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第一考霸(科举)》 第1章 缘起(捉虫) 大邺永平七年,四方无事,春和景明。 寒食一过,扬州城里家家举火,户户升烟。 炊烟融了官河水汽,漫成轻纱一匹,笼住千树的烂漫桃李,万条的拂水绿枝,也笼住了河上的二十四桥,水畔的十万人家。 城南通义里的赵家宅内,蔺知柔半靠在床上,眼睛却盯着门口竹帘,翘首期盼寒食过后的第一口热食。 穿来古代十载,每年最难捱的就是寒食节,按习俗连着三日不能生火,只能吃冷的,连病人都不得幸免。 偏生她大病初愈,脾胃正虚,三天冷食吃得她生无可恋,寒食后的清明日,也就成了她的大赦之日。 这一天的早膳要比平日丰奢些,依照惯例,赵家吃的是笼饼。 笼饼不比别的,得一屉一屉蒸。 他们院子总是最后轮到谁叫兄妹三个不姓赵呢母亲虽然姓赵,但出嫁的女儿投奔母家,比寄人篱下还不如。 这不,婢子小金一早就去东厨排队,排了大半个时辰还没回来。 就在这时,竹帘一动,蔺知柔的心也跟着一跃,满怀期待地伸长脖子,来人却是母亲赵氏,手捧着一叠衣裳,神色张皇“柔娘,赶紧起来更衣盥洗。” 赵氏年方三十有二,已守寡三年有余,淡眉细眼,身形薄削,正值华年,绮貌阙无,相貌和身上素服一样寡淡。近来日以继夜地照顾一双染上时疫的儿女,又添了几分憔悴。 蔺知柔不解“要去哪里啊,阿娘” 赵氏已经把手中衣裳抖搂开,却是件蓝绸小上衣“去前厅,快,外翁等着呢” “这不是阿兄的衣裳么”蔺知柔一边说一边把左胳膊伸进袖管里,奇道,“外翁找我做什么” “高明府来了。” 高县令真是稀罕事,江都县令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士人眼高于顶,怎么会折节与赵家这样的商贾来往何况扬州城中名商巨贾如云,赵老翁这小小药材商压根排不上号。 “县令来我们家做什么”蔺知柔问道。 赵氏摇摇头,手脚麻利地替女儿穿上下裳,系上腰带,从怀里拿出竹梳子,三下两下梳成一个男童的小髻,拿一根银簪固定住,再戴上小纱帽。 “那我去做什么” 赵氏避开她的目光,神情有些异样“高明府要见你阿兄,可你阿兄病着不能见客,又不能叫人白跑一趟,你们兄妹模样相似,且替你阿兄见这一趟罢。” “阿兄怎么还没好”蔺知柔皱起眉头,“不是说前日已经退烧了么”她阿兄在州学传染了流感,回来又过给了她,现在她都已经痊愈了,怎么他还病着 “昨日又有些不好”赵氏脸色不豫,搪塞道。 流感可大可小,蔺知柔警觉道“阿娘,要不再请医者来瞧瞧阿兄被子莫要捂得太严实” “阿娘省得,你莫要多管了。”赵氏在她脸颊上捏了一把,不耐烦道。 这时小金终于捧了蒸饼回来,气鼓鼓地将帘子一摔,摔得竹帘哗哗作响“那死老魅都拿过一轮了,非说他们院里人多不够吃,从我手里抢了去,害我又等了半日” “又同谁置气了”赵氏惯会息事宁人。 蔺知柔笑道“能把我们小金气成这样,还能是谁” 不用说必定是二房的人了。二舅母曹氏是个石头都要榨出汁的人,连带着一院奴仆也深得真传。 小金这才注意蔺知柔的模样,吃了一惊“小娘子怎生变作个小郎君” 赵氏一回头“小金把饼撂下,先打盆水来与小娘子盥洗。” 小金不明就里地走出去。笼饼散发着诱人的热气,麦香四溢,夹杂着一缕羊肉的肥腴气息,令人食指大动。 蔺知柔咽了咽口水,刚探出手,赵氏眼明手快,“啪”地打在她手背上“且忍一忍,回来再契,省得弄污新衣。” 蔺知柔只好悻悻地收回手。 小金打了水来,赵氏与女儿揩净头脸,胡乱抹上点面脂,便急急忙忙拉着她出了门。 赵家宅子不算大,两人不一时便到了正院外头。赵氏停下脚步,蹲下身,抚着她新衣肩膀处的折痕,“一会儿见了高明府,莫要发怵,也莫要乱说话。看你外翁的眼色行事,记住了么” 说着站起身,在女儿背上轻轻推了一把“去罢。” 早有老苍头在院门口候着,把蔺知柔引到正厅。 蔺知柔一路瞧着,正院里的僮仆婢女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送个茶水活似上战场。 老苍头打起帘子,压低声音道“小郎君且仔细着点。” 蔺知柔点点头,步入室内,打眼一看,只见里头坐着两个头戴黑幞头、身着圆领袍的陌生男子,一个青袍,一个绿袍。 着青袍的年轻些,应是县衙中的佐官,那身着绿袍、高踞绳床的,显然就是高县令了。 高明府生得方面阔耳,浓眉粗眼,茂盛长须分作三缕垂下,端的是气派非常。 外祖父赵老翁跪坐一旁,竭心尽力奉承着两位官人,面团似的脸上挂着和气生财的笑容。 那绳床形制颇似后世的靠背椅,赵老翁席地而坐,双方高矮悬殊,赵老翁还一径地弓腰俯首,恨不能贴到地上去。 一见外孙女,忙道“小子,还不快来见过高明府与刁主簿” 蔺知柔上前行礼“小子蔺遥拜见高明府,刁主簿。” 高县令看清蔺知柔的容貌,眼睛便是一亮,脸上笑容真诚了几分,捋着胡须道“小郎请起,不必拘礼,我与乃父有同年之谊,子玉兄华茂春松,才高词赡,今日一见,小郎亦是芝兰玉树般的人物,颇有乃父之风。” “明府过奖,小子惶恐。”蔺知柔忙谦虚。 高县令笑容渐隐,黯然道“犹记得昔载金殿对奏,雁塔题名,子玉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孰料英年早逝,以至天人永隔,哀哉恸哉” 赵老翁也红了眼眶,也不知是怀念女婿还是心疼打了水漂的投资,一路资助女婿考取进士可不是一笔小钱。 “老丈节哀,”高县令安慰道,自己也掏出巾子抹了抹眼睛,“幸得如此佳儿,足慰子玉兄在天之灵。” 蔺知柔着实佩服这位高明府的演技,他们来扬州投奔外祖已经快两年了,她哥哥的神童名声也早传遍了城里城外,也不见高县令来,怎么偏偏今日想起同年情谊了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 “不知小郎行第几何”高县令问道。 “回明府的话,小子在族中行七。”蔺知柔答。 高县令颔首“七郎聪颖,词采斐然,你作的律诗连李使君都大为赞赏。” 一听此言,蔺知柔恍然大悟,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李明珏刚刚走马上任,是高县令的新上司。高县令必是前去谒见时听上司问起这神童,故而巴巴地上门造访。 “某尤爱林暮蝉声静,春深花色喧与水平流雁影,风冷过箫声两联,清丽可喜,诵来有齿颊留芬之感,”高县令笑着对刁主簿道,”我看七郎的才藻比你还多些。” 刁主簿细眼微眯,笑吟吟道“明府说得是,蔺小郎聪颖特异,下官自愧弗如。” 蔺知柔心道不妙,刁主簿便对她道“正逢清明日,来时见坊门外两少年斗鸡,甚是有趣,蔺小郎莫如以此为题,赋诗一首,如何” 蔺知柔心头一跳,这回要给蔺遥抹黑了。 高县令呷了一口茶,好整以暇地袖手旁观,蔺知柔心知这是存心考校的意思,这回看来躲不掉了。 蔺知柔与她哥哥一样过耳成诵,平日里常听他念书,几部大小经都听熟了,若是叫她背一段经书倒是不在话下,但是她格律和韵脚一窍不通,压根不会作诗 这题目也取得刁钻,若只是清明,她还能厚颜拿前世背过的清明诗救命,写斗鸡的诗她却是一首也不知道。 赵老翁在一旁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却想不出解围的法子,做买卖他懂,这诗文可就抓瞎了。 刁主簿又笑着迫道”不拘律绝,古体亦可,格律有些许不谐亦无妨,只图个应景。” 应景应景蔺知柔脑海中突然灵光乍现,她怎么把这茬忘了 她心中大定,脸上却现出七分悲戚三分愤然,不卑不亢地道“请恕小子无法从命。” 刁主簿得意“蔺小郎不必着急,慢慢想,便是苦吟个一刻半刻,明府与某也等得。” 蔺知柔却道“回主簿的话,非是不能为,实乃不可为。” “哦”刁主簿讽笑,“不知如何不可为,愿闻其详。” “高明府,刁主簿,”蔺知柔向两人拱手,“今日清明,小子因病不得返乡祭扫,已是愧对先人,心中惭憾难当,若再作此游戏语,情实难堪,还望两位见谅。” 又转头道“小子自知诗文拙劣不工,却是自家所作,并无旁人捉刀替笔,主簿若要考校,莫如另命题目,小子自当从命。” 刁主簿被他戳破心思,心中着恼,但蔺家小儿扯出孝道这面大旗,他却不好再不依不饶“蔺小郎多心了,我如何会疑你。” 隔岸观火的高县令此时才缓缓点头“七郎纯孝,令某感佩,伯衡,来日方长,谈诗论赋不在一时,今日先说正事。” 说完端起茶碗,悠悠地呷了一口,也不发话。 赵老翁甚有眼色,对外孙女道“你先回屋罢。” 蔺知柔便行礼退下。高县令待她走了,这才放下茶碗,对赵老翁道“老丈,某今日造访贵府,却是想举荐七郎赴神童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阿兄 赵老翁困惑道“小老儿只知举试有进士,明经、明算、明法等科,这神童试却是从未听闻过,有劳明府解惑。” “老丈有所不知,你说的进士、明经等俱为一年一试,是为常科,常科以外,尚有制科,如“志烈秋霜科”、“直言极谏科”等,想必老丈有所耳闻。” 赵老翁颔首,这些他却是听过的。 高县令接着道“制科的日期科目俱无定数,总以圣上下诏为准。神童科便属制科,只有一件不寻常,应举之人皆为年十二以下童子。上年致仕的刘相,便是元凤年间的神童举出身。 赵老翁一听这话两眼放光,既然神童举出身能官至宰相,那外孙若是岂不是他有些头晕目眩,不敢再想下去。 高县令不以为意地笑笑“高宗朝时神童试还曾入过常科,只是多有虚报年齿、以大充小、冒名顶替之事,以至猥滥,到安泰四年便废了此科,迄今已有近一甲子。” 高县令朝着西北方向拱拱手“如今四海升平,物阜民丰,圣上建昭明宫,筑梧桐台,引来雏凤一双栖于台上,朝野上下以为祥瑞,圣上大喜,翌日便下诏特开神童科,由州县贡举,与常科同在十一月考试,优异者更能面见圣上,御殿对策。老丈,此乃千载难逢之机啊” “小子愚钝,这中举是万万不敢想” “老丈莫要过谦,七郎天姿过人,某虽不才,尚有几分识人的眼光。” “蒙明府抬举,这是小子天大的福气,”赵老翁突然想到一事,“只他籍在吴县,不知” 话未说完,刁主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连进士都可异地投考,籍在何处又有何妨,你们若是信不过,自去找吴县县令也无妨。” 赵老翁忙赔罪“小老儿嘴拙,不是这个意思,明府与主簿莫怪罪。” 刁主簿仍旧不依不饶“明府本不必多此一举,是爱才心切才跑这一趟,莫非还能图你什么” 高县令端着茶碗笑而不语,待刁主簿把赵老翁结结实实数落了一通,这才正色道“伯衡,休作此言为朝廷举荐人才是某职责所在,七郎才学兼人,前途无可限量,若能为圣上所用,高某与有荣焉,夫复何求。” 赵老翁忙拜倒在地“高明府一片公心,是小老儿不识抬举。” 好话说了一箩筐,又将两大盒子上好人参并金帛若干奉上,总算哄得两位官老爷重新展颜。 话分两头,蔺知柔出了正院,候在墙外的赵氏便迎了上去“怎么样高明府与你说了什么” 蔺知柔把方才情形三言两语告诉母亲,赵氏听闻儿子得了官员的青眼,合掌连称阿弥陀佛。 蔺知柔见她眼角眉梢除了喜色外另有一缕忧愁,不免狐疑“阿娘有什么心事” 赵氏忙挤出笑容“怎么会,你阿兄出息,我欢喜还来不及,只是想起你阿耶” 蔺知柔遂不疑有他。 母女俩一行说一行回院子,走到东厢房门口,正巧见赵氏的乳母常嬷嬷迎了出来。 因他们母子几个分身乏术,常嬷嬷代赵氏去吴县上坟,赶不及在昨日暮鼓前回城,便于城外逆旅宿了一晚。 老人家年近六十,两鬓斑白,见了男童装扮的蔺知柔,大惊道“小郎君不是在床上睡着么怎的此地又有个小郎君”一边说一边回头张望。 蔺知柔笑道“嬷嬷,是我。” 他们兄妹只有六七成相似,但是常嬷嬷老眼昏花,一打眼认错也不足为奇。 常嬷嬷认出蔺知柔的声音,再定睛一看,这才抚着心口道“原来是小娘子,怎么穿着你阿兄的衣裳,倒唬了老婆子一跳” “先不说这个,”赵氏向常嬷嬷使个眼色,“那个得了” 常嬷嬷神秘地轻拍腰间,郑重点头,特务接头似的。 赵氏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一转身见女儿一脸狐疑地盯着他们瞧,忙打发她“你快回房吃饼去,饿坏了罢” 许是饿过头了,蔺知柔倒没那么迫切,跟着赵氏往她屋里走“不忙,我先瞧瞧阿兄去。” 赵氏想栏她,一时又找不到借口,踌躇之间,蔺知柔仗着自己个小灵活,瞅个空便钻进了屋里。 她径直跑到兄长床边,撩开青布床幔一看,只见哥哥蔺遥阖眼躺在床上,呼吸匀净,显是在熟睡。 蔺知柔一手按在自己额上,一手去摸哥哥额头,一颗心先放回肚子里,还好,没在发烧。 他们虽然名为兄妹,但蔺知柔身体里住了个成年灵魂,对她来说蔺遥更像个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偏偏蔺遥很有做兄长的自觉,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让着妹妹,知道妹妹想读书认字,便偷偷帮同学捉刀换纸墨,熬夜抄了千字文给她。 蔺知柔从前不曾感受过亲情,来自小兄长的温情,仿佛是老天对她前世遭遇的补偿。数年的相处,日复一日涓滴的温暖,终是在她心底的三尺寒冰上融出一小块柔软的地方。 赵氏见儿子熟睡,松了口气,对女儿道“瞧也瞧过了,赶紧回房契饼去,莫吵醒你阿兄。” 蔺知柔打量床褥,见赵氏把自己那床被子也盖在了蔺遥身上,不由皱眉“阿娘,捂得太严实了,热散不出去,你看阿兄都热出汗了。” “偏这小孩儿主意大”赵氏对常嬷嬷笑道,神色比先前轻松不少,“阿娘省得,回屋去罢。” 蔺知柔犹不放心,把哥哥身上的被褥扒开些,这才离开。 待蔺知柔一走,嬷嬷凑到赵氏跟前,从腰带里拿出个黄纸叠成的方胜,冯真人说了,把符烧灰兑上一两酒,午时叫小郎君服下。另一个还得办千贯纸钱,三更天在西北方烧了,烧完取一件小郎的故衣,挑于杆上,一边摇一边喊小郎名字,将他魂魄叫回来。” 赵氏接过符,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山路不好走,辛苦嬷嬷替我跑这一趟。” “娘子同老奴见外什么,”常嬷嬷叹息,“蔺郎君去得早,好在小郎争气,待他长成,举了进士,娘子和小娘子也有靠了。” 赵氏掏出帕子掖掖儿子秀巧鼻尖上的汗珠,这一双儿女的长相都随她亡夫,十分俊秀,她又欢喜又惆怅“都说聪明孩子不容易养住,总算拉扯到这么大” 又合掌虔诚地念了一回佛号“我也不求他得官禄,平平安安便好。只盼这失魂症符到病除,快些痊愈。”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赵老翁在帘外道“婉娘,可在屋里” 赵氏忙把床帷放下,起身走到院中“阿耶怎么来了” 赵老翁背着手挺着肚子,四下一环顾,皱眉道“这院子也太偏狭了些,明日我叫人收拾几间好房出来,你们搬过去。” 这偏院狭窄阴暗又卑湿,不利于孩子养病,赵氏自是欣然道谢。 “阿客呢”赵老翁往窗口张望。 “在屋里睡着,”赵氏道,“高明府为何要见阿客” “我正是来同你说此事。”赵老翁满脸喜色,现学现卖地将神童举的由来讲述一遍,末了道,“高明府要举荐阿客赴考,说不得我这辈子还能做个宰相阿翁呐” 赵氏却是喜忧参半,生怕叫父亲发现端倪,只得佯装欣喜敷衍着,心中暗道,此事拖不得,晌午市坊一开便叫常嬷嬷去寻錾钱人办纸钱。 “还有柔娘这孩子,平日里看着闷声不响的,”赵老翁捻着花白胡子道,“倒是有些内秀,今日对着明府与主簿也不曾犯怯,对答文邹邹的,不曾失礼。” 赵氏也道“柔娘向来有主意。跟他阿兄读书认字,我原道他们瞎胡闹,今日倒派上了用场。” 赵老翁脸色略沉“女子识得两个字也罢了,不必拿这当回事,须得以女红为务。” 转念一想,他日外孙当了官,外孙女便是官人的姊妹,说不得也要嫁个士子,官家太太多能识文断字,便道“学便学着,只不要耽误外孙举业。” 蔺知柔回到自己房中,蒸饼已经冷透了,她就着热水胡乱吃了半个,有些困倦,便上床打了个盹。 许是白天睡多了,晚上便睡不实,蔺知柔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醒来,闻到一股烟火气味,猛地清醒过来。 她以为是哪里走水,披了外衣便下了床,踮起脚推开窗户一看,却见院子西北角的枣树下燃着堆火,火边两个熟悉的人影背对她蹲着。 蔺知柔顾不得情景诡异,打开门闩推开门,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跟前,对惊愕的赵氏道“阿娘,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惊变 赵氏乍见女儿,又惊又骇,待就着火光看清她衣裳单薄、赤脚趿着鞋,忙脱下外衣将她裹起“你这孩子半夜三更的跑出来做什么快回屋去” 一行说一行将她往屋里扯。 蔺知柔使劲挣脱开,指着火里未燃尽的一串黄纸钱“阿娘,做什么焚纸钱” “与你阿耶烧些纸钱,你一个小孩儿莫管闲事,赶紧睡觉去”赵氏和常嬷嬷倒也不心虚,纯粹是怕小孩添乱,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才瞒着她。 蔺知柔一听便知道不对,常嬷嬷前几日去吴县就是为了给她阿耶上坟,这会儿烧纸钱一定有别的缘故。她心里有不祥的预感,抱住旁边一棵桂树“你们不告诉我实话,我就在这儿不走了。” 常嬷嬷在旁道“小郎的病没好全,咱们替他禳禳灾,小娘子仔细着凉。” 赵氏也道“你莫管了,赶紧回屋歇息罢。” “阿兄到底怎么了”蔺知柔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阿娘是怕吓着你,”赵氏叫她搅得心烦意乱,“你阿兄丢了魂,不太晓事,话也说不利索,阿娘和嬷嬷要把他叫回来” 蔺知柔脑海中轰得一声,变成一片空白,赵氏的嘴唇翕动,似乎还在说着什么,蔺知柔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古人把很多病症归咎于鬼神作祟,她却知道这些症状极有可能是不可逆的脑损伤。 蔺知柔面无表情,看向赵氏的眼神却凉如水,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几乎有些瘆人。 她知道这事不是母亲和常嬷嬷的错,他们生于这个时代,必然受其局限,毕竟聪明绝顶的人也相信念佛可以消灾,巫祝可以祛病,丹药可以延年,甚至皇帝的尚药局里都有咒禁师。 赵氏和常嬷嬷,只是两个大字不识、囿于内宅的古代妇人,怎么能苛求他们拥有超越时代的见识呢 何况缺少有效的药物,即便由她亲自照顾蔺遥,也未必能改变结果。她只是需要排遣她的不平罢了。 赵氏见女儿这副模样,差点以为她中了邪,吓得扔下手中纸钱,蹲下身,直视女儿的双眼,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柔娘,怎么了莫吓唬阿娘” 良久,蔺知柔终于回过神来,对赵氏道“阿娘,莫禳了,无用的。明日一早去找外翁,叫他寻个良医来罢。” “怎会无用,这法子是” 赵氏说到一半便被女儿打断“阿娘若不愿去,我自去求外翁。” 赵氏从未见过这样的蔺知柔。她这个长女自幼性子沉静,时常心不在焉,对她这母亲也没有一般孩子的依恋,虽也柔顺听话,却总仿佛隔了层什么。 可她从未感到女儿如此陌生。蔺知柔此刻的神情全无小儿的懵懂天真,仿佛她才是那个需要人操心看顾的孩童。 赵氏一时茫然无措,蔺知柔已经将母亲披于她身上的衣服褪下递还予她“我明早来看阿兄,夜晚风凉,阿娘和嬷嬷早些回屋罢。” 蔺知柔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总要亲眼看见,她才能够相信。 初一的夜晚没有月亮,群星亦为层云遮蔽,只剩三两颗孤凄黯淡地缀于天幕之上。 蔺知柔穿过窄小庭院,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屋里黑灯瞎火,一片漆黑。 蔺知柔不等双眼适应屋内幽暗光线,摸索着往里走,肩膀在衣桁上撞了一下,她也没顾上揉一揉,径直爬上床,裹着被子抱膝坐着,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她仿佛回到了上辈子,独自一人去医院取活检报告,等待命运对她的审判,一时绝望,一时又生出几分希冀。 不知不觉,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夜雨,蔺知柔毫无睡意,听着雨声一直坐到天际发白,晨钟响起。 又等了约莫三刻,终于从堂屋传出开门的声响,蔺知柔立即披衣跑出去。 雨已经停了,天空依旧重阴未开,灰色云层像濡湿的败絮,堵得蔺知柔心里发闷。 一进厅室,只见赵氏则颓然席地而坐,满脸疲态,显然也是整宿未合眼,见了女儿没什么表情,只是朝她招招手 蔺知柔心一坠,上前叫了声阿娘,便被赵氏一把抱住。 蔺知柔感到母亲身体颤抖,伏在她肩头啜泣起来“柔娘,你阿兄的魂没回来,阿娘该怎么办啊” 蔺知柔知道赵氏并非真的要她出主意,只是寻求安慰,便抬手抚了抚母亲瘦骨嶙峋的后背。 赵氏哭了一会儿,直起身擦干眼泪,摸了摸女儿披散的头发,哑声道“去看看你阿兄罢。” 蔺知柔走进里屋,见蔺遥伏在案前,歪着脑袋端详书卷和笔墨,仿佛是忍不住好奇,伸出根手指拨弄旧瓦制成的砚台。 “阿兄。”蔺知柔叫了一声。 蔺遥恍若未闻,又抓起个墨块把玩,蔺知柔上前拿过墨块。 蔺遥这才注意到妹妹,抬起眼瞅她,秀美的凤眼依旧清亮,可不复灵慧,只余懵懂。 蔺知柔心头揪紧,拉过他的手,从怀里抽出帕子,一边替他擦去掌上残墨,一边问道“阿兄,还认得我是谁么” 蔺遥愣了愣,似乎没听懂她的话。 蔺知柔放慢语速又问了一遍,声音却止不住打颤。 蔺遥紧蹙双眉,使劲想了半晌,这才犹豫道“阿阿妹” 蔺知柔既心酸又有些许安慰,至少还认得人,比她预想的最坏结果稍好些。 这时常嬷嬷提了竹编提篮走进来,一夕之间似乎又添了几根白发,她放下提篮,涩声道“小娘子也在,一起喫点饭罢。” 说着揭开篮上罩布,将几样吃食依次摆到案上,蔺知柔一看,除了一大碗粟米粥,几样寒食节剩下的寒具,另比平日多了一碟细点和一小碗酪浆,多半是赵老翁特地吩咐厨房的。 常嬷嬷照例把那碟细菓子推到蔺遥跟前“小郎,喫不喫菓子” 蔺遥看了看粗瓷碟子上两个捏成花形的面点,咧嘴一笑,重重点头。 “小郎挑。”常嬷嬷鼓励道。 蔺遥伸出手悬在半空,似乎拿不准该选哪一个,比了半天。 赵嬷嬷催促道“小郎拿一个便是。” 蔺遥终于挑出略大的那个,放在掌心看了看,咽了口唾沫,忽然朝蔺知柔伸出手“阿妹,喫,菓子,喫。” 蔺知柔垂眼看着孩子掌心里的菓子,捏成花形的白酥中间微露红豆馅,像颗小小的心。 她强忍住眼泪,笑着从哥哥手里接过点心,咬了一口“很甜。” 她从碟子上拿起另一个,递到他嘴边“阿兄也吃。那口点心却是堵在喉头怎么也咽不下去。 一旁看着的常嬷嬷再也忍不住,背过身去拿袖子揩眼泪。 天色渐明,赵氏估摸着赵老翁这会儿该起床了,亲自去了正院,把儿子得了失魂症的事向父亲交代。 赵老翁既惊且骇,来不及责备女儿将她蒙在鼓里,嘱咐她此事切莫声张,一边火急火燎地遣家仆去请刘大夫。 赵家做药材买卖,与扬州城中的大夫多有往来,那刘大夫是大都督府医药博士,与赵老翁有二十多年交情,还曾受过他大恩德,听闻赵家急请,当即骑驴赶了过来。 赵老翁亲自站在门外相迎,待人一到,立即延入院内。 刘大夫诊视完毕,对着忐忑的赵老翁和赵氏缓缓摇头“据老夫看,小郎患的非是失魂症,恐怕是伤寒毒攻心脉之候,老夫行医多年,也只见过两例,此症针石罔效,好在不至危及性命。” 赵氏当即失声痛哭起来。 赵老翁送走了刘大夫折返回来,皱着眉,耷拉着嘴角,来回踱着步,走到赵氏跟前站定,抬手指着她半晌,最终只是一跺脚,重重“唉”了一声。 外孙成了这模样,神童试是考不得了,他那宰相阿翁的美梦也化作了泡影。 赵氏哭得昏天黑地,哭完短命的丈夫,又哭自己命苦无依,常嬷嬷起先是安慰她,不知怎的自己也坐地哭起来。蔺遥不明就里,叫他们这阵势唬得不轻,缩在妹妹身旁,不安地吮起手指。 蔺知柔一早料到是这结果,反而是最冷静的一个,提醒赵老翁“外翁,高县令那边” 方才乱作一团,谁也没注意蔺知柔还在屋里,赵老翁这时才发现外孙女,经她这么一提,头皮不由一麻,这不,高明府那边还得交代过去,堂堂县令纡尊降贵特地造访,这交代谈何容易 一边犯愁一边回了正院,却见僮仆手捧一个书函急急迎上来,满脸喜色“好叫主人知晓,县衙差人送了这个来,说是高明府亲笔写的书帖,指明给蔺家小郎的。” 赵老翁颤抖着手打开,只见除了两轴书帖外,另有李阳冰制的松烟墨两锭,并临川滑薄纸一百张,礼虽不重,却是器重勉励之意。 赵老翁越发惶恐,思来想去,还是叫来幺子商议。 他一共生了四个儿子,长子懦弱,放个屁都要媳妇首肯,二子眼高手低,心胸又窄,三子只知斗鸡走狗、眠花宿柳,只有四子肚里有些内才,还娶了县录事的女儿,颇受器重。 不一时赵四郎到了,赵老翁三言两语把事情一说“我思量着,这事不好开口,须得劳烦亲家做个中人。” 赵四郎道“儿子也是如此想。” 两人当即备了礼,往风化里去了。 本朝制度,清明日前后各有两日假,江录事刚巧在家,破天荒地亲迎至屏门外,脸上堆笑对亲家作揖“恭喜亲家翁,令外孙前程可期。”那“外”字咬得格外重,赵老翁也顾不得计较。 延入堂中分宾主坐定,赵家父子道明来意,单掩去外孙病状不提,只说病重。 录事听完略一思量,却是拍案而起“亲家翁着实糊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骑虎 赵老翁因了商贾出身的缘故,在这做官的亲家面前一向气短,躬身赔笑道“小老儿见识短浅,还请录事同我分说分说。” 江录事“啧”了一声“亲家翁这说的什么话,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且问你,蔺家小郎得的什么病可是病得下不来床了” 赵老翁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江录事接着道“但凡还能下地,这举试就非去不可,你想想,高明府何等门庭,可是等闲人攀得上的现如今他亲自上你家的门,你道是为何” 赵老翁隐约猜到些,不过还是一脸困惑地摇头“这是为何” 江录事呲着牙笑道“亲家翁,论趁钱你是一把好手,这官府中的门道却不如我熟了。你可知道李使君” “可是那新到任的大都督府长史李使君” “还有哪个,”江录事睨了亲家一眼,“这李使君与前一任马使君却是截然不同的性子,高明府第一回去都督府拜谒” 江录事凑近了,压低声音道“回来脸色便不好,带去的几只盒子原封不动又带了回来。” 赵老翁略一想便明白了,高县令在前任马使君跟前颇为得脸,新长官上任,去拜山头却碰了钉子,自然忐忑。 “李使君出身陇西李氏,乃是神武十三年进士科甲第,从来廉洁奉公,勤政爱民,轻财重义,钱帛财货等闲不看在眼里。” 赵老翁听明白了,这位使君门第高,不差钱,志不在此,但是这和他外孙又有什么干系 “使君雅好诗赋,惜才重士,为朝廷招贤纳士不遗余力,”江录事道,“如今使君刚走马上任,恰逢圣上下诏开神童科,可不正中下怀” 赵老翁疑惑“这童子举难不成比进士还厉害” 江录事头一撇“有没有进士厉害我是不知,可进士年年有,这童子举一甲子一回,你说哪个惹眼” 他顿了顿继续道“为朝廷举贤纳才是大功一件,若是令外孙一举得中,不也是给使君长脸给咱们明府长脸” 赵老翁听得后背上冷汗直冒“这那小子实是病了,中举是断断中不了的” “取不中倒也罢了,”江录事往后一仰,惬意地靠在隐几上,“可你昨日应承得好好的,今日便翻悔,这让明府如何作想” “再一个,凭你一张嘴就说病了,岂能作数高明府自然要遣大夫来看,故而我才问你,贤外孙的病究竟如何了。” “这”赵老翁与儿子对视一眼。 赵四郎微微摇头,赵老翁便把话咽了回去。 江录事嗤笑一声,倾身上前“这事按理我不该说,因是自家人,才同你透句实话,这阵子时疫,招福寺病坊药材告罄,明府话里话外提了你家我言尽于此,你自家掂量着罢。” 录事虽是流外官,可好歹也是食官禄的,为了这门亲事,江录事没少受同僚们明里暗里的讥讽,这回因着蔺七郎的缘故,连带着他也得了高明府几个青眼,谁知这家人不识抬举,真个是粪土之墙不可圬。 赵老翁忙说“容我们回去再合计合计” 父子俩辞别了江录事,心事重重地回到家,赵四郎掩上房门道“阿耶,上回收来的那批桂枝和甘草在库中堆了快五年了。” 赵老翁如何不明白儿子的意思,病坊专收治贫苦无依之人,药材、资费都由各县供给,这样的大宗采买如何估价全由县令做主,只需把下等的估作中等,便是数百贯的出入。即便以实价收去,也好过堆在库里发霉走效。 “可外孙变成了这样,如何应考” 赵四郎沉吟道“儿子有一计,只是不敢说。” “此地并无旁人,你说便是。” “外甥女与外甥模样有七八成相似,莫如” 赵老翁连连摆手“不可,不可,冒名顶替,叫人识破可是要下狱问罪的再说柔娘不曾正经读过一天书,如何能考中” “要的便是这考不中,”赵四郎胸有成竹,“阿耶你想,十一月进京考省试,放榜已是二月初,待消息传回州县,都入三月了,病坊的药材早已采买完。考试本就没有必中的道理,莫非堂堂大都督府长史和县令还能与个童子计较还能寻我等错处考中了反倒不好办,朝廷给了出身,万一再露出马脚,那可就是欺君了。” 赵老翁想通了其中关节,拊掌大笑“我儿想得周全” 随即叹道“可惜咱们这家世吃了亏,否则以我儿的智算,举个明经、进士又有何难阿耶又何必指望一个外姓” 赵四郎自谦几句,又说“外甥的病,刘大夫是知道底细的” “这倒不必怕,他当初治死人,是我出钱替他四处打点,此人胆小怕事,想来也不敢乱说嘴。” 父子俩定下计策,赵老翁当即便将女儿与外孙女叫到书房。 在赵家住了两年,这还是蔺知柔第一次踏进外祖父的书房。 此处的陈设秉承赵家一贯的风格抠。门口竹帘是镶补过的,屋子中央的柞木坐床还是高宗皇帝时的式样,旧得起了包浆。赵老翁白手挣出这一分人家,每花一枚铜钱都像是从他心头剜肉。 赵老翁悭吝,院子里没几个年轻婢子,书房伺候的是老妾冯氏。 见母女俩来了,赵老翁将手里的算筹撂下,支开老妾,对外孙女道“柔娘学过书写不曾” 这话问得莫名,赵氏道“阿耶问她这个做什么” 蔺知柔心如电转,已有七八分的了然,斟酌着答道“回外翁的话,阿兄教过一些,只不敢浪费纸墨,在地上划写而已。” “你知道爱惜物力,是个好孩子,不枉外翁素来看重你,”赵老翁颔首,“学过几部经了” “几部小经都能诵了,中经只通诗和周礼。” 赵老翁随手拿起小案上一卷帐,摊开指着个药名问,“可认得这几个字” 蔺知柔倾身一看,立即答了出来“丰城鸡血藤。” 赵老翁又指了几个药名,见外孙女无一念错,不由捋须笑道“甚好,甚好。” 赵氏纵使再迟钝,这时候也回过味来了,警觉道“阿耶这是要做什么” 赵老翁不答话,却对外孙女道“柔娘去西间找你冯姥吃馓子,外翁同你阿娘说两句话。” 这馓子吃了整个寒食节竟然还有剩,蔺知柔听见这两个字便有些反胃,忙道“方才喫过饭,便不去打搅冯姥了,外孙女就在廊下坐一会儿。” 说罢退了出去,一闪身却猫在窗下一丛绿竹旁。 起先屋内两人都刻意压低了声音,并无只言片语传出。 蔺知柔听了半晌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正打算直起腰伸伸腿脚,忽听赵氏的声音陡然升高“阿耶这是不想管阿客了” 赵老翁低沉沉地说了句什么,赵氏又道你怎知他治不好扬州的庸医治不好,就去益州,去洛阳,去长安,总能找到治得好他的大夫 蔺知柔有些诧异,赵氏此人一向温柔恭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丈夫死后被恶婆婆磋磨也一味忍气吞声,不想竟能顶撞父亲。 赵老翁又回了句什么,赵氏拔高了嗓门阿耶莫要诓骗女儿当初你见阿客出息,便要我带他回来,想的是叫他考功名,做了官好带携家里,如今他不过是病了,你就要弃了他左右左右是亏不了你的阿耶舍不得财货不肯相帮,我自带他上京求医便是也省得你日夜筹算个不住 赵老翁何曾受过女儿如此顶撞,又听她提钱,恼羞成怒,破口骂道“你有本事你有本事当初至于哭回母家破屋薄田抛了也罢,我与你的嫁资呢可曾带回一分半分光上等人参就两斤还有那个楠榴木的茶床,整块寸厚的板子,扬州城里找不出第二只又便宜了哪个求医你拿什么置行装拿什么雇驴马拿什么买药你想拖着三个孩子一路讨饭到京城吗 赵氏叫父亲这一连串的诘问驳得哑口无言,蔺家的婆母并非她丈夫生母,成日欺凌他们孤儿寡母几个,继子死后更是变本加厉,赵氏受不了磋磨,便带着一子二女投奔了母家,不但夫家的薄产便宜了小叔,嫁妆也被悉数扣下。 方才一时脑热说出那番话来,可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如何带着三个儿女千里求医呢 想到此处,不免又自伤身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起来。 赵老翁叫女儿哭得心烦意乱“阿客也是我亲外孙,你道我不心疼阿耶如今这岁数,还有几年好活金帛可是能带进土里还不是为了你们筹算” 书房里闹出这么大动静,蔺知柔不好再装听不见,掀开竹帘返回屋里。 父女俩听到响动双双噤声。 蔺知柔先递了条帕子与母亲拭泪,接着走到赵老翁跟前跪下,行了个顿首礼,开门见山问道“外翁可是要柔娘顶替阿兄赴考” 赵氏想说什么,赵老翁抢着道“她既知道了,索性敞开说罢。” 转头看向外孙女“柔娘,你可愿意帮你阿兄” 蔺知柔愿意两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赵氏突然道“不成若是露馅柔娘还怎么嫁人她是许了人家的” 蔺知柔一愣,她怎么没听说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非偶 赵氏摸了摸女儿的发鬟“因你年小,阿娘没告诉你,是你阿耶同科进士家的小郎君,长你两岁,他阿耶必是做了官,你嫁过去便是坐享富贵的。” 赵氏话音刚落,赵老翁便“嗤”了一声,待要开口,瞥了眼外孙女,突然改了主意,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放回肚里,却问她“柔娘,可听见你阿娘的话你待如何上京做宦家娘子吗” 赵氏听他松口,以为有转圜的余地,忙向女儿使眼色,蔺知柔却佯装看不懂,反而问道“阿娘,亲事是何时定下的” “永平四年四月收到你阿耶的书信,二月里写的,你问这做什么”赵氏想起当时的光景,止水般的眼睛突现神采,那是她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刻,谁知后脚就从山巅跌了下来。 蔺知心道果然“那就是放榜后不久,可我们家眼下这样子” 赵氏经女儿一点,也有些着慌,随即想到了什么,眉舒眼展“不怕他们抵赖,你阿耶随信寄了那家小郎君的庚帖和信物” 赵老翁冷笑着打断她“他们不认呢你待怎么的,去告官二郎死时他们家可有人来吊丧这些年又可曾通过音信” 蔺知柔上前一步“外翁,阿娘,容我说句话,便是人家重义气,认了这门亲事,我也不想嫁。” 赵氏一愣“这是为哪般人不嫌弃你便是行运了,哪有你挑拣人家的道理” “阿娘,女儿不懂什么大道理,却知道小水缸不能配大盖子,五尺童子不合穿八尺衣裳。” 赵老翁眉头顿展,拊掌道“这孩儿年纪虽小,见事却端的分明,可惜” 赵老翁话说了半截,未尽之意昭然,可惜生为女儿身,再聪颖也不能走宦途,没什么大用处。 从赵老翁的院子里出来已是薄暮,赵氏急步走在前面,对女儿不理不睬。蔺知柔人小腿短,又大病了一场,不一会儿就被甩开一大截。 蔺知柔暗暗叹口气,小跑上前,牵住母亲衣带“阿娘等我。” 赵氏将衣带用力抽回“等你做什么你长进了,主意大得很,我是不配管你了” 蔺知柔便松开手,垂着头落在后面,相处十年,她把母亲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赵氏性子积糊,但心肠也软,待她气消就是了。 赵氏见女儿不跟上来,反倒放心不下,时不时扭头瞅她一眼。 别别扭扭地走到三房院落附近,忽听墙内传来一阵熟悉的哭声。 蔺知柔心一紧,是妹妹。赵氏也蓦地一僵,不由伫足。 因兄妹二人相继染上时疫,赵老翁便做主,让四媳暂且代为照料小外孙女。 蔺娴是遗腹子,才四岁。第一次离开母亲和兄姊,四舅母又不甚经心,遂时常哭闹不止。 赵氏叫老嬷嬷去送了一次衣裳,四舅母后脚就抱了孩子冲进他们院子,往赵氏怀里一塞道“衣冠户的小娘子贵重,我养不来。”转身便走。赵氏赔着笑脸低声下气地说了数不清的好话才哄得四嫂消了气。 蔺知柔轻唤一声阿娘,赵氏薄薄的身躯颤了颤,像片孤零零挂在树梢上的枯叶。 “走吧。”赵氏哽着声道。 两人却都站在原地没动。直到蔺娴哭累了歇了声,赵氏才迈开腿。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也褪尽了。蔺知柔轻轻握住赵氏冰凉的手“阿娘,莫担心。” 声音稚嫩,言语却仿佛坠了块铁,沉沉的,莫名叫人安心。 赵氏愕然低头,只见女儿的侧脸藏在暮色中,神色莫辨。这回她没再将女儿的手甩开,反而紧紧攒住了。 计策已经定下,怎么实施还是个问题。 赵家人虽已打定了蔺知柔考不中的主意,但表现也不能太失水准,若是连累举荐她的高县令和李长史被天子问一个“察举失人”,那十个赵家也不够两位大人物出气的。 如此一来,蔺知柔的课业就成了大问题。蔺七郎原是州学的生徒,可州学的师生与杂役谁不认识这七岁通经、八岁作赋的神童冒名上学是不成的。 赵老翁原本想请个寒门举子到家中授业,赵四郎两个字便叫他打消了念头“二嫂” 二儿媳膝下的阿虎阿豹都是差不多的年纪,现下附学于毛氏家学,若是家里请了老师,不正好省下两个儿子的束脩 赵四郎继续献策“儿子思量着,外甥在这扬州城里有些名声,书肆、笔墨铺子里认得他的也多,保不齐叫人识破,倒不如离了扬州,去外边寻个地方。” “你常往江宁去,可有相宜的去处” “儿子听说城东灵谷寺的寺学尚可,且佛寺在山间,周围少有人户,倒也清净。” 赵老翁一喜“如此说来,倒是正合适。” “只是那寺学有此名声在外,轻易不收学生,须得有人荐送,儿子想着,一事不烦二主,倒不如请托高明府修书一封。儿子下月初去建康覆帐,正好带着外甥女去拜师。” “我儿想得周全,”赵老翁喜道,“高明府送了礼来,我们合该登门拜谢,明日你领了柔娘去县衙拜见,正好求书。” 翌日,蔺知柔随四舅前去县衙拜谒,高县令听说她要舍近求远去建康求学,却挑眉道“莫非州学有何不妥” 赵四郎只道高县令写封荐书不过书举手之劳,不曾料到他有此一问,又见他面色似有不豫,后背冷汗涔涔。 正不知所措,蔺知柔却上前一步作揖道“回禀明府,县学中的各位师长博学弘识,只是尝闻圣人言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小子虽人物鄙陋,才疏学浅,亦有见贤思齐之心。久慕蒋山钟灵毓秀,灵谷寺古刹森严,小子愿以灵山秀水洗濯尘眼,借清音梵钟涤荡俗心,庶可免于坐井观天之弊。” 高县令抚须大笑,以指点她“你这小儿,好伶俐口齿也罢,灵谷寺的寺主本寂禅师于儒、释、道颇有造诣,亦工诗赋,堪为汝师,我与禅师算是旧识,想来这点薄面还是有的。” 说罢便吩咐书僮研墨。高县令写字时,蔺知柔便在一旁凝神观察他如何运笔,悉心揣摩,默记于心。 高县令余光瞥见她看得入神,不禁露出笑意“我不工于诗赋,不长于对策,唯有这笔字差强人意。” 这自然是谦辞,进士科每年不过取三十来人,能中举的个个是士林英华,诗赋更是基本功。 不过高县令的一笔行楷确实不错,笔力刚健,出锋镰利。蔺知柔真心实意地夸赞了几句,高县令越发开怀“他日你下科场或是行卷,书写上亦须下点功夫。那日在你外祖那儿看过你抄的般若经,架子有了,还欠些骨力,我与你的书帖可勤加摹写。” “多谢明府赐书,小子谨遵教诲。”蔺知柔施礼道。 高县令笔走龙蛇,不过片刻便将书信写成,交予书僮封入函中。 高县令就着僮仆端来的铜盆洗净手“我已将你举荐至李使君处,大都督府应有一次覆试,不是四月末便是五月初。” 赵四郎的脸色登时就有些发僵,如今已是二月末,满打满算也只有两个月时间,若是早知还有州府覆试,时间又如此紧迫,借他十个胆也不敢行此险着。 高县令见赵四郎神色张皇,解释道“州府覆试不比省试那般严苛,大抵不过帖经与赋诗,以七郎的才学定能应付自如。” 赵四郎后背上冷汗如瀑,却是骑虎难下,只好强颜欢笑“明府谬赞,折煞小子。” 蔺知柔心中亦是悚然,她跟着兄长读书只是为了识字,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当然不是奔着科举去的,学问底子如何她很有自知之明。 所谓帖经是从经书中摘选一小段,抠掉三个字让你填,拼的是背功,两个月时间虽然紧,尚能应付过来。 难的却是诗赋,没有经年累月打下的底子很难作得像样,何况她阿兄还有才名在外,届时将旧作拿来一比,优劣便是一目了然。 她心中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却不显,只是略带羞涩地道谢。 “莫怕,”高县令又对蔺知柔道,“李使君对你的诗赞不绝口,即便帖经参差些也无妨,只要诗做得好,无人敢难为你。” 蔺知柔心中苦笑,道了谢,从书僮手中接过信函。 甥舅两人拜别高县令,步出县衙,各怀心事地上了驴车,一路无话。 车轮辘辘地滚在夯土路上,赵四郎突然道“要不还是告个病,莫去考了,趁眼下还来得及。” 他似是在与蔺知柔商量,又似只是一个人喃喃自语,思索出声。 蔺知柔掀起从青布车帷的缝隙望向外面,车正驶向一个岔路口,眼前两条路,一条泥泞不堪,另一条狭窄幽深,都不好走。 既是自己选的路,无论前方有什么,她都必须一个人走下去,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亦如此。 她自嘲地笑笑,语气坚决而轻快“不妨事,四舅,两个月足够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奇葩 回到家,赵四郎将州府复试之事同父亲一说,赵老翁也急出了一头汗“等不得下个月,这两日便动身去江宁罢。” 赵四郎眼底闪过一丝欣喜,应道“儿子明日一早便去车马行赁车,尽早启程。” 赵老翁起身走到墙边大木橱前,从腰间取下铜钥匙,打开锁,大半个身子遮住半开的橱门,不叫儿子窥见里头乾坤,摸出个竹牌子给他“明日你去柜坊里支取五十贯文、十匹大练,去江宁顺道收些货,再取五匹绢当作柔娘的束脩。” 想了想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缗钱递给儿子“带上柔娘,看看缺什么,一起办些,可带上柔娘,只莫叫她撒漫。” 赵四郎接过沉甸甸的钱,嘴角掠过一丝不自觉的笑意,又问“阿妹和外甥那边,阿耶有何打算这两日因着孩子闹病,也无人去他们院子,还遮掩得住,可时日长了总不是办法。” 赵老翁也道“这我也思量过,阿客虽成了这样,也不能镇日将他关屋子里。我想着,城外庄子里有几架瓦屋,不如叫他们住过去” 赵四郎点点头“庄子上苦是苦了些,只能暂且委屈阿妹与外甥了。” “这就算得苦了你们这几个小的都不曾吃过苦,有那样好的屋子住着还叫苦”赵老翁板起脸,“想当年老家大水,房子田地全冲垮了,你阿耶不也拖着你阿翁,你阿娘,背着你大兄,走了七八个月到扬州,莫得吃食,从死人怀里掏饼渣子,野狗嘴里抢死雀子寒天腊月穿着破草鞋,两脚都冻坏了,一直烂到脚脖子”一边说一边伸出脚来,挽起裤腿展示脚踝上的旧伤。 赵四郎心怪自己多言,又招出他阿耶这一箩筐陈年牢骚来,车轱辘话没完没了,他心里十分不耐烦,面上却是惭愧难当,低着头唯唯称是。 赵老翁终于训完儿子,舔舔嘴唇,意犹未尽地将他打发走,随即遣老仆去叫女儿。 蔺知柔回了赵家便从枕下取出兄长为她抄写的一卷千字文,聚精会神地复习起来。 这个时代没有后世那么多五花八门的蒙学教材,蒙学不外乎千字文与急就章,又以千字文尤为普及。 全文一千个字,无一字重复,从“天地玄黄”始,至“焉哉乎也”止,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包,无所不涵,且音韵优美,朗朗上口。学完这一篇便认识了一千个字,也打好了学习五经需要的文化基础。 蔺知柔早已将全文倒背如流,但只是背诵,不求甚解,眼下逐字逐句地温习一遍,便有新的收获。 她读得出神,不知不觉到了日斜时分,刚放下书卷揉了揉酸胀的眼睛,便听见窗外传来嚎啕声。 蔺知柔赶紧站起身,顾不得腿脚跪得发麻,拔腿就往哥哥屋里跑。 才跨过屋槛,就听赵氏焦躁训斥“再想想,你以前背得可熟了,怎么会不认识呢,再想想啊” 蔺知柔连忙打帘子进去,只见蔺遥捂着耳朵一边摇头一边哭,赵氏双眼肿成了桃子,一手执书卷,另一手去扯儿子的胳膊。 “阿娘,你这是做什么”蔺知柔忙上前抓住赵氏的胳膊晃了晃,“吓到阿兄了” 赵氏将书卷往地上一掷,颓然往地上一坐,蔺知柔有些怕她哭,可她这几天似乎已经把眼泪哭干了,只是木然地看着女儿替兄长拭泪,拍他后背顺气。 蔺遥打了几个哭嗝,慢慢镇静下来。 蔺知柔抱起食床上的陶水罐,倒了半碗温水与他喝下,又倒了一碗端给母亲,柔声问道“阿娘,这究竟是怎么了可是外翁同你说了什么” 赵氏哽咽了一声,颤抖着嘴唇,半晌说出话来“你外翁他要把我们几个送到南边庄子里去。” 蔺知柔并不意外,只是心中有些微凉意,赵老翁重利轻义,他当初既然因为外孙可用而收留他们,自然也会因他的“无用”而弃之如敝履。 “城南那几间破屋可是住人的地方”赵氏接着哭诉,“那地方卑湿阴潮,屋瓦还是漏的,四壁长年累月湿漉漉,下几场雨屋里就能养鱼对了,去岁六月大风吹断了一根椽子,怕是还塌着呢阿娘也就罢了,你阿兄才好些,你阿妹又年幼” 赵氏自然有些夸大其词,庄子上条件虽然简陋,赵老翁总还不至于让女儿一家去住漏雨的屋子。 不过打发他们去田庄,就有些任其自生自灭的意思,赵老翁至多保障他们衣食,不会在女儿外孙身上多花一个子。 待她考完神童试,便也没了价值,到时候是把母亲兄长妹妹接回城里,还是将她一起发配到庄子上,那都是一念之间的事。 只不过,她恐怕要叫外祖父大失所望了。 “只怨你亲姥姥去得早,连个帮咱们说句话的人都没有,”赵氏不免又要感怀身世,摇摇头,“怨来怨去,最该怨的是你那狠心的阿耶他倒逍遥了,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在这人世上煎熬本指着你阿兄出息,我便熬出头了,谁想谁想成了这” 蔺知柔忙打断她“阿娘,莫要说气话了。” 蔺遥本来睁大了眼睛看着母亲,有些畏惧,又有些好奇,听到母亲提及自己,怔了许久,似乎明白了什么,黯然地垂下眼帘,不安地搓揉着衣摆。 蔺知柔轻轻碰了碰兄长的手背,对赵氏道“那屋子既然塌了,修葺总得要十天半月,到时再设法拖延些时日,女儿再想想法子,外翁总不会逼着你们立时就搬去。” 赵氏泪眼婆娑地抬起脸“可你阿兄留在这里,叫你那几个舅母看见” “这院子本来就偏,等闲无人从旁走过,阿娘只说又有人染上时疫,舅母们只怕躲着还来不及。” 蔺知柔话音刚落,便听见墙外传来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婉娘可在里头二嫂与你送鱼鲊来了” 赵氏连哭都忘了,神色古怪地看向女儿。打脸来得太快,蔺知柔也无言以对。 他们兄妹染上时疫,二舅母是反应最大的一个,听说还曾闹到赵老翁跟前,要把他们送到病坊里去,平日见了他们院子里的人好似见了瘟神,远远的便绕道走,今天居然一反常态主动寻上门,着实蹊跷。 “莫不是听说了你阿兄要去考神童试,这才来的”赵氏一边整理哭乱的发髻一边道。 蔺知柔摇摇头,她不信这个邪,二舅母是出了名的抠门,连一向以吝啬闻名的赵老翁都自愧弗如,而且此人不见兔子不撒鹰,断然不会为了明年的兔子付出当下的鱼鲊。 “且去看看再说。”赵氏说完,一边扬声答应着,一边走出屋子。 二嫂曹氏样貌出众,一双吊梢眼精神又水灵,故而当年虽有钱癖的名声在外,还是叫赵二郎一眼相中娶了回来。 曹氏一见小姑,亲切地迎上前来,将一个一尺来高的大肚陶罐塞进她怀里“晌午回了趟母家,你们阿客好这口,特地与你带了来。” 曹氏母家在城郭,门前就是一条小河,水清滩浅鱼多,削根竹竿便可叉上鱼来,不用花钱,这份礼可谓惠而不费。 但是曹氏向来一毛不拔,赵氏便有些受宠若惊“二嫂做什么如此客气” “不值当什么,”曹氏嘴上这么说,眼睛却还盯着小姑怀里的陶罐,“莫忘了将罐子还我便是,使惯的物件,倒是离它不得。” 赵氏应承不迭。 曹氏颇为敷衍地寒暄了两句,便开门见山道“婉娘,二嫂有一桩事,须得托付于你。” 不等小姑回答,她便兀自说下去“你知道我那母家侄儿,排行第五那个,与阿客差不多大那个,想起来了罢” “我那侄儿是县学的生员,”曹氏自豪地挺了挺胸脯,“那小子打小聪明,学识人才都是一等一的,学里的博士、助教见天地夸。高明府不是推举你们家阿客去考那个什么什么试” “神童试” “对就这名儿我那侄子可不就是个神童”曹氏拊掌,“我想着,咱们是一家人,我侄儿便是你侄儿,你家阿客在高明府跟前得脸,莫如叫他替五郎说说项,反正高明府一个也是举,两个也是举” 话未说完,只听虚掩的院门吱嘎一声打开,蔺知柔走了出来,对着曹氏福了福“见过二舅母。” “哟,小娘子一发出落了,”曹氏匆匆瞥了外甥女一眼,只管盯着赵氏,“你倒说说,成也不成” 赵氏以眼神求助女儿。 蔺知柔笑盈盈地道“二舅母,方才听见你们说话,若是外甥女没记岔,曹家五兄不是已经十六了么好叫舅母知晓,神童试只限年十二以下童子,我家阿兄怕是帮不了这个忙了。” “这有何关碍五郎生得短小,说他十岁也有人信。” “听阿兄说,童子举与进士明经一样,年龄户籍都要覆过,怕是做不得假,”蔺知柔看向赵氏,“阿娘,阿兄是这么说的罢” 赵氏连连称是。 曹氏无奈道“哦,倒是我没打听清楚。既然童子举不成,那也只好老老实实走正途了,听说你们阿客要去江宁灵谷寺,五郎说那寺主学问不错,在京师又有些门路,莫如带上五郎同去,你道如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撕掳 蔺知柔恍然大悟,原来曹氏打的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主意。 童子举不过是个幌子,她必定是听二舅说起了蔺七郎要去灵谷寺求学的事,今日晌午回娘家一说,叫有心人惦记上了。曹氏一家都是憎人有笑人无的品性,倒也不稀奇。 赵氏露出为难之色,看向女儿“要不” 蔺知柔抿嘴一笑,露出对浅浅的梨涡“二舅母,这事我阿兄说了也不算,是四舅去求的高明府,既要加个人,莫如去同外翁、四舅商量商量” 阖家上下都知道二舅母曹氏与四舅母江氏妯娌之间甚为不睦,赵四郎自不会为了嫂子开罪娘子。 曹氏听了外甥女这话,果然微露恁色“不过是多个人,何必再劳烦县令,你们带上五郎,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教,那禅师多一份束脩可以拿,怕是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怪罪” “理是这个理,”蔺知柔笑道,“可出家人性子古怪的不在少数,江宁虽不远,也有一两百里路,万一到了寺里那禅师不愿意,白费了路资还是小事,一来一回耽搁的功夫可怎么算” 赵氏也附和道“是啊二嫂,我看柔娘说得有理,贸贸然上门去人家不收可不白瞎了功夫。” 曹氏一看兜兜转转半天又绕了回来,恼道“我起初便说,叫阿客去求县令再写封书信么” 蔺知柔都快气笑了“二舅母说得可真容易,阿兄才多大的人,即便上县衙去求,也得有个老成的长辈领着,既是二舅母的母家侄儿,莫如叫二舅跑这一趟外翁那边也须知会一声罢” 蔺知柔知道赵老翁素来不喜曹氏母家,赵二郎若是敢开这个口,必定叫父亲骂个狗血淋头。 曹氏心里明白,冷哼一声“这是什么话,你阿娘还未说什么,你这孩子倒推三阻四的尽拿话堵我,我来同你阿娘你阿兄商量,同你可有半点干系阿客呢叫他出来,我自家同他说” 蔺知柔一脸为难“对不住二舅母,阿兄读了一晌午的书,方才喊头疼,这会儿在屋里歇觉呢。” 曹氏自是不信,抬脚往院里走“舅母来了还在屋里睡大觉,这就是你们衣冠户的礼数” 蔺知柔本就堵在院门口,曹氏一动,她便开始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内脏咳出来。 曹氏赶紧退开八丈远,从袖子里掏出一把艾叶捂住口鼻。 赵氏也唬了一跳,忙蹲下身轻拍女儿后背“你病还没瘥,少说些话。” 蔺知柔好容易止住咳,抬起头,满脸通红,眼睛里水光隐隐“对不住舅母咳咳这风寒咳咳有些厉害,前几日我屋里的小金也过上了” 话音刚落,院子里便传来一阵应景的咳嗽声。 曹氏踮脚往院子里张望了一眼,只见一婢子拄着杆竹苕帚,咳得昏天黑地。 曹氏有些踌躇要不要冲进去一探究竟,转念一想,母家侄子再亲,那也是旁人,犯不着为了别人的前程以命相搏。 她忿忿地一跺脚,扬声骂道“这还没考上呢,就不把长辈放眼里了读书再好,不修德行有何用处就是圣上也要问一句可曾孝顺长辈、善事兄长的,我看你到时候怎么答便是圣上叫你巧言蒙蔽过去,等寿终去了冥间,地府主吏也要治你一个妄语罪” 赵氏气得浑身发抖,她向来嘴拙,这会儿气懵了更是连平日那点水准都发挥不出来。 还没想出词来,曹氏已经转过身骂骂咧咧、趾高气扬地往回走了。 蔺知柔从赵氏手里接过装鱼鲊的陶罐,拔腿跑到曹氏跟前将她拦下,笑盈盈地道“二舅母留步,这鱼鲊还请带回去。” 曹氏一看外甥女怀里的陶罐,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冷笑道“送了人的东西岂有带回去之礼,你二舅母穷归穷,还没到靠母家施舍米粮的份上,一瓮鱼鲊还送得起,你们衣冠户看不上贱亲戚,我却还念亲情这鱼鲊肥,你们可要多吃点莫怕,昧良心不孝顺长辈的东西吃了才会肠穿肚烂” “无功不受禄,这厚礼咱们受不起,”蔺知柔不急不恼,仍旧挂着笑,“二舅母是信佛的人,外甥女听人说犯恶口戒是要下拔舌地狱的,舅母您说是也不是” 蛮横泼辣惯了,没料到竟有人敢当面咒她,且还是个小辈,气得捋起袖子就想打人,蔺知柔将陶瓮往地上一扔,陶瓮“砰”地一声四分五裂,一股又腥又酸又臭的气味顿时直冲云霄。 曹氏簇新的石榴裙溅得斑斓一片,她又心疼又恼火,上前揪住蔺知柔便要动手。 蔺知柔收了笑,冷冷地睨着她,轻而清晰地道“二舅母,我不信什么冥报,谁欠我的,不用等到下世,我自己就百倍千倍索回来,你不信尽可以试试。” 曹氏不知怎的有种被凶兽盯上的感觉,后背上一阵寒,高高抬起的手掌竟怎么也落不下去。 趁她犹豫的当儿,蔺知柔已经挣脱开去,一扭头扑进疾奔过来的赵氏怀里,带着哭腔道“阿娘,舅母恼我打破了她的瓮子我不是成心的” 赵氏心疼得几乎落下泪来,被激起一腔孤勇,指着曹氏道“你你你凭什么打我孩儿” 说完将女儿往身后一扒拉,冲上前去便扯住二嫂的胳膊“走,去正院,叫阿耶阿兄评评理去” 偏院虽偏,这番动静还是引来了其它几房的主仆,曹氏一向在妯娌中不得人心,谁都乐得看她好戏。 曹氏气急败坏地指着蔺知柔“是她,是这不要脸的小娼妇砸了我好心送的鱼鲊,对长辈恶言恶语,还诳人” 蔺知柔赶紧捂住耳朵,哭得打颤“失手打翻舅母鱼鲊是知柔的错,我已赔了不是,舅母打便打了,何至于如此羞辱于我姓氏我蔺家世代耕读,虽贫寒,却是清白门户,外甥女便是立时就死也不愿受此等侮辱” 赵氏气得直哆嗦“谁不知道我儿最是孝顺知礼,二嫂你莫要含血喷人” 四舅母想到自己,身为录事之女竟沦落到和这样的货色做妯娌,不禁对蔺知柔的耻辱感同身受,生出几分惺惺相惜,抽出帕子替她拭泪“好孩子,莫哭犯不着为这置气,不值当。” 三舅母是个实在人,皱着眉头抽抽鼻子,真心实意地对曹氏道“阿嫂,你这鱼鲊放多久了,像是发臭了呀” 大舅母马氏用绢帕捂着口鼻,噗嗤一乐“外甥女,莫怪你二舅母,她原不知娼妇两字是恶语,还道是夸人呢” 曹氏的阿娘原是楚州营妓,年老色衰辗转扬州,嫁与驿丞为妾,诞下一子二女,这事在赵家不是什么秘密。 二舅母脸色一变,矛头立时转向马氏“马秋霞,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舅母也是个厉害角色,柳眉一竖“你听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二舅母立时忘了赵氏母女,冲上前去抓马氏的脸,马氏早有准备,避开妯娌凌厉的攻势,反手一把揪住她发髻。 曹氏爱俏,梳着当下城里最时新的倭堕髻,目标硕大,被妯娌牢牢掐住命脉,却不甘束手就擒,“唉哟唉哟”呼着痛还顽强地伸腿狠踹马氏腓骨。 战局扑朔迷离,钗钿面靥落了一地,在场所有人兴致勃勃地观战,早把事情的起因忘了个干净。 两人打得难分难解,直打到赵大郎和赵二郎闻讯赶来将两人强行分开。 曹氏和马氏各自捡了散落一地的财物回自家院子,众人这才意犹未尽地散了,纷纷感慨“早知家里有这一出等着,谁还上迎春坊看斗鸡啊” 晚间,蔺知柔就着油灯读周易,赵氏就借她的光给儿子缝补足衣。赵家的规矩是戌正以后不准点火,一律吹灯拔蜡,唯独对考学的外孙网开一面。 蔺知柔看了一会儿便要闭上眼睛休息片刻,这时,赵氏轻嗽了一声。 蔺知柔知道白天的事母亲必然有话要说,已耐心等了一晚上。 赵氏朝竹帘隔着的里屋望了一眼,叹了口气“柔娘,咱们这一回算是把你二舅母得罪狠了,其实带她那侄儿一道去也未尝不可” “阿娘,”蔺知柔索性撂下手中的书卷,“那禅师轻易不收学生,这回还是欠了高明府的人情,为了自己的事请托也就罢了,再三再四的,便是不识抬举了。” “阿娘如何不知道这道理,只是”赵氏眉头紧锁,“外人不知内情,咱们自家却是知晓的,你替你阿兄去考童子试,不过是虚应个故事,到时候回了家,还得与你二舅母天长日久地处下去,若是能帮,倒不如帮一帮。” 蔺知柔不好将自己的打算告诉母亲,只是劝解道“阿娘也知道,二舅母这样的人,即便你对她千依百顺,若有一回不顺她的意,她也不会念你的好,只会盯着这一回不放,倒不如一点便宜也不叫她占去,落得清静。” 赵氏眼底划过一丝隐忧“你阿耶在世时常说,君子喻于义,施恩不需图报。本是自家亲眷,何必计较得失。” 蔺知柔苦恼地扶额,赵氏是个面团一样的性子,不善拒绝人,别人托付的事办不了,便似亏欠了人家一般,无论天性使然还是环境造就,一时半会儿都扭转不过来,她只能说“女儿知晓了。” “即便此事真的办不了,也不必闹成这样”赵氏揉揉眼睛,接着道,“全怪阿娘没沉住气。” 蔺知柔却有自己的考量,她从不为逞一时之气而冲动行事,在离开扬州前借机与曹氏撕破脸,却是为了几个亲人考虑。 曹氏此人贪得无厌,赵氏的耳根子又软,保不齐叫她得寸进尺,他们眼下又是这个情况,不知会惹出什么是非来。 倒不如借机断了往来,以绝后患。 “你二舅母不过就是贪利些,其实人并不坏。” 蔺知柔点点头,曹氏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性子鲁直,不会使什么阴谋诡计,正因如此她才敢直接撕破脸。 不过这些算计不能叫母亲知晓,蔺知柔安慰她道“阿娘莫担忧,且熬过这阵子,待女儿在江宁安顿下来,想办法将你们接过去。” 赵氏大惊“你不必管我们,切莫节外生枝” 外头传来一阵惊天动地带着痰音的咳嗽声,这是巡夜的老苍头在提醒他们该熄灯了读书郎的特权也是有限度的。 “女儿省得。”蔺知柔应承着,起身回自己房里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收获 当夜,四舅母江氏把一出闹剧当笑话说给晚归的赵四郎听,末了道“曹氏也不怕丢人,与个小辈斤斤计较便罢了,竟还空口白牙地编瞎话。” 赵四郎凡事往深里想,加上这几日外甥女的表现看在眼里,便有些沉吟“二嫂人是贪鄙些,倒不像是会砌词诬人的。” 江氏白他一眼,酸道“那泼妇的心长在自家肚里,偏你是她知己” 赵四郎赌神罚咒地哄了半日,江氏才缓和了脸色“我看你那外甥女随了她阿娘,叫人欺到头上也只知道哭。” 赵四郎不欲与妻子多言“左右是别人屋里的事,你莫掺合便是。” 这时北边倒房里传来一声小儿的啼哭,略微嘶哑,在静夜里尤为凄然。 江氏嫌恶地捂住耳朵,着恼道“成日里就知道哭头都叫这小儿哭涨了明日叫你阿妹领回去了事” 赵四郎正要应承,目光一闪,突然改了主意“你好生照顾这孩子,外甥将来指不定有大造化。” 第二日,蔺知柔装扮成男童,跟着四舅去市坊置办行装。 是日晴明,十里长街春风和软,车挂轊,人摩肩,风过处杏花如雪,霎时又被马蹄踏作香尘陌陌。 赵家距离市坊不远,舅甥俩没有骑驴套车,沿着柳絮纷飞的河堤行走。 河中船舳如织,两岸歌楼红袖招展,管弦笙歌随流逐水,目之所及一派繁华红尘景象。 “七郎在扬州居住两年,倒是难得见你出门。”赵四郎生性谨慎,在外便权当外甥女作外甥。 蔺知柔点头“阿娘喜静,阿耶又经年在外,我们在吴县时也不常外出,只是逢年过节出去走走。” 蔺知柔在赵家住了近两年,可同这个四舅没怎么说过话,大约只比陌生人强些。 赵四郎没话找话,蔺知柔却是惜字如金,有问必答,规矩纹丝不错,却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两坊距离还没走完,舅甥俩已经把能说的话题全说完了。 看到市坊门,赵四郎总算松了一口气,从随身带的布囊中拿出一串钱来“阿舅先去趟铺子,文墨铺和书肆都在丁未行,你先四处逛逛,挑几卷书,半个时辰之后你到行首的贾家书肆等着,我来寻你。” 蔺知柔接过铜钱,估摸着大约有一百枚上下,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她谢过四舅,向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扬州地处长江与运河的交汇处,是南方客商货物北上的要津,市坊之富盛足可媲美帝京长安与东都洛阳。 整个市坊分作一百八十行,两千多家铺肆鳞次栉比,叫卖声南腔北调,不绝于耳。 蔺知柔一路行一路四顾,不知不觉已到了丁未行。 行首的店肆地段好,要价自然也贵,蔺知柔走马观花,并未多作停留,往里走了一段,这才在一家门面窄小的书肆前驻足。 店内没有其他客人,店主人闲坐门边,见了她起身招呼“小郎君请进,小店有新印的五经正义,书迹端秀,保证无一错漏。” 蔺知柔步入店内,只见店堂局促,沿墙全是架子,上面挤挤挨挨堆满了书卷,有成秩的,函装的,也有零散的卷子。纸的,帛的,甚至竹简,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卷轴上用丝绳挂着各种颜色质地的签子,上题书名。 蔺知柔大略扫了一眼,铺子里最显眼的地方摆着销路最广的的雕版印刷儒家五经和佛经,较少见的文集和诗集都是手抄书。 手抄书没卷不下五百文,昂贵奢侈,蔺知柔身上只有区区一百文,印制书也只能买一卷。 蔺知柔挑挑拣拣,拿起一卷标价六百文的建安诗集搁在一旁。 她不急着会帐,却蹲下身研究最下层架子上的书卷,这些书卷蒙了层薄灰,大多装帧寒酸,有些甚至连卷轴都没有。 “下头都是京城来的旧行卷,一律二十文一卷,小郎君若是喜欢,买两卷再加赠一卷。小郎君可知道行卷” 蔺知柔点点头,但凡对本朝科举有所了解,对行卷都不会陌生。 其时的科举不糊名,不誊录,托关系走后门都是常规操作。 为了提升知名度,举子会将自己最得意的诗文制成卷轴,在考前向京师的达官贵人、文坛领袖投献,若是有幸得到青睐,便能声名大噪,中举的希望也随之倍增。 因此举子行卷时往往使出浑身解数,但求贵人一顾,可惜贵人少,举子多,大部分卷子都到不了贵人案前,直接被奴仆婢子拿去卖了,充作“脂烛之费”。 其中有一部分便流落到了全国各地的书肆里。 蔺知柔随意拣了一卷展开,扫了眼卷首诗便知不佳若是这些作者得中进士,行卷的价格必然也水涨船高,肯定不会清仓大甩卖统统二十文,还买二送一。 如是反复,几乎将一架行卷都看了个遍,也只挑出两卷差强人意的。 一旁的店主人着实有些不耐烦,可看在卖出新书的份上也就不与她计较了。 蔺知柔也挑得乏了,正打算随便拣一本了事,一卷竹轴卷子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轻轻展开,清隽的书迹便已令她惊艳,再一读卷首诗,更觉气象不俗,她虽然不会作诗,却能看出大概的好坏,连忙小心翼翼地卷起捆扎妥当。 挑完了卷子,蔺知柔站起身敲敲酸麻的腿,将建安诗集放回原处,抱着行卷走到门口,数出四十文给店主人,店主傻了眼,买二赠一原是看在卖出手抄书的份上,可这小儿自始至终未曾说过要买,他也只能认栽了。 蔺知柔前世穷困潦倒过,受过的白眼比喝过的白开水还多,丝毫没有一般人的羞惭情绪,夹着行卷,在店主如刀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她四处转了转,用余下的钱买了些墨粉和竹麻纸,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去行首的书肆等四舅。 赵四郎迟迟不来,蔺知柔怕两人走岔,便耐心在原地等着,展开方才买的行卷细细读起来。 店主见她年少好学,又生得秀雅,好心与了她一张小胡床,让她坐于店门边,还给了她一碗茶汤解渴。 约莫过了半刻钟,赵四郎方才赶到,一边以袖子掖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疾步走来。 他身后跟着个两个着短褐履草鞋的车夫,各自赶着驴车,一辆是坐人的,罩着青布,另一辆是运货的板车,上面已堆了包着布扎成捆的货物,散发着浓浓的药味。 “才归置完捎去江宁的货,正要走,谁知铺子里来了个相熟的客人,扯着我说了好一通话,不好撂下人家,实在是等急了罢”赵四郎解释。 蔺知柔已将一卷行卷从头至尾细细看过一遍,不慌不忙地卷起来,对赵四郎笑道“阿舅正事要紧,外甥在此也可读书,不碍事。”边说边起身,将方才买的东西放在车上,只留了那卷惊才绝艳的竹轴行卷,珍而重之地拿着。 