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逆贼薛蟠》 第1章 第一章 阳春三月,烟雨金陵。处处花明柳媚,燕啭莺啼。秦淮河南岸有石坝街,乃教坊司之所在。远近皆花楼,官寮私馆栉比相邻。三匹高头骏马穿街而过,马上一少年公子、一谦谦老儒、一抓髻书童。楼头红袖频招,娇声软语此起彼伏。三马不曾停驻,边走边看。 那书童忽抬手指道“三爷,看天上人间” 只见不远处一块牌匾比旁的招牌都大了三圈,上头乃是浑厚苍劲的四个大字天上人间。匾上有落款姑苏林海。 三人坐在马上远远的瞧了半日。老儒微微皱眉捋了捋胡须“委实是林海的字。怪了。依着他的为人,竟肯替青楼写招牌这里头只怕有什么缘故。” 那公子哂笑道“此僧果然与众不同。”又思忖片刻,“这趟金陵算来着了。”乃抖缰绳欲催马上前。 老儒看了他一眼,迟疑道“三爷,您当真要去见一个开妓馆的” 公子淡然道“林海是什么身份。这和尚不见见怪可惜的。再说”他顺着檐角悬的铜铃往天上瞧去,“能写出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的,岂能是寻常和尚。”便拍马过去。 又见这天上人间门口那幅对联颇为工整,写的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落款乃不明和尚。 天上人间的门子早已上前迎客,问可有熟识的姑娘。老儒低声道“让你们这儿管事的来见。” “好说好说。” 门子将他们引入楼中,老鸨子也笑容满面的过来招呼。老儒乃正色道“烦劳回禀一声,我家公子求见不明师父。” 老鸨子微笑道“大爷,我们这儿只有粉头、没有相公。不明师父不接客。” 老儒皱眉。那公子含笑道“我们从京城来。方才在秦淮河上听说了不明师父的诗作,觉之气度不俗,特来拜访。” 不待老鸨子答话,忽听楼上哗啦啦的响,并有咕噜噜声与“哎呦”声乱成一片。老鸨子登时撇下客人扯嗓子骂道“姓朱的你又作死吓坏了老娘的客官、看老娘不剁了你的狗爪子下酒吃”说话间众人已抬头望去只见三四个男人顺着楼梯滚将下来。早有小伙计跳上两级台阶,手脚麻利的将他们的身子卡住扶起。 楼角转过一个笑容可掬的少年,身穿蓝灰色布衫子,手里捏了条白手巾倚在栏杆上道“大娘,不关我事。是他们自己强赖着要跟我比的。对吧,各位客官大爷” 那几人这会子让小伙计搀着站了起来,连声道“不与这小哥相干”“是我们没留神。”“嬷嬷,你莫那么大声嚷嚷看吓着小哥了。” 老鸨子翻了个白眼抱怨两句,上前向客人陪笑道“都是奴家的不是,没照看好各位大爷。” 一个男人低声问道“嬷嬷,这小哥是何人” 老鸨子道“大爷们大约不常来,不认得他。这小朱是我们后街开点心铺、卖零嘴儿的。做的一手好桂花糖藕,我们姑娘都爱吃。今儿也不知是哪个馋嘴姑娘要的东西多、小丫头子拿不动,他自己给送来。” 客官们点点头,抬眼瞄那少年。少年闲闲的顺着楼梯溜达下来,朝老鸨子作了个揖,扬长而去。 老鸨子这才回过身来向京城来客道歉“慢待”。那公子眼睛瞟了书童一眼,含笑道“有趣。” 书童忙捧哏“三爷,什么有趣” 公子不答,转头瞧老儒。老儒抓了抓胡须道“一个开点心铺子的,行礼可为圭表,瞧着倒像是大户人家念过书的爷们。” 老鸨子笑道“念书怕不是念的芝麻饼绿豆糕。”又求问客人尊姓大名。 公子眨了眨眼“京城卫若兰。” 老鸨子神色微动,旋即笑道“原来是卫家大爷。”那卫若兰与老儒互视了一眼。卫家和卫若兰皆不是什么大来头,怎么这老鸨子仿佛听说过似的再说她没听见方才书童喊“三爷”么却见此女裣衽行礼道“既如此,烦劳三位大爷稍等,奴家须得请示一番。”遂喊来两个粉头请他们到静室暂坐。 过了足有两柱香的功夫,老鸨子走了进来。她身后跟了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十五六岁,气度大方美貌夺目,半分不像下人。丫鬟上前行万福道“请卫大爷跟奴家来,我们师父有请。” 卫若兰等人遂跟着丫鬟从天上人间的后门出去,眼前横着一条小巷,正对面乃一座宅子。几个人走了进去,穿过前院进了堂屋,迎面先看见一个乌木大匾,匾上镌着“色即是空”四个金漆大字。两旁悬着幅楹联,道是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落款也是不明和尚。卫若兰不禁抚掌称赞“此联甚佳。” 略坐片刻,又一美貌丫鬟笑吟吟从后头进来,道“我们家师父请卫大爷去书房相见。” 卫若兰忙站了起来,跟着她沿抄手游廊穿入一垂花门。里头是座小院,香气扑面袭来。原来院中半面墙壁爬满蔷薇花,粉莹如玉。正房门口也悬着一联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此联还是不明所撰。卫若兰又赞。步入屋内,不见主人。领路丫鬟请他们少坐,喊小婢上茶。 三人不觉打量起了这屋子。屋子极大。当中设下一张紫檀木的大条案,案上书卷、纸张、笔筒、砚台、镇纸、围棋子、象棋子、小孩子玩的泥偶等,撂得满满当当。书架子贴壁而立,窗前的接桌上搁着两个盆景儿。客座旁有个海棠花式洋漆小几,上头置了一尊约莫有两个拳头大小、白玉雕的云纹十二生肖球摆件。一座半人高的绿檀木雕花屏风略隔开半间屋子。 屋内无联,只挂了一首诗。那诗云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虫冬又冷,收起行装好过年。落款亦为不明,字迹与前头几联一样。老儒怔了怔“怎么书房里头写这么个打油诗。”卫若兰含笑吃了口茶,伸手指向隔壁那半间。 老儒张望过去,见那头设了许多几案交椅胡乱围成大半个圈,也不像歇息使的、也不像念书使的。靠墙还挂了块极大的黑色木板,木板上缀着四五个夹子。墙上悬了一字一画,皆无落款。画是水墨山水,长轴垂下。笔法稚嫩,瞧着不是什么大家所作。那幅字非诗非词,倒像是粉头唱的曲儿。写的是当你把一切全做到他希望的模样,他又真的实现几次承诺过那些话。说的没有错,为相爱的人受些苦又何妨。他爱不爱你,想一想再回答。好男人不会让心爱的女人受一点点伤,绝不会像阵风东飘西荡在温柔乡流浪。好男人不会让等待的情人心越来越慌,孤单单看不见幸福回来的方向。 老儒瞧了半日才说“这什么玩意儿” 卫若兰又吃了口茶“大约是劝粉头子莫要对客人动真情。” 老儒皱眉“好俗的笔墨。” 卫若兰道“粉头又没念过书,太雅了她们听不懂。”老儒不语,眉头依然紧锁。 一时外头脚步声响,三人忙转头朝门口望去,蓦然惊讶。只见来者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僧人,穿着灰布僧衣、足踏芒鞋。身材高大、面庞黝黑、双目锃亮。头顶剃得光溜溜、排着九个戒疤。胸前挂了串佛珠,一眼瞧不出是什么做的,像木头又不像木头。腰悬一把雁翎刀。刀鞘的穗子为绛紫色,如意结下头穿了只拇指大小黑白色的绒布熊。僧人向卫若兰合十行礼。卫若兰以为不明和尚乃佛印一类的儒雅诗僧,压根没料到竟是这么个模样,怔了片刻方忙不迭还礼。 众人分宾主落座。不明悠然道“久知京都卫若兰公子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不负传闻。” 卫若兰纳罕道“我本寻常子弟,师父从何处得知” 不明含笑道“乃是有人说与贫僧的。” “何人” “也是京里头来的一位曹老先生,祖籍却在金陵。”不明道,“此公竭力称赞卫公子为才貌仙郎。”说着,瞟了卫若兰一眼。 卫若兰似笑非笑盯着不明,不明只安然不动。半晌,卫若兰微笑道“既如此,多谢曹老先生赞誉。”不明微微颔首。卫若兰又道“方才我在秦淮河上听人提起不明大师的几首大作,十分羡慕,特冒昧来访。” 不明笑道“施主见我是这般模样,可曾失望” 卫若兰道“不曾,我瞧着师父愈发有趣。” 不明正色道“实不相瞒。贫僧只略能胡诌几句闲诗,施主们念的正经书贫僧一本没读过。” 卫若兰道“那些于师父而言算不得什么正经书。” 不明道“难得施主年岁轻轻,能觉僧俗之异。此乃最知易行难之事也。” 卫若兰一笑,二人旋即开始互相吹捧。吹了半日,卫若兰乃问道“师父前头那买卖,替你写招牌的林海先生莫不是扬州巡盐御史林大人么” “不错。”不明含笑点头。老儒眼神微动。不明接着说,“在金陵开楼子并不容易。林大人宅心仁厚,借名头与我狐假虎威,好护着这一楼的苦命女子。” 卫若兰诧然瞧着他道“师父委实不是寻常和尚。”不明轻摇了两下头。 那老儒忽然含笑道“师父身为出家人,为何不去庙里诵经,竟出世开了妓馆” 不明诵佛道“世人太苦。但有半条别路,谁愿意做下九流的营生。贫僧惟愿世间无妓,偏眼下暂时难以如愿。然空叹何用能竭力略护着底层之人二三分,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强。” 卫若兰点了点头“师父果然佛心。”遂撇开这个不谈,与不明说起金陵风物来。 二人天南海北的扯了会子,卫若兰不觉流露出自家吃穿用度皆不俗,又是貂鼠皮的褂子又是犀牛角的盏子。不明连声诵佛“棉衣可暖瓷盅可饮,何苦来为这些杀生。”卫若兰又说些朝廷显贵之事。不明闭目批道“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如此这般,卫若兰试探了这和尚几回,并无不妥、且没显出有蹈海之野心。乃笑瞧着他道“林大人乃圣人钦点的探花郎,墨宝极是难得,我亦十分羡慕。不明大师,你是怎么得手的可否赐教一二” 不明微笑伸出两根手指头“写、诗。”卫若兰显见不满意。不明又说,“写、好、诗。”卫若兰轻轻摇头。不明道,“贫僧委实是靠写诗得来的招牌。施主不信,也写一首去试试。” 卫若兰放下茶盅子笑盈盈看了不明几眼,忽然起身告辞。 不明也不挽留,送他们到书房门口便合十诵佛不动了。“施主好走。” 卫若兰道“师父从不曾称我的姓氏。你怎知我不是卫若兰。” 不明道“卫将军去年携手公子若兰来过金陵,彼时卫公子八岁。” “卫若兰”莞尔一笑,拱手而去。 他们前脚刚拐出院门,不明挥了挥手,低声道“欢迎下次光临。” 耳听“吱呀”一声,隔间那副水墨画后推开一扇门。从里头跨出一个人来,正是卖零嘴的小朱。此人神色肃冷道“莫招惹他。” 不明一愣“这是大主顾啊亲且不说他自己,单看那书童脚下的鞋都是缎面的简直像一堆会走的银元宝。我打包票,不出三天他还会再来。”他伸手指了指那小几上的白玉十二生肖摆件,“九转乾坤球肯定能卖出去一只。” “他是那家的人。”小朱眼睛朝上一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二章 却说有人自称“京城卫若兰”探访金陵诗僧不明和尚。不明看他带着一老儒一小童的贵人标配,便将之当作要紧的待开发客户,使劲儿撩拨人家。不曾想小朱竟说是他哪路神仙家的小神仙。不明呆若木鸡,半晌才挣扎着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小朱面色略沉“我认得他。” 不明龇了龇牙,举起双手“朱爷说了算。”又抱怨的瞧了他一眼,“你也不使个法子通知我。早知道我就不勾搭他了。” 小朱哼了一声“你头一句话就下钩子。早让你平素收敛些。”乃不搭理他,绕过屏风走到长案前皱眉。 不明忙跑过去,口里说“你可千万别收拾你收拾完我就白忙了这一日。” 小朱细细瞧了案子半晌,不明不觉呼吸加快。终听小朱长叹道“这回委实乱得标新立异,我纵想收拾也无从下手。”因见案上有个精致的小食盒装着玫瑰酥糖,乃拿起一块搁在嘴里。“香酥可口,比我做的强。”又寻茶壶倒了半盅茶吃下去,终于慢悠悠的走了。不明松了口气念声佛祖。 此不明和尚并非本时空的原装货。他乃后世魔都一寻常白领名叫何平,成日除了上班便是打游戏。偶于公司电梯中遇见位美貌女神,一见倾心展开追逐。女神周末上考研培训班,他也跟着报名。有一日,老师留了道题说下节课讨论。题目是,如何让林黛玉嫁给薛蟠。下课后女神跟闺蜜去洗手间了,何平靠在离女卫生间不远处的走廊窗户上等着送她们回家,想起来方才那道题。他琢磨着,林黛玉薛蟠二位性情门第才学价值观天差地别,不论如何凑不到一处,除非小薛是穿的。忽然窗外霹雷一响,他便被霹到红楼梦书里,成为了三岁的薛蟠。 饶是他平素胆子不小,挨这么一下子也懵了两三个月。薛蟠他娘王氏以为孩子傻了,心焦得日夜恸哭,又是请巫婆跳神又是请僧道作法。折腾得薛蟠头大如斗,倒也把他惊醒了。他遂想着,既来之则安之,横竖也没有法子回去。既是倒霉捱上这个身份,唯有先装模作样应付了。乃假意逐渐恢复神志。薛家谢天谢地四处还愿。 耗了两年,虽已占着薛蟠的身子,薛蟠父母也待他极好,偏何平愣是没法子忘记自己原本的爹娘。加之熟知剧情、明白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早晚将成炮灰,愈发定不住。终于,他设法哄得他老子相信儿子命有劫数,须得亲身出家为僧十年方能化解。自然,他不会随便跑入一家寺庙遁入空门,只死死的咬定了要去河南嵩山少林寺。薛父遂亲将儿子送入寺中,拜在法空大师门下,佛号不明。 寒来暑往、秋去春回,转眼十年过去了。十五岁的不明师父成了少林寺佛法最差的和尚。然他人缘颇好,不论主持方丈或刚入门的小师侄,多半喜欢他。薛家那头早掐着日子呢。盘算着薛蟠皈依十年整、大劫已化,薛父便早早等在少室山下。不明也不是真心想当和尚,这些年亦慢慢接受了现实,便答应跟他爹回家。 薛父喜不自禁,向法空大师再三拜谢。法空极喜欢这个顽皮徒弟。然当年薛家送人来时便说好了只呆十年、借宝刹化劫,年满便走。何况这十年寺中没少得他们家的香火钱和尚也要吃饭穿衣养孩子。 法空看着徒弟叹道“我早知道你没有佛缘。” 不明眨眼道“师父,我哪里没有佛缘了我总学会了行善不是” 法空摸摸他的光头道“你本不是个会行恶的。” 不明正色道“师父,我本是个会行恶的。若不曾入寺修行,我过几年便要打死人,日后还会再打死人,终难逃国法。少林寺教我慈悲为怀,少说救了三条命,胜造二十一级浮屠。” 