前就是没缓过那股劲。”韩灵欣慰颔首,长指搭上她腕间,又向贺渊询问她具体对哪些事能立刻做出反应。 望着那个看起来一身正气、耐心答复医者询问的贺渊,赵荞与夜行疑心他方才是故意让人误会的,却又没有证据。 恼得直磨牙。 赵荞在暗自恼羞成怒的同时,心中却又因某个后知后觉的领悟而隐隐生出一股温暖悸动,缓缓偷觑了身侧的贺渊好几次。 那个会在人后与她打打闹闹、哼哼唧唧的贺渊,那个总是护着她纵着她的贺渊,那个比她自己对自己还上心、时常第一个发现她的细小变化的贺渊 那个属于她的贺渊,当真完完全全地回来了。 自从六月十一在南郊用水连珠杀了十一个刺客后被送回城,赵荞不是在信王府,就是在贺渊宅中,接连好几日不曾真正踏入人群。 眼见她状况大有好转,韩灵再为她调整了一次药方,并鼓励她在贺渊的陪同下出外走走,试着重新接触人群,以促进五感全面复苏。 贺渊便与赵荞商量好,决定次日前往城南随意转转。 其实贺渊考虑事情总是很周详的。 次日是六月十七,恰逢城南通衢坊一带有大集,热闹自是少不了。 若到时赵荞骤然面对人群有所不适,正巧她的馔玉楼也在那附近,退到她自己的地盘里她会较有安全感。 翌日贺渊天不亮就起身,早早开始处理昨日下午孙青送来的那些卷宗记档所涉及的公务。专心致志花了半日,到巳时近尾,将公务上的事一一做好了安排批复,这就将下午的时间腾出来了。 可吃过午饭后,赵荞开始犹豫踌躇,心跳无序,手心沁出热汗。 这倒不是她故意作怪。 即便正常人远离陌生人群久了,再要重新融入时也心中也会有几分异样,何况她此刻情况还特殊,心中是有一道坎在的。 贺渊握住她的指尖,眼神柔和,面上不见半点不耐烦“昨日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嗯” 赵荞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此刻心中乍起的忐忑挣扎,一径低下头拿脚尖轻轻踢他。 “我知道你此刻会有些难受,”贺渊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韩灵不是说了么若总不出去,你就会一直慢吞吞的,很久都不会彻底好转。虽然这样的阿荞可以任我搓圆捏扁,实在可爱,但我还是愿你好好的。” 赵荞想了一会儿,抬起脸来“垂死挣扎”“若我好了,就回家咯” 即便成了慢吞吞,动脑子总需花点时间,她还是能准确抓到贺渊的软肋。 她若彻底好转,不但要回自家王府,还会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做。那样贺渊就没法子像近来这般时时见着她了。 贺渊遗憾笑着捏捏她的脸“虽我舍不得,但还是想你好好的。我的阿荞就该是风风火火的小霸王。” 赵荞歪头凝望着他。 这个人待她是真的好,事事总将她放在前。她以往被他惯的习以为常,很少对他说什么娇甜情话 没法子,她就是个泼皮姑娘,吵嘴骂人能半个时辰言语不重样,或者抖机灵口头耍几句小流氓还行,正经情话却不大会讲。 她知道,贺渊虽嘴上从来不提,心中却多少觉她大约没那么喜欢他,至少不是非他不可。所以他有时会不安,动不动就醋天醋地醋万物。 赵荞眼中烁起晶晶亮的笑,慢吞吞对他勾勾手指。 “嗯”贺渊疑惑又好奇地略低下头,她就踮起脚尖,在他颊畔浅浅梨涡上印了一记轻吻。 蝶儿采蜜似地,一处即离,扑起漫天香甜蜜粉。 贺渊愣怔片刻,心中随即涌动起狂喜。她很少主动亲吻他的。 “这是,奖赏”他俊朗面上浮起异样赭红,嗓音轻哑噙笑,眼角眉梢是毫不遮掩的欢愉。 赵荞摇摇头,反手扣住他的大掌,边走边拖着嗓慢慢道“这是,大当家对你的宠爱。” 此刻的贺渊宛如一条被顺毛到身心舒坦的大犬,身后仿佛生出无形的尾巴,毛茸茸甩来甩去,只差没就地躺倒亮出肚皮了。 “那大当家往后能不能,多宠爱些”赵门贺郎是很会得寸进尺的。 “好。”大当家痛快应下。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被大当家突然宠爱到飘飘然的贺渊将人抱进怀中“你老实说,我和夏俨,谁比较好” 赵荞慢悠悠端详他,最终中肯评价“你。” 贺渊是越飘越高了,忍不住又问“假若我和夏俨同时掉水里,你救谁” 赵荞清了清嗓子,虽觉抱歉,但还是选择了诚实“夏俨。” 贺渊心酸咬牙“我就知道”大当家的嘴,骗人的鬼。 他突然有些想找岁行舟打听一下,岁家祖上有没有什么法子帮忙给小时候的自己带个口信。 他很想对小时候的贺渊说,不要选武官这条路。因为你将来会遇到一个将你吃得死死的姑娘,而她 一见那种真正学识渊博的狂放才俊就容易走不动路 啧,真想把夏俨一拳捶回上阳邑去。 前朝末期时,哪怕各地豪强割据内斗,兵祸持续近三十年,朝野间照旧不乏学贯古今的博识才俊。 那时在朝有龙图阁的苏淳与京南罗氏罗凤溪两位大学士、九卿之首太常卿姜知既、鸿胪大行治段无虑;在野有庆州方氏方仲怀、淮南程氏程沁、上阳邑明辉堂夏氏夏谨言。 这七人虽早已尘归尘、土归土,却是当今之世书写前朝史时很难绕开的人物。 究其根源,就在于这七人之博学程度可谓惊世骇俗,几乎到了全才的地步。诗书礼乐、天文地理、经史冶工、占卜星象、律法算学、音律丹青简直无一不通。 最可怕的是,这七人以深厚学养名动天下时都年轻到令人啧舌,当得起一句“天纵英华”。 此等人物可谓百年难一遇,当时竟陆续涌现七个,虽分处朝野却交相辉映,让那大厦将倾的前朝末年在文化上出现了一个后世难以逾越的璀璨巅峰。 诗酒风流,文章锦绣,学贯百家,名动青史,原该是浮生灿烂少年时。 可惜他们生错时代,先是经历了前朝末期各地势力割据内斗,后又遭逢异族吐谷契趁虚而入强占半壁河山。 在吐谷契大军铁蹄踏破镐京城门的那日,前朝最后一位丞相贺楚以柔弱身躯背起年幼的哀帝仓促出逃。 彼时不过而立之年的苏淳、罗凤溪、姜知既、方仲怀等人率一众文弱士子挡在追兵马前为哀帝断后,最终死于吐谷契追兵刀下。 这几个学贯百家的惊世之才,就以如此惨烈而壮丽的方式伴随着前朝的倾覆骤然凋零。 到了复国之战中期,前朝鸿胪大行治段无虑的后人段微生以过人天资承继家学,童稚之龄便成了声名远播的“神童段微生”。 世间事仿佛总有轮回。 段微生成年出仕时先在雁鸣山武科讲堂任典正之职,后升调至鸿胪寺九议令,武德五年冬领圣谕入内阁后仍兼管鸿胪寺,以“一人当百面”的本事迅速平步青云。 他几乎可以算是大周开朝建制以来晋升最快的年轻文官。 可他自己却说,若他站在自家先祖段无虑面前,那便是“明月在上,流萤无光”。 在段微生之后,上阳邑明辉堂夏氏夏谨言的后人中竟又出一个承继家学的全才夏俨。 夏俨是承恩侯夏鸿静的次子,较段微生小两岁,却因远离朝堂、无公务烦忧,一门心思专注治学,如今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其各方面的学术成就已在段微生之上。 武德三年秋,为解决西南边陲与利州一山之隔的“红发鬼国”之患,武德帝向天下发出招贤令,寻在野的博学大儒进京,协助鸿胪寺九议令段微生共同完成“转译红发鬼国言语”之事。 此乃国之大事,大周在成功转译“红发鬼国”言语后,终于明白对方多年来频频越山滋扰利州,是因所在国土多天灾,地贫物匮,便有意举国归化一山之隔的富饶强邻。 只因双方言语不通,这才每次越山都起冲突,最终兵刃相见。 言语互通后,双方先缔结了边贸互市之约,红发鬼国派使团前往镐京接受教化,拟在十年之内完成融合。 这算是武德帝在位的短暂五年内,对外取得的最大政绩,足以名垂青史。 而负责主持钻研两国言语转译的段微生,与揭招贤令而来的承恩侯世子夏俨,则是这件事里最大的两位功臣,世称双璧。 夏俨此人很妙。 因上阳邑离京近千里,他在自家地盘少了许多繁缛拘束,便生成一派旷达不羁的风流疏狂。 虽专注治学,却没有刻板学究气,常有奇思妙想,待人接物也颇有几分让某些人看着总想皱眉的癫痴意趣。 或许可以说,抛开天资才学,他与赵荞的性子倒是有点异曲同工的意思。 镐京这些贵门少年少女们终归长在天子脚下,哪怕任性恣意如赵荞,却还是会面临某些不得不遵循的约束。所以夏俨这个一两年才进京一回的家伙自然格外瞩目。 赵荞与他算不上朋友,以往在京中相逢,最多也就是内城或各家宴上远远看一眼。 她天生不能识字,没法子像夏俨那样底气十足地恃才傲物、真正洒脱自如。 但每每望着夏俨,她心中就会有一种诡异的圆满感 他是她想做而不能成的那种人。 “夏俨来,我就看看,”赵荞安抚地摸摸贺渊的脸,眼唇俱弯,“真的。” 对于赵荞对夏俨那种诡异的寄托感,贺渊多少是有点明白的。但这不妨碍他心酸,也不妨碍他总想将夏俨捶扁成画片。 京中对赵荞暗暗有心思的少年人其实不少,只是赵荞心大得跟漏斗似的,与人相处也自有一套好恶亲疏,许多人即便有心也接近不了她。 所以贺渊谁都不怵,就怵夏俨,因为他对赵荞来说是特别的。 “问你啊,”贺渊握住她的手腕,闷闷垂眼睥睨怀中人,“若夏俨与我同时登门求亲,你会怎么做” 赵荞微微蹙眉,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 “你还给我犹豫这有什么好想的”贺渊牙都快咬碎了。 这般毛炸炸的贺渊,只会出现在她一个人面前。 赵荞美眸弯成慧黠月牙,纤细双臂环住他的腰,笑倒在他肩头。 她只是慢吞吞了点,又不是傻了。夏俨是挂在天上的梦,那是供大家一起远观的;而面前这个早已化作蜜浆黏在她心上的冷冰冰,才是真正属于赵荞的。 她分得清。 议亲自然该和心上人,她逗他玩儿呢。 逗冷冰冰炸毛,这也是大当家对赵门贺郎的宠爱。 作者有话要说  追星少女荞的日常放心,我的眼神在爱豆身上,心却在你这里。 炸毛贺渊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两样都要 大家六一快乐呀等会儿发红包晚上还会更新哒么么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七章 时隔多日后重新走进人群, 赵荞果不其然地出现了恍惚无措的惊慌感, 甚至一度有种想抱头尖叫的冲动。 热闹的街市, 摩肩接踵的人潮, 各种语调的叫卖声, 道两旁宾客盈门的商号、酒肆、门店, 这原本赵荞最熟悉的浮生百态。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置身其间,竟会生出这样可笑的无所适从。 总觉每一个从旁经过的人都在用古怪眼神看她, 那些交头接耳的人也好像都在议论她。 仿佛她是整条街上最突兀最扎眼的存在。 她一面知道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一面又控制不住那种周身隐隐颤栗、想要尖叫着拔腿逃跑的冲动。 这让她觉得很丢脸, 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好在贺渊对她这种状况有所预料,小心地将她护在身侧,不让周围的陌生人离她太近,这才让她稳住没有当街失态。 她垂着眼睫不敢与人对视,紧紧握着贺渊的指尖, 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心跳频密, 脑子里乱哄哄。 “没有人会笑话你, 也没有人会觉得你和大家不同。若你觉有人看着你,那只是因为你好看, ”贺渊温柔而有力地回握住她,在她耳畔噙笑轻道, “不要慌,过一会儿就好的,你信我。当年我也这样。” 他当年的情况虽没有赵荞这么严重, 症状却是类似的。所以他知道她正经历什么样的煎熬。 对此刻的赵荞来说,最珍贵又最难得的,莫过于“感同身受”四个字。 只有这样,她才敢慢慢去相信,自己在南郊杀掉那十一个刺客不是因为天性暴戾嗜血,不是内心被激发了什么阴暗扭曲的东西。 她太需要确定自己依然是和大家一样的正常人。但这话不能由别人来直接告诉她,只能是她自己告诉自己,这样才会好。 所以贺渊这般看似轻描淡写的笑言,比什么样的安慰都有用,且正确。 柔和淡嗓轻易穿透嘤嘤嗡嗡的嘈杂,如沁凉微风悠悠拂过,吸引了赵荞仓惶凌乱的心魂。 她缓缓扬起睫,扭头觑向他,话尾隐隐打颤“你怎么会” 明明脑子懵懵的,却还是会对他的事感到好奇。 大家都说,金云内卫左统领贺渊,那是天子身侧最锋利的一把匕首。 入内卫五年从无败绩,何等威风,何等英武。好像只要有他在,那些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宵小就绝不会得手。 这样厉害的贺渊,当年初次杀敌后,竟也曾有这种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古怪与脆弱吗 贺渊抿笑颔首,眉梢扬起,像个赖皮少年“那年我才十五。就不许我也有弱小可怜无助的岁月么” 赵荞听得唇角扬起,先前充斥在耳边的嗡嗡声渐渐退去,心底一片柔软,有淡淡遗憾。 十五岁的贺渊啊 那年鹰扬大将军贺征与国子学典正沐青霜大婚典仪,十二岁的赵荞也随家人前往大将军府贺喜。 当时贺七公子或许在礼簿处帮忙迎客又或许曾给小孩子们分发糖果点心 若那时就知将来有一日会与这人手牵手走在街头,那她一定会想尽办法从热闹的喜宴人群里将他扒拉出来看个清楚。 恍恍惚惚、紧张兮兮在城南逛了有半个时辰后,赵荞后背便沁出薄汗,一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贺渊见她脸色就知已差不多,便带她回去。 到贺渊宅中没多会儿她便开始起高热,还呓语胡话,险些没将阮结香吓哭。 韩灵信誓旦旦保证这是好转的迹象,贺渊看着赵荞那模样虽是满眼心疼,却也中肯点头认可了韩灵的说法。 之后便是行针、喂药,再由阮结香守在榻前反反复复替她擦身降温。到丑时初刻,她的体温总算稳下来,迷迷糊糊问阮结香要了水喝。 喂她喝过水后,阮结香赶忙出去告诉在外头守了大半夜的贺渊与韩灵,两人俱都舒了一口气,这才各自回房去歇息。 赵荞卯时就醒了。 盛夏时节天亮得早,才卯时天幕已成蟹壳青。有光柱斜斜透过窗缝打进来,光柱中旋转飞舞着无数细小颗粒。 她怔怔看着那光柱醒了会儿神,撑着坐起,靠在床头支着额,沉默地回想了自己连日来的种种行为,尴尬到猛薅头发,懊恼地低声哀嚎。 不管她承认不承认,前几日那个迟钝发懵到软绵绵、慢吞吞、蠢呼呼的人就是她,抵赖不得。 守在榻前的阮结香被惊醒,抬头就见她一脸生无可恋。“二姑娘,是哪里不舒服吗” “浑身上下,由内而外,没有哪里舒服,”赵荞尴尬到头皮发麻,猛地掀了被子,“抓紧时间跑路吧。” 暂时不想面对贺渊,太丢脸了。 做贼似地回到信王府后,赵荞无暇顾及府中众人欣喜的问候,直奔自己的涵云殿,翻箱倒柜寻出一个东西装到盒子里。 “瓶子,你将这个盒子送去交给贺渊,”赵荞对侍女银瓶道,“告诉他这几日千万别来找我,等我自己尴尬完了再说。” 银瓶不知发生何事,紧张兮兮地问“是答谢贺大人这些日子对您的关照么” “是跑路的大当家对二当家的安抚和宠爱。听不懂那就憋着,再问我翻脸了。”赵荞外强中干嚷嚷完就走。 昨日下午高热,夜里发了一夜汗,她其实没睡太好,这会儿有些犯困。于是简单沐浴后,她便跑回寝殿准备蒙头接着睡。 哪知才躺下,她的五妹妹赵蕊便闯来了。 赵蕊师从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眼下才十二,府中寻常侍者侍女已奈何不了她,根本拦不住。 她大约是听到赵荞回来的消息,直接披衣下床就跑了来,一头长发乱得像鸡窝。 小姑娘冲进寝殿内间直扑床榻,口中惊喜道“二姐你好啦我听他们说你好了” 一面喊着就跑过去,踢掉鞋子扑身压在了赵荞身上。 “我本来好了,”赵荞憋了半口气,“这又要被你压死了。” 赵蕊连忙挪开,一骨碌钻进她的被窝里,笑嘻嘻抱住她,亲昵嘟囔“那时你迷迷瞪瞪,我同你说话你也像听不见,吓死我了。后来前几日四哥要带着我和小六儿去贺大人家里看你,大哥说贺大人府上有个太医能治好你,不许我们过去打扰添乱。” 赵荞揉揉她的脑袋“算我没白疼你们。没事了,我好了。” 两姐妹亲亲热热偎在锦衾薄被下,漫无边际地说些闲话。 赵蕊在钟离瑛将军门下是文武兼修,但侧重习武习兵,对自家二姐在南郊的壮举难免关注。 赵荞被人从南郊送回来那日整个人是木的,府中上下都担心得不得了,赵蕊也忘了心中好奇。眼下二姐好端端回来了,她自有许多想问的。 “这几日我听人说了许多,也不知真的假的,”赵蕊往二姐身旁蹭了蹭,“二姐,我能问吗” 赵荞笑着打了个呵欠“问什么” “你在南郊用的那个水连珠,就是三哥以往做的那种吗真能打那么准十一发铜弹没有一发落空外头都说你当时可神勇了,隔着几百米远打穿了一个刺客的头” “没有几百米,七八十米吧,”赵荞闭了闭眼,想起当时那刺客倒下时脑浆迸一地的情景,心里堵得慌,“你会不会觉得,二姐很可怕” 赵蕊怔了怔“我又不是刺客,为什么会觉得你可怕” 赵荞也愣了愣,旋即哈哈笑着抱住她“对,有道理。睡吧睡吧,我可困死了,还有什么事等我睡醒再问。” “二姐,这月二十五是我恩师大寿,给府中发了帖子的。到时候你也去吗”赵蕊缩在她怀里叽叽咕咕,“我师兄师姐们可想见你了。恩师也想见你。” “啊钟离将军见我做什么”赵荞蓦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是害怕,不是紧张,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年近七旬的开国名将,与柱国鹰扬大将军共同遥领天下军府,可算是整座镐京城里最尊荣的一位老人家 连武德太上皇都会对这位老人家礼敬三分,私下场合里还会以晚辈礼待之。 往年赵荞不是没去过神武大将军府,但多是跟在兄嫂身后,执礼问个好而已。毕竟她就是个泼皮小混子,在钟离瑛那样德高望重的开国肱骨面前真是没什么话说。 “恩师想与你探讨水连珠的事。”赵蕊迷糊嘟囔。 赵荞有些心虚“水连珠的事我只会用,又不会造,要探讨那也该找你三哥啊。” “恩师的想法,她不说,我又不敢多问。而且三哥领圣谕出京了,或许年底都不会回来,指望不上他。”赵蕊又在她怀里蹭了蹭。 “要不,你先探探钟离将军的口风,弄清楚她究竟要找我谈什么,然后我再决定去不去” 若钟离将军是想问她水连珠铸造工艺上的什么事,那岂不是双方都下不了台她可半点不懂那些门道的,只是会用而已。 赵蕊呵欠连天地仰脸对她眯眼笑,“二姐,承恩侯世子过几日就要抵京,到时也会去给恩师贺寿的。你真的不去吗” 赵荞倏地掀被坐起。 “二姐,你做什么不睡了”赵蕊傻眼,跟着坐起来,望着那个先前还声称“快要困死”,这会儿却忽然神采奕奕如回光返照的二姐。 “睡什么睡你也别睡了,快起来,咱们赶紧去毓信斋订一身衣衫才是正事” 六月十八下午,忙完公务的贺渊坐在书房中,手执茶盏,垂眸望着面前那个盒子。 那是早上赵荞偷跑回信王府后,又命侍女银瓶送过来给他的。 盒子里装的是赵荞在松原惊蛰盛会上买的那个桃花神面具。 贺渊有点想笑。 他深深怀疑,那姑娘之所以从前没什么“桃花债”,大约也就是因为这种做派的缘故。 别的姑娘赠送这种意义重大的定情礼给心上人,通常都会选个花好月圆、气氛缱绻之时吧偏她总能将情意绵绵的事做得大刀阔斧、出其不意。 大当家就是大当家,对二当家的安抚和宠爱,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于无声处炸起惊雷。 书桌对面的中庆头皮发麻“七爷,您别笑得那么”荡漾。 贺渊像是终于想起书房里还有一个人,敛色抬头,淡淡睨他“怎么了” 他上午吩咐中庆去鹰扬大将军府,问之前他在泉山时递信托堂兄吩咐人帮忙准备的那件东西进展如何。这会儿中庆进来就是回禀这件事的。 方才他一直发呆走神,中庆已站了半晌没敢吭声。 “上午您不是让我去大将军府问那件事么,回来时我路过毓信斋,”中庆清了清嗓子,“赵二姑娘带着她家小五姑娘在那里做新衫,要得太急,说只有三日时间,毓信斋的掌柜怕赶不出来,没敢接她这单。” 毓信斋原是前朝老字号,既开门贩售各种名贵布料,也为京中勋贵之家量身裁制衣衫。他家裁衣总有新颖花样,尤其深得姑娘们喜欢。 前朝亡国后,异族王庭鸠占鹊巢入主镐京,毓信斋的东家便也很有骨气地关门歇业整整二十年,不愿给入侵之敌做锦上添花的事。 只是一家小小商号,亡国乱世时能做到这般地步,不惜自砸饭碗,实在也算很有气节了。 因为这个缘故,大周朝收复故土建制后,重新挂上招牌营业的毓信斋更得追捧,京中各家趋之若鹜。昭襄帝君苏放还是储君驸马时,就是毓信斋的忠实主顾之一,这又给毓信斋的招牌镶了一层无形的金。 所以毓信斋的掌柜与裁缝师傅们也有点脾气,时不时会挑订单挑主顾,说不接单就不接单。 “早上才好转些,下午就跑去裁新衣,就爱折腾,”贺渊噙笑摇摇头,沉吟片刻后吩咐中庆道,“你拿我名帖去找毓信斋的大东家季琢玉,就说我请他帮忙。” 武德二年季琢玉五岁的小女儿被人绑走要勒索季家,是贺渊顺手帮忙救回来的。季琢玉一家对贺渊甚是感激。 贺渊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挟恩贪报的小家子事在他看来总归失格。这几年季家逢年过节送礼来,他也会比照还礼,来往倒是不咸不淡的。 不过,眼下既是他的阿荞想要,那他拉下面子去求个人情也没什么。 “可我听小五姑娘的意思,二姑娘是为着夏世子进京的事才急着裁新衫。您确定还让我拿帖子去季家”中庆按捺住满心的幸灾乐祸,略抬眼皮觑着神色大变的自家七爷。 贺渊面色沉沉抬起脸“当我没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八章 既赵荞已然好转并回了信王府去, 贺渊肩头的外伤也只需每日换药即可,韩灵便就算功成身退, 该回太医院复命去了。 临走时,他留了个养神固元的方子让贺渊转交赵荞。 送走韩灵后,中庆在贺渊面前笑着嘀咕了一句“韩太医明明是领圣谕来替七爷诊治的, 怎么对赵二姑娘倒更上心些。” 贺渊对此不置可否,中庆以为他没听到, 便也未多嘴再提。 其实贺渊不是什么粗枝大叶的人, 岂会没察觉这几日韩灵对赵荞多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细致关切 京中关于赵荞的传言多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真正与她相处过就会知她是个多好的姑娘,要喜欢上她实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韩灵先是经历了年初那段将近两个月与赵荞朝夕相处的旅程,近几日又时时在近前照应, 会被她吸引也不是太奇怪。 好在韩灵算是个有分寸的,既知赵荞与贺渊是两心互属, 便也没有枉作小人的打算。 他对赵荞就并无超出医患或寻常朋友边际的言行, 临走将药方交给贺渊, 也是隐晦表明“自己不会做出私下接近赵荞”的善意。 都是聪明人,贺渊了悟了他这层意思, 自也不会将事情翻到台面来无谓旁生枝节。 贺渊吩咐中庆让人将那方子送去信王府,他自己则亲往毓信斋东家主人季琢玉家中。 当年贺渊救过季琢玉的小女儿,季家对他自然感恩戴德。这几年逢年过节给贺渊送贺礼,他却总是等价还回,季家也愁不知如何报答。 面对贺渊的突然造访,季家上下激动万分, 季琢玉的妻子忙忙慌慌就要亲自去张罗款待。 贺渊连忙制止,不太自在地说明了来意。 季琢玉一听只是订几套衣衫的事,虽要得急些却也不是做不出,自是一口应下,当即命人去毓信斋铺面上将裁缝大师傅请了来,打算去信王府为赵荞量身。 贺渊却对裁缝大师傅道“不必特地过信王府去。”然后就单独与裁缝大师傅说好了相关尺寸。 季琢玉晕乎乎没反应过来“还是上门量一量更准确吧否则若不合身,那岂不是有负赵二姑娘对毓信斋的厚爱” “放心,准确的,”贺渊道,“新衫裁好后,烦请送到我那里。多谢了。” 季琢玉点点头,恍然大悟“原来贺大人已事先已命人替赵二姑娘量过尺寸了。” 贺渊握拳抵唇干咳两声,垂眸含糊道“唔。”没量过,但是抱过。 六月十八那日到毓信斋订新衫未果,怏怏不乐的赵荞消停了两日,在府中喝着韩灵托贺渊派人送来的那帖养神固元药,老老实实将养精神。 六月廿日,她整个人总算重新生龙活虎起来,清早先去柳条巷过问了自己名下产业的各项事务,接着便去了成王府。 赵荞与成王赵昂疏远的这些年里,登成王府门的次数屈指可数,且通常都是年节之类,跟随父母或兄嫂前来罢了。 这会儿她突然独自前来,成王府门房上的侍者们都愣了片刻。 其中一名侍者去后花园通禀了再转来,笑着将赵荞往里迎“前些日子殿下与二姑娘一道在南郊时受了点小伤,不方便亲自出来迎,吩咐请二姑娘直接往后山水帘榭一叙。” 这话说得,不知情的人多半会以为成王殿下在南郊受了什么致命重伤。 赵荞一路忍笑,默不作声地随侍者来到成王府后山的水帘榭。 这水帘榭建在后山背阴的瀑布水潭处,水车与成套引水物事源源不绝将谭中水引至水榭的飞檐斜顶,沁凉潭水便从斜斜的屋顶上倾斜而下落回谭中,形成一幕水帘。 炎热盛夏,活水成帘而下,在谭中激起水花,有沾着沁凉湿意的风猎猎扬起衣襟。 对外宣称“在家养伤”的成王赵昂正慵懒歪在水帘榭内的地席上,吃着冰酪看闲书。 抬眼见赵荞到了,他放下手中书册坐正,抬手请赵荞隔桌入座。 面前的矮脚八仙桌上已提前摆好了为赵荞准备的一盏浆果冰酪。赵昂一面说着话,顺手将那盏冰酪推到她面前示意她不必拘束。 酸甜交驳的浓郁浆果汁淋在一块块拇指大的冰酪上,可口又消暑,在这样的天气里最是恰如其分。 “多谢成王兄。”跽身而坐的赵荞也不与他客气,从托盘中拿起小银勺,舀了一勺冰酪含进口中。 “看来那韩灵的医术着实可靠。瞧着你今日可比从南郊回来那时清醒了。”赵昂不咸不淡道。 他颊边伤处贴着一方纱布,显是敷着药的。这般模样再配上他故作镇定的兄长架势,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加之又回想起六月十一那日在南郊,赵昂为了躲对面树上射来的那支冷箭,倒地时竟磕到头晕了过去,赵荞咬住银勺闷闷笑出声。 “成王兄,我记得你脸上那道伤不深的,怎么还敷着药” 她记得当时赵昂面上的伤口并不深,与贺渊肩头那道险些见骨的刀伤比起来差远了。 “这一转眼都快过去十日,贺渊都已开始带伤忙公务了,成王兄居然还敷着伤药躲在府中不见人,真是娇气得不像话。” “你才不像话两手空空来探望伤患就算了,还好意思嘲笑”恼羞成怒的赵昂随手从果盘抓了一粒海棠果,作势要丢过去砸她。 他面颊上那道伤早就收口了,只是他的妻子担心会留下疤痕当真要破相,就让他老实继续敷着祛疤的“玉面回春膏”。 赵荞笑得更大声了“你我怎么也是自家兄妹,不用虚礼客套吧你就那么一道浅浅划伤,不值当我郑重其事带着礼物来探望的。” 赵昂将果子丢回盘中,没好气地笑瞪她一眼“既你也认是自家兄妹,那你唤什么成王兄” 十一那日在南郊,他倒地时磕着头晕了许久,迷迷糊糊醒转时隐约听到她似乎唤过“五哥哥”的。 赵荞清了清嗓子,讪讪笑着垂下脸,专心又吃了一口冰酪,片刻后才道“我这么大个人了,再像小时那样唤五哥哥也不合适。” 堂兄妹两个如今都是大人了,总不好再像小时那般亲亲热热瞎黏糊,她今日空手来探望,便是不再与他生分的意思。 赵昂颇为欣慰地笑叹一声,也没再强求她改口,就与她闲谈起来。 问过她现下的情形,得知她五感已恢复,也无旁的不良症状,赵昂也挺替她高兴的。 “从南郊被送回来时我头还晕着,没顾得上留心你。过了两日才听你五嫂说你整个人木木的。不过她说有贺小七和韩灵在,用药对症再正确疏导就会好,我便没去多事了。” 赵荞点点头“原也没什么大碍。我也不懂为何会突然五感尽失。他们说是正常的,许多人第一次遇到那样的事,都会异常一段日子。” “哦对了,你知不知道,南郊刺客案是谁搞的鬼”赵昂神秘挑眉。 “谁”赵荞之前迟滞木然好几日,好转以后觉得丢脸,兀自落荒而逃回了信王府,没来得及向贺渊打听南郊刺客案的幕后主使。 “你见过的,就是籍田令樊承业的母亲,”赵昂冷然嗤笑一声,“没想到吧” 赵荞讶异瞠目“她” “咱们都小瞧她了。原以为真就是个目不识丁的老太太,谁知竟大有来头。” 前几日金云内卫将此案移交大理寺,樊家老太太及她的孙女樊琇也被交给大理寺审讯。 说起审讯,大理寺少卿秦惊蛰的手段可说是当世无人能出其右。金云内卫审了几日都没能从樊家祖孙二人口中撬出更多东西,到秦惊蛰手上还不到第三日,这祖孙二人便相继竹筒倒豆子了。 “那老太太竟是吐谷契留下的暗桩首领之一,原是宗政家王庭旁支血脉,潜伏几十年了。若宗政家没倒台,或又伺机卷土重来,她约莫能被封个郡主,最不济也是个县主,”赵昂不屑笑笑,“可惜她的梦在南郊刺客案后就彻底碎了,恨得牙痒痒也没法子。” 赵荞啧舌半晌,万万没料到真相竟是这样。 “哦对了,据说受审时她曾冒出过一句,定会有人会替她报仇。” 赵昂顿了顿,认真看着她“秦惊蛰亲自审了好几回,可那神秘人物的真正身份竟连那老太太都不知,眼下大理寺、内卫和皇城司都在暗查此人。不管怎么样,我想那老太这仇若非要算到什么人头上,无非就是贺渊,你,我。” 既那人大隐于朝,若真被三部联手逼到狗急跳墙的地步时,想必不会再大费周章往城外布什么局,最大可能就是在城中找机会下手。 城中不比外头,赵荞总不能随时扛一支水连珠出门。 赵昂怕她大意轻忽,严肃叮嘱“在那人被揪出来之前,你出门多带些人,警醒着些,别没事往偏僻人少的奇怪旮旯里钻” “诶,知道了。谁没事往偏僻人少的奇怪旮旯里钻了”赵荞不满地觑他,嘀嘀咕咕犟嘴。 赵昂看着她那娇横横的小模样,蓦地想起她小时摇摇摆摆追在自己身后,又糯又凶地喊话说“五哥哥带我玩”“阿荞最聪明,你教教我就会了呀”的那一幕幕,心底一片柔软感慨。 其实他一直很偏疼这个小堂妹的。 “你当我是阿澈,半点不知你这几年在外怎么野脚”赵昂故作冷厉地瞪回去,“满京城里里外外所有古怪角落都被你跑了个遍。若不是你懒得走远,只怕国境四面都能踩满你的蹄子印” 赵荞亲兄长赵澈这几年协理国政,忙得不可开交,轻易没工夫细细过问弟弟妹妹们的行踪。 而赵昂这个领闲职的成王殿下则有大把精力没处花,想着赵荞时常出入市井,又是个遇事不吃亏的毛躁性子,怕她与人结怨被暗算而不自知,时不时就会让人盯她一下。 “你才踩得出蹄子印”赵荞冲他皱了皱鼻子,不服地轻拍着桌笑嚷。 说说笑笑吃完一盏冰酪,赵昂突然想起一事“承恩侯世子即将抵京的消息你应当听说了吧我想你到时肯定会去的。届时他会在京西蒹葭渡下,你去凑热闹时千万留心些,别离你的随身武侍太远,也别让陌生人轻易近身。” 迎夏俨进京会是个什么阵仗,赵昂用膝盖都能想出来。 如今那位身份还未被查到的神秘幕后人并没有到图穷匕见、孤注一掷的地步,赵昂估计对方还不至于这么快就动手。 不过他本着兄长之心,还是忍不住多叮嘱这么两句。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风声鹤唳。你五嫂说了,夏俨进京必定有许多小姑娘前去相迎围观,人多怕出茬子,皇城司与内卫都会派人乔装混在人群里以策安全的。” “你怎么知道我会去”赵荞使劲眨了眨眼,“我这么容易被看穿的吗” 赵昂白眼望天“呵,就你那点出息,要看穿很难吗” 六月廿二清晨,京西蒹葭渡口热闹得像哪家高门大户办堂会。许多衣饰华贵的少女们捧花携果,翘首望着渡口河面,时不时雀跃红着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掩唇娇笑。 阮结香护着赵荞一路穿过衣香鬓影的人群,艰难与她的好友沐青霓汇合。 “嗨呀,你怎么来这么迟,前头的好位置都被别人占去了”沐青霓佯做懊恼地捂着心口,又上下打量赵荞一番,笑了,“哟,穿这么谨慎,这是怕谁打翻醋坛子呢待会儿往人堆里一扎,夏俨可就瞧不见你了。” 赵荞今日一袭素淡玉色冰凌丝马面裙,银线绣祥云卷花暗纹,雅致得体,半点没有要出风头夺人眼目的意思。 而沐青霓也没好到哪里去,薄水青软烟绫武袍而已。 周围那些姑娘全都精心妆扮,从装束配色到服饰衣料无不华丽绚烂,活活将她俩衬得灰扑扑毫不起眼。 “我就来看看,又不是要他瞧见我。再说了,你不也怕谁打翻醋坛子”赵荞冲她飞去一个心照不宣的媚眼儿,“背着你家夫婿偷跑来的吧” 沐青霓的夫婿就是被众人拿来与承恩侯世子夏俨并称双璧的段微生。 “什么偷跑我就来看看,又不做什么,凭什么要偷跑我正大光明来的。”沐青霓抬头挺胸,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下一瞬却又怂巴巴缩了肩膀,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看。 赵荞笑得直不起腰“你成亲了的人都不怕,那我这没成亲的就更不怕了。” 说话间,她才发现沐青霓手中的东西,震惊道;“噫,你居然还捧了花儿来” “你来迟了,没瞧见。先前这周围许多卖花和果子的小摊,大家都抢着买,我若不买显得一点都不合群。” 类似今日这样的场合,少女们历来有“投花掷果”以表热烈仰慕的传统。小摊贩们自然瞅准商机,一大早就来摆好摊子等着这群小肥羊。 沐青霓见赵荞两手空空,立刻仗义地将手上那把连枝的花分她一半。又拽着她衣袖正经询问了她恢复如何,一面寻着合适远观夏俨的位置。 巳时,当璀璨晴光将河面粼粼波光照耀出绮丽绯色,夏俨所乘的船也在少女们的殷殷期盼中靠了岸。 随着船上侍从随扈陆续下船,岸上已有小姑娘按捺不住雀跃与激动,率先出手拉开了“投花掷果”的大幕。 沐青霓摇头啧啧笑“小姑娘们就是沉不住气。像我们这种见过世面的那就不同了,稳如泰山。” 赵荞笑睨她一眼,毫不留情地戳穿她“你揪着我衣袖稳如泰山算怎么回事我这只袖子都快被你扯脱了” “你又好到哪里去脖子都抻长了三寸”沐青霓跳脚还击。 笑闹间,随着夏俨的身影出现在船头,岸边已成鼎沸之势 夏俨驻足在船头,面如暖玉,凤眼含笑,身形颀长秀挺。 他的站姿并不十分挺拔,玉色银线暗纹冰凌丝袍的宽袖大摆在河风的吹拂下猎猎翻飞。 一派慵懒无拘的名士风范。 绯色晴光沿着他周身描摹出华艳线条,河流在他脚下,山川在他身后,大美无言。 面对岸边频频抛来的花果,夏俨爽朗笑开,弯腰捡起脚边的花果,先做个陶醉嗅闻状,继而扬手又将它们抛回岸上人群中。 迎重要人士时“投花掷果”表示倾慕或敬意,这算民风上的传统场面。可从未见过有谁又将别人丢过去的花果再扔回人群的。 他这出人意料的回应惹得小姑娘们娇笑连连,热情愈发高涨,一个个要躲不躲地乱成一锅粥。 “哎哟哟,他怎么可以这么风雅,”沐青霓硬生生咽下那个“骚”字,极其捧场地按着心口做腿软状往赵荞这边靠,“阿荞,快,扶着我些,我快喘不上气了” 其实她也就是跟着周围人瞎起哄而已。她的夫婿段微生虽与夏俨齐名,到底是朝中大员,又出自京中名门,行事当然偏于矜贵持重,轻易可不会像夏俨这般瞎胡闹。 赵荞也伸出手去握她手腕,乐不可支地配合道“扶、扶不住,我也” 两个姑娘的指尖才虚虚碰到一处,沐青霓的手就被一只大掌握住手腕“截”走了。 “喘不上气了那我渡气给你啊。”一道阴测测的笑音传来。 沐青霓扭头尴尬笑望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的段微生“我开玩笑的。” 段微生向赵荞颔首致意后,皮笑肉不笑地对沐青霓道“我没开玩笑。” 语毕,毫不留情地将她拎出了人群。 面对沐青霓拼命挥手求救的模样,赵荞心中无比同情,却又有些想笑。 船头的夏俨终于骚够了,施施然举步下船来,在侍从随扈的簇拥下穿过沸腾的人群,沿路还不忘自来熟地噙笑对小姑娘们频频叮咛。 “承蒙厚爱。” “天热,日头咬人,大家早些回吧。” “当心些,莫挤伤了。” 因有传言说夏俨此次进京,会与号称“庙堂雅音之首”的太乐令王舒斗琴,人群中便有人大胆向他问及此事。 他也不回避,大大方方笑答“对,与王大人是有此约。具体日期及地点尚未定下。” “那,您觉得,您与王大人斗琴,赢面大吗”有人又问。 “在下应王大人之约,可不是为了与他比个输赢,”夏俨止步,关于面上笑意笃定到近乎张狂,“是为了让王大人真正理解,何为庙堂雅音。” 这样的狂妄厥词,也就夏俨敢说。若是换个人,此刻只怕已被耻笑的声浪淹没。 不远处的赵荞笑弯眉眼,喃声嘀咕“这骚包油腻的名士风范哦,啧啧,也不怕将你那船浪翻了。” 但她并不觉夏俨是自大吹嘘。 夏俨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点,就是他凡事从不虚伪自谦。既他敢当众这样说,就表示他一定能做到。 有人说他狂到癫痴,却也有人说这便是所谓“恃才傲物”,反正绝不是世人想象中那种饱学多闻的谦谦君子,无论何时何地都时个又狂又浪、我行我素的做派。 周围人都争相往夏俨那头挤去,赵荞扭头一看阮结香都已被人群冲散到五米开外去了,当下不禁莞尔摇头,慢慢往后退,给热情汹涌的小姑娘们让出一条能离夏俨更近些的路来。 她今日当真就只是来看看,可没想过要当众挤到夏俨跟前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左右再过三日就是钟离瑛大将军寿辰,既小五儿说过夏俨也会前往柱国神武大将军府贺寿,那到时总有机会见面,还没这么多人围着,聊几句闲话的机会还是有的。 赵荞艰难挤出人群,抬手对还在人缝里挣扎的阮结香指了指不远处的大榕树,唇角扬笑正欲开口,却见阮结香脸色大变。 她心中不免一个激灵 左后人群中一位着桃红衣裙的高挑女子正疾步冲向她,袖底有寒光闪现。 赵荞本能地侧身退了两步,猛然想起前几日赵昂的那番叮嘱,周身遽然转凉。 当时赵昂说,那名神秘人如今还不到狗急跳墙的地步,应当不会在今日这样的场合贸然生事,所以她今日也就大意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跌入了一个稍显坚硬的怀抱,紧接着,她仿佛听到“喀嚓”一声响。 好像是脖子被扭断的声音。 赵荞僵身站在原处,震惊到几乎听不见周围动静,定定看着眼前的水红浣花锦绣合欢花纹样的衣襟,喉间滚了好几滚,鼓起勇气想要抬头看。 头顶却被一只大掌按住。 “阿荞,别看。求你了。” 赵荞以舌尖舐了舐唇角,清了清嗓子“逸、逸之哥哥,我也求你,让我看看吧。” 此时此刻,她对身后那名似乎被扭断脖子当场断气的刺客没有半点好奇。 对周围人的反应也毫不关心。 她就想无所不用其极地求一个机会,看看面前这个穿着水红浣花锦绣合欢花衣裙的贺渊 穿女装的贺渊 谁说今日全场夏俨独领风骚这绝对是贺大人更骚一筹啊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啊,说好四点更的,不过我一口气写得没停下来,今天就两章合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九章 在贺渊将赵荞护在怀中, 同时一招制敌拧断了那名刺客的脖子后,两名同样乔装、随他混在人群的内卫武卒已迅速上前托住刺客尸身, 不动声色将其带走。 先前赵荞已退到人群最后,前面那些人目光全聚焦在夏俨身上,一时竟似无人留意到背后这番动静。 确认局面已被自己人控制, 且丝毫未引起人群恐慌骚动,按在赵荞头顶的那只手掌总算慢慢松了力道。 那淡凉沉嗓已转为破罐子破摔般的平静“看可以, 别笑太大声。” “嗯”赵荞重重应声, 咬住拼命上翘的唇角,慢慢抬起头。 当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在瞧清眼前人那略微陌生的脸时,笑意因震撼而凝固,心窝处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 猝不及防地乱了心音。 竟然没有想象中的古怪突兀。半点都没有。 贺渊是武官, 平日并不娇生惯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达到肤如凝脂的地步。但此刻他的脸肤光洁, 质感莹柔, 显是先细心绞过面, 再以面脂敷过。 他身上那件水红绣合欢繁花锦虽花色纹样耀眼些,却是束腰大摆的干练武袍式样, 既方便行动又能稍稍掩饰身形。 端雅的单垂鬟燕尾髻,被薄薄粉黛恰如其分柔和的侧脸线条,有清凌华彩的月眉星眸。 虽他身形高长颀硕,但因这般装束并不刻意矫揉造作,一派雅洁利落,这使他看上去英气又冷艳。 如料峭春寒时月下的沾雪红梅, 又像凛冽深秋里晨曦中的披霜木芙,不自知地透出一股勾人心魂的矜贵禁欲。 “大隐于人群”是金云内卫的专长之一,乔装匿迹是他们在执行任务时很常用的一种法子。 至于乔装成什么身份,这并不能由他们自己的喜好,需具体考量任务环境,挑选一种足使他们在任务场景中绝不突兀的身份去做妆扮。 今日这诸多姑娘们争奇斗艳的场合,像赵荞与先前那沐青霓一般敷衍素淡着就来的倒是异数,反而贺渊这种才是最不容易惹人侧目的。 赵荞面上的笑还僵着,心中竟生出点自愧不如的淡淡羞耻。 她知道贺渊的性子,一向是不管做什么都会全力以赴,从无得过且过地敷衍之举,却没料到他竟连乔装匿迹这种事都能做到几乎无可挑剔。 关键是,还该死地好看 见赵荞望着自己愣怔带笑,贺渊撇头避开她的注视,面无表情地淡声道“这里不安全。你赶紧回城,让你的车夫跟在夏俨车队后头,我再派个人随行护送你。” 赵荞看得出,他此刻绷着冷脸其实是因为窘迫别扭,甚至略有些难堪。她将心比心稍想想,就能体会贺渊此刻的心情。 贺渊又没有穿女装的嗜好,无非是职责所在、形势所需才做此装扮。若非先前看到她有危险,他今日约莫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到她面前的。 不得不现身救她,被她瞧见这样的打扮,他心中必定很不是滋味。 她一开始却还没心没肺只想看他笑话,可真是个混蛋姑娘。 赵荞心中自责揪疼,赶忙道“我不是” 亡羊补牢的歉意安抚才起了个头,她的嘴就被捂住了。 “先别说话,求你。”贺渊冷淡的声音里隐隐藏着沮丧懊恼。 阮结香扶着赵荞上了马车后,贺渊无声做了个幅度极小的指令动作,接着便有一名黄衫女子跟过来,也上了赵荞的马车。 那黄衫女子上来后笑着对赵荞无声执了武卒礼,接着便在侧边长椅尽头靠门帘处坐下。 赵荞疑惑蹙眉打量她好一会儿,才讶异又不敢置信地脱口道“孙、孙青” 孙青是贺渊麾下的内卫武卒。 之前赵荞被贺渊带上泉山的那段日子,孙青每两日会上泉山向贺渊通禀一次各项事务的进展,所以赵荞也算认得他。 “赵二姑娘安好,”孙青略垂下脸,笑得不大自然,嗫嚅着解释道,“今日这样的场合,只有扮作女子才不会太过突兀。或许丑了点让您见笑了。” 孙青与赵荞不过几面之缘,他此刻以这样的打扮出现在赵荞面前尚且会觉窘迫难堪,先前贺渊心中的窘迫难堪与他相比只会倍增。 赵荞再度懊悔于自己方才在贺渊面前过于没心没肺,突然心疼得眼眶烫了起来。 “哪里话,不丑的。其实我瞧着你们的衣衫妆容都像模像样,与你们各自的长像气质还挺合适,”赵荞尽量放缓语气,友好闲聊,“发髻是你们自己梳啊” “贺大人就是自己梳的。我手笨些,是和另一位同僚相互帮忙。” “上妆、梳发这些事要做到扮谁像谁也不容易。你们这是,平常要练着”赵荞是个什么人都能搭上话的性子,端看她愿不愿意而已。 听她没有嘲笑之意,孙青紧绷的肩背才渐渐松缓“嗯,我们平日的操练除了武艺之外还有许多事。乔装易容也是要学要练的。男女老少都能妆扮,看任务场合怎么合适就怎么来。” 内卫并不像寻常人想象那般完全靠武力解决问题,所以要掌握的技能其实多且杂,乔装易容、匿迹追踪是他们每个人都必须熟稔的技能。 