舅甥俩沿着坊前的通道走了百来步,赵四郎停下脚步道“方才叫那客人耽搁了,阿舅没来得及去柜坊办事,你且在此稍等片刻。” 柜坊又称寄附铺,最初是供人存放钱财的地方,后来又逐渐发展出票据和借贷业务,可以说是古代银行的雏形。赵家的一部分本钱便存放在柜坊中。 蔺知柔想了想道“我还从未见过柜坊是何模样,可否随阿舅见识一下” 赵四郎目光飘忽“有何好看的,与寻常铺子没什么不同。” 见她面露失望,踟躇片刻,改口道“你要看便随我一起去罢。” 市坊铺肆林立,柜坊也不止一家,长街两旁一字排开,少说也有四五十家。 赵四郎领着外甥女走了半晌,在一爿窄小店面前停下“就是此处了。” 蔺知柔往里一张望,确实与一般店肆没什么不同,只不过靠墙放置的不是敞开的货架,而是带锁的高橱。 若不是方才见赵四郎神色有异,她才懒得走那么多路来瞧这个稀罕。 柜房里只有一个着白衣戴白纱帽的男子,年岁与赵四郎相当,一见他便上前作揖寒暄,显然很是熟稔。 赵四郎从袖子里拿出赵老翁给的竹牌“劳驾王兄,与我取十匹大练,五十贯文,十匹绢,老规矩,记五匹。” 男子取钥匙开橱,一边随口问道“四郎此次是往哪里去” 赵四郎看了眼外甥女,犹豫道“江宁” “这不是上个月才去过么”那男子露出了然的神情,笑着拍拍他的肩,“老弟胆儿肥了,不怕你家那母大虫打上门去” “瞎说什么”赵四郎心虚第朝门外看了眼,只见外甥女正全神贯注打量斜对面对面胡人铺子里的白猧子,一颗心才落回肚子里。 蔺知柔看似心不在焉,其实听得分明,她有个成年人的灵魂,自然听得懂言外之意。 她这四舅看似老实本分,竟也藏着秘密,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蔺知柔收回目光,看了眼装满货物的驴车,这一日还真是满载而归,收获颇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少年 回到赵家,蔺知柔将方才买来的行卷收入书卷帙中,又将墨粉和麻纸并一方哥哥送的小石砚收入竹笥中,便去赵氏的屋子。 堂屋里也是一派忙碌景象,地上放着一大一小两个打开的箱笼,赵氏和常嬷嬷正开箱倒柜地将衣裳、书卷等物往里填。 赵氏原本蹲在地下,见到女儿,扶着腰站起身“我与你外翁商量过了,明日让嬷嬷随你一同去江宁。” “嬷嬷走了阿娘和阿兄怎么办”蔺知柔反对,“让小金随我同去便是。” “小金自己都是个半大孩子,遇上事能顶什么用还是得有个老成持重的人同去阿娘才放心。” 蔺知柔知道赵氏固执,与她争执无益,便说“尚不知灵谷寺中是何规矩,不如先带了小金去,若是那里不许带下人,也省得嬷嬷来回奔波,若是可以,再叫嬷嬷来不迟。” 赵氏有些迟疑,蔺知柔又道“阿兄病还未痊,正需照顾,阿娘一个人怎么行让嬷嬷留下我也放心。左右我一路有阿舅照应着,不碍事的。” 赵氏听她说得入情入理,这才勉强点头。 这时蔺七郎午睡醒了,也不吵闹,也不喊人,自家不声不响地从床上爬了下来,也不穿外衣,趿了鞋便朝她跑来“阿妹,阿妹” 常嬷嬷吓得赶紧拿衣服与他穿好“小郎醒了怎么也不叫嬷嬷” 蔺遥一听别人问他什么便皱着眉冥思苦想,赵氏忙上前抚他眉心“莫想了。” 蔺遥注意到地上的箱笼,蹲下身好奇地打量了一番,突然伸手拿出一卷春秋公羊传“阿客阿客的” 赵氏从他手中抽回书“阿客用不着了,与了阿妹好不好” 蔺遥垂眸看向自己空空的手,耷拉着嘴角,嘴唇抖了抖,似乎快要哭了,但还是点点头“与阿妹,好” “好孩子。”赵氏噙着泪摸摸儿子的头顶,把书卷放回箱子里。 蔺知柔咬了咬唇,将那卷经书重又拿出来给蔺遥“阿兄,我已有了,这是你的,阿娘错拿了。” 蔺遥将信将疑地接过,倒底是将书紧紧搂在怀里,羞涩地笑起来“阿娘错了,是阿客的。” 赵氏看着一双儿女,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说什么,背转过身道“我再去西屋寻两身替换衣裳。” 常嬷嬷去了东厨,屋子里就剩下兄妹俩。蔺遥把书放在席子上,想去解绳子,却不知道怎么才能解开。 “阿兄可是要看书”蔺知柔问。 蔺遥点点头。 蔺知柔替他解开绳子,帮他展开卷轴。 蔺遥趴在席子上,用手指着,一个字一个字认了半天,苦恼地摇了摇头,他阿娘总说他得病前的事,可他听得一知半解,更想不明白。 他只是看到书和文墨便觉亲切熟悉,哪怕不记得那些字,只看着也是欢喜的。 “阿兄,你想读书么”蔺知柔问。 蔺遥点点头。 “我要出去几日,待我回来教你好不好” 蔺遥的双眼倏地一亮“当真” “阿兄以前教我 言必行,行必果,我一直牢牢记在心里呢。” “阿妹,不教,教不” 他的话支离破碎,可蔺知柔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是难过以后教不了自己了。 “不碍事,”蔺知柔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往后我教阿兄。”往后换我护着你。 第二日破晓,晨钟未鸣,天光熹微,蔺知柔和小金主仆俩已经梳洗穿戴停当。 不一会儿,四房的仆人到了,帮着他们将箱笼行装搬到大门口,抬上板车用麻绳捆扎得结结实实。 赵氏与常嬷嬷自有一番叮咛,千万个不舍,洒了一回泪,倒是蔺知柔笑着安慰她。 赵氏把挂在肘弯的小布囊与她斜挎在肩上“阿金的背囊里有水囊和麻胡饼,饿了与她要来吃,书囊收好,莫丢了。” 说着凑到她耳边轻声道“阿娘逢了根金簪子在夹层里,以防万一,无事莫叫人知晓” 赵四郎已站在车旁等了半天,笑着催促道“有我同去你怕什么” 常嬷嬷忙道“是啊,四郎常去江宁,那条道是走老了的。” 赵氏这才让女儿和小金登车“千万跟好你阿舅啊” 话还未说完,赶车人便扬起了鞭,驴车辚辚地驶出了曲巷,留下两个妇人久久伫立凝望,直到影子汇入远处熙熙攘攘的街衢,再也看不见。 从扬州到江宁,陆路加上水路总共大约两百里,加上他们带了重货车船都走不快,路上得耗费两三天时间。 他们出发时分了三辆车,赵四郎与铺子里的手力共乘一辆骡车,蔺知柔则和小金乘一辆小驴车。 车厢狭小憋闷,没有座椅,侧面也不开窗,赁来的车自然也不会十分洁净。 蔺知柔和小金席地而坐,鼻端充斥着牲畜的气味。这也罢了,遇上道路崎岖一些,车便颠得人浑身的骨头几乎散架。 蔺知柔上辈子去异乡读大学,选的总是最便宜的火车,甚至站过近十个小时,可比起古代的驴车马车还是舒服多了。 小金是赵家的婢子,从未出过远门,起初还有些新奇,不到一个时辰便欲哭无泪,用袖子遮着口鼻,不住地问“怎么还没到啊” 蔺知柔安慰她“一会儿换了船就舒服多了。” “小郎从吴县到扬州也是坐船么”小金还没坐过江船,又好奇起来。 “船和车都坐的。” “吴县比江宁还远罢” 蔺知柔“嗯”了声“稍远一些。” 小金想了一会儿,又道“那长安是不是很远” “是啊,路上需几个月,十一月考试,最晚仲夏就得启程了。”蔺知柔一边说一边取出在市坊买的行卷之一。 小金连连咋舌,一想到时候八成还是自己陪着,几乎晕厥过去。 说话间驴车出了城,行至一段平坦的驿道,蔺知柔伸腿将车帷挑开一点,靠在车壁上,借着光读行卷。 这些士子为了吸引贵人的注意各显神通,无所不用其极,除了正经诗赋以外,志怪传奇也是个极受欢迎的题材。 蔺知柔手上这卷就有两则狐狸精的故事,作者的诗文乏善可陈,小故事倒是写得有滋有味,正可解旅途乏闷。 蔺知柔一边读,一边用白话说给小金听,小金也讲了几个从乡间老妪处听来的神怪故事,中间下车活动了下筋骨,就着清水吃了些胡饼,不知不觉半日消磨过去,车已行至扬子津。 下了车,蔺知柔放眼望去,只见江面上舳舻相属,帆樯林立,一直延伸向浩渺的天际,竟是望不到边。 扬州城的官河上舟船也多,可那毕竟是城中的内河,与广袤的江面不可同日而语。 小金手搭凉棚踮着脚张望,连连惊叹“这得有多少船呐” 不一时,赵四郎找好了船,与车夫会了帐,叫船工与手力将货物和行装卸下,搬运到船上。待一切准备停当,登船划棹,日头已偏西了。 坐船果然舒服多了,江上风平浪静,落日映红水面,不时有归鸟从天边飞过。 蔺知柔坐在船尾,目送夕阳没入深紫色的山影中,江面上暮色四起。 船娘支起炉子,将现钓的鱼刮鳞去脏,在江水中漂去血水,投入镬子中的滚水里,撇入面片,洒点盐,就是一锅鲜美无比的鱼汤水引饼。 舅甥一行人忙着赶路吃了一天干饼子,闻着鱼香都是食指大动,船娘招呼几位客人同食,便也没有多加推拒。 吃完夜饭,周遭已彻底黑了,镰刀似的弦月悬在江上,四下橹声渐稀,舟人停棹,矮身走进船舱问道“阿郎,前边两里外就是白沙州,今夜泊在此地” 赵四郎点头“老丈作主便是。” 舟人将船驶到一片泊满船只的水域停靠下来。蔺知柔遥望来时路,只见对岸瓜洲楼宇依稀,灯火如萤。 赵四郎习惯早睡,天一擦黑就犯困,强撑到泊下船,自在船舱中合衣睡下了。 蔺知柔没有睡意,见小金强打精神支撑着,便打发她也去睡了,独自提了盏油灯到船头,捧一卷左传细读。 守夜的船工见了不免奇道“这小郎君忒用功,将来必是要中进士的。” “阿伯说笑了。” 正说着,只觉船身轻轻一晃,蔺知柔回头,见有人扣他们船舷。 蔺知柔正疑有贼,却听那人道“小郎,可否与你借个火”是个少年人的声音。 蔺知柔看了眼他们的船,只见是一叶小舟,至多能容两三个人,想来不是打劫,便点头道“阁下请便。” 那少年手脚并用地翻过船舷,作揖道“家师夜读,不防烛火叫风吹熄,多谢小郎君相助。”说着将蜡烛芯凑到油灯火焰上。 蔺知柔借着烛火一瞥,只见那少年郎年约十四五,姿容秀美,举止有礼,神情却难掩倨傲,倒不像寻常门户出来的。 少年借得了火,道了谢,目光不经意落在摊开的书卷上,诧异道“这卷子是从何处所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邂逅 少年旋即发觉自己问得无礼,忙作揖道“小郎莫见怪,在下见此书迹不凡,故而有此一问。” 蔺知柔读的正是那卷竹轴卷子,她如实答道“足下多礼,此行卷是我偶得自一旧书肆,蒙足下喜爱,请以此物奉之。”反正她已经背熟了。 少年略一踌躇便道“在下岂可夺人所好,此卷并非行卷,实属难得,还望小郎惜之。”说着又是一揖,这一揖倒是比先前恳切多了。 蔺知柔心中疑惑,但人家不说,她也不好打探,便也郑重还了一揖。 这时旁边船舱中传来两声轻轻的咳嗽,少年立即道“家师还等着灯火,请恕在下不便久留。” 说完便七手八脚地扒着船舷翻回自家船上,忙乱中险些又将烛火弄熄,以手遮护着,好容易才安全地带回船舱里。 蔺知柔看着旁边的小舟渐渐亮起,隐隐绰绰的人影落在油布船篷上。虽然只是个模糊的侧影,她却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 一直读到夜深,灯油即将燃尽,蔺知柔方才收起卷子,回首一望,那叶小舟仍旧亮着,人影随着灯火摇曳轻轻晃动。 在这夜船上守着孤灯苦读,大约也是个即将赴考的举子吧。 蔺知柔按下无谓的好奇心,提着灯回到船舱中躺下。 不时有夜航船从旁经过,橹声咿轧,水声哗然,不知不觉将她送入了梦乡。 翌日醒来天已大亮,蔺知柔钻出船舱一看,昨夜那叶小舟早已没了踪影,她便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余下的航程顺风顺水,一行人于第三日晌午抵达江宁城,卸货、雇车、装货、交验过所,一应事务妥当办完,又耗费了大半个时辰。 赵四郎看看日影,对外甥女道“灵谷寺在城东,没个半日到不了,今日是赶不及了,咱们先在城里找家客舍落脚,阿舅去寄附铺将货存了,明日一早再入山,你看如何” 赵四郎一路将行程安排得井井有条,蔺知柔自然没有意见“全凭阿舅做主。” 赵四郎便让车夫将他们送往常住的邸店。 这回雇的是板车,没有车厢,蔺知柔屈膝坐在车上,在一寸寸西斜的阳光中打量这座煊赫一时的都城。 曾经的琼楼金阙已在隋军灭陈时夷为平地,六朝金粉付诸烟云。如今的江宁城是在废墟上新建的,秦淮河依旧静静流淌,旧梦已无迹可寻了。 小金失望地皱皱鼻子“这就是江宁吗比咱们扬州城可差远啦” 不多时,到得邸店,蔺知柔和小金一落脚便向店主讨了热水,洗去一路风尘,换了身洁净衣裳,这才出去用饭。 赵四郎已在屋外等候多时,神情有些不耐烦,不过并未多说什么,只催促他们去吃饭。 邸店的伙食十分敷衍,蔺知柔连日劳累,也没什么胃口,只胡乱扒了两口。 赵四郎也撂下了筷子,站起身道“你们也乏了,早些睡。” 蔺知柔见他头脸干净,装束齐整,换了个与白日不同的软脚幞头,腰间还佩了个香囊,心里一动,试探道“阿舅可是要出去” 赵四郎不防她有此一问,愣了愣,搔搔鼻子“阿舅还要出去见个客人,深夜才回,你莫等我。” 蔺知柔道了声好,看着赵四郎匆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对小金道“你先回房睡,我突然想起件急事要同阿舅商量,去去就回。” 说着便疾步追了上去。 江宁城内没有严格的宵禁,暮鼓已敲过,路上仍有不少行人和车马。 蔺知柔个子矮,小巧灵活,在行人车马间穿梭,倒也不容易被发现。 她一边紧盯着四舅,一边分出心神默记来路,一直走了大约两三个里坊,赵四郎终于转进一道坊门。 每座城都有秦楼楚馆聚集的里坊,比如赫赫有名的长安平康坊。江宁也不例外,然而此处不闻管弦丝竹声,出入的也都是寻常百姓,不像是专做此类营生的地方。 蔺知柔提心吊胆地跟在后头。 赵四郎转进一条曲巷,在巷尾的一扇小门前停住脚步,突然回头。 蔺知柔赶忙闪身藏到槐树背后。 赵四郎做梦也想不到年仅十一岁的外甥女会跟踪他,左顾右盼也只是因为生性谨慎。 他四下里张望了一番,没发现异常,这才拔簪扣门。 墙里的犬儿察觉有人,吠叫起来,赵四郎小声道“阿福,是我”话音未落那狗便息了声。 不一会儿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举灯照了照,惊呼“郎君如何来了”却是个苍老的女声。 “有些事,”赵四郎显然不欲与她废话,“娘子歇下了么”一边说一边闪身进了院子,将门掩好。 不一会儿,墙里传出一声娇嗔“我这里哪有酒同你的好夫人讨去” 赵四郎哄道“我夫人不就是你么” 那老妪也帮衬他“可不是郎君给娘子置这好大宅院,还不当你是正头夫人” 蔺知柔颇感意外,那天在柜房听到只言片语,她便猜到赵四郎在江宁城里有情人,却没料到他能从赵老翁眼皮子底下弄出钱来置外宅。 蔺知柔暗暗记下这宅院的位置,趁着天色还未黑透,疾步回了邸店。 第二日晨钟一响,蔺知柔便跟着四舅向城南的灵谷寺进发,留小金留在邸店等消息,顺便看着行装,如此一来只需雇一辆车便够了。 赵四郎眼下乌青,哈欠连天,一上车便无精打采地靠在车厢壁上。 “阿舅气色不佳,是邸店的床睡不惯么”蔺知柔问道。 “阿舅年纪大了,觉浅认床。”赵四郎又打了个哈欠。 蔺知柔不再说下去,免得惹他起疑,手里虽握有把柄,可她毕竟是小辈,还是得由赵氏来交涉。 她昨夜回去又看了一个时辰书,此时也有些困倦,便闭上眼睛休憩。 出了城,驴车在平坦的官道上行了一个多时辰,转入崎岖的山道,驴跑不起来,车速便与步行相差无几,甚至还更慢一些。 蔺知柔在车上坐得闷了,腿脚发麻,便叫车夫稍停,跳下车步行。 晨雾将散未散,草叶上露水未干,走了一小段路,裤腿就被露水洇湿了,不过她不以为意,深吸了一口气,晨风带着草木和新泥的清香,连驴子身上的气味都不那么惹人厌了。 江南的山水秀丽,山势平缓,连起伏都是婉约的。 灵谷寺在梅花峰上,需走三十里山路,蔺知柔累了便上车坐一会儿,休息够了便下车走一阵,如此走走停停,倒也十分惬意。 日头逐渐升高,山道上逐渐能看到香客的身影。 不过灵谷寺隐于蒋山深处,又不像别的寺那样每月办俗讲招揽香客,前来礼佛的人不多,山门前也见不到多少车马。 甥舅俩在门前下了车,对知客僧道明来意。 知客僧从赵四郎手中接过高县令的荐书,看了看又交还于他,为难道“两位檀越来得着实不巧,阿师受京都荐福寺之邀,前去坐夏,三日前已启程了。” 赵四郎不知所措,一个劲道“怎生如此不巧我等来一趟不易,有劳小师傅想想法子” 蔺知柔也很失望,不过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她向那僧人行了个礼“敢问阿师,宝刹中可还有别的和尚授业” 知客僧想了想道“寺中亦有禅师教授蒙学。” “可否劳烦阿师引路” “两位檀越请随小僧来。” 舅甥俩跟着知客僧走入寺内,经过佛塔,绕过佛堂,穿过廊庑,来到寺后的禅院。 还未走到门口,便听见墙内传出朗朗读书声。蔺知柔侧耳倾听,认出那是母亲常诵的大光明经。 知客僧在门前停下,合掌行礼“两位檀越稍候,容小僧前去通禀一声。” 不一会儿,一个年可三十的方脸和尚跟着那知客僧一同出来了。 “这是慧觉禅师。”知客僧向他们介绍 禅师行单掌道“阿师远游,寺学课业一概由小僧教授,两位檀越有何见教” 赵四郎对读书之事不甚了解,对外甥女道“七郎自己同禅师说罢。” “见过阿师,”蔺知柔入乡随俗行个佛礼,“敢问阿师,贵学所授何经” 禅师道“佛经有般若经、金刚经、大光明经、妙法莲华经等诸部,亦有儒家论语与孝经。” 神童举不考佛经,学它全无用处,论语、孝经倒是必考书目,可这两部儒经蔺知柔已经背得滚瓜烂熟。 “不知阿师这里能否学作诗赋”蔺知柔问道。 禅师摇摇头“檀越见谅,寺主不在,这些却是无人能教。” 蔺知柔点点头“多谢阿师。” 僧人读书习字的虽多,能吟诗作赋,与文人唱答应和的高水平和尚却是凤毛麟角,可遇而不可求。 灵谷寺的本寂禅师便是远近闻名的诗僧,只可惜去了京师。 从灵谷寺中出来已过了午时,甥舅两人找到山门外等候的驴车,情绪低落,都没什么胃口。 赵四郎看看车上原封不动的五匹绢“这禅师也是,何处不能坐夏,偏要跑到京师去这叫我们如何是好” 蔺知柔心情比他还差,州府复试近在眼前,路上一来一回白白耽搁许多天不说,拜师的事还没个着落。 可事情已经发生,焦急也于事无补,只能先下山再从长计议。 她看了眼天上浓云“阿舅,这天色看起来似要下雨,咱们尽快下山再说罢。” 江宁城通往灵谷寺有两条道,他们上山走的是东道,下山走的却是西道。 山中天色阴晴不定,驴车刚行出十里不到,浓云蔽日,松风呼啸,不多时连珠般的雨点便砸了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豪门 车夫勒住缰绳停下车,回身探进车里“阿郎,大雨天山道滑,今天怕是下不了山了,不远处有个普通院,歇息一晚再走可好” 赵四郎没好气地道“我们城中还有急事等着,哪里歇得起” 那车夫爱惜自家毛驴,却是无论如何不肯再走了。 赵四郎暗骂一声晦气,又不敢真与他撕掳,生怕那车夫一气之下将他们扔在山里不管,只得由着他把车驾到普通院去。 普通院由寺庙所设,建在城市至寺庙的半途中,方便礼佛的僧俗落脚休息。 赵四郎与蔺知柔在门前下了车,便有一胡须雪白的老僧推门而出“檀越可是要歇脚” 赵四郎见那老僧灰袍褴褛,不太乐意搭理他,点点头冷淡道“有房无与我们两间上房,一间下房。” 蔺知柔不喜四舅看人下菜碟的作派,行礼道“下山路上适逢大雨,叨扰阿师。” 老僧将两人让进院内“蔽院房舍并无上下等之分,统共只剩两间,请檀越随我来。” 赵四郎脸色不大好看,他们虽是亲眷,可蔺知柔毕竟十一了,纵是甥舅也得避嫌,三个人两间房,只有他和车夫挤一间房。 他越想越觉晦气,绷着脸叫车夫将驴赶到畜棚,晚间再入内,自顾自带着外甥女走进院中。 这座普通院属于灵谷寺,规模不大,十来间屋子围着个小院子,只有那老僧一人打理,倒也收拾得井井有条。 矮树篱修剪得整整齐齐,院中还种着棵老山茶,正值花期,灼灼红花开了满树,每朵都有碗口大。 雨势急密,没有一点要停歇的迹象。赵四郎也认命了“今日别想下山了,就在此地对付一宿罢。” 蔺知柔点头应是,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她随身带了经书,何处不能读 两人提着行囊,由老僧引至各自房间。仅剩的两间房并不紧挨着,中间还隔着两间,已住了人。 “此地平日没什么人来,”老僧眯缝着眼,抖抖索索从腰间摸钥匙开锁,“今日这场雨来得急,前后来了四五拨避雨的,几位檀越来得巧,再晚些就无房可住了。” 赵四郎夜里几乎没睡,叮嘱了外甥女两句便关上门倒头便睡。 蔺知柔却是后知后觉感到腹中空空,问那老僧“阿师,不知此地可有饭食” 普通院大多是半公益性质,有免费也有收取少许费用,供不供饭并无定数,全由寺庙自行决定,故而她有此一问。 老僧道“若是檀越不嫌弃,厨下备有豆粥,可自去取食。” 蔺知柔谢过老僧,走进房间,放下行李。禅房内陈设甚是简素,但打扫得很洁净,只是衾被摸着有些潮意。清明时节多雨,又是在山中,这也是难免的。 蔺知柔与老僧闲聊几句,便要随他去厨房喝粥,刚走到廊上,突然听见“砰砰”的拍门声。 老僧唬了一跳,告声失陪,急急向大门走去,可他年事已高,心里再急脚上也快不起来。 门外之人似乎耐心欠佳,拍门声越来越响,夹杂着几个壮年男子的呼喝声,最后只听“嘭”一声巨响,那扇木门竟叫人一脚踹开。 几个身材高壮、模样凶悍的壮年男子呼呼喝喝地一拥而入。 这些人戴着簇新的斗笠,穿着蓑衣,露出一式的黑绸裤和木屐,一看就是哪家土豪劣绅的手力刁奴。 为首的一个红脸膛子油花泛泛,光可鉴人,瞪着眼指着老僧骂道“贼秃奴为何不来应门生着对驴耳朵可是好看的” 老僧知道这等无赖跋扈惯了,惹不起躲得起,便好声好气地陪礼“檀越莫怪,贫僧腿脚慢,趋赶不及,叫檀越久等。”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那刁奴怒气稍解,对身边人道“算这秃奴识趣。” 又恶声恶气地对老僧喝道“你这地方有几间房都给我清扫干净,我家小郎君包下了” 蔺知柔踮脚一张望,隔着雨幕依稀可见门外许多车马。 老僧赔礼“对不住檀越,敝院已无余房了,往南十里另有一间普通院,有劳诸位檀越移驾” 刁奴的眼睛又瞪了起来,从腰间解下一缗钱用力掷于地上,铜钱落地“哗啦啦”响成一片。 “贼秃,可是怕我们出不起钱睁大你狗眼瞧瞧” 老僧合掌行礼“檀越有所不知,此地乃是灵谷寺所设普通院,无论僧俗皆可随意借宿,无需破费。” 动静闹得这样大,屋子里的人也坐不住了,有些胆子大的便打开门走出来瞧热闹,也有隙开一条门缝偷偷张望的,更有怕被殃及闭门不出的。 蔺知柔瞅了瞅,除了她四舅之外还有两间房门紧闭着。 那刁奴见有人出来,懒得与老僧费口舌,将他蛮横地当胸一推,不管不顾带人闯了进去。 蔺知柔忙上前将他搀扶到廊下,好在庭中是泥地,这一下并未伤筋动骨。 七八个壮汉呼啦啦一拥而入,径直就往人屋子里闯,关紧门的也没用,抬脚便踹。 进了屋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人往外一搡,后脚就将行李扔了出来,一边扔一边不耐烦道“赶紧离开此地我家主人包下了” 赵四郎这会儿也不能再装睡了,识趣地背起行囊打开门,一把拽过外甥女,低声道“咱们赶紧出去。” 留宿此地的大多是进山礼佛的香客,以老弱妇孺居多,哪里见过这阵势,俱都噤若寒蝉,收拾行李打算走人。 惟独一个文弱的年轻人气不过,忿然道“我等先来,尔等后到,便是要我们相让,也该以礼相求,如此贼人行径,是何道理” 那群手力哄然大笑,红脸膛走到书生跟前“想知是何道理” 话音刚落,他突然一抬腿,当胸一脚将士子踹翻在地“这就是道理” 说罢又抢过那士子的背囊,将里面的书卷笔墨统统扔进污泥里来回踩踏。 士子顾不上痛,连滚带爬地冲上前去,将卷轴从泥水中扒出来抱在怀里,气得嘴唇直哆嗦“尔等岂可如此岂可如此” 蔺知柔看着这一幕,不自觉地咬紧牙关,后背紧紧绷住,但是她很清楚,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趁着别人不注意,拾起一卷书,用衣袖胡乱擦两下,交还给那年轻人。 这个世界有太多不平事,她太弱小,自身都难保,站出来不过是以卵击石。 虽然心里清楚明白,可耻辱的感觉仍旧像这连天的雨水一样劈头盖脸地砸向她,仿佛要砸弯她的脊梁。 手力们嘻笑一番,不再理会那书生,一边往外赶人,一边将门外数辆牛车、马车迎进来。 车上下来许多十几个清秀的童仆和美貌的侍婢,有的举着步障,有的提着箱笼,有的担着什物器皿,甚至还有扛着坐床、隐几的,这阵仗不像是来避雨,倒像是要举家搬来住上几年。 赵四郎和蔺知柔肩扛手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冒雨在乱糟糟的人群中找到车夫,三人一起往畜棚赶。 车夫将驴牵出来,蔺知柔正要上车,一辆阔大华丽的马车擦着她的肩头慢慢驶过,她不经意回了个头,却见有人撩着车帷,正从车窗中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慢着”那人一开口,是个少年人的声音。 舆人赶紧勒住缰绳,高大健硕的大宛马抬起前足长嘶一声。 蔺知柔头皮一麻,赶紧往车里钻,那少年却道“小孩儿,你别走说的就是你”一边说一边掀开车帷就要往下跳。 一群侍婢慌了神,立即蜂拥而上,打伞的,拿大氅的,扶他下车的,给他脚下垫油布的,举着画障遮他形貌的那排场恐怕皇帝见了都要自叹弗如。 蔺知柔最怕的就是这类高门大户的孩子,大人纵使再怎么飞扬跋扈,总还讲点逻辑,有个缘由,顾忌些脸面。 而这种中二病熊孩子发起疯来完全没有道理可讲,搞起破坏毁天灭地,偏偏无论闯了什么祸都有家里的熊大人撑腰和善后。 遇上就是天灾,吃亏都靠自己消化。 见小主人一发话,那群手力和奴仆立即呼啦啦拥上前,将他们的小驴车团团围了起来。 车夫吓得忙将蔺知柔拽下车,剩下的钱也不要了,与他们撇清干系,牵着驴飞速离开了普通院。 赵四郎还算见过风浪,虽然吓得脸煞白,勉强站直了身子“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那少年磨磨蹭蹭,半天终于由婢子扶着下了车,一路踩着垫脚的油毡走到他们跟前,露出真容来。 少年越莫十三四岁,穿着一身宝相花织锦袴褶,足蹬红地描金小皮靴,生得高挑颀长,模样倒还算周正,就是浑身散发着熊熊的气场。 他在甥舅俩跟前站定,拿鼻孔对着赵四郎“你是他何人” 赵四郎不明就里,不过还是迫于豪奴们的淫威答道“我是他阿舅。” “那便做得主了,”少年歪嘴一笑,转向蔺知柔,“小孩儿,你可识字” 蔺知柔一猜就没好事,赶紧摇头“不识。” “啊”少年似乎有些遗憾,随即又高兴起来,“无妨,慢慢学就是了。” 赵四郎还没闹明白这少年究竟要做什么,蔺知柔却已经隐隐猜到了,只觉荒谬无比。 那少年果然转向赵四郎“我缺个书僮,看你外甥挺顺眼,将他卖与我如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获救 赵四郎大骇“这如何使得”赵家虽不是巨富之家,可也不愁家计,断断没有卖孩子的道理。 那少年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这甥舅俩的穿着打扮,思索片刻道“多少钱你肯卖五百千够不够” 按照市场价,五十万钱能买一个艺高貌美的乐妓,开价可说十分公道慷慨了。 赵四郎有些哭笑不得“不是钱” “一千贯。” “” “两千贯。” 蔺知柔分明从赵四郎的眼里看出一丝犹豫和意动。 好在她那四舅还没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瞬间清醒过来,长揖道“承蒙小郎君看重,只是我这外甥又笨又呆,不晓得看人眼色,怕是侍奉不了” 不等他把话说完,那少年抬起手轻轻一招,几名手力朝他们围拢过来。 “你们要做什么青天白日的”赵四郎来不及把话说完,两个手力已经一左一右将他制住。 蔺知柔不由自主往后退,却无处可退,她前后左右都是那少年的奴仆。 红脸膛呵呵一笑,铁钳般的大手箍住她细瘦的胳膊,只轻轻松松一扯,蔺知柔几乎叫他拽脱臼。 “轻着些莫弄伤他”少年皱着眉头道。 蔺知柔努力镇定心神,一边盘算一边道“蒙小郎君青睐,小子不胜荣幸,但小子家中还有母亲与兄妹,便是要跟小郎君走,也得知道去的是哪家哪户罢。再说买卖人身是要经官府验明方可和卖,哪是说卖立时就能卖的” 少年狐疑地摸摸下颌,问红脸膛“他说的可是真的” 红脸膛得意笑道“这小儿说的倒是不假,但咱们是什么样人家小郎君要买个小僮罢了,没有书契又怎的放眼整个江淮,难不成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作梗” 蔺知柔心一沉,她说那番话就是为了套出那少年的背景,若只是一般官宦子弟,亮出高县令这个靠山说不定就能脱困,就算被强掳了去,让她四舅立即赶回扬州去求高县令斡旋,八成也能把人要回去。 然而能在整个江淮横着走的,放眼望去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淮南节度使,另一个则是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淮南王。 少年大约与其中之一关系匪浅,看他这个嚣张跋扈的程度,说不定就是家中子侄辈。 且不说他家大人是不是一样混账,要是惹上那两家,高县令肯为她这个“神童”出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甚至外祖父和四舅肯不肯为救她而奔走还是两说。 蔺知柔想到柔弱的母亲,懵懂的兄长,年幼的妹妹,如果她被掳去当了奴仆,他们今后怎么办 “你莫怕,”那少年安慰她道,“我们家从不苛待下人,你只须好好伺候我,我保你吃穿用度都比如今强上百倍。” 蔺知柔看着少年的眼睛,他的眼神并无恶意,甚至可称得上真诚,大约真觉得他们这些草民汲汲营营奋斗一生还比不上卖身给他。 少年见她沉默不语,以为她被自己说动,便从腰间摘下个牙牌扔到赵四郎脚前“你外甥的身价两千贯,凭此牙牌去淮南节度使府领钱便是。” 赵四郎一听淮南节度使几个字,顿时面如死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说不出话来。 蔺知柔两世为人,经历过更绝望的时候,可要论耻辱,此刻却是登峰造极。 上辈子她曾自嘲房奴、猫奴、守财奴,可直到此刻被当作货物一样买卖,她才知道何为奴把自己命运的主宰权彻底交付出去。 何况在这时代良贱之隔有如天渊,一旦沦为奴婢,即便以后被放良,她也不能再考科举入仕途。 两世为人,她不曾学会逆来顺受。命固然重要,可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事事仰人鼻息,这日子不过也罢了。 大约天生反骨,越是绝境越能逼出她骨子里的桀骜不驯。 蔺知柔对那少年怒目而视“我不会跟你走,就算你把我绑回去,我也不会安安分分当你的奴仆,我会千方百计逃走,就算你打断我的腿,我也会爬出去,要我当你奴仆除非杀了我” 那少年脸色一沉,长那么大还从未有人违悖过他,但凡是他想要的,无论是物件还是人,哪个不是手到擒来 今日要买这小僮不过是凑巧因他自小用惯的书僮前些时日得了痨病送回家去了,他见这小儿生得清俊可人又机灵,便动了买他的念头。 本来买不买是两可,但对方执意不卖,倒让他越发心痒难耐,非买到手不可。 便是这小儿的骨头真那么硬,大不了关在柴房里慢慢熬,就像熬鹰一样,就不信熬不出来。 打定了主意,他便对红脸膛道“把他给我绑起来” “不怕我血溅贵府就绑吧”蔺知柔切齿道。 少年眼中果然流露出犹疑之色,强买良民之事他也是第一回做,要人性命更是不曾想过,不说别的,万一这小子回府后大吵大闹,惊动了他阿耶,他免不得又要挨一通训。 正踟蹰着,那红脸膛已经从马车上找出捆麻绳“小郎君莫听他放刁,绑回去有的是法子收拾得他服服帖帖” 蔺知柔心里一凉,她能糊弄涉世未深的熊孩子,这些老无赖却是一眼就能看穿。 那红脸膛志得意满,狞笑着去扭蔺知柔的胳膊。 眼看着不能善了,忽听一个轻轻软软的声音道“呵,光天化日的,就敢目无王法” 蔺知柔如闻天籁,循声望去,只见一高一矮两个少女从廊下走出来。 高个的约莫十五六岁,身量比一般少女高些,背着个背囊。 矮个的年纪与蔺知柔仿佛,梳着双鬟髻,生得纤瘦娇小,似乎比她还矮。方才打抱不平的正是这矮个女童。 蔺知柔仔细打量她,怎么看都只是个寻常小娘子,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大约是特别可爱吧。 水灵灵的大眼睛,蝶翼般的长睫毛,小尖下巴颏,春海棠似的小脸颊,真是朱唇皓齿,雪肤花貌。 饶是蔺知柔对可爱生物免疫,心尖也不免颤了颤。 下一刻她便担心起来,这两个少女身着布衣,身边也没个仆从跟着,显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孩子。 也不知这么个平民小姑娘,哪里来的勇气。 她直觉哪里不对劲,可未及细想,只顾着担心两个姑娘被她牵连,尤其是那矮个少女生得那样出挑,万一叫那淮南节度使家的公子盯上怎么办 好在熊孩子似乎只缺个书僮,并不缺美婢,不曾故技重施,连正眼都不给他们“哪里来的村姑,也敢管本公子的闲事” 此言一出,矮个少女尤可,高个的却突然反手从背囊中抽出一物。 蔺知柔定睛一瞧,原来是把乌黑锃亮的漆鞘长刀。 少女二话不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前去。 熊孩子横行霸道惯了,但凡他亮出身份,哪个不是俯首帖耳万万没料到有人一言不合就冲淮南节度使公子使刀弄棍的。 矮个的少女也懵住了,待她回过神来想伸手拉住同伴,却连衣角都没够着。 节度使公子不知所措,那些手力却不能坐以待毙,当即迎上前去,将高个少女团团围住。 蔺知柔趁着手力们无暇顾及她,赶紧躲到一辆牛车后头。 少女身手凌厉,在七八个壮汉的围攻下也不露惧色,手挥刀鞘劈砍击打,一招一式干脆利落,带着劲力,偏又身轻如燕,自如穿梭于雨幕之中,很是游刃有余。 相形之下,那些手力就成了中看不中用的乌合之众。 高个少女一边护着同伴,一边与那些手力周旋,连刀也懒得拔,不出半刻钟时间,已是将那些手力打得七零八落。 手力们平日狐假虎威惯了,何曾受过这等皮肉之苦,被刀鞘抽中两下便顺势倒地不起,一个个抱着头、捧着腿,佯装受了重伤,不肯再出半分力。 其余那些狡僮美婢,身上没有半点功夫,见了高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恨不得挖个坑躲起来。 熊孩子此时也有些着慌,但仍旧跳着脚虚张声势“你们知道我阿耶是谁吗连我淮南节度使府都敢惹,你们死定了” 矮个少女抱着胳膊,斜睨他一眼“呵呵,区区一个淮南节度使罢了,竟如此鱼肉百姓” 周围人都听得倒抽一口冷气,这小娘子好大的口气淮南节度使节度江淮十三州,是货真价实的一方大员,即便搁在京城也无人敢小觑。 蔺知柔不由仔细端详两人,只见他们一身寻常布衣,从头到脚都是平民打扮,也没个奴仆跟着。 可平民百姓家的小娘子哪来这样的底气 熊孩子纵使再蠢,此时也看出了蹊跷,拿不准那小娘是在诈他还是真的来头不小。 他不敢轻举妄动,只紧紧盯着那少女的脸,盯着盯着,神情陡然一变,仿佛遭了雷劈,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睛“表” 话没说完,横空飞来一个刀鞘,不偏不倚刚好打在他嘴上,把未出口的一个字生生打回了他肚子里。 那熊孩子叫人打肿了嘴,一反常态地没有跳脚,也没有破口大骂,只是捂着嘴哀叫了两声,没敢再吭气。 矮个少女颐指气使地道“还不走要我替你阿耶教训你么” 堂堂一个节度使公子居然也没反驳,恋恋不舍地瞅了蔺知柔一眼,捂着腮帮子对下人们喝道“赶紧收拾东西,备车” 奴仆们面面相觑,小郎君怎么突然转性了莫不是叫人一嘴巴子抽傻了 “去啊没生耳朵么”节度使公子一脚跺得泥水飞溅。 奴仆们这才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手力们也哀叫着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去伺候主人登车。 节度使公子上了马车,舆人正要牵着马往外走,那矮个少女突然叫道“且慢”将马拦下,身手敏捷地钻进车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殿下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熊孩子,眼下像只拔了爪子的猫,瑟缩在车厢角落里“表表舅” 表舅冷着小脸,照他脑袋上削“行啊宋十几日不见长行市了,欺男霸女都学会了啊” “这不是我” 话没说完,脑袋又被削了一下。 “敢再犯,送你去西北”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表舅且饶过我这一回罢” “回头不许寻这些人晦气,也不许来这普通院闹事,不然”表舅恶声恶气威胁。 “不寻不寻,绝对不寻若是食言,有如此日” 表舅面色稍霁“下不为例。” “表表舅”宋十郎大着胆子问,“您怎么跑出来了宫里岂不是闹翻天了” “你阿耶可曾收到消息” “前日似乎是有京中密函送到,写着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有什么事我阿耶也不告诉我。” 表舅秀眉微蹙,思忖片刻道“在这儿见过我的事,千万不能告诉你阿耶,听到没有” “听到,听到”宋十郎赔着小心,“表舅还是早些回去罢您这也不多带几个侍卫,在外头多危险呐” 表舅置若罔闻。 “表舅您这跑出来,可是为了宁贵妃封后之事” 表舅一个眼刀子飞过去。 宋十郎赶紧乖乖闭上嘴。 “你今日来这山中又是所为何事” “不是我阿耶么,”宋十郎抱怨道,“非要我考进士,要我说走门荫多好,我这样的出身何必去与那些穷酸抢” 表舅一掌拍在他脑门上“问你来这儿做什么” “哦,”宋十郎揉着脑门,“我阿耶么,不知从哪儿听说柳家十四郎隐居此地,逼我来拜师” “是东眷柳那个柳十四” “对,就是他表舅也听说过他”熊孩子顿时来了劲,“他真的是狐狸精所生么” 表舅给了他一个白眼“从今往后别叫我表舅。”没你那么蠢的外甥。 “表那个殿下,两年不见,您老人家怎么一点都没变啊也没见长个子” 节度使公子的马车罩着层层织锦和油布,众人看不见里头情形,少女钻入车中半晌,车厢中突然传出一声哀嚎。 却见那少女撩开车帷,旁若无人地跳下车,对车夫道“走罢。” 奴仆们确认过小主人平安无事,便要驱车离开,那少女又道“慢着,把茶酒吃食留下,再给我两匹快马。” 奴仆们未及请示,就听主人叫道“都给他都照他说的做” 蔺知柔不知这两个布衣少女究竟什么来头,但能让淮南节度使府的人言听计从,想来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无论如何是逃过了一劫。 她此时方觉后怕,浑身有些脱力。在古代生活多年,她大多时候居于内宅,遇上最大的事也就是被继祖母和两个叔叔赶出家门。 直面这赫赫煊煊的权势还是头一遭。 若不是恰好遇到这对古怪的姊妹,她这回便是凶多吉少。 不仅是淮南节度使,一个长史,一个县令,甚至一个不入流品的胥吏,只要手握权柄,轻易便能叫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真个是人命如蝼蚁。 待淮南节度使府的人马走远,赵四郎方从泥水中爬起来,对外甥女道“没弄疼吧” 蔺知柔摇摇头。 两个少女救了人却浑不在意,也不管他们,自顾自去熊孩子留下的牛车上搬下酒肉和吃食,四五个酒瓮、十数个食盒尽数堆在廊下。 舅甥两人上前长揖,自报家门。 蔺知柔道“在下吴县蔺七郎,此番多谢两位小娘子出手相救,大恩大德,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两人这才拿正眼瞧她。 高个少女冷着脸,草草还了一礼。 矮个少女打量了蔺知柔几眼,忽地莞尔一笑,犹如春光乍泄“举手之劳罢了,小郎君不必多礼。家姊生来不能言语,失礼之处还请见谅。我们姓甄,家姊行二,我行六,居无定所,行走江湖,以傭保为生。”说罢冲那高个少女眨眨眼。 姓甄取个名字都不走心,两个十几岁的女儿家四处乱跑,当保镖谋生编故事能不能更假一点 蔺知柔见那两人说不出的古怪,生怕节外生枝,只想谢完恩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纵使冒雨行路淋出病来,也好过惹祸上身。 与赵四郎交换个眼神,她四舅显然也是这个意思。 甄六娘却用下颌点点那些酒瓮“二位若是不急着赶路,不如一起饮杯薄酒。” 这下子甥舅俩只得从命,人家刚救了你一命,又殷勤相邀,再推却就是忘恩负义、不识抬举了。 两人便道“那便却之不恭了。”说罢去帮手。 白须老僧见风波已定,也来道谢。 甄六娘道“雨天屋内憋闷,不如就在廊下设酒食,有劳阿师略备。” 老僧道声失陪,从屋内搬出竹床、席垫、茶炉、铜铫子、盘碗等物,打开食盒,将脯腊、鲜果、点心一一摆在竹床上。 几人各自回房将沾满雨水污泥的衣裳脱下,擦洗整理一番,换上干净衣裳。 再回廊下一看,老僧已经煮好了茶汤,竹床上十来个碗碟整整齐齐,烧鹅、鹿脯、野猪鲊、糖蟹、杏酪、樱桃蜜煎应有尽有。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还有七八个食盒不曾动过。 蔺知柔饿了半日,早已经饥肠辘辘,此时美馔当前,不由食指大动。 正分箸,忽听有人扣门。 老僧前去应门,却是方才那位顶撞节度使公子的白衣书生,大约是见车马离去,便又折返回来投宿。 设席的两位少女毫不介意,邀那书生同饮,书生也从善如流,将行囊放回房间,梳洗更衣完毕,便也入了席。 书生自称姓白,表字稚川,天水人士,族中行二十三,出门游历名山大川,数日前刚到江宁。 当下添上副碗筷,几人围着竹床席地而坐。 老僧揭开酒瓮上的封纸,一股醇香漫溢开来,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花香,赵四郎不由赞叹“真是好酒”一边说,一边搬起酒瓮,为众人倒酒。 古时没什么小孩不能饮酒的规矩,这时候的酒度数也不高。蔺知柔和甄六娘也都得了。 甄六娘端起身前的绿釉陶碗,嗅了嗅“久闻淮南节度使府的白梅春醪乃一绝,这香气果然宜人。” 蔺知柔这一世不曾好好喝过酒,不免有些贪馋,与四舅一起端起酒碗敬两个恩人,又敬老僧与白姓书生,老僧也以茶代酒谢了各位仗义相助。 书生对蔺知柔道“方才多谢小友施以援手。” 蔺知柔不过替他捡了一卷书,实在受之有愧,也还敬道“小子愧不敢当。” 春醪香醇甘甜,入喉微凉,到胸中又涌起股暖意,让人惬意得不由轻叹一声。 “一场急雨引出这一番波折,幸得良朋美酒,却是因祸得福了。”书生几碗酒下肚,脸色微红,眉间羞涩一扫而空,话也多起来。 赵四郎胸无点墨,但做买卖多年,惯会察言观色,在此等觥筹交错的场合如鱼得水,当下遗憾道“可惜这深山禅院寂寥,也无丝竹歌舞助助酒兴。” 书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不曾说什么,甄六娘却拿竹箸点点槛外雨帘“依我看这雨声甚好,在此清幽禅寂之境,调弦弄筝、引吭高歌反倒俗气了。” 这话说得不怎么客气,但说话之人浑然不觉,坦坦荡荡,倒是她阿姊面露尴尬之色。 赵四郎笑着连连点头“小娘子说得是,是在下伧俗了。” 甄六娘这才察觉自己方才的话似有冒犯之意,但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道“小女子失言,还请足下见谅。” 赵四郎早看出两人身份不凡,那倨傲之意虽令人不悦,他面上却不显,连道无妨,转而头头是道地说起去岭南收药的见闻来。 甄六娘眼睛一亮,停杯投箸,听得十分专注,待他说完,问道“不知从江宁到广州,哪条道最难走” 赵四郎一愣,这问路不都是问哪条道好走,哪有问哪条道难走的,着实怪异。 不过他还是一五一十地答道“在下数次都是从江宁坐船顺江而下,渡彭蠡湖,入赣水,走陆路至虔州,翻过大庾山,再沿溱水至广州。若是要难走的绕开此道,由江南东道走婺州、括州、汀州,沿途多山,当是不好走。” 甄六娘道了谢,不再多话,安心喝起酒来。 蔺知柔听了这一问,心里便有了计较。专挑人迹罕至的山路走,八成是要掩人耳目,逃避官兵搜检。 大约是哪个达官贵人家离家出走的小娘子罢,也不多带几个从人,真是艺高人胆大。 不过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也不好过问。 正想得出神,书生忽然问她“某见小友谈吐不俗,不知可曾开蒙” 这白二十三是读圣贤书的,脸皮薄,与女子交谈总觉不成体统,与赵四郎这商贾又说不到一处去,便总是找蔺知柔搭话。 蔺知柔便把入山求师未果之事说了一遍,只不提神童试一事。 那书生又问了她几句课业,握着酒碗沉吟了一会儿“不瞒小友,某今日入山却是为了拜访一位隐居此地的友人,此子雄才奥学,若是贤弟有意拜入门下,明日不如随某同去,庶可代为引见。” 甄六娘突然道“阁下所说的可是河东柳十四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隐士 白稚川奇道“小娘子也听说过柳兄么” 甄二娘握嘴咳嗽了两声,甄六娘含糊其辞道“听人说起过此子。” 旋即对蔺知柔道“你也不必白跑一趟了。” 蔺知柔刚燃起希望就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有些失望,但嘴角仍带着笑“愿闻其详。” 甄六娘斩钉截铁“柳十四出了名的眼高于顶,等闲之辈连门都摸不到,别说登堂入室了。” 甄二娘又咳嗽起来。 甄六娘瞥她一眼,明白自己又得罪人了,找补道“小郎君莫怪,我实话实说罢了。方才听白兄问你课业,经学也就罢了,诗赋尚未得其门而入,程度着实差了些。柳十四何等样人物,会与个乡间小儿当蒙师” 蔺知柔知道她说的都是真话,可听了仍旧有些不是滋味,这姑娘一张小脸生得楚楚动人,怎么一开口就这么讨打呢 再说她分明是如假包换的城里人,怎么就乡间了 不过她毕竟是成年人的灵魂,犯不上和个小女孩较真。 倒是白稚川出来打圆场“师徒终究看缘分,或许蔺小友与柳兄有师徒之缘也未可知。何况诗赋不过技艺尔,何时学都不晚,某看蔺小友颖悟过人,不妨一试。” 这话说得客套,但显然白稚川也对她没什么信心。 蔺知柔也明白自己临时抱佛脚,与那些五六岁开蒙的学童差了一大截,但有此际遇已属难得,总要去试一试才甘心。 她郑重地向白稚川道了谢。 赵四郎几碗酒下肚,正是酒酣耳热之时,听这甄六娘口无遮拦贬损自家人,很是不豫,有心找回场子,摸了把脸笑道“足下说得有理,七郎打小聪明,过目不忘,在扬州城里也是有些薄名的,还得了江都县令高明府的赏识” 蔺知柔生怕他说漏嘴节外生枝,忙道“小子不过是记性好些,算不得什么本事。” 白稚川道“小郎小小年纪有此心胸,前途无可限量。” 甄六娘已有些醉意,皱着眉头道“我看你不过十来岁,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殊不可爱。” “”你把嘴闭上倒是挺可爱的。 甄二娘又开始咳嗽,甄六娘看了看她,忍不住补刀“柳十四恃才傲物,最不待见庸俗之人” 甄二娘咳得几乎将竹床掀翻,甄六娘话锋一转“蔺郎拜师,可是想考进士” 蔺知柔大方承认“某确有此意。” 甄六娘惋惜地摇摇头“我看你生得一张聪明面孔,竟配了一副糊涂肚肠。有句话叫做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你可听过” 蔺知柔点点头,三十考上明经已经算老了,而五十岁举进士还算年轻的,说的是进士科难度高,这话有所夸大,不过进士科登第是众所周知的难,每年赴考的两三千人中只取三十来个,可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甄六娘喝了一大口酒,继续道“你想想,待考上进士,须发都白了,考上了又有何乐趣可言我看你有些胆气,是个可造之才,实不忍心见你皓首穷经,读成个老书呆就让你跟随我左右,如何” “” 也不知犯了什么太岁,一个两个都看上她。 蔺知柔无可奈何“谢过小娘子美意。”跟你走就算了。 “跟着我不说平步” “甄六娘”酒量浅,几碗下肚已然忘了自己是甄六娘,眼看着就要说秃噜嘴,同伴在桌子底下用力扯了扯他衣裳,他这悻悻地住了嘴,闷头专心吃菜。 甄二娘趁人不注意,悄悄将他的酒碗换成了茶碗。 酒过数寻,杯盘狼籍,到了黄昏时雨势渐收,甄六娘的酒意散去了些,起身道别“阿姊和我尚有他事在身,不得淹留,就此别过了。” 几人都起身相送,两人打点行囊,戴上斗笠,穿上簑衣,翻身上马,向众人抱一抱拳,便策马离开了。 两人一走,席间冷清了不少。几个人白天受了惊吓,此时都有些疲惫,便早早散了席,各自回房歇息了。 蔺知柔与老僧借了盏油灯,拿出随身带的一卷诗经来温习。明日要去求师,虽说临时抱佛脚没多大用处,可也聊胜于无。 论语、孝经、易经她已是倒背如流了,诗经三百零五篇中大约有一百来篇熟读成诵,此时温习却是为了揣摩其中的情韵。 她的头脑很好,智商和记忆力都比前世高了不少,上辈子她能以中人之资成为高考大省状元,可见意志力有多惊人。 可惜才情这东西有别于智商,更与勤奋无关,偏重于悟性和灵性。 蔺知柔深觉自己与诗情画意八杆子打不着关系。对于一切无法按部就班、系统学习的东西,她都感到有些束手无策。 偏偏国朝科举几经变易,发展到如今,进士科最重诗赋,帖经、墨义、时务策的分量都比不过诗赋,行卷更是全靠才情。 而不考诗赋的明经等科,地位与进士不可同日而语。哪怕同朝为官,不由进士出身者也难免低人一等,遑论进士同年、座师往往会结成亲密牢固的关系网,互相照拂,党同伐异。 无论如何,只要选择走科举一途,诗赋就是她绕不过去的坎。 不过若是因此知难而退,她也就不是她了。 既然不会作诗,那就用最笨的办法,先从熟读、背诵、揣摩前人的诗开始。 诗经是诗歌的源头,许多母题都蕴藏在这三百零五篇中,后世诗歌的赋比兴之体都脱不出诗三百的范畴。 蔺知柔读一句便悉心思索体悟一番,再对照传和笺疏。 蔺知柔沉心静气地读了一个多时辰,只读了关雎、葛覃、卷耳三篇,反复吟诵,似有所得。 灯油所剩无几,蔺知柔也觉困倦,便卷起书,熄灭油灯,合衣躺下。 小雨淅淅沥沥下到中夜方停。 蔺知柔天蒙蒙亮便醒了,梳洗完毕,又读了一篇诗,灵谷寺的钟声才遥遥地传过来。 蔺知柔推门出去,四舅和白稚川也起了,三人就着昨日剩下的脯腊吃了碗豆粥,辞别老僧,径直出了普通院。 赵四郎雇的驴车昨日跑了,白稚川倒是有头瘦驴,可舅甥俩步行他也不好意思独骑,几人便让驴子驼着行囊,索性一块儿步行。 昨日下过场大雨,山路湿滑泥泞,十分难走。 好在柳十四郎隐居之处不远,从普通院往东,抄近道只有十里路。 白稚川也是初来乍到,凭着朋友书信中所附的草图按图索骥,时不时得找樵人山民问路,如此摸索着寻路,十里山路走了大半日,直到申时前后才找到了地图上标志着入口的小竹桥。 水畔是一片竹林,脚下溪水潺潺,头顶竹叶簌簌,令人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 穿过竹林,蔺知柔举目一望,只见四五株梧桐擎起绿玉亭亭,几间山堂掩映于高木修篁之间,郁然深秀,清幽不可具状。 赵四郎忍不住感叹“真好风景,不知住在此地的是何等样的神仙” 白稚川笑道“足下待会儿见了柳郎便知晓了。”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嘈杂的人语和脚步声。 几人回头一看,却见四五个少年人结伴而行,最大的年可弱冠,最小的十三四岁,个个背着书箱,一边交谈,一边自那竹桥上向他们走来。 “那些是什么人”赵四郎疑惑道,“莫非也是来拜师的” 白稚川忖道“柳郎才名远扬,每至一处总有士子争相谒见投文,想来是隐居之地又叫人知晓了。” 蔺知柔不由有些同情这位素未谋面的柳郎,躲进山里还不得安生。 说话间那群人已经到了跟前,为首之人身形壮硕,面皮黑黄,打量了他们一番,作了个揖“敢问足下,此地可是柳家十四郎隐居之处” 蔺知柔一行还礼。 白稚川颔首,反问道“诸位何故来此” 那些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流露出戒备之意,显然是将他们几人当作了竞争对手。 不过那黑脸书生还是道“我等乃是云岚书孰的塾生,听闻柳先生高隐于此,故而前来拜谒。诸位也是来谒见柳先生的么” 赵四郎没想到这柳十四名声如此显著,而白稚川这样貌不惊人的一介寒素竟然与之交好,讶异之余,不免与有荣焉,得意道“白兄乃是柳郎的知交好友。” 蔺知柔对她四舅的小心思一清二楚,但碍于是长辈又不能说什么,只觉无奈。 那群读书郎登时对白稚川刮目相看“白先生想必也是名士高人,失敬失敬。” 白稚川忙道“白某才学浅薄,蒙柳郎折节下交,实为三生有幸。” 得知白稚川身份,那些书生待他们的态度便亲近了许多,相让着走到竹篱外,白稚川扣了扣柴扉。 片刻之后,一个面容清秀的白衣少年出来应门。 蔺知柔依稀觉得那少年面善,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少年打开柴门“诸位有何贵干” 方才那书生捧出一卷文卷,上前一步道“某等乃云岚书塾的塾生,前来拜谒柳先生。” 那少年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耐烦,收取了他们递上来的卷子和名纸“卷子收下了,诸位请回罢,明日午后来问消息便是。” 为首的塾生揖道“书塾距此不下五十里,往返不易,某等就在门外等候回音。” 这些人虽没有逼着人家尽快批阅,可申言要等,就有点要挟的意思。 少年终究脸嫩,拉不下脸来哄他们离去,撇撇嘴道“那你们便等着罢,家师今日未必有空阅你们的卷子。” 书生们都道无妨,少年又看向蔺知柔一行人“诸位也是来投卷的么” 白稚川上前一步,揖道“在下天水白二十三,这两位是白某的朋友。”说着递过名刺。 少年一听他的名号,顿时舒眉展目“原来是白先生,失敬,家师已等候多日了。” 蔺知柔听他说到“家师”两字,终于想起来,眼前的少年正是夜泊白沙州时向她借火之人。 那一夜映在船蓬上的侧影,原来就是这位才高八斗的柳十四郎。 两番邂逅,巧得如同传奇小说,没准这柳先生与她还真有师徒之缘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柳郎 那少年似乎没认出她来,蔺知柔也不提,本是萍水相逢算不得相识,因此套近乎只会惹人鄙夷。 白稚川向他介绍“赵兄与蔺小郎君是白某的朋友,前来拜访柳兄。” 赵四郎上前施了一礼“赵某是扬州府人,此乃鄙人外甥,久仰尊师大名,愿拜入门下。” 蔺知柔也上前见礼。 少年只是疏离地还了一礼,却对白稚川道“先生请随某来。” 一旁的塾生们俱都欣羡不已。 赵四郎心下得意,昂首阔步跟着往里走,却叫那少年拦下来“两位还请在此稍待片刻,容某与家师知会一声。” 赵四郎能屈能伸,立即收回脚“应当的,应当的。” 白稚川愧疚道“二位稍等,某先去见过柳郎,片刻便回。” 那些塾生脸上现出讥嘲之意,读书人之间自有感应,赵四郎虽衣着光鲜,穿戴讲究,仪容比他们还修洁几分,可市侩气挥之不去,他们一眼便看出此人非其同类。 读书人大多自命清高,很看不上他先前一番作张作致,见他舅甥俩后门没走成,幸灾乐祸地揶揄他“不知赵兄何处进学县学还是州学” 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个子塾生道“莫非是国子监” 赵四郎笑着摇头“兄台莫要笑话某了,赵某一介商贾,文墨是一窍不通。” 他自己把话说到这份上,别人反倒不好继续挖苦下去,那群塾生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甚是没趣。 赵四郎这里没讨着便宜,那刻薄鬼便把矛头对准了蔺知柔“看不出蔺小友小小年纪,倒是志存高远。不知先前师从何方大儒” 蔺知柔实话实说“不曾拜师,只随家兄略认了几个字。” 塾生们面面相觑,将信将疑。 他们几个都是塾中的佼佼者,可前来向柳十四郎这样的名士投卷仍是十分忐忑,这小子只跟着家里人读过几日书就敢来毛遂自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黑壮塾生道“蔺小友真是初出牛犊。” 众人七嘴八舌地道后生可畏。 一个阔鼻厚唇,面貌敦厚的塾生觉得同伴欺负个小孩子很不厚道,好心提醒蔺知柔“方才未见蔺小友投卷,不知小友可曾携带得意之作” 蔺知柔随身带着兄长的诗卷,但她自知水平差得太远,即便用蔺遥的卷子蒙混过关,用不了多久就会露馅。 于是她摇摇头道“来得匆忙,不曾预备。” 敦厚塾生遗憾地叹了一声,刻薄鬼在旁酸道“牛贤弟还是多为自己操心罢,蔺小友有白兄举荐,自是胸有成竹、十拿九稳,连文卷都无需准备,你我却是没这等好运气。” 黑皮塾生笑道“牛兄学富五车,你看别人投卷投的是一卷,他投卷投的是一车。” 敦厚塾生脸红道“某只投了两卷而已” 塾生们哄笑起来。 正说笑着,白稚川和那少年一同出来了。 少年对赵四郎和蔺知柔道“家师有请,两位请随某入内。” 他目光在蔺知柔的脸上停留片刻,皱了皱眉,旋即舒展,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难怪方才就觉得面善。” 蔺知柔知道他是认出了自己,笑道“足下别来无恙。” 白稚川奇道“原来两位竟是相识么” 少年道“前日某随家师从苏州归来,夜泊江中,向这位小郎借了灯火。” 白稚川叹道“江中多少舟来舟往,这也能遇上,却是其巧无比了。” 几人一边说一边往里走去。 柳十四郎的别墅有山堂十数间,依山势而建,错落于林泉间,逸韵天然,极少人工穿凿的痕迹。 往里走了十来步,面前是一个天然的小水潭,不过十尺见方,碧如翡翠,一脉清泉沿着山壁注入潭中,四周壁衣苍苔,悬葛垂藤,青翠可爱。 潭上架一座小木桥,走过木桥,便是三间五架的山堂。 其时并未下雨,屋檐却有水滴下,如一道水精帘幕,又比水精帘多了几分霏微朦胧。 赵四郎啧啧称奇,停住脚步抬头对那屋檐研究了一番,原来是用剖开的竹管将山崖上的泉水引到屋檐上,使之自然倾注下来。 “曾听扬州城中胡商说起,扶菻国有一种自雨亭,”赵四郎道,“柳先生这自雨堂可与之媲美了。” 蔺知柔心道这地方如此清幽雅致,想来主人也是个极风雅的人物。 正想到此处,却见一人从屋中迎出来,不冠不帻,一身白衫。 蔺知柔看向来人时,但觉满目春山忽地失了色。原以为“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不过虚言,直到见了柳十四郎,方知这世上真有人以秋水为神,以玉为骨,行止间便如风过松林。 白稚川说他落拓放旷,有魏晋之风,蔺知柔想象他如魏晋名士一般披发跣足,或是葛巾漉酒,却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 赵四郎也是呆了几息,方才施礼“扬州赵四见过柳先生,久仰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神仙中人。” 虽然柳云卿年方弱冠,比他小了十多岁,但人家是名士,他先行礼也不觉吃亏。 柳十四郎还礼“赵兄谬赞,柳某才学浅薄,当不得先生二字,请以表字云卿相称。” 白稚川向他介绍“云卿,这位就是我说的蔺小友。” 蔺知柔上前见礼“小子拜见先生。” 柳十四郎回以一揖,目光从她脸上拂过“蔺小友多礼了,诸位请入寒舍一叙。” 走进书斋,蔺知柔四下一看,屋内陈设简朴,连书也寥寥无几,没有料想中图书四壁、充栋连床的景象。 西窗下摆着张书案,随意放着石砚、笔山、毛笔、墨锭等物。 此外便是屋子中间一张棋坪,坪上还留着残棋半局。 诸人分宾主坐定,叙了行第年齿,柳云卿便对徒弟吩咐道“阿铉,你去煮茶。” 阿铉道声是,去别室取了炉子、铫子和茶具过来。 柳云卿将棋子收回棋笥中,就把棋坪作了茶床。 煮茶分茶完毕,白稚川道“云卿,我与你举荐个弟子如何” 柳云卿端着茶碗浅笑“既是稚川兄所荐,定是难得之才了。” 白稚川笑道“罢了,不同你绕弯子,就是这位蔺小友,他年纪虽小,却聪颖明悟,笃志好学,这就罢了,最难得是傲骨天成。” 说罢将普通院里那一番风波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直把蔺知柔吹嘘成个铁骨铮铮、不畏强权的汉子。 柳云卿听罢看了看蔺知柔,称赞道“蔺小友有此峭峻风骨,可钦可佩。” 蔺知柔心道不妙,他仍旧称自己为“小友”,就是不想收她为徒的意思了。 “先生谬赞,”她屈身道,“小子自知才疏学浅,不堪为先生弟子,不奢望登堂入室,但求先生点拨一二。” 赵四郎也帮衬道“先生有所不知,赵某虽为商贾,小子却出身耕读之家,其父是永平四年进士科甲第,只是没等释褐就染病亡故了。家中无人作主,因而耽搁了学业,发蒙晚了,天资却是不错的。” 白稚川惊奇道“令尊莫非是吴县蔺三郎” “正是家父。”蔺知柔回答。 白稚川笑着道“云卿,闹了半天,竟是故人之子” 又对蔺知柔说“令尊、云卿与白某曾在长安共结诗社,虽时日不长,论起来你也该叫我们一声世叔呢” 白稚川也就二十出头,柳云卿才十九,蔺知柔却是毫不犹豫张口就来,一口一个“世叔”叫得欢。 柳云卿也道“蔺兄高才,可惜天不假年。” 阿铉本以为蔺知柔是商家子,难免有些轻视之意,此时听说她父亲是读书人,非但取了进士,还与师父有旧,立时刮目相看。 兼又同情他年幼失怙,遂对柳云卿道“师父,前日泊舟白沙洲,正是这位小郎君借火与徒儿。” 柳云卿闻言不置一词,却将茶碗搁下,白瓷碗在棋坪上磕出一声轻响。 他抬起眼皮,看了徒弟一眼,温柔如水的目光陡然凝成了冰。 阿铉背上倏地冒出冷汗,稽首拜道“徒儿知错,请师父责罚。” 柳云卿脸上看不出喜怒,淡淡道“起来罢,将论语抄写十遍,若有下次,你也不必再叫我师父了。” 阿铉咬着唇再拜“多谢师父。” 赵四郎看得目瞪口呆,这不是话说得好好的,怎么就要责罚了 蔺知柔初时也莫名其妙,想了想才回过味来,柳云卿不悦,是因为阿铉早不提借火,却在得知她家世后才帮她说话。 想到此处,蔺知柔心微微一沉,柳云卿固然是因为徒弟势利眼而罚他,同时也是在告诉自己,他不会因她是故人之子而另眼相看,大开方便之门。 白稚川心知好友冷心冷情,且认定之事无人能说动,可他着实喜欢蔺七郎这孩子,心道如若好友执意不收这徒儿,他便在江宁多盘亘几日,能教多少是多少罢。 柳云卿沉吟片刻,对蔺知柔道“柳某受你一夜明光,自当图报。你想学何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拜师 蔺知柔本来已经不抱希望,闻言喜出望外“多谢世叔,小子愿学诗赋,苦于不得门径而入,恳请世叔指点。” “学诗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柳云卿长指轻扣白瓷茶碗,“你可曾学过格律声韵” “惭愧,小子不曾学过。” “无妨,这些慢慢学无妨,不必急于一时,诗赋一道,首重风骨与气格,雕词琢句可学,格调气象难摹。” 柳云卿看了好友一眼道,“稚川兄极言力荐,他的眼光不容置疑,只是可教与不可教,柳某心中自有准绳。我可以授业三日以报借火之恩,亦可以收你为徒,将所学倾囊相授,但需略作考校。此二途,你可自行选择。” 换言之,如果选了考试却不能通过,那授业三日也作罢。 柳云卿才名满天下,能得他三日指教,已是万幸,两条路相比,自然是这一条稳妥,然而第二条路的筹码也着实吸引人,如果能通过考校,她便是柳云卿登堂入室的弟子。 有此师承,不但对她的学业大有裨益,将来若是走进士科行卷,凭借柳十四入室弟子这层身份,也不至于落得无人问津。 蔺知柔略假思索,正色行礼“请先生考校。” 柳云卿见她少年老成、镇定自若,眼中流露出些许赞赏之意“若是可教,柳某定不藏私,若是不可教,留你在此也是作无用功。 “听稚川兄说,你已读过半部毛诗正义” 蔺知柔道是。 柳云卿接着道“诗经是诗之发端与正源,你读过半部诗经,当能分辨好坏优劣。” 转头对徒弟道“阿铉,将门外那些塾生的诗卷取来。” 阿铉应了一声起身出门,不一会儿从东厢抱了一堆卷轴回来。 柳云卿让他将诗卷置于西窗下的书案上,对蔺知柔道“与你一刻钟时间,将这些诗卷分作上、中、下三等。” 蔺知柔向众人行了礼,便走到书案前跪坐下来,打开第一轴诗卷,仔细品读起来。 上辈子毕竟是经历过高考的人,她从小到大背过的唐诗宋词虽然不算多,但每一首都经过漫长时光的大浪淘沙,脍炙人口、字字珠玑,无一不是精华中的精华。她的手虽然低,眼却是很高的。 与诗歌史上流芳百世的杰作相比,这些诗卷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一看便是学生习作。 她阅读速度本就极快,那些塾生又将最得意的诗作放在卷首,往往一看前三首便知水平如何。 蔺知柔看来看去,七轴诗卷中只有两轴有些意思,看字迹还是同一个人所作,她将那两卷从头至尾仔细读了一遍,最终将其中一卷归在中等,其余都判作了下品。 判完卷子,半刻钟时间才过去一半不到。 赵四郎和白稚川都悬着心,向她投来关切又担忧的眼神,蔺知柔对他们报以成竹在胸的微笑。 柳云卿将那些诗卷一一展开浏览了一番,指着其中一卷,微微皱眉,问蔺知柔“你将这一卷判作下等,是何缘由” 蔺知柔一看,这卷诗给她留下的印象颇深,与其它技巧稚嫩的劣作不同,这些诗的手法倒是挺老道,她将之黜落却有别的理由。 只是柳云卿捉摸不定的态度让她有些踟蹰,难道她真的判错了 白稚川见柳云卿神色严肃,不由捏了把汗“云卿,可否将那诗卷借我一观” 柳云卿只是掀起眼皮瞥了好友一眼,白稚川心知此事自己不能插手,只好鼓励蔺知柔“世侄莫怕,你判卷时如何作想的,但说无妨。” 蔺知柔斟酌一番道“此人雕琢文字,技艺娴熟,只是读来空洞无物,词气板滞,毫无生气,且词句多有拼凑之感,恨不能句句用典,却又牵强附会,似乎只是为了炫示自己满腹经纶罢了。” 