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楼》 第1章 月明初上 自记事起,她常常重复地梦到同一个人。 梦里的人没有名字,他只是半侧过头,那样棱角分明的侧脸甚是好看。早秋的阳光下,银杏的剪影微微晃动,而他在她身前。 等她再长大些,梦里渐渐多了一个声音,她惊恐地发现,这个声音,竟是她自己的声音。 “姜澄儿,你要听好,将来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是谁,都不要离开他。” 每一次,都是同一句话。 “为何如此说?” 终于有一次,她忍不住出言相询,可是无人回答。 姜澄儿觉得奇怪,她并不认识梦中此人,又何谈离开他?除非…除非这个人,便是将来自己的夫君…想到这里,她不禁晕生双颊,随即又想:若是真心所爱之人,我自然是不会离开他的。 一年… 两年… 五年… 十年,终于,她见到了这个人。 他在堂下舞剑,窄袖回鸾,剑动四方,燕起花飞。虽隔着珠帘轻纱,仍可依稀辨得那个熟悉的少年侧影。 她是待字闺中的女子,纵然心中无比欢喜,也只得极力克制。若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份情感终究还复无疾而终。她叹了一声,回到书房,望着花园中央那一株品名换作“小佛手”的大银杏树兀自发着呆,不觉,夜已深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不知是谁在院中对月独坐,轻声吟诵。她从浅寐中忽然惊醒,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好奇心起,悄悄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原来是他。 甄缙的手上似乎在摩挲着什么东西,这么晚了,人还未眠,想来是遇到了烦忧之事吧,她想。 忽又听到一声吁吁长叹,姜澄儿微一沉吟,温言问道:“耿耿不寐,似有隐忧。” 甄缙微微一诧,随即叹道:“日月迭微,不能奋飞。” 闻言,姜澄儿略有不解,心道:他少年英才,何来如此消沉之语?是了,想来是这乱世茫茫,他虽有志却不得施展,这才…他此番相助,亦是与官府为敌,或许,他也是反元抗蒙的义士,忿忿于朝廷的种种不义之举故而深夜难眠。无论如何,自己都应当相为宽慰,毕竟,若论起其他的来,自己也帮不上什么。 她这般想着,不由得吟道:“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 这句诗本是唐代贾岛在好友韩愈遭贬斥时的送赠之言,表明他与好友乃高山流水之交,同心同言绝不相负。她此时既吟出这句诗,自是在鼓励甄缙不畏艰难,逆流而上,而自己亦会在心中默默支持着他。 甄缙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情意。 他握着手中那一对镯子,快步走到书房窗下,隔着竹帘向姜澄儿拱手道:“姑娘之言有如甘霖,在下多日之烦忧一宵尽解,唯留赠一对白玉镯,聊表谢意。” 姜澄儿亦微微躬身,道:“公子言重了,得遇知音之人亦是我幸。” 甄缙心念微动,竟隐隐期盼能与她对坐共谈,却苦于汉人最重男女有别,虽近在咫尺却不可得见,只好问道:“不敢请教姑娘芳名?” 姜澄儿顿了一下,一抹淡红飞上双颊,婉言道:“闺名不敢擅与。” 甄缙忙道:“是在下失礼了。” 姜澄儿言语中却带着笑意,道:“不知公子可有字号?” “未曾有过。” 姜澄儿沉吟不语,似在思索,半刻方道:“公子若不嫌弃,小女便赠公子‘兰舟公子’为号,以谢白玉之馈,可好?” 甄缙笑道:“兰舟公子,兰舟公子,极好,极好!”又道:“玉虽高品,难免有瑕,姑娘莫要嫌弃。” 却听伊人言:“非玉之为美,只因君子之贻。” 此时月华汨汨如水,二人虽隔着竹帘薄雾,却一念相通,登时感到又酸又甜。 若他便是我命定之人,我自然绝不会离开他的,她暗暗想着,一双美目流盼,那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少年对于爱情的追求,往往无功而返,或是半途而废。一生当中有许多时刻,天明,天暗,暗涌,巨涛,花开,叶落,夏日,冬夜,仿佛都是为了某一个人而起,又不知何所起。有人会孤独一生,有人会觅得知己,孤独的人未必不幸,得遇知音之人亦未必快乐。 冬天过去,早春的雨水还有些寒冷,仲春气暖,银杏花开…入夏,蝉鸣…数着日子,他此一去,已有半年了,可他,还会回来吗?姜澄儿不忍再想下去。 自记事起,他亦常常重复陷入同一个梦境。而那个梦境,虚无缥缈,若置身鸿蒙太空,一张黄色符咒在他眼前飘来荡去,他却总也抓不住。 终于有一天,他抓住了它。 而这一天,是他与姜澄儿初识的月夜。 那符咒上只有冷冰冰的一句话:大元国祚未尽百年而竭。 他愤怒地想要将它撕碎,却从梦中惊醒。后来,他再也没做过同样的梦,也终于不再被这日复一日的午夜梦魇纠缠,可这句断言,已经深深烙在他心里。 他又想到了姜家那位姑娘。 对于他来说,或者,严格一些,对于皇太子孛儿只斤·真金来说,年少动心,是没有缘由的,放弃一个人,亦是无须理由的。 他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嫡亲血脉,是元朝开国皇帝忽必烈的嫡长子,所谓天命所授,尊贵无极。与上天为他铺就的帝王之路相比,姜澄儿,不值一提。这是事实,是在他心中,也确认了千百次的事实。 将来,自己会是个好皇帝吗?他自己其实是看得清的,作为储君,虽有为政之仁,却无经世之才。就好似他的先辈同族,虽有开疆扩土之勇,却无收服四方之德。 众臣常称颂这位太子殿下宽厚有礼,对蒙汉两族一视同仁,行事更是杀伐果断,极有魄力,因是如此,素来狡诈奸险的中枢大臣阿合马才总没能占了上风。 而他自己明白,这俱不过是表面罢了。这些年,他广纳贤才、推行儒学、效仿汉法,心之切切从未懈怠,可结果呢? 原本只是他生母察必皇后父亲帐下一介低微家奴的阿合马,竟能凭着察言观色、笼络人心的本事先是博得了他外祖父的青睐,在被举荐给忽必烈后,进谗言废弃旧法,又运用手中的权力垄断盐权、药材、茶叶,大肆敛财、收买人心,一步一步攀上了中书省平章政事的高位,权倾一时,而其身后的理财派竟能与太子的汉法派分庭抗礼。 因其圣宠日隆,他不可违逆圣意,只得忍,拼命地忍。可到如今,却又查出自己母亲的死或许正是对方巨大阴谋中的一步,怎能叫他不痛不恨不想要亲手刃之? 两百日了,他给自己留下了兰舟公子之号,为那一瞬心动,可是,他再没想过回去找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风雨潇潇旧满城 六年雪岭为何因,只为调和气与神。 一百刻中为一息,方知大道是全身。 先天五绝剑,无门无派。 不过是十年的光阴,少年侠客的鬓边就已早早生出了华发。说起来,他在这不见天日的海岛溶洞里不知已度过了几许春秋。不知幺妹可还安好?他心念忽动,随即垂下眼眸,不再动念,拂袖扫了扫身后卧石上薄薄的青苔,盘腿打坐继续参详起剑术来,然而眼前雾气朦胧,泠泠然浮现出一座高楼。 故事的开头,从抚云阁开始。 一位青衫旅客轻步登上江边小楼,极目远眺,只见江面上雾霭苍茫,无边无际。正值清晨,一缕阳光陡地跃过江面铺散开来,接着,天已大亮了。此间并无旁人,青衫客微微叹了一口气,缓步下阶来。他面容瘦削俊朗,但见风霜之色,想来奔波在途已久。 附近少有人烟,几间屋舍均已破败,隐约可窥见蒙古马蹄纷至践踏过的景象。青衫客两指放口上一嘬,唤来一匹青骢马儿,翻身上马向东驰去。 其时元世祖至元十六年,南宋覆灭,中原一统。 他此番由昆仑河北岸纳赤台直奔东方而来,是为了他妻子求一味药。数月之前,他妻子复发隐疾,全身痛痒难当,神志昏迷,命在垂危,幸得当地一位混元派道长医治,他方知那东海有一小岛名曰仙霞,岛上生有奇花异草众多,其中有一深紫而边缘粉白的五瓣花,取其花蕊入药,并引昆仑泉冬月初七之泉水、昆仑山玉珠峰三月初三的雪水,采玉虚峰八月雪莲,和之以旱莲草根、白蜡树子等量,此毒便可解。 那道长又道那仙霞岛隐于海中,礁石四围,行至处海流湍急,难以驳船,便是登上岛去,那岛上花木犹以阴毒之品为盛,所求的五瓣花极其稀少,且隐于花草乱石中难以辨认。他心知此行之难,却不能不冒险一试,故而先让妻子服下道长所赠七草凝香丸,暂缓其体内毒气蔓延,这才往东行来。 这匹青骢马脚力极快,过襄阳、宜城,日夜兼程,不日便已到了两浙西路钱塘江边,正是旧朝行在临安府。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当年金国太宗完颜晟神往南朝美景,对当时已风雨飘摇的南宋穷追不舍。哪知时移世易,如今已是蒙古的天下。 青衫客在十里亭停下来,目光笼罩着不远处的荒城孤烟出了一会儿神,神色凄然。距离东海不远了,却不知妻子在昆仑苦寒之地可还撑不撑得住,想至此又是一阵苦涩袭来,便在这心神激荡之际,风中传来一阵异香,他顿感手足无力,跌下马去。 “这点碎银给二位大哥买水酒吃,辛苦二位一趟了。” 青衫客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听见屋外人声,身子却动弹不得,想到妻子此番病势汹汹,自己却身困在斯,心中一时焦躁难耐,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得屋外人卷帘进来,欢喜道:“清平兄弟,你终于醒了!” 原来这青衫客姓贾名清平,正是南宋末年三朝权臣贾似道之子。 那人举过油灯凑近了贾清平一瞧,嘻嘻一笑,贾清平这才瞧出这人正是自己老友,昔日扬州豪族公子林一羽。 “一羽!”贾清平不意在此间与老友重逢,心中狂喜。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同窗共读,胜似手足。 “我瞧掳你去的那蒙面妹子很是可爱,定是你招惹了人家,女儿家羞不过才要教训教训你。”林一羽为人潇洒,一向率性而为,素以调侃他这位以正派自居的好友为乐。 “蒙面的姑娘?”贾清平心下一忖,道:“那迷香是南诏派的独门迷香,我与南诏派素无牵扯,他们何故找上门来?” “你身上的牵扯还少么?”林一羽笑道:“倒是你,我以前倒不知你这么轻易便能为人所擒。想来昆仑不是个修炼的好地方。” “我此时受迷香所制,无法自解穴道,只能稍待半个时辰。南诏派的功夫诡谲多变,善使暗器,但内功修炼上投机取巧根基不足,这点穴的功夫倒不足为奇。”贾清平道,“至上次分别已三年有余,乱世茫茫,你这些年可还好么?” 林一羽哈哈大笑,大掌拂过其极泉、少海两穴,贾清平胸口闷塞之感顿减,手脚已能活动。 “以前见你只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没想到这几年你的武功进境如此之大。”贾清平惊道。 林一羽展颜一笑,道:“哈哈,我心想若是在你昏迷之时替你解了穴道,你必不服了,须得教你好生瞧着才是。话说回来,你此番回王氏家宅是有要紧事吗?王姑娘为何没随你一道?” 贾清平这才知自己昏迷后被人掳去了王家,正是他妻子的娘家。他妻子闺名唤作善怜,乃前朝王安节将军膝下爱女。二人同拜在全真教掌教祁志诚真人门下,贾清平武学天分奇高,颇得师父真传,因是俗家弟子,故而于道家修炼并无太多钻研,而王善怜幼年时体质羸弱,得遇当时奔走四海济世救人的祁真人传授全真心法以修身强体,感念大恩拜而为师,但武功皆为贾清平代授。二人后经国破家亡,流落江湖,于飘零中互定终身。 想到妻子,贾清平不禁心下一紧,眉头更锁,当下便将此行来由详细说与林一羽,又道:“无论如何,你此番援手,真是多谢。仙霞岛上情境难测,我不能将你无端置于危险之中。待明日我休整一番,自行前去寻药便是了。” “你我之间,如何生分了...”林一羽淡淡说着,似乎忆起前朝往事,悠悠地道:“你父亲的事,我...” “无论如何过不在你,今后别再挂怀。”贾清平淡然道。 四年前,正值南宋德祐元年,权臣贾似道受命率精兵一十三万出师应战元军于丁家洲,大败,弃前军将士与身后南宋国中安危于不顾,乘单舟逃奔扬州。一时间民怨沸沸,群臣请诛,乃贬为高州团练副史,循州安置。其时各地土绅皆因贾似道推行公田法而深恶其行,恐其圣宠不辍东山再起,于是同朝中欲借机上位之人上下一气,重金雇海刹帮、天湖派等江湖杀手欲灭贾似道满门。 贾清平虽视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受之无益,弃之无妨,却终究不忍舍下父母亲人避祸而去。一时间杀机四伏,贾清平已自顾不暇,而父亲犹在遥遥贬谪路上,他只得拜托同窗好友林一羽率其家奴沿路照拂。他知其父罪责深重,但身为人子如何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惨死他人之手。然而敌人在暗他在明,那日林一羽等人为对方设伏牵制住,待得杀出重围赶到漳州木棉庵时,贾似道已为人所杀,不得其所。这些年林一羽深感愧对好友重托,到今日方得与好友重逢,见好友似已将过往放下,不由得更为心酸。 “我记得王姑娘得授全真心法后,身子一直康健,为何又染此恶疾?”林一羽问道。 贾清平叹了口气,道:“善怜妹子担心我的安危,便来寻我。我们上了终南山,师父却不在山上。那时天湖门人穷追不舍,放言烧山。我二人不愿累及师门,便于暗夜中下山,没想到中了天湖派的埋伏。” “你是全真剑宗嫡传弟子,凭天湖派那些人岂能拦得你住?”林一羽顿了一下,恍然道,“你这夜盲症...” “幸得那夜月明风清,我借着月光勉力支撑,总算杀得一条路出来,却也伤了不少性命,就此结下了仇怨。对方武力虽然不及我,善怜妹子却不能与他们硬抗,我有所顾忌行动便也束手束脚,对方终究是用那阴毒无比的絮云针伤了她。” “天湖派絮云针之毒,我亦有所耳闻。你们辗转去了昆仑山,定是为了那千年雪莲罢。我听闻昆仑雪莲可解百病,难道竟解不得王姑娘的毒吗?” “若是那玉虚峰峭壁上的雪莲,我便是甘冒奇险也要为善怜妹子取来的。可是...可是,可是那千年的雪莲只生长于昆仑山一处当地人称为地狱之门的死亡谷中,数百年来,只见人和牲畜闯进去,从未见到有活着出来的。善怜妹子担心我瞒着她去死亡谷,昼夜不眠,绝不离开我一步,身子一日差似一日,我只得允诺她另想办法。我若是一个人,死便死罢了,可是善怜妹子她,她还没有见过人世间许多的喜乐,如今她孤苦无依,又身中剧毒,我若是回不来,她便只身在那苦寒之地,被人遗忘,再也...再也没得救了。我...我...” “无妨无妨,咱们如今到得仙霞岛,为王姑娘取来入药的花蕊便是了,你也不必太过气馁。”林一羽大掌拍过贾清平的肩膀,他心知好友忧思郁结,非三两句言语所能宽慰的,转而道:“既然临安城外有人施袭,想必你去仙霞岛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贾清平皱眉道:“虽是如此,时间紧迫绕路迂回已是不能。” 林一羽起身向门外探了探,道:“临安毕竟是前朝旧都,归降不久,民心尚自不稳,蒙古人十分忌讳,如今城中情势比之当年的襄阳更为惨烈,即使在日间,百姓也都紧闭门户,我们还是趁着夜间元军换防时出城为好。此处虽离崇新门最近,但此门乃东出重要通路,防卫甚严,我们绕钱塘门走西湖水路更为妥当。” 贾清平迟疑了一下,紧接着嗯了一声,二人当下便摸出墙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风雨潇潇旧满城II 临安之西有湖,三面环山,溪谷缕注,下有渊泉百道,潴而为湖,名曰西湖。 南宋自定都临安后,人口激增,经济繁荣,其时京城风俗四时奢侈,赏玩殆无虚日,西湖湖光可爱,自然吸引了不少游客,盛时湖中大小船只不下数百舫。 贾林二人曾经也同西湖泛舟,那时逍遥自在,不知忧愁为何物,此时旧地重游,皆不免百感交集。贾清平犹豫了一下,向林一羽道:“贾家旧宅便在前面不远处,可否稍待我一刻,我想去瞧瞧家祠。” 月下水光粼粼,映衬着夜幕中的贾宅更显肃穆,虽经战火摧毁,仍依稀能窥见其昔日穷极奢华威扬赫赫之象,门前巨石上宋理宗御笔亲题“后乐园”三个大字犹见苍劲,自是取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意。 二人悄然入院,均知此宅与南宋皇宫隔湖相望,须得小心行事。祠堂旁杂草丛生,只剩半扇门微微摇摆,林一羽取出火石火摺点燃,只见屋内供桌上尘灰久积,牌位散倾,蛛网暗结。 “谁!”贾清平低声喝道。林一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屋角蒲团上有一个新的坐印,显是不久前留下的。 林一羽忙四下查看,却无人踪。 “这坐印不大,是一个小童。”贾清平道。二人步出门来,欲待离开,却瞥见堂前树后有一个影子微微颤动,当下脚步放缓,朝阴影走去。 “救...”阴影处的人猛地蹿出,正欲大声呼救,林一羽抢上前一把捂住那人口鼻,见是一个孩童,忙给他透出一丝缝隙呼吸,温言道:“别怕,我们不是坏人。”说罢轻抚其背,屏气倾听远处声息。 半晌,四周已安静下来,并未引来元兵,二人这才放下心来。 “小兄弟,这位大哥哥过去曾是这里的主人,今天他回家了,很是欢喜,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不要害怕好不好?”林一羽松开手,揽过那孩童的肩头,低声温言道。 那孩童本已吓得不轻,泪光盈盈,听到这许久未闻的温柔话语,不由怔怔地点了点头。 林一羽携了那孩童的手,与贾清平返回祠堂内坐下。 林一羽从怀中取出一小包点心递给那孩童,温言道:“吃些东西吧,瞧你应该有些日子没吃饱饭了吧。” 那孩童迟疑不接,他便一把塞到孩童手中,笑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那孩子摇摇头,始终不发一言,点心拿在手中也不吃。 林一羽也不气馁,笑指着贾清平向那孩子道:“你瞧这位大哥哥,明明是这儿的主人,却非要黑夜里悄悄摸摸地溜进来把你吓一跳,是不是个大坏人?”那孩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收住,用力吸了吸鼻子。 贾清平道:“小兄弟,你留在这里没吃没喝,四周又都是蒙古人,不如跟我们走罢,我们会给你寻个安稳地方。” 那孩童仍是摇摇头不说话。 二人都道这孩童不知经历了怎样的人间惨事才如此乖僻,暗暗为他揪心。 “小兄弟,你若留在这里,被外面的官兵发现了,欺负你怎么办?大哥哥不会伤害你,那些官兵的脾气可就厉害得紧呢。”林一羽仍不死心。 那孩子低下头不作声,隔了半晌,抬起眼仔仔细细地瞧了瞧林一羽,接着又仔仔细细地瞧了瞧贾清平,看不出欢喜忧愁。 这时湖对岸打更的声音沿着湖面悠悠扬扬地传来,不觉已至四更天,再不启程待到天明便危险了。 贾清平站起身,将堂中牌位一一扶起,恭恭敬敬拜倒下去,礼毕回身走到那孩子身前蹲下道:“小兄弟,从这里出去两进院落,那东厢房的屏风后面,有一处凸起的龙纹石雕,你贴近了看,会看到细细的纹路将它分成了好些个格子,你从左数第四块,再往上数第五块,用你全身的力气推进去便会打开一扇门,那是一个密室,若遇危险可藏身其中。那密室引了地下泉水,可保你几日性命。” 林一羽笑道:“贾大公子真有趣,一个密室还建这么弯弯绕绕的,什么上呀下的,左数右数,我瞧不出一会儿这孩子便忘得一干二净了。”说罢转头向那孩童道:“小兄弟,你记住这大哥哥的话了罢?不过我告诉你呀,其实最要紧的,是不管多着急多慌张,都要记住进了房间须得先关上门。” 那孩子重重地点了点头,贾林二人仍不放心,又将密室云云重新说与他一遍,这才动身。 “哎哟。”林一羽起身时突然叫道。 “怎么了?”贾清平忙问道。 “这蒲团里面,似是个好硬的物事。”林一羽疑惑道,原来他起身时手撑在了那孩童所坐的蒲团边上,不料竟被这软软的蒲团硌得生疼。 贾清平举过火摺,确看到那蒲团的一角微微隆起,当下撕开包布,只见一件四寸见方的硬物骨碌碌从蒲团内滚出来。 贾清平将那一块玉制印章似的物事拾起,见这印章以螭虎为钮,质地温润,通体雪白,翻过来赫然见那印文以九叠篆书刻着“承天福延万亿永元极”九个大字,字体屈曲缠绕,布满印面,神秘威严,正是南宋皇帝御用九玺之一镇国宝。 林一羽见贾清平满脸惊讶,却不明其故。 “走罢。”林一羽瞧天色渐明,催促道。 贾清平点点头,思忖了片刻,将那宝玺收在怀中,转身欲走。 “等…等等!” 他二人蓦地回头,是那小孩子的声音,只见那孩童局促道:“大哥哥,带我一起走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风雨潇潇旧满城III 舟行一夜,天已大明。 三人走到船头,目光所及,茫茫海面,丝毫不见陆地的影子,身后忽然角声阵阵,回头只见一艘巨船正径直向这边扬帆驶来,两侧各向后排开三艘小舰。船头的旗帜迎风展开,正是南诏派的黑底团龙纹旗。 “南诏派近年声势浩浩,风头正盛,不知为何对你纠缠不休。”林一羽低声道。 贾清平微微苦笑,这几年,对他纠缠不休的人,何止这一家。 此时巨船已在不远处,船头站立了一排女子,皆着淡绿色衫子,其中一人朗声道:“敝派陆掌门请二位上船用茶。”二人听罢对视一眼,心中已有计较。 待上得船来,只见帘纱重重,屋内一应摆设尽显拙朴,却不见陆掌门其人,侍女为二人奉上茶后,便引那孩童去偏堂歇息了。 约莫过了半晌,帘后传来清脆女声:“陈茶待客,多有不周,还请二位见谅。”他二人躬身行礼,林一羽道:“我兄弟二人路过贵派所属,原当先行前来问候,陆掌门切莫见怪。”贾清平却心道:“南诏派用迷香困我,确非好意,追踪至此,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只得见机行事,莫误了善怜妹子的药。” 陆掌门在帘后轻轻一笑,道:“贾公子稍安勿躁,你要的东西,敝派便有。” 贾清平被说中了心事,心下一凛,道:“在下此番东来,是另有要事在身,贾某愚钝,实不明白陆掌门此话何指。” 陆掌门道:“贾公子明鉴,在下不才,碰巧会一些用药使毒的微末功夫,却能解令夫人体内的絮云针之毒。” 林一羽接口道:“这些私事倒不劳陆掌门费心。陆掌门若无他事差遣,我们便告辞了。”二人当即唤了正在偏厅歇息的孩童一齐下船来,并无人阻拦。 “清平,你瞧那陆掌门倒是什么路子?”林一羽见身后并无南诏派的船追来,心下疑惑。 贾清平摇摇头,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到船舱内,取出怀中的宝玺,问那孩童道:“小兄弟,这个东西你认识吗?” 那孩子嗫嚅道:“不认识。” 贾清平心道:宝玺藏与蒲团中隆起一角,旁人一瞧便知其中端倪,这孩童在贾宅待了有些时日,坐卧均用这蒲团,要说没有察觉实无可能。须知那天子九玺合乾元用九之数,尤以九玺之首受命玺为重,受命玺取受命于天之意,乃皇权天授、正统合法之信物,历朝历代凡欲登大位者必争夺之重器也,现下却不知流落何处。 林一羽瞧贾清平脸色愈加严峻,忙道:“这事暂不打紧,等治好了王姑娘的病再去探查吧。”又向那孩童道:“小兄弟,咱们相处了这些时候,你叫什么名字,可说与大哥哥听吗?” 那孩童道:“我叫阿照。” 林一羽道:“阿照,大哥哥如今有要紧事要办,等办完了,大哥哥再给你寻个安稳去处可好?你的家乡还记得吗?” 阿照摇摇头,道:“我与大哥哥们在一起就很好。” 林一羽笑着轻抚其头,道:“你瞧见了,刚刚那艘大船上的人来意不善,不知今后还会与我们如何为难,跟着大哥哥你可得吃苦啦。” 阿照道:“我没有家,我跟着大哥哥。” 贾清平心想这孩子确与宝玺有着莫大关联,倒不妨留着他,便道:“如今的情势,确是四海难为家。