法空瞧他说的正经,不觉便信了,诵佛道“原来如此。”遂心下大安,领着他四处向寺中众人辞行。 拜别方丈大师时,不明昂首道“太师叔放心,弟子定不堕我少林之名。” 方丈瞧着他道“放你出去便如同放了只孙猴子入东海。你只莫要惹祸便是。” 不明眨眨眼“弟子尽量不惹祸。若当真惹了,太师叔可要护着我。我定是站在天理苍生那头的。” 方丈抖抖眉毛“好。”不明顿觉底气十足。乃雄赳赳气昂昂离了少林山门。 遂恢复俗名薛蟠。 因薛蟠早已从家信中得知王氏又生了个女儿,故见到小萝莉薛宝钗时并不惊讶。这女娃娃跟后世的小童星似的,真真应了“粉雕玉琢”四个字。薛蟠瞧着便觉可爱,笑嘻嘻哄了她半日。王氏见出家十年的儿子并不冷情、还颇喜欢妹子,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接风宴上,王氏不觉说起了娘家的亲戚。薛蟠心念一动会不会这次穿越是个游戏,目标就是老师给的那题目完成任务可以回去偏一扭头便看见了他妹子薛宝钗。宝姐姐才六岁,林妹妹岂不是只有三岁那不是比小爷小了十二岁如此大的年龄差,肯定不会是我媳妇。罢了,只当重活一世吧。乃将此念头撇下。彼时薛大少芳龄十五,满心琢磨着回到古代当有钱人真好。小爷定要娶个贤良大度的好媳妇,再纳十几房美貌小妾,人生如此幸福。 不久,薛父忽染急病去世。薛家人口不盛,唯有薛蟠之叔父外出营生未归,遂急忙忙打发人快马送信去。薛蟠前世干的是通讯基带工程师,整个专业建立在现代工业基础上,拿来古代半点派不着用场。幸而薛父颇有识人本事,替他安排下许多可靠的管事,外头暂且安稳。丧事亦有老管家打理,薛蟠只每日依着规矩烧纸守灵待客便好。 一日,王氏忽然念叨起京城来。她道“也不知你爹去世的信何时送到你舅舅家的,何时能有人过来。”薛蟠犹如当头捱了一棒哎呦,清闲日子太久,都忘了小爷还有个叫王子腾的舅舅四大家族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王史两家暂且不说,那贾家可是天下第一坑的猪队友产地啊故此不得不暂且收拾起当纨绔的心思,替未来做谋划。头疼的是,没过几日王氏便收到京中书信,贾家大姑娘、薛蟠的亲表妹贾元春刚刚选入宫中。 守到第五七头上,薛二叔领着家小赶到。红楼梦上排得上名头的薛蝌薛宝琴兄妹俩还是两个宝宝,分别只有五岁和三岁,软乎乎的要多萌有多萌。当日薛二叔便要替薛父守夜。薛蟠劝说他老风尘辛苦、暂歇息一宿明儿再守不迟,薛二叔只不肯。无奈,薛蟠便陪着他守。 夜深寂静之时叔侄二人闲聊。薛蟠知道他叔父走过许多地方,便请教其经历。薛二叔因提起他这趟去京城,认得了当世大儒梅翰林,二人竟有几分交情。并提起梅翰林之子与可巧大了薛宝琴两岁。 薛蟠猛然想起一事。他知道原著中薛宝琴之父在许下她与梅家亲事之次年离世,并她母亲患了痰症、便是肺病。算算薛宝琴入贾府正是自家妹子宝钗及笄后不久,叔父的阳寿已在倒计时了。 薛家偌大的家业,里里外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如今薛父余威尚在,又赖着祖父的旧情分可去户部挂虚名支领钱财,并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事体,诸事还好。自己是个半大的少年,两辈子加起来并无经商经验。再混个年,只怕就得落到原著那般,遭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之流争相坑损拐骗的境地。薛家有个得用的成年人撑场面极为要紧。 这叔父虽今日初见、不知性情人品,细想总不必太防着他。一则自己占着名分;二则这年头商乃四民之末,薛家正是仰仗贾王两家的官势方能自保、不受权贵横掠;三则二叔能养出两个不错的孩子,可知心思不会太坏。 长长吸了口气,薛蟠道“二叔。侄儿因命有大劫,不得已去庙里呆了这整整十年。才刚回来便没了父亲。”薛二叔眼中不由得露出几分怜惜。薛蟠伸手拿了两张纸钱投入火盆,口里接着说,“我父亲身子素来好,做梦都没想到走得如此突兀。”乃抬头看着薛二叔郑重道,“今我们薛家唯余叔父一成年男子。俗话说未雨绸缪。侄儿想请名医替二叔和母亲、婶娘查查身子。三位长辈身康体健自然最好;但有隐患,早查出早治疗。” 薛二叔本欲说不必,见侄儿眼神坚毅,恐其因父亲忽然亡故受了惊吓,便答应了。 薛蟠想了想“有些事,我母亲纵没告诉我,我耳中也得了几分风声。她与我那京中的姨妈暗有书信往来,想把我妹子许给荣国府那位衔玉而诞的表弟。” 薛二叔神色微惊,旋即说“大侄女若能得此好亲,则薛家五十年无碍。” 薛蟠苦笑摇头,过了会子才说“侄儿度叔父的心思,仿佛欲择那梅公子为东床” 薛二叔迟疑片刻“委实有此念头。” 薛蟠又苦笑“二叔啊,你是个走过风雨有见识的。将家族兴衰寄托在外嫁的女儿身上,且不说能不能成那嫁出去的女儿得多艰难。侄儿的妹子才六岁,想想都舍不得她受那个苦。何况朝堂之上风起云涌,哪家公侯能千秋万代”他蓦然正色道,“士农工商,士在首而商在末。商家女儿入翰林之族,不论丈夫婆母奴才,可能尊重于她还得应酬八方亲友、无人不是势利眼。恳请叔父给侄儿十年的时间。侄儿若有本事,区区一个翰林未必能入咱们家的眼;若没本事二叔,”他微微一笑,“你瞧你侄儿像是没本事的人么” 薛二叔愕然。见薛蟠神色大方胸有成竹,心中思忖此子年方五岁便去庙中修行,莫非有什么来历不成自己多年行商四海,见过的人极多,没哪家少年有如此心思。最难得的是他怜爱手足。梅翰林终究是读书人,自家想与之结亲怕是得使点子花招嗯,侄儿若有出息,委实犯不着非赖着梅家不可。念及于此,他斟酌再三道“不过是点子意思罢了,人家还未必瞧得上咱们呢。” 薛蟠微笑,立起身来向薛二叔一躬到地“谢叔父信任。叔父放心,侄儿定能护住他们三个一辈子。”饶是身处兄长灵前,薛二叔仍忍不住微笑,假意训了侄儿两句莫好高骛远之类的话。 打从次日起薛二叔便操持起了薛家事务。 薛父发丧后,薛蟠请了几位名医来替家中长辈检查身体。一查方知,除去薛母王氏康健安好,薛二叔两口子皆有暗疾,以薛二叔的最为麻烦。遂忙不迭的开药诊治。薛二叔听大夫说,拖延下去自己怕是六七年后便性命难保,愈发疑心侄儿身有佛缘、能逢凶化吉。王氏与薛婶娘赶着往各处庙宇烧香祈愿不提。 虽说薛二叔因养病不能太过操劳,有他摆在堂上,下头的人不敢肆意妄为。薛家暂安。 眨眼两年已过。薛蟠得闲便借了些清朝民国的后世名作,以诗僧之姿渐渐在江南崭露头角。还设法结识了些文坛名流,例如刚刚上任的扬州巡盐御史林海。并开设妓馆天上人间,暗地里哄有钱人买些闭着眼要价的奢侈品。那招牌本是他跟林海说要开茶楼、拿一首郑板桥的诗哄得林海替他写的。林海也许早知实情、也许不知。既是他没发脾气,就当没察觉好了。 那后街卖点心的小朱别有来历,这会子先按下不表。 今儿早上有人送来一条消息,前月林海替女儿请了位姓贾的西宾。薛蟠最熟原著,便知正文要开篇了。正盘算着怎么忽悠那老林呢,蹦出来一个假卫若兰。 这个时代之贵人没有尊重草民的习惯,假卫大爷显见对林海感兴趣,敷衍起来不容易。薛蟠才刚有了几根羽毛,压根不够格去朝堂掺和。苦思半日没想出法子应付,乃叮嘱下头的人既不许弄乱、也不许弄齐整他的案子,换了身俗家的衣裳回到家中。 他先去母亲王氏院中请安。抬脚踏入前堂门槛,里屋猛然传来小堂妹薛宝琴炸毛般的声音“谁偷了我的糖”薛蟠身子一住,立时转身脚不沾地的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三章 因为着急卖东西,薛蟠误惹上了不好惹的主顾。常言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遂告诉母亲王氏说,当世大儒、扬州巡盐御史林海病了。他与林大人有诗文往来,又是亲戚晚辈,当前往探望才是。王氏以为他欲讨好林大人,自不会拦阻。趁着假卫若兰还没来第二次,薛蟠赶紧脚底抹油开溜。 这日林海下了衙回到后院,才刚与老管家说了几句话,忽有门子送来一张帖子。林海一看,上头写着“小和尚不明”,不觉微笑。乃命人请他进来。不多时便看见金陵诗僧不明和尚僧衣荷笠立在院中合十而拜,忙上前相迎。林海知道不明是个不羁的性子,遂命人将茶点设去了花园一间明轩之中。二人一壁吃茶一壁谈诗论禅,好不自在。 一时林夫人贾氏使人传话说素斋已备好、安置在书房。不明苦着脸道“大人没告诉夫人贫僧早开了荤戒啊。” 林海挑眉道“既穿着僧袍,岂能开戒”乃含笑起身。二人移步吃斋不提。 次日,林海上衙门公干,不明去扬州城里闲逛。行至近午,不明随意上了一座饭馆,在二楼临窗处寻了张空桌子坐下。伙计见他是出家人,麻利的报了一串素菜名儿。不明点下几个菜一壶茶。 等着上菜的功夫,忽听楼下杂乱叫喊声由远而近。不明探头一望,只见街口涌过一群人有男有女,手里拿着笤帚锅盖门栓水桶等杂物,追着一个人打。那人一只鞋没了、踏着袜子,头上的帽子歪得摇摇欲坠,衣裳从后背被撕破一大片,右手的袖子也扯掉了半幅。不明瞧着这人有点眼熟。待他跑近几步再看哎呦这不是那个假卫若兰么这厮不在金陵贫僧为了避他特溜到扬州,他倒是后脚就跟来了贫僧要不要帮他一手、算占了他个人情还是先隔岸观火、等这帮人揍他个半死再说 不明脑中两个念头正打架呢,忽见人群中一位身高七尺、膀大腰圆的大嫂,“嗖”的丢出手中木瓢。木瓢不偏不倚朝假卫若兰脑袋飞去。不明心中一跳危险偏他这会子出手也来不及了。眼看木瓢离脑袋越来越近,假卫若兰脖子一偏木瓢只碰到了他头侧,勾着帽子掉了下去。 不明恐出人命,忙立在窗前大喊一声“阿弥陀佛各位施主暂且住手” 打人的没谁搭理他;那假卫若兰闻听这声音耳熟,百忙之中抬头一望登时喜出望外,拔腿就往饭馆跑。只听蹬蹬蹬哗哗哗的脚步声前后响起,假卫若兰已顺着楼梯爬上二楼。一眼望见不明还在窗边,便跟得了救星似的扑过来。追的人紧跟着他上了楼,有个大嗓门嚷嚷“下头留两个人堵住门别让他跑了”另一个喊“他跑不了了围上他”说话间假卫若兰已逃至不明跟前,随即两步蹿到他身后去了。 不明知道这会子念佛祖念菩萨都没用。好在他少林十年,虽武艺在寺中吊车尾,基本功还颇为扎实。乃举臂抬腿摆出少林拳的起势。追人的少说有五六十号,已将他二人密密的围了半圈。人群里有人喊“上”,另一人喊“且慢这和尚是个练家子”他们便暂没涌上来。不明松了口气。讲道理就好,最怕乱拳打死老师傅。 只见对面走出来一位四十多岁的壮汉,大声道“那和尚,我看你不是本地人,莫要多管闲事快些躲开” 不明收了招,双手合十高声诵佛道“以众欺寡,岂为正道。” 壮汉冷笑道“以众欺寡你可知道他做了什么” 假卫若兰喊道“我压根不认得他们” 壮汉哼道“你自然不认得我们。我只问你,旧年在天宁寺做下了什么好事。” 假卫若兰忙说“什么旧年旧年我一整年不曾出过京城的城门年后下江南游学,前儿还在金陵呢,这和尚见过我。昨日刚到的扬州,只在客栈歇息。今儿才出的门,方才在前头锦祥居排队买狮子头,这帮人忽然冲出来打我” 不明纳罕道“施主不是有书童么怎么亲自去买狮子头” 假卫若兰道“昨晚跟他们抹骨牌输了。” 不明愈发奇了“抹骨牌不是后院妇人玩的你一个大老爷们不,你们三个大老爷们居然抹骨牌”他想了想,“抹骨牌不是得四个才能玩” 假卫若兰跌足“这个要紧么” “额委实不是什么要紧事。”不明忙敛容向壮汉道,“这位施主,贫僧已听明白了。你们认为这位卫施主旧年在扬州天宁寺做了件恶事,今儿可巧遇见、欲惩治于他,可对” 壮汉冷笑一声“不错。” 不明思忖片刻道“诸位,可否将前因后果大略说与贫僧知道。倘若那事委实大恶且当真是此人所为,贫僧自亲将此贼掼下楼去。烦劳诸位在下头收拾他,莫要打坏了店家的桌椅茶碗。” 假卫若兰喊道“不与我相干” 壮汉笑了起来“好说。” 不明接着道“倘若不是他做的,可知真凶依然逍遥法外。当报予官府派捕快缉拿才是。” 不待壮汉答话,假卫若兰又喊“正是正是你们找错了人,不就放过真凶了” 后头一个十来岁、灰头土脸的小姑娘喊道“就是他我认得他” 假卫若兰叫屈道“你何尝认得我我昨儿才进的安江门。” “就是你就是你”小姑娘不依不饶。 不明向小姑娘合十行礼道“女施主,他与那恶人哪里相似” 小姑娘指假卫若兰道“穿一样的衣裳”众人一愣。她接着说,“戴一样的帽子” 假卫若兰道“不过是顶寻常的皂帽” 小姑娘又喊“一般儿高矮一样的鞋子” 那扔木瓢的胖大嫂赶忙问道“模样儿呢模样是一样的么” “一样的。”小姑娘道,“就是这模样。” 不明看向壮汉,见其眼中犹豫,便知此人并不鲁莽。乃合十诵佛道“这位施主,贫僧有个法子试探这位女施主是否记错了人,施主或愿听听。”壮汉点头。 不明遂将壮汉引到窗边,假卫若兰赶忙跟着。壮汉回身道“都莫要动他。”人群里头有几个人答应了。假卫若兰遂离不明远了几步。 不明向壮汉咬耳朵道“施主可去戏班雇几个与这位嫌疑人身形模样相近的戏子,再与他穿一样的衣裳鞋帽,让他混在其中给女施主辨认。” “这”壮汉面色踌躇。 不明又向假卫若兰大声道“卫施主,今我等须去一趟天宁寺,向主持法静大师求证一事。你放心,法静大师佛法高深为人公允,定不会有偏袒。” 假卫若兰道“既不是我所为,我巴不得快些得证清白。” 不明接着道“只是天宁寺有些远。可否烦劳卫施主出钱雇几辆马车” 假卫若兰摆摆手道“无妨,这点子小钱不算什么。” 不明这才向众人道“法静不是天宁寺主持的法号。”众人面面相觑。他又看着那壮汉,“天宁寺离此处极近,步行过去片刻即到,无须马车。卫施主只怕不曾去过天宁寺。” 假卫若兰这才明白,不觉击掌“好你个小和尚”壮汉长叹一声,颓然松开拳头。人群里头有个男人顿时哭出声来。 不明诵佛道“施主,既有冤屈,可曾报官” 壮汉再叹“旧年便已报官,奈何官府都是酒囊饭袋。” 假卫若兰看看不明又看看众人,忽然说“小师父,你最聪明不过,可能想个法子帮他们找到真凶”不明简直想犯杀戒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此人一本正经道,“我瞧着,你比官府明白些。” 