柳云卿垂下眼,嘴角微微上扬,将诗卷递给白稚川。 白稚川急忙扫了眼卷首诗,不由喜出望外,撂下卷子,拊掌笑道“云卿,我说世侄是可造之才,你看如何” 柳云卿笑道“稚川兄眼光毒辣,某自愧弗如。” 这么说是判对了 柳云卿果然道“你判得很好。” 蔺知柔松了一口气,行礼道“世叔谬赞。” 白稚川笑道“傻小子,怎么还叫世叔” 蔺知柔反应过来,有人递来杆子,自然要顺着往上爬。 她正色端坐,然后郑重地俯身稽首“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起来罢,”柳云卿也笑道,“从今往后,你当勉力治学,刻苦矢志。蒙你叫一声师父,为师亦当倾囊相授。” 蔺知柔俯身再拜“谨遵师父教诲。” 柳云卿又命师兄弟两人相互见礼,阿铉本以为师父看在白稚川和故人的面子上,提点他两日或是收他做个外室弟子便顶了天了,哪知道随便判了几轴卷子就收他为徒 以他的门第与才学当初也几次三番地投卷,当场挥笔作了洋洋数千言的大赋,这才被师父勉为其难地收下,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柳云卿深知他这个大弟子心高气傲,但为人正直,心里再怎么不平也不会暗地里挤兑师弟,便只是嘱咐道“今后你们就是师兄弟了,当和睦相处。阿铉,七郎初来乍到,你身为师兄,需多加照拂。” 师父发了话,徒弟只有听话的份,阿铉当下按捺下不悦应是。 蔺知柔笑盈盈道“往后多赖师兄照拂,七郎先在此谢过师兄。” 阿铉心说这小儿一口一个师兄倒是乖觉,他生得白皙俊俏,也不算辱没师门。山中日月悠长,有时难免寂寞,有个师弟作伴似乎也不全然是坏事 想到此处,他脸色稍霁“若有什么不明白的,问我便是。” 白稚川比本人还高兴,欣然作揖“云卿得此佳徒,真乃一大快事,可喜可贺,当浮一大白” 柳云卿笑道“知你要来,一早备下了薄酒。” “如此,今夜定要与你饮个痛快” 赵四郎见外甥女通过了考试,心下虽有些得意,却并不如何高兴。他清楚底细,外甥女求学不过是为了虚应个故事,能得名师指点几日固然是好,成为入室弟子却是大可不必,她身为女儿,又不能真的科举做官,不过白白折腾。 何况两者的束修也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想到束修,他不免苦恼,预备当作束修的五匹细卷被那车夫扔下,浸透了泥水,已然不成样子,压根拿不出手,还得另外贴补上。 他向柳云卿抱歉道“来时路人遭逢些变故,预备的束修叫雨水泡湿,请容某回城再行备过,还请柳先生见谅。” 柳云卿道“此是小事,赵兄不必介怀。” 阿铉系出名门,向来视阿堵物为粪土,忍不住抢白道“多少人捧着万金求师父提点指教而不得,咱们难道还稀罕这点束修” 柳云卿轻斥“阿铉,不得无礼” 蔺知柔知道这小师兄傲娇,忍不住逗逗他“师兄此言差矣,君不见圣人言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依你之言,难不成圣人还稀罕两条干肉” 小师兄叫他怼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煞是好看,哀哀地看向师父,可柳云卿只是悠然地饮着茶,全不把大弟子的委屈看在眼里。 蔺知柔已经拜入师门,有恃无恐“师父高标,自不将钱财放在眼中。只是礼不可废,束修虽微薄,却是为了聊表尊师重教之心。” 白稚川道“世侄所言极是。” 柳云卿也轻轻颔首。 阿铉不由胸闷气结,师弟这种东西,果然全无可取之处这才刚入门呢,就仗着自己年纪小,生得好,蹬鼻子上脸,与他抢夺师父的宠爱 柳云卿含笑对大弟子道“阿铉,你将这些诗卷拿去还了。” 又指了指被蔺知柔判作中等的那卷“请作此卷者来见我。” 阿铉应了声是,捧着卷子正要往外走,眼角余光扫到新师弟,心里顿生不平,大家都是徒弟,凭什么只他一个跑腿 便对柳云卿道“师父,可否叫师弟与徒儿同去这些诗卷是他判的,若是那些士子不服,也好帮着分说。” 柳云卿抬眼看了看他。 阿铉叫他一看,便觉那点小心思无所遁形,心虚地垂下了头。 却听师父道“也好。” 蔺知柔和师兄捧了卷子到门外,翘首以盼的塾生们顿时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阿铉“小公子,柳先生怎么说” 阿铉问道“请问牛公子是哪一位” 一塾生步出,作揖道“牛某在此。” 此人生得阔面厚唇,一脸敦厚之相,正是先前为蔺知柔解围之人。 阿铉点头“家师有请。” 又对其余人说“诸位请将各自的卷子取回。” 诸生哗然,先时那一脸刻薄相的书生不平道“柳先生是不是弄错了” 他自恃才高,被黜落很是不甘,然而不好明着为自己出头,便指着黑壮的同窗道“我等平庸之辈倒也罢了,沈兄才高八斗,课业在塾中数一数二,既牛兄能得先生青睐,没道理却将他遗漏了” 黑壮书生肚子里没他那么弯弯绕绕,不知自己被人作了筏子,反倒感念于他替自己说话,也投桃报李“蒙朱兄抬举,沈某自知愚钝,朱兄却是词采焕丽,且出自高门华族,理当为柳先生所重,莫不是真的弄错了” 朱氏的确是江东著姓,与“顾、陆、张”并称吴郡四姓,然而这位朱公子连族学都入不了,还得在外头私塾求学,即便不是附会,也是远得不能再远的旁支。 骗骗那群没见识的同窗还行,阿铉是如假包换的世家子弟,哪里会将他放在眼里,当即一挑下颌,对蔺知柔道“师弟,你告诉他,他的卷子差在哪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比试 蔺知柔知道这是他小师兄没消气,故意把得罪人的差事扔给她。 她不怕得罪人,将那试卷中的毛病如实点评了一番,只是顾及朱姓塾生的颜面,措辞略微客气些。 朱姓塾生方才听他们师弟相称,得知那小儿已拜入柳十四郎门下,心中已是不忿,眼下得意之作又叫得批得一无是处,顿时怨怒难当,口不择言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我指手画脚” 这种程度的挑衅对蔺知柔来说不痛不痒,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转身就打算回去。 倒是她刚捡来的师兄护短,对那人道“姓朱的,你又是什么挂猪头卖狗肉的东西我的师弟也是你骂得的”要骂也只有我能骂。 此话骂得极损,暗指他倒贴吴郡朱氏,其他塾生略一思索也都回过味来了,俱都面面相觑。 朱姓塾生恼羞成怒,气得跳脚“骂他又如何我还连你一起骂呢徒有其表、虚头巴脑的小玩意儿” 阿铉年轻气盛,当即就要上去干架。国朝士风不以尚武为耻,朝堂中不乏出将入相、文武双全者,民间读书人一语不合,捋起袖子上演全武行也不算稀罕事。 如阿铉这样的世家子,自小跟着专门的教习学骑射,看着文弱,真的打起来倒未必会输。 朱姓塾生的同窗们见情势一发不可收拾,上前劝解“五郎,算了,何苦与两个孩子计较。” 蔺知柔也扯了扯师兄的袖子,低声劝道“师兄咱们回去罢,与这种人掰扯什么,当他是条狗,随他吠两声就是了。回头惹得师父不悦,还得挨罚。”时间宝贵,她急着回去读书,哪有功夫与这种人打嘴仗。 阿铉一听“师父”两字,稍微冷静了点,忿忿地“哼”了一声,一拂袖子“咱们走” 其他塾生推的推,搡的搡,簇拥着朱五郎往回走,留下牛姓塾生为难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还是蔺知柔想起师父的嘱咐,对他道“牛公子请留步,家师有请。” 那敦厚书生惭愧地低着头,对着同窗们一揖“诸位请先行一步,牛某晚些回塾中。” 同窗中不乏与他交好的,便贺喜他得了名士青眼。 那朱五郎本来半推半就罢休了,这一下又叫人勾起了酸气“牛二郎,别说我没告诉你,他柳廷玠不过虚有其表,削尖了脑袋四处钻营,哪里有什么真才实学” 此话一出,众人俱都色变,本朝极重避讳,当着子孙直呼其父祖的名讳就好比打人脸。师父如父,朱五郎此举便是故意侮辱人。 阿铉和蔺知柔同时停下脚步,转过身折返回去。 阿铉瞪视着朱五郎“姓朱的,你好肥的胆子” 牛二郎急得直冒汗“朱兄切莫乱说话柳先生高才众所周知,若非如此,你我又怎会来此投献诗文” 朱五郎犹自嚷道“我不过是来探探虚实,一早便听闻此子沽名钓誉,不过是凭着妍姿媚态当上京都贵人的入幕之宾牛二郎,你想跟他学什么学那邀宠取嬖的媚功么凭你这尊容能学得成么” 阿铉一听这话哪里忍得住,火急火燎地冲上前去“我师父出身河东柳氏,门第高华、标格一时你休得胡言” 朱五郎冷笑“是不是胡言你心知肚明河东柳氏你且问问柳家人肯不肯认他谁不知道他是狐狸生的是了,他身上淌着狐狸血,难怪内媚天成,把京城的达官贵人们迷得不知今夕何夕” 阿铉气得直哆嗦,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蔺知柔也不劝架了,师父受辱,做人徒弟的怎可忍气吞声她与师兄并肩而立,冷冷地看向朱五郎“亏你是个读圣贤书的,心眼脏臭堪比溷厕,难怪写出的破诗也全是粪秽气” 朱五郎平生最以诗文为傲,一向敝帚自珍,骂他的诗比骂他的人更不能忍,当即道“毛还没生齐的小儿,也配论诗” 蔺知柔冷笑道“我一个小儿也知道你人烂诗更烂,打从根子上烂起,烂得无可救药。” “小娃娃好大口气”朱五郎气得眼斜口歪,“你可敢与我比试比试也好让我们见识见识,名满京华的柳十四郎,收了个什么东西作徒弟” 蔺知柔连作诗都不会,怎么会被他三言两语一激就上钩,正想拿话堵回去,师兄却抢先道“比就比我同你比” “是他骂我的诗不好,我就与他比”朱五郎转了转眼珠,继续拿话激他,“若是他不敢比,你们师徒几个就是沆瀣一气,你们这地方就是个狐狸窝” 这话全无逻辑,但阿铉怒极,当即推了师弟一把“七郎,你同他比不许输只许赢” 蔺知柔“”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种时候最忌自己人之间相互拆台,只有想办法赢了。 她心如电转,不一会儿定下计来“好,我同你比。” 朱五郎见她镇定,心里打起鼓来,难道上了这小儿的套 蔺知柔道“同你比试未尝不可,只是常言道,文无第一,须得找个两边都信服的人充当评判。” 朱五郎冷哼“别打量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想让你自家师兄当评判门儿都没有” 蔺知柔笑道“自然要找个两不偏帮的人。” 说罢对牛二郎作揖“牛公子可愿充当这评判” 众人恍然大悟,这牛二是他们同窗,自不会将朱五郎得罪死,可他又受了柳十四郎的知遇,也不好过于偏袒同窗,在场之人只他有这两重身份,倒是最合适的人选,遂都道“牛兄,这评判非你莫属了” 牛二眼见推却不过,只得应承“牛某愚钝,承蒙诸位抬举,自当竭心尽力,务求公允。” 蔺知柔道“文如其人,牛公子的诗文中正平和,人品可见一斑,不必过谦。” 她又瞥了眼朱五郎,挑着下巴道“你苦读多年,而诗文靠的是天赋才气,若是只比诗赋,我便赢了你也是胜之不武,没什么意思。不如将帖经、策问一并试了,叫你输得心服口服。” 阿铉略一想就明白了,师弟不曾学过诗赋,若是上来就比作诗,恐怕没什么胜算,倒不如多比几样,胜算还大些。 朱五郎自小学经,有恃无恐“你输了可别哭。” 蔺知柔又道“我只学了孝经、论语两部。” 牛二郎道“那便从孝经、论语中取题罢。” 朱五郎也没有异议,这两部经他倒背如流,有何所惧 蔺知柔又道“此地无有纸笔,若是牛公子出题,我俩抢答,我年纪小心思快,不免答得比你快,又是胜之不武,不如你我互难如何到谁答不出来,便算输了。” 朱五郎疑心有陷阱,盘算了半晌,想不出她能玩出什么花样,便对牛二郎道“便依他说的办。” 又对蔺知柔道“看在你年幼的份上让你一回,你先出题罢。” 蔺知柔道“贤贤易色后一句是什么” 朱五郎轻蔑一嗤“事父母能竭其力,该我问了。必闻其政后接哪一句” 蔺知柔装作不得其解,待那朱五郎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时,忽而道“后一句是求之与抑与之与” 朱五郎低低咒骂了一声“算你小子运气好” 两人如此往复了十数回合,朱五郎对答如流,蔺知柔磕磕绊绊,却总能在最后一刻扭转乾坤说出正确答案。 围观众人都觉有些无聊,这没完没了的,得比到何时难不成要把两部书你一句我一句地背完 蔺知柔看着火候差不多了,嘴角一勾“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 朱五郎顺口就接道“谓之悖礼。” “慢着,”蔺知柔打断他,“我问的不是下一句,是往前倒数第四句。” 朱五郎一愣“你使诈” 蔺知柔道“先前只说互难,谁规定只能问下一句牛公子,我这么问可有违反约定” 牛二郎道“不曾。” 朱五郎语塞。 阿铉喜上眉梢,但凡背书,总是正着容易反着难,若问上一句,说不定还能顺口连缀出来,往前数三句却不是一下子能想出来的。 若是平日不求甚解之人,更是只能从头开始默诵遍,他师弟还故意选了最长一篇中的最后一句,从头开始想哪里来得及。 “你到底会不会答莫要东拉西扯地拖延时间”阿铉道。 朱五郎方寸已乱,叫他这么催逼着,脑袋里一片空白。 牛二郎宣布道“朱兄,这局却是你输了。” 朱五郎指着蔺知柔,扯着嗓门儿嚷嚷“这小儿使诈凭他是谁,这么问都背不出如何能算我输” 蔺知柔道“朱公子,你自己本事不济,怎么还怨上别人了这有何难莫说在座诸位,便是我一个稚子,也能轻而易举做到。” “别夸海口了敢不敢让我考你”朱五郎道,“夫孝,始于至亲往前倒数第五句是什么” 蔺知柔毫不犹豫答道“是立身行道。” 她的视觉记忆力过于常人,书看上两遍就映在了脑子里,她又习惯用朱笔添上标点符号,脑海中字句分明,一目了然。 朱五郎不信这个邪,正着问反着问,跳三句跳五句,无论怎么问,她都毫不费力地一一答出,他这时才明白过来,这小儿方才分明是故意作张作致,诱他掉以轻心 众人大骇,碍于朱五郎的面子不好夸赞,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小儿好生厉害” “如此背诵之功岂是寻常人会的” “这也罢了,小小年纪城府了得,好一个欲擒故纵虚虚实实,竟叫朱五郎都吃了暗亏” “难怪柳先生这么快收他为徒。” “莫非是个神童” 接下去按说是要比试策问,朱五郎心道不能再叫那小儿牵着鼻子走了,当即道“牛兄,第二番先比赋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惩罚 蔺知柔一凛,面上不动声色,心中立即盘算开。 片刻之后她便有了主意,盯着朱五郎道“若是这次再输给我,你待怎的” “怎怎的输便输了,还能怎的” 朱五郎心里也没底,他每作一首诗都要翻看许多典籍、前人的诗文,再对照着韵书拼凑,往往为了一联搜肠刮肚终日。叫他当场作诗还真不一定能想出佳句来。 蔺知柔冷笑“你不敢同我师兄比,因你知道自己绝非他的对手。你同我比,不过是看我才拜入师父门下,以为赢我容易。 “赢了你便能到处吹嘘自己才学胜过柳先生徒儿,为自己脸上贴金,向我师父泼脏水,真是好算计朱公子莫不是算筹托生的罢” 塾生们叫她一点,这才明白朱五郎的用心,皆是暗暗摇头。读书人大多自命清高,这些塾生又年轻,还不曾在浊世中摸爬滚打过,对这等沽名钓誉的行径都有些不齿。 阿铉甚是聪慧,只不过方才气昏了头,中了朱五郎的激将法,此时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不禁忿然道“卑鄙可耻其心可诛” 蔺知柔接着道“那我同你比这一场有何好处若是输了,连累的是我师父的名声,若是赢了,也不过是赢你这么个我图什么” 众人不由点头,是啊,这比试根本不公平。 朱五郎切齿道“这小儿长篇大论,不过是不敢同我比试罢了” 蔺知柔笑道“我同你比是押上了师父的声誉,我看你身无长物,没什么分量相当的可押” 她上下打量了朱五郎两眼“那我们便吃个亏罢。朱公子,不如就押上你的前程如何” 蔺知柔笑了笑,继续道“若是你输了,回去做个田舍翁也好,做个抄书匠也罢,永不能考科举,入仕途,你敢不敢赌” 旁观者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小儿年纪小小,心也太狠了 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断送他的科举之路,便是掐灭他毕生的期冀,断了他的生念,比打断他的双腿更为残酷。 这下子连阿铉都有些迟疑“师弟” 牛二郎也道“小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毁了朱兄前程又于你何益” 围观的塾生们感同身受,都觉这小儿不依不饶,太狠戾,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小小年纪行事便如此不留余地,怕不是个酷吏的材料” 蔺知柔笑道“牛公子此言差矣,朱公子的人品诸位想必也看到了,这样的人他日若是侥幸入朝为官,也必定是蠹政害民之辈,我这是防患于未然,提前为圣上、为朝廷、为社稷、为苍生除一祸害。” “” 能将一点私怨上升到江山社稷的高度,众人都叫他震得说不出话来,偏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蔺知柔挑起下巴,冲着朱五郎挑衅道“怎么样,朱公子敢不敢比” 朱五郎煞白着一张脸,冷汗如雨,他抬袖掖了掖额上的汗,嘴唇哆嗦半晌,咬咬牙道“今日且饶过你” 说罢一甩衣袖转身便走,头也不回,疾步穿过了来时的小竹桥,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一众塾生见朱五郎落荒而逃,身为同窗不免耻于与之为伍,匆匆向师兄弟俩和牛二郎作个揖,也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待他们走远些,阿铉问蔺知柔“若是方才那姓朱的答应同你比,你待如何” 蔺知柔扯扯嘴角“他哪敢拿前程做赌注” “万一呢” “那就同他比。” “同他比你有几分胜算” “师兄,你也知道我连格律都不懂,当然是必输无疑了。”蔺知柔偏头一笑。 “”那你装得那么像 蔺知柔暗自叹息,要是能靠实力,她也不想靠演技。还是得尽快提升自己的实力,这些投机取巧的伎俩少用为妙。 牛二郎在一旁听着师兄弟俩交谈,暗暗下定决心,往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这位蔺小郎。 蔺知柔道“咱们赶紧回去罢,师父该等急了。” “师父早习惯了,每次将人投献的卷子打回去都得费一番唇舌,”阿铉揉了揉因为紧张而发僵的后脖颈,忽然咧嘴一笑,“好在如今有了师弟,我可以高枕无忧了。” “” 回到山堂,师兄弟两人让牛二郎在门外稍候,自去里面通禀。 屋内已摆上了食床,柳云卿、白稚川和赵四郎正就着干果、脯腊和点心闲饮。 见两人入内,柳云卿放下酒杯,瞥了眼大徒弟红晕未消的脸庞“去了那么久,可是遇上麻烦了” 阿铉看了眼师弟,按捺住兴奋道“请容徒儿稍后与师父细禀。徒儿已将牛公子带来了,正在门外等候。” 柳云卿让徒弟将牛二郎带到书斋,对白稚川道声失陪,便走了出去。 柳云卿问了牛二郎几句师承和课业,他一一都规矩答了。 柳云卿又取过他的文卷,先夸赞优点,再点出不足,牛二郎便有豁然开朗之感,不由拜倒在地,恳切道“先生大才,学生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经先生点拨,便如醍醐灌顶。” 柳云卿一边与他说话,一边暗中观其言行,见他沉稳质朴,谦逊平和,是个可造之材,便让他每月朔望日携新作来蒋山别墅,与他评析纠正。 虽不是正经入室弟子,却也算半个外室弟子了,牛二郎喜出望外,千恩万谢。 牛二郎拜辞了柳云卿退出书斋,揣着经柳云卿朱笔圈点过的文卷,如获至宝。 阿铉和蔺知柔送他出去,都贺他受师父赏识。牛二郎羞赧地道谢“往后还请两位小公子赐教。” 蔺知柔甚是惭愧,牛二郎的学问可比她扎实多了。 送走了牛二郎,两人返回山堂,赵四郎也起身告辞,并约定两日后将婢子小金和寄放在客舍中的行李送来。 柳云卿与白稚川挽留了几句,赵四郎执意要走,白稚川便将自己的毛驴借与他骑。 赵四郎走了之后,柳云卿让老仆换下杯箸与残羹冷炙,重上酒食。 白稚川邀阿铉和蔺知柔同席共饮。 蔺知柔连道不敢,柳云卿笑道“无妨,我这里没那么大规矩,过些时日你便知晓了。” 他饮了几杯酒,白皙脸颊飞了薄红,眼尾微挑,觑人时仿佛带了钩,真有些粉面含春的意味。蔺知柔不由想起朱五郎诋毁他的那句“内媚天成”,心说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不知不觉在心中品评师父的长相,实在是大逆不道,蔺知柔赶紧悬崖勒马,行个礼入了席。 文人饮酒喜欢联句,因顾及蔺知柔不会作诗,几人便只是天南海北地聊些奇闻逸事。 阿铉一早便按捺不住,瞅了个空,将他们勇斗朱五郎的经过绘声绘色说了一遍,只略去朱五郎的诬词不提。 柳云卿脸色一沉,看向徒弟们的目光微冷。 阿铉不曾注意到师父色变,还在兀自夸夸其谈,蔺知柔不由替他捏一把汗,偷偷扯他衣袖。 “扯我做什么”阿铉斜他一眼,“师父,白先生,你们真是没瞧见那朱五郎的脸色” 柳云卿将酒杯往案上一撂,阿铉方才觉出不对来,抬眼偷觑师父脸色,分明是生了气,可他们维护师父颜面有何错处心里委屈,脸上不由自主流露起来。 蔺知柔暗叹一声,拽一拽师兄。 阿铉回过神来,不管师父为何生气,既然师父生气了,做徒弟的除了赔罪又能如何 师兄弟两人赶忙站起身,避席下跪,稽首谢罪“徒儿知错,请师父责罚。” 柳云卿看了眼大弟子“错在哪里” 阿铉“” 柳云卿轻哼了一声,转而问蔺知柔“七郎你说。” 蔺知柔磕了个头“回禀师父,徒儿之错有三。” “哦”柳云卿看了眼低眉顺眼的小徒弟,“哪三错” “第一错在言行不端,与人争锋斗狠。第二错在投机取巧,将圣人经典当作争先之具。第三错在德行不备,才学不赡,不能以德感人,亦不能以才学服人,却行诡道诈术,非君子所为。” 柳云卿沉默有时,方才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念你刚入我门下,这次便不罚你,下不为例,起来罢。” 蔺知柔松了一口气“谢师父。” 柳云卿又对大弟子道“你身为师兄,不能约束师弟,反而带头与人相争,犯了错尚不自知,尤沾沾自喜,是为错上加错。” 阿铉心下不服,却不能反驳师父,用力咬了咬唇“徒儿知错,请师父责罚。” “去堂下跪上一个时辰。” 阿铉再拜“谢师父责罚。” 蔺知柔闻言俯下身,以额触地“师父,师兄虽有错,却是因徒儿而起。师兄是不忍见徒儿被欺侮,这才铸成此错。” 柳云卿方才对刚入门的小徒弟还算温和,眼下声音里已有了寒意“你既知错了,又为何替他说情” “徒儿不敢,犯了错理当受罚。徒儿恳请与师兄一同领罚。” 阿铉推推他,挑眉道“你一个小孩添什么乱,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柳云卿看看两人,对蔺知柔道“那你便与他一同跪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关心 蔺知柔和师兄并排跪在山堂阶下。山中春寒未消,青石板的凉意透过袍衫渗进膝盖,跪久了着实不好受。 阿铉白了师弟一眼“本来师父单罚我一人,要你自作聪明替我求什么情这下可好,连你也躲不掉,傻不傻” 蔺知柔冲他一笑,露出对梨涡“不妨事,我与师兄作个伴,你一个人跪着多无趣。” 阿铉“哼”了一声,伸出食指蹭蹭微翘的鼻尖“胡说,我一个人跪着好好的,你在这儿我还嫌烦人呢。” 心里却是有些受用的。本来师父单罚他一个他还有些不忿,可小师弟真陪他一起领罚,他又于心不忍了。 方才一致对外,两人经历了风雨,建立了革命友谊,眼下一起受罚,这友谊就跟夯过一般,越发牢固了。 “师父平日里顶温和的,犯了错不过是罚我抄几篇书,你别怕他。”阿铉生怕小师弟误会师父,忙不迭地替他解释。 “嗯。”蔺知柔点点头。 “姓朱的那些诨话一句都不是真的,你可千万别信。” 蔺知柔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师兄放心,我不信的。” “其实”阿铉凑近了点,轻声说道,“师父是和本家有些龃龉不过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是外头传的那样。” 蔺知柔也觉纳闷,以柳云卿的才名,为何以弱冠之龄避世隐居,本朝不乏有隐逸之志的官员,但大多是为官数年后致仕,退居田园,也有在京都郊外山野中置下园宅,半朝半隐。 像柳云卿这样的年纪,正该是踌躇满志的时候,隐居山中多半是有内情的。 她有些好奇,但阿铉显然不想多说,她也不便多问。 天光渐暗,白稚川手把酒杯,透过门口的水帘向外望去,只见暮色中两个孩子直直跪着,不禁欲言又止。 “稚川兄有话不妨直说。”柳云卿道。 白稚川叹了一口气“少年人气盛,算不得什么大错,你我也是打那时过来的。想当年,你比他俩还” 柳云卿抬眼注目,白稚川自觉失言,举起酒杯,将后半句话与酒液一起咽了下去。 “说到底他们也是为了维护你。”白稚川忍不住接着道。 柳云卿轻笑了一声,听起来却仿佛叹息“正因如此才要罚。” 白稚川扬眉“为何” “此二子皆非池中物,将来入朝,这般流言蜚语只会多不会少,若是再如今日这般意气用事,那我这个师父便成了他们的负累。” 白稚川望着檐下水注如泪,心里很不是滋味,沉默良久,终究无言,只是举了举手中酒杯。 师兄弟二人跪到天色擦黑,柳云卿才自屋内走出“时辰到了,起来罢,下回别再犯了。” 两人应是。蔺知柔想站起身,一动才发现两条腿已经跪得失去了知觉,人一歪便往下倒去,阿铉忙伸手扶住她,两人相互扶持着,好容易才站住,膝盖仍旧不住打颤。 柳云卿只是站在檐下,隔着水帘望着两个徒弟,脸上神色莫辨。 沉默有时,他对大弟子道“天色已晚,你先带七郎去西院安置。” 两人向师父行了礼,阿铉对师弟道“走吧,我带你去西院。今晚先住下,明日叫柳伯下山置办些什物,将你的屋子收拾出来。” 阿铉去堂内取了灯提在手上,师兄弟两人一瘸一拐地往西院去。 一路上,阿铉向师弟介绍蒋山别墅的情况“这里奴仆不多,柳伯是柳家的老人,采买之类的事务都是他管着。此外还有两个伙夫、两个杂役、一个车夫,都是本地的山民,是我们到了江宁之后和雇的。” 和雇便是古代的合同工,并非贱籍,而是为了生计出卖劳力的良民。 “咱们这里的规矩,日常琐事不得假手于人,不过你年纪小,师父怕你初来乍到住不惯,准你带个下人来,我就没这福气了。”阿铉羡慕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西院,这是个毗邻山堂的小客院,与柳云卿的住处隔着一小片竹林。 天已黑了,皎洁的月光倾泄在屋瓦上,庭院中,将凌乱的竹影映在粉壁上。 阿铉在房门前站定,叫蔺知柔提灯照着,从怀里摸出钥匙,打开锁,接过灯,推门走进屋内。 他找出半截蜡烛,从油灯上取火。 “这院子本是为白先生预备的,”阿铉一边将案上的油灯点燃,一边道,“前日已洒扫干净,衾被也是新办的。” “我住了白先生的院子,他怎么办”蔺知柔问。 “师父院子里另有床榻,”阿铉道,“他们数年未见,多半要秉烛夜话、对酌联句到天明。” “他们交情真好。” “白先生与师父相识多年,”阿铉用铁签子挑了挑灯芯,“我久仰其名,今日也是第一回见到他。哦,你还不知道,我跟随师父也才两年。” 阿铉点了灯,四下里查看了一番,便道“一会儿杂役会送热水来,缺什么你便吩咐他取。厕房在屋后松林里,得走一小段路,你多加小心。” “有劳师兄了。”蔺知柔感激道。 “与我客套什么,”阿铉哼了声,转过头,“往后少给我惹麻烦就是了。行了,师兄也要回屋歇息了。” 说罢提着灯便要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一会儿别忘了用热水敷敷膝盖,散散瘀,少走动。” “多谢师兄关心。”蔺知柔投桃报李。 “谁关心你,”阿铉伸出食指蹭蹭鼻尖,嘟囔道,“不过是怕你伤了腿脚不能侍奉师父” “是,是,”蔺知柔不由笑起来,“师兄教训得是。” 阿铉听出她的揶揄之意,愤然地一甩袖子“走了” 说罢提着灯头也不回地跑了。 蔺知柔这一天下来也十分疲累,在灯下坐了会儿,便有仆役将她的行囊送过来,又替她打了热水,取了铜盆、木桶、铜镜等物来。 蔺知柔擦洗了头脸,换上寝衣,散了发髻。正要挽起裤腿泡脚,外头忽然传来叩门声。 蔺知柔以为是方才的仆役遗落了什么,只得收回脚,趿着鞋,急急忙忙奔出去应门。 院门“吱嘎”一声打开,却是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月下。 蔺知柔一愣“师父您怎么来了” 柳云卿见她披头散发的模样也是一怔,随即从袖子里取出个白瓷小盒子递给她“这是化淤药,涂擦于膝上,用掌心搓揉半刻即可。用药别间断,待瘀血散尽才可停,不够去柳伯处取。” 蔺知柔忙行礼道谢,小心地接过来“有劳师父费心,师兄得了么” “他自然也有。”柳云卿淡淡道,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她腿上。 蔺知柔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为了洗脚,把衣裾撩起来扎进了腰带里,左边裤腿挽到膝盖以上,光脚趿着麻鞋,仪容很是不整。 她暗暗将光着的左腿往右腿后藏“不知师父要来,徒儿失仪,请师父责罚。” 柳云卿倒是没与她计较“你既不知我要来,我罚你做什么” “徒儿仪容不修,污了师父视听,无论有心无意,总是该罚的。” “巧言令色。” 蔺知柔听出他声音里微有笑意,也松驰下来。 她仰着脸,月色共笑意在眼底流转,倒比白日里满腹心事的样子活泼了些。 柳云卿不由收了笑“今晚早些安置,明日卯正三刻去我书斋,切莫迟了。” 翌日,蔺知柔卯正便起了,将屋中竹床搬到廊下,沐浴着微风和晨光,神清气爽地练了一篇字。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她舀了一瓢水,洗净手上残墨,回屋取了书囊挎上,往柳云卿的书斋去了。 柳云卿的书斋在“自雨堂”东面,石阶两侧苔痕茸茸,青青草色映入帘栊,蔺知柔拾级而上,在帘外驻足,正欲出声,柳云卿的声音自帘内传出“是七郎么进来罢。” 蔺知柔打起帘子走进屋中,只见柳云卿一袭青衫,坐于木榻之上,一手执笔,一手执卷,正写着什么,见蔺知柔进来,放下纸笔,拿起案边微湿的丝帕擦了擦手“今日起得很早” 蔺知柔想跪下行礼,膝盖一屈便疼得厉害,她不由皱了皱眉。 柳云卿看在眼里,便道“免礼罢。” 蔺知柔咬咬牙,仍旧坚持着行了礼。 柳云卿示意徒弟坐下,蔺知柔将重心从膝上移到脚跟,扯到膝盖,越发疼了。 柳云卿道“你膝盖有伤,不必拘礼,踞坐罢。” “谢师父。”蔺知柔从善如流。 柳云卿问道“你学诗是为何是为陶冶性情抑或是为举业” 蔺知柔想了想,如实回答“不瞒先生,是为了举业。” 柳云卿闻言神色如常,本朝士风务实,以举业为务并不可耻。 他点点头道“省试诗的题旨、体例皆有规律可循,流芳百世的上乘佳作难得,要写出中规中矩之作却是不难。” 顿了顿,接着道“应制诗取题范围较狭,不外乎颂圣、咏史、写景、赋物数类。一般用五言六韵排律。” 柳云卿解释完,当即背诵了几首近年来的省试状头诗,蔺知柔听罢便摸出了规律,这些诗都不算上乘之作,主旨大多是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犹如命题作文。 虽是戴着镣铐跳舞,却正适合她这种应试教育千锤百炼出的考试人才。 只是距州府覆试不足两个月,不知这么短的时间够不够。 蔺知柔想到此处,不由问道“敢问先生,要作出中规中矩的应制诗,不知需多少时日不必写得太好,过得去便成了。” 柳云卿想了想道“以你的天资,半年应当足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学习 蔺知柔心往下一沉,半年太久了,她根本等不起。 “师父,可有在两个月内学会作诗的速成之法” 柳云卿已有些不豫“诗赋虽是小艺,但也需下足功夫,为何如此急于求成” 蔺知柔想了想,如实道“不敢隐瞒师父,江都县令举荐徒儿赴神童举,两月之后便是州府覆试。” 柳云卿眉头微蹙“神童举之事我也有所耳闻,机会确实难得,然你根基不固,功底不足,勉强为之有弊无益,做学问如水滴穿石,不可一蹴而就。 “你年纪尚小,即便错过这次举试,只要勤学苦练,假以数年之功,定当有所成就。届时下科场,未必不能一鸣惊人,何必一心走捷径” 他语气虽平和,但已说到“走捷径”的份上,显然对她的急功近利很不满了。 蔺知柔心知自己这两日的行事已经给柳云卿留下了投机取巧、功名心重的印象,日后大约也很难扭转过来。 她抿了抿唇,俯身拜下“徒儿自知急功近利,愧对师父教诲,但徒儿有不容失败的理由,还请师父成全。” 柳云卿沉默不语,凝视她良久,终于还是道“你若执意于速成,我也不再劝你。不过我只能与你指条路,能否在短短两月中掌握,还需凭你自己。” 蔺知柔欣然拜谢,她足够刻苦,又有过目不忘的头脑加持,只要他愿意教,便没有学不会的道理。 柳云卿思索了一会儿,启唇道“我本希望你按部就班,从诗三百与楚辞起,至于汉魏六朝古体,待你本固源浚,再学律诗。但你执意速成,此循序渐进之法便不适用了。 “虽欲速达,格调与骨气还需从汉魏六朝诗中学。你先以半月将古诗、三曹、阮籍、谢灵运、陶潜、鲍照、谢脁等诸家诗熟读,各家择选数首烂熟于胸,以至成诵。 有了底子,再以半月背诵本朝大家五律,熟悉格律声韵。剩下一个月将数百诗句分题、分韵归类记住,熟读应试诗上百首,当能应付州府试。” 毕竟考试对象都是不满十二岁的童子,不可能以进士科的标准来要求他们,只要格律和声韵没有大错,水平低一些也无妨。 柳云卿又问她“你的官话是同谁学的” 蔺知柔犹豫了一瞬,答道“幼时家父曾教过些许,后来便是跟随塾师学的。” 柳云卿道“你的官话说得不错,只是尚带些吴音,这段时日我便与你正一正。” 官话是官员、读书人之间通行的语言,与各地的方言皆不相同,乃是前朝一群官员人为讨论修订出的一套官方“正音”。 通行的韵书自然也是以官话为依据,若是发音不准,赋诗作文也难免受影响。 蔺知柔倒是不知道自己的官话有口音,毕竟她出生于吴地,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江淮,也不知怎么才算正宗。 柳云卿长在京都,柳家又是世族,连家里马夫、杂役都说得一口标准官话,跟他学自然错不了。 蔺知柔问道“师父,韵书要背诵么” “韵书不必强记,只需将一百九十五韵了然于胸。语音正过来,作诗时自然知道是否合韵。若是有闲暇,将邺韵翻阅两遍也好。” 蔺知柔松了一口气,如今通行的邺韵全书分五卷,共计二万五千多字。 单以字数论不算多,一部论语也有近一万六千字。但是韵书中都是散字,没有上下文,也没有逻辑关系,不比其它书那样容易背诵。若是要背,她还真没什么把握。 随后柳云卿便教她分辨“平、上、去、入”四种声调。 蔺知柔跟哥哥学了几年官话,对四声变化不陌生,经师父一讲解,很快便心领神会了。 讲完四声,柳云卿又问她带了些什么书,蔺知柔一一作答,他便道“你师兄处有阮步兵与鲍谢诗集,剩下的那些,明日柳伯下山采买,我写了单子让他去办。” 柳云卿说罢,欠身取过一张益州纸,拿起搁在笔山上的紫毫。 “我先与你写几首汉魏诗,日落前须得熟读成诵,”柳云卿一边说一边蘸墨舔笔,写下“行行重行行”几个字,笔势遒劲爽利,字态雄秀天然,比之高县令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蔺知柔不由伸长脖子看他运笔,柳云卿写了两行,突然想到什么,停下笔道“你现今习的是谁的书帖写两笔我瞧瞧。” 说着将笔递与她。 蔺知柔最近练得虽勤,毕竟以前只能用树枝在泥地上划划,字迹实在算不上好看。 柳云卿摇摇头“你年纪小,腕力不足,所仿的书体却是雄浑刚劲一路,如此练下去却是事倍而功半。” 蔺知柔是照着高县令给他的书帖练的,练字时总觉得力有不逮,以为是自己下的功夫不够,经他指出才恍然大悟。 他捻着笔管略假思索,将笔换至左手,再落笔时,笔势却一变而为妍媚飘逸,与方才数行判若两人所书。 两种书体难分伯仲,只能说各有千秋,在各自的风格中都属上乘。 寻常人穷其一生都未必能将其中一种练至炉火纯青,柳云卿不过弱冠,两种风格皆已臻于化境,单以书法论,说一声惊才绝艳也不为过。 蔺知柔看得目瞪口呆,不自觉地屈了屈左手五指。 柳云卿瞥她一眼,似乎猜到她心思,告诫道“当年少不更事,因为贪玩练此左手书,你切不可学我。” “”这不是想学就能学会的吧 一时间两人无话,书斋内悄然无声,只有微风掀动帘栊,笔尖在纸上轻轻摩擦,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雏莺的啁啾。 柳云卿一气将七首诗默写完毕,又取了一张纸置于案上,对蔺知柔道“你摹写试试。” 蔺知柔坐到案前,接过笔蘸上墨,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落笔,柳云卿在她背上轻拍了一下“身子坐正。” 蔺知柔连忙坐直,下笔时手腕却是一抖,写出的横画歪歪扭扭。 “你在画秋蚓么”柳云卿在她身后笑道,拍拍她的肩膀“肩头放松,手腕稳住。” 蔺知柔深吸了一口气,全神贯注地运笔,耳后忽然感觉一股温热的气息,还没反应过来,柳云卿已自身后握住了她执笔的手。 蔺知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抽手,笔尖不小心在柳云卿手心划过,蹭出一道墨痕。 柳云卿疑惑地看了看手心的墨迹,年幼时学书,师父就是这么手把手地教他,阿铉刚入门时他也是这么纠正他握笔姿势,莫非有什么不妥 蔺知柔察觉自己反应过激,忙不迭地赔礼道歉。她虽是现代人,这十年却养在深闺,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真有些不习惯。 她在心中暗叹一声,今后扮作男子行走于世,言行举止还得学得像一些,免得露馅。 柳云卿道了声“无妨”,用巾子拭干净手,却没再手把手教,只是在一旁出言指点。 看着她写了几行字,柳云卿看了眼日影道“时间差不多了,你将这篇字带回去,记住我同你说的要领,务必勤加练习。” 蔺知柔应了声是,将柳云卿写的字纸小心翼翼地卷起来,行礼后退出了书斋。 刚下了石阶,便看到阿铉夹着书向这里走来。 蔺知柔上前作揖“见过师兄。” 阿铉矜持地一颔首“上完晨课了师父讲的听得懂么” 蔺知柔点点头。 阿铉啧了一声“别逞能,有不懂的便来问我,别一知半解地蒙混过去,否则不会的越积越多,到时就不可收拾了,明白么” 蔺知柔忍笑“明白了,多谢师兄指教。” 阿铉又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目光落在微红微肿的眼皮上“昨晚没睡好可是一个人睡怕黑” “多谢师兄垂问,昨晚睡得挺好的。”蔺知柔回答,她眼睛有些肿只是因为昨晚读书到二更天。 阿铉却以为师弟是故作坚强,心想他这么小个孩子背井离乡独自出来求学,拜师第一天就被师父罚跪,昨晚大约是躲在被窝里哭鼻子了。 心下虽嫌弃他没用,却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大方道“罢了,今晚你到我屋里睡罢,分你半张床铺。” “”蔺知柔哭笑不得,忙谢绝他的好意。 阿铉犹豫再三才下定决心将半张床分给这小子,没想到反过来被他拒绝,登时不干了“莫非你嫌弃师兄” 蔺知柔连道不敢。 两人正说着车轱辘话,忽听得远处依稀传来车马声。 “嘘”阿铉示意她安静。 两人竖起耳朵听了会儿,那声音越来越近了。 “好像有人来了,”阿铉皱着眉头道,“八成又是来投文的,咱们出去瞧瞧。” 两人疾步走到门口,恰好听见有人叩门。 阿铉打开门,两人往外一看,只见门外一大队车马仆役,簇拥着中间一辆华贵高阔的马车。 蔺知柔一眼便认出了那辆马车,心头一跳,这不是淮南节度使府的熊孩子么 再一看车边护卫的手力,虽不见前日那个红脸膛,却不乏几个鼻青脸肿的熟面孔。 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到师兄身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强卖 阿铉一想,大约是小师弟没见过什么世面,被这阵仗吓坏了,转过身摸摸她的后脑勺以示安抚。 蔺知柔很快便镇静下来,淮南节度使府的少爷应该不至于兴师动众来抓她,略微放下心来。 就在这时,另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个身穿黑色丝罗短衫的中年男子,唇上两撇小胡子,看打扮是个管事。 来人上前对他们一揖“两位小郎君,敢问此处可是河东柳先生府邸” 阿铉回个礼“正是家师,不知诸位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那人看出少年傲气,将腰背弓得更低“仆乃淮南节度使府下人,随小主人前来拜谒柳先生。” 说完以双手递上名刺。 阿铉朝那架华贵的马车瞥了一眼,一挑眉,明知故问道“既是你家主人前来拜谒,为何不见他踪影” “小主人前日染了风寒,微有不适” 阿铉一撇嘴“贵府公子既然身体有恙,还请先回,等病痊了再来。” 奴仆们一阵骚动,几个相貌粗蛮的手力故意大声议论“这小儿好生不识相也不瞅瞅咱们是什么人家” 这位淮南节度使是以正五品的谏议大夫出任的,这样的门第倒还不至于吓到阿铉。 换了平日,他一早就怼回去了,但是昨天刚被罚了跪,膝盖到此时还疼着,他心有余悸,不敢惹是生非,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那管事回头斥道“休得放肆此处岂有你们说话的份” 手力们立时噤声。 管事回身,又作了个揖“小主人自城中来,路途遥远,车马劳顿,实是不易,有劳小公子通禀一声。” 阿铉向来吃软不吃硬,见这管事还算识得礼数,也缓颊道“贵府公子可携带试卷前来容我呈给家师一观,稍后答复。” 却是没有要请他们进去的意思。 管事面露难色。 就在这时,马车上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吴伯,何必与他废话,他们愿意收便收,不爱收咱们便打道回府,横竖阿耶不能责怪于我。” 管事擦擦额上的汗,疾步走到马车前,掀开车帷探进车里,低声说了些什么,车内之人不再说话,只打了两个喷嚏。 还真是病了,蔺知柔幸灾乐祸地想,八成是前天在普通院淋了雨。 管事从车里钻出来,手里多了个木函。他走到阿铉跟前,将木函呈上“小公子,还请将此书信交予尊师。” 阿铉接过信函,点点头道“请稍候。” 说完便叫上师弟一起往回走。 走出几步,阿铉问道“方才你怎么了是不是叫他们吓到了不过是个五品官罢了,无需怕他。” “” 蔺知柔上辈子看多了古装剧,三品以下都不放在眼里,真的来了古代才知道,一个七品县令的权力已经十分可观。 本朝一二品基本是虚衔,宰相一般是三品官,五品官可以着绯袍,佩银鱼袋,淮南节度使虽是使职,却掌一方实权,又不同于别的五品官,一般人见了不说诚惶诚恐,至少也该肃然起敬。 这个师兄实在不是常人。 蔺知柔道“我见过这位淮南节度使公子,就前日在普通院遇到的,非但是我,白先生也见过他。” 阿铉听她言语中似有不忿之意,问道“怎么了他是不是欺侮你了” 蔺知柔道“他想买我当书僮。” “” “他的下人还打了白先生,将他的书卷扔进泥水里。” “岂有此理”阿铉义愤填膺,“这种人也有脸来谒见师父我去同师父说一声,这就赶他们走” “将他们拒之门外会不会给师父惹上麻烦” “不用怕,师父虽与本家不睦,但毕竟是柳家人,宋晔一个谏议大夫不敢撕破脸找我们麻烦,”阿铉轻轻拍了拍师弟的后脑勺,“有师兄在,没人敢欺负你” 蔺知柔松了口气,她真是怕了那个熊孩子。 两人一行说,一行过了小木桥,阿铉又想起什么“对了,他出多少钱买你” “两千贯文。” “这么多”阿铉大吃一惊。 “”蔺知柔不快地瞟他一眼。 “你别多心,师兄不是那个意思,”阿铉蹭蹭鼻尖辩白道,“我就是觉得你还小,又是男的,不值那么多钱” “” “不是说男的不好,听说也有男的卖得特别贵的,就是男的一般没有女的价高”阿铉心里一慌,口不择言,越描越黑,“等你长大些,长开了,莫说两千贯,两万贯且不够” “”兄弟你别说了。 阿铉都快哭了,总算迷途知返闭了嘴。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柳云卿的书斋,白稚川恰好也在。 阿铉将淮南节度使府的人登门拜谒之事说了,又道“师父,那小子甚是倨傲轻慢,说是来求谒,却托辞有病,高坐车中不下来。这也就罢了,前日他还欺侮师弟,纵容刁奴冒犯白先生,先生您可千万别叫他蒙蔽了” 普通院的事柳云卿只听白稚川说了个大概,并不了解详情,不禁关切地问好友“竟有这等事,可曾伤到” 白稚川对那等作派自然心有芥蒂,但是他不希望好友为了自己而为难,笑道“无碍,只是刁奴狐假虎威,弄污了几卷文卷罢了,你看了荐信再说,不必顾虑我。” 阿铉不忿道“白先生你真是好脾气,那小子气焰何其嚣张” 说着他又向师父告状“他还想出两千贯文买师弟” “”为什么要强调两千贯文 好在师父只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并未纠结于她的身价。 白稚川当时不在场,没有亲眼目睹,后来喝酒时听甄六娘提了一嘴,只知道蔺知柔顶撞节度使公子,却不知道还有强买这一节,当即也惊讶道“竟有此事” 蔺知柔只好三言两语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末了道“这不过是徒儿与那小公子的一点私怨,师父不必放在心上。” 阿铉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师弟一眼,蔺知柔抱歉地冲他笑笑。 阿铉年纪小,心眼少,想事情难免简单,白稚川与柳十四郎多年挚友,方才既那样说,可见师父有他的难处。她一个刚入门的弟子,哪好意思让师父为自己得罪达官贵人。 她这徒弟如此贴心,然而当师父的似乎并不承她情,看向她的眼神反倒有些冷淡。 柳云卿心里已经有了决断,不过还是拆开了信函,快速扫了一眼纸尾的落款,神色却陡然凝重起来。 他回头将整封荐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沉吟道“阿铉,请那公子进来。” 阿铉一脸愕然“师父” 柳云卿看了眼白稚川“此封荐书是罗浮先生写的。” 在场之人除了蔺知柔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阿铉纵然不服气,也只能鼓着腮帮子,认命地去请那劳什子节度使公子。 蔺知柔跟在师兄身后除了书斋,两人下了石阶,阿铉方才没好气地道“那姓宋的倒是会找门路,居然说动罗浮先生替他那不肖子写荐信。” “罗浮先生” 阿铉略一踌躇,还是决定将实情告诉师弟“罗浮先生姓柳,以中书侍郎致仕,是师父的叔祖。 “当年师父与本家不睦,差点被族老从族中除名,多亏了罗浮先生力保。师父一直念着老先生的恩情,宋家找了他写荐书,师父看在老先生的面上必定无法拒绝。” 蔺知柔恍然“原来如此。” “若不是为了这个,便是王孙公子,师父也不会屈从的,”阿铉恨恨道,“你别怕,即便那小子入了门,师兄也不会叫他欺负了你去。” 蔺知柔心中生出暖意“他入了师父门下,想来也不会再难为同门。” “他敢师父会看罗浮先生的面收下他,却不会因此纵容他胡作非为,你且放宽心。” 两人说着话,不一会儿到了门口,那管事仍站在原地候着,阿铉气鼓鼓地道“你家公子呢家师有请。” 管事满面堆笑“多谢小公子,奴这就去请小主人。” 说完快步走到车前禀报主人。 节度使公子煞有介事地咳了一阵,这才懒懒地撩开车帷。 一名手力上前,四肢着地往车前一趴。便有一只着流云纹织锦靴的脚自车帷中伸出,踏在那手力背上。 不等节度使公子下地,立即有四名身着绮罗的美貌婢女围上来,两名打着羽扇,两名手持织锦行障,簇拥着主人迤迤然行来。 “啧,好大的架子”阿铉冷眼瞧着,对那节度使公子越发不喜。 来人也是一脸不情愿,鄙夷的目光扫过寒酸的竹篱荆扉,在阿铉清俊的脸上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到蔺知柔脸上,不由睁大眼睛,张了张嘴,随即一拧眉“两千贯文你怎么也在此地” 蔺知柔还来不及说什么,阿铉母鸡护崽似地将师弟往后一拦“什么两千贯文你放客气点,这是我师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师弟 熊孩子哼了一声,正要发作,忽然想起表舅的教训,将这口气忍了回去。 节度使府的管事赶紧上来打圆场“小郎君,两位小公子往后就是您的同门” 熊孩子气不打一处来,这两个小子,一个讨嫌,一个贫贱,给他脱靴都不配,居然要他与这些人当同门要不是被他阿耶阿娘逼着,他才不会到这穷山里来自取其辱 想到这里,他脾气又上来“谁要与他们同门” 管事忙压低了声音道“郎君千叮万嘱的,您可别忘了。” 熊孩子打了个哈欠,拖长了音调“知道了,吴伯。且去看看那柳十四究竟何方神圣,怎么一个个都将他捧上天去” “嘘嘘”管事急得额头上直冒汗。 阿铉懒得与他假惺惺地见礼,一挑下巴,言简意赅“请罢。” 那熊孩子刚举足,阿铉又道“你和这位管事随我们进去了,不相干的人还请在外头稍候。” “我说”熊孩子歪着脑袋,斜睨着阿铉,“你这小子是不是成心找茬” 阿铉与他年龄相仿,生得不如他高壮,气势上输了一头,越发不快,冷声道“是啊。” 管事点头哈腰“哈哈,小公子说笑了。”说得我都快哭了。 不等主人发作,他便转头对那一大群婢子僮仆手力道“你们别跟来,就在门外等候。 熊孩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不过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往一旁的树根上踹了一脚泄愤。 蔺知柔不禁忧心忡忡,她的时间本来就紧迫,好不容易拜师成功,眼看着步入正轨,怎么突然又冒出这太岁来,还不知要闹出多少幺蛾子。 想到此处,她不由往师兄身边靠了靠。 熊孩子看在眼里,疾走两步贴上前来,伸手重重一拍蔺知柔肩头,凶巴巴地道“小子,当日你不是说不识字么莫非是骗我” 蔺知柔懒得与他掰扯,仗着有师兄撑腰,面无表情地道“就是骗你的。” 熊孩子讨了个没趣“嘿长行市了” 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待他拜了柳十四为师,做了他师兄,定要找机会修理修理这不识好歹的小东西。 当下不上前讨嫌了,落在后头,一边走一边盘算怎么整治这小子,想到得意处不由自主笑起来。 好容易太平无事地将人带到书斋,阿铉和蔺知柔都是暗暗长出了一口气。 那熊孩子在两个同辈面前趾高气扬,到了柳十四郎跟前倒不敢拿乔,规规矩矩行了礼,自报家门道“晚生京兆宋十郎,拜见柳先生。” 听闻白稚川是柳云卿的好友,虽暗自不屑他布衣白身,又寂寂无名,倒也客气地作了揖,却是压根没认出他来。白稚川涵养好,并未露出丝毫不悦。 柳云卿答了礼,请宋十郎入座。 宋十郎这才寻得机会好好打量这大名鼎鼎的柳十四郎,他带了先入为主的偏见,可着劲要从他身上挑出刺儿来,可看来看去,这柳郎无论容颜还是风姿,竟比传说中的还胜几分,每根头发丝儿都透着精细,不由气结。 虽是内定的关系户,但流程还得走一走。 柳云卿照例问了宋十郎的课业,他一一作答,蔺知柔听了颇为汗颜,这样的纨绔学问根基居然不错,五经通了四经,吟诗作赋也不在话下。 柳云卿问完,点点头道“罗浮先生荐送你入我门下,柳某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宋十郎闻言有些不悦,他柳十四郎能收他为徒简直是三生有幸,不感激涕零也罢了,竟明说是看了旁人的面子才收下他,简直可恶 可恶的柳十四郎又道“然我这里有些规矩,入门前须让你知晓。” 说罢对大徒弟道“阿铉,你告诉宋公子。” 阿铉一条一条细数春夏卯初,秋冬卯正起来读书;毎旬一小考,毎月一大考;无故不得下山,请假不得超过一旬;每三日打扫一次书斋和山堂;平日伙食一荤两素,年节再加个荤菜,若是遇上伙夫旬休,还得自己生火炊饭 蔺知柔入门的时候没人告诉她这些规矩,她不解地看了师兄一眼,便见阿铉冲她挤挤眼,原来是故意说得清苦些,好叫那纨绔知难而退。 宋十郎越听脸色越难看,他一降世过的就是锦衣玉食、僮仆如云的日子,读书辛苦些还罢了,怎么连个奴仆都不让带,竟然还要自己下厨不是说君子远庖厨么 待阿铉将规矩历数完,得意道“宋公子可听明白了我们这里日子清苦,规矩又大,宋公子身娇体贵,还请三思。” 蔺知柔一听这话就知道要坏事了,师兄自己也是中二少年,怎么不晓得中二少年最经不得激呢 果然,本来踌躇不决的宋十郎立即道“既然你们能吃苦,宋某自然也能。” 柳云卿本来也存了让他知难而退的念头,可他既如此说,他也没了拒之门外的理由,点点头道“有什么不明白的问你两位师兄。” 宋十郎吃了一惊,那姓卢的小子便罢了,两千贯文比他小那么多,怎么就成了他师兄了 柳云卿垂眸微微一笑,解释道“七郎比你早入门一日。” 阿铉立时眉花眼笑“对,对,长幼又如何,先入门的就是师兄师弟,还不快与师兄们见礼” 宋十郎傻了眼。 阿铉不怀好意地觑了觑眼“莫非你不想当咱们师弟眼下后悔还来得及。” 管事小声提醒“小郎君” 宋十郎咬咬嘴唇,忍住拂袖而去的冲动,起身上前,对着阿铉和蔺知柔分别作揖“十郎见过大师兄,二师兄。” 二师兄握拳轻咳两声,还了一礼,矜持道“叫师兄就行了。”二就免了吧 柳云卿又对宋十郎道“你的程度和七郎差不多,平日可多探讨切磋。” 蔺知柔有些不解,她的功底分明比宋十郎差远了,难道师父是想激励她 正暗自揣测着,便听柳云卿接着道“午后的课你们两人一起上,考校也一起罢。” 蔺知柔“” 她疑惑地望向师父,却见柳云卿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总觉得这个师父和她想得不太一样 交代完上课的事宜,柳云卿便叫来柳伯,吩咐他安排宋十郎的住处。 本来只有两个弟子,阿铉的院子里刚好有间空房,理所当然该安排给蔺知柔住。如今多了个宋十郎,自然要落单,然而柳云卿却出人意表地让宋十郎与大徒弟住一个院子,却将那小客院给了蔺知柔。 阿铉当即抗议“师父,弟子想和七郎住” 柳云卿却道“七郎已经住下了,省却搬来搬去的功夫,何况他还有下人同住,客院宽敞些。” 阿铉无话,宋十郎又不干了“师父,为何两二师兄有下人伺候” “你师兄年纪小,离家远。” 宋十郎心里仿佛堵了块石头,他不但没有下人伺候,还得去和那讨人嫌的卢家小子挤一个破院子 定下了住处,节度使府的管事开始忙前忙后,去门外叫了几个仆婢,将带来的箱笼、衾被、书籍、文房和七七八八的什物一一归置妥当。 柳伯负责把关,将那些华而不实之物一概挡在门外,什么云母屏风、七宝流苏帐、象牙簟、水心镜、博山炉、金盘银碟统统都打发回去。 节度使府的下人在院子里进进出出,阿铉不堪其扰,索性跑去蔺知柔的小客院里躲清净。 他环顾四周道“此地清幽,索性我搬来与你同住罢。” 蔺知柔笑道“这里就两间屋子,师兄怎么住” 客院屋子不大,两张床放不下,又不好日日挤一床,只得放弃。 想起那可恶的宋十郎,阿铉忿忿地一咬牙“师弟,你考试可千万不能输与他” 蔺知柔苦笑“我倒是想赢他,可我学问如何师兄也清楚” 她无意与个中二少年较劲,对她来说眼下最重要的是州府试,不过对着斗志满满的师兄,她实在不好意思扫他的兴,只得道“尽人事听天命罢。” “不行,师兄绝不能让你输,”阿铉郑重地将一只手摁在蔺知柔肩头,“从明日起,你听完师父的课便来找我,师兄监督你读书,你有什么不懂的也好随时问我。不,从今日起,咱们立刻开始读。” 阿铉本来底子就好,又师从柳云卿两年,他自告奋勇当私教,蔺知柔求之不得,柳云卿虽也温和,可毕竟是长辈,老去麻烦他不合适。 两人定下计划,皆大欢喜。 阿铉急匆匆回自己屋子取了书卷回来,煞有介事地与师弟凑着脑袋用功起来。 谁知计划才实行了一下午,阿铉就有点受不住了“师弟你怎么连着看两个时辰书头都不抬一下,身子吃得消么” 蔺知柔从书卷上抬起眼,揉了揉眉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师兄,你一个时辰便歇了四次,每次喝三碗茶”膀胱吃得消么 “”师弟这种东西果真毫无可取之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领悟 翌日,赵四郎赁了驴车,将小金、箱笼和新办的束修一并送到了蒋山别墅,因为柳云卿是名士,五匹素绢有些拿不出手,赵四郎便又加了五匹。 蔺知柔每天窗纸渐明时便起身,读半个时辰书或是练一篇字,然后去柳云卿的书斋上课。 早上的课是师父专为她设的,先用半刻钟检查前一日的功课,接着再讲新内容,布置当日的功课。 除此以外,用过午膳之后她还得和新入门的师弟宋十郎一块儿上两个时辰课,以经义为主,兼及诸子、史学与时务策。 柳云卿很快便发现,蔺七郎不但没叫这些繁重的课业压垮,甚至还偷偷给自己加功课。 他让她每日熟读三首诗,他却擅自加到了六首,而且是背诵,不过数日,已经将自己选定的几十首汉魏六朝诗尽数掌握。 柳云卿纳罕之余,只好加快进度,提前给她讲律诗,并开始尝试着领她入门。 考虑到徒弟的年纪小,阅历浅,柳云卿没有直接让他下笔写,而是择了数首平庸的绝句,让她从换字开始练习,先换动词,再换名物,直至将整首诗换得面目全非,再同原作比较。 对蔺知柔来说,这一步不比背书那样得心应手,得潜下心来,花功夫去琢磨。 好在柳云卿从始至终都淡然处之,不会因她的快而责备她急功近利,也不会因她的慢而认为她怠惰,而是任由她按着自己的步调来,只在她迷茫时稍加点拨,往往只言片语便如拨云见日,令她豁然开朗。 而阿铉已经彻底由监督师弟读书沦为被师弟监督。 柳云卿其实算不上严师,教学风格颇有些道家的清静无为,对徒弟的课业一向是放任自流的态度,你想学我便教,你若不上进,我也不来逼你。阿铉入门第一年也曾悬梁刺股,久而久之便难免有些懈怠。 如今见师弟年纪小小如此刻苦,阿铉反倒受了激励,重新沉下心来研究学问。 两人一下学便一起用功,不时讨论切磋,彼此发明,都有进益。 不过蔺知柔毕竟基础薄弱,在第一次旬考中毫无悬念地输给了宋十郎。 旬考采用口试的形式,分为帖经、试策两部分。帖经对蔺知柔来说是送分题,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三道题全部答对。 试策考校经史大义,从经书和史书各一部中出题目,考问经史大义。柳云卿不是照本宣科的老学究,题目也考得活,不是靠死记硬背能应付的。不但需要加上自己的理解,还得在短时间内组织出清晰流畅甚至文采斐然的语言。 宋十郎原先的业师便是久经考场的举子,他对这样的考试自然是驾轻就熟,加上身为节度使府公子,平日耳濡目染,对朝政颇有自己的见解。 三道试策题考下来,宋十郎轻而易举拿了全通,蔺知柔却是只通了一题半。 宋十郎被两个师兄视若无睹地孤立了十来天,自觉扬眉吐气了一回,忍不住要在手下败将面前炫耀一番,只是碍于柳云卿在场,不敢放肆。 蔺知柔偏偏不给他这机会,考完试卷起书便走,丝毫不给他耀武扬威的机会。 好不容易大获全胜却不能奚落对手,便如锦衣夜行般索然无味。 如此又挨了六七日,宋十郎就有些憋不住了。两千贯文躲瘟神似地防着他也就罢了,姓卢的更过分,他俩同住一个院子,他愣是对他视而不见,除非转达师父吩咐,否则绝不同他说一个字。 师兄弟三人,那两人成天凑在一起言笑晏晏,只自己一个形单影只。宋十郎自小过的是众星捧月的日子,节度使府清客帮闲不计其数,平日里宾客阗门,何尝受过这样的冷落 可惜山中别墅就那么几个人,柳云卿在授课以外惜字如金,没有半句赘言,而且他在师父跟前总是没来由地发怵,哪里敢去找他说些有的没的。 宋十郎决计不会对那卢家小子低头,他思来想去,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两千贯文稍微不那么讨嫌,况且这小子家世贫寒,自己愿意俯就,他想必会受宠若惊。 打定了主意,他便时时留心着。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日,总算叫他逮着蔺七郎落单。 宋十郎瞅准了她远远往小木桥走来,便迎面走上前去,假装不期而遇。 木桥狭窄,只可容一人通过,两人无可避免地打了照面。 宋十郎挑着下巴自上而下睨了比他矮一个头的二师兄一眼“哎,我说两” 蔺知柔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你叫我什么” 宋十郎涨红了脸,差点忍不住转身便走,可这半个月实在憋得狠了,哪怕有人与他斗斗嘴也好。 想到此处,他便冷哼了一声“你想不想知道,那日在普通院救你的是何人” “不想。”蔺知柔言简意赅。 “”不妙,怎么与他设想的不一样 开弓没有回头箭,宋十郎只得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说出来怕是要吓得你心胆俱裂” “哦。”蔺知柔面无表情,郎心似铁,一点也看不出要裂的征兆,“我要回去读书,你别堵着路。” 宋十郎拿出皇家秘辛吊她胃口,谁知讨了好大一个没趣儿,不禁十分恼火。他本来也没打算实话实说,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编排那凶神恶煞的表舅。可人家兴致缺缺,他心里便不舒爽了。 这小子果然是个只知读书的呆子想到此节,宋十郎灵机一动“你就这么爱读书我那儿可有不少,你不是在学诗么我不但有这十数年的进士省题诗和甲赋,还有那些状头的行卷,怎么样想不想看” 蔺知柔偏了偏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三师弟,劳驾让一让,我没空与你在此闲话。” “果真不想看”宋十郎胡搅蛮缠,“你可别后悔。” 蔺知柔挑眉道“莫非你想让我看” 宋十郎一噎“自然不想,不过若是你求求我” “我求你你便让我看了” 自然还是不让的,宋十郎龇牙笑道“你求求看方才知道。” 蔺知柔嗤笑一声“师弟想消遣人,我恰好不想被人消遣,可见话不投机半句多,师弟不如去寻那些愿意供你消遣之人,岂不是皆大欢喜贵府想必不缺这等人才。” 说完将袖子一拂,硬是从他身侧挤了过去。 宋十郎呆呆站在原地,一时恼怒,一时羞愤,他在城中不缺朋友,因他阿耶势大,族中兄弟个个捧他,他自然不缺消遣,可这样的消遣只能给他带来一时的欢娱。 他想要的是另一种消遣,像柳云卿与白稚川那样把酒夜话,像卢铉与蔺遥那样共席苦读。 他一转身,恼羞成怒道“我哪里不好,你们凭什么如此待我” 蔺知柔回身冷眼看他,只是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说便走了。 宋十郎气得浑身颤抖,一甩袖子,抬脚便走。心说这破地方待不下去了,我就是走也要走回家去,便是回去叫阿耶打断腿也决计不能待下去 他打定了主意,一回去就买上十几二十个识文断字、能诗会赋的俊俏小童,想怎么消遣便怎么消遣。 可刚走到门口,宋十郎便没来由的一阵腻歪。 买来的那些人奴颜媚骨,没什么趣味。想了半日方才发觉,能用钱买的他不想要,而他想要的,恰恰是用钱买不来的。 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在门口徘徊了半日,最后坐在门前的柳树下哭了一场。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人畜的脚步声自竹林外传来。 宋十郎吓了一跳,忙抬起袖子拭泪,正想着找地方躲起来,那人已经穿过竹林走到了近前。 宋十郎定睛一看,来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布衣青年,牵着头毛驴,背着竹编的书箱,生得阔面厚唇,一脸老实相,正是他最讨厌的憨蠢相貌。 那青年向他一揖“在下牛某,敢问小公子,何故一人在此哭泣”却是来向柳云卿请教的外室弟子牛二郎。 宋十郎只当他是来投贽的书生,如何肯假以辞色,将脸一转,只作不曾听见。 牛二郎却不气不恼,反倒牵着驴走上前来“可是投贽未成若是小公子不介意,可将文卷与某一观,庶几旁观者清,能有所助益。” 宋十郎正憋着火,见他不识眼色,忍不住迁怒道“看我的文卷凭你也配” 话音刚落,便听柴门吱呀一声自内打开,阿铉出现在门口,先是对青年作了个揖“牛兄,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牛二郎赶紧上前还礼。 阿铉笑道“师父昨日还说起你,快请进。” 待牛二郎进门系驴,阿铉才拿正眼看宋十郎,只见他双目红肿,显然是大哭了一场。 宋十郎站起身,梗着脖子,外强中干地瞪视师兄“卢十七,亏你还姓卢,竟与这种臭穷酸称兄道弟,真是丢尽了范阳卢氏的脸” 阿铉本不欲与他多言,但看着他肿成桃子的眼睛,心里有些不落忍,难得心平气和地道“宋十,你只怪我们不理你。可你为何不想想,你身为淮南节度使公子,京兆宋氏后人,学问尚可,长得也还能看,却为何无人愿意理你” 说罢,也不等他回答,叹了口气便转身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返乡 自那日以后,宋十郎便消停了,不再来找蔺知柔的茬。 