你愿意跟着我们那也很好,大哥哥教你功夫,你自然不会吃苦了。” “二位相公,前面便是仙霞岛了。”艄公喊道。 贾林二人应声出舱,果见数里外有座岛屿。只是远远瞧着,岛上花木凋零,山土焦黑,二人见此异象,忙向艄公问道:“仙霞岛确实是这里了?” 艄公笑道:“我在东海行船十数年,像二位这样指明到仙霞岛采药的客人也载过不少,自是这里没错了。” 二人大惑,只得先上岛去再作打算。 “果然是她。”贾清平道。待驶近一些,二人皆看到仙霞岛西侧数丈外礁石后停靠着南诏派的船只。 仙霞岛没有渡口驳船,艄公便将船只缚在离岛不远处的礁石边,贾清平将阿照留在船上,与林一羽游去岸边。 “二位别来无恙。”陆掌门以石为桌,席地而坐,悠悠闲闲地饮着茶。只见她形容清丽,却作书生打扮。她身后分四列站着男女各十二人,皆着淡绿色衣衫。 贾清平并不答话,环顾四周,岛上一片新火焚烧过后的痕迹,心中恚怒。 陆掌门继续道:“我敬令岳王安节大将军英勇大义,诚心赠药,贾公子却不领情。” 贾清平怒道:“我与南诏派无怨无仇,你为何追打至此!” 陆掌门笑道:“我欲赠药与令夫人,怎能说是追打呢?如今天底下能救得了令夫人的,便只有在下了。贾公子切莫动怒,孰轻孰重,无须在下多言吧?” 贾清平心知对方决不会无缘无故赠药,但眼下别无他法,只得强忍怒气,道:“素闻南诏派行事手段高明,今日一见,实在佩服。”顿了一下又道:“今日若蒙贵派赠药,他日陆掌门若有所急,只要不是背君叛国之事,贾某必当听从差遣。” 陆掌门冷笑一声,道:“背君叛国,这等事怎敢劳烦贾公子。”说罢从怀中摸出一个透明雕花琉璃瓶,里面装着十数粒小药丸,道:“令夫人每隔六个时辰服一粒,连服七日,其毒便解。”见贾清平踌躇不答,继续道:“令夫人与我是世交,这解药你可放心拿去,我绝无加害令夫人之意。至于…”陆掌门意味深长地看了贾清平一眼,道:“敝派无事须劳烦贵人。今日贾公子只须留下性命,令夫人便可得救。” 林一羽听罢不待贾清平答话,跳上前愤然道:“贵派明知我二人来此寻药,却火烧仙霞岛,再以赠药为名取我兄弟性命,贵派在江湖上素有威名,行事怎能如此不堪!”说罢携了贾清平的手欲离开,贾清平却按住他的手臂,低声道:“一羽,还请我同这位陆掌门说清楚。”接着向陆掌门拱手道:“承蒙贵派好意,贾某十分感激。还望陆掌门宽限我三个月的时间,待我回到昆仑山安顿好妻子上下后,便即回来领死。” “清平!你若不能平安归去,王姑娘难道能独活?”林一羽大叫道。 “贾公子果然爽快。”陆掌门道。 林一羽气极,实不愿好友无辜命丧于此。只听得贾清平慢慢道:“若是陆掌门应允,在下必不食言。”他心里清楚,他这条命,早就不属于自己了。这几年,他四处求医问药,皆因他为罪臣后人之故,无人肯施援手,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陆掌门沉吟了半晌,道:“这倒不必。我已经将令夫人请来了。” 贾清平闻言大惊,叫道:“你…你…”却哽在喉间说不下去。 林一羽急道:“王姑娘病势危殆如何禁得起长途跋涉,你们将她挟持来做什么?实在太过无理!”说罢拔剑上前,指着陆掌门道:“要想取我兄弟性命,须得先问问我这把剑!” 陆掌门衣袖一拂稍稍格开剑锋,笑道:“林公子莫要生气,若论一对一的功夫,二位自然是看不上敝教的了。” 林一羽心知对方船上尚有数十名高手,不过凭二人如今的武学造诣,逃出自是不难,只是贾清平心意已决,若双方动起手来必定不会自救,想到这里,一时没了主意,当下收剑拱手道:“陆掌门既与王姑娘是世交,我们双方当同心一意才是,为何非要取清平性命?” 陆掌门淡淡地道:“为名为利,不都是理由。” 林一羽朗声道:“故国山河不再,名利何所来?何所依?难道威震江湖的南诏派也成了鞑子的走狗?” 陆掌门起身走到海边,定定地望着远方,道:“林公子在泉州创立玉虚盟,近年来在东南一带大行抗元之事,贵盟兄弟英勇机变,叫蒙古人好生头疼,在下佩服得紧。眼下南宋幼主身死,没了真龙,林公子难道还不跃马称王吗?” 林一羽哈哈大笑,道:“陆掌门真瞧得人也忒小了。驱逐鞑子,是我汉人百姓人人应尽之责,我为同胞手足,故国家园,并非只为自己。” 陆掌门讥道:“林公子气度宽宏,非我辈能及。可是往昔赵氏在位之时,百姓尚免不了受尽欺压挣扎求存,南宋朝廷与蒙古鞑子,又有何两样?”接着愤而转身向贾清平道:“你父亲在朝时培植私党铲除异己,冤死多少忠臣良将,江山社稷被他搅得一滩浑水,他贪生怕死,大敌当前弃军逃命,实在是死有余辜!如今叫你这个做儿子的为那万千惨亡的百姓赔一条命,真是便宜了你。” 贾清平听她痛骂自己父亲,却不争辩,只苦笑道:“陆掌门可否允我见夫人一面?” 陆掌门扬扬手,命人端上一杯酒,贾清平已知其意,转头向林一羽微微一笑,轻言道:“贾家罪孽深重,我死不足惜,善怜妹子却是无辜,今后还请你多多照拂她。” 林一羽待要阻止,却听得海上传来扑通一声巨响,不一会儿一个湿漉漉的人影出现在岸边,正是王善怜。 “善怜!”贾清平大步奔过去,环住妻子左瞧右瞧,见妻子气色比之当日离家时已好了不少,登时心下大慰,转念想到分别数月,再相遇竟已是生离死别之时,不由得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王善怜轻抚夫君脸庞,点了点头,接着快步走到陆掌门身前,温言道:“陆姑娘,你我二人世交,我何尝不体谅你的心情?只是寻其根究其因,南宋灭亡,你父之死,根由并非只在贾氏一门。旧朝根基腐朽,人才凋零,文不思政武不思战,岂是一人之过?” 陆掌门叹道:“善怜姐姐,当年王伯伯被贾似道孤立排挤,含冤被贬,郁郁而终,你为何如今还替他们贾家分辩?” 王善怜淡然道:“乱世之中,生死荣辱皆系于他手,生或死,其实又有什么分别?如今鞑子当前,家国未复,只谈私怨绝非大义所为。” 陆掌门轻哼一声,冷笑道:“好一个大仁大义,你们就是圣贤书读得太多才落得如今的处境。圣人自己从不选择死,圣人只教凡人为了大仁大义而死。世人皆有苦难,难道生而为人便须得为了所谓仁义所谓家国而活?我偏不,我便是要为了我自己。这世间,原本就没有善有善报这样的好事。贾公子若舍不得死,我帮你一把便是!” 说罢拂袖出掌,十数枚银锥已在路上,贾清平淡淡一笑,闭目待死,却听得林一羽大叫一声:“善怜不要!”他忙睁开眼,只见林一羽委顿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原来银锥发出时,王善怜已有防备,立刻挺身挡在贾清平身前,林一羽见势不容缓当即飞身过去,这喂了剧毒的十数枚银锥尽数扎进其胸腹,深至寸许。 贾清平扑过去,哽咽道:“我死不足惜,你何必如此!” 林一羽闷闷地咳了两下,终于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他呼吸短促,艰难地微笑道:“见到你...你跟善怜…你们安好,我这样子去了,也很欢喜。你不要…不要为难陆姑娘,她孤苦伶仃,很是凄苦。你父亲的事,我…我对你不住…这里太危险,你跟善怜万勿再履故土,我瞧,那昆…昆仑山就很好,我...我当年...我当年也想去找...找...”不待说完,径自晕了过去。 王善怜哭道:“清平哥哥,你快用内力助他逼出毒液。”贾清平点点头,定了定心神,当下便运起功来。 王善怜又抬头向陆掌门哀道:“陆姑娘,林公子是无辜之人,还请赐解药救救他。”说话间一枚银锥从林一羽腹中飞出,跟着喷射出紫黑色的血液。 一时间奇变陡生,陆掌门竟只定定地望着林一羽不动,听到王善怜的哀求,这才反应过来,忙从怀中摸出三粒药丸依次用内力助林一羽吞下,约莫过了一刻钟,林一羽的脸色已由紫青转白,呼吸渐至平稳,看来已无大碍了。 贾清平长舒了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包,握在王善怜手中,温言道:“这方印玺,是我在家祠的蒲团内发现的,我们在那里还发现了阿照。我想,这印玺定是有贵人在危急时托他保管的,他年纪还小,暂时不要逼问他什么,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天子九玺,其余八玺仍下落不明,须将其找回,交予宋皇后人扶保大义才是。”贾清平停下来,轻轻捧起善怜的脸,眼眶一红,柔声道:“善怜妹子,你一向很坚强,是不是?” 不等王善怜回答,他便站起身向陆掌门拱手道:“多谢陆掌门相救拙荆之恩。”霎时间只见剑光一闪,贾清平已自刎于剑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甄缙 连日乌云,雨却下不大。 一位长身鹤立的男子在内庭一株顶如华盖的古槐前默默静立了许久,此时雨音暂歇,细柳微风,月也不动,人也不动,直到陆临飞奔过来。 “师兄,发什么愣呢?念易和念初已经到了,正在门前下马呢,走,找他们说话去。”陆临满面春风,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尚未褪去孩童的稚嫩,但英姿不凡,观之可亲。 被他唤作师兄的男子不紧不慢地将一封短简拢入窄袖之中,这才半转过身,只见他眉目舒朗、目若寒星,虽是在别院中作素净打扮,一头乌发也只是用素冠束起,然而眉宇间帝王之气毫不稍减。 他是元朝第一位皇帝忽必烈的嫡长子,当朝的太子,真名唤作孛儿只斤·真金,行走江湖时常以“甄缙”为化名。在他年幼之时,忽必烈热衷于推行汉法,在中原地区搜罗了一大批汉人儒士,并令名儒姚枢教导皇太子,授其为学之道及历代治乱的道理,故而甄缙受汉人文化影响颇深,这个汉人名字自然也是他自己取的。 十年前,正值至元十六年,忽必烈命镇南大将军张弘范剿清南宋余孽,令皇太子随其行帐以增广见闻。不料他一日贪玩擅自离开了营帐,灾民们见他身着蒙古华服又孤身一人,便欲对他下手,正巧几位南诏派门人经过,将他救了下来。 甄缙自幼只习练过草原骑射之术,对汉人武功一无所知,他见南诏派门人剑不出鞘便能以一敌十,心下不禁大为佩服,又感念救命之恩,因而拜在南诏派掌门陆警予门下,是以成为了陆临、念易、念初等人的大师兄。 在南诏派念字辈的弟子中,陆临精通医术药理,而念易、念初专心武学,颇得南诏独门剑法——先天五太剑——的真传,在一众弟子中最为出挑。陆临本是陆警予长兄之子,本名单字一个临,故而虽排念字辈行二,往往将念隐去,仍唤原名。而甄缙身份特殊,并不在弟子赐名此列。 “大师兄,陆师兄!”念易、念初二人远远地奔过来。 不待停步,念易又道:“我和念初奉师父之命,来之前已清理了临安城外阿合马的暗桩,城内暂时安全。阿合马那狗贼可真是下了狠手,此番大师兄化名江湖人独身南下,他竟事先得知了消息,派了上百名死士沿途埋伏。” 甄缙点点头,道:“师父思虑周全,是我大意了,好在沿路有陆临作伴,你们陆师兄可机灵得很,阿合马那些不中用的家奴刚出大都就被我们甩掉了。” 当下师兄弟四人携手步入内院,陆临见到两个小师弟甚是兴奋,连比带划地说起沿路的趣事来。 “咳咳,不过前面说的这些事儿跟接下来这件大大大事相比,就无趣得紧啦。”陆临语调突转,神秘地朝师弟眨眨眼。 “陆师兄,你可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念易、念初与陆临年纪相仿,正是对一切都感到新奇有趣的时候。 陆临咳了咳,瞄了甄缙一眼,见他略略发窘,便笑道:“你们这一路自西域而来,忙着赶路,想必还未听闻这半年来,江湖上突然出现了一位号称兰舟公子的少侠吧?” 念易念初听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皆不明其意。 陆临又道:“那钱塘县有一户姓姜的人家,据说是当地的大盐商,财力雄厚非一般官商可比,这倒是其次,那姜家有一位小姐,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呢。” 甄缙抢道:“陆临,姜小姐尚在闺中,可不是你我谈资。” “怎么你看得,我就说不得?”陆临说得起劲,瞪了他一眼继续道,“我们原本也只听听,那闺中小姐岂是旁人见得着的?定是姜家人自己夸夸罢了。半年前,师父派人传信来,说那州府的官员觊觎姜家的盐场,只是顾着姜家在当地的名望不敢明面儿上抢,打算暗中对他们不利。师父又说,从小教我们的仁义之道可不能白教了,既知道了这样的事,就决不能袖手旁观。你们两个可巧又去了西域昆仑寻药材,只得我和大师兄走一趟了。” 念易、念初听得入神,见陆临停下来,忙问道:“后来呢?你们去救了他们吗?” 陆临点点头,突然笑出了声,道:“这点小事本也算不上什么恩情,可那姜家爹爹定要我们在府上住几日,命人奉上珍馐美酒以表谢意。这位仁兄也不推辞,”他指了指甄缙,继续道,“喝到兴起,突然听到后院传来一阵古琴声,他便舞剑以和琴鸣,那一相一合的场面可真是引人入胜啊。” “那琴声何人所奏?便是那姜家小姐吗?”念初嫌陆临啰啰嗦嗦,问道。 “不一会儿琴音歇了,那女子在珠帘后说道‘公子剑意如发,令人神思向往,二位大恩小妹唯以这粗陋琴音相谢,还望公子不要嫌弃’。”陆临细着嗓子有模有样地学着姜大小姐说话,连甄缙也被他逗笑了,他不待说完便又扑哧一声笑起来,“你们大师兄这兰舟公子之美名,便是姜家小姐亲自取的。” 念易、念初二人一对眼,也笑作一团。 念易道:“大师兄,姜姑娘琴声有意,姜家爹爹对你也一定满意得不得了,师弟这厢先恭喜你和嫂子啦。” 甄缙被师弟们闹得满面通红,却忽然想到什么,正色道:“这件事以后别再提了。” 陆临又一瞪眼:“为何不能再提?哦,我明白了,定是因为那姜姑娘是汉人,又是长在南边的汉人对吧?我说你们蒙古人心眼儿也忒小了,便是过去我汉人朝廷,迎娶外族女子也并无不可啊。” 甄缙不以为忤,只道:“我的婚姻大事,说到底,只是旁人的工具罢了。” 他笑了笑,又道:“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才是头等大事。我此番南下,只为一件事。” “何事?”念初最是急性子。 “两年前,我母亲仙逝,当时太医说是喘症引发的急病,故而不得治。母亲的喘症,我一直知道,那年入冬后愈加严重,虽说如此,她的死因仍是在我心中留了疙瘩,直到数月前,我与阿合马朝堂争论江浙行省盐权之事时,前去搜集他此前假借推行新盐政、实则大肆敛财的证据,不想得到另一封密报。原来,此前侍奉我母亲汤药的那位女医,曾是阿合马之子忽辛的宠姬,只因那女子是汉人,没有名分,才少有人知。阿合马曾下令将这个女子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忽辛念及旧情,偷偷将她放了,阿合马震怒之余,也一直在寻找这个女子的下落。” “可还有别的线索?”陆临问道。 甄缙道:“只知曾在江南之地出现,会功夫,似乎还是失传已久的乌蒙泉清掌。其他的,一无所知。” 念易道:“没有线索,我们便去找线索。师父久历江湖,人脉甚广,或许知道一二。” 甄缙道:“这件事,极为危险,还是不要将师父牵扯进来为好。” 陆临一时不解,却又不好开口问,甄缙明白他的疑惑,踱步到中庭一侧的假山旁,其时花木正盛,流水潺潺。这一座在西湖边巍然起立的大宅占尽胜景,雕栏玉砌金碧辉煌,只是这宅子坐落在天然秀丽的西湖之畔,相形之下,自是少了一些浑然天成的感觉,多了一份匠气。 他忽而问道:“你可知这座溪流别院以前是谁的府邸吗?” 三人皆摇头。 甄缙道:“这宅子原叫后乐园,是取自你们汉人才子范仲淹所作之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父汗觉得这句话意义甚佳,位置景色也都不错,便赐给我当作南下时居住的别院。” 陆临点头道:“原来这府邸便是前朝奸臣贾似道的宅子。” 甄缙道:“贾似道当年权势滔天,也不过黄土一抔,无牌,无位,无陵。” 陆临道:“我极小的时候,便听我爹爹说起过贾家世子的事情,我父亲说贾家世子跟他父亲为人完全不同,他师承全真教祁真人,文识武学都颇有造诣,又有一番济世报国的情怀。只可惜他后来受父罪所累,流落江湖,倒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念初微微蹙眉,略想了一想,便道:“贾家世子莫不是有位至交好友,当今玉虚盟宗主林一羽林大侠?” 陆临道:“便是有,又如何?” 念初道:“我刚习得先天五太的第一剑太易剑时,曾去武夷山访友,顺道切磋切磋剑法,便是在那时听说了玉虚盟林宗主的名号。林宗主风流潇洒,侠义为怀,深得武林中人推崇,他手下,便有许多原本在乱世之中隐姓埋名的侠士,而玉承霑正在其中。” “玉师伯?!”陆临和念易异口同声发出惊呼。 “嗯,我听大师兄说,那个医女会失传已久的乌蒙泉清掌,倒令我联想到传闻中玉师伯曾于云南乌蒙山谷面对激流巨石三年有余,悟出一套四十九路泉清章法的事。不过,早在师父拜入师祖门下时,玉师伯就已艺成出师,遁隐江湖了,所以这一切,也不过是据传闻罢了,未必便能作的准。”念初道。 陆临有些犹疑地朝甄缙看去,甄缙自然知道他在顾虑什么:十年来,玉虚盟行反元之事,明里暗里不知杀害了多少蒙古士兵,如今,这位玉承霑被玉虚盟收归麾下,手下自然免不了会沾上自己同胞的鲜血,陆临是怕,这般追查下去会令他和南诏派生了嫌隙。 甄缙正色道:“无论如何,这是当下唯一可追索的信息,不能轻易放过。玉承霑既已艺成出师,与南诏派和师父自然再无关系。” 听他这样说,陆临才略略放下心来。念初说完才发觉自己似乎透露了什么不该说的事,忙掩口噤声,慌乱中与念易对了下眼色,方自稍慰。 此时日落月升,四人用了晚饭,又说了些不相干的趣事,便各自睡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海岛 大海苍茫无际,浪花不断拍打着礁石,日夜未曾止歇。 七年前曾载着贾清平和林一羽去往仙霞岛的船夫,仍在海边默默守着,数年如一日,未曾改变过。他远远瞧见有人来到,起身整理好蓑笠,扶起船桨,朗声问道:“客官可是要出海?” 甄缙点点头,先行跳上船,陆临等人紧随其后。 “船家,麻烦去仙霞岛。”甄缙摸出一锭白银递与船夫。 船夫一怔,立时便回过神来,答允道:“海上风浪大,诸位小心了。” 这是甄缙第一次走海路,以往南下游历时,所行江流湍急之处虽也不少,但这海上的风浪却远非江流可比的。好在他内力深厚,不至于狼狈呕吐。待风浪稍缓时,他便走出船舱,不禁赞道:“唯有如此壮阔无垠之景,方可与我蒙古大草原相媲美。” 陆临却不以为然,他此刻腹中翻江倒海,正在独力顽强抗争中,却硬是在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我瞧这景色还好,我更喜欢高山。” 念易接口道:“我和念初去过闽州的武夷山,风光甚美,不如等此行结束,我们去武夷山一游可好?” “不不不,这一趟结束了,我要先去襄阳,听说武当山弟子的功夫不错,我倒要去跟他们比划比划!”念初兴致勃勃道,他平素最是喜欢跟人比试功夫,无论输赢,嘴上绝不肯服软的。他为人豪爽不拘小节,初出江湖便交到了不少同道好友。 “好吧,就依你。将来,等大师兄的心愿达成了,我们师兄弟一起想去哪儿去哪儿。不过,你真的确定玉师伯在那什么仙岛上吗?”陆临道。 念初点点头,道:“修能从闽州千里传书给我,准没错。” 修能是隐居于武夷山林的小道长,属混元道教闽中支系,与念初私交甚好。 “可是,玉师伯既是玉虚盟的人,为何不留在宗主之侧,反而避于海岛呢?”陆临追问道。 “据说是受了很重的伤才不得已退隐的,那仙霞岛上奇花异草甚多,倒是个顶好的疗养之地。不过,修能说,师伯离开东南已有数年,这么多年了,伤竟还未好全,倒叫人疑惑。”念初道。 陆临吐了吐舌,传闻中玉承霑既已能自创武功,那自然算得上是当世一流高手,竟还有人能令得他数年避世不出,果真是人外有人,不可小觑。 注意力这一转移,似乎不像先前那般头晕目眩了,他嘿嘿一笑,正自得意,那几欲作呕的恶心又席卷而来,他不由得大叫道:“兰舟公子!你家里那么多大船,怎么如此小气,都不舍得给我们用,这可都是你亲师弟啊!啊啊啊——呕!” 三人看着他都笑了,太子府的巨舰虽好,然声势浩荡终不可取,何况甄缙此人十分享受以侠客身份游历江湖的滋味——他一年当中大多数时间都活在大都皇城尔虞我诈之中,好容易出一趟门,自然是少年心性,不肯受拘。 当然,他也知道,太子亲军并不会离他太远。 几人谈笑间,一日倏忽而过,只听得船夫喊道:“仙霞岛便在前面了。” 闻言,陆临赶忙哎哟哎哟地爬了出来,大叫道:“我的肚子哟,我要吐啦!” 船夫笑着摇摇头,麻利地将绳索套在数丈之外的粗木桩子上。这渡口以礁石为基,虽略显简陋,却也实用,凭借一条长长的石桥连接着不远处的仙霞岛。 几人陆续上了岸,谢过了船家。船夫道:“平日里我每隔五日便会来一趟,诸位若要返程须得稍待几日了。”他顿了一下,又道:“听闻这岛上名花异草甚多,老夫有一事相求,不知几位相公可否答允?” 甄缙温言道:“还请明言。” 船夫拱手道:“这岛上有一种形似满月,白如月华的小花,恰巧可作老夫多年顽疾的药引,几位相公若是得闲,可否帮老夫取一朵?” 甄缙答道:“此岛我也是初次到访,不知岛上情形如何。若是能采得船家需要的东西,自然是好,若是没有,还望见谅。” 船夫道:“不敢不敢,老夫在此先行谢过几位相公,岛上或有凶险,还望各位保重。” 当下几人与船夫别过,步上石桥,走上岛来。 甄缙负手在前,默默思索着船夫的话,忽道:“我瞧这船夫不简单,他说岛上或有凶险,此意为何?” 陆临哎哟了一阵儿,道:“他就是胆子小,人又懒呗,自己生了病,明明熟悉水路,却不来采药,偏生拜托我们这些陌路相逢的人。”说罢继续哎哟起来,连声叫着头晕脑胀走不动路,叫念易、念初扶着他,好是偷了一会儿懒。 几人行至岛上,见数里外有一石亭,亭后是百级石阶铺成的上山之路,山间薄雾环绕,隐约可辨得白色屋苑的尖尖一角。 陆临四处张望着,漫不经心道:“这岛还挺大的嘛。” 四人正往石亭走去,忽听得耳边风起,数十人从林中纵身跃出,手持亮剑,将他们四人团团围住,甄缙忙暗示陆临等人切莫妄动。 一位身着浅杏罗裙、腰间悬着一管玉箫的女子从一众白衣弟子身后缓步踱出,只见她以藤条为簪,束发青带,眉眼间笑意动人,年纪想来不过十五六岁。 “早早来报有人闯岛,我瞧多大阵仗呢,原来就四个人。”她嘴角泛着笑,眼神却不住打量着甄缙等人,突然,她的目光停在了陆临的脸上。 陆临被她盯得心里发毛,立刻回瞪过去。没想到这女子竟笑着走近,以玉箫为指,点了点陆临的鼻尖,笑问道:“这位小公子眉目如画,我很是喜欢。不敢请教小公子年方几何,可有妻室?” 陆临大惊,涨红了脸往后一跳,结结巴巴道:“你...你们女孩子家,哪有这样...这样说话的?” “玉儿,不要戏弄客人。”一位陌生的青年男子来到诸人身前站定,看起来是位端方知礼的翩翩公子。 他向甄缙等人作了一揖,又道:“在下许千云,这位是玉无泽玉姑娘,方才多有冒昧,还望勿怪。不知诸位远道而来是为何故?” 四人回了礼,甄缙方道:“在下甄缙,这几位是我的师弟,我等俱是南诏派门人,此番叨扰原是为寻访我派玉承霑玉师伯而来,待访得旧人之后,即当离岛,并无他意。” 玉无泽冷哼了一声,道:“人人都说自己寻访故旧,我倒要看看,你们这次还真能玩出花儿来不成。” 甄缙道:“玉姑娘慧眼,我等此行确是诚心寻访旧人来的,绝无恶意,许公子和玉姑娘久在此岛,想必知道一些消息,还请明示。” 玉无泽道:“打住打住,你有没有恶意,我也瞧不出来,不过你身边这位小公子,我却十分喜欢,你要是能把他送给我,我就告诉你我知道的。” 不待甄缙反驳,陆临就翻着白眼急忙跳出来哇哇大叫道:“你一个小小姑娘,怎么说话便不知羞的?我...我...我偏不依你!” 许千云笑道:“我这个小徒儿天真烂漫,说话向来如此,在这岛上无需与外界接触,我们便没有拘束过她,今天倒让诸位见笑了。”说罢白袍一扬,作出请的手势,道:“总归在此处无可分晓,不如请往敝舍一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疑云 众人拾级而上,又穿过几道长廊,来到了主厅堂。 