但因他们是御前的人,日常许多事做了也不能对外张扬,所以世人对他们总有些刻板印象,并不清楚他们的千面神通。 “原来你们这么厉害的,是我见识短了。诶,对了,你们今日怎么会在这里方才那个刺客又是怎么回事”赵荞后知后觉打了个冷战,“天呢,方才若不是你们,我可就要回钦州卖鸭蛋了。” 坊间俚语说“回老家某某地卖鸭蛋”,就是委婉表示“这人死了”。 钦州是赵氏龙兴之地,赵荞便是在钦州出生,并在那里渡过了童稚时光,所以她每次说到这句话时还是习惯说“回钦州”。 这说法让孙青觉得亲切,忍不住轻笑出声“您别怕,有咱们在,哪能轻易让您卖鸭蛋去方才不是一个刺客,是三个。他们原本不是专程冲您来的,方才那人是无意间瞧见您以后突然出手的。” 其实混在人群中的内卫们盯上那刺客和她的两名同党已有一会儿了,怕惊动人群造成混乱误伤,就装作很挤的样子慢慢将他们往人群最后头赶。 “贺大人为防万一,很早就在您附近护着了,只是他不想被您瞧见,才一直藏着掖着。”可惜最后还是被瞧见了。这就是命。 赵荞愧疚地抿了抿唇“听你这意思,他们原本的目标,是夏世子” 难怪贺渊要叮嘱她让马车跟着夏俨的车队回城。 想必还有一队内卫会随行护着夏俨。 孙青咳了一声,目视前方坐得笔直“我可什么都没说。” 赵荞被送回信王府已是未时近尾,进门才过影壁就与前脚才回府的兄长赵澈遇个正着。 赵澈听到背后脚步声,扭头看到二妹身旁的阮结香面色惨白,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当即蹙眉驻足。“阿荞,你今日出去遇到事了” “嗯,差点就那什么了,”赵荞走上来与兄长并肩,“幸亏贺渊也带着人在那里,不然你从此以后就没有二妹了” 叽叽喳喳说完今日遭遇后,赵荞向兄长请教“内卫是御前的人,怎么夏俨这侯府世子进京,他们也要前去暗中保护呢方才回来的路上我问了内卫孙青,他不方便向我透露太多。大哥知道吗” 赵澈是协理国政的信王殿下,虽他无权管辖内卫,也不清楚内卫今日的行动,但只需听几句就能想明白各种前因后果了。 “内卫今日保夏俨,其实是保陛下。”他温声笑笑,边走边耐心向赵荞解释起来。 上阳邑明辉堂夏氏本就是前朝名门,前朝末期又出了那位惊世通才夏谨言,这就将夏氏在国人中的声望推向又一个高峰。 在复国之战中立下赫赫功勋的现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在前朝时还只是夏家府兵统帅,由此足见夏家昔年煊赫。 前朝亡国那会儿,夏谨言虽无官无爵,其长子夏鸿林却是上阳邑节度使。 复国之战初期,夏鸿林与其二妹、三弟分率大军在滢江畔抵御吐谷契追兵时齐齐阵亡捐躯,之后夏谨言强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协助当时还是朔南王的武德帝赵诚铭整合江右各地豪强门阀势力,并主动将上阳邑军政大权交由朔南王府统一调度。 完成此番大义之举后,夏谨言一病不起,拖了不到半年便与世长辞。 武德帝退守钦州整合江右势力时,若无上阳邑夏家为首的几个世家门阀率先响应“捐弃前嫌,携手驱逐外敌,收复故国山河”的号召,各地豪强之间的内斗不可能那么快平息,也很难在那么短时间内达成一致,尊朔南王府号令共谋复国大业。 可以说,夏家是大周开国的奠基功臣之一。 大周立朝后,武德帝感念夏家当年的大义匡扶,封夏谨言最小的女儿夏鸿静为承恩侯,整个上阳邑均为承恩侯府食邑,特许夏氏蓄府兵万人,隆宠一时。 那名与松原邱黄两家勾连、暗藏在朝中的神秘人着实有点手段,脑子转得快,胆子也够大。 南郊刺客案才过去半个多月,内卫与皇城司一直没放松在京中排查可疑人员。在这种时候那人非但没有按常规蛰伏,竟立刻想到安排人刺杀夏俨,实在不容小觑。 赵澈若有所思地笑笑“此番若夏俨在京中出了事,对朝廷绝对是沉重一击,对陛下来说更是棘手。” 因为昭宁帝登基前后大力清理旧时积弊,扳倒了不少武德帝时封的勋贵及前朝名门,无形之中得罪了不少世家门阀。 但昭宁帝清除积弊都是依照大周律,师出有名且罪行确凿,桩桩件件的处置都颇得民心,所以虽有利益相关者心中不满,明面上却不好轻易与朝廷撕破脸。 若夏俨在京中出事,再被有心人放出风声,说是皇帝陛下不容开国功臣与前朝名门,有兔死狗烹之意,那昭宁帝很容易被推到一个百口莫辩的危险境地。 “届时民心一动摇,某些豪强门阀再借此抱团与朝廷公然抗衡,局面很有可能失控,那松原邱黄两家就能浑水摸鱼、绝地翻身,”赵澈轻哼一声,“这招围魏救赵可谓老辣。可惜他们没那个命,遇上贺渊这个看一步算三步的谨慎性子,早早布控将他们这步棋路给堵死了。” 赵澈话音里对贺渊有毫不遮掩的激赏。 “难怪他们要乔装混在人群里,而且还是由贺渊这个左统领亲自带队。”赵荞忽然觉得,自己先前那般没心没肺的看笑话,对贺渊真是莫大的羞辱。 他和他的伙伴今日不但救了她,保护了夏俨,还斩断了一条关乎国之根基的乱源。 可他们沉默的付出,寻常人根本不会知道。就像他们以往做过的许多事一样。 最可恶的是,她竟然还因为他穿女装而想看笑话。 “我可真是个混蛋姑娘。”这是她今日第二次有此感悟,一次比一次真诚。 甚至想使劲甩自己一个耳光。 将近黄昏时,赵荞到了贺渊宅中。 中庆见到赵荞如见救星“七爷申时就已回来了,瞧着脸色不大好看,独自关在书房里不让人进。” 其实书房门并没有闩,只是中庆轻易不敢忤逆贺渊的命令,怕要挨罚,这才在外头干着急。 他料想自家七爷是不会赵二姑娘发脾气的,便小心地提出请求“您能不能帮忙进去瞧瞧怎么回事” 快要被愧疚和心虚压垮的赵荞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她没脸告诉中庆自己多么没心没肺。“好,我进去瞧瞧他。” 推门而入后,环顾四下,书房内空无一人。 “出去了”赵荞茫然挠头,正要离开时,蓦地想起书柜背后那间暗室。 这间暗室,去年冬日贺渊还在失忆时,赵荞曾自作主张地进去过,两人还为此有了点误会和不愉快。 这一次她没再莽撞闯入,脚尖一转走了过去,屈起指节在书柜上叩了三下,试探地唤道“贺渊你在里头是吗” 等了片刻没有得到回应,赵荞咬着下唇想了想,清清嗓子,再次叩响书柜“逸之哥哥。”这一回唤得没有犹豫磕巴,特别甜,是个人都该心软。 可里头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我知道你在里头。若你是气得再不想看到我,那我走就是。”说完,她笑意狡黠地抿唇站在原处,故意踏出脚步声。 书柜背后立时传来“笃笃”回应。 赵荞松了一口气,伸手扳动了书柜角落的琥珀瓶机关。 因这间暗室内存有不少内卫机密卷宗之类,加之通风口也狭小,为防走水就不点烛火,墙上镶嵌了数颗火齐珠做照明用。 内有一张小床,床畔有桌案,桌案上有一个小小的“仙人承露”形铜烛台,那“仙人”捧过头顶的盘里放着一颗硕大夜明珠。 夜明珠的白光与火齐珠的红光莹莹交驳,温柔裹覆着桌面那个桃花神面具。 贺渊抱膝坐在床榻正中,背靠着身后的墙面,手边是一沓打开的卷宗。 此刻他已换了天青色绢袍,外罩薄薄的云雾绡,又是那个俊朗端肃的冷冰冰了。 他的长睫落寞轻垂,嗓音淡淡“怎么过来了” 赵荞走过去,大剌剌踢掉绣鞋,上去与他并肩而坐。 气氛有点尴尬,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打破僵局,只好先从不是很敏感的话题开始,噙笑做闲聊状“今日幸亏你在,不然我就那什么了。听说今日在渡口的刺客总共是三名,另两名是被活捉了么” “嗯。交给大理寺了,秦大人亲自审,若运气好的话,或许会问出那名神秘人的身份。” 赵荞摇晃着身躯,肩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撞向他“好了好了,明人不说暗话,我特地来认错的。我错了,今日不该笑你,不要生我气啊。” 关于哄人开怀这件事,她实在不太熟练。毕竟以往都是贺渊哄着她多些。 可她心里明镜儿似的,今日确实她着实伤了贺渊自尊,这回必须她来哄。 “没生气,”贺渊勾了勾唇角,顺手捏了捏她的脸,“你没当场笑出声,已经很给面子了。” 虽他已尽量说出一副云淡风轻的调侃语气,但赵荞还是能察觉到他的郁闷懊恼。 “其实挺好看的,我都自惭形秽唔。” 赵荞又被捂住了嘴。她倒也不恼,反而有点想咬掉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舌头。 贺渊收回手去,悒悒不乐地斜睨一眼过来“换个话题。” 这些年他乔装扮作女子装束虽不多,但也有那么回。职责所在,使命必达,对他来说这原本不是什么值得羞耻慌乱的事 前提是没被自己心爱的小姑娘瞧个正着啊谁想用那种奇奇怪怪的模样出现在心上人跟前不要点面子的吗 越想越闷,胸腔里气血翻腾,怄得脑仁直发木。 赵荞歪着脑袋打量他郁气流露的侧脸,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话题“三名刺客,你当场诛杀了一名,你的同僚们又活捉两名,岸上那么多人竟没一个察觉的吗” “除了那三名刺客,当场所有人都看着夏俨。我们动作不大又提前有预判,没人留意。”贺渊虽兴致不太高,却还是耐心解答。 赵荞心中像被针尖划过,倏地疼到呼吸一滞。 今日在渡口,贺渊与他的同僚们默默完成了那么重要的一桩任务,却不会被人颂扬,不会被人称赞。 春日里松原之战也是这样。 他和他的同僚们为拿下松原四城,提前在城中潜伏摸底,将总要讯息源源不断传给沐霁昀做排兵布阵的参考。攻城那日又拼了命去开城门。 可最后举国颂扬的是沐霁昀将军,贺渊和他的同僚们在人们口中没有姓名。 金云内卫的宿命啊,付出时倾尽所有,骄傲、颜面、名声甚至性命, 却永远不可能像夏俨那般得到众人热情的拥趸与追捧。 因为不会有太多人知晓他们所做的事。 赵荞眼眶一红,想也不想地伸出双手捧住他的两颊,将他的脸转过来面向自己。 “我就没有看着夏”这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就觉亏心,忙改口,“至少你出现以后,我就只看着你了” 贺渊望进她潋滟眸底,唇角轻轻上扬“你就是想看我笑话。” “我承认,刚开始是坏心想笑话你没错。可我一抬头就笑不出来了你是不知你有多好看当时我心里就怦然这么一动,若不是众目睽睽,说不得我就当场将你给生扑了” 赵荞生怕他不信,那语气诚恳中带着几许狗腿,夸张里藏着八分真心。 一声低低沉沉的轻笑自贺渊唇间逸出,这回是真正的开怀,眼角眉梢全都像被春风拂过,缱绻温柔,沾着蜜意。 “眼下没有众目睽睽,二姑娘或许可以扑一个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贺渊欢迎来搞,绝不反抗。 赵荞要不,你先换个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章 墙上火齐珠的莹莹红光在贺渊面颊抹了淡淡落霞色。 绮丽缱绻的笑容,低低幽幽带着蜜味的话语, 无不透露着压抑的渴望与勾引般的鼓励。 对于男女间亲密黏缠之事, 赵荞总体来说就是个“嘴上凶”, 最多口头上流氓兮兮假装老练。真要她主动做点什么, 但凡脑子还清醒时她就有些不知该从何下手,天然怂。 是以过去两人之间的亲昵纠缠多是贺渊主动,这就造成他每次逮着机会就定要顺杆爬,总想从赵荞这里讨点甜头才罢休的。 此时赵荞双手捧着贺渊的脸, 而贺渊又以“邀请”的姿态愈发趋近,两人便成呼吸相闻之势, 彼此的急促心音似无形丝绳暧昧缠绕。 原本通风良好的暗室霎时闷燥得让人心慌,总觉若是尺度没拿捏好,就很容易出现某些羞耻度更胜从前的事来。 赵荞倏地收回手去, 清清嗓半垂发烫的脸庞,讪笑认怂“说过, 就等同扑过了。” 贺渊这家伙吧,就这种时候最讨嫌。 又不是不给他亲,他却偏要想方设法诱她主动,实在是啧啧。 见她耍赖, 贺渊转回去坐正, 后脑勺抵着墙面,使出以往在她面前无往不利地一招 哼哼唧唧卖惨。 “我就知道。你这骗子,今日嘲笑了我,又欺负我好哄, 说来认错却半点实质的表示都没有。” 赵荞不上他的当,给他哼回去“你堂堂一个贺大人,不能这么小鼻子小眼地计较。我方才道歉了,你说没关系的。” 贺渊一窒,暗恼自己方才大度得过分痛快。想了想,又寻出个新的由头“那你今日看着夏俨脸红心慌,还和他穿同样的衣衫也不知是谁,前几日还口口声声要对二当家多宠爱些。呵。” “呵个鬼啊”赵荞没好气地笑着在他腿上捶了一拳,“少没事找事,我哪里和他穿同样的衣衫了只是花色布料巧合近似而已” 她与夏俨今日都穿了玉色冰凌丝银线纹绣的衣衫,这事着实巧。 可眼下正是盛夏酷暑时,不约而同选了凉爽的冰凌丝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贺渊这厮,为了哄她主动扑上去,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什么茬都找,幼稚得不行。 “不管,反正我今日很难过。”贺渊破罐子破摔到底,像个不给糖就要闹的小破孩儿。 “恕我直言,你那样子看起来真的不像很难过。”赵荞红面嘀咕着笑嗔他一眼,最终还是倾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这蜻蜓点水的一啄,被点的那“水”实在很不满意。 贺渊展臂箍住她,将她拎过来横坐在自己腿上,委屈控诉“敷衍,没有诚意。” 刻意示弱的嗓音里满是渴望与可怜,身后仿佛有无形的毛茸茸大尾巴摇来荡去。 可那对始终锁定着赵荞面庞的那灼烁星眸却分明是猎人一般,耐心地守着显而易见的拙劣陷阱,就等着心软的小猎物自投罗网。 这般模样的贺渊,是独属于赵荞的。旁人谁也没机会瞧见。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在赵荞胸臆之间鼓胀起来,使她恶向胆边生。 忽地捧住那早已端不住冷冰冰神情的发烫俊脸,俯首吻住了他的唇。 这回可绝不是蜻蜓点水,几乎算是“强吻”的架势。 贺渊没料到她会来得这么突然,更没料到她会来得这么大胆,心神一个怔忪,逸出一声浅轻惊喘。 于是她便探出甜软舌尖,带着三分蛮气舔开他微启的齿,触到躲在齿后轻颤的舌尖。 这次的贺渊全然被动,整个人瞬间石化,僵挺定在原处。通身上下惟有双唇在她笨拙却霸蛮的亲吻下湿漉漉软得不可思议。 她虽赧然烫红着双颊,却没合睫,明眸大张看进他那懵得十分彻底的曜黑瞳中。 像极了在泉山那夜,喝了“摘星酿”后醉到胆大包天的那副模样。 贺渊连忙避开脸去,唇角不受控地斜斜飞扬,通身似蹿起了火,烫得厉害。 若再这么下去,他怕是要做出些让她走不了的事了。 “诚意,收到了。” 他哑声不稳,一开口就尝到她留在唇舌问的气味。潮湿柔润,交驳着甜与暖,像雨后日阳晒化了糖球。 这下是真真被宠爱的又甜又燥,今晚大约要睡不着了。 两日后的六月廿五就是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七十大寿,大将军府上宾客盈门,满镐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济济一堂。 信王夫妇因各有公务不得闲前来赴宴,已早早向钟离瑛致歉并送过寿礼,今日信王府便由二姑娘赵荞与五姑娘赵蕊前来。 赵荞的五妹妹赵蕊是钟离瑛大将军的入室弟子,素日里都在这大将军府受教听训,出入此间比在自家王府还要自在。也不需侍者引领,仿佛主人家的一员,热切周到地领着自家二姐往内院去单独面见钟离瑛。 此刻行经中庭,不少原本正在与人寒暄交谈的宾客突兀噤声,远远投来各种眼神。 之前贺渊向毓信斋东主季琢玉讨了人情,特地为赵荞赶制了一套新衫,今日可是大出风头了。 香娇玉嫩的浅珊瑚色织金锦束腰大摆,外罩薄纱云雾绡,绚丽华彩与素淡薄纱相得益彰。 沿裙摆看似恣意地散缀着碎粒晶石,若有懂行之人定睛细究,就能发现那是前朝有名的天河图的轮廓。随着她举步换慢行,身移影动间便有烁烁流光,似谁人掬了整条天河的星辰泼于其上。 所谓女大十八变,这几年赵荞渐渐长开,京中许多人早就留意到她的长相是极出挑的。今日这身装扮更是恰到好处地彰显了她正当年岁的明丽生动,又不失王府姑娘该有的矜雅高华。 赵蕊靠近赵荞身侧,压着嗓子雀跃道“二姐你看,夏世子” 赵荞扭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脚下却一滞,先时还带着笑的神情已转微妙。 今日的夏俨稍稍收敛了前几日在码头时那风流狂放的做派,一袭雅正天青锦袍穿得周周正正,暗花银冠束发,按理说该多几分端谨。可他慵懒环臂斜身倚着廊柱,站没站相,又将那点好不容易拢束出的端雅持重毁得干干净净。 不过他自来纵心任性,这副模样倒没谁觉得奇怪,赵荞看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不好的是站在他身旁与他交谈的那人。 “二姐,你怎么了”赵蕊察觉到二姐突然不快,怯怯歪头偷觑着她。 赵荞哼了哼,小声道“这夏俨,看人怎么有点瞎竟与陈寻那老不修搅和到一处。” 她口中的“老不修陈寻”原是武德帝时期的礼部尚书,早年在钦州时便追随武德帝驱逐外辱、收复故土。 年轻时的陈寻倒也有几分好名声,有抱负也有胆色,才干也算出众。在大周立朝建制之前,他还曾参与大周律的制订,武德元年起便被任命为礼部尚书,京中二等大员,也算德高望重的开国名臣。 可惜晚节不保,随着年纪渐长,竟变得荒腔走板,不但违律私纳后院人,武德五年还胆大包天地抬了尚未成年的小姑娘进府。 且不谈“朝廷大员私纳后院人”本就是不得法理认可的违律犯禁之举,即便明媒正娶,“童婚”在大周戚姻律中也是个处罚不轻的罪行。 陈寻早年参与各项大周律的制订,戚姻律中关于“童婚”的定罪与重处细则的初拟还有他一份心力呢,最终他自己却不当回事,简直令人齿冷。 那年昭宁帝还是储君,着手整顿京中官员违律私纳后院人之事,连她的亲姑母长庆公主赵宜安都被做了降爵罚俸削府兵的处置,对陈寻这个礼部尚书自不会手软。 彼时赵荞的长嫂徐静书刚进入御史台任职,奉命对陈寻等人发起弹劾,并在武英殿与陈寻等人当面庭辩,在武德帝及百官见证下按律抽丝剥茧钉死了陈寻的罪名。 那之后陈寻被罢官,所有恩封全部被撤,还处了牢狱并罚没了部分家财。 不过陈寻毕竟开国名臣,也曾与许多朝中肱骨一同为收复故土而尽心尽力,随着事情渐渐淡去,这两年京中某些高门念着旧日故交,有隆重宴请时也会向他发出帖子,不愿在明面上被诟病为“拜高踩低”。 但信王府是没与陈寻来往的。 一则导致他当年倒台的引线人物正是信王妃徐静书,他恨得牙痒痒,按常理来说也不会想与信王府有什么交道;二则信王府也瞧不上他这种知法犯法的老不修。 违律私纳后院人就算了,还挑个年岁够当自己孙女的小女孩,简直为老不尊、丧心病狂。 赵蕊想了想“或许是闲着无事,陈寻凑上去找他说话,他就客套周旋一下吧” 赵荞皱了皱鼻子,觉夏俨的光环淡了三分“算了,他爱与谁结交同咱们也没关系。走吧。” 姐妹俩正要继续后院去,那边的陈寻与夏俨却一道走了过来。 “赵二姑娘请留步。”陈寻远远唤了一声。 中庭里的宾客们都看着,赵荞也不好搅扰钟离瑛的寿宴氛围,只得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住脾气,满脸假笑地驻足。 “陈老有指教” 陈寻在赵荞面前站定之后,突兀地向她执了个过分隆重的谢礼,将她惊得往后蹦了半步。 虽说如今的陈寻无官无封,但他到底是开国名臣,年岁又长,赵荞于情于理都担不得他行大礼。 陈寻站直身,皱巴巴的干瘦面上全是笑“小女陈端在明正书院是四公子同窗。早前在书院受了欺辱,承蒙二姑娘与四公子关照庇护,一直没来得及登门致谢,今日便趁机当面谢过。” “小事而已,不必放在心上。”赵荞扯了扯唇角,心中白眼连天,不知他这是在装什么慈父嘴脸。 陈寻的小女儿在书院被欺辱,赵荞和四弟赵淙替她出头,那都是去年冬的事了 大半年过去才想起要来谢,还当众做这副样子让她下不来台,总觉没安什么好心。 “钟离将军有事要找我谈,陈老请自便。”赵荞真是不想多看陈寻一眼,虽有夏俨在场都不足以平复她心中的厌恶与烦躁。 站在一旁的夏俨忽地挑眉插嘴“巧了,我就是在等你。钟离将军也有事要见我,方才命人来叮嘱过,说若见赵二姑娘来了便一道过去见她老人家。” 于是二人在赵蕊的引路下一道进了后院。 进垂花院门后,夏俨忽地笑道“我方才在中庭等你,陈老主动凑过来说话。他昔年与我父亲曾有些交道,我不便拂他脸面而已。” 赵荞蹙眉无言。说到底,她与夏俨称不上有什么私交,他与谁结交,源于何种父辈掌故,和她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向她解释这种事 到了后院正厅,钟离瑛端坐主位,下手座的却是执金吾慕随。 执礼后,侍者领了赵荞也夏俨分别落座。 钟离瑛行伍出身,也不来什么虚的,干净利落地直入正题“我年岁大了,宴客也不知该张罗个什么玩乐。正巧府中有几支火器,便想着待会儿请你二人挑个头,带着大伙儿玩一玩。可否” 赵荞的三弟赵渭做出的水连珠已算是当世最顶尖精妙的手持火器。既水连珠她都玩得转,寻常火器自也难不倒她。 可她总觉得,钟离瑛突然在自己的寿宴上做这种安排,似乎没那么简单。 且她听着钟离瑛话中这意思,夏俨似乎也是擅长使火器的,不免惊讶又好奇地扭头觑向旁座的夏俨。这人怎么什么都会 哪知夏俨也正看着她,眉梢一挑,玉面含笑“若二姑娘应承,那我自当奉陪在侧。” 这种含含糊糊,听起来就像在撩撩拨拨的鬼话,赵荞平常是很不喜欢的。若换了旁的人这么说,此刻她口中那个“滚”字只怕已经掷地有声。 可偏生对方是夏俨,她不太忍心对他口出恶言,于是淡淡哼了一声。“夏世子慎言。” 夏俨不以为忤,笑得愈发开怀,将目光转向钟离瑛“不知大将军希望我俩带众宾客如何个玩法若是比输赢,那总得有个规则彩头才真真热闹。” 钟离瑛乐呵呵道“世子想要什么样的彩头说出来咱们商量商量。” 夏俨噙笑的目光再度转向赵荞“赵二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自方才在中庭遇见他这一路过来,虽交谈不多,但赵荞总觉他反常的很。于是她干脆利落地堵死了他的话头“那就不要讲了。” 夏俨大约是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眼中有愣怔稍纵即逝。 反正面子已给他下了,赵荞也懒怠再做什么婉转迂回的模样,直截了当地挑明“总觉你没安什么好心。” 今日这夏俨仿佛鬼附身,实在古怪到让她心中发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一溪云x8、木昜x8、南方之木x2、丸纸、阿纹家的头头鸭x13、粤白、头头家的阿纹鸭x12、云声。x5、是小可爱啊、暖和x6、小院子x2、小阿紫x4、ia喵、嵐愛一生、一两银x2、啦啦啦啦追文啦、紫妍x2、酸酸檸檬x4、阿梨joyx4、karti、kjyx2、久了旧了、小碗酱x2、西西西、21433756、37c温暖空间、从此往南往北 的地雷 感谢 头头家的阿纹鸭 的手榴弹 感谢 阿纹家的头头鸭、头头家的阿纹鸭 的火箭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一章 “我怎么就不安好心了”夏俨玉面讪讪飞红。 其实他对赵荞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赵荞之所以心生不悦, 一是先前瞧见他与陈寻相谈甚欢, 暂时有点“厌乌及屋”;二是夏俨古古怪怪,言辞间“仿佛撩撩拨拨, 又好像什么都没说”的路数,恰好是赵荞最反感的。 赵荞低声道“夏世子, 咱俩一时话不投机,还是各自闭嘴吧。今日钟离将军大寿, 若非要为这点清官难断的小事闹得她老人家为难,那可真是不干人事了。” 夏俨不可思议地轻瞪她“你偷偷骂谁不是人” “谁再叨叨叨谁就不是人。”赵荞冲他扯出个假笑。 夏俨被噎得喉间发哽,端起茶盏时朝她横飞去一道眼风。 见气氛不对, 执金吾慕随笑着开了口“夏世子矜持些, 好好说话, 别再故作轻浮地瞎招惹。若真将赵二姑娘惹生气了,她骂起人来可不管对方封爵几等、家世高低的。” “这么凶”夏俨嘀咕了一句,唇角却莫名上扬, “行, 那我识相闭嘴, 还是听钟离将军安排吧。” 其实, 钟离瑛遥领天下军府,运筹帷幄、杀伐决断,岂会是那种要听别人七嘴八舌出瞎主意的糊涂老太太 她既已打算要让宾客在今日宴上以火器比试来助兴,该预备的早已预备好。方才说要听听夏俨的主意,不过瞧着夏俨待赵荞的态度有些古怪,便顺嘴架秧子起哄, 逗逗小辈们而已。 待钟离瑛将怎么个玩法大致说了,赵荞立刻就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所有愿意参与这游戏的人先比试一轮,打不会动的定桩靶,再由前三位胜出者比试第二轮,抢击侍者抛至高空的目标。 最终胜出的一人就能得到神秘而丰厚的彩头。 这规则乍听起来似乎平平无奇,可 “手持火器在外间并不多见,许多人平日连边都摸不着。打定桩还能凭点运气,高空飞物可就为难人了。” 赵荞心中暗暗啧舌,这架势,根本就是要从宾客里考选出几个神机手来吧 钟离瑛与下手座的慕随对视一眼,笑而不语。 慕随从容望向赵荞“怎么赵二姑娘畏难怕输” 此话一出,赵荞就明白这事是钟离瑛与慕随一道筹谋出来的。绝不会是单纯的游戏玩乐。只怕是为了挑选什么人,或者确认什么事。 她在大事上向来有分寸,心知这两人所谋之事不是她该多嘴打听的,于是乖巧笑道“玩乐助兴而已,我是输是赢有是什么要紧老寿星瞧着热闹,心里高兴就成。” 从后院出来时,赵荞见夏俨跟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无奈叹气。 “夏世子才名满天下,为人品行如何,我多少知道些。你今日古古怪怪试探,实在很没意思。” 夏俨稍愣“我没试探什么,只是同你开个玩笑。” “玩笑要双方都觉好笑才算的,”赵荞斜睨他,神色已缓和许多,“你若有事相求,不妨敞亮直说,能帮的我会帮。若再做精做怪,信不信我卯起来能将你骂到哭着奔回上阳邑。” 夏俨撇开头,闷闷笑出声“你这一个巴掌一个甜枣的,任谁都只能被你牵着鼻子走。难怪赵渭说,以往许多人打你主意,最后都被你处得亲如兄弟。” 这不喜暗昧弯绕,偏要打开天窗说亮话的脾气,旁人的旖旎小心思实在很容易被她给扼杀于萌芽。 赵荞恍然大悟,笑着翻了白眼“我说你进京时怎么走的是水路,原来不是从上阳邑过来,竟是从宜州转道。钟离将军说的那些火器,是你受赵渭之托带进京来的” 夏俨含笑点头。 年初赵渭领圣谕出京,带人在宜州的某处无人深山里督建了火炮、火器改良与试射的专用场地。 那算是国之机密,除了赵渭率领的铸冶署相关人等及一支三万之众的专属卫队外,轻易连只苍蝇也进不去。 既夏俨能见到赵渭,还能帮忙将改良后的最新式手持火器带进京,说明夏俨已得到昭宁帝的信任,或许即将为朝廷所用。 想明白这层后,赵荞对夏俨也就没太大戒心了“老三那家伙是闲疯了吧,跟你聊我的事做什么” “因为我有求于你,怕你不肯答应,自得先了解你的喜好才好接近,”夏俨理直气壮地遗憾道,“没曾想我预估出错了,原来你看重的只是我的才华。” 他还以为“牺牲色相”会比较快捷有效呢。 赵荞倏地红了脸,心中疯狂辱骂“赵渭是个王八蛋”一百遍。 她背后偷偷敬仰追捧夏俨那是她自己的事,在家人朋友面前说说没什么。可被捅到夏俨本人面前,这就十分羞耻了 “真的,我对你本人没有任何觊觎之心,美男计什么的就别再来了,”赵荞尴尬到语速飞快,“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说话间,有侍者前来领二人去前厅入席。 夏俨道“事情说来话长。过几日再请二姑娘单独一叙,可好” “行。”赵荞见他眼神诚挚恳切,像是当真有事,便应下了。 正席时赵荞与恭远侯府的沐霁晴坐在一起。 沐霁晴以手遮在她耳畔,贼兮兮偷笑“待会儿比试火器,若你赢了彩头,须得分我一些,当做给我封口费。答应不” “凭什么”赵荞笑着挑挑眉。 “你方才和夏世子说话时我瞧见了,脸红得咧,啧啧,”沐霁晴挤挤眼,“你若不给封口费,待会儿我就去掀贺七叔的醋坛子。” 先前赵荞脸红是因知道三弟将自己追捧夏俨的事捅到本尊面前,羞耻之故,倒不怕贺渊知道。 于是她不以为意地呵呵两声,不受沐霁晴胁迫“别吓唬我,他昨日说了今早要回沣南祖宅的。” 一来一去,再怎么快马加鞭也要日落快关城门时才能回来了。 “他骗你呢,昨日下午就走了,待会儿指定能到。”沐霁晴良心一点都不痛地出卖姻亲家的小七叔。 赵荞眉心一皱“他回去,究竟是做什么事的”为什么要骗她是今早走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昨夜听我哥说的。”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的酒席过后,一行人就去了柱国神武大将军府的后花园。 神武大将军府是武德元年御赐。 为彰显钟离瑛这位老将在复国之战中的卓著功勋,当时的武德帝可谓煞费苦心,为她挑的这座宅子是前朝王爵府邸,光后花园就占地三十余。靠山临湖,花木扶疏、绿荫成林,亭台楼榭、活水瀑布甚至小型演武场地都齐备。 今日宾客过百人,这后花园中也丝毫不嫌拥挤,也无人觉乏味,大伙儿都能在园中各处寻到不同意趣。 心事重重的赵荞与众人一道进了演武场。 场边早已搭好观战用的高台锦棚,主位处坐着钟离瑛、执金吾慕随及不知何时来的贺渊。 他们那间锦棚的桌上,放着一个硕大的方正铜冰鉴,极为显眼。冰鉴的顶端盖上缠有流苏彩筹,想来就是今日胜者会得到的那份神秘彩头了。 赵荞望过去时,贺渊的目光与她遥遥相接,唇角愉悦扬起。 可惜赵荞还记着先前沐霁晴透露的那个秘密,心中不大舒坦,哼了一声将头扭开了。 出息了,居然骗她。还有脸笑以为亮出梨涡来卖乖,就能躲过秋后算账想得美。 六月的天是小孩儿的脸,早上还艳阳高照,这会儿竟就灰蒙蒙地沉了下来,有风大作。 这样的天气无疑将火器比试的难度又推高一层。 第一轮打定桩用的火器是赵渭最新改良出来的,外观看起来与水连珠差异不大,只是所用材料不像水连珠那般通体金贵,尾部一截改为木制。 赵荞拿起放在旁边的铜弹细细端详一番后,了然笑开。她大约猜到钟离瑛与慕随为何会搞这么一出了。 她三弟是个在匠作之事上绝不服输的人。 年初她在尚林苑行宫与茶梅使团的人比试两国火器优劣那会儿,赵渭发现茶梅国的手持火器工艺粗糙,就连铜弹所用的耗材也是杂质颇多的混合铜。 那种铜弹虽炸膛的可能极大,对精准度也有影响,但它的铸造成本比原本的水连珠低许多,若真正两军对战,对方这种工艺显然实用性更强。 而赵渭之前造水连珠总是追求精工细作,一应耗材全是顶尖的,国库根本承担不起大规模铸造及长期演练消耗的花费,也就无法真正配备至军队广泛应用。 这回赵渭委托夏俨送回京的这些,工艺上最大的改良便在于材料。 不是茶梅国那种优劣参半的混合铜,而是宜州、遂州、原州都常见的淡黄铜,既降低了铸造成本,又规避了杂质混合铜会带来的炸膛、卡壳风险。 再加上尾部一截改为木制,降低成本的同时还能缓冲后坐力,对神机手个人来说也是个天大福音。 “这是打算在北军中试行推广”赵荞撇头对旁侧的夏俨轻道,“找我俩演示试用,给舆论造势,争取朝中各部支持” 夏俨颇为意外地笑着打量她“京中人都说信王府二姑娘不学无术、脑袋空空,看来传言做不得准。” “我只是不识字,脑子还是够用的,”赵荞毫不谦虚地将那支改进版水连珠扛到肩上,笑意飞扬,“那咱们可不能辜负钟离将军与慕随大人的厚望。” 首轮比试定桩没太大悬念,胜出的三人是赵荞、夏俨与慕随的儿子慕映琸。 兵部侍中张显的儿子张玖朝大呼不服,笑闹着要验赵荞的那个靶。 赵荞倒无所谓,大大方方请侍者去将自己的靶拖过来给他当面验看。 张玖朝挨个数完靶上的孔洞,当即感觉抓住赵荞的小辫子了,哈哈大笑“每支火器总共十一弹,你说说你是怎么打出十四个弹孔来的” “其实只有十个弹孔是赵二姑娘打出的,”先前在靶桩附近的负责监督记录的将军府侍卫憋着笑道,“有两发中的是同一个弹孔。” 张玖朝傻眼了。 赵荞笑着抬起下巴不说话,给他留下最后一丝颜面。 夏俨却很不给面子,幸灾乐祸拍着张玖朝的肩,笑得极大声“恕我直言,赵二姑娘这靶上,有两个多出的弹孔,正巧是你脱靶打到她这边的啊” 一旁的慕映琸也笑“另两个脱靶的是沐霁晴与隋如晖小将军。” “笑、笑什么笑弹孔都长一样,你俩说是谁打的就是谁打的啊”张玖朝恼羞成怒。 先时在靶桩那头监督记录的侍卫公允笑道“张公子您别跳了。夏世子与慕公子说的全对。” 哄堂大笑。 高台锦棚中,慕随对钟离瑛解释道“最顶尖的神机手,哪怕在万人混战中都能知哪个是自己打中的目标。” 钟离瑛点点头,转头去问贺渊“赵二姑娘平日里是怎么个练法” 夏俨与慕映琸使用火器的本事在世家子中已算出色,今日就连他俩都各有一发走空,赵荞却十一发全中,其中还有两发是中的同一个弹孔,实在惊人。 “没见她如何正经练过,说是打猎玩出来的,”贺渊轻笑,“从前我也曾与她闲聊过北军神机手的问题。她说,北军神机手配备的火器造价昂贵,且整个北军不足十支,将官兵卒都觉很宝贝,舍不得过多耗损,平日便多是空练,五感所得记忆与实际使用时有所偏差,所以实弹时就很难做到百发百中。我觉是这道理。” 钟离瑛颔首,在心中记下此事,又笑望贺渊“你老实说,此次你举荐她,又大费周章安排了今日这场面,有无私心” 五月中旬赵渭命人向昭宁帝传回水连珠改造的最新进展后,钟离瑛与慕随便有意开始推动各军大规模装备火器的事宜。 但火器这东西在军中是稀罕物,会用的人不多,能用到顶尖水准的就更少。若要尽快推行配备,除了需争取各部支持外,更需一位能服众的教头。 钟离瑛打算先从执金吾北军及邻近两三个军府挑一些中低阶将官,归拢到京中统一接受教头指点,之后再回去教导各自兵卒。 各军现有的神机手水平接近,相互间谁也不服谁,若从这些人中挑总教头,没被挑中的人总会有怨言。 所以钟离瑛想到了夏俨,而慕随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慕映琸。 贺渊得知此事后,又举荐了赵荞。 毕竟岁行舟等人即将到达东境,北境戍边军前哨营两千人能不能被活着带回来,事情很快就有分晓。若有任何差池,赵荞定会被连带问罪。 这等同将赵荞的前途命运全赌在岁行舟身上了。 岁行舟说的是真是假原不关贺渊的事,但此事与赵荞有关,贺渊便不会去赌运气。 信王赵澈协理国政,政敌不少,一举一动都被盯着,家中兄弟姐妹若出了违律犯禁的纰漏差错,他很难在明面上做出包庇护短之事。赵荞这事对他很棘手。 赵荞协助岁行舟违背圣谕急令私行“希夷巫术”这事可大可小。若是若能得到钟离瑛给的这个机会,哪怕岁行舟说了假话被问罪,她就能在钟离瑛的力保下全身而退。 毕竟钟离瑛是年高德勋的开国肱骨,保一个自己正得用的人,朝中大多数人轻易不敢找茬置喙的。 但赵荞无官无封,眼下又有一桩不大不小的罪行尚待定论,要想启用她也是件麻烦事。 所以在贺渊的提议下有了今日这一出。 如若赵荞能在众目睽睽下完胜夏俨与慕映琸,再加上她之前对茶梅国使团的大胜、南郊刺客案时的壮举,朝野之间都不会非议此次对她的启用。 “私心自是有。您给的这个机会,她比夏俨与慕映琸更需要,”贺渊坦荡荡认下,“但她确实是三人中最强的。” 慕随打趣地看向桌上的大冰鉴“可谁都没告诉她此事的真正目的。若她只当是玩乐,最后输了怎么办别的事且不说,你这精心准备的彩头可就尴尬了啊。” “她不会输,”贺渊看着场中准备开始第二轮比试的赵荞,眉眼温柔,语气笃定,“她应该已猜到你们想借此为舆论造势,争取朝中各部同意推行配备火器至各军。这是国之大事,她能想明白自己有多关键,定会全力以赴。” 他的阿荞最聪明,从不让人失望。 而他要做的,就是早早替她考虑并摒除一切风险,为她铺好稳妥退路,护她余生无忧。 毕竟今日是钟离瑛的寿辰,第二轮比试要打的目标是填充了不同颜色彩砂的锦布沙包。 每个沙包里还藏着些零碎银角、铜角,算是寿辰散喜。 当侍者将锦布沙包一颗接一颗抛至高空,赵荞、夏俨与慕映琸也相继扣动扳机。 红、蓝、银白三色彩砂在空中炸开,灰蒙蒙的穹顶霎时绚烂。 散喜用的银角、铜角飞溅,宾客中贪玩的年轻人们便雀跃起哄,摩拳擦掌等待比试结束后上前收集。 按照事前约定,红色沙包是赵荞的猎物,夏俨蓝色,慕映琸银白,三人各自可换两次弹匣,以众人目之所见的彩砂颜色多寡判定胜负。 比试才过半,漫天红色彩砂就成了主色调,蓝与银白点缀着那烈烈张扬的红,胜负已分晓。 “你换弹匣怎么那么快”慕映琸一边扣动扳机,一边沮丧嘟囔。 赵荞笑回“手熟而已。” 京中许多人都说她是个败家子。可败家子有个好处,就是烧钱的玩乐从不心疼。 以往她拿水连珠打猎或打木桩玩乐,每次都仿佛是抬着银子往水里丢,慕映琸这种规规矩矩的世家小公子可不敢这么奢靡无度。 而夏俨本就是治学为主,虽对火器有所涉猎,凭着过人天资也能玩得很出众,但与赵荞这种“用无数铜弹喂出绝对五感”的熟练精准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两次弹匣换过,赵荞完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赵荞身上,惊讶、钦佩、震撼,继而欢声雷动。 这似乎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得到如此待遇。 她低头看着自己裙上的碎晶星图,再抬头时便忘了先前对贺渊的那点不快,笑眼弯成慧黠甜蜜的细月牙,下巴高高抬起,优美的脖颈抻出骄傲的线条。 贺渊你看,我在发光。 侍者们将那做为彩头的巨大冰鉴从高台锦棚上抬下来,钟离瑛、慕随与贺渊也随行而来。 众人正围着赵荞叽叽喳喳,见状稍稍消停了些,好奇又紧张地看着那个神秘的彩头。 “承让承让啊。”赵荞笑着对手下败将们拱手,惹来连绵不绝的哀嚎。 “没有谁在让你就是纯粹干不过你而已” “呔炫耀可耻” “搞不好钟离将军给的彩头就是一大坨冰块,看不把你气得嗷嗷叫” “哈哈哈,钟离将军哪会这么调皮又不是你。” 众人笑闹着,酸唧唧地瞎起哄,巴不得这个彩头让赵荞捶胸顿足才好。可他们也知道,端看那冰鉴上少府匠作的如意祥云纹精雕,就知定是个稀罕物。 在钟离瑛与慕随慈蔼带笑的鼓励目光下,赵荞走路带风地穿过起哄的众人,笑吟吟执了谢礼“多谢钟离将军馈赠。” “谢我做什么,”钟离瑛手拄虎头拐,笑睨贺渊,“我老人家借花献佛而已。” 侍者将冰鉴打开后,赵荞与一众好事围观的年轻人全都惊呆了。 那是一座形色俱佳的缩微园林,亭台楼阁、水榭瀑布、繁花巨木,该有的都有,色彩绚丽逼真,讲究的不得了。 连靠墙的青梅树都做得像模像样。 树下坐着个小小的姑娘,仰头笑眼弯弯,慧黠如狐狸,微微张着嘴。 而树梢上有位小少年探头而出,调皮地捏了颗青梅果,扬手正要往她嘴里投掷。 最重要的是 “是沣南贺氏糖庄的浆果糖做的啊我闻到味儿了”沐霁晴羡慕到破音,口水狂飙。 冰鉴中有冰块蒸腾起的泠泠白雾,所有细节都活灵活现的糖果园林在那白雾环绕下如梦似幻。 糖甜与果香混合交驳的甜酸滋味淡淡飘来,使人不住齿颊生津,胸腔里仿佛有百爪挠心。 沣南贺氏的糖庄有许多前朝古方,制出的所有糖果中最有名的就是“五彩浆果糖球”。 浆果或滋味可口的植物碾汁上色,好吃又好看,在镐京城的孩子们中间已风靡好些年。 而眼前这个还不是糖球,是一整座各色浆果糖做的大园子 别说小孩子,大人都忍不住羡慕起来。 “贺大人,这东西在贺家的糖果铺子能买到一模一样的吗” “是要订做的吧” “贵吗” “娘啊我也想要这么大一座糖做的漂亮园子” 面对众人此起彼伏的问题,贺渊淡声应道“抱歉,我家糖庄不卖这个。全天下就只这一座。” 赵荞还在发愣。 有人开始嗷嗷叫“为什么啊为什么只有一座” 贺渊道“五月里有个人喝了摘星酿醉迷糊了,说了很多话。她说,小时很想有一座糖做的房子,可以在里头打滚,高兴了就咬一口,把隔壁小孩儿都馋哭。” 全天下就这么一座,莫说隔壁小孩儿,包管能将满镐京城的小孩儿都馋哭。 别家小孩儿哭没哭不好说,反正赵荞是有点想哭的。 原来,那日在泉山别业中,贺渊神神秘秘躲在书房画了大半天,是为她准备这样一个礼物。 一个别人都没有的礼物。 一个她小时候异想天开的礼物。 连她自己都不记得的醉话,贺渊却仔仔细细放在了心上。 他没有直接送给她,而是让她风风光光凭自己的本事赢来,再纵容她在别人面前痛快炫耀。 这个人啊,从来都这样纵着她。 不管她的要求或念想在旁人看来有多荒谬,有多可笑,他都会郑重对待。而且,通常她所求不过“一”,他却总会出其不意地给到“百”,真真是惯到了骨子里。 赵荞揉揉发烫的眼,泪中带笑,环视着周围一张张羡慕的脸,像小时幻想过无数次那样,以熊孩子特有的幼稚嚣张叉腰 “哭都给我哭” 童稚时的无聊妄想在多年后姗姗成真,滋味竟比想象中更美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二章 大多数围观者笑嘻嘻交头接耳, 目光就围着赵荞与贺渊打转,有胆大的甚至出言调笑, 试探地追问二人是否好事将近之类。 贺渊是个行事周全得体的人,今日种种行径事先已征得过钟离瑛的同意。 此刻钟离瑛本人也乐呵呵跟着众人一道打趣, 但贺渊考虑到这毕竟是她老人家寿宴, 若是场面太过喧宾夺主,那就很失礼了。 于是他敛了先前温软神色,对钟离瑛道“钟离将军, 您不是还要去莲池么” 钟离瑛是德高望重的柱国神武大将军,又是开国老将, 她的七十大寿自是朝野瞩目,今日前来贺寿的宾客几乎囊括镐京城大半排得上号的人物, 这些人里除了武官武将外当然也有文臣名士。 为让宾客中的斯文人也有乐趣, 宴后除火器比拼外还安排了投壶、赏画、斗草花之类的雅致游戏。 做为主人的老寿星钟离瑛自不能全程只与演武场上这群宾客待在一处, 此刻莲池那边的投壶也正热闹着。 经由贺渊这么一提醒, 钟离瑛便唤上慕随与贺渊一道往莲池去。 演武场这头许多闲不住的宾客三三两两结伴跟在他们三人后头,也转往别地儿围观或参与旁的玩乐。 经历了最初那阵心花怒放的感动与嚣张得意的炫耀后, 赵荞盯着冰鉴中的那座糖果园子就开始为难踌躇了。 这么漂亮一座糖果园子,又是贺渊精心为她准备的, 她当然是舍不得吃的。 看出她的不舍, 站在她身旁的沐霁晴笑道“这玩意儿毕竟是糖做的, 眼下天气酷热,就算一直放在冰鉴里,那也管不了几日就会化掉。再说了, 你也不方便将这么大个冰鉴再抬回信王府,不是不若分给小孩子们吃了。你瞧他们这眼巴巴的小模样。” 赵荞也知她这建议很是中肯,但心中到底舍不得,于是同她抬起杠来“呿,是小孩儿们眼巴巴,还是你自己眼巴巴” 有沐霁晴这个大人挑头起哄,几个约莫五、六岁年纪的小孩儿很机灵地打蛇随棍上,立刻齐齐双手合十搓着指尖,稚气嫩嗓软乎乎地讨好哀求。 “是我们眼巴巴” “赵二姑娘,你自己个儿吃不完这么大一座园子的” “糖吃的了牙齿会落光,我娘说的” “分些给大家吃吃嘛。” 小孩子们这样哀求,赵荞实在不忍拒绝。 “行吧,”赵荞应得艰难,仿佛壮士断腕,“但你们不许哄抢推搡,乖乖排好,我一个个分给你们。” 她在家中排行第二,下头还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小时大家不懂事,争别打闹也曾有过,所以她怕待会儿一群小孩儿为了糖果打起来,还是先将规矩定在前头。 