蔺知柔每日三更灯火五灯鸡,到第二次旬考的时候便有了长进,三道试策已是通了两道,连柳云卿都一反常态地夸赞了她几句。 山中岁月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中,她在别墅中已经生活了近一个月。 两日后便是旬休,蔺知柔与柳云卿告了假,预备回扬州一趟。 虽然一来一回至少五六日,可她家里的情况让她放心不下,而且四舅养外宅之事也需与母亲当面说。 柳云卿并未多问,只是为她布置了几日功课,叮嘱道“此去路遥,务必多加小心。” 阿铉一听说师弟要回扬州,不禁失望道“好容易旬休,本打算带你下山松快松快呢。” 蔺知柔道“待我回来再与师兄同去。” 她对逛市场兴趣缺缺,但是她带来的墨粉竹纸快用完了,两支笔也写秃了,得抽空去补一些,而且江宁城中有几家书肆颇有名,正好借此机会去看看。 阿铉想了想道“算算时日,你一来一回五六日,回来刚好能赶上四月初八佛诞,咱们与师父告个假,师兄带你下山瞧热闹去。” “这趟回家告了好几日的假,怎好意思一回来又告假。” “你告假回乡是不得已,如何能混为一谈”阿铉还是少年心性,一想起佛诞日的热闹便心潮澎湃,“今年佛诞延光寺有千人无遮大会,届时有俗讲听,还有百戏看,通宵达旦,热闹非常。你平日那么用功,告个假而已,师父不会怪罪的。” 生怕他不信,又道“前日我还听师父吩咐柳伯去找山民买鸡,说是弟子们读书辛劳,要与我们补身子呢。”辛劳的是谁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蔺知柔大感意外,柳云卿一向少言寡语,态度疏淡,没想到这么细心。 “你别看师父那样,他是面冷心热,”阿铉皱皱鼻子,佯装不忿,“且他最偏疼的就是你” 蔺知柔笑道“师兄说笑呢。” “你别笑,”阿铉往她脑袋上薅了一把,“说真的,我跟随师父的时日虽是最久,可咱们几个人里,最肖似师父的却是你。” 蔺知柔有些意外。 “不是说容貌,”阿铉蹭蹭鼻尖,忖道,“就是” 读起书来沉心静气、心无旁骛的样子也像,遇到事时处变不惊、波澜不兴的样子更像。 阿铉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总之就是像。” 临行前一日,蔺知柔下了学,回到自己的院子,与小金收行装,刚把一路上要读的书卷装进书箱中,便听见屋外传来脚步声。 蔺知柔以为是阿铉,站起身一挑帘子,却见三师弟宋十郎站在门口,双手背在身后,神色古怪,像是心虚,又像是生气。 蔺知柔颇感意外,正待开口,宋十郎突然从身后拿出一包东西往她怀里一塞“拿去” 塞完不等她反应,转身就跑。 蔺知柔只觉怀里的东西甚是沉手,低头一看,却是个鼓囊囊的火焰纹织锦书帙。 她将书帙搁在一边,拔腿追了上去。 宋十郎本就跑得慢,一听他果然追出来,脚下越发磨蹭,没几步便被追上了。 蔺知柔看他这副欲拒还迎的别扭模样,不禁哑然失笑,上前道“师弟,难得来看师兄,怎么不进屋说话” 宋十郎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半晌憋出一个“哼”。 他本来都想好了,若是两千贯文识趣,嘴甜一点,他就勉为其难大度点,与他化干戈为玉帛,谁知这贼小子端的是蔫坏,还要在口舌上占他便宜 蔺知柔见他快憋岔气,不由好笑,其实两千贯文的事她早已抛诸脑后,宋十郎这样的熊孩子能主动低头示好,必定是真的反省过,知道是自己错了。 蔺知柔不再逗他,收了笑道“师弟进屋喝碗茶罢。” 宋十郎气顺了些,撇撇嘴道,拿靴底蹭着地“那些卷子我不要了,反正放着也是占地方,给你算了。” 蔺知柔一笑“真的不进去喝茶么” “你那儿能有什么好茶,不喝也罢。”宋十郎脱口而出,说完又懊悔起来,他分明是想喝的,可不知怎的话说出口就是南辕北辙。 蔺知柔又好气又好笑“那就算啦,下回得了好茶再请你。” 宋十郎见他转身要走,情急之下拽住他的袖子“两那个” 蔺知柔回头看他“怎么” 宋十郎硬着头皮道“那日在普通院,我” 蔺知柔笑着打断他“师兄知道了,有的话不说出来也无妨,多谢你的卷子。” 宋十郎胸中块垒顿消,气一顺,说出来的话也顺耳多了“你缺什么书也不必买,只消同我说一声,我家书楼中有藏书万卷,比书肆强多了。” 蔺知柔作了个揖“那就先谢过师弟了。” 宋十郎叫她这一谢,登时通体舒泰,简直有些飘飘然。 一时心内又是大憾,要是没在山下耽搁那一日就好了,若是赶在他之前入门,两千贯文这会儿就得唤他一声“师兄”,不知有多得意。 说起来都怪表舅,害他淋了雨受了惊,还抢了他的酒食,令他不得不回家一趟,这才晚了一日。 才刚腹诽了表舅一句,宋十郎的右眼皮便是猛地一跳,唬得他连忙默念阿弥陀佛。 蔺知柔回到屋里,打开宋十郎给她的书帙一看,只见里头装着六轴卷子,每一卷都是黑檀木制的轴子,系着染绿的象牙签子。 蔺知柔看了眼签子上刻的字,都是近年来进士科状元的行卷,显然是登科后被人搜罗过来,重新裱过,又换了贵重的檀木轴子。 举子一旦登第,往日的行卷便跟着水涨船高,更不用提状元的行卷了,价高自不必说,单有钱还未必买得到。 蔺知柔挑了两卷放进书箱,以备路上读,其余的仔细收进箱笼中。 第二日清晨,蔺知柔拜别了师父,带着小金离开了蒋山别墅。 柳伯赶着马车将他们送到渡头,替他们赁好船,站在岸上目送他们驶离渡口,这才赶着马离开。 蔺知柔和小金两人一回生二回熟,少了几分好奇和期待,对旅途的劳累却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小金也没再抱怨什么。 蔺知柔告假数日,却不能耽搁课业,一路上见缝插针地读书,看得小金连连咋舌,私下偷偷道“船工们那样闹腾,又是唱曲,又是赌钱,亏得小娘子心定,这样也能读得进书去小娘子怎么也不歇歇,镇日读书多累呀” 蔺知柔笑道“喜欢便不觉着累。” 小金吐吐舌头,惋惜道“可惜小娘子不是男子,不然一定能考中进士。” 蔺知柔心道借你吉言,却只是笑而不语。 一路上顺风顺水,第三日晌午,他们的船顺利抵达渡口。 小金爱笑爱闹,两日便与那些舟人船娘混得甚是熟稔,船一靠岸,船娘便自告奋勇带他们去找熟人赁了驴车,车费倒比来时还便宜些。 车夫知他们要在城门关闭前入城,一路上不停催赶着健驴,紧赶慢赶,终于在暮鼓声中将两人送入了城。 扬州城里炊烟四起,暮霭沉沉,蔺知柔挑起车帷望向外面。 离开时道路两旁的槐树刚刚抽出新芽,如今已是亭亭如盖了,分明只离开了一个月,却有种一别经年之感。 驴车辚辚地驶入通义里,赵家两扇黑漆木门依稀可辨,蔺知柔没来由地近乡情怯,她离家一月有余,未曾收到过家书,母亲不识字,又忙于照顾儿女,想来是腾不出空来找人代写。 越是近在眼前,她思念越切,担忧逾甚,驴车一停下,她便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径直跑过去叩门。 刚叩了两下,大门冷不丁地打开,出现在她门口的竟然是赵氏身边的常嬷嬷。 常嬷嬷见了她,愣愣地呆立在当地,半晌才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胳膊“小娘子” “嬷嬷,我回来啦。”蔺知柔笑道。 常嬷嬷这才回过神来,激动得两手不知往哪儿放“真是小娘子回来了” “嘘”蔺知柔小声道,“别把其它院子的人招来。” 那边小金叫道“嬷嬷,快来帮我搬行李。” 蔺知柔这次回来轻装简行,行李中最多最重的便是书。常嬷嬷和小金将行李搬下车,与车夫会了钱,再一看小娘子已经跑没了影。 蔺知柔气喘吁吁地跑到偏院门口,院门没闩,她轻轻一推,门轴发出吱嘎一声响。 屋里传来赵氏警觉的声音“嬷嬷,是你么” 蔺知柔正要回答,却见一个瘦小的身影飞快地朝她奔来。 她鼻子一酸,眼里顿时蓄满了泪水。 蔺遥走到妹妹跟前,透亮的眼睛里映出最后一抹夕阳“阿阿妹” 蔺知柔拉起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只青玉雕成的小狗,轻轻放在他掌心“阿兄,我回来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重逢 蔺遥喜滋滋地把玩新得的青玉小狗,蔺知柔趁机端详哥哥,只见他的脸色已恢复了红润,两颊也丰盈了些。 这时赵氏也抱着三女蔺娴从屋中走出来,见了女儿,惊讶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蔺知柔叫了声阿娘,赵氏这才回过神,立时红了眼眶,表情似哭似笑“你这孩子,回来也不提前送个信” “想你们了,便临时与师父请了假,来不及递信回来,只待两日便要回去的。” 三妹蔺娴前阵子一直寄养在四舅母那儿,已有近两个月不曾见过阿姊。 小孩含着拇指,蹙着眉,桂圆核一般滴溜乌黑的眼睛盯着身着男装的阿姊,想认又不敢认。 蔺知柔上前捏捏她的脸颊“傻阿娴,认不出我了” 蔺娴眉头一展,在母亲怀里扭动着短小的身子,挣扎着下了地,张开双臂便向蔺知柔扑了过来。 蔺知柔蹲下身抱住妹妹,下一刻便感觉什么柔软湿润的东西贴在了她脸上,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妹妹招呼了一脸口水。 “阿”蔺娴小嘴一张,鼻孔一翕,两串溜圆的泪珠子就滚了下来。 她莫名其妙被送去四舅母那儿,担惊受怕地过了那么些时日,好不容易回了自己院子,却发现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阿姊不见了,阿娘一天到晚皱着眉头,阿兄仿佛变了个人,不再给她讲好玩的故事,只会冲着她笑。她不明白为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说出自己的困惑。 蔺知柔把妹妹抱在怀里,妹妹原本是个小胖墩,蔺知柔从两年前起就抱不动她了,可现在却能勉强抱她双脚离地,不用说在四舅母手底下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既心酸又歉疚,蔺娴不像哥哥姐姐那样早慧,快三岁上才开口说话,成天懵懵懂懂的傻乐,蔺知柔虽也疼她,喜欢逗她玩,却不如对哥哥那样上心,总以为她还小,什么都不懂,作决定也很少顾虑她的想法和感受。 这回去江宁求学,她怕四舅母起疑,临行前都没去看一眼妹妹。 蔺娴哭了两声,忽然惊恐地瞪大眼睛,将小拳头塞进嘴里四下张望。 蔺知柔轻拍她的背“阿娴,怎么了” 蔺娴仿佛惊弓之鸟,凑到姐姐耳边小声道“姊姊,阿娴不哭了,鬼不来捉我好不好” 蔺知柔笑意僵硬在嘴角,将妹妹放下,搂着她的双肩问道“这些话是谁同你说的” 蔺娴嘴一瘪,带了哭腔“四舅母,张嬷嬷” 想了想,掰着手指道“还有四舅和六姊姊、七姊姊” 赵氏见长女脸色有异,打圆场道“四房自己孩子多,下人少,阿娴又爱哭,你四舅母也不是有意吓唬孩子” 蔺知柔对母亲点点头,她此次回扬州,就是因为拿住了四舅养外宅的把柄,打算逼他就范。本来她心里还有些许愧疚,如今也已所剩无几,只等着今晚说服母亲,明日便去找赵四郎摊牌。 妹妹想哭不敢哭,小小的肩头随着低低的抽噎耸动着。 不管蔺知柔怎么安慰,她始终不敢哭出声来。 蔺知柔想了想,煞有介事地在妹妹额头上写了个“福”字,认真地看着她的双眼道“莫怕,阿姊已帮你画了符,什么鬼都不能近你身,今后你想哭便哭,明白么” 蔺娴有些懵懂,又不太相信“当真” 蔺知柔摸摸她的丫髻“真的,阿姊从不骗你。” 蔺娴点点头“那阿姊也替阿兄画一个。” “嗯。”蔺知柔也在蔺遥额上认真地写了个福,连她自己都差点信以为真,仿佛这样做真的能庇护两个孩子。 这时蔺娴发现了阿兄手里的青玉小狗,艳羡地凑上去,佯装大惊小怪“咦阿兄手里是什么阿娴来瞧瞧” 蔺遥把手往后一背“阿客的” 蔺娴小嘴一哆嗦,眼看着又要掉金豆子,蔺知柔适时地从怀里掏出一只青玉小猪“这是阿娴的。” 蔺娴这才破涕为笑,吹出个鼻涕泡。 赵氏在后头又是欣慰,又是疼惜“费这钱做什么,小孩儿不懂什么,好东西都糟蹋了。” 蔺知柔道“我没什么花钱的地儿,旬试月试考得好师父都有奖赏,每月还有额外的纸笔钱发下。” 赵氏惊讶道“你那师父收徒弟岂不是要倒贴钱” 蔺知柔想起师父,嘴角不由微翘“师父是极好的。” 赵氏唱了声佛号道“多亏了佛祖保佑” 说话间常嬷嬷和小金也到了,将行李搬进院子里。 常嬷嬷抚着心口道“原来真是小娘子回来了怪道小郎君这几日老念着阿妹阿妹” 赵氏抚了抚儿子的肩头,也纳罕道“阿客从昨日起便闹着要往门外跑,口中不住唤着阿妹阿妹。” 常嬷嬷道“可不是,小郎方才又吵着要出去,老奴答应去门口候着才安生,不成想真是小娘子阿弥陀佛” 蔺知柔闻言也十分诧异,也许双胞胎之间真的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应吧。 “都傻站着干嘛,快进屋去还没喫过饭罢”赵氏忙着张罗,“嬷嬷快去厨房要些热汤热饭。” 把儿子和三女交给小金带着,她一边说一边拉着女儿回屋。 两人在床边坐定,赵氏在灯下细细打量“瘦了,可是读书太苦” 蔺知柔笑道“哪里瘦了,上月裁的衣裳都快穿不下了。” 其实赵氏才是真的瘦了,袖中伸出的一截手腕仿佛枯枝,厚厚的胡粉盖不住眼下阴影。 赵氏抓着女儿的手不放,絮絮叨叨地询问她在蒋山别墅的生活,何时起床,何时就寝,用些什么饭食,诸如此类。 蔺知柔一一作答。 赵氏绕了半天,一脸欲说还休,蔺知柔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阿娘你放心,师父和师兄弟们都待我很好,我和小金两人住一个院子,无人知我是女儿家。” 赵氏眉头稍微舒展,可一想到女儿和那么多男子日日共处,总是不能安心,免不得千叮咛万嘱咐“你可千万小心着些,莫与师父、师兄弟们走得太近,万一露了馅,传出去女儿家的名节便毁了,纵然先前那门亲事不作数,几年后你也要说人家的” 蔺知柔反复向母亲保证一定会小心谨慎,赵氏这才住了口。 “这段时日家中如何外翁和舅舅们可曾说过什么”蔺知柔问道。 赵氏抚了抚女儿的手背,目光躲闪“你好好读书准备覆试便是,家里的事莫操心。” 蔺知柔一看便知她有事相瞒“是不是催你们搬去庄子上” 赵氏见瞒不住,垂下头道“你外翁和几个舅舅都来说过几次,田庄上的几间屋子已经修缮好了,床帐几榻也都添置好了你外翁铁了心要咱们搬去,便搬去也好,你阿兄眼下这样子,镇日关在院子里也不是个事” 蔺知柔正要安慰她,赵氏却紧紧攒住女儿的手道“阿娘愁的不是此事” 蔺知柔心头一跳,便听赵氏接着道“是你阿妹那日你四舅母做寿,请了许多女客来吃席,那时你阿妹还养在她那儿,便也跟着见了客。那日酒席散了,你四舅母便来同我说,有个李家三夫人见了你阿妹很是喜欢,她膝下几个儿子,没有一个闺女,看着你阿妹合眼缘,便想抱回去养。” 蔺知柔听了这话,脸色沉得能滴下水来“阿娴有母亲,有兄姊,那李夫人纵然再喜欢她,也不会贸然开口要人家的孩子,必是四舅母同她说了什么阿娘你没答应罢” 赵氏掖掖眼角“阿娘哪里舍得自家养大的孩儿,岂是说送人便送人的不过你也莫怪四舅母,她大约也是好意 “那李家巨富,在扬州城里也是排得上号的,我虽是没舍得,将孩子抱了回来,可回头想想,你阿妹若是做了李家的孩儿,也就不必跟着我这没用的阿娘受苦了” 蔺知柔斩钉截铁道“阿娘别这么想,无论如何都不能将阿妹送人,我不在时您千万不能松这个口,任谁来说都不行 “别的事也不必担心,我不会让你们搬去庄子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劝说 赵氏凄然地扯扯嘴角“莫要担心了,咱们去了庄子上也好,省得整日提心吊胆的,还得将你阿兄圈在这小小的院子里。” 和寄人篱下相比,庄子上的生活虽然清苦,但至少自在些。 蔺知柔却道“阿娘,我有法子说服四舅,让你们迁去江宁,您可愿意” 赵氏吃惊“你一个小孩子家有什么法子” 蔺知柔道“先别管我用什么法子,单说您愿不愿意去这江宁我过了府试,最晚八月便要启程去长安,十一月省试,最早一月放榜,我得等放榜后才能回来,你们留在扬州,我不放心。” 她没与赵氏说实话,若是一举得中,可能还会授官,到时候就得留在长安了。 待她在京城站稳脚跟,再将家人接过去,中间少说也得一年半载,前后加起来至少一年时间她顾不上家里,因此必须在启程前就将亲人们安顿好。 赵氏不知道女儿打算如此长远,只是道“江宁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事你外翁也照应不到,我也不知道” 蔺知柔反过来握住母亲的手“阿娘,江宁城虽不如扬州这般繁华,但该有的都不缺,气候水土也与扬州一般无二,想来不会住不惯的。到了江宁,正好寻良医替阿兄诊治,也该物色个西席教阿兄读书识字,阿娴再大一点也该开蒙了。” 赵氏蹙眉道“阿客这样子” 蔺知柔道“阿兄虽然病了,也不是全然不晓事,他喜爱读书就很好,便是学得比旁人慢点也不打紧。” 赵氏叹了口气,抽出帕子抹抹眼睛“这孩子是真喜欢书,你走了之后没事便将以前的书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着,能看大半日。若是真的能找个先生教他可是你外翁如何肯再花钱” “阿娘不必担心。” 蔺知柔说着,便将赵四郎在江宁养外宅的事告诉了母亲,末了道“只要四舅肯使力,不愁没办法说服外翁。” 赵氏听闻此事果然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柔娘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赵氏虽是商户女出身,可这些年来教养子女不曾有一日松懈,也许正是因了自己的出身,越发卯足了劲要将女儿养得贞静贤淑,好配得上她那衣冠户小娘子的身份。 谁知严防死守之下,女儿竟然还是通晓了这些污秽之事。相比之下,兄长胆大包天从公帐上偷钱养外宅之事反倒没那么震撼了。 蔺知柔道“阿娘,这些事我早晚都会知道,您遮我的眼,捂我的耳,不过让我多糊涂几年,到时候遇上事越发不知如何措置。便是阿娴也是如此,待她大一些,也须叫她知道些人情世故。” 赵氏仍是一脸的不敢苟同。 蔺知柔无意与母亲争辩,抢在她开口前道“这个往后再说,阿娘,眼下我们手里有了四舅的把柄,您想一想明日怎么同他去说。” 赵氏既惊惶又为难“这种事如何说得那是你亲阿舅,阿娘的亲兄长,怎么好凭这些阴私事去要挟他往后他怎么看咱们” 蔺知柔耐下性子道“阿娘,我们只是让四舅去同外翁说个项,又不是讹他什么,与他有何损失” 赵氏紧紧捏着帕子,背上出了一层虚汗“不成不成” 蔺知柔不由蹙眉,本来这事由她自己出面也不是不行,她苦口婆心地劝说母亲,一来因为他们是平辈,不容易惹恼赵四郎,二来她也希望母亲能改改柔弱怕事的性子,将大梁挑起来,这样她离家也放心些。 “阿娘,你便是不顾着自己,也想想阿兄,想想阿娴,”蔺知柔叹了口气,“你愿意阿兄就在庄子上过一辈子你愿意将阿娴送给李家” 唯有子女是赵氏的死穴,她眼中果然现出犹豫。 蔺知柔继续下猛药“阿娘,你再想想我,我今年已经十一,再过年便要说亲,即便外翁这边不会害我,您别忘了,蔺家那边还有祖母和叔叔,您忘了当初为何带着我们投奔外翁了” 赵氏顿时如坠冰窟,将上下牙咬得咯咯作响,她当初不管不顾地顶撞婆母,带着三个子女投奔母家,就是因为那黑心的继婆母要将女儿许给吴县县丞的残疾儿子做养媳,她一直以为女儿蒙在鼓里,谁知她竟知道 蔺知柔揭母亲疮疤也不好受,可还是轻声道“阿娘,只有您立起来,才能护住我们。” 赵氏沉默移时,终于点点头“好,明日我去找四兄说。” 蔺知柔如释重负“明日我陪您同去。” 这时,常嬷嬷正好提了食盒进来,赵氏从床上站起来,在衣裾上擦擦手,默不作声地往食床上摆饭食。 蔺知柔赶了三天路,对着些冷汤冷饭也没什么胃口,胡乱吃了些便放下了筷箸。 梳洗完毕,她又点着蜡烛看了会儿书,这才回房睡觉。 第二日一早,蔺知柔先去向外祖父请安。 她自作主张拜名士为师,以至于多花了十匹绢的束修,赵老翁已是十分不满,昨日得知她无故归家,白花了好几百文的路资,心里越发恼火。只是因州府覆试在即,怕外孙女撂挑子不干,这才忍着没发作,只是脸色不豫地责怪了几句,又将他白手起家的苦辛历数了一遍。 蔺知柔素来知道外祖父的秉性,不曾分辩一句,只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其实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待外祖父说得口干舌燥,终于挥手叫她走,她便干脆地退了出去。 赵氏在赵老翁的院外等女儿,她两只眼眶青黑一片,显然昨晚又是辗转难眠。 蔺知柔牵了母亲的手,用力捏了捏“阿娘走罢。” 赵氏点点头,仿佛慷慨赴死的义士。 两人到了四房的院子,一问赵四郎正与妻子江氏用早膳,见了两人都有些诧异。 赵氏上前叫了声兄嫂。 江氏下颌微挑,神情冷淡“你不必说什么,昨日我已经答复了李三夫人,李家岂是随你摆布的你再想送孩子去人家也不愿意要了。” 赵氏听她这么一说,心头火起,忐忑便减了几分“四嫂想岔了,我是来找阿兄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买卖 小姑子向来任人揉圆搓扁, 何曾这样同自己说过话江氏顿时横眉立目“婉娘, 我是替你和外甥女着想, 你前日当着李三夫人的面又哭又闹下我面子, 我看在你孤儿寡母的份上不同你计较罢了, 你怎么还” 赵氏张目结舌,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 蔺知柔看在眼里,心中暗叹, 上前一步,心平气和道“多谢四舅母的好意, 阿娘性子直, 若是冒犯了那李家夫人,还请见谅。只是舅母也是做阿娘的, 若是有人开口向你买六妹、七妹,不知您还能不能这样镇定自持” 江氏顺着她的假设一想, 顿时心肝剧颤, 压根不敢想下去, 可她两个女儿父母双全, 又有个做录事的外翁, 娴娘如何比得 蔺知柔见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以为她有悔意,便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舅母自己不愿与女儿骨肉分离, 却忍心见我阿娘母子离散么阿娴毕竟唤您一声舅母。” 江氏纵然她有向李三夫人卖好的意思, 可她也是顺手帮了小姑和外甥女一把, 并不觉着自己有错,眼下听个小辈指摘她,不由恼羞成怒“我是为了自家么还不是为你们家打算阿娴结下这善缘,你们便多了李家这一门亲眷,都在扬州城里,想念时便可走动。日后你阿兄考进士也多个助力,便是你,将来说亲也能说个好人家” 蔺知柔若真是小孩,说不定就叫她这番强词夺理糊弄过去了,可但凡收养人家孩子的,谁乐意生母兄姊来走动蔺娴去了李家,恐怕他们想再见一面也难。 蔺知柔冷冷地一笑“四舅母真是费心了。成事不说,反正阿娴不会离了阿娘,往后不管李家孙家,也无论要人的还是保媒拉纤的,请四舅母一概直言相拒,若是轻许了人家,到时折的是舅母的面子。” 江氏气得仰倒,仿佛第一天认识这外甥女“你你我当你是个懂事知礼的,原来如此不识抬举、忘恩负义” 冷哼一声,又剜了小姑一眼“以为你衣冠户了不得若不是因了我,李三夫人连个正眼都不会瞧你,他日你这两个女儿的亲事休想叫我出力” 江氏一向心高气傲,总觉自己下嫁商贾吃了大亏,更不屑与几个妯娌为伍。 而赵氏这个小姑子嫁了个读书人,虽说早早守寡,毕竟夫君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及第,江氏一边暗妒她嫁得衣冠,儿子将来能考进士,一边又瞧不起她身无长物、寄人篱下。 赵氏闻言有些犹豫,江氏因她父亲的缘故,来往的人家不乏门庭高过赵家的,若是她肯尽力,将来两个女儿不愁找不到殷实可靠的人家。 蔺知柔却是毫不犹豫道“多谢舅母,阿娘和外甥女感激不尽。” 江氏差点咬碎一口银牙,恶狠狠地冲夫君撒气,往他背上重重捶打“赵四郎你就干站着看你家里人作践我” 赵四郎毕竟是个知世故的,知道此事是妻子做得不地道,可他在官宦人家出身的妻子面前素来挺不直腰杆,只好硬着头皮对外甥女道“柔娘,你舅母也是好意,你是小辈,怎么这样说话” 蔺知柔此番前来也不是为了和江氏吵架,便敷衍道“外甥女心直口快,舅母莫见怪。” 赵氏回过神道“阿兄,我有事同你说。” 赵四郎看了眼江氏“你阿嫂不是外人,有什么事便说罢。” 赵氏为难地摇了摇头,怯生生地道“还是劳烦阿嫂回避片刻” 话还没说完,江氏已经面若寒霜“好似谁稀罕听”说罢转身回了内室。 赵四郎察觉妹妹神色古怪,心里有几分不安,扫了一眼外甥女,皱皱眉对赵氏道“你跟我去书房。” 赵氏抿了抿唇,对女儿道“柔娘你在外头等我。” 说罢便低头跟着赵四郎进了书房。 蔺知柔便在阶下等着,朝南的屋子里不时传来江氏呵斥婢子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夹杂着小女孩的啜泣声。大约是方才吃了瘪,拿下人撒气找回场子。 蔺知柔懒得听她骂些什么,江氏白白指桑骂槐了半日得不到回应,终于偃旗息鼓,没了声息。 四房的下人知道那蔺家小娘得罪了主人娘子,来来去去都对她视而不见,连杯茶水都不奉上。 蔺知柔不以为意,站在院子里等了半晌,只见书房门上竹帘掀动,赵四郎探出半边身子,脸色铁青“柔娘,你进来” 说罢将帘子重重一摔,竹帘哗啦啦地乱响。 蔺知柔脸不红心不跳,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掀帘子进屋。 赵氏席地而坐,脸色煞白,好在忍住了没哭。 赵四郎坐在她对面榻上,脸色阴沉,看了眼外甥女,往身前一指“坐。” 蔺知柔神色如常地道了谢,挨着母亲坐下。 她等着四舅发话,赵四郎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她。 蔺知柔也不急,抬眼看了看书房中的陈设“阿舅这书房很是雅致。” 今时不同往日,近年江南考学之风炽盛,商贾之家也不免附庸风雅,家里没个书房都不好意思待客。 赵四郎虽然连千字文都认不全,也将书房布置得像模像样,沿墙一排书架上佛儒经卷堆码得整整齐齐,大书案上笔墨纸砚、笔洗、笔山摆得一丝不苟,榻后的多曲屏风上绘着竹林七贤图,看起来倒比柳云卿的书房还像正经书房。 赵四郎看了外甥女半晌,这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四舅真是小看了你” 蔺知柔欠欠身,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讽意“阿舅过奖。” 赵四郎道“柔娘,阿舅没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罢你要拜柳十四为师,白白多出十匹绢的束修,我可有二话我放下扬州的事一路陪你去江宁,往蒋山跑了两趟,也不求你念我的好,可你就是这么报答四舅的” 又横了妹妹一眼,咬牙切齿道“我就同你们母女把话撂在这儿,想要挟我门儿都没有” 赵氏脸上又白了几分,连嘴唇都脱了色,整个人摇摇欲坠。 蔺知柔扶了扶母亲,面不改色地看着怒气冲冲的赵四郎“阿舅,咱们几个孤儿寡母,怎么敢要挟您呢不过是恳请您帮个忙,与外翁说说情罢了。” 赵四郎经过方才的震惊,已经不能再以看待孩童的眼光看蔺知柔,冷声道“说得好听你们尽管把这事捅到阿耶跟前,看你们有什么好下场” 蔺知柔微笑道“外翁年纪大了,做小辈的只有替他分忧,如何会拿些许小事烦扰他阿舅且放宽心,不但外翁不会知道,四舅母那边也不会听到半点风声。” 赵四郎将信将疑,不过听她这么说,心里到底略微松了口气,让父亲知道他养外宅事小,若是知道他前前后后从公帐里拿了那么多钱,往后再想染指家里的买卖便难了。 蔺知柔见他神色似有松动,接着道“阿娘他们留在扬州多有不便,时间长了万一叫人撞破,恐怕会连累外翁和四舅,阿娘和我也过意不去。且我在江宁求学,阿娘他们在扬州,难免牵肠挂肚,无心读书,若是影响了覆试,高明府怪罪下来只怕不好交代。” 赵四郎心里一紧,面上不显“高明府举荐的是你蔺家人,与我赵家人有何干系” 蔺知柔虽然不知内情,但外祖父和四舅甘愿冒险让她冒充哥哥去考神童举,必定不是平白无故的。 她抬眼一笑,语调平和,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既如此,我还是不去考什么举试了,陪在阿娘、阿兄和阿妹身边,免得过几日回来一看,阿妹都叫人当作人情送了。” “不去就不去,与我赵家何干。” 赵四郎犹自嘴硬,但毕竟是指着她去考试,片刻后又道“娴娘的事是你舅母的不是,我在这里与你们母女道个歉,就此揭过,如何” 蔺知柔便顺着他的台阶下“阿舅如此说,真是折煞外甥女了。阿娘他们的事还劳阿舅多费心,他们去了江宁,外甥女自然能安心苦读,定不负高明府的栽培。” 两人试探过对方底线,也达成了共识。 赵四郎脸色不似方才那般难看,考虑了一会儿道“阿耶说要你们搬去庄子上,我当时就劝过他,但他老人家犟得很,反倒将我骂了一顿,我再去劝恐怕也是徒劳。” 蔺知柔不管他如何推脱诉苦,只是油盐不进“四舅手段高明,又得外翁看重,只要你用心去说,没有不成的道理。” 换言之,如果办不成,那就是你不够尽心。 车轱辘话来回转了几遍,赵四郎这才交了底“我便是磨破了嘴皮子,最多也只能让你阿娘他们在家中多留数月,去江宁另置宅子却是不用想了。” 赵四郎深谙父亲的脾性,赵老翁将钱分作活钱与死钱,花出去能生出钱来的是活钱,花出去便收不回来的就是死钱,他的吝啬只是对死钱而言,若是有希望生出钱来,便是一掷千金他也不皱一皱眉。 正因如此他才能白手起家挣出这份不小的家业。 替女儿一家在江宁置宅子,花出去的钱每一文都死得透透的,赵老翁无论也不会松口。 蔺知柔却道“只要四舅肯尽力就行,我有法子让外翁答应此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希望 赵四郎一哂“外甥女有什么好办法, 说来听听。” 小孩毕竟是小孩, 再怎么聪明, 智虑毕竟差一点, 赵老翁的性子他最是了解, 他要是能答应此事,除非江水倒流。 蔺知柔无视四舅话里的嘲讽意味,沉着道“阿舅可以劝说外翁药铺开到江宁去, 如此一来,我阿娘迁过去便是顺理成章, 闲暇时可以帮忙照看买卖理理帐目, 阿兄离扬州远些也稳妥。” 赵氏闻言双眼一亮。 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赵四郎便嗤笑道“我还道是什么绝妙的计策, 开店之事去年我便与阿耶提过,他一听便说不成。” 赵氏道“阿耶为什么不允” 赵四郎瞥了这一把年纪仍旧不谙世事的妹妹一眼“你道开家店铺是多容易的事” 又乜了眼外甥女“你们晓不晓得, 咱们家一年到头给县衙那几位上了多少贡何况江宁自有几家大药商, 一年到头贩几次货可以, 要在那儿扎根, 不是从他们口里抢食” 他何尝不想说动赵老翁将店铺开到江宁若是那样, 他便可以长留江宁,将那温柔小意惹人怜爱的外室作了正房,岂不是好过对着家中的母大虫 听兄长这么一说,赵氏眼里刚燃起的希望瞬间熄灭了, 她虽不曾做过买卖, 可自小在商贾之家长大, 耳濡目染之下多少懂一些。 蔺知柔却道“阿舅可还记得咱们在普通院遇见的淮南节度使公子” 赵四郎脱口而出“要买你那个”却忘了妹妹并不知道此事。 赵氏果然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 蔺知柔对母亲道“阿娘,我回头再与你分说。” 又转向赵四郎,淡淡道“那公子也入了我师父门下,如今是我师弟。” 赵四郎这回真的是瞠目结舌“这这” 半晌,终于转惊为喜,站起身原地打了个转,喜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 赵氏仍旧沉浸在人家要买她女儿的惊悸中,胆战心惊道“柔娘,那小公子为何要买你他现下可死心了”难道是看出她女儿身 蔺知柔道“阿娘莫怕,他的书僮恰好病了,这才临时起意,如今知道错了,已向我赔礼道歉了。” 赵氏这才抚着心口连声道“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赵四郎一听说堂堂节度使府公子居然向外甥女赔礼,整个人如坠云雾,半天回过神来,一改方才的剑拔弩张,看向外甥女的眼神中竟带了些不易察觉的谦卑。 他自己也觉尴尬,咳嗽两声加以掩饰,对赵氏笑道“这孩子,与节度使公子是师兄弟,还故意瞒着阿舅。” 蔺知柔道“阿舅有把握说服外翁了么”仍旧是不咸不淡的口吻。 赵四郎也顾不上与她计较了,眉梢眼角都是喜意,连连点头“有这重关系,十拿九稳了。” 搭上了淮南节度使府的公子,放眼整个江宁,谁敢不卖这个面子甚至都不消那公子真的出面,只要让旁人知道有这关系,他们在江宁便能畅行无阻。 赵四郎比蔺知柔还迫不及待,当即起身,整了整衣襟“我这就去同阿耶商量你们无事便在此等消息。” 说罢便急匆匆地掀帘子出了门。 不一会儿,便有下人满脸堆笑地送上茗茶和点心。 赵氏待下人离开,仍旧心有余悸,压低声音询问女儿普通院之事的来龙去脉。 蔺知柔轻描淡写,说笑话一般讲了一遍,赵氏仍旧心疼不已,泪如雨下“全怪阿娘无用,叫你吃这样的苦,别人家的小娘子哪个不是无忧无虑,阿娘不能让你依靠,反过来要靠你,阿娘对不住你” 蔺知柔从怀中抽出帕子替母亲拭泪“阿娘快别这么想,你待我再好不过了。”赵氏为人懦弱,可但凡干系到几个子女,她总是出人意料的坚强,当日为了她不惜当着族老的面顶撞婆母,至今在族中留了个不孝舅姑的坏名声。 蔺知柔可以不把坏名声当回事,可对赵氏来说却不啻于天塌地陷。 今日与兄长交涉,更是违背了她的本性和一贯信念,可她有万般的不情愿,为了子女仍肯奋力一试,已是很不容易。 蔺知柔安慰道“阿娘,往后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赵氏噙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赵四郎回来了。 蔺知柔一看他得意的神色便知道赵老翁是允了。 赵四郎道搓了搓手道“阿耶起初仍是犹豫,费了我好一番口舌。” 这话倒是不假,赵老翁年纪大了,没了锐意进取的心思,凡事都想着稳妥,好在儿子素来得他的意,经他一番劝说,赵老翁终是决定拿出这笔钱来,让最看重的儿子去展一展身手。 此事一成,赵四郎再适时地提了妹妹的事,赵老翁一想,既然要在江宁开铺子,留个信得过的人在那儿也好,赁个宅子,儿子去江宁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不必住客舍,倒也省下一笔花销。 只是修缮庄屋那笔钱花得冤枉,令他心疼不已,免不得又要将他如何逃难又如何发家的奋斗史再念上一遍。 赵四郎又道“我已同阿耶商量好,待这几日把账盘好,我便去江宁物色店铺与宅子,等柔娘考过州府试,你们便一同去江宁。” 赵氏难以置信“当真么” 赵四郎“啧”一声“阿兄还骗你不成” 蔺知柔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谢过赵四郎,与母亲一起回了小偏院。 赵氏仍旧有些怔怔的,自从丈夫死后,她的人生里坏事、苦事一桩接着一桩,几乎忘了欢喜是什么感觉。 蔺知柔没有回自己屋子,先去找哥哥。掀开西厢房的帘子一看,却见蔺娴也在。 两人趴在案边,两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凑在一块儿,蔺娴嘴里不知在嘟哝什么。 蔺知柔凑上前去,只见砚台边墨粉洒得到处都是,两个人四只手全都黑乎乎的。 “你们在做什么”蔺知柔好奇道。 蔺娴把手往衣襟上蹭了蹭,捧起水盂就往砚台里倾“阿兄给我画小狗。”那只青玉小狗蹲坐在砚台边,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变成了一只小黑狗。 水淌得到处都是,蔺娴抓着磨石往砚台里杵“阿兄你看好,这么磨的。” 蔺遥捧着脸专心看着“嗯。”把手拿开脸颊上便是几道黑印子。 蔺知柔哭笑不得,打了水来替两个孩子洗干净脸和手,又清理了几案“我来教你们研墨。” 一边说一边用小竹匙舀了少许墨粉倒进砚台里,滴了几滴清水,用磨石转圈研磨。 磨完墨,蔺知柔将笔放进哥哥手里,像他小时候教自己写字一样,认真地帮他把每根手指放好位置。 蔺遥捻着笔管动了动手腕,似乎是想起了往日执笔的感觉,激动地睁大了眼睛。 蔺知柔取了张竹纸铺好,把砚台往他面前推了推“阿兄,蘸上墨试试。” 蔺娴也在一旁催促“阿兄画小狗,阿娴要小狗” 蔺遥小心地将笔尖伸进砚池中,蜻蜓点水般蘸了蘸,然后看了看洗濯一新的玉雕小狗,犹豫地落下笔。 第一笔下去歪歪扭扭,蔺娴在一边叫道“歪啦歪啦” 蔺遥蓦地一僵,用手背擦擦额头上的汗,长睫毛不停地颤动着。 蔺知柔见他迟迟不敢下笔,取来一张新纸铺好,鼓励道“阿兄再画,不妨事的。” 蔺遥抬眼看她,蔺知柔笑着点点头。 蔺遥也学着她的模样点点头,稳住手腕,在纸上画出一道圆润的弧线。 虽然读过的诗文都忘了,可身体的记忆还在,蔺遥画出的线条与一般孩童胡涂乱画的全然不同。蔺知柔倒也不甚奇之。 蔺遥大受鼓舞,再看一眼小狗,接着方才那条弧线又画了一笔,一条前腿的形状便勾勒出来了。他又蘸了蘸墨,看一眼小狗,再低头添上一笔,纸上的小狗慢慢成型。 蔺知柔在一旁看着,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待蔺遥最后一笔画完,蔺娴“嗷”地一声欢呼起来“我的小狗我的小狗” 仰着脸问阿姊“我的小狗好看么” 蔺知柔却顾不上回答她,只觉眼前慢慢模糊。 纸上的小狗虽后脚略短了些,但憨态可掬,活灵活现,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歪着脑袋,似乎正在打量她。 蔺遥害羞地把纸托起来,撅起嘴,往未干的狗尾巴上吹了两口气,献宝似地捧给蔺知柔“阿妹给” 阿娴撅起嘴“这是阿娴的小狗” 蔺知柔从哥哥手里接过竹纸,高高举过头顶,对阿娴道“这是阿姊的宝贝,回头让阿兄给你画只小猪。” “阿娴的小狗阿姊坏我不叫你阿姊了”蔺娴一边嘟囔一边使劲往上跳,要去够姐姐手里的画纸。 蔺知柔笑道“你不叫我阿姊叫什么” 蔺娴想了想道“四舅母” 蔺知柔一乐,一把搂住她,在她脸蛋上重重亲了一口。 蔺娴终于还是没能抢过蔺知柔,缠着阿兄画了五六只小狗才心满意足地去吃中饭。 蔺知柔难得放下书卷,陪两个孩子玩了一整天,第二日天未亮,她便背起行囊,带着婢子小金,踏上了前往江宁的旅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师父 蔺知柔回扬州时一路忐忑不安, 再去江宁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妥善安排好家人的生活, 她一下子没了后顾之忧, 读书越发用功,读得累了便从怀里取出蔺遥画的小狗看一眼,顿时又充满力量。 回程时依旧先车后船,他们在江心遇到一场风雨, 舟人不敢冒着风浪行舟, 就近在瓜洲泊了一日一夜,等风停了方才继续前行。 如此耽搁了一日夜, 两人抵达蒋山别墅时已是四月初七傍晚。 驴车在门外停稳,蔺知柔和小金跳下车,会了车资,背起行囊,正要扣门,门已经向内打开了。 阿铉倚门而立,眉花眼笑“去了这么久,总算舍得回来了” 蔺知柔和小金肩背书箱,手里满满当当,提着好几个布囊。 蔺知柔在师兄跟前毫不见外, 当即将一个布囊往他手里一递“劳师兄的大驾。” 阿铉将双手往身后一背“说好早去早回, 直拖到这会儿,师兄不罚你已是大度, 还将我当作役夫使” 蔺知柔笑道“这不是在初八前赶回来了么这布囊里原是给你们带的东西, 师兄不要便罢了。” 说着作势收回手, 阿铉眼明手快地夺过去“谁说不要了” 师兄弟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往里走,蔺知柔问道“师父和白先生无恙” “白先生过了佛诞便要启程去长安,”阿铉说道,“师父么” 蔺知柔紧张起来“师父怎么了” 阿铉把胳膊搭在师弟肩头,狡黠地一笑“师父倒是没怎么,就是等着某人回来算账呢” 蔺知柔心头一跳,强自镇定“数日不见师兄说话越发高深了,我竟听不懂了。” 阿铉抬手屈指在她脑门上一弹“还装相瞒得咱们好苦,一会儿非得好好审你不可” 蔺知柔像是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好容易稳住心神,转念一想,方才师兄与自己勾肩搭背举止亲密,如果看破她女扮男装,以他的个性必然退避三舍。 只要不是这事被拆穿就好。蔺知柔松了一口气,笑道“要审也等人犯吃饱喝足罢,我赶了一天的路,从早到晚只吃了一角胡饼,快饿晕了。” 阿铉一听,这还了得“谁叫你不吃饭赶路了饿伤了可是闹着玩的” 蔺知柔道“我怕四月初八前赶不回来师兄要打我。” “我几时打过你了”阿铉乜她一眼。 “我们来时经过江宁城,见道路两旁已竖起许多彩楼,明日想必很热闹了。”蔺知柔道。 “可不是,还好你赶在今日回来了,今晚早些安置,别再读书到三更了,明天一早咱们下山。” 蔺知柔想着自己耽搁多日的课业,其实并不想下山凑热闹“可师父那边” “师父什么呀”阿铉趁机又在师弟脑门上弹了一下,“师父明日也同我们一块儿去。” 蔺知柔大为惊异,柳云卿这样的隐士不是该对人群避之不及么,怎么还会主动去凑热闹 阿铉解释道“师父本来是不想去的,白先生想瞧热闹,好说歹说劝得他答应了。” 蔺知柔这才释然,白稚川不日就要启程,好友既然开口,柳云卿舍命陪君子也是理所应当。 两人说着话便到了小客院,蔺知柔将行李放下,打水洗了把脸,重新梳了头,换了干净衣裳和鞋履。 刚从内室走出来,便看见宋十郎两手扒在墙头上,脑袋探出来“两千贯文,真是你回来啦” 阿铉伸头冲着墙外上骂道“宋十,你是不是皮痒” 宋十郎“嘁”了一声“又不是同你说话” 阿铉道“和师兄没大没小,可是昨日论语没抄够” 宋十郎刮刮自己脸皮“老大不小还跟师父告状,卢十七,我都替你羞耻” 蔺知柔走时两人互不搭理,不知怎么几日不见就变成眼下这光景。 她抬头对宋十道“师弟快下来罢,再扒着墙要塌了。” 这话还真不是危言耸听,小院围墙是夯土的,不甚结实。 宋十郎跳下来拍拍手上的土。 蔺知柔将门打开放他进来,她打开布囊,取出给师兄和师弟带的土产,两人各有一盒茶叶和半匹素锦。” 宋十郎哪里缺这些,但礼轻情意重,心里不由美滋滋的,嘴仍旧很欠“买这些劳什子做什么,费这钱不如给自己裁两身衣裳,寒酸得跟个书僮似的。” 阿铉气不过“你不要给我” 宋十郎大逆不道地拍开师兄的手,将东西搂在怀中“谁说我不要了” 蔺知柔叫他们吵得脑仁疼,深觉这两个中二少年还是互不理睬时好些。 她从另一个布囊中取出个木匣子“你们吵你们的,我先去拜见师父。” 阿铉道“我同你一起去。” 转头冲宋十挑挑下巴“你去不去” 宋十郎把脖子一缩,敬谢不敏“你们先去,我稍后就来。” 阿铉幸灾乐祸地对蔺知柔道“前日叫师父罚了,眼下见了师父跟鹌鹑似的。” 两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便到了。 此时天色已擦黑,山堂中点了两盏油灯,火光温暖,远远望去像是迎接她归来。 蔺知柔穿过门口水帘走进屋内,只见师父手握书卷坐在案前,案头的灯光为他的眉眼添上暖意。 察觉她走近,柳云卿抬眼浅笑“回来了,还未用饭罢” 蔺知柔上前行礼,将土仪奉上“徒儿拜见师父,未能按时归来,请师父责罚。” 柳云卿接过木盒放在一旁,眼中掠过一丝无奈“怎么,为师时常罚你么” 蔺知柔语塞,她在别人面前可以口若悬河,但对着师父总有几分拘谨,不敢卖弄唇舌。 柳云卿又道“前两日大风雨,一路上可还太平” 蔺知柔点点头“只是在瓜洲停泊了一日夜。” 柳云卿让阿铉出去吩咐柳伯摆饭,待他出去,看了眼蔺知柔道“坐罢。” 蔺知柔想起师兄方才的话,不由心如擂鼓。 柳云卿不发一言,只有檐下水珠打在青石上的声音,嘀嘀嗒嗒昭示着时间流逝。 蔺知柔背上渐渐沁出虚汗,这时,柳云卿将手中书卷放在她面前“你看看,可认得这个” 蔺知柔看了一眼,顿时如坠冰窟,卷子上分明是哥哥蔺遥的一首五言绝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扯淡 蔺知柔预料到会有这一天, 但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快。 她自然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 但对着师父仿佛能够洞彻人心的目光, 她心里忽然没了底。 不过要她主动将秘密和盘托出是不可能的,女扮男装代替兄长科举入仕太过惊世骇俗,她没有把握能说服柳云卿接受,一旦秘密暴露, 后果也许是她无法承受的。 蔺知柔稳住心绪, 又看了看眼前的文卷,好在左边接着的便是别人的诗篇, 蔺遥的诗只有这一首,卷子上的字迹也是陌生的,这应当是好事者编撰的选集。 她慢慢将呼吸调匀,抬头望着柳云卿,脸上带着三分忧伤七分遗憾,抿了抿唇道“回禀师父,此诗是我八岁时所作。” 柳云卿指尖在案上轻点“既然你八岁便能作出这样的诗,为何谎称自己不会作诗”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说自己故意装作不会作诗,然后随便编个理由,可惜蔺知柔刚学诗, 眼下水平仍差蔺遥一截, 只消作上一首诗,这谎言便不攻自破。 蔺知柔俯下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稽首礼“徒儿如今的确已不会作诗, 并非有意隐瞒师父, 只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 不敢说出来徒惹师父不快。” 柳云卿垂下眼皮,好整以暇地看着徒弟,语气淡淡“此话怎讲” 蔺知柔缓缓道“徒儿二月里得了一场时役,接连几日高热不退,几乎一命呜呼,忽有一日,恍惚间见一白须老者飘然而至,对徒儿道将笔还我,说罢举手在我额上一拂,我只觉心中一动,再看那老者已握了一支玉笔在手。自那日梦醒后,病势便轻了,热也退了,只是病痊之后,便不会作诗了。” 这个时代的人多半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心存敬畏,即便师父对这套说辞不买帐,也不至于斥她胡诌八扯。 柳云卿果然毫无愠色,只是沉吟不语。 蔺知柔道“此等怪力乱神之事,徒儿不敢四处声张,便只放在心里,虽不想欺瞒师父,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徒儿七岁开蒙,数月便能吟诗,常有人目为神异,徒儿也不知那些诗句从何而来,无需费力苦吟,下笔即成,自梦中还笔之后,便只如寻常人一般无二了。” 蔺知柔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只不过那人不是她,而是哥哥蔺遥。 她说着说着,心中悲伤,神色也黯然起来。 柳云卿沉默不语地注视着她,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半晌方才点点头“为师知道了。” 这就是放过她的意思蔺知柔没指望师父尽信,准备好受他诘问,可柳云卿就这么淡淡地揭过,她心里又虚得很。 柳云卿兀自将那文卷慢慢卷起,用丝绳束系,然后递给徒弟“这是你师兄前日在书肆中偶然看见的,题为雏凤集,因朝廷开神童科,便有人搜罗了几十年来所谓的神童诗。” 蔺知柔恍然大悟,哭笑不得。蔺遥的诗恰好能到师父眼前,却是因了这个缘故。想来是师兄知她要赴神童举,去书肆时便特地替她留心,谁知给她挖了好大一个坑。 柳云卿敛容道“此集收录了二十人的诗作,这些人大多已过而立之年,却无一人举进士,也无一人有所成就,你当以之为鉴。” 蔺知柔恭谨下拜“谢师父教诲。” 这时阿铉帮着柳伯一起,提了几个食盒过来。 柳云卿对蔺知柔道“你去请白先生来用膳罢。” 又对阿铉道“你去叫十郎来。” 蔺知柔去了白稚川屋子,将土仪奉上,两人叙了一番寒温,便一同前去堂屋。 柳伯已将酒食摆好,不一会儿阿铉和宋十郎也到了。 众人入席,一巡酒过,蔺知柔问白稚川“听闻白先生不日将往长安” 白稚川点点头“去晚了长安的寺庙、客舍都住满了人,可就有的愁了。槐花黄,举子忙,你听过不曾” 蔺知柔摇摇头。 柳云卿接口道“进士科的举子们从入夏便要准备当年的行卷和省试,故而有此戏言。” “原来如此,”蔺知柔笑着对白稚川作了个揖,“恭祝白先生高中榜首。” 其他人也纷纷祝他中第。 白稚川也不谦虚,眉开眼笑道“借诸位吉言。” 又对蔺知柔道“听说你要考神童举,也恭祝你一举夺魁。待你到了长安,咱们再相聚。我住的不是安邑坊的元法寺便是兴宁坊的清禅寺,若是你不知我行踪,去平康坊十字街东北的酒肆问一问便知。” 平康坊大名鼎鼎,是长安城的风流渊薮,秦楼楚馆不计其数。 一听“平康坊”三个字,阿铉一口酒呛在喉咙里,别过脸捂着嘴狂咳不止,脸涨得通红。 宋十郎却对着白稚川挤眉弄眼“白先生这不是教坏我二师兄么” 柳云卿面无表情地将酒杯往案上一磕,宋十郎吐了吐舌头,赶紧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白稚川朗声笑道“云卿你别那么草木皆兵,看把十郎吓得,七郎活脱脱就是你当年的样子,岂是我教得坏的。” 宋十郎小心翼翼地附和道“白先生说得对,二师兄正经得紧,徒儿方才说笑呢” 柳云卿的目光从几个徒弟脸上扫过,正色道“你们他日赴京考试,务必克己慎行,切莫贪玩好逸,流连烟花之地。” 三人都道从命,柳云卿这才缓颊,对蔺知柔道“你年纪尚小,心性未定,更须远离此等所在。” 白稚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云卿你未免也太杞人忧天了,七郎才十一岁啊”便是想做什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 柳云卿掀起眼皮乜了他一眼。 白稚川话锋一转,告诫蔺知柔道“你师父说得对,若是你胡来,莫说你师父,世叔也不饶你。” “” 这顿饭既是为蔺知柔接风洗尘,也是为白稚川践行,众人多喝了几杯酒,说说笑笑,一直到戌正才散。 柳云卿叮嘱几个徒弟“明日一早便要下山,你们回去早些就寝,别起迟了。” 又特地对蔺知柔道“今夜别读书了。” 蔺知柔哪敢不从,连忙应是。 阿铉称师弟年小怕黑,执意要提灯相送,蔺知柔知道他是迫不及待要拷问自己,从师父院中步出,便道“师兄有话问我” 阿铉瞟了一眼她手上的卷轴,有些窘“方才师父问过你了” 蔺知柔便将那套说辞与师兄说了一遍。 阿铉倒是没起疑,连连咋舌“竟有如此离奇之事” 又安慰她道“你也别难过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生得太过聪明未必是好事,便如师父” 他自觉失言,忙截断了话头,将手按在师弟肩头“不会作诗便从头学起,我等平常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何况你的天资比我和宋十那厮强多了,算不得平常人。” 蔺知柔讷讷道“谢谢师兄。”他们真心实意将她视为亲人,她却编谎话骗他们,心里着实不好受。 阿铉将她送到院门口便转身回去了。 蔺知柔走进屋内,小金已在房中备好热水和浴桶。 蔺知柔洗去一身风尘和疲惫,换上寝衣靠在床上,一时思绪纷纭,全无睡意,便又下床自案头取了柳云卿给她的雏凤集,抽开丝绳,慢慢展开。 卷首一首七绝极是清雅,她心中微动,回头看前面的诗人小传,却是河东柳国子司业二十一之次子,柳十四郎七岁时所作。 想起师父说的“无一人有所成就”,刹那间心中一阵难受。 她收起卷轴,熄了灯,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才平复了心绪,慢慢睡去。 翌日早晨,她睡得正酣,忽听有人扣窗,恍惚间听师兄的声音传来“七郎,醒了么” 蔺知柔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见天光已经大量,不由一个激灵坐起身,她竟然睡过头了 她一边翻身起床披衣,一边问师兄“什么时辰了” 阿铉答道“已近辰时了。” 蔺知柔大骇,扬声冲着隔壁屋子叫道“小金” 片刻后,眼皮浮肿、头发蓬乱的小婢子匆匆赶来,带着哭腔道“奴婢该死,奴婢睡过头了” 蔺知柔知道她连日赶路也累了,并不责怪她,只吩咐她赶紧去打水。 急急忙忙梳洗完,随师兄匆匆赶到山堂,其他人果然早已准备停当。 蔺知柔向众人赔罪,白稚川笑着摆手,连道无妨“别怕你师父怪罪,十七郎说要叫你起床,是你师父说让你多睡会儿。” 蔺知柔惭愧地向师父行礼,柳云卿看她一眼道“昨夜又温书了” 蔺知柔心虚地垂下头。 柳云卿并未揪着不放,揭开案上一只倒扣的青瓷大碗,只见里面一碗散发热气的米粥,并几小碟佐粥小菜,一股稻香顿时弥漫开来。 蔺知柔让众人等自己那么久已经很汗颜,哪好意思再让他们等她吃完饭,当即道“徒儿不饿。” 柳云卿用眼神回答她。 蔺知柔只得跪坐下来一丝不苟地把粥吃了。 待她抹赶紧嘴,柳云卿这才满意“走罢。” 说着率先走了出去。 蔺知柔长出一口气,默默跟在师父身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热闹 这几日春气熏暖, 柳云卿换了身青色薄衫, 越发显得清隽出尘,行走于青山绿水之间, 好看得像幅画。 几人走到别墅门口, 柳伯和几个役夫已经等候着。 别墅里本有一辆车和两匹马, 宋十郎自己带了一匹大宛马来, 这回下山人多, 车马便不够用, 柳伯昨日又提前从山下雇了些驴马来。 蔺知柔刚要带着小金上车, 宋十郎便上前拽住她的胳膊“气候那么好, 坐在车里多没意思,一起骑马” 蔺知柔道“我不会骑马。” 虽然朝廷年年往西州买马,但多是用于军队和传驿, 平民百姓一般接触不到, 像赵家这样殷实的商贾, 家中也只养了两头驴而已。 宋十郎对此却是一无所知,淮南节度使府的马厩里光是大宛马便有五六匹, 其它良马不计其数, 连他的书僮小厮也个个会骑马, 在他看来,两千贯文也不是一贫如洗的田舍郎, 十来岁的小子不会骑马直是不能理解。 他当即皱皱鼻子嫌弃道“两二师兄, 你也太胆小了罢, 那么大的人还不会骑马, 去了京城多丢人,不成不成,赶紧的学起来,我这就教你。” 阿铉在一旁听不下去了,酸他道“宋十,你以为谁家都像你家想不到时至今日还能见到活生生的何不食肉糜。” 宋十郎待要反驳,偷觑一眼师父,见他正喜怒莫辨地看着自己,吓得心里直打鼓,说来也怪,这柳十四明明只比他大了几年,也不曾说过他一句重话,便是惩罚,也不过是抄几篇书,可他偏偏见了他就发怵,大约这造化生人也如物性般相生相克,他宋十就是被柳云卿克得死死的。 蔺知柔笑道“师弟,我们平民百姓极少有会骑马的,便是一般富户,出门也是骑驴、坐驴车或是牛车。” 宋十郎一脸诧异,又觉得十分新鲜“竟是这样么这么说来你自小到大都不曾骑过马” 严来说也不是,蔺知柔前世因为交际需要加入过马术俱乐部,只是还没上过几次课就诊断出癌症,便不了了之了。 这些当然不能叫人知道,她对宋十郎点点头“不曾骑过。” “这可不成,”宋十郎道,“将来你若是考取进士,可是要骑马游街的,还有月灯阁打球宴,不会打马球,便是做了状头也要叫人笑话。” 说着拍拍坐骑“看我的紫电骠,神气不神气” 蔺知柔不懂马,也看得出这是匹好马,骨骼雄壮,双目如电,高额拳毛,衬着金花络头银雕鞍,别提多神俊了。 阿铉道“白马紫连钱,骨大筋粗,鬣高臆阔,鼻大喘疏,是匹难得的好马。” 宋十郎得意道“卢十七,算你还有点眼力。” 还没得意上几息,只听阿铉道“可惜命不好,摊上个不像样的主人。” “你”宋十郎碍着师父在场不好发作,索性不去理会那酸唧唧的大师兄,对蔺知柔道“你过来,我带你骑一回。” 大宛马高大,马背宽阔,两人共乘绰绰有余。 蔺知柔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柳云卿道“山路崎岖,七郎还是坐车罢,若是想骑马,改日再学不迟。” 宋十郎这才作罢。 各人都上了马,沿着山路前行。柳十四郎与白稚川并绺走在前头,师兄弟几个落在后头,仆役们骑驴跟随。 蔺知柔与小金两人坐在车里也觉无聊,索性卷起车帷,与师兄弟们一路闲聊。 宋十郎控马走在蔺知柔车前,不住地回身与她说话“下回你跟我回家,带你去厩里挑匹马,你生得矮小,大宛马怕是嫌高,我家各种马都有,鸣珂马、厅子马、筋脚马,还有小孩子骑的果下马,到时候你挑一匹,骑着去京城,威风得很。” 阿铉对这种暴发户行径十分不耻,冷哼一声道“七郎去长安赴神童举,自然有州府安排,要你的马做什么。” 宋十郎道“我愿意送马给两千贯文,与你何干” 蔺知柔不由头疼,这两个人如今一见面说不上三句话就要怼来怼去,连师父都无可奈何,她也只好任由他们聒噪。 不过如此一来,路途上倒也不觉着闷,一个多时辰很快便过去了。 出了山,转入官道,路上的车马行人便多起来,靠近城门处车马骈阗,人声鼎沸,简直是寸步难行。 师徒一行人瞬间淹没在如山如海的人潮中。柳云卿回头叮嘱众人“小心别跟丢了。” 蔺知柔从车中向外往,只见人群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遍身绮罗、香车宝马的有之,粗衣麻履、徒步而行的更多,许多人手上挎着竹篮,里头装着香花时果和香烛,都是赶去城中各大寺庙礼佛的。 这架势比起上辈子的春运也是不遑多让了。 宋十郎在马上整了整衣裳和腰间玉佩香囊,得意地对蔺知柔道“你有没有看见,好多小娘子都在看我” 他们这一行人的确引人瞩目,几人都是风度翩翩,容色出众。 尤其是柳云卿,眉眼生得太出色。虽是一身半新不旧的素淡衣裳,骑着朴实无华的矮小蜀马,却比那绮罗锦绣、珠翠满身的豪富公子更显风流。 蔺知柔忍俊不禁,大约是受了热烈欢悦气氛的感染,也开玩笑“是么我怎么觉得他们都在看师父。” 话音刚落,便见柳云卿回头望她。 路上人喧马嘶,柳云卿与她相距甚远,耳力再好也听不见她说话,但蔺知柔做贼心虚,忙别过脸去。 宋十郎也承认师父生得俊,自己比不上,但他正处在最在意自己外表的年纪,不由有些不服气“师父固然是芝兰玉树,我宋某也不差罢。” 蔺知柔笑道“师弟也是一表人才。”宋十郎穿了一身玉色龟甲忍冬纹织锦新衣,衬得他白皙皮色仿若发光,她这一句也不算恭维话。 阿铉听他大言不惭,不由嗤笑“平日里晨起读书不见你那么勤快,下山游乐倒是积极。” 又对蔺知柔道“你知他几时起的卯初不到就起来梳妆打扮,衣裳换了七八身,换一身便揽镜自顾半日,女子出嫁都没他那么讲究。” 宋十郎恼羞成怒,蔺知柔也忍不住开怀。 柳云卿见路上人实在太多,骑马坐车反倒寸步难行,索性叫众人下了马,让役夫将马牵回半道上的传舍等待,自己一行人步行入城。 因蔺知柔年纪最小,柳云卿怕她走散,便叫她紧紧跟着自己,让白稚川帮忙照看阿铉和宋十郎两个徒弟。 好不容易磨蹭着进了城,这时日头已经升到了当头顶。 蔺知柔昨晚没睡好,又被这么一挤,这时已经晕头转向,不防被身旁一个壮汉重重地撞了一下肩,立时疼得眼冒金星。 柳云卿虚拢拢地揽住她肩膀“没事罢” 蔺知柔摇摇头,她上辈子吃够了春运的苦,平素最不爱往人堆里凑,她个子又小,热闹瞧不见,环顾四周除了人还是人,四处充斥着驴马的臭味,人身上的汗味和香粉味,令人几欲昏厥。 柳云卿将手臂横于她身前“过了这段路便好,这些人都是去瓦官寺的。” 蔺知柔好奇道“瓦官寺有什么稀罕瞧么” 柳云卿答道“今日瓦官寺开佛牙,不但江宁百姓倾城而出,连其它州县的信众也赶来观瞻,故而人比往年还多。” 蔺知柔恍然大悟,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山上读书。 “咱们也去瓦官寺么”蔺知柔问。 柳云卿想了想“瓦官寺设了百戏,寺前还有庙市,你想去看么” 蔺知柔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无助道“师父,咱们还是寻个人少一点的地方罢。” 柳云卿正要点头,便听前方一阵骚动,有人大喊“释迦出来了快让到道旁” 人群顿时鼎沸,无数信徒口称佛号,急急忙忙地往路旁退避,人潮汹涌间,有人站不稳摔倒在地,立时被踩上了几脚,疼得不住哀嚎。 柳云卿拉着蔺知柔闪避到道旁,刚站稳脚跟,便听前方钟磬齐鸣,锣鼓喧天,梵乐法音一时间聒动天地。 蔺知柔踮起脚,只见半空中香烟似浓雾一般缭绕,除此之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费了这番力气,到头来热闹没瞧见半点,着实令人气恼。 正恼着,蔺知柔只觉脚下一轻,有人抱着她的膝弯将她举了起来。 她一声惊呼还没出口,已经被人扛在了肩上,下方传来宋十郎得意的声音“怎么样,两千贯文,这种时候还得靠我,卢十七那小矮子顶什么用” 却是两个师兄弟不知何时挤到了他们身边。 蔺知柔既来之则安之,越过人群往道路中间望去,只见十数人抬着一架两丈见方的七宝莲花帐,宝帐四周绣幡飘曳,珠翠耀熠。 帐中一头玉雕六牙白象,镶珠嵌宝的黄金释迦像负于其上,在阳光下煌煌赫赫,令人不可逼视。众僧侣穿着袈裟,手持锡杖在前导行,信徒法侣手持鲜花跟随在后。 路旁围观的信众纷纷顶礼膜拜,更有人痛哭流涕,乃至于肘行膝步,炙烫头顶。 蔺知柔知道本朝崇佛之风甚盛,但从未亲眼见到这般景象,不禁目瞪口呆。 待佛象终于他们身边走过,宋十郎迫不及待地将蔺知柔放下,甩了甩胳膊,长吁一声“看着瘦,抱着还挺沉手。” 柳云卿淡淡地看了徒弟一眼道“我们去寻个清净的地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佛诞(二合一) 师徒几人在人潮中慢慢穿行, 果然如柳云卿所言, 一到瓦官寺地界,便见人群争相往寺门处涌。 寺前早有商贾支起摊儿吆喝买卖, 便有信众受其吸引, 停车驻马, 伸头打量, 越发将寺前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宋十郎七八岁上随他父亲前来江宁赴任, 算是在这里长大, 自觉对江宁的掌故最熟悉不过, 不免显摆, 对蔺知柔道“两千贯文,你可知这瓦官寺为何叫做瓦官寺” 蔺知柔被挤得七荤八素,着实佩服他的这份闲心, 摇摇头道“不知。” 宋十郎不由得意“这瓦官寺建于东晋, 原是专管烧陶的官署, 梁朝又加造了瓦官阁,寺里的斋点甚是精洁可口, 晴明时在阁上一边喝茶吃点心, 一边俯瞰全城, 远眺江水,可是惬意得很。” 蔺知柔看着乌压压的人群, 此刻再可口的点心也失去了吸引力。 宋十郎道“今日人太多, 改天我带你来, 让寺主亲自招待咱们, 他与我阿耶常来常往,甚是相得。” 又乜了大师兄一眼“卢十七,你想来么偏不带你” 阿铉懒得理会他,隔着他对蔺知柔道“这寺里有顾长康所画的维摩诘像,很值得一看。” 那画像宋十郎也见过,原本也觉很好,但是一经大师兄称赞,他就觉得不怎么样了。 “那些画像不都差不多,有什么看头。” 阿铉嗤之以鼻“那是你眼拙。” 柳云卿对蔺知柔道“顾长康便是东晋顾恺之。” 蔺知柔恍然,这名字可谓如雷贯耳,她暗暗留了心,他日家人到了江宁,一定要带哥哥来看看。 他们说着话,一寸寸地往前挪,耗了半天,总算挤过了瓦官寺附近,道路一下子通畅起来。 柳云卿看着蔺知柔脸色疲惫,便决定先找地方用饭。 今日士庶倾城而出,城内的食肆酒楼生意外兴隆,他们问了几家都称没有空座,最后还是宋十郎领路,将他们带到相熟的酒楼,靠刷脸争得一席之地。 节度使公子大驾光临,店主不敢怠慢,亲自将他们延入二楼一间临轩的雅座,越过雕花朱槛望出去便是蜿蜒流淌的秦淮河。 待众人围着一张大方食床坐定,店主只识得宋十郎一人,但他极擅察言观色,一看这几人衣饰不彰而气度不凡,便知不是一般寒士,又见宋十郎对那弱冠之年的青衣男子恭敬有加,越发竭尽奉承之能事,一边殷勤奉茶,一边道“不知几位郎君能不能用酒肉 在场诸人没有一个信佛,宋十郎更是无肉不欢,当即道“能用能用,好酒好菜尽管上来。” 店主又道“敝店近日从长安请了个厨子,新创了几样菜式,难得贵人光降,正有劳几位品评一二。” 宋十郎最好吃喝享乐,一听有新菜式,立马来了兴致“哦都有些什么稀罕物事” 店主人躬身笑答“宋公子见多识广,小的哪里敢卖弄现眼 “只不过这厨子原是上京翠云楼掌勺,年年给新科进士办烧尾宴,手艺还算过得去,拿手的有一道状头糕和一道翰林羹,滋味如何且不论,意头却是好的。诸位小郎君人物俊茂,必定魁星高照,吃了状头糕,喝了翰林羹,在考场上文思泉涌,取状头,入翰林。” 本朝十个读书人里九个梦想着高中进士,他这番恭维原是万无一失,偏巧那一个不能考进士的叫他遇上了。 众人的脸色霎时都有些微妙,只有宋十郎没心没肺“你这小老儿说话真狡猾,弄出这些个噱头,咱们将来考中进士凭的是文才本事,与你的吃食何干” 店主点头哈腰“宋公子说得极是,老仆这不是等着诸位高中好附会么到时候满城里都知道新科状元吃了敝店的状头糕和翰林羹,老仆也能跟着沾沾光,便是不能飞升,也能在半空中扑腾那么两下子。” 宋十郎犹未察觉气氛怪异,哈哈笑道“你这厮油嘴滑舌,什么话都叫你给说了” 蔺知柔虽不知道详情,只看师兄平日那讳莫如深的样子,就知道有什么内情。 她刚好坐在宋十郎身边,便悄悄拽了拽他后裾。 宋十郎一回头,皱眉道“两二师兄你做什么将我衣裳都扯皱了”一边说一边背过手去抚衣裳。 这下轮到蔺知柔尴尬了,柳云卿温和地望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对店主道“如此,必得品尝一下。” 