壮汉、胖大嫂并那哭着的男人等霎时个个双眼发光望向不明。不明磨了磨牙,才刚合十还没来得及诵佛,方才那小姑娘猛然冲出来撞向假卫若兰,哭喊道“是你是你我认得你你赔我姐姐”假卫若兰躲闪不急,被她抓住胳膊狠狠咬住,哎呦大叫。 不明磨蹭了几秒钟,待壮汉等人纷纷开口喝小姑娘住口,方不咸不淡诵声佛道“女施主,贫僧劝你你暂放开吧。倘若他不是凶手,你岂非咬错了人倘若是他,恶人的胳膊多臭啊让衙门里的衙役拿板子打他岂不更好”假卫若兰龇牙咧嘴瞧了不明一眼。偏他这会子只顾得上疼、旁的顾不上。 说话间胖大嫂已上前来拉开了小姑娘。小姑娘本来脸上有灰,这会子整个哭成个小花脸,依然恶狠狠盯着假卫若兰。假卫若兰右胳膊上印着两只淌血的牙印儿,伸左手从怀内掏出一块帕子。偏他单手不方便包扎,不明上前两步接过帕子替他扎上,口里低声问道“卫施主,敢问你生得像父亲还是像母亲” 假卫若兰没好气道“我家兄弟旧年悉数在京城。” 不明扎好帕子后退一步,双手合十立得笔直。“贫僧只问施主像父亲像母亲。” 假卫若兰皱起眉头。本待不答,抬头看壮汉胖大婶等人个个拳头捏起腮帮子鼓起、恐怕不好走,只得咬牙低声道“颇似家父。” “令尊可有外室子。” 假卫若兰喝道“大胆” 不明垂目道“有还是没有。” 假卫若兰恼道“我哪里知道。” “嗯,那就是卫施主没把握没有。”不明抬眼皮子瞧了他几眼,又看看那花脸小姑娘。“这位女施主一口咬定是你。贫僧看卫施主是个聪明人。若是你所为,你定不会扯旧年一直在京城这等极容易被戳破的谎儿。只怕真凶与卫施主委实长得有几分相似。” 假卫若兰咬牙道“我头一回来江南,诸事不知。” 不明点头道“这一节贫僧信你。”乃回身向壮汉等道,“诸位,如今天色正午,贫僧腹中饥饿。方才已向店家点下素斋,只是大伙儿围在此处伙计小哥不敢送过来。”众人霎时有几分不好意思。不明接着说,“施主们看如此可好倘若信得过贫僧,你们留下一位愿意吃素且知道前后经过的施主,贫僧请他一道用斋饭。其余施主就请先回家去吧。” 那壮汉立时道“不用师父请。今儿烦劳师父了,我请师父用斋。”又看了假卫若兰一眼,“也请这位卫先生。” 假卫若兰揣度着自己必是走不了的,哼道“很不必。我还出得起几个斋饭钱。” 不明含笑道“施主只请贫僧用斋便好。至于卫施主”他看着假卫若兰,“卫施主此番出行有仆从相随。他因赌约出来买狮子头,许久不回去仆从必然着急。兼他委实没有犯案时间,就先放他回客栈去吧。” 壮汉道“那他老子是谁” 不明使了个眼色“倘若当真与卫家相干,官府自然能找到。” 壮汉是个明白人,立时抱拳道“既如此,多谢师父。”乃回头道,“你们先回去,也放这个姓卫的走不用跟着他。我信得过这位师父。” 壮汉极有威信。人群里头虽有人不痛快,倒是都听了他的话。或瞧或瞪假卫若兰几眼,纷纷散去。花脸小姑娘不肯走,被那胖大婶一把抓起来搭在肩头抗走了。 眼看人群散尽,假卫若兰松了口气,朝不明拱拱手“不明师父,算我欠你个人情。”不明含笑点头。假卫若兰摸了摸被咬伤的胳膊,整整破衣裳,昂然下楼离去。 望着此人背影,不明轻声道“施主,你看这卫施主的气度,显见不是寻常人家子弟。” 壮汉哼道“凭他是谁,害了我侄女必要他偿命。” 不明轻轻摇头道“贫僧的意思是,此人非富、乃贵。故此他父亲必是贵人,他亲戚也是贵人。寻常百姓是没法子要贵人性命的。打官司,他们官官相护;雇刺客,他们身边多有官兵、或是携刀佩剑的护卫。” 壮汉瞪圆了眼“师父这是何意” “贫僧想预先告诉施主最坏的可能。”不明道,“你还想报仇么” 壮汉重重击案“凭他是谁害了我侄女,必要他偿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四章 话说不明在扬州街头偶遇假卫若兰被人围殴,为助他脱困掺和进了一桩案子。饭店伙计见众人散去,忙送了斋饭上来。不明乃请教壮汉名姓。原来这壮汉姓赵名牛,就住在前头的清水巷。不明因近两年在金陵栖霞寺挂单,遂自称是那庙里的和尚。 二人吃了会子饭,赵牛长叹一声撂下筷子。不明道“既是难受之事,先吃完再说吧。”赵牛怔了怔,见对面那小和尚依然吃得香喷喷,只得强扒了两口饭。偏心里堵的慌,再吃不下了。 不明自顾自吃个饱,给二人各倒上一碗茶,看着赵牛不言语。赵牛遂说了起来。 事儿极简单。赵牛有个侄女,旧年将将十五岁,生得甚是貌美。这侄女性子极好、人也灵巧,阖族上下并左邻右舍无人不喜欢。因年少无知,让一纨绔哄骗至天宁寺失了身。后发觉有孕,四处寻访纨绔不得,悄悄悬梁自尽。这姑娘的母亲已没了五六年,她老子辛苦养大两个女儿,便是方才哭的男人。长女一死好悬没去了他半条命。 花脸小姑娘是她妹子,曾看见过那纨绔。方才便是她忽然跌跌撞撞跑回家说,害死姐姐的人来了,正在锦祥居外头排队。赵家虽不富贵,人口极多。家人与街坊一道,随手操起家伙便涌了过去。不想打错了人。 不明听罢沉思良久,问道“赵小施主见过犯人几回” 赵牛道“一回。” “白天晚上” “晚上。”赵牛苦笑道,“我那大侄女还哄她妹子说,贼子是来买竹篮子的。” 不明叹道“所以说女孩子不能养得太单纯。那晚上月亮可明么”赵牛明白其意,摇了摇头。不明道,“故此赵小施主很难将犯人的容貌看清楚。”他正色道,“贫僧跟赵施主说实话吧。贫僧并不大疑心犯人与卫施主有亲,方才扯他父亲不过是试探他。”准确的说是为了给假卫若兰添堵。 赵牛一愣“师父的意思是” 不明慢慢的道“卫施主之父乃京城权贵,极权极贵。那般人家若想要个百姓女儿,无须哄骗,只烦劳扬州地方官帮个忙、派轿子来抬人。你们家纵有一万个不愿意也没法子不给。” “这”赵牛神色复杂。 “而赵小施主说,卫施主的鞋子与犯人一样。”不明顿了顿,“卫施主的衣裳帽子都是寻常江南士子爱穿的,唯有他那鞋赵施主可曾留意” 赵牛思忖道“那样式我不曾见过。” “那是朝靴。”不明道,“犯人纵不是官身,也是官家子弟。大约”他想了想,“他家里老子娘管得严,不许胡乱纳妾;或是老丈人大舅子官衔比他高,不敢得罪媳妇;或是他不过跟令侄女玩玩而已。” 赵牛咬牙道“如何才能将这贼子寻出来” 不明苦笑道“贫僧以为,扬州知府吴大人没有那么酒囊饭袋。”赵牛眼神一跳。不明叹道,“吴大人是个好官,且破过好几桩线索模糊的案子。贫僧猜,犯人家的地位想必极高,你们寻常百姓惹不起。” 赵牛面色忽明忽暗。半晌,他哑声道“求师父指条明路。我家若想替孩子报仇,该当如何。” 不明低声道“走官路必是不成的。赵施主若能设法请来绿林奇人盗得此案的官府卷宗,贫僧或能推测出犯人身份。到时候再论。”他看着赵牛正色道,“贫僧无意做什么金刚菩萨。贫僧家里也有两个不知事的小妹子。” 赵牛缓缓点头道“明白了。我赵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丁倒也兴旺,多少认识些三教九流。敢问师父可是暂留扬州现挂单何处” 不明微微一笑“贫僧不过来扬州访友,过几日就回去。好在金陵扬州极近。赵施主但得了线索,送去贫僧庙里便是。” 赵牛立起身来朝不明行了个大礼道“师父乃活的金刚菩萨。大恩不言谢,我赵家满门铭感五内。”不明也忙立起,合十诵佛还礼。 与赵牛别过之后,不明没了闲逛的心思,一径回到林府。歇罢午觉,不明想起昨儿与林海吃茶的小明轩颇为安静,乃问林家的小厮可方便过去坐坐。那小厮笑道“大人说了,师父请随意走动。”不明知道林海那诗痴早晚得让自己写诗,遂亲提了文房四宝、让小厮领路过去,好琢磨写什么。 明轩临水,窗边斜刺里开了一树嫣红的垂丝海棠,恰如美人对镜、婀娜妩媚。不明凭窗遥望,暖风徐来,好不惬意。脑中不觉懒了下来,诸事不想。那小厮本是在客院服侍的。之前不明也来住过,遂知道这和尚不爱让人服侍。又见他在发愣,便愈发放心趴在罗汉床上打瞌睡。 忽闻“吱呀”一声,并短短的惊呼“啊”不明回头一看门开了,门口呆立着一个小女娃儿,穿了身鹅黄色的锦袍,睁圆眼睛仰起小脸直愣愣看着不明。不明心中嚎叫我去萌死个人 女娃儿身后那仆妇喊了声“有外客”不明转身合十诵佛道“施主不必惊慌。贫僧不过闲坐片刻,这会子就走。” 那小厮迷迷糊糊睁开眼瞧了瞧,吓得赶忙跳了起来“哎呀大姑娘” 不明再念了声“阿弥陀佛”。贫僧就知道这是林妹妹嗷嗷五岁的林妹妹贫僧来林府第二回,可算见着女主角了。林家伙食显见极好啊,为啥这孩子不胖为啥我家那俩丫头都是小肥妞 脑中再胡思乱想,他也知道这娃是林海的心肝尖子,乃强压住兴奋、扮出慈眉善目的模样道“小姐只管玩耍,当贫僧不在便好。” 小林黛玉竟已学会了裣衽行礼,娇声道“我不知此处有人,打扰师父了。” 不明道“小姐是主,贫僧是客。客不僭主。”乃含笑向那仆妇道,“小姐年幼,已是这般知礼了贫僧的小妹子与小姐一般大,本是家中一霸。爬墙上树无所不为,连狗都怕了她。” 仆妇不觉笑道“师父顽笑呢。”她已听说昨日府中来了个和尚,又看小厮正是客院服侍的,便猜到就是这位。下人们都说老爷极赏识这和尚,传言是位高僧,不曾想如此年轻。一面想着,仆妇悄悄打量了不明几眼。 不明本想说几句场面话就走人,低头一看小女娃儿满脸好奇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不由心想这孩子倒可怜。平素没有同龄人陪着玩儿,大人多半无趣。自己是个和尚,林妹妹是个娃娃,陪她玩会子想来也没什么好忌讳的。她先生贾雨村也是男人不是遂拿起案头一张纸来,随手叠了只纸飞机擎在手里笑道“贫僧的妹子最爱玩这个。”抬手一扬,纸飞机在空中悠悠荡荡的飞了几个旋儿,半日才飘落。 越小的孩子越喜欢简单玩具。林黛玉果然被吸引,大眼睛一眨不眨。不明捡起纸飞机走近她身前,蹲下身子递过去“小姐试试” 林黛玉接过纸飞机,小心翼翼学着不明方才的模样投出去。姿势倒是对,可她个子太矮纸飞机立时坠地,林妹妹小脸儿甚是失望。 不明笑望着仆妇道“这位大嫂,烦劳你将小姐抱到案子上。”仆妇见这小和尚和蔼,便当真依言将林黛玉抱起来。不明捡起纸飞机,看仆妇走到案子旁,又道,“让小姐站着,更高些。” 仆妇忙说“使不得,若摔着呢”乃将林黛玉坐着放在案上。 不明也不强求,再递了纸飞机过去“小姐略往上投些。” 林黛玉这回位置高多了。抬手再投,纸飞机终于飘着打了个旋儿。不明笑嘻嘻拍巴掌,小厮与仆妇也凑热闹鼓掌。林黛玉依然不满没有不明方才飞得久。遂小腿一抬小胳膊一撑,自己在案上站了起来。吓得仆妇赶忙拢住她“我的姑娘” 不明一面拾起纸飞机一面笑道“大嫂莫慌,当真不妨事。屋里有两三个大人,还怕护不住一个孩子”乃再交了纸飞机给林黛玉,“小姐做得对。站得高才能飞得远。” 林黛玉绷着小脸儿接过纸飞机,手腕一抖。可巧窗外吹来一阵清风,纸飞机借着风势朝上飞去。不明率先喝彩,仆妇小厮紧跟着起哄。小女娃儿竟没笑,负着小胳膊立在案上,仰头看那纸飞机悠悠飞过,极有林海的风采。 不明平素陪家里三个弟妹玩惯了,最会哄小孩子,就与仆妇、小厮一道陪着林妹妹玩。不多时林黛玉有些累,让仆妇抱在椅子上歇息。不明微微皱眉“小姐身子偏弱。” 仆妇叹道“我们姑娘胎里弱,从会吃饭时便吃药。老爷不知道请了多少大夫都说是名医,愣是不见好。” 不明合十道“贫僧愚见。是药三分毒,能用食疗最好食疗。纵是小孩子,平素也需锻炼几分。既然体弱,不去长跑跳远,做做体操当没什么问题。罢了,回头我跟林大人建议。” 仆妇也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只瞧这位小和尚面善且像个有本事的,立时道“那感情好,多谢师父” 不明微微一笑。乃坐在林黛玉对面道“贫僧时常给家中弟妹讲故事。既是小姐累了,咱们坐着讲故事如何” 五岁孩子哪有不爱听故事的林黛玉忙点头说“劳顿师父了。” 不明便讲了一个自己讲得最纯熟的故事后世迪斯尼动画片,冰雪奇缘。因他家里有宝钗宝琴两个妹子且岁数相差不大,小女娃儿时常打闹。闹也罢了,偏她们凡事总想分辨个谁对谁错。常常是各有各理,哪来的对错不明很是头疼。遂跟两个丫头讲了艾莎和安娜的故事,为的是让她俩学那对姐妹相亲相爱少吵架。谁知她俩听上瘾了,没事便闹着大哥再讲一遍,到如今少说讲了几十遍。 这故事本是经典剧情,加之不明口才极好,将西洋与本国风俗差异穿插其中、丝毫不影响故事进度;三位听者皆入了迷。直听到艾莎女王在盛夏变出溜冰场与民同乐,三人一齐笑了起来。 林黛玉惋惜道“可惜我没个姐妹。” 不明微笑道“阿伦戴尔国的邻国科罗纳国只有一位公主,名叫乐佩。乐佩公主曾有一头金色的长发,如今已成了黛色短发。下回贫僧给小姐讲讲这其中经过。” 林黛玉双眼一亮。她名字中有个黛字,也知道黛是种颜色,愈发好奇。“下回是何时” 偏仆妇瞧了瞧窗外的日影道“大姑娘,该回去吃药了。”林黛玉只做没听见,盯着不明。 不明问仆妇“姑娘明儿可得空” 仆妇自己也想听小和尚讲故事,笑道“我们姑娘还小呢,不过是玩儿罢了,什么空不空的。” 不明含笑道“那贫僧明日就在此处等大嫂和小姐。”遂伸出小手指头与林黛玉拉钩。林黛玉兴致勃勃同他勾了勾,拿着纸飞机恋恋不舍的走了。不明此时全然不曾料到,一个小小的童话故事对三个小姑娘的价值观有多大影响。此为后话。 这日黄昏,不明回到客院不久,林海打发了个人来请他,说是来了位贵客想见他。不明拾掇拾掇僧袍,换了双干净的僧鞋,又挂起一串老樟木念珠。乃跟着那仆人一路出后宅入了衙门,直至外书房。才刚进门,便听林海笑道“这位便是金陵栖霞寺的不明师父。” 不明含笑走上前去向林海合十行礼,满面沉稳的微微转身,一眼瞧见客座上坐了两个人。下首是位须发花白的官员,穿着正五品的官袍,模样儿瞧着极为眼熟;上首不明眨眨眼再看没错,上首坐着的那穿松花色箭袖的公子哥儿,正是自己中午刚刚才饭馆遇见过的假卫若兰,手里捧着茶盅子。他身后还立着两个人,左边是那个曾去过天上人间的小书童,右边是个六十多岁的矮个子瘦老太太。 怎么又是他们贫僧从金陵溜来扬州,本是为着避开这一干人等。 三天偶遇三次,这是什么剧本 贫僧现在扭头就走还来得及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五章 话说不明在林府第三次遇见假卫若兰,心中暗暗窝火。