这种时候小孩子们总是很听话的,很快就整整齐齐成行。 “他们都还小,也吃不完这么多的,牙会掉光。给大人也分点呗”沐霁晴搓手笑,“中午在席间,你可答应过得了彩头会分给我封口费的。” “谁答应你了都是你自己在说。”赵荞没好气地笑睨她一记就不再离她,转头请将军府侍者去取个敲果壳的小铜锤来。 沐霁晴嘿嘿坏笑着轻拍她的手臂,在她转头看过来时以下巴指指演武场门口的方向。 钟离瑛一行才走到大门口,贺渊的背影在人群中格外挺拔。 “贺七叔”沐霁晴将两手拢在嘴边做喇叭状,“早上赵二姑娘”她在夏世子面前脸红羞涩得像乖巧小鹌鹑 后半截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的话并没有机会说出口,因为赵荞情急之下徒手从糖果园子里掰下“一座亭子”堵了她的嘴。 贺渊回头时,就见沐霁晴正狼狈地将那座“亭子”从口中拿出来,而赵荞在她身旁笑得端庄而正直。 申时,宾客们陆续告辞离去,热闹了整日的寿宴总算落幕。 老人家毕竟七旬高龄,从前戎马征战几十年又落下不少陈年旧伤,今日来来回回与宾客们交谈寒暄,偶尔亲自参与些玩乐,到这时多少有些疲乏。 于是她对赵荞道“过几日待你得空时,我再单独请你过来喝茶,可好” 这显然是有要事相谈,赵荞点头应下,执了辞礼。 上马车时,候在车下的阮结香笑着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车上有人。 想也知是贺渊了,赵荞便抿了笑唇登车入内。 外头的车帘才被放下,赵荞便主动扑身过去“投怀送抱”,大方地在他唇上“啾”了一记。 双臂环过他的脖颈,粉颊红扑扑,笑眼亮晶晶,仰面冲他笑得极甜。 “你今日送的礼物深得我心,这是回礼。” 贺渊扣紧她的腰身,被她这般少见的热情主动惹得俊面起了赧红之色,却偏要挑了眉梢,得便宜卖乖“就这样而已你不觉这回礼轻了些” “我这是礼轻情意重啊”赵荞乐不可支笑倒在他肩头。 明知她是巧言令色地狡辩,可“情意重”这三个字还是将贺渊给甜到了。他在她跟前一向很好哄的。 马车缓缓驶在回信王府的路上。 贺渊想起先前沐霁晴在将军府演武场上笑闹大喊他的那一幕,随口问“之前我随钟离将军离开演武场时,你与沐霁晴在闹什么” 他目力极佳,当时闻声回头虽只远远一望,依然清晰看到赵荞故作无事发生的心虚样。 “她啊,“赵荞乌瞳滴溜溜一转,“她带着帮小孩儿起哄要分我的糖果园子,我说只给小孩儿不给大人,她就找你这小七叔告状。” 她这半真半假的鬼话按理是能糊弄过去的,若她说的是沐家别的人,比如沐霁晴的堂兄沐霁昀、沐霁旸之类,那贺渊就信了。 可偏是一年里与贺渊说不上十句话的沐霁晴,那怎么可能 贺家与沐家是姻亲,但贺渊是御前的人,若与恭远侯府太近容易授人以柄。他是个谨慎性子,只是与沐家几个年岁相近、性情相投的男儿交情厚些,其余都只是维持姻亲之间的基本来往而已。 所以,沐霁晴虽客客气气照辈分唤他一声“贺七叔”,和他之间却不算熟稔。 抓住赵荞话中的古怪小尾巴,贺渊微微眯眼“沐霁晴怎么会为这点小事找我告状” 赵荞也反应过来自己话里有漏洞,只能强行圆场“大家起哄嘛,她高兴过头就反常了,跟喝多了上头一样。哈哈。” “凡打哈哈必有鬼,”贺渊捏着她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四目相接,唇角淡淡勾起,“心虚什么” “没心虚啊。她带着小孩子们闹着将我那全天下独一无二的糖果园子瓜分了,我当时没好意思拒绝,现下后悔极了。”睁眼说瞎话、转移话题于无形,赵荞还是比较拿手的。 贺渊闻言笑笑“你若还想要,改日我再让人做就是了。” 五月里他在泉山画好那园子的图样,辗转送回沣南祖宅那边去,族中糖坊便照着图样做出了模具。 为了赵荞那个“全天下独一无二,别人都没有”的心愿,贺渊早已同家主说定,那个园林模具单独为他保存,糖坊的铺子若想做类似的,只能另外画图再做别的,且不能仿摹他的图样。 “你怎么这么好。”赵荞满眼感动地觑着他。 可惜贺渊并没有让她这份感动持续太久,接着又道“不要转移话题。你和沐霁晴到底在搞什么鬼为什么你会心虚” “哪有什么鬼你多心了。一切正常,无事发生,”赵荞弯起笑眼,笑得蜜甜,再次强行转移话题,“啊对了,那个糖果园子我虽分给大家了,但青梅树那一块儿我是留下来自己吃的。我知道那是我俩的秘密,有个小孩儿哭着求我,我都没给的。” 青梅树树上上执果欲投的小少年,树下仰头等待落果的小小姑娘。那是他俩从来不曾有过,往后也没机会再弥补共度的童稚时光。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能在那举世无双的糖果园子里实现,也算弥补心中遗憾了。 “虽很满意你看出了我的用意,”贺渊皮里阳秋地扯了扯唇角,“但你越这么东拉西扯,倔强地转移话题,我越觉你定是做了什么事被沐霁晴抓到把柄。而那个事还与我有关,所以你心虚。” 没完了你这么明察秋毫做什么赵荞前所未有地后悔,当初为什么就上了这家伙的贼船呢他太聪明了,又爱较真,这有时对她很不利呀。 赵荞也眯着眼打量他,片刻之后,展颜一笑“若我偏不告诉你呢” “那我问到你愿答为止就是。” 这就是贺渊,凡事都会将她放在最前的贺渊。哪怕事情明摆着,只要他去问问沐霁晴就能轻而易举得到答案,他也没有打算这么做。 宁愿一遍遍追问赵荞本人,软硬兼施得到她亲口回答,也不背着她去向别人求证免她难堪或恼怒。 赵荞心尖一烫,笑着抿了抿唇“那糖果园子里青梅树景的滋味很好,你没有吃到。可是我吃到了。” “所以”贺渊不解,“你要向我炫耀” “不对,是要和你分享。”她倏地凑近他。 唇儿相贴,舌儿相缠。无数甜蜜心事,就是相濡以沫中来回迭递。 这一回不是为了什么转移话题。只是单纯想把贺渊送给她的那些美好滋味,如数奉还。 至于沐霁晴打算“告密”的那件事么,亲完再说啦。 作者有话要说  家在考场附近,高考期间网络异常,赶上键盘又出了点问题qaq,这章真是写得我“肝肠寸断”。来晚了,对不起大家qaq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三章 腻腻歪歪的唇舌纠缠, 将两三日未曾见面的小小相思无言尽诉后,二人总算能好好说会儿话了。 “其实也没什么事,沐霁晴就是瞎起哄。上午她瞧见夏俨单独找我说话,就闹着要我将赢得的彩头分给她些, 威胁说我若不答应, 她就要拿这事去掀你醋坛子。” 赵荞笑抿滟滟润泽的红唇, 细细解释“上午钟离将军找我与夏俨去说了火器比拼的事。出来时他说有事想找我帮忙,改日再单独谈。我瞧他像是当真有事, 就答应了。到时你若得闲,同我一起去见他就是。” 见她的笑靥语气都是坦荡荡, 贺渊心下落定,笑垂眼睫捏着她的手指尖“好。” “对了, 今日的火器比拼,钟离将军与慕随大人是另有所图吧她们打算说服朝中支持, 将火器大规模配备至各军从执金吾的北军开始试行”赵荞轻眨眼尾,“若你不好直说, 那就别吭声。我说得对你就眨一下眼睛,不对就眨两下。” 贺渊唇角高高扬起,目光攫着她笑意狡黠的脸庞, 眨眼三次。 说到底, 赵荞无官无封,私下打听这种事并不合规矩。她也就是好奇问问,想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 见贺渊似有顾忌苦衷,她便不让他为难, 笑着摆摆手“算了,既是一点风声都不能提前透露的,那我就不问了。反正等她们当真有动静时我总能知道。” “我透露了啊,”贺渊无辜轻笑,“眨眼三次,是说真聪明。” 自己的猜想得到证实,赵荞心满意足地笑开“可军中的神机手很少的,大多数兵卒都没机会摸到火器,手把手教到能熟练使用也要费些时日。若打算大规模装备,短时间内很难那么多教头。就算朝中各部都同意,最快也要一两年才能广泛装备下去吧” 贺渊笑答“要不怎么说你聪明呢” “嗯” “钟离将军的计划是,先从各军府与北军中挑选出一批将官来京集中受训,之后再散回各自军组建火器营,”贺渊道,“我与林大人商量过,内卫也该有专门的神机小队,此次便沾钟离将军一个光,待她挑出适任的总教头,内卫也会选派专人前往受训。” 赵荞脑瓜子转得飞快,再想想上午钟离瑛与慕随将她单独唤去的事,一颗心立刻激动到砰砰砰瞎乱跳。 “这总教头,是不是会从我、夏俨与慕映琸三人里选一个” 火器的威力与优势是刀枪剑戟不可比拟的。 若组建火器营,各军火器营的统领必须得是朝廷信得过的人,否则一旦哗变,火器营倒戈就能能干掉半个军府的兵力。 所以来京受训的备选将官及负责教导他们的总教头,势必要精挑细选。 尤其这总教头人选,除需在火器使用上有顶尖本领,最重要的是家世清白,其家族和本人完全忠心臣服于镐京朝廷。 放眼全天下,夏俨、慕映琸与赵荞这三人,既精通使用火器,忠诚又无可置疑,对钟离瑛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上阳邑明辉堂夏氏乃前朝名门,又是大周开国的奠基功臣。 当年为成就驱逐外敌、收复故土的大业,主动上缴上阳邑军政大权,全力匡扶武德帝整合各地豪强抗敌复国。 加之承恩侯夏鸿静的兄姐又全数阵亡殉国,如今的夏家虽名声显赫但枝叶单薄,背靠镐京朝廷才会活得更好,所以绝不会傻到有二心。 而慕映琸是执金吾慕随的儿子。 慕随手握几十万大军,掌管镐京外城防务,是天子手中利剑。但凡忠诚稍有不足,她就不可能从开国以来历经两帝都稳坐执金吾之位。 至于赵荞,信王府的存亡兴衰与金龙座上的人息息相关,她兄长又协理国政,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我今日表现还行吧能选中吗” 赵荞长这么大,很有少像此刻这般患得患失、几乎乱了方寸的时候,足见她有多想要得到这个机会。 她自来是闲散的宗室姑娘,又有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名声,文不成武不就,朝中谁会觉她能担正经重任 况且,她安逸富贵、纵心任性的小日子过得不知多逍遥,又出了名的不求上进,在旁人眼里她压根儿都不会有“为国效力”的想法。 所以,从前每每需在宗室、世家子弟中挑人担当什么差事时,她连候选名单都进不了。 过往那诸多机会赵荞都只是听听就罢,心中甚少波澜。 毕竟她不识字又未曾习武,那些机会就算争取来了也没法子将事情做好。 但若是教导将官使用火器这种事,她很有心得可授于人。今日的火器比试已然证明了她的实力。 但这既是开启举务重大变革的关键第一步,能不能被选中做火器总教头,自不会只简单考量实力与家门忠诚这两点。 “糟,老将军会不会觉我性子胡闹不稳重会不会因为我不识字就不考虑我了会不会” 贺渊满眼无奈地以掌捂住了她的嘴,笑了“不要自己吓自己。先前离开神武大将军府之前,钟离将军难道没说,叫你过几日再与她面谈” 哦对,说了的,有机会有机会。赵荞深深吐纳几回,极力平复心跳“我激动得像醉酒上头了。” 贺渊安抚小孩儿似地轻拍着她的背,温声噙笑“事关举务变革大局,若你将受训将官都教得出类拔萃,这事的功劳远比你想象得更大。” 届时联手遥领天下军府的柱国神武大将军府、柱国鹰扬大将军府,以及兵部都会为赵荞请功。 “你不识字也不曾习武,很难被封官入朝。但有了这样大的功劳,按律你能得到二等封爵的公主衔。” 二等封爵的公主衔是个怎样的风光 比她那协理国政的兄长信王赵澈都只低一头,有资格单独开府,享食邑万户以上,可蓄府兵八千。而且,按皇律还可坐拥驸马及两名侧郎,总共三名伴侣 最要紧的事,这封爵不是靠血缘、姓氏得来,是靠她自己挣下的。这种途径得来的封爵,只要往后她无违律犯禁的差错,谁也不能轻易撼动她。 在赵荞最初的人生规划里,与自己携手此生的伴侣,绝不该是贺渊这种功勋赫赫的朝廷重臣。 因为那将意味着,她与伴侣之间无法真正对等。 她只是个没什么机会为国建功的闲散宗室女,即便将来倚仗宗族与兄长、弟妹们的功勋荫庇得封郡主甚至公主爵,那都只能是虚衔荣封而已。 无论哪朝哪代都不缺这般富贵闲散的皇亲,凭着血缘姓氏的天生优势,钟鸣鼎食、一世无忧。 这在寻常人看来风光,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懂有多悲哀。 世上没有全然不付出就能坐享丰厚收获的美事,闲散宗亲生来就毫不费力拥有荣华富贵,背后隐藏的代价就是关键时刻的种种身不由己。 因闲散宗亲实质对整个国家不会有太大贡献,无事时自可安享富贵,倘若有事发生,在朝廷与民众看来,无论要他们牺牲什么,都是他们应尽的本分。 比如离家去国到千万里之外的异邦和亲,或许至死都不能魂归故土;比如去随时可能翻脸撕毁盟约的邻国为质子,提心吊胆过着不知明天早上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的日子。 比如在闲散宗亲与有功之臣间出现尖锐冲突,或需在二者间做出取舍时,舍弃前者对朝野来说都是理所应当。 对此种种,他们没有资格表达是否愿意、是否恐惧、是否不甘。因为他们从小享民供奉,食君之禄,于国无功却活得羡煞世人。 所以,凡国有所需,他们的喜乐悲欢,甚至生死,都不配属于自己。 就像去年冬贺渊骤然失忆,昭宁帝对赵荞的第一个要求便是“不要与他为难”。 措辞委婉温和,言下暗藏的立场却非常强硬若贺渊始终想不起,也不愿接受赵荞,那么赵荞不得纠缠。 在所有人心里,这段感情最终的结果只能以贺渊意愿为重,赵荞的想法与感受必须居于其次。若贺渊坚持放弃她,她除了接受没有第二条路。 因为早知会遇到这样的局面,所以在贺渊失忆的最初,赵荞惊惶无助到不像自己。 在那个当下她就是砧板上的鱼,若然贺渊始终不能想起也无法再接受她,她根本什么都不能做。 所以她逃避,退却,彷徨,无能为力。 她甚至没资格责怪任何人。 贺渊是为国出生入死才重伤失忆,这怪不着他。 而昭宁帝首先是一国之君,其次才是赵荞的堂姐。 朝野万民都看着她呢,一个于国有功的重臣与一个毫无建树的堂妹,显然维护前者才是一位出色帝王的心胸与气魄。 能怪谁敢怪谁 又例如岁行舟的事。 若岁行舟所言有假,他从东境带不回前哨营两千人,朝中必会追究他违背圣谕私自行“希夷巫术”之事。 可朝廷又还需要他以“岁家神巫后裔”的身份去松原安抚民心,所以用脚趾头想都知,届时必定重处赵荞这从犯以儆效尤,对岁行舟倒会轻轻放过。 这也怪不着谁。 谁让她是个碌碌无为、在大局面前毫无价值的宗室女。 无论是与贺渊定情,还是帮助岁行舟私行巫术,那都是赵荞自己决定的,她倒没有后悔或怨恨。 对于自己这个无事风光、有事惊险的悲催宿命,她很小时就明白了。 所以在与贺渊定情之前,她是想过许多的。 与这样一个人携手,对她来说是非常不聪明的选择。若有朝一日贺渊对她情转淡,待她不好,甚至要弃她,她只能认命接受,默默离开,连像寻常姑娘那样哭闹指责负心人的资格都没有。 这风险可真大。 可感情之事,喜欢了就是喜欢了,能有什么法子她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而贺渊显然也明白她选择了他后要抱负如何的忐忑与不安,所以他一直极尽所能地待她好。 惯着她,让着她,将自己放得很低,甚至说出了“赵门贺郎就赵门贺郎吧”这样的话。 他是想让她知道,哪怕他在两人中是占尽优势的那一个,他也不会动用自己的优势去伤她。 这次贺渊为她从钟离瑛那里争得能立下大功的候选机会,更是要彻底解决两人之间天然的不对等。 也让她在余生里,再不会因“毫无建树的宗室女”而成为别人眼中可有可无,随时可以被放弃、被牺牲被打压的那一个。 马车停在信王府门口的照壁前,赵荞与贺渊下了车相对而立。 闷燥的盛夏黄昏,蝉鸣鸟啾都透着急促,夕阳金晖迤逦一地,将两条身影拉得细细长长。 “我会全力以赴,将这件事做到最好,”赵荞笑扬起下巴,以齿沿轻刮过唇角,不怀好意地眯眼觑着贺渊,“可若我真将这功挣下,得封二等爵,那按律我就有权多两个小郎君。你不怕啊” “怕啊,”贺渊幽幽垂眸,睨她,“所以,你会有小郎君吗” 赵荞笑着左顾右盼,不答反问“你说说你这人,宁愿自己抱着不知几时会被打破的醋坛子提心吊胆,也要巴巴儿替我争来这机会,是傻吗” 他从来没有辜负过她当初回握住他手的那份勇气,一直义无反顾把她的利益放在最前。 虽两人之间从未将此事说破,但他清楚赵荞选择与他携手是赌上了什么,所以他想尽办法不让她输。 他待她是真的很好。 贺渊笑笑“我只是帮你争取到候选而已。” 钟离瑛曾要求事先不能向赵荞、夏俨、慕映琸三人透露此事的目的,需看他们能否明白个中玄机。 今日在演武场,慕映琸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带着三分玩心,直到第二轮的比试才被赵荞逼出了争胜之意。 夏俨或许看出事关军务革新,但他不觉与他本人有多大关系,发挥得四平八稳而已。 惟有赵荞,看出了大概后,明白事情关乎国之利益,哪怕她那时根本不知这事能给自己带来这样大的好处,却仍全力以赴。 她平日看着吊儿郎当,大事上却从未落过赵家儿女的架子。那是她自幼得兄长教诲,刻进骨血里的责任担当。 这是钟离瑛最终决定用她的根本原因。 “你是凭自己的本事最终赢得这机会的。今日在演武场上大家都看到了,你在发光。” 赵荞定定看着他。 眼前是他信任期许的温柔笑脸,耳畔是他沉缓而清晰的肯定。 他在告诉她,我知道你不是旁人口中那个糟糕的二姑娘。你很好,远比你自己以为的还要好。 她笑眼弯弯,面上赧红透骨,低声回应了他的心音“逸之哥哥,也很好。” “既逸之哥哥也很好,”贺渊抿了抿心满意足拼命上翘的唇,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你究竟会不会有小郎君” 赵荞将双手背在身后,歪头觑着他那急需承诺来安抚的神情,调皮一挑眉“唔,你猜猜” “大当家,过河拆桥可是江湖儿女作为啊。”贺渊笑意顿无,俊脸泛酸起急。 赵荞绽开如花笑靥,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盖了尚余糖果甜味的印。 满心里才冒出的酸气立刻被蜜味冲散,甜得贺渊晕头转向。 虽她没说什么,可盖这印的意思,他懂。 这就是她给的承诺与约定。 你我此生只此一双,携手比肩,不会有别人。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大概还有六七万字就完结,之后只要有空就会尽量加更的。爱你们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四章 之后两三日,赵荞一反常态, 待在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生怕错过钟离瑛派来请她过府详谈的人。 不过钟离瑛所谋之事太大,除了择定火器总教头的人选外, 要做的准备显然还多, 接连两三日都没顾得上她这头。 她消停在府中等信儿,外头的传闻却热闹至极。 不过短短数日,赵荞在神武大将军寿宴上的所有细节已成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人们在口口相传中添油加醋,绘声绘影描摹出一个熠熠生辉的赵二姑娘。 她以出色的火器使用技艺,在比试中胜过了承恩侯世子夏俨与执金吾慕随家的小公子慕映琸, 力拔头筹。毓信斋为她奉上了全天下只此一件的碎晶粒缀绣天河图织金锦衣裙;贺大人为她准备了全天下只此一座的五彩浆果糖浇筑成的糖果园林。 而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的亲口认可,更是让赵荞一扫“不学无术小泼皮”之名,成了近期镐京城内风头最劲的人物。 赵荞名下的归音堂对坊间消息素来灵敏,负责搜集各路消息的小当家小飞在钟离瑛寿宴次日就已将这些热议做了汇总, 转交给负责杂报刊行的小当家祁红。 六月廿八午后, 祁红派弟弟祁威送到信王府供赵荞审阅的杂报样本里已有相关文章。 也不知是哪位执笔先生的杰作。 先是回顾了年初尚林苑行宫接待茶梅国使团时,赵荞在与外邦使臣的火器比拼中大张国威、前不久在“南郊送暑”时一支水连珠弹无虚发,独自灭掉十一名刺客这两项壮举, 再结合神武大将军寿宴上这次大胜,不吝溢美之词几欲将赵荞捧成个明珠蒙尘的“火器神将”。 若只是这番吹捧倒也罢了,偏那位执笔先生深谙夺人眼目之道, 整合坊间近日种种关于赵荞的某些绯色揣测,于吹捧之后紧跟着又撰出了“试论赵二姑娘与贺大人及承恩侯世子之间暗流涌动的二三事”。 赵荞不识字,每每审阅杂报样本时总需别人念给她听。 小少年祁威是说书班子的人, 念起那篇辞藻华丽的溢美之词来也毫不怯场,咬字吐音清晰明快,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引人遐思 把赵荞给听得尴尬又火大。 “停停停。回去跟你姐姐说,这篇撤了,换别的,”赵荞揉着太阳穴,“供这篇稿的友松先生是谁不是咱们自己人吧。” 归音堂这份杂报刊登的文稿,一部分来自专门聘请的那群执笔先生,都是些家境较为清苦、才学上又不太够得着考官入仕的读书人,总共有八位。 这杂报正常情况下一月出一份,每次至少需大小文稿近二十篇。八位执笔先生未必能到次次都妙笔生花,有时他们实在写不够能排满整份章杂报的篇章数,小当家祁红便会透过人脉在外间临时寻人供稿,先付半数润笔定金,确定采纳文稿并刊行后再付尾款。 虽这杂报多是登些坊间逸闻趣事,通常只在各地茶楼、酒肆等处售卖,不登大雅之堂,但赵荞这幕后大当家对读书人们素来敬重,对这种临时的救场供稿更是出手大方,所以京中愿供稿的人不少,有时连朝中一些清贫小文官都很乐意赚这零花钱。 只是他们大都会新起个掩人耳目的别号来署名,若没专程问过,光听着样稿上的署名,赵荞通常搞不清楚谁是谁。 祁威答道“我姐姐说,是太乐令王舒大人的侄子牵线约来友松先生的这篇稿,但这先生没有亲自来见面,润笔定金和手稿都是王公子居中转交的。” “告诉你姐姐,这篇稿退回去,润笔费的尾款扣下这都瞎胡写的什么玩意儿坊间传言不是什么都真,拿不准真假的事,不会先设法向当事人论证真伪后再提笔一旦白纸黑字刊行出来,这按民律算造谣罪还有,你姐姐又是怎么回事告诉她,审稿大意,下月自己从薪俸里扣罚三个银角瞧着文辞华丽就花了眼,将脑子挖出来扔地上了” 赵荞猛一拍桌将站在桌前的祁威吓得一哆嗦,低头缩肩,小心翼翼觑着她,噤若寒蝉。 “钟离将军寿宴上,夏世子于火器比拼中败北,纯粹是他技不如我,博个鬼的佳人一笑啊贺大人在毓信斋给我订的那套新衫,还有那个糖果园子,才真真是为博我这佳人一笑,不是为了跟夏世子争风吃醋、互别苗头”真是气得她想张口喷火。 归音堂的杂报上各类文稿虽向来都注重通俗趣味,但赵荞长年三令五申、耳提面命,只能写有确凿实证的部分,绝不可凭臆测提笔就来。 这还是头一回出现将坊间捕风捉影的揣测妄议照单全收,天花乱坠胡编乱造的茬子。哪怕这篇文稿中的主要当事者不是她本人,她照样会大发雷霆的。 赵荞越想越火大“这谁啊叫你姐姐找王公子问清楚友松先生的身份,约个时间我要见见这人。搞不好是对家派来砸我归音堂招牌的王八蛋” “对方,对方之前一直不愿露面,”祁威知她是当真动怒了,再不敢像平日那般轻松调笑,小声应道,“王公子再三保证对方的才学绝对可靠,叫我姐姐不必追问对方身份。” 藏头露尾,有古怪。赵荞蹙眉沉吟片刻“叫小飞的人暗中去查。” 祁威领命而去后,赵荞左思右想,总觉这“友松先生”十分可疑,便出了涵云殿,去寻了府中那位暗卫出身的侍卫统领夜行。 “帮我查出这个人身份,设法探探口风,摸清楚对方到底知不知归音堂幕后大当家是我这件事,”赵荞面色沉凝,“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无心之过还是故意搞鬼要砸我招牌。今日六月廿八,给你七天时间,下月初五之前能查出来么” 夜行想了想“既有太乐令王舒的侄子这确凿的线索,应当很好查,不需七天这么久。” 赵荞怒色转淡,没好气地笑着白他一眼“那你说几天能查到” “三天。”夜行很有把握地拍拍胸。 “吹,使劲吹,把自己吹成个球好上天,”赵荞警告地轻瞪他,“你别跑去威胁人家王公子啊。若为这点小事闹僵,大哥大嫂在王舒大人面前可下不来台。” 夜行点头“二姑娘放心。三日之内,定将这人给您查准了,绝不会惊动王舒大人。” “好。若三日之内没查准这人身份,或者惊动了王舒大人,”赵荞笑得恶劣,“我叫人将你换上红裙子丢府门外大街上游街去。” 夜行冷漠脸“看来二姑娘这几日在府中真是闷坏了。” 否则不会想出如此丧心病狂的惩罚。 在信王赵澈还是世子时,夜行便是他手下的暗卫首领。赵澈袭爵后,夜行当仁不让地成了整个信王府的侍卫统领,能力足见一斑。 不过,以往赵荞甚少有动用夜行的时候,所以对他的实力还是半信半疑。 夜行本着“不蒸馒头争口气”的心,循着太乐令王舒侄子王崇欢这个线索,只花了一日一夜就将那位“友松先生”的底细摸清楚,成功避免了“穿红裙子去府门外游街”的可怕惩罚。 “夏俨承恩侯世子夏俨”听完夜行的回禀,赵荞惊得整个人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夏俨为什么会以“友松先生”的名义向她的归音堂供稿还根据坊间传言捕风捉影瞎写一通 真是太奇怪了。 夏俨才名满天下,屈尊以“友松先生”这个不起眼的名号向归音堂的杂报供稿,这事本就已经叫人摸不着头脑;他供稿就供稿吧,竟还顺着坊间那些捕风捉影的胡话瞎编乱遭,文稿里被造谣的当事者之一还是他本人。 赵荞眼珠子都快瞪落了“他这是受人撺掇跑偏了,还是突然失心疯” 夜行镇定颔首,眸底有些微冷意“昨夜我在王崇欢家的房顶上亲耳听到夏世子与他的对话。夏世子在此次进京之前就知归音堂幕后的大当家是您。” “这么说,那篇文稿是冲我来的他想做什么陷害我个造谣罪没道理啊,”赵荞挠着额角又坐下了,“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被我对家收买了来陷害我” “是陷害还是无心,这个倒不好判断,”夜行谨慎道,“若二姑娘若想当面与夏世子对质此事,倒也不难。我昨夜听他们谈话里提到,他与王舒大人斗琴之事就约在明日辰时,在东郊沧浪亭。” 赵荞咬着唇前思后想,良久后还是摇头否决“罢了,我不急。待他与王舒大人斗琴结束后,应该会自己主动来见我。” 她想起廿五那日钟离瑛寿宴时,夏俨曾说过有事想请她帮忙,并定下改日单独面谈的约定。 回想他当时的神情,赵荞并不觉得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想必是真的会主动来约见她。 六月卅日黄昏,赵荞在自己的涵云殿备下丰盛午膳,将这日也在府中的四弟赵淙及六妹妹赵蓁唤一起吃饭。 信王赵澈夫妇各担朝职,都是紧要人物,平常忙得不可开交;赵荞自己也忙,又是个野脚,一年里大半时候没在府中;而赵荞下头几个弟弟妹妹们,三弟出京,四弟在书院念书,五妹妹在神武大将军府受教,六妹妹在大学士罗悦凝门下受教,全是不在府中的时候多。 一家子兄弟姐们如今难得凑到一块儿吃饭,今日好歹三人聚首,赵荞也挺开怀的。 三人有说有笑地落座,侍女银瓶才要传菜,就有人急急进来通传“二姑娘,夜行求见。” 夜行赶在饭点求见,这让赵荞觉得有些奇怪“直接叫他进来说就是。” 侍者道“夜行说斗胆请二姑娘移步,他想在外头单独与您说。” 赵荞心中隐隐冒起些不安,在弟弟妹妹面前却还是稳得住,笑骂道“反了天了他” 说着,她站了起来,对弟弟妹妹道“你俩先吃,不必等我。我去去就回。老四,你盯着小六儿些,别惯着她只吃肉不吃菜。” 赵荞出来时,老远就瞧见夜行在涵云殿门口的大树下焦躁地搓着手踱步,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 “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赵荞在他跟前站定,狐疑蹙紧了眉心。 她还从没见过夜行这般模样。 夜行四下看看,凑近她些,低声道“二姑娘,出大事了。” “多大事” “今晨夏世子前往东郊沧浪亭赴与太乐令王舒大人斗琴之约时,遭歹人设伏袭击据说眼下在太医院躺着。” 躺着这用词听起来就伤得不轻。 赵荞被惊得面色刷白,周身汗毛都竖起来“不是有内卫暗中护着他的么” “因为,夏世子记着进京那日的场面,不愿有太多闲人提前等在那里,打算等到了沧浪亭再放出风声去,这样围观的人会少些。所以他刻意对外瞒住了与王舒大人约定的时间、地点,连金云内卫的暗桩都被他瞒过甩开了。而贼人,却提前在沧浪亭设伏。” 太乐令王舒、他的侄子王崇欢,这两人自是首当其冲的嫌人,上午就被“请”到大理寺接受盘问了。 “不是,等等,”赵荞懵了,“你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是几个意思这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今早事发后,内卫和大理寺便联手排查,显然是要找出可能提前得到夏俨将于今晨出现在沧浪亭这消息的人,”夜行指了指自己,“我,是前天夜里在王崇欢家房顶上听到这个消息的。” 赵荞如梦初醒,瞪大了眼指指自己,语气麻木“而我,是昨日下午听你说的。” 凡能提前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有在沧浪亭设伏的嫌疑,这是明摆着的逻辑。 虽说夜行不是等闲之辈,未必会在王崇欢那里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可凡事就怕万一。 “这要是被内卫和大理寺查到什么把柄再找上门来盘问,那场面可就难看了,”赵荞无奈又担心,“得,咱俩这就去大理寺自陈清白吧。” 夜行猛点头“我就是想说这个。要禀殿下与王妃殿下知道么” “不用特意去禀,他俩正事还忙不完呢,等他们晚上回府时再说吧。”定下心神后,赵荞也不慌了。 她命人唤了阮结香来,本打算叫阮结香去贺渊那头说一声。 转念一想,今日夏俨出了事,内卫会同大理寺在查凶嫌,想必贺渊又身先士卒去了,这会儿肯定不在家中,于是又作罢。 既是大理寺与内卫联手在查,也不至于就冤了谁。她没做过就是没做过,该说的说清楚就是,没什么好怕的。 她倒是有些担心夏俨,也不知究竟伤成什么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近真是衰到炸毛,就不能立任何关于更新时间的fg,凡立必倒qaq 卑微流泪jg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五章 近来京中大小案件接连发生, 大理寺上下个个都像停不下来的陀螺, 众官各司其职忙得团团转, 早已忘了“申时散值”这回事, 连大理寺少卿秦惊蛰都时常亲审案犯或研判卷宗到深夜。 今早又得到夏俨遇袭的消息,这就更是火上浇油,忙得秦惊蛰一整天都没来得及吃上饭。 当赵荞被带进她的办事厅时, 她正在啃着饼翻阅卷宗。 秦惊蛰年少时与赵荞的母亲孟贞乃是州府庠学同窗, 这些年因她职务之故需避嫌,与信王府私下来往并不频密,但也勉强可说是看着赵荞长大的。 她疏懒靠向椅背, 轻抬眉梢端详了赵荞一番后,啃着饼边漫不经心地笑问“闯什么祸了” 大理寺少卿秦惊蛰素有“玉面罗刹”的诨号,审案追凶雷霆铁腕, 却天生一张引人注目的芙蓉冷面。如今虽已非青春少艾的年岁,可那份骨子里透出的冷艳却更显凛凛风华。 赵荞垂眸尴尬笑, 利落坦白“夏俨不是遭人设伏袭击了么听说内卫与大理寺正在排查可能提前得知夏俨今早会出现在沧浪亭这消息的人。我怕到时被大理寺找上门反而难堪, 就想着还是主动来说清楚为好。昨日下午我就知这消息了。但他遇袭不关我事” 秦惊蛰先是愣了愣,旋即轻哼“说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既是来坦白的,赵荞也不卖关子,一五一十从头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文稿许多捕风捉影之处, 我疑心是哪个同行想砸我招牌害我落个造谣罪,心中不踏实,便叫人去查。先是叫我手底下的小当家查, 可我担心小飞笨拙被对方察觉,就又另派了府中的夜行去。因这文稿是由王崇欢居中牵线来的,所以夜行便跟着王崇欢循线去探。前天晚上夜行听见王崇欢和夏俨谈话,才知那友松先生竟是夏俨,也听见了他俩提到今早会在沧浪亭与王舒大人斗琴的事,回来禀了我,这就知道了。” 其实秦惊蛰目前已大致锁定了设伏袭击夏俨的主谋嫌犯,而且赵荞又来得通透敞亮,所有细节全都说得合情合理,她对赵荞的话自没什么怀疑。 于是她将最后一小块饼咽了,拍拍手上碎屑“既知是大理寺与内卫联手排查,怎没去找内卫林大人或贺大人坦白林大人毕竟是你堂嫂,贺大人与你又是一对儿,任他俩中的谁都会替你兜着些。你倒胆大,竟到我这儿来自投罗网私闯他人宅邸刺探消息,不怕我将你抓起来” “我要是去找他俩,您知道后只怕要怀疑我心中有鬼了,到时反而无谓节外生枝,”赵荞坦诚浅笑,语气笃定,“至于怕不怕您将我抓起来么,您不会的。若是私闯官员宅邸刺探消息,那我确实是要处牢狱的。可王崇欢是王舒大人的侄子,不是官员,我的人未危及屋主,也无盗窃财物之举,按律只处罚金。” “是我大意了。忘记你名下的说书班子会向百姓讲解律法案例,你对民律也算通晓,轻易唬不着你,”秦惊蛰眼底泛起温和笑意,“京中都说你任性妄为,可我瞧着,这些年你无论做什么其实都心中有数,总能将事情堪堪按在自己能兜住的那条线上。可把你机灵坏了,啊” 见她这般态度,赵荞心知这就算大事化小了,便也松弛下来,笑眼弯弯。“派了人私自去别家宅子听壁脚,这事确实我不对。您只管按律判,罚金我认的。” 秦惊蛰无奈轻笑,摇摇头,“出了这道门就别再提这事了。虽是小过错,可若在这个节骨眼上传出去,对你可是大大地不利。” 赵荞略有些惊讶“多谢秦大人可是,您为什么会” “放你这一马算我枉法,却非徇私,而是徇公,”秦惊蛰含笑睨她,“前几日神武大将军府已就军务革新之事向陛下递了折子,朝中各部大致达成共识。若无意外,钟离瑛将军即将启用你做临时神机总教头,这对你来说是个极好的机会。这时你身上若再添一桩板上钉钉的小差错,闹不好明日就有人将你这马上到手的机会给搅黄了。” 原本总共三个候选,这会儿夏俨躺在太医院,慕映琸在火器使用的技法上又不如赵荞,心性里也少了几分强势锐意,并非三人中最理想的人选。 若此时赵荞被人揪住小辫子攻击打压,那钟离瑛苦心筹谋数年的军务革新就要困在第一步了。 朝中之事,水至清则无鱼。秦惊蛰虽以执法严厉刚直著称,可毕竟也在大理寺少卿任上已有七八年,岂会是那种全然不顾大局、半点不知变通的死倔 “早前你协助岁行舟私自行希夷巫术的事可还悬着没判,南郊刺客案后陛下虽未再提让你重返泉山禁足的话,却也没说这事就此揭过。如今你既是钟离将军在军务革新上的关键第一步,犯的又只是小过错,若我对你白纸黑字做出判罚,让你有了会被人攻击的把柄,导致钟离将军一时无人可用,那我才要成千古罪人了。” 秦惊蛰想了想,又叮嘱一句“这事别让你嫂子知道啊,回头她若弹劾我,我可辩不过她。” 赵荞的嫂子徐静书是都御史府绣衣御史,监督京官及宗亲、贵胄言行,是个看起来甜甜软软,卯起来却连自家夫婿都敢弹劾的狠角色。 赵荞严肃做出封口的动作“得令。” “诶对了,你对坊间各种门道都熟悉,你帮我琢磨个事,”秦惊蛰以食指轻点下巴,望着桌上一堆卷宗,眉心微蹙,“在近来这样的局面下,若一家子人在京中凭空消失,得是走什么暗道黑门才能办到” 从两个月前刺客暗杀岁行舟未遂,牵扯出松原派出大批刺客潜入京中这个惊人消息;接着南郊刺客案,拿下樊承业的母亲及女儿樊琇这俩幕后主使与从犯,又得知了她们背后还有一位藏得更深的暗桩;紧跟着内卫又在夏俨进京当天解决了三名刺客,证实了樊老太与樊琇的供词,幕后那人手上确实还有可动用的人手。 总之这些事接二连三,内卫、皇城司、大理寺不敢松懈,一直没有停止过在城中搜查。城门卫也加强了对出入人等的身份名牒稽核。 按说这几个月京中盘查可谓频密细致,很难有人能做到毫无痕迹地离京。 可偏就这么奇怪,有一家人,举家老小凭空不见了。 “不是全家人同时不见,就每天少一两个,到昨日才彻底人去屋空,就只剩一个在书院念书的小姑娘。你说,他们会不会是买通了三教九流的暗中门道出的城” 赵荞歪着头想了想“最近出入盘查这么严,城外北军也加了哨卡,三教九流都猜到事情不简单,谁敢惹火烧身近来全都消停得很,即便是有门道也不会卖给谁过路。我估计,您说的这家人根本就还在城中。” “我也这么想,可总查不到踪迹。你说他们还能往哪儿藏客栈、酒肆、茶楼,以及赌坊、青楼都搜过,没有。” “您说的这家人,在资财方面可拮据”赵荞问。 “从前较为显赫的高官之家,虽已没落了几年,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拮据不至于。”秦惊蛰答。 赵荞捏了捏自己突然泛红的耳垂“哦。那小倌馆搜过吗” “这种时候会帮他举家藏身的,该是他平日常去的相熟店家才对吧”秦惊蛰瞠目,“可那家主是个男的,去小倌馆做什么” 青楼中挂牌迎客的是女子,小倌馆的则是男子。 “虽小倌馆的恩客多是女子。但我也听说有些人男女不拘,都可以的,”赵荞声音小了下去,尴尴尬尬地红着脸笑,“又或者,平常他去青楼寻欢,他夫人就去小倌馆作乐,那谁知道呢。反正你们去查时别漏了后院地下暗室,寻常小倌馆都有至少间,很隐秘,设施齐备、通风良好,只要有人每日送吃送喝,在里头藏个十天半月都不在话下。若你们不向掌柜挑明,他们不会主动暴露自家有这地方的。” 秦惊蛰平素洁身自好,对坊间这些事没什么了解。听赵荞这么一说,可算大开眼界又醍醐灌顶了。 “那人的夫人早几年就被他气得过世了。之前我只想着他向来好色,便让人着重查青楼,没往小倌馆去想。还是你见多识广啊,多谢。待我抓住这人,定要在陛下面前为你请功。” “不不不不用客气秦大人您千万别往外瞎说,我都是听别人讲的,可没亲自去过啊” 什么“见多识广”她没“见”过,只是听说而已啊。 这要被贺渊知道了,她怕是跳进醋坛子里也洗不清 七月初二,神武大将军钟离瑛请赵荞前往将军府,正式谈定由赵荞担任为期半年的神机总教头一职。 同日下午,大理寺官员在皇城司卫戍协助下,于城北双槐巷某家颇具规模的小倌馆后院地下暗室中,顺利擒获此前凭空消失的陈寻一家。 七月初三午后,贺渊到信王府接了赵荞,陪她前往内城面圣。 贺渊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其实是很疲惫的。 他上了马车刚坐稳眼皮就有些发沉,却又不愿错过在路上与她独处的这点时光,便顺口说了这事,权当提神了。 赵荞惊讶了片刻,喃声脱口“樊家老太提到的背后那位,竟是陈寻” 那个藏得极深的幕后暗桩竟是老不修陈寻,这让她意外,细想想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陈寻年轻时是武德帝跟前重要的智囊臣属,也曾与一众功勋名臣们共同为驱逐外敌、收复故土山河而尽心尽力,更参与了大周律的草拟,武德元年起任礼部尚书,也算开国功臣之一。 不过,在武德四年时任储君的昭宁帝主持清理“京官违律私纳后院人”积弊时,陈寻晚节不保,倒台了。 彼时他是礼部尚书,三等京官,按律最多只能有两名伴侣。 可他府中被查出共有五名与他无婚姻之名却有婚姻之实的“后院人”,其中有一位还是年岁不满十五的小女孩,这又犯了“童婚”重罪。 因此他毫无争议地被罢官、褫夺一切荣封、罚没部分家财,并服了半年苦役。 拼搏半生挣来的一切全都付诸东流,煊赫荣光就此灰飞烟灭,他对昭宁帝的恨可想而知。因此,他会与意欲裂土自立的松原邱黄两家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倒也合乎情理。 倒台后的陈寻在京中混日子,有时流连声色之所,有时去茶楼酒肆赌个棋局,表面看来还算消停。 毕竟他已无官无封,私下里再是浪荡堕落不修德,只要没违律犯禁,朝廷也管不过来。 再者昭宁帝本也没想对他做太绝,见他破罐子破摔,就没再搭理他了。 因他年轻时也曾于国有功,朝中不少人或念旧交、或碍于情面不想被人指戳为拜高踩低之辈,便还是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来往。 陈寻此人当年能参与大周律的初拟,又能稳坐礼部尚书之位,确实是有几分本事的。 就凭这些不远不近的来往,时不时去别家府上赴个宴,或请别人到自己宅中吃个饭听个曲儿,就总能从众人不经意的闲谈中捋出许多重要消息。 “钟离将军寿宴那日,陈寻先后向夏俨与王舒大人发出了过府小酌的邀约。就凭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婉拒了六月卅日这个日期,便猜出了他们二人约在这日斗琴,”贺渊无奈笑叹,“因他当时是分别找这两人说的,起先谁也没留意到其中关联,还是秦大人反复比对王舒大人与夏俨的问询卷宗才看出异样。” 陈寻在多年前与夏俨的父母有些交道,此次夏俨进京,他以长辈之姿邀请夏俨过府小酌,夏俨便没伤他脸面,认真与他商定好日期。 而太乐令王舒最早还是由陈寻举荐入仕的,自也不能做得太凉薄。 这就给他钻了空子。 “可他又怎么预先知道地点是东郊沧浪亭呢”赵荞顺手挠着贺渊的下巴,冥思苦想。 贺渊将后脑勺抵在车壁上,眯起眼,像只被顺毛到通体舒畅的大猫。“因为夏俨与王舒大人斗琴的主旨是庙堂雅音,王舒大人提前三日就叫人在沧浪亭摆了礼阵拜雅音琴祖。” 陈寻当初可是礼部尚书,对这些繁缛讲究理当烂熟于心。 既打定主意要借王、夏二人斗琴时击杀夏俨,那提前派人盯着王舒,看他在哪里拜琴祖就能确定地点了。 “咳,我早就说做人不要这么多破讲究吧,”赵荞笑了笑,又道,“诶对了,夏俨的伤势如何,救过来了么” 贺渊哼哼道“他就手臂上挨了一刀,失血过多有些虚弱才躺了两日,本来也没多大事。韩灵都不稀罕亲自替他治。” “外头不是疯传当日埋伏了十来个刺客么夏俨到场时王舒大人与随从还没到,他身边就一个贴身护卫与两名琴童,竟只手臂上挨了一刀他的护卫这么能打”赵荞好奇极了。 “能打个鬼。夏俨身上有赵渭送他的飞针暗器盒子罢了。就是之前去南郊时,你带着却没派上用场的那种盒子。” “那我家老三对他真是恩同再造,承恩侯府该给老三立个长生牌位,”赵荞笑到一半,忽然又不高兴了,“既他和我三弟交情不错,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写一篇胡编乱造的文稿陷害我的归音堂” 赵渭对自己做的东西宝贝得很,不会轻易送给不相干的人,该是真心将夏俨当做朋友的。 这夏俨怎么回事转头就来坑朋友的亲姐姐。 “嗯”贺渊倏地睁开眼,“他写了什么陷害你的归音堂” 这事贺渊全然不知情。 “祁红那里应该有留底,回头你跟我去柳条巷看看就知道了。气得我差点喷火。看我不找机会拿麻袋套住他的头揍一顿” 贺渊重新闭上眼,唇角扬起,嗓音低低带笑“好。不必你亲自动手,有我呢。” “嗯,”赵荞开怀点头,话锋一转,“那他又为什么要故意甩掉内卫的暗中保护作天作地,差点丢了小命。” 