众人都暗暗舒了一口气,阿铉坐在宋十郎对面,隔着食床狠狠地瞪他一眼,宋十郎这才恍然大悟,赶紧闭嘴缩头,心中十分懊恼,当年柳家之事传遍长安,他虽远在江宁,也有所耳闻,这会儿一个得意忘形,竟然没想到那茬。 柳云卿却是混不在意,又让店主推荐了几样招牌菜,又要了两壶他极力推荐的自酿酒。 店主退下去传菜,几个人各怀心思,捧着茶碗佯装埋头喝茶,柳云卿脸色如常,语气中还带了几分不同于平日的轻快“用完饭想去哪儿逛逛” 众人都道由他来定,宋十郎方才说错了话,此时不敢再开口。 柳云卿的目光落在蔺知柔脸上“七郎最幼,又是第一回来这城里游玩,我们听你的。” 蔺知柔一怔,想了想道“要不去书肆看看” 阿铉和宋十郎难得站在同一阵线,都觉师门不幸,竟出了这么个不可理喻的呆子“难得下山一回,去什么劳什子书肆” 蔺知柔本来没多想,只是纸墨快用完了想趁此机会买一些,顺便看看有什么新书。 见师兄弟们反应那么大,知道自己惹了众怒,她故意眨眨眼,咬唇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这不是一日不读书心里发慌么师兄师弟你们不心慌么” 阿铉气得捋起袖子作势要揪她耳朵。 蔺知柔捂着耳朵躲“好好不去便是了,我知错了,师兄你别揪我耳朵” 柳云卿以指尖敲敲食床,轻斥道“阿铉,不要忘形。” 阿铉这才偃旗息鼓,对着身旁的白稚川控诉“白先生,您说这小孩气不气人” 与宋十郎不同,他的父母约束甚严,别说斗鸡走狗、放鹰打猎,连市场都不准去。 拜柳云卿为师之后总算能出外游历,然而每到一处也是幽居于寺庙或山林之中,镇日读书做学问,极少有玩乐的机会。 可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岂有不爱玩闹的这回佛诞下山玩乐,他从月余之前便开始盼,一听师弟要将珍贵的光阴虚掷在书肆,真是掐死他的心都有。 白稚川笑道“七郎勤学刻苦,连世叔都自愧弗如。” 柳云卿对蔺知柔道“难得下山游玩,可把课业暂且放一放。” 蔺知柔本就是逗师兄弟玩,师父发话,当然点头应是。 不一会儿,店主领着几个伙计呈上酒菜。 店主弓着腰,一边为众人斟酒分菜,一边问宋十郎“宋公子,可要丝竹歌舞助兴云娘学了新舞,听说您和几位贵客光降,等着献丑呐” 宋十郎差点嘴滑,头已经点了一半,瞥见师父脸色,硬是僵住脖子,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敛容道“丝竹歌舞太俗气,席间有小孩子,不要也罢。” 店主本来还想问他们要不要樗蒲、双陆之类的博戏之具,听他这么一说,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然也不敢提了“几位都是风雅人物,敝店的乐妓粗蠢,不敢污了贵人耳目。” 说罢手脚利索地斟完酒,行个顿首礼道“贵客慢用,小的在帘外候着,要什么叫小的便是。”说罢恭谨地退到帘外。 众人从早至午没吃东西,腹中空空,路途上又耗费了不少体力,都是又饥又乏。 白稚川很有些魏晋名士的放达,端起酒杯祝了一巡酒,便举箸大快朵颐起来。宋十郎也有些顾不上风度,阿铉虽然礼仪无可挑剔,然而看菜肴的眼神也有些发直。 只有柳云卿和蔺知柔两人自制力异于常人,仍旧端着架子,慢条斯理地细嚼慢咽。 这酒楼颇为轩敞,用屏风和帷幔隔出数间雅席,因是正经酒楼,私密性有些欠佳。 他们和邻席只有一屏之隔,旁人席间的高谈阔论不断飘过来。 蔺知柔没有刻意去听,可那些人嗓门太高,她不由自主便听了一耳朵。 只听一人道“立后,崔御史上书直谏被贬去潮州啦” 另一人附和“圣上铁了心要立贵妃为后说到底这不是圣上家事么,干那些臣子何事” 先前之人反驳“钱兄此言差矣,圣上家事便是关乎社稷的天下大事” 另有一人道“是啊,贵妃膝下的二皇子已经十六了,与太子也只差了三年” 第一人道“来,喝酒喝酒,这些庙堂大事有食粱肉者忧心,轮不到咱们升斗小民操这份闲心” 原来每个时代的中年男人都喜欢指点江山,蔺知柔忖道。 宋十郎却是皱了皱眉,阿铉压低了声音道“宋十,我记得你和先皇后家沾亲带故”对世家子来说,谱学也是一门必修课。 宋十郎呷了一口酒,点点头,也是小声道“我阿娘与当今太子、三皇子是从母姊弟,先皇后在世时我曾入宫住过一阵,先皇后是极好的。” 阿铉道“我也曾有幸一睹先皇后之容,雍容尔雅,气度无人能及。” 言下之意为何众人都是了然。 他点到即止,向宋十郎举了举酒杯,宋十郎也回敬他,两人默默干了一杯酒。 蔺知柔鲜少出门,市井间的传言几乎到不了她耳中,对皇帝的家务事一无所知,但师兄和师弟都这么说,那贵妃娘娘大约是有些不得人心。 宋十郎放下酒杯,忽然小声对她道“七郎,听我阿耶说,这回的神童试多半是要由圣上亲试的,若是御殿策对之后授官,大约授的是虚职。” 蔺知柔点点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这些童子再聪明,毕竟年纪小,不太可能真的委以实职。 宋十郎又道“不过据我阿耶推断,圣上或许会将出类拔萃者指给几个皇子做侍读。” 蔺知柔心里突地一跳,宋家也是旧姓世家,宋十郎父亲又是淮南节度使,他自然不会凭空作此推断。 宋十郎凑近她耳边道“若是有的选,你便选四皇子或者五皇子。” 蔺知柔心道大约只有她被人挑的分,不过还是道“多谢师弟。” 宋十郎叹了口气“这回的神童举虽是良机,可也不知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常言道\039福兮祸所伏\039你凡事多加小心罢。” 蔺知柔一席话听下来,心下已有几分了然, 蔺知柔认识宋十郎以来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不由一笑“师弟,我都快不认得你了。” 宋十郎恼道“好心当成驴肝肺” 一行人用完午膳,酒足饭饱,出了酒楼。 沿着秦淮河案走了几十步,经过一家食肆门口,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铉第一个上前道“牛兄,真巧。” 却是柳云卿的外室弟子牛二郎,他身边还有同窗,其中有两人曾来蒋山别墅投贽,蔺知柔和阿铉都曾见过。 牛二郎与他们匆匆说了句什么,便疾步走上前来,与他们几人见礼。 宋十郎已见过他两回,虽不甚熟悉,也不再如初次见面时那般倨傲。 阿铉问他“牛兄去哪儿” 牛二郎答道“与几个同窗饮酒,方散席。” 阿铉见他的同伴并未在原地等他,远远作了个揖便转身走了,便相邀道“我们正要去正观寺逛庙市,看百戏,牛兄若是下晌无事,何不同往” 牛二郎求之不得,欣然与他们同行,一路走,便见缝插针地向柳云卿请教经义。 阿铉和宋十郎在后头看着,不禁大摇其头“怎么又来一个” 牛二郎还不同于蔺知柔,是个真正的书呆子,他向柳云卿请教了近日来的几处疑问,到底不好意思多打扰他,便转而与白稚川攀谈。 几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到了正观寺。 正观寺建在秦淮河畔,虽不如瓦官寺一般气势恢宏,也没有佛牙和顾恺之的画,却因了临水的缘故而别具风情。 今日佛诞,寺僧索性在水边结彩为楼,搭起高台,设了百戏吸引八方信众。 阿铉想去逛寺前的庙市,宋十郎嘴馋想买零嘴吃,蔺知柔惦记着给哥哥妹妹挑点小玩意儿,几人一拍即合。 柳云卿不喜嘈杂,但见几个徒弟如此踊跃,不忍心扫他们的兴,便也同去。 蔺知柔给哥哥挑了一套十骏图,一把彩漆小弓,给妹妹买了一对泥塑着彩的胡人偶,又给赵氏买了两条绢帕和一盒口脂。 想了想,又买了几束五色丝线。她受师父和师兄弟们照拂良多,可惜无所相报,一算端午快到了,便打算替他们一人编一条长命缕,也算礼轻情意重。 一圈逛下来,几人都是收获颇丰,连白稚川和牛二郎都忍不住买了几样,只有柳云卿仍旧两手空空,与这欢腾的气氛不入。 买完东西,戏台那边传来浪潮般的欢呼声,原来是台上演起了西域幻术。 阿铉长那么大只看过一次百戏,不由心向往之,拔腿便往那儿赶,宋十郎在后头耻笑他没见过世面,自己脚下却也不慢。 蔺知柔这个现代人见多识广,并不像他们那样心切,也不觉得那些枯树开花、负山吐火、足舞刀锋之类的把戏有多震撼,却也被周遭山呼海啸的气氛感染,看得津津有味。 百戏散乐一场接着一场,演完幻术又有踏逑、绳伎、戴竿等诸般杂戏,相继不绝。 看完百戏,众人意犹未尽,就近寻一家茶肆喝了碗茶,又去西市上看了踏摇娘和参军戏,一直玩到日西时分。 柳云卿道“该走了,前日净法寺慧坚禅师相邀,他备了斋菜,正等我们。” 这一夜全城不禁夜,各种娱乐通宵达旦,要一直持续到第二日早晨,阿铉和宋十郎都有心夜游,奈何柳云卿以为凡事不可逾度,尤其是欢愉。 他说该走了,两人不敢有二话,只得意犹未尽地随师父离去。 净法寺在定阴坊,几人走了约莫一刻钟,来到两扇紧闭的木门前。 柳云卿上前扣门,不一会儿,便有一个着灰布僧衣的小沙弥出来应门,见了柳云卿,双手合十行礼,对柳云卿道“柳檀越,师父已等候多时。” 众人随着他进了门,只见里头是个小院子,院中一座七层木浮屠,塔后是佛堂,四周回廊环绕,花木扶疏。 与其它庙宇的热闹截然不同,此处可称得上冷清。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僧从佛堂中迎出来,向众人合掌行礼,柳云卿还一佛礼“阿师别来无恙。” 说罢将好友和几位弟子一一介绍给禅师。 叙礼罢,柳云卿对几个徒弟道“我与禅师聊几句,你们稍待片刻。” 慧坚禅师温声道“几位檀越随处看看,在小寺中不必拘礼。” 柳云卿也道“既然阿师这么说,你们便四处看看罢。”说完与白稚川一起,随禅师去了内院。 这寺庙实在小得可怜,要不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可转完。 几人在廊庑间转悠着,蔺知柔问宋十郎这个地头蛇“师弟可曾来过此地” 宋十郎摇摇头“江宁城中大小寺庙不计其数,我家礼佛一向去瓦官寺,这地方都不曾听说过。” 牛二郎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蔺知柔注意到他神色异样,不禁问道“牛兄,你来过这里么” 牛二郎皱着眉头道“某不曾来过,但是在塾中听人提起过,这寺有些” 宋十郎来了兴致“有些什么” 牛二郎为难道“此言有些失礼,某不知该不该说” 宋十郎不耐烦道“牛兄,别吞吞吐吐的。” 牛二郎鼓起勇气道“听说这佛堂后墙上有幅地狱变,似乎有些不祥” 宋十郎对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最感兴趣,当即兴高采烈地一挑眉“那咱们去瞧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教诲 宋十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牛二郎着急劝阻道“宋公子, 宁可信其有” 宋十郎道“那传闻到底如何说的看了那地狱变会怎样地狱变有何稀罕, 我在长安景公寺见过吴道子画的地狱变,在慈恩寺见过张孝师的地狱变,也未见如何么” 牛二郎急得额头上直冒汗“听闻见了这地狱变的人,轻则神魂颠倒、失魂落魄,回去一病数日,重者心肝摧裂, 一病不起, 便是福泽深厚没有得病的, 也要走上几年背字。他们说” 宋十郎不听便罢了, 一听此言越发双目灼灼“他们说什么哎唷牛兄, 说话别老说一半成不成” “他们说这地狱变是鬼画的, 是真正的十八层地狱” 宋十郎噗嗤一声“牛兄, 你怎么也信这些村夫野老以讹传讹的鬼话” 阿铉一把拉住师弟“六合之外,圣人不言,依我看还是算了罢” 宋十郎斜睨他一眼“卢十七,莫非你怕鬼” “谁说我怕了” “不怕就一起去。” “你不必激我, 这一套对我没用。” “说到底还是不敢去, 卢十七我真是看错你了, 胆子不如针尖大, 我看你还是躲在屋里绣花罢。” 阿铉横眉立目“去就去” 蔺知柔在一边看着他们拌嘴,全程没人问过她的意见, 莫名其妙就被师兄师弟拉着去了佛堂。 佛堂的门扇半掩着, 宋十郎推开门, 一缕残阳照进堂中,将莲座上的鎏金佛像镀成半身金红。 这尊佛像与他们见惯的那些丰圆饱满、慈眉善目的佛像不同,只见那尊佛像颇为清瘦,眉头微蹙,双目紧闭,嘴角微垂,仿佛不愿看这世间芸芸众生。 宋十郎小声道“这佛像好生古怪。” 阿铉见识广博,仔细观察了一番,忖道“秀骨清像,不像是本朝匠人的手笔,应该有些年头了。” 他们俩都不是信徒,故而也没什么忌讳,牛二郎对神明却是颇为敬畏,听他们对佛像评头论足,免不得又冒了一层冷汗。 蔺知柔也觉这佛像有些怪异,看久了莫名令人有些心神不宁,她不敢多看,移开了目光。 阿铉道“走,去找地狱变。” 几人绕到佛堂后,四下里找了一圈,却不见那地狱变的踪影。 宋十郎问牛二郎道“牛兄,地狱变在何处莫非你记错了” 牛二郎摇摇头“应当不至于,某记得很清楚,他们说的就是这定阴坊的净法寺。” 蔺知柔的目光落在一道屏风上。 这屏风比一般屏风更高也更宽,几乎遮住了整面墙壁,屏风上绘着弥勒下生变。 佛堂后部照不进阳光,只有两盏长明灯发出幽淡的光芒,那屏风非是曲屏,而是整幅,若是不仔细看,很容易将它当成墙壁的一部分。 宋十郎和阿铉便是将这屏风上的经变图错看成了壁画。 蔺知柔走过去摸了摸屏风边缘的木框道“大约在这后面。” 其他几人这才发现玄机,宋十郎道“原来是用屏风遮住了难怪四处找不见” 说着便要去搬,可那屏风大而薄,分量又重,现下倚在墙上,一动就容易失去平衡往下倒。 宋十郎道“你们快来帮忙。” 好端端的壁画为何要用屏风遮住这不正表明传言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其他人都有些踌躇,牛二郎道“宋公子,既然寺主将地狱变遮住,自然是为了防人窥视,我们如此行事,恐怕不太妥当罢” 宋十郎强词夺理“经变图画出来就是给人瞧的,寺主遮起来不过是因为那些愚昧之人轻信传闻,咱们既不信那无稽之谈,远道而来鉴赏这地狱变,寺主怕是高兴还来不及呐。” 阿铉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宋十郎道“卢十七,你临阵退缩就别找借口了。” 阿铉其实心里也好奇得紧,这道屏风为地狱变更添了几分引人入胜的神秘气息。 他回头张望了一下,一咬牙道“只看一眼,看完就将屏风归回原位。” 牛二郎眼见大势已去,只得舍命陪君子。 宋十郎道“两千贯文,你若是害怕就先捂住眼睛,我们先瞅瞅,没什么你再睁眼。” 蔺知柔向来不怕这些神神鬼鬼,淡然道“无妨。” 宋十郎摩了摩手掌道“卢十七,你同我一边,我搬下面,你扶住上头,牛兄你扶另一边。” 又转头对蔺知柔道“两千贯文,你躲开点,别砸了脑袋。” 蔺知柔从善如流地退到一边。 三人小心翼翼地搬起屏风,将它倚靠在侧面的墙壁上。 屏风移去后,果然露出满墙的壁画。 蔺知柔一眼望去,还未看清楚细节,光是晦暗的色调和压抑的构图已经让人心口一闷。 “这里太暗了。”宋十郎四下看了看,恶向胆边生,拿起香案上的长明灯,走到地狱变前,举起灯,一边照一边看。 缓缓移动的光晕中显现出各种狰狞扭曲的面目和身躯,几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这画像画艺拙劣,技巧生疏,线条粗糙,人物比例失真,有种孩童般的稚拙之感,可那些灵魂痛苦扭曲的神情和姿态却又如此惟妙惟肖,令人感同身受,两相对比之下,越发令人毛骨悚然。 宋十郎在长安见过的地狱变技艺精湛,却没有这样摄人心魄的力量。 看着看着,他的背上渗出冷汗,举灯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随着火焰的跳动,画像上的恶鬼和死魂仿佛动了起来,越发瘆人。 蔺知柔也有些心神不宁,这壁画看着确实妖异,若是胆子小一点,吓得大病一场也不奇怪。 火苗跳动了一下,阿铉吓得退后两步“要不咱们还是走罢” 这回连宋十郎都不敢逞强了,小声道“走,走,赶紧把屏风搬回原位” 话音刚落,一只手冷不丁落在他肩头。 宋十郎“嗷”地一声跳将起来拔腿就跑,灯油撒了一地也顾不上了。 白稚川笑着拽住他“十郎是我。” 众人回头一看,柳云卿和白稚川两人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们的身后。 宋十郎两条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白先生,你吓死我了” 白稚川忍着笑,作了个揖“是白某的不是,给你赔礼了。” 阿铉心虚地觑了一眼柳云卿“师父” 柳云卿“嗯”了一声,看看蔺知柔“吓到了么” 蔺知柔摇了摇头“不曾。”不过仍旧止不住有些心悸。 白稚川惊讶道“没想到胆子最大的是七郎。” 阿铉见柳云卿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大着胆子问道“师父,这地狱变究竟是何人所绘,竟比景公寺的还可怖。” 宋十郎也道“是啊师父,也太瘆人了”难道真是鬼画的 柳云卿道“那些传言都是无稽之谈。这地狱变是慧坚禅师的师祖昙秀大师亲笔所绘。” 柳云卿走到壁画前,举起手中风灯照了照,道“昙秀大师本是陈朝宗室,生在末世,建康城破之日,大军大肆屠戮,焚烧庐舍,丁壮尽皆斩截,婴儿贯于槊上,死者数以万计,将领斩下万人头颅,在石头南岸堆起京观。建康一夕之间夷为平地,繁华荡尽。 他顿了顿道“这壁画上的每一笔,都是大师亲眼所见。” 几人怔在原地,都说不出话来。 柳云卿接着道“数万人命在青史中不过寥寥数笔,身在高处之人,望脚下这些黔首难免如蝼蚁般渺小轻贱,这亦是人之常情。他日尔等身居庙堂之高,若是能有一时片刻记起今日所见,便不妄我们师徒一场。” 蔺知柔心中一震,仿佛有一双手拂开她眼前云翳,曾经的迷茫一扫而空。她站在幽暗的佛堂中,却仿佛置身万里晴空之下。 两世为人,她所做的一切只为出人头地,一股不甘仿佛鞭子一样抽打着她前进,她的心是很窄的,只放得下自己和寥寥几人,她并不以为自己有错,直至此时此刻。 柳云卿手执一盏孤灯为她照亮了前路。 蔺知柔深深拜下“谨遵师父教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忐忑 柳云卿并未疾言厉色, 可几个徒弟心中都如坠了铅一般沉重, 比挨了师父训斥更难受。 柳云卿道“走罢,禅师还在僧房中等我们用饭。” 到了僧房,小沙弥已经将斋菜和碗箸摆好,禅师和善地问道“几位小檀越可要饮酒” 本朝僧人的清规戒律不如后世那样严,寺院以酒待客,甚至僧人自己饮酒的不乏其例。 可几人经过方才那一遭, 哪有心情饮酒, 俱都摇头道“清茶便好。” 小沙弥端了茶来分与众人, 杯子递到蔺知柔面前, 她正要去接, 却被柳云卿伸手截了去“寺中之茶太酽, 你年纪小, 饮了夜里睡不着。” 说着叫小沙弥替她换了杯清水。 寺中斋菜看着平平无奇,滋味却很好,只是几人都没什么胃口,胡乱用了一些, 便都撂下筷箸。 用完膳, 小沙弥将残羹冷炙撤下。 牛二郎起身告辞, 他家在城中, 无需留宿寺中。 余下众人围炉饮茶闲谈,慧坚禅师说了些寺里的掌故, 见几个小客人脸色疲倦, 便道“时候不早了, 几位小檀越不如先去安置。” 柳云卿点头道“你们先去罢。” 慧坚禅师又抱歉道“敝寺狭小,只有三间客房,今夜要委屈几位了。” 他们一行五人,只有一人能独住一间房,蔺知柔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断断没有独自霸占一间屋子的道理。 禅师话音刚落,宋十郎长臂一舒,搭在蔺知柔肩上“两二师兄,我同你住一间。” 阿铉心如电转,白先生是客,肯定独住一间,那他就得和师父同宿一屋了 阿铉不禁打了个哆嗦,他虽然尊敬景仰师父,可一想到与他同榻而眠便不寒而栗,连忙道“宋十,你不知自己鼾声如雷么平日隔着两道门且吵得我不能成眠,别去祸害你二师兄。” 宋十郎恼羞成怒“谁打鼾,我平生从不打鼾” 阿铉胸有成竹地反驳“你睡着了,怎知自己不打” 一边说一边嫌弃地将师弟的胳膊掸落“去去去,七郎和我一屋。” 蔺知柔无可奈何,笑道“不如你们一屋罢。” 她只是这么顺口一说,并未多想,却听柳云卿接口道“七郎与我一屋罢。” 蔺知柔心头突地一跳,她的身体虽只有十岁,灵魂却是成年人,随便与哪个师兄弟挤一屋都没什么大妨碍,唯独和师父一屋风险极大。 柳云卿心思极密,平日上课她都提心吊胆,生怕露出马脚,同宿一屋,若是睡梦中不小心露出破绽怎么办 可话已说出去了,覆水难收,反正今晚是躲不过了。 白稚川见她脸色尴尬,忍不住笑着揶揄好友“云卿,瞧你这师父当得,徒弟们都不愿与你亲近,不肯与你同住一屋呐。” 柳云卿抬起眼皮看着徒弟。 蔺知柔只得硬着头皮表忠心“世叔说笑了,七郎自然求之不得”心说大不了不睡了,睁着眼睛躺一夜。 柳云卿这才点点头道“你先去睡,不必等我。我们与禅师少坐片刻。” 分配好房间,三人起身向慧坚禅师行礼告辞。 小沙弥提着灯在前面引路,绕过回廊,穿过一扇小门,将他们带到一个小客院中。 阿铉和宋十郎都用同情的目光看蔺知柔,师父虽好,可毕竟是师父,哪个学生乐意与班主任同宿一屋呢 阿铉抬手在她肩上拍了两下,长长地叹了一声。 宋十郎颇有些幸灾乐祸“两千贯文,一会儿我替你多念几遍阿弥陀佛,求佛祖保佑你平安酣睡到天明。” 蔺知柔斜了他一眼,推门走进房间。 借着淡淡月光,她从案上取了火镰火绒,点上油灯,举起四下里一照,几乎没背过气去。这禅房果然很小,不但只有一张床,而且床宽不过四尺,两人若是并排躺,差不多就得紧挨着。 这无论如何都没法睡,可不睡也不行,柳云卿明察秋毫,不睡更惹他生疑。 正踌躇着,小沙弥打了热水来,蔺知柔洗漱完毕,拔下发簪,散了头发,上了床,面朝墙壁,和衣侧卧,忐忑不安地倾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可等了半日也不见柳云卿回屋,倒是听见隔壁屋子里传来师兄弟说话的声音,听不清说的什么,蔺知柔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又是在拌嘴。 隔壁语声渐低,直至彻底安静下来。 四周寂静无声,蔺知柔凝神屏息,几乎能听见自己突突的心跳声。 屋子里没有更漏,她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觉眼皮发沉,不受控制地坠下来。 半梦半醒之间,蔺知柔似乎听见“吱呀”一声,仿佛有人推门而入。她此时已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今夕何夕,嘟哝着翻了个身,恍惚间感觉身上一重,似乎有人将什么盖在了她身上。 蔺知柔很想睁开眼睛一探究竟,无奈实在太困,这个念头只是动了一动,便又沉入了黑甜的梦乡中。 第二日拂晓,蔺知柔醒转过来,记起昨日之事,一个激灵睁开双眼,往旁边一看,却不见师父的踪影,大约是先起了。 屋里只有一床衾被,她昨夜躺下时还叠放在床尾,此时却好好盖在她身上,想是师父替她盖的,也不知她睡梦中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她苦思冥想,奈何睡得太熟,对昨夜之事毫无印象。 蔺知柔忐忑不安地起床,就用昨夜的冷水匆匆洗漱完毕,梳好发髻,推门出去,只见朝暾初上,院中草木上犹挂着露珠,清新的晨风扑面而来。 这时隔壁的门也开了,披头散发的宋十郎揉着眼睛走出来,掩嘴打了个呵欠,看见她,顿了顿脚步道“两千贯文,你起来了正好,帮我打点热水来。” 蔺知柔懒得理他“师兄呢” 宋十郎往屋里努努嘴“睡得似猪猡一般。” 蔺知柔看了看另一间屋子,只见门扇紧闭,她又问“师父和白先生呢” “没听见动静,大约已经出去了罢。” 蔺知柔点点头“时候不早了,你去叫师兄起来罢。” 说完步出院子,过了小门,沿着廊庑走出十来步,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笑语声,正是他们昨夜用晚膳的地方。 蔺知柔快步走过去,果见竹帘半卷,柳云卿和慧坚禅师正在用早膳。 她走进去向两人行了礼,慧坚禅师道“小檀越昨夜睡得可好” 蔺知柔答道“蒙阿师垂问,睡得很好。” 柳云卿向徒弟招招手“过来用早膳。” 蔺知柔看着师父神色如常,只是脸色苍白,眼下微青,神色有些疲惫,想是昨夜没睡好。 不过总算是应付过去了,她暗暗长出一口气,走过去在师父身边坐下“怎么不见白先生” 柳云卿答道“稚川还睡着。” 小沙弥替她端了粥饼小菜来,蔺知柔吃了半碗,阿铉和宋十郎也一前一后地到了。 见过礼,阿铉忿忿地对柳云卿控诉“师父,三师弟的鼾声吵得我半夜没睡着。” 宋十郎自然不承认“徒儿才没有,大师兄你别血口喷人” 柳云卿见怪不怪,只道“用膳罢。” 几人用完早膳,又喝了两杯茶,白稚川才出现。 只见他双眼浮肿,精神萎靡,向众人团团作揖。 宋十郎问他“白先生没睡好么可是昨夜趁我们睡了跑出去看灯吃酒” 白稚川在席上坐下“那倒好了。” 没好气地指指柳云卿“你师父拉着我下了一夜棋” 柳云卿并不接话,只是垂眸不语。 蔺知柔心头一跳,有个模糊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还未来得及抓住,只听慧坚禅师道“全怪老僧这里的茶太浓,害得柳檀越不能成眠,罪过罪过。” 柳云卿客套了几句,这事便过去了,蔺知柔不及细想,那念头转瞬已逝。 喝了两杯茶,众人便起身向慧坚禅师告辞。 出了定阴坊,只见街衢中仍是车马如流、行人如织。 宋十郎颇有经验“开佛牙至十五方止,到那时这节才算真的过完。” 他们一行人却不能再耽搁,一路往城外走,在传舍与柳伯、小金等人会和,登上车,骑上马,便往山中别墅去了。 三日后,白稚川启程北上,师徒几人前一夜摆酒设宴替他践行,自有一番惜别不提。 白稚川一走,蒋山别墅顿时少了几分热闹,阿铉和宋十郎都有些无精打采,好在牛二郎每隔数日来一次,倒也添了几分热闹。 蔺知柔却是没时间伤怀,赵四郎叫人带了信来,州府覆试的时间定下了,就在五月朔日,除去路途上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只剩下半个月。 她拿出当年高考倒计时冲刺的劲头,每日天色微明便起,一直读书到三更。 蔺知柔非但按照柳云卿教授的方法将选定的诗句按题分韵记诵,还将省试诗中常见的意象也按韵脚分门别类,如此一来,考试时无需多思索便能套用,虽有陈词滥调之弊,拾人牙慧之嫌,但应付考试却是极趁手的。 有柳云卿提纲挈领的指导,加上她的勤学刻苦,到四月下旬,她的五言六韵诗已似模似样,也到了她启程回扬州赴考的时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刁难(二更) 蔺知柔生怕路上有什么波折耽误考试, 提前六七日便向师父辞行。 柳云卿自有一番勉励,末了道“平心对待即可。” 宋十郎也道“大不了过几年再考进士,这回的神童试不去也无妨。”他一向不甚赞成她赴考,明里暗里地旁敲侧击,蔺知柔只作不知。 阿铉宽慰她“州府覆试不过是防止有人滥竽充数, 不会考得多难。” 蔺知柔知道他们怕自己紧张, 有意宽慰自己, 可她上辈子经历大小考试无数,心中没什么波澜。 辞别师父与师兄弟,她便带着小金上了路。 这几日风和日丽, 一路平静无波, 三日后的傍晚,两人顺利回到了赵家宅。 这回赵氏提前收了信,知道女儿回来就在这两日, 早早便作了准备,与常嬷嬷将她房中的衾被、帐幔等织物都拿出来洗过, 连着晒了几日太阳。 蔺知柔一到家, 亲人们便欣喜地围了上来。 三妹蔺娴欢天喜地,口中叫着“阿姊”便扑了上来。 蔺知柔将她抱起来掂了掂, 立即放下, 刮刮她的鼻子“小猪, 换了薄衣倒比上回重了许多, 阿姊都抱不动了。” 赵氏“吁”了一声, 笑道“不作兴说这个。” 常嬷嬷也道“小娘子, 这可说不得,小孩儿越胖越好,咱们二娘子瘦小得紧。” 蔺知柔低头看看妹妹春衫下圆鼓鼓的小肚子,再捏捏她藕段似的胳膊,实在看不出她瘦小在哪里。 蔺遥生病前性子便静,不像蔺娴那样活泼闹腾,只站在一边抿唇笑着,眼里闪着欢喜的光,蔺知柔冲他招手,他才腼腆地走过来,牵住妹妹的手。 常嬷嬷道“小娘子快进屋罢,饭菜要凉了。” 众人这才说说笑笑地去屋里用饭。 吃到一半,蔺遥轻轻牵牵她衣袖“阿妹,画” 赵氏道“阿客这些日子画了许多画,只等着你回来与你看。” 又对儿子道“不忙着看画,让阿妹先吃饭。” 蔺知柔欣喜地问哥哥“阿兄,真的么” 蔺遥害羞地一笑,点点头。 蔺知柔当即撂下碗筷,向常嬷嬷要了盏灯提在手上,随阿兄回房看画,蔺娴揪着姊姊的衣裾,尾巴似地跟了上去,甩也甩不脱。 兄妹三人进了厢房,蔺知柔点亮房中的油灯,蔺遥迫不及待地将妹妹拉到案前。 蔺知柔一看,案上堆着厚厚一叠纸,蔺知柔一页一页翻看,只见其中大部分是写过字的废纸、旧账纸,夹杂着一些用来錾纸钱用的黄纸,甚至还有破布片,每一片纸或布上都画满了画,有憨态可掬的小动物,有和花草树木,有照着历纸描的图样,甚至还有人物。 虽然笔意仍旧稚嫩,也谈不上有什么技法,但画中有一种鲜活灵动之气,动物和人像尤为传神。 蔺娴凑上来,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一阵扒拉,找出一张破布,举到蔺知柔眼前“阿姊你看,这是阿娴画的,猜猜是什么” 蔺知柔一看,只见上面黑黢黢圆乎乎的一团墨,实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随口猜道“是小猪么” 蔺娴摇摇头“不对,阿姊再猜” 蔺知柔端详了一番“难道是阿娴” 蔺娴撅撅嘴“阿姊真笨,这是黄莺儿呀” 蔺知柔揉揉她的脑袋“这么胖的黄莺儿呀,怕是飞到半空就跌下来了吧” 蔺娴急得直跺脚,伸出肥短的胳膊比划“能飞的,这么飞” 蔺知柔忍不住将妹妹搂在怀里搓揉了一番,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两口。 笑闹够了,她正要接着看画,蔺遥从底下抽出一张竹麻纸递给妹妹。 蔺知柔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画着个女孩,梳着双鬟,眉眼弯弯,其它纸上都见缝插针涂画得满满当当,只有这张干净清爽。她指着画像道“阿兄画的是我么” 蔺遥双眼一亮,手指抵着嘴,认真地点点头。 蔺知柔道“画得真像,可以送与我么” “好,”蔺遥高兴道,“送与阿妹。” “多谢阿兄,”蔺知柔从怀里取出一个卷轴递给哥哥“这是我送给阿兄的,你看看喜不喜欢。”却是佛诞日在庙市上买的十骏图。 蔺遥接过来摆在案上,小心翼翼地抽开丝绳,屏住呼吸将画轴展开,脸上露出专注又着迷的神情。 这画是照着韩干的原作摹刻的版子,印出线条再由画匠填色,设色有些俗艳,线条也有些僵硬板滞,胜在价廉,眼下蔺知柔也只负担得起这样的画。 但蔺遥视若珍宝,爱不释手。 蔺知柔道“这上面画的是太宗皇帝骑过的十匹宝马。” 她指着其中一匹青白色的道“这匹是狮子骢。” 蔺娴凑上来,满怀希冀地看着姊姊的手“阿姊阿姊,阿娴的呢” 蔺知柔预备送她的那对泥塑小胡人正在怀中揣着,可一见蔺娴的模样就忍不住想逗她,将手一摊道“没啦。” 蔺娴看看她左手,看看她右手,只见阿姊两手空空如也,小嘴不由瘪了瘪,仍旧不甘心,绕到她身后又瞧了瞧,这才“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蔺知柔忙从怀里掏出那对小胡人“莫哭莫哭,看看这是什么” 蔺娴隔着泪光朦朦胧胧看到那对着金描彩的小人偶,立时破涕为笑。 兄妹三人玩了一会儿,赵氏和常嬷嬷走进来催他们去洗漱睡觉,蔺娴还没玩够,嘟着嘴直摇头,见母亲板起脸来,这才抱着她的小胡人跟着嬷嬷回屋去了。 赵氏将案上横七竖八的画纸整理好,对儿子道“阿客你自个儿在屋里玩一会儿,阿娘去去就回。” 蔺遥温顺地点点头,随即又趴在案上聚精会神地盯着新得的十骏图,怎么都瞧不够。 赵氏提起灯,牵着女儿的手,把她送回房中,牵着她的手,在灯下细细打量“比上回高了些。” 她得了父兄的承诺,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整个人活泛起来,脸颊也丰盈了一些,看着倒似年轻了四五岁。 蔺知柔笑道“才几日,哪里就高了。” 小金正在一旁归置行李,随口附和道“真是高了,我日日看着都觉出来了呢小娘子这年纪正是蹿个子的时候,再过两三年,保准出落成个大美人儿” 这话冷不丁触动了赵氏的心中隐忧,她脸上笑意逐渐隐去,女儿一年大似一年,再过两三年就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可家里这景况,要成就好姻缘怕是难。可女儿这般容貌,又如此聪慧,她怎么舍得委屈她 蔺知柔见母亲忽然沉默,以为她是在忧心覆试之事,回握她的手宽慰道“阿娘莫要担心,我准备得很用心,必定能顺利考过。” 赵氏点点头,扯了扯嘴角“阿娘知道。” 小金收拾完行李,蔺知柔吩咐她出去打热水,待她走远,问母亲道“四舅江宁的宅子找得如何了阿娘可曾问过他” 赵氏目光闪了闪“你四舅已托了庄宅牙行寻摸,已看好了几处合宜的,只是这段时日铺子里事多,你四舅忙不过来,还未定下” 蔺知柔默不作声,只是微微颔首,忙不过来是假,怕她过不了覆试不愿先投入才是真。 外祖父和四舅虽未明说,但明摆着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若是她过不了州府试,那举家迁至江宁之事便要作罢,他们一家只有被送去庄子上的份。 他们一向是这样的做派,蔺知柔也见怪不怪,对母亲道“阿娘莫急,待我覆试过了,四舅也该忙完了,大不了我在扬州等上几日,与你们一同去江宁。” 这时小金打了水回来,赵氏起身道“你也乏了,早些安置,明早去你外翁院里请个安。” 蔺知柔应是,自去盥洗不提。 第二日,蔺知柔去向外祖父请安,却见赵四郎也在。 赵老翁问了她几句师父、师兄弟的事,沉吟片刻,捋着胡子道“这次覆试可拿得稳了” 蔺知柔没把话说死“外孙女必定尽力。” 赵老翁一听此言甚是不悦,眉头一皱,旋即又慢慢松开,对儿子道“四郎,今天你左右无事,索性带柔娘去趟县廨,将考牒办了,免得过几日手忙脚乱。” 赵四郎应是,当即叫下人准备驴车。 蔺知柔回屋中换了一身衣裳,便随赵四郎出了门。 到了县衙门口,赵四郎上前向门子说明来意。 门子听说这小童便是受高县令青睐要去京师赴考的神童,不敢轻忽怠慢,将他们引至门内过厅等候,自己入内通禀。 不过片刻,那门子回转,脸色冷淡了几分“刁主簿有请。” 蔺知柔一听刁主簿名号,便想起那张尖酸刻薄的年轻面容,当日他胡搅蛮缠要她即兴赋诗,多亏她急中生智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 没想到今日办考牒又撞在他手里。 蔺知柔一边寻思着,一边随门子往里走,一行人顺着回廊往里走,穿过正院,来到后头的署衙。 县衙的局与一般民宅并无二致,四四方方的院子周围便是县衙各曹司官吏们办公的屋子。 门子将他们带到一间房舍门口,打起帘栊道“两位请罢。” 赵四郎和蔺知柔一前一后步入屋内,只见刁主簿正伏案奋笔疾书,听见动静头也不抬一抬。 赵四郎不敢出声打搅,低头垂手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等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刁主簿方才搁下笔,抬起头,打量了舅甥俩几眼,目光落在蔺知柔身上“你们来此所为何事”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蔺知柔很是看不上他这阴阳怪气、趾高气扬的作派,不过她面上分毫不显,行了一礼道“回主簿的话,小子前来是为出具州府覆试考牒,有劳主簿。” 她姿态恭敬,言语神态却殊无趋奉之意,刁主簿看在眼里,自鼻孔中冷哼一声“今日署中公务繁忙,两位请回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考试 蔺知柔正暗自思忖, 甄六娘已经穿过人群走到她跟前。 蔺知柔当着众人的面不好称他六娘,只是作了个揖“甄贤弟,别来无恙。” 他们上回在普通院邂逅,甄六娘还是女孩儿打扮,故而不曾叙过年齿,蔺知柔见她生得比自己矮半个头, 想当然以为她比自己年幼,当下以“弟”相称。 甄六娘目光微闪,却也没什么异议,只是诧异道“你也要考神童试” 蔺知柔答道“区区不才, 蒙本县明府举荐。倒是足下, 上回说要南下广州,这么快回来了” 甄六娘讪笑道“途中遇到些不测。” 他不细说, 蔺知柔也不问,只道“令姊无恙” 甄六娘道“承蒙垂问, 家姊十分安好。” 两人寒暄几句, 甄六娘指着角落里的空位道“咱们去那边坐。” 两人席地坐下, 甄六娘问道“上回那节度使府的呆子, 后来不曾寻你晦气罢” 蔺知柔笑着道“不曾。” 甄六娘道“那就好,我谅他也不敢。对了, 上回你说要去拜柳十四为师,拜成了不曾” 蔺知柔答道“托足下的福, 区区已拜入柳先生门下。” 这话本身没什么问题, 可上次甄六娘大泼其冷水, 听她这么一说,脸上便有些讪讪的“原来是柳十四高足,这次州府试,足下必定胸有成竹了。” 蔺知柔听他一口一个“柳十四”,言语中殊无尊重之意,神色不由冷了三分“足下过誉,区区自当奋力,庶可不丢家师的脸。” 对方却不怎么会看人脸色,兀自道“甚好,你可要好好考,过了覆试,我们便可结伴去长安了。” 蔺知柔瞅瞅他“贤弟看来是十拿九稳了” 甄六娘道“差不多罢,但凡里头那些主试有点眼光,小可断然没有取不中的道理。” 这话说得十分张狂,偏他态度坦然,由不得人不信。 正说着,周围嘈嘈切切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周遭陡然静下来,几乎落针可闻。 蔺知柔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年可七八岁的男童走进屋内。 只见他衣饰华贵,两手背在身后,下颌微微抬起,神情很是傲慢,不过令众人忘记交谈的却是他那引人瞩目的相貌。 这孩子细眼塌鼻,一口龅牙,脸色黑黄,头发稀少而焦枯,发色倒比脸色还淡些,配上不可一世的神情,丑得独树一帜。 “是獠童”人群中不知是谁轻声说道。 屋内到处响起嗡嗡的私语。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獠童” “听闻他奇丑似鬼,果真如此” “这副尊容怎么也得举荐不怕冒犯圣躬么” 议论之声一时间不绝于耳。 蔺知柔恍然大悟,听闻吴郡张氏有一子弟其貌不扬,却又聪明绝顶,坊间因其貌丑,戏称其为“獠童”。 张氏是江东旧姓,即便到了本朝族中也出过不少高官显要,那张小郎是嫡支门第高华,偏偏生得如此相貌,自然名声大噪。 蔺知柔曾读过这位张小郎的诗作,与蔺遥风调迥异,文采却在伯仲之间。 甄六娘却是一脸茫然,小声问蔺知柔“这是谁家的小孩”长得可真磕碜。 蔺知柔也压低了声音答道“张十八郎,是个神童。” 甄六娘笑道“你们江左可真是人杰地灵,遍地都是神童。” 这话将蔺知柔也捎带了进去,她并不作答,只是瞟了他一眼。 那张小郎听见众人议论他,脸色未变,七八岁的孩子有这份心性已是不简单,将来一同入京赴试,想来是个强劲的对手。 张十八郎旁若无人地走进屋内,环视一周,瞟了眼甄六娘,最终将视线落在蔺知柔身上。 他昂首阔步地走到她身前,上下打量她两眼,作了个揖“足下便是吴县蔺七郎” 蔺知柔起身作揖“正是蔺某。” “想来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他既然这么说,蔺知柔便道“久仰张公子大名。” 张十八郎笑了笑“蔺兄大名亦是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不过尔尔。” 蔺知柔怔了怔,如果这话说她也就罢了,她现下的水平说一声“不过尔尔”也不为过,但这张姓小儿说的是蔺遥,这就是无理取闹了。 不过对方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蔺知柔懒得与他争短论长,只是笑了笑“见笑。” 甄六娘却是站起身,煞有介事地掸掸衣裾,对那张家小孩道“张公子,久仰久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话里有话,众人心知肚明,面面相觑之下,有人忍不住噗嗤一笑,这下子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哄笑声此起彼伏。 张十八郎满面愠色,偏又挑不出话里的错处,磨了磨后槽牙,嘴唇抿成一线,半晌才作了个揖“请恕张某眼拙,未识足下高姓。” 言下之意自然是笑他籍籍无名。 甄六娘道“张公子若能通过覆试,取得解额,入京省试,自然有缘识得小可。” 在场之人尽皆哗然,这张十八已经够骄狂的了,没想到有人竟比他更狂,再看这小儿,生得一张玉面,通身气度不凡,都不敢小觑。 张十八郎讥嘲道“那便省试见分晓罢,足下这回切莫马失前蹄才是。” 甄六娘道“借张公子吉言,彼此彼此。” 张十八郎冷哼一声,转身径直走到窗边,学童们见他过来,纷纷避让,席子上空出好大一块地方。 张十八郎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旁若无人地坐下,双目微阖,嘴唇翕动。 甄六娘瞥了一眼,“啧”了一声,饶有兴味道“竟有这等讨人嫌的小孩儿,江左真是人才辈出。”居然有些叹赏的意思。 蔺知柔心说论起讨嫌你也不遑多让,也就是仗着一张脸生得好没被揍罢了。 两人重新坐下。甄六娘小声道小可其实并不姓甄,上回对蔺兄隐瞒身份,实在抱歉,在这里与你赔个不是。” 蔺知柔道“足下自有情由,区区怎敢介怀。” 甄六娘眨眨眼,长睫一闪“实不相瞒,小可并非女子。”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见蔺知柔并不接茬捧场,眼皮也不抬一抬,不由有些没趣,然而已经起了头,也只好接着说下去“鄙姓贾,是六合县人,家中行九。” 蔺知柔心道我信了你的邪。 刚想到此处,便听门帘哗啦一响,一个皂吏走进屋,扬声道“六合县贾九郎是哪一位” 前甄六娘、现贾九郎站起身“贾某在此。” 蔺知柔“” 吏员道“贾公子请随某来。” 贾九郎对蔺知柔一揖道“小可先行一步,就此别过,相见有日。” 说着冲她挤挤眼,跟着吏员出去了。 张十八郎一哂,用众人都听得见的声音道“原来是六合贾家,难怪周身一股铜臭。” 经他这么一提,蔺知柔方才想起,六合县似乎确有个贾家,专做茶叶买卖,是一方巨贾,有家财万贯,良田千顷。 莫非他真是贾家的子孙不对,蔺知柔蓦地回想起那日普通院中的经过,宋十郎分明是怵他,一个茶商,便是再有钱也不过一介商贾,不可能叫节度使公子那样俯首帖耳。 甄六娘摇身一变成了贾九郎,其中必有内情。 蔺知柔揉了揉太阳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挤出脑海,考试为重,此时正该心无旁骛,不能为了这等无关紧要的事分神。 陆陆续续又有后来者掀帘入内,蔺知柔大略估算了一下,前来赴试的总有五六十人,这些人不可能全都贡送入京参加省试,必定要淘汰大半,每进来一个新人,屋子里的气氛便凝重一分。 那吏员每隔一会儿便进来唱名唤人,所隔时间有长有短,短时不过片刻,长时却足有一刻钟之久。 先于她到的二三十人陆陆续续被领了出去,她估摸着差不多轮到自己,便起身整理衣襟,抚平膝上褶皱,将额前碎发悉心地塞进帽子里。 刚整理完仪容,便见那吏员快步走入“吴县蔺七郎何在” 蔺知柔从容上前,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跟着那吏员出了屋子。 吏员一路上沉默不语,沿着廊庑,将她引到西堂,打帘道“蔺公子请进。” 蔺知柔道了声谢,步入屋内,只见三名身着圆领袍衫的中年男子端坐堂中,高矮胖瘦妍蚩各不相同,各人身前榻上放着小案,案上笔墨纸砚俱陈。 中间之人年纪最长,髯须茂盛,目光炯炯,隐隐为众人之首。 这三人都是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属下僚佐,担任本次覆试的试官。 蔺知柔上前恭敬行礼,呈上考状“小子吴县蔺遥,拜见官长。” 为首之人点点头,接过考状扫了一眼,放在案上,对蔺知柔道“国之大柄,莫先择士。尔等虽为童子,责实求才却与进士、明经诸科一般无二。若有冒籍、舞弊等劣行,成丁后三年不得赴举,你可明白” 蔺知柔道“小子谨记官长教诲。” 那人颔首,指了指对面一张空着的坐榻“你坐罢。” 蔺知柔上前坐好,只见身前案上摊着一张白纸。 试官道“那本官便开始考校,本次只试经义与诗赋,大经与小经各三道,诗赋两题。” 他扫了一眼考状“你已通论语、孝经、周易、毛诗、尚书,我等便从此四经中取题。” 蔺知柔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是,请官长考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覆试 主试官微一沉吟, 问道“赫如渥赭,后一句为何” 背书是蔺知柔最得心应手的项目,试官话音甫落,她便答道“公言锡爵。” 试官接着问道“此二言何解” 蔺知柔毫无停顿,对答如流“赫,赤貌。渥, 厚渍也。祭有畀辉、胞、翟、阍、寺者,惠下之道,见惠不过一散” 却是将正义中的笺疏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末了又添上些柳云卿上课时发散过的观点, 当作自己的见解。 主试官与两位同僚对视一眼, 捋须颔首道“甚好,可见下过一番功夫。” 说着又从其它经书中抽了几句来考, 经义部分对蔺知柔来说就是送分题,她毫不迟疑, 一一作答。 三位试官脸上都露出赞许之色, 帖经问义靠的虽是强记, 这些童子毕竟年纪小, 能将经书原文已是不易,加上笺疏, 洋洋几十万字,非经年累月的勤学苦读不能为之。 右侧的试官问道“蔺公子几岁时开蒙的” 蔺知柔按着哥哥的情况答道“回禀官长, 小子开蒙时七岁。” 几人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方才见他对答入流, 还道他开蒙必然很早,谁知却比旁人还晚些。 那试官啧啧称奇“不过三四年便有此厚积,真乃奇童。” 前来赴考这些童子虽大多有早慧之名,可是能如这般毫无错漏的也仅有蔺知柔一人,更有一位考生经义六道只粗通三道,连着作了三首诗赎帖。 蔺知柔实际上先前学得有一搭没一搭,靠的还是近两个月的恶补,要是叫他们知道实情,还不知要怎么吃惊。 然而试官们的赞叹也只是点到即止,毕竟这不是明经科,经义再强也作不得数,终究还是要看词采如何。 不过此子颇受上司的激赏,在坊间又有诗名,几位试官都翘首以待,看这神童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秀逸过人。 主试接着道“请以秦镜为题,以镜字为韵,作五言六韵诗一首。再以美人为题,不限体裁律声韵,诗赋皆可。” 说罢抬手指指自己案头的莲花铜漏壶“限时一刻。” 蔺知柔微微挑眉,这时间限制十分苛刻了,进士科全为笔试,一考便是几个时辰,若是琢句慢,大可以从帖经的策问题中省出时间匀给诗赋。可是这回经义是口试,一刻钟之内要写出两首诗,便是登科进士也未必能游刃有余。 蔺知柔略一思忖就明白过来了,宋十郎说过这次童子试多半要由皇帝亲试,自然也要试诗赋,那么挥笔而就的捷才就必不可少了总不能叫皇帝久等。 她调匀了呼吸,没急着提笔,静静坐着思考试题。“秦镜”之题用的是秦镜照胆的典故,出自东晋葛洪撰写的西京杂记,说的是秦始皇咸阳宫中有一块方镜,能映照出人的五脏六腑和善恶正邪,秦始皇常用这面镜子来照宫女,但凡发现“胆张心动”的就杀掉,后来“秦镜高悬”就变成了公正严明、识人善察的意思。 若是不知道这个典故,可能会望文生义,将“秦镜”误作“以秦为鉴”。多亏蔺知柔有个喜好怪力乱神的师弟,曾借这部书读过,至少破题思路是不会有误了。 又思考了一会儿,她才牵袖研墨,提笔蘸了浓墨,毫不犹豫地落于纸上万古秦时镜,千秋独有名。 三位试官忍不住探头张望,都暗中称许,且不说才藻,那手字便是可圈可点,笔画流丽,向背有致,秀韵飘逸,虽限于年纪腕力不足,但架子搭得好,布白匀称,在今日赴试的一众童子中已是拔萃。 再看内容,首联即开门见山点明题旨,不算出彩,但开宗明义是正确的路子,在考场上尤其如此。 蔺知柔一气往下写,几乎没有停笔思考的间隙,将四十字一挥而就 万古秦时镜,千秋独有名。 依台月自吐,在匣水常清。 烂烂金光发,澄澄物象生。 云天皆洞鉴,表里尽虚明。 但见人窥胆,全胜响应声。 妍媸定可识,何处更逃情。 几个试官都是点头,这种限题限韵的试场诗难出佳作,陈词滥调在所难免,能做到词句工整、八音克谐已是过关了,何况此作题旨分明,词气贯通,能借物寓意,对一个十来岁的童子来说便很难得。 试官们心下已有了主意,他到此为止的答卷已足以让他通过覆试,不过几人都饶有兴味地望着这小小童子,最后一道不限体裁自由发挥的试题才最见真章。 覆试结束后,几位试官将根据应试童子的表现取二十人,并排定名次,经长史复核后向吏部呈送,如果名字能出现在首位便能给台省官员留下印象,自然大有裨益。 蔺知柔瞥了眼漏壶,一刻钟时间只过去一小半,她有充裕的时间深思熟虑,便搁下笔,专心致志地打腹稿。 美人并非冷僻的题目,前人可资参考的作品既多,仿作一首却是不难。蔺知柔在应试前分门别类地记了不少意象,与美人相关的无非就是那些,云鬓、绿眉、螓首、柔荑、粉腮、笑靥、秀项、柳腰 再搭配凤钗金钿明月珰、霓裳霞帔绿罗裙、玉台鸾镜水晶帘、重楼云阁金绣筵 美人或是翩翩起舞,或是对镜自伤,或是凝妆下楼 将这些意象、场景、动作进行排列组合,再揉杂些典故,发一发兴亡之叹,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蔺知柔决定作一首七律,五言诗每句能承载的信息量有限,倒不如多写几个字,写长一些,将靡丽的景象描绘得更细致,说不定能掩饰她诗情的不足。 蔺知柔在心中勾勒出大致轮廓,剩下的便是雕琢词句,略假思索,便有了主意。 正待下笔,笔尖几乎触及纸面,她的手忽然一顿,如此作出的诗固然不会有大错,但无非是拾前人之牙慧,七拼八凑,与方才那首命题诗又有何异 三位试官面面相觑,看他方才提笔的样子似乎已经胸有成竹,怎么忽又停住 见他蹙起双眉冥思苦想的模样,试官也不由自主地凝神屏气,大气也不敢出。 不对,蔺知柔撂下笔,打从一开始她就选错了一条路。 她阖上眼,捏了捏眉心,一个念头像微弱的萤火一样在前方闪烁,仿佛只要一伸手便能抓住,然而时间一点点流逝,她的思绪纷乱芜杂,怎么都够不到。 堂屋中寂然无声,只有漏壶中的水滴落在铜盘上的声音。 试官见他仍在沉吟,不由替他捏了把汗。主试忍不住轻轻咳嗽两声,出言提醒道“蔺公子,一刻钟快到了。” 蔺知柔看了眼漏壶,果然,剩下的时间大概只够她匆匆将方才拟好的那首七律写下来。 可是让她就此放弃,她却心有不甘。 蔺知柔睁开眼,向好意提醒的试官作了个揖“多谢官长。”道完谢仍旧微阖双目,深吸了一口气,屏除心中杂念。 漏壶中的水滴打在铜盘上,一滴又一滴,一声又一声。 蔺知柔仿佛回到了蒋山别墅的山堂,山泉自屋檐滴下,落在青石板上,也是这样一声一声,仿佛轻轻的鼓点敲在人的心上。 蔺知柔蓦地想起初见柳云卿时的情形,心中有根弦一动,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她睁开眼,将半干的紫毫在墨池中润湿,毫不迟疑地落在纸上。 重重山影暮,冉冉斜月升。 苦竹无人径,幽弦入广陵。 那主试官道“一刻钟已到,请停笔。” 话音刚落,蔺知柔最后一捺刚好写完,搁下笔,扫了眼考卷,因为写得急,最后一首五绝的字迹略有些潦草,不过好歹勉强赶完了。 她暗暗长出了一口气,起身离榻,向三位试官行礼告辞。 蔺知柔出了门,从袖管中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心的汗,对门外等候的吏员作了个揖,举步往府外走去。 刚走出屏门,蔺知柔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贾九郎抱着臂倚靠在檐柱上,见了她站直身子,走过来作个揖“蔺兄,考得如何” 蔺知柔道“托贤弟的福,尚可。贤弟如何” 贾九郎笑得灿若春花“论起来小可才是托了蔺兄的福。幸而考前见到蔺兄,最后一题便如有神助。” 蔺知柔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对方这是在拐着弯夸她相貌。她的长相从小被人夸到大,虽说她也不怎么在意长相,甚至难得揽镜自顾,但听见奉承话心情总是舒畅的,笑道“贤弟说笑了。” 贾九郎原本指望她投桃报李也夸自己两句,奈何就此没了下文,不禁有些讪讪的“蔺兄眼下有何打算要回家么” 蔺知柔点点头“区区就住在城中,一会儿便回。不知贾贤弟有何安排” 贾九郎道“小可是随家人一起来的,待三日后放了榜再一同回吴县。” 他说得有板有眼,蔺知柔一晃神便差点信以为真,旋即意识到其中猫腻不小。 蔺知柔作揖告辞“家人还在门外等候,少陪。” 贾九郎却也随她一起往外走,倒像是专程在这里等她。 一出大都督府的门,便见一个衣帽鲜亮的中年男子和几个豪奴围上前来,对着贾九郎口称郎君。 贾九郎与蔺知柔作了个揖“蔺兄,揭榜之日再会。” 蔺知柔回以一揖,便见那些人迫不及待地将贾九郎簇拥着上了车,仿佛生怕他与自己多说一句话似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责骂 这一日前来大都督府覆试的童子约有六十人上下, 一部分是治下各县长官举荐的, 也有少数几个投牒自荐的, 秉着“野无遗才”的原则,大都督府的僚佐经过初步审核也给了覆试资。 因而这些童子的才学和水准参差不齐, 有些小童甚至目不识丁,只是将经书从头至尾囫囵背下,一经考校便露了馅儿。 即便如此,待几十个童子一一试遍, 将最后一人打发走, 也已近黄昏。 口问经义部分淘汰了大半人, 主试官案头剩下二十七份诗卷需要审阅。 那位最年长的主试官翻阅了一会儿卷子, 从中抽出三张,以指敲案, 若有所思道“别的也罢了,这三人怎么排定位次, 却是不好办” 他转头看看两位同僚“二位以为如何” 其中一人道“回禀袁录事, 属下以为此三子各有千秋, 实在难以定夺” 这话说了等于白说,袁录事不满地蹙了蹙眉, 问另一人“弥明,你怎么看” 此人在三人中最年轻,作了个揖, 指了其中一卷道“属下以为, 此子最佳。” 另一人仗着自己资历比他深, 反驳道“肖兄此言差矣,这首诗平平无奇,且全不切题,有投机取巧之嫌,与另外两卷相去甚远,依某愚见,该居于末尾才是。” 袁参军见那年轻人欲言又止,对他道“你有什么见解,但说无妨。” 那年轻佐官想了想,指着另一份卷子道“此子虽以诗赎帖,毕竟经义底子太薄,该当居末。”却是碍于同僚情面,不再为先前推崇之人争辩。 袁参军点点头,将那以诗赎帖的卷子捧起端详半晌道“此子才思敏捷,只是仓促而成,琢句未免稍逊,虽时有佳句,凑数之语亦不少,弥明说得不错。” 说罢将那份卷子放回原处。 “剩下这两人要分出个伯仲却是不易。” 先前那试官见上司并不认同自己的见解,颇为不解,但他以干吏进身,毕竟与这些进士、明经出身的同僚不同,索性藏拙,不再言语,不管上司说什么,一味点头称是。 袁参军思忖了半晌道“此诗词彩炳焕,花团锦簇,八韵一气呵成,着实不易。只是体近齐梁,失于浮艳,调不高。” 又指另一卷道“此诗却正相反,别开生面,另辟蹊径,词淡而味永,调祖袭屈子,源出李陵,只是词采略有不如。” 听他说得入情入理,其余二人都颔首称是。 有些话不便放到台面上说,这两个童子家世悬殊,若是按他心意来定名次,那家人免不得有话说。 袁参军忖了半晌,最终还是长叹一声“还是请长史定夺罢。” 话分两头,蔺知柔在大都督府门外与贾九郎道别,不一会儿便看到赵四郎和赵家车夫迎上来。 赵四郎一见外甥女,焦急又热切地问道“考得如何” 蔺知柔神色轻松“过覆试应当没有大碍。” 赵四郎喜出望外,这阵子和她打交道多了,他也摸清了这外甥女的性子,知道她不是说大话的人。 他开怀大笑,按着心口道“有你这句话,阿舅一颗心算是放回肚子里了。” 蔺知柔浅浅一笑,低头不语,四舅提心吊胆的日子大约正要开始。 舅甥俩坐上车,车夫赶着驴回子城,赵四郎心情上佳,破天荒地大方了一次,对外甥女道“前头不远处就是市坊,眼下时候还早,你有什么想吃想玩的,阿舅替你买。” 蔺知柔也不同他见外,笑道“多谢阿舅。” 驴车在市坊前停下,舅甥两人在市坊里转了一个多时辰,蔺知柔在书肆中挑了两部诗集,又去食肆替哥哥、妹妹买了几样点心菓子,有果馅毕罗、玉露团、木蜜金毛面,还有各色果脯,都是他们平日吃不到的。 赵四郎见她连价钱都不问,尽挑新巧的买,不免肉疼,后悔自己先前多事开那个口。 蔺知柔眼见四舅脸色越来越难看,只是佯装不知,直到两手满满当当,这才道“阿舅咱们回去罢,外翁和阿娘他们怕是等急了。” 一回赵家,赵老翁院中的老苍头便迎上前来,请他们舅甥俩人先去见院中相见。 蔺知柔只得叫仆役把方才买的书卷和吃食送回偏院,自己随四舅一起去了外祖父院子。 赵老翁已经忐忑不安地等了大半日,一见外孙女便道“如何” 蔺知柔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赵老翁却比儿子更谨慎,逮着外孙女细细盘问了覆试的详细情形,连具体考了些什么都反复查问,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听得懂。 蔺知柔耐着性子与外祖父一一分说。赵老翁又指着案上纸笔道“那两首诗可还记得你写下来,明日我去找两个懂经的人问问。” 赵四郎道“阿耶,考都考完了,反正三日后便放榜了”却不敢明说父亲多此一举。 赵老翁却斥道“你懂什么” 赵四郎被父亲呼呼喝喝惯了,心中不满,面上却是唯唯诺诺,心道且再忍几日,待去江宁开了铺子,天高皇帝远,便不用再束手束脚,尽可以快活逍遥了。 蔺知柔也不明就里,不过既然赵老翁执意如此,她写也就是了。 蔺知柔三下两下将第一首秦镜写完,赵老翁认识的字有限,四十个字倒有一大半不认识,不过看着像回事,他便煞有介事地捋须点头。 蔺知柔又将第二首五言绝句也写完,搁下笔。 赵老翁眉毛一耸“怎么说就这几个字” 蔺知柔不觉失笑,解释道“外翁,第二首不限字数多少,意思尽了便可。” 赵四郎总算上过几天学,平日应酬常听歌妓唱曲,比父亲多些见识,笑道“阿耶,这诗不是越长越好的。” 赵老翁不懂作诗,在他看来字越多越好,写得越多,自然越显出有才,因此八句的比四句的好,七个字的也比五个字好。 不过儿子和外甥女都这么说,他也拿不准,将信将疑地挥挥手,让他们先回去了。 蔺知柔回到自己院子,赵氏和常嬷嬷自然又有一番询问,她简单解释了几句,让他们放宽心,赵氏和常嬷嬷连连念着阿弥陀佛,立即热火朝天地商量要去尼寺还愿。 蔺知柔无可奈何,走进里屋,只见方才买的吃食仍旧原封不动地放在案上,两个孩子一边一个伏在案上,盯着那几个油纸包垂涎三尺。 蔺娴更是把圆溜溜的小鼻子贴到了纸包上。 见蔺知柔进来,两人都是欢欣鼓舞。 蔺娴搬着两条小短腿跑过来,牵着姊姊的袖子,指指案上明知故问“阿姊,这里面是什么呀” 蔺知柔摸摸她的脑袋“是好吃的呀。” 蔺娴期待地眨巴着眼睛“那小孩子可以吃吗” 蔺知柔心里一酸,以前在吴县老家,继祖母嫌弃他们这一房,有什么好东西都可着几个堂兄堂姊,蔺娴见了艳羡,却是一口也分不到。 赵氏便哄骗小女儿,说她这么小的孩子不能吃这些,吃了要肚痛。 后来到了外祖家,赵氏手头拮据,更是没有闲钱买这些糕饼零食。 蔺遥虽然不像妹妹那么迫切,但眼神中也是满含了期待和渴望。 蔺知柔将纸包一一解开,摊在案上,对两个孩子道“你们想吃多少便吃多少。” 蔺娴欢呼了一声便抓起一块饴糖往嘴里塞。 蔺遥咽了咽口水,两手交握,对蔺知柔道“阿妹先吃。” 蔺知柔心中涌起一股酸涩“我在外头吃饱了,阿兄挑自己喜欢的吃,吃完了可以再买。” 蔺遥这才点点头,垂下眼微微一笑,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只毕罗吃起来。 第二天,蔺知柔照常早起读书,虽说覆试十拿九稳,可覆试不过是第一步。 单一个扬州就有张十八郎这样强劲的对手,全国更不知有多少个如他这样的奇童,要在省试中脱颖而出谈何容易,何况她不仅要脱颖而出,还要得到皇帝的眷顾,更是非考到全国前三不可。 读了两个时辰,赵氏来催她吃午饭,刚坐下,有下人来传话,叫她去外祖父那儿一趟。蔺知柔只得撂下筷子先去应付赵老翁。 一进屋子,赵四郎也在,垂手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喘一声,赵老翁一扫平日和气生财的模样,嘴角耷拉,眉间显出深深的川字纹,显然气得不轻。 这火气显然是冲着自己来的,蔺知柔不动声色,上前行了个礼。 赵老翁背着手踱了两步,硬梆梆地道“你昨天那两首诗我已经找人看过了,第一首还罢了,第二首写的什么东西离题万里” 赵老翁找的是盐商陈家家学中的先生,那先生一见那首绝句便连连摇头,直道离题万里。 眼下赵老翁便是现学现卖,将那塾师的判语原封不动地搬了来“考题是美人,你这诗写的却是隐士,根本是审题不清,错得离谱,必定是肚里无才,预先背了一首往上生搬硬套” 蔺知柔又好气又好笑“外翁,这是哪位高人的见解” 赵老翁见她不知轻重,这时候还笑得出来,语气中似有讽意,越发火冒三丈“哪位高人总之比你高个千丈万丈花费这许多财帛送你去拜师,不知拜出个什么名堂少不得又要我费钱四处打点 “我看你那师父也没什么本事,倒不如就近找个私塾,也免得无人管束,镇日不知勾当些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揭榜 蔺知柔本来还想劝赵老翁两句, 叫他别花冤枉钱, 可一听他捎带上师父, 脸色便冷淡下来“外翁,外孙女拜师不过两月, 若是能过覆试,当然是师父教导有方,若是不成,那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 赵老翁此时看外孙女便像看个漏财的大窟窿、无底洞, 哪里有好脸色, 他手指着蔺知柔, 微微哆嗦“你还为了个外人顶撞你外翁” 蔺知柔平静道“既然外孙女拜柳先生为师, 师父于我便是亲人,算不得外人。” 赵老翁虽然爱财吝啬, 但也没亏待过他们,至少在他们母子几个走投无路时施以援手, 蔺知柔也不想气坏他, 微微一叹, 接着道“外翁,即便最后一首诗不好, 前面的题外孙女都答出来了,扬州要取二十人上京覆试,应当不至于黜落的。” 赵老翁哪里肯信她一个小女孩的话, 今日他一早去了陈府, 反复问了那塾师, 对方只是一味摇头叹息,道他外孙这回险矣。 他瞪着眼珠子道“陈家那位先生可是从上京请来的才子,正经考过省试的,一年光束脩便是一百贯文加十匹绢十匹大练五匹锦,你那个什么师父,若是真像他自己吹嘘的那么了得,如何十匹绢就肯收下你” 对赵老翁来说,天地万物都能换算成钱,自然也包括才学,在他看来,十匹绢就能打发的柳十四郎自然远不如一百贯文加许多绢帛的陈氏塾师。 陈家是大盐商,钱积得比山还高,请的塾师当然也是一流。 赵四郎是亲眼目睹过柳家十四郎风采的,见外甥女脸色沉得要滴下水来,生怕她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忙抢先道“阿耶,那柳先生是河东柳氏子弟,儿子也见过,真个是神仙一般人才,他束脩收得少是因了轻财,阿耶莫要想岔了。” 赵老翁犹自嘴硬,执拗道“他说自己是柳家人就是真的了他要真有才怎么不去考进士他有那个家世不在京里做官” 赵四郎一时哑口无言,旋即道“那还有淮南节度使公子呢他总作不得假罢那些仆从车马手力可不是假的。” 赵老翁一噎,随即横眉立目“那宋公子不过十几岁的少年郎,说不得也叫人蒙骗了” 说到底他还是对这个外孙女没什么信心,不相信有人因为爱才惜才收她为徒,更不相信她念两个月书见识便能比得过陈家的塾师。 蔺知柔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此时无论说什么都只是鸡同鸭讲,只有等两日后放榜见分晓,至于这两日赵老翁执迷不悟要花钱运作疏通,那也不是她能劝阻得了的。 同样的话她从不说第二遍,听不听由人。 蔺知柔向赵老翁和赵四郎行了个礼“若是外翁、阿舅没有别的吩咐,柔娘就先告退了。” 赵老翁没好气地道“你走罢” 这外孙女毕竟是外姓女儿家,打不得,骂不得,若是自家孙女,敢这样顶撞他,非得罚她在院子里跪到晚上不可。好在几个孙女还算乖巧,并没有如此不省心又不省钱的。 接下来两日,蔺知柔照旧从早到晚手不释卷,读累了便陪两个孩子玩一会儿,看蔺遥画画,或是兄妹三人一起在院中玩耍,折了树枝往破瓦罐里“投壶”,或是挖了泥搓成各种糕饼的样子扮家家酒,过得十分充实。 赵老翁这两日却是疲于奔命,瞒着其他两个儿子,带着四儿子,到处托关系找门路。 好容易搭上大都督府内一个小吏的线,钱帛流水一般使出去,还贴了两盒子人参,可中间人始终没给个准话,只说对方已将钱帛如数奉给了长史,叫他们耐心等榜。 对蔺知柔来说两天时间一晃而过,赵老翁却是熬油一般。 终于到了放榜的日子。 