假卫若兰含笑放下茶道“果然林大人说的便是不明师父,别来无恙。” 不明面无表情合十道“贫僧无恙,多谢卫施主挂心。贫僧还担心卫施主没鞋穿呢,看来是多虑了。” 假卫若兰笑如春风拂面“烦劳师父挂念,亏的我这趟多带了几双鞋。” 林海纳罕道“不明师父,你与” 假卫若兰立时打断道“林大人,卫、某和不明师父前日” 不明也打断道“贫僧与卫、施、主今日中午才刚见过一面”假卫若兰大声咳嗽。 二人互视,以目光达成协议假卫若兰不提天上人间,不明不提围殴。假卫若兰笑眯眯向林海道“中午我去买狮子头,不明师父就在不远处用斋饭,可巧遇上了。” 不明垂目绷住笑意“卫施主言而有信平易近人不吝身份深入群众,真乃谦谦君子。” 林海霎时惊讶,看了那老大人一眼。假卫若兰忙指道“这位是周大人,眼下在礼部任职。”不明忙上前与那周大人合十行礼。周大人作揖还礼。不明暗暗龇牙方才假卫若兰说“眼下”这两个字时,周大人目中闪了道光。 林海又道“魏公子方才问下官可认得写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的金陵诗僧。下官说巧得很,不明师父正在我府上做客。” 不明道“不过随手闲笔罢了。” 假卫若兰摇头晃脑道“不知师父写的好诗是” 不明慢条斯理道“贫僧得意之作,便是年初林大人来金陵时,我二人同游紫金山所吟的那首竹石。” 林海抚掌道“那个真真好诗”遂命人去取。 一时下人取了卷轴来,林海亲自展开。假卫若兰一看,正是不明亲笔。写的是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假卫若兰不禁击案赞道“好诗果真好诗”连那周大人也捏着胡须连连点头。不明莫名打了个冷颤,赶紧谦虚几句。 假卫若兰再看不明时,眼神竟与之前有几分不同。吃了口茶,笑盈盈道“前儿我与不明师父还在金陵相会,时隔一日竟又于扬州偶遇,可谓缘分不浅。” 不明淡然道“贫僧小庙本在金陵,卫施主又去了金陵,得遇乃寻常事。并昨日贫僧知道了件颇为棘手的私事,特赶来求扬州林大人相助,不曾想卫施主也来了。”林海纳罕的瞧过来一眼。不明解释道,“不是什么大事。贫僧正斟酌着如何同大人说。” 林海道“师父有话只管明言。”不明合十而谢。 当晚林海做东,请假卫若兰与周大人就在府衙小宴,不明作陪。席上周大人与林海打了许多哑谜,假卫若兰只做壁上观;不明是当真听不懂。一时酒席散去,林海与不明亲送他们一行人离府。 回头才刚踏入后宅的垂花门,不明便问林海道“大人吃饱没” 林海噗哧笑了“不曾。” “贫僧也没吃饱。”不明道,“瞧诸位施主只顾着闲聊不下筷子,饶是贫僧身为方外之人也不好意思多吃。依贫僧看,满席之人没一个吃饱的。可惜了夫人预备的一桌好菜。大人,咱们不如接着吃如何”林海笑而允之。又问不明有何私事求他。不明笑道,“委实是小事。只是也委实不大好开口。” 下人重整杯盘,林海与不明重新吃了会子。不明乃道“林大人想必知道贫僧俗家的身份,论究起来与大人还扯上了点子亲戚。” 林海点头“我知道。既是师父不言,我也不提。” 不明微笑合十,又道“贫僧这回前来,便是想托大人向贤夫人打探一件内闱之事。” 林海一愣“内闱之事” 不明道“俗话说,一样米养百养人。贫僧曾见过舅父王子腾,舅父大人与我母亲的性情气度相去甚远。故此贫僧全然不知贫僧之姨母、荣国府的二太太是个什么性子。”他含笑看着林海,“倘若林夫人肯告诉我母亲,她那二嫂子性情严厉无私、吃穿用度极为节俭、视规矩如性命、堪为世间妇人之楷模,贫僧必亲替林夫人佛前诵经祈福七日做答谢。” 林海挑了挑眉头“师父这是何故” 不明苦笑道“实不相瞒,家母乃一寻常内宅妇人,眼界见识皆短却极爱儿女。这些日子姨母再三来信,想替表弟求舍妹为配。他们本是京城公府,家母心动不已,贫僧束手无策。思来想去,唯有拿大户人家规矩重来做筏子相劝。我妹子娇惯,受不得那个。” 林海先是微惊,又沉思片刻,捋了捋胡须道“你这小和尚见识素来与旁人不同。我问你,为何不愿意这门亲事亲上加亲不好么” 不明叹道“贫僧早已告诉家母,表亲婚姻易生弱智病残儿;她只不肯信。争辩说谁家表妹嫁表哥、谁家表弟娶表姐,孩子何尝不妥了殊不知那个谁家与谁家都夭折了长子长女,有些人家还夭折了好几个孩子。” 林海顿时想起来“是了,你曾提过这个。”又忽觉好笑,瞧着不明,“倒是难为你了。” 不明立起合十而谢。他又想起一事,道“大人,今日贫僧在花园偶然遇上了贵府仆妇领着林小姐玩儿。贫僧家有幼妹与小姐一般大,少说比小姐胖了三圈。林小姐较之这个岁数的孩童,委实太瘦了些。” 林海叹道“我这个孩子生来体弱,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不明遂拿着自家弟妹做范例,劝他让林妹妹少吃药多食疗,并说“贫僧年幼时,寺中一位老师伯曾传授贫僧一套少儿体操,并不需要多大力气且于孩童而言极容易做。每日练两回,持之以恒可强身健体。”林海眼见这小和尚极康健,又听说他家弟妹岁数不大身体棒棒,立时被说服了。二人约好明儿早上让林妹妹跟不明学少儿体操。 过了会子,林海瞧了两眼窗外明月,随口道“师父来的巧。我前日闲来无事偶看明人话本,看到一段公案。才起了兴致,谁只那书的下册竟不知所踪。”他装模作样抓了下胡须,“想是小女到书房玩耍时淘气弄丢了。” 不明嘴角微动“既是闲书,保不齐书童随手放错了架子呢过些日子必能找出来。大人何苦拿一个五岁的娃娃顶缸。”那可是多少后人心中的女神啊林大人你是她爹也不能黑她 林海哑然失笑,吃了口茶才接着说“那公案颇为有趣,我想与师父议论议论。” “大人请讲。” 林海咳嗽两声说了起来。道是明朝嘉靖年间,边境一老将上书求解甲归田。老将手下有两员猛将,皆可接任其职,且都熟知边境地势民风、调去别处委实可惜。甲将军功劳和本事都略大、军务娴熟,却性情刚直、不屑人情世故。因时常得罪同僚,多年来全赖老将庇护才免遭小人暗手。乙将军虽功劳略小,为人谨慎谦恭、宽容大度。朝廷让老将自己举荐继任之人。老将想荐乙将军,又恐怕甲将军及其麾下兵将不服。老将遂派人去求教正在替父守孝的前兵部尚书王守仁。王大人出了一计,在另一本书里林海没看着。 不明听罢暗暗咬牙。心想你这老狐狸,贫僧就知道你不是好相与的。这种小问题你解不出谁信啊摆明了试探贫僧。再说,这玩意真是话本子还罢了;若是朝廷眼下之事,贫僧胡乱出主意出坏了呢乃思忖良久才试探着说“只不知那老将军究竟捏准了乙将军的性子没有。” “嗯” “他是真的宽容大度还是”不明假笑了一下,“升官变脸的多了去了。” 林海细瞧了他两眼,瞧得不明后脊背发凉。林海含笑道“若真大度该当如何假大度又如何” 不明道“若是真大度,就派个性子不好的太监过去劳个军,依着甲将军的脾气难免得罪于他。回头便借这太监的名头将甲将军平调去任文职、不调他手下部将兵卒。待乙将军稳定了军心,再上书朝廷调甲将军回去与旧袍泽重新在一起。新上司乙将军也算护了他一回,不论是甲将军自己还是他手下人都无话可说。” 林海不禁点头“得了这番教训,说不得他也能学乖些。” 不明接着说“若乙将军上位便不认人,少不得会打压甲将军原先的部属。可将那些人悉数调给甲将军再派驻别处。相信他们会珍惜那段缘、好生替朝廷效力的。边境那么长,总有地势相类者。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还怕没有豪杰用武之地” 林海诧然道“你这和尚小小年纪,想得倒是周全。” 不明拿眼睛觑着林海“贫僧不过是个和尚,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随口扯几句罢了。” 林海哈哈直笑,点头道“也罢。”又思忖会子,他叹道,“甲将军纵然本事大些,也难混迹官场。” 不明瞧这老头像是真的犯愁,踌躇片刻壮着胆子说“那就是嘉靖皇帝的不是了。庸才易得人才难求。将心思集中在统兵上的将领方能成大将;天赋再好却分心去联络上司交好同僚,专注度必有所下降。敌国若只是偶尔派兵过来溜达一趟还罢了;真遇上要紧的大战,乙将军保不齐就要差一口气。运气再不好些,一场战争可以亡一个国家。”他顿了顿,看对面林海眼神跳动,接着说,“不过,王守仁替父守制那几年明朝边境颇为安生,用甲用乙倒是无所谓。鸡刀牛刀都能杀鸡,反正也没有牛可杀。” 林海皱眉道“倘或哪日得了牛呢” 不明合十诵佛道“自认倒霉。” 林海似笑非笑道“不明师父还有话没说完” 不明垂头道“什么话都说完了多无趣。” “横竖此处并无旁人,说说何妨。” “牛刀不好保养,寻常人家派不上用场,难免蒙尘。嘉靖皇帝不是寻常人家,开的乃天下独一家的买卖。甲将军除非辞官为民,否则朝廷调他干文职他也得干去。”不明又想了片刻,“寻常人家则不同。寻常人家的牛刀若闲置久了会被厨子忘记,保不齐就让屠夫使小儿偷了去。屠夫家不会吝惜精神保养牛刀,杀的也不是鸡鸭鹅那些柔弱生物。” “啪”林海轻拍了下桌案。半晌,伸手指头点了点不明,“小和尚好肥的胆儿。” 不明端起茶盏子垂下眼皮“贫僧左不过偶与诗友议论古书旧事罢了,哪里用的着多大的胆子。再说也没有外人听见。”乃无事人一般吃茶。 林海瞧了他半日,悠悠的说“你那茶楼生意可好” 显见这位老爷知道自己写的招牌挂在哪儿。不明不慌不忙撂下茶道“大人,咱俩既然心照不宣了这么久,何苦说出来”遂立起合十诵佛行礼。 林海重重哼了一声,咳嗽道“前几日本官趁夜游船,想起徐凝的那两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他竟将那事就此揭过了不明眼角一跳贫僧这算将功抵过么怎么觉得亏了呢林海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乘风而上传出去老远。 一时林夫人贾氏使人传话,说是听说老爷与不明师父在吃残席。今儿这酒席本是为贵客预备的,荤腥不少,却于佛家不敬。夫人已另预备下一小桌斋菜,问可要送上来。林海忙命送去花园水榭,又让请幕僚赵先生过来作陪;不明连声诵佛道谢。 去花园的路上,林海越笑越开心。不明看在眼里,心里越来越不踏实。虽已猜到甲乙二将必不与嘉靖皇帝相干,如今看来竟八成不是小事。自己这趟来扬州本来是盘算着忽悠人家的,谁知才刚进林府不过一两日反倒让他给忽悠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六章 话说林海与不明移步花园用斋席。林夫人安排的素斋味道极好,不明赞不绝口。旋即想起这位夫人命不久矣,不觉走神。见不明愣了半晌,席上陪坐的幕僚赵先生轻喊两声。不明歉然抬头,自罚素酒一杯。 赵先生笑问“不明师父想什么呢” “脑子里跑马,想远了些。”不明指着桌上一个汤盆说,“贫僧见这道莼茁汤,想起家叔也爱吃这个。又想到家叔这两年身子调理得不错,心下略宽。”他轻叹一声,悠悠的说,“人的身子委实古怪。明面上看着极其康健之人,竟早患暗疾多年。”遂顺口将他父亲骤然去世、吓得自己赶忙请名医替其余三位长辈检查身体、不想查出叔父婶娘身子皆不大妥当等事当闲言说了一回。乃道,“真真侥幸。大夫说,我二叔那情形再拖下去,六七年就得没了。林大人”不明看着林海郑重道,“您和夫人也请个好大夫查查吧。大人身为朝廷栋梁,万不可在这等事上掉以轻心。凡疾病越早治疗越容易,越晚越难对付;纵没病,调理一番也是好的。” 赵先生忙拱手道“大人,不明师父言之有理啊大人这些日子委实操劳太过了些。” 不明接口道“家叔身形高大,体格健壮,常年走南闯北,外头哪里瞧得出是有暗疾之人大人这精气神儿”他装模作样打量了林海几眼,“比起家叔差远了。” 林海假意沉下脸“本官康健无恙,何尝有不妥” 赵先生立时喊道“大人,你上个月染下的风寒到这会子还没好,昨晚上咳嗽了半宿” 林海辩道“哪里有半宿不过略咳几声罢了。”二人争了半日没营养的废话,不明只管埋头吃饭。没想到赵先生那么方的一张四方脸居然鸡婆如斯,自己大约不用再劳口舌了。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晚上林海和幕僚要议事,饭后不明立时回客院歇息去。下人收拾残席之时,林海招赵先生至太湖石旁。二人坐在石凳上,林海将今日不明所言从头说起。 先提到荣国府二太太再三给薛家去信替子求配。赵先生闻言皱眉“依着学生看,此事怕有缘故。贾家是公府,薛家是商贾。薛家追着贾家求亲还说得过去。” 林海不觉沉思。薛家不过区区商贾,他从不曾留意。前年薛父过世,薛父的大舅子、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打发王公子到江南吊唁。不曾想王公子人还在回京的路上,王子腾竟又亲自跑了一趟。彼时林海还在京城,听人闲聊说起过。今岁他点了鹾政来扬州,不明写的几首诗已流传出来,他兴致顿起。又想起王家爷俩先后来薛家吊唁之事,便寻个借口去金陵见了不明一回。一见方知,这小和尚竟是世间难得的有才有趣之人,遂成忘年诗友。他乃道“想是王子腾看重不明,告诉了他妹子” 赵先生道“不明师父本是一副随时可还俗的模样,王大人家中亦有儿有女。”又想了会子,“大人,可否问问夫人之意” 林海斟酌片刻道“也好。”遂先将此事撂下,接着说那“甲乙二将”。 赵先生听罢瞠目结舌,半晌才说“这小和尚哪里像是出家人”乃正色拱了拱手,“大人,江南道还有几个空缺,大人可捡个不要紧的举荐他去试试。明面上当作捐官便是。” 林海笑捋了捋胡须道“他再三剖白无意官场。如此亦好,本官只当得了个师爷。你看他出的那主意” 赵先生想了半日,抚掌道“不明师父看的深远且想的周全,学生不及。” 林海点头“他全然不知底细。你我这般诸事皆知的,反倒未必有他明白。” “不错。”赵先生亦点头,“大人便是为众人身份所拘束才举棋不定的。” 林海再点头。思忖片刻,终是打定了主意“你就照着小和尚的意思拟折子吧。这会子就拟,明儿一早快马送进京去。” 赵先生躬身领命。