这抚云阁坐落在东海仙霞岛的南峰之上,共五进院落,长廊间皆结满淡紫泛白色的藤花。陆临认出那藤花是内陆极为罕见的冰生溲疏,不由咋舌。 许千云先请众人归座,又命小僮奉茶。玉无泽朝陆临身后的小僮瞧了一眼,那小僮忙将陆临引至玉无泽一侧的位置。陆临还在计较方才被她戏弄的事,可玉无泽毕竟是主人家,不便发作,只好散散慢慢地作了个揖便在她身旁坐下了。 甄缙环顾四周,见这厅堂虽不大,却很通透,伴随着兰花香气的阳光斜斜洒将进来,确像是世代书香人家的宅第。 许千云缀了一口淡茶,向堂前弟子递了个眼神,未几便有两名全身蒙着白布的人被抬了上来。 “素闻陆临少侠医理甚达,不知瞧不瞧得出这二人所中何毒?” 陆临闻言,起身走到那两人之间,掀开其中一人覆面的白布,心中登时一凛,戒心大起。 “黑狱九莲散,久闻其名,如今得见,果然厉害。”许千云的嘴角带有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目光并未在那二人身上停留,而是直直盯着陆临。 黑狱九莲散,和业火丹齐名,是南诏派两大独门秘药,前者以西域昆仑死亡谷的千年黑莲制成,服之可令人神志大损,不再受自我意识控制,而眉间将出现黑色三瓣莲的印记;至于后者,乃摧金煅火之剧毒,与天湖派的絮云针之毒相克,当年南诏派陆警予正是用业火丹救了王善怜一命。 这两种阴损剧毒,自来是江湖传闻,虽恶名在外,然并未有人证实过是否真的存在,连南诏派亲传弟子也未必清楚。 故而,即便陆临亲眼所见这死者眉间的黑色三瓣莲,亦颇觉难以置信。 许千云见陆临久未作答,笑道:“陆少侠不必紧张,在下并非要将这罪名强加于贵派。只是我们这些江湖闲散人,久居海岛自在无为,自问往昔并未与人结仇。日前却不知是哪一路人,又从何处得到的消息,潜上岛来以这黑狱九莲散伤我弟子,不知所图。恰巧众位今日上岛,少不免有些困惑。哈哈,莫要着急莫要着急。” 他见一丝怒气渐渐在念易等人眼中聚集,忙摆摆手道:“在下当然相信诸位少侠的人品,当不至于作出此等卑劣之事,总该话说分明,别伤了和气。” 念易道:“许公子明鉴,黑狱九莲散虽是敝派祖师翠峰山人所创制的绝密毒药,可数年来,连派中弟子亦只闻其名未见其实,南诏以侠义立身,更从未用过此毒害人。那地狱之谷的千年黑莲并非只我派门人可去取得,世上亦有许多隐世高人通晓药理,或可研制出与敝派秘药相似的毒物也未可知。若许公子允可,在下即当飞书家师告知此事,集合派之力查究分明。” 甄缙点点头,道:“无论如何,此毒现世,终究不妥,背后下毒之人或有更大的阴谋,还望许公子早作决断,我辈自当尽心竭力查出真相,还冤死之人一个公道。” “呵,你们倒挺会讨巧,说的话一个比一个有理似的。”玉无泽道,“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们用南诏的秘药害了你们南诏派的人呢。” “那是你的问题,你自己心眼多,看谁都不顺眼。”陆临道。 “现在是我们好声好气同你们讲道理,你还反咬一口,说我心眼多?” “你有好声好气吗?” “我怎么没有!” “那你有证据证明是南诏派下的毒吗?” “这两名弟子额间印记清晰无疑,他们死前神志不清如魔附体,这俱是事实。你们南诏派用药使毒的功夫最是一绝,黑狱九莲散是贵派独门秘药是也不是?既是独门秘药,那问题自然出在你们中间。” “谁说黑狱九莲散就一定是我们南诏才能有的,既然我先祖师爷数十年前便能制成此毒,这么多年过去,难道就没别人了吗?” “听闻陆公子这两年来行医济世人皆称颂,又闻公子素使的软扇中竟能藏数枚紫萝钉,一旦刺入人身大穴,不消顷刻便可封人筋脉,非七日七夜不可催动内力,你小小年纪便能制出这等厉害暗器,我倒问你,凭你这般本事,若给你面前摆上那千年黑莲,你可有法子制出与你先祖师爷相差无几的毒药来?” “那是我资质有限,拖累师祖盛名,你单以我而论,未免眼界也太狭隘了些。” “是你要同我讲道理的,你别说不过就顾左右而言他。我见的知道的,未必便比你少!” “早知同你讲道理也没用,还不如一早便不讲道理!” “好啊!那就不讲道理!” “哼,你也不过是倚着自己是这儿的主人,仗势欺人罢了。我们师兄弟四人本是诚心访旧而来,一没惊动家师,二来我大师兄连他的…”陆临原本要说甄缙并未令太子府的侍卫随往,但马上反应过来不可暴露师兄身份,立刻打住话头,转而道,“总之,你是女孩儿家,我当然不会和你动刀动剑的,你若不讲道理那也随你。” 他二人一声更比一声高,扯着脖子争得面红耳赤,卯足了劲要把对方斗下去。 许千云刚想要制止,却听得玉无泽气呼呼地说道:“访旧?访哪门子的旧?我父亲早已脱离南诏派,我自认是翠峰山人的徒孙绝无犹疑,可与你,与你师父,却无半分干系。都这么多年了,你们这些人,为何仍对我父亲追打不休?” 她此言一出,众人尽皆错愕。 “原…原来你是玉师伯的女儿…”陆临震惊之余,还有些疑惑:若非念初提起,他们并无机缘知晓玉师伯之事,又何来这些年的追打不休? 念易、念初二人极遵礼数,甫听见玉无泽自报家门,便腾地一下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唤了声师姐。 玉无泽立刻也像模像样地回了一礼,道:“受不起,下次这样叫,我可不会应了。” 甄缙笑了笑,转头向许千云问道:“既是有人暗潜入岛,贵府中人可有见过其面貌?或是,对方多少人、衣着打扮、身形步法,可留下什么痕迹?” 许千云道:“并无。” 这倒叫甄缙为了难:对方既下毒,多半是武功不及,难以正面对抗。江湖帮派之中,唯天湖派和南诏派最擅用毒。天湖派自有其镇派之毒絮云针,然而八年前,有一位剑客上天湖派挑战,几乎灭其满门,此后天湖派便一蹶不振,至今元气未复,若说是天湖派招揽奇人异士研制出新的毒药后,来这远离尘嚣的海岛之上寻衅实无可能。难道,竟真是自己人?其实,近年来南诏弟子多改习剑术,药理一系反而传人寥寥,只陆临和陆知期小师弟潜心于此,陆临一直和自己待在一处不说,他也没有理由下毒,而知期年纪尚小,还未出入江湖,更不会是他。若是师父…可动机何在?那位玉姑娘,毕竟是她师兄的孩子,当不会无故加害。然而,这虽是事实,说与人听人也未必会信。 许千云见他面露难色,微微一笑,道:“诸位远来是客,在下自当以礼相待。不过,这黑狱九莲散一事,单凭几位一番说辞,只怕做不得数。” “许公子这是何意?我竟不解。” 念易最是警觉,语气中略带质问。 许千云道:“这几日还请诸位在敝舍稍作停留,待真相水落石出,若此事确与贵派无关,在下自会派人护卫诸位平安归去,也定当亲上贵派致歉。” 他见众人脸色微微有异,也不作理会,唤了几名弟子上来,吩咐道:“将客人带至东厢房梳洗歇息,不可怠慢。”又笑盈盈地对甄缙等人说道:“岛上不比中原,多少清简了些,免不了得委屈各位几日。” 他语气温和,听来却隐隐有种命令的口吻,令人心生不悦。 不等念易反驳,玉无泽先开了口:“师父,他们也是刚刚上岛,下毒之事已过了好些天,怎能怀疑到他们头上呢?何况,若是有意下毒,他们何必这般理直气壮地上岛?趁着夜黑了,再悄悄来害我们不更容易得手么?” 许千云有些无奈,只得朝她眨了眨眼,示意她不要再说。 玉无泽却不按常理出牌:“他们既只为寻访我父亲而来,看起来也不坏,除了陆临,都是知书通礼的人,这件事当与他们无关,便让他们走吧。” 陆临道:“呵。” 玉无泽瞪了他一眼,又道:“或是,让这位念易少侠传书回去,问问他们掌门,想来比我们自己在这岛上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前因后果要妥当些。” 许千云的左眼都快眨得抽搐了,而她只当作没看到,仍自顾自说着她的道理。 陆临心道:这玉姑娘真是奇怪,方才还同我针锋相对,这时偏又数数叨叨和她自己师父作对,她到底是站哪一边的? 不待玉无泽继续说下去,甄缙便温言道:“玉姑娘好意,在下心领了,总归此行是为玉师伯而来,既遇上此等异事,又多少牵涉到南诏,我等该当留下来共商对策,绝不可令幕后之人继续为害江湖。” 他转而向许千云道:“本无意叨扰,许公子费心了。” 如此,四人便在抚云阁东厢客院住了下来。许千云不给信鸽,念易也没法子,只好暂且打消了飞书回南诏的想法。 “大师兄,你若连着几日没消息,太子府的人不会着急寻你吗?”四人用过晚饭,正在回卧房的路上,陆临问道。 “无妨。” 此时银光泄地,夜色乘风,甄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许郎 入夏之后,到了夜间,尤其是凌晨时分,他胸口便时常感到强烈的闷塞之意,犹如千斤巨石压迫,难以成眠,最严重的时候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是自小便有的毛病,许多年了,该试的法子都试过,总也不见好。 此刻夜深人静,他强自忍住没有咳出声来,推开抚云阁藏书楼的门走了进去,脚底如风,没有惊扰到深夜中的任何生灵。 藏书楼南侧倚墙而立的高木架上有一樽七彩祥云葫芦瓶,他将那葫芦瓶先是向左转动了四分之一圈,接着又转了半圈,只听得闷闷几声磐石声动,循声望去,几丈之外书案下的石板轰然打开,露出一块两尺见方的龙头回纹石雕。 石雕上的龙目用两颗鸽血红刚玉镶嵌而成,向四面八方延伸出一道道由浅及深的裂痕,在黑夜里透着沉静而骇人的瑰丽光泽,似乎在警告来人勿要轻举妄动。 可来人似乎并不畏惧。 他运劲在掌,将龙目缓缓向里推入寸许,半晌,龙目所牵引的机括徐徐拉开,一道通往地底的旋状阶梯出现在石雕之下。 沿着旋梯再往下,是一处方方正正的石室。 果然是这儿没错,他略松了口气,然而这一松懈,立时便狂咳不止,一时竟难以自持。 蓦地里,石室角落里白影晃动,却是许千云。只见他急步走上前,一揖到地,道:“臣许千云,见过太子殿下。” 甄缙正倚墙盘腿而坐调息运气,听到许千云的声音,闭着眼点了点头,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分,咳嗽方才有所好转。 “太子殿下的喘症还未见好吗?”许千云神情关切地问道。 “怕是落下了病根儿,习惯了,倒也无妨。”甄缙接过许千云递过来的清水,抿了一口,又道,“博衍,多年不见,你大变了。” 许千云,字博衍,正是当朝太傅、集贤大学士兼国子祭酒许衡大人之孙,为许衡次子所出,幼年时曾为太子同窗伴读。 今时今日,在大都城中提起这位昔日风动京城、意气飞扬的许家三公子,众人皆仍不免扼腕兴叹。 许千云乃是庶出的公子,可实际上,比庶出的境遇还要不如,原是他父亲年轻时在外一夜风流才有了他。 许衡老大人一辈子持身中正,弘道育人,万没料到自己的儿子竟会作出这等令家门蒙羞之事,故而起初他是坚决不让这个生来便带有劣迹的婴孩进门的。 于是,刚出生那几年,许千云只得被府中好心的仆妇偷偷养在外面,待到三四岁时,许老大人不知为何松了口,方始入府。而许衡对这个小孙子素来极为冷漠,从未有过笑颜。 小许千云的性子却似他父亲一般不受拘束,又生得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十几岁时在大都城中便负有“公子博衍花如雪,千芳落尽一曲中”的美名。只可惜五年前,他为了红颜知己花如雪冲冠一怒,连杀二十余名阿合马府中的心腹家奴,终堕入牢囚之身,不能幸免。 其时,太子还未及弱冠之年,羽翼尚未丰满,虽相救之心切切,然此事本就许千云有亏,便是闹到御前也无理可诉。 许千云本人倒是十分平静,死便死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唯一还挂念着,是失去下落的花如雪。 到了最后,众人皆以为这个少年救不回来了,然而,谁也没有料到的是,年逾古稀的许衡老大人除下冠袍,赤足负荆,一阶一叩首,亲上玉德殿请罪,保住了许千云一命。 自那以后,江湖,庙堂,渐离渐远。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位许三公子,其实从未离开。他以戴罪之身,不再倨以公子博衍之名,一长剑,一粗衣,孤身一人远赴闽州投奔玉虚盟,成为了玉无泽的师父,便在这东海仙霞岛定居了下来。 “如此说来,玉承霑早已过世了?”甄缙道。 “确实如此。大约十年前,据传玉承霑与人相约比武,重伤不治,却秘不发丧,对外称闭关修养,竟瞒到了今日。” “为何要瞒?” “当年,玉承霑乃玉虚盟宗主之侧天机堂的堂主,他聪明机变,极善于在不为人所察之处培植人手、搜集情报,两浙、闽州一带的情报网便是由这位神鬼莫测的玉堂主一手建立。天机堂牢牢掌握着玉虚盟的生死命脉,地位至关重要,当年林一羽将其死讯拦了下来,应是不愿另生枝节以致盟内人心惶惶。这么多年了,玉承霑究竟是生是死,天机堂的事务是否由他决断,其实都已无人在意,不过是强留一个信仰,一个符号罢了。” “原来如此。”甄缙心下一忖,“接到你传讯那日,我原已打消了追查玉承霑的想法,但仍想亲自过来一趟,与你见一面,才能放心。只是,玉承霑既已于十年前便已过世,这重现江湖的乌蒙泉清掌,难道是另一门功夫,只不过是重名了而已?” 许千云略有迟疑,垂下眼眸,似是在回忆什么,良久才抬起头,缓缓道:“其实,还有一个人…” “谁?” “是臣的一位旧识,太子殿下也知道的。” 甄缙立时领会了他话中所指,可是那位艳绝京城的玉箫仙子花如雪五年前便不知所踪,凭她如琬似花绝代芳华,当不至于泯然众人而不被发现,若论她便是两年前侍奉于察必皇后病榻之前的那个医女,实无可能。 “这五年来,你可有她的消息?” “臣确有想过利用天机堂的势力寻她,只是那天机堂如今的主事之人与我素来不睦,便也不得法。” “我原以为到了草木皆敌的地方你会稍稍收敛,学得八面玲珑一些。”甄缙微微一笑。 “臣自小便不惧那条条框框,素来张扬惯了,想了想随心所欲也无不可,若是过分小心在意,反倒容易露出破绽,惹人生疑。” 大约是想起了幼时同窗共读的闲暇时光,两个人的心情都轻松了不少。 “岛上既出现了黑狱九莲散害人之事,你和玉姑娘等人再在此地待下去总是不妥,不如此行与我们一道回中原,你我也好一同去寻那位玉箫仙子的下落。” “说来也奇,我在岛上这几年来,虽时常有人来访,试图打探玉承霑的消息,然而俱不过是些江湖莽夫,探听如此机密之事,哪有这般直来直往的?倒是这一回下毒的人聪明些,知道暗地里使心眼儿,可若说他们也是为玉承霑而来,我倒认为并非这么简单。对方明摆着是要置这岛上的人于死地,并非为了套出什么话来,可世间毒药如此之多,为何偏偏选择极为罕有的黑狱九莲散?不是我看轻自己,只是,我实在不认为我这条命值得用那般难以得到的毒药,未免也太浪费了。” 许千云正说到了点子上:对方若是冲着玉虚盟而来,一则玉承霑死或不死也无意义,二则许千云和玉无泽在玉虚盟说白了不过是两个微不足道的角色,伤害了他们对玉虚盟并无损伤;若是冲着许千云,依他自己的话说,无须用黑狱九莲散;而玉无泽,她自六岁丧父便被送至仙霞岛避居,一个少与外界接触的孤女,何苦有人与她为难? 思及此,许千云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她?” 甄缙不明所以,只听他喃喃道:“难道对方并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而是,那位抚云阁主人?” “抚云阁主人?”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这位抚云阁主人乃前朝王安节将军幺女,也是贾似道之子贾清平的遗孀。贾清平生前曾托其好友林一羽相为照拂,故而有了岛上这座抚云阁。只是,那位抚云阁主人并未居住于此,而是在西山后苑另搭了一处居所,在我来之前,一直是她照顾玉儿的。其实我也未曾真正见过她,这五年来她深居简出,唯有玉儿时常去陪她说话,旁的人她确是一概不见的,若是有事,也是她身边那两名侍女来传话。” “如此说来,此事倒更扑朔迷离了。既已得了手,却又没真正达到目的,就此收手,倒不像是使用这等剧毒之物的作风。” “确是如此。近日来已无风吹草动,虽说那西山后苑鸟兽莫近,却也不是全无机会。既能不声不响暗中下毒,却如何还未真正靠近目标中心就折戟而归。又或许...”许千云忽然想到一点,他望了甄缙一眼,对方点点头,想是已然心领神会。 又或许,是有谁想提醒抚云阁主人。 黑狱九莲散这种举世无双的毒药,单凭流言,断无人可信。只有真正出现了,死了人,现了痕迹,才会有人相信:它真的回来了。只有这样,此番下毒之人才能保护其真正想保护的人。 甄缙摇摇头:害了两条无辜人命,只为传递一则讯息,不知是该还是不该。 世间对错,原也难说。 “玉虚盟已得了消息,不出两日,林一羽便会派人来接我们回闽州。过了明日,我便和南诏那几位公子说明之后,便放你们归去。”许千云道。 “若你我猜测不错,眼看玉虚盟内风云渐起,你却如何打算?” “暗潮汹涌,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觉间已过了四更天,甄缙叹了一声,道:“你累了大半日,也该歇歇了,其他的容后再议,总归此刻也无分证,何去何从,再做打算吧。” 当下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藏书阁,回到各自卧房歇下了。千丝万缕萦绕心头,对甄缙来说,又是一个难眠的夜晚,却不知第二日会是如何光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哑女 盛夏炎炎,蝉声噪躁,柳枝在岩浆般黏热的气息中懒懒垂着,海风荡过,也只是敷衍地略动一动。 只在抚云阁待了一日,陆临和念初便成为了玉无泽的新朋友,是否只是玉无泽单方面的想法暂且不论,这日一早,三人兴致冲冲地泛舟游海确是事实。 甄缙和念易不喜水,也不喜闹腾,只在岛上四处走走,遥遥地看了一眼西山后苑抚云阁主人的居处就回了东厢客院。午膳后不久,许千云便着人递了话来,说是大船俱已备好,明日一早便出发回中原。 如许千云所言,林一羽挂念岛上诸人的安危,来接他们回去的人想来已经到了。 待送信的小僮离开后,念易在院门外徘徊张望了一阵,见人已远去,掩上门扉走到甄缙身旁,疑惑道:“要说玉虚盟的武林高人也不少,随意指派几位护送,江湖中人少不得都得给些面子不与为难,却为何是这一位亲自来接?” 他所说的,乃是玉虚盟紫微堂堂主,林照。也即是,当年贾清平和林一羽在后乐园贾氏家祠发现的阿照。 林一羽师承前朝名儒扬州书院的方文远老先生,七年来将其所学尽皆授予阿照,而武功方面,王善怜循贾清平遗愿,已将全真心法悉数教与他,故而他也颇得全真嫡传剑法的精髓。 林照敏而好学,是以未及弱冠而文韬武略无不精通,他年纪虽轻,性子却甚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办事又极果断,自接任紫微堂堂主以来,各地分会的抗元部署、行事计划均须报其阅览并听从他指派,便是盟内的长老前辈见了他,也不敢像从前般以小儿般相待。 原本,玉虚盟宗主左右分设紫微堂和天机堂,然而自十年前玉承霑重伤退隐后,天机堂的地位便渐渐没落了。其主事之人乃是当年玉承霑的心腹手下何长庚,而堂主之位虚悬,故而如今的玉虚盟内皆以紫微堂为尊。 林照之于玉虚盟的重要,非一言一语可尽解,今日,竟是由他本人亲自来迎抚云阁诸人回去,林一羽对岛上人的爱重之心可见一斑。 甄缙想了一想,道:“原本没料到这么早与他交手,既来了,会一会也好。” 念易眉头一紧:“师兄,依我看,不如趁夜劫了船先走,你在这里纵然有我们三个护着,也终归不妥。那林照不知是何路子,若是让他发觉你的身份,只怕凶多吉少。” 甄缙微微一笑:“无妨,这半年来,谁也没对兰舟公子起疑,玉虚盟也未见得就比别人知道得多。何况,你我不习水性,阿临和念初又贪玩儿,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劫船恐怕不易。” 念易正欲再行劝说,念初却在此时大呼小叫狂奔而来:“师兄!师兄!出事啦!” 甄缙忙起身问道:“何事?” 念初道:“我们一早出海,没料到竟撞见了一个死人!”他喘了口气,继续道:“不对不对,是中了毒快要死的人!那模样真是可怜,这会子陆师兄已将人送到玉姐姐的房里诊脉了,只是看那样子,怕也死了一大半了。” 甄缙道:“又是黑狱九莲散的毒吗?” 念初摇摇头:“看着倒不像,发现那女子的时候,她的脸自眼睑以下都用粗布裹着,玉姐姐看过,却不许我们看。我瞧那额头上并无黑莲印记,想来是中了别的什么毒。” 甄缙略一思忖,道:“走,我们且去看看。” 待行至玉无泽的院中,许千云、林照等人俱已听闻消息赶到了,众人见过礼,并没多话。 不多时,陆临和玉无泽从房里出来,许千云温言问道:“那位姑娘病势如何?” 玉无泽一脸担忧地摇摇头,道:“只是猜测…” “猜测什么?”林照忽然开口。 玉无泽的目光却落在了他身后的中年男子身上,心中一凛:怎么何长庚也来了? 林照随着她的目光也往后瞥了一眼,淡淡道:“玉儿?” 玉无泽回过神来,道:“林照哥哥,你有没有听说过世间有种毒药,叫作…”不知为何,她有些犹豫该不该说出口。林照待她甚厚,好似亲兄长一般,这两年虽见得少,也从未影响二人感情,可是这一次再见,她心里总有种异样的感觉。或者说,是直觉。 “业火丹。”陆临接了下去,“房中那位姑娘,中的是业火丹之毒。”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惊。 业火丹原为南诏派前任掌门翠峰山人所研制,乃摧金煅火之剧毒,与天湖派的絮云针之毒相克。 数十年之前,南诏派与天湖派同在江湖上叱咤风云、不分伯仲,为防天湖派以絮云针偷袭,翠峰山人耗费多年心神,竭尽毕生所学终于研制出了业火丹。 业火丹本性甚烈,若不是用于克制絮云针之毒,则必酿成大祸。与黑狱九莲散一样,业火丹早已成为了江湖传闻,十年来,从未现世。 而今,这两种剧毒之物接连出现,不由得令人心惊,幕后之人究竟意欲何为,谁也拿捏不准。但无论如何,众人皆知,一场惊天骇地的阴谋已经距离他们不远了。 “业火丹?”林照冷冷道,“哦。” 他并没有看南诏诸人的脸色,只是向许千云道:“许兄,既有重伤之人在此,我们不如多盘桓一日,待那位姑娘好转后再行不迟。总归这一趟何带了许多兄弟来,纵有人暗藏祸心,也掀不起多大浪。” 许千云道:“也好。” 林照与何长庚等人在此间已无他事,况还未去见过抚云阁主人,便先行离开。玉无泽不知为何竟松了一口气,转头向陆临道:“我停住不说,那是不想又让你们惹嫌疑,你可好,倒自己说了。” 陆临道:“我既确认了是这毒,又有何可瞒的?” 玉无泽不以为然地耸耸肩:“那也不是非得在他面前说。” “谁面前?” “何长庚咯。” “你讨厌他?” “嗯。” “兴许他还不乐意听呢。” “他心眼可比你我多得多,谁知道他听去了又会起什么坏心思。” “你们不是一个盟里的吗?怎么还能起坏心思?” 许千云见二人越说越远,赶忙打住了话头:“好了好了,救人要紧。陆公子,你既探了脉,瞧出了病状,可有解决的法子?” “正是没有法子,哎。” 陆临素知业火丹之毒性,一时颇觉世上人心歹毒竟至如此,不自觉地摇头叹息起来,“此毒发作时全身沸烫,气息时有时无,周身上下会起紫色拇指般大小的斑点,脸上也不例外。日日发作,无有解药,常人不出三日就熬不住了。” 他思索了一阵,又道:“说来也奇,我探脉时,毒性分明深至脏腑,想来已过了多日,她竟能在滴水未进的情况下熬过这么久…” “竟有这等奇事?”许千云追问道。 “没错,依脉象来看,少则七八日,多则半月。”陆临叹道,“这样活下来,不知该为她感到喜还是悲,毕竟业火丹,哎…” 甄缙道:“她可有醒来?可知是谁家的小姐?” 陆临仍是摇摇头,极忧伤地说道:“只剩一口气在,怕是难醒。玉姑娘为她梳洗过,并没有字条或是书信,也没有佩戴什么可供辨识身份的饰品。