是日大清早,天色还黑黢黢的,赵老翁便将外孙女叫到自家院子里,见她睡眼惺忪,还是女儿家打扮,一口气又在肚里横冲直撞“今日放榜,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没收拾停当。” 蔺知柔看了眼衣帽齐整的赵四郎,答道“外翁,今日外孙女不便去看榜,还得劳累四舅。” 赵四郎也诧异“你不去” 蔺知柔道“今日放榜,大都督府前定有许多围观者,人多眼杂。” 她料自己名次当在前列,更容易引人注目,万一碰到熟悉哥哥的人就麻烦了。 他们一家虽然深居简出,可蔺遥外出求学,见过的人还是不少的,在去江宁之前不能节外生枝。 赵老翁也知外孙女说得有理,但是肚子里气不顺,哼了一声道“我看你是知道自己考得不像样,不敢去看榜” 说着便打发了她,自己带着四子、老仆出门了。 父子俩天蒙蒙亮便骑驴出门,到了长史府门口,府门紧闭,四处不见榜纸踪影。 门外已驻了不少人和车马,大约也是考生的家人,一边等榜一边相互攀谈,因是在官府门口,众人都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在远处听着就像一大群胡蜂嗡嗡叫。 赵老翁和赵四郎将驴拴在树上,因为心中有鬼,不敢与其他人交谈,不声不响地挨在角落,袖手等着。 约莫过了两刻钟,那府门总算“訇”一声开了。 只见一队腰佩朴刀,手执长戢的护卫走出门来分列两旁,接着一个穿绿衣的官员缓步踱出,后头跟着个提着小桶的皂衣小吏。 那绿衣官员手中捧一张白纸,显然就是榜纸了。 众人见了这阵仗不由自主噤声,不等那些长戟到身前,便纷纷退避,为那官员让出一条道来。 官吏走到墙东立定,示意小吏刷上浆糊,然后把榜纸横平竖直地贴到墙上。 人群一见榜纸,忍不住呼啦啦围了上去,赵老翁父子也急忙跟上前去。 那绿衣官员贴完榜便折回府内,门又訇地一声在他身后关上,只留下几名护卫守着榜单维持秩序。 赵老翁的一双老寒腿不争气,待到得榜下,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父子一齐踮脚抬头朝榜纸望去,急切地搜寻蔺遥两字。 他们料定蔺知柔马失前蹄,就算送钱疏通了,名次也不会好,于是便从纸尾开始,从左至右地一个个找。 榜上总共二十来个名字,赵老翁挨个数到十五六个,仍是不见外孙名姓,仿佛吞了黄莲,口中发苦,脸色转青,心说那塞出去的钱怕是死绝了。 那些当官的拿钱不办事,没处说理去,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吃了这个哑巴亏。 剩下几个名字他也懒怠看了,垂下头拖着腿便要转身,忽听儿子口中一声惊呼“阿耶咱们七郎是榜首” 这一声引来不少人侧目,围观者纷纷指指点点“原来这两个是神童家人” 赵老翁不可置信地回身朝榜首一看,也顾不得骂儿子不持重了,他此时就仿佛吞了炸雷,在胸腔中“轰”一声炸开,将他五脏六腑都给点燃了。 老头一张脸又青转白,由白转红,由红而紫,又刷地一下白回来。 他心中百感交集,霎时间又惊又喜又悔又恼且惧。喜的是外孙女竟过了覆试,惊的是竟能位居榜首,悔的是白费了那许多钱帛,恼的是她不听自己的吩咐,竟然大逆不道考了榜首,惧的是树大招风,生怕引人注目,偷龙转凤的秘密叫有心者瞧出来。 他两眼发直,怔怔立在当地动弹不得。众人见了,道他喜出望外,一时没转过神来,纷纷作揖道喜“恭喜老丈,恭喜兄台。” 恭喜和称羡之声不绝。 赵老翁这才回过神来,抬袖掖掖脑门上的汗,与儿子一同向四周团团一揖“托各位的福。” 赵四郎倒是有几分急智,向周围人拱手“老父年纪大,经不得大喜大悲,少陪,少陪。”口中一边说客套话,一边搀着赵老翁挤出人群。 榜纸张出,陆陆续续前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虽不如进士科那样轰动,却也围了不少人,吴县蔺小郎本来就是闻名遐迩的神童,覆试又夺魁,可见是货真价实的神童。 相形之下,同为神童、如今屈居第二的张十八郎便没什么人关心了。就算提到他,也不过道一句“容貌奇丑”。 倒是第三名那个贾九郎,此前默默无闻,忽然一鸣惊人,有不少人好奇。 张家的油壁马车停在不远处,张十八郎自矜身份没下车,与一名锦衣中年男子端坐车中,遣了个机灵的书僮去看榜。 那书僮猴子一般灵巧地钻进人群,看完榜又钻出来,快步走到自家马车前,探进车中向主人道“贺喜郎君小郎君,咱们小郎君取了第二名” 张十八郎怔住,黄眼珠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半晌道“那榜首是谁” 书僮看出小主人不快,赶紧收起谄笑,低头道“回小郎君的话,是一个姓蔺的。” 张十八郎涨红了脸,嘴唇翕动,泪水霎时盈了满眶。 他身旁的锦衣男子斥道“不许哭” 张十八郎越发委屈,眼泪扑簌簌往下落“二叔,我” 张二叔冷着脸道“哭没有用处,我们张家人遇到不平事从不靠眼泪取怜。”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泥金红笺,对那书僮道“将我名帖送到大都督府,就说吴郡张氏二郎求见袁参军,即刻要见。” 张十八郎泪眼婆娑“二叔” 张二叔拍拍侄儿的肩头“二叔知你委屈,你考场上作的诗二叔看了,我不信有人能强过你。放心,二叔必定替你讨个公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吹捧 张十八郎忘了哭, 他年纪虽小, 可因为早慧, 颇知道些事理,输给那徒有其表的蔺家小子固然不忿,可也知道这么做不合规矩。 他连哭了忘了, 脸上还挂着泪,怔怔地对张二郎“二叔, 这不妥当罢” 张二郎一哂“你别担心, 二叔只是去找袁参军问问详情, 只要那卷子判得公平, 我们家自然没有二话,可若是有失公允, 那我们家也不会任人欺到头上。” “可是若是袁参军不肯见我们怎么办” 张二郎笑道“我们张家也不是毫无根基的人家。” 张十八郎一知半解, 懵懂地点点头。他的心思全用在五经和诗赋上, 对官场上那一套还不太明白,只知道族中有个三叔祖在京师当吏部侍郎, 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不一会儿, 那送名帖的小书僮果然折回来报信,道袁参军请郎君和小郎君入府一叙。 张二郎带着侄儿下了马车, 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大都督府。 袁参军一早料到那榜纸一出,张家人势必要来讨个说法,可没想到他们如此直截了当, 仗着朝中有人, 规矩礼数一概不讲了。 偏偏他举进士那年正是吏部张侍郎知贡举, 论起来是他门生,不能不给张家人面子,再说考绩迁转都捏在人家手里,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吏部的人,他只得捏着鼻子叫人将那跋扈的张家小子请进来。 不一会儿那对张家叔侄到了,袁参军照例夸了张十八郎几句明敏过人之类的客套话,奉了茶,寒暄完毕,张二郎也图穷匕见,道明了真实来意“舍侄学艺不精,技不如人,让参军见笑,这小子自恃有几分小才,该得受受教训,也好知晓天外有天的道理。” 他微一沉吟,接着道“只不知那蔺家公子之作是何等惊才绝艳,不知参军可否将其大作借予张某一观也好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看看,知晓自己差在何处。” 袁参军拱拱手“些许小事,按说袁某不该推脱,只是那些试卷前日已经封缄,预备随贡举名单一同送去京师,袁某也是爱莫能助,还望足下见谅。” 张二郎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去年考明经科也没取中,不过对贡举的程序还是有所了解的,道袁参军的话不过是托辞。 他笑了笑,不依不饶地问道“不知这些卷子可有抄录留档” 留档肯定是有的,这本是心照不宣的事,袁参军借故推辞不过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谁知那张二郎咄咄逼人,竟是不肯罢休。 他只好道“不瞒足下,当日审完卷,袁某便将原卷上呈长史,最终位次也是由长史定夺,至于长史有否命人誊抄,袁某便不得而知了。还请阁下莫要为难我这区区参军。”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有点眼力见儿的都知道该赔罪告辞了,张二郎却不是凡人,只见他脸颊上的肉一抖,皮笑肉不笑地道“非是张某有意难为参军,只是这小子自小颇得张侍郎眷顾,侍郎前日还特地致书垂问,某等不得不交代一声。” 袁参军见他将张侍郎抬出来压他,只得道“恩师无恙某连年外任,不能侍奉恩师左右,惭愧,惭愧。” 张二郎道“三叔祖甚是康健,有劳参军惦念。” 袁参军想了想道“足下稍等,待袁某请长史示下。” 说罢叫来个小吏吩咐了几句。小吏疾步而出,不一会儿携了一卷纸回来,捧给张二郎道“长史请张家公子观览。” 张二郎展开纸卷,只见是三张纸叠在一起,字迹一模一样,显是由吏员誊抄的。除了蔺七郎和侄子的卷子,还另有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竟有五首之多,一看名字,却是默默无闻之辈。 张二郎先将此卷置于一旁,捧起蔺七郎的答卷,先看那首秦镜,只觉中规中矩,不比自己侄儿高明。再看那首绝句,不觉一哂,若将侄儿的诗比作锦绣,那这首便是粗布,何况还不切题。 可当他再看第二遍时,嘴角的笑容却逐渐凝固。他拿起侄儿的卷子,将两诗一比,脸色便有些尴尬起来。 张十八郎在叔父身边伸长脖子看了半晌,将那首绝句颠来倒去默念了几遍,只觉词藻平平,而且还文不对题,远不如自己的好,不禁越发愤慨,小孩子毕竟城府不够深,忍不住问道“二叔,这究竟好在何处恕侄儿眼拙” 张二郎用眼神示意侄子闭嘴,张十八郎觑了觑两个大人的脸色,不敢再问,紧抿着嘴,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袁参军笑着问章二郎道“足下以为如何” 张二郎脸上略有羞惭之色,不过要让他就此承认自家人不如一个寒门小子,他实在是说不出口,只是故作姿态地颔首“蔺小公子独辟蹊径,果然机敏。” 袁参军知道他这是暗示蔺七郎投机取巧,嘴上仍旧不肯示弱。不过既然他对位次不再持有异议,那么这事也就算完了。 他随口问了那小吏一句“方才长史可有别的吩咐” 小吏答道“长史说荐举贤才是国之大事,不容循私,虽说长史秉着一片公心向朝廷荐送秀才,但难免有人生疑,不如将三张卷子都贴到榜下,由人尽情观览,也省却了郎君小郎君们登门造访的辛劳。” 张二郎饶是脸皮再厚也被这话臊得不轻,忙起身赔罪告辞。 两人才出府门,那三张诗卷已经上了墙。本来围观者看完榜纸议论一番便已渐次散去,眼下又围拢过来,甚至吸引了更多人前来品评。 其中有许多人大字不识,便有好事者撺掇一个读书人站在榜前高声吟咏。 那读书人生得瘦小,嗓子却响亮,操一口带着浓重扬州口音的官话,抑扬顿挫地高声朗读起来。 张二郎方才丢了大脸,本想带着侄儿悄然离去,还未走到车前,忽听有人念诗,心中忽然转过一个念头。 他侄儿的诗词采华丽,可谓云霞满纸,好处一目了然,而蔺七郎的那首则不然,乍看之下平平无奇,连他也是读了两遍方才咂摸出味道。 而像他这样懂门道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不过是人云亦云,只需略加引导,即便不能让长史改判,至少也能在这扬州城里为侄子造造势。 这么想着,他的脚步便是一顿,招来管事,轻声吩咐了几句,然后转头对偷偷揩眼泪的侄子道“我们也去听听。” 张十八郎心里不服气,正想听听旁人怎么说,求之不得地点点头。 叔侄俩混进人群里,待那书生将三张卷子上的诗都念完,忽然有人用不高不低地声音道“我看这榜首不过如此嘛” 说话之人正是张家管事,他一身绮罗,头戴纱帽,穿得比一般平民光鲜许多,加上身形肥硕,派头十足,颇能唬人。 周围人不知他底细,都半信半疑地等他下文“这话怎么说” 张家管事环顾四周,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轻蔑不屑的笑意,仿佛在讥笑他们连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都不懂。 “这首五绝单也还行,但是与第二名的那首排律相比,就像是初入门径的童子习作,两首诗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其实方才那几张卷子贴出来,便有不少人犯嘀咕,只不过不敢当那出头椽子,生怕说错了贻笑大方。 眼下见有人起了个头,那些人纷纷“英雄所见略同”起来。 “我就说呢,诗题是美人,怎么从头到尾连个美人的影子都没有” “听说那张家小孩生得丑陋,莫非是因为相貌的缘故” “蔺七郎神童以前的诗我读过,还是有些佳句的,如今一看,莫非那些诗都是找人捉刀替笔的” “天下所谓神童概莫如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那也不尽然,那张家小童倒是神童不虚” “造化生人总不能万全,生得那副尊容,便是叫我当神童我也不乐意” 三人成虎,众人一通七嘴八舌的议论,“蔺七郎虚有其表,獠童因貌丑而屈居第二”几乎成了定论,即便有零星几个不同的声音,也因底气不足而无人在意。 毕竟接受一个奇丑无比的神童更容易些。 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笑道“这么一首调全无的诗,也有人捧上天去”却是个清脆的童声。 潜藏在人群中的张二郎瞳孔一缩,忍不住道“哪里来的小儿,无端口出狂言” 众人向他望去,只见他锦衣华服,身边又站着一个容貌丑陋的童子,不免小声猜测“莫非那是张家人” 张二郎一时冲动,眼下后悔也来不及,冲周围人团团作揖“舍侄虽愚钝,却也不能由人毫无缘由地诋毁。” 那大言不惭的小孩从人群中挤出来,却是个披金戴银的俊美小郎君,生得粉面朱唇,一双眼睛灵秀得过分,让人想起志怪传奇里的妖精。 他莞尔一笑,众人便觉一阵春风拂面。 那小童踮脚指指字最多的卷子“小子姓贾,排行第九,这是我的卷子,眼下我有资说话了么” 张二郎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知这姓贾的竖子为何要掺上一脚。 贾九郎也不管他脸色难看,接着道“令侄这首诗,乍一看花团锦簇,其实底子里直叙其事,不过是将一个美人从头写到脚,若是以美人来比,这首诗便是个毫无韵致的木头美人,再给她穿金戴银也是徒有其表,何况还一股齐梁宫体诗的靡艳脂粉气,若不知这诗是令侄所作,我还以为是前朝哪个好色昏君的手笔呢” 众人不由哄笑,再看那首排律,似乎确有那么一点冶艳的调调。 张十八郎再也崩不住了,说他诗写得差不算,竟还怀疑他是天生淫棍,不由跳着脚道“竖子你又有什么好了” 贾九郎一撩眼皮笑道“我自然是不如贤弟多矣,虚长贤弟几年,论风月却是远远不及,惭愧,惭愧。” 众人听这小童牙尖嘴利,句句话含沙射影,又是一阵哄笑。 张十八郎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贾九郎这才笑道“贤弟莫哭,我说笑呢,你才八岁,自是不懂这些,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罢了,只是那挑葫芦的眼光不怎么样。” 有人问道“这榜首诗却是高明在何处” 贾九郎收了玩世不恭的笑,正色道“此诗单论诗心便高出我等一大截。屈子以美人喻君子,此诗反其道而行之,以君子先贤为美人,是比兴之体,比起直叙,愈见婉转低回。 “首二句写山月,一静一动,对句工巧而不见板滞,第三句弥见深静,一个“苦”字写尽孤清,最后一句“广陵”二字既用嵇中散之典,又指扬州,是谓我广陵多高士。全诗无一字写美人,却写尽了美人,无锦绣丽句,却有清幽淡远之风调。 “在下输得心服口服,对蔺公子惟有叹服,有的人却连输在哪里都不知道,犹自敝帚自珍,呵呵。”这话说的仿佛是张十八郎,看的却是他二叔。 这番话说完,众人纷纷“恍然大悟”,再读那首五绝,便都品出个中深意来,纷纷道 “方才我便觉得此诗颇有风致,只是他们众口一词,说出来无人信罢了” “那蔺神童何尝写不出风采鸾章返璞归真方才显出本事” 张二郎脸色涨得发紫,听着这些话犹如芒刺在背,片刻也待不下去,拉着抽抽嗒嗒的侄子落荒而逃。 蔺知柔在家里莫名地打了好几个喷嚏,不知道因为某个人的一番高论,她这个神童已经快被吹上天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离开 贾九郎向来口无遮拦, 甚少瞻前顾后, 在他的一众兄弟中也算一枝独秀的奇葩。 他说那番话倒也不全是因了与蔺家小儿有二面之缘, 只是见不得有人为捧那丑孩子故意引导众人颠倒黑白。 他这张嘴就像鞘中的名刀,时不时要出来亮一亮,不然便觉对不起老天爷的厚赏。 便是他不认识蔺七郎, 也要出来打抱不平的。 说完这番话,贾九郎笑着向众人一揖, 虽然身高不足五尺, 竟有种玉树临风的姿态。 贾九郎挤出人群, 发现贾家的老管事袖着手站在几步开外, 铁青着脸,鼻孔微张, 腮边肉直要挂到两肩。 见他出来, 老管家压低声音道“谁叫你胡言乱语的郎君的吩咐你忘了” 贾九郎满不在乎地笑笑“这不是为你家小郎君造造声势么如今全扬州都知道六合县有个贾神童了。” 管事压抑着怒气“你小子敢捣鬼, 待我回去禀告郎君” 这一套对别的小孩或许管用,但这个小孩自幼无法无天, 从未真正怕过谁, 眼下更是有恃无恐“管事尽管去,横竖看管不力的是您老, 看看你家郎君是罚你还是罚我。” 老管事叫他噎得差点背过气去,自言自语似地小声咒骂“兀那小狗奴,多管闲事, 且给我等着, 日后有你好看” “贾九郎”耳力甚佳, 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没打心上过。反正贾家人还指着他替那傻小子上京考省试,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他一边在管事和几个仆役的簇拥下向贾家的马车走去,一边往四下里张望,寻找蔺七郎的身影。 他今日到得早,看到了赵四郎和一个鬓发斑白的老翁,却不见蔺七郎前来,不禁纳闷,可惜隔着稠密的人群没来得及上前搭话,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两人已经不见了。 他心中微有遗憾,毕竟身在异乡,难得遇到个年岁相仿又投缘的人。转念一想,好在他也过了覆试,到时候回京路上有他同行,正可解解旅途烦闷。 这么一想,顿时又觉畅怀,笑意便从他眉梢眼角渗了出来,连带着看贾家那些恶奴也没那么讨人嫌了。 话分两头,赵老翁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不省心的外孙女叫过去。 蔺知柔来到外祖父院子,见赵老翁脸带愠怒,心下已有计较,若无其事地行了礼,带着点忐忑问道“外翁,可是外孙女考得不好” 赵老翁打量了外孙女两眼,怎么看都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娃,难不成是他想太多了 他收敛了怒容,语气中仍带了几分气恼“你考了榜首。” 蔺知柔眼神一亮,诧异道“当真”这惊讶倒不是装出来的,她预料自己在前列,却没想过会得榜首,毕竟她只正经学了两个月,单一个张十八郎水平就在她之上,更何况还有其他卧虎藏龙之辈。 “第二和第三是谁”她又问道。 赵老翁回忆了一会儿道“第二是吴县张家的小公子,第三是个姓贾的小子。” 张十八郎位居前三在她意料之中,那一句真九句假的贾九郎倒是有些出人意表。 赵老翁道“如今满城里都在说这事,树大招风,早同你说了凡事须得小心仔细,你怎么把我的话全当了耳旁风考试的时候也不知留点余地,如今一考考了个榜首,这摊子要怎么收拾” 蔺知柔故作惊讶“外翁,外孙女只读了两个月书,拼尽全力还唯恐力有不逮呢,哪里敢留什么余地连陈家的鸿儒都说外孙女要落榜呢。” 赵老翁想起自己先前听信陈家塾师那番鬼话,不禁带了点赧色,心道那钱都白送了,转念一想,姓陈的一世精明,没想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又有种莫名的快意。 他点点头“已经到了这个田地,多说也无益,外翁也不责怪你了,往后还得加倍小心,尤其是去了京城,更要见机行事,千万不能让那事败露,叫人知道了可是杀头的罪” 蔺知柔恭顺应是,可脸上却殊无惧意,外祖父这是在唬他,本朝不搞严刑峻法那一套,进士冒籍舞弊也就是三年不得再考,虽说没有女子冒充男子考科举被揪出来的先例,但是想来罪不至死。 赵老翁见她并未露出畏惧之色,只觉胸中堵着一口气,不由皱起了眉“省试可千万别再出漏子了” 蔺知柔道“外翁且放宽心,外孙女这回不过是碰巧,参加省试的少说也有几百人,不知多少神童俊彦,外孙女便是卯足劲也摸不到榜尾。” 赵老翁一想也是,要是考试那么容易,天下便没有那么多苦读一辈子考不上进士的白头举子了。这回想来是恰好蒙对了试官的心思,又有他舍财疏通,因而才给了她一个榜首。 如此一来,似乎又是他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蔺知柔不知外祖父刹那之间转过那么多念头,她记挂的是别的事。 “外翁,”她问道,“不知四舅何时有空陪我们去江宁” 赵老翁目光一冷,这是挟功邀赏他平生最讨厌旁人惦记他的钱,尤其是家中小辈,他乐意给时便给,他们却不能出言讨要。 “近日铺子里忙得恨,江宁要置宅子,还要选铺子,所费不小,丝毫马虎不得。”一想到要花出去的钱帛,他心里一百个不情愿。 蔺知柔深知外祖父脾性,只道“外翁,倒不是外孙女着急,只是放了榜,邻里难免有好事之人探问,若是要见阿兄,怕也不好阻拦,只有早去江宁才能免除后患。” 赵老翁一心只怕花钱,这时才醒悟过来,不说邻里,若是大房二房多放个心眼,这事恐怕也瞒不了太久。 他点点头“我先问问你四舅,这边铺子里的事若是能缓一缓,便让他先陪你们去江宁安置妥当。” 蔺知柔知他被自己说动,松了一口气“多谢外翁。” 回去同母亲一说,赵氏惊得半晌合不拢嘴,如果这榜首是儿子考出来的,她不会多惊讶,毕竟蔺遥从两三岁起就时有惊人之举。 可女儿只是比一般孩子聪慧沉稳些,并无十分过人之处,况且只读了几日书,怎么就考了榜首呢 她张口结舌“会会不会弄错了” 蔺知柔只是一笑“好歹覆试过了,外翁说尽快送我们全家去江宁,阿娘可以稍安了。” 赵氏不禁喜出望外“阿娘这就去叫嬷嬷先将东西收拾归置起来” 赵四郎正眼巴巴地盼着与小情人团聚,办起事来各外卖力,不过三两日就将这边铺子里的事交接妥当。 蔺知柔待四舅得空,叫他陪自己去了趟县衙。 她是高县令举荐的,过了覆试理当前去知谢一声。 高县令这回见了她,态度更比前两次亲切许多,蔺知柔奉上亲手抄写的大光明经,用的是高县令上回赠送的笔和墨,仿的是高县令的书体,又找书画铺子装裱成卷轴。 高县令笃信释道,见之果然大喜,又见是自己的书体,越发欣慰,大大将她褒扬勉励了一番,临走时又有馈赠,这回却不是纸笔之类的东西,而是能当钱使的绢帛二十匹,一匹绢约是一贯钱,这里头便有两万钱,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蔺知柔自是推辞,高县令执意要她收下。 有些官员提拔后进、资助贫士只是因为惜才,施恩并不图报,高县令显然没有这样的高风亮节。 蔺知柔这回一举夺得榜首,他作为举荐者已是颜面有光,若是省试中再有佳绩,说不定直接上御殿奏对,那就在天子和宰辅们跟前挂上号了,眼下的二十匹绢与日后的好处相比不啻为九牛一毛。 蔺知柔心知肚明,推辞了一番便领受了,对她而言这是送上门的羊毛,不薅白不薅,横竖她是高县令举荐的,便是没有这二十匹绢也要承他恩情。 出发前一日,赵老翁在正院摆了席面,阖家一起吃个饭,为女儿一家践行,也算庆贺外孙得了覆试榜首。 当晚蔺遥换上新裁的春衣和黑缎新履,面带微笑给长辈们行礼,落在旁人眼里说不出的春风得意。 蔺遥对舅舅、舅母和表兄妹们的话一知半解,但是牢记着母亲的嘱咐,不明白的话便不答,只以微笑回应,好在有赵氏和赵四郎在一旁见机圆场,又有酒遮面,倒是没有露馅。 蔺遥本来就是一杯倒,接了几个舅舅敬的酒脚下已经开始打飘,赵氏便趁机推说儿子喝醉,将他扶回了院子里。 这一顿饭众人都吃得味同嚼蜡,知情者心惊胆战,不知情者见蔺七郎文昌星高照,自家却连赴举的资都没有,心中酸涩自不必说。 大房和三房还能勉强挂住个笑脸,维持一下面子情,与他们母子几个有过龃龉的二房曹氏和四房江氏脸色冷得要结霜。 所有人硬着头皮忍完这顿饭,赵老翁发话让女儿一家早些回院安歇,以备第二日早行。 赵氏和蔺知柔便顺水推舟起身告辞,领着蔺娴回了自家所住的偏院。 整个小院子笼罩在朦胧月色中,掩住了白昼的破落和逼仄,平添了几许温情。 廊下堆着打点好的箱笼行李,两年的生活没攒下多少东西,归拢来只有这么一小堆。 赵氏先前日日盼着离开,真到了要走的时候却又生出许多眷恋不舍,怅然道“终于要走了啊” 蔺知柔握了握母亲的手“阿娘,我们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家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安家 翌日清晨, 赵氏领着三个儿女去赵老翁院子里辞行, 还未走到房中已经泪水涟涟。 赵老翁平日对这不顶事的女儿有诸多嫌弃,可真到了她离开之时, 倒有几分真心实意的不舍。 见女儿跪在地下痛哭流涕,他心中不禁恻然。儿子们面上恭顺,其实个个惦记他的钱,只等着他两腿一伸分他的田产,倒是这个面团似的女儿待他还有几分真心, 大约是小时候没吃过苦遭过罪, 到了这个年纪上还记吃不记打, 是个吃亏的性子。 他眨巴两下眼睛,揉揉眼角“这人年纪一大,上下眼皮就见天沾一块儿。别哭啦,江宁才多少路, 你要真惦记我这老东西” 说到一半又觉经常来去费钱,把半截话吞了下去, 话锋一转,看了眼四子道“我同你阿兄交代过了,这宅子也别赁了,索性拣合适的买下来, 地契房契就给你,等柔娘考完了回来, 你们就好生在江宁过日子罢。” 赵氏一怔, 两眼直直地看了看父亲, 旋即哭得更凶了。 蔺遥和蔺娴不明就里,一见母亲哭,忍不住也跟着哭起来,蔺知柔忙不迭地给他们擦眼泪。 赵老翁摇摇手“行啦,都别哭了,我在这世上一日,便有你们娘几个一口饭吃,只是你阿耶也活不上几年啦” 赵氏抱着父亲的腿哭道“阿耶长命百岁” 赵老翁自嘲地笑道“我长命百岁,那你几个阿兄眼睛都要等出血了。” 赵四郎在一旁讪讪“阿耶说的什么话,儿孙们自然都盼着你长寿。再说婉娘也是我妹子,难不成做兄长的还会亏待了她和几个孩子” 赵老翁砸吧砸吧嘴,越发觉得没滋没味,遂不耐烦地摆摆手“罢了罢了,早些走罢。” 这回同行的人多,赵四郎索性雇了艘大些的船,又带了一批货去。 时近五月,白昼日头一晒,船舱中便如蒸笼般燠热,到了夜里江风一起又骤然凉下来。 两个孩子却是兴致盎然,特别是蔺娴,正是最活泼好动的年纪,每日上蹿下跳,直玩得满头大汗才罢休。 一路上热热闹闹,第四日晌午,他们一行人终于进了江宁城。 赵四郎先将他们母子几人安置在客舍中,自己则找了牙人物色宅子,奔东奔西地看了两日,不是地太偏便是年久失修,要不就是价太高,一直到第四日上,总算找着了位置价钱都合适的一处小宅子。 据那牙人说,原先的主人是个读书人,为了赴京赶考筹措路资才不得不卖了宅子。因为急于上路,价钱又让了半成不说,连带搬不走的床榻几案和几箱子旧书一起送给了他们。 那宅子位于城东的万义坊的曲巷尽头,与邻宅隔着一丛修竹,巷尾栽着棵一抱有余的大槐树,枝叶亭亭,将小小门扉半掩住,几乎有些大隐隐于市的清幽。 宅子不大,只有一进,入门是个小院子,正屋坐北朝南,五架三间,东西各有两间厢房,南面还有两间倒房。 看得出原来的主人十分爱惜这房子,将方寸大的园宅打理得井井有条,泥土圬的墙根栽着兰草,窗下种着绿竹,院中一株老梅虬曲盘结。 最大的好处是院子里打了一口井,便无须每日出门打水,省去了雇个役夫的花销。 赵四郎是个细致人,特地让自己那外宅妇四处打听过,那宅子不曾出过凶案,主人无灾无难,唯一的坎坷之处大约就是屡试不第。 但是屡试不第才是天下读书人的常态,何况就算是宅子风水有问题,也碍不到这一院子的人。 赵四郎自己已然相中,不过还是带了妹妹、外甥和外甥女来看。 蔺知柔在院子里慢慢踱着步,这里瞅瞅,那里瞧瞧,一边听那牙人王婆卖瓜。 据牙人说,屋主父祖原是小地主,不算富贵却也殷实,只是此人一心扑在举业上,将家产都败光了,去岁已将永业田都变卖了干净,可惜在省试中折戟沉沙,今年连所居之宅都一并卖了,便有些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意味。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金榜题名就像高悬的明灯,引着天下读书人飞蛾扑火。 蔺知柔物伤其类,不免唏嘘。 看完房子,众人都觉得满意,第二日赵四郎便与赵氏、屋主、牙人和保人一起去县衙立了契书签字画指。 他们母子几人在辗转漂泊、寄人篱下数年之后总算有了个属于自己的小窝。蔺遥不必整日蜗居斗室之中,蔺娴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撒欢,他们吃用些什么也可随心,不必担心婆母或是嫂子窥探。 赵氏自打丈夫死了便总是在别人项下取气,先是婆母和叔叔,接着是父亲和兄嫂,她这些年像是活在水底下,如今总算能透口气了。 第一天住进新居,一向认床又醒觉的她一夜无梦酣睡到天光大亮。 待一家人安顿下来,蔺知柔便赶在端午节前一日回了蒋山别墅,这回覆试加上徙居,她离开了小半个月。 今岁入梅晚,山中风和日丽,草木葱茏深碧,已是一派生机勃勃的初夏景象。 蔺知柔和小金刚走到小水潭处,阿铉和宋十郎两人已经快步迎了出来。 两人都换上了夏衣,阿铉也就罢了,宋十郎一身广袖玉色薄绢衣裳随着跑动在风里翻飞,配上一张小白脸,倒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可惜一开口就变了味“两千贯文,你的那首美人诗咱们都拜读过啦,那诗里的美人可是师父” 蔺知柔心头一跳,这么说师父也看过了 别人不知底细,但蒋山别墅里这些人怕是一见那诗就会联想起柳十四郎。 虽说师父的确很美,但那首诗太过哀怨,还有些不祥的意味。 蔺知柔当时未及多想,也不曾料到考场诗会被师父看见,若是多一时半刻考虑清楚,或许她宁愿选择那首中规中矩的七律。 阿铉见师弟沉默不语,眉头微蹙,以为他是担心师父责怪,便柔声对蔺知柔道“放心,师父才不会计较这些,他见了也夸你呢” 又无可奈何地冲三师弟翻了个白眼“叫你来提行李的,要你多什么嘴” 宋十郎想想两千贯文差点成了自己书僮,如今自己反当了他的役夫,心酸之余又有些可乐。 蔺知柔放下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问师兄“师父近来可好” 阿铉点点头“师父还是那样子。” 蔺知柔低头看看碧绿的潭水,无论四季怎么变换,这一泓碧水仍是波澜不兴的深静模样,就和师父差不多。 几人将行李拿去蔺知柔的院子,一进院门,蔺知柔便发现庭院有人整饬过,修竹兰草青翠欲滴,地上不见枯枝败叶。 阿铉道“师父料你快回来,这几日天天让人打扫庭院,开门通风。” 宋十郎上前邀功“前几日我趁着天晴晒书,将你那几卷破书也搬出来晒过了。” 阿铉瞟他一眼“还不是师父说了你才动的晒两卷书也好意思显摆。” 正说着,小金端了盆水走进来,蔺知柔一边听师兄和师弟拌嘴,一边低头撩水洗脸,清冽的山泉水洗去了尘土和倦意,她舒服地呼出一口气,然后从小金手上接过帕子,掖去脸上的水。 冷水激出双颊的红晕,沾湿的额发贴着瓷白的额头,一点水珠沿脸侧滑落,仿佛莲瓣上的露珠,本就十分秀美的颜色越发鲜妍了。 宋十郎不经意瞥见,不由怔了怔,一时间忘了和师兄吵架“两千贯文,你家中可有姊妹” 蔺知柔不知他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但也没打算隐瞒,点点头道“有两个。” 宋十郎一听兴致盎然“他们与你长得像不像” 蔺知柔还没来得及回答,阿铉先忍不住了,随手抄起把蒲扇“啪啪”拍他脑门“宋十,你一天到晚想些什么东西七郎家的姊妹与你何干” 宋十郎也察觉自己这么问有些失礼,讪讪道“我就随口问问么,七郎都没说什么,要你多管闲事” 蔺知柔笑着答道“不怎么像。” 宋十郎暗暗叹了口气,心说这也难怪,像两千贯文这样的费造化功夫,生一个出来已是不易了。 蔺知柔不知道师弟心中感慨,自顾自打开收巾帕零碎的布包,从一堆五色丝编的长命缕中挑出两条送给师兄和师弟。 宋十郎接过来看了一眼,“啧”了一声,瞟了眼小金忙碌的背影,小声对蔺知柔道“你这婢子手艺真寒碜” 蔺知柔撩起眼皮“是我自己编的。” 宋十郎“” 阿铉话到嘴边,及时悬崖勒马咽了下去,违心道“七郎真是心灵手巧。” 蔺知柔这时才看见两人胳膊上已经缠了长命缕,编进了金银丝,镶珠嵌玉,精美绝伦,看这手笔像是淮南节度使府特供的。 相比之下自己这根的确只能用寒碜来形容了。 宋十郎连忙捋下原先那条,大义凛然地伸出胳膊“二师兄,你帮我系一系。” 阿铉也依样伸出胳膊,安慰道“你又不是女子,第一回就编成这样已经很难得了。” 蔺知柔“” 她年年端午都给家人编长命缕,已经编了好几年了,对自己的女红还是挺有自信的,就算以后不靠这个立足,但不想做和做不好是两码事。 她本来给别墅里所有人都准备了,自然也有师父的份,眼下却是不好意思送出手了。 她取出给柳伯的那根,余下的仍旧包起来塞进橱子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端午 阿铉和宋十郎帮着蔺知柔把几个箱笼归置好, 便道要去帮柳伯准备五月五用的桃印、艾草等物。 蔺知柔拿起个用布盖着的竹篮给师兄“这是我阿娘自己做的角黍, 劳驾师兄带去给柳伯。” “有角黍是什么馅儿的我刚好饿了。”宋十郎欢呼一声便去掀盖在篮子上的布。 一股夹杂着草青气和肉味的米香从篮子里散发出来,宋十郎探头一看, 只见理头满满当当装着芦叶裹的角黍,每个都有小孩巴掌大,一半绑着红线,一半绑着蓝线。 角黍不是什么稀罕物,节度使府每年到了五月五都会做角黍, 新糯米中拌上松仁、果脯和砂仁等香料, 再装饰上楝叶, 用五色丝捆扎好,每个只有婴儿拳头般大小,五只串成一串,拿去送人或给小孩子提着玩都很得宜。 只是节度使府的厨子舍得放料, 几味药材不要钱似地往里搁,滋味便十分古怪。 那些角黍花里胡哨的中看不中吃, 倒不比寻常人家用糯米和干果或腊肉包出来的,是正常食物的味道。 宋十郎咕嘟一声吞了吞口水,向一只模样周正标致的角黍探出手。 阿铉眼明手快在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看把你馋的,师父还没尝过呢” 蔺知柔也道“冷食不好克化, 拿去厨下蒸一蒸罢。红线是咸味的,白线是甜味的, 我阿娘不知你们爱吃哪种, 都包了些。” 阿铉和宋十郎方才被角黍的香味弄得神魂颠倒, 此时方才察觉不对。 宋十郎道“扬州到这里两百多里,好几天的路程,这么热的天还不得坏了” 蔺知柔笑着将徙居江宁的事一说,两人都是一喜。 阿铉道“如此一来你就不用来回奔波了。” 待师兄弟两人提着篮子兴冲冲地离去,蔺知柔方才从箱笼里取出洁净外衫换上,对着铜镜整理了下头发,然后去书斋拜见师父。 到得书斋附近,便听见流水般的琴音传出来,蔺知柔放轻脚步拾级而上,在帘外等候,至一曲终了,这才隔着帘子唤了一声师父。 柳云卿将膝上的琴放在一旁,起身迎出来,替她打起帘栊“回来了” 一边说一边将徒弟让进屋里。 蔺知柔跪下来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徒儿见过师父。” “为师早说了不必多礼。”柳云卿拿这克己复礼的徒弟毫无办法,明明年纪最小,礼数却最周全,越是周全,越显出几分敬而远之的疏离。 这敬重还和三徒弟不一样。宋十郎也怕他,一听要考校功课便缩头扛肩,四处找地缝钻,可畏惧中自有一种别样的亲昵。 二徒弟是这样一本正经的态度,当师父的也不由自主肃然起来。 柳云卿从案上拿起一只髹漆木匣子递给她“贺你通过州试。” 蔺知柔双手接过,四平八稳地搁在腿上。 “打开看看合不合意。” 蔺知柔小心地抽开盒盖,只见里头装着一方风字砚,用手指抚了抚边缘,只觉触手温润而柔腻,不用问也知道是好东西。 不过是一场覆试,师父便送她这样的厚礼,蔺知柔没了薅高县令羊毛时的气魄,竟然不知所措起来,踟蹰片刻道“师父所赐太贵重了,徒儿不能受。” 柳云卿道“合用便是,不必在意贵贱,收下罢。” 蔺知柔见他脸色微冷,只得道了谢,珍而重之地收起来。 柳云卿看她这轻拿轻放的样子,微微一笑“物件本就是拿来用的,物尽其用便是。” 蔺知柔道“谨遵师父教诲。” 柳云卿又道“你这回覆试的卷子我看了,写得不错,榜首实至名归。” 听师父提到覆试,蔺知柔的心提了起来,不过柳云卿神色自若,并没有因她把自己当成写诗的素材而恼火。 蔺知柔微微松了一口气。柳云卿讲究个欲扬先抑和欲抑先扬,前半句是夸,后头必然有个“然而”等着。 蔺知柔静等片刻,果然听他道“然而,这回毕竟是以巧思胜出,到了省试未必有机会如法炮制。” 蔺知柔心知师父说得对,她这回以君子来破美人之题,主要得益于她两世为人的处世经验和丰富的考试技巧,从试官的出题思路入手,这才交出了一鸣惊人的答卷。 但是这说到底仍旧是投机取巧,看起来四两拨千斤,真要拼起硬功来却是不敌的。 她垂眸道“谢师父教诲。” 柳云卿目光微动,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何况她又是这样天资过人,自当比一般孩童更心高气傲才是。 可她受了批评,面上从不显出愠怒或不甘,你不知道她究竟是不以为然还是真的听进去了,端看她事后是否依然我行我素。 看着乖,其实满肚子自己的主意。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孩童柳云卿回想自己如她这般年纪时,决计做不到如此宠辱不惊。 以前总是暗自惋惜她小小年纪便要在名利的泥沼中沉浮,如今看来,这样的心性或许会助她在宦场中游刃有余。 柳云卿敛了敛心神,接着道“省试在即,切不可有半分松懈。从今日起,你隔日加一堂课,课业也要加重些。” 蔺知柔明白自己的短板在哪里,柳云卿愿意给她开小灶,自然是求之不得。 柳云卿以身作则,当即开始讲课“自高宗朝以来,进士省题诗多从文选中取题,因而有文选烂,秀才半之论。先前你急于应付覆试,不曾通读文选,眼下却须补上。文选总计六十卷,你两月后便要启程,每日须通读一卷,有不懂的便来问我。 “此外,每日将我择定的一篇熟读成诵,并选一题作赋一篇,另选三题作五言六韵诗各一首。” 饶是蔺知柔这样的考试狂魔听了,也觉呼吸有些困难。 柳云卿看了眼如临大敌的徒弟,微笑道“若是觉得课业太重,为师可以酌情减去些。” 蔺知柔道“不必减,徒儿自当竭力。” 柳云卿点点头“如此甚好,那便从今日算起罢。”竟是连一点喘息的时间都不给她。 柳云卿拿起案上的文选第一卷,将孟坚的两都赋与她条分缕析地讲了一遍,又从文中挑出四句,让她当堂作完三首诗一篇赋,与她边分析边修改。 不知不觉中,书斋中的光线暗了下去,帘外传来脚步声,是柳伯来催主人用晚膳了。 柳云卿将文选一、二卷递给徒弟,让她回去温习和预习,然后吩咐柳伯去传膳。 柳云卿知道徒弟们在他面前拘束,平日总是独自用饭,这会儿蔺知柔起身告辞,他却道“你也留下用晚饭罢。” 蔺知柔还在琢磨方才师父给她改的诗,心不在焉地道了谢。 两人出了书斋,一前一后往堂屋走去,屋子里已经掌了灯,火光融进山间暮色中。夜风吹散了暑热,嚣叫了整个白昼的蝉也安静下来。 柳云卿道“家中还好么” 蔺知柔怔了怔,柳云卿向来冷淡,鲜少过问弟子家中的事,她想了想,将举家迁徙到江宁的事简略说了,只道外祖父在江宁买了铺子,母亲在这里有个照应。 柳云卿颔首“如此你也可省却来回奔波。” 他顿了顿又道“若有什么难处同我说。” 两人在堂屋中相对而坐,默默地用完饭,蔺知柔惦记着回去温书,没等柳伯煮茶便起身告辞了。 柳云卿也不留她,只是嘱咐道“回去早些就寝,读书非一日之功,通宵达旦伤了身得不偿失。” 蔺知柔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回去还是将师父讲过的第一卷温习了一遍,又将第二卷西京赋连原文带注解通读过,再把有疑问的地方抄写下来,预备第二日请教师父。 饶是她读书效率高、速度快,将这些都做完也已将近子时。 翌日是五月五,蔺知柔醒来见窗纸微明,忙起身,盥洗完毕,点起灯练完一篇字,天光已是大亮。 她搁下笔熄了灯,便听院外有人“笃笃”地叩门。 蔺知柔打开门一看,却是师兄来送昨日新制的桃印和刚蒸好的新筒裹练。 桃印是用桃木斫成的牌子,长六寸,方三寸,上面用五色墨写了辟邪的书文,据说可以止恶气。 蔺知柔接过来道了谢,和师兄一起用朱绳把桃印挂在门上,吃了个裹练填饱肚子,便去师父的书斋上晨课。 因是节日,柳云卿让柳伯在正堂摆了酒食,与几个徒弟一起过节。 在这个时代,五月五日被视为“恶日”,故而一应节俗都以驱邪辟灾为主。 柳云卿不甚讲究这些,柳伯却是一板一眼的世家旧人,仍旧按部就班、一丝不苟地奉行着京师柳府的规矩。 柳伯将京城带来的鎏金银碗和银箸摆放在诸人面前,端上热气腾腾的新筒裹练和角黍,为众人分了五云浆和枭羹。 时值仲夏,五行属火,金主生水,用金银食具是取水火相济,阴阳和谐之意。 南方有食五月五食肥龟的风俗,柳伯入乡随俗,叫本地厨子按土法料理了两只,做成“龟薤”。 宋十郎虽在南方长大,厨子却是北方带来的,不曾见过这东西,阿铉更不必说,两人面面相觑,都不太敢下箸。 还是蔺知柔这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见怪不怪,这道菜是将龟肉煮得极酥烂,拆去骨头,加上盐豉苦酒和麻蓼调味,不算难吃。 师兄师弟看他吃了两口,这才大着胆子尝了尝,竟然还挺鲜美。 除了柳云卿,几人都在胳膊上系了长命缕,阿铉和宋十郎系了蔺知柔编的,柳伯则是将几个孩子送的都系上了。 柳云卿的目光在众人的胳膊上逡巡了一圈,默默地端起酒杯。 柳伯看着他长大,察觉到他的目光,转头看了看胳膊上的长命缕,笑着对蔺知柔道“蔺小郎君太有心了,连老仆也有份” 阿铉和宋十郎毕竟是公子哥,平日里对柳伯虽然客气,还是将他视作下人,蔺知柔阶级观念没那么强,柳伯平日对她多有照拂,她有什么节礼土仪都会给这老人家备一份。 她笑着道“不值当什么,编得难看,你不嫌弃就好。” “哪里哪里,好看得紧,”柳伯搓着手,“小郎君您说是不是” 柳云卿淡淡“嗯”了一声,饮了口菖蒲酒。 蔺知柔觑了觑师父脸色,心道还好没送,师父这样遗世独立的人果然与什么民俗都不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离别 二师兄回乡考试离开半个月, 宋十郎和师兄镇日里大眼瞪小眼,越发相看两厌。好容易盼到两千贯文回来了, 结果他不是在师父的书斋里上课, 就是与阿铉两人关起门来埋头苦读或者切磋学问。 偏偏师父为了给两千贯文加课暂时减了他们俩的课业, 以至于他比往日还闲。 宋十郎不像阿铉那般还有点自欺欺人的严于律己,他早已认清了自己胸无大志,毕生的追求就是吃喝玩乐以及不挨揍, 考中进士不过是给他的锦绣人生添朵花罢了。 偶尔热血上头立个志, 转天就像酒醒似地忘了个干净。平日里师父管他最紧, 眼下师父顾不上他了, 他脱缰野马似地欢腾了两日, 然而山间别墅里没有可供他挥洒驰骋的天地,他只觉闲得浑身关节都快生锈了。 人一闲就要去撩闲,起初两个师兄读书不锁院门, 宋十郎便有事没事地找上门去,不是借书就是借纸,有时候连借口都懒得找, 只说路过口渴要碗茶吃。 他一下午能来个七八趟,蔺知柔犹可,她读起书来两耳不闻窗外事,记性又好, 即便被打断一会儿也能毫无空隙地接上, 阿铉却是不堪其扰, 忍无可忍地将他推出门外。 从此以后阿铉防贼似地防他, 害得堂堂节度使府公子只能扒着墙头学猫叫,以扰人读书逗闷子。 宋十郎正在变声,嗓门粗嘎得像一捆柴,他偏要捏着嗓子叫,那效果外感人。 每当此时阿铉便豁地站起来,不顾腿麻一瘸一拐地跑出去,捡起土坷垃便往墙头扔去。阿铉是那种天生手上没什么准头的人,往往失之千里。那猫又是喵喵两声,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师兄和师弟给蔺知柔紧张又枯燥的备考生涯添上了鸡飞狗跳的神来之笔。 端午后第一次旬休,蔺知柔回到江宁城中的新家。 师父知道她牵挂家人,特意允她提前一日回家。 赵氏一见女儿便惊呼道“怎么才几日瘦了这许多” 蔺知柔这阵子睁眼便读书,朝镜子多瞟一眼都嫌费事,倒是并未察觉自己瘦了多少,笑着道“哪有阿娘说得那么吓人。” 家人上心,容易大惊小怪,一分也要看作十分。 她越是这样若无其事,看在当娘的眼里越是可怜,赵氏立时红了眼眶,张罗着让小金去邻家买鸡。 蔺遥和蔺娴已经习惯了蔺知柔时不时消失很长一段时间,这回她不过五日就出现,两人喜出望外,争先恐后地与她分享新家的点点滴滴。 蔺知柔见他们都适应了江宁的生活,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陪阿兄阿妹玩了半日。 一家人用过晚饭,赵氏将儿子和幼女哄睡了,这才和长女在灯下说梯己话。 蔺知柔打开自己的衣箱,搬出五匹绢来,对母亲道“阿娘,眼下你们也安顿下来了,托四舅给阿兄阿妹物色个西席罢。” 赵氏慌忙推辞“这是高明府给你上京考试的路资,阿娘没什么给你便罢了,怎么能拿你东西” 蔺知柔道“到时候随计入贡,一路上都可住馆驿,花费不了什么钱。进士科解元解副都有额外赏钱,神童试应当也会有。阿娘你拿着罢,箱子里还有五匹,你自取便是,别苦了阿兄和阿娴。” 所谓随计入贡便是举子随着本州贡品一起于冬十月送到京城,一路上的食宿交通都由本州官府承担,不过到了长安便要靠自己解决。 许多举子不得不四处打抽风,好在这个时代官员重名声,穷举子讹上父母官的门多少能有所收获,若是碰上悭吝些的,大可以作诗赋文讥刺,连舆论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这些门道蔺知柔原先也不懂,全是听师兄和师弟说的,宋十郎他阿耶年年都要被举子薅去一大坨羊毛,好在宋节度使家底厚实,淮南又富庶,薅一薅也无伤大雅。 蔺知柔倒是不怎么发愁钱的事,举子花钱,一大半是花在游宴和行卷上,这两项开支她都没有,只需把在京期间的食宿筹措出来便是了。 再不济还能敲她四舅的竹杠,这回他在江宁开铺子,不知又动了多少手脚,合该散散不义之财。 赵氏虽有个进士丈夫,但其中的弯弯绕绕没人同她讲过,听女儿这么一说,以为考资全由衙门出,遂放下心来。 蔺知柔又道“阿娘你同四舅说,务必找个稳重敦厚的,学问高不高不打紧,须得有耐心,游学的外乡举子最好,除了束脩以外咱们家还可以供食宿。” 赵氏一一记下,预备下回赵四郎来看他们母子时同他说。 赵四郎颇有微词,明里暗里怪妹妹不会做人家,不过赵氏执意坚持,他也只好在城中帮着物色,他那外宅妇家里是开客舍的,消息十分灵通,有他们帮着留意,很快便有了三四个人选。 十日后第二次旬休,蔺知柔回到家,听赵氏将几人的情况一说,选定了一个姓胡的书生。 那书生是岭南人,二十开外年纪,预备过几年考进士,一边北上一边游历山川开拓眼界,盘缠用尽了便上书肆抄书或是当西席挣路资,教学经验算得丰富。 不过蔺知柔之所以选中此人却是因为他雅擅丹青,曾替富家画过屏风,也曾帮寺庙画过经变画。 蔺知柔抽空见了见人,只见这胡先生身材瘦小,脸色白静,温和而谦逊,未语带着三分笑,说话柔声细语。 母子几人都觉满意,便择定吉日让兄妹俩行了拜师礼。 那先生寄寓在城南荐福寺,每日往来颇为不便,蔺知柔便托四舅雇人在院子里砌了两道墙,将两间西厢房隔了出来,另开一门进出,成为一个自成一体的小院,供那先生居住。 胡先生为人厚道,省下了食宿之费,主动减了两成束脩。 两个孩子都很喜欢这个循循善诱的先生。胡先生不久便发现学生虽然学书习字比同龄孩子慢半拍,画画却极有天分,便在课业之余手把手地教他,竟是毫不藏私。 赵氏到了江宁也没忘了替儿子寻医问药,只不过请了两个本地的名医看过,说辞都与扬州的大夫差不多,加上手头不宽裕,也只好暂且作罢。 家中太平无事,蔺知柔便将全副心神都放在备考上。 暑气一日盛似一日,终于入了梅,因为地形的缘故,江宁又比别的地方燠热,仿佛一个热气腾腾的大蒸笼。 蒋山别墅有浓荫蔽日,又有山泉流瀑,比城中清凉些,可屋子里也是闷热得待不住人。 柳云卿将课堂也搬到了临水的堂阁,卸了隔子门,成了四下透风的敞轩,倒比室内舒服许多。 整个别墅中就属此地最凉快,且四周种满了艾草和别的香草,蚊子都比别处少。 上完课,柳云卿便回自己的书斋,把水轩留给几个徒弟。 阿铉和蔺知柔读书,宋十郎通常是装模作样地读上半个时辰,读着读着就歪倒在了藤床上,书卷盖在脸上,不一会儿便从底下传出鼻鼾。 宋十郎的鼾声悠扬婉转,变换无穷,阿铉不胜其扰,先是用蒲扇柄戳他,戳一下消停几息,再打再戳,如此循环往复。 读到傍晚,宋十郎也睡饱了,柳伯便提着食盒来摆饭,柳云卿也来同他们一起用晚饭,吃完饭师徒几人坐在藤床上,一边纳凉,一边喝茶联诗,说不出的惬意。 偶尔一个晃神,蔺知柔觉得这样平平淡淡的安稳日子过一辈子也很好。家人就在山下,来回一趟不过一个时辰,绿水青山间有亲人般的师父和师兄弟。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幻想,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师兄和师弟过几年也要赴举,至于师父 那日师父在地狱变前的那番话虽是对徒弟的教诲,于他自己而言何尝不是剖白心迹 这段时日来,蔺知柔逐渐发现,柳云卿对进士科的了解之深出乎意料,从考制到应试技巧无不精熟,甚至连行卷都颇有心得,可见也曾专心于举业,只不过因为某种缘故而中断了。 一个人的抱负是无法藏住的,他有一身才学,也有济世之心,只欠缺一个腾渊而起的契机罢了。 何况蔺知柔自己也不是安于现状的人,注定要在尘世中打滚翻腾,直到扶摇直上或者一败涂地。 现世安稳于她这样的人来说不过是水月镜花。 光阴如白驹过隙,两个月一眨眼便过去了。蔺知柔已将六十卷文选熟读成诵,离别的日子也终于到了。 蔺知柔临行前一晚,柳云卿设宴为她践行,几个人饮了几杯酒,都有些熏然,宋十郎闹着要行酒令,阿铉搬了膝琴出来,要弹奏一曲阳关三叠为师弟送别,结果因为久缺练习弹得七零八落,宋十郎自然要逮住机会奚落一番,两人又打闹成了一团。 两人闹完一场,阿铉理了理衣襟,端起酒杯敬蔺知柔“师弟,师兄祝你鹏程万里。” 宋十郎也举杯“两千贯文,苟富贵,毋相忘。” 顿了顿道“若是黜榜就更好了,回来同我作伴” 话还没说完就被师兄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怎么说话的” 柳云卿道“顺势而为即可。” 蔺知柔笑着满饮杯中酒。 少年人的离别没那么伤情,只有些许惆怅,因为来日方长,相见有时。 第二天清晨,蔺知柔拜别了师父,辞别师兄和师弟,在晨曦中离开了蒋山别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洗澡 七日后, 蔺知柔在扬州登上大官船,沿漕渠北上。 与她一起登船的除了十来个举童、二十多个成年举子, 还有上计的官员和一堆扬州当地土特产, 比如工艺高超的百炼水心镜和“冻雪交光”、“余霞斗彩”的绫绢锦绮都是献给朝廷的贡品。 每岁岁末, 各地方官员都须将辖内的户口、垦田、钱谷、刑狱状况等编成计簿,上报中央,以便朝廷评定官员政绩, 各地贡品也将随计簿一起上呈朝廷, 这就是所谓的随计入贡。 在朝廷眼里, 举子也属于贡品的一类, 是一种另类的人型土特产。 按照本朝律令, 人型土特产应该随着其它稀罕物品一起入京,因而科举又称贡举。 元旦的大朝会上,优秀举子代表将有幸前往皇宫参拜天子, 并且还能走在贡品的前列,十分光荣。 而神童科这些举童此时还算不上人才,若非要类比, 大约只能算祥瑞,就跟他们船上那只得了白化病的稚鸡一样,属于珍稀而无用的东西,主要功能和价值是引起围观。 不过事实上, 举子随计入贡的规定几乎成了一纸空文, 大多数进士科的举子都选择自行入京, 与贡品同行的倒是凤毛麟角。 一来随计入贡条件艰苦, 二来进士科要留出行卷的时间,提前数月至大半年便要入京,拜谒权贵显宦、与文人士子结社交游,以期在文坛上占领一席之地。而随计入贡时间卡得紧,很少有这个余裕。 随计入贡的优势也很明显,就两个字,省钱。一路上水路交通、打尖住店的费用都由公家承担,而且可以住在公办的馆驿,提前感受一下公费旅游的体验。 当然此公费旅游非彼公费旅游,船上十个孩子挤在一个船舱里,睡的是大通铺,换陆路也没好多少,驿馆有房时还好,若是恰好碰上客人多,杂物棚、柴房、廊下、院子里打个地铺就得对付上一晚。 蔺知柔一来是图方便,二来是为了省钱,其他几个同行的举童也大多是寒素子弟,只是里面混入了两个奇怪的东西,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其中一个是家大业大的张十八郎,明明不缺钱也不用操心行程,事事都有家人管事安排妥当,不知为何要来遭这份罪。 另外一个则是祸害贾九郎。 这假九郎扰人的功力比她师弟更胜一筹,宋十郎好歹脸皮薄,你不搭理他他觉着自讨没趣,一会儿也就退散了。 这一个则浑似没有脸皮,自打上了船便镇日缠着她东拉西扯,船一靠岸就拖着她上岸瞎逛,美其名曰“观风俗,知得失”。 蔺知柔起初以为他只是没眼色,明示暗示了几回,这才发现此人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肚子的坏水。 某一日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套樗蒲,趁着负责监管他们的户曹史不在,偷偷在船舱里开赌局,赢回来一堆糕点果脯咸菜,害得两个小孩哭了一场,事后被户曹史知道了差点没把他连人带赌具一块儿沉江。 蔺知柔至今仍不知道他究竟姓甚名谁,甚至连他是男是女也无法确定,有时候觉得他言行举止像男孩,可某些做派又像大姑娘,蔺知柔无从判断,便不去理会了。 时值酷暑,船舱里闷热不堪,蔺知柔每天早上都是热醒的,爬起来席子上一个完整的人形,稍微活动一下就是满身汗,仿佛从水里捞上来一样,衣裳一会儿湿一会儿干,一天下来都结了盐花。 船上又没有沐浴设施,这种情况下要维持读书人的斯文体面实属不易,举童们纷纷宽衣解带,捋起袖子卷起裤腿,更有甚者干脆袒胸露腹,蒲扇摇个不住,连户曹史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不时有人打了凉水提进船舱,当着众人的面脱了衣裳擦身,张十八郎亦不能免俗,挣扎了一番便也抛开矜持放飞了自我。 只有蔺知柔和贾九郎特立独行,两人的衣衫总是穿得比旁人齐整,酷热难当时也不过是卷个袖子挽个裤腿,绝不赤膊上阵。 蔺知柔总是等到三更半夜众人都睡熟了,假装去厕房,趁机跑去甲板上无人的角落草草擦洗一番。 至于贾九郎是怎么解决的,她就不知道了。他们俩的床铺紧挨着,反正她从没闻到过什么异味,反而有股若有似无的草木清香,在一片酸不拉唧带着乳臭的汗味中独树一帜。 两人这般卓尔不群,众童子看在眼里,早犯起了嘀咕,这一日终于有人问出口“贾兄,你不流汗么怎的不见你沐浴” 发问的周四郎,这回覆试考了第四名,生着张红扑扑的苹果脸,喜眉喜眼,很有人缘,其他孩子喜欢与他作伴,户曹史和别的吏员也喜欢他。 他问的是贾九郎,一双笑眼却直往蔺知柔身上瞟,这个解头性子清冷,不像贾九郎那么好打交道。 贾九郎微微一笑,故作深沉道“周贤弟,为人心静身自凉,浴身不如修心养性,只要如贾某这样修习道法,贤弟也可得清净体,无垢身。” 蔺知柔“” 周四郎脸颊微红,揖道“贾兄这番话颇富机趣,愚弟受教。” 其他几个孩子却是信以为真“贾兄修的是什么道法可否教教我等” “某修的道法就叫做无垢道,修到上层非但不用沐浴体自生香,连蚊蝇见了你都绕道”贾九郎开始滔滔不绝地胡诌八扯。 众童子啧啧称奇,有人已经跃跃欲试要修这神奇的道法。 张十八郎“噗嗤”笑出声来“愚不可及。” 其他童子本就看不惯这獠童假清高,眼下听他出言不逊,顿时七嘴八舌地数落起他来 “一天到晚看不惯这个瞧不起那个的” “这么厉害怎的当不了解头” “难怪他们说相由心生” 周四郎打圆场“张贤弟不是这个意思,大家别误会了。” 张十八郎挑起下巴,三白眼冲他一瞟“某就是这个意思。” 另一个人高马大的举童道“张十八,你瞧不上咱们,不愿与咱们为伍便罢了,如何还口出恶言” 周四郎也劝道“张贤弟,我等一同上京赴考,既是同乡又是同年,何其有缘理当相互照拂” 张十八郎没等他把话说完,哼了一声道“张某此行是为了举试,不是为了交友,同乡同年考中了才叫同年,在座诸位以为童子科会取几个人一个扬州又会取几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其余童子都是一怔,进士科一年只取三十来人,而童子举说到底只是个添头,纯粹用来装点太平盛世,都不算正经取士,全国能取个十来人就算多了,真正能够扬名立万的大约只有前三,剩下那些都是添头中的添头。 而且为了平衡各地录取比例,同一州郡录取两人以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张十八郎还嫌不够,接着又得意道“你们那日没听户曹史说么元旦大朝会上只有各州前三名有幸入殿朝见天子,尔等是没有机会了,一路上交些朋友也算不虚此行罢。” 这下子连周好脾气的周四郎都有些绷不住了,脸红到了脖子根,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张十八郎凭借一己之力替前三名拉了一大波仇恨,骄傲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里出外进的龅牙。 蔺知柔无奈地拿起卷书走出船舱,去甲板上躲清静。 不一会儿,贾九郎也寻了出来“七郎,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蔺知柔只作没听见,兀自埋头读书。 贾九郎伸出根白玉似的手指,将她的书卷往下一拨“去罢去罢。” 蔺知柔屈指,轻轻把那根手指弹开,眼皮也不抬一下“你去找张十八罢。” 贾九郎“啧”了一声,一脸牙酸的表情“饶了我罢。” 蔺知柔又道“周四郎呢他不是很喜欢找你玩么” 贾九郎抚了抚下巴“那小孩心眼太多,我不爱同他玩。” 谁的心眼有你多蔺知柔被他的厚颜无耻震惊了,终于放下书,撩了他一眼。 贾九郎又拽她袖子“我保你看了不后悔” 蔺知柔拗不过他,这书也读不成了,只好将书卷好,放回船舱,然后跟着贾九郎去看他的好东西。 贾九郎领着她,一路镇定自若地绕过船舱,来到船尾的木楼梯前。 这艘官船长五丈,客舱分了三层,仆役和货物占据底舱,举童、举子和大都督府的吏员、白直住中层,上层住的则是有品级的官员。 这艘船上有两位品官,一位是正七品上的录事参军,另一位是正七品下的户曹参军。 楼梯前有道小门,门上挂着把铜锁,防止闲杂人等上楼。 蔺知柔警觉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贾九郎竖起食指,贴在鲜润的薄唇上,桃花眼盛满笑意“嘘”一边从怀里掏出根比头发丝略粗些的铁丝。 蔺知柔“” 顷刻之间,只听轻轻的“咔嗒”一声响,锁开了。 贾九郎蹑手蹑脚地拉开门,闪身进了门,对蔺知柔招招手,小声说“这时候上面没人,他们都去司马船上议事了。” 蔺知柔坚决摇头,心道你作死别捎带上我。 贾九郎等了一会儿见这怂小子不肯就范,便轻声道“那你就在这儿替我望风罢。” 一边说一便把门掩上,将铜锁依原样挂回去锁好“要是看见有人来你学一声猫叫,然后自己赶紧跑,明白么” 蔺知柔“”这船上哪来的猫 不一会儿上头传出细微的水声,蔺知柔算是明白他那一身香气是哪儿来的了,合着天天偷偷蹭录事参军的澡豆呢 她想一走了之,又怕他真叫人撞破,只得在楼梯口等着。 贾九郎这惯犯天天独自作案从未失过手,谁知道第一次带了同伙望风,就出了岔子。 他刚上去片刻,蔺知柔便看到一艘小舟往船舷靠过来,舟上站着两个中年男人,一个身着绿色绢衫,正是录事参军袁万田。 蔺知柔“喵”了一声,只听上面传来“汪”的一声,是贾九郎表示知道了。 蔺知柔仁至义尽,脚底抹油便要开溜,刚转到另一边船舷,迎面撞上个熟人,正是负责监督这群举童的户曹史蒋有为。 户曹史自然认得她这个解元,诧异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蔺知柔上前行了个礼,瞎话张嘴就来“回禀蒋户曹,小子想以白稚鸡为题作一篇赋,苦于没有思路,故而去船尾看看那只白稚鸡。” 这倒霉的雉鸡平常关在底舱笼子里,只有风和日丽时可以拴在船尾放会儿风。 户曹史知他素来刻苦,倒也没有起疑,反倒笑着问“看得如何眼下这文可有眉目了” 正说着话,一个白直快步走过来,附在户曹史耳旁悄声说了几句话。 户曹史脸色微变,对那白直道“叫所有人回船舱。” 又看了蔺知柔一眼,不复方才的随和“你也跟我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失窃 蔺知柔见那蒋户曹脸色忽然一变, 知道船舱中必定发生了什么事,她不好多问,只好跟在他身后。 不远处传来船橹划破水面的声音, 她回头一望,只见船工将绳梯抛小舟上, 身着绿衣的袁参军顺着绳梯往船舷上爬。 蔺知柔朝二楼船舱看了看, 也不知道那不着四六的熊孩子能不能脱身。 随即又觉得自己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那贾九郎被抓了包大不了把真实身份亮出来, 没准袁参军要把他当祖宗供起来呢。 倒是她自己, 但凡行差踏错一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跟着蒋户曹回到船舱内, 蔺知柔发现举童们除了贾九郎全都到齐了,张十八郎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嚎啕大哭,其他孩子不敢挨近,远远地站着,七嘴八舌地议论。 一见户曹史过来, 众童子立即住了嘴, 向他行了礼,然后便默默垂首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喘一声,刹那间整个船舱里回荡着张十八郎委屈的哭声。 蒋户曹史目光灼灼地环视一圈, 将这些惹是生非的小崽子默数了一遍, 发现缺了一个。 “贾九郎何在”他沉声问道。 举童们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都摇摇头。 有人道“方才见他和蔺七郎在船舱外说话” 蒋户曹史也想起他俩形影不离,便问蔺知柔道“你可知他在何处” 蔺知柔一推六二五“回禀蒋曹史,方才我俩在船舱外说了两句话,后来小子要去船尾看雉鸡,便和他分开了,此后就没见过。” 蒋户曹史点点头,对身边的小吏道“你去各处找找,见到贾九郎立即把他带回来。” 小吏领了命快步跑出去,没跑出几步,刚好撞见了往回走的贾九郎。 贾九郎走进船舱,向蒋户曹史恭敬行礼,抬头的一瞬间冲蔺知柔挤挤眼。 蔺知柔见他脸色绯红,鬓发湿漉漉,方才不知遭遇了怎样一番惊心动魄的追击。 不过眼下看来应该是逃过了一劫。 蒋户曹狐疑地打量了他两眼,没有多说什么,微一颔首,对众人说道“将大家叫回来,是因为张十八郎锁在箱笼中的考状和家状不翼而飞。” 在场的童子除了蔺知柔和贾九郎以外都知道前因后果,已经震惊过了一回,此刻都神色不安地看着蒋户曹的脸色。 这考状是覆试之后由大都督府统一颁发的,而家状则是户籍所在地县衙开的户籍身份证明,他们入了京之后先要去户部登记,由户部官吏核对无误,方才能入礼部贡院参加省试。 家状和考状丢了任何一样,举子便失去了考试的资,也难怪张十八郎哭得那样伤心了。 蒋户曹停顿了一下,眉头一皱,对涕泗横流的张十八郎道“张郎,莫哭了,东西是如何丢的把昨夜的事说一遍。” 张十八郎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哽咽着道“我小子每晚睡前都会将家状和考状确认过,昨昨夜睡前,小子如往常一般检查过,家状考状俱在,可可方才小子要取些东西,打开一看,这两样东西却不见了” 蒋户曹眉头紧蹙“方才那把锁是锁着的” 张十八郎点点头。 “这么说锁完好无损,东西却不翼而飞了” 贾九郎抚了抚下颌,两眼冒着光“有意思。” 他的音量不大,可船舱中安静,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张十八郎像个灌满水的袋子,被他拿话一戳,顿时泪如泉涌。 蒋户曹不满地瞟了贾九郎一眼,上船没几天,这小子惹的祸事罄竹难书,下面的胥吏见天地来告状诉苦,磨得他耳朵都快长茧了。 他不满地清了清嗓子,厉声训斥“贾九郎,不可拿此事取乐” 贾九郎立即压下唇角的笑意,秀眉一拧,顿时一脸愁云,仿佛要和张十八郎一起哭一场。 蒋户曹史瞪他一眼,又对张十八郎道“张十八,别哭了,若是有人捣鬼,本官必定还你一个公道。” 