过了会子又道“只是那位爷” 林海摆手道“他既说是路过,当他路过便好。” “是。” 一时林海回到后宅见夫人贾敏。林海乃将不明和尚所托的“内闱之事”相告。 贾敏眉头一跳“我二嫂给薛家再三去信替侄儿求薛家女儿为配” “不错。”林海含笑道,“只是不明以为近亲婚姻于子嗣不妥,必不会答应。如今只愁如何说服他母亲。”遂接着说了后头的事。 贾敏听罢思忖道“近亲婚姻竟于子嗣不妥么妾倒是薄见寡闻了,求老爷赐教。” 林海道“这个我也是听那小和尚说的。他又是听他原先庙里一位擅医的师伯所言。他倒是谨慎,回乡后特意在金陵城查访过几十户表亲联姻的人家,委实孩子多病残。” “原来如此。”贾敏缓缓点头。又细思良久道,“老爷,我家二嫂”她忽想起不明和尚给他母亲王氏之评语,暗暗好笑,“不曾念过书,见识与她妹子相类。故此妾身觉得她怕是没想得太远。”林海立时明白,荣国府二太太也是个“寻常内宅妇人,眼界见识皆短”的,眼中含笑了然。贾敏接着说,“前些日子我母亲给我来信。信中略有典故暗示,想替我那侄儿求咱们家女儿。” 林海一惊“岳母有此意” 贾敏道“我因想着孩子太小、不知未来如何,遂扮作没看懂。故此也就没告诉老爷。” 林海点头“夫人想的有理,玉儿才五岁,论婚姻委实太早了些。” 贾敏道“既然表亲婚姻有子嗣不妥之嫌我母亲若就此作罢也就罢了,若再提起我便直回绝了。” 林海听着如此处置极妥当,含笑拱手“全凭夫人做主。” 贾敏莞尔。“我母亲信中虽只暗示了几个字,想必也是与我二哥哥商议过的。”她哂笑道,“二嫂子得知后,心中不愿意她儿子娶小姑之女,遂想起她家妹子也有一女,方急着给薛家去信。倒是未必想过什么公府商贾门第之差。” 林海大悟“原来如此。”不觉暗笑二舅兄贾政为人谦恭厚道、有祖父遗风,娶的女人眼界竟只在内宅方寸之地,不如自家夫人周全长远。夫妻二人又说了些闲话便歇下了。 次日,贾敏服侍了林海上衙,转头命丫鬟铺纸研墨。其实她与她母亲荣国府史太君书信往来频繁,早早心照不宣了宝玉与黛玉的婚事。不曾想王夫人竟背着婆家悄悄去向薛家求亲。且不说表亲婚姻是否当真于子嗣不妥自己娘家虽好,女儿嫁过去婆母不喜欢,如何能过好日子 念头已定,贾敏提起笔来给京中去信。她倒是狠心,径直将王夫人再三求婚、薛家主事的男人已拒了她之事写个明白。并说有一医僧近日来了金陵。此人花费三十余年、查访了举国上下数千户人家,得下定论表亲婚姻之子嗣有一多半病弱夭折甚至天生手足不全。宝玉黛玉可巧是嫡亲的表兄妹。为着贾家子嗣着想,这桩婚事还是作罢的好。写罢从头细看两遍,拿火漆封上,命自己一个心腹陪房快马送去荣国府。 另一头,昨日那仆妇已抱着小林黛玉来到客院学少儿体操。原来那仆妇便是林黛玉的乳母王嬷嬷,也来陪学。不明遂立在院中,认认真真教了她们后世的第二套少儿广播体操何平上辈子在学校学的。林黛玉虽年纪小身子却灵巧,动作大都能做下来。偶有不标准的也便随她去。 学了一半,几个人坐着歇息。王嬷嬷便笑问那西洋故事可否这会子就讲。不明让小厮预备茶水,就坐在院中木香树下与她们讲了迪斯尼版的长发公主。这故事不明在家中也讲过多次给弟妹们听,技法十分纯熟;那三人听得津津有味。直听到最后乐佩公主与弗林成婚、皆大欢喜,王嬷嬷率先念了一声佛“可算是好了” 小厮羡慕道“那弗林不过一小贼,竟娶了一国公主,那公主还能继承皇位,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不明道“弗林做贼的本事首屈一指。任何一个行当做到魁首都极了不得,做贼也是。且他知错能改。这条最为知易行难。人生漫长。倘若知错能改,凭他原先有多少缺点,改个年也能改净了。最难得的是,他为了给乐佩自由、连性命都肯不要。世间能有几个人懂得自由是比性命更可贵的东西”他摇头道,“不过人人困于高塔而不自知罢了。” 小厮与王嬷嬷互视了一眼,都没大听懂不明所言。林黛玉还是个娃娃,自然更不明白了。她托着小下巴想了半日,道“王嬷嬷,明儿给母亲请安时,跟她要个平底锅可好” 不待王嬷嬷答话,不明先笑道“小姐年幼,暂且拿不动平底锅。待你长大些贫僧送你一个,想敲弗林还是灰太狼随你便。” 林黛玉问道“灰太狼是谁” 不明站起来道“咱们还有四节操没学呢。学完再说这个。” 遂接着学做操。林黛玉比王嬷嬷学得快。学完体操,不明又说了个灰太狼的故事,逗得三人哈哈直笑。 这日下午,假卫若兰和周大人又来了。林海没让不明作陪,但派人告诉他一声。不明遂坚决窝在客院哪儿也不去,免得再遇上有人打群架。眼看日头将坠,前头终是来了个老仆,说客人忽然想问不明一句话。不明只得整顿僧衣出去。 来到外书房,众人打了个招呼,不明坐下。假卫若兰道“卫某正要向林大人辞行,偶然想起一事。不明师父,昨日中午请师父吃斋饭的那位老叔” 不明淡然道“贫僧已说服他去找官府了。” 假卫若兰点头道“如此才好。师父是个明白人。”不明念了声佛。假卫若兰遂起身告辞。 不明陪着林海一道送他们出去。一行人立在府门口拱手作别,书童引着林府的人拉马近前。不明忽觉一道眼神直射过来,忙举目张望只见林府西角门旁立着一个人,双目睁得滚圆、愕然失色,竟然就是昨日那壮汉赵牛。 不明见赵牛看看自己看看假卫若兰,立时明白他误会了什么,忙快步走到近前低声道“赵施主,贫僧与卫施主不熟。”赵牛冷笑着瞧了他一眼。不明苦笑道,“贫僧昨日说来扬州会友,会的便是林大人。这位卫施主哪里是贫僧这一介贫僧能结识的。这会子不过是帮林大人送客罢了。” 赵牛又看了假卫若兰几眼才要说话,便见有个人从西角门走了出来,正是林海的幕僚赵先生。不明打了个冷颤扬州不算很小吧赵先生也懵了。赵牛与不明立在一处,赵牛满脸写着提防;假卫若兰手里拿着马缰绳,笑眯眯往这边瞧;周大人和林大人二脸茫然。 不明赶忙凑近赵先生跟前低声道“赵先生与赵施主同姓,莫非是一家子” 赵先生点头道“才刚有人给学生报信,说族兄在府门外寻我。” 不明念佛道“旁的先不论,如今令兄对贫僧有误会。烦劳赵先生替贫僧作个证贫僧与那卫施主不是一伙的。” 赵先生忙说“牛大哥,这位不明师父乃是我们林大人之友,与那位魏先生,不甚熟络。” 赵牛半信半疑,看了府门口那群大老爷半日才说“真不是一伙的” 赵先生道“委实不是。” 赵牛又张望几眼道“那你东家老爷跟他是一伙的不” 不明道“这个他是指贫僧还是卫施主” 赵牛道“自然指那个姓卫的。” 赵先生道“魏先生乃京城贵人,偶然路过扬州、来拜访我家大人罢了。” 迟疑了片刻赵牛才道“猴儿,你别怪我谨慎。我也是让这些没天理的官老爷给吓的” 不明猛然明白过来,“猴儿”是赵先生的小名儿名字与脸型反差巨大,不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赵先生忍了半日他还在笑,终恼羞成怒低喊道“有什么好笑的”不明本已快笑完了,闻言又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七章 赵家哥俩,赵牛人如其名膘壮如牛;赵猴非但没长尖嘴猴腮,脸庞竟是极方正的国字脸。不明忍不住大笑,反倒将赵牛方才那点子疑虑给笑没了;他也跟着笑。赵先生干脆黑了脸立在旁边等他们俩慢慢笑。 收住笑意,不明向赵先生赔个不是。赵先生哼了一声,看眼府门口众人低声道“去我屋里说话。”赵牛点头。不明望着假卫若兰合十,转身跟那哥俩一道从西角门进了府。假卫若兰离得远,没听见他们说话,只瞧见小和尚壮汉一同大笑,满腹狐疑。林海亲送了他们上马离去不提。 不明等人来到赵先生住的小院,有小厮倒了茶水上来。赵先生先道“不明师父,学生有学名唤做文生。” 不明笑念了声佛“文生先生,还是您族里的名字好记些。” 赵牛也道“就是,他那文绉绉的名儿什么趣儿。” 赵文生只做没听见,乃问赵牛此来何事。赵牛看着不明问道“你这小和尚跟大官老爷是朋友” 不明道“贫僧和林大人以诗会友,与绿林好汉以武会友是一样的。” 赵文生道“不明师父委实诗才冠世,我们大人极赞赏。” 赵牛扫了眼他二人,又吃了口茶,遂讲起昨日那事。待听到他们揍的那人姓魏,赵文生大惊忙看向不明。不明点点头。赵文生顿时白了脸。随后听说姓魏的不是凶手,赵文生吓得站了起来“不是他那你们岂不是平白揍了他一回” 不明含笑道“他倒觉得挺有趣,并未恼怒。依贫僧看,此人心胸尚可,非小肚鸡肠之人。再说他跑得快,其实也没挨几下。” 赵文生面如土色“过于莽撞。” “无碍无碍。”不明摆手道,“赵先生先听完。” 赵牛看族弟神色便知错揍的不是寻常人。待说完经过,他迟疑道“猴儿,那姓卫的” 赵文生脸色极难看“漫说咱们惹不起,连林大人都惹不起。” 不明安慰道“他们不是有事求林大人相助么想必不好意思计较这么点子误会。莫忧心,若真想找赵施主麻烦昨儿就找了,哪里会平白放到现在。” 赵文生也不问不明从哪里看出假卫若兰有求于林海,只似笑非笑道“师父可知他们此番来江南所为何事” 不明思忖片刻道“与替令侄女报仇可相干么” “不相干。” “那贫僧不想知道。” 赵文生细看了他半日,道“师父为何如此热心想帮我家报仇” 不明合十诵佛道“民间多有冤屈。替民申冤本为官府职责所在;然总有些冤屈是清官加能官没错,贫僧说的就是扬州知府吴大人也无法替百姓做主的。当官府力不能支之时,社会总得给无辜受难者一点子希望。” 赵文生骤然感慨。又问“社会是何意” 不明微笑道“你、我、他,举国上下活着的每一个人,就是社会。天理正义,匹夫有责。” 赵牛拍桌子“不明师父说的对天理正义,匹夫有责” 呆了半晌,赵文生苦笑道“谈何容易。” 不明道“韩非子曰侠以武犯禁,这话没错。文生先生,你身为受害者赵姑娘的亲叔父,扪心自问倘若给你个机会报仇却不合律法,你能忍住不动手吗” 赵文生果断道“不能。” “不论那犯人是谁” “不论是谁。” 不明正色道“赵先生显见是个惯于深思熟虑之儒生。连你都忍不住,可知复仇的动力有多大。人有潜力无穷,有志者事竟成。赵先生,你能拿到令侄女的卷宗么” 赵文生轻轻摇头“我不过是个幕僚。再说,倘若贼子当真是魏家的人” 不明微微阖目“那种人家,外头瞧着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内里个个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越是大族越如此。”他蓦然睁眼,悠悠的道,“若是连林大人都惹不起,反倒好办。” 赵牛思忖道“我也听说过,大户人家心眼杂,常有兄弟为夺家产闹上公堂的。” 不明笑了“闹上公堂的多半不是大户人家;正经大户人家多半悄悄害命,夺的也不是家产。” 赵文生忙问“夺的不是家产那是什么” “爵位啊。”不明淡然道,“一个祖父生了十几个孙子,谁不想袭爵长孙死了次孙就能顶上,次孙犯罪三孙便可跟上。各人娶的媳妇交的朋友认的主子又不同。有出息的未必有身份,可操作的多了去了。得了爵位便得了特权,特权在手多少钱捞不到。”赵文生愕然,怔怔的看了不明半日。不明哂笑道,“赵先生难道不知道贫僧俗家姓什么、舅父叫什么身在扬州,也该听说过金陵护官符吧。” 赵文生一愣“什么护官符” 不明诧异道“先生不知道”赵文生摇头。不明乃轻声念到,“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赵文生皱起眉头踌躇片刻“这是” 不明一本正经道“这是市井传说中的金陵四大家族,贾史王薛。最后那个丰年好大雪说的就是贫僧家。” 赵文生抬目上一眼下一眼看了不明十几眼,含笑问道“大师家珍珠如土金如铁” 不明柔声道“贫僧顶他个肺、圈他个叉。” 赵文生并未听懂,然能猜到这不是什么好话。赵牛看看兄弟看看不明,压低嗓子问赵文生“他说什么”赵文生摇摇头。 不明长叹一声,也摇摇头“罢了,不提这个。还是想想弄卷宗的法子吧。” 赵文生思忖良久,向赵牛道“我委实拿不到那衙门里的卷宗。过几日我寻借口去转转,画张地图。” 赵牛点头“也好。” 不明望看他们哥俩羡慕道“人丁兴盛之家真好。”赵文生装模做样念了声佛。 赵牛道“猴儿,你与这小和尚总打机锋,想来回头有要紧事商议。不用留我吃饭,我这就走。” 不明忙说“这会子我二人没什么商议的。” 赵文生接口道“好,我送兄长。” 他遂起身送赵牛从西边小角门出去。哥俩立在门外又说了半日的话。赵文生对不明尚有几分疑虑,赵牛此时已尽信了小和尚、竭力说服族弟。 不明回到客院。“护官符”本来打算寻机会说与林海,如今说与赵文生也不错,保不齐效果更好。因得给赵文生点时间跟林海商议,不明不想马上见他。遂揣着盒点心溜去花园,藏在一处僻静小阁中。 也不知他走的什么运。才刚安生吃了两块点心,耳听阁外脚步声响,抬起头正见一个男人走进小阁。不明眼睛看着此人,心里无比钦佩本时空的原著作者老曹。腰圆背厚、面阔口方,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十六个字真真妥帖到十二分去。不用问,来者必是红楼第一白眼狼贾雨村无疑。 不明淡然立起合十诵佛。贾雨村笑施礼道“晚生来的鲁莽,可是惊扰了师父” 不明道“萍水相逢,何来惊扰。清风斜阳不属人,先生请自便。” 贾雨村便立在小阁另一窗旁眺望。不明悠然而坐,心中已转过好几个念头。他琢磨过数回该如何对付这贾雨村。于京城那公府而言此人乃是白眼狼。然他本是个有才无德的小人,而薛家乃太上皇时代的巨富商贾。不论日后朝廷如何变化,太上皇一死,薛家皆难逃被当作肥羊宰割的下场。小人自有秉性,倒是颇好利用。姓了薛这个姓委实太被动了。念及于此,不明决意不过早对付贾雨村。乃含笑请他吃点心。 贾雨村压根不知道这个小和尚已把刀在自己头上转了一圈,谢过点心、趁势坐到不明隔壁与他闲聊。不明顿时发现贾雨村乃有备而来,猜测他大约听说有个小和尚深得林海器重、特意找来认识的。遂顺水推舟与他谈诗论词、夸赞其大才。贾雨村眼中闪过欢喜。天色渐暗,不明邀贾雨村到自己的客院用晚饭;贾雨村欣然允之。 另一头,赵文生送走族兄后没找到不明,便去了林海书房。他灰着脸告诉林海,昨日他家亲戚误揍了假卫若兰。林海闻之暗暗想笑。因念及赵文生没了侄女,忍住了。