她说着这话时脑中转着念,自就停了手,指尖轻抵在贺渊下颌处半晌没再动作。 贺渊徐徐睁开一只眼觑她,仿佛不满她没继续挠。 那模样让赵荞看得心中发笑,试探地又挠两下,果然见他重新闭上眼,一副惬意到随时可以滚两圈的样子。 这人可有意思,还真当自己是大猫了 赵荞咬着唇乐不可支,稳了稳气息后佯装无事地催促道“喂,问你话呢。” “之前问过,他没说。今日他也奉诏面圣,或许陛下问他才会说吧,”贺渊顿了顿,又嘀咕一句,“秦大人也要面圣,说要替你请功。你帮她做什么事了” 赵荞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秦大人又是怎么回事说了不用客气,怎么就这么坚定执着非要替她请功 “逸之哥哥,我突然有些失忆。” 什么小倌馆什么后院地下暗室没说过,不清楚,不承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六章 这是贺渊印象中赵荞第三次唤自己“逸之哥哥”。 人, 是会长记性的。 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鉴于前两次她这么唤都是有所企图的,这回贺渊听了非但内心毫无波澜, 甚至还有点警惕, 连连追问她究竟帮助秦大人做了什么。 赵荞情急之下自也没能编出个像样的托词, 只好东拉西扯耍赖皮。 “欸你这人怎么回事不爱听我叫逸之哥哥是吧那你说让我叫你什么你才高兴不然, 往后都我叫你大兄弟” 连珠炮似地发问,东拉西扯转移话题, 气死人不偿命的提议, 撒泼打滚于无形,是赵小泼皮惯用的伎俩没错了。 贺渊愈发狐疑地半眯了眼, 眉心微拢, 严肃启口“你唔” 才开口就被亲了, 真叫人猝不及防。 成功以偷亲封了他口的赵荞笑眯眯歪着头,冲他轻夹眼尾抛了个毫无风情的媚眼儿“我甜吗” 这什么流氓问题竟想以如此拙劣而敷衍的美人计蒙混过关, 真是太瞧不起他的定力了。 贺渊以舌尖抵了抵腮, 嗤之以鼻“不要以为唔” 又被亲了。 赵荞笑得见牙不见眼“甜吗” “小流氓赵大春, 我告诉你嗯。” 竟接连亲上来三次,这回还很故意地吮抿了他的下唇才退开。 很笨拙的招惹挑逗,很少见的主动热情,愈发显得欲盖弥彰了 贺渊加倍狐疑又莫名忐忑地瞪着她,心中跳得砰砰砰。 赵荞不屈不挠三度发问“就问你我甜不甜,很难回答吗” 似能拧出蜜来的笑容, 娇娇嗔嗔的嗓音,用力过猛而倍显笨拙的故作风流媚态,这副模样的赵荞真是平日里打着灯笼也瞧不见的。 激烈的血脉偾张掺杂着些微的意乱情迷,这使贺渊心跳得更加厉害,先时还坚如磐石的定力此刻已经软趴趴没了骨头。 他喉间滚了好几滚,清了清嗓子,低哑笑音里满是纵容的妥协“甜。所以呢” 赵荞满意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所以,待会儿你若听到些什么奇怪的事,记得靠我近些。” 这样你心里大概就不会酸得太厉害吧 时节正当伏天,近来散朝后昭宁帝都不愿闷在勤政殿,改往清凉消暑的承露殿处理其余事务。 承露殿不像前头勤政殿有殿前纠察御史当值,也无朝史官随时在旁执笔记录帝王言行细节,昭宁帝自是松弛许多,近前只留两名侍者照应茶点及琐事,批阅奏章累了时就与帝君在承露殿四下寻些消遣偷会儿懒,仿佛回到年少时。 未时近尾,大理寺少卿秦惊蛰面圣结束,才离开没多久,宫侍便领着赵荞与贺渊进了承露殿。 听说秦惊蛰已经走了,赵荞心中巨石落下大半,笑容满面地跟随侍者绕过风荷曲廊,一路行至“熏凉馆”。 这熏凉馆建在地面之下,原是藏冰地库,内里深掘有两口冰井,也供藏酒及四时诸果等。武德二年扩建为熏凉馆,成了盛夏时躲避酷辣天日的最好消遣处。 从步下石阶初始,便有凉意扑面而来。拾级下得越深,那凉意愈发痛快透骨,先时在外头被晒到发烫的发肤在此刻得了极致安抚,通身内外无不舒爽。 下完一百零八级石阶,绕过八柱琉璃盘龙壁,再穿一垂花拱门,便进了熏凉馆的主厅。 此处虽建在地面之下却并不显阴暗,明珠与无烟的鲛膏烛火照得四下灿亮,又无蝉鸣杂音乱耳,初初置身其间很容易有恍惚感。 不知今夕何夕,不辨天上人间。 引路侍者低声对赵荞与贺渊道“二位稍候,待” 话还没说完,里头就传来昭襄帝君苏放的声音“外头是阿荞到了还是夏俨到了” 侍者赶忙急走至门前,躬身执礼“回帝君,是二姑娘与贺大人到了。” 想是苏放回头去问过了昭宁帝,片刻后才道“进来吧。” 二人入内,就见苏放长身斜倚在柱旁,单手托着个水晶盘,盘中盛着这时节早就不该有的莓果,水灵灵红艳欲滴,瞧着十分新鲜可口。 苏放本生了张谪仙般的脸,今日又着一袭宽袖大摆的月白冰丝袍,更添飘飘闲逸。 明明是这么个仿佛喝露水咽云团为生的相貌,此刻站没站相、端着盘果子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居然诡异地不显违和。 “免礼免礼,躲这儿来就是为了不拘束,”苏放赶在二人执礼前随意摆摆手,“阿荞进去吧,陛下等你好一会儿了。贺渊你先留这儿。” 说罢以脚尖轻点地面,自在得像个被宠坏的邻家大哥。 内城里的侍者们早已习惯这样的帝君陛下,贺渊在御前当值数年,对苏放私下里的各种面貌自也不陌生。 人前还能撑着庄重的帝君气派,人后就活像个金丝笼娇养的小郎君。 都是陛下惯的。 内间,昭宁帝与赵荞坐在八仙桌旁享用着冰鲜瓜果,时不时凑近喁喁,音量不大,但皇帝陛下的愉悦是溢于言表的。 很显然,“揪出了陈寻这个隐患极大的暗桩”这个喜讯让昭宁帝身心愉悦,私下里比平日里更随和几分。 两人吃着瓜果喝着冰饮,气氛和乐随意,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见,绝不会以为这是在面圣。 “接下来你要做的事,钟离将军同你说清楚了吧有把握吗” “都清楚。陛下放心,若没有把握我也不敢接这重任,”赵荞道,“钟离将军说了,本月下旬各军府挑选的人就能在京聚齐,到时我就开始教。只是还需陛下定夺场地问题。” 昭宁帝对此早有定见“雁鸣山武科讲堂。京郊不扰民,武科讲堂的学子也可在旁观摩。国子学武科学政沐青霜也有意借此机会评估,看看今后有无必要在各州府武科学子们的日常武器操演中加入火器使用的课程。” “谨遵陛下谕令。”赵荞脆生生笑应。 “你天生不能识字,又不曾习武,此事成后也不便让你入朝,”昭宁帝直截了当地将话挑明了,“但若你将这事办成,大功一件,封官虽不行,封爵却绝不委屈你。” 赵荞笑吟吟道“陛下这话说得叫我惶恐了,这能委屈我什么本就不是做官的料。” “这回可不像年初那次顺口吹牛,”昭宁帝以掌拍桌,金口玉言,“只要年底冬神祭典之前你将事办得漂漂亮亮,真给你封个二等公主爵。” “提前谢陛下隆恩。那就斗胆请陛下拨冗吩咐宗正寺,可以开始筹备我的封爵典仪了。”赵荞毫不含糊,也无畏缩,浅笑从容。 没什么好谦虚客套的,这差事她一定会办得让所有人心服口服,这二等公主爵就是她囊中物 “不愧我赵家姑娘,就该是这般气魄”昭宁帝满意地对她竖起大拇指。 接着,昭宁帝又细问了赵荞需要哪些准备与协助,又提了些建议与期许,这事就算拍板定下。 吃了两片瓜果后,昭宁帝接过侍者递上来的巾子擦手,随口笑道“说起来,这些年你在坊间也不算全然瞎胡混。上午秦少卿已来禀过,这回顺利抓住陈寻全靠你给提的醒,她为你请功呢。说说,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是秦大人客气,其实我没帮上什么,只是她问起,我就顺口答了几句便宜话而已,哪就全靠我了”赵荞哭笑不得,“再说,岁行舟那件事尚无定论,我这还戴罪论处呢,要什么都显脸大,还是别提了。” “她堂堂大理寺少卿,同你个小姑娘家家有什么好客气自谦的这功劳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你才别自谦吧。好生想想要点什么,想好了再来回话。” “是,谢陛下。” 赵荞真想跪求她赶紧打住,换个话题。这事儿再说下去,“小倌馆”就该蹦出来了贺渊与帝君就在屏风那头,听得见的 待会儿若闹出“陛下亲口掀翻贺大人醋坛子”这种绝世逸闻,那可就真精彩了。 果不其然,昭宁帝下一个问题就是“你是怎么想到陈寻会带着家人躲在小倌馆呢” 背后的屏风侧边立刻闪现出帝君苏放兴致勃勃的脸。 他很不见外,接连朝这头的赵荞抛来三个直击魂核的拷问“阿荞,陈寻那老贼以往当真常去小倌馆他当真是男女皆可你是怎么知道小倌馆后院有地下暗室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皇帝陛下从不让人失望。帝君陛下也从不让人失望。 赵荞回头就瞥见苏放身后的贺渊正幽幽看向自己,顿觉整个右半身沁凉加倍。 这对没见过世面的天家夫妇 多大仇要夸就夸,要问就问,但不必一直围绕着“小倌馆”这主题发问吧 可皇帝陛下与帝君陛下都还满眼期待地等着自己的答案,赵荞只能强行按捺住腹诽咆哮,硬着头皮尴尬笑“我常在坊间走动,有些事听得多了就” “信你是听来的才有鬼。据说你教给秦大人的那几句黑话切口很好使,双槐巷那些小倌馆掌柜原本都是敷衍着想蒙混过关,听了那黑话切口后就态度大改了。如此地头蛇般的气派,想来你时常与这些人打交道才对。”昭宁帝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赵荞倏地闭目,遮住险些就甩出去的一对喷火大白眼。 非要把人往绝路上逼是吧皇帝陛下了不起啊聪明了不起啊 是,皇帝陛下了不起,聪明的皇帝陛下更了不起。真叫人头大。 深深吐纳数口凉气后,赵荞竹筒倒豆子般细细道“我那归音堂对坊间消息和江湖传闻搜集得多,三教九流有时会辗转找上门买些他们想知道的消息。但我大多时候不收他们钱财,只让他们用别的消息来交换,这样长年累月下来,我就能了解许多事了。但都是我手下的小当家们同他们接洽,我没有亲自出面过,哪会有交道呢” “原来如此。”昭宁帝颔首。 身后那道幽幽冷冷的目光似也回暖,赵荞总算心神稍缓。 七分真三分虚,总算混过关,可把她给机灵坏了。 昭宁帝与帝君到熏凉馆躲懒偷闲已将近一个时辰,也该回上头去继续批阅奏折了。 不过昭宁帝今日兴致颇好,唤了赵荞与自己并肩走在前,边上台阶边问着对坊间的许多好奇。 赵荞自是有问必答,闲聊着就渐渐松了戒备。 堂姐妹二人越说越激动,一时竟不记得背后还跟着两位呢。 “早年在钦州时有个叫曾华的富商,他家中就养着两个小倌出身的小郎君。听说那俩小郎君总是做姑娘打扮,”昭宁帝难掩好奇地问,“小倌馆里的也个个做姑娘打扮吗” 赵荞抬手捏住发烫的耳垂,缓步迈上台阶,垂脸笑答“想是那曾富商的个人喜好吧要不就是那俩小倌自己非要做姑娘打扮,小倌馆里可没见谁这样的。” 昭宁帝坏笑挑眉,轻眨眼尾“你说,小倌馆里那些,会涂脂抹粉、描眉画眼吗与恩客相处时会娇柔婉转嘤嘤嘤吗” “涂脂抹粉的很少见,唔,描眉画眼似乎是会的,”赵荞稍加思索,详实解答,“娇柔婉转嘤嘤嘤的也有,但并非个个都那样。斯文温顺的、骄矜孤傲的,甚至英朗孔武的,各色各样” “阿荞可真是见多识广、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啊。” 冷冰冰的沉嗓扬起一股嗖嗖凉意穿透赵荞后背直蹿心窝,这让她立刻清醒,恨不得当场咬断自己舌头。 她不识字,熟知的成语典故并不太多,但此刻她心中接连回荡着琅琅诵读声 得意忘形。言多必失。叫你显摆 她也就是成年礼之后的某天,与几个相熟的小姑娘凑堆突发奇想,叫上小当家祁红与安芝陪着去过那一回小倌馆。纯粹出于好奇,既无贼心又无贼胆,连单独点一位小倌来陪喝酒都不敢,当真就是去看了看而已啊 贺渊酸气冲天的冷眼呛得她直咳嗽。很显然,这下叫“逸之哥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亲很多下似乎也解决不了。 撒泼耍赖也不行。 或许试试“娇柔婉转嘤嘤嘤”这羞耻招数 而昭宁帝的处境似乎也没有比赵荞好太多。她尴尬回眸,正正对上苏放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笑里藏刀的笑。 被逮住无形小辫子的皇帝陛下清了清嗓子,庄严宣布“朕只是想要细致了解民生详情的方方面面。” “只听到陛下着重垂询了民生详情中娇柔婉转嘤嘤嘤的这一面,”苏放满面自责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想是天太热影响了听觉吧” 这个下午,是御前当值的侍者与内卫们毕生难忘的一个下午。 一气儿破了两个行走的大醋坛子,两位“砸缸人”巴巴儿追着,却怎么哄都哄不好。四人所过之处迎风酸出十里地,承露殿变“承醋殿”,那场面 绝世精彩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捉虫,已经改了。 重写十几次熬了个整通宵,当时脑子开始卡壳,在“形容一个人高兴到官方形象都崩了特别嗨”的状态时犹豫了很久,依稀记得“得意忘形”的延展通意有贬义,没敢用,最后在更不靠谱的“喜大普奔”和“弹冠相庆”中选择了后者,真难为我能在一堆错误答案中选中最错的那个,熬夜使人降智jg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七章 闹归闹, 当内侍前来通禀“承恩侯世子夏俨奉诏觐见”时,正发醋到一半的苏放瞬间从“酸溜溜小作精”转为“庄重得体的帝君陛下”,昭宁帝的危机顿解。 “护驾有功”、无意间解救皇帝陛下于醋海的夏俨,就在茫然惶惑中, 于承露殿正殿受到了皇帝陛下亲切的接见。 可怜赵荞就没那么好命了。 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她是实在“嘤”不出娇柔婉转的精髓来, “醋主”贺渊对此很不满意。 于是, 直到退出内城上了马车, 赵荞仍在无边醋海中苦苦挣扎, 一路被某人按在怀里, “上下其手”、搓圆捏扁 要不是她及时张口咬住他颈侧, 只怕真要羞耻含泪“嘤嘤嘤”了。 险些将人嚼吧吞了贺渊总算心满意足,拥着怀中被折腾到身心酥软的姑娘哼了哼, 骄矜一抬下巴, 哑声低笑“这回的嘤嘤嘤就让你先欠着,将来记得还我。” 赵荞羞赧无力地窝在他怀里,心中腹诽大兄弟, 你做人还能更狗一点吗 然而, 贺渊很快就以事实证明,他能。“允你欠账没问题, 不过你得立字据。” 赵荞已经彻底连对白眼都不想给他了。 我都让你这样那样了,凭什么还欠你一次“嘤嘤嘤”再说,我一个不识字的,得多傻才会跟你立字据 呵, 区区赵门贺郎,等我忙完正事再来清理门户。 毕竟昭宁帝此次召见赵荞是为着“神机总教头”的正事,这关乎大周立朝以来第一次自上而下的军务革新,责任重大,时间也紧,需在七月底各军府选派的将官进京受训之前完成各项事前筹备,接下来赵荞要忙的事很多。 她明白,此次昭宁帝之所以同意用她,更多还是尊重钟离瑛将军的意思。 朝中真正看好她的人并不多,但凡她出一点纰漏,昭宁帝与钟离瑛都将面临不小的压力。所以她必须将许多功夫下在事前,确保最终能交出一个让人无可指摘的结果。 眼下头一桩要下的功夫便是,她该有个得力助手。 此次差事虽是神武大将军府主导,兵部协助,但又还牵扯着场地的国子学辖下雁鸣山武科讲堂、负责外城防务的执金吾北军、保障火器铜弹供应的少府铸冶署火器库总之是一人难挡千江水,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不事先与这些机构完成沟通协调,待各军府选派来京受训的将官们到位后就会乱炸窝。 但赵荞惯是个得理不让人的性子,以往可没少因小事与人冲突龃龉。如今担了这在台面上不可避免要与各部打交道的差事,其中难免会有借机为难,想看她笑话的人。 以赵荞的出身,没有人会轻易在明面上与她过不去,但官场上要刁难一个人有的是不露痕迹的办法。 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在接下来筹备的过程中,若无周全准备,定会遇到不少看不见摸不着的阻力。 好在她大本事没有,小聪明可多。若肯束手就缚、坐等吃闷亏,那她就不是赵荞了。 翌日,她主动登门拜访执金吾慕随,诚意十足地提出想请慕映琸为自己副手。 她的这个提议显然很出乎慕随意料。 当初赵荞、夏俨与慕映琸三人可是同列候选的。 夏俨是自己本就无意此事而没上心,可慕映琸却是技逊一筹又敏锐不足,在钟离瑛寿宴那日的火器比拼时根本没意识到这是一次至关重要的选拔,以单纯玩乐的心态错失展示自身优势的良机。 事后当慕映琸从慕随口中得知真相后,懊悔得差点没将腿给跺断了。 如今赵荞这个胜者主动找上门来,对当初的竞争者慕映琸发出共事邀请,慕随一时竟不能判断这姑娘是何用意。 “犬子当初与赵二姑娘同为候选,赵二姑娘就不怕提携他这一把后,我慕家会借机运作,助他抢功”慕随问得很是犀利直白。 说到底,赵荞文不成武不就,此事之后只能得封爵为赏,却没可能以此为筹码入朝为官。 但慕映琸的情况与她就完全不同了。 慕映琸此前在执金吾名下北军任小武卒,一则是为多些历练,二则他尚欠缺一桩在朝中众人面前风光亮相的实绩。机遇没到,便是势大如慕家也不好强行拔擢助力。 若慕映琸参与此事,这就能成为他的一桩实绩履历。事成后慕家只需善加运作,慕映琸凭这份功做敲门砖即可顺利开启平步青云之路。 倘使慕家手段更绝一点,完全有能力在朝野舆论中将赵荞的贡献抹得轻描淡写,让她毫无还手之力地为慕映琸做嫁衣。 见对方没有藏着掖着,赵荞便也痛快“您最开始没有插手影响钟离将军在选拔上的判断,也没有提前向慕映琸透露丝毫讯息,这才给了我与他君子之争的机会。既您事前没这盘算,事后就更没必要冒着自污名声的风险算计我一个小辈。” 慕随淡声哼笑“可慕映琸到底是我最小的儿子。万一你误判了我为人父母的私心呢父母为子计深远,什么事做不出来” “寻常父母或许做得出来,可您是执金吾慕随啊。”赵荞弯弯双眸里满是慧黠与笃定。 “大周开国以来首任执金吾大人,负责镐京内外两城防务,手握金吾卫及北军超五十万之众,实权在握又近在天子身侧,却能历经武德、昭宁二帝,见证数次朝堂势力洗牌却未受半点波及,在朝堂格局数次大改之后依旧屹立不倒,这不是凭家世、气运就能做到的。” 赵荞笑眯眯地娓娓道来“古往今来,跻身高位者能做到您这般地位长久稳固的并不多。曾经与您资历、名望相当的不少人如今早已大厦倾颓,根源不在他们比您无能,是他们在功成名就后,忘了自己年少时慷慨奔赴国难所为何事,而您记得。” 慕随与钟离瑛根本就是同一种人。 倾尽毕生心血从外敌手中夺回故土河山,多年来不计个人得失与家族利益,尽忠职守护着大局,无非是为了等待见证一个年少时殷切期许的清明盛世。 “所以,您绝不会允许自己行差踏错,更不会任由自己被舐犊之情冲昏头脑,在背后使什么不入流的阴诡手段。您不会允许自己成为盛世大幕之上一片随时可能被挥开的阴云。您会一生坦荡,始终手执长明之火,让后辈看清楚,前面有光。” 对慕随这个年纪与资历的人来说,后生小辈能够理解自己的骄傲与抱负,这比什么都更能打动他们的心。 “你这泼皮小姑娘,竟生了张舌灿莲花的嘴,”慕随闭目掩去眼底浮起的淡淡水光,口中笑斥,“情真意切扣这么大个帽子在我头上,明显有备而来,将我算计得干干净净。谁教你的” 老辣如慕随,岂会看不透赵荞提携慕映琸的用意 赵荞那小泼皮性子以往得罪的人不少,这回怕朝中有人会暗中与她为难,便做起事前防范来。 可她兄长赵澈协理国政,身份敏感,不便过多插手她这小差事,于是她就要借慕映琸来讨慕随的人情,调动慕家的力量全程为她“保驾护航”。 “诶,被看穿了”赵荞笑着挠了挠额角,并无被戳破小心思的惊慌,“这还用谁教么我可是镐京城最好的说书人啊。” 慕随稳下心绪,没好气地笑睨她“敢算计我,胆气倒是够大可你不能光占便宜不吃亏啊。” “我在您手上能讨到多大便宜来前都想好啦,反正我也是没法子入朝为官的,陛下许我封爵就够我美了。事成之后,你们也不必操心盘算什么,台面上那些功劳我会直接算在慕映琸头上。慕家在为他造势时如有需要,外头的风声我会帮着放。” 台面上那些功劳与赞美,在赵荞这里本来就没多大用处。她主动提出在事成后将自己用不上的那部分功劳谈资让给慕映琸,这无疑是与慕家结盟的投名状。 其实若无赵荞这番提携,有慕家一路护持,总能为慕映琸寻到合适的机会,最多就是晚个一两年在朝中起势亮相而已。 如今慕映琸平白得了赵荞恩遇,将来即便他位极人臣,也不能忘了她今日将功劳拱手相让的拔擢助力,什么事不得站在她那头 先以情动人,再以利诱之,将慕映琸、慕随甚至整个慕家都绑定给她打下手,还得对她感激涕零,真是既够胆又滑头。 “嘿,你个小狐狸以往大家可真是小瞧了你。这不还是你占着便宜么”慕随拊掌笑叹,“可怜我儿,这辈子都要成任你差遣的跟班小弟了” 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小狐狸才长起来,竟就能算计得老狐狸心甘情愿入套了。 有了慕映琸做帮手,带动整个慕家在背后处处帮着疏通人情,与各部的沟通十分顺利,赵荞都没怎么亲自出面,免去许多无谓的麻烦。 于是她就只管指挥着慕映琸跑腿,偶尔与他商量一下之后半年在雁鸣山的训练规划,顺便部署归音堂下半年的事务,倒是充实得很。 而贺渊也不闲,除内卫的日常事务外,还要忙着根据陈寻在大理寺受审的供述清理京中残余刺客。 不知不觉,各有事忙的两人已有数日未见。 七月初九,赵荞接到来自夏俨的邀约。斟酌再三后,她派人答复对方,于次日中午在馔玉楼相见。 因早前就与贺渊说好,若夏俨约她见面,她会带着贺渊一起,于是她又派了侍女银瓶去询问贺渊次日是否得空。 一听是夏俨约赵荞单独会面,贺渊当然是没空也得空,七月初十上午便来信王府接赵荞同往馔玉楼。 由于待会儿还要见人的,两人都很谨慎克制,不敢过于腻腻歪歪,生怕天雷勾动地火。 贺渊环住赵荞腰身将人按在自己腿上,脸在她肩窝蹭来蹭去,哼哼唧唧卖惨,重点倾诉了自己这些天被她冷落无视的“凄凉孤苦”。 “无事卖惨,必有所图,”赵荞捏住他的下巴,笑眯了眼儿觑他,“老实交代,想什么呢” “想成亲,要名分。”贺渊非常直白,显是被这些日子相思不相见的惨况折磨到百爪挠心了。 “赵门贺郎的名分”赵荞笑嘻嘻挠他下颌,“不是早给你了吗” “那不算,万一你反悔不认呢要成亲,立刻成亲。” 赵荞被他这少见的单刀直入呛得一顿咳嗽,好半晌后才笑嗔“总得等我先忙完雁鸣山的事。” “哦,说到这个,据说钟离将军提议,为了保障训练效果和进展,从八月初开始,调北军对雁鸣山巡防封山,受训将官不得任意外出,”贺渊目光幽幽冷冷,仿佛她是个打算始乱终弃的负心女,“而你,同意以身作则了。” 赵荞尴尬笑着将手收回去背在身后“钟离将军话都说到那份上了,我若不识相点主动表示会以身作则,那也不合适啊。” “那我半年看不见你,这怎么算” “也不至于半年看不见。都说好的,我和慕映琸每个月轮流回城一次,算作休沐。”赵荞心中愧疚,声音也小了下去。 见贺渊的眼神越发落寞可怜,她小心地伸手戳戳他颊边那个被藏起来的浅浅梨涡。“笑一个嘛。” “笑不出来。” “那不然这样,为了表示诚意安抚,我再欠你一次嘤嘤嘤。算上之前在承醋殿,呸,承露殿那回,总共欠你两次”赵荞眨巴着眼睛觑他。 见他半晌没动静,板着个脸还委屈呢,赵荞心虚又心疼,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唇,又轻轻按在他的唇上。 她眉眼弯弯,两唇轻弹,发出一声蜜甜的拟声“啵唧。” 明明不是真正亲吻,气氛却格外绵甜缱绻,似幼猫的小嫩爪软乎乎拍在心上,惹得贺渊胸中酥酥麻麻一颤。 他喉头滚了滚,一副勉强的样子,嘟嘟囔囔提出要求“那你立字据。待会儿到了馔玉楼就立字据,我写,你落章按手印。” 他对立字据这件事真的很执着,这让赵荞不得不反省自己以往在他面前是有多赖皮。 “行吧。” 正所谓小作怡情,以往都是贺渊惯着她各种胡闹,这次他委屈巴巴的,她反过来惯他一回也算公平。 巳时近尾,两人到了馔玉楼,径自上了二楼雅阁中常年为赵荞留的那间。 趁夏俨还没来,赵荞吩咐人找了笔墨纸砚来,与贺渊关在雅阁中偷偷摸摸立字据。 可怜赵荞是个不识字的,就这么立下了一份万万不敢拿给旁人帮忙过目的羞耻字据,背上了“欠贺渊娇柔婉转嘤嘤嘤两次”的沉重债务。 午时初刻,小二领着夏俨上来。 进门一见贺渊也在,夏俨愣了愣便就笑开“没想到你是个这么粘人的。” 贺渊懒得搭理他,冷漠脸。 “不是他要粘我,”赵荞当然是要护着贺渊的,“这不是我很快要上雁鸣山了么,之后半年见面的机会不多,这段时间我俩自是常在一起的。” 对于赵荞的维护,贺渊心里美得直冒泡,一时竟忘记,有件重要的事,赵荞还不知道,夏俨却知道。 下一瞬,夏俨惊讶瞠目,脱口戳破了贺渊的秘密“难道他没告诉你,内卫选派前往雁鸣山参与火器受训的五人里,就有他一个” 也就是说,接下来赵荞是神机总教头,而贺渊是受训将官之一。根本就是朝夕相处,哪来的“之后半年见面不多” “贺逸之做人太狗是会被炖的字据给我还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八章 好不容易凭着“狗里狗气”的法子卖惨骗得赵荞心软才哄来了那张字据, 贺渊当然是不肯还的。 不过他知道赵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随即机敏噤声, 眼观鼻鼻观心, 仿佛一尊会喘气的塑像。 赵荞见状冷哼, 起身捋了捋衣上褶皱“夏世子请稍待片刻, 我得先处理些家务事。” “赵二姑娘请便。”夏俨笑笑, 端起面前的那盏开胃用的“荷叶绿豆饮”,姿态悠然从容。 虽不知赵荞让贺渊还的是个什么字据,但见这气氛也能隐约猜到是人家一双小儿女情情爱爱的小秘密, 他还是识趣些为好。 赵荞以眼风淡扫那个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家务事”, 举步就走。 虽有种大事不妙的危机感, 但被归类为“家务事”还是让贺渊忍不住心下暗喜,暂时忍下“当场拧断夏俨脖子泄愤”的恶念,毫不犹豫地跟上赵荞的脚步。 行出来后,赵荞兀自推开了隔壁间的门,回眸时神色不善“给我进来” 贺渊一个口令一个动作, 颀硕身躯虽僵硬,但还是极力收敛迫人气势, 姿态乖巧。 进了隔壁间,赵荞以后背轻抵虚掩的门扉, 双臂环在身前, 仰头冷着俏脸直视面前的人。“那字据,你无论如何是不肯还的,对不对” 贺渊明智地没有吭声, 只在心中道,对,就算被炖成老火靓汤也不还。 “好,怪我一时心软,误信匪类,我认栽,”赵荞笑着哼哼,“不还也可以,那咱们各事各论。你使诈哄我立下字据,这事你理亏不理亏” 她板起脸时是颇有几分叫人摸不出深浅的,贺渊心中惴惴,有些怕她当真生气,垂眸觑着她的眼神“理亏。” “心虚不心虚” 还还凑活。“心虚。” “该不该有点认错的诚意” 贺渊不知她想让自己做什么,迟疑着,幅度很小地点头。 “那你也立个欠条字据给我,同样要落章盖手印的。我倒不勉强你嘤嘤嘤,”赵荞眉梢轻扬,凶残冷笑,“但你得穿一回红裙子给我看单层正红叠山绫,轻薄透亮那种。” 贺渊震惊到两耳滚烫,恨不能当场来口大铁锅,自己跳进去将此事做个了断。 “阿荞,我觉得,”贺渊喉间滚了滚,艰难道,“或许,你还是炖了我比较痛快” 赵荞再回来时,小二已将酒菜上齐。 见她是独自进来的,夏俨也没多嘴问她“贺渊去了哪里”这种话。 赵荞落座,若无其事地客套关切他的伤势几句。 在听夏俨说臂上刀伤已然无碍后,赵荞点点头,神色转为严肃,开门见山地问出了在自己心中盘桓多日的疑惑。 “夏世子,钟离将军寿宴当日,你曾说有事需我帮忙,我也说了能帮一定帮。可你却转头就向我的归音堂供了一篇并不妥当的文稿。这是什么意思” 之前夜行听到夏俨与王崇欢谈话时提及,夏俨在来京之前就已知道归音堂背后的大当家是赵荞,所以赵荞在言辞间也懒得费事遮掩身份了。 说到此事,夏俨神情陡转尴尬,歉疚苦笑“文稿的事,是我下笔时莽撞欠考虑了,实在对不住。钟离将军寿辰那日说过想请赵二姑娘帮忙,多少也与此有关。” 从武德四年赵荞名下的归音堂仿朝廷邸报样式做了专门刊载坊间趣闻轶事的归音堂杂报公开售卖起,这几年各地陆续出现了好几家类似的民办杂报。 其中就有夏俨与族中堂亲同辈合办的上阳邑杂报。 夏俨他们这份杂报虽也仿朝廷邸报样式,但并未跟风刊载坊间趣事,所载文稿多由夏俨亲自执笔,纵览天下大势、咏叹民生疾苦、鉴赏珍宝古玩、介绍各地风物,所涉内容丰富且广博。 夏俨既被世人冠以“全才”之名,文采锦绣、见解独到自不在话下。虽他通常都以“友松先生”的名义供稿,但每篇文稿都尽心竭力,绝无半字敷衍。 可偏就那么怪,这份多数文稿都由他亲自执笔的上阳邑杂报,售卖情况却十分糟糕。经营至今已近三年还处于亏损状态,挠破头皮也想不明白个中缘由。 虽夏俨不是亏不起,但他从小做什么成什么,此事的挫败还是生平仅遇,多方尝试也未寻到解决之道,都快成他一桩心病了。 听完夏俨所说,赵荞神色自若,并未感到意外。 见赵荞无意外之色,夏俨倒是意外了“怎么你这模样看起来,像是早就知上阳邑那份杂报背后东主是我” “并不知是你,只是猜到背后东主应当是明辉堂夏氏的人,”赵荞道,“上阳邑是你夏氏的地盘,寻常人可不敢将上阳邑三字大剌剌挂在报头。” 话说到这份上,她已大致猜到夏俨想求她帮什么忙了。 外人瞧着总觉赵荞性子不靠谱,以为她做什么都不过是打发时间玩,可事实上她做什么都极用心,关注同行是必不可少的功课。 夏俨他们自己没想明白上阳邑那份杂报为什么卖不动,赵荞却一早就看得很明白。 他们的售卖渠道与她的归音堂杂报是一样的,无非茶楼、酒肆、戏院、乐坊之类。这些地方人多是多,可去这些地方消遣的人,大多是静不下心来品那些阳春白雪、家国大事的。 会为这些文章掏钱的人,在地方州府就是书院、学馆、庠学、学士楼,在京中就该是朝廷邸报往哪儿送,这份杂报就往哪儿卖。 赵荞虽不识字,这些事上却很敏锐。 她很清楚,上阳邑杂报本身的问题不大,只需在内容上稍作取舍整合,采用活板降低印刷成,渠道再对路了,那绝对大有可为。 夏俨不知她心中所想,忙不迭解释“先申明啊,我大约在武德三年就已有办杂报的构想,只是拖到武德五年才正式付诸实践,并不是偷用你的点子。” “放心,我还没那么脸大。这点子我能想到,别人自也能想到,只是我动作快,走在前头成了第一家而已,”赵荞举起酒盏轻晃,问得不是很认真,“既是同行,那你向归音堂供那么一篇胡编乱造的文稿,莫不是有意砸我招牌来了” 其实她也就随口这么一说,若当真怀疑夏俨心怀恶意,她就不会和和气气坐在这里与他谈了。 贺渊进来时正好赶上赵荞与夏俨各怀心事的沉默间隙。 他在赵荞不咸不淡的注视下走到她旁侧落座,在桌下将攥在手中的那张“欠阿荞穿叠山绫红裙一次”的羞耻字据递过去。 赵荞以舌尖轻抵近腮齿根,强忍笑意,一言不发地接过那墨迹才干的字据收进袖袋。 两人全程都默契地避开彼此目光,动作自然,仿佛两个暗桩接头交换隐秘情报。 “夏世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赵荞开口提醒夏俨,继续先前未完的话题。 夏俨敛神,正色致歉再三,又道“请赵二姑娘切莫误会,我绝没有存着砸你招牌的心思。只是归音堂杂报目下是举国同行中经营状况最好的一家,我便想当面向你讨教。此次进京前,我已请好友王崇欢搜集了归音堂这几年出过的每期杂报,认真翻阅后思索许多,悟出几分不确定对错的心得。所以” 她知道自己的杂报是同行中经营最出色的,也知这几年有不少同行一直在暗中研判她的路数。但她以往从未想过,那些暗中观察并有意从她这里讨得指教的人里,竟有夏俨。 来自对手的敬畏与仰望,比任何辞藻华丽的夸赞更让人飘飘然。若这个对自己敬畏仰望并试图学习、追逐的对手同时又是自己仰望追逐的人物,那就不止是飘飘然了。 简直要让人膨胀到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赵荞抿住上翘的唇稳了片刻,才勉强摆出云淡风轻的架势。 “你以为,我这份杂报之所以好卖,原因在于所载文稿极尽夸张耸动之能事,很能夺人眼目,与你家杂报上那些考证严谨的阳春白雪截然相反。但你不确定这想法对不对,所以就供一篇稿来验证自己的判断,是吧” “嗯。文稿被退回来,这证明我想错了,”夏俨讪讪垂下眼睑,“不知赵二姑娘愿不愿指教一二。” 贺渊忍不住对他投去幸灾乐祸的一瞥,非但没有同情,甚至想喝碗汤庆祝有人即将被骂个满头包。 民间常说“同行相忌”,夏俨这个请求,换个寻常人是说不出口的。 但夏俨这人从小到大做什么事都本着“探索与求知”之心,考虑事情还是更偏于治学者特有的单纯率直,并没意识到向同行讨教是件有可能被人照脸打的事。 然而,夏俨行事观念素有几分不按套路来的癫痴,不谙寻常人之间种种不成文的规矩,这事赵荞是知道的。 她半点也未计较夏俨的冒昧,反倒好说好商量地笑吟吟道“你们那份杂报的问题在哪我知道,也有法子帮你们扭亏为盈。别说指教一二,就是手把手的教也成。” 夏俨双眼一亮“此话当真” “但我有条件。”赵荞颔首,轻抿盏中淡酒,含笑的乌眸滴溜溜一转。 “有何条件”夏俨激动不已,满脸写着诚恳,“请赵二姑娘明示” 赵荞向夏俨提出,她安排专人全力助他整顿上阳邑杂报的经营,允他指派的人选亲身到归音堂见识一份能赚钱的杂报从源头起是如何运作把控,过后还会长期定时派人前往上阳邑指导他们做调整改进。 与此同时,夏俨需要付出的代价是 “从今往后,你们上阳邑杂报的每年盈利,我要分两成。口说无凭,若你答应,咱们就订契约。” 如此空手套白狼的要求让夏俨大开眼界“你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无奸不商” “因为你是夏俨,我才只要两成的,”赵荞笑得坦然,“已经是很厚道的人情价了。” 夏俨稍作斟酌后,郑重点头。 双方就这样愉快地达成了共识,举盏相庆。 见夏俨非但没有挨骂,赵荞还笑脸相迎地与他谈定合作,贺渊顿觉才抿进嘴里的每口鲜汤都像是被放过了夜,透心地酸。 不过他眼下是个随时可能会被下锅炖的大可怜,除了狂饮“酸汤”之外,没有吱声的权利。 惨还是他惨。 既口头达成合作,便算是“自己人”了。酒过数巡后,气氛明显熟稔许多。 “对了,你之前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故意摆脱内卫的保护,让刺客有机可趁”赵荞突然想起这个。 “因为我进京那日在码头瞧见了有人想杀我,”夏俨放下酒盏,轻声笑笑,“之后面圣时斗胆向帝君陛下打听了两句。” 他从苏放口中得知,京中追查这批刺客背后深藏的那名暗线人物已有数月,奈何对手藏得太深,虽彼时贺渊与秦惊蛰已大致锁定几个怀疑对象,但一时没拿到准确实证,奈何不得。 “于是我便想,既他们盯上了我,不若就拿我下个饵,早些拔除掉这个隐患,大家也好早些高枕无忧。” 不过他也知道,若他当真在京中出事,对昭宁帝来说将会是个棘手的麻烦,所以即便他亲口说是自愿,也没人会同意他走这步险棋。 于是就自作主张了。 他盘算着,对方既要借由刺杀他来给朝廷造成麻烦,若给对方太多时间做周密部署,那就更不容易抓到对方把柄,还不如他主动露出破绽,让对方在头脑发热的情况下贸然出手,如此逮对方个现行就稍容易些。 “那日多亏贺大人及时带人赶到,不然我就不会只是臂上被划一刀了。还未多谢贺大人救命之恩。” 先前一直没吭声的贺渊怒从心头起,冷冷瞪他“若不是你特地派人通知我,我管你死活” 贺渊至今都没明白夏俨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那时夏俨分明就是故意甩掉了林秋霞亲自派去暗中保护的内卫,却又派人来通知他前去相救,实在古怪得紧。 不过贺渊看夏俨是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并无兴趣细究他的心思。反正如今事情已了,陈寻已经落网,当初夏俨想了些什么已经无所谓了。 赵荞若有所思地浅啜一口杯中酒,忽地轻笑出声。 “夏世子,你不惜以身犯险,除了想帮朝廷早些揪出那个暗桩,也是有心送谁一个人情,对吧” 夏俨与贺渊双双愕然地望着她。 “我瞎猜的,”赵荞不以为意地挑眉笑,“若猜得不对,当我没说。” 虽然赵荞完全不知前因后果,但她猜对了。 夏俨此次进京,除了为赴帝君寿宴外,另有三个私人目的一是想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到某位数年前曾在原州邺城有一面之缘的故友;二是向赵荞讨教,如何才能办一份不亏损的杂报。 第三,则是为自己多年前某次不经意的言行伤人,向当初那个被当众伤及自尊的小少年做出歉意弥补。 武德元年春,夏俨随母进京参与武德帝登基大典后,在京中又逗留了月余。 期间恰逢武德帝的妹妹,长庆公主赵宜安在府中摆春日宴。 当时长庆公主向许多勋贵世家都下了请帖,十七岁的夏俨自也随母亲赴宴。 正宴后各寻玩乐时,年轻后生们自是凑做了堆。 彼时大战初定,他们中有的出自前朝名门后裔,也有出自新崛起的功勋新贵之家,彼此间并不太熟悉,许多人算是初次相见。 玩的是“赌香挖花”,前朝贵胄之家常见的助兴游戏。 每人择一种香草,两两捉对以单株香草的重量定胜负,所持香草轻者认负,以“挖花调”现作吟唱“挖花词”。 其中有位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是临时被人拉来凑局的,不知为何对这简单的游戏也显笨拙生疏,屡屡弄错规则或曲调,闹得大家也跟着一起手忙脚乱。 彼时的夏俨尚余几分年少轻狂,毫不克制地第一个捧腹笑出声,由此引发了哄堂大笑。 那少年在众人的嘲笑中憋红了脸,一遍遍小声问,所以,到底该怎么玩 没有人认真回答他的请教,只顾着笑。包括夏俨。 后来夏俨才知,那位少年虽也是前朝名门后裔,但他非但不懂得“赌香挖花”这种吃饱了撑的才能玩的游戏,也不懂得大多娇养的世家子们习以为常的繁缛讲究。 不是他天生木讷笨拙,而是因为他出生时正逢前朝亡国,他的家族又因故蒙难凋零,他幼时许多年里一直随家人在战火中辗转逃命,哪有机会消遣与讲究。 对长在路途与山林的少年来说,没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他的笨拙不会玩乐与不识繁缛虚礼,有什么好值得嘲笑的 回到上阳邑后,夏俨为此很是自责了一段时日。但到底年岁轻,想写信向那少年致歉却总也抹不开面子,拖久之后,这事便渐渐被他淡忘了。 直到昭宁元年春,他独身游历至原州邺城,在酒肆中遇见一群趁着换防休整稍作玩乐的戍边将士。 “我好交友,便过去搭桌与他们一同饮酒玩乐。玩的是他们军中常见的手球战阵,”夏俨酒至半酣,带着自嘲笑意的双眸有些迷离,“那对他们是一种很简单的游戏,可我初次见识,一时没能悟透个中规则。” 如此当然屡屡出错,加之败者罚烈酒,饮多后手脑俱慢,更是笨拙到令人发嚎狂笑。 那时他忽然想起当年那个狼狈无措站在嘲笑声中的少年。 总算明白当初那个少年难堪地涨红着脸,在嘲笑声中一遍遍执拗追问“所以,到底该怎么玩”,没有拂袖而去让大家下不来台,是怎样的勇气与善意。 “我比他运气好,”夏俨心事沉沉地笑望贺渊一眼,“当我问出了到底该怎么玩时,有位小将军耐心地为我做了一遍演示讲解。” 这让他明白了,当年的那个只顾傲慢大笑的夏俨,有多面目可憎。 年少轻狂时不懂得关切他人感受,没有耐心细致去体察他人说不出口的苦楚与不易,只会洋洋得意于“我会,你不会”,却始终没有耐下性子告诉别人该怎么做才是正确。 到底谁更可笑 ,一目了然。 “当时那位小将军问我,你后来向人道歉了吗我才想起,那句道歉我已欠了很多年。” 而当初那个被嘲笑的狼狈少年,早已在时光的砥砺下,在惊人的自律上进中成就一身卓然风采,蜕变为被人交口称赞的世家子范本楷模。 姗姗来迟的歉意之词,在他面前大概只会显得轻飘飘。 所以夏俨用了更大的诚意。 他知那人正为某件差事而夙兴夜寐、身心俱疲,而他自己正好是可以帮助破局的一个契机。所以他以身涉险去做了饵。 “不管对方领不领情,我心中总算没那么歉疚了。”夏俨执盏遥对贺渊,释然轻笑。 所谓长大,便是学会面对从前那个浅薄狂妄的自己。将这份歉礼无声奉上后,他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成为一个更好的夏俨。 赵荞若有所悟地眨了眨眼,咬着筷子尖扭头笑觑贺渊。 贺渊面色沉沉,不情不愿地执盏回应夏俨的善意,却极少见地对人口出了恶言“指甲盖大点的破事你也能记这么多年,怕不是脑子有坑。” 多半还是吃太饱,撑的。啧。 让随夏俨来的侍者护送他回住处后,赵荞与贺渊没有立刻离开馔玉楼,而是在二楼雅阁的栏杆前并肩而立,迎风散着一身酒气。 赵荞站没站相地以肘撑在栏杆上,斜身托腮望着贺渊“诶,大兄弟,问你个事。” “谁是你大兄弟”贺渊没好气地笑着回眸凝向她。 “凶什么凶再凶炖了你,”赵荞哼笑一声,淡垂眼帘,“我问你啊,你们那内卫右统领孟翱是不是快要回京了岁行舟到底有没有找到前哨营那些人他们是不是都活着” 赵荞向来都很聪明的。 先前夏俨说,内卫选派贺渊带人前往雁鸣山受训,她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若不是孟翱即将回京,林秋霞不可能做出这个决定。 否则接下来半年贺渊不能常在京中处理事务,林秋霞一个人忙不过来的。 说来内卫右统领孟翱护送岁行舟出京已快两月,按脚程算,是该到东境了。 岁行舟到底有没有将前哨营那些人活生生救出来,京中一点风声都无,上次赵荞去面圣时昭宁帝也半字未提,仿佛无事发生。 贺渊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含义不明地“嗯”了一声。 “嗯嗯啊啊什么意思”赵荞急了,冲过去揪住贺渊衣襟,“到底找到没找到人活着没啊” 贺渊圈住她的腰肢,安抚似地轻拍她的后背,低声在她耳畔道“活着。但陛下的意思是,此事对外不能张扬,今后所有知情者都别再提。” 前哨营是在北境的崔巍山中遭遇雪崩,醒来却是在东境某个早已荒芜废弃、不为人知的古矿道里,这事连岁行舟自己都不能全然解释清楚,天知道传出去会在普通百姓中造成何种影响。 “至于岁行舟所说的那些事是真是假,他隐瞒前哨营遇难的消息并私自行希夷巫术的过错,都不会再被追究。所以,你也不必再背着这重负,”贺渊轻声又道,“但朝廷对岁行舟另有安排,他不会再出现在京中,会直接去松原与沐霁昀汇合,做他该做的事。从今往后,你得忘记这茬,在谁面前也别提,明白吗” 这事在京中,以及除松原郡之外的所有地方,都不宜有太大风声。 至于松原人,他们本就世代笃信“希夷神巫”,岁行舟只需带着前哨营那些人在松原出现,什么都不必解释就足够完成使命。 毕竟前哨营的人在松原戍边三年,松原城内认识他们的人多了去了,只要他们见到岁行舟带着这些传闻已在雪崩中遇难的人出现,口口相传下,岁行舟“神巫后裔”的身份就能坐实。 邱黄两家在松原的威望与号召力本就崛起于“希夷神巫族”被吐谷契灭族后。 说难听些,对松原人来说,对邱黄两家的追随,是因“神巫族”已无人,松原人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将邱黄两家做为替代的信仰寄托。 如今岁行舟带着前哨营的人回去,以此“神迹”坐实神巫族后裔身份,那就没邱黄两家什么事了,松原之乱即可彻底平定。 