难为他一个户曹史还要干推官的活,别看这帮小崽子年纪不大,惹起祸来一个比一个厉害,自从上了这艘船,他的头顶又稀疏了不少。 张十八郎抹抹眼泪鼻涕,想止住哭,不过方才哭得狠了一时收势不住,仍旧抽抽搭搭了好一阵。 他哭得双眼浮肿,皱成一团的脸上糊着眼泪鼻涕,比平日还丑了三分,蒋户曹史瞥他一眼便不由自主地挪开了目光“可否借你的铜锁和钥匙一观” 张十八郎点点头,走到船舱内堆放箱笼的地方,找到自己的箱子,从袖袋里摸出钥匙,打开锁,把锁和钥匙一起交给蒋户曹史。 蒋户曹史拿在手上掂了掂,又翻来覆去端详了一会儿,怎么看都是把普通的一字黄铜锁。 他试着插上锁,又插入钥匙打开锁,将锁芯仔仔细细观察一番,没发现丝毫动过手脚的痕迹。 他毕竟不是管刑名的,一上来就遇到这种疑难案件,一时间束手无策。 只有先叫所有人都把箱笼打开搜检一遍,不过他对此不抱什么希望,偷文书之人显然是和张十八郎过不去,那文书留着又没有用处,自然是趁人不留意扔进江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毁尸灭迹。 他正想叫众人开箱检查,有人上前一步怯怯地道“蒋户曹史,小子有句话想问张公子,不知当不当说。” 蒋户曹史见开口的是周四郎,眉头不由一舒,这帮孩子里最乖巧懂事的就是周四郎,只可惜屈居第四,不能参加朝会,也远不如前三那么惹眼,少了许多崭露头角的机会。 他和颜悦色道“四郎你说。” 周四郎向张十八郎作了个揖“张公子,除了那两份文书,你可曾缺了别的东西” 张十八郎怔了怔“我不知道” 他一发现少了家状和考状,立即吓得六神无主,哪里还有心思核对财物经他这么一提醒,方才想起来“我去看看。” 说着打开箱笼,将携带的东西翻检了一遍,腾地从地上一跃而起“还少了两枚金饼子和一枚白玉佩” 蒋户曹氏精神为之一振,既然那窃贼还偷了财物,必定是藏起来了,船上人多眼杂,没什么地方可以偷藏,如果是窃贼在这些孩子中间,那么赃物多半也藏在这船舱里。 蒋户曹脸色一沉,对众人道“把你们的箱笼全都打开,本官要一一搜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犯人 蔺知柔和贾九郎一听此言, 对视一眼,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钥匙开锁,那失窃的两枚金饼子和一枚白玉佩一定栽赃给了他们其中一人, 大概率在她这里。 蔺知柔只盼着能快点找出来,否则就要搜身了。 有他们两个带头, 举童们也纷纷打开了自己的箱笼, 然后束手立在一旁, 等待户曹史翻检。 蒋户曹史与手下吏员向众人道了一声“得罪”, 开始翻箱倒柜找那失窃的财物, 这些毕竟不是一般孩童,户曹史与吏员不敢过于失礼, 搜检时虽仔细,却轻拿轻放。 众人的箱笼都搜过一遍,并没有发现失窃的财物,蒋户曹史的眉头越皱越紧,一筹莫展。 那吏员想了想道“蒋曹史, 方才咱们只搜了箱笼, 那窃贼想必已料到此节,必不会将赃物藏于行李中。” 蒋户曹史听了点点头“你说的很是。” 说罢环视众人一眼“有劳诸位小公子将衣物除下,以便蒋某还各位一个清白。” 蔺知柔心头一跳,正盘算着找什么借口, 就听她身旁的贾九郎出言“蒋曹史, 我等奉大都督之命赴京科举, 虽然年纪小, 也是正经的举子,曹史怀疑我等盗窃在先,眼下又要脱衣搜身,着实有辱斯文,请恕小子不能从命。” 蒋户曹史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吏员脸红脖子粗地道“混账竟敢顶撞官长举子又怎的你还没有功名在身呐” 转头对蒋户曹史小声建言“这小子推三阻四的,依属下之见东西八成就在他身上” 他早看这小崽子不顺眼了,不过是有几个臭钱的商户子,还真把自己当个王孙公子了,什么玩意儿 蒋户曹史举棋不定,事关举子,非同小可,何况搜身确实有些不妥,可若是不能尽快破了窃案,闹到长官跟前,恐怕也不好交代。 这时周四郎道“蒋曹史,依小子拙见,窃贼未必会将赃物随身携带,船舱中尚有许多地方可资藏匿,不如先细细找过,若是找不到,再行搜身也不迟。” 这话给了蒋户曹史一个台阶下,他点点头,对下属道“叫两个白直来,将这船舱里的角角落落全都仔细搜索一遍,切莫遗漏了。” 吏员很快喊了人来,几人将箱笼又搜查一遍,掀开衾被、席簟,几乎把船舱翻了个底朝天。 忽然有个白直大呼“这枕头里有东西”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他将手中竹枕晃了晃,里面发出金属相撞的声音。 蒋户曹史接过枕头,翻过来仔细一看,竹枕下果真有刀割和缝合的痕迹 他精神一振,向身旁白直借了把匕首,把缝线挑断,掀开竹编的外壳,伸手摸索了一番,片刻后,食指和中指夹出了一枚金饼子,很快又将另外一枚金饼子和一枚玉佩摸了出来。 举童们倒抽了一口凉气,纷纷看向蔺知柔。 蒋户曹史掂了掂手里的东西,金玉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他扫视众人一眼“这是谁的枕头” 其实不必多此一问,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这是谁的枕头。 有孩子小声道“回禀蒋曹史,这这是蔺七郎的枕头” 蒋户曹史循声望去,见是邹五郎,这孩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田舍郎,身材短小,骨瘦如柴,一颗大脑袋孤零零地支棱在窄小的肩膀上,穿的衣裳一看就是拿大人压箱底的体面衣服改的。 他在覆试中考了榜末,家里又贫寒,没说话气就短了三分,像棵蔫头搭脑的豆芽菜。 张十八郎蹿将起来,瞪着蔺知柔“你还我考状” 蔺知柔言简意赅“没见过。” 蒋户曹氏伸手拦住张十八郎,注视了蔺七郎一会儿,少年秀美的脸庞看不出一点慌张的神色,他心中纳罕,若真是他偷的,眼下事发,怎么还能如此镇定自若 可若他是叫人栽赃陷害的,怎么不见他愤慨,也不急着自证清白 蒋户曹史暗叹一声“蔺七郎,邹五郎说的可是事实这是你的床铺么” 蔺知柔声音也没颤一下“回禀曹史,这床铺是小子的,枕头却不是。” 周四郎也道“曹史,蔺兄不是这样的人,这些枕头都一样,有人偷偷换了也未可知。” 这些枕头薄衾都是官府统一准备的,除了张十八郎和贾九郎两个讲究人,其余八人的枕头铺盖都一模一样。 蒋户曹史也犯难起来,赃物是找出来了,却不能说明什么。 就在这时,方才那个指认蔺知柔的声音又怯怯道“曹史,有有件事我不知道” 蒋户曹史打量了他一眼,这邹五郎平日不声不响,在他面前更是恨不得缩成一团,今日却三番两次地主动出声,着实令人生疑。 他不动声色地道“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邹五郎似乎受了莫大的鼓舞,握拳提气,对蒋户曹史道“昨昨夜小子半夜醒来迷迷糊糊看见蔺蔺公子床铺上没人” 蒋户曹史挑挑眉“哦是什么时候的事” 邹五郎摇摇头“不知是什么时辰,只记得过了约莫半刻钟还是不见她回来,小子不知会出事,也没放在心上,就接着睡了。” 昨夜是十六,万里无云,月色很好,否则船舱里没有点灯漆黑一团,少个人也看不出来。 蒋户曹史沉吟片刻,问蔺知柔“你昨夜可曾离开过舱房” 蔺知柔如实答道“小子昨夜三更去过净室。” “去了多久” “一刻钟不到。”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出个恭这么久蔺兄莫非抱恙” 还有人交头接耳地议论“一刻钟也够他偷了东西缝进枕头里了” “正好还能把考状家状一起扔进水里” “看着清高,没想到私下里如此龌龊” 蒋户曹史道“你说枕头不是你的,可有法子证明” 蔺知柔回答“回禀曹史,小子无法证明,不过张公子的东西不是我偷的。” 蒋户曹史私心里不太相信是她所为,但人证物证俱在,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偏袒于他,只好道“既然你不能自证清白,我也只好将此事禀明袁参军,请他定夺了。” 蔺知柔作了个揖“是。” 贾九郎抱着胳膊站在一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似乎还颇有兴致。 蒋户曹正要吩咐吏员去请袁参军的大驾,却听周四郎道“蒋曹史,小子有一事不明,想问问邹兄。” “何事但说无妨。” 周四郎对着邹五郎拱拱手“邹兄昨夜醒来可有起身” 邹五郎道“不曾。” “所以邹兄发现蔺兄床上无人,是躺着看见的” 邹五郎舔舔干涸的嘴唇,点点头“是” 周四郎走到一张床铺前“邹兄的铺位在此处。” 他又指了指方才发现赃物的床铺“蔺兄的铺位在那头,中间隔了四张床铺。昨夜月色虽明,可邹兄躺在这里看过去,中间隔着好几人,便是能发现空床铺,怕要仔细数过才知道是哪张床罢 “邹兄半梦半醒之间怎会着意于此等细枝末节” 有机灵的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窍,邹五郎既然出言构陷蔺七郎,那他自己肯定不干净了。 周四郎蹙着眉道“邹兄,我知你为人,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且蔺兄的人品你我皆知,他已经是榜首,将张公子的考状毁去又有何益呢” 张十八郎听到这会儿也回过味来了,他憋得脸粗脖子涨,不顾吏员阻拦,冲上前去对邹五郎又踢又打“你这贱贼子为何偷我东西我与你有何仇怨为何如此歹毒”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邹五郎一扫先前的怯意,神色漠然不似孩童,竟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他将悲愤交加的张十八郎用力一推,丑孩子冷不防摔了个屁股墩,又放声哭起来。 邹五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张贤弟怕是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我却还记着,田舍郎也想一步登天,痴心妄想,覆试进不了前三,省试去了也白去,这衣裳料子是前朝的一股朽味儿,离我远些” 他低头看了看前襟“我阿娘知道我要去京城,将她当年的嫁衣拆了,连夜缝了这件衣裳。我与你有何仇怨自然没有,在您张公子的眼里,我压根不算个人。” 张十八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素来口无遮拦,嘴欠得很,知道旁人不待见他,他就越要先下手为强,将人贬损羞辱一番,这样即便别人不理他,也是因为他不愿合群。 同船这些举童,几乎个个都受过他的挖苦。他们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对邹五郎的遭遇既有几分感同身受,又憎恶他心机深沉手段卑鄙,竟不知道受害者和加害者哪个比较值得同情。 只有周四郎双目隐隐含泪“邹兄,你可真是糊涂” 邹五郎家贫又是榜末,生性木讷寡言,平日只有周四郎会同他说几句话。 他垂着头沉默不语。 蒋户曹史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邹五郎,你损毁他人的考状,还栽赃陷害于人,待我禀明参军和司马便将你从省试中除名,成丁后三年内亦不可再行科举,明白了吗” 邹五郎默不作声地一点头,脸上没有丝毫悔意。 蒋户曹史又道“箱笼锁着,你又是怎么将财物偷窃出来的” 邹五郎道“小子已经认罪了,怎么偷的又有什么干系” 蒋户曹史勃然作色“放肆具实作答” 邹五郎撇开眼“是我用铁丝撬的。” 蒋户曹史将信将疑“你无端学这个做什么” 邹五郎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细线。 蒋户曹史把方才那把锁拿过来递给他“你当着我的面打开。” 邹五郎不去接,梗着脖子道“我已认罪,要打要罚我一力承担,与旁人无赦。” 这话一出,谁都听得出其中必有隐情。 周四郎冲到他跟前揪住他衣襟,一张圆脸涨得通红,似是惋惜,又似怒其不争“邹兄,你到了这步田地还替人遮掩顶罪,你的前途毁了,旁人可会念你的好” 蒋户曹史听他话里有话,沉着脸道“周四郎,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周四郎愣了愣,松开邹五郎的衣襟“邹兄你别怪我” 邹五郎道“周四郎你答应过守口如瓶的” 蒋户曹史吩咐吏员把邹五郎制住,对周四郎道“你知道什么,具实说来。” 周四郎道“大约三四日以前,我和邹邹五郎在船尾闲步,无意间看见一个人在开楼梯小门上的锁。” 蒋户曹史一惊“那人是谁” 周四郎面露难色,半晌抬手虚虚地一指“是贾兄” 贾九郎听了这话不慌不忙也不恼,似乎还挺高兴。只见他站直了身子,精神抖擞地道“总算轮到我上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真相 在场众人已经叫这跌宕起伏、峰回路转的展开搅懵了。 贾九郎瞟了一眼周四郎,只见他双目闪着热切的光, 讨喜的苹果脸因激动而涨得通红。 他嘴角一翘“周贤弟, 你说看见我撬锁, 可有证据” 周四郎咬了咬嘴唇“贾兄, 非是我有意揭穿你,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邹兄替人顶罪, 主谋却逍遥法外。” “这么说就是没证据了, 那我也可以说东西是你偷的,昨夜我亲眼看见你拿钥匙开锁呢” 周四郎脸色微变,贾九郎悠悠地把话锋一转“不过周贤弟别怕, 我自然不像某些卑鄙小人, 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诬人清白。” 蒋户曹史一听他开口脑仁已经不由自主地疼了起来, 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贾九郎, 别拐弯抹角,你只说究竟有没有撬锁” 贾九郎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蒋曹史,小子冤枉” 蒋户曹史“”但是听着怎么就那么像你能干出来的事呢 他又问邹五郎“邹五, 你说, 那日可曾看见贾九郎撬锁” 邹五郎一副坚贞不屈的模样“回禀曹史,小子什么也没看见此事是小子一人所为,并无他人教唆。” 蔺知柔冷眼看着,那邹五郎虽然句句为贾九郎辩解,可神态表情、肢体语言无一不在传达截然相反的信息, 越发坐实了贾九郎的嫌疑。 蒋户曹史冷哼一声, 对邹五郎说“照你这么说, 却是周四郎在砌词诬陷” “不是”邹五郎涨红了脸,不安地捏着衣摆。 蒋户曹史看看周四郎,又看看贾九郎,他们一个是乖巧懂事的模范儿童,另一个则是瞎话连篇的惹祸精,该信哪一个自不必说。 “贾九郎,你为何私自撬开楼梯上的锁” 贾九郎见糊弄不过去,索性爽快认了“此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容后再禀。” 蒋户曹史“”私自闯入官长住处,哪里是小事了 贾九郎不等他动怒,接着道“蒋曹史,当务之急是将失窃一事的来龙去脉理清楚。” 蒋户曹史瞪了他一眼“那你倒是说说这急事” 贾九郎一脸泫然欲泣“禀告曹史,小子冤枉,小子不曾做过此事” “你会开锁可是真的” 贾九郎微露得意“不假。” “张郎的文书和财物从锁住的箱笼里不翼而飞,难道不是你所为莫非你是想说这里还有第二个人有此神技”蒋户曹史讥讽道。 贾九郎道“想来没那么巧。” 蒋户曹史两眼一瞪“那还狡辩” 贾九郎道“曹史莫急,小子这么说,自然是知道无需会开锁也能犯案的法子。” 他指了指周四郎“我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众举童一片哗然,周四郎指认贾九郎,眼下贾九郎又反咬一口,真相越发扑朔迷离了。 周四郎不为所动,轻笑道“贾兄,我出于义愤将自己所见所闻如实告知曹史,不怪你记恨我,可也不能胡乱攀咬啊” 他想了想道“你是不是想说我是偷偷拿了张公子的钥匙开锁的” 张十八郎已经不知该信谁“我睡觉时都将钥匙挂在脖子上,若是有人取钥匙一定会惊醒的。” 周四郎向张十八郎拱拱手,得意道“多谢张贤弟证我清白。” 蒋户曹史也道“贾九,不可攀诬旁人” 贾九郎低眉顺眼道“小子不敢,小子所言句句属实,请曹史明鉴。” 曹史不想明鉴,曹史只想致仕回家种田,这趟差走下来恐怕他的寿数都要折上好几年。 贾九郎又道“小子是不是诬陷周贤弟,拿钥匙一试便知。” 众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蒋户曹史不解道“什么钥匙怎么试” 贾九郎偏了偏头,对周四郎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周贤弟,敢不敢把你的钥匙拿出来让我试试” 周四郎却是瞬间白了脸,蔺知柔看在眼里,心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再怎么智计百出,这种关头还是乱了阵脚。 贾九郎步步紧逼“莫非贤弟不敢咦贤弟你是觉着冷么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童子们也看出周四郎神色变化,也都犯起了嘀咕,便有人交头接耳。 “莫非真是他在锁上动了手脚” “这钥匙究竟有什么古怪” “应当不是他罢看起来不像是这种人呐” “话不能这么说,人不可貌相,你们不觉得他有些假模假式么” 周四郎嘴唇动了动,脸色恢复如常,将手伸进袖管中,拿出一条黄铜钥匙,走到贾九郎跟前,把钥匙递给他“你尽管去试。” 贾九郎像只踩了烙铁的猫,连退了三步,双手背在身后“别,我可不敢接,一会儿你说我趁机掉包,我可就百口莫辩了。” 蒋户曹史到这时已看出些端倪,对周四郎道“把钥匙给我。” 周四郎煞白着一张脸,把钥匙递到蒋户曹史手中。 蒋户曹史拿在手上一看,只是条普通钥匙,并没有什么关窍,正疑惑间,便听贾九郎道“曹史,劳驾您试试用这把钥匙开张公子的锁。” 蒋户曹史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将信将疑地拿过张十八郎的锁,把周四郎的钥匙插进去,没想到真的严丝合缝,不差分毫。 在场众人都傻了眼“难不成那把钥匙有蹊跷,什么样的锁都能开” 蒋户曹史将两把钥匙一对比,发现两把钥匙竟然一模一样,百思不得其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的钥匙为何能开张郎的锁” 他又看向贾九郎“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贾九郎死性不改,忍不住想卖个关子,不过看看蒋户曹史的脸色,到底不敢太得意忘形“诸位不过是一叶障目,周贤弟的法子说出来一点也不稀罕,不过是寻机把张公子的锁换了。 “张公子,你辨认一下,这把锁是否是你原来的锁” 张十八郎接过锁,翻来覆去看了半晌,蹙着眉答道“我不知道” “这就对了,”贾九郎道,“这些铜锁无纹无款,虽大小重量有些差别,可是谁会在意张公子,我几回见你取了东西将锁挂在箱笼上,有时离开片刻也不记得锁,要掉包也不是什么难事。” 张十八郎脸不由一红,他平常有奴婢伺候,确实有些不拘小节,对这些琐事不上心,给了人可乘之机。 “可是”他不解道,“他趁我没锁箱子直接偷了东西便是,为何要多此一举” 贾九郎道“若是当时偷了你的考状家状,你立即就会发现,到时一查便知他有嫌疑,换锁则不然,你的财物并未丢失,多半不会注意到锁已被人调换。” 他又看了眼面如死灰的周四郎“你和邹五郎合谋,寻机换了张十八郎的锁,再找合适的时机偷窃文书,栽赃在旁人身上,你们俩还能彼此互为干证。” 有人小声道“可他为何要替蔺七郎洗脱嫌疑” 蔺知柔道“因为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我。” 众人一时都看向她。 她接着道“因为站不住脚,我是榜首,我没有害张公子的必要,况且假如我怀恨在心要害他,怎么会冒险顺手牵羊,把嫌疑引到自己身上我更不会把赃物藏在自己枕头里,让你们轻而易举搜出来。” 她看了眼周四郎“从始至终你只是借我作筏子,真正要害的是他们两个。” “前三一下子少了两人,你笃定可以在朝会上露脸,无需将我也赶尽杀绝。” 贾九郎赞赏地点点头,对周四郎道“换了锁之后你们便静待时机,那日刚巧发现我会开锁,正好用锁做文章。” 周四郎忽然像个行将溺毙的人抓住一根浮木“若我要害你,为何不将你私自撬锁上楼的事禀报官长” 贾九郎道“你们未尝不想,只不过等了两日,没听说楼上丢什么财物,又没有证据,即便揭发我,大不了也就是让我挨一顿骂,反而打草惊蛇,再要栽赃我却是没那么容易了。” 周四郎无可辩驳,不由自主地咬牙切齿,原本和善的眉眼变得有几分扭曲。 蒋户曹史失望万分地摇了摇头“真是没想到” 周四郎回过神来,双膝一弯拜倒在地,涕泪交加地哀求“蒋曹史,小子一时迷了心窍障了眼,是一时糊涂,求您开恩” 贾九郎笑道“都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想狡辩自己是临时起意的那你不如向曹史解释解释,为何会专程找人打两把一模一样的锁 “你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罢,无论是我们三人中的哪一个,只要偷出一人的考状便可,设这个局说不定是临时起意,可害人却是有预谋的。 “你知道邹五郎嫉恨张十八,便有意无意拉拢他,告诉他这回省试毫无胜算,或许还许以重利,让他做了你的同谋。” 邹五郎将头埋到了胸口,眼神钉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他。 张十八郎圆睁着眼睛,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带着哭腔控诉“你你你怎么能这么坏呜呜呜” 蔺知柔无奈地看着他“别哭了,你的考状家状八成还在这船舱里。” 张十八郎立时连哭都忘了,泪眼婆娑道“你说什么” 蔺知柔叹了口气,这张十八虽然讨嫌,好歹有个小孩子的样子,那两个都是什么妖孽 她看着周四郎道“谁都知道张十八族里有个吏部侍郎,旁人丢了考状便不能参加省试,他却未必,你费了这么大一番功夫,自然要确保万无一失,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他失去资呢” 她顿了顿“贼喊捉贼,栽赃陷害。你把他的考状家状藏在他自己的行李中,这是唯一可以逃过搜检的地方。待贾九郎被除名,赶下船,押回吴县,再昭雪也赶不上省试了 “这时候差不多该入秋了,正是把秋被拿出来盖的时候。你说要是这时候张十八的考状从他的被子里掉出来,会怎样” 张十八郎一听这话,眼泪都顾不上擦,连忙打开装衾被的箱笼,将厚厚的丝绵锦衾一抖,一个纸卷“啪”地落在席子上,正是他的家状和考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安慰 在场诸人除了始作俑者周四郎和邹五郎外, 都看得目瞪口呆。 贾九郎亦是始料未及, 用一种看神棍的眼神看着蔺知柔“你连这都算得出” 蔺知柔略感欣慰, 怎么说她也是个成年人,要是连几个小崽子都不如,那岂不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周四郎“这有什么难猜的, 如果是其它箱笼, 保不齐张公子取什么东西就会发现,只有装厚衾的箱笼不到入秋不会打开。” 众人一听她的解释, 方才恍然大悟。 蒋户曹史本来见这解元沉默寡言, 并无特别出挑之处,今日方知其过人之处, 再一想自己年届不惑,为官十数载, 却被几个小儿牵着鼻子打转, 不禁悲从中来, 恨不得和张十八郎一起哭一场。 张十八郎的考状家状失而复得,哭得越发起劲,蔺知柔看着他源源不断的泪水鼻涕, 简直怀疑他一层皮里面包的全是水。 周四郎却是瞬间收起了眼泪, 脱下平日里装腔作势的那层面具, 他不再是那个八面玲珑、未语三分笑的圆脸孩童, 一脸与年纪不符的漠然。 蒋户曹史曾经真心实意地欣赏过他, 不免痛心疾首道“你今年不过十二岁, 便是这回的神童试不第, 过几年依旧可以考进士科,为何如此急功近利,用此暗昧手段,以至于自毁前程” 周四郎仿佛被荆棘扎了一下嘴,连笑也带刺“蒋曹史说得好生容易,进士科与神童试怎可同日而语每年几千举子赴考,只有区区三十人及第,比登天还难,多少人穷经皓首蹉跎到两鬓斑白那些人皆是愚驽之辈么才高八斗便不会被埋没么 “有神童试这样几十年难得一遇的捷径,试问在座诸位谁不想平步青云” 他看了眼张十八郎“你虽然蠢,有句话却说得没错,我们这些人是上考场捉对厮杀的,不是来交朋友的。” 蔺知柔不知道这些孩子小小年纪都被灌输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一个个自以为是,都把社会达尔文主义当作人生信条,大约因为早慧,中二病也比别人发作得早。 贾九郎一针见血道“周四,别装腔作势了,你只不过以为别人都是傻子,都会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自以为设的局天衣无缝没人能破,但凡你有点自知之明,也不至于偷鸡不成蚀把米。” 周四郎正摆着造型,冷不丁被人戳穿,不禁恼羞成怒“贾九,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下贱商户子,凭着几个臭钱招摇过市,不知羞耻” 按理说商户子的确是不能科举的,但是贾家财大气粗,贾九郎的父辈就已经脱了贱籍,到他是第二代,堪堪满足科举的身份限制,可以说是钻了政策的空子。 要说周四郎最嫉恨的还属这贾九郎。蔺七郎是进士之子,张十八郎是世家子弟,与他们为伍不算辱没了他。 贾九郎不愠不怒,恬不知耻地一笑“可惜你这清贵的读书人还考不过我这商家子,只能用这种手段替自己谋前程,连我这下贱的商家子都没见过如此下贱的手段,真是大开眼界,啧啧。” “你你”周四郎涨红了脸,他也算是伶牙俐齿,但是在这没脸没皮的竖子面前讨不到丝毫便宜。 贾九郎又看向邹五郎,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邹五,我自问没亏待你,为何栽赃陷害我” 听了这话,一直低着头不吭声的邹五突然抬起头,露出个似讥讽又似自嘲的微笑,涩涩地道“贾九,你真是没有自知之明,从始至终我恨的是你,张十八有出身,他说那些话就罢了,你呢叫我与你们玩樗蒲,我身无长物,你就让我拿腌菜作赌注,让我成了所有人的笑柄。 “你弄错了,不是周四郎收买我,是我找的他,我恨毒了你这自以为是的下贱胚子” 贾九郎嘴唇翕动了一下,有生以来第一次无话可说。 蒋户曹史怒不可遏,斥道“冥顽不灵愚不可及” 一脸疲惫地冲手下吏员和白直挥挥手“把他们两个关在隔壁小舱中,待我禀过参军和司马再行发落。” 又没好气地看了眼蔫头耷脑的贾九郎“对了,还有你撬锁的事,最好给我说说清楚” 一众举童都好奇地望着他,贾九郎微露赧色,摸摸秀气的鼻尖“就上去看看” 蒋户曹史如何会信,忽然想起方才在船尾遇见蔺七郎,将两件事一联系,顿时感到蹊跷,对蔺知柔道“你方才在船尾,可是同他厮混” 蔺知柔纯粹是条被殃及的池鱼,遭此无妄之灾,压根不想替他遮掩。 贾九郎却抢在她开口之前招供“回禀曹史,七郎并不知情,小子上楼只是借参军宝地沐浴,小子只用了参军几瓢水,不曾用他的浴桶,也不曾碰过他房内任何东西,连澡豆都是自带的。” 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瘪瘪的纸包“这是今日用剩的澡豆,请曹史过目。” 蒋户曹史“”这都什么破事儿,怎么都叫他遇上了 “旁人都在舱房中沐浴,你为何要躲起来莫非有何不可告人之事” 贾九郎答道“小子冤枉,小子只是羞于在那么多人面前宽衣解带恳请曹史恕罪。” 蒋户曹史无可奈何地瞪他一眼“此事我说了不算,须得请参军示下,你别乱跑了,在船舱中思过罢。” 贾九郎只好应是。 蒋户曹史环视一圈,目光在那些稚嫩的脸庞上逡巡一遍,厉声训斥道“尔等切记引以为戒,要再敢闹出什么事,休怪我不留情面” 众童子旁观了这场大戏,三观被冲击得稀烂,还来不及重建,此刻都是惊魂未定,被蒋户曹史这样声色俱厉地一训,像鹌鹑一样缩起脑袋,唯唯诺诺。 蒋户曹史撂完了狠话便出了船舱,周四郎和邹五郎也被白直押去关禁闭。 不知不觉已是金乌西坠的时分,举童们三三两两地出舱去领饭。 贾九郎被罚反省思过,今天的晚饭没他的份。 蔺知柔正要去取饭,走到舱门口,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一眼,瞥见他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床铺上,一道斜阳从窗户里照进来,将他半边脸镀成了金色。 蔺知柔第一次在这没心没肺的破孩子脸上见到茫然的神色,心不知怎么一软,折返回去,从箱子里拿出一包獐脯给他。 贾九郎道了谢接过来,却只是拿在手上。 蔺知柔仁至义尽,正要离开,贾九郎忽然轻声道“我叫他一起玩樗蒲,是看他总是就着咸菜啃黑面馒头,想输点吃食给他,奈何本事不济,反把他赢了” 蔺知柔打断他“他看你不顺眼,怎么做都无济于事。” 说罢拍拍他的肩“下回别那么傻了。过去的事就别去想了,不如想想撬锁的事怎么收场。” 贾九郎脸蓦地一僵,忘了还有这一茬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赏赐 蒋户曹史就周四郎和邹五郎合谋偷窃他人考状和财物一案请示了两位长官, 司马和参军最终决定, 在前方山阳城靠岸时让两人下船,由一名白直将他们押送回扬州,并向大都督府长史禀报来龙去脉。 举子不能赴举不是小事, 长史还得上书朝廷说明情由, 至于户部会不会在籍部中备注上一笔, 会不会影响几年后参加进士科考, 就不得而知了。 举童们经过此番的事都有些杯弓蛇影, 彼此不敢推心置腹, 无所顾忌的笑闹也少了。 帷幕掀开一角,露出成人世界的尔虞我诈, 他们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争竞的残酷, 不敢再掉以轻心,纷纷争分夺秒地捧卷读书,一时间船舱里读书氛围浓厚了不少。 丑孩子张十八郎受了这场教训,终于改了他那口无遮拦的毛病, 变得异常沉默, 仍旧不合群。 连贾九郎也消停了, 蒋户曹史将他私自撬锁擅入参军舱房的事一五一十禀报给参军和司马,可处置结果却迟迟不下达, 像把轧刀悬在他头顶。 蔺知柔中终于得了几日清静,按照柳云卿给她定下的规矩, 每天雷打不动一篇赋、三首五言六韵诗。 过了两日, 贾九郎大概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渐渐有点故态复萌的迹象,又开始骚扰勤学苦读的蔺七郎,就在这时,他左等右等没等到的处罚终于降临了。 袁参军房内没有物品遗失,可这小儿着实可恶,必须小惩大戒,于是想出了一个颇为别致的处罚方法。 这日晌午,蒋户曹史将举童们召集到舱房,两名白直抬了一个大木桶进来,木桶里装了半桶水,还有几个僮仆手托银盘,里面盛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巾帕、澡豆、面脂等物。 贾九郎一见这阵仗便生起股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蒋户曹史看了他一眼,脸上满是幸灾乐祸“贾九,司马和参军知你好洁,特地赏你这桶水沐浴。” 贾九郎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话都说不利索了“蒋蒋户曹史这这这小子消受不起” 众举童压抑了几天,此时都笑得前仰后合,蔺知柔事不关己,乐得隔岸观火,看他怎么收场,顺便解了她心中的疑团。 贾九郎向她投来可怜的目光求助,她只是悠然抱着胳膊,回以爱莫能助的微笑。 贾九郎巴巴地望了半晌,那可恶的白眼狼蔺七铁了心站干岸,一时间悲愤交集,心说我把你当知交,你竟然如此无情无义,见死不救脸愈来愈红,心愈来愈寒。 蒋户曹史道“长者赐怎可辞你这回堪破疑案,司马和参军甚为欣赏,为示褒奖,特别破例赐你每日一桶热水,让你尽情沐浴,这是你应得的,再推辞司马和参军可要不悦了,请罢。” 贾九郎一听洗一次还没完,往后日日都要受此酷刑,简直生无可恋。 有胆大的小童揶揄他“贾兄,你的运气真好,咱们想洗还得自个儿打水。” 另一人道“咱们也只有羡慕的份,谁叫咱们没有贾兄那样的才智呢” 白直们没读过书,起哄架秧子就更直白了“小郎君,莫要再磨磨唧唧的了,怎么跟个小娘子似的,横竖你有的咱们都有,怕什么” 他同伴附议“是啊,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光着屁跑也没人稀罕,再不洗水冷啦” 换了平日他们这样满嘴浑话,蒋户曹史必定要呵斥几句,不过眼下他只是笑眯眯地在一旁瞧着,任由他们取笑这读书郎。 聪慧过人的贾九郎心如死灰,自暴自弃地解了腰带,脱下绢罗的外衫,露出里面洁白的中衣。 他手上一顿,那两个白直又催促起来,他只得不情不愿地街下中衣,羊脂玉一般白腻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立即像煮虾子一样变得通红。 “还有下裳呢”一名白直道。 贾九郎羞愤欲绝,双手颤抖着把下裳也褪到了脚踝。 因是炎夏,他里头没穿长裤,只穿了一条没裤腿的犊鼻裈,这种短裤因形似犊鼻而得名,同后世的大裤衩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知是谁先噗嗤一声笑出来,众人随即哄堂大笑,蔺知柔也和他们同流合污,没心没肺地勾起了嘴角。 贾九郎不肯再往下脱,穿着犊鼻裈就要往浴桶里跨,蒋户曹史却不肯善罢甘休,铁了心要叫他好看“贾九,官长赐你沐浴,需得一丝不苟地领受,岂容敷衍” 贾九郎性子上来,不就是脱个裤子么,眼一闭心一横,把那犊鼻裈一扒,心道看罢看罢,让你们看个够 蔺知柔没有紧盯着他看,却也没有刻意闭开视线,以为他还要磨蹭上半天,哪知道这么爽快地突破了最后的底线。 一个不小心,就看了个正着。 哦,男的,她心道。 那两个白直说得不假,贾九郎也就是比一般人更细皮嫩肉一些,说到底也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童,又没有八块腹肌人鱼线,实在没什么看头。 蔺知柔只是礼节性地扫了一眼就失去了兴趣,低下头接着温书。 贾九郎总算爬进了浴桶,恨不得把头都埋进水里。 司马和参军言而有信,蒋户曹史兢兢业业,每日定时定点雷打不动,贯彻执行长官的命令。 贾九郎每天都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一次刑,最初的羞愤慢慢变作了麻木,举童们也渐渐习以为常。 这么洗了一个多月,气候转凉,船队转入黄河水道,袁参军终于开恩,结束了贾九郎的刑期。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刺激的缘故,贾九郎开始抽条了。 从夏末开始,他几乎是见风就长,像竹节一样往上抽,本来比蔺知柔还矮半个头,到船队抵达东都洛阳时,两人已经差不多高了。 上船前裁的衣裤全都短了一截,露出手腕和脚踝,像是穿了别人的衣服。 与此同时,他的容貌也起了变化,脸颊上的婴儿肥逐渐消退,流畅而微带棱角的颌骨线条慢慢显露,鼻梁变得英挺,修长的脖颈上生出了微微的突起。 如果蔺知柔这时候认识他,一定不会对他的性别产生怀疑。 他的话也开始少了,倒不是突然之间性情大变,主要是进入变声期了,清亮的童音不复存在,一张口就是公鸭嗓,连自己听着也是尴尬又糟心。 蔺知柔几乎是看着他几天换一个模样,从一个雌雄莫辨的漂亮孩童,慢慢蜕变成俊朗不凡的少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坦白 十月初, 草木黄落, 物候萧索。 船队终于抵达渭津关,官员和举子在此地下船,换乘车马至西京, 运送贡品的船只则继续沿渭水往西。 离长安城越来越近,贾九郎的情绪不太稳定,时而亢奋异常, 时而又垂头丧气, 大部分时候坐立难安。 此人与蔺知柔截然相反,心里藏不住事, 喜怒哀乐都堆在脸上,他心绪起伏, 便要搅得四周鸡犬不宁, 让身边人也不得安生。 这个身边人就是蔺知柔。她天生冷淡,习惯把什么都放在心里, 无法对这种倾诉欲旺盛的青少年感同身受。 下了船已近黄昏, 他们在驿馆落脚,这里余下空房不少,举童们两三人一间。 蔺知柔和贾九郎照例被分配到一间, 蒋户曹史这么安排有点先进带后进的意思, 让少年老成的蔺七郎看着点贾九郎, 免得这惹是生非的小崽子在这节骨眼上闹出什么幺蛾子。 他们分到的是间狭小的倒房, 原先大概是放杂物用的, 连扇窗户都没有, 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被褥也只有一套,看着倒还算干净。 他们的大件行李随货船运往京城,随身只带了些书和换洗衣裳,没有多的被子。 这个时代远行是件苦差事,凡事都得将就,蔺知柔倒也没什么想法,十人大通铺都睡了几个月,没道理这时候犯矫情。 何况贾九郎也就是个刚能分出男女的小破孩儿。 贾九郎意见不小“这么小的床怎么睡人晚上你把脚伸到我脸上怎么办不成不成” 蔺知柔凉凉地瞟他一眼“那你睡地上。” 贾九郎小声咕哝“为什么不是你睡地上”到底不敢大声,也不知道为什么,蔺七郎身上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令人不能理直气壮地要求他打地铺。 两人领了饭,在廊下草草吃了,贾九郎照例借着消食的由头四处乱窜,蔺知柔却早早回到房中,点了油灯做几天的功课,一篇赋写完,她估摸着贾九郎也快浪回来了,先一步打水洗漱,散了发髻,坐在灯下一边温习文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梳头。 贾九郎就在这时候回来了,正好撞见她披头散发的样子,晕黄灯光里,小孩的侧脸玲珑秀巧,又长又翘的睫毛晕在灯火里,显得融融的,看着比平日多了些软和。 蔺知柔书看得久了眼睛有点干涩,不自觉地抬手揉了揉,修长的眼尾染上抹微红。 这小子生得可真是不赖,贾九郎心道,不过还是跟个小娘子似的,想到这里,胸中一股自豪之情油然而生。 最近他的个头窜得很快,身体的变化有时能把自己吓一跳。他阿兄阿嫂老是念叨他个子矮,见了他不知要怎么吃惊呢 蔺知柔放下书卷抬起眼,见他手里提着个叶子包“又上哪儿打秋风去了” 贾九郎眼睛一弯“方才蹓跶到院子里,见司马和参军他们在廊下饮酒行令,与他们玩了一会儿,赢了这些吃食。” 其他举童甚至进士科的举子见了几个官员都是谨言慎行,唯恐一个不小心失礼,只有他没大没小,也不管什么尊卑长幼,见了谁都不发怵不怯场。 那些官员大约也很少遇到这个品种的奇葩,不以为忤,还挺喜欢他。 贾九郎打开叶子包,里头包着整只的烧鸡,他从墙角水缸里舀了一瓢清水,仔细洗净手,用洁白的丝绵帕子擦干,这才扯下一只鸡腿伸到蔺知柔嘴前“啊” 蔺知柔不知道他今天犯的哪种病,往后一让,摇摇头“不饿。” “你要多吃点,”贾九郎得意道,“多吃才长得高,我看你这几个月都没怎么长个子。” 闹了半天原来是秀优越,蔺知柔懒得理他,把灯移到床边,靠在床上继续看书。 果然恼了,叫我戳中了痛处,贾九郎心说。 他看惯了冷脸,慢条斯理地啃完一只鸡腿,把剩下的烧鸡包起来,细致地洗了手,然后去外头打热水。 蔺知柔怀疑他有洁癖,时下已是深秋,一个月洗一次澡都算讲究人,他却是逮着机会就洗,也不拿蔺知柔当外人,大大方方任她瞧。 蔺知柔放下书,转向里侧,拉起衾被“先睡了。” 贾九郎手上一顿,哗啦啦的水声停了片刻。 多半是见我腿长,心里不爽快了,贾九郎自作多情地得意着。 他草草地洗完,擦干身子披上寝衣,解了头发,用绳子松松地束在脑后,然后熄了油灯,掀开被子躺下。 两人分两头睡,仍旧很挤。 贾九郎不习惯与人同榻,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对面的人悄无声息,轻声道“蔺兄,睡着了么” 蔺知柔也没睡着,她努力把自己绷成一根竹竿,紧紧贴着墙壁,把大半张床都让了出去,可那破孩子还是不消停,不停地翻身,他一动就有一股冷风灌进被窝里,蔺知柔虽然穿着足衣两只脚还是捂不暖。 听他的声音毫无睡意,似乎是要聊天,蔺知柔哪里敢搭腔,佯装熟睡,把呼吸放沉了些。 贾九郎不再说话,蔺知柔刚松了口气,忽觉脚底心一阵钻心的痒,下意识地一缩脚“你干嘛” 床尾传来破孩子嗤嗤的笑声“就知道你装睡。” 蔺知柔“”本来入了京想省钱住在公家安排的四夷馆,还是找家寺庙赁间禅房买个清静吧。 贾九郎接着说“蔺兄,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不该。”闭嘴吧。 “”贾九郎充耳不闻,“其实我不姓贾,也不是六合县人,我本来打算去广州,但是半道上住了家黑店,钱财叫人偷了,只得就近找个地方趁钱。我们听说六合县贾家是个富户,便去碰碰运气,他们见我伶俐,让我做了贾九郎的书僮,于是我便来替考了。 “哦。” “你不想知道”贾九郎问到一半,心道还是别自取其辱了,舌头一拐弯,“其实我是西京人。” 蔺知柔兴趣缺缺地哼了一声。 “这回我是偷跑出来的,”贾九郎叹了口气,“回去我阿兄非得打死我不可” 该,蔺知柔心道,随即觉得有些奇怪“你父母呢” “我阿娘好几年前就过世了,”贾九郎的声音瓮瓮的,“阿耶娶了小娘,生了弟弟没空管我。” 蔺知柔唔了一声,她平生最怕交浅言深被人当树洞,恨不得把一耳朵的隐私倒出来。 贾九郎打了个呵欠“我不是存心骗你的,要是你可别怨我啊” 说完这句话,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仿佛落了地,不一会儿就没心没肺地睡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巧遇 十日后的黄昏, 扬州一行人终于抵达滋水驿,此驿位于长安城东郊, 距离外郭城东北的第一门通化门约三十里,一日可达。 是晚他们宿于滋水驿。 驿站近滋水,水上有灞桥,是出入潼关的必经之地, 出入蓝田武关和同州蒲津关也多从这里经过, 因而是践行送别的胜地,留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伤别诗。 “灞桥折柳”是诗歌中经典的意象,灞桥因此也成了长安东郊的一大名胜。 翌日,贾九郎起了个大早, 兴致勃勃地拖着蔺知柔趁人少去游览,她也想亲自在这大名鼎鼎的灞桥上走一走,便爽快地放下书, 跟他出了驿馆。 十月的清晨, 太阳还躲在天际的一线鱼肚白中,迟迟不肯露脸。 水边寒气侵人,蔺知柔一向畏寒, 穿了夹绵的衣袍仍觉冷, 一阵晨风吹来便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贾九郎少年郎火力壮,仍旧穿着入秋时的单衣,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 一双手忙着祸祸河堤上的柳树, 嘴皮子也不停“上回我们出城走的是南边启夏门, 往年去昭应县也是走” 他旋即意识到自己险些说漏了嘴,连忙打住,偷觑了蔺七郎一眼,见他浑然未觉,着实松了一口气。 蔺知柔不知道昭应县在哪儿,但是七情上面的贾九郎把心虚都写在脸上,瞎子也看得出来。 只要她有心,找个人打听一下,大约就能知道他的身份。 贾九郎不敢再胡言乱语,叼了一条嫩柳枝在嘴上,默默地往灞桥走。 太阳渐渐升起,驱散了晨雾,朱红色的灞桥静静躺在熹微的晨光里,脉脉滋水从桥下淌过,被离人们折得七零八落的柳条惨兮兮地随风拂动。 就是座普通的石柱桥,没什么看头。 这个年代又不能拍照发朋友圈,两人站在桥上不知道该干啥,在冷风里无所事事地干站了一会儿,身边车马行人逐渐多起来,有为亲朋好友践行的,有从陕州、虢州等地来京城的,也有如他们这般游览观光的。 贾九郎在桥上走了一个来回,算是对自己的游兴有个交代,与蔺知柔商量“来都来了,听说这附近有家客舍的主人是康国人,做的胡麻饼很是地道,咱们吃了再回去罢” 蔺知柔此时又冷又饿,点点头“行。” 两人找人问了路,往那家客舍寻去,刚寻到客舍门口,便看见一个着白衣的男子牵着毛驴走出来,与蔺知柔四目一对,两人都是大吃一惊。” 蔺知柔正要上前行礼,不成想被贾九郎捷足先登“白兄,别来无恙” 白稚川一愣,这少年看着有些面善,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此人,只得还以一礼“贤弟安好” 蔺知柔瞥了贾九郎一眼,规规矩矩地行礼“七郎见过世叔。” 贾九郎一见错了辈分,立即从善如流地改口“九郎见过世叔。” 白稚川忽然被抬了辈分,越发莫名其妙。 蔺知柔笑道“世叔还认得出他么” 白稚川打量了贾九郎一会儿,无奈地摇摇头“请恕白某眼拙” 贾九郎捏着嗓子,装出小姑娘一般天真烂漫的神情“白世叔贵人多忘事,上回在蒋山普通院咱们还一块儿饮过酒呢” 白稚川听他这么一说,把当日情形仔细一回想,这才将那娇俏的小娘子和眼前的俊秀少年联系到一起,不禁目瞪口呆“你” 贾九郎揖道“当时身不由己,不得不有所隐瞒,还请世叔见谅。” 两人你来我往地寒暄了几句,白稚川方才对蔺知柔道“前日收到你师父的书信,我一算日子,你到京师差不多就在这几日,还想着什么时候出城问问,没想到这么巧,就在这里遇见了” 蔺知柔笑道“世叔怎么在这里是来送朋友么” 话音刚落,门里走出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年轻女子约莫二十上下,红衣翠裙,肩披帔子,生得很是明媚动人。 那女子对两人福了福“妾身周氏,见过两位小郎君。” 又对白稚川道“白郎,怎不请两位去里头吃碗茶” 蔺知柔心下了然,原来不是朋友,是红颜知己。 她听师兄提过一嘴,白稚川才高八斗却屡试不第,先前还很是不解,眼下大概知道是什么缘故了。 白稚川虽疏阔,被小辈撞见风流韵事多少有些尴尬。 蔺知柔和贾九郎推辞道“还要赶回驿站,就不进去叨扰了。” 白稚川也不强留他们,对蔺知柔道“我明日送完周娘子便回城了。四方馆嘈杂拥挤,不是读书的地方,我在长寿坊延兴寺赁了个禅院,尚有两间空屋,你不介意便住过来罢。你师父前日又托人捎了几箱书和杂物给你,现下都存在我那儿,也省得搬来搬去。” 蔺知柔有些意外“师父为何不在我上船时交给我” 白稚川道“他怕你行装太重,你师父这人看着冷冰冰,其实比一般人还想得周到。” 蔺知柔“嗯”了一声,心里暖融融的。 两人辞别了白稚川和周娘子,去客舍外头的胡饼摊子上买了两只胡麻饼,一人一只捧着啃。 那胡饼比脸还要大上一圈,蔺知柔吃了一小角就觉撑了。 贾九郎正是最容易饿的年纪,啃得乐此不疲,腮边沾了几颗芝麻都没察觉。 “柳你师父待你很好么”贾九郎问道。 蔺知柔点点头。 贾九郎咬了一大口胡饼,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嘬起的嘴一动一动,蔺知柔不知怎的想起她前世大学室友养在寝室的仓鼠,感到很可乐。 贾九郎咽下一口饼又道“你师父同你说过他家里的事么” 蔺知柔其实听师兄阿铉提过只言片语,详细的来龙去脉却是不了解,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 贾九郎踟蹰片刻,不想在背后道人是非,斟酌着道“你师父在京师很有名,多半会有流言蜚语到你耳朵里,有些人就是这样,有一分能给你说成十分,说不定还会因为你是他的徒弟对你另眼相看,你别放在心上就是了。” 这贾九郎从名字到身份全是假的,但是对她的关切却是真心实意的,蔺知柔自己也没对他坦诚相待,说起来还是她欠人家多点。 她性子淡,却也不是铁石心肠,感激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 贾九郎是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的人,立即蹬鼻子上脸“你真的要去延兴寺住么那我一个人在四方馆多无趣,莫如你同白世叔说说,让他赁个屋子给我没有空屋子也无妨,有张床就行,咱们住一屋还能日夜切磋学问,你说是不是” 蔺知柔叹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这人啊,真是不能给他一点好脸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章 长安 一行人抵达长安时已近黄昏。 城东北的通化门前熙熙攘攘, 满是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入的车马和行人,有赶着驴车、挑着货担,穿皂穿褐的平民;有骑着高头大马, 锦绮满身的豪侠少年;有戴着帏帽, 穿着红衫绣襦的丽人;其中还夹杂着不少奇装异服的外国人。 更有不少与他们一样从全国各地赴京赶考的白衣举子, 不断地左顾右盼,恨不能生出八对眼睛。 蔺知柔等人来自富庶繁华的扬州, 街衢和市坊中也有不少外国商人, 不过多是自海上丝绸之路而来的南海诸国人,而长安常见的粟特、龟兹、回鹘、吐蕃等国人服饰面貌与之大有不同,举童们也都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连蒋户曹史等官员都觉眼花缭乱,目不暇给。 自称长安土著的贾九郎一路上眼珠子转个不停, 看起来比他们这些外乡人还没见过世面。 这会儿他正盯着一对推着板车出城的父子俩, 两人都穿着褐布衣衫, 那小儿约莫五六岁,手里拿着根木棒, 棒子上缠着麦芽糖,他正舔得津津有味,口水嘀嘀嗒嗒流到衣襟上。 那灰头土脸的父亲便从怀里掏出条分辨不出颜色的汗巾,一边埋怨一边替儿子揩嘴。 贾九郎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那对父子与他们错身而过, 还意犹未尽地回头望了一会儿, 转过头时冷不丁地发现蔺七郎两只点漆般的眼睛钉在他脸上。 贾九郎干咳了两声, 似是向她解释,又似自言自语“我从没吃过那样的饧,阿耶不会带我出去玩,阿兄也不让我吃外头的东西” 蔺知柔实事求是地道“想吃一会儿进了城自己去买就是了,不过那东西看着确实不干净,你阿兄不让你吃是是对的。” 贾九郎“” 蔺知柔接着道“你羡慕那对父子,但若是要你与那小儿易地而处,恐怕你也不愿意。” 理是这么个理,但这么硬梆梆地说出来,不免有些不近人情,贾九郎心道,你就不能好言好语地安慰我两句么不免嘴硬道“餐风宿露的日子我也不是没过” 蔺知柔淡淡道“那是因为你有家可归,餐风宿露总有个到头的时候。” 旋即她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说得太多,赶紧岔开话头“快到我们了,把过所拿在手上罢。” 两人说话的当儿,队伍又往前蠕动了一小段,他们赶紧上前几步。 贾九郎被她一打岔,方才想说的话也忘了。 不一会儿轮到他俩,两人呈上过所,门口的士兵核核对了他们一路上所过关隘的印章,又核验了一下上面描述的外貌,挥手让他们过去。 蔺知柔向高阔的城门内走去,雍容的长安城坦呈于她面前,笔直宽广的街衢两旁遍植榆槐,高立的坊墙挡住了意欲窥伺的目光,佛塔楼阁与归巢的鸦雀点缀了彤云密布的天空。 马蹄与车轮扬起的细尘被落日余晖染成金色,仿佛在这锦绣绚烂的盛世画卷上撒了一把金粉。 蔺知柔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这就是长安,全世界最辉煌最伟大的都市。她气度雍容,海纳百川,向所有人敞开怀抱,接纳一切野心,吞吐一切欲望,来者不拒,也不向任何人许以承诺。 蔺知柔曾听过无数关于这座城池的传说,也曾无数次在心里勾勒她的模样,直到亲眼见到,才知想象不能描摹其十之一二。 贾九郎的声音有点忐忑“这就是长安城了,怎么样你喜欢么”像一个好客的主人向重要的客人展示自己的家。 蔺知柔郑重地点了点头。 贾九郎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谦虚道“也没那么好,到处都是人” 抽了抽鼻子“这会儿天气凉还好,夏日里街上味道怪大的,蚊蝇也多,不过” 他说到一半忽然闭嘴,蔺知柔莫名其妙“不过什么” “没什么,”贾九郎摸摸鼻子,“不过你们扬州河流多,蚊蝇更多,想来你也习惯了。” 蔺知柔见他不想说,便也不再追问下去。 他们骑着马和驴,沿着通化门前的东西横街往西行,经过永嘉坊,往左转入南北纵街。 这时第一声暮鼓自承天门门楼传出,街鼓随之擂响,鼓声自北而南,如水波般荡漾至全城。 街衢中的车马行人不禁加快了脚步,四百下暮鼓敲完,各坊坊门关闭,逗留在街上就是犯夜,被逮住要挨二十记笞杖。 白稚川所住的长寿坊在长安城西南,从他们所在到那里要横穿大半个外郭城,今日肯定是赶不过去了。 两人只得同其他人一起,暂且在朱雀街西的都亭驿落脚。 举子和举童中有一小半在京师有亲故可以投奔,比如张十八郎,一进城就被张侍郎家的下人用马车接了去,余下的人或是自己寻客舍和寺庙寄居,或是图省事住进公家安排好的馆驿。 贾九郎说要去白稚川那儿蹭屋子住,蔺知柔只当他说笑,第二天早晨她整理好行装正欲去向蒋户曹史等人道别,却见他背着书箱跟了上来。 蔺知柔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不会真的要跟我走罢你不是家住长安么” 贾九郎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这会儿还不能回去” “你在城里难道没有朋友么” 贾九郎有些黯然“有倒是有,能守口如瓶不告诉我阿耶和阿兄的不多”只有一个,还被他扔在六合县贾家当人质了, 蔺知柔瞟了他一眼“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长痛不如短痛。” “眼下还不成,起码得等我考完举试。” 蔺知柔不解“你家就在京师,认识你的人不少罢不怕冒籍替考的事被人揭穿么” 贾九郎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显然是不想提这一茬“总之我眼下是有家归不得,咱们相识一场,七郎你就行个方便罢。” “长安城里寺庙客馆多得是,哪儿不能住。” 贾九郎垂着眼睛可怜巴巴“我没钱” 他摸了摸鼻子解释道“贾家怕我靠不住,不答应让我随计上京,要让那凶神恶煞的管事押送我过来,我是趁他们不注意溜出来的,身上没多少财物,路上都花用完了” 蔺知柔“” “你别瞪我呀,还不是为了和你同行么”他挺了挺胸,理直气壮道,“咱们一会儿去西市逛逛,我想吃那个棍子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 意外 蔺知柔不想惯他一身臭毛病,自去向几位官员和其他举童辞别, 贾九郎也不以为意, 背着书箱跟了上去。 蒋户曹史听说他们要去投奔亲友,叮嘱道“三日后须得前往户部磨勘解状与家状, 辰正到皇城含光门前会合,切莫忘记。随船来的行李估计这两日也到了, 你们过几日去四方馆凭牌子领取。” 两人应是。 蒋户曹史又看了看贾九郎, 似是放心不下“省试在即, 你可千万别再惹是生非。” 贾九郎一脸冤屈“蒋曹史, 小子一向谨言慎行,何曾惹过是非” 蒋户曹史想起这一路上添的白发, 糟心地挥挥手“走吧,七郎你替老夫看着他点。” 蔺知柔不好当面拒绝,只得捏着鼻子应承下来。 两人向驿馆的驿丁打听了附近车马行的所在, 出门雇了两头驴, 骑着往城西南走。 西市就在前往长寿坊的半路上, 贾九郎在与吃有关的事情上外锲而不舍, 耐心十足地磨了一路,蔺知柔不胜其扰, 转念一想,反正顺路, 不如顺便去书肆看看, 扬州和江宁毕竟远在江南, 许多新出的集子传过去至少得数月。 这么一想, 她便点头答应“行,那就去逛逛罢。” 西市巳正才开坊门,两人到得有点早,在西市东边的延寿坊找了一家毕罗铺子,要了两个羊杂毕罗,就着浓浓的茶汤,一边吃一边等。 蔺知柔争分夺秒,拿出一卷书,嘴里吃着东西,眼睛和头脑也不闲着。 贾九郎早对她的书呆子行径习以为常,不过见了仍旧忍不住嘴欠“油汤滴到书上了” 蔺知柔冷不丁叫他唬了一跳,一看手上的毕罗,并没有油滴下,便只是斜了他一眼,继续埋头读书。 贾九郎叹了口气“我说七郎,你就这么喜欢读书做学问么” 蔺知柔“唔”了一声,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读书对她来说不过是一条改变命运的窄道,喜欢不喜欢于她而言并不重要。 她想了想道“也不算喜欢罢。” 贾九郎眼神闪了闪“那你喜欢什么” 也许是他问得太认真,蔺知柔没像往常一样随口敷衍,从书卷上抬起眼,想了想“没什么喜欢的。” 谈论爱好对她来说太过奢侈,就像手里这个油煎的毕罗,腥膻油腻,她并不喜欢,但只要能果腹,于她而言便与山珍海味没什么不同。 若要说爱好,赚钱勉强能算一个,前世看着账户上的数字不断上升,算是她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以前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不过眼下仔细一想,不免感到自己这个人着实无趣。 贾九郎是个连头发丝都会单独给自己找乐子的奇葩,自然不能理解“怎么会呢,一定是你没见过真正好玩的东西,对了,你还没见过长安的上元节,到时候连着三日三夜金吾不禁,到处火树银花,可好看了。” 有了上回江宁佛诞节的经历,蔺知柔对一切人多热闹的场合敬谢不敏,兴趣缺缺地哦了一声。 贾九郎不屈不挠“那马球呢对了,你还没打过马球罢待进士科放榜,我带你去月灯阁看马球会。” 蔺知柔两辈子对体育竞技没什么兴趣,前世学马术和高尔夫都是出于交际混圈子的需要,压根与兴趣无关。如果没有环境逼着,她大概是个可以十天半个月不下楼的死宅。 贾九郎看着眼前这张白莹莹的小脸,微挑的凤眼,淡色的薄唇,哪哪儿都透着股冷意。他感觉自己就像那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为了博美人一笑费尽力气,可惜眼前的美人比褒姒还难取悦,旋要是来个烽火戏诸侯,蔺七郎大约不会笑,只会撩起眼皮给他个白眼。 他旋即悲从中来,人家周幽王虽然是昏君,好歹讨好的是自家妃子,他好好一个皇子,讨好个毛没长齐的小屁孩算个什么事儿呢蔺七郎又不是祸国殃民的红颜,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他连个女子都不是 贾九郎狠狠地咬了一口毕罗,一汪热油顿时涌了出来,烫得他热泪盈眶,还淌了他一手。 他正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一只纤细漂亮的手把块布帕子拍到他手上“擦擦。”语调是难得的温柔。 贾九郎一抬眼,只见他凤眼里难得盛着点笑意,竟有那么点流光溢彩的意思,不由怔了怔。 蔺知柔啧了一声,从他手里抽出帕子抖开,嫌弃地帮他擦了擦袖口上的油,她发现自己的生活还是有那么点乐趣的,比如看傻子出洋相。 这时,西面传来鼓声,紧接着是訇然的开门声,是开市的时辰到了。 两人把剩下的毕罗塞进嘴里,灌了两口茶汤,与店主会了帐,出门牵驴,快步往市坊门口赶去。 坊门才开,门外仍旧聚集了许多等待入内的商贾和客人,车马塞得门前水泄不通,嘈杂的人声和骡马嘶叫混杂成一片。 蔺知柔和贾九郎好不容易挤进去,三百下市鼓已经快敲完了,人潮像泄洪一样分散到坊中各条街巷,两人这才缓过一口气。 长安东西两市各有市署令和市丞管理,核定市场价,保障公平交易。 市坊布局与扬州类似,也分了许多行,每行罗列着鳞次栉比的店肆,卖的都是同类商品。 蔺知柔问贾九郎“你要买的糖在哪里” 贾九郎东张西望,脖子拗出各种令人惊诧的角度“急什么,咱们慢慢逛着。” 蔺知柔耐着性子道“白先生还在寺中等着我们,不能耽搁太久。” 贾九郎只好老老实实道“我也不知道卖糖的铺子在哪儿,这西市我也是第一回来。” 蔺知柔挑眉“你不是本地人么” 贾九郎腆着脸道“平日总在家里,不太方便出门” 蔺知柔懒得和他掰扯“去问问人罢。” 两人就进找了家店肆走进去,向店主打听了一下卖吃食的铺子在哪行,好在不算太远。 两人牵着驴,顶着当头的太阳走了半晌,即便是冬日也有些冒汗。 好容易找到那家有杆子饧卖的甘七娘糖饼菓子铺,却见门口上着木板,向隔壁店主一问,却道那甘七娘回乡奔丧,最近都闭门不开。 贾九郎大失所望“别处没有卖么” 店主笑道“西市上还真是只有她家卖这个,东市上倒还有一家。小郎君要不要尝尝别的看看这新到的玫瑰糖莲子,裹的是西藩石蜜。” 对贾九郎来说西藩石蜜和突厥来的玫瑰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一心只惦记着那杆子饧,因为吃不到,越发挠心挠肝地想吃,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蔺知柔“咱们去东市买罢” 蔺知柔不理他,对店主道了声谢,让他称了一两糖莲子,把纸包往贾九郎手里一塞“只有这个。” 贾九郎轻轻哼了一声,敢怒不敢言,挖了一颗糖莲子扔进嘴里。 蔺知柔用甜食堵住了他的嘴,耳根子清静了一会儿,顺着店主说的方向找到卖书和笔墨的地方。 两人进了一家书肆,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只听旁边一个着白色布衣的年轻人问店主“可有薛舍人的诗文集子” 那店主满脸歉意,对那白衣书生和他同伴道“两位郎君要的薛舍人集子倒是没备” 那书生摇摇头,对同伴道“咱们去别处找找。” 店主急于做成第一笔买卖,追问道“有新到的刘侍郎文集,两位可要看看” 那书生停住脚步,瞅了瞅店门口最显眼处堆着的刘侍郎文集,对店主道“老丈,你怕是还不知道罢昨天夜里刘侍郎突发风疾,口不能言,今年不能知贡举啦,你这些文集怕是不好卖啰” 店主听了差点没厥过去“啊此话当真” 书生道“自然是真的,今日朝会上已经定下由薛舍人权知贡举了,消息灵通些的怕是已经在刻印版了,你老人家也赶紧的。” 贾九郎脸色微微一变,把蔺知柔拉到外面,小声道“我看那人说得有板有眼,不像是假的。” 蔺知柔不知他为何如临大敌,按说他们又不像进士科那样行卷,换个主考官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影响。 贾九郎却是神色凝重“刘侍郎一直对你师父柳十四郎赞赏有加,你师父在京师有现在这般文名,与刘侍郎逢人推荐不无关系。你是柳十四的弟子,他自然也会照拂一二。 “如今却换了中书舍人薛鹏举他和御史中丞柳棠是知交好友,又是儿女亲家,薛鹏举权知贡举,八成会找柳棠通榜。” 所谓知贡举就是担任当年科举的主考官,这个时代的科举与后世差别很大,主考官的亲朋好友可以公开向考官举荐人才,干扰科举名次,甚至越俎代庖替考官判卷定名次,是为“通榜”。 这些都是常规操作,不算徇私舞弊,也没人大惊小怪。 蔺知柔听到“柳”这个姓氏,隐约明白问题出在哪儿,果然就听贾九郎道“这柳中丞是你师父的亲叔父,他们俩” 他想了想,斟酌了一下措辞“有点过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 身世 蔺知柔两辈子的八字大概都有点问题, 运气从来都不好, 每次人生重大关头都会遇上幺蛾子, 从来不知道一帆风顺是种什么体验。 她的命运就像个喜欢恶作剧的顽童,隔三岔五就要给她来个惊喜,她已经习以为常, 听了贾九郎这番话神色仍旧很平静。 贾九郎以为她吓傻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七郎,你不要紧罢” 蔺知柔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我没事,这是没法子的事,尽人事听天命就是了。” 贾九郎也安慰她“说不定是我小人之心。” 话是这么说, 他脸上的神情却透露了截然相反的心思,柳棠其人他见过,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何况柳十四郎那时候和他结下的梁子还不小。 不过他与柳云卿素不相识,这些事由他说不合适, 贾九郎虽然性子跳脱,为人豁达,但从小在深宫中长大, 并非不谙世事。 他把蔺七郎当朋友, 一路上看他如何下苦功, 此时也替他难过, 一下子没了逛市坊的兴致, 剩下半包糖莲子也吃不下去了,包好揣进了袖子里。 倒是蔺知柔没事人似的“你知道这权知贡举的薛舍人,推重的是哪一路文风么” 贾九郎先前还以为这小孩故作镇定,此时才知道他是真的在转眼之间整理好了心绪,不为既成定局之事而懊恼,如此沉心静气,恐怕连成年人也难以企及。 他想了想道“薛舍人和柳中丞都以骈俪见长,看重声律词藻,与刘侍郎可谓背道而驰。” 蔺知柔略假思索便道“我们措手不及,旁人亦是如此,不必过虑。” 