赵文生隐瞒下不明正帮赵家报仇之事,只说昨日小和尚劝得赵牛相信官府定能破案、方才赵牛乃是因为家中琐事来林府找他。林海自不疑有他。赵文生又拐了个弯子说“护官符”。 林海也一愣,捋着胡须道“这个本官倒是不曾听说。” 赵文生道“单从护官符这三个字并不明师父当时的前言后语,学生揣度着,怕是这四家里头哪家出了什么乌眼鸡,波及金陵。大人初到扬州才将将三个月,人生地不熟。学生想去拜访吴大人府上的高师爷,打探这四大家族是怎么回事。” 赵文生与高师爷身为扬州巡盐御史和扬州知府的心腹幕僚,明面上乃是点头之交。林海迟疑片刻答应了。“只做你二人闲聊罢了。” “是。”赵文生接着说,“还有一件。学生想着”他有些踌躇。 “先生只管说。” “学生纳闷。不明师父来的那日说,这是他第二回到扬州。上个月大人与他瘦西湖游船,偶遇了一回吴逊大人,乃是他二人初见。吴大人的模样和当时的衣裳画舫” 林海等了半日没见他接着说下去,问道“吴大人的模样衣裳画舫有何不妥” “不明师父方才随口一言,说吴大人乃清官加能官。并非客套,十分笃定。” 林海骤然明白过来。扬州知府吴逊又矮又胖满面红光,平生最爱舒服,吃穿用度皆好。身为同僚,林海知其家境富庶兼娶了位擅理财的夫人,平素用的钱来路极正。然此人外貌瞧过去既不像清官也不像能官,不明一个居于别处的出家人如何能那般笃定这小和尚倒是越来越不简单了。想了半日,乃命赵文生晚上去套套话。 晚饭过后,赵文生果然来客院寻不明,直问他如何看扬州知府吴逊。不明道“贫僧也好奇他是个什么来头。” 赵文生道“吴大人乃是比林大人早两科的二甲进士、庶吉士。离京后初任德阳县令” 不明摆摆手“贫僧不是好奇这个。贫僧知道吴大人为官清廉,家里吃穿用度都是吴夫人赚的。那些钱他们自家使虽充裕,拿去打点京中达官贵人却连个零头都够不上。扬州知府这么肥的差事,他竟连着干了五年整整五年没有被人撬走。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上面有人。” 赵文生一摸下巴“这”不错。朝廷错综复杂,老圣人、圣人和各家王爷早斗成了一窝乌眼鸡。再是清官能官,没点子来历哪里能坐稳如此肥差。他不禁点头,“师父说的有理。漫说学生,连林大人竟也从没往这头想过。” 不明道“林大人乃正人君子。他想着,同僚们读圣贤书吃朝廷俸禄,为官廉洁最寻常不过。可如今之世道并不清明。占了人家想要的位置,人家随意寻个借口便可将他挪往别处。”乃嗤笑道,“京里头区区一个从五品员外郎,竟能随意谋换正四品地方府尹”忽又住口,摇头长叹一声。 赵文生大惊“竟有此事” “多了去了。”不明苦笑,“先生只等着。应天府的陈大人这些年做得也算不错,偏他那顶帽子已让人盯上。快则一年、慢则两年到时候朝中少不得又要起复旧员,从那些曾被革职的才干优长、贪酷狡猾者当中挑只狗送过来。大约会挑曾做到过知府之位且之前有几分傲气的。” 赵文生呆若木鸡。许久,叹道“这些事,学生竟不如师父明白。” 不明抬头望向窗外明月,神色怅然“贫僧又哪里愿意明白这些。”装逼技术又上一层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八章 赵文生与不明闲聊了会子,告辞回到内书房。林海正在灯下批阅公文。赵文生乃将方才不明所言一字不差转述。林海大惊“他说,有人盯上了应天府尹之位,快则一年、慢则两年便会调走陈大人” 赵文生点头“并奏请圣人起复旧员。连预备挑个什么样的人他都知道。大人,从五品的员外郎” 林海立时摆手道“绝非贾存周。”他细思半日,又说,“老夫深知其为人,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 赵文生微微皱眉。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与有野心并不相干。然他身为幕僚,这种事上不便跟大人死磕。乃道“只是陈大人那头大人可管不管学生觉得,不明师父是故意说与学生听的。” 林海不觉站了起来,慢慢走到庭中踱步。应天府尹陈可崇与扬州知府吴逊不一样。吴逊委实如不明所言,是位清官加能官。陈可崇亦是能官,却并不清廉。若有人想对付他,多半弄到了证据。不论圣人或老圣人皆素来对江南官场不放心。因不知人家有何手段,若冒失上密折帮陈大人,恐怕引出结党之嫌。自己正因不党不群才得了圣心居于此位。倘若真如不明所言倒不如早早留意、待那新府尹上任后再拿把柄,说不得能顺带连他身后之人一并引出。斟酌再三,林海决意暂不插手,随机应变。 次日上午赵文生便去了扬州知府衙门。高师爷年过五旬,头发已掉了大半,一年四季紧戴着帽子。听说巡盐御史衙门的赵先生找他,忙从正门接了出来。 二人行礼罢,赵文生嘴角含笑目光如炬看着高师爷,径直道“素闻贵府府衙修得古朴大方、精致典雅,学生甚为好奇。不知高先生可能带学生参观参观” 当幕僚的,说话办事多合着“心照不宣”四个字,纵然没“心照”也得找出“心照”来。赵文生此言听在高师爷耳朵里,少不得猜测林海有什么不便明言的缘故,打发心腹来知府衙门转一圈。赵先生底气十足,兼林海之为人正直端方、与吴大人略有私交,高师爷脑中迟疑了一霎那便笑道“不过是寻常府衙罢了。既然赵先生有兴致,老朽同你四处走走。”赵文生敛容正色点了点头。高师爷愈发笃定自己没会错意。 高师爷遂领着赵文生从府衙前门开始一路逛过去。赵文生脚步极慢,四面打量仿佛在找什么东西。及到通往后宅的垂花门前,赵文生摆摆手示意不用进去。待二人里三圈外三圈细细走完、回到大门口,赵文生如释重负。他乃笑容满面道拱手“我家大人素来以为吴大人聪慧明智、脚踏实地,不会做些邪门歪道的勾当。果然吴大人乃光明磊落之人,学生佩服。”高师爷因不知出了何事,一路提着心;见状也松了口气,笑说几句场面话后便邀赵文生吃茶。 二人同到高师爷屋中坐下,高师爷便探询赵文生来意。赵文生打了半日哑谜,高师爷全然没听懂。赵文生反过来向高师爷打听金陵护官符。高师爷笑道“赵先生竟连这个也不知道么”遂念了一遍。赵文生细问这里头每家要紧人物的年龄官职婚姻,高师爷也少不得一一说与他听。官居从五品员外郎的唯贾政尔。 赵文生皱眉道“这四户人家除去薛家,其余的如今都进京去了。虽也留了些人口在金陵,皆系旁支。如何倒成了金陵的护官符了” 高师爷慢条斯理道“赵先生真真年轻。殊不知城狐社鼠之辈最肆无忌惮。官大一级压死牛。凡能与公侯府邸沾亲带故的,哪怕是外八路旁亲、地方小官也不敢得罪。” 赵文生道“这么说,他们四家皆依仗权势在金陵作威作福了” 高师爷放下茶盏子道“早些年无法无天,如今已略有不同。薛家那些混混痞子官府都管不动;自打蟠大爷老子没了便没人约束他,但凡听说有人行了不义之事,不论老少抡拳头就揍。这一二年薛氏族人已悉数让他给揍老实了。亏他还是位诗僧,写了那么些好诗。旧年王子腾大人回乡,祭祖路上巧遇王家子弟强占百姓田地,遂下狠手管教了王氏族里的那些人。如今唯余贾史两家横行街市。” 赵文生点头“原来如此。”乃告辞而出。 高师爷纳罕良久,回去禀告他家大人吴逊。吴大人出身庶吉士,书念得更多些、亦多知些典故。他将赵文生所言横竖连贯起来,大致有些猜测。仿佛是有人暗示林海,说吴逊为求升官、听信巫婆之流胡言乱语、在衙门里头设了什么邪门阵法。林海不信,派赵文生前来查看验证。吴逊冷笑一声“本官这顶帽子是好谋的么”遂命心腹小厮传话夫人郝氏,让她寻个借口给林夫人预备份谢礼。巫蛊自古乃官场大忌,最便宜无中生有、坑害他人。故吴逊不会跟林海提此事,只“心照不宣”罢了,倒是愈发敬重了他三分。此为后话。 那头赵文生在路上独自思忖,不觉疑心起了荣国府的二老爷贾政。那小和尚明明白白说的是“夺爵位”。贾史王薛四家,史家有两个爵位不用夺,王子腾在王家一人独大且只得一子,薛家就没爵。唯有贾家,袭爵的乃是荣国公嫡长孙贾赦。又有什么“娶的媳妇不同”。贾赦之妻族平平,贾政之妻乃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交的朋友不同。”平素偶听林海提起两位内兄,对一等将军贾赦不置一词,倒时常夸赞贾政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可知贾政结交的乃是能做官的士子。依着林海看,此二人恰是“有出息的未必有身份”。只是“认的主子不同”再有,这兄弟二人之长子皆已亡故,不知不明那“长孙死了”一串词儿究竟说的何人。 及回府见到林海,赵文生自然只字未提曾去人家衙门游览,只转述了高师爷所言金陵四大家族云云。林海听到薛王两家业已整治族人,捏着胡须点头;又笑不明以拳头平定家族。其余史家不与他相干,贾家却是他妻族、不可坐视不管。遂回到内宅同夫人贾敏商议。贾敏拍案而怒,当即修书一封、命人快马送入京城。 下午,假卫若兰与周大人又来了。林海出去迎客,赵文生趁机溜到客院来找不明。他先说了自己如何哄得高师爷领他踩遍知府衙门,地图已尽在胸中。不明听罢念了声“阿弥陀佛”“赵先生,贫僧有预感,咱们俩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赵文生自己也颇为得意,哈哈大笑。 遂又说了四大家族。不明忙道“赵先生想来已禀予了林大人。” “不错。”赵文生道,“夫人急忙忙给娘家去了信。” 不明欣喜的抖抖僧袍袖子比了个“v”。赵文生眯起眼瞧着他。不明笑道“京城宁荣二府,能派出来的唯有贾珍、贾琏、贾蓉三人。贾珍那24k纯王八蛋显见不合适,也不会舍得抛下一屋子小老婆跑这么远的路。贾蓉还小。来江南者必是贾琏。” 赵文生心念一动,试探道“师父极盼着他来么高师爷说,这位琏二爷年方十九。” 不明嘴角微动“高师爷知道的真多。”乃顿了顿,“贫僧委实高兴。贾琏虽纨绔,却是那两府里难得还有点子良心之人。他来比旁人来好些。” 赵文生忙顺杆子爬“我们大人曾提起过,他的二内兄政老爷性情端直素有祖风。想来会叮嘱侄儿好生管制那些族人。” 不明哂笑道“贾政”他摇摇头,“没错,贫僧那嫡、亲、的姨父贾政,仁义正直,又忠又孝。然贫僧若想在贾家找人帮忙,头一个便剔除他。赵先生可知是何缘故” “学生不知。” “因为他无能。”不明淡然道,“贾赦是个混蛋,跟贾珍那王八蛋差不多。但他没那么爱颜面,遇变故能变通,腹中还有点子坏水。贾政迂腐刻板、索然无味,对于暗戳戳得好处之事又能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不拒绝,偏偏又半分没有实才。赵先生,不肯承认自己无能的伪君子,比肯承认自己混蛋的真小人,要猪队友得多。” 赵文生虽不知猪队友是何意,也能大略猜出几分。依此批语,施计夺爵者当不是贾政,遂略觉失望。不明不知其心中所想,随口询问何时请大夫来替林海两口子检查身体。赵文生摇头道“这几日不得空。” 不明皱眉“这几日不得空,难不成过几日就得空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或是烦劳大夫加个班、晚上出诊如何”又斜睨着赵文生,“你是幕僚,行事不方便出格。这口锅就由贫僧来背。”赵文生正欲辩驳,不明堵话道,“赵先生只管相信贫僧。贫僧家里老人多,最有经验不过。替长辈瞧身子,晚辈非得强势不可。若一味的依着林大人,拖到贫僧回金陵大约就作罢了。” 赵文生一想,林海平素委实不大愿意瞧大夫。不明与林海乃忘年交、又是亲戚晚辈,行事不拘束,倒是便宜。遂点点头,说了两位城中颇有名望的大夫。不明当即起身离去。 有钱好办事。不明揣着银票子,轻轻松松请到两位大夫来给林海会诊。只不曾想到假卫若兰今儿磨蹭得特别久,黄昏才走。林海送他们出去时正赶上不明陪着两位大夫进门,不明与假卫若兰之偶遇完成四杀。 不明怔了怔,向林海等人合十行礼,便欲错身而过。那周大人忽然轻声说“这两位瞧着像是大夫。林大人,府上何人有恙么” 林海抬手抓着胡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倒是不明抢先道“周大人,此乃林府私事,您老何必过于好奇。” 林海咳嗽两声“你这不知事的小和尚,不得对老大人无礼。” 不明合十垂首“阿弥陀佛。周大人,对不起。贫僧年少无知口无遮拦,时常一不留神就瞎说大实话,还望周大人海涵。” 假卫若兰在旁笑道“不明师父,你托林大人的私事想必已办妥了” 不明依然合十垂首“差不多了。多谢卫公子在百忙之中抽出空闲来挂念贫僧私事。” 周大人微愠“小和尚如此多舌,不怕犯妄语之戒” “不怕。”不明道,“贫僧庙中有位师叔天生话痨,然他性情慈悲、心地厚实,方丈都说他是能成佛之人。可知妄语不过表面虚浮之戒罢了,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心存佛祖、善行人间”他快速抬起头瞟了卫周二人一眼又垂下去,“不多管闲事。” 林海赶紧瞪了他一眼“胡言乱语快到后头去” “是。”不待旁人开口,不明忙领着大夫们撒丫子溜了。假卫若兰负手含笑,直瞧着他们拐入廊角洞门方罢。 林海支吾走了客人回到府中,赵文生已赶来救场,正张罗着让不明陪两位大夫吃饭去。林海往官帽椅上一坐,也没拦着。倒是大夫说,既是替林大人瞧身子的,须得饭前把个脉。众人遂忙了起来。 饭前饭后两个大夫轮流望闻问切了几回,都说林海积劳成疾身有大恙。眼下虽还没发出来;再过个四五年,一旦发作回天乏术。 赵文生急得团团转,不住唠叨“学生说什么来着大人这般没日没夜的操劳,早晚惹出大病来。” 不明正色道“大人,贫僧只说一件事林小姐年方五岁。不足十岁的小女娃娃但凡没了爹,那便如风中草芥生死难测了。小儿怀金行于闹市,还想指望亲戚帮忙么旁人又能帮下多少” 林海自己也吓了一跳,半晌没言语。不明与赵文生便趁机你一言我一语替他定下许多章法,包括饮食、作息、锻炼之类的。 大夫又去后头瞧了瞧夫人。贾敏倒没什么大毛病,只是身子虚弱。不明听罢便知她八成死于急病,如此便防不胜防了,心中暗叹一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九章 假卫若兰连续四日没来林府。