不过,她原先那副打扮,还是能瞧得出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怕是一场家族恩怨的受害者。” 甄缙沉默了片刻,他原本想问能否进去看一看,却终于忍住了。至于为何想要看一看那位素昧平生的女子,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许千云道:“有一口气在,总好过没有。或许,抚云阁主人有法子。” 玉无泽轻轻惊呼,一拍手,喜道:“师父,你真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王姐姐?” 许千云笑了笑,道:“只不过听你提起过,抚云阁主人日日在居处侍花弄草,你总爱那里的药香。” 陆临道:“恕我冒昧,此毒乃是世间奇毒,你们所说的抚云阁主人不知是哪位前辈?她果真能有这般高明医术?” 玉无泽哼了一声,道:“这可是你少见多怪了,王姐姐药圃里的奇花异草,想来也不会比你们南诏的逊色,别的不说,就那朵世间独一份的月光花,你们南诏就没有。” “月光花?这世上的医书我那一本没读过,从未见过也没听过月光花这三个字,可又是你杜撰。” “医书上有的,也未必是真。便算我杜撰吧,那我问你,有一种花,形似满月,白如月华,只在夜深月冷时开放,这样的花,你过去读过那样多的书,可曾见过听过?” 甄缙心中一震,语气不觉间冷冽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着:“形似满月,白如月华?” 玉无泽点点头:“没错,我亲眼见到的,为了等它盛开一次,我足足等了三年。” 甄缙疑心大起:医书上也没有,连陆临也未曾听过见过的月光花,为何那位船家却知晓?这世上仅此一株的月光花,他一个船夫要去作何用处? 许千云见他神色突变,轻轻咳了一声,道:“对了,我虽不精药理,却也知那月光下盛开的花最是阴寒之物,这倒令我觉得,或可一试。” 玉无泽道:“这是什么意思?” 陆临接口道:“那位姑娘体内有一股极烈之气在涌动,那是业火之毒作祟,若是极阴寒之物来调和一下,或有转机。” 许千云点点头:“陆公子和我想到一处了。” 玉无泽道:“既如此,我这就去找王姐姐。” 许千云忙拦住她:“林照此刻正在西山后苑,你去吵他们师徒叙话做什么。” 玉无泽闷闷应了一声,只好退了回来。 已近傍晚,众人传了晚膳到玉无泽的院中一同用过,只待夜间再同去抚云阁主人的居处求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誓约 因王善怜平素不见外人,故而许千云、甄缙等人只在外间等候,玉无泽独自一人去向她问药。 夜风带来一缕似有若无的药香,令人不禁有些醉意。海岛星空的裹挟下,北面山坳间的小瀑布传来的流水声令这夜色更添一份敞阔之意。 甄缙面向北方默立良久,忽道:“早间我和念易闲来无事四处走动之时,曾有贵盟弟子提醒切勿靠近瀑布左近,可是有何缘故?” 许千云道:“说来也长了,自我来时,北山瀑布就已经是禁地了。瀑布之后,有一处极深的溶洞,据传闻,数年前有不少弟子在那里被鬼魅纠缠而丧命,真真假假如今也分证不清。不过,鬼神之事嘛…” “许公子就没好奇过?”念初问道。 “这个,哈哈,我一向最怕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苦去沾染一身晦气。”许千云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时,抚云阁主人居处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来,玉无泽走了出来。她缓缓走到甄缙身旁,上下细细打量了他一番,不顾陆临的询问,直直盯着甄缙的眼睛说道:“你随我来。” 不仅许千云、陆临等人大吃一惊,连甄缙本人也不明所以。他指了指自己,确认了一遍:“我?” 玉无泽点点头,领着他进了柴门,不久,她一个人退了出来,只在门前等候。外间诸人见了虽觉奇怪,却也不方便出声询问。 抚云阁主人的居处地处幽深,只两道木门隔开,并不设高墙。一名侍女引着甄缙穿过屋后药圃,在一座小亭子前停步,道:“请公子稍作等待,主人片刻即至。”甄缙虽满腹疑惑,却也只好静待其观。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十六个字一字一步,呼吸吐纳流畅如行云,脚下毫不凝滞,显见来人内功之纯。话音刚落,那头戴轻纱的女子便行至甄缙面前,身后一名侍女半晌方跟上。 只见她缓缓行了礼,道:“贵人与玉虚盟虽立场不同,却都心系百姓民生,还望贵人今后勿失本心,莫要局限于立身何处。” 甄缙忙回礼道:“君子一席话,在下好生受教。我南诏弟子匡扶正义、济世救民乃是分内之事应尽之责,今后无论艰险重重,在下也定不忘此心。” 王善怜道:“南诏弟子盛名在外,我虽见识浅薄,却也是知道的。”她顿了顿,又正色道:“只是贵人地位尊贵,行走江湖还是须得事事谨慎。” 甄缙听对方提到自己的地位,登时心中一凛,当即道:“晚辈不过是普通江湖人,有些薄名罢了,其实算不得什么。” 王善怜道:“我既这样说,自然有我的道理。贵人若不愿明言,便请恕我冒昧。我并非以此要挟贵人,只不过我与贵派掌门颇有渊源,如今她的大弟子来了,我也该见一见,权当问候旧识了。” 甄缙明白她的意思,既然与陆警予是旧识,想来对于当年自己拜入南诏门下的缘故有所了解,也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位抚云阁主人看起来不问世事,其实并不简单。她既表明会对此事闭口不言,日后便不会多嘴。 王善怜继续道:“方才玉儿提起那位中毒的姑娘,想取月光花一用,当时我心有他想,忘了问病因所起,病势如何,此花确可作得她那药引吗?” 甄缙道:“我师弟探脉后,说是业火丹之毒。” “业火丹…”王善怜喃喃道,她沉吟了许久,转身低声嘱咐了几句,那侍女便即离去。她回头向甄缙道:“请贵人稍待片刻。”甄缙知那侍女已去取药,心下大是钦佩其大义,毕竟此花世间无二,往后不知又要耗费多少心血方得一株。 “此花赠那位姑娘倒无妨,只是我从未用过此花入药,亦不知其药理。它只在夜深月冷时开放,若非业火之症,绝不可引以为药,否则便是极阴毒极害人之物。便是业火之症,只怕也…”她略一沉思,继续道,“不过,天地阴阳,化生万物,往往不能单一以论之。此花虽极阴寒,常以极毒一面示人,亦可对症用作药引,有些极灿烂美丽之物,虽见了欢喜,却常常能致人死地。” 闻言,甄缙不禁暗暗赞道:此番话虽是说花木药草,却可推一及百,世间人事,莫不如此。可见抚云阁主人的见识品格,实非我辈能及。当下深深一揖,道:“多谢前辈言教。” 不多时,那侍女便回来了。只见一株刚取下的月光花被软缎包裹着,风露微动,球茎须上还沾着泥土。王善怜取过软缎白花,向甄缙道:“今此一别,当无再会之期,还请替我向你师父问好,盼她万千珍重。” 甄缙忙道:“晚辈自当转达。” 待甄缙出来,却不见众人身影。但见南峰抚云阁似有火光,黑烟渐起,虽还未蔓延至西山,他仍是忍不住胸口强烈的刺痛猛烈咳嗽起来。 正这般想着,便有数名玉虚弟子分两路持火把向西山奔来。 不待甄缙细思,一道轻柔的白绸极为灵便地卷起他的腰腹,后苑柴扉被一股不知名的风吹开,他只觉这施将在白绸之上的力量避无可避,无从挣脱。待他落定在药圃中央时,方才看清又是那位抚云阁主人。 王善怜微一点头,急急道:“事急从权,还望贵人勿怪。此时凶险莫测,贵人还请屈尊由后山小径前往渡口乘船避走。” 甄缙心中一凛:“敢问前辈这是出了何事?我师弟们如今不知何处,如何能独自逃走?” 王善怜道:“天机堂已然知晓贵人身份,只怕晚了你便走不出这仙霞岛。我知贵人神机妙算,太子亲军必不离此岛百里之外,然而你若落在天机堂手中,即是千军万马,也救不得了。” 甄缙心下大骇,竟没料得天机堂有如此本事。如今时间紧迫,不暇细问,只得拱手道:“多谢前辈大义援手,可我的师弟们...” “无妨,他们是汉人,便是动起手来,也是有余地的。”王善怜道。 甄缙心下一忖,虽疑惑王善怜为何相救于她,却仍是相信对方为人,若是要取他的命,当不至于如此千回百绕,以她的武功,这项上人头莫不是手到擒来。何况,只要能乘舟出海,不出数里,必能与太子府的舰队会合,到那时,自然无人能奈他何。 王善怜亲自引他下了后山小径,越往里走,林深枝茂,走到近处方才看清已到了一处偏僻的石渡前。她去过木桨递与甄缙:“我非圣人,相救于你,难免存了私心。这件事,实则恳盼贵人亦能答允。” 甄缙忙道:“前辈请讲。” 王善怜道:“不论日后他在何处与贵人相遇,恳盼你能留他一命。” 甄缙略一思忖,道:“前辈想说的,可是那紫微堂堂主?” 王善怜点点头,静待对方回答。 过了许久,甄缙方道:“林堂主与我是敌对两方,但我知其少年英雄,才智无双,亦敬其重情重义,不失为血性男儿。中间虽有诸多纠缠争斗,但前辈爱重生灵,大有侠义之风,于我更有提点之泽,我虽与他立场相对,便答允前辈此请又何妨?他日江湖重逢,战场相遇,我定不忘今日此时与前辈的约定。” 当下两人击掌立约,甄缙跳上小舟,奋力划桨离去,并未回头。 这时玉虚盟弟子举着火把也已奔至渡口,只听他们大声呼喊传令,玉虚盟的船只平素都泊靠在岛东侧的大渡口,并不在此处,虽有几名弟子跳入海中向小船游来,终是追赶不上了。 王善怜静静挡在一位白袍男子身前,淡淡道:“阿照,回去吧。” 月光清冷地覆在林照冷峻的侧脸之上,他屏退了左右,只余下他和王善怜两人。静默许久,他开口道:“王姐姐可知那是何人?” 王善怜垂下眼睑,从拢袖中摸出一块玉石:“这个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 林照一怔:“王姐姐,我...”他接过那块玉石,九叠篆书刻着的“承天福延万亿永元极”九个大字在月光下透着醒目的惨然。 王善怜正色道:“你为君,我为臣,其实这么多年已坏了规矩,该当跪下唤你一声卫王殿下才是。” 原来当日陆秀夫投海之时,背上所负的并不是真正的南宋末皇帝卫王赵昺,而是用另一小儿伪扮的。 真正的卫王,正是当年逃到西湖贾府家祠藏身的阿照,如今的玉虚盟紫微堂堂主林照。 林照苦笑道:“南宋已灭,宗祠被毁,还称什么君臣不君臣。卫王赵昺已经投海殉国了,我只是一介庶民而已。” 王善怜道:“陆伯伯当年聪明机变,总算为赵皇保下了一丝血脉,已是大幸。有人希望你安安稳稳平安一世便好,自然也有人希望你驱逐鞑虏光复中原,这玉玺既已物归原主,余下的人生便由你自己走了。” 林照轻轻抚摸着那陌生又熟悉的螭钮盘龙纹,一时无话。 “南诏弟子你打算如何处置?”王善怜问道。 “我并没想要伤他们。不过是倚了个擅闯禁地纵火伤人的名头将他们关起来给点教训罢了,只是那陆临,不愧是当今第一用药圣手,我这迷魂香在他面前可算是不值一提,他掳了玉儿和那中毒的女子夺舟逃走了,姐姐不必忧心,许公子已带人出海去追了。” “他不会伤害玉儿的。其余两人呢?” “我们明日出发回闽州时,一并放了。” 王善怜点点头,叹了一口气:“算是我讨殿下一个人情,他们的师父是我旧识,虽数年过去,当初她相救我的情谊,我总是要还的。” 林照道:“那女子当年虽是救你,却不是出于情谊,而是要取大哥哥的命,大哥哥少年英才,无辜命丧于此,难道你就不恨?” 王善怜摇摇头,叹道:“她当日出手或不出手,我们终归是不能退隐山林逍遥度日的,清平当年也已经看到了结局。我不恨她,也希望你不要心怀怨愤。” 林照道:“另外两人也就罢了,那个蒙古人决计是不能放过的。” 王善怜却笑道:“你此刻无论心意如何坚决,其实你也知道,杀了他,纵解一时之恨,终是不能根治当下之患。” “可是那人是鞑子的太子,这难道不是绝无第二次的良机吗?不杀他,亦可以将他当作人质。”林照坚持道。 王善怜道:“你一向伶俐,怎地此刻却看不透了?当年先徽宗避位,尚可有钦宗临朝,一国之君尚且如此,何况区区太子?储君没了,自然可以另立一个。” 林照低头不语,心中仍是不甘,只听她又道:“这个人,虽不敢说将来会有多贤德,但亲汉重儒的姿态,比之同族已经强了不少。蒙古如斯声势,便是数十年内也难见衰,与其撞得头破血流,不如从源头去想。一个仁德的皇帝,终胜过千万军队。” 林照道:“难道就因为指望蒙古出一个亲汉的皇帝,我们多年来驱逐鞑虏光复中原的大计就此不提了?” 王善怜摇头道:“也不是不提,只是眼下须得先解救万民于水火,再提光复河山之事。” 林照默然不语,良久,方道:“入夜了,明日还要走水路,路上又需防着鞑子的海军来犯,总归不□□稳,姐姐也该早些休息了。”说罢白袍一闪,已消失在林梢之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月隐 却说陆临等人在西山后苑门外等待甄缙时,百无聊赖之际,山间忽起了一阵清风,陆临从小泡在药房里,鼻子最灵,立刻敏锐地察觉到这香气中掺杂了劣质的迷魂香。当然,只是对于他来说,这确是下品中的下品,也就是玉虚盟这些只知争勇斗狠的糙汉子才会用的。 待他提醒众人屏气凝息时,念易、念初早已昏厥在地,许千云一手搀着一个,对玉无泽道:“不好,怕是黑狱九莲散那伙人来了,我在这里守着,你们快去瞧瞧那中毒的姑娘!” 陆临立刻反应过来,携了玉无泽的手直往她的厢院奔去,待见到病人好端端在房内安然无恙时,都松了一口气。 这时又听得外间有弟子互相传信:“南诏贼人擅闯本岛,纵火伤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另一个道:“何堂主有令,那为首的正是鞑子太子,擒到者居首功,鞑子侵我河山戮我同胞,这一次,可不能让他逃走!” 陆临一时心中大震,旋即想起前日发生的黑狱九莲散之事和许千云强留他们在岛、不予他们给师父报信的举动,神色瞬间冷了下来,道:“玉姑娘是和他们一道,特地设计来擒我师兄的么?” 玉无泽一愣,马上想到这其中有误会,可她从未被人误会过,纵然平日里伶牙俐齿,果真到了自己身上,便不知如何辩白:“陆公子误会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师父说好一齐回中原,当不至于…” 陆临冷笑一声:“当不至于,好一个当不至于。” 当下点了玉无泽檀中、灵台两处大穴,一把揽过她纵身飞起,同时右掌袖口向四方一挥,数十枚银锥飞出。 那是南诏派的独门暗器,只是他不意伤人,向来点到为止,因而暗器上从不喂毒。 只听得哎哟几声,离他们最近的一排弟子已被银锥刺到,摔倒在地。在这毫厘之间陆临便拽着玉无泽和病人跃出了院墙。陆临轻功极佳,虽负着两个人仍是顷刻间便行出数里。 他发足狂奔,一时顾不得其他,不多时便到了渡口。星光点点下,一叶小舟泊在礁石边。他纵身跃上,将玉无泽和病人躺倒放好,便奋力划船,向大陆驶去。 当此危急之时逃出之际,陆临心无他念只是奋力划桨,一时忘了自己原有晕船之症。待疾行划出数十里,天色已亮,才蓦地发现自己置身于汪洋之中,浩浩渺渺,无边无际。 海天相接之处,一个大浪打开,他登时扔开船桨,腿也软了。 玉无泽一乐,吃吃笑起来。 陆临气道:“都是因为你,这下好了,我活不成,你也活不成。” 玉无泽清眸一转,道:“你死便死,何故赖我?” 陆临气呼呼地嚷道,“这下好了,这大海里哪儿是哪儿都不知道,别说救他们了,连口清水也喝不着,再看不到陆地,我们渴也渴死了。” 玉无泽正色道:“你莫要冤枉人。” “你,你们四个都抓到三个了,还要揶揄我们?哼!我虽然逃出来了,但此时也跟被你抓住无甚分别。”陆临仍是嚷道。 玉无泽此时冷静下来,头脑清明,不禁笑起来:“那我问你,我既参与其中设下如此陷阱诱你师兄中伏,为何还要孤身一人与你同探病房,好让你点了我的穴道被抓来这大海上送死?我若设下埋伏抓你,何以我如今反为你所擒?” 陆临一怔,犹疑道:“谁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或许,或许你就是想骗我对你不设防,好对我...我们...” “哦?”玉无泽轻哼一声,道,“算我高看了你,没想到你竟将我瞧得忒也小了。”说罢扭头不再理他。 她这一不做声,陆临反而愣住了,不自觉道:“那,那算我错怪了你。”其实细想起来,林照等人用心叵测自是不疑,而他与玉无泽虽只认识两日而已,却已知其心性,实在不该如此为难于她。 玉无泽轻哼了一声,眯着眼,道:“这阳光好生晃眼,你替我挡挡。” 陆临应声替她遮阳,一双手掌的阴影映在玉无泽的脸上。只见她脸颊被晒得晕红,鼻翼隐隐有汗水渗出,长长的睫毛闪动着,甚是俏丽。 或许是察觉到对方盯着自己入了神,玉无泽面颊飞红,道:“你快去划船吧。”说罢侧过身子,不再对着他。 陆临依着太阳的方位,朝西边大陆的方向划去。只是海浪不息,船一动,他腹内便翻江倒海,只得勉力划一刻,休息半刻,再划,再歇。 如此一个白昼过去,早已饥渴难耐。 夕阳西下,到了夜间,陆临没有了方向,便托腮沉思,突然问道:“你会游水吗?” 玉无泽摇摇头,陆临叹了口气:“那岂不是把你扔下去你就淹死了?”玉无泽杏眼圆睁,作势要推他。 只见他展颜一笑,反拍了拍自己的头,道:“哈哈,你怕不怕?” 玉无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又嘻嘻哈哈俯身向舟边海水探去,又翻找了一遍木舟上的物事,总算找到一个小水瓮和一个布袋。 他将那袋子沉入海中,又捞出来,见没捕获到东西,便又去捞,如此反复了几下。 玉无泽忍不住嘲笑道:“你可别说这是在捕鱼吧?” 陆临没好气道:“那也是为了你!” 玉无泽道:“这可奇了,难道你能不吃不喝?” 陆临道:“若天幸捕得了一条,便给你吃一条,若有两条,仍是给你吃一条,余下的要养在这水瓮中,自然是要留给你下一顿饱餐的,否则你饿极了,将我吃了怎么办,我这小命,你不在乎,我可在乎着呢。”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一副嬉皮笑脸惹人讨厌的模样,可这一次,玉无泽却忽然心中一动。 如此折腾了半夜,陆临累得不行,将手摸入袋中,突然感到一个滑溜的东西在指尖绕过。他一时大喜过望,忙将袋子倒转过来,却又大失所望。 虽终于捕到了两条鱼儿,却也实在太小,只手指长短,别说一顿,就是牙缝儿都不够塞的。他叹了一口气,将鱼腹剖开,正要用海水清洗,玉无泽却按住了他的手,将那大布袋接过来。 她用小刀将那袋子上细细地划了许多小孔,将两条小鱼儿沉入袋底,又封住袋口,递与陆临道:“用这小鱼儿作饵,或许能吸引大鱼过来。” 其实玉无泽并不知此为极凶险之事,海底大鱼非她能测,这一丝鱼血,甚至可引来数条大鲨。陆临听了却十分惊喜,忙按照她说的做了,果然不一会儿便引了数条白藕大小的鱼儿过来。 陆临忙活了小半个时辰,大约捞了有十几条鱼养在水瓮之中,又取了两条剖开除去鱼杂清洗干净,一道道切与玉无泽吃了,自己这才吃起来。 生鱼肉入口即化清凉无比,两人美滋滋的,将这夙夜鲜鱼当作世间最美味的东西吃进腹中,解了饥渴,好不满足。 一顿饱食之后,他二人便并肩躺在舟中,数起星星来。 陆临道:“岛上所见的夜色,与海中所见,虽是同一片天,同一弯月,感受却不甚相同。” 玉无泽歪头道:“怎生不同?” 陆临道:“不论是在家里,还是你们岛上,看到的天,星星,月亮,亦都是静的。可是在这舟中,摇摇晃晃,似人动,似心动,前一眼数过的星星,眨眼间就换了另一片星云,如今才知杜工部所吟的‘三峡星河影动摇’是何等意境了。” 玉无泽笑道:“心随人动,人随物动,自是如此。” 陆临却摇了摇头,笑道:“是景为情动,情为人动。” 玉无泽不禁一怔,一抹红晕飞上双颊,只见陆临又嬉皮笑脸地将脸转向她道:“你可要小心啦!趁你睡着了我便将你扔进海里!” 登时一层严霜罩上了玉无泽的脸庞,她一瞪眼,便侧身和衣睡了,却也没忘了将剖鱼的小刀放在二人之间。 他二人带着一位重病的姑娘在海上漂流了两日,仍没见到大陆的影子,两人却悠悠闲闲的,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那病人日日经由玉无泽传送内息,仍是没有清醒的迹象。 七月日头正盛,陆临白日里划船甚缓,攒下些力气到了夜间再加快速度行船。 第一天夜里云层厚重,难以观测星象,第二日倒是万里无云,北斗七星在天边兀自闪亮。 陆临指着那星柄道:“你瞧,北斗七星!” 玉无泽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瞧去,笑道:“这有什么奇的?”说罢手指向正南方一指,道:“喏,你瞧!” 陆临见一个极明亮闪烁的星星在南边天空下挂着,问道:“那便是启明星么?” 玉无泽扑哧一声笑道:“你傻不傻?启明星是这时候升起的么?那颗是‘大火’。” “那有什么奇了?” “你可知七月流火?” 陆临点点头。玉无泽道:“夏历六月时,这颗星星便会在正南方升起,位置最高,到了七月,便会偏西而下,故而诗经有云‘七月流火’。” 陆临拍手道:“你懂得可真多,我便顺着它西下的方向划船,更是没错啦。”玉无泽轻轻一笑,吹起海风来。 如此又过了两个昼夜,虽仍不见大陆出现在天边,却也知道不远了。 这天夜里,陆临先是给玉无泽切了生鱼肉吃了,正准备再取一条时,却听见玉无泽轻声惊呼道:“醒了?”陆临回身看去,经过这许多天,那病人的睫毛终于动了动,接着便睁开了眼。 她先是怔怔地瞧着天,望了许久许久,才将眼光挪向舟中,只见一个陌生的少年正在划桨,而他旁边的少女则睁大了眼睛望着她。 她口中发出啊啊哦哦的声音,眼中尽是惊恐之色,寒夜星光之下,她浑身不住颤抖,却只能发出嘶哑的低吟,说不出话。 玉无泽忙温柔地顺着她的肩膀,温言道:“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几日前见你在海上漂着,便救了你,如今正要回中原去呢,等到了中原,再寻个好大夫替你治病。” 那女子仍是啊啊哦哦低吼着,眼眶通红,却流不出眼泪,她的胸口不住起伏,呼吸急促,只是不住摇头,又点头,又摇头,终于又昏厥了过去。 玉无泽向陆临耸耸肩,道:“真是可怜。” 陆临道:“你说寻个好大夫替她治病,难道我不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吗?” 玉无泽努努嘴:“好咯,神医圣手。”她抱膝在那女子身旁瞧了她许久,听她呼吸渐渐平稳,已睡得沉了,这才自行睡下。 到第二天破晓时,陆临轻轻碰了她的肩,玉无泽睡眼惺忪之间,见陆临指着天边最亮的那颗星叫道:“你瞧!” 玉无泽笑了笑,突然喜道:“大陆!” 陆临定睛一看,黑黑的长长的那一条线,却不是陆地是什么?一下欣喜非常,抱住玉无泽道:“玉儿,我们终于到啦!” 此时月亮隐去,一个火球跃出海平线,天似乎亮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一别 待三人下得船来,满目所见,一片乱石,远处是一片树林,再远处,仍望不到人影。踏上坚实的地面,走路竟有些不稳。玉无泽扶着那哑女,三人走到树林中,找了一块软软的草地让哑女坐下。 那哑女虽极为虚弱,神情却缓和了不少,不再那样惊恐了。 歇了半刻,陆临朝那哑女瞧瞧,见她眉间凄楚,甚是可怜,道:“我先去给你们摘些果子吃。”当下去各处捡了些野果回来,陆临自己却不吃,道:“你们小心些,等我回来。”便往前面树林深处奔去。 这时玉无泽方挪到那哑女身旁,递了一个果子给她,又问道:“你可听得见我说话么?” 那哑女点点头。 玉无泽便道:“你可知自己中了毒么?” 那哑女眼眶红得吓人,却干涩得紧,显然是哭得声嘶力竭,再也哭不出来了。她沉默了许久,才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道:“多谢相救,就此别过。”便即起身欲离去。 玉无泽忙拉住她道:“你孤身一人,又身中剧毒,能去哪里?” 