前哨营的人活着,松原危局可解,对昭宁帝及镐京朝廷来说,有这个结果就足够。 别的事,不必再谈,以防节外生枝又起波澜。 赵荞明白个中利害,愣愣点头,好半晌才艰难挤出“两千个,都活着” “嗯,除了”贺渊不忍将这句话说完,只是紧紧拥住她,似在予她勇气与力量。 赵荞将额角抵在他肩头,缓缓闭目,遮住眼中湿润。 她的朋友岁行云,是真的回不来了。 这个结局,岁行云拿着点兵帖出京那年就提前知会过她了。不该觉得意外的。 “阿荞,别哭。”贺渊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像哄小孩儿那样,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后背。 “我没哭。那年她走时就说过,此身许国,死哪儿埋哪儿,”赵荞在他衣襟前蹭了蹭,“我答应过她,假若听到她阵亡殉国的消息,只烈酒遥祭,绝不会哭哭啼啼给她丢脸。” “嗯。” 静静相拥良久后,赵荞吸了吸鼻子,抬起脸来“那些人是怎么被找到的之后岁行舟在松原又是如何个活法还有,你能不能帮我给岁行舟去个信,问问他,行云究竟被送去了哪里” 看出她是在强颜欢笑,贺渊心中揪得生疼,有意逗她开怀,便扬起一抹坏笑。 “你的问题和要求太多。若你肯将先前那张穿红裙的欠条还我,那我才告诉你。” 唔,单层正红叠山绫,还是“轻、薄、透、亮“的那种,说实话,不太适合他。过分羞耻。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你怎不将那张两次嘤嘤嘤的欠条先还我”她红着眼,瓮声软软,带着一点点笑。 “因为我有消息可以跟你交换啊,”贺渊挑眉,理直气壮,“换不换你将那欠条还我,你想知道的事我都告诉你,再帮你给岁行舟写信。看,这笔生意还是你赚了。” 他不愿她沉湎与不能向人言说的悲痛,所以故意同她笑闹。她都明白的。 赵荞抬起下巴,噙着点点泪光的红眼嗔向他。 贺渊不肯还她“两次娇柔婉转嘤嘤嘤”的欠条,她也不肯还“穿正红单层叠山绫裙子一次”的字据,未免无谓僵持,只能另辟蹊径了。 “这样吧,若你肯将孟翱这两个月从东境传回来的所有消息偷偷告诉我,再帮我写信给岁行舟问清楚行云的去向,那等月底到雁鸣山集训时,我就以权谋私,安排你单独住在我的官舍隔壁。我这可是吐血让利了,你走过路过别错过。” 要说谈生意,还是赵大当家会谈,上来就甩出能给对手造成最大诱惑的“优惠让利”,区区赵门贺郎,哪里招架得住 某些不可描述的绮丽画面掠过脑海,贺渊尾椎骨处猝不及防蹿起一股甜软酥麻,直冲天灵盖。 他急急闭眼,被火烫似地霎时松开怀抱退远半步,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同时不自知地咽了咽口水。 “成交。”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麒脸、酸酸檸檬x3、27178523、一溪云x10、鑫欣昕、 eathesky2007x3、头头家的阿纹鸭x11、木昜x12、小阿紫x10、云声。x2、 ightness、越鱼、小裤衩x2、thia、阿纹家的头头鸭x7、点点是满满、一两银、暖和x6、沈迟尘x3、阿梨joyx2、半步成藜、紫妍x2、文静的然然x4、提二斤肉x2、小碗酱x2、小可爱大宝贝、居阿梨、crestx3、舰长,星辰大海要吗、丸纸、妙妙妙妙、kartix2、21433756、fattyfairy、阿娥呢、kjy、楠枝、cuier、嵐愛一生、小院子 的地雷 感谢 半步成藜、小院子、紫妍 的手榴弹 感谢 阿纹家的头头鸭、头头家的阿纹鸭 的火箭炮 感谢 阿纹家的头头鸭、小彩云 的浅水炸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九章 昭宁帝下令所有知情者对岁行舟的事封口, 除了担心在百姓中造成什么奇怪影响之外,还有个原因, 就是岁行舟抵达东境后发生的事颇为一言难尽。 贺渊将自己所知道的内情一一转述给赵荞。 “岁行舟出京前你也见过, 看上去精神就不是太好。据孟翱的传书中说, 一路几乎全靠你之前派去照应他的那位鲜于大夫行针吊着命。有几次被松原派出的杀手追击时, 马车颠簸剧烈, 折腾得他看上去仿佛就剩一口气。可到了东境后,他忽然就很清醒地直指夷山方向,并吩咐所有随行兵卒就近寻了凿石工具。” 在岁行舟的带领下, 孟翱等人与半道接圣谕从临近军府赶去支援的大队人马进了东境夷山中一条早已不为人知的废弃古矿道。 那矿道纵深不知几何, 又宛如迷宫。可岁行舟只寻了不到一炷香, 指了个方位就让众人凿石开路。 三天后,凿出可供一人出入的石门,前哨营的人就从一个个从红光里出来了。 虽看起来很狼狈很虚弱,可一千九百九十九个竟真的活生生。唯独没有岁行云。 这个结果原本可以佐证岁行舟那套玄妙的鬼神说辞,可偏偏获救的前哨营众人说, 那条古矿道虽蜿蜒曲折如迷宫,大方向却是从北境崔巍山直通东境夷山的。 雪崩后他们所有人都有一段时间的神识空白, 醒来后就发现自己跌在常年被掩埋在雪窝下的一条废弃矿道中。 那时他们发现身后的路因垮塌而阻断,头顶石壁仅一指宽的缝隙可见天光, 显然也无法往上寻求出路, 只能往前走。 于是他们靠着石缝里渗下的水、苔藓、草根与蛇虫鼠蚁止渴果腹,在矿道中七拐八弯折腾了近一年,就这么一路走到了东境夷山。 这就让岁行舟关于“神迹救人”的说法变得有些立不住脚。 加之苏放又在龙图阁的古籍中查到, “出东境四百里有山曰夷,山阳出奇石曰火齐。状如云母,色如紫金,有光燿。别之,则薄如蝉翼;积之,则如纱縠之重沓也。至暗则其光愈盛,如长明薪火,终夜不绝”。 同时,古籍中还提到,东境夷山曾经也有“神巫族”,后来神秘消失。 到了列国争霸时期,北境崔巍山再次出现“岁姓神巫族”,不知与东境夷山神巫族是否同源。 北境岁姓神巫一族曾多次向不同的诸侯国国君进贡“火齐珠”,并送上族中美女与各诸侯国君或诸侯公子联姻,以此与各诸侯国保持交好, 在征伐不断的大争之世下神奇地免于兵祸。 “上古时夷山属于边境蛮荒之地,在我国境之外,地势相对平坦,很容易被攻打,不如北境崔巍山那般便于生存。帝君推测,神巫族为安全起见,举族从东境夷山迁居北境松原郡附近的崔巍山。按照方位及前哨营获救时孟翱他们所见的神秘红光来推断,那应该就是上古时代神巫族开采并运送火齐珠原石的矿道。” 苏放判断,东境夷山是“岁家神巫一脉”最初的发源地。 那条矿道大约是他们举族北迁时,为运送族中财富,并方便以后掩人耳目返回东境持续开采火齐珠,这才耗费人力物力将整条矿道从东往北拓通了。 北境戍边军本就是优中选优的精兵悍将,既经历过拟真绝境的残酷训练,又在真实的对敌战场上受过铁血刀兵的淬炼,生存能力与意志本就远远强于普通人,能在那种险恶逼仄的环境下支撑一年并不算多么惊世骇俗。 如此一来,他们跌入雪窝下那条废弃矿道,最终死里逃生,究竟是“神明庇护”还是“自助者天助”,又或者两者兼有,这就成了谁也不敢下定论的千古谜团。 “难怪陛下让知情者全都封口,”赵荞喃喃叹息,“若拿到台面上来让大家判断岁行舟所言真假,还有他的功过对错,朝中一定是有人信他,有人不信,还有人半信半疑。到时谁也说不服谁,乱成一锅粥,陛下拿着只会更烫手。” 对昭宁帝来说,直接将这件事强势按下不谈,就当岁行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飞天玄黄的事,直接告诉朝中百官,他就是被朝廷假造“希夷神巫后裔”身份送到松原去助沐霁昀平定松原民心的,这是最简单省事的处置之法。 贺渊点点头“对。所以陛下已下令让岁行舟与前哨营一行直接从东境赶往松原。前哨营的人交由沐霁昀重组建制,同时任命岁行舟为松原郡府大神官,无实权,不涉具体军政事务,只管当地祭祀与为民祈福诸事,俸禄与松原郡守陶鹤林等同。” 神武大将军府与兵部已做好相应沟通,对外宣布前哨营在遭遇雪崩后跌入废弃矿道,意外活了下来,并凭借训练有素的绝境生存能力与意志坚持到获救。 至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岁行云,则按“战后失踪将士”记录在案。 朝廷于台面上给出一个在世人看来勉强合理的说法,能免去很多麻烦。 至于民间议论或传言,那种事无法避免,只要朝廷没有在官文、卷宗记录上做出任何确认,那传言就只能是传言。 古往今来这种让世人雾里看花的奇谈怪论、千古之谜可多了去了,时间久了就没人当真的。 “这样也算皆大欢喜。大神官岁行舟在松原能得民众拥戴与尊敬,朝廷也不会薄待他,行云就能少一桩牵挂。”赵荞抬手按住衣领遮蔽下的锁骨处。那里挂着岁行云送给她的芙蓉石小狐狸坠子。 她还是相信岁行舟说的,岁行云被送去了另外一段时光里,好好地活着。 七月廿八,各地军府选派来京受训火器使用的将官们,会同执金吾名下北军五人、金云内卫五人,总共六十三人在雁鸣山正式集结,预计为期半年的训练正式开始。 为不影响武科讲堂学子们日常行课,督学特地将后山湖畔的备用演武场划为火器训练专用,学子们只能在典正官的安排下才能前往观摩,不得莽撞私闯,这也保证了学子们的安全。 受训将官们都是各军府精挑细选出来的,其中不少人都有亲身征战的经历,气势就与寻常武卒大不相同。 面对这些人,慕映琸在气势上实在无力弹压,吼了快半个时辰的“列阵”口令,只有北军五人与内卫五人依令站好,其余人根本不理他,成群围在一起说说笑笑。 就在慕映琸即将崩溃时,一袭玄色束袖武袍的赵荞总算出现了。 他如见救星,奔到赵荞面前,吼到微微嘶哑的嗓音里满是委屈和无助“他们故意不听令的。这是军中惯例,下马威。” 行伍多年之人向来慕强,初初集结在年轻又无功勋资历的新任主将或上官麾下时,总会用类似的试探挑衅来暗暗评估对方是否够资格带领自己。 这算军中一个说不上好坏的风气,是年轻将官新上任时必须面对的第一仗。 年轻,又无功勋资历,这两样,赵荞与慕映琸都占全了,今日这场面是注定会来的。 “你要不要让贺大人出面,帮忙震慑一二”慕映琸小心翼翼地建议。 赵荞回头对身后几名抬着箱子的杂役官挥挥手,示意他们跟过来。 又对慕映琸笑“呿”一声,边走边道“若借贺渊的势,是能暂时控制眼前局面,可之后的日子里,这些人对我俩就彻底不服了。” 慕映琸吼了这半天,贺渊就在他跟前站着却一直袖手旁观,只是约束了自己的四名下属,并未帮忙对其他人发出列队号令,也就是因为明白这个忙他帮不得。 这场立威之仗只能她与慕映琸两人自己打,绝不能借助任何第三人的帮忙。 赵荞走到乱哄哄的人群面前,目光扫过那些故意无视她,仍旧围在一起磕闲牙的家伙们。 她笑了笑,回头对慕映琸道“开箱子,取两只水连珠出来。” “做什么”慕映琸瞪大双眼,惶惶然压着嗓道,“你不会想把不听号令全都就地解决了吧” 若是这样,那也太疯狂了,他可不敢配合。 这六十三人个个都有凭军功得来的御赐青玉剑或嘉勉金令,而且其中还有不少是中高阶武官武将,便是皇帝陛下要咔嚓他们也得斟酌再三啊 “我还没膨胀到那地步,”赵荞白了他一眼,“不打人,打鸟而已。” 慕映琸恍然大悟,笑着掀开杂役官们带来的一个箱子,取出两支水连珠,将其中一支凌空扔赵荞。 那些人还在叽哩哇啦地大声闲聊,根本没有收敛的意思。 赵荞也不搭理他们,接过慕映琸扔来的那支水连珠,认真检查了弹匣中的铜弹后,歪头对慕映琸轻眨眼尾。 “一人三发,谁走空就罚谁晚上不许吃饭。” “好咧。”慕映琸笑眯了眼。 先后砰砰砰六声响后,满场寂静。 方才还旁若无人大声聊天的所有人全都瞪眼看着从天而降的六只血淋淋鸟尸。 赵荞将水连珠扔回箱子里,走到其中一只鸟尸前蹲下,做痛心抹泪状“慕映琸你看看你瞄的什么玩意儿两弹中一鸟,都打成漏斗了这还怎么吃” 慕映琸瞠目结舌,讷讷道“你先也没说打下来是要吃的啊” “算了,好歹还有五只能吃的,”赵荞站起来,对一旁呆若木鸡的杂役官们招招手,“快快快,拿去收拾收拾烤一烤,现烤现吃。” 慕映琸瞟了一眼愣住的将官们“不、不是先让各位将军与大人们列阵么” “他们都不急,你急什么”赵荞目光扫过众人,冷冷笑道,“一堆领兵带属的武官武将,就列阵这点芝麻小事,半个时辰了都没完成,丢脸的又不是你我。” 她的声音并不大,可在此刻寂静的演武场上格外清晰,如一记耳光响亮扇过几十个人的面颊。 这次不必慕映琸再撕心裂肺吼出列阵的号令,他们安静无声地迅速靠拢,不用谁指挥调度,自行按照身量由低到高排列齐整。 都是真刀真枪杀过敌的,一列阵完毕,慕映琸就觉有杀伐血气扑面而来,总共才过半百的人数,那无声凛凛的气势却雄浑如千军万马。 让人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慕映琸有些忐忑偏头看看赵荞,却没有看到想象中同病相怜的紧张。 赵荞肩扛水连珠在阵列前方来回踱步,一一审视过面前这些身量魁伟的将官。 “诸位都是领军带属之人,理当比我更懂什么叫令行禁止。不管你们心里服不服,我既蒙神武大将军指派,领圣谕前来带领各位受训,那么在这里我最大。别同我讲你的军衔官阶,也不谈过往功勋荣耀。我是教头,你们是受训生员,我怎么教,你们怎么做。别做精做怪给彼此找不痛快,说不得不需半年就能学成,到时早些各回各家,皆大欢喜。有意见么” 她根本没等人回答,自顾自又道“有意见就憋着吧。我就随口问问,别当真。列阵时不要随意开口说话,这是军纪,你们比我懂。你们代表各自军府来的,言行举止都算自家军府的脸面,自己注意着些。谁不懂规矩谁家军府就是大孙子。” 阵列中有几人才张了张嘴,捣乱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她这撂地浑话给噎了回去。慕映琸眼尖看到这一幕,当下没忍住,闷笑出声。 行伍之人从来都很爱惜团誉,谁也不想连累自家军府成了“大孙子”,全都老实许多。 赵荞满意颔首,露出了随和的笑脸“说来我无官无职,你们唤我什么好像都不合适。唤赵二姑娘显得我很好欺负,唤总教头又显得我不亲切。我前思后想,总觉大家也不必过于拘束,唤我赵大当家就行。” 慕映琸真是替她捏把冷汗。 明明个头没人家高,气焰却嚣张得能蹿过人头顶三丈这一堆人里可有不少领军过万人之数的高阶武官武将,你大当谁的家 “有意见吗有意见的就吭声,”赵荞笑成狡诈狐狸眼,“谁在阵列里擅自吭声,谁家军府就是大孙子。” 阵列中的贺渊是花费了极大心力才绷住冷漠脸,没有像慕映琸当场那样笑出鹅叫声。 他家这小泼皮赵大春可从来不是吃素的,他根本没担心过她管不住这群人。 下马威不存在的。这姑娘打小在京中就横着走,怕过谁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嗅到正文完结的气息没有没几章了。接下来我每天会神出鬼没地频繁更新,大家不要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章 按照军中惯例, 首次见面时的“下马威”只是初步试探。 若陌生的年轻主事者无法及时弹压这种来自多数人的轻慢与刻意挑衅,方寸大乱甚至软弱崩溃,那将被大家判断为没有能力带领这个临时建制的团体。 赵荞带着慕映琸先以六弹击落飞鸟, 震慑住场面后迅速夺回教习者的话事权;又抓住行伍之人爱惜团誉这个命门,使他们不得不闭嘴噤声, 暂时偃旗息鼓。 虽她言行中颇有几分混不吝的泼皮劲, 但手段自有章法又不失底线分寸,未与众将官直接产生尖锐冲突, 出人意料的同时也让人刮目相看。 因这才是集结的首日, 赵荞并未安排正式训练,整个上午只是让大家先相互认识,再让他们上手看看经过改良的最新式水连珠, 由慕映琸对其构造与优势做简单讲解。 此时大部分人已收敛了与赵荞较劲的心思,神情专注地认真聆听慕映琸讲解。 但以遂州军府曹兴、原州军府连琼芳为首的两拨人却是“消极顽抗”的态度。他们并没有交头接耳, 在阵列中也未做出什么不妥动作, 看起来仿佛对慕映琸十分配合 实际却全都木头桩子似地戳得笔直,目视前方,压根儿就没往他那边看。 慕映琸很快发现了这两拨人的异样。他尴尬地停下讲解,略有些不安地笑问“曹将军、连将军, 二位对我方才所言,可有什么异议或指教” 这两位年岁都在四十往上,又是曾追随武德帝打过复国之战的将领,是以慕映琸在措辞、语气上都极尽尊重。 可他俩仿佛充耳不闻,仍旧保持方才的姿势, 连眼神都没给慕映琸一个。 被无视的慕映琸讪讪涨红了脸,有些无措地转头看向赵荞。 赵荞虽心中略略起火,却很清楚这些人是在冲她先前的话置气。 她说了“在阵列中不得擅自出声是军纪,谁吭声谁家军府就是大孙子”,所以他们就故意给她添堵,想要激怒她。 若她这时发脾气,那等于是当场自打脸,毕竟他们明面上完全没有捣乱,只是在“严守军纪”而已。 赵荞绷着脸,轻轻摇摇头,向慕映琸示意先将这两拨人晾着。 为了不影响雁鸣山武科讲堂学子们的正常作息,受训将官们的午饭时间定在未时初刻。 这时学子们早已结束用餐离开了饭堂,受训将官们按所属军府各自抱团,在宽敞的饭堂里自行寻桌就坐。 贺渊与四名下属在饭堂靠墙的位置寻了空桌落座。 左卫总旗叶翎与另三名同僚打趣嘀咕“还以为贺大人会去与赵大当家共桌呢。” 四人心照不宣地挤眉弄眼,又齐齐笑着偷觑贺渊。 贺渊以目光淡淡扫过他们的脸,语带警告“受训期间,在其他人面前不要张扬我与她的事。” 他与赵荞是一对儿这件事在京中不算秘密。但六十几个受训者中就只内卫这四个与北军那五人是本就在京中供职的,对此事有所耳闻;其余将官则都是从各地军府来的,自是不知情。 先前那场“下马威”算是双方在气势上的首次试探攻防,大部分人已初步认可了赵荞与慕映琸,但曹兴、连琼芳他们那两拨人显然还没打算消停。 这两位今日试探赵荞的心态与旁人略有不同,若他们知晓了贺渊与赵荞的关系,多半要拿来大做文章,到时场面只会更不可控,对赵荞有弊无利。 叶翎被贺渊那冷眼扫得心中一紧,霎时悟透个中利害,忙不迭点头。其余三人也赶紧低下头默默进食。 另一边,赵荞与慕映琸共桌,两人顾不上什么“食不言”的礼节,边吃边小声交谈。 “遂州、原州那两位到底怎么回事”赵荞皱着眉发问,“我瞧着他们与旁的人不是同个意思。” 因为赵荞点了慕映琸做副手,慕家自是提前为慕映琸搜集了许多重要信息,所以他对这些人的情况多少了解些。 于是慕映琸闷闷解释“对此次推行火器使用的军务革新,遂州与原州两军府各自内部并未达成完全共识,曹兴与连琼芳两位老将算是态度较为激烈的反对派。只是碍于神武大将军府革新意志坚决,他俩的官阶也够不上在钟离大将军面前畅所欲言,约莫心里憋着气,正好就往咱俩头上撒了,且不知要与咱们僵持多久呢。” “他们为什么反对这次军务革新”赵荞又问。 “这个就不是太清楚了,”慕映琸摇摇头,“我们下午要不要将他们请到一旁单独谈谈” 赵荞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后,摇头轻道“不急。看他们这架势,这时就与他们谈是谈不出什么结果的,我在旁先看看情形再说。下午若他们还是那样,你可以先适当向他们和软示好,给个台阶下。若他们不领情,还是消极顽抗,那就继续晾着。” 能被选中到雁鸣山来受训的这六十三个人,都是神武大将军府会同兵部反复筛选后,又报呈昭宁帝与帝君做过最终确认的。 他们不但全都有军功有资历,对朝廷的忠诚显然也毋庸置疑。 有此前情,赵荞倒没怀疑曹兴与连琼芳是真想闹事。她感觉,这两位资历不浅的中年将领之所以率众与她消极对抗,或许只是为了表达一个“不认同”的态度。 但他们究竟是“不认同神武大将军府推行的军务革新”,还是“不认同由赵荞与慕映琸这两个经验资历都欠缺的无名小辈担任神机教习之重任”,这就有待商榷了。 “想让这两拨人安分受训,最重要的是弄明白他们不愿配合的背后真正诉求为何。找准源头才能对症下药,急是没用的。”赵荞冷漠脸,心中一声长叹。 慕映琸却笑了“以往是我看走眼,还以为你行事当真没心没肺,只顾自己痛快。” 语毕,他抬头朝内卫五人所在的那桌看了一眼。 慕映琸虽比贺渊小两三岁,但两人有几分私交,他对贺渊多少有些了解。 这一整日下来,他心中疑惑好几回到底是谁最早发出“赵荞与贺渊是天作不合的两种人”这谬误定论的 今日见赵荞虽是显得泼皮霸蛮些,行事手段颇有点出其不意,但细究之下不难看出,她反应机敏灵活,处事有张有弛,于细节处思虑周全,进退间分寸恰好。绝不是传闻中那般脑袋空空、只知吃喝玩乐的草包纨绔。 虽不清楚这二人私底下相处具体是何模样,但慕映琸觉得 这两人真是越看越相配的。 下午,慕映琸带领众人在雁鸣山武科讲堂的一位典正官陪同下,大致熟悉了雁鸣山的环境。 之后重新在湖畔备用演武场整队集结,由慕映琸向大家提前通报了明日训练流程,赵荞也简单说了些规矩。 除了曹兴、连琼芳两人为首的遂州、原州两拨人仍旧一言不发地杵成木桩外,无人再故意挑事,大致上风平浪静完成了首日的所有计划事宜。 申时,赵荞下令就地解散,众人在杂役官们的引领下各自回到住处。 此次为六十三位受训将官们安排住处是照他们各自官阶、将衔来的。大多数是四人或六人共一院,只七人享有各自单独住所。 贺渊这金云内卫左统领是高阶京官,位同少卿,受训者中无人能与他真正比肩,自是得到最高礼遇,被安排在南面最为清净的“邀月醉星阁”。 引路的杂役官恭谨开口“贺大人这边请,您的行李已安顿在醉星阁二层。因您事前交代不必随时有人近身,照应您的两名小竹僮便安排在底层最左那间耳房。如您有什么吩咐,催动二楼窗边悬丝,他们房中的铜铃就会响。” 若无铜铃召唤,小竹僮们是不会擅自上楼打扰的。 “有劳费心了,”贺渊得体致谢后,又以商量的语气道,“我惯常睡得浅,是否方便安排夜间的卫队巡防不必经过此处” 为保障学子们的安全,朝廷为雁鸣山武科讲堂配备了一支三百余人的专属卫队,日夜在讲堂院墙内及后山上来回巡防。 而自今日起,又有这六十三位各军府中高阶将官在此集结受训半年,山下小镇附近随之新增了北军哨卡。可以说,之后这半年将是雁鸣山武科讲堂落成以来最最安全无虞的时期。 杂役官执礼应诺,笑容满面道“金云内卫左统领是何等身手以一当十都游刃有余的人物,卫队巡防在您这里不过摆设罢了。既您有此吩咐,稍后我便去向卫队通传。”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邀月醉星阁”大门。 见贺渊的目光在两楼中间来回打量,引路的杂役官忙笑着介绍“贺大人或许有所不知,雁鸣山原本是当今陛下被封储君之前的别院,这邀月醉星阁还是帝君陛下的杰作。” 贺渊微微颔首,面上神情没什么波动,心下却暗自腹诽啧,那家伙,就爱在陛下面前将自己扮成“金丝笼中娇养出的作精小郎君”。 贺渊不知旁人有没有看出过此地此景里隐藏的奥妙。反正他是一进来就察觉,这里的造景根本就取材于龙图阁内那本前朝皇家珍藏的十香秘谱增补本中所绘的“天地阴阳大乐图” 这邀月醉星阁总共占地有近二十亩,除主体的“邀月阁”、“醉星阁”两栋楼外,亭台水陌、奇石珍卉、扶疏花木、勾檐雕花也是处处匠心,极力追求“阴阳应对,契合大乐”的主旨,连寻常人不易留心的细节部分也照此办理,几乎达到“移步成景、避无可避”的效果。 目之所见皆是“看似浑然天成,实则人力而为的缱绻成双”之暗喻,不懂深意的人也易觉气氛旖旎,懂的人则更易因被引发诸多瑰色遐思而心摇情动。 观景可见造景人。 眼前这种处处半遮半掩、欲拒还迎、勾勾缠缠、暧暧昧昧的景致意境,确实很符合苏放私底下的行事做派。 堂堂一个帝君陛下,国政朝务能不沾手就不沾手,懒得跟什么似的;在这类有助夫妻间旖旎情致的风花雪月之事倒是很愿费尽心思,花样百出。 啧啧啧,不像话。 这“邀月醉星阁”事实上是“邀月”、“醉星”两座遥相呼应的三层楼阁组成。 罩楼与罩楼间有木廊长桥当空勾连,周围扶疏花木参天为墙,以两楼为主体圈出一院景,中引山泉做水陌在两楼之间暧昧迂回,缠绵穿插,取“朱楼通水陌”之意。 此刻已近黄昏,当初造景人苦心孤诣营造出处处成双成对、暧昧勾连的居心愈发清晰。 山间落日将眼前的两楼一景涂抹上古雅又绮丽的熔金胭脂色,气氛莫名旖旎,惹人心旌摇荡。 沐浴更衣后的贺渊一袭月白宽袖袍,负手立在二楼阑干前临风俯瞰,英朗倜傥如踏花少年。 片刻后,他眼神突兀一滞。 水陌畔的石上坐着已换了金红衣裙的赵荞,怀里捧着个白玉瓜。 见他瞧见自己,她将明丽俏脸仰得更高,笑得抛来个贼兮兮的媚眼儿,末了还冲他勾了勾食指。 这里处处刻意的造景本就意在引人往“污七八糟”上去想。 此刻她坐在那华艳魅惑的光景里,纤润细白的手指远远隔着夕阳当空虚虚勾动,更是实实在在拨得贺渊心下砰砰然,四肢百骸蓦地有甜暖酥麻的热流涌动。 他的脑子还晕乎乎不知想些什么,身体已先行一步,右手拍在阑干上,一个旋身便从二楼纵跃而下。 矜雅高华的月白色临风翩跹而下,如月光坠入夕阳,画面有种不合时宜的荒谬,却又透着如梦似幻的飘逸风流。 赵荞显然被吓了一跳,倏地站起身来。先是惊瞪美眸僵在原地打量他半晌,直到确认他无事,这才抱好怀中的瓜又坐了回去,没好气地远远嗔他一记白眼。 最后没绷住,甜甜笑开。 看她那澄澈明净的笑脸,就知她挑这里住时并未察觉景中玄机,浑不知自己这模样根本就是羊在狼窝,一呼一吸、一颦一笑对狼崽子来说都是胃口大开的理由。 贺渊心中荡开一圈又一圈悸动涟漪,燥得面红耳热。连忙避开她的注视,赧然抿笑垂眸,大步流星向她行去。 步履无声却又略显急切,仿佛青涩少年偷偷背着旁人赶赴心上人的甜蜜邀约。 又仿佛初次捕食的狼崽,撒开蹄朝着心仪的小肥羊蹿去。 “我在前头发现了一眼山泉井。天这么热,正好可以将这颗瓜放到井里沁一沁再吃,”赵荞美滋滋笑得摇头晃脑,“看,大当家多疼爱你,都没有想着吃独食。” 贺渊接过她怀中那颗白玉瓜,不紧不慢跟在她身侧。 “不是说好会安排我住你隔壁赵大春,你管这叫隔壁”他随手比划了一下两座楼之间的距离,语带抱怨,又却像撒娇,“隔了最少得有十丈远” “不喜欢那好吧,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我找个人来同你换”赵荞挑衅乜他,意有所指。 “说什么梦话呢”贺渊冷冷笑哼,“你都将我吃干抹净,还想换谁反正我这辈子是赖给你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死人,不退不换。” 赵荞满意地笑出声,牵着他的衣袖沿着水陌往前走,嘴里却说着反话“贺逸之,做人呢,不用这么极端的。我三弟常说,世间有趣的事、有趣的人多得很,情情爱爱么,还是该看淡些为好。” “看淡些我” 贺渊的目光不经意瞥过她的脖颈,顿时噎住,喉间滚了滚,耳廓烧红。 “你什么说话说一半是什么意思”赵荞扭头就见他脸红得快冒烟的古怪模样,登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怎么了” “你把衣服穿好。立刻。马上。”贺渊一边说着,猛地抬手捂住口鼻。 他就知道自己在这鬼地方多半要出茬子 若早知会有今日,当初他就不该美食进龙图阁不进龙图阁,就不翻到那本十香秘谱增补本不看到那本十香秘谱增补本,他就不会知道什么“天地阴阳大乐图”。 总之现在就是悔不当初,却于事无补。哎。 赵荞茫然循着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垂下眼,旋即也与他一样脸红的快冒烟。 她明明穿得齐齐整整,只是图凉快选了这身不必裹住脖颈的大圆领轻纱裙。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 可他个头比她高许多,两人又手臂相贴离得极近,他这么居高临下看过来 峰峦起伏的绰约景致半隐半现,实在引人遐思。 “贺逸之,请你做个君子,不要贼眼溜溜地到处瞎看。喂,你你你你没事流什么鼻血” 赵荞惊恐瞪着他指缝中渗出的微红。 “我说我并没有想什么污七八糟的事,只是天干物燥才这样,你信吗”贺渊耳红透骨,捂紧口鼻,尽量保持眼神的无辜、纯洁与正直。 “信你有鬼。你个大流氓” 赵荞觉得,那眼冰凉的山泉井怕是只能用来沁这流氓,没法用来沁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刚才看到评论区有好些小伙伴都没明白这个地方的隐晦玄机,也没明白贺小七为啥看一眼就流鼻血,所以我做了信息增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一章 那眼山泉井就在“邀月醉星阁”中那蜿蜒水陌的源头附近,与布满苔藓的山石崖壁只两步之遥, 周围有高低错落的绿荫掩映, 自成一隅。 很显然, 当年苏放在造此处景时已到巨细靡遗的地步, 对这处只有一眼小小山泉井的角落也未疏忽。 井上以丈余高的香茅草盖为顶,使泉水不受落叶飞花的惊扰。临近树荫下有数处供坐下小憩的长条石凳及天生奇石粗雕的石桌。 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经过反复筛滤的细软白沙, 通往邀月醉星阁中的那条水陌便从白沙旁流过。 赵荞与贺渊背抵背坐在长条石凳上, 脚底踩着细软白沙, 仰头就能遥遥望见远处邀月与醉星两座楼阁的红瓦顶。 绿荫红瓦,白沙清泉, 水陌蜿蜒。 夕阳余晖将一双人影斜斜投在细沙上,明明两人背靠背坐着, 地上那对身影乍看去却像交颈相向。 亲密,柔和, 融洽, 仿佛本当如此贴近。 赵荞懒散后仰腰背,将周身泰半重量都倚在身后那温厚宽阔的背上, 双颊飞着羞赧红云,晶灿笑眼里却闪动着大胆的好奇。 “诶, 你方才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想得流鼻血” 贺渊脊背一僵,闷声回“不许问这个。再问我走了啊。” 口中这么说,实际却并没有起身的动静,倒像是怕她在他的背上靠得不稳,长臂反扣过来半圈了她的腰肢。 “好好好, 不问不问,”赵荞将两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唇角扬起柔软笑弧,轻声嘟囔,“我心烦一天了,你行行好让我靠会儿吧。” 背对着她的贺渊骄骄矜矜哼了哼,手掌一翻,修长食指扣进她的指缝中。 “你今日被曹将军、连将军气得不轻,居然忍得住没有当场发火,”贺渊浅声道,“真让人刮目相看啊。” 一整天里,他虽在认真聆听慕映琸的讲解,却也一直不动声色地分神留心着赵荞。 有好几次她都被气得暗暗咬紧了牙根,最终还顾全大局忍了下来,让他看得又心疼,又骄傲。 赵荞闭着眼,感受着仲夏夕阳落在面上的热烫,心中渐渐变得柔和澄定。“你放心,我不会胡乱冲动的。今日才是初次的较量,他们也没做得太过分,若我这时就发火,大家会觉我不够持重,咄咄逼人。” 今日在演武场上,曹兴与连琼芳那些让她心中窝火却又发作不得的沉默挑衅都只是小场面。明日或许还有更多、更尖锐的刁难在等着她。 她在大事上向来不糊涂。 曹兴、连琼芳两位都是追随太上皇打过复国之战的有功将领,虽因种种缘故至今还是中等将衔,但他们在各自军中都是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物。 就算她要对他们发难反击,也必须要在有理有据的前提下才能服众。若只为逞口舌之快,胡乱发一顿脾气,痛快是痛快,却解决不了问题,还会将场面彻底闹僵,接下来也别想顺利完成这件差事了。 在弄清楚他们真正的不满与诉求之前,她必须忍下气性,谋定而后动。 “自己应付得过来吗”贺渊略略回首,看着她疲惫闭目的侧脸,“若你需我帮忙斡旋,明日我就找机会与他们谈谈。” “不要。这差事是我自己要接下的,没道理遇到点难处就推你出来帮我扛,你不用管。” 赵荞倏地坐直,扭头将双手按在他肩上,下巴杵在他肩窝“诶,你今日见我被人怄得起火,是不是很心疼是不是很想哄我高兴” 通常她突然这么亲昵示好,那就意味着心怀鬼胎。 贺渊脑中警铃大作,略略偏头避开她故意往自己耳畔吹气的动作“所以呢” “我有个大胆的提议。”赵荞轻咬笑唇,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贺渊斜眼睨过去“多大胆” “你若还我一张嘤嘤嘤的欠条,那我就会很高兴。” “大当家长得美,想得也美。呵。” 他能忍住没按住让她当场“还债一次”就不错了 因为此次受训的都是武官武将,在长达半年的时限内,除了学习使用水连珠外,常规武训也是每日必修的功课。 按照训练方案,若无必要,每日上午的时间都留给众人做常规武训,可自行演练,或与雁鸣山武科讲堂学子们切磋。 六十三人不是新丁武卒,常规武训并不太需要谁来监督约束,更不需谁从旁指导,赵荞这个不习武的神机教头完全不必出面,只由慕映琸与他们一道武训,稍稍盯着些即可。 于是赵荞都照自己平日的作息规律,舒舒坦坦睡到巳时起身,吃过午饭稍事歇息后,让慕映琸整队集结众人,将水连珠发放到人手一支,她才算真正开始“干活”。 如此一连三日过去,以曹兴、连琼芳马首是瞻的遂州、原州两军府的人终于将对赵荞的不满摆在了台面上。 八月初一这日下午,赵荞让慕映琸做好安排,让受训众人依次尝试每人三发铜弹试射木人草靶。 这是受训将官们真正初次亲手试射,自是谈不上什么准头的。 好在赵荞也没指望众人上手就能百发百中,只是为了让他们先行尝试与感受,对准头半点要求也无,气氛大致还算轻松融洽。 唯独遂州、原州那两拨,任凭慕映琸如何陪着笑脸好话说尽,曹兴与连琼芳那两拨人依旧如故。 就杵在原地站个笔直,问有没有什么不清楚的,不答;让上前试射,不动。 慕映琸又年岁轻资历浅,加之教养良好,实在做不出当众呵斥友军前辈将领的事,虽又急又窘,满头热汗,却还是耐着性子一遍遍讲道理。 然而毫无成效。 其余受训者中虽也有不少觉这两拨人略有些过头,但毕竟来自不同军府,不好贸然开口做和事佬,只能在心中对慕映琸同情叹气。 赵荞对此一言不发,只是看他们的眼神有些冷。 毕竟慕映琸的军籍归属仍在北军,又是执金吾慕随的儿子,此次参与受训的北军五人都认识他,说来也算他的同袍。 见他无辜成了个窘迫的受气包,北军那几位难免生出护短之心,横眉怒目就想与遂州、原州两帮人杠上。 却被贺渊拦下了“这事得大当家处置,不需你们多事添乱。” “贺大人,您不便出面援手的难处咱们懂,也不怪您。可您不能帮着他们欺负人啊”北军前锋大将隋敏咬牙低声,“我瞧着赵大当家并不愿与他们正面冲突,只怕不会管。” 就连贺渊的下属,金云内卫左卫总旗叶翎也忍不下去了“他们就是欺慕映琸年岁小,不好对他们说重话也不能对他们动手” 她想了想,又压低嗓音小声提醒“贺大人,赵大当家这几日对他们一径退让,想是助长了他们的气焰。咱们若再袖手旁观,说不得他们就一并欺负到赵大当家头上去了。这您能忍” 贺渊睨她一眼“大当家之前三日的退让是策略。先礼后兵,懂吗” 语毕,他倏地垂眸抿唇,到底没来得及藏起颊边那枚浅梨涡。 跟前这几人呆若木鸡,片刻后纷纷揉眼,又面面相觑。 方才贺大人笑了很得意,很骄傲地笑出了梨涡天,这怕不是大家认识的那个贺大人吧 待众人试射完毕再度集结,赵荞双手负在身后,站姿挺拔地面向众人。 “曹兴将军,连琼芳将军,请出列答话。” 曹兴与连琼芳双双面色微变,依令出列。 赵荞目光灼灼地直视着他们“二位将军当众跟后辈置气为难数日,没觉得丢人现眼吗” 她并未高声武气,语气清冷而平静,却像平地一声惊雷,让在场众人心中蓦地一震。 “前日我就对大家宣布,若有不满或疑惑处尽可提出。有事说事,打什么肚皮官司几十岁的人了,嘴巴长脸上,难道只是用来吃饭喘气的” 赵荞已忍了他们三天,真真算是给足了尊重与颜面。此刻就是“礼而后兵”,任谁也挑不出她错处了。 曹兴与连琼芳到底年岁资历在那儿摆着,几时被人当面这样对待过 弱质纤纤的小姑娘当面骂他们“嘴巴长脸上只用来吃饭喘气”,这让他俩双双憋红了脸,怒目瞪向赵荞。 “我知道,你们有军功在身,而我无官无封,若我下令对你们做出什么处罚,那事后我也讨不到好。你们仗势的也就是这点,”赵荞冷冷勾唇,缓缓亮出一枚御赐的免死金令,笑意不达眼底,“我一开始就说过,咱们别给彼此找不痛快。我既敢接这差事,就不可能收拾不住场面。” 几个月前,因为担心岁行舟触犯禁令小心不保,她在昭宁帝说要赏赐她查“希夷神巫门”的那份功劳时,特地要了这枚免死金令。 但因岁行舟的存在能帮助朝廷平定松原乱局,且他也真的从东境救回了前哨营的人,昭宁帝便赦免其所有罪过,于是赵荞手上这枚免死金令就一直没有派上用场。 在场都是中高阶将官,谁不知这金令意味着什么这是皇帝陛下的承诺,只要不是通敌叛国、危害圣驾之类的惊天大罪,有这枚金令在,犯了什么事最终都能大事化小。 “瞪什么瞪你们来的第一天我就说过,这里我最大。既让你们出列答话,就别给我装蚌壳。否则一人五十军棍,打死,我替你扶灵归乡,打残,我养你全家老小” 赵荞平日多是懒散随意的姿态,无事时笑眯眯,脾气上来就小泼皮样,通身的市井气。 这常常让人忘记,她其实是个出身尊贵的王府姑娘。 此时她神情端肃,明丽俏脸冷凝无波,面对两位年少戎马、杀伐决断的中年将领撂出狠话,并未刻意虚张声势,却自然而然流露出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众人这才忽然领悟到,她不是不会盛气凌人,端看她想不想而已。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只是赵荞以往与他们这类人没有半点接触,对他们的了解太少,所以才没能在一开始就判断出他们的诉求。 问题的症结在于此次军务革新的核心目标推动各军建制火器营。 虽火器营只会是军队的一小部分,但实战经验丰富的将领不难想到,当火器营这个威力惊人的新军种成为常态后,必定在极大程度上改变原有的战场形态。 那样的话,像曹兴、连琼芳这样的中年将领曾经出生入死在刀光剑影中换来的许多临敌经验、战术策略甚至治军手段,就可能会变得苍白无用。 曹兴与连琼芳皆出身寒门,年少投军浴血奋战,凭刀兵之利建功立业,拿命拼来了如今这还算不错的前程。眼下要他们弃刀兵而改用水连珠,他们害怕学不会、学不好,导致他们将来在军中慢慢变得不重要。 前半生的胜利与荣光都从刀光剑影中来,那是他们被尊敬、被需要、被重视的底气所在,也是他们余生安身立命仅有的本钱。 他俩已人到中年,加之出身贫寒,识字不多、学识有限,又都不是八面玲珑的油滑之人,若无奇遇,仕途上本就很难有更多晋升的机会,甚至随时可能被出色的年轻后生取代。 他们的年纪与处境已让他们非常焦虑,若站在这次军务革新中没能一步就站稳,那他们前半生所有的付出与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年轻将领们此生还有大把时间可以在试错中重新积累关于新兵器、新战略的经验,他们却错不起了,所以才不愿轻易迈出尝试的步子。 连琼芳的顾虑在于,她对赵荞没信心。 才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没上过战场,甚至连军籍都不是,传言中还是吊儿郎当的泼皮小姑娘。能教出什么好来 她甚至觉得,神武大将军府之所以点中赵荞但此重任,多半是为了卖个人情给协理国政的信王赵澈而已。 而曹兴除了与连琼芳有同样的顾虑外,还打从心底觉得,神武大将军府推行此次军务革新完全是劳民伤财、不知所谓。 明白二人心中症结所在后,赵荞当即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炮轰。 “再不情愿你们也来了,不好好受训,与不相干的后辈摆什么脸色若觉神武大将军府这番革新不妥,那就该在事前想法子据理力争真英雄就刀架脖子上也别挪窝脑袋挂城门楼上也别来再不然,神武大将军府门口镇宅神兽又没加盖,一头撞死以死明志总行吧再不济,到内城门外咬破手指血书大写一句老子就是不愿学使火器也算个法子吧” 曹兴都让她给吼懵了,脸成猪肝色“你这小姑娘,讲的什么浑话我” “你给我闭嘴”赵荞怒而拂袖,“一把年纪的人了,平日出门是不记得带耳朵,还是不记得带脑子年初茶梅国使团来访的事没听说过吗别人区区海岛小国的文官都会使火器了,你们就没点居安思危的想法” “是,我年岁轻,没上过战场,甚至连军籍都不是,在你们看来不算一盘菜,你们觉得我不够格教导你们。我懒得跟你们解释什么,只想告诉你们一句,举国上下,除了赵渭,没有第二个人比我对水连珠更熟稔。” 她看了看怔忪发懵的曹兴,又看看一旁同样涨红了脸的连琼芳。 “事情很简单,你们要么老实跟我学,我会当什么都没发生,照样尽心尽力地教;要么你们立刻走人,我按逃兵罪上报神武大将军府与兵部。再给你们三天时间,想清楚以后答复我。” 当众收拾完最刺儿的两位老前辈后,赵荞来回踱步缓了片刻气后,若无其事地看向阵列中目瞪口呆的众人。 “好,现在继续说训练的事。我知道,之前三日都只将水连珠发到你们手上让你们认真看,大家都以为我是故弄玄虚磨时间。方才大家经过试射,应该明白我的用意了吧” 她顿了顿,接着道“虽慕映琸反复讲过这玩意儿的构造,你们也看了它三天,可事实上,你们对它还是不够熟悉,真正拿到手上时无法做到运用自如。所以,接下来大家要做的事,便是仔仔细细将它里外都看个透彻,透彻到烂熟于心的地步。” 阵列中的贺渊执了军中礼,示意自己有疑问。 赵荞忍笑颔首,公事公办的冷漠脸“贺大人请讲。” “要到如何程度,才算烂熟于心”其实这个问题贺渊是代在场众人问的。 这姑娘刚发了那么一顿狠,此刻大家都还懵着,便是有这疑惑也没人敢问,只好他来“为民发声”了。 这是个很实在的问题。 赵荞张了张嘴,一时竟也想不出该怎么解释才足够具象。 于是她稍作沉吟后,抬起脚尖踢开面前那个装着水连珠的箱子“要不,我和慕映琸给大家演示一下透彻与不透彻的区别” “换一次弹匣。每人二十二发,没问题吧”赵荞看向慕映琸。 “啊”慕映琸先是一头雾水,旋即想起钟离瑛寿辰上那场火器比试的场景,顿时明白了赵荞的意思,“哦,好。” “为表公允,请贺大人代为发令。” 于是,在贺渊令出之后,受训的所有将官全都被震撼得汗毛倒竖,包括曹兴与连琼芳。 她目不斜视地看着远处的木桩草靶,眼神根本没在手中的水连珠上。 瞄准,测距,扣下机括,拉栓退壳,十一发铜弹全出后,动作干净利落地摸出先时随意插在腰带上的新弹匣换上,再来一遍。 二十二弹全出,无一落空。 在场都是武官武将,自是目光如炬地看出赵荞一开始是让了慕映琸先发两弹的,最终却领先他三弹收势。 最可怕的是,在整个过程中,慕映琸还有那么两三次不自知地垂眼做确认的小动作,赵荞却一次都没有。 可以说是非常具象地解释清楚了,“什么程度才算烂熟于心”这个问题。 北军前锋大将隋敏咽了咽口水,低声对旁边的北军同袍道“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这准头,北军的所有神机手里能做到的不超出三个。动作还没她这么漂亮利落。 “我想好了我会好好跟你学的”曹兴忽地大声吼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大哥不,大姐” 赵荞懵片刻,面红耳赤地原地跳脚,呲牙倒吸一口凉气“你骂谁呢谁是你大姐你比我父王年纪都大” 满场哄笑中,唯贺渊忧心蹙眉,心中微微揪起。 这混不吝的小泼皮,有必要这么拼命么二十二发铜弹的后坐力足够她从前肩肿到后背,今夜不疼得“嘤嘤嘤”才怪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二章 事实上, 赵荞那小身板儿比贺渊预料得还要经不起“造”,还没等到天黑已就疼得龇牙咧嘴。 