到第五日头上,他又来了。 彼时不明正在花园明轩吃茶,兼书接上回的跟小林黛玉讲睡美人与黑魔女相爱相杀。才刚说了一会子,有个小厮忙忙的跑了进来,喊道“不明师父,合着您在这儿小的好找。”不明问何事,偏他也不知道。赵文生打发他来的,让不明赶紧去外书房。不明只好向林黛玉请假。好在林黛玉年纪虽小却颇为懂事,很快便批了一个时辰的假。 不明赶到外书房,唯有林海陪着假卫若兰一行人就坐,没看见赵文生。这回客座上多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林海难得绷出一张扑克脸,僵得跟戴了面具似的。不明一面跟众人见礼,一面觑着假卫若兰以目相询。 那周大人指着老者道“这位是何老太医,三年前离京告老还乡,如今居于镇江。” 不明大喜,两步抢上前行礼“阿弥陀佛,老太医好您老是来替林大人瞧病的么” 林海斩钉截铁道“下官无病。” 不明扭头看看他又看看假卫若兰,合十道“林大人委实无病。然贫僧这两日身子略有不适,大约是水土不服。” 假卫若兰怔了片刻,忍不住哈哈大笑;周大人也笑起来;连那个矮老太太嘴角都稍稍翘起。唯有小书童脆生生的说“你一个金陵和尚跑来扬州竟会水土不服么” 不明只做没听见,含笑望着假卫若兰“可否烦劳何老太医留在贫僧客院小住一日、替贫僧瞧瞧贫僧欠卫施主一个人情。” 假卫若兰抚掌道“这有什么不可的” 他话未说完,林海恼道“不可。本官不允” 林海也不曾说完,便见外头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厮,直奔不明道“师父,猴先生说有急事烦劳你借一步说话。” 想是赵文生恐其姓氏惹得假卫若兰起疑心。不明忍笑道“贫僧就来。”乃恭敬向何老太医行了个礼,不慌不忙踱步而出。 果不其然,赵文生就藏在隔壁厢房偷看,面色铁青。“魏公子有事想求大人相助,只是”他嗐声跌足道,“大人早已送了折子进京,恰如魏公子心愿。” 不明一愣“林大人帮了他了” 赵文生摇头“大人不是为着帮他。左不过往东或往西,大人之主张恰好合了魏公子所求。” 不明顿时想起甲乙二将,捏了捏念珠“姓卫的知道么”赵文生摇头。不明思忖道,“故此,姓卫的大约从某处得知林大人身子有恙,特请了何老太医来讨好” “额差不多吧。” “大人不肯让何老太医瞧病,是不想跟他扯上瓜葛” “不错。” “还怕他日后强行碰瓷吧。” “咳咳”赵文生忍俊不禁,“正是。” 不明道“你们这些读书人脑子里弯弯绕太多,反倒束手束脚。赶紧再写封折子说清楚不就是了。注意,务必得把恐其强行碰瓷六个字一字不差写进去,表明态度。” 赵文生面色古怪,半晌才说“这不大好。” 不明道“什么好不好的。面子要紧圣心要紧”赵文生依然踌躇。不明挥挥手,“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乃转身便走。 回到书房,不明向林海正色道“贫僧方才请教了猴先生几句话。猴先生赞成烦劳何老太医暂留客院替贫僧调理水土不服。” 林海眉头拧起“你二人捣的什么鬼。” “不过是贫僧想求位好大夫罢了。”不明一本正经道,“卫施主举荐良医帮了贫僧大忙,贫僧得请卫施主吃顿五十两银子的斋饭才能还了这个人情呢。” 假卫若兰登时笑出声来。周大人愣了一霎那,笑指着不明骂道“你这奸猾的小和尚”不明最擅应付尴尬,只管垂目合十诵佛便好。 假卫若兰笑罢站起身来“就这样吧。不明师父欠卫某一顿五十两银子的斋饭。何老太医暂留林府替不明师父调养水土不服。” “阿弥陀佛,多谢卫施主。那位小哥,烦劳你领何老太医去客院,贫僧送送卫施主,林大人累了就暂歇会子吧。” 不明一个客人,赵文生一个幕僚,就这么越过林海做主了。偏林海极信任他二人,踌躇半日终不曾拦阻。 到了府门外,假卫若兰瞧了眼西角门,随口问不明那日与赵牛两个笑什么。不明老实道“我们笑那哥们脸长得太方,跟白板似的。”假卫若兰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回到外书房,只见林海面黑如生铁,赵文生正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劝说。不明忙道“大人,何老太医已进过府门还盘桓了这么久的时辰。姓卫的若想碰瓷,您老纵把他退回去、旁人未必肯信您没看过病。还不如干脆让他瞧瞧,不白瞎了他那身本事。如今只管一五一十悉数跟圣人讲明白了林府已请过大夫且请的是全扬州城最好的大夫。何老太医过来顶多算确认一下,连帮忙都算不上。横竖姓卫的并不知道您老已有决断,后头必会再来府上骚扰。谁的折子先进京谁就能先入为主。碰瓷这个词儿一定得说,万万不可委婉。” 林海指着他二人道“我还当你们有什么好主意,原来什么主意都没有” 不明摊手道“抢先扣定强行碰瓷四个字不就是主意么贫僧并没冤枉他们,他们委实强行碰瓷。” 赵文生思忖道“不如这样。大人写完折子,学生于最末空白处添上恐其强行碰瓷字样,如此,瞧着像是学生私自所为、大人默许了。” 不明忙说“与其赵先生添,不如贫僧添。一则贫僧是个和尚。不论谁嫌这话难听,都不方便跟一个和尚计较。二则贫僧性子不拘束,赵先生哪里像是在东家跟前肆意妄为之人。三则贫僧好歹有位当京营节度使的亲舅舅,日后保不齐还是皇亲国戚,总比赵先生不好欺负。” 林海与赵文生同时喊“你说什么” 不明莫名道“贫僧说,贫僧比赵先生不好欺负。” 林海已站了起来“前头那句” “贫僧有位当京营节度使的亲舅舅。” 赵文生急道“后面那句” 不明眨眨眼“那个贫僧的表妹前年业已入宫为女史。她是荣国府的大小姐,老圣人又那个什么大家心里明白。不混个娘娘不太可能吧。” 林赵二人面面相觑。半晌,林海坐回椅子上看着不明“这是你自己猜的,还是王大人告诉你的。” “本是自己猜的。”不明道,“也与舅父大人商议过如何阻止。” 赵文生立时道“师父言下之意,王大人亦赞成此猜测,且与师父一道商议想要拦阻令表妹于宫中升迁得宠” “对。” “令舅甥何故不愿做皇亲国戚” 不明正色道“家族但凡到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地步,就离崩塌不远了。舅父是为了这个,贫僧则不是。”他吐了口气道,“贫僧与宫中那位虽不曾见过,好歹那是嫡亲的表妹。贫僧不愿意她困在樊笼之中苦熬一世。太惨了。” 赵文生挑眉道“当娘娘何等尊贵。” 不明哼道“林大人愿意令爱入宫做娘娘么”林海怔了片刻,摇摇头。不明又看赵文生,“赵先生舍得花脸小姑娘进宫么” 赵文生一愣“花脸小姑娘” “就是咬卫施主胳膊那位。” 赵文生笑了“她那性子哪里入得了宫。” “阿弥陀佛。”不明合十道,“俗话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们二位都舍不得女儿侄女,贫僧凭什么就舍得表妹” 林赵二人互视了几眼仿佛也有道理。林海思忖道“那贾家之意呢” 不明嗤笑道“本是贾家把人送进去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终究是公府。若心疼女儿,贫僧不信他们连落选的手段都没有。”乃摇头而叹,“元丫头入宫时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贫僧十四岁的时候多淘啊,后山上不论兔猫鸟雀、连刺猬都怕了贫僧。” 赵文生有些想笑;偏他这话显见甚为怜悯贾家大姑娘,又笑不出来。林海亦喟然太息,良久无言。待回过神来,已没了跟他们算账的兴致这会子何老太医怕是连客院的茶都喝了两盅。林海心里烦闷,一时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得暂依不明所言。遂命赵文生拟折子。 赵文生提笔一挥而就,林海略改几个字誊录出来。密折有三张,不明只见到最后一张。因他们写的是“魏公子”,不明神色微动。乃另取一支略粗些的毛笔在折子后头添了十来个字无他,恐其日后强行碰瓷尔。笔迹与林海的显见不同。 不明撂下笔笑道“贫僧只跟林小姐请了一个时辰的假,差不多得回去讲故事了。” 林海想起女儿前两日颠三倒四转述的故事,有些好笑“你跟她说的什么我还当你讲佛经呢。” 不明道“哪有跟这么小孩子讲佛经的,倘或移了性情呢贫僧讲的都是些童话寓言,幼儿能听得懂,寓教于乐。日常也说与家中弟妹,比干巴巴的说教强。”他随口举了龟兔赛跑、乌鸦喝水两个例子。 林海与赵文生皆点头“委实寓教于乐。” 不明回到花园。有个小丫头守在明轩,见他回来便跑着去报信。不多时王嬷嬷抱着林黛玉笑呵呵赶了来。“师父可回来了。” 不明笑道“不足一个时辰,贫僧销假。” 日日听故事,林黛玉已学了些不明的口语“干的漂亮”不明与她击了个掌。 接述上文。听到公主关键时刻找到翅膀还给黑魔女、于是她爹输了,众人皆松了口气。没人指责公主帮外人不帮父亲。因林黛玉太小,不明将国王的结局从死亡改为退位,故事再次以公主登基收尾。这已是第三位登基或即将登基的童话公主了。 听完故事,林黛玉又得回去吃药。不明忽然想起一事,拍手道“贫僧那客院来了位有本事的老太医,让他给大小姐瞧瞧如何老这么病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王嬷嬷一听“太医”二字,立时赞成。不明遂让跟着自己的小厮去向林海问一声。王嬷嬷便提起林黛玉三岁那年来的那癞头和尚。不明哼道“贫僧知道他。那人号茫茫大士。他与渺渺真人两个素来爱拿些明知人家听不懂的话打机锋,而后便端上一副我提醒你了你没听懂不能怪我的架势袖手旁观。为了得个有资质的徒弟,眼睁睁看着人家孩子落入苦海,还说那是人家的命。实打实的见死不救,亏他们有脸自称是修禅学道的。贫僧瞧不上眼。”王嬷嬷惊得眼珠子滚圆,张大了嘴半日合不拢,暗自猜度这位师父究竟什么来历。 不多时小厮回来道,“老爷说也好”。众人便移步去了客院。 及见着何老太医,不明忙上前行礼苦笑道“老人家,方才林大人略有失礼,实乃迫不得已。贫僧替林大人向您老陪个不是。” 何老太医连声说“担不起”,乃道“我虽不大明白究竟,好赖也在京里头那么些年。” 不明点头道“大家都不容易,心领神会。” 何老太医遂伸手按在林黛玉的脉上凝神细诊,并问了她与王嬷嬷许多话,又取她日常吃的药方子来看。林黛玉本是胎里弱,最要调养将息。从前用的药于孩童而言略重,何老太医重新开了方子。不明又问可否食疗,何老太医笑道“不急,这就开食疗的单子。”王嬷嬷忙不迭的道谢。 当晚,贾敏使人送了封信来客院,乃是给不明之母王氏的。不明拆开看罢便悄悄烧了。薛家压根没收到过王夫人替贾宝玉求配的书信,那事本是不明的托词。 次日一早,何老太医便过去给林海看诊。他竟说得比那两位大夫严重许多,吓得赵文生团团转,口里念叨“如何是好”。不明在旁悠悠的道“什么如何是好。何太医怎么说就怎么做,没的折扣好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十章 何老太医上后院给林夫人诊脉,林海自然得陪着。赵文生趁机朝不明使了个眼色,二人溜去赵文生屋中。 将小厮打发出去,赵文生从柜子底下翻出一卷物什来,得意洋洋道“我本不擅画,这玩意也不知费了多少精神。” 展开一瞧,乃是一副屋舍长卷。不明扑哧笑了“哪有把地图画的这么艺术的。我说么,怎么画了这么些日子。示意图啊大哥示意图懂不懂。”他摇摇头挽起袖子,“贫僧行善替你做个简化吧。”乃随手拿起笔来又笑,“连盆景儿都画得那么清楚。” 赵文生恼道“画得清楚竟不好” “细节太多会分散注意力。”不明一壁画一壁说,“两个石头狮子,只需圈两个小圆圈代替就行。然后用文字标注一下。” 赵文生看着他提笔画了两个圈,拉出细线来写上“石狮”二字,闲闲的道“贼盗之流压根不认得字。” 不明胳膊一僵,显见忘记了古人多为文盲。“那就得烦劳赵牛施主讲解一回了。” “牛哥也不认得字。” “哈”不明扭过头,“你们不是兄弟么” “那又如何”赵文生好笑道,“又不是祖父供我念书的。” 不明忽然想起一件事贼盗不认得字,怎么偷卷宗半晌,干脆撂下笔“赵先生,你这般才学满腹的,为何不去考科举” 赵文生淡然道“没考上。” 不明愣了“没考上怎么会没考上考试的时候病了” 赵文生叹道“学生才疏学浅,连续三次秋闱不中。” “有没有连续三回凑巧赶上进考场染风寒”赵文生摇头。不明皱眉道,“林大人肯引你为心腹幕僚,连给天子的密折都让你拟,已足见你的本事。本省学政是何人没问题吧。” 赵文生呆了半晌道“与学政大人何干,本是学生没那个运道。” 不明道“赵先生只说你没那个运道,可知你并不觉得自己才疏学浅。”赵文生默然。不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横竖当今官场贫僧信不过。”他转身接着画图,口里道,“趁着林大人还有几分权势,贫僧建议赵先生,设法弄来那几次乡试的中举卷子学习瞻仰一下。” 不明依着赵文生所作长卷绘制出了扬州知府衙门的简略平面示意图,对照检查了会子,回头正欲炫耀便见赵文生如泥雕木塑般立着。不明乃拍了拍他的肩。赵文生回过神来,声音微颤“不明师父,你可是知道什么” 不明哂笑了一下道“贫僧不知内情。然贫僧知道不少无法无天之事。倘若乡试里头有点子什么猫腻,既不难办也不奇怪各处都不干净,凭什么江苏会干净各处都不干净,凭什么科举会干净贫僧不是说录用的举子无实才。江南多才俊。每科差不多有三四千生员考五六十个举人,却有二三百人文章皆好。两位主考官每人手里捏十几个名额,就去掉了二十多个。王爷公侯之流派小太监大管家来要走二十个,再择出十个才学极为显眼的来,任谁都难挑出错。或者说,有了那十个极为显眼的,便没人会起疑心。赵先生想来也看过每科前几位的卷子,只是未必看过全部举人的卷子。” 赵文生腿肚子发软,颠簸几步抢到椅子旁跌坐于上,头靠着椅背阖目不动。