哑女又写道:“生死由命。” 玉无泽道:“我知你有难言之隐,亦遭逢难以禁受的惨事,对这人世已心灰意冷。我与姑娘虽是初识,却绝不能眼见姑娘就此而去。恳盼你信我一次,我是玉虚盟玉无泽,玉虚盟反元抗蒙,行侠仗义,皆是义士,姑娘或许曾有耳闻。我知姑娘并非无名无姓之人,只是暂时不方便告知。姑娘既身中剧毒,急需医治,不妨先随我回玉虚盟,等姑娘身子好了,何去何从再做计议也不迟。” 那哑女摇摇头,显然执意要走。 玉无泽忙追上去,拦住她道:“虽然你的事你自己决定,但我决计不会依你。你要走,我便也跟着你走,你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 那哑女眼眸低垂,轻轻将玉无泽一推,仍是往前走。 玉无泽又往前大踏一步,挡在她身前道:“你不信么?” 哑女停下步子,定定地瞧着她,玉无泽见事有回圜,便拉住她的手,神情亲昵道:“好姐姐,我定叫世间顶好的大夫为你医治,你就放心罢!” 那哑女心下一叹,又折了一段树枝在地上写道:“身负深仇,不愿拖累。”她写罢抬头看着玉无泽,见她神情略有迟疑,心下不禁叹道:这世间背负着深仇大恨的人如此之多,难道你都能救得了吗?我一身病体,自知命不久矣,又岂能辜负你一番心意,拖累你们呢? 她正欲放下玉无泽的手,却突然感到手臂一紧。 只见玉无泽眸中眼神烁烁,道:“姑娘实在无须有此顾虑。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不能不相信玉虚盟的实力,便是天大的冤屈,也有昭雪的一天。我玉虚盟虽然暂时声势逊于那蒙古鞑子,却也不是好惹的。姑娘的冤屈,我绝不能见了当作没见一般。” 哑女的身子却突然稳不住一般跌落地上,全身颤抖不住,四肢发烫,胸中有如烈火炙烤。玉无泽忙以真气助其平顺气息,却感到一股极热烈刚猛的气息在哑女体中乱窜。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终于渐渐平稳下来。 那哑女刚经历一番生死考验,见玉无泽催动全身真气为自己疗伤,心下大是感激,在地上写道:“大恩不言谢。” 玉无泽笑了一笑,脸上亦是苍白如纸,一时无力,倚着大树坐下,道:“你也别勉强了,今日须得答应我,否则这份大恩,岂不是不报了?” 那哑女似是笑了,写道:“便遵玉儿之命。” 玉无泽见她叫自己玉儿,很是欢喜,道:“我年纪虽小,可在盟中兄弟面前总不免要装作十分老成,才不至于被人欺负。只有我过世的爹爹,林大哥哥,王姐姐,还有阿照哥哥,才唤我玉儿。其实,我听见别人这样唤我,我真是万分喜欢。” 哑女却摇摇头,写道:“同行的那位公子,也唤玉儿。” 玉无泽一怔,方才回忆起在船上,陆临抱住自己叫玉儿,不由得脸上绯红,抿嘴一笑。 哑女见她害羞,少女神态十分可爱,眸中竟也有了笑意。 玉无泽挨住她,歪着头问道:“那你呢?你叫什么?” 哑女听到她此问,凄然之色不由得又浮上眉间,玉无泽见自己这一问又惹得她伤心了,忙拉住她的手道:“无妨无妨,将来我们再说,等到以后,以后会好的。” 哑女温柔地看着她,心中百转千回,许久,在地上写道:钱塘姜氏,姜澄儿。 从树林到最近的市镇遥遥十多里的距离,陆临一路奔去,脚不沾地,却只见这镇上各处残败不堪,别说是布庄,连个像样的打尖儿落脚之处都没有。 街边所见皆是乞儿,瘦骨嶙峋,手上拿的是用泥土捏成的凹型器具,连碗也说不上。陆临见此情景,只得继续向前奔了数里,接连过了两座城,皆是如此。 终于到了一个有行人车轿进出的镇上,陆临忙找人问了所在,才知此间乃江浙行省台州路黄岩县,心下稍慰,总算离临安不远。 待陆临置办好衣物和干粮返回玉无泽所在树林时,已是暮色沉沉。一阵风携了雨来,陆临添了些柴,走远了些,好让玉无泽和哑女梳洗换衣。 不多时便听到玉无泽唤道:“好了,你回来罢。” 陆临一看,玉无泽和哑女两人都换上了烟青色长袍,高挽发髻,俨然两个小书僮,不由得笑了起来。 玉无泽瞧瞧自己,又望望姜澄儿,见她虽瞧不清样貌,却是身材婀娜,风姿绰约,所谓手如柔荑,领如蝤蛴,想来遇难之前必是位绝妙佳人,于是拉住她的手摇晃道:“好姐姐,你虽作如此素净打扮,仍是好看得紧呢。” 姜澄儿摇了摇头,坐下认真地添柴烤火。晚霞之下,火星噼里啪啦,燃烧的松脂微微作响,给这寂凉光景增了些许生气。 陆临道:“怎么一时半刻你便认了个姐姐?” 玉无泽道:“正是,澄儿姐姐她...” 话未说完便感到有人轻轻顶了一下自己胳膊,立刻改口道:“怎么,你羡慕么?你若要叫我姐姐,我也受用得很呢。” 陆临啐道:“谁要叫你姐姐?你该当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大哥才是。这一路吃的喝的,给你服侍得可舒心么?我倒也不用你感激我,小哥我大度得很。” 玉无泽嘻嘻一笑,不再理会他。 当夜三人在树林中简单宿了一觉,到第二日天刚破晓,玉无泽便推醒了陆临。 陆临迷糊之中却见玉无泽与哑女早已收拾停当,不解道:“干么如此着急?” 玉无泽拍拍衣袖,道:“你大可多睡一会儿,我们就此别过。此去临安已是不远,你一路上好自珍重。” 陆临忙跳起来道:“难道我们不是一路么?你还要回岛上去?不,不行,你一个女子,怎可以在这乱世中孤身自立。” 玉无泽努努嘴道:“这不是还有这位姐姐么?” 陆临道:“你们两个弱女子,更是大大不可。且先随我回临安,至少,至少你得等这位姐姐身子好了,再...再...” “怎么?难道我到今日反而要受你南诏派的庇护不成?”玉无泽笑道,“咱们同行了一路,也该道别了。” 陆临道:“你要去哪里?” 玉无泽道:“仙霞岛是回不去了,不过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我自有地方可去。” 陆临忙解释道:“可那救命的月光花…” 玉无泽笑道:“不在王姐姐处,便是在你师兄那里。你既说你师兄是太子爷,那可说不准了,也许早已被玉虚盟的人给杀了吧。” 陆临心头一沉,道:“可不许这样说。师兄一定没事的。” 玉无泽道:“他若不死,侥幸逃出,那必会带兵来攻,如此,月光花也得到他手上。罢了罢了,生死由命吧。” 陆临涨红了脸,道:“我师兄,我师兄可不是这样的人,带兵来攻云云,只是你臆测。” 她识人断物的本事向来自忖世间一等,听陆临如此维护他师兄,心下不禁好笑:你师兄甄缙是,蒙古太子真金可不会就此作罢。 玉无泽又正色道:“无论如何,我今日也须得同你分手了。玉虚盟与南诏派素有旧怨,这一路同行已是不该,如今形势严峻,我不可继续在外胡闹了。这位姐姐同你一起不甚方便,便随我去,你不用担心。”说罢便携了姜澄儿的手飞身而去。 陆临内心十分不愿与她分离,却又不便强行挽留,兀自张开了口又兀自合上,如鲠在喉,痕痒难休。他定定地看着玉无泽的背影消失在树林之后,又依依不舍地瞧着那远处许久许久,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自行上路了。 玉无泽与姜澄儿先在黄岩县寻了一间客店打尖歇脚,问明了方向,备好了干粮,又买了两头小驴。玉无泽教了姜澄儿半日如何上驴、如何驱使,待到第二日两人便向扬州方向行去,一路推心置腹,无话不谈。 一路相伴同行,玉无泽方知数日前一伙不知名的歹徒闯入姜府,姜澄儿双亲遇害,自己亦被喂下了毒药,丢弃于海中,至于仆役丫鬟,则不知所踪,想来多半也是被害了。 这一路行来,多亏了玉无泽日日以真气输入澄儿体内,将她体内火毒暂时压制,至于如何用药,玉无泽则是一筹莫展。 澄儿在纸上写道:“我已撑了这多日,侥幸不死,便是再受些折磨也无妨,玉儿不必忧心。” 玉无泽道:“日日如此,便是神仙也难抵挡。不过世上奇人亦不少,不要放弃,事情或有转机。” 两人驱着小驴走走停停,行了七八日,终于到了扬州城。 甫进扬州城,两人将小驴拴在一间客店里,装作过路客。玉无泽用一口山东话叫小二上了两份蘑菇素面,澄儿在面纱之下偷笑着,埋头吃了起来。 用罢小面,两人便去客店后院喂驴,见四下无人,玉无泽立刻拉住姜澄儿一个飞身便跃进了一条暗巷。 玉无泽疾行数步,一眨眼便又到了熙熙攘攘的正街上,其时除了蒙古人,亦有许多色目人自西域来到中土,因而市集上有许多黄发碧眼的外族人,热闹非常。 玉无泽拉着澄儿,左拐右拐,转眼便到了一处名作“海棠花溪”的布庄门前。她大步跨进店内,咳了一声,道:“这儿可有藤萝纹饰的金衣么?” 那布庄掌柜的立刻迎了出来,道:“有的有的,只是须得客官移步库房一观。” 当下三人便一齐转至布庄内堂,玉无泽向那掌柜的道:“周叔,我这位姐姐身子不大好,你先着人侍候她去歇息罢。” 周叔立刻唤了两个小丫头带着姜澄儿去了东厢客房,姜澄儿也早乏了,倚在凉榻上半寐半醒。 踏入内院半月拱门,玉无泽展颜一笑,许千云果然早已到了。 “我正愁闽州太远,不方便带着病人舟车劳顿,这才回了扬州,师父果然厉害,省得我再传信了。” “你啊你,陆公子可没欺负你吧?怎么不见他?”许千云道。 “这可是我玉虚盟的暗桩所在,岂能轻易带人来的。他多半已回了南诏吧。” “也好。不过,须得你再跑一趟了。” “啊?去哪儿?” “那位南诏大弟子,你已知道了,正是当朝的太子,先前林堂主在岛上设计擒他不成,他如今已回了临安的府邸,那月光花也在他手上。今晨我接到消息,说太子府的人已将月光花送到南诏在临安郊外的混沌庄请陆公子将其用药了。”许千云淡淡道。 “太好了!”玉无泽立刻眼睛一亮。 “好什么?那药难道能到我们手上吗?你劳苦功高,将人带了回来,却将大夫给随手扔了啊。”许千云一时哭笑不得。 “啊…”玉无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无妨无妨,我去混沌庄走一趟便是。师父,姐姐她还需日日以真气疗伤,我不在,可得辛苦你了。” 许千云半眯着眼,微微点头:“记住,别露了行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不识 待姜澄儿醒来,玉无泽便向她说明自己将要混沌庄一行,让她有事便找周叔和师父,安心养病,待她取药归来。 许千云也带了钱塘姜府的消息。 “师父的意思是说,此事乃钱塘县尹派人做的?”玉无泽略一思忖,摇头道,“决计不会,鞑子要抢便抢,何必费此周折?姜家虽是一方富贾,却也未有攀附任何朝廷重臣,虽是一个小小地方官,但若想要动姜家,实在无须顾忌什么,更不用暗夜伤人。” 姜澄儿也点点头,写道:“夜闯之人的功夫显是中原一派。何况,还有那枚毒药。” 许千云道:“我原也有此疑问,但后来得知,确实是一个元朝高阶将领带了人将那县尹就地杀了,还派人将姜氏祠堂整理洒扫了一番。” 玉无泽大是疑惑,道:“真有此事?这可奇了。”回身向姜澄儿问道:“澄儿姐姐,你可听你父亲提起与哪位元朝将军有交情?” 姜澄儿摇摇头,写道:“可知此位将军名讳?” 许千云道:“此人乃太子心腹,统领太子帐前亲军。” “太子府?”玉无泽接口道,“真金,怎么会是他...” 姜澄儿身子一震,执笔写道:“甄缙公子?” 玉无泽道:“是他,不过这不是他的真名,他真名叫作孛儿只斤·真金,是元朝太子。我也是近日才得知的。” 姜澄儿一恍惚,手上的笔便跌落纸上,清眸流转,尽是惊疑之色。 玉无泽忙问道:“你识得他?” 姜澄儿喉似哽咽,强撑着桌角,神色极为痛苦,心中不住想:不,不是他,绝不是他,他怎可能,怎可能是元朝太子!甄缙,甄缙!想到这里一时心悸难当,忽然感到一股极清凉之气缓缓注入体内,回头看去,是许千云在为她运息调气。 她勉强点了点头以示感谢,却缓缓闭上眼,不住地去想甄缙,又强自遏止思绪满溢,心意难平,仿佛千虫万蛊在撕裂着身体,粉碎了意志。 “你可好些了?”玉无泽见许千云运功完毕,忙奔到她身前关切地问道。 姜澄儿缓了缓心神,将一方素帕递与许千云拭汗,许千云躬身接过,其实他内功深湛,虽事发突然,但这一点真气实则于他并算不得什么。 良久,澄儿方才重新执笔,写道:“机缘之下识得南诏弟子甄缙,他与陆公子二人曾于姜家有恩,至于元朝太子,则未曾听闻。” 玉无泽道:“这位元朝太子为人低调,化名甄缙行走江湖,也是自然。”又温言道:“他派人前往钱塘,显是知悉了姜家之事,处置起来毫不留情,大约是,对你有情罢。” 却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绵绵长长,泣怨不绝,似是从姜澄儿鼻腔之中发出的。但见她眉间神色无异,眸中却似空洞无物,像漆黑无底的秋水,又似澄澈无明的星空。 却说念易、念初被玉虚盟放回来的时候还在昏睡之中,陆警予见了气不打一处来,每人罚了一百遍手抄药经。等到陆临回来,这一百遍抄录之苦连同两位师弟的一齐都归在他身上了。陆临在混沌庄闷了几日,只觉日子无趣得很,偏生又被斥令在混沌庄内自省,不可出庄一步。 他先是借口要去溪流别院探望甄缙,被告知甄缙一切安好,政事繁忙,不可去打扰他。 他又说要去山间采药,念易、念初便抢着去临安城问甄缙取了月光花回来,他又气又急,追着念易、念初满庄子跑,弄得鸡飞狗跳。 终于再找不出借口了,只得日日翻晒药草,研读药经,又做了许多吃了令人腹泻头晕的药丸,逼着念易、念初吃了。 好在扬州到临安相距不远,玉无泽策马不出两日便到了。 她先是到临安府西郊的树林里寻了处僻静的灌木丛,将马儿拴在一旁,铺了粗布,就地小憩。到了夜间,她翻身而起,并不骑马,而是飞身上树,几个纵跃,便望见几里外混沌庄的灯火闪烁。 玉无泽托腮思索了一阵,便跳下树去,悄悄欺近混沌庄的外墙,正准备跃进墙去,便听到墙后不远处陆临的声音在大喊大叫:“念易!念初!躲哪儿了!快出来!再不出来我可真不饶你了!”她不禁噗嗤一笑,心想他还是这般小孩性子,总是吵吵闹闹的模样。却不意听到有人低声喝道:“是谁!” 她忙噤声闭气,不敢再妄动,心想这人耳朵还真是敏锐,便是她师父许千云也做不到如此。 过了一会儿,似是没有动静了,玉无泽便一跃而起,翻入墙内。她顺着听到陆临声音的方向,在暗夜中蹑手蹑脚地摸去,不一会儿便迷失在乱石花木之中。 混沌庄的一应陈设布置均是依照了道教之中的太极八卦图,此阵法布置融合了五行、八门、九星、二十四山的奥秘,错综复杂,即令本门子弟也不能妄言参透,故而混沌庄外防卫看似稀松平常,实则是因了暗闯之人罕有能破解此阵法而逃脱的缘故。 玉无泽不禁懊恼道:爹爹常说,生命不息,学而不止,我当初怎么就没听呢?要是乖乖跟先生学了这五行八卦之术,眼下这区区障眼法岂能困得住我? 这时身后黑影一闪,她忙回头,见是一个身着粉色罗裙的女子,她心想:听闻陆掌门素以男装示人,年岁也较她为长,想来这是位女弟子。 只见那女子凤眼微抬,喝道:“你是谁?” 玉无泽这才听出是在墙外听到的那人的声音,心想:原来是她,怪不得如此机警。便道:“我是来找陆公子的,只不过你们庄子太大了,我迷了路。” 那女子却冷笑一声,道:“我听到你在墙外鬼鬼祟祟,便假意放过你,你胆子挺大,还真进来了。” 玉无泽心想:你耳朵倒是灵,功夫却未必及得上我。眼下须得强行出庄去,千万别惊动了他们掌门,那我可打不过。至于陆临,改日再来找他罢。当下便从腰间取出自己平素所使的玉箫,正欲出招。 忽然间,一个男子激动着狂奔而来,一把抱住玉无泽,欢喜道:“玉儿玉儿!我真的见到你了!可不是假的罢!” 说着又松开手臂,向她左瞧右看,又捏又揉,方才确信眼中所见是玉无泽无疑,便又一把将她抱住,道:“你怎么来啦!” 玉无泽给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只好用力拧了他一把。 陆临大叫一声跳开道:“你,你怎么刚一见面就动手动脚的!” 玉无泽一时语塞,心中无奈,却拿他毫无办法。 这时那女子冷冷地道:“既是陆公子的朋友,那便不打扰二位叙话了。” 陆临道:“姜姑娘,这般夜深了,你怎的竟与玉儿起了争执?” 她听到陆临此问先是一愣,立刻道:“我近来有些失眠,在院中散散心,便见到这位姑娘不走大门,翻墙而入,故而有些误会。” 玉无泽忙对陆临道:“是我的不是,是我心急要找你,心想夜深了,你们混沌庄必定闭门不见客,我等不到明日,故而这般失礼了。” 陆临一听立刻眉开眼笑道:“无妨无妨,大家都是朋友,就此解开了误会便是。”转而又向那女子道:“姜姑娘,更深露重,你也早些歇息罢。” 那女子听罢点点头,却听玉无泽问道:“咦,你姓姜?” 这时南诏派守夜的弟子已经听到动静纷纷执着火把赶到。火光掩映下,玉无泽却觉得这女子的眉梢眼角好生熟悉,甚是面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与她的机缘,心想:罢了,她对我凶巴巴的,我也不想认识她。 那女子尚未回答,陆临便絮絮叨叨说起来:“姜姑娘是钱塘大户人家的小姐,是贵客,她不会武功,身子又不好,你们刚刚可没打起来罢?你要是伤着她,大师兄问起来,我可不好交代。” 玉无泽心下一疑:钱塘姜家?钱塘大户人家中还有第二个姜家么?不会武功身子又不好?这倒奇怪了,我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她隔着墙数丈距离,竟立刻感知到我的内息,绝非不事武功之人。要说大师兄,倒是有趣,他大师兄怎的总跟钱塘姓姜的过不去,一个接一个的喜欢? 一时疑虑难以尽解,黑眸骨碌一转,便问道:“请问这位姑娘可是钱塘盐贾姜汉广姜老爷膝下爱女?” 那女子神色立时戒备起来,仍是冷冰冰地回道:“正是,你认得家父?” 玉无泽此时心中已确认不疑,却不动声色,道:“钱塘盐商姜老爷家财万贯,富甲一方,两浙一带的盐场谁不得看着姜老爷的脸色行事?在下虽少到江浙,行走江湖却也略有耳闻。” 那女子细细打量了玉无泽一番,目光瞥见她头上那枚藤簪,簪头末端以银线画了一朵小祥云的图案,脱口而出道:“你是...” 玉无泽见她神色有异,知其认出了本门弟子的互认之物,好生奇怪:难道她也是我盟中弟子?怎的却冒领澄儿姐姐的身份混入这里?我明白了,定是林照哥哥,定是他派来的,看来他对南诏派还是不肯放过。 现下她已知道对方对自己没有威胁,也并不想干涉紫微堂的行事,便道:“原来陆公子跟你提起过我啊!是,是我,我便是他的心上人。” 一直静立在旁的南诏弟子尽皆哗然,陆临的脸一时通红,竟直红到脖子根儿。 他心想玉无泽果然性情不改,还是跟初见时一样口不择言没有顾忌,却也不愿开口反驳,只得认了。 那女子甫一见对方是同盟之人,心中一喜,隐约间又感觉到对方与自己并非一路,便收住喜色道:“二位久别重逢,我便不打扰了,这位姑娘,陆公子,我先回房了。”说罢便自离去。 南诏弟子见二人神色间确实颇为亲昵,也不便干涉陆临的行事,便也各归其位继续值夜了。两人目光相接,心意相通,于是一点头,一飞身,便上了屋顶。玉无泽也不将刚刚发生的事放在心上,殊不知此时陆临仍在回味她那句“我便是他的心上人”。 她大喇喇地坐下,伸手向陆临道:“月光花呢?” 陆临一怔,道:“你怎知月光花在我这里?” 玉无泽道:“这问题没有意义,不答。” 陆临不禁笑道:“切莫着急,此等毒症,非寻常医术可解,现下只能盼我姑姑能想出法子来。你可稍待几日,我姑姑深谙药理,自然不在话下。” 玉无泽迟疑道:“我此番来只是见你,旁人我并不想见。夜闯混沌庄实是无奈,却也不便当面向你姑姑道歉,还请你勿怪。” 陆临听她这样说,心中一软,忙道:“无妨,我姑姑对世间奇毒怪症十分痴迷,除了这些,世事一概不理的,也很好说话的。” 玉无泽展颜一笑,道:“你能帮我,我心里很感激。不过,这件事关联甚广,纠缠颇多,还请你不要向他人提起,便是对你姑姑,也不要提到我,只说病症便可。” 陆临心下一忖:她虽有诸多隐瞒,但治病救人终归是好事,何况那位姑娘着实可怜,暂且也无须过问太深。便道:“你可放心,答应你的事,我自然不会对别人说。” 玉无泽完成一件大事,心下立时轻松了许多,半倚半躺在屋脊上,长长舒了一口气,歪头道:“我想了想,此间不便逗留,不如告诉你如何联络我,日后你若想出了治病的法子,也好告诉我。” 陆临奇道:“此话当真?” 玉无泽打趣道:“当然,难不成我还在你们这庄子住个十年八年,等你们想出法子来?” 陆临想了一想,小心翼翼地问道:“玉儿,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投军报国才算得上是好男儿?” 玉无泽觑了他一眼,道:“问你自己便是,问我做什么?” 陆临眼神一黯,道:“我身为汉人子民,绝不愿在鞑子朝廷谋官求存,可是如今义军四起,有如群龙无首,终究不成声势,你们玉虚盟如此高的声望,不也只能避居闽州一地。姑姑似乎只希望南诏派能传之后世,偶尔也命我们师兄弟出去游历做些善事,至于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这类言语,竟从未教过我。” 玉无泽道:“人各有志,你不是行军打仗的料,何必非得白送一条命?” 陆临被她这话一噎,竟觉得十分有理,只听她又道:“有的人,生来便有责任,想也不想就知道该如何选择,自然也有人,忙活了大半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哪条路。至于你么…” 陆临道:“好在我既不是前朝世子也不是新朝重臣,许多事情都可以不去想不去过问,人生不过侥幸而已。” 玉无泽道:“这世间从没有永垂不朽的王朝,唯有世世代代的纷争不休罢了。何苦来。” 陆临笑道:“你小小人儿,谈论起人生来,竟这般淡然。” 他不知道,他过去短短的人生中,治病救人,行侠仗义,这便是他心中的忠义,实在无须纠结什么。只是当他遇到玉无泽之后,心中有了在意之人,不觉间已将对方的心意喜好时时放在心里,因此反而看不清自己置身何处,该当何为了。 这时,念初站在廊下扯着脖子喊道:“师兄,师父找你!” 陆临一跃而下,抬头对玉无泽道:“玉儿,你且先回去,今日之约,我定会放在心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灭门 作为师兄弟,此番海岛归来,甄缙和陆临二人皆是心事重重,一个是为了一个女子,另一个,也是为了一个女子。 倒也算是心意相通了。 甄缙总在想,这个中毒的女子,会否就是当初姜家的小姐。其实这两个人,他都从未真正见过。 这样可怕的直觉,并不一定只是直觉:因他那日出海前早已接到讯息,盛极一时的两浙盐贾钱塘姜氏,半个月前已被灭门了,无人幸免,除了一个人。而失踪了的这个人,正是姜家大小姐。 无论如何,总得先回到溪流别院,问明都拉图再做计议。 这位都拉图将军年长他十余岁,乃其帐前亲军,身负万户那颜之责,在太子府中地位算得上是极高的,也是太子最为信任之人。 不多时,马乘已至西湖之畔,溪流别院门口仍是重兵把守着,卫兵见到太子殿下回来,立时迎下台阶,他解下披风朝卫兵一扔,看也不看便疾步入内,边走边道:“都拉图在哪儿,叫他来见我。”小兵立刻领命而去。 甄缙大步流星,风声飒飒,转眼便进了正殿书阁,一小奴立即奉上新茶。他不习惯女子服侍,府中使役皆是男子。 这时都拉图已奔至堂前向太子行礼,甄缙摆了摆手,茶未入口便问道:“姜家的事,如何了?” 都拉图道:“殿下出海后不久,我们搜罗钱塘近郊的山林时,发现了姜家小姐的踪迹,殿下虽未形容她的样貌,但那一对白玉镯臣亲眼见过,是认得的。她跌落山崖,受了些伤,并无大碍,如今正在混沌庄休养,陆掌门派人来说姜家小姐一切安好,请殿下不要太过挂怀。” 甄缙心下稍慰,又道:“怎么当日在姜家大宅却无姜姑娘的踪迹?她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一介深闺女子,如何逃出去的?” 都拉图道:“殿下宽厚,命臣等无论如何要保住姜家小姐,若她有事,臣万死难辞其咎,绝不敢有所怠慢。当日行动之时,因所羁押人数众多,想是调拨人手时,她逃出去的。” 甄缙道:“无妨,如今人已找到了,你也不必自责。” 都拉图道:“是!” 甄缙道:“这件事你办得不错,师父和姜姑娘那边都不要漏了口风。” 都拉图道:“是!