毕竟以往赵荞用水连珠多是为玩乐, 虽有时也会一次打出几十上百发铜弹,但通常都是打个下就歇会好半晌,甚少一气儿连击二十几次的。 最重要的是, 以往用水连珠时,她三弟赵渭都会提醒她加穿肩帔软甲,而今日她只不过一袭夏衫武袍。 实打实受下连击二十二发铜弹的后坐力, 这事真不是开玩笑。 刚开始时赵荞只觉有些疼, 等过了大半个时辰后坐下来吃饭时,她已经疼得拿筷都费劲。 “你肩真一点都不疼死撑的吧”赵荞颇为不甘心地觑向慕映琸。 慕映琸气定神闲地笑望她忍痛的眉眼“真没死撑。我们平日武训磕磕碰碰比这厉害多了,这点疼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虽说慕映琸的身形乍看来是那种少年人独有的单薄瘦削, 但他毕竟自幼习武, 又在北军历练一年多, 再怎么也比赵荞皮糙肉厚、骨硬扛“造”。 “说起来,你今日是被那两位将军气得上头了你不习武,身板到底柔弱,就算要给大家演示换弹匣, 那打个发就换不是一样么”这事慕映琸心下也嘀咕好一会儿了,总觉赵荞方才连发二十二弹实在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今日这演示我不是被气到才突发奇想, ”赵荞放下筷子, 抬手按住自己的肩,颇有几分嫉妒地又看了他一眼,才接着解释, “你别光瞧着这几日大家都很配合,仿佛就只有曹兴、连琼芳两位将军不服。其实还有许多人对我俩并非彻底信任,对军务革新也不是毫无质疑的。” 她虽大字不识,许多事上未必能讲出什么高深道理,但终究常年混迹市井,见惯浮生百态,在“观人攻心”上自有一套。 此次神武大将军府推行军务革新,归根究底还是年初被来访的茶梅国使团火器普及程度惊到,步子迈得有些急,没有花太多时间与精力向各军府深入解释此举的必要与迫切。 所以各地军府虽都依令派人进京受训,实际却各有顾虑甚至质疑,只是大多数人没有像曹兴与连琼芳那般摆在面上而已。 “军中慕强,许多事挂在嘴边不如亮在手上。今日这出,我原本打算再晚几日,等带他们真正实际演练时才行动的。” 不过下午她在向曹兴、连琼芳发难后,察觉其余人也明显受到震动,她正好在气势上占据绝对上风,于是便趁势而为,在没有防护装备的情况下仓促提前了计划。 成效可谓显著。 他们通过赵荞这个活生生的例子,真正明白了增加火器营这个军种的意义所在 一个弱质纤纤、平日里四体不勤的小姑娘,在将火器运用自如后,都能做到百步穿杨,若换成整建制训练有素的神机手,那将是何等威力 而且,类似赵荞这般纤弱资质都能操控火器,这意味着神机营的兵源限制比传统军种小了许多。若遇战争陷入非常态势,临时征兵的对象就不必像以往那样困囿于身形、力量等诸多因素,可做为补充兵源的范围骤然倍增。 但凡有战场经验的将领都能想到这是多么惊人的优势。 所以曹兴当场逆转态度,其余人等也在解散前的答疑时间里,一改前几日那种“没有什么要问的,你们怎么说就怎么是”的态度,认真向赵荞、慕映琸提出了几个实质性的疑问。 例如,在选拔火器营成员时,对身体资质的要求应更侧重“敏捷”还是“魁梧”;在将火器应用到实战时,应更强调“单兵奇袭”还是“小队协作”,等等。 此类问题虽明显超出赵荞的经验与学识范畴,大部分问题她都给不出很切实的答案,但她知道他们不是故意为难,而是真正打从心底开始认可这次革新,并开始权衡后续事宜了。 这对整个军务革新来说都是一个非常良好的信号。 慕映琸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认同地点头,却还有一事不解“其实你没必要下这么大血本,不惜亲自遭罪去让他们真正认同此次军务革新。说到底,这是神武大将军府与兵部的责任,陛下与钟离将军交给你的任务,只是教会这六十三人使用火器而已。” 赵荞这么做,固然让所有人彻底认同了关于火器的军务革新,对接下来半年的训练也有一定促进作用,于她本人来说却不是非走不可的一步。 说穿了,只要将这些人都教会,昭宁帝许诺她的封赏就板上钉钉,而她多花的这份精力并不会得到额外表彰,算是吃力不讨好。 面对慕映琸的不解,赵荞轻轻按住自己肿胀灼疼的肩,笑道“贺渊看着我呢。” 她没有太大的野心和抱负,更没妄想借此跻身朝堂。只是想让她的心上人看到最好的赵荞。 想让他将来可以骄傲地对所有人炫耀,我的心上人,身上有光。 就像她向旁人炫耀她的心上人有多么出色时一样理直气壮。 因为肩疼导致手抖抖索索,这顿饭赵荞吃得颇为狼狈,最后一个离开饭堂。 拖沓着步子回到“邀月醉星阁”,一进大门就见贺渊正等在树下。 她慢吞吞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略仰面冲他笑弯了双眼“真奇怪,方才还疼得厉害,瞧见你就不疼了诶” 贺渊面无表情地垂眸睨她片刻,倏地伸出手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右肩轻轻一戳。 疼得赵荞倒吸一口凉气退后两步,白着脸瞪他,咬牙切齿“贺逸之,你是禽兽吗” 她知道他定会心疼,好心好意忍痛宽慰他,他不领情就算了,还丧心病狂“专戳痛处”,非要揭穿她才罢休。 “不是说瞧见我就不疼了”贺渊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这才上前扶住她,“再狂嘛。叫人取个肩帔软甲能耽误你多大会儿功夫就非得赶那么片刻” 他是气她明明疼得厉害,却还想着强装无事宽他的心。也是气她今日遇事急于决断,没有顾惜自己。 “那会儿我见时机刚好嘛,”赵荞知他心意,倒也没着恼,捂着肩膀边走边解释,“一鼓作气势如虎,这道理你懂的吧等我让人回来取了肩帔软甲穿好,他们就回过神了,那我的震慑力就锐减,还显得一点都不威风。”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贺渊当然是懂的。但自己的小姑娘自己心疼,这真没法子。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一个小药膏罐塞到赵荞手中“方才连琼芳将军亲自送这个药膏来,你没在,我就替你收了。据说这是原州军特有的化瘀药膏,比寻常方子多了镇痛的效果。” 赵荞拿起那个药膏罐子端详片刻,笑了。 她是最后一个出饭堂的,连琼芳不可能不知她还没回来。特地挑她不在时来送药,大约是有些抹不开面子。 连琼芳不像曹兴那般拉得下脸,今日在演武场上并未做出什么承诺表态,但送药这个举动就是和解示好,表明今后会好好受训的意思了。 这让赵荞心中大石彻底落地,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连将军有没有讲这个药该怎么用直接涂抹就可以吗”赵荞歪头看向身侧的贺渊,“涂抹时会疼吗” “说得像不涂药你就不会疼似的。” 贺渊嗤鼻,心疼又着恼地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揪了一把“让人给你涂药时,记得叫她们帮你揉开些。疼也忍着,这样药效才更好。” 此次赵荞是来办差的,当然不能摆着架子自带随侍,眼下在邀月阁照应她日常琐事的两名侍女也是雁鸣山讲武堂杂役官特地拨来的。 “哦,知道了,”赵荞不怀好意地笑乜他,嗓音瞬间变为做作的甜腻,“逸之哥哥,我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贺渊万分警惕地迅速离她三步远“并不是很想知道。” “值此良机,我觉得我可以先还你一次嘤嘤嘤了,”可惜赵荞完全无视他的警惕与抗拒,笑得怪里怪气,“你跟我去邀月阁吧。她们给我上药时,你就隔着屏风听着” 这想法果然很大胆。 贺渊霎时脸红到脖子根,义正辞严地斥道“不许胡闹。” “谁跟你胡闹我很正经的,”赵荞笑嘻嘻凑过来,满嘴胡说八道,“你看,我欠你两次嘤嘤嘤,你却只欠我一次叠山绫红裙,这样总显得你多逮了我一个把柄。你就让我先还债一次吧,我保证这次绝对嘤得娇柔婉转、梨花带雨,让你欲罢不能” 有些事最怕一个“想”字,尤其是在这个处处透着旖旎暧昧的地方。 一时间,许多不合时宜的画面满跑马灯似地从贺渊脑海中无声掠过,使他顿觉有股邪恶火气蹿遍四肢百骸。 自从前几日“流鼻血事件”后,贺渊是愈发经不得她撩拨,很自觉地不敢在肢体、言语上与她太过亲近,就怕自己忍不住会对她做些流氓事。 哪知这家伙不知死活,竟还敢主动来招惹。 这小流氓,大概是很想他死在这儿。 “赵大春,你才是禽兽吧” 语毕,转身落荒而逃。 翌日下午回来时,贺渊神情别扭地递了一张新的字据给赵荞。 “看你受伤了可怜兮兮的,让你一回,算你只欠我一次嘤嘤嘤了。这是新的欠条,你盖章落印后,我就将之前那张欠两次的还你。” 赵荞先是茫然挠头,接着狐疑地眯起眼“昨夜我让你来听我上药时嘤嘤嘤,你明明没答应,掉头就跑了” 见贺渊颊边浮起诡异暗红,赵荞遽然瞠目“不会是你跑走后又反悔,厚颜无耻地偷溜到邀月阁来听壁脚了吧” 以贺渊的身手,确实做得到来去自如不被人察觉。 贺渊恼羞成怒“我是那样的人吗不信你问醉星阁的两个小竹僮,昨夜我很早就睡了” 赵荞皱起鼻子哼哼道“这其中一定有诈。你明明没有听到我嘤嘤嘤,为什么突然这么大方,主动减免我一次债务” 贺渊抬头挺胸,目视前方。若不是脸红得实在太不正常,看起来当真是一身的浩然正气。 “当然因为我是个善良又正直的债主。” 他昨夜确实没有厚颜无耻地潜到邀月阁去偷听她“嘤嘤嘤”,而是光明正大在梦里听她“嘤嘤嘤”了一整夜。 有句讲句,昨夜她在他梦里着实如她所言,梨花带雨,娇柔婉转。 让他欲罢不能。 关键是,他在梦里不但听了,还看了。。 还这样那样了。 总之,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今早天不亮就爬起来,做贼似地躲着醉星阁里那两名小竹僮,偷偷摸摸洗裤子、洗床单 啧,都怪这个小流氓昨日满口胡说八道地瞎撩拨。 她若再这么乱来,接下来半年里,他和她中间必定有一个会“没有好下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三章 自从赵荞当众对曹兴、连琼芳发了火,将许多人对此次军务革新的隐秘心结挑到台面上说开, 又以二十二发铜弹镇住了场面, 赢得受训将官们发自内心的认可后, 教学双方对彼此的态度都肉眼可见地坦诚友善了。 受训者皆是场面人, 本质也都是痛快脾气,心里那点事说开后事情就翻篇, 只花了短短数日就彻底磨合成一个令出行至、融洽协作的团体, 关于火器使用的基础训练成效显著, 大家在私下里的相处也愈发熟稔随性起来。 八月初七这日的训练结束后, 众人鱼贯往饭堂去时, 老将连琼芳与金云内卫左卫总旗叶翎双双滞留在人群最后,一左一右将赵荞夹在中间。 “大当家,给开个小灶行不”叶翎顺手搭在赵荞肩头,“我与连将军这几日的情形你也瞧见了, 我俩拉栓时总会别一下手, 旁人都不这样,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知道我怎么回事,年纪大了手脚不灵活呗”连琼芳到底已年过四旬, 学起新东西来是不如年轻人那么快,这让她十分挫败。 此刻她悻悻垂眸说着自暴自弃的话, 老小孩儿似地耍赖生闷气, 竟一改平常给人那种威严很稳的印象,莫名可爱。 赵荞笑道“连将军,您可别倚老卖老, 扯什么年纪大的借口我瞧着您每天早上武训时抡长刀明明灵活得很” 叶翎和连琼芳的问题,她已从旁观察了几日,本也打算单独与她俩谈谈的,这下倒正好了。 “你俩拉栓时手总会别一下,是因为你俩都是左撇子。前几日让你们认真看清楚水连珠的每一处细节时,你们没按照自己的手势习惯去记它的构造。尤其弹匣槽那里,它为了换弹匣时更流畅,有一点点倾斜,那个倾斜是按右手发力的习惯去的,所以你俩拉栓时就会觉得怪。” 二人如梦初醒,继而又有了新的困扰,异口同声道“那咋办左撇子不配使火器啊” 这可不止是她们两人的问题。 军中左撇子不是一个两个,但人数又没多到有必要让铸冶署另行研制一种“左撇子专用火器”的地步。若寻不到解决之道,将来各军建制火器营选人时,还得特地将左撇子筛掉。 “谁说左撇子不能使火器了那我瞧着北军的隋敏将军也是左撇子,可他就没你俩这个问题,”赵荞左右看看二人,“知道为什么吗” 刚好隋敏就走在她们三人前头不远,正与贺渊、曹兴及一名原州军小将说话呢。 习武之人耳力好,在嘈杂交谈声中也立刻听到身后有人在提自己的名字,霎时回头看过来。 赵荞没想到他会听到,还回头了,便冲他笑笑“又没说你坏话,看什么看” 语毕,继续与叶翎和连琼芳的对话“前几日让大家熟悉构造时,他看得比你们认真,还特地找我帮忙将能拆开的部分都拆下来,自己重新组装了好多遍,找到了拉栓时让自己最顺手的力度和角度。” “将水连珠拆开看的啧啧啧,他这又上眼又上手的法子可太丧心病狂了,”叶翎也没过脑,脱口而出,“看他家夫人也不过如此了吧” “那我俩怎么办明日也学他那样,将水连珠当自家夫婿来看”连琼芳笑着抬杠,“那我怕是没什么耐性了。毕竟成亲二十几年,对那老家伙早看腻了,可没隋敏那份新鲜劲头。” 军旅中人私下里说话常常直来直去,加之她们又将赵荞当做了“自己人”,玩笑时难免荤素不忌。 偏偏赵荞惯在市井中打混,虽许多事半懂半不懂,却又什么话都敢接,于是接下来的对话就愈发让人没耳听了。 “既看夫婿腻了没新鲜劲,”赵荞眉梢一挑,接得顺口极了,“那不然,将它当做新收的小郎君来看边边角角、缝缝隙隙全都给它看清楚,摸透彻。你们从前习兵器不也如此要对它非常了解,做到人和兵器纯然合一,道理是一样的。” 连琼芳与叶翎双双愣了愣,旋即闷闷怪笑起来。 赵荞也隐约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似乎有点过了,双颊微红“笑什么笑总之就到闭上眼都能将它玩出花来的地步,那大功告成了” 她说这话时嗓音略扬,前头那几人神色各异地回头瞪来。 曹兴为老不尊地嘿嘿笑,抬起手肘撞了撞身旁的隋敏;隋敏则满眼惊恐,无比做作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襟做防御状。 而与他们并行的贺渊,目光幽幽直视着赵荞,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叶翎茫然中透着一丝丝恶寒“他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连琼芳大致回忆了一下先前的对话,不以为意地笑笑“大约是的吧。估计零零碎碎听到几句,误以为咱们背后打隋敏什么下流主意” 虽赵荞与贺渊同住邀月醉星阁,但像连琼芳这样从外地州府赶来的受训将官并不知二人的关系,只以为赵荞是此次训练的实际主事者,而贺渊在受训众人中官阶最高,所以两人就共享了雁鸣山最大的一处院子。 但叶翎是贺渊的下属,对他与赵荞的关系自是心中有数,只不过贺渊早早下过封口令,所以平日她也就装聋作哑而已。 方才贺渊看赵荞那含义不明的眼神,叶翎也是瞧见的。 她笑容暧昧地附到赵荞耳畔,幸灾乐祸地小声嘀咕“你完了。贺大人怕不是以为你看腻了他,想收隋敏做小郎君” 赵荞脖子一凉。这些人怎么回事,偷听别人说话就算了,怎么还七零八落听半截就自己东想西想呢 这贺渊也是奇怪,她有没有看腻他,他自己心里没点数么 压根儿就还没正经看过,哪那么容易就腻了。呿。 赵荞惯例又是最后一个吃完饭的。 回去沐浴更衣后天色已墨,赵荞捏着还剩半瓶的化瘀药膏上了邀月阁二层,却见贺渊长身倚在与醉星阁当空相连的木廊尽头,遥遥望着她。 他大约也是才沐浴不久,换了一袭轻薄的浅云色宽袖绢袍。夜风微微拂过,使那绢袍便熨帖地勾勒出他劲瘦的身形轮廓,在夜色中分外惹眼。 他在外人面前大多时候都是清清冷冷又四平八稳的做派,矜持可靠,却寡淡沉闷,就连本该张扬意气的红色贺氏家服武袍也能被他穿出肃正克制、无欲无求的味道。 可此刻他倚在木廊尽头,姿仪慵懒展臂敞开怀抱,星眸横波斜斜睇来,微挑的剑眉挂着笑,宛如月下踏花静候心上人的少年郎,赤忱意态清辉熠熠,让人挪不开眼。 赵荞没来由地齿颊生津,莫名其妙就轻笑出声。 这样的贺渊只有她才能看到,他只在她面前才会露出这样的一面。而她在他面前,也是不同的。 旁人说他俩“一定合不来”,那是因为谁也看不到他们在彼此面前独一无二的模样啊。 赵荞捂住激动不已的心口,毫不迟疑地奔赴他的怀中。 她回抱住他,仰头笑得狡黠“偷听人说话不要只听半截,瞎想什么呢先前我与连将军和叶翎是在说她俩训练时的一点问题,只是顺嘴用隋敏来打了个比方而已。” “那我怎么听到有人在说什么小郎君还要看仔细、摸透彻,要到闭上眼都能将他玩出花来的地步”贺渊笑意不善地眯起眼。 “正经的话你听不见,这几句胡说八道你听得倒是清楚我们那是在谈论怎么才能将水连珠使好啊她俩是左撇子,需要重新适应水连珠的构造,”赵荞笑得不行,“嘿嘿嘿,你是不是以为我对隋敏有什么奇怪的想法,怕地位不保,所以赶忙来自荐” 出乎她的意料,贺渊虽周身遽烫,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没好气地笑斥她“小流氓”,只是拥着她抬眼望天,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哟哟哟,来真的”赵荞并没有被唬住,反而乐不可支笑倒他在怀里,“你就光会吓唬我,信你有鬼。” 这人在正经大事上从不破规矩的,在成婚之前,便是她故意招惹他,他都会克制地谨守底线。她对此深信不疑,才不信他当真会做什么出格之事。 “有本事你先帮我上药。” 说来赵荞也是惨兮兮的。 这些日子大家的训练强度上来了,众人的进度差异也明显出现,于是赵荞与慕映琸多数时候都需一对一地给予众人指导,也就难免一遍又一遍地演示。 为了不让大家觉得自己太弱,加之天气实在热,她就一直没有穿肩帔软甲。 虽连琼芳送的那药膏效果好,也架不住她每日要反复演示几十次,这导致她的右肩一直肿着。 “敢不敢”赵荞抬起小红脸,咬着唇角笑觑他。 “敢不敢”这三字可真是充满挑衅,像小狐狸明晃晃甩着蓬松大尾巴,半点不遮掩自己的“叵测居心”。 贺渊垂眸凝她片刻,忽地将她打横抱起“敢啊。” 醉星阁二层正中这间房的格局很别致,绕过屏风便是占了大半间屋子的宽敞地榻。那地榻颇为讲究,也不知用的什么材质填垫,柔软至极,人一上去就觉如在云端。 地榻前就是一整面的“落地见月窗”,只需将那木珠帘卷起,就能将雁鸣山夜色里最好的星光尽收眼底。 不得不说一句,当初绘制这园子的造景蓝图时,还不是帝君的苏放真是花了许多心思,里里外外外的细节都考虑到了。 赵荞坐在柔软地榻正中,看着面前与自己只隔了两拳宽的贺渊,心中七上八下。有点慌,有点无措,又有点隐秘、羞涩又大胆的期待。 “你真、真要帮我上药啊”这多不好意思不过若他坚持要热心帮忙,她也不会拒绝就是了。 “不然我抱你进来做什么”贺渊一副老练的语气,沉声轻笑。只是从她手中拿过那药膏瓶子时指尖轻颤,泄露了他的紧张与生涩。 赵荞本着“输人不输阵”的原则,硬着头皮给他笑回去“哈哈,我、我又没怕你会怎么样,上药就上药。可你总得点个灯吧” 极目不见半点灯火,惟窗外漫天星光烁烁,这使气氛无端端透出某种难以言喻的旖旎,仿佛能勾出人心底最最神秘而野性的念头。 大概还是该点个灯,至少让气氛正直坦荡一点吧 “我目力很好,不用点灯也能看得很清楚。”贺渊长指搭上她外衫襟处的盘丝花扣。 他是指能看清楚她肩上的伤,还是别的什么,赵荞已无法思考。 毫无反抗之意地任由罗衫轻解,薄薄外袍滑褪而下。 她也不说不上来自己在想什么,脑中晕乎乎,周身如置沸鼎,一颗心热滚滚上下起伏。 他先以长指勾了药膏点在她右肩伤处,又认真将掌心搓热,左手按在那药膏所覆之处,右臂环过她腰背,让她靠在他身前。 “要将淤伤推开才好,所以你便是疼到哭我也不会停手的。唔,若实在疼得厉害,你可以咬我泄愤。” 他的嗓音含笑,说话时的热气尽数喷洒在赵荞耳畔,让她周身没来由一阵酥麻颤栗。 “哦。”她将下巴杵在他的肩窝,懵懵然看着窗外漫天璀璨星辰,总觉自己的舌头像被猫儿叼走了,半个字都说不出,哪里还有平日里滔滔不绝的风采。 虽上药初时赵荞是疼得眼里起了泪花花,但贺渊拿捏力道有分寸的,加之连琼芳给的这药镇痛效用起得很迅速,只忍了没多会儿,她就不觉多疼了。 但肩头感受着贺渊那略有薄茧的掌心覆压摩挲,很不讲道理地让她周身持续翻涌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举目又见窗外的星星全都在眨眼,仿佛天地万物都在窥视着这一切。羞赧与好奇将她整个人混乱包裹,总让她无端端想尖叫。 于是她偏头咬住了贺渊颈侧,不自知地绷紧了周身。 贺渊先是一僵,手上略轻了些。 有那么个瞬间他是想训她两句的。又不是没有副手,为大家做演示时本不必次次躬亲,瞧这受的什么罪 可他到底没说出口。因为心疼,也因为知道她为什么这样拼命。 之后两人都没再吭声。 待到终于上药完毕,赵荞虚脱般倒进绵软如云的地榻中,侧身捂脸,死死咬住唇,不愿发出任何软弱的声音。 贺渊躺到她身侧,挨挨蹭蹭将她搂紧了怀里,轻拍她后背无声哄了片刻。 然后呼吸相闻,渐至唇齿合相贴,最终只剩薄薄夏衫的距离。 良久,贺渊握住她的手,微喑带笑“阿荞素来讲公道的。我既帮了你的忙,你是不是也该投桃报李” 赵荞蓦地水眸圆瞠,红唇弯弯轻颤。有点小激动。 她自来是个贪鲜好玩的性子,对以往被他严防死守的某些神秘所在早就好奇已久,只是没胆子当真动手而已 之前在泉山时喝醉酒那次不算,记忆太模糊了。 “投什么报什么你知道我不识字,说太深奥了听不懂。”她讷讷发问,意外地糯声糯气,娇媚甜软到能拧出蜜汁来。 贺渊滞了滞,沉嗓里带着深浓缱绻的笑音“嗯,好。” 不说也可以的。 翌日上午的例行武训,贺大人迟到一个时辰。 不过,贺渊的官阶在受训者中最高,身手又顶尖出众,偶尔懒怠一回,常规武训迟到个把时辰并不算太大的事,大家起哄笑话他几句也就过了。 而翌日下午的实弹训练,赵大当家一弹未发,所有演示全推给慕映琸。 慕映琸委屈脸“今日这风气可不好啊怎么你也躲懒。” “明日换我来演示,今日你多担待些,”赵荞理不直气也状,抿了抿笑唇,揉着自己的手腕嘀咕,“说了这次训练我最大,偷个懒还不行了” “哦,是,你说了算。”慕映琸点点头,也没真的斤斤计较,甚至对她有些同情。 近几日训练强度眼见着就上来了,六十三位受训者皆是武官武将,虽累却不至于扛不住。可怜赵荞这总教头却是个常年四体不勤的,光是每日为大家分别演示那么多遍,就够她累到手酸脚软了。 “近来这训练强度对你来说着实过重,”慕映琸也知她这几日是强打着精神硬撑,神情转为诚挚,低声劝说,“再说今日太阳这么毒,连贺大人都没多轻松,晒得脸都红了,更何况你。若实在太疲惫,你就到旁边坐着讲吧适当偷懒也没人会笑话你弱气。” 赵荞目不斜视,揉着发酸的手腕严肃点头“你说得对。”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过程中,我经历了键盘失灵突然疯狂删字根本停不下来、地震、停电,虽然还是没有写到正文完结,但我好歹坚强写完了这章qaq 正文还有最后一章,番外大概总共就两三个。大家周末快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四章 虽火器在寻常人看来是个听过没见过的玄妙玩意儿,但在雁鸣山接受火器训练的六十三名将官到底非等闲之辈, 在经过先期短暂挫折阶段后, 不过月余就在赵荞与慕映琸的指导下陆续悟出了最适合自己的使用方法。 世间万事不外如是, 当法子对路了, 接下来就会一通百通。 原定为期半年的训练最终只花了四个多月,赶上了当年十二月廿日在松原郡郊崔巍山的冬神祭典。 冬神祭典首日,慕映琸率火器营受训将官六十人持水连珠列阵,在北境国门上列阵接受昭宁帝、昭襄帝君及宗亲朝臣、观礼百姓的检阅, 并会同各州优选军阵,完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各军种协同演武。 演武结束后,火器阵六十人面朝国境对面宿敌吐谷契王庭方向射出实弹共千余发, 并与参与演武的数万将士一同高唱了请战歌。 青山临江, 风拂麦浪。澄天做衣,绿水为裳。载歌载舞, 万民安康。 兹有勇武,护我家邦。以身为盾, 寸土不让。热血铸墙, 固若金汤 那一日, 飞鸟敛翼、百兽匿迹, 对面隔山相持的宿敌吐谷契守军噤若寒蝉。 山对面的宿敌吐谷契,曾挥师百万冲破崔巍山,越境侵来,将这片富饶广袤、古老传承的国土践踏成人间炼狱,足足二十年。 吐谷契人在崔巍山中灭过整整一族, 在滢江沿岸屠过数城,杀得滚滚滢江流血漂橹、沿岸名城十室九空。 他们占领过皇都镐京,追击过年幼的前朝哀帝迫使其与丞相跳崖殉国; 他们将战火中流离无依、手无寸铁的亡国遗民当做两脚羔羊,生剜活剐取乐,甚至鼎烹而食 那屈辱、惊惶又惨烈的二十年,是大周朝野心头最深最痛的伤口。那二十年里,无国可依的亡国流民活得朝不保夕,更谈不上尊严与希望。 后来大家渐渐明白,之所以会沦丧至斯,根源不在于敌强至不可抗,而在于各地豪强裂土为政,空有雄兵却各为其主。 经过二十年的披肝沥胆,又累七年忍辱负重,大周朝第二任主君夫妇,昭宁陛下与昭襄帝君,终于带领朝臣与万民,携精锐三军并威力巨大的火器营,上下一心地站在了不共戴天的宿敌对面,发出了威势凛凛的大国之音。 观礼百姓放声大哭,典仪台上宗亲重臣无声落泪,连昭宁帝与昭襄帝君亦双双湿了眼睫。 不是悲痛伤怀,不是顾影唏嘘。 只是大家等这一幕,能向曾经践踏摧残过他们故土河山与血肉同胞的宿敌痛痛快快耀武扬威、杀声示警的这一幕,已经等了太多年。 典仪台上,赵荞站在兄嫂身后,眸色沉静地望着远处威势逼人的军阵。 在雁鸣山的四个多月里,素以吊儿郎当、不求上进著称的赵二姑娘,出人意料的用心尽责。 身为总教头,却与受训者们一道经历风吹日晒雨淋,根据每个受训者的不同情况不厌其烦地手把手指导,亲自演示、试练更是常事。 如此四个多月下来,原本白皙的肤色都深了不少。 身旁的四弟赵淙小声问“二姐,你委屈么” 赵荞当然知他指的是什么。 在雁鸣山四个多月的火器训练,无论名义还是实质上,主事者都是赵荞。但在一切结束后,负责向各部通禀训练情况、做各种官样文章、今日带队在君臣万民面前露脸的,却是她的副手慕映琸。 今年昭宁帝钦点松原郡崔巍山为冬神祭典处,并诏令各军府派军来此协同演武的用意之深,连赵淙这刚从书院结束学业的毛头小子都看出来了。 典仪台上的大多数人都心照不宣昭宁二年这场冬神祭典,毫无疑问会成为后世史册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年仅十七的慕映琸,凭这场短短不足半个时辰的演武,不但能仕途平顺、青云直上,还会名垂千古。 付出那样多心血,最后却为副手铺了路。此情此景,若换一个当事人或许是会觉委屈不忿,可对赵荞来说 “老四,人各有志你懂吧我做了我该做、能做的,得到我该得、能得的,这就够了啊。” 旁人从来只看到赵荞痛快无拘,却常忽略了她之所以痛快无拘,是因她一直活得很明白,很实际。 她从不强求,从不偏执,活这么大就不知什么是“可望可不可及”的遗憾酸楚。 因为她根本就不会强求任何“不可及”的东西。 今日这事是她自己早就做出选择的。 她天生识不了字,再如何也没法入朝为官,霸着那份场面上的功劳与名声也无多大用处,还不如让给同样付出了许多努力的慕映琸。 人前的风光显贵她不需要,也不在意百年之后是否盛名煊赫,此生惟求活得痛快恣意而已。 每个人的一生,至高的痛快不就是“求仁得仁”四个字么她想要的她都有,有什么好委屈的 赵家人多少都逃不开护短的心性,赵淙到底还是为二姐不平。“可是,你付出的一切,寻常人根本不会知道。” 赵荞歪头笑睨他“那有什么关系呢” 这世间,有许多人做了许多事,都不会被别人知道。 例如贺渊和他金云内卫的同僚们,例如她的朋友岁行云,例如天底下更多默默努力连姓名不被人记得的普通人。 相较天下大多数人,她已幸运许多。 她付出的心血和汗水,她的心上人知道,受训将官们知道,明日即将被当众加在她头上的公主金冠知道。 雁鸣山的落日与皓月也知道。 天地都知道 赵荞所得的尊贵荣华,不只是因她姓赵,而是她付出过许多,自己挣来的。 她俯仰无愧,尽力无悔。她受得起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昭宁二年十二月廿一,冬神祭典第二日仪程上,信王府二姑娘赵荞获封二等公主爵,封号“长乐”,食邑为允州卫城八千户,许“免事先上折请期,可随时无诏进内城面圣”之特权。 这可真是大周立朝建制以来待遇最最风光的宗亲公主了。 京中向来不缺好事闲人,这种大消息便总是传得很快。 松原冬神祭典结束后,圣驾回京才没两日,赵荞被封为“长乐公主”的消息已在京中传得街知巷闻。 赵荞以往在京中名声本就毁誉参半,她一惯行事又任性随心,不会特地向不相干的人解释什么,很多人对她的印象便始终是“不学无术、不思进取”、“脑袋空空、大字不识”、“身为王府贵女,竟荒唐堕落到没事跑去摆摊子说书”,诸如此类。 听闻她那般风光地得了公主爵,背后许多酸溜溜的小话自是不少。 不过她虽有小泼皮的名声,却没真当罪过什么天怒人怨的坏事,连说她小话的人也拿不出什么具体把柄来讲,只能捡些有的没的。 被议论最多的一点就是 “又有出色的兄长和弟弟陛下看重的到底是信王殿下与三公子的功绩,她沾光而已” 没几日,昭宁帝在新年典仪上大行封赏,钦赐长乐公主赵荞位于镐京城北近内城处武进大宅一座,帝君苏放亲绘修缮蓝图以贺。 非常适时地将这种酸气四溢的不实揣测堵得哑口无言。 用脚趾头想都能明白,若昭宁帝仅仅是因看重信王赵澈及三公子赵渭而恩及赵荞,那就不会特地赏她一座宅子允她自行开府。 这时有公允者弱弱提及,“昭宁二年初茶梅国使团来访时,长乐公主曾以水连珠力压使团挑衅,扬国国威;五月南郊送暑时又独自击杀十一名刺客,也是有功的”。 也嘴硬者坚持认为,“便是有这两桩功劳,那顶天封个郡主也够了。如今竟封了公主,还不是因她会投胎” 新年过后,沣南贺氏以家主礼向信王赵澈正式发出议亲之请,双方于昭宁三年元月廿五齐聚,协商赵荞与贺渊的婚事。 通常这种议亲都是在当事小儿女已两心互属的前提下,两家以宗族名义正式会面,不过是例行礼数商量文定与正婚典仪的细节而已,通常很快就会达成共识的。 可这两家却无端端卡在了“文定与正婚典仪的日期”这个问题上。 两家都是森严高门,能有这点风声传出来就已是极限,具体是哪方在婚期上有异议、为何僵持不下这种细节,就不是闲杂人等能打听得到的了。 不过这消息一出,外间等着赵荞笑话的人又有话说了。 “定是贺家不满意她,便想将婚期往后拖,久了说不得贺大人就从鬼迷心窍里醒了,这事就可以不了了之啦” “那可不听闻贺大人的母亲最是贞静持重,想是不喜她那般张狂胡来的任性脾气,任她是公主老太太也瞧不上。” 转天,这消息被贺渊表弟骆易传到贺渊母亲耳朵里,给老太太当场听笑了。 “就你七哥那没事闷在书房里自己哄自己玩的孤僻德行,能有个活泼泼的小姑娘被迷了心窍愿意搭理他,已经很不错了。以往满京里就找不出哪个姑娘愿意捡他回去的,我能好意思瞧不上谁照我看,倒是皇家有意拖一拖,想让公主再慎重抉择人选。” 贺渊幽幽瞥了一眼自家亲娘“母亲说的是。” 说笑归说笑,老太太在转乱中颠沛半生,心胸眼界非寻常人可比,岂会轻易以流言衡量一个人的品行 她虽对赵荞并不了解,对自己儿子总是知道的。若那姑娘当真如传言那般,只空有一副好皮囊与一个走运的好姓氏,她儿子是不会动了心思的。 再说了,此次议亲之所以陷入僵局的原因,外人不知,老太太还能不知么 “看我做什么是你小子自己要犟的,”贺母没好气地嗔了儿子一眼,“长乐公主议亲,自当按皇律规制来走。虽说信王殿下才是公主亲兄长,可成王殿下既是她堂兄,又是管宗亲事务的宗正寺卿,仪程之事他自该出言,就你偏说人家公报私仇,非要杠。自己急去吧,谁管你。” 元月天寒,赵荞近来也无非出门不可的大事,便窝在暖阁里美滋滋捧着热果茶,一边听阮结香念着近来外间各种闲言,一边拿炭笔在手中那本小册子上写满古怪符号。 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赵荞虽天生不能识字,可她名下产业众多,又做着消息买卖,平日需上心的事不少,若不记下来是很容易遗忘或记混的。 所以她有很多这样的手书小册子,分门别类记不同的事。不过里头都是些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古怪符号。 被成王殿下公报私仇堵了心,又被亲母毫不留情一顿排头,贺渊只能奔往长乐公主府寻求心上人的抚慰了。 贺渊一来,阮结香自是识趣地让位退下,出去时还贴心地让外头的侍女们退远些 那俩人腻在一起可不得了,天知道会不会传出什么不得了的声音。 暖阁中,贺渊跽坐在地榻上,从后抱着赵荞,脑袋在她颊边蹭来蹭去,委屈巴巴兼之哼哼唧唧。 “他就是故意作梗他后来知道我在泉山坑过他,让他被林大人写信骂了,就公报私仇。你不站我这头就算了,竟连主持公道的意思都没有吗” 关于贺渊在泉山时暗中坑了赵昂一把的事,赵荞也是前几日议亲时才知道的。 她除了想笑之外并没有别的念头。两个幼稚鬼斗气,这公道她真的主持不了。 “他不承认是故意作梗,咱们也不能对他诛心,是吧” “你不想法子,还笑”贺渊张口咬住她的耳珠,“再笑吞了你。” “这要想什么法子他是按皇律有章有法来的,皇帝陛下都不能轻易驳他。”赵荞躲开他的唇齿,笑倒在他怀里。 看这人起急对她来说是一件很开怀的事,“冷冰冰”变成“蹦蹦跳”,越看越好笑。 贺渊恼了,两手捧住她的脸颊揉来揉去“说,怎么办你肯定有法子的。” “成王兄不是说了么文定与正婚典仪间隔半年这是皇律规制,咱们照着走不就与他相安无事吗”赵荞眉眼弯弯,反手以食指抵住他的额心,“松手不要再揉我的脸了。” “可他也说了,文定之后不许单独见面啊”贺渊悲愤哀嚎,不揉她的脸了,改将她整个人按在怀里揉来揉去。 以贺渊的身手,若想避人耳目偷着来见心上人,那也不是做不到。可他不敢托大,万一百密一疏呢 赵昂可是掷地有声撂下了话二人文定之后,若是贺渊被逮到私下单独见赵荞,他将以宗正寺卿的身份联合监管京官、宗亲言行风纪的都御史府对贺渊发起弹劾。 弹劾本身并不可怕,这也不是什么重罪大过。可成亲这样大的喜事,处处都要讲究吉兆,谁愿触霉头上来就背个弹劾 不行文定之礼,就没有名分;没有名分,就更不可能有正婚典仪。 可文定之礼过后,他与赵荞有了未婚夫妻的名分,反倒需按规制遵守约束,在大婚典仪之前不能在私下里单独见面。 赵荞不担朝职,若再不许私下单独见面,贺渊与她根本就见不着了。 整整半年,可要了命了。 眼下的情形就是,除非担任宗正寺卿的成王赵昂松口,答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赵荞与贺渊的婚事就必须严格遵照皇律规则来,没处说情去。 昭宁帝与帝君是摆明不插手这事的。 信王夫妇表示别家姑娘成亲有的仪程规矩,他们家姑娘也必须有,所以按宗正寺的说法来。 唯一可能帮忙的人,就是贺渊的顶头上官,成王妃林秋霞。然而很不巧,成王妃殿下有孕不稳,在府中安胎已有两个多月,贺渊哪好意思登门打扰 不得不说,赵昂这一手秋后算账真的狠,活生生将贺渊拿捏到进退不得,求助无门。 贺渊忽地扬起眉梢“我记得当年信王殿下与信王妃成婚时,文定与大婚似乎没有间隔半年吧” 赵荞顺势躺下,头枕在他腿上“他俩那时是特殊情况,很急,武德陛下金口玉言加持,才破例一次的。” 大周立朝以来经武德、昭宁二帝,这对天家父女虽有替人拉媒的爱好,却很少真正以九五之尊的威势去干涉他人婚姻之事。 赵荞的兄嫂成婚那年,因事关信王爵位的更迭,又微妙牵扯着朝堂格局的变动,武德帝才不得不开口。 这种破例需得天时地利,不容易的。 贺渊委屈得不行“那我们也特殊啊我也很急啊。”急着替公主殿下暖被、侍寝,这情况也很特殊吧 “你急个什么劲莫不是你已有孕三个月,怕半年后才穿婚服会显怀”赵荞哈哈笑着,胡说八道地闹他。 贺渊眼前一亮,目光定定看向她的小腹,露出一个“这主意甚好”的笑容来。 赵荞立时懂了他的意思,满面通红地炸了毛,跳起来就要往外跑“你做梦” 在雁鸣山那几个月,他俩虽没羞没臊开启了对彼此的“探索”,但还是谨守了最后底线的。 贺渊将意欲逃窜的赵荞就地扑倒,笑得不怀好意。 “大兄弟,你冷静些,有话好好说,”赵荞笑着躲来躲去,却怎么也躲不出他的怀抱。 于是只好改为颤颤软声的哀求“逸之哥哥”她并不想大个肚子穿婚服 贺渊当然不会真的打算让赵荞“大个肚子穿婚服”。 情浓缱绻的贪求与渴慕虽是人之常情,可自己的小姑娘得自己心疼着。 赵荞背负外间误解、偏见与非议已经够多,他怎么会再给她添一桩被人指摘笑话的把柄 于是半是吓唬半是黏缠地笑闹一场,便就只万般克制地将人抱在怀中。 “这样吧,若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去求成王兄。”赵荞闭目躺在他怀中,面色潮红,轻哑软嗓沙沙带笑。 “什么要求” “多穿一次裙子给我看,这次要绿色的。” 赵荞在雁鸣山那四个多月,已经将自己欠下的“嘤嘤嘤”债务还干净了,还倒赔了不少。 反正字据都已拿了回来,她是无债一身轻,手握贺渊“穿叠山绫红裙一次”的字据翻身做债主,嚣张得很。 “你这什么爱好”贺渊没好气地捏了捏她的脸,到底还是悲愤认下这笔债务。 一本正经写下新的欠条字据,并落章盖印交给债主赵荞后,贺渊将下颌抵在她肩窝,与她脸颊相贴,长臂环过她腰腹伸手翻开矮几上的小册子。 一堆天书似的符号。 “我方才来时,你在写什么”贺渊噙笑发问。 “写咱俩正婚仪程上必须办到的事,”赵荞兴致勃勃地指着册子里某个笔杆似的符号,“证婚词要夏俨亲自写。他如今是我跟班小弟,使唤得动。叫外头那些人成天笑话我不学无术,哼哼,可我能让名满天下的全才夏俨给我写证婚词咬我呀哈。” 见她开怀,贺渊笑意愈深,随手指了个下有四点的方框“这个又是什么” “这个是马,旁边这三个双层圈圈是慕映琸,”赵荞怪不好意思地回眸觑他,见他没有嘲笑的意思,这才继续说,“到时让他给我婚车牵马,,在雁鸣山时就说好的。” 执金吾慕随家的小公子慕映琸如今可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与赵荞的五妹妹赵蕊眼下正被当做神武大将军钟离瑛的继任者栽培。 不出意外的话,再多几年历练,这两个小萝卜丁在军方的影响力将不容小觑。 就是这么个朝中争相追捧巴结的“明日将星”慕映琸,在赵荞面前却只是二号跟班小弟。到时在赵荞与贺渊的正婚典仪上为婚车牵马,可不知要让多少人艳羡到眼睛滴血了。 然赵荞这些年攒下来的“跟班小弟小妹们”可真不少,她一个个给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盘点一遍后,贺渊都被惊着了。 “公主殿下,您这阵仗可任性得吓人,怕只有陛下与帝君来个二次大婚,才组得起这样个大婚班底。” 这其中好些个人,认真讲,若非他们心甘情愿,哪怕宗亲贵胄也未必请得来他们为一场大婚典仪做这些琐事。 “就是任性来吓人的,”赵荞得意一抬下巴,“都是他们自己愿意的。不是因为我姓赵,而是因为我够好。” “明白了。这是长乐公主对外间不实偏见的反击”贺渊笑着捏了捏她的腰间,“那我呢大婚典仪上,不安排拿我出来显摆” “你都赵门贺郎了,还想怎么显摆” 赵荞笑嘻嘻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转头去他先前新写给她的那张欠条字据仔细折好,收进荷囊。 贺渊有些好奇“你就没有疑心过,或许我会在字据上做手脚骗你” “从来没有疑心过这个。”赵荞抿唇,笑得极甜。 “为什么” “因为你是贺渊。我的。” 她的贺渊凡事都会将她放在最前,懂她最最介怀就是“不能识字”这根心头苦刺,绝不会拿这事让她难堪。 “我也不会真的要你穿裙子,”她眉眼俱弯,“这只是你总惯着我胡作非为的证据。” 他待她好,她都知道,所以她也会很疼他的。 贺渊轻笑出声“外头的人说得不对,我俩明明很合。” 许多事根本不必多言,他就知她心,她也能懂他意。 所谓天作之合,无非如是吧。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不多,写完之后休息两天就要去医院了。我眼睛出了点问题,需要做一个小手术,医生说如果恢复良好,大概一周拆线,再休养十几二十天就能正常用眼。所以接档新文大概在七月底八月初开始更新。 新文文案在专栏里,暂定文名王后心怀蜜谋。文名可能开文时会改,大家看看文案如果喜欢的话请收藏一个叭 两年,七个文,我构建了一个我心里的世界。虽有读者对我行文技巧、逻辑上的表达意见,也被诟病幼稚中二、狗血煽情、剧情单薄、人物寡淡,但也幸得很多小伙伴与我同好,透过我的种种不足,看到了我笨拙表达的诚意。 谢谢你们。 写到第九本了,以往写过很多次大婚场面,所以这次就到这里结束。我一直是感情线为主,所以当他们感情尘埃落定,正文故事就可以完结了。 但他们的生活却是继续的。 我写文的初心一直很笨拙,就是我心里有一个世界,有一群人。我想给你们看,他们就在这里。 我会一直不停写下去,因为他们就在那里。 希望有缘能在下个文再见到大家。但不管能不能再见到,都愿你们平安喜乐,健康顺遂。 谢谢你们又陪伴我种下一棵树,爱你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番外一 每年的冬神祭典都是举国瞩目的大事。 完整典仪为期三天。 首日由皇帝夫妇率皇嗣、宗亲与重臣在滢江畔行隆重祭祀礼, 祷祝冬神与春神能顺利交接, 使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并祭在长达二十年的复国之战中阵亡的英烈、前朝亡国后无辜命丧与入侵者屠刀的百姓。 次日则对卓有政绩的宗亲、勋贵及官员加官进爵,公布来年对朝廷各机构的重大调整等事宜。 第三日则是与民同乐。 祭典的具体日期通常是在十二月中下旬,地点每年不同, 但一定是滢江沿岸的某座城。 因圣驾会亲临,为防止贼人提前设伏,祭典的时间与地点就要到十一月, 临近圣驾启程出京之前才会正式发布。 虽这并不能完全杜绝圣驾遇刺的风险,但总比什么措施都没有要好。 这典仪既寄托着举国上下对新一年的愿景, 更会影响次年的朝堂格局,是以每年十月下旬开始,坊间就会开始议论甚至开赌盘下注,猜测当年冬神祭典的具体时间与地点。 等到十一月底朝廷正式发布圣谕, 谜底揭晓,这赌盘的胜负就出来了。 赵荞久混坊间, 自己名下产业也以茶楼、酒肆为主,加之又办了杂报, 还顺带做点消息买卖,所以对坊间各种动向总是掌握得很及时。 不拘京中哪家开这种赌盘, 她都会早早派人去下注,等到圣谕出来的那天就邀约两三个朋友, 一家家亲自去算赌资。 虽不是次次都赢,但她还是乐此不疲,每家的赌盘都不错过。 输了不会不高兴, 赢了当然更好。 赢来的钱就用来和朋友们找地方吃一顿,剩下的就留着带去当年冬神祭典所在地,寻一家民办善堂捐掉。 她喜好掺和这种赌盘,无关输赢,就喜欢那种全城人都参与起哄的热闹劲。 