所有人都没想到主试会在最后关头换人,备考时都卯足了劲投刘侍郎所好,往两汉的雄浑质朴上靠,眼下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大家都是一样手足无措。 蔺知柔本来也没有形成自己的文风,汉魏和六朝的文都背了不少,趁这段时间多做几篇赋练练手感就是了。 而功夫和学问之外的事情,她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两人在逛了几家书肆,挑了一些骈俪大家的文集,然后骑着驴往长寿坊去了。 长寿坊广四百五十步,地处长安城西南,距离西市只隔了一坊的距离。延兴寺在长寿坊的南边,始建于隋代,是西京名刹之一。 两人到山门前停下,只见寺中香烟缭绕,一座五层佛塔矗立在庭中,后面是雄伟的佛殿,殿前左右各有一座八角石经幢。 有知客僧出门相迎,蔺知柔道明来意,知客僧道“白檀越前几日已知会过小僧,两位请随我来。” 知客僧先带他们把驴牵好,然后领着他们沿回廊一连穿过三个相连的佛院,经过僧房,来到一处独立的小院落,对两人行个合十礼“两位檀越,白檀越就居于此处。” 白稚川听见动静已经迎了出来,他昨夜在平康坊以诗酒会友,天亮坊门开了才回来补觉,宿醉未消,眼圈发青,脸颊却透出不正常的红晕,蔺知柔暗暗觉得他这次的进士举又悬了。 白稚川长着张周正的脸,在蒋山别墅时也没有机会供他发挥,蔺知柔一直以为白世叔是个老实巴交的正经人,在长安重逢方知人不可貌相。 白稚川不知道自己在世侄心目中的正人君子形象轰然崩塌,笑眯眯地招呼两个孩子进门,对于贾九郎这个添头,白稚川毫不介意,贾九郎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盛情邀请他住下了“反正还有间空屋,我时常出门,你们俩刚好作伴。” 他一边说,一边折回屋中,拿出一缗铜钱,让知客僧去外头酒楼里办些好酒好菜。 蔺知柔知他手头也不宽裕,可一来就提钱,又显得生分。 正踟蹰间,白稚川似乎是猜到了她的想法“钱财之事你不必担心,你师父早作了安排,你且安心在这儿住着便是。” 蔺知柔仍有些过意不去,白稚川在她肩上轻拍两下“云卿家底厚,又不用养家,没什么地方花钱,你叫他一声师父,同他有什么好客气的” 蔺知柔看看贾九郎,对白稚川道“那九郎的花销还是由我来罢。” 贾九郎是她的朋友,却和白稚川、柳云卿都没什么关系,于情于理不能白吃白住。 白稚川本来不甚在意,见她执意要分清,便道“行,就按你说的办。” 说罢带两人去各自的房间放行李“一会儿叫知客僧安排两个寺奴收拾洒扫一下,你们需要添置什么东西同我说便是,莫要见外。” 贾九郎上回在普通院与白稚川未及深交,这两次接触下来,性情倒是颇为投契,当下一口一个世叔,叫得蔺知柔这个正经世侄都自愧弗如。 不一会儿知客僧备好了酒菜,白稚川做东道,招呼两人入席,席间有些江南不常见的菜色,各色胡食都比江南地道得多。 贾九郎一路上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回了长安也是第一次正经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面对一桌熟悉的美食差点热泪盈眶,当即拈起一枚点心,咬了一口,赞不绝口道“这巨胜奴做得地道,用的是羊油。” 又指一道菜对蔺知柔道“七郎,这个江南应当没有,你尝尝看。” 那道菜呈绛红色,像是肉肠一类的东西,看着油汪汪的,卖相实在有些黑暗。 她谨慎地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尝了尝,觉得有些腥,皱着眉头问“这是什么” 贾九郎大笑,白稚川将碟子往自己身前一揽,对蔺知柔解释道“这是热洛河,鹿血煎鹿肠,是你世叔用来补身的,你们这些小儿不合吃这个。” 蔺知柔“”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贾九郎不再逗她玩,一边吃,一边向她介绍每道菜的名头和来历,三人吃着菜,饮着炭炉温热的松醪酒,惬意非常。 三人今年都要举试,酒过数巡,不免聊起这个话题,蔺知柔将方才书肆中听来的消息告诉白稚川,他也微微变了脸色。 贾九郎见他望着蔺七郎欲言又止,似乎有话要说,便起身道少陪,随便寻个由头避了出去。 白稚川待他背影消失在院门外,端起酒碗默默饮了几口,这才缓缓道“你入京以来,可曾听旁人说起过你师父的事” 蔺知柔刚入京,也没来得及与人交游,白稚川指的旁人只能是贾九郎,她摇摇头“不曾。” 白稚川沉吟道“我思来想去,与其让你从别人口中听说,倒不如由我告诉你。” 蔺知柔抬起眼,微露诧异。 “我想你师父应当也是这么想,”白稚川捏着酒碗顿了顿,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云卿是七岁时回到柳府的,此前他和母亲住在蜀中,我家与他家相邻,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坊间对他生母的身份多有臆测,八成是牵强附会、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他母亲既不是精怪也不是女冠。” 白稚川的双眼变得迷朦,仿佛起了层薄雾“云卿的母亲温柔和善,我们爬进她家庭院中攀花摘果,她从不像别的妇人那样叉腰大骂,反而拿果子和自己做的松子糖招呼我们。 “她还有满腹诗书,云卿小时候就是她亲自教导开蒙的。那时候我只知道他们是外乡人,说一口京师官话,孤儿寡母客居蜀中,过了好几年,在京师和云卿重逢,方才知晓他母亲姓杜,就是二十年前坐悯怀太子案抄家灭族的杜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章 旧事 悯怀太子案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那时候蔺知柔还没出生, 也没有人会特别对一个小女孩说起当年朝堂上的大案,因而她只是大概知道有这么件牵连甚广的谋逆案, 具体情形却是不得而知。 但她听说过, 先皇在驾崩前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突然为贬为庶人含冤而死的太子平反, 谥号悯怀, 并且清算当年陷害太子的四皇子羽, 那些受牵连而身死或下狱的太子一,自然也跟着平反,朝廷亦多有抚恤。 蔺知柔不解道“既然已经翻案, 杜夫人为何不一起回京” 白稚川答道“算是阴差阳错罢。” 他饮了一口酒,涩涩地道“杜家与柳家是世交, 有通家之谊,云卿的父母自小定下亲事, 两人亦是情投意合,只等着及笄便要过门。 “这时候出了太子谋逆大案, 云卿外祖是太子詹事, 第一个难辞其咎,杜家男丁尽数斩首, 女眷充入掖庭教坊。此案牵连甚广, 朝野风声鹤唳, 人人自危, 柳家明哲保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过云卿的父亲念及旧情,待尘埃落定后,设法将云卿的母亲解救了出来,在郊外置了住处。 “两人本就有情”白稚川看了眼若有所思的蔺知柔,直接跳过了少儿不宜的部分,“后来就有了云卿。 “纸包不住火,柳家人还是知道了此事,那时候云卿的父亲在与王氏女议亲,王家不知底细,只知道云卿父亲在京郊有外室,便放出话来,让他在婚前将此事了断,否则婚事便作罢 “云卿的母亲亦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人,她从柳家人口中得知郎君要娶旁人为妻,便带着云卿离开京畿去了蜀中,立下死生不见的誓言。” 蔺知柔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柳云卿的母亲痴心错付又傻又可怜,可身在其中,家毁族灭身如飘萍之时,心上人救她于水火,以身相许似乎也顺理成章,何况两人本就有婚约,说不定她还自欺欺人地用这婚约安慰麻痹过自己。 可站在王家的立场上看,他们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夹在中间的柳父呢或许也算不上罪大恶极的负心汉,可能只是软弱罢了。 蔺知柔问道“师父后来为什么回柳家了杜夫人呢” 白稚川神色黯然“云卿的父亲与妻子婚后诞下一子一女,小郎君养到五岁上夭折了,他父亲不久后不慎堕马受伤,不能再诞育子嗣,云卿的祖父便派人去蜀中将云卿接了回来。 “那时候杜家还未平反,杜夫人将云卿送走之时并未告诉他真相,只说自己是他父亲的外宅妇,如今她要改嫁,故而叫柳家人将他接回去。 “云卿那时候才七岁,分辨不出哪句真哪句假,只道这些年是自己拖累了母亲,便跟着柳家人回了京城。两年后他收到杜夫人的手书,是从江南递出来的,只道改嫁后过得很好,已产下幼子,让他勿念,从此便没了音信。 “一直到云卿十五岁上,才名传遍两京,由国子监祭酒亲自举荐给当年知贡举的刘侍郎,时人都道这一年的状元非柳十四郎莫属,谁知就在进贡院前几日,她母亲的旧仆忽然前来找他,告诉他真相。 “云卿这才知道他母亲的身世,那婢子还告诉他当年杜夫人没有改嫁,云卿走了之后不久,她便投河自尽了,那封书信也是那婢女代她寄出的。” “时机也太巧了”蔺知柔皱眉。 “是很巧”白稚川长叹一声,“可是又能如何呢” 蔺知柔沉默了,她能想到是有心人的手笔,柳云卿何尝猜不到可就算知道是有人故意要挑拨他和柳家人之间的关系,难道他就可以对母亲的死泰然处之吗 “云卿当即找柳家人对质,他父亲心中有愧,见瞒不住他,便承认了。杜氏平反后,云卿的父亲便派人去蜀中寻找杜娘子下落,一直循着线索去找,这才知道杜夫人已经身故。柳家人怕云卿知道母亲身份后追查下去得知真相心怀芥蒂,便隐瞒了他母亲的身份。 “云卿那时候年少气盛,为了报复柳家人不惜自毁前程,以曾祖父讳“晋”,与“进”同音为由,立誓此生不考科举。” 蔺知柔听到这里就知道师父和柳家的梁子是怎么结下的了。本来这种讳不避没人挑理,可他一避,他的堂兄弟们便也不得不避,害得几个本来要考科举的柳氏子弟只能转而举明经,生生低了旁人一等。 这也就罢了,柳云卿的叔父柳棠,当年进士科甲第出身,因此事被政敌抓住了小辫子,诟病他不避祖父讳,那几年仕途也受了不小的影响。 蔺知柔问道“师父为何不考明经” 白稚川摇摇头“明经出身本就比进士科差了许多,他与家里闹成这样,柳家一些人恨不得生啖他血肉,如何能由他在朝中立足柳家世代为官,柳棠前两年迁御史中丞,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何况柳家在朝中还有那么多朋。” “如果换做如今,你师父定然不会做出这玉石俱焚之举,”白稚川摇摇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柳家人虽然受了些影响,但他在京城也是举步维艰,当年差点被他祖父从族谱中除名。 “那段时间他一心与柳家作对,谁与柳家有龃龉,他便去亲近,其中便有兰陵长公主。” 蔺知柔一怔,手腕不由自主地一倾,差点把酒洒了出来,兰陵长公主的名号如雷贯耳,连她这个远在江南的寒家小姑娘也听过。 这位长公主是当今天子的胞妹,除了泼天的富贵之外,还以养男宠著称,名声很不怎么样,和她沾上关系的年轻男子,在世人眼里也就有些暧昧不清。 白稚川见她神色有异,脸色突然有些尴尬“你在京城肯定会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 蔺知柔抿了抿唇道“世叔放心,我不会听信谣言。便是真的也无妨,这是师父的私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章 太子 白稚川不由自主地想替好友辩解几句, 可柳云卿和兰陵长公主那段传闻中的风流韵事传得有板有眼,他也难辨真假, 又不好拿这种事直接去问柳云卿。 好在蔺七郎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童, 一心只知道读书,想来也不明白这些风月之事。 正好这时贾九郎晃荡回来, 正好给白稚川解了围。 吃过饭,白稚川将柳云卿托人运来的几个箱笼交给蔺知柔。 蔺知柔打开一看,除了几箱书以外, 还有两箱冬衣,料子都不华贵,符合她贫寒的出身,但是袍子里絮了丝绵,袄子里衬了狐皮, 连足衣和皮靴都备了,足以抵御北方的寒冬。 衣物的尺寸都略大了一些, 大约是以为她在路途中的几个月还要蹿个子,可惜蔺知柔的生长速度十分稳定,身高与出发时几乎没什么变化, 辜负了师父的期待。 她的师兄弟也送了她两箱子鸡零狗碎, 阿铉那箱大部分是笔墨和好纸。 宋十郎的则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从各种脯腊蜜饯到扇子香囊, 再到弹棋博具, 应有尽有。若是这次落第, 她大概可以直接在京城支个流动货摊。 除了这些, 柳云卿还托白稚川转交给她几函书信,蔺知柔打开一看,师父信如其人,口吻依旧是淡淡的,带着点公事公办的距离感,然而字里行间又隐藏着一些不易察觉的关切,柳云卿是不会对弟子嘘寒问暖的,他只会细心地提前将冬衣备好。 信中还附了两封荐书,一封是给礼部刘侍郎的,刘侍郎对柳云卿有知遇之恩,她作为柳云卿的弟子,于情于理该去拜访。 白稚川道“原本是刘侍郎知贡举,省试前不便前去拜谒,如今他这一病,倒是没了这重顾虑。” 蔺知柔点点头“改日我去刘府递帖子求见。” 白稚川道“不急,可择选得意之作制成文卷投贽。” 蔺知柔一边答应着,一边展开第二封举信,却是给兰陵长公主的。 白稚川目光微微一闪“这一封是以防万一,你师父说,若是你未能中举而想留在京师,可以持此荐书去见兰陵长公主。 蔺知柔眉头微微一皱,不置一词地将荐信收进箱子里。 师兄和师弟也各有书信捎来,这两封信就比较活泼紧张了,两人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长篇累牍控诉对方,没了蔺知柔这个缓冲带,两人就像两只斗鸡,每天要唇枪舌剑个几十回合。 蔺知柔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她阅读速度极快,一目十行地将三封信读完,又从头开始一字一句地细细咀嚼,仿佛这样可以将点滴的温馨美好从字里行间挤出来。 来回读了好几遍,她意犹未尽地将信纸叠好放回函中,然后从箱笼里拿出文房,展纸研墨,开始写信。 她先给家里写了封信报平安,接着想给师父回信,拈着笔想了半天,却不知该写些什么。 想说说一路上的风景和逸闻趣事,转念一想,柳云卿从西京一路游历到江左,见闻自然比她随计赶路广博,写这些也没什么意思。 想写几句关切之语,又觉刻意,何况才听说了柳云卿的身世,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越发觉得难以下笔,她迟疑了半晌,最后还是先把给阿铉和宋十的回信写了。 给他们写信便容易多了,她平日话不多,写起信来也简洁,三言两语把要说的说完,又添了几句路途见闻,凑满一尺来长,三下五除二就把两封信写完了。 她对着空白的笺纸发了一会儿呆,最后还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和柳云卿同样公事公办的口吻报了平安,请师父保重身体。 写完信,她将几封书信托付给白稚川,整理了下东西,便依着自己的节奏按部就班地备考。 试官换了人,文路也要跟着改,她花了一个晚上读了薛舍人最为推崇的几篇六朝骈文,将原定计划作了调整。 贾九郎虽然是以拖油瓶的身份借宿在白稚川这里,可短短两日后已俨然有了喧宾夺主的架势。 他和白稚川两人臭味相投,倾盖如故,一致认为蔺七郎才是不可理喻的那个。 贾九郎全然忘了当初软磨硬泡时说的“切磋学问”,镇日与白稚川切磋吃喝玩乐。 要不是贾九郎年纪小,恐怕白稚川上平康坊花天酒地也要带上他。 蔺知柔知道他州府试时帖经不行,无奈之下以诗赎帖,以为他省试前至少会把这块短板补上,谁知道他浑似忘了这回事,一路上也没拿出经书温习,到了京师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蔺知柔不爱管人闲事,乐得他去找白稚川聊天别来缠着自己。 三日后,两人去户部磨勘举状和家状,古代没有身份证也没有户籍联网,家状上的外貌描写往往十分笼统,给冒籍替考创造了很大的空间,被揪出来的大多是心理素质不过关,自己先心虚露怯了,这才叫官吏看出了端倪。 蔺知柔和贾九郎两个西贝货发挥稳定,看起来比真的还像真的。 进士举的乡贡举子之间需要三人互保,童子举也是一样,贾九郎已经将自己替考之事告诉了蔺知柔,自然不会找她作保。 蔺知柔在路上便与两个同行的举子商量定了互为保人,如此一来,若是她替考之事暴露,还要连累旁人,肩上又多了一重担子。 本朝乡贡举人入京后有不少官方活动,在入宫朝见之前还要赴国子监行谒见先师之礼,由馆学学官象征性地为举子们讲一堂课,答疑解惑。 当日晨鼓未响,蔺知柔和贾九郎便已起床洗漱,穿上白衣,戴上黑纱帽,骑着驴前往国子监。 本朝国子监位于外郭城朱雀门街第二街东的务本坊。 两人抵达时,国子监门外已经人头攒动,到处都是身着白衣的举子,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贾九郎眼尖,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会儿就找到了扬州的同乡,两人挤过人群与他们会合,不免又是一番寒暄。 举子和举童们按照籍贯排好队,在官吏引导下进入国子监,在廊下等待仪式开始。 蔺知柔和贾九郎正百无聊赖地等着,互听后面有人小声道“听说今日皇太子也会来行齿胄礼” 那人话音刚落,贾九郎脸色蓦地一变,忽然弯下腰弓起背,一脸痛苦地呻吟起来。 蔺知柔直觉其中有猫腻,不过还是以防万一地问道“你怎么了” 贾九郎皱着眉头“哎哟哎哟”叫了两声“不知怎的忽然腹痛如刀绞,七郎,我先出去了,一会儿有赐绢,你替我领了,别忘了啊” 一行说,一行弯腰低头,快步往外溜,不过还没溜到门口,只听礼官高声道“太子殿下驾到。” 所有人肃然,贾九郎走到一半拐了个弯,仍旧猫着腰,遮遮掩掩地溜回队伍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章 学礼 贾九郎脚步十分轻快, 一点也不像腹痛难耐的样子,回了队伍中就鹌鹑似地缩着脖子, 恨不得能把一路上长出来的个子再缩回去。 蔺知柔若有所思地瞟了他一眼,比了个口型“不疼了” 贾九郎讪讪一笑, 也用唇语回话“还成。” 正当此事, 皇太子仪仗已经进了门, 国子监的一众学官纷列于两侧行礼,国子监祭酒下阶相迎,举子和学生们在吏员的引导下拜倒在地。 皇太子乘坐轺车,前后仪卫导从,前来观礼的五品以上清资官和朝集使紧随其后, 乌泱泱的一大队人马涌入了国子监。 蔺知柔全程跪地, 直到马蹄、车轮和脚步声过去,也没能看见皇太子的真容。 不过一会儿正式行礼时, 除了近水楼台的弘文馆和国子监学生以外, 各地州府试排名靠前的举子也将有幸进入堂中观礼, 运气好的能一睹储君的尊容。 待太子和随行的官员进入正堂, 举子们站起身,礼官将州府试的前三名集中起来,排成数列, 以便由按照名次先后入场。 首当其冲的弘文馆和国子监学生, 接着是进士科州府试的第一名, 再是明经科和四门学, 其后便是各地神童举。 进士明经年年有, 神童却是难得一见,小孩子又不比成人那样占地方,礼部特别优待,上州的前三名都可以入内观礼。 其余人等就没有登堂入室的荣幸了,只能在阶下、廊下干站着。 正堂中乌压压地站了一片人,举童们年小个矮,其余几科的举子往前面一站,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举童们好不容易进了堂中,结果也和站在外面差不多,有些人原本妄想能在太子跟前混个脸熟,此时见期望落空,都露出失望之色。 但是能走到这里的都是知道分寸的,只与同伴眼神交流,并不敢抱怨出声。 蔺知柔越过身旁使劲憋泪的张十八,瞥了一眼贾九郎,只见他一脸如释重负,腰也挺直了。 礼官宣布齿胄礼开始,庄重肃穆的礼乐响起,举童们被这气氛感染,纷纷低眉敛目,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往年举子谒见先师太子很少露面,偶尔来一次也是观礼,亲自来行齿胄礼无疑是一种姿态。 蔺知柔不由沉吟,太子此举明面上是表明朝廷崇儒重道、尚德弘风的决心,可联想到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贵妃封后一事,太子在这节骨眼上高调来国子监行学礼,似乎有点拉拢士林的意思。 她不由想起师弟宋十郎说过的话,如果中第,她或许会被指为某位皇子的侍读,太子已经十六岁,当然不缺侍读,从二皇子到十皇子年岁都合适,都有可能。 其中二皇子和五皇子是贵妃所出,三皇子与太子一母同胞,都是先皇后所生,一众皇子中就属这三位身份最贵重,正好把前三名分了,伴随某个皇子数年,一朝出仕,自然也带了他的烙印,想撇清是不可能的。 贵妃那边安分一点还好,若是志存高远,保不齐就是一场腥风血雨,到时候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要是不幸站在落败的阵营里,别说前程,说不定连身家性命也一起丢了。 如此看来,临时换成薛舍人知贡举也未必是坏事。 正思忖着,礼官宣布由太子行初献之礼,蔺知柔拢回了思绪。 仪式繁复而冗长,饶是蔺知柔也觉十分无聊,贾九郎更是站得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造反,重心一会儿落到左脚,一会儿又换到右脚,没个消停的时候。 也不知过了多久,祭礼总算是结束了,国子监祭酒又开始象征性地为举子们讲课,一讲又是半个时辰,听得人昏昏欲睡。 接着监生们象征性地提问,老师象征性地回答,全套流程走完,蔺知柔腿都快麻了,人群虽然默默无语,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躁到近乎绝望的气息。 终于走完全套流程,礼官宣布仪礼结束,由皇太子向诸位官员和监生举子颁发赏赐。 先是再献和终献的中书省官员,各得了一百匹绢,接着是观礼的官员,各有二十到五十匹绢不等的赏赐,举子和举童每人五匹绢。 有了这五匹绢,贾九郎这段时间至少可以自给自足,不用再吃她用她了。 蔺知柔正欣慰者,回头一看贾九郎,却见他变了脸色,二话不说,逆着上前领赏的队伍就要往外走,还没走出几步,被一个维持秩序的吏员发现拦住。 贾九郎捂着肚子蹙着眉,虚弱地道“官长,小子忽然腹痛,还请行个方便。” 那小吏道“那么久都等了,这一时半刻的就忍一忍罢,你闹这一出不是难为我们这些底下办事的么” 难得太子亲临,容不得半点差错,他这里没把人看住,万一闹了什么幺蛾子,吃上峰挂落事小,说不定还会丢官。 贾九郎无法,队伍不断往前走,把他也推着往前,眼看着队伍越来越短,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蔺知柔时不时觑一下他,贾九郎这么反常,显然和太子脱不了干系,能被太子认出来的,不是宗室就是高官子弟。也不知道哪户人家的风水这么诡异,养出这么一朵奇葩。 她幸灾乐祸地等着答案揭晓,嘴角不由弯起了促狭的弧度。 眼看着还有两个人就要轮到他们,蔺知柔略微一偏头,就能看见正襟危坐的太子。 本朝帝室在舆服上比较随意,除了陪祭、朝飨等重大场合要按照礼制穿具服之外,其余公事只需穿公服。 太子冠帻簪导,身着绛纱单衣白襦裙。他生得十分英朗,颧骨微耸,双颊薄削,令他的面相显得有些冷峻,虽然年少,但已有了几分储君的威仪。 不过太子生了一对桃花眼,和他峻峭的相貌不太相配。 这双眼睛安在另一张不正不经的脸上就和谐多了,蔺知柔心里想着,不由自主地回头一望,目光正好落在贾九郎脸上。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名侍卫模样的年轻男子从队伍中穿过,向太子行了一礼,附耳对他说了些什么,太子脸色微变,与国子监祭酒说了句什么,向在场官员道一声“少陪”,匆匆与那侍卫离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章 拜谒 蔺知柔往张十八郎所示的方向望了一眼, 只见七八个与她年岁相当的举童聚在一起, 簇拥着中间两个少年。 今日行谒见先师之礼, 所有举子生徒都身着白布衣裳,但是那群人仍旧十分惹眼, 他们自成一个固若金汤的封闭小圈子, 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 中间的两人气度不凡, 生得虽不及贾九郎那般出色, 但周身洋溢着世家子那种彬彬有礼中透着骄矜的独特气质。 这种气质阿铉身上略有一点,但他刻意收敛,加上他们关系亲近如同家人, 非但不会令人不舒服, 甚至还有几分可爱。 然而这些人却是毫不掩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在向所有人昭示, 他们是与众不同的。 蔺知柔收回目光,轻笑了一声, 她发自内心的笑容不多, 因而显得外稀罕, 她真正笑起来,笑意是从眼底起的。 她的眼底像藏着一片湖泊, 笑意如同微风吹皱湖面,闪出粼粼的光,眼角随之弯起。 张十八郎看得有些懵, 随即从心底涌起一股酸意, 他才八岁, 本来是该对美丑不甚在意的年纪,可从小到大,家人总是用略带惋惜的眼神看着他,外人更是在背后将他称作獠童,肆无忌惮地耻笑他的长相。 他便安慰自己,虽说形貌丑陋,但他聪慧过人,打小学什么都是事半功倍,足以弥补外表的遗憾,也对那些徒有其表的人不屑一顾。 可是见了蔺七郎,他才知道造化不公,有人偏偏是可以才貌双全的。 在京师张侍郎府呆了几日,他越发感到自己在吴县时不过是只井底之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连他引以为傲的家世也不够看了。 即便知道有张侍郎这个叔祖父在,试官多半会让他通过省试,上御殿由天子亲试,可他拿什么与那些世家贵子比呢 蔺知柔见这不可一世的小孩流露出丧气又迷茫的神情,难得耐心十足得像个知心姐姐“十八郎,别忘了,我同你也不一样。” 张家虽然不及五姓那样显赫,但也是江左大族,而蔺家充其量就是个寒门,他们之间不也横亘着一条天堑 张十八郎瞬间涨红了脸“我不是” “虽然我与你家世差了那么多,可我还是同你一样站在这里。” 蔺知柔不擅长熬鸡汤,熬了一半就端了出来“你也不用妄自菲薄。” 张十八郎也不嫌弃,居然颇受触动,眼里泪光盈盈,长揖道“多谢赐教。” 蔺知柔“”半成品鸡汤的威力这么强么 就在这时,贾九郎快步朝他们走来,一脸劫后余生的模样。 蔺知柔瞅了瞅他空空的两手“你怎么没领赏” 贾九郎嬉皮笑脸地忽略了她的问题,看了眼泪汪汪的张十八郎,用肩膀蹭了蔺知柔一下,小声道“你把他弄哭的” 张十八郎算是对蔺七郎改观了,但对这花孔雀似的贾九郎仍旧很是看不惯,生生把眼泪憋回去,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作了个揖,回头看了眼向他迎来的张家奴仆,与他们道别“愚弟先行一步。” 待他走了,贾九郎对上蔺知柔谴责的目光,这才悠悠地解释道“那国子监祭酒忘了把赏赐给我。” 蔺知柔心道我信了你的邪。 贾九郎讪笑了一下,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要怪就怪我生得太过光彩照人,晃得那祭酒头晕眼花,连正事都忘了。我又不好出言提醒,只好就这么空手出来了。” 蔺知柔“” 贾九郎见她脸色不好,没事人似地拍拍心口“七郎你别担心,你仗义疏财,阿兄都在心里记着呢。” 贾九郎虽然饭量不小,好在嘴不算挑,除了食宿也没什么开销,算是很好养活的了。 蔺知柔出门前从她四舅那儿打了趟秋风,加上州府的奖赏,也算是小有积蓄,多养他一个也不费劲。她也不是真和他计较那点生活费,只是习惯了每天找点事嫌弃他,这已经成了他们俩其乐融融和谐共处的模式。 嫌弃完了蔺知柔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贾九郎方才自称“阿兄”。 没等她问,贾九郎先露出赧色,摸摸脸颊道“其实我也不是十一岁” 他看了看四周,凑近了蔺知柔耳边,小声道“我今年十三了。” 他直起腰,忽地收敛起笑意“蔺贤弟,今日行齿胄礼,咱们正好把齿序正一正。” 蔺知柔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第一次见“甄六娘”的时候他个子太矮,于是她先入为主地以为他比自己小,哪怕他后来见风就长,她也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势,一直没考虑过他的真实年龄。 十三岁,她心里一动,二皇子和三皇子都是十三岁,二皇子是贵妃所生,与太子势同水火,眼前这一位的身份,她大致有了猜测。 蔺知柔笑了笑,没头没脑地问道“贾兄,你在京师,可曾见过几位皇子” 贾九郎被她打个措手不及“你怎么突然问这个皇子们不常出来走动,平白无故见不着的,我也就朝会上见过一两次” “哦,我就是好奇嘛,”蔺知柔接着道,“太子殿下与三皇子是同胞兄弟,不知他们生得像不像” 贾九郎抬头看着她的脸,面不改色地道“大约有几分相似罢。” 蔺知柔又道“是么我怎么听人说那三皇子相貌平平” 话音未落,贾九郎忿然道“谁说的净胡说八道。三皇子肖似先皇后,最是俊秀不凡,咳咳,据我所知。” 蔺知柔不禁微笑,若有所思道“不知有没有机会见到。” 贾九郎信誓旦旦“一定能见到。” 蔺知柔不再逗他玩,两人牵了驴,本想去左藏库兑绢帛,到了门口发现全是人,两人不耐烦等,便先回了寺中。 过了几日,蔺知柔着人打听了一下,听说刘侍郎的病情稳定了些,便选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前去刘府拜访。 到得刘府门前,蔺知柔将名帖和柳云卿的荐信交给阍人,等了一会儿,便有人请她入内。 长安城寸土寸金,礼部侍郎虽不是小官,但他的宅院比赵老翁家也大不了多少,入内一看,房舍和园林也很低调。 前来拜访之前,蔺知柔向白稚川以及贾九郎打听了一番,听说这位刘侍郎为官清廉,淡泊名利,在朝中不朋不,比起经济仕途更喜欢舞文弄墨,在文坛上颇有声誉,且十分爱才惜才,只要有文采,哪怕声名狼藉如当年的柳十四郎,他也不遗余力地为其树名。 蔺知柔对这位伯乐很有几分好奇,作为高官,刘侍郎的政绩乏善可陈,说得不客气点简直毫无建树,但是身为礼部侍郎,能超然于朋纷争之外,恐怕不是光凭“淡泊名利”能做到的。 她一边想着一边跟着刘府的仆人往前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正院。 仆人进去通禀了一声,对蔺知柔道“侍郎卧病在床,请小郎君别介意。”边说边掀起了帘子。 蔺知柔走进屋里,只见床上帷幔卷起,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躺在床上,听见脚步声让婢子将他扶起,靠在隐囊上。 蔺知柔快步上前,郑重地行礼“小子蔺遥,见过刘侍郎。” 刘侍郎的风疾还未痊愈,嘴有些歪斜,不过目光很是慈祥,对着她连连点头,口齿含糊不清“你是云卿的徒弟真是个眉清目秀的好孩子,有你师父当年的风采。” 蔺知柔听不太清楚,只好连蒙带猜“明公谬赞。” 刘侍郎又问“云卿可好” 蔺知柔答道“有劳明公垂问,家师一切安好,命我代为致意。” 刘侍郎又问“可带了诗文” 蔺知柔忙从袖中取出前几天誊写的诗卷,她满意的诗文不多,只挑了六首诗一篇赋。 刘侍郎让仆人念了卷首诗给他听,听罢一遍,又叫他再念一遍,眼睛逐渐亮起来,连连点头“好,好,不愧是云卿的弟子。” 旋即又黯然起来,长长叹了一声“云卿这孩子,可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章 省试 刘侍郎说起柳云卿, 蔺知柔这个当徒弟的不好置喙, 只能在一旁默默听着。 刘侍郎抬手比了比“第一次见到十四郎的时候他和你差不多年纪,才这么高他阿耶带着他来见我, 孩子话不多,眼睛里那聪慧劲儿, 藏也藏不住, 我还记得他的卷首诗一晃都这么多年了,我也老啦” 说着眼眶里便湿润起来,刘侍郎拿帕子掖了掖。 老人家伤春悲秋地回忆往事,不过是倾诉欲无处安放, 蔺知柔附和也不是,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床前听他历数往事。 刘侍郎说了一会儿,自嘲地笑了笑“不知不觉又说上了,人老了就是这样, 眼前的事转头就忘了, 经年往事倒是历历在目。” 他顿了顿, 和蔼地看向蔺知柔“我记得永平四年有个蔺姓进士, 也是吴县人,可是你同族” 蔺知柔答道“回明公的话,正是家父。” 刘侍郎闻言倒是不怎么惊讶, 反而是理当如此的神色“原来是令尊, 这就难怪了。那年沈尚书知贡举, 蒙沈公信重, 老夫有幸通榜,令尊当年投贽的文卷我至今留着,你稍等。” 说着叫来一个仆人吩咐了几句,那仆人出了房间,不一会儿折返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竹青色的织锦书秩。 刘侍郎令仆人将书秩交给蔺知柔,她接到手中,摸出里头装着两个卷轴。 “你阿耶功底扎实,文风飘逸,当初还和云卿他们一同起了诗社,可惜”刘侍郎哽咽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这时有个老仆端着食床进来,一股浓郁的药味顿时弥漫开来。 老仆躬身道“阿郎,该喝药了。” 蔺知柔连忙起身告辞,刘侍郎长辈一般亲切道“老夫眼下这样子,就不留你了,你将诗卷就留在此处,待我细细品读,你若是得空,就多来陪我说说话。” 蔺知柔应了是,行个礼,退出了房间。 刘侍郎喝完药,叫那老仆取了凭几来,靠在几上,拿起蔺七郎投贽的诗卷朗读出声,这时他的口齿不复方才的含糊,嘴也不歪斜了,丝毫看不出一点风疾的迹象。 “方才那个就是云卿新收的徒弟,”刘侍郎笑着对老仆道,“你看如何” 老仆一欠身“阿郎取笑老奴,老奴哪懂这些个,那蔺小郎君诗文做得如何不知道,模样可真是俊俏周正,比柳小郎君也不差了。” 刘侍郎微微颔首“诗文也是出色的,也难怪十四郎这么看重。” 他拿起柳云卿的荐信,扬了扬,叹口气道“他是个不爱求人的性子,当年我替他奔走,也没见着这许多好话,如今为了徒弟倒是愿意拉下脸来奉承我这老东西。” 老仆不着痕迹地恭维“柳小郎君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阿郎待他的好,他想必都记在心里呐。” “我也不图他相报,不过是不忍心见明珠蒙尘,”刘侍郎放下信笺,“他这小徒弟也有些意思,锋芒内敛,倒比他当年乖觉多了。” 老仆问道“阿郎的意思,是帮这小郎君一把” 刘侍郎摇摇头“如今朝中之事不甚明朗,这时候搅合进去不是什么好事,云卿也知道,与其当皇子侍,倒不如入国子监,安安心心读上几年书再考进士,到那时尘埃落定,入翰林院岂不更稳妥” 他沉吟了片刻又道“只可惜十四郎亲手将进士的路堵死了,也不知这两年会不会开制科,制科由陛下亲试,比进士出身也不差什么,倒也不会辱没了他。” 老仆道“若是老奴没记错,上回开制科还是先皇立陛下为太子的时候罢” 刘侍郎颔首“立储封后都是好时机,若是有这机会,我上道折子提一提。” 老仆旁敲侧击道“柳侍中那边” 刘侍郎嗤笑了一声“他自己不要的孙子,给我不是正好到时候祖孙同朝为官,那老匹夫的脸怕不得比那袍子还紫” 谒见先师完毕,再没有别的事,距离省试也只剩一个月不到了。 这段时日连白稚川都收敛了不少,不再出去花天酒地,镇日锁着院门在屋里读书。贾九郎没了伴,一个人玩也没什么乐趣,便也收起心来读书。 蔺知柔发现这人玩的时候闹腾,真的静下心来读书效率却极高,加上天资过人,短短数日就卓有成效。 神童试在进士科的基础上降了难度,省试帖经只考一大经和一小经,而且可以自行选择经书,比州府试时更加宽松,诗赋的分量便越发重。诗赋是贾九郎所长,他本来已经作好了以诗赎帖的准备,当日在国子监听闻此消息,实在是从天而降的意外之喜。 蔺知柔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凑这个热闹,如果他的身份的确如她猜测的那样,那么到了御前定有一场风波,他本人想必也会吃挂落,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蔺知柔上辈子就早熟,大约是没有家人的庇护和在意,她连明显的中二期都没有经历过,实在弄不懂这种喜欢兴风作浪的熊孩子。 随着省试一天天临近,淡淡的好奇像一阵轻烟一般消散,临考前三天,蔺知柔将几卷重点笔记最后巩固,贾九郎则临时抱佛脚,天天给寺中的佛祖菩萨罗汉们磕头上香。 在一派肃然的气氛中,他们终于迎来了省试当日的朝阳。 神童科在进士科前三日举行,考试地点与进士科一样,在设于礼部南院的贡院。 当日清晨,蔺知柔和贾九郎背起装着解状、笔墨、砚台等物的书囊,骑着毛驴,由白稚川一路护送到皇城门口。 在礼部门口验过解状和家状,两人按照指示走到贡院门口,只见两扇朱红大门敞开,门边站着几名披甲执锐、神色肃穆的兵卫。 身着白布衣袍的举童在他们森冷的目光注视下噤若寒蝉,自觉排成长队鱼贯而入。 门房处有两名御史坐镇,再次核验每个举童的解状和身份。 此外,举童们还要打开背囊,解开腰带,脱下外袍,让御史搜检,以免夹带。 好在本朝没有脱光了验身的规矩,蔺知柔有恃无恐,泰然自若地脱下外衣,一名年轻的御史在她身侧捋了两下,便挥手让她过去了。 这时已是仲冬,门房有帷幔挡风,还聊胜于无地点了个炭盆,但是人来人往,寒风不断灌进屋里,蔺知柔本来就怕冷,一脱衣裳,不由打了个寒颤,她正想赶紧将外袍穿上,一只手横插过来。 蔺知柔一抬头,看见贾九郎正冲她笑,手里拎着件夹绵裲裆“把这个穿上,瞧你这若不经风的。” 蔺知柔怔了怔,下意识地接过来,衣服上还带着体温“那你呢” 贾九郎不以为然地穿上布袍“我不怕冷,你快穿上。” 说完带着点嫌弃地瞅了她一眼“瞧你这小身板,薄得似纸一般,别冻出个好歹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章 考场 大约是上辈子的经历使然, 蔺知柔面对善意和温情总是手足无措,甚至有些惶恐, 生怕无以为报。 手里带着余温的裲裆仿佛有千斤重, 她咬了咬下嘴唇,把它塞回贾九郎的手里“我不冷。” 贾九郎“啧”了一声,一把扯过裲裆, 不容分说地往她脑袋上一套,三下五除二地系好绊带,握了握她的手“手都冷成这样了,还嘴硬” 裲裆絮了厚厚的丝绵,蔺知柔顿觉暖和了不少,一边披上外袍, 一边提醒他“你也快把袍子穿上罢。” 贾九郎有恃无恐“我自小习武, 耐寒抗冻, 等闲不生病。” 两人穿好外袍,整理了下衣帽和腰带, 从御史那里领了号签,一起出了门房。 庭中栽着数棵梧桐, 眼下是仲冬, 枝头上只余稀疏黄叶。 这个时代的贡院不像后世那般正规, 是临时性的, 设在礼部南院, 每当科举时就在四周插满荆棘, 因而又有“棘院”的别称。 这里也没有后世那样专门建造的号舍和号棚, 只是用屏风大略隔出几片区域,密密麻麻地摆上考案。 贡生众多,房舍有限,室内放不下,廊庑下的空间也被充分利用起来,放满了考案。 号签原则上是随机领取的,他们事先也没有花钱疏通,领到的位置都不怎么样,贾九郎的考位在西厢房的角落,蔺知柔一向手黑,抽到的是廊庑下的半露天考位。 虽说考试时间不像后世那么长,但是在寒风中坐上半天也够呛。 蔺知柔正要走过去,手里忽然一空,号签被贾九郎抽了去,他把自己那块塞进她手里“咱们换一换,满屋子的人,又点了炭,我嫌闷得慌。” 蔺知柔蹙眉“不行,你已经把衣服给了我,这里太冷了。” 贾九郎不耐烦地挥挥手“我长你几岁,该当照拂你一二,你安心考试,中个状头,请我去拂云楼吃顿好的。” 蔺知柔待要再说什么,贾九郎已经先一步占领了她的考位。 一旁巡场的吏员见她站在原地不动,扬声催促起来,蔺知柔用力握了握号牌,看了贾九郎一眼,转身走进了厢房。 她的位置靠近墙角,光线有些暗,好在案上备了灯烛和火石。 蔺知柔将油灯点上,从书囊中取出笔墨和砚台,拿起案头的小水盂,往砚台里注了点水,执起袖子开始研墨。 辰正,所有考生都已入场坐定,三声鼓响,全场肃静,贡院朱红色的大门缓缓阖上,咔哒一声,青色铜锁落下,神童科省试开始了。 考试总共四个时辰,从上午一直考到黄昏,时间比州府试充裕了许多,对答卷的要求自然也高了许多。 监考官员将用蜡封缄的考卷发下来。 蔺知柔拆开一看,里面有一份试题,三张洁白的宣纸,这是正式的答题纸,此外还有两张微黄的麻纸,用来打草稿,每张纸上都加盖了朱红的贡院印,以防伪造。 蔺知柔把答纸小心地卷起来放在一旁待用,拿起试卷展开,快速浏览考题,刚看到帖经第一题就吃了一惊。 先前礼部给的考试范围是一部中经,两部小经,中经为诗经,小经是易和春秋公羊传,可第一题分明取自大经左传。 第二题出自易经,第三题又是出自大经礼记。蔺知柔扫了一眼,十道帖经题中竟有一大半超纲。 她察觉不对劲,其他举童自然也发现了,考场中响起嗡嗡的窃窃私语声,监考官员扬声道“肃静勿要交头接耳,否则一律按舞弊论处。” 御史台的官员自有一股凌厉严苛的气势,两眼一瞪,考场中顿时鸦雀无声,许多举童吓得双股颤栗,鹌鹑似地缩着脖子,不敢再吱一声。 蔺知柔已经把大中小几部经书都倒背如流,帖经超纲虽然蹊跷,但是对她来说反倒有利。 她按捺住心中的诧异,接着往下看。杂文部分的题目中规中矩,考一首五言六韵诗和一篇赋,诗题为“湘灵鼓瑟”,从诗题中任选一字为韵,是很常见的“题中用韵”形式。赋则是以“澄虚纳照,遇象分形”八字为韵,可以不依顺序,字数三百五十以上。 蔺知柔思考了片刻,心里有了大概的答题思路。诗赋题之后还有题目,蔺知柔接着往下看,却是一道实务策,神童试的考生最大不过十二岁,时务策考的是对朝政的见解,出现在这里十分诡异突兀,帖经还只是超纲,这道题已经不是简单的超纲,简直近乎无理取闹了。 题目倒是十分贴合实际,是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的钱荒问题。 铸钱和运输成本高居不下,甚至远超铜钱的面值。这种情况下,私人盗铸屡禁不止。由于铜的价值高,许多人还将铜钱融化,铸造成铜器出卖,赚取差额,导致流通货币供不应求,造成了严重的钱荒。 这是令朝廷十分头疼的问题,尤其是盗铸现象,在江南一带特别猖獗,严刑峻法之下仍然有人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盗铸铜钱。 蔺知柔在扬州生活,对这种现象并不陌生,实际上他们平时也使用私钱,私钱根据成色不同,与官钱有一定的兑换率,交易中早有一套约定俗成的体系。 货币短缺问题是几十年的积弊,朝堂上穿紫袍佩鱼袋的宰相们都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因为这与铜矿储量、开采量、漕运成本、民间蓄钱、销钱铸器等方方面面的问题息息相关,朝廷出台了许多政策试图改善,但是常常受到反效果,导致币制越来越混乱。 为什么要拿这样的问题来考一群十来岁的小学生蔺知柔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离谱的猜测。 她抬起头看了看其他考生,只见几人奋笔疾书,更多的人则是抓耳挠腮,不知如何下笔。 就在这时,她看见一名监考的御史台员对同伴耳语几句,然后步履匆匆地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方才跑出去的御史台官员又折返回来了,只见他脸色凝重地对同伴摇了摇头,两人交头接耳了一番,然后重新开始巡视考场。 蔺知柔收回目光,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她先把最有把握的经义部分三下五除二地做完,然后开始在草稿纸上写诗和赋,她有足够的时间,反复斟酌,不断删改,下了十足的功夫炼字,不慌不忙地改到自己满意了,这才工工整整地誊抄在宣纸上。 完成诗赋部分,庭中正好响起鼓声,标志着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午膳的时辰。 她撂下笔,从书囊中取出早上带来的水囊和半个胡饼,就着清水胡乱塞了几口,然后用帕子揩干净手,开始思考剩下的那道时务策。 她上辈子学的是相关专业,对这些问题有自己的见解,也有一些值得一试的对策,但是谁也不知道理论假设和模型能不能解决问题,因为在实际应用中会遇到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问题,往往是按下葫芦浮起瓢。 出题者大约也不是真要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 柳云卿虽然没有重点讲过时务策,但讲到史书时对朝政有所涉及,即便不清楚时务策的答题式和要点,她也可以凭借两世的积累写出一篇文词通畅、情理惬当的答案来。 她略假思索,在草稿纸上列了个提纲,先三言两语将钱荒的现状和造成这一问题的历史原因分析了一下,接着从庶几可行的解决方案中挑了三个最浅显简单的写上,最后加一段歌功颂德,吹捧英明神武的皇帝,这就齐活了。 这时候还剩下一个半时辰,蔺知柔修改了下细节,对词句略加润色,然后誊写到试纸上。 本朝科举并不禁止提前交卷,蔺知柔不想干坐着,把答卷检查了一遍,见没什么问题便起身去交卷。 收卷子的御史正是中途出去的那位,他接过蔺知柔的试卷,快速地扫了一眼帖经部分,脸上闪过一丝讶异,接着看诗赋部分,一边看一边不住地微微点头,看到实务策部分时,他的脸色却是一变,扫了眼卷头的考生姓名和籍贯,然后放下卷子,抬起头来细细地打量蔺知柔,狐疑道“这是你自己写的” 这问话中的潜台词让人不太舒服,蔺知柔抿了抿唇答道“回禀御史,是小子自己写的。” “可曾在哪儿读到过此题”御史指了指那道策问题,接着道,“或者曾听师长讲过” 蔺知柔摇摇头“回禀御史,小子从未见过此题,也不曾听师长提起过。” 御史将信将疑,郑重其事地将她的试卷收起来,沉吟片刻道“知道了,你先回去罢。” 蔺知柔心里咯噔一下,但是她也不好再解释什么,行了个礼,退出了考场。 提前交卷的人不能在考场中停留,她目不斜视地往外走,走到贾九郎的位置附近,轻轻咳嗽了两声。 贾九郎早就答完了试卷,正百无聊赖地等她出来好交卷,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抬头便看到她的身影,立马站起来交卷,不等御史发话,行了个礼便跟了上去。 两人走到门口,守门的卫兵开锁将他们放了出去。 一出贡院,蔺知柔正要说话,贾九郎冲她张了张嘴,然后紧忙捂住嘴偏过头,打了个喷嚏。 蔺知柔感觉心头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果然着凉了。” 贾九郎揉揉鼻子“不会的,我从不生病,就是鼻子有些痒罢了。” 蔺知柔“” 贾九郎挠了挠耳朵“先不说这个,你考得如何” 蔺知柔想了想“还行罢,我怀疑” 贾九郎帮她补全了下半句“他们拿错了试卷,这是进士科的考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章 风寒 蔺知柔原本也怀疑神童科省试的考卷拿错了, 但是听贾九郎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她反而察觉了不对, 且不说神童科和进士科的考试人数相差那么多,科举这样的国之大事,所涉官员自然慎之又慎, 有那么容易拿错考卷么 贡院外不是说话的地方,她暂且按捺下疑虑,只问贾九郎“那道策问你如何答的” 贾九郎微一沉吟,回答道“那题我没答。” 蔺知柔有些吃惊, 她和贾九郎一起生活了数月,知道他绝不是对朝政毫无见解的人, 如果她猜测的身份没错,他自小受的教育和耳濡目染,更不是一般官宦子弟可以比肩的。 即便是一般考童, 看见不会做的题目, 一定是竭尽所能把卷子填满,哪怕文不对题也比交白卷好。那么贾九郎不答, 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贾九郎以为她担心自己, 得意地抬了抬下巴, 嘴角一勾“你别担心, 虽说我策问未答, 帖经只答了一半, 但我多写了五首诗两篇赋赎帖, 一定能阿嚏” 贾九郎捂着嘴连打了两个喷嚏。 蔺知柔有些过意不去, 早知道说什么也不要他的衣服了“你将衣裳给了我,又在廊下吹了冷风,一定是得了风寒。” 贾九郎仍然嘴硬“我身强体健,不会病的。” 两人一行说,一行出了礼部南院,接着往南走,经过太府寺和太常寺,从安上门出了皇城。 一出城门,就看到在外面等待的白稚川。 “世叔怎么来了”蔺知柔心里一暖,连忙迎了上去,进士科省试就在三日后,白稚川这几日正在闭关苦读,时间对他来说无比珍贵,延兴寺在城南,到皇城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个多时辰。 白稚川看着两个孩子笑道“连着读了几日书,读得头晕眼花,正好出来走走。就知道你们会提前交卷,在考场上没吃什么罢一定饿了。延寿坊有家店肆的餺饦很好吃,世叔带你们去尝尝。” 贾九郎一听吃就来了劲,把考试忘到了九霄云外。 三人骑着驴,很快到了延寿坊,那家卖餺饦的店就在坊门里不远处。 白稚川显然是常客,胖墩墩的店主在湿麻布上擦擦手,热情招呼道“白公子,有些时日未见啦,近来可好” 白稚川笑着与他打招呼,要了两大一小三碗餺飥,蔺知柔胃口小,遂要了小碗。 时辰尚早,店堂内没几个食客,三人围着张正方形的食案坐下,等待着餺飥出锅。 这时候,白稚川方才问道“省试如何考题难么” 蔺知柔和贾九郎对视了一眼,将试卷的古怪之处与白稚川说了一遍。 蔺知柔道“九郎与我都怀疑这是进士科的试卷,但依我之见,拿错试卷着实匪夷所思。” 白稚川沉吟片刻,点点头“此事的确蹊跷,虽说两场考试一前一后,考卷存放一处不奇怪,但科举不是儿戏,应当不至于拿错。” 贾九郎经她这么一提醒,也察觉出不对,皱着眉头道“我本以为他们拿错了卷子,将错就错,眼下细细思量,却经不起推敲。” 神童科用进士科的题目,事后肯定会有举童提出疑义,但凡有点判断力的都知道这些题目不对,且不说那道策问,帖经已是明明白白地超纲了。 省试由礼部主办,御史台监督,考试结果还要经过中书省和门下省复核,弄错试卷之事绝无可能瞒天过海。 蔺知柔用食指在食案上划了划,若有所思道“若不是不小心拿错,那便是故意为之了。” 省试上弄错试卷可不是小事,肯定要有人出来负责,吃挂落是一定的,没准还会因此丢官,有什么原因能让试官不惜犯这样的错误呢 三人沉默了片刻,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浮上心头。 贾九郎第一个出言“试题泄漏了” 只有在掩盖一个更严重的过失时,这么做才有意义。 发现神童科试题泄漏,没有时间重新出题做试卷,无奈之下将进士科试卷先挪来救急。进士科考试在三天后,重新出题连夜赶制试卷还来得及,这么一想就都说得通了。 蔺知柔和白稚川也有同样的猜测,可两人都是布衣百姓,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不是他们能够接触到的。 店主将他们的餺飥端了上来,一股食物的香气随着水汽四散开来,像带着小钩子一样,勾着几人肚子里的馋虫。 蔺知柔本来不觉得饿,这时候也食指大动,接过碗,拿起筷箸,专心致志地吃起东西来。 餺飥类似于现代的面片汤,味道的关键一在汤底,二在面片柔软度和筋度的平衡。 这家餺飥店看着不起眼,不知汤头用了什么秘方,鲜润浓郁中带了点微微的清甜,面片则筋道而滑软,口感和滋味都很不错,就是卖相不怎么样,也不像别的店肆那样加许多肉片和菜蔬来充场面。 蔺知柔虽然不贪吃,但味觉很灵敏,一尝就忍不住连声称赞。 而一向自诩舌头灵的贾九郎却是一脸心不在焉,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有什么心事。 白稚川以为他担心不能及第,出言安慰道“九郎莫怕,进士科的试题自然与神童科不可同日而语,你答不出来,旁人自然也是一样,到时候还是以名次取人。” 贾九郎抬头冲他展眉一笑,但眼底还是隐隐有些忧虑。 蔺知柔深知,以他的脾性断然不会担忧考试结果,可是别的事他不愿说,她也只好当作不知道,只是看了眼他碗里没怎么动的食物“方才着了凉,趁热多喝点汤罢。” 贾九郎闻听此言,脸色倒是明媚起来,乖乖捧起碗喝了好几口汤,又吃了大半的面片,赞赏道“这餺飥做得好,便是宫东市上那家众口皆碑的也不及。” 三人吃完餺飥便骑着驴回了延兴寺,一路上贾九郎仍旧恹恹的,与平日的他判若两人,白稚川从未见过他如此,不由纳罕。 当夜,贾九郎就发起热来,他半夜三更醒来,只觉头晕目眩,后背发寒,四肢酸软无力,喉咙口又干又燥,直要冒火。 他仗着自幼习武,身子骨强健,并不把这风寒放在心上,披衣起身,倒了碗冷茶饮了,又钻回被窝里继续睡,指望睡一晚就痊愈,可到了下半夜越发难受,这才知道自己太逞强了。 第二天早晨,蔺知柔仍旧和平时一样早起,读了一会儿书,估摸着贾九郎该醒了,可那屋子里却毫无动静。 她又等了两刻钟时间,不知怎的有些心烦意乱,平日里看出一目十行,眼下却把十行来回看了十遍有余,还是什么都没看进去。 她忍不住撂下书站起身,走到贾九郎房门外,抬手敲了两下,没人应。她加重了力度又敲了两下,屋子里仍旧敲无声息。 她的心突然开始狂跳,不管不顾地用力拍门,一边拍一边喊“九郎九郎” 拍了几下,门终于开了。 贾九郎顶着一头乱发,披着外袍趿着鞋站在门口,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一双桃花眼中水意比平日更甚,简直像两汪潭水,可他的眼神却有些涣散,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七郎”,然后整个人朝蔺知柔倒了下来。 蔺知柔唬了一跳,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赶紧手忙脚乱地扶住他,压根不用探他额头,隔着衣服都能感到他浑身上下烫得吓人。 她仿佛噩梦重现,只觉耳边轰得一声,头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筛糠似地颤抖起来。 幸好这时贾九郎呻吟了一声,把她的魂叫了回来。 她咬紧牙关,把贾九郎搀扶到床边,帮他脱了外袍,扶他躺到床上,给他掖好被子,拿起床边的铜盆,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她先跑去叫醒了白稚川,让他赶紧出去请大夫,然后从水缸中舀了一盆冷水回到房间,绞湿了帕子,敷在贾九郎的额头。 贾九郎烧得迷迷瞪瞪,仍旧不忘逞能,干涸的嘴皮子有气无力地掀了掀“不是什么大病” 蔺知柔气不打一出来“你给我闭嘴” 她找来个小炉子,烧了一铫子热水,晾温了,扶着贾九郎半坐起来,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半碗。 贾九郎把眼皮撑开一条缝“七郎,你可真会疼人” 蔺知柔哪有心情理他,咬着下嘴唇,不停地给他换额头上的帕子,时不时站起身走到门边朝外望一眼,掐着手心自言自语“大夫怎么还没来” 其实白稚川刚离开不久,最近的医馆一来一回也要个把时辰,哪有那么快。 贾九郎自打认识她以来,从没见过她这样方寸大乱,感到十分新奇,一想到她这副毛毛躁躁的样子是因为自己,不由又有几分得意,心说这小子一天到晚没个好脸色,原来都是装出来的。 “七郎,”他有心逗他,低低呻吟了一声,“万一我有个好歹,你替我告诉我阿兄一声,我家就在” 话音未落,他立即住了嘴。 因为蔺七郎忽然捧着脸嚎啕大哭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章 出榜 贾九郎被她这么惊天动地地一哭,吓得差点垂死病中惊坐起, 饶是他再自作多情, 也知道蔺七郎哭成这样绝不是因为他一句话。 他撑着想坐起身摸摸小孩的头, 可烧得四肢乏力,手肘还没把身体撑起来, 一软又倒了下去,只好伸出手,勾住蔺知柔的袖子, 晃了晃, 不知所措又小心翼翼地道“我我不是故意招你的你别哭了好不好” 蔺知柔这会儿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可眼泪还是源源不断地往外涌,上辈子她从小爹不疼娘不爱,连话都没说囫囵就知道哭没用,反而会招来斥骂和大耳刮子。连拿到癌症晚期的诊断书, 她也没掉一滴眼泪。 这辈子的母亲对她好, 尽情放声大哭也不会受到责怪,可她的泪腺好像也在长久的压抑中退化了, 谁知道她的眼泪其实不少,一哭起了头就没完没了, 好像要把积压了两辈子的孤独和委屈都倾倒出来。 贾九郎柔声细语的劝说非但不能止哭,反而招出了更多眼泪, 他到后来也不敢吭声了, 等着她颤动的肩头慢慢平静下来, 然后小声说道“你怎么比张十八那厮还能哭” 蔺知柔从袖子里抽出帕子抹了把脸, 然后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哑声道“你觉着生死很好玩是不是” 她这一眼像风霜凝成的刀子,贾九郎感觉脸皮都被刮下了一层,后背上冷汗直冒“七郎,我知道错了,下回不再这样口无遮拦了。” 蔺知柔不理他,哭得红肿的眼皮低低垂着,她面无表情地把贾九郎的被角塞严实,揭下他额头上的帕子,放在凉水里浸湿,拧干,重重地压在他额头上。 皮肤陡然接触到冰凉的湿帕子,贾九郎哆嗦了一下,自知理亏,不敢吱一声,他微眯着眼偷觑蔺七郎,只见他深长的眼梢和秀美的鼻尖都带着红晕,眼皮虽然哭肿了,却别有一种柔弱的美。 贾九郎暗暗忖道,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连哭起来都像雨打湿的海棠花。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白稚川终于带着大夫姗姗来迟。 白稚川一见蔺知柔的眼睛,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贾九郎别是已经没治了罢 “九郎怎么了”他慌忙问道。 蔺知柔知道他是误会了,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把白稚川和大夫让进屋里“喝了半碗热水,躺在床上呢。” 白稚川这才松了口气,抹抹额头上急出的冷汗。 大夫给贾九郎诊了诊脉道“小郎君这是风邪入体,好在底子旺健,应无大碍。老夫且开个祛风三寒的方子,小郎君先服七日,这几日须得多加小心,千万别再吹风了。” 蔺知柔一颗心仍旧提着,古代的医学太落后了,中药方剂很多时候是聊胜于无,没有立竿见影的疗效,基本上还是靠自身免疫力扛着。 先前蔺遥发热,请了大夫来看,也说没有大碍,最后却是那样的结果。 大夫写完方子,白稚川送他出门,顺便去最近的药铺照方抓药。 贾九郎病中精神不济,又被蔺知柔吓了一场,耗费了不少心力,大夫离开不久,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蔺知柔手捧书卷守在他床头,时不时把他额头上的帕子取下来重新绞过,再轻手轻脚地覆回去。 贾九郎醒时皮得像猴,睡着了也不安分,一会儿抬手把额头上的帕子揪下来,一会儿翻个身,一会儿又把脚伸到被子外面,蔺知柔只得不时放下书卷,把他的手脚重新摆正。 蔺知柔独来独往惯了,其实不怎么会照顾人,也不耐烦做煎药、煮粥这些琐事,但是白稚川两日后就要应考,又耽误他半日已是过意不去,蔺知柔哪好意思再麻烦他。 贾九郎身边又没有别人,蔺知柔只能一肩挑起了照顾他的职责。 蔺知柔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两日,高热逐渐退了下来,至少不会重蹈她阿兄的覆辙,蔺知柔心里的焦灼这才略微缓和了点。 许是贾九郎先前把话说得太满,抑或是他难得病一次,动静也比别人大些,大夫开的方子喝了七日,别的症状渐渐转轻,咳嗽却越来越重,尤其是清晨和夜晚,咳得死去活来,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贾九郎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肺痨,怕把病过给蔺七郎,刚提起个话头,那小孩只是冷冷地横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回房卷了自己的铺盖,吭哧吭哧地扛到他房里,从那夜开始便睡在他床边榻上,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赌气。 贾九郎自打见过她哭,就不太敢招她,本来以为她是铜铁锻造的,不成想却是一碰就碎的薄瓷。 他隐约感觉她心里藏着什么事,却猜不出端倪,只好凡事陪着小心,尤其不敢妄论生死。 不知不觉大半个月过去,贾九郎的咳嗽声终于稀了,蔺知柔也瘦了一大圈,眼窝都变深了些。 这段时日缺觉少眠,她过得有些糊涂,直到白稚川提醒,她才想起明日就是张榜公布神童科殿试名单的日子。 贾九郎病还没好彻底,蔺知柔本来想托白稚川帮忙去看榜,可贾九郎在院子里闷了这么久,闲得关节都快生锈了,哪里肯错过这个放风的机会,好说歹说,又求着白稚川当说客,这才让铁面无私的蔺七郎松了口。 第二日早晨,贾九郎在蔺知柔的监督下把自己裹成了个球,两人这才坐着驴车出了门。 神童试的榜纸也张贴在礼部南院,他们从南到北,要穿过半个长安城,抵达皇城时已经日上三竿,贡院外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把他榜纸围了个严严实实。 两人仗着自己身形灵巧,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好容易挤到里圈,总算看见了那张黄色的榜纸。 榜上一共三十个名字,这些幸运儿可以登上金殿,由当今天子亲自考试,不管最后能不能高中,都有机会给皇帝和群臣留下印象,若是进退有度,应对得体,又合了天子的眼缘,平步青云也不是没可能。 贾九郎迫不及待地看向榜首,从头开始搜寻蔺七郎的名字“咦” 张十八郎取得第三名,令他始料未及,假如没有换成进士科卷,张十八和蔺七郎难分伯仲还说得过去,可蔺遥将那题策问答得如此出色,怎么会不如那个只会哭的小破孩 他接着往后看,可看完大半张榜纸,却还是不见蔺遥的大名。 “不对啊”他忍不住自言自语,当初考完试,他询问过那道策问的答题思路,蔺七郎见地之深,思考之缜密,饶是他也吃了一惊,帖经也是他所长,这次调换试卷对他而言是福非祸,更能发挥他的优势,依照他的推测,应该可以稳坐前三,怎么二十多名还不见他的名字呢 他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看,还没看到蔺遥的名字,倒是先看到了自己,六合县贾朔的名字赫然挂在第二十六位。 他挑了挑眉,继续往后看,终于在末尾看到了吴县蔺遥几个字。 “怎会如此”他一向随性,这时候眉眼却带了几分厉色,愤愤不平地看向蔺知柔,“这薛” 蔺知柔看着榜纸若有所思,知贡举的薛舍人与她师父不对付,她料想自己的名次不会太高,吊车尾却是有些出乎意料。 她有些不明白这薛舍人的心思,若是想显示公平,给她个中游的名次最合适,若是打定了主意暗箱操作,那大可以将她直接黜落,又何必多此一举,给她个上金殿露脸的机会 何况排在榜末却未必是坏事,最引人瞩目的自然是榜首,然而与中游相比,榜末获得的目光说不定还多些。 她对贾九郎笑了笑,用眼神提醒他别在大庭广众下出言不逊。 贾九郎意识到自己差点失言,连忙把后面的怨言咽了下去。 蔺知柔将榜上的名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前两名是京兆的世家子弟,张十八郎名列第三,都在她预料之中。 她不动声色地将榜纸上的所有名字都记在心里,然后对贾九郎道“咱们走罢。” 贾九郎自打看到她位居榜末就一脸不高兴,眉头微微皱着,嘴角耷拉着,眼神却比平日多了几分锐利,和那天在国子监看见的太子又肖似了三分。 两人上了驴车,贾九郎用力抿了抿嘴,终于还是不忿道“这薛鹏举好大的胆子,身为天下座师,上下其手,德不配位,待我” 蔺知柔难得看他发一回狠,只觉像奶猫亮出爪子装老虎,不由失笑“这也不是最终名次,反正最后谁能中举还得由天子定夺。” 贾九郎却没她那么想得开,是人都难免先入为主,榜末和榜首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她又是不名一文的寒门子弟,难免越发叫人看轻。 正恼怒着,蔺知柔抬起一根手指,在他打结的眉心轻轻戳了一下“西市快到了,上次那种棍子饧还想吃么今日我做东,请你吃个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