姜家小姐和陆掌门两处臣都打理好了,钱塘县尹诸人也已全部撤换,众人只知是原县官抢夺姜家盐场引起的风波。” 甄缙思量了片刻,又道:“说起来,官商勾结,盐政一患,不只在钱塘。这一次阿合马在各地强征盐税,又限制药材流通,各地盐运使、茶运使皆被收买,很是令人头疼。我这一路所见所查,已有许多反元势力蠢蠢欲动,只待有人一呼而起。” 都拉图道:“是,主人,让我带兵将他们都杀了干净。” 甄缙忙正色道:“你这老毛病可得改改了。” 都拉图道:“是!” 甄缙又道:“你不必总事事亲为,叫个办事稳妥的去就是了。” 都拉图恭顺答道:“是!” 甄缙斜睨了他一眼,笑道:“你也不必如此惊慌,我不是对你着恼。你不要总是在校场围场待着,也该多出去走走,替我分担一些。文治武功,都不能缺了。” 都拉图一颗心这才放下来,立刻道:“是!”他办事极是细腻周全,说话却不利索,最常说的便是这个“是”字了。 或许正是如此,甄缙从小便十分信任他。蒙古重骑射摔跤之术,都拉图是他那一辈蒙古子弟中的佼佼者,自成吉思汗以来,只有蒙古高级军官的子弟才有资格入选统治者的帐前亲军,都拉图的父亲当时只是一名小小的百户长,但都拉图本人却甚为强健勇猛,便被破格选入亲军,后来又被指为太子的骑射师父,地位更是高于旁人。 甄缙点了点头,示意都拉图退下。他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自他查出半年前他和陆临前去钱塘为救姜家一事,实则是姜家老爷姜汉广的一出戏之后,姜家就注定保不住了。 姜汉广并不笨,他串联钱塘县官自导自演一出苦肉计,也恰到好处地选准时机送信给素有侠义之名的南诏派,引甄缙等人钻入圈套,设计一出佳人才子的好戏,盼着将来送女入宫,自己攀上皇亲,从此飞黄腾达。 这只是最表面的情节。 甄缙也不笨,首先,姜汉广是如何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消息源头在哪里,这一点十分可疑。其次,他如何能确认陆警予一定会派自己去救,这是最关键的,否则,任凭他这一出戏再好,最终陆警予派的是旁人,也终究没有意义。 所以,重点不在姜家,而是在混沌庄,准确点说,在陆警予身上。 半月前姜家灭门一案,太子府不过顺手推舟,假借钱塘县的名义将姜家上下处置了,给那姜汉广假戏真做一番,他既大喊冤枉,说那官府与自己为难,便叫他苦肉计也成真。至于姜家那位小姐,他终究忍不下心,故而千叮万嘱令都拉图莫要与她为难。 沙场狼烟,血流成河,他见得多了,姜家灭门一事他本就不大放在心上,毕竟他骨子里的血气绝容忍不了竟有人试图利用他,更何况,送女入宫,呵,谁知道姜汉广安的什么心?他未必只为一己之富贵。甄缙想到那夜梦中“国祚未及百年而止”的断语,不由得心更一紧,暗暗想着:无论姜汉广是何意图,终归于我大元不利,当尽早斩草除根才对。 夏秋之际,政事渐繁,甄缙整日埋首在折子里,渐渐地,便将姜家一事放在一旁。 一日,习谷举着一对白润润的玉环跑进来叫道:“殿下殿下,有位大姐姐寻你。” 习谷的父亲是忽必烈帐前千户长,在西伯利亚战死了,甄缙便将这孤零零的小孩带到自己帐中作了书僮。 那对样式精美、色润剔透的白玉镯子,甄缙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当时自己留赠姜家小姐的信物。 他忙问道:“习谷,你说的那位大姐姐,此时在何处?” 习谷眨巴着大眼睛,红红的鼻头一吸一吸:“正在前厅。” 闻言,甄缙大步流星脚步如飞一般赶去见那位姜家小姐,还未入厅,便隐约听见有女子在低声啜泣。甄缙踏入厅堂,正与那女子四目相对,她拭去泪痕,凤眼微抬,睫毛上的泪光隐隐绰绰,更惹人怜爱。 “小女见过太子殿下。”那人行过敛衽礼,极温顺地说道。 甄缙心中咯噔一下,只道:“不必多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重逢 见到眼前活生生的姜家小姐,甄缙心中有些异样。时隔半年再见,加之多少心中有些愧疚,总也寻不回当初的心动了。 “你的身子还安好吗?”甄缙传了人煮茶,把玩着碾叶的小木槌,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对方的全貌,却不知为何,没有再看第二眼。 姜氏女微微颔首:“多谢太子殿下关怀,我已大好了,只是想着爹爹妈妈,我…”她话还未说完,又止不住地抽泣起来。 甄缙道:“思虑伤身,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养好身子。” 姜氏女接过小奴递过来的茶,浅浅地抿了一口,点了点头。 “上回与你谈论茶道还未尽兴,一别竟是半年,你尝尝这茶味如何?” “太子府上的茶,自然是佳品。这,这绿杨春,确实…”她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不再继续说下去。 甄缙看了她一眼,眼前这女子虽未施粉黛,却掩不住的秀丽非常,然而,他忽然想到,美则美矣,然而… 沉默了一阵,甄缙问道:“听闻你在我师父那里过得安稳,这番出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见她面有难色,便道:“你既知晓了我的身份,自然是信得过我,难道还有什么不能与我说的么?” 姜氏女叹了一口气,垂下了眼睑,道:“我担心我说了,你不信我怎么办?” 甄缙笑道:“你我知音之交,我怎会无端怀疑你?” 姜氏女转过头去,道:“这件事,我原本极不愿同你讲明。只是...只是你于我有相救之恩,我若是不将实情告知于你,心中又怎么过意得去?我...” 甄缙见她为难得紧,似是内心煎熬了多日,便道:“我见你受苦,心中很是不忍。你有什么想说的,便同我说了罢,便是天大的委屈,我也能还你公道。” 姜氏女却摇了摇头,缓缓道:“此事,实则与太子殿下切身相关。” “与我相关?”甄缙疑惑道。 “嗯。”姜氏女点点头,继续道:“那日,家逢突变,我本以为自己决计是逃不过去的,后来,几位少侠将我救了出来,说是太子府的人,又带我去了一处名为混沌庄的地方休养。我在混沌庄住了多日,平素只在自己客居的院中,陆掌门闭门清修并未见我,却也着人将我照顾得很好。南诏的弟子们大多性子活泼,与我虽少有接触,却也十分有礼。” 甄缙道:“这是自然,我师父虽少与人亲近,却自有一派掌门之风范。我那几位师弟,人品武功也都是极好的。” 姜氏女又道:“前日,我夜深未眠,心情郁结,便想在庄子里走动走动,透透气也好,没想到迷了路,正撞见了陆掌门。想来是深夜吵闹惊动了她老人家,她这才出了关。” 这时又有一名小奴煎了补药端进来,姜氏女略微躬身接过,只喝了几口便放下了,又接着向甄缙道:“陆掌门与我初见,说与我一见如故,便请我入房一叙。陆掌门平素所居住的院子是极神秘的所在,我虽有倦意,仍是好奇之心占了上风,况且主人盛情,却之不恭。进了房中,陆掌门便要与我解棋,隔了一会儿便有一名女弟子来报,说是有人夜闯混沌庄。陆掌门一时着急,便叫我当夜宿在她院中即可,免得出去又迷了路,接着便和那女弟子一同出去了。我解了半日那棋局,不觉间困意已消,坐了半日身上乏得紧,便起身在陆掌门的房中四处瞧瞧,舒展舒展筋骨。却不想看到了...” 姜氏女没说完便停下,神色甚是惊恐,兼有犹疑之色。 甄缙目光炯炯,道:“你看到了什么?不妨直言。” 姜氏女微微咳了一声,道:“我见那书架之上有许多书,最顶上一层有一本银丝线订起的《茶经》,我一时兴起便想取下来瞧瞧,没想到刚抽了一半出来,便听到咯吱一声,原来那《茶经》之后牵动了一个机关。”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虽听到声响,却不知那声音从何处发出,遍寻不得,好奇心起,便拨开珠帘进了陆掌门的卧房。原来那机括竟在陆掌门的卧房之内。我走近瞧了瞧,见到几个暗格,便一个个翻寻,没想到那暗格里面竟然是,竟然是…” 她此时声音不住颤抖,道:“是玉玺!” 甄缙心中一震,仍是面不改色,只道:“你可看清了?” 姜氏女道:“皇帝三宝,天子三宝,一共六方,皆为盘龙钮,我瞧得清清楚楚。” 她见甄缙依旧神色淡然,像是丝毫没将此等大事放在心中,心道:看来他师徒情分甚厚,这点言语说不动他。便道:“天子宝玺,兹事体大,我不知为何陆掌门要隐瞒于你,心中不免有所疑虑。因此事干系到太子殿下,我便不能袖手旁观。趁着陆掌门还未回来,我便在她卧房之中翻找了一番,想寻得些许线索。没想到竟真的发现了数封密函,细细读来,心中大是震惊。” 她又叹道:“连我亲眼见到也无法相信之事,便是说与你听了,你也不会信罢。” 甄缙被她一番言语说得心中起疑,问道:“密函所述何事?” 姜氏女便道:“原来那陆掌门原是前朝丞相陆秀夫之幺女,陆警予。” 甄缙登时大惊,道:“怎,怎会!” 姜氏女继续道:“陆秀夫护主南逃之前,便遣散了其妻子儿女。陆警予自小被送到南诏派前任掌门翠峰山人门下学艺,少于朝野之人来往,故而罕有人知其真实身份。这数封密函,字字令人心惊。我知你们师徒情深,此刻却也不能不言。” “我原本也不愿相信你竟是,竟是蒙古太子,但事已至此,你对我情深义重,我怎能囿于身份之别?”姜氏女又叹了一声,道,“其中有一些年长了,是于□□年前写的,原来公子年幼之时,所谓南诏门人救命之恩,竟是,竟是一句严丝无缝的巨大谎言!” 甄缙面色陡变,语气不禁严厉起来:“你说什么!” “公子细想想,当日是否见到数只彩尾小鸟在帐外飞旋,你才取了弓箭,偷溜出营,想要将那些稀奇鸟儿尽数射下来?”姜氏女见甄缙迟疑不答,继续道,“后来你遇到一群恶徒,见你是蒙古人,又是小孩子,便想抓了你去,对不对?” 甄缙怔怔地点了点头,只听姜氏女道:“后来,他们将你绑在树上,却迟迟不杀你,也未曾虐待于你。待到两名南诏派弟子路过,他们放着占我中原屠我同胞的蒙古人不杀,却对自己的同胞动手,将你救了下来,是也不是?” 甄缙此时脑中一片混沌,竟不点头。 姜氏女不理会他的反应,只道:“当时南诏派的势力范围不过是在衡山左近区区方寸之地而已,何以会偏偏到了千里之外的漳州?怎的会那么巧救下了你?更奇的是,随手一救,竟救下了一位当朝太子!” 此时甄缙已确信她的话无疑,一时震怒无常,嚯的站起身,一拳捶在桌上,竟说不出话。 姜氏女见自己的话已起了效果,便即温言道:“太子殿下,莫要动怒,小女无意惹你难过,只是将所闻所见告知于你,愿你不再受人蒙蔽。” 甄缙喃喃道:“怎会?怎会!师父不会如此对我,陆临,陆临他们不会骗我的!” 姜氏女走到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道:“我也相信陆公子他们对此事全不知情,那个时候,他们年纪也很小,想来并未牵涉其中。” 甄缙仍是喃喃道:“为什么?师父她,她不会如此对我!” 在此之前,对于陆警予大有可能插手姜汉广一事,他虽心存疑虑,但毕竟未知全貌,远不及今日之事带给他的震动之强烈。 姜氏女道:“陆掌门这些年来,一直在派弟子寻访其余三玺的下落。她相救于你,一来是为了太子府的庇护,令南诏派长久不衰。二来,便是接近权力中心,却装作不问世事,尤其是在你对她日渐信任的情形下,一再欺瞒于你,蒙蔽你,将你平安扶上宝座,接着便是在你绝无防备之间将你的朝堂搅弄得天翻地覆,只待她寻得其余三玺,便可号令天下,言其乃天命所授,民心所向,到时各地群雄揭竿响应,而你的朝堂也已风雨飘摇,如此,便可一举将你拉下宝座。以光复汉室之名,又有传国玉玺在手,自然名正言顺,让她的乖乖侄儿,成为皇帝。” 她说最后几个字时,每一个字都缓缓于唇齿中吐出,声音虽轻,却重重敲击在甄缙心上。 甄缙一时心痛如绞,许久,方道:“那你呢?” 姜氏女便道:“我读过那些密函之后,心里也十分害怕。突然后颈发凉,是陆掌门回来了。她用剑抵着我,我一时无措,只道便要死在她剑下。我死便死了,只是这一切不能尽数告知于你,不免心中焦急。想到公子,心中便有了勇气,我便大声质问陆掌门,问她为何要如此对你。” “她怎么回答?”甄缙颤声道。 “她说此事与我无关,叫我不要多嘴。我只想着定要将真相告知于你,便虚与委蛇,跟她说我亦是汉人,绝不会泄露她的秘密。”姜氏女道,“她相信了我的话,便令人带我回房,派人在我门口看守。我心想她虽暂时不杀我,但我毕竟知道了她如此多的秘密,更牵扯到她平生大计,她决计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好在我素与南诏弟子为善,看守我的两名弟子也不知道我为何被囚,心中不忍,便悄悄将我放了。后来陆掌门派人追击,我才在回钱塘的路上跌落山崖,中间诸多周折,难免兜兜转转,故而这般模样,好在,我终于还是见到你了。” 姜氏女抬头望着甄缙,眼中温情无限,虽有病容,仍是娇丽无双。 这时都拉图在院外道:“主人,阿尔斯楞到了。” 甄缙立刻定了定心神,向姜氏女道:“我有件极重要之事要去办,此事暂且按下,等我回来之后再说。你先在这里好生养着,等我回来。”他笑了一笑,拂袖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回京 “奸人!佞臣!” 只听得溪流别院思政厅内传出甄缙愤怒的声音,几名侍卫亲兵尽皆侍立于殿外,不敢作声。盛怒之下的太子爷额头青筋暴起,双手紧握成拳,砰地一声巨响打在中厅柱子上,竟震得屋梁上的细沙簌簌落下。 都拉图道:“主人切莫动气,崔大人虽下了狱,但处置诏书未下,事情还有转机。” 甄缙怒气冲冲道:“备马!回大都!” 都拉图立刻领命而出,吩咐士兵牵了太子素乘的狮子骢,又命二十名太子帐前亲军云都赤营的精良随侍,一应物品齐备之后,这才来回报。 此时甄缙怒气稍减,却仍是精眸含威,令人生畏。都拉图从未见主人如此动怒,却也知此事关乎朝政,兹事体大。 他们所说的崔大人名叫崔斌,位居中书省右丞,为人警敏多智,深受甄缙青睐。自三月下旬以来,甄缙在江浙行省极力推行新政,所涉及的一应条文章程,甄缙都会与心腹大臣商议讨论,这当中便有崔斌。 崔斌为人耿直,他领职赴任中书省后,向忽必烈连上数十道奏折,痛斥阿合马及其党羽多行不义,只知敛财弄权,并谏言废除阿合马党的弊政,一时朝野震动,太子一党群臣响应。 没成想忽必烈这大半年来被西北战事牵绊,无暇顾及朝中琐事,阿合马阴险狡诈,竟以退为进,先是递了数道请罪的折子,言辞哀切令人动容,接着便着人大肆搜罗崔斌的把柄,搜不着便无中生有,以莫须有的罪名诬陷于他。 忽必烈阅罢他的奏折,震怒之下,便要把崔斌处死。甄缙接到消息时处置诏书尚未下达,只是圣心已定,多半是挽回不了了。 “对了,阿尔斯楞呢?”甄缙问道。 阿尔斯楞原本是太子府中的一个家奴,没有名字,卑微至极。 甄缙十五岁时,在秋猎中求胜心切,追着一只白虎进了深林,也不管身后有没有怯薛军侍卫跟上,却没想到那白虎进入山谷中召来了它的同伴,当时甄缙的金羽令箭只剩一支,那两只猛虎却气势巍巍,眼看就要向自己扑上来。 只听得嗖得一声,箭已出弦扎入白虎右脸,这一下非但没有震慑住白虎,反而激起了它的怒气,千钧一发之际甄缙只感到身后风声呼呼,一个身影窜出,如豹子一般,只见他飞身骑上被射伤的白虎背上,用力将箭拔出反手掷向另一白虎,这一下仿佛箭上有雷霆万钧之势,那白虎一跃而起,却在那一瞬间被箭刺入腹中,立时瘫软在地血流不止,此时那人一拳挥出打在白虎左眼,只听得山风震啸,白虎哀嚎了一声,倒地不起。 那人立刻奔回至甄缙马前,双手放在身前,一言不发。甄缙瞧了他一眼,踢着马镫,奔回了营帐。从那以后,这个家奴有了姓名。 “正在阶前候旨。”都拉图道。 “让他进来吧。” “是。” 待阿尔斯楞行毕礼后,甄缙将方才姜氏女所言之事简略转述了一番,又道:“混沌庄一事,断不能贸然处置。何况,她所言我虽暂且不疑,但凡事皆有两面,或许其中另有情由。” 都拉图道:“主人顾念师徒之情,同袍之谊,这是自然。混沌庄一事究竟如何,一探便知。” 甄缙点头道:“这话没错,只是混沌庄内布置诡秘,你手下的将士都是行军打仗惯了的,进了那迷阵便无用武之地。若是硬闯,更是不妥。故而我这多日来,始终未有任何命令于你。” 都拉图道:“姜小姐逃出多日,陆掌门不能不有所防备。” 甄缙恍然道:“是了。”沉吟片刻,即道:“阿尔斯楞,接我密令,率领太子府云都赤,在混沌庄外监视,务求滴水不漏。”按蒙古兵制,统治者的怯薛军即为禁卫军,皆由功勋子弟担任,云都赤则是怯薛军中带刀侍卫的编制,除此之外,尚有鹰人、文书、牧军马者等等,分工种类繁多。 甄缙又道:“若混沌庄已是无人之地,那自是畏罪不假,若是陆掌门还在庄内,那便另有分证。阿尔斯楞带了云都赤去,想来南诏派想动手也是没有法子的。” 阿尔斯楞垂手躬身,道:“是!臣有一言。” 甄缙道:“说来听听。” 阿尔斯楞道:“若混沌庄等人皆畏罪潜逃,也未必便能说明此罪为何。” 甄缙手指放在唇间,微一点头,道:“你想得很是周全。如此,阿尔斯楞,你寻到时机,进入陆掌门卧房之内,那书架之上有一本《茶经》,将它取出,便有机关暗格打开,宝玺或在其中,若是人去楼空,也可确认一丝线索。” 阿尔斯楞当即领命而去。 太子府中的宝马良驹脚力甚速,加之每到一处驿站便有当地州官府尹提前备好换乘的高头大马,甄缙一行人沿淮安官道一路向北,不多日便到了山东境内。一行人折而向西沿济宁路北上,接着转入河间路,离大都已不远了。 甄缙心系崔斌一案,快马扬鞭带着都拉图等近侍先行一步,留下十名心腹在后护送姜氏女所乘的马车,故而她稍慢了几日。 这日到了清州,甄缙见其余等人多日劳顿已是疲累不堪,便在城中寻了最大一间客店宿下了。 其时元军在长江以南烧杀劫掠,昔日香雾袅绕引人入胜的江南之地已是破败不堪。然而越往北行,在帝都京城附近,天子之惠施及四方,还未到大都已是人烟浩穰,愈见繁盛。 蒙古将士入汉不久,不像甄缙那般从小便在名宿汉儒身边耳濡目染,饮食起居皆仿照汉人习俗,他们内心仍奉行草原那一套行事,故而除了四名职夜的亲兵外,其余的便在客栈外扎了帐篷宿下。 当夜,甄缙见客栈人言嘈杂,不便议事,便叫了都拉图一齐到客栈外的帐篷中来,阿尔斯楞连夜兼程也已到达。 帐中萤火忽明忽暗,阿尔斯楞将他此行所见所闻陆续道来。 他领了云都赤营的精锐伏在混沌庄四周,一连两日不见有人进出,便走近探看,只见混沌庄内花残柳败,一片杂乱,人迹全无。 阿尔斯楞寻到陆警予房中,只见卧房之内确有一排书架,便依着甄缙的话拨动最顶一层《茶经》一书,听到吱呀声响,书又弹回,机括已被损坏,于是只好伏地敲击,终于在床下发现几处暗格,可知姜氏女所言非虚。 都拉图在一旁道:“主人可要追击?” 甄缙先是摇摇头,甫又似下了决心对阿尔斯楞道:“不用你亲自去,拣些精锐便可。” 他略一停,道:“江西、湖广行省沿途州府都可通知戒备,不可伤人,只须将人带回临安。” 都拉图道:“崔大人一案了后,主人便要回临安,不留到新年之后吗?” 甄缙道:“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事未了。先如此罢,也未必便能找到他们。”他一抬头,望见窗外灰蒙蒙的勾月,道:“还以为只是深秋之季,原来这么快便是新年了。” 第二日一早,甄缙神清气爽地走出客栈,余光里却瞥见粉衣一闪,身形有些熟悉。 他急急回头望去,只见六名亲兵一脸冷漠地侍立在后,并无旁人,便不再多思,翻身上马向大都疾驰而去。 正午方过,甄缙一行人马由顺承门直奔入皇城,未到太液池畔的太子府隆福宫便接到消息:崔斌已于今日凌晨被人暗杀于牢中。 甄缙哀嚎了一声,一时气血上涌,立即调转马头,直往西边中书省所在疾驰而去。 都拉图见势不妙,也即扬鞭催马紧紧跟在太子身后。 甄缙只因晚了半日,痛失爱卿,怒极之时亦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他所驱策的狮子骢顷刻便至棂星门东大街,此时阿合马正在中书省门外落轿。 他手起一挥,身侧的都拉图立刻递上了一把角弓。只听得咻咻破空之声,令箭直往阿合马的方向射去。 事起突然,方才簇拥在阿合马四周的官吏大惊失色,四散而逃。阿合马却方寸不乱,负手而立从容不迫,一副天塌不惊的神情,仍是站在原地。 甄缙一箭射出,便将角弓还给都拉图,拉住马缰,高高地远远地,亦是冷冷地注视着阿合马。 不等那些慌乱失态的官吏们整理好袍服向他行礼,他便飞身而出落定在阿合马身前,忽的一拳挥出,接着数拳跟上,将阿合马痛殴了一番。 此时周围的官吏侍卫呆的呆,吓的吓,不知作何是好。 太子之尊亲自上阵,当街徒手殴打一朝权臣,古往今来实所罕有,便是忽必烈在场也未必能一时分证清楚。 阿合马在草原上摔打惯了,虽满脸血污,却也没哼一声。 甄缙痛痛快快打了几拳,心中怒气仍是不减,站起身来又狠狠踹了几脚,斥道:“奸人贼子,再作出这等卑劣之事,不会如此轻易放过你!” 说罢便回身上马,一行人回了隆福宫。 阿合马的人见太子身影终于消失在街角,这才敢上前将他扶起,送回府中医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何惜 第二日一早,甄缙便进宫请了安,见阿合马尚未在父汗面前有所动作,心中不免讶异,心道此人心机之深,实非常人所能及。 又过了几日,姜氏女等人的车马便到了太子府。 用过药膳,她黑眸一转,凤眼微垂,道:“连日来奔波不停,我有些乏了,还请殿下不要见怪,允我回房休息。” 甄缙道:“正该如此。”又道:“只是我这隆福宫过于显眼,你住在此间恐怕会为人察觉。” 此话正中姜氏女心意,她心下一喜,道:“一切听凭太子殿下安排便是。” 甄缙道:“我弟弟北安王那木罕此时正奉命领镇西北,不得便归,他于崇国寺葡萄林左近有处别院,极是清幽雅致,我已安排好别院上下,一应侍女使役皆无差错,你便在那里休养罢。” 姜氏女忙点头道:“如此,便多谢太子殿下费心了。” 她并非姜氏的女儿。 她的本命唤作何夕楚,乃是玉虚盟天机堂的何长庚。她自小受教于其父阴诡手段,但少为盟内办事,知之者甚少,故而当日玉无泽夜闯混沌庄时,只觉眼熟而已。 当日,天机堂在钱塘的暗桩察觉到有一小股太子亲军的异动,追随在后,发现姜氏一府已被灭门,却独独留下了一位姜家的小姐。林照察觉到其中的关联,便命何夕楚取而代之,而真正的姜澄儿,被喂下了一颗业火丹,弃于东海之上。 自住进北安王府后,何夕楚便即传书何长庚,在北方一带的分旗弟子中选了身材高大、红颧高鼻的男女弟子各十数名,借着给北安王府押运南上生丝、鲜果等货品的由头进了大都。 年关将至,四方汗国向大都络绎而贡。一时商贾融通,货充梁栋,人流如熙,故而玉虚盟这一路车马并不十分引人注意。 林照此番用意,正是借着甄缙尚未有所察觉、仍对何夕楚深信不疑之时,在一向森严壁垒的元朝大都之中撕开一道裂缝,此时正是数年难逢的绝佳时机。 北安王那木罕乃甄缙亲母弟,忽必烈第四子,战功赫赫,地位尊崇无人敢惹。 林照原先所谋是让何夕楚留在太子府谨慎行事,又因在甄缙身边,行动不免束手束脚,时间长了又恐甄缙察觉异样,故而颇觉此非上上之策。没想到甄缙竟主动提出将她另行安置在北安王别院,何夕楚自可放手施展,更是大大合了他的心意。 他利用钱塘姜氏一事,先是探知到陆警予所藏六玺所在,接着离间了陆警予与甄缙师徒关系,顺手斩断了太子府对南诏派近年来的庇护,最重要的则是将玉虚盟的势力神不知鬼不觉地渗透入帝都皇城之中。 可谓一箭三雕,心计无双。 何夕楚在府中内院严密训练诸弟子数日有余,直教他们无论从外貌、行为、说话哪方面来看,都与普通蒙古人一般无异。王府仆役小厮众多,料想王爷和王妃除了随身亲侍以外也不会将数百家奴尽数认得,何夕楚便给诸弟子伪造了蒙古身份招入府中。 她所□□出来的弟子皆机灵周全,不到半月便在众厮役中混熟了。蒙古贵族来往走动之时,常常会将能言多艺的奴隶当作货物送予对方,何夕楚便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只待北安王日后将各弟子送至其他高官府邸,则玉虚盟渗入朝堂的势力便更深一层。 