在等待圣谕来揭晓胜负的一个多月里,大家雀跃期待的模样,就仿佛一群小孩儿翘首等待新一年来临前能意外得到一颗糖。 她知道京中许多人背地里说她成天在三教九流中打混,没点宗室贵女的样。她全当耳旁风,反正谁也不敢说到她跟前来。 在世人看来,要宁静淡泊,要端和持敛,千万别折腾、别计较,更别掺和到下九流中去,一辈子端着体面修心向善,规规矩矩地活,这样才叫贵重。 可赵荞从小就觉得,这世间一人一个活法,体面贵重于她没个屁用。 她天生没法识字,不能像旁人那样从书本里知道这世间种种,若再规规矩矩圈在华服广厦里,那她这辈子不就活得跟头猪一样了 被人精心照料着吃饱吃好,舒舒服服活到死,啥也不知道。 就是要酸甜苦辣交织,喜乐嗔痴不断,哭过笑过,对错是非都亲自去尝,她才能知红尘真味。 毕竟谁也不知下辈子自己会是谁,丰沛、痛快地活好今生,她才没辜负这辈子投了门好胎姓了赵。 规规矩矩固然不容易出错,不会被人在背后议论指摘、误解嘲笑,可那有什么意思 她成日在街面上野脚,泼皮任性,嬉笑怒骂,虽没有世人观念里身为王府姑娘该有的矜贵端方,有时还会出点差错落点狼狈,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地笑话她没体面,可那又能怎么样她活高兴了啊 市井众生在辛苦疲惫的奔波之余,顾不得什么体面讲究,却很容易享受到许多细微但平实的欢愉。 就像冬神祭典这种赌盘,押注输了的人会薅头发、跺脚、骂脏话,赢了就欢天喜地,呼朋引伴去吃吃喝喝找乐子。 没规矩,不贵重。可是很有意思呀。 武德五年十一月下旬,圣谕昭告天下,今年的冬神祭典定于十二月十二,地点在庆州府辖下的溯回城。 这地方离镐京城足有七八百里,好在年中时镐京到溯回的官道已修缮完成,路上别拖拉,最多大半个月也就到了。 十二月初十午后,赵荞随兄嫂抵达溯回城,住进了少府提前打点好给信王府众人临时居住的一座小宅子。 吃过午饭后,赵荞没有与兄嫂一道出去玩,在临时卧房里蒙头睡到申时过半,在太阳落山之前才醒。 天冷,她睡得通身暖呼呼,不愿出去受寒,便叫阮结香将吃食端来,在卧房外间将就着吃了。 “方才少府属官见我端着吃食过来,瞪着眼问我二姑娘竟要在卧房内用餐,那模样大约是惊着了。”阮结香笑着将抹嘴巾子递过来。 不怪少府属官大惊小怪。 在卧房里用餐实在太不讲究,现如今即便只是个六七等官员家的姑娘小子也不会如此不顾体面细谨,怕传出去落人笑柄。 赵荞接过巾子,哈哈笑“少府这批属官不行,见识短。” 其实出身越高的人往往越没有必要顾忌这种小事。又不是什么大节有亏的过错,被旁人在背后笑两句算个屁,自己高兴才要紧。 “看样子明日多半会下雪,二姑娘作何打算要出去吗”阮结香一边收拾着她吃完的杯盘,一边问起明日安排。 “要的。你别瞧这溯回城看起来破败,我琢磨着,这次冬神祭典过后,最多两三年这里就能起成繁华之地。趁眼下这里地价还便宜,明日我得去找找,看有没合适做大酒肆的房宅楼院可买。” 她行成年礼已有一年,如今虽还与从前差不多,贪玩好耍,却多少有点长大的自觉,玩乐之余不忘动脑筋做点像样的正经事了。 睡了一下午加整晚,赶路十余日的疲惫尽散。翌日清晨赵荞起身,梳洗打点好后,带着阮结香与另一名武侍紫茗,精神抖擞地准备出门去。 在院中与扶腰而出的嫂子徐静书相遇了。 看到徐静书那古怪模样,赵荞没心没肺地指着她“哈哈哈,你这样走路看起来好像小老太太看吧,昨天不好好休息,偏要跑出去玩,累得直不起腰了吧” 徐静书绷着红脸,强行站直“我很好,我没事。你、你这是要出去啊今天好冷的,哈、哈、哈。” “是挺冷,”赵荞裹紧身上的厚披风,疑惑偏头,蹙眉睇了阮结香一眼,接着对嫂子道,“不过我得出去办点正事,否则午后圣驾进了城,再要出去晃悠就不大方便了。走啦” 出了那小院走到溯回城的大街上,赵荞才问“结香,方才我和我嫂子说话时,你戳我的腰是什么意思我说错话了” 她身边所有人里,阮结香算是最稳重的一个,不会无缘无故在她与人说话时做这种奇怪举动的。 阮结香有些尴尬地垂下微红的脸,轻咳两声“外头天寒,我瞧王妃殿下穿得单薄,怕您与她聊太久,她会着凉。” 其实是怕她突然兴起,冒失追问王妃殿下为什么扶着腰。 信王殿下与王妃殿下新婚还不到半年,这趟赶路十余日,路上自不能亲近温存,昨夜可不就人之常情了嘛。 有点眼力价儿的都能猜到王妃殿下今早为啥扶腰,偏这位二姑娘就是个没眼力的,只知道哈哈哈。 虽赵荞将满十六,早到了可以谈情说爱的年纪,可她在男女之事上好像没开窍,与人打交道该坦荡坦荡,该泼辣泼辣。 别人凶,她就更凶;别人待她好,她就回报更多 她都是很江湖那一套,完全不会像寻常小姑娘患得患失,更不会去想人家为何无端端招惹她。 这几年,无论是试图以小小欺负或故意唱反调来引起她注意的,还是对她无微不至、殷勤小意的,最后多半都会止步于她的没心没肺,能做朋友就不错了。 溯回这座城已衰败二十多年,近来因为冬神祭典的缘故,有京中随驾而来的宗亲、勋贵、官员、侍从入驻,又有各地民众赶来观礼,街面上才重有了热闹人气。 不过,热闹都在城中主街一带,往城边方向走远些,小街小巷里便就冷清到半晌见不到一个路人。 “姑娘,若置产来做茶楼酒肆的营生,这地段您会不会嫌偏僻了些若觉太冷清,我带您转往城中大街去看几家。”说话人是本地一间小商行的伙计。 他家商行专做中间生意,为买卖双方牵线租赁或售卖房屋田地之类的。才开张不到一年,此地民生又衰颓许久,他们也是头一次接到赵荞这么大的客,上来就要买“带楼带院,至少两进、三进的大宅子”。 这让伙计有些乐昏头,事事帮赵荞考虑在前,生怕她有半点不满意。 “不用非得城中大街,我瞧着这里还成,”赵荞口中应着,东张西望打量巷中各户的门口,“虽偏些,可我瞧着各家门脸都宽敞,我就要宽敞的大园子。” 她在京中的“馔玉楼”就很大,前头吃饭喝酒,后院有供人看戏听说的戏台子,另有些消遣玩乐的射彩之类小档,楼上房间还能给醉酒的客人小憩。 在溯回新开一间酒肆,她也打算照此办理。所以地方一定要够宽敞。 城中大街那些宅子要么小了,要么贵了,这种虽偏僻却也不十分难找的地方倒很适合她的要求。 “等将来这城里人多了,这里也就不冷清的。是这家能进去四下看看吗” “自然能看的。姑娘您请,”伙计开了门上的铜锁,“这家主人已搬到庆州府去了,临走前委托我们东家帮忙卖,房契地契本地一个亲戚手里,若真要买,倒也方便。” 看完宅子已过午时,赵荞与伙计说着价钱的事,一边往外走。 阮结香与紫茗突然双双闪身上前,警惕地将赵荞护在身后。 “二姑娘,有打斗声。好像动兵器了。” 赵荞眉目一凛“圣驾就要到了,这时有本事带兵器进来的,可不是什么良善。你俩去看看,该帮手的就帮一把。” 外头巷中,一男一女正持古怪兵器追杀鸿胪寺宾赞岁行舟。 岁行舟的妹妹岁行云是赵荞的朋友,所以赵荞身边的人自也是认得岁行舟的。这下不用问什么都知该帮谁了。 阮结香与紫茗双双扑上前,救下后背已挨了一刀的岁行舟,并与对方缠斗起来。 这几日城中贵胄云集,加之圣驾也快要来了,防务上自是紧的。 城门处有哨卡检查出入人员身份名牒与随身物品,金云内卫也在附近设了暗桩,城中又有皇城司卫戍来回巡防各处。 这种情况下还能带兵器进城的人,非但居心叵测,本事还不小。 她俩皆是信王府家生武侍,自幼习武,虽不是什么绝世高手,收拾几个寻常小毛贼是不成问题的。 但眼前这一男一女显然不是寻常小毛贼,眼看她俩与对方进入胶着缠斗,岁行舟又脸白唇乌说不出话,赵荞急了。 她想起方才过来时在前头曾遇到过巡逻的皇城司卫队,便想着若这头动静大了,他们一定会迅速赶过来查看。 商行伙计躲在门后发抖,显然指望不上。 赵荞将受伤的岁行舟交给他“你帮我照应着他些,往里头带我去唤人” 不及多想,她大步跑出去往巷口冲,沿途放声高喊“着火啦” 她不知这巷子里有几户住着人的,反正能唤出些人来闹大动静就行。 “着火啦快来唔” 迎面有人似掠风而来,玄黑的金云内卫武官袍带起一道残影经过赵荞身侧。 就那么错身而过的瞬间霎时,那人还以掌照着她正脸拍了一记 “闭嘴,不许声张。”冷冷沉嗓,跟冬夜里挂在房檐上的冰棱子似地。 非常无礼的举动及语气,让赵荞反应不及,愣怔在原地,下半张脸火辣辣生疼。 紧接着,有两名内卫武卒上来护住她,另一些则跟着前头那人去了。 一阵冷风扑面,赵荞总算回过神来,捂着疼到发麻的唇,跳脚大骂“刚过去的那个冷冰冰混账王八蛋是谁信不信我掀了他祖宗的棺材板” 说话就说话,照着她脸拍一巴掌就跑算怎么的这是人干得出来的事吗 面前两位稚气未褪的年轻内卫武卒被吓一跳,惴惴望了她半晌,其中一人才小心翼翼地答话。 “回赵二姑娘,那是我们左卫总旗贺大人,”小武卒咽了咽口水,“沣南贺氏七公子贺渊。” 沣南贺氏自前朝起就是京畿道名门,如今贺氏家主贺征又是柱国鹰扬大将军,便是皇帝陛下也不好轻易掀他家祖宗棺材板的。 金云内卫号称“天子身侧最后一把匕首”,行事低调隐秘,出手利落狠辣,对敌通常一击必杀。 贺渊带着人赶到,三两下就将那俩刺客解决了。 赵荞不习武,又是身份矜贵的王府姑娘,两名内卫武卒不敢大意,全程将她护在接近巷口的位置,没让她亲眼看到那场面。 待到贺渊“办完事”转头回来,才振袖敛容,向她执了歉礼。 “方才一时情急,赵二姑娘海涵。” 这人常在御前,又是名门公子,内城宫宴或京中高门宴客时偶尔也会照面,赵荞自是认得。 不过两人性子南辕北辙,打不起交道来,所以不熟。 赵荞看他道歉还是张冷漠脸,气不打一处来“海涵个屁若不是知道我的人打不过你,我这就叫你当场血溅五步圣驾都快来了还能有歹人持械入城,还伤及一位鸿胪寺官员,就这能指望你们保家卫国护圣驾呢呵当差疏忽就算了,还嚣张地摸我” 她是个不主动欺人却也绝不吃亏的脾气。 莫名其妙被这人照着正脸拍了一下,虽这会儿已没刚才那么疼,可唇上还木木的,会有好脸色才怪了。 她又没聋,想叫她不声张,说一声不就完了上手照脸打也太不友好了,明摆着找骂 贺渊冰冷俊面被她毫无遮拦的火气喷得通红“二姑娘慎言。我没摸你。” 她的前半截指责他认账,话虽难听却是事实。可最后这点他绝不认,只是拍了她一下让她别喊,怎么就成“摸”了 “非要我说穿你其实是照我正脸打了一巴掌才行我嘴现在还疼呢,你个王八蛋”赵荞火大地重重一哼,转身就走,“回京就弹劾你金云内卫一起弹劾”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想补上他们最初相遇的事,也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兴趣。 先更一章,继续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番外二 贺渊很冤。 方才远远见岁行舟命悬一线, 赵荞的两名武侍在那俩刺客的攻击下又落了下风,贺渊赶着控场救人, 又惦记着这事万不能被闹大,见赵荞沿路大呼着想闹大动静引周围住户出来,情急之下才拍了她一下 其实他本意只是想按在她额头上,将她往后推给跟来的两名下属保护起来。 只不过那时他紧盯着前方缠斗的四人, 又是急速跑经她身旁时顺势的一个动作, 力道和准头都没拿捏准确,就变成一巴掌拍她正脸上了。 不管怎么说,这事总归是他失礼冒犯了对方,他是诚心诚意来致歉的,也知致歉不该板个冷脸。可他真的笑不出来。 心情很烦躁。很闷躁。很暴躁。各种躁。 京中前来随驾观礼的各家都是五日前才陆续进入溯回城的,而贺渊则早在十一月中旬就已带着下属提前赶来。 踩点、熟悉城中环境、清除死角隐患、布暗哨、做预案与演练 大半个月的时间里,他有太多事做, 没有哪一天合眼超过两个时辰。他不是铁浇铜铸, 没喊累并非真的不累。 不过他既选了武官这条路,又是在御前当值,身体上的疲惫甚至伤痛那都是职责所在, 倒也没话可说。 偏生苦心准备大半个月, 最后却因手下两个年少轻狂的小崽子一时头脑发热捅出个大篓子,真的是神仙也要忍不住光火。 面对眼下乱麻一团的残局,一个头两个大的贺渊实在很想破口大骂,想用全天下最脏最脏的话撒出满心火气。 但他不可以。 就算气得快要原地升天也只能一如既往地冰着冷漠脸。 毕竟他得是内敛沉稳的沣南贺七,毕竟他得是端肃持重的内卫贺大人, 毕竟他得是沉着冷静为下属收拾烂摊子的倒霉催。 说真的,他突然无比羡慕那个小泼皮赵二姑娘。 虽她方才发脾气叉腰骂人的模样活像个冒烟的小茶壶,完全没有一个王府姑娘该有的矜持高贵、端方雅正。 但很痛快。 至少不会将自己憋到内伤。 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处理完后续事宜,又亲自确认四下再无漏网之鱼后,贺渊回到少府为金云内卫准备的落脚小院。 还没走到院门口,一名脸色惨青的小武卒神色忐忑地趋步迎来,觑着他覆了薄薄寒冰的脸低声道“贺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岁大人伤势如何”贺渊目视前方,嗓音冷淡。 “背部中一刀,幸未伤及要害,也未伤及筋骨。方才已为他止血上药,脉象趋稳,性命无碍。” 金云内卫的职责就是“刀口舔血”,快速处理外伤是武卒新训里的一桩必修功课,因为这能让他们在关键时刻救治自己的伙伴。 “只是岁大人失血不少,昏睡过去了,这会儿还没醒。” 贺渊颔首,又问“赵二姑娘和她的两名随侍呢” 今日的事若闹大,金云内卫上下都讨不着好,所以必须要取得苦主岁行舟和见证者赵荞的谅解,并请求他们答应帮忙保密。 此次被派到溯回这队内卫几乎都是今年才通过考核的新人,其中年岁最小的才不过十四五,又是第一次被带出来历练,上来就捅这么大个娄子,贺渊当然没指望他们能自己收场。 方才他急着去善后,在吩咐下属救治、安顿岁行舟时,也交代让他们先将赵荞一行也“请”来,等他忙完回来再谈。 提到赵荞,小武卒明显打了个冷颤,头若千斤重,低下去就再抬不起来。“赵二姑娘她,搬了把椅子坐在后院,等您。” 贺渊眉心微蹙,感觉事情不太简单“等我做什么” “她太猴精了,又油滑得很,大约猜到点什么,就半哄半诓地套话。以往只听京中人说她是脑袋空空的小纨绔,大家就都没太过分防备她。加上大伟他们几个本也愧疚心虚着,没多会儿就被她诈出了实话。” 小武卒飞快掀起眼皮偷瞄贺渊一眼,又迅速垂眸,头皮绷得死紧,声如蚊蝇。 “她说,等您回来后,就自己到她面前站稳,她要大开骂戒。” 冬神祭典将近,溯回城各处城门除了有城门卫检查出入人员的路引名牒、随身物品外,还有贺渊事先安排好的暗哨们从旁观察有无可疑之处。 那一男一女两名刺客是从北门进的。 当时那男子怀抱了一个被襁褓包裹的婴儿。城门卫检查了他们的路引名牒和小行李,但没有动那个婴儿襁褓。 毕竟人心肉长,这天寒地冻的,城门卫见他俩路引名牒及行李都无可疑之处,就没再铁石心肠去扒开小婴儿襁褓检查。 但金云内卫不同于寻常武卒,他们担负着圣驾安危,接受训练之严苛远超各军,与溯回的城门卫比起来可谓火眼金睛。 负责在北门蹲暗哨的大伟等人一眼就看出那俩夫妇是练家子装柔弱,那男子抱婴儿的手势也不像寻常为人父的模样。 这样重大的典仪,圣驾又即将到达,内卫的正常行事流程就该是但凡察觉异样就立刻将人拦下重新检查确认。 但大伟他们几人年少轻狂,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便假装不察,让那对夫妇混进了城,然后匿迹尾随,想看看他们在城中有无内应接头。 若能顺藤摸瓜将内应也一锅端了,这队初次历练大场面的年轻武卒可就扬眉吐气了。 哪知这对夫妇真不是省油的灯,到了城中主街人多处,竟就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凭空不见。 而故意放人进来又跟丢的后果,就是导致岁行舟这位以私人身份前来观礼的鸿胪寺宾赞身中一刀。 岁行舟再是以私人身份前来,那也是堂堂六等京官。因为他们的轻率鲁莽险些无辜丧命,还被信王府二姑娘赵荞撞个正着,这就十分棘手了。 事情可大可小,端看苦主岁行舟与证人赵荞愿不愿放金云内卫一马。 把柄在人手上,贺渊除了依着赵荞的要求在她面前站稳挨骂之外,别无选择。 赵荞从来就是个得理不让人的。既知事情起于内卫武卒轻狂莽撞,刻意引狼入室,再加上岁行舟到这会儿都没醒,她的气性可以想见。 真真儿是半点面子也没给,当着满院子内卫的面,指着鼻子将贺渊骂了个满头包。 可怜贺渊堂堂名门公子,又年少有为、仕途平顺,活了将近二十年,还是头回认识到世间骂人的话竟能如此丰富。 骂了半个时辰没重样,关键还条理分明,话糙理不糙,字字骂在点上,将本就理亏的人心全扎成筛子。 捅了娄子却连累上官受过的那几个小武卒在旁边简直要痛哭流涕了。 趁着赵荞喝茶歇气的当口,闯祸人之一的大伟含泪冲上去“赵二姑娘,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们几个狂妄轻率才出的这事,贺大人事前并不知情,您还是骂我们吧” “一边儿去我若只是骂你们几个,你们会发自肺腑反省自己的错处才怪等岁行舟一醒,你们心里那点愧疚管不了三天就会烟消云散”赵荞放下茶盏,自己拍着心口顺气,余怒未消的颊边浮着两抹火烧红云。 “就得将你们顶头上官吊起来辱骂,你们才会一辈子记得自己这回错得多离谱。我这叫 擒贼先擒王,骂人先骂娘” 哦,原来这顿骂还是有策略有计谋的。 贺渊长指抵住眉心揉了揉,两耳嗡嗡响“那,赵二姑娘可消气了能听我们解释两句吗” 这姑娘骂人仿佛有毒。 他被骂了半个时辰后,已经快要深信自己就是她口中那个“治下无方、徒有虚名、不干人事的混账王八蛋壳子渣渣”了。 没错,在她口中,堂堂金云内卫左卫总旗贺渊大人,已经连“王八蛋”都不算,只配是个“蛋壳子渣渣”了。 “解释个屁。我消不消气有什么要紧真正苦主可是躺在里头的岁行舟”赵荞气冲冲站起来,“你们可别仗着朝野间重文轻武,他又出身寒门没人撑腰,就想着半哄半吓摁了他的头要他和解。” 她和岁行舟谈不上多深厚的交情,但岁行舟的妹妹岁行云却是与她情谊甚笃的朋友。 岁家寒门小户,又只剩这兄妹二人,本就势单力薄。 眼下岁行云从军去北境戍守边关,岁行舟孤身一人在京中,又是不大不小的六等文官,遇事真的很容易被人拿捏。 赵荞之所以气势汹汹拎着贺渊骂这半晌,为的也是先打压一下对方气焰,不让内卫这帮人以为岁行舟是软柿子。 “我管你们是打算搬出内卫执行公务秘而不宣的条条,还是让你们哪位大人出门斡旋,谁的面子也不管用这事能不能和解必须依着岁行舟的意思。若他不愿放你们这马,除非你们敢将我杀人灭口,否则我定会替他将这事捅破天” 别看赵荞读书不多,观人心却自有一套。 大伟他们几个先前确实那么想过。虽那想法只是稍纵即逝,但真动过类似念头。 被她说破后,几位个少年人羞惭又惊慌地低下了头,双手绞在身后不敢吭声。 贺渊望着她周身似有火焰高张的背影,抿了抿唇,忽然很羡慕岁行舟。 很羡慕岁行舟能被人这样护着。 岁行舟虽是文官,小时也曾稍稍习过点家传武艺。不过他根骨资质比不上妹妹岁行云,所以还是读书为主,只习几套强身健体的拳脚身法而已。 但也多亏他有那点微薄底子,才在歹人挥刀相向时及时避开致命要害,只是背上挨了一刀。 这刀说深不深,说浅不浅,没伤着筋骨,但血流了不少,被赵荞的人救下后,没多会儿就撑不住昏过去了。 好在内卫的人为他处理及时得当,送到这里安置下来后,又找了大夫来替他诊脉抓药。 一个多时辰后,他总算缓过了那口气,满脸惨白地悠悠转醒。喂了药后又歇了片刻,气息脉搏虽弱些,但明显稳了不少。 见他确实性命无碍,人也清醒了,赵荞的脸色才稍缓了些。 闯祸的几位少年武卒老老实实站在床榻前向他行了大礼,诚恳致歉并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贺渊身为他们的上官,也郑重向他执礼道歉,并言明之后会负责照料他的伤势直到完全好转,将来若有任何后遗症状都会负责。 岁行舟在得知自己这场无妄之灾的来龙去脉后,趴在枕间弱弱扯了扯嘴角,就沉沉合眼,看上去似乎没有想将事情闹大的意思。 此时太阳已快落山,赵荞见状也就暂且收兵,留了紫茗在此照应后,便带着阮结香准备先行离去,打算等明日岁行舟精神好些后再与内卫的人掰扯。 瞥见贺渊竟跟着出了院门,赵荞蹙眉“贺大人有事” “有一事相求,”贺渊清了清嗓子,也不绕弯,“今日之事确是我们理亏,但此事若闹大,后果或许超出赵二姑娘想象。可否请二姑娘,不要向外声张” 赵荞白了他一眼“我管你们多大个后果个人造业个人担着我说了,这事我只看岁行舟自己是什么意思,你这会儿跟我说什么都是白搭。既他方才没表态,那我暂时也不会挑事。明日典仪结束后我再过来,到时看他怎么说。” 翌日大雪,到典仪结束时都没停。 从典仪台下来后,赵荞随意向兄嫂扯了个谎,说自己要去街上逛逛。家人早已习惯她的贪玩,况且圣驾在,这几日溯回城也安全,兄嫂便都由得她。 今日因宗亲都要在圣驾近前,赵荞出来时未带随侍,独自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内卫那座小院去,略有些狼狈。走着走着就险些一头栽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后拎住了她的后衣领。 她站稳后,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去“噫” 贺渊照例一脸冷冰冰“赵二姑娘安好。” 险些在这人面前出丑,赵荞面子很挂不住。可承了人家施以援手的情,她也不好再摆臭脸。 站稳后自嘲地笑笑,嘀咕道“你这人真没意思。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喜欢睁眼说瞎话赵二姑娘险些栽个大马趴,哪里安好了” 既有把柄在人家手上,凡事顺着她些总是不会错的。 贺渊认命地点点头,松开拎着她衣领的手,站在原地闭上眼,面无表情地淡声重复一遍“赵二姑娘安好。” 闭上眼睛说瞎话,这样有意思了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番外三 虽说贺渊才十九,但他在私是沣南贺氏七公子, 在公是御前五等武官, 再加之金云内卫又是个时常沾血的差事, 寻常人对他自是恭敬居多。 所以他很少有需要讨好谁的时候。所以他不太懂该怎么讨好人。 可眼下管他会不会、想不想,都必须尽量讨好, 尽量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善意, 没得选。 因为他那几位年轻下属捅下的娄子可大可小,端看赵荞肯不肯答应保密 没错, 这事能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关键, 完全不在于岁行舟那个苦主本尊,而在这个传闻中阴晴难定、脾气极不受控的赵二姑娘。 近一年来,京中数次大规模整肃风纪、严惩宗室世家、官员勋贵违律犯禁之事, 栽跟头的高官老臣甚至宗亲世家比比皆是。 普通百姓从中只能看出武德帝英明铁腕, 可身在朝局的大多数官员都很明白有人下去, 自就有人补上, 一个新的治国班底正在逐渐成形。 国之权柄正不动声色从武德帝移至储君殿下, 近来这一连串整肃清理的大动作, 实质是武德帝在为储君赵絮挪去绊脚石。 明日是冬神祭典的典仪第二日, 若不出意外的话, 武德帝将宣诏退位,接下来就是储君赵絮的时代。 而此次贺渊带出来历练的这批年轻武卒, 正是为赵絮准备的。 他们从武卒新训时就很清楚,自己要以死效忠、要命守卫的其实不是武德一朝,而是新君赵絮与她治下的新天地。 他们将是新君登基后最重要的近身羽翼, 是确保两代帝王顺利完成权力交接的重要屏障,是天子身侧最后一把匕首。 绝对忠诚,绝对可靠。 若这批年轻内卫“首次出京历练就出了差错”的消息传开,犯错武卒受罚甚至卷铺盖走人都只算小事。 最怕朝中有人借机搅浑水,要求金云内卫从上到下彻底大清洗,甚至直接在舆论上造势要求整建制撤除金云内卫。如此,将会在储君赵絮登基之初剪掉她最重要的一支近身力量。 贺渊对岁行舟了解不多,但昨日他带属下当面对岁行舟赔礼认错、并申明会给予照料补偿后,岁行舟虽没说话,但那虚弱但温和的一笑让贺渊确定,他是对储君赵絮的执政理念怀抱认同与期许的革新派。 那一笑是岁行舟无声的承诺,表示他明白该怎样顾全大局,不会将这事闹出去。 但赵荞不同。 她是个与朝局无涉的宗室姑娘,行事纵心任性,贺渊真不指望她能想明白这层眼下就算看破却不能说破的道理。 传言中的赵二姑娘通身江湖泼皮的习气,恩怨分明、睚眦必报,道理讲不通、得理不饶人。 端看昨日她对岁行舟那维护到底的架势,贺渊心里就直打鼓,总觉就算岁行舟亲口说了不计较不追究,她也未必肯善罢甘休。 所以贺渊尽己所能在顺着她、讨好她。 她要骂,他就老实站在跟前任她骂足半个时辰,还没忘叫人给她上茶;她说要等岁行舟明确表态再谈,他就乖乖闭嘴不再多提半个字; 她嫌他“睁眼说瞎话没意思”,他就 闭着眼睛说。 可他发现自己的讨好似乎没什么用。她连个和气笑脸都没给过他,凶得很。 更叫他觉得堵心的是,从他在雪地里卖力表演完“闭眼说瞎话”之后,她一路上没再与他说过半句话,只是偶尔拿一种疑惑中带着戒备的眼神瞥他,看不出高兴不高兴。 可一到了岁行舟面前 “行舟兄,今日好些了没大夫怎么说来着” “今日场面很盛大,很壮观,我嫂子说这定是会载入史册的”她不豫地冷哼一声,接着又叹道,“哎,你大老远专程来观礼,却遭了无妄之灾不能亲眼去瞧,实在可怜。都怪某些无用的王八蛋壳子渣渣” 她略回首,乌湛湛的美眸像贺渊瞪了过来,无比嫌弃。 这鲜明对比的差别对待实在太容易叫人心中失衡了。 贺渊还没来得及张口说点什么,她已若无其事转回头去,拿出从前在天桥摆摊说书的架势为岁行舟讲起今日祭典的盛况。 绘声绘色,让人声临其境。 被嫌弃完又无视的贺渊心中又酸又躁又委屈,脚底却像被浇了铁水,杵在原地没有离开。 反而偷偷竖起了耳朵。 原来,她心情好时一点都不凶。 说话尾音总是带着笑往上走,仿佛某种动物竖起毛茸茸大尾巴,得意地晃来晃去。 听她说书一样地磕闲牙还挺有意思的,好像天下间所有事到她口中都能变得很鲜活生动。 武德五年十二月十三,在发布完所有机构调整、官员任命及对宗亲勋贵的封赏后,武德帝宣布将于本月底在京中天坛罪己并正式退位,由储君赵絮继任为新君。 一切尘埃落定,新的时代即将开始。 得知这个消息后,岁行舟虚弱的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欢喜。 “请贺大人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既我性命无碍,贼人也已被处置,二姑娘又帮我出过气了,那咱们就权当无事发生,往后谁都别再提此事。” 对于他顾全大局的度量,贺渊由衷地尊敬并感激。“多谢岁大人海涵,此事,算金云内卫欠你一个人情。” 赵荞双臂环胸靠在一旁的柜子上,没好气道“行舟兄,你可想清楚再说话。就因为他们狂妄轻率,差点将你一条命都耍脱了去如今轻飘飘致歉认错,再虚无缥缈欠个不知有没有机会还的人情,这就算啦” “多谢二姑娘。我做这个决定,并非怯懦怕得罪人,也不是有意拂你维护于我的盛情,”岁行舟知道她这是要给自己撑腰的意思,轻声道谢后,嘶痛一声,才接着道,“你平素不多沾朝堂消息,有些事或许还不清楚” 他和朝中许多年轻官员都深信,新君赵絮将会带领大家开启一个崭新的时代。 今日他不与金云内卫为难,为的是力保新君赵絮基石稳固。 这关乎他们这批年轻人的抱负与理想,关乎他们对于盛世重现的执念与希望。 与这些比起来,他挨这刀不值一提。 赵荞哼声打断他“别讲这么大的道理。我不学无术,听不懂的。” “那我说点二姑娘能听懂的”岁行舟笑意温和,仿佛对着家中闹脾气的任性小妹子,耐心至极地娓娓道,“内卫轻率,可我也莽撞。我在人群中听出那两个刺客口音不对劲,像是吐谷契人,就自不量力地独自跟了上去。原想在路上碰见皇城司或内卫的人便示警,可我运气不好,跟了老远也没瞧见可以示警的人,倒是被他俩察觉,进了人家的套。” 贺渊抿了抿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赵荞的神色。 她眼眸低垂,浓密的睫毛像两排羽毛小扇,时不时轻碰着下眼睑,似在斟酌什么。 “二姑娘你也瞧见的,那几位大意出错的内卫武卒,最小的那位比你还小些。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初次担当大场面上的差事,想要放长线钓大鱼立个大功,虽是狂妄高估了自己,也造成了些许不好的后果,可人不轻狂枉少年,不是么” 岁行舟笑笑又道“他们如今年岁小,又只是武卒,犯点小错,只要能长经验记性,对将来只好不差。若等他们到了像贺大人这般年岁、地位才第一次出错,你想想那后果该有多吓人所以这次既有惊无险了,咱们这些前辈也就大量些。江湖人不都说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么说不得将来风水轮流转,我不小心犯了什么过错连累他们呢是吧” 贺渊听得微拢了眉心。这岁行舟是伤到脑子了么讲的是通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道理 赵荞却摸了摸下巴,啧啧颔首“有道理。虽你鸿胪寺主要职责是外事,但总归是在京中当值的时候多,与金云内卫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她将目光转向贺渊。 “贺大人,要不你给行舟兄立个字据吧就写,金云内卫欠岁行舟人情一次。得加盖你的官印。我呢,就做个居中的见证人。若他将来有什么小过失落在你们手上,凭欠条你们就放他一马,成交么” 贺渊真是用尽所有理智才忍住没送她一对大白眼。 他疯了么给岁行舟写这么张不着四六的欠条还加盖官印金云内卫左卫总旗的官印,是能随便盖的 这姑娘一天天的,脑子里究竟想些什么怎么就对岁行舟维护至此呢 不知为何,贺渊越想越堵心,最终没忍住脱口轻讽“赵二姑娘确定能做这见证人听闻你在书院就读三年,结业时却门门功课白卷,便是我依言写了这欠条,你确定每个字都能认得” 说完这番话,贺渊立刻就后悔了。有点想将自己的舌头嚼吧嚼吧吞了。他平素待人虽冷淡疏离些,却从未有过这般尖酸刻薄的失礼前科,不照镜子都能知自己此刻必定面目可憎。 “贺大人”岁行舟开口太急,剧烈咳嗽起来,扯痛了后背的伤口,脸色立时惨白。 贺渊心有不忍,遂上前替他拍拍顺气。同时心虚愧疚地看向赵荞。 赵荞站在原地没动,不咸不淡地迎着他的目光笑道“好吧,既行舟兄都不计较,那这事就到此为止。我也不会说出去的。走啦。” 她那红唇轻扬、笑意平和模样让贺渊心头蓦地揪紧,没来由地生出一空恐慌感。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对真正对他笑,可笑意根本没达眼底。 善睐明眸目射寒江,极冷,像筑起了道冰墙。 十二月十四黄昏,冬神祭典三日典仪全部完成,圣驾仪仗启程回京,随驾观礼的京中各家也纷纷离开溯回城。 贺渊忙忙碌碌安排好公务上的后续事宜,又让命下属同僚们低调护着受伤的岁行舟回京,他自己却滞留在溯回。 因为赵荞留在溯回城内没走。 他还没来得及当面向她致歉,所以也不能走。 十三那日黄昏赵荞走后不久,岁行舟就告诉他,这姑娘是天生没法子识字,不是她自己愿意不学无术的。 那时贺渊才知自己的话多伤人。 之后赵荞再没来探望岁行舟,贺渊公务也懈怠不得,便没个合适的机会向她道歉。 这愧疚悬在心头,无端端让他慌得没着没落的,讲不出个什么道理,总之就很烦躁。 像有千万只蚂蚁啃噬着胸腔,难受得恨不能揪光自己的头发。 十二月十五是个大晴天。雪后初霁,碧空如洗。冬阳照耀着残雪,让这座衰败数十年的古城显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清丽。 贺渊一大早就出现在赵荞临时居所的门口,赵荞出门的瞬间就瞧见他了,却连个寒暄的机会也没给,带着两名侍女兀自走在了前头。 贺渊便沉默地跟上。 到了城中大街,赵荞驻足,揪着眉心回头瞪人“你跟着我做什么” 见她终于肯给个正眼,贺渊也顾不得周围人来人往,认真执了歉礼“大前天是我失言冒犯,特来当面告罪。请赵二姑娘原谅。” 语气虽平淡,态度却十分诚挚。他是诚心诚意向她道歉的。 赵荞以一种古怪目光将他从头打量到脚,看得他忍不住绷紧了周身,甚至屏住了呼吸。 “岁行舟告诉你了”她笑笑着摆摆手,“行啦,这事我接受你的道歉,你该干嘛干嘛去,不用放在心上。我就是当时有些气,睡一觉就气过了。毕竟你又没编假话污蔑我,我认识的字加起来不超过十个。” 语毕大步离去,背影看起来洒脱极了。 如此轻易就得到谅解,这并没有让贺渊如释重负,反而更堵心了。 他怀疑自己可能出了什么毛病。 居然更希望她像之前那样,毛炸炸跳脚指着鼻子痛骂他一顿。 一整天,贺渊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她先去了一家专替买卖双方居中牵线赁售房宅的商行,没多会儿就被笑容满面的伙计毕恭毕敬送出来,显然是个痛快豪爽的买主。 中午她随意在长街寻了一家街边小食摊子吃饭,竟莫名其妙就与摊主大叔一见如故般热络攀谈上了。 贺渊就坐在与她隔了两桌的地方,点了与她一样的“肉酱面”。可他清楚地看到,摊主大叔给她那碗面多浇了满满一整勺肉酱。 而她临走时,也让阮结香偷偷往大叔放在灶头收钱的竹筒里多丢了两枚铜子。 这是京中关于赵二姑娘的种种传言中不曾被提及的另一面。 亲切随和,能体察别人于细微处给予的善意,并不动声色地温柔回报。分明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 之后她在街上胡乱逛了许久,进了好几家铺子,又接连向好几个路人打听了什么事,然后就往回走了。 约莫是有些不耐烦,她总算再度搭理跟在后头一整天的贺渊。 “别跟着了,”赵荞单手叉腰,无奈的揉着太阳穴,“我江湖儿女言而有信的,说原谅你就是真的原谅你了。不过就是话赶话下了我点面子,不是多大事,我原本气过就忘了的。你总这么黏黏缠缠地跟着,我想忘都忘不掉,你这不是存心让我不痛快么” 贺渊稍一沉吟,平静道“我不是黏黏缠缠的人。只是还有件事要说。” “讲。” “就是之前那件事。请你千万别说出去,可以吗” “那天当着岁行舟面,我不是答应了不会说出去的么”赵荞疑惑地挠着额角,有些怀疑自己的记性了,“难道我没说吗” 贺渊抿了抿唇“那时你似乎在气头上,我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 “真的,比真金还真。我既答应了就绝不会反悔,放心吧,”她笑眼弯弯地抱拳打断他,极江湖地道,“贺大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贺渊看着她的背影,心底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她在虚晃他,大约以为他半点不懂这种江湖套路。 在江湖上,若这么一通套话后跟一句“后会有期”,那多半是八百年不会再碰面的那种关系。请牢记:玫瑰小说网,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277600208群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番外四 兄嫂已随驾回京, 之前的少府属官与侍从也撤离,这院就只剩赵荞与阮结香、紫茗三人, 这倒合了赵荞心意, 愈发没形没状了。 之后数日她都起得较晚,总要临近午时才出门觅食,午后才开始做正事。 她买下那座园子是要在溯回开酒肆的, 自需要一个稳妥可靠又得力的掌柜在此坐镇。她手下的几位小当家已早早为她筛出几位人选在此地候着, 只需她亲自面谈后做定夺即可, 倒也不费事。 每日与一位候选人谈过之后她还有足够时间在城中晃悠, 说来本该很惬意。 可一连数日,她身后总有那条冷冰冰的“尾巴”跟着,这真让她笑不出来。 十二月十五那天, 贺渊先说是为前日对她的失言冒犯道歉,她接受了他的歉意;后来又说请她不要将那几名内卫武卒大意犯错的事说出去,她也答应了。 原以为这就完事, 大家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结果隔天近午赵荞一出院门就见他站在对面的树下。 贺渊的说法是, “虽赵二姑娘答应了保密,但兹事体大, 我还是不能彻底心安。所以需跟着确认一下行迹是否异常, 有没有接触可疑的人员。” “你什么毛病啊这么不信人。” 既岁行舟性命无碍, 那两名刺客也已被及时诛杀,没有造成更恶劣的后果,那在赵荞眼里事情就没那么复杂。 无非是她朋友的哥哥无辜遭灾挨了一刀,若做错事的人认错态度不端正, 欺他无人庇护撑腰,那她肯定要管到底的。 可岁行舟说了不计较,犯错的内卫武卒又诚恳认错道歉,他们的顶头上官贺渊也跟着赔礼、安排了好生照料,算是给足台面诚意。 当事双方都达成一致了,她怎么可能再去多事又不是吃饱撑的。 恼火地凶了贺渊一顿后,赵荞就只管忙活自己的事,任他在后头跟着,以为过几日他就会自觉没趣地回京。 哪知一连几天,无论几时出门都能见着他,她都怀疑他在那棵树底下生根了。 好在贺渊从没有贸然打扰她的行程,就不紧不慢跟着,倒是无形中帮她省去不少麻烦。 她出门向来不爱带太多人在身边,衣饰也不会过分华丽张扬,但她长相出挑,出手豪爽,难免会引人注目。 以往她可没少遇见那种不长眼的,见她年轻轻小姑娘,身边又只一二侍女跟着,便以为有便宜可占,变着法子缠上来惹她不痛快,企图财色兼收什么的。 最后当然都是由阮结香她们动手收拾,她负责在旁劈头盖脸一顿骂就完事。 这回有贺渊跟着,就完全没了这种糟心事。他惯常冷脸,举手投足间又透着一股叫常人不太敢直视的凛然威严,很镇得住场面。 一码归一码。 贺渊总这么跟着,等于时时提醒赵荞,他不相信她的承诺,总觉得她会将他那个秘密透露出去。 赵荞自认江湖儿女,不敢说一诺千金,那百金总是值的吧被人质疑揣测不信任,这感觉真是糟心。 这夜,赵荞拥被坐在床上却不睡,满脸怄火地与阮结香嘀咕“若要照他这么着,那就只有死人才能让他彻底心安。他怎么不索性将我杀了灭口” 阮结香觑着她的神色,小心而隐晦地提点“京中都说,金云内卫最擅匿迹追踪。就算贺大人行事谨慎,为防万一,非要跟几日才踏实,那他应当有本事做到不被咱们发现才对。” 赵荞忍了个呵欠,皱了皱鼻子忿忿道,“不藏行迹,或许也有几分震慑敲打的意思这可太狗了。吓唬谁啊” 阮结香无奈,讪讪摸了摸鼻子。她家二姑娘就是这样的,该想的不想,不该想的瞎想。 她稍作斟酌后,选择了一个相对委婉的说法“这几日夜里在咱们周围都很安静,连夜巡卫兵都不过来扰人清梦,二姑娘没觉得古怪” “你是说,夜里有贺渊的人在外帮咱们守着” 阮结香挑眉笑笑“二姑娘难道就没有想过,或许贺大人是有心接近却不得法” “他想与我结交那我可不乐意,”赵荞小小撇嘴,略嫌弃,“又沉又闷的冷冰冰,无趣得” 正说着,她忽地想起前些日子他在雪地里“闭着眼睛说瞎话”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好吧,偶尔也不是那么无趣。但我和他就不是一路人,这交道打不起来的。我是多想不开去交这么个勉强的朋友” 阮结香心里偷偷翻了个无力的白眼,将话点得更透些“我是说,您难道没想过,贺大人他可能是对您嗯” “你是说他或许看上我了”赵荞极其直白地将她的未尽之言补完,接着蹙眉连连摇头,“那他可早点死了这份心吧。我若沾上他这样的儿郎去谈情说爱甚至谈婚论嫁,吃亏的永远是我。我才不干。” 论家世、才貌、功勋、名声,贺渊在京中同龄人里是数一数二的,也是许多小姑娘隐秘梦里的天边月。 可对赵荞来说,贺渊,或者说像他这类人,对她来说绝不是合适的伴侣人选。 因为她天生不能识字,不会有机会入朝担职,说穿了就是个于国无功的闲散宗室。 而贺渊,御前武官,国之利刃,建功立业的机会可多了去了。 若她选择这样一个人作为伴侣,但凡他俩之间有点什么不对付,她的感受与意见都得往后排,她将永远是妥协和认命的那一方。 一个年轻可期的御前重臣,一个闲散无为的宗室姑娘,无论朝野还是他俩的宗族,都会很清楚更该维护哪边。 这个道理她很早就懂的。 隔天大雪,赵荞不打算出门,便懒洋洋窝在小院的暖阁里,喝着茶吃着点心,让紫茗从行李中寻了本话本子来念给她听。 不多会儿,出去置办吃食的阮结香回来秉道“二姑娘,贺大人又在外头。” 赵荞揉了揉眉心“疯了吧他,这么大雪还盯梢我又不会出去。” 蓦地想起阮结香曾含蓄提过的那种可怕揣测,赵荞惊了,跳起来就往外跑去。 冲出院门,在贺渊跟前站定。 她单手叉腰,轻喘着气“贺渊,你你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贺渊面色一凝,冷了片刻才严肃道“二姑娘慎言。” 赵荞盯着他的神情,见无异样,这点点头“没这意思哦,那我就放心了。” “这么大雪,我不会出门的。你赶紧走吧,”赵荞不耐烦地挥挥手赶人,“你们那点破事我真不会对别人提,你再跟前跟后的盯梢,我可当真会翻脸的。” 她出来急,也没裹个披风什么的,这会儿后知后觉冷得一哆嗦,话说完后就急忙转身往回跑。 那一旋身带起风来,发尾轻扬,沾在发上的几片雪花扑面就甩到了贺渊的鼻尖。 直到贺渊回了住处,食不知味地用过晚饭,洗漱好躺进被底,他脑中都还是晕乎乎的。 两耳烫得像要熟了,鼻端总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清甜馨香。 辗转反侧间,贺渊心道,今日这场雪里怕是有毒。 十二月廿二清晨,赵荞抱着个小手炉出了院门,抬眼又见贺渊,顿时就满脸的不痛快。 近几日她已不赶他了,每日出来后总会凶他一顿,然后就任他跟着。但今日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整个人看起来却比之前凶巴巴的时候还要暴躁。 她向阮结香和紫茗吩咐了一句什么,就与她俩分道扬镳,独自踩着重重脚步往另一边走。 贺渊眉心微蹙,照例跟了上去。 经过一处清冷小巷时,赵荞突然止步,回身怒瞪贺渊。 “这都跟了多少天了,你烦不烦都答应你不会说出去了我指天立誓,这辈子都不再提,这还不行” 尾随其后的贺渊也在离她三步远的位置站定,避开她凶巴巴的眼神,冷淡地举目望天。 “还得再跟几天,看你留在溯回城到底要做什么,否则我心里不踏实,”他抿了抿唇,嗓音微寒地补充道,“你答应得太痛快,我怕你有诈。” 他不知该与她说点什么才能缓和关系,这个“不放心,必须要再盯梢一段日子”已经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对话理由了。 这段日子,每夜入睡前他都对灯发誓明日就回京,再不跟着她惹人嫌了。 可隔天还是会忍不住,天不亮就往她门口跑,好像不到她跟前讨顿骂,一整天吃饭都不香似的。 说真的,连他都觉得自己好烦啊。 “我油炸你个死人头啊那你想怎么样杀了我灭口”赵荞回身走到他面前,高抬下巴露出脖颈,“喏,趁着四下无人,赶紧动手赶紧” 贺渊的目光淡淡滑过她脖颈,旋即撇开脸去,耳廓又开始发烫“我没要杀你。” “当我瞎呢你那脸上就写着杀人灭口四个大字” 她约莫是火大极了,说话时有温热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贺渊清了清嗓道“你不是说你不识字杀人灭口这四个字认得” “那就是个说法吵架你还抠字眼毛病,”恼火的赵荞忍不住推了他一把,“滚滚滚,跟你说话我自个儿就能原地燃起来。