期间甄缙倒是来探望过她多次,每次都只一盏茶的时分便因政务在身匆匆离去,偶尔邀她一齐出游赏梅,何夕楚都以身份有碍不便露于人前的借口推脱了。 天已入冬,四方臣服,战事暂歇,朝堂安顺,人心思定。 在这一片祥和中,太子与阿合马之间,仍是暗流涌动,似是大海之下的火山一般深不可测,待一夕爆发,则是惊涛飓浪,无人幸免。 这一日,阿尔斯楞带来了南诏的消息,将于何处发现了南诏派门人行踪又如何失却线索云云,并未发现陆临、念易、念初等人在其中,等等,一并详加禀报。 甄缙听罢皱眉道:“这其中颇有些古怪,我一时也说不上来。” 阿尔斯楞道:“我依照主人所说,确实是在陆掌门卧房内发现了机关暗格,并无差错。不过,江湖帮派向来行事隐秘,别说一派掌门,便是普通弟子,卧房之内有密室暗格,也不足为奇。” 都拉图也道:“正是。虽说南诏派不明缘故消失了,但那混沌庄花园是陆掌门耗费多年心血所建,何必毁了?” 甄缙道:“陆掌门她性格多有我看不透之处,毁一座园子倒也不在话下。” 都拉图道:“主人自然是更了解陆掌门为人的。不过臣想不明白的是,她既然要毁,何不一把火烧了干净?如今那园子虽是毁了,但机关暗格总归还是在那里,难免不会被发现。” 这也正是甄缙多日来想不明白的一点。 自澄儿与他重聚以来,这整件事情好像已经十分明了不容置疑,又好像有何处模模糊糊不得其证,此时回想更觉扑朔迷离。 他又向阿尔斯楞问道:“你当初进了混沌庄内,可是看得真真切切,书、机关、暗格,全都吻合么?” 其实他已反复向阿尔斯楞求证多次,只是此时仍忍不住要再确认一遍。 阿尔斯楞道:“我确实于陆掌门卧房之内找到了机关暗格,那暗格搬不动带不走,自然是没错的。” 蓦地里一个可怕的想法击中了甄缙脑海:卧房之内,机关是在卧房之内!可澄儿说她是在外室无意间触动了机关,这才进了师父房间发现玉玺,这其中,不,她为何说谎? 原来当日何夕楚一席话令他怒气上涌,心绪不平。心塞之时实际耳中听得并不真切,故而他之后令都拉图传话的时候,便说是陆警予卧房之内书架之上有机关,实是口误。 而阿尔斯楞却真的在卧房之内找到了机关,而非外室书架。 如此一想,甄缙头上不禁冷汗淋漓:澄儿原是有意进入师父卧房之内寻找机关,无论她之后是否发现宝玺云云,总归是心怀叵测,绝非无辜之人。 联想到近日来她对自己的冷淡躲避,虽时时想要与她弄茶谈心却隐隐总觉话不投机,全不似初见时那般交浅言深、心有灵犀,甚而又想起当日重逢之时的场景,一幕幕浮上心头,甄缙不禁一凛:她是谁? 不待细想,他立刻着人备马,往葡萄林北安王别院奔去。崇国寺葡萄林位于太液池西北侧,距离太子隆福宫只半个时辰的脚程,若是骑马则更快了。 甄缙不多时便在王府门前下马,几个大步进了王府,抓着一名小厮问道:“住在你们王府的那位客人呢?” 那小厮见太子殿下神色奇怪,言语间又颇严厉,哆哆嗦嗦道:“太...太子殿下吩...吩咐过,要好...好照顾客人,奴才不...不敢...” 甄缙见他话也说不利索,自忖不该在下属面前失仪,便松开了手,命他叫了王府知事来。 那知事倒是口齿伶俐,立刻赶来跪倒在地道:“奴才见过太子殿下。姜小姐如今正在客院歇着,她平常不喜人打扰,奴才们便少到她院中。太子殿下若有吩咐,奴才这便去请她。” 甄缙嗯了一声,便进了主厅。 不多时,何夕楚到了,甄缙见了她,心想不便立即发问,便自顾自地饮茶,道:“我政务繁多,少有空闲,不能时常看望你。你身在异乡,虽别院热闹,仍是免不了会觉得孤单罢?” 何夕楚心道:你不来看我,我才真是求之不得呢。当下却只得强颜欢笑道:“多谢太子殿下关心,我很好,虽对这里还不太熟悉,但蒙太子殿下如此厚待,小女不觉得孤单。” 甄缙笑了一下,手指轻点,眼神掠过她腕间那对白玉镯,便道:“这对白玉镯,你一直戴着么?” 何夕楚不自觉地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道:“太子殿下所赐,小女自然是日日要放在身边的。” “你很喜欢?” 何夕楚一怔,心道:这鞑子今日是怎么了?说话奇奇怪怪的,叫人好生别扭。只得道:“殿下说笑了,殿下的礼物,小女怎会不喜欢呢?” “为什么?” 何夕楚这下心里方寸大乱:我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要不是那姜家小姐用朱金木雕匣将这白玉镯用软革包着放在里面,还将它藏在枕边,我才不会取来戴上呢。什么玉镯子,我可不稀罕,这会子偏要问我喜欢不喜欢,真是难缠。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方道:“此玉镯细腻通透,清润精美,小女很是喜欢。人们常说男儿高品,温润如玉,小女心中殿下亦是如此。” 甄缙听罢,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他这才完全肯定眼前所见之人并非自己心中的姜家姑娘。他犹记得姜姑娘当日那句“非玉之为美,只因君子之贻”,只因她一言,便似清风吹过一汪深潭,从此风声不歇,斯人斯语,久久无法忘怀。 “太子殿下恕罪!楚楚并非有意要隐瞒太子殿下,楚楚只是,只是...”何夕楚见甄缙面露忧伤失落之色,立即便意会到他已察觉事有蹊跷,不待甄缙开口质问,立刻便伏跪在地上,哀声哭诉。 甄缙并未动怒,反而踌躇了许久才低声问道:“你实话对我说,姜家姑娘她身在何处?” 何夕楚抬头望着甄缙,泪光盈盈,显是十分哀恸,哭道:“小姐她,她早已不在人世了。” 甄缙听罢身子一震,手紧紧攥住桌角强迫自己镇定,桌角尖锐,虽能刺痛手心,却不会流血。他隔了许久方道:“你叫我如何信你?” 何夕楚哭道:“老爷夫人叫我带小姐逃走,谁知小姐不愿苟活,还未出城便自刎刀下。小姐临死之际,将这玉镯交与我,小姐说如果您还会回来找她,叫我千万不能告诉您她不在了,她不愿您为她伤心,才叫我假扮成她的样子。这都是...这都是小姐她对您的一番深情啊!我,我也是没有法子,我也不愿欺瞒于您,还请太子殿下开恩,瞧在小姐她一片苦心的份儿上,饶了奴婢罢。” 她这一番哭诉,着实情真意切令人动容,此刻也不由得甄缙信与不信,姜家一事,毕竟是他亲下的命令,亲眼见到父母亲人为人所害,以她的烈性,定会赴死明志。他应该预料到的,他应该知道的… 何夕楚仍在堂下跪着抽抽搭搭,泫然泣下。 甄缙缓缓道:“你既受你家小姐所托,在混沌庄好生将养便是,为何要潜进陆掌门卧房?” 何夕楚道:“我...我...” 甄缙眼也不抬,只极冷冽地道:“说。” 何夕楚虽瞧不清他的神色,却也被这冷峻万分的语气震了一下,只好道:“我,我也是万不得已,陆掌门武功高强,心思细密,我绝不敢与她老人家为难。只是我家爹爹被天湖派的人抓了去,他们不知从何处得知陆掌门手中有六方玉玺,便以我爹爹要挟,叫我趁身份之便查探玉玺所在,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们就要杀了我爹爹。我从小与爹爹相依为命,只他一位亲人,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天湖派的人折磨啊,我...我...太子殿下,您要杀就杀了我罢!” 何长庚又当爹又当妈将她拉扯大,还须得兼顾所掌分旗的种种繁琐事务,忧心劳力,十分不易,故而她将这份父女深情代入其中,言辞便显得十分恳切真挚。 至于天湖派云云,则是信口胡诌,不过是曾听爹爹讲过,早年间天湖派追杀贾清平夫妇,用独门暗器絮云针伤了王善怜,故而玉虚盟与天湖派之间难免有了嫌隙。天湖派素来为朝廷显贵办事,她知林照不喜此等行径,故而此刻也要将这天湖派踩上一踩,最好能令这位鞑子太子也对天湖派心生厌恶才好。 甄缙颓然扬扬手,道:“虽是你家小姐的心愿,但我这里也不能再留你了。事已至此,你这些话到底是真是假,我也不想深究,你好自为之罢。” 何夕楚忙谢了恩,褪下腕间玉镯轻轻放在桌上,立时便出了府,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久,甄缙才颤抖着拿起那对白玉镯,紧紧握在手中,感受着已经过去了很久的那个人的温度,想到斯人已逝,再也无可挽回,眼角终于落下泪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遇见 甄缙在自己府中消沉了几日,旁的人一概不见,连着几天竟只开口对都拉图说了几个字,亦无外乎“嗯”、“你看着办”而已。 都拉图知太子此次当真是伤到了心尖儿,即便是对神仙来说,生死仍是天大的事,无可更改,无可避免,无可开解,须得他自己慢慢消化,因此也十分识趣儿地不多做劝解。 上元佳节将至,元朝推行宵禁制度,上元节则是一年当中为数不多的特殊日子。人们在上元夜里无须有所顾忌,大可出门游灯赏花,其时城中各处张灯结彩,宝马雕车,玉龙飞舞,热闹非凡,更胜于白昼。 十五这天天色未晚,都拉图便来请太子殿下道:“主人,今年陛下在国中,着人起了万安寺、崇国寺、鼓楼各处的灯市,比往年更是热闹,主人不去转转么?” 甄缙正在摹帖,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你们去逛罢,你也不用陪我。” 都拉图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甄缙此刻才抬起头望向窗外,见余霞散绮,自是一日好光景。 往年的今日,他总会邀了陆临、念易、念初一齐上街游玩,陆临和念初性子跳脱,常常一个转身便不知又被哪家的花灯吸引过去了。 此刻方知,热闹过的人,方能明了孤单何意。 这时小习谷举着灯蹦蹦跳跳着进来,扯着甄缙的衣角:“殿下殿下,陪我出去玩吧!” 这位太子殿下也不拒绝,竟任由他拽着衣衫出了门。 元朝对百姓管制甚严,虽在上元夜放松了宵禁,却仍是严格限制了人们可以活动的场所。只不过今年忽必烈在国中,有意要热闹热闹,便将花市和灯市的规模扩了好几倍,往年则是连烟火都不许放的。 蒙古人虽不将汉人放在眼中,但毕竟统治中原也已有数十年之久,像上元节这样的日子便也依了汉人习俗,不过是图个热闹而已。 走到灯市之中,耳中所闻凤箫声动,眼中所见玉壶光转,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哪里又知道此刻中原大地有多少汉人子民食不能果腹衣不能蔽体呢? 习谷左手扯了一个鹰状的花灯,笑道:“我们蒙古的姐姐是做不来这些的,这个鹰可真难看。” 甄缙瞥了一眼,见那鹰灯歪眼扁喙,确实很丑。 习谷兴奋地仰头问道:“殿下,汉人的灯谜我可一个都没看懂过,殿下可要去瞧瞧么?” 甄缙摇头道:“我也不会。” 两人走走停停,习谷又扯了一个鱼形花灯道:“这个肯定是汉家姐姐做的了,精巧得很。殿下,给我买!” 甄缙一脸宠溺地摸摸他的头,取了灯,向后面不远处的亲随点点头,意思让他们赶紧过来付钱,却隐隐瞧见灯后走过来一个女子。 她只选了一盏样式最简单的月亮灯,举过头顶端详了一阵,兀自吟道:“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而后又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似有若无。 这几个字一个一个敲打在甄缙耳畔心头,他登时一阵狂喜又一阵失望:这位女子,与澄儿好生相像。 他那日隔着珠帘轻纱朦朦胧胧瞧见澄儿的身影,彼时灯火阑珊,令人心醉神驰。此时回想,登时惊醒:澄儿早已不在了。 他缓缓放下灯,那女子恰巧也偏过头望向他。只见她以轻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美目流盼,甄缙从未见过如此澄澈好似星夜的眸子,像揉了一团星碎,又如同玉宇无尘。 他痴痴地望向她的眼底,四周的喧闹声置若未闻,唤道:“澄儿。” 这位像是从天而降的女子,正是姜澄儿。 只是她万没想到于今夜与甄缙重逢,她心中实则并未期待过。 然而听到甄缙唤她,心中不免仍是一痛,只好微微摇头,立即转身离去。 甄缙心情甚为急切,便顾不得此人究竟是不是澄儿,立刻命都拉图将崇国寺大街前后封锁,不许人出去,亦不许人走动。 他好似发了狂一般,心中只默默念着:要找到,要找到她! 都拉图行动甚速,不到一刻便将姜澄儿带到了他的面前,甄缙这才稍稍宽慰。 这时街上的百姓尽皆惶然立于一旁,甄缙见扰了他们的兴致,便对都拉图道:“每人十金,散了罢。” 离得近的人们听到原来非祸是福,立时欢天喜地,领赏而去,街上重又热闹起来。 姜澄儿自待在一旁不出声,甄缙走近温言道:“澄儿,是不是你?”见她仍是不说话,便道:“你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罢。” 姜澄儿仍是摇头不语。 她失语之症才刚痊可,尚未习惯与外人言语交流,而此刻事发突然,眼下玉无泽又不在她身边,自然略有些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应对。 甄缙亦不恼,一把拉起姜澄儿的手,也不管她奋力挣扎,只道自己心里真是十万分的欢喜,一把将她捧上了自己的狮子骢。 姜澄儿连忙贴在马背上,双手环住马儿的白颈,生怕被马儿掀翻在地。那狮子骢却极有灵性,只发出几声温顺地嘶鸣,轻轻晃了晃头,用那洁白的鬃毛蹭了蹭她的脸庞。她心中暗自急道:今夜一时兴起出来游玩,与大家走散之后至晚不归已是不该,没想到竟会与他相遇,这下可如何是好? 甄缙令众人在后随行,自己在前牵着马,慢悠悠地往隆福宫行去。姜澄儿一时无措,只听得习谷一个一个点着手中的花灯,都快抱不下了:“属这个月亮灯最好看,可是,大姐姐比月亮还要好看!” 不多时便回到了隆福宫,还未进府,甄缙转过身,不待她抗拒,双手将她从狮子骢上抱了下来,又用力将她揽在怀中,兀自感受着她的发丝,她的呼吸,她的温度。 良久,良久,方松开手臂,凝视着她的清眸,缓缓道:“澄儿,我知道是你。” 这时一阵清风送香,似有歌声遥遥传来,千回百折,娓娓诉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她心中怦然而动,眼眶一红,然而她再也流不出眼泪了。眼前这个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兰舟公子,然而,他也是当朝的太子。 这一眼的冲击,对于她来说,实在太大了。 走罢,离开这里。她对自己说。 她也这样做了,绝无犹疑,扭头便走。 “别走。”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的小臂,甄缙很是急切,急急重复道:“别走,别离开我。” 可笑的是,他明知道自己是姜家灭门的主使之人,若这名女子果真是姜家的,他断无理由将她强留在自己身边。当初,姜澄儿朝思暮盼之时,他没有回去寻她,如今,二人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他有何资格? 然而,他不在意这些,他的人生,从来只由他自己说了算。更何况,他甚至还有一丝侥幸,毕竟,除了太子府亲军,谁也不会知道这一场惨案的真相。更何况,原是那姜汉广包藏祸心,全是他咎由自取。 甄缙本不是这样推卸责任的人,只是,当他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他不愿松手的时候,他的脑海中瞬间翻覆起无数个理由,无数种托辞。 姜澄儿想要挣脱甄缙的手掌却犹如一滴雨打在大海之上,悄无声息地便化了。甄缙将她带到自己的寝殿软塌之上坐下,又亲自煮了姜茶端给她,一双眼睛自始至终不愿离开她片刻。 姜澄儿歉了歉身,将汤碗放在一旁,道:“不知这位公子何以将我错认为他人,小女感念公子一番礼待,万不能假作旁人以全公子之意。” 甄缙注视着她,道:“澄儿,这其中有许多曲折,但见到你平安无事,当真天幸,我心里真是好生欢喜。” 澄儿道:“澄儿与殿下素不相识,亦无家无凭,实不敢冒领殿下念之人的身份。我知殿下对那位姑娘情深意重,但你我二人身份有别,并非同路之人,殿下还是暂且断了念想罢。殿下与那位姑娘若是有缘,不论多难,将来自会再见。” 将来,她知道的,没有将来了。 甄缙摇摇头,道:“澄儿,我从前没有说与你知,我原是当朝太子,是与你作对的蒙古人,你如今知道了,可是在怨我么?” 姜澄儿淡淡一笑,轻轻将手从他掌心间抽出,站起身来又后退了几步,道:“公子为何偏要认我作那位姑娘?” 甄缙道:“我认得这双眼睛。” 当夜甄缙将她安置在自己寝殿宿下,又守在院庭中一夜未眠,生怕一个闪失,便将她丢了。 第二日姜澄儿醒来,打开房门见甄缙正在庭中舞剑,便倚在门口,默默凝望着他。 甄缙见她醒了,忙收起剑朝她走来,道:“澄儿,你这身襦裙真好看,家里没有你的换洗衣裳,我们这便去挑挑罢。” 姜澄儿笑道:“公子定要唤我澄儿,那也由得你。天色蒙蒙,街市未开,便要出门也须得再等半刻。” 她这一夜实也未得片刻安歇,一则是甄缙猝不及防的出现令她心旌神摇,难决去留,二则是不知该如何知会玉无泽等人,又担心玉无泽一时寻不见自己会生出些事端,在这皇城脚下露了踪迹,因此一夜辗转,难以成眠。 甄缙道:“澄儿还未用过早饭,我竟给忘了。”立刻便传了早膳到寝殿。 清茗幽香,闲适惬意,甄缙心中欢喜非常,将素日里喜欢的全都夹到姜澄儿碗里,又道:“那日在钱塘,听你说起独爱凌霄峰所产的径山茶,我便记在心里,在家里存了许多。只是我饮茶如同喝水,它在我这里未免太过可惜,今日方才遇到懂它之人。” 姜澄儿不置可否,将茶杯端起浅浅抿了一口,摇了摇头。 甄缙忙问道:“如何?” 姜澄儿道:“径山茶香气清馥,汤色莹亮,所谓’产茶之地,有径山者,源者自然,出者多佳,至凌霄峰尤不可多得’,当年陆羽隐居径山植茶树、制茶、研茶,参禅悟道,终成《茶经》一书,便是由此。公子府中的径山茶,确是上上之品。” 甄缙听了不免心中得意,却听得姜澄儿又道:“公子府中的茶碗是由越州窑所产,质如冰玉,最衬径山茶的汤色。由此可推知公子府中用以生火、煮茶、取茶以至盛取、清洁等一应用具,无一不是用了心的,可见公子并非不懂茶之人。” 姜澄儿旋过茶碗,继续道:“然而此茶精华之气却因一物之差,全然散却了。” 甄缙不解道:“所用茶叶既是上品,煮茶、盛茶都无差错,茶之精华何以散越?” 姜澄儿笑道:“叶芽入水,方为茶,问题便出在所用之水。煮茶用水,以山水为上,江水次之,井水最下,其中还要许许多多的讲究。公子府中煮茶所用的水,想来是取自后院所引的太液池水罢。” 甄缙一窘,道:“本想给你一个惊喜,却没想到煮茶用水也有这诸般讲究,是我粗心了。”他原想着在这遥远北方,澄儿若能饮到家乡所产之茶,便能稍慰思乡之苦。 姜澄儿又如何不知他的心意?只是眼前万山重重,看不到前路,故而心中深情不敢露之太过。 她见甄缙神情沮丧,便道:“其实于我而言,茶味无关茶之本身,而在于心。” 甄缙听她此言,立刻喜上眉梢,又拣了几样点心放到她碗中,道:“澄儿再多吃些。” 四周阒静,无人来扰,两人相顾无言,清风不语,却知人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世子 那日玉无泽夜闯混沌庄之时,何夕楚并非是因失眠而在院中散心,实则是在探看混沌庄内各处机要所在,故而对于玉无泽无意发出的轻微声响甚为敏感,才生出了一番误会。 何夕楚虽认出对方是玉虚盟同门之人,但因自己所谋之事知之者甚少,即便在同盟弟子面前也不宜露出痕迹,又因有南诏派弟子在旁,不便相认,故而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 其实习武之人,无论步行身法都是有迹可循的,只不过自她进庄以来陆警予一直在闭关清修,故而她日常走动便不怎么收敛谨慎,一路上凝息吐气、健步如飞。 她心想,今夜一乱,南诏派门人的注意力势必都在玉无泽那厢,倒正是去掌门院中查探的好时机,便脚不沾地转而向陆警予所在内院奔去。 陆警予到底功力长她十年之久,数丈之外便即知悉来人气息、内力如何。因此何夕楚还未潜入内院,陆警予便笑吟吟地站在了她面前。 何夕楚心下大惊,神情却勉力保持如常,行礼道:“小女澄儿,见过陆掌门,这些日子多蒙陆掌门关照,心中常自挂念,没想到今日才可得见。” 陆警予仍是笑吟吟道:“夜里凉,姑娘若是有兴致,不妨来与我下棋罢。” 何夕楚一怔,心想倒不如顺水推舟,瞧瞧这陆掌门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物,立刻便点头道:“澄儿乐意之至。” 待两人进了外室,棋局还未过半,便有弟子来报说陆临与客人一齐不见了,陆警予立刻面露惊慌之色,向何夕楚道:“澄儿姑娘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若是姑娘乏了,今夜便在我院中安歇罢。” 不待何夕楚点头,陆警予便同那位弟子奔出院去。 何夕楚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又屏息凝气,慎之又慎地在院外四处查探了一番,确认陆警予已走得远了,不得便归,便开始推敲起这间内院的乾坤来。 她素谙机关之术,不需片刻便找到了掌门卧房之内的暗格所在。 她一时心中大喜,将玉玺包好放入怀中,心想此处不便逗留,当立刻离开混沌庄。却没想到刚出院外,便被南诏派弟子团团围住,陆掌门站在正中冷眼瞧着她,素手一拂,南诏派秘香是何等厉害之物,何夕楚立时便晕了过去。 待她睁开眼时,双手双脚已被牢牢缚住。 陆警予正在堂上捧着一本《昆仑秘草十讲》翻阅着,见她悠悠醒转怒目瞪视着自己,便道:“这等卑劣航脏之事,是你一人所为么?” 何夕楚冷笑一声,道:“我行事不堪,却也及不上陆掌门的好手段。” “哦?”陆警予斜睨了她一眼,道:“你倒说说看。” 何夕楚心想:堂主心中与她颇有嫌隙,可见此人行事必心狠手辣,如今大业未成,我可不能功亏一篑,坏了堂主多日来的筹谋。便道:“当年贾家世子一事,不就是陆掌门的大手笔么?” 陆掌门刚端起茶杯的手不禁一颤,热茶泼洒出来,烫到了手背。她心中一紧,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姜家上下数十条人命,今日我若不令你以命相抵,世间还有何公道可言?” 何夕楚似笑非笑,冷冷道:“原来陆掌门是将姜家这笔账算在我头上了。也罢,若论公道,那请问陆掌门欠我师父的公道,如何来抵?” 陆警予霍然起身,喝道:“王...王善怜,她是你什么人?” 何夕楚昂首道:“她是我师父。” 陆警予颤声道:“不可能,你休要巧舌如簧,算计人心!”又道:“我知你不过想保命而已,可今日无论如何,你是出不了我混沌庄的。” 何夕楚道:“当日陆掌门以业火丹救我师父一命,我师父多年来一直感激在心。她不与你计较那件事,可是七年来她日日都活在对夫君的思念之中,从未有过片刻笑颜,我看着师父如此自苦,自然恨在心中,势要你也尝尝难受的滋味!你不是偷藏玉玺么?哼,我便叫天下人都知道此事,叫你日日不得安宁!” 陆警予思及当日之事,一阵难受翻腾上来。 那日贾清平自刎之后,她方才明白:国仇家恨,并非一人之命可以相抵的,要他一命,不过是增了自己一条罪业而已,心中的痛楚,实则并未减轻分毫。 王善怜拒绝了她的一切好意,只说:“人已经不在了,无论什么仇怨,便就此揭开,不要再提了。至于你我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便也随今日一齐,散了罢。” 她每每想至此,便不免心如刀绞,这种痛楚又有谁能体会? 如今,她的弟子出现在自己眼前。 而这一切纠葛,只因自己当日一言,令甄缙、陆临前赴钱塘姜家,造成一番机缘,使得甄缙、姜澄儿二人情根暗种,这才有了后来姜家满门被害一事。 钱塘姜家数十条人命,虽是何夕楚所为,又何尝不是因自己而起呢? 想到这里,陆警予痛苦地闭上眼浑身不住颤抖,夜深阒寂,寒意渐生,然而最孤冷的,莫过于人心。 