难怪你平日不爱与人说话。就你这讨嫌的嘴,话多容易挨揍” 语毕旋身,踏着重重的大步往前走,头也不回地吼道“既不敢杀人灭口,又要盯着怕我说出去,你烦不烦人既这么爱跟,有本事你就一辈子这么跟在我后头” 两侧青砖墙头上有白白积雪,她裹着银红的织金锦披风的背影似挟着呼呼火焰,在这清冷的色调中,竟是天地间最鲜活美好的夺目亮色。 贺渊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遽然加快,声声催得急,像攻城略地前的战鼓号令。 困扰他好多天,让他夜不能寐的疑问,在这个瞬间忽然有了清晰的答案。 他总算明白了自己愚蠢反常的原因,也顿悟了自己每日惹人嫌地凑到她跟前来所为何事。 于是他迈开长腿,慢条斯理地跟上那个牵引着他心魂的纤丽身影,冷冷淡淡还嘴“这可是你说的。跟一辈子就你这是去哪儿” “茅房,”赵荞回头睨他,笑得恶劣又挑衅,“你跟啊不跟不是人。” “你个小流氓。”别以为这样就能将他吓退。 跟就跟,一辈子就一辈子。 贺渊就这么跟着赵荞到了溯回城郊的积玉寺。 她在寺中上了香,又找小沙弥捐了香油钱,请来几盏祈福的莲花灯。 祈福的莲花灯点亮前,小沙弥需在符纸上写好香客指定的祈福对象,然后诵念一段经文。 于是赵荞便挨个指了每盏莲花灯的祈福对象。 贺渊发现,其实她是个惯于将细致温情藏在人后的小姑娘。 她点这祈福的莲花灯,哥哥嫂嫂、弟弟妹妹、父母尊长、知交友人,甚至连府中随侍们都没落下。 “这两盏呢”小沙弥指着剩下两盏。 “你能不能先出去回避一下”赵荞忽然转头,面色微赧地对贺渊提出这个并不过分的要求。 她的眼神有些闪烁,颊边甚至不自觉地浮起了淡淡绯红,似藏了什么含羞带怯的小秘密。 这样的赵荞一点都不凶。 贺渊蓦地心旌摇荡,有一个毫无道理、极其大胆的念头忽地在他脑海中闪现。 于是他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能。” 赵荞深吸一口气,鼓了鼓腮,忍住了在这清净地与他恶言相向的冲动。 她不再搭理他,转回去随手指了指其中一盏,漫不经心道“贺渊。一个虽然讨嫌,也不怎么熟的人。差事刀光剑影的,还是愿他时时平安吧。顺便请佛主保佑,让他别再疑神疑鬼,赶紧离我远点。” 真、真的有他一份。 贺渊腰背笔直地绷紧了周身,面红耳热、心跳飞快,喉头有些发痒。总觉有一颗含苞的花骨朵即将从心底绽放开来。 他想向她道谢,却又不敢出声。生怕一张口就是漫天柔软蜜味。 在满耳的嗡嗡声与慌乱雀跃的心音干扰下,贺渊听到小沙弥又问“那最后这盏呢” 背对着他的赵荞清了清嗓子,小小声声道“夏俨。愿他万事顺遂,求仁得仁。” 她说这话时语气温软又郑重,与先前那种漫不经心地顺道一提根本不同。 贺渊耳畔的嗡嗡声没了,心里那朵含苞的花骨朵也耷拉了脑袋。 好的吧。从今以后沣南贺氏与上阳邑明辉堂夏氏不共戴天。 他贺七,以个人名义虔诚诅咒夏俨吃啥啥不香,做啥啥不成。 阿弥陀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阿纹家的头头鸭x23、一溪云x25、头头家的阿纹鸭x28、木昜x29、阿梨joyx13、kartix4、kjyx4、酸酸檸檬x6、久了旧了、小院子x4、暖和x8、云声。x6、小碗酱x5、西西西、小阿紫x21、21433756x3、37c温暖空间、紫妍x3、一两银x2、从此往南往北、麒脸x3、27178523、鑫欣昕、 eathesky2007x3、 ightness、越鱼、小裤衩x3、thia、点点是满满x3、沈迟尘x3、半步成藜、小然然13030526535x11、提二斤肉x3、小可爱大宝贝、居阿梨、crestx3、舰长,星辰大海要吗、丸纸、妙妙妙妙、fattyfairy、阿娥呢x2、楠枝x5、cuier、嵐愛一生、kirrrrrx2、毛毛、cyyx2、小隐呀呀呀x2、duoe、啦啦啦啦追文啦、鹿鹿鹿鹿呀嘿、玛丽苏苏、阿北x2、慢慢的曼曼x2、刘胖儿同学x2、36379834、到此为止、joyoo、出来放风的孩儿妈妈、莫莫妮卡卡、元宝、芒果大包子、粤白、ia喵、ikaika葱葱葱、废喵一只、南方之木x2 的地雷 感谢 半步成藜x8、小院子、紫妍、头头家的阿纹鸭、是小可爱啊x3 的手榴弹 感谢 阿纹家的头头鸭x3、头头家的阿纹鸭x2、晴猫猫9、小阿紫、一两银、kjy 的火箭炮 感谢 阿纹家的头头鸭、小彩云 的浅水炸弹请牢记:,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277600208群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番外五 点完莲花灯已近午时, 赵荞向小沙弥问了路, 双手交叠将小手炉按在身前, 拖着略显沉重的脚步往斋堂方向去。 贺渊亦步亦趋跟在她身侧, 反复斟酌措辞好几回才谨慎开口“多谢你的莲花灯。只是想请问,为什么会有我的一份” 这些日子下来, 他发现这姑娘与传言中的不同之处太多。 就说方才点莲花灯时捎带着也为他点一盏的事,虽她嘴上没什么好听话,但这举动所释出的善意很明显。 他不知该如何接近她,不知如何才能拉近与她的距离,便只能一连许多天都闷不吭声跟着, 惹她心烦火大,连他都觉得自己讨厌。 可她还是为他点了一盏祈平安的灯。 赵荞斜睨他一眼“这段日子我居处周围入夜后都清静得不得了, 连宵禁夜巡的卫兵都不经过, 是你安排了人在附近的缘故吧” 贺渊看向别处, “唔”了一声。她今早出门时看起来特别暴躁, 难道就是因为发现了他的这个安排 他没料到赵荞会察觉,更没料到她会突然说穿, 一时拿不准她会不会觉他多事冒犯,不知该不该承认。 “我知道好歹的。毕竟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身边只留了两个武侍,夜里有人在外头守着能免去许多麻烦和隐患。虽我猜你是为了盯梢, 不过还是承你的情,那盏莲花灯算我的谢礼,”赵荞无力地哼笑一声, 语气有点惭愧,“我今日脾气不稳,早上在城里时得罪了啊。” 贺渊稍稍愣怔,才垂眸道“都是小事,不必谢,也没什么得罪的。” 没气他多事派人替她在院子外头守夜,还感谢他。还因为早上发脾气的事向他道歉。 谁说这姑娘脾气古怪的明明很好。好得不得了。 许是那盏莲花灯的缘故,又或许是赵荞不着痕迹地在两人之间搭了缓和台阶的缘故,总之两人虽都没说什么和解之言,却少了前几日那种剑拔弩张。 这无声无息就趋于友好的态势让贺渊想笑。略开怀。 “莲花灯,为什么夏俨也有”贺渊顿了顿,欲盖弥彰地佯做闲聊状,“就随意问问。毕竟连岁行舟都没有,所以觉得奇怪。” 赵荞疑惑地瞥他一眼“谁说岁行舟没有他算是半个自己人,就一并算在朋友那盏里了。” 贺渊总算有点明白她对人是如何个分法了。 看来他与夏俨至少有一点相似对她来说都是那种“不知该划到哪种交情类别里的人”,都不是她的“自己人”。 所以,一人一盏单独的莲花灯,是不自知的礼貌与疏离。 贺渊发觉自己今日似乎也有点脾气不稳。因为这个领悟先让他有点失落,可旋即又有点诡异的平衡 虽他还不算她的“自己人”,但他终究还是在她心里混到个脸熟,勉强算得“有点交情”了不是 虽她为夏俨点灯时语气格外温柔郑重,可夏俨也并非她的“自己人”不是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一时气闷一时又开怀,胸腔里那颗心时不时乱蹦跶,在醋溜与糖渍两种滋味间频繁来回,真是前所未有的古怪体验。 “二姑娘与夏俨,”他清了清嗓子,“不太熟” 赵荞道“还没跟你熟。只是许多年前还很小时,在钦州的朔南王府见过两三次。” “那为什么要特地为他点灯祈福”贺渊不太自在地轻咳两声,再次强调,“我就随意问问。” 出乎意料的是,赵荞没嫌弃他交浅言深,只是歪头看着树梢上一枝沾雪的红梅,边走边笑。 “听人说,若论性情,我与他有几分相似。不过你也知道,夏俨天纵英华,学什么都一点就通,是举国皆知的全才。而我天生不能识字,许多东西学不了。” 听出她藏在话里的淡淡遗憾与失落,贺渊心中发疼,忙道“抱歉。我不是有意” “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赵荞笑着耸耸肩,“其实每回听别人谈起他如何厉害,又钻研了哪一门学问,我会有些羡慕,但更多还是为他高兴。自己永远没有机会做到的事,有个与自己相似的人能做成,那也不错。” 所以就希望他事事顺遂,希望他始终是别人眼里最耀眼的那个。 “不用羡慕他,”贺渊不太会安慰人,想了又想,只憋出一句听起来冷漠又不知所云的,“各人有各人的路。你能做的,他也未必能做到。” 说完他懊恼了。这说的什么玩意儿 赵荞扭头,愣怔望了他片刻,却笑了“贺渊,我原本觉得今日糟心透了。多谢你。” 大早起发觉小腹坠得难受,似每次癸水将至前的症状,偏又定好今日上积玉寺,不得不出门,她顿觉看什么都火大。 他这寡淡平板冷冰冰一句“你能做的,他也未必能做到”,于她来说是意外得来却非常称心的生辰礼。 是啊,夏俨是“全才夏俨”,赵荞却也是赵荞。各人有各人的路,她虽不能像夏俨那般耀眼,可她也可以有光的。 到了斋堂,两人共桌落座,安静用斋,没什么话说,却也并不尴尬。 贺渊时不时偷偷掀起长睫觑一眼旁座专心进食的姑娘。 冬日的浅清天光仿佛在她周身包裹了一层淡蜜色的光华。随着她每次举箸,甚或就只是轻轻扇动鸦羽似的密睫,总之但凡她有半点细微动静,空气里似乎就立刻多几许叫人齿颊生津的清甜蜜香。 贺渊每吃几口就悄悄看她一眼,竟将寡淡素斋吃出千般滋味。 有点甜,有点黏,有点 总之,大约,可能,就是书上说的“秀色可餐”吧。 饭毕,赵荞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在寺中任意漫步着消食片刻后,捂着那小手炉又进了积玉寺的禅茶堂。 天气不好,愿出门上山来的人不多,禅茶堂里只有桌喝茶静心的香客。 赵荞捡了靠窗一桌落座,略躬身,抱着小手炉轻轻抵在肚腹处。 贺渊淡声道“你那个小手炉是不是有些凉了我去帮你换热碳。” 说来也怪,之前下雪天她出门都没见抱过暖手炉。今日为什么要抱着 从早上出门就抱着,这会儿就算不凉,大约也没那么暖和了。 赵荞突然红脸“不用我晚些自己去寺里灶房换。” 可小手炉最终还是被贺渊拿走了。“去灶房要经过后头那片小林,眼下正化雪,一定都是泥。你在这儿坐着喝茶等就是。” 他十一月中就提前来溯回城踩点,对积玉寺自比赵荞熟悉得多。 赵荞望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 姑娘家来癸水将至时不舒服,所以抱个小手炉暖暖,这种事贺大人大约是不明白的。 罢了,这人虽冷冰冰,却也不坏。若他往后能别再那么不信人地时时盯梢,那就交个朋友吧。 贺渊来去迅捷,到灶房给小手炉换好新碳再回禅茶堂,前后不过半盏茶功夫。 就这么点儿功夫的间隙,赵荞已与斜对角那桌香客相谈甚欢了。 可真是个绝不让自己无聊的性子,就这么片刻功夫也要寻人聊会儿天,倒是很能自得其乐。 贺渊抿了抿隐隐上翘的唇,不出声,也没有近前打扰。 那桌香客是一家四口,三个大人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姑娘。 此刻小姑娘睁大乌溜溜的眼眸,目不转睛望着赵荞,显然已被她口中的故事吸引。 “那歌谣是这么唱的,塔儿尖尖黑,南院做主北做客;塔儿身身白,朱砂挽弓登天来。” 尾音微微扬起,在薄薄冬阳的光里飘飘悠悠打着旋儿,落在贺渊的心上。痒痒的,酥酥的,嫩羽毛尖儿般轻挠。 那小姑娘蹙眉深思片刻,以严谨探讨的态度发表了见解“这歌谣平仄不合规律,韵脚也押得乱糟糟,不像李恪昭或他的近身智囊所作。虽史书有载他师从兵家,早年又不受重视,但终究是缙公第六子,自幼在字词格律上所受熏陶非常人可比。” “这不好说。上古列国争霸时那些人说话的口音,或许和咱们这会儿不同” 赵荞认真回忆片刻,又笑道“而且史书也提过,天命十七年,缙公第六子李恪昭及妻岁姬,质于蔡。蔡变,新君欲掠缙四城,谋斩缙六公子夫妇祭旗以振三军。既他在蔡国做过质子,那他或他的近身智囊在口音上受些影响,变成了不是那么规整的雅言正音,也并非全无可能。是吧” 贺渊惊讶地看着赵荞笑容笃定的侧脸。 他大概听明白了,她与小姑娘闲聊的是上古列国争霸时期一位很有名的人物,缙公六公子,后来的缙王李恪昭。 除前朝皇室珍藏在龙图阁中那些没几个人能看懂的上古文字所撰史册外,目前见诸于世的所有关于那位缙王李恪昭的记载大都只是歌功颂德的虚词,最具体的事件就只赵荞口中的这一桩。 贺渊真正惊讶的是,她天生不能识字,为什么竟可以将这段史册背得一字不差 小姑娘似被她说服,又有点不甘心,嘟了嘟嘴“李恪昭是个坦荡的君王,不会搞这种用童谣造声势的小把戏,一点都不威风。” “哈哈哈,哪有时时处处都威风的君王咱们每个人在面对不同人、不同事时,性情面貌都会有不同。君王就不是人啦当时他声势弱些,缙国公室里支持迎他登位的人是少数,那他不得想法子给自己抬抬场面、加点筹码” “虽然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可我还是不太相信他会这样。”小姑娘有点倔。 赵荞余光瞥见贺渊回来了,便笑着站起来对小姑娘道“好啦,不打扰你们一家人喝茶了。我就任意讲个故事,你听听就行。故事嘛,本来就是真真假假搀着才有意思的,你可不要真信啊不然开年回了书院,该答不对夫子的考问了。” 语毕转身,与贺渊一同回到先前那桌,潇洒地将小姑娘欲言又止、明显还想再听她讲的眼神抛诸脑后。 “麻烦你了。”赵荞接过他去帮忙换了新碳来的小手炉。 贺渊抿了抿唇,眸色轻软“不麻烦。” “唔,若你能见好就收,往后别再总跟着我,”赵荞尽量笑得和气些,“那我会更感激你。” 贺渊将目光从她的笑脸上挪开,舌尖抵了抵腮“对我来说,二姑娘对我能有目前这种程度的感激就够了。” 赵荞没好气地笑嗔他“嘿你这人,还没完了是吗” “对,没完没了。”贺渊抬起下巴哼了哼。 看她前一刻还与邻桌小姑娘相谈甚欢,后脚就又没心没肺的样就能猜到,若他不跟着她,大概不出三天她就能将他抛诸脑后。 他才不要成为她一段萍水相逢、事过无痕的模糊回忆。 贺渊顺手斟了热茶推到她面前。 赵荞抱着小暖炉不愿撒手,很没规矩地低头就着茶盏边沿抿了一口,像小动物在河边喝水似的。 贺渊看得蹙眉,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倾身探手替她端起茶盏送到唇边“若二姑娘有需要使唤人的地方尽管开口。毕竟我有把柄在你手上。”真真长见识了,头回见天下还有懒成这样的人。 看起来却又还怪可爱的。 赵荞是被人服侍惯的,倒没意识到这样有多暧昧,只是觉得他有些古怪“咱俩不是恩怨两清了么你不用再担心有把柄在我手上。” “你梦里的恩怨两清,不要自说自话,我没答应。” 贺渊怕她又要恼,不动声色换了个话题“你方才与那小姑娘说的歌谣,史书似乎没有吧” “我哪知道史书上有没有我又不识字。那歌谣是个很老的话本子里传下来的,不知真假,”赵荞立时与他就这话题聊了起来,“可我觉得有点意思。” “有点什么意思”贺渊接住她的话头,不露痕迹地引着她继续说。他喜欢听她说话,也喜欢她说话时专注看着自己的明亮眼神。 可惜他素日里过得沉闷,没有太多能吸引她目光的有趣事可以分享。 见他愿听,赵荞兴致勃勃道“你听说过宜州的团山屯兵寨吗” “前朝的团山军很有名,跟这个屯兵寨有关”贺渊眉梢轻扬。这姑娘到底去过多少地方 “我没去过,”像是看穿他的疑惑,赵荞笑眼弯弯地解释,“我大哥袭爵前带着我和老四出门游历半年,路上听人说起,宜州团山上有个古老的寨子,很久很久以前是屯兵寨。那寨子里有一座白石塔,外观看起来却是黑的” 之前她去探望岁行舟时,贺渊就已见识过她的舌灿莲花的本事,真能将所有平凡小事都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那时他没想明白是为什么,此刻却懂了。 因为她心里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天地,精彩纷呈甚至光怪陆离。她每次开口与人分享时总是很热情,嗓音里带着雀跃的笑,话尾扬起得意又招摇的小尾巴,毫不吝啬地将自己心里那个很有意思的天地捧出来与人分享。 贺渊心下怦然,毫无预兆地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渴望。他不愿只坐在她对面听她讲述她心中的一切。 他很想、很想走进她心里那个璀璨斑斓的天地。然后,一辈子赖在她的心上。 可他还不知该怎么做,才能离她的心更近一点。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位小沙弥来告诉赵荞,主持的午间小憩已结束。 于是赵荞便去与主持面谈了今日来积玉寺的真正目的。 谈完出来没多会儿,阮结香与紫茗也正好带着几车吃穿用度、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从城中赶来。 原来,前些日子赵荞在城中办事时,听人说积玉寺的主持在附近办了个小小的学堂,每年秋末冬初农忙结束后就开门,让临近贫家小孩儿免束脩来识字开蒙。 每次约莫两个月,到开春时孩子们就得回家帮父母做田地里的活了。 虽谁都知这样教不出什么能考学考官的学问,但能让他们稍稍识些字,总归不是坏事。 所以赵荞在忙完自己的事情后,就特地安排了今日过来,让阮结香与紫茗去城中采买些小学堂孩子们用得上的东西来分发。 “你知道就行,别对外乱传啊,不然我骂你个满头包,”赵荞转头对贺渊道,“打个商量你若肯帮我个忙,那我欠你个人情,你我从此就算绑上了同一条贼船,那你就不用再担心有把柄在我手上了。” “什么忙”他很愿意被她绑,求之不得的那种愿意。 两人的友好度在今日可谓突飞猛进,赵荞便也没防备他,开门见山道“我让紫茗预先写了个假装的官府嘉奖通令。既你在这儿,能借你的官印盖上去装个过场吗反正又不说是哪家官府,盖上五等京官的官印,那就不叫伪造文书了,我也少一桩风险。嘿嘿。” “预先写了个假装的官府嘉奖通令”,说得可真委婉。不就是伪造官文了么 对她这过分胆大包天又不着四六的行事手法,一向规矩谨慎的贺渊真是很想钻进她脑子看看她在想什么。 为义学捐些吃穿用度,明明是件很好的善事,为什么要做成如此鬼鬼祟祟让人不敢恭维的模样 贺渊没有一口回绝,反而问了句“什么过场”他很清楚自己该劝她不要乱来,可他说不出口。 因为他隐约明白,她会提出这请求,多多少少已是将他当做了朋友。若他此刻不识相地说些她不爱听的话,那她一定不会再这样毫无芥蒂地对他笑。 “我想让结香她们装作是官府派来的,告诉孩子们是官府给识字的人发新年礼。这样他们回家就可以对父母说,是因为识字才得了官府的奖励。这样一家人都高兴,明年冬天他们的父母就还会愿意送他们来读三个月书。” 贺渊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贸然劝阻,更庆幸自己没有轻率脱口指责她胡来 这姑娘真的与传闻中大大不同。看似任性妄为的胡闹行径,背后有她自己的一套考量。 她这么做,远比告诉孩子们是什么善心人士的施舍捐助要实际得多,能在无形中帮那些孩子争取到父母同意下一年再来学两个月的机会。 贺渊问“若明年冬天没有这般奖励,他们会怎么想” “明年会有,后年也会有,”赵荞得意地笑,“我在这里置产了,往后这里的年利会专门拨一部分出来做这件事。若有很出色、很愿求学,家里也不反对送去读书的孩子,我寻个妥当的人帮着考量评估,合适的就送去官学。我做不了天大的事,能帮一个是一个。” 贺渊凝着她的笑脸,又问“为何不当真让此地官府来做此事” “我无官无职,一时三刻怕跟他们谈不妥。而且我也不想让本地官府沾手这事。天高皇帝远的,钱虽不会太多,可我也怕他们中有人做手脚苛扣。要是最终不能如数到该到的人手里,那我不是白折腾么” 虽是临时起意来做这事,但赵荞对这种台面下的门道还是有所防备的。 她肯以一己之力去做些在旁人看来无法改变大局的事,明明已经为人所不为,却还觉自己没什么了不起,是天真赤忱而非傻气。 她清楚这世间的许多阴暗,却始终愿带着一身通透光芒,与这世间折中相处,是机灵圆滑而非世故。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姑娘真真是哪儿哪儿都好。 贺渊从荷囊中取出官印,却握在手里没有递出去。“那,你之后每年都问我借官印吗” 赵荞以为他是怕麻烦,便道“这回临时起意,没准备周全才问你借的。往后不会再麻烦你,我管别人” “若你只借这次,”贺渊冷冷淡淡申明立场,“那我不借。” “你什么毛病好好好,借借借,往后都问你借,一直问你借,这辈子都问你借行了吧” “成交。” 喂,就这么说好了啊。这辈子都只能问我一个人借,从此我束手就缚绑在你这条贼船上。 无论你去哪里、做什么无法无天的事,都别忘了带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前不是这么爱写番外的人,这次不知道咋的qaq,这个前情番外请容我再写一章,把贺渊和岁行舟打架的事交代清楚就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番外六 积玉寺那间义学的事办完后, 赵荞也就顺利完成了自己在溯回城的所有正事,之后便可以心无旁骛地只管玩乐了。 下山时, 她整个人显而易见地开怀起来, 一路主动与贺渊友好闲聊。 虽贺渊面冷话少,却还是能将话应在点子上, 并不动声色地引着赵荞继续滔滔不绝。就这么着, 两人居然也聊出一派“相谈甚欢”的热络气氛来。 也是在这一路, 贺渊知道了赵荞虽不识字, 却从未真正自暴自弃。她会通过与各种各样的人闲聊去热诚认识世间万物, 去通过真切的烟火红尘学习为人处事之道。 她尽了最大地努力, 让自己活得充盈丰沛, 从来没有真真浑浑噩噩、不求上进。 就像她先前在禅茶室能一字不差背出那段史册记载, 就是因她以往说书时与伙伴们一起攒过一个话本子里头有这段。 “我就叫我那个小当家祁红念给我听,我跟着背。她念书最没意思了,干巴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听着总走神。就那么小小一段话,害我背了整整五天要不是贪图她以往走南闯北江湖经验多, 有些事她能解释得很明白, 我才不听她念任何东西。” 说得好像很嫌弃那位叫祁红的小当家,可语气里分明很爱重。 贺渊垂眼藏起眸底柔软笑意, 淡淡轻道“回京后, 我休沐时也可以来帮你念。” “诶你这人真是的,还想着要讨好我来封口呢”赵荞睨他一记,“都说了我不会把你的秘密讲出去的。算了算了, 若非得当面盯梢你才能安心,那就随你吧。” 知她是误会了,可贺渊也没法解释,只能沉默。总不好说“我对你图谋不轨,所以才想见缝插针往你眼前戳,不是为了盯梢”吧 好在赵荞也没像前几日那般生气,说这话时是眼底是有笑的。 下山回城已近黄昏,也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 兴头上的赵荞便大大方方邀请贺渊,并让他将奉他之命滞留溯回城的六位下属同僚们全召集来,在城中寻了间勉强像样的酒肆同吃了顿好的。 想是中午在寺中吃斋让她口中淡得厉害,加之人多热闹吃起来也香,这顿晚饭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配着天南海北一通胡侃,很是尽兴开怀。 待大家即将酒足饭饱,贺渊悄然去柜台会账时,却从掌柜口中得知赵荞在中途趁他不备,命阮结香来付过了。 他没什么表情地回来坐下,就听几名少年武卒借酒壮胆笑嘻嘻道“赵二姑娘您可别抢,这顿该由我们来请。毕竟您可捏着我们的过错把柄,我们得处处讨好您才行。不过我们几个要回京后才能领到这月俸禄,先请贺大人帮忙垫着也能算数的吧” 赵荞单手托着微醺酡颜,噙笑喃声“好意心领啦。前头这么多天,你们夜里都在外帮我守着,我先谢为敬。” 贺渊道“赵二姑娘中途便让人付过账了。” 连他都没抢到讨好她的这个机会,有这几只兔崽子什么事居然还想借他的钱来讨好他心仪的姑娘,当他死的吗 赵荞不肯占他便宜,不给他半点花钱的机会,这让他有点郁郁寡欢的小别扭、小失落。 好在他那冷冰冰脸还算能藏事,倒是没谁看出异样来。 交情明显升温,之后就再不像前几日那般一个出门一个跟,剑拔弩张没好话了。 翌日早上贺渊特地绕去长街的食肆买了早点,赵荞起身梳洗后正赶上他来,两人便一同坐下来吃了。 无事一身轻的赵荞闲不住,吃过早饭就往外跑。贺渊要跟她也没不高兴,遛着他大街小巷地乱蹿,最终寻到个看起来很简陋的粥摊。 赵荞自己是享受这种市井烟火的,但她感觉贺渊这年少有为的世家公子大约从没在这种巷间小摊上吃过东西。 怕他有所顾虑,便压着笑嗓道“你别嫌弃啊,虽这种小摊用的食材会差些,做出来的吃食很有意思” 这种小摊的食材通常都来自早上大市集快散时卖剩下的,或是高门大户的厨房准备扔掉不用的下水、杂碎之类。 食材寒碜,摊主就会在做法和配料上绞尽脑汁,如此便催生出许多出人意料的吃食。 就好像他们面前大海碗里盛着的“米汤羹”。 蒸饭时沥出的热米汤再单独熬得浓些,煮进许多切细的青菜,再配少许不知啥玩意儿剁成的肉碎,看着不起眼,滋味可叫人惊喜极了。 贺渊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没嫌弃。” “没嫌弃那方才摊主端菜来时你一直盯着他做什么”赵荞啧了一声,抬眼就惊了,“你你你居然有个梨涡你平日故意板着脸藏起来的吗” 他抿唇要笑不笑的,颊边浮起那枚浅浅梨涡,再不是贺大人平日那种冷硬端肃的模样了。看上去多了点茸软稚气,很,很 赵荞少见地词穷了。 明人不说暗话,她突然很想揉他的脑袋。 贺渊似乎并不太喜欢他的梨涡。他迅速垂下脸去,只答她前一个问题“我方才盯着摊主,不是因为嫌弃。是他端碗时”整个大拇指指腹都在汤里。 经他这么一提,赵荞也想起方才那一幕,便就不再说他梨涡的事,噗嗤笑了。“没事的。民谚都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不是干净不干净的事,”贺渊摇着头,谨慎觑了不远处忙碌的摊主一眼,压着嗓以气声道,“就是佩服他居然不觉烫。” 他是真没介意干净不干净的问题。他们这类武官武将,事急从权的时候多了去了,十万火急时将官与兵卒都一样,餐风露宿有得吃就谢天谢地,并不是走到哪儿都能端着矜贵架子的时时讲究的。 所以他当真是很诚恳地在表达好奇与疑惑,想不明白这个看起来瘦弱的摊主怎么可以如此经烫。 赵荞愣了愣,旋即拍桌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贺渊啊,我突然发现,你这人其实挺有意思的嘛” 贺渊心下猝不及防地一甜,耳廓滚烫,面颊也烧了起来。虽不明白自己哪点让她觉得“有意思”了,但能得到她这句话,对他来说是意外的惊喜。 哦不,狂喜。 因为他经过这两日友好而亲近的相处,已发现她很习惯用“有意思”和“没意思”来划分人和事。有意思的人和事就很容易被她接纳和关注。 唔,他得想想怎么才能“更有意思”一点。这样,就能离她更近些了。 有句话叫“天不遂人愿”。 就在贺渊怀着不能对人言说的心情,酸甜交驳地暗暗期待着与赵荞能越走越近时,十二月廿六这日大清早,他俩就闹僵了。 廿二那日从积玉寺回来后,一连三日她都带着他在城中各处奇怪的地方吃喝玩乐,两人之间的相处和乐又融洽,在贺渊看来,再不济也算是朋友了。 结果呢 他今早一来,就见紫茗在往马车上装行李,一问才知“二姑娘早早吩咐过今日回京的”。之前三天他与她每日都见面,她居然半点风声都没透露给他 紫茗说“原本冬神祭典过后花个天忙完买园子、定掌柜的事,再办了积玉寺那桩事,就能早早启程回京的。不过二姑娘特地将积玉寺那件事留到生辰当日再办,也算是给自己的一个礼物,前头的事便多拖了几日。” 原来,去积玉寺那天竟然是赵荞的生辰。 这下贺渊简直要气背过去了。 那天他从早上她出门起就跟在她身边,晚上吃完饭后送她回来才走的。可以说两人待在一起整日,形影不离她却完全没想过要告诉他那天是她生辰,就连那晚在酒肆喝酒吃饭的钱都是她自己付的 很显然,她根本就没打算与他“有来有往”。 这几日的相处甚欢,在她心里大约不过就是“露水朋友”吧所以生辰不说,今日要回京也没有提前告诉他。 没心没肺。无情无义。根本就当他可有可无。真叫人生气。 等赵荞出来时,就见贺渊又是一副被谁欠了八百个铜子的冷漠脸。 习惯了他这几日时不时会抿笑露出小梨涡的模样,赵荞对他这故态复萌的冷冰冰样有些不适应。 她远远停在离他三步处,不再近前。“大清早的,谁惹你了” 癸水来了,要远离“冰寒之物”。 她这突然的疏离让贺渊委屈更甚,却又没有立场发作,面上更冷。“你没告诉我今日要回京。” “告诉你好让你继续盯梢呀”赵荞没心没肺地摇头晃脑,“我傻么” 其实是前几日带着他在这城里玩得乐过头,她忘了自己很早就吩咐过阮结香与紫茗“廿六启程回京”这件事。不过眼下这人冷冰冰的样子让她不太愉快,所以她不高兴解释。哼哼。 见她对丢下自己偷跑的事毫无愧色,贺渊心下微恼,冷面再添一桩指控“廿二那日是你的生辰,可你没告诉我。” “告诉你做什么” 贺渊略略语塞,稍顿才答“至少该让我送你件生辰礼,否则太失礼了。” “你这人,怎么就活得这么条框你有你的礼数,我也有我的习惯呀我轻易不庆生,也不随便收生辰礼的。” 赵氏古来习惯如此,但凡父母尚在的人,除了出生、满月、成年之外,旁的生辰都是不会大肆庆祝。 因为在赵氏祖训里,为人母者生产那天分明一脚踩在鬼门关上,对她们本身来说那其实并不是轻松愉悦的记忆。 而生辰这件事当事者本身又没什么功劳,所以父母尚在时便不该呼朋引伴地庆祝。 若每年一次欢天喜地,却不想想多年前的今日母亲是怎样凶险地九死一生,那其实不太合适。 所以赵氏儿女从小就习惯不张扬生辰这件事,更不会轻易收谁的生辰礼,这是对自家母亲的尊重。 不过时移世易,如今还严格遵守这条祖训的似乎就只剩信王府一脉,他们又不太向外人解释这件事,所以外间知道赵氏有这祖训的并不多。 这事有些微妙。 因为武德帝那一脉不太遵守这个祖训了,信王府却还遵守,若成天对外头解释缘由,岂不是显得武德帝那一脉好像数典忘祖一样所以就只能自家遵守自家的,对外少说少错。 虽这几日与贺渊相处得颇为愉快,赵荞也愿结交他这朋友,但她觉眼下两人交情还没到那份上,他又是御前的人,所以便没有过多解释。 见她拒绝得很干脆,贺渊怄得不行,一时想不出别的说法,只能旧话重提“你若不收,那就是不想帮忙保密的意思。” “你这人很奇怪啊,都说了我不会再提那件事,”见他莫名执拗,赵荞歪头觑着他,“你想送什么” 贺渊哽住了。他也是刚刚才知前几日是她生辰这件事的,在溯回又人生地不熟,自是没什么准备。 他也不懂与她置的是哪门子气,可就是气不过。 “看吧,你又不知道送什么,”赵荞摊手,“也不是什么紧要生辰,不必放在心上。” 她越这样,贺渊越觉是生分的表现。心下一急,想也不想地就从荷囊中取出两张银票递过去。 这下换赵荞快被气死了“你当真交封口费呢” 没见过朋友之间送银票做礼物的这王八犊子瞧不起谁啊当她是捏着别人一点秘密就讹诈的小混混吗 若不是打不过他,她真想当场将他捏扁扔地上再踩两脚。 赵荞被气到,自没好脸色给贺渊,看他冷冰冰个脸就更不愿搭理他;而她不肯搭理,贺渊当然也笑不出小梨涡,一天天冷得像刚从藏冰室里被取出来似的。 如此恶性地循环往复之下,两人再度回到最初时那种剑拔弩张的敌对氛围。就这么不太愉快地回到了京中。 前前后后近两个月下来,许多事都不同了。 例如,对众人来说,出京时还是武德五年,回京后便是昭宁元年,金龙座上的陛下换人了。 对贺渊来说,出京时他还是旁人眼中的“冷冰冰的贺大人”,回京后他已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心有所属但惨遭心仪姑娘嫌弃、驱逐的弱小可怜无助贺大人”。 而赵荞,她觉自己这趟去了溯回再回来,好像还跟以往差不多,却又似乎有点不同。但她说不清哪里不同。 好在回京后她有许多事要做,没工夫多想,连信王府也不得空回,每日就在柳条巷的宅子里忙活归音堂的事。 偏贺渊但凡不当值就溜过来黏着她,骂不怕赶不走,却又没什么话说,只会笨拙地陪着她,或者抢着帮忙念一些文稿、话本什么的给她听。 其实赵荞也看得出他求和的诚意,僵持一阵后,渐渐习惯了他时常出现在面前,气也早消了,便由得他。 赵荞也不是那种真能气很久的性子,在贺渊终于解释清楚当然送银票并非看轻她,只是“一时没想到能买什么礼物,脑子一抽就摸出银票来了”之后,便哭笑不得地与他泯了这小小仇怨。 重归于好后,赵荞自还忙她的事,贺渊仍是得空就来。 他来就积极主动抢小当家们在赵荞跟前的那些活,顺便陪吃陪喝陪聊。随着他和赵荞对彼此的事了解越来越多,渐渐也就能谈到一起去了。 到三月赵荞没那么忙了,便又像当初在溯回那般,偶尔兴起时,遛着贺渊去些他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涉足的地方。 诸如赛马场、赌玉馆、珍宝阁、赵渭的匠作工坊、各种市集、陋巷小摊、贫民聚居的林荫巷、京郊的孤儿善堂、漕帮的暗货仓库 反正整个镐京外城,赵二姑娘任意钻到哪个犄角旮旯都寻得到乐趣。 对此,贺渊的感想是“就这样还能没玩物丧志长歪了,也是个奇迹。” 赵荞听了哈哈笑“承认吧,你分明就是嫉妒我。” 毕竟他以往只是个去区区一个“不当值时便独自闷在书房”的无趣冷冰冰。 四月初,贺渊被昭宁帝拔擢为金云内卫左统领。 同时,因鸿胪寺需派一队官员前往沿海沅城,去迎接准备进京面圣缔结邦交的外海小国茶梅来访使团,需提前对鸿胪寺推荐的这队官员做事前的例行甄别,昭宁帝便将这事指派给了金云内卫右统领孟翱。 金云内卫历来最为人诟病之处,就是有些事做得说不得。 例如这类例行甄别,大致上就是对目标进行一段时间跟踪,并暗查其私人信函、接触的人员、议论的话题之类。 好死不死的,岁行舟就在那个名单里,还是右统领孟翱亲自甄别的核心目标之一。 说来又天打雷劈地赶巧,到了四月中旬,孟翱的妻子忽然有孕,但大夫诊断说胎像不太稳,他便三天两头请贺渊帮忙“代工”,自己溜回家守在妻子身边。 五月初七这日,贺渊改装易容,匿迹跟着岁行舟到了馔玉楼,却发现是赵荞在这里请他吃饭。 贺渊那心情,跟被人兜头泼了一大桶陈年老醋似的,连头发丝儿都冒着酸气。 午后孟翱与贺渊交接后,贺渊自是又去了柳条巷。 发现赵荞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开怀,贺渊彻底被酸蔫,颊边的浅浅梨涡里像是盛满黄连水,说起话来没什么力气。因为牙根和腮梆子已经酸软了。 “你今日看起来很高兴,是有什么好事” 因为见了岁行舟一面就这么高兴这对他来说可真不是什么好事。 赵荞看出他低落,以为他差事上遇到什么不顺,便也不给他添堵,好声好气解释道“因为行舟兄前几日收到他妹妹行云从松原送回来的家书,行云在家书里跟我说了原州的一些趣闻。我之前同你讲过的,行云知道我不识字,就把要对我说的话写在家书里,再由行舟兄转述给我听。今日” 岁行舟说,岁行云在信中提到,她戍边闲来无事时一直在练习家传雕刻的手艺解闷,只是近来进益不大,便想问她借一件少府匠作工艺的雕刻品去做参照观摩,过一阵就给她还回来。 赵荞对朋友素来义气,当场就将自己的御赐双龙佩交给岁行舟了。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说到这里,贺渊便急急垂睫掩去骤变的眼神,起身就走。 “阿荞,抱歉,我忽然想起有件急事没有与孟翱交接清楚,回头再来找你。” 即将去沅城迎接茶梅国使团的鸿胪寺一行官员包括岁行舟已被暗中甄别将近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里,岁行舟根本没有接到过任何来自松原的书信与物品 贺渊怀着极大愤怒,在鸿胪寺外堵住了岁行舟,忍无可忍地拎着他揍了一拳。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挨揍的岁行舟当然下意识地还手了。 好在贺渊并未完全丧失理智,还记得岁行舟只是个文官,只怕挨不住他第二拳。于是便没再动,站在原地不闪不避地受下了岁行舟迎面砸回来的一拳。 这拳不偏不倚砸在贺渊唇角。 岁行舟没料到他竟不躲,打中他后自己先吓一跳,愣在当场。“贺大人,您这是”唱的哪出啊 “我先不问你为什么要骗阿荞,说几日前收到你妹妹从松原送回来的信,”贺渊冷冷看着他,“阿荞不识字,你是知道的。她相信你,每次听你转述你妹妹的来信从不质疑真伪。” 他揍岁行舟,是因为岁行舟辜负了赵荞的信任。并且在她最介意的隐痛之事上欺骗了她。 岁行舟愣怔良久,眼眶渐红,眼底浮起淡淡痛楚的苦笑“贺大人,金云内卫还欠我一次人情。记得吗” “你是说,这次还”贺渊仔细看过他的神情细节,确认他那份克制到极点,却又仿佛痛彻肺腑的悲伤并非作伪,当即疑惑地蹙了眉。 “对,请帮我暂时保密,从此咱们两清。我承认,近几日我确实不曾收到我妹妹的来信,但我现在暂时不能向任何人解释这其中的隐情。请您放心,只是私事,”岁行舟说着说着,竟就哭了,“只是一个从小被妹妹保护的兄长唯一能为她做的事,对公务没有影响。求你暂时当做不知,等这件事办完后我听凭处置,也会向二姑娘负荆请罪,坦白所有真相。” 岁行舟虽是个文官,性子也斯文,却并非怯懦怕事之人。半年前在溯回挨了一刀都没掉过泪的。 “好,我可以答应暂时装作不知,”贺渊静静看了他片刻,点了点头,“但同样的事,绝对不要再有下一次了,否则我就不是揍你这么简单。还有,你的事情办完后,若无必要,也别让阿荞知道你利用她不识字这件事骗过她。你以为她嘴上说着这没什么时,心里当真是云淡风轻的” 在这件事上,好像所有人都被她糊弄过去了,只有贺渊看穿她深藏在心底的酸涩与难堪。 她重视关于夏俨的一切消息,因为她将自己永远不可能做到的隐秘希冀偷偷寄托在了夏俨身上。夏俨发光发热,就会让她觉得仿佛自己也在发光发热。 她但凡在各地置产,一定会捐助当地义学。 她格外敬重饱学的读书人,不管对方是何出身,哪怕只是个屡试不第的落魄学子,她也会以礼相待、尽力庇护。 她每次去京郊孤儿善堂,总是对那些孩子说,我想法子送你们去读书,只要好好读书,将来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所有这些事,不过源于她比谁都清楚,读书识字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她天生不能识字,没得选,有苦说不出,只能以“不学无术”的面貌在人前假装洒脱,假装根本不在乎。 可假装毕竟是假装,若知道岁行舟昨日告诉她的那些让她开怀的朋友来信,不过是欺她不识字编的,她定会难过于信任被辜负,更会难堪于自己因不识字而被骗。 “枉我与二姑娘数年交道,却没察觉她其实是介意自己不能识字的,”岁行舟闭目,残泪簌簌,轻声苦笑,“贺大人,她很好。真的很好。” “要你来告诉我”贺渊以指按住隐隐作痛的唇角,转身就走。 “贺渊,你会体察到她一直隐藏的介怀和苦楚,是因为你对她用心至深,心爱到了骨子里,是吗” “关你屁事。” 贺渊觉得自己没救了,有时说话越来越像那小流氓。 贺渊再出现在赵荞面前时,唇角被岁行舟一拳砸出的淤伤就非常显眼了。 岁行舟问他是不是对这姑娘“用心至深,心爱到了骨子里”时,他不想回答。 因为他又没被打伤脑袋。这种事,只需要让面前这姑娘知道就好。 这一次,贺渊不但再无半点冷冰冰的样,反而在她忧心的目光与焦急的关切中,走上了哼哼唧唧,没脸没皮的不归路。 “嘶阿荞,求你轻些。上药而已,不用这么大力气我又没挣扎又没反抗嗯,你不要趁机偷偷摸我的梨涡” “谁、谁趁机了谁偷偷了谁摸了我不是我没有不要瞎说” “阿荞,是岁行舟打的我。” “你被他那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打了,不知道自己打回去,却哼哼唧唧来找我告状” “你就说你管不管吧。” “关我屁事。我都不知道你俩为什么事打起来诶诶诶贺七我劝你别狗啊我只是戳了你一下,又没打你,你那什么眼神活像我欺负你了似的。走走走,赶紧回你自家歇着去。” 被一路推出来的贺渊站在院中不肯再动,回头看着那个因赧然红脸,张牙舞爪的小姑娘,笑得梨涡里盛满了蜜。 “阿荞,你还没回答,到底管不管我的” “不管” “为什么不管我们不是朋友吗你难道” “闭嘴”赵荞似乎被他一反常态的黏缠逼急了,面红耳赤喝止他后,豁出去地深吸一口气,“贺渊我跟你讲,我和你做不了朋友。” “我虽时常与人冲突交恶,却也喜好广结善缘。有些事我确实懵懂无知,但朋友看朋友该是什么眼神我知道。你近来看我的眼神很有鬼,虽不确定是不是我想的那样,但我俩肯定做不成朋友。” 贺渊有些意外,有些紧张,敛了笑谨慎发问“你想的是哪样” “贺渊,你是不是想和我撩撩拨拨地谈情说爱” 贺渊被她这一记单刀直入惊到想扼腕跺脚。这混账姑娘抢先他一步早知如此,他刚才就不闹了,一来就先说先赢那该多好 又是激动又是悔断肠的贺渊面红耳热僵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谁想撩撩拨拨谈情说爱了我想的是与你谈婚论嫁大家都说我这人还不错,你你给个痛快,要是不要” 煎熬等待最终答案时,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能盯着睫毛颤颤地盯着她的唇。 “要。” 当这个如天籁般的字眼裹着蜜落进贺渊的耳中,那胆大包天的小姑娘也踮起脚,抬臂勾了他的脖颈,在他唇上盖章落印。 又一次,抢在了他前面 懊恼、悔恨的贺渊面红耳赤僵了好久后,才掐住她纤细腰肢,像是要将人拆吞下腹似地掠去她的唇舌。 许多年以后他们都还记得,那天有飞絮游丝在盛夏晴光里悬浮曼舞。 也记得那天可热可热,晒得两个人头上都仿佛顶着个小茶壶,一直咕噜噜冒着滚烫又甜软的泡泡。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计划中还应该有一个番外,可是我的眼睛实在撑不住了,这两天一直处在无风流泪的危险状态,再不去手术我好怕会瞎,含泪苦笑jg 熬了个通宵把这个系列完结,这个文就到此为止吧。最近晋江抽得厉害,口口词库改来改去,我真怕哪个词没用对就又被红锁,战战兢兢都快不知道怎么写了。希望等我手术完回来已经好了。 如果之后写了其它番外,会以免费章的形式发布在晋江专栏的。下个文七月底或八月初开,希望到时候还能有机会再见到你们 爱你们,以及,谢谢。九十度鞠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