许久,她才轻声唤了弟子给何夕楚解开绳缚,道:“你去罢。” 何夕楚见她眉眼间甚是凄苦,神情恍惚,心下又生一计。 她略略放松了手足,款款走上前端起茶杯递与陆警予道:“无论如何陆掌门今日放我一条生路,我也应当谢你一句。然而家师之怨未解,我身为弟子,便也不愿开口说这个谢字。今唯以此茶代替,我与陆掌门此结,便就此作罢。” 陆警予此时正思及年幼之时随王家姐姐一同上家学,后又一齐入宫在公主身边侍读的时光,那是她人生当中极罕有而又极短暂的无忧无虑的日子。 彼时双亲仍在,又有兄长宠溺,可叹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忧思在心,一时无暇思索,便随手接过何夕楚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 茶味甚苦,却比不上她心中的苦。 何夕楚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正欲退身出去,陆警予猛然惊道:“业火丹!” 原来何夕楚趁她不备,将袖中业火丹研磨成的粉末倾倒在茶中,业火丹之苦,尤甚于世间最浓烈的茶。 然而等陆警予发觉之时,业火丹毒已侵入脏腑。 她一时不防,跌倒在地,此时何夕楚已回身飞出院外,眨眼间便奔得远远的了。 陆警予昔日以业火丹为交换,令贾清平自刎剑下,如今反被业火之毒所害,不由得叹道:天道循环,命之所至。又不由得哀道:兄长,我辜负了你的嘱托,今后,怕是不能再照顾阿临了,只盼他此生平安,如他所愿逍遥一世。 此时业火之毒渐渐蔓延,她知两个时辰之后自己便不能再言语,四肢双颊更会布满紫斑甚为可怖,自己内力深厚可抵挡一时火毒上侵,暂无性命之忧,只是不能被陆临瞧出端倪,当即便命人去叫了陆临来到内院。 陆临刚受玉无泽所托,听到姑姑叫他,立刻便揣了月光花过去。 他一进门便扑到陆警予身前,捧着月光花道:“姑姑,你终于出关啦,我有位朋友生了怪病,依我看,正是那业火丹毒,很是可怜,姑姑可否帮帮她?” 陆警予刚运完气压制了体内火毒,听到陆临此言,不禁一愣:早先听念易提起黑狱九莲散一事,就已觉事态非常,怎的会出现业火丹接连害人一事,难道,又是她! 她问道:“你哪位朋友?” 陆临嗫嚅着:“她不愿说名字,但确是孩儿一位极紧要的朋友。”又道:“姑姑素来教我们要有侠义之心,眼下我这位朋友被人害得如此痛苦,生不如死,若是姑姑见到,断然不会袖手旁观罢。” 陆警予心下深深叹了一口气,忽然瞥见他手中捧着的月光花,道:“这多日来我闭关不出,还未问你这花是从哪里得来的?” 陆临道:“这是那抚云阁主人相赠大师兄的,我研究了多日,不敢胡乱用在药中,只盼姑姑早些出关便来请教。” 陆警予道:“将这球茎碾碎了,和着花蕊,用五更露水煎了服下便可。” 陆临大喜道:“当真?竟如此巧么?姑姑可真有法子!” 此时毒气又渐上涌,陆警予只得勉力支撑着站起来,携了陆临进到卧房,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和一个小锦囊,道:“阿临,今夜过去,你便去寻你那位朋友罢。” 陆临接过包袱,不知其中为何物,不解道:“姑姑,我去了自然还是要回来的,怎的忽然如此郑重?” 陆警予道:“这件事原本想等你再大些再说的,可今日之后,南诏派亦不知该何去何从,姑姑此刻便不得不与你明言了。” 她背身过去,不让陆临见到自己脸上痛苦的神色,继续道:“你的爹爹是我兄长,亦是南宋朝中丞相陆秀夫的长子。而你,便是陆国公府的世子。” 陆临闻言大惊,跌坐椅上,脸上尽是惊疑之色。 陆警予道:“当年卫王殿下投海自尽之后,尸体漂浮在海上,被张弘范那贼子的手下打捞上来,你手中那六方玉玺因此落到了他手中,我当年便是派人从张弘范府中将玉玺夺来的。后来我又设计成为了你大师兄的恩人,这些年来虽见你二人同袍情深,心中不忍,但身为汉人,须以家国大事为重,绝不可为了一时义气置驱逐鞑虏光复中华的大计于不顾。我本筹划着待你大师兄继位以后,搅乱他的朝局,使他自保不暇,到时义军揭竿而起,以天子九玺为信物,收回我们汉人的河山。可是,” 她神色一黯,继续道,“如今蒙古军声势浩浩,丝毫不减当年,我心中亦明白此计未必能行,然而万事均需一试,否则我有何颜面去见...去见你冤死的祖父!” 陆临此时心中震动,一时无法接受,脑中好似要爆炸一般。 陆警予平复了些许,这才转过身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道:“我知你心中所愿,并非权力富贵,过去的一切不过是我的谋划罢了,与你无关。今后,姑姑不会再逼你做任何事,你好好保管这玉玺,来日将它交托给可与之人。姑姑相信,总有一天,故国河山,会回到我们汉人手中。” 其实她步步为营,多年来只为这一个目的,思虑未曾有片刻懈怠,大业未成又如何甘心? 可一朝不慎,如今自己身中剧毒,何夕楚一离去宝玺之事便会泄露,混沌庄当真再无宁日。眼下已无回天之力,她亦不愿将这重担强迫陆临接下,便再不愿放手也只能如此了。 她亦知道,自己永远也看不到日日夜夜所期盼的那一天了。 陆临扑通一声跪倒,低声嘶道:“姑姑,姑姑,你要舍我而去么?” 突然间,陆警予支撑不住,陆临忙起身扶住她,手按在她脉间一探,不由得大惊失色,道:“脉象如此混乱,这是为何?姑姑,姑姑,怎么会这样子?姑姑!” 陆警予此刻强迫自己精神集中,将内力集于两指,用力在陆临胸前檀中穴一点,陆临立刻便晕了过去。 她将念羽扶倒在床上,唤了念初和知期进来,命他们将他送往扬州城郊一农家安置,依依不舍目送他离去。 接着,她便命念易率领门下众人一齐撤回衡山旧部,又吩咐下去火烧混沌庄。 然而火焰刚起,毒气便即攻心,念易忙扶住她,她摇摇头,十分虚弱地说道:“来不及了,走罢。” 南诏众人刚走不久,何夕楚便带人赶来,见庄内空无一人,将火势扑灭了,又将庄子翻了个底儿朝天,一无所获,便也离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东郊 扬州东郊有一座被葱茏树林遮掩住的丘陵,因远离官道,地处幽深,故而并不十分引人注意。 山林之中,雾气蒸腾,举目所见,唯巨木古树。进入山中,东南方向行五里,斜剌里穿过一片竹林,转至山后,拨开长草,一个只能一人窝着身子进入的小洞便出现在眼前。 陆知期点亮火褶在前引路,念初则背负着尚未清醒的陆临紧随在后,三人钻入洞中,一时上行,一时又往下走。 洞中弯弯绕绕愈行愈宽,约莫俯身行了半里便可微微直起身子,再到后来已经可以两人并肩同行了。 待行到一处圆形大石室时,只觉一股不知何处而至的山风轻啸拂过,一扫洞中闷瘴之感,又隐隐听到有泉涌溪流之声。 知期举着火褶将四周十二处铜烛台点亮,念初这才看清这石室内空无一物,只有一道暗门。知期一一推压各处石板,终于在某一处停下了,却不先旋开机括,反而回头向念初嘻嘻一笑:“师父说了许多遍,我仍是不记得,好在终于找到啦。” 只听得石室中轰隆一声巨响,一扇巨大的石门缓缓滑开,一时金光四射,在烛台微光掩映之下更显得金光灿烂。 念初捂住眼,从指缝中瞧出去,不由得惊呼一声。知期也跟着吓了一大跳。原来那暗门之后,竟是一座巨大的金库。 知期道:“师父告诉我,到了这里便可不愁吃喝,我初进来时见这石洞内比茅舍还不如,还道掌门拿我逗趣儿呢,原来竟是真的。” 几人径直走到金库内,见金银遍地堆成一座座小山,而东南角似乎还有一道暗门。知期叹了一声,耷拉着脑袋走上前去,摸索了许久才启动机关。 那暗门之后,连通着一个山谷,四面临绕着陡峭绝壁,举目望去,竹林环绕间是一座依峭壁而建的小竹屋,虽瞧着简陋了些,但茂林深篁,倒也清幽别致。 推开竹屋的小门,几人不由得闷闷地咳嗽了几声。年久尘扬,念初在屋外清涧打了清水,里里外外洒扫了一番,而知期则将陆临扶到竹床上躺好。 这一路匆忙,晚夏时节阴晴不定,路遇暴雨,一人顾着马车,一人防止身后有人追袭,便及不上照看陆临。陆临陡知身世,又逢大变,不免心潮起伏,胸中忽冷忽热,甫一淋雨便即病倒。 知期探其额头,知乃风寒之症并无大碍,然而无论病症急缓大小,若是不管不顾则于身体不免有所损伤。他用手帕沾了山泉水,拧干搭在陆临额头,又在院中找到一把小锄、一个竹筐,便去那峭壁石缝间寻草药去了。 陆临此刻意识模糊,脑海中出现许多人影:姑姑,大师兄,玉儿… 他一时梦到姑姑毒发身亡,伤心欲绝,又发觉身后有蒙古大军追杀而至,而大师兄在城墙之上冷冷地看着他,一时又见到玉儿在不远处向他招手。 他忙奔过去,玉儿用她那玉箫敲敲他的头,一脸调皮地笑道:“这位小公子眉目如画,我很是喜欢。不敢请教小公子年方几何,可有妻室?” 他一时欢喜非常,双臂伸开正欲环住玉儿,却听见姑姑在身后斥责:“陆临,你是陆秀夫的长孙,是陆国公府世子,我这么多年苦心经营,而你只顾自己逍遥,却将国仇家恨全然不放在心上了么?” 陆临忙慌张道:“不!不!从前我不懂,我以为自己不过是尘世间最最普通的男儿,是侄儿辜负了您,是我不该…可是姑姑,侄儿平生所愿,不过是与所爱之人逍遥一生,侄儿,侄儿没有法子…” 这时又见姑姑神色凄然,叹道:“是姑姑不该,姑姑不该逼着你承担这一切,陆临,自今而后,你可放心去罢,前尘往事,不应再牵绊你了。” 说罢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陆临忙扑过去,然而姑姑却化成一缕烟顷刻间消失在风中,伸手去抓却已是徒然。 他一时悲不自胜,在梦中大声叫喊着:“姑姑!姑姑!” 这时蒙古大军已到,他们擒住了南诏众人,眼看就要血漫刑台。高墙之上,师兄漠然俯视着众生:“陆临,你骗得我好苦,为什么?你竟是前朝世子!你们这么多年来所谓的真心,原来只是为了杀了我!” 他疯狂地摇头,心痛难当,他也在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念初听到他梦中呓语,狂踢乱叫,立刻便过去替他推拿运气。只见他悠悠醒转过来,声音极为微弱地问道:“念初,是你?” 念初道:“师兄,你可感觉好些了?” 陆临点点头,他唇色发白,额间冷汗涔涔,然而内心的折磨尤胜于身体上的痛楚。环目四顾,见此地陌生,便问道:“姑姑呢?念易他们,可是在外面?”说罢便要起身出去。 知期刚采了些勉强可用的药草回来,将竹筐放到门后,忙奔过来按住他道:“师父交代我一定不能让你回混沌庄,她说她跟弟子们会另择别处安置,叫你不用担心。等风波暂歇,她自会来寻你的。” 陆临摇摇头,眼中噙满了泪水:“姑姑她身受重伤,我焉能不管不问?”他握着知期的手又紧了一紧,十分焦急地说道:“我的身子不妨事,你快带我去找他们。” 知期道:“我也不知他们去往何处,师父之命,我不能不听。她老人家神机妙算,自然能化险为夷,你去了也未必能帮得上什么,说不定反而令她束手束脚。眼下如此安排,定是师父最好的法子了。” 陆临听罢垂首不语,忽然又想起与姑姑离别前所说的月光花一事,伸手往怀中一探,那沉甸甸的包袱和小锦囊连同月光花便一齐掉落出来。 他望着那包袱,默默无言,泪水却簌簌落下,凄然道:“姑姑不会来寻我了。” 他少年天性,喜欢各处游历,又有太子府和南诏派的荫庇,颇有些人生得意之感,实则从未真正遇到难疑之事,如今方知原来人世间的欢喜只是年少时倏忽而过的幸运,逍遥一生亦不过是少年人的一场癔症罢了。 知期见他心灰意懒的模样,便道:“你这一路上昏昏沉沉,口中常念叨着什么布庄,什么玉儿,我虽听不十分真切,但也知道日夜念叨的必定是要紧之人罢。” 陆临想到玉无泽,勉强打起精神道:“我曾答应她为她办到一件事,只此一件心愿还未了。” 他凝住神思,握起那个小锦囊,犹豫道:“这个…” 知期道:“师父说,这个锦囊可不必拆,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将来若是有缘,遇到玉虚盟的林宗主,或可交付与他。至于…”他停了一下,继续道,“师父还说,这锦囊还有一个用处。” 陆临道:“还有何用?” 知期道:“北边靠近大都的清州有户薛姓人家,当家的是薛筎桦薛公子,将这锦囊交与他,便可绝处逢生,化险为夷。” 念初听后不解:“我们逃出来时,师父的意思,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难关,既有此锦囊,可逢凶化吉,为何师父不亲赴清州,反而远走西南呢?” 念初和知期并不知道陆临的身份,至于陆警予的大计,更是一无所知。陆临不愿令他二人涉之过深以引祸端,道:“如今还未到那样的时候,不如先解决眼前事。” 他说的,自然是月光花救人一事。 当下三人收好包袱,回到石室,取了盘缠,将石门复原,这才依山洞隧道而出,又用长草将洞门遮得严严实实,这才往扬州城方向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海棠花溪 那日玉无泽告诉陆临,在扬州城内最繁华的街道之上有一间铺面最宽敞、陈设最豪华、锦缎最齐全的布庄,到那处寻她便是。 陆临和陆知期、念易在扬州城转悠了半日,终于见到一间卖布的铺子,便昂首走了进去。 陆临轻咳了一声,掌柜的立时满脸堆笑迎了上来。知期问道:“请问大美人可是在此处么?” 那掌柜的显是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他们一阵,见他三人衣着文雅,气质不俗,便问道:“客官可要瞧瞧本店新进的缎子?” 知期郑重地摇摇头,仍道:“我来找大美人。” 那掌柜的脸色立时冷了,随手便抄起一把扫帚,对准知期的小腿打过去,边赶人边怒道:“年纪轻轻,如此不正经!快走快走,别脏了我的店!” 知期吓了一跳,赶紧后退几步跳出了店门,陆临和念初也忙跟着跑出来。 三人逃得远远的,念初才小声道:“我们找错地方啦。” 知期瞪了他一眼:“我难道不知道么?” 三人吃了个闷亏,再也不敢随便询问,兜兜转转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在一间名叫海棠花溪的布庄前站定了。 念初道:“就剩这一家了,决计不会错的。” 陆临道:“嗯,我在此处等你。” 知期也推了推念初,道:“我想了想,我不喜欢美人,还是你去罢。” 念初笑眯眯地掐了一下知期的脸:“相比卖布的美人,我还是更喜欢卖酒的美人,你去罢。” 他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大眼瞪小眼,陆临终是抵不过,一大步跨进了店里。 那掌柜的正手拿着掸子四处掸灰,一时灰尘四起,陆临一瞧那掸子,气势登时弱了,口齿不清道:“掌柜的,我来找大美!...人。” 他故意中间拖了一口气停顿一下,好让“大美人”这三个字听起来不那么直白。 那掌柜的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哪位大美人?” 陆临正色道:“玉无泽大美人。” 那掌柜的这下笑得更大声了:“那你找错啦,这里没有这个人!” 念初凑了进来,一脸好奇地问道:“掌柜的,这儿真的没有大美人么?” 掌柜的道:“人倒是有的,美人却是没有的。” “周叔!谁教你这么说的?”话音甫毕,便看到青影一闪,玉无泽一脸不高兴地站在通往内院的门口。 陆临忙奔过去道:“玉儿!”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好似有东西梗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 玉无泽笑道:“你可来啦!”便携了陆临的手一同进了内院,知期和念初却留在前堂同周叔说话。他二人初到扬州,眼中所见新奇的东西多得不得了,周叔为人又十分和蔼,故而三人虽年岁相去甚远,竟也相谈甚欢。 玉无泽与陆临在内院花园石桌前坐定,陆临便即拿出月光花,说道:“姑姑说,”他此时仍是心绪未复,提到陆警予不免略有停顿,旋即镇定心神,继续道,“姑姑说,此花球茎碾碎,和着花蕊,用五更露水煎服便可。” 玉无泽立时大喜,道:“竟真有此奇效!多谢你啦。”吐了吐舌头又道:“也谢谢陆掌门!” 陆临见她喜笑盈腮,斜阳花影散在她双颊,甚是可亲,心中的阴霾不觉也随之一扫而尽,温柔地望着她笑起来。 玉无泽道:“我明日一早便采了露水煎药。”她旋即想到一事,便问道:“你们府上客居的那位姜小姐是什么来历?” 陆临道:“要说此事,那也奇了。我与大师兄数月前曾奉姑姑之命,出手相帮钱塘姜家,就此结下了渊源。哪知我们离去后,那钱塘县尹仍是不肯放过他们,将姜老爷害死了,夺了他们家的盐场,那姜小姐孤苦伶仃的,几番流连到了混沌庄住下。乱世之中,这等惨事倒也不稀奇。可是前几日你来找我那回,我分明见到她离去之时身形步法甚有章法,内功显然颇具修为,连我也瞧得出来,可是那姜府小姐久在深闺,盈盈弱质,怎会武功?我原以为是我眼花,你今日一提,我再回想起来,仍是觉得其中有异。” 玉无泽嘻嘻一笑,用玉箫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道:“你倒也不傻。” 陆临奇道:“果真有蹊跷?你快与我说说。” 玉无泽道:“此事原也与你不相干,何况尚有诸多疑虑未解,我也不便同你多说。” 陆临心想自己身上尚有多事未了,原也管不了别人那许多,既然牵扯到他人隐私,便也不宜追之太深,便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玉无泽自见到他起,便察觉他眉宇之间隐有烦忧,只是先前一心只在姜澄儿身上,便没过问,此时姜澄儿之病已有解决之法,自然便转而好奇陆临来。 陆临被她盯得好不自在,道:“你干么看我?” 玉无泽努努嘴,道:“那好,我留你一个人清静清静便是。”说罢起身欲走,陆临忙将她拉回石凳坐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玉无泽见他确有极烦恼之事,便问道:“你这回来找我,陆掌门可知道?” 陆临神色一黯,低眉不语。 玉无泽心中猜到一二,便道:“罢了罢了,我知道你姑姑不喜欢你来找我。你既已解了禁足,想来是可以四处游历的,师父说,再过几个月,大都的花灯节很是盛大,等姐姐身子好了,我们便去北方游山玩水,你们也一起,好不好?” 陆临道:“人多难免张扬,多有不便。”他望着玉无泽殷切的眼神,想起知期所说的清州薛府一事,清州,那里离大都并不远,或许用那锦囊能去请薛公子相救师父。如此一想,便即点头道:“我们也正要去北方,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玉无泽一把握住他的手,喜道:“太好啦!这一路上可热闹啦!” 陆临不禁心中一动,但觉手中温滑细腻,脸登时红了,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知期和念初笑嘻嘻地蹦进来,知期大叫道:“哇!你的脸好像火炭一样红,你怎么啦?可是生病了么?” 玉无泽却大大方方道:“你哥哥很喜欢我,只要一同我说话便会脸红,你年纪小,可不懂罢?你日后若遇到喜欢的小妹子,只怕不是像火炭,而是火山啦。” 知期一窘,立时噤声不动。 入夜后,陆临对着月光花好是琢磨了一阵,这才指挥起众人来:知期和念初被指派去采集五更天兰花蕊尖儿的晨露,许千云则回房练功,到时若有不测也可帮助病人调气运息,至于玉儿,好像也没有她什么事了。 深夜阒寂,院中只剩玉无泽和陆临二人对着月光花发呆,忽然,白袍闪动,一人走了进来。玉无泽一怔,立刻快步走上前去,道:“林照哥哥,你不是在闽州吗,怎么到扬州来了?” 林照见陆临也在,心中不免微微惊讶,眉头一皱,道:“担心你,所以折转上来瞧一瞧,见你平安无事,便会南下。” 玉无泽笑道:“我在这里安好,还交了许多新朋友,哪里需要担心了?” “那位中毒的姑娘还好吗?” “刚去看过,气息比日间平稳些了,只是全身仍然滚烫的,总也降不下来。” 林照袍袖一挥,取出一个雕花小瓶递与玉无泽,道:“正巧何长庚日前向一位混元派高人问到七草凝香丸的方子,便配了数粒,此药性质甘平,纵然对那位姑娘的病症无用,倒也不会有害。” 玉无泽哼道:“我的事不用何长庚费心。” 林照脸色一沉,道:“玉儿,不要任性。” 玉无泽道:“那七草凝香丸乃西域混元道教的神药,可调和内息损伤,虽不敢说治得世间百病,但服之可通九窍、补三元,有祛病延年之神效,凭他怎能轻易要到方子?” 林照道:“凡我汉家子民,皆同心一力抗元逐虏,西域混元派在中土传教布道已近百年,既身处尘世之中,又何言遁世出尘?混元派的弟子施教之余亦投身报国,便在这机缘之下,偶有一两位混元派门人落难,得我玉虚盟些许恩惠,投桃报李,也不足为奇。”又道:“数年前王姐姐身中剧毒,曾蒙一位混元派道长相赠此丸,你若有所顾虑,不妨去信问问她。” 玉无泽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了药瓶,道:“林照哥哥,何长庚此人虽为你所用,料想也并无二心,可我总觉得他有事瞒着咱们,你平日里与他相处时,须得多多留意。” 林照笑道:“何长庚对盟里忠心耿耿,这是你我都知道的。至于他是否有所隐瞒,我自有计较。”他温和地拍了拍玉无泽的头,道:“回到中原,我知你定不会安安分分在这里待着,你要出去游历,那也由得你。总归许千云功夫不差,我是放心的。只是人心难测,须得事事小心谨慎,莫要让我担心。” 他往陆临的方向瞥了一眼,眼神极是凛冽,冷冷地道:“这里总归还是玉虚盟的重地,夜深了,闲人还是少做停留。”说罢便转身离去。 陆临被他先前“凡我汉家子民皆同心一力抗元逐虏”之语说得心中惭愧,反而对他最后一句并不放在心上。 玉无泽见他走远,忙劝慰陆临道:“林照哥哥对不相熟的人一向很冷漠,你不要介意。” 陆临笑了笑,道:“他说得原本没错,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又望着玉无泽手中的小瓶道:“这真的是七草凝香丸么?” 玉无泽将小瓶转了转,又在手中摩挲了几下,这才旋开木塞,倒出一粒凑近闻了闻,道:“确实挺香的。” 陆临轻轻捏起一粒在月光下细细参详,良久方道:“确是它无疑。” 玉无泽立时喜道:“太好了!纵使那月光花有阴寒之毒,但服此神药,自然可化解得一二。” 到四更时分,陆临终于放下手中痴痴看了一晚上的月光花,转而聚精会神地盯着一株海棠,忽道:“你这布庄唤作海棠花溪,海棠虽有,花溪何来?如此称呼,未免太过。” 玉无泽道:“我曾听爹爹说,林大哥哥年少之时,曾为了心上人沿着扬州城西的棠湖小径种了一汪花海,那一片海棠皆是林大哥哥亲手所植,可算得上是用情至深了罢。据说海棠花开之时,不时有花瓣随风飘落,便像是下着花雨一般,人在花下,便似在画中。又因那花瓣常常被风带到湖面散落,如同胭脂点水,妙不可言,海棠花溪便由此而来。” 陆临忍不住问道:“那他的心上人呢?他心上人可有看到这片花海?” 玉无泽摇摇头,道:“林大哥哥至今尚未婚娶,也从没听他提起过心爱之人。” 陆临心中不禁替林一羽感到失落,又问道:“那海棠花溪现今还在么?” 玉无泽道:“想来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后来蒙古人占了中原,江南一地哪里还有这等情致风景?便是现今还有一两处留存,怕是也无人有心观赏了罢。” 说到此处,两人都不免有些沮丧。 陆临道:“或许这是他的秘密吧。” 玉无泽难得十分温柔地笑了笑:“每个人都有秘密,这也没什么稀奇。” 未几,知期、念初二人大呼小叫地捧着慢慢两斛晨露跑过来,陆临当即取了月光花球茎和花蕊一齐捣碎和以露水煎了。这是玉无泽第一次帮忙治病救人,心下欢喜得不得了,捧起药碗,拿着七草凝香丸一齐送去了房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