良久,他喃喃道“三年前我考的那科后来,全部举人的卷子皆装订成册售卖。” “觉得如何” 赵文生冷笑一声,半晌才说“师父方才举例的人数,是随口而言” “嗯,纯属猜测。” “唯有前三位才学过人。” 不明摸摸下巴“这么黑,好大的胆子。如此说来江苏学政的后台少说是个王爷啊。”正说着,抬头一看,赵文生双颊早已滚下两行泪,吓了他一跳。 赵文生哭道“老父操劳一世供我念书,巴望我光宗耀祖” 不明张了两次嘴愣是说不出话来,终长叹一声“你能跟着林大人,比起旁人已算是幸运了。” 赵文生双手捂脸放声痛哭,摧人心肝。不明听得难受,撤身出了屋子,立在阶前发愣。那小厮溜了过来,悄声问道“师父,我们先生哭什么呢我都想哭了。” 不明怔怔说“人人皆知天道不公,可被不公者哪有那么容易接受。” 心里五味杂陈,浑然不觉时辰。忽然小厮拉了下他的僧袍下摆,不明才发觉屋内哭声已止。又过了好一阵子,赵文生推门而出,双目通红。不明合十道“今儿天气极好。贫僧兴致骤起,想去花园走走。先生可愿陪贫僧一道”赵文生合十点头。 二人慢慢在花园踱步。这会子正值阳春,花木葱茏炳灼。香气与清气将人笼罩其中,没来由舒坦了几分。他俩虽并肩而行,不明略快了半步,赵文生便跟着他走。一路无言,直走到西北角竹丛背后一处小阁楼,外头斜对着锦鲤池。他俩便凭窗而立。 倒是赵文生先开口“如此僻静之处,师父怎么发现的。” 不明道“便是赵牛施主来的那日,贫僧不留神多说了些话。恐赵先生你回头追问,便寻个不好找的地方一个人呆着。你后来可找过贫僧” 赵文生点头“找过,没找着。” “可知赵先生不是诚心想找贫僧的。”不明道,“另一人找到了。”赵文生一动不动望着远处水亭,也不言语。不明接着说,“便是林小姐的西宾贾化。” 赵文生眉头一动“贾先生与师父偶遇于此” 不明含笑扭头瞧着他“依你看,贾化此人如何” 赵文生道“为人清高、性情恬淡、抱负高远、才学过人。” 不明细看了他几眼,看得赵文生浑身不自在。不明摇头道“贫僧算知道你为何会跟林大人合拍了。你这样的还是不当官的好,安生留在林大人左右吧。好好盯着他莫要操劳太过、千万保重身体。要坑你俩也坑在一处,贫僧捞你们也省事。” 赵文生不觉倒吸了口气,皱眉道“师父何出此言。” “就是你们俩没眼光也没眼光得一致的意思。”不明拉把椅子坐下,望着赵文生似笑非笑,“你们俩究竟从哪里看出来贾雨村为人清高、性情恬淡的看脸吗”不待赵文生答话,他扯了扯嘴角,“也是。此人腰圆背厚、面阔口方、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真真与那茶楼里说书先生说的替民申冤青天大老爷一模一样。” 赵文生登时知道小和尚眼中贾化此人不大好,忙从头回想了半日,才说“我委实没瞧出贾先生有何处不妥。” 不明诵佛道“别的不说,单看为人清高这一条,你们是打哪儿瞧出来的。” 赵文生坐到不明对面道“此人乃前两科的二甲进士,做了两任县令后便升迁至知府,可知其本事不俗。因性子骄傲、不肯巴结逢迎,不上一年,让上司参本丢了官。他竟洒脱自在,只袖手云游。一个知府老爷沦为女童西宾亦宠辱不惊。” “那女童她爹是圣人心腹谢谢。”不明给了对面一个白眼。“你怎知他上司说的不是实话。” 赵文生立时道“他乃本地名儒张如圭先生举荐而来。他那上司说他生情狡猾、擅篡礼仪,学生亲眼见贾先生谦恭守礼、忠实大方。” 不明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光脑门上,半晌才吐气道“赵文生你可真单纯,就只是个做参谋的料。”乃抬起头来,“除了上头那两句,他上司还参了他且沽清正之名,暗结虎狼之属。这个张如圭便和他是同一个案子被参革的。古人云,不吃一堑不长一智。他现在守礼不代表之前也守礼。假扮忠直骗得你与林大人这两个举世难得的聪明蛋都信了,还不狡猾” 赵文生又回想许久,连连摇头“贾先生提起丢官之事,其神情态度绝非作伪。” “那可不,他这官丢得多委屈啊。”不明理所当然道,“毕竟他是因为不肯拍马屁被上司拿着一点子连错都算不上的小事公报私仇了。换了贫僧贫僧也委屈。”他顿了顿,正色道,“贾化知道,上司若拿大错参他、少不得会把上司自己也搭上。故此他才敢侍才侮上。还有。他学问比人强就不把上司同僚放在眼里,这样的情商你觉得合适当官么啊,你与林大人当然看他顺眼,你们三个都是学霸。可做官终究不只是写文章而已。” 赵文生半日才说“何谓大错。” “贪污受贿、私征税赋。”不明随口说,“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赵文生急道“这些师父从何处得知” 不明道“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赵文生有些发懵。等他回过神来,不明接着说,“那天贫僧躲到这个犄角旮旯,没过多久贾雨村便过来跟贫僧偶遇,说了半日的诗词。他可是知道贫僧舅舅姨父姓什么的主儿。” 赵文生眼角一跳“这府里旁人皆只当师父是个寻常和尚罢了。” 不明道“贾先生交友广泛,认得一位叫冷子兴的京城人。此人在古董行中贸易,贾先生最赞他有作为大本领。为免赵先生世界观崩塌,贫僧还是不告诉你这个姓冷的是什么角色的好。”赵文生心中莫名不痛快,横了他一眼。不明摇头晃脑道,“冷子兴的老丈人姓周名瑞,乃贫僧那姨妈、荣国府二太太、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亲妹子王氏的”吊了半日胃口,“陪房大管事。” 赵文生怔了几秒钟,拍案而起“什么” 不明清晰答道“周瑞是荣国府二太太的陪嫁奴才。”赵文生扶案呆立一动不动。不明双目直直看着他重复道,“周瑞是荣国府二太太王夫人的陪嫁奴才。荣国府大太太之父官职太矮了,故此那府中是二太太掌家。” 公府权奴之婿。赵文生“咚”的跌坐回去。足足静默了一炷香的功夫,赵文生缓缓低声道“师父说的对。学生还是不当官的好。”忽然又站起来,“不可让他教坏了大姑娘。” 不明摆摆手“林小姐才五岁一个进士教个五岁的孩子,岂能教不了这西宾请得太过奢侈。再说,林大人是个极自信的主儿。没见贫僧半个字不说么说了他也不会信。如今只等着。贾化先生有诗云,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他在林府呆不了太久。再不济还有起复旧员呢,到时候他和张如圭都必来寻林大人的门路。” 赵文生不觉苦笑“如此说来,只能等他自己走了。” 不明道“放心吧,他前些日子穷的厉害,还得仰仗林大人给几个束脩过活;定会好生教导林小姐的。”想了想,他又说,“林大人不便亲替人谋官,大约会修书一封送贾化进京。如此说来,过两年贫僧那小庙地界的父母官保不齐就是贾化了。”赵文生蓦然坐正。不明笑嘻嘻道,“合适吧。真真合适。” 前几日不明说,京中有人欲谋换应天府尹,再挑个先头被革职的知府收为手下“起复旧员”送过去。此言若不虚,贾化委实合适。赵文生长叹一声“不明师父,学生也不问你什么来历。你在金陵倒好。万一林大人不留神掉进坑里,怕是当真得靠你才能捞他出来。” 不明也长叹道“贫僧也没把握,唯有尽力而为。眼下真真得让他莫再呕心沥血拼公务了,闲混保平安。京里头还能安生个十来年,再往后就不好说了。” “十来年” “太上皇的阳寿。”不明淡然的道,“他老人家一死,是建元是建文天晓得。”赵文生整个人如遭冰水劈头浇下林海正是圣人心腹。不明指着阁外的锦鲤池道,“听说那东西吉利,回头咱们俩过去许个愿吧。愿天下秀才都能遇上个好考官。” 赵文生默然良久道“愿天下人终得圣明天子。”不明扭头望着他悠悠一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十一章 话说不明与林海之心腹幕僚赵文生私谈了一回,将该透露的信息都透露了。假卫若兰等人欢欢喜喜接走何老太医后,不明便向林海辞行。林海斟酌良久,终不曾多言。 林黛玉小朋友舍不得他走,也不吵闹,只气嘟嘟的鼓着小脸儿。不明遂主动提出时常写故事寄来,只是她得多认些字才能看得懂。又送给她一只功夫熊猫小玩偶。王嬷嬷早已禀告贾敏不明评茫茫大士之事。因本是他非逼着林海瞧病不可的,林海又恰有暗疾,贾敏也少不得猜这和尚有来历。遂十分犹豫可要将此事告诉她母亲终究那人乃王夫人的外甥,王夫人如今在荣国府已是权势极大了。 临行前不明还特特去向贾雨村辞行。赵文生问他说了什么,不明义正言辞道“夸赞其才学人间罕见惊世骇俗。万一过两年他若真成了应天府尹,贫僧也便宜同他往来。”赵文生鄙夷了他一眼,骂曰“俗和尚”。 一时不明辞去,客院的小厮往前头回话说小师父在案头给林海留了封信。林海打开一瞧,里头只有四个字难得糊涂。 入了金陵城,不明连回家也顾不上,先赶到天上人间后头那书房查看。见他案上物什摆放如故,松了口气。丫鬟们笑道“师父可得好生谢谢我们。朱爷来了好几回,每回都险些忍不住想替你整理整理。” 不明连声道谢“亏了你们。这个当真不乱,可谓井井有条。他看不懂罢了。”遂换上俗家衣裳戴好帽子王氏不爱看他穿僧袍,觉得不喜庆。 回到薛府,一进王氏的院子便觉有哪里不对。院中鸦雀无声,丫鬟婆子们个个面若白板垂手而立。待见蟠大爷进门,眼中霎时全露出惊喜来,纷纷低声喊“大爷可回来了” 薛蟠也低声问“怎么回事太太心情不好” 一个得脸的婆子凑上来道“前儿大姑娘把太太惹了,这两日太太气都不打一处来。” “哈”薛蟠饶有兴致打了个响指。自打本书成篇便是薛蟠成日惹祸、薛宝钗懂事得了不得,如今竟倒过来了。待听罢婆子所言,他啼笑皆非。 早先薛蟠还在少室山祸害松鼠刺猬那阵子,多事的癞头和尚便已来过金陵。薛宝钗的冷香丸药方子和跟宝玉配对联的那八个字都已经给了,薛家也一如原著给宝钗打了个金锁錾上。薛蟠回家后对弟妹们影响极大,把三个孩子的审美全都给带歪了。他极嫌弃宝钗的金锁式样累赘且丑,嫌弃得薛蝌宝琴都跟着笑话;宝钗这两年早已养皮了,也嫌弃那锁戴着太沉、不便宜玩耍;故此三天两头的不肯戴,纵戴上了也偷偷取下来。 前日王氏闲来无事,带她去看个亲戚。那亲戚家可巧刚生了个女儿。薛宝钗瞧那孩子可爱,当场把金锁摘下来送给她。王氏气得牙都疼了,偏又不能当场发作,还得忍着人家夸赞她。薛宝钗可算把那枚极丑的金锁撂出去了,从头到脚都写着沾沾自喜。不曾想一回府王氏便要罚她的跪。 关于古人体罚孩子这事儿,薛蟠老早给小的们预备好了应对方案。头一条便是尿遁。终究薛蟠在薛家更有分量些,薛宝钗依哥哥的话对付母亲半点心理负担也无。然后她就藏去她二婶院里躲猫猫。到这会子已经快两天了,王氏愣是没罚着她。 薛蟠听罢乐呵呵进了里屋。王氏面黑如铁坐在窗前生闷气。早有人悄悄回话说大爷回来了,她遂愈发摆出气伤了心肝脾肺肾的模样。 薛蟠上前请安,王氏捂着胸口不言语。薛蟠忍笑道“钗儿淘气了” 王氏哼了一声“你养的好妹子。” 薛蟠顺口接道“母亲说的是,我妹子极好。” “啪”王氏拍案,“假扮要小解偷偷溜走,这主意可是你出的” 薛蟠极老实,当场承认“不止这是我教的,连躲到二婶那儿都是我早早教好了他们的。老妈,小孩子下跪伤膝盖,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 王氏又拍案“我何尝会让她久跪了她胡作非为,我不得给个教训偏你老子又去得早”说着便拭起泪来。 薛蟠道“妹子虽小,并非没头脑。母亲想给她个教训总得有道理吧。她做错了才能教训吧。你带她去探望一个初生的婴儿,她给新生命一件礼物欢迎来到人间,没错啊” “你”王氏气得连拍了三下案头,“你分明知道那礼物是金锁。便是你回来她才嫌丑,早先可从没嫌过丑。好好的锁儿哪里丑了” 薛蟠摊手道“可那锁是真丑啊儿子实在不能昧着良心说不丑。”案子连响了七下。不待王氏开口,薛蟠抢话道,“不就是拿个金器錾两句吉利话吗重新打一件她喜欢的不就完了我就不明白了,她都抵触到那份上了,为何还非要强扭着她戴不可。依我说早就该换了。” 王氏指了他半日,咬牙道“我就知道你要护着她这会子她小,在家里做闺女。你是她哥哥,只管诸事偏袒她。总有一日她出嫁,去了婆家谁还护着她上有婆母下有姑子,这性子养成了还了得” 薛蟠微惊,没料到他母亲想得这么远。乃正色道“妈妈放心。她若嫁了,她丈夫必得护着她。不然我妹子不嫁。再说你儿子不是无能之辈。” 王氏跌足道“你个男人懂什么不论嫁去什么人家,不论丈夫如何敬重亲密,她在婆家都没法子跟娘家一般过日子。” 薛蟠道“这个容易。选个家里不在金陵且不是长子的,我陪嫁座好宅子不就是了妹子直接当家做主。”王氏一时无话可驳。薛蟠叹道,“妈呀我的亲妈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有钱好办事。您老就放心吧你儿子若没点子把握,也不敢把两个妹子教成如今这性子。我敢让她们爬墙上树骑马射箭,就说明我妹子日后必用不着服侍丈夫婆母。您老就这么一个女儿,过得开心点儿不好么” 王氏被堵得无言以对,半晌,只瞪眼道“滚滚,你也给我滚莫让我瞧见你” 薛蟠忙站起来拱手“是是,儿子这就滚。”他抖抖袖子往外走,心里数着一二三。 果然,刚数到三,王氏喊“回来” “遵命”薛蟠回身拱手,“太太还有什么吩咐。” “给她重新打个金锁”王氏绷着脸道,“听明白了” “明白了。”薛蟠大声道,“重新打个好看点的金锁。”王氏又重哼一声。薛蟠遂赶去婶娘的院子。 薛宝钗已闷了两日,五神烦躁。听报信的说她哥回来了,欢喜得与薛蝌宝琴三个在院中撒欢儿。薛蟠还没进门,便听见里头他婶娘喊“快些下来看摔着”忙快走两步进去一瞧,俩丫头一小子正爬在假山上张望,看见薛蟠齐声欢呼。 薛蟠笑呵呵招手“小朋友们好” 三个孩子齐声喊“薛大和尚好”一个个骨碌碌从假山上跳下来,顺溜得了不得。 薛蟠点头“灵活度不错。” 宝钗先跑了过来“哥哥你再不回来我都憋死了。妈妈怎么说” 薛蟠竖起大拇指“不错,能抓重点。” 宝琴在旁喊“大哥重点” 薛蟠道“老妈让我再给你打一个金锁。” 宝钗立时道“我不喜欢金锁”薛蟠抱着胳膊瞧着她。薛宝钗瞪回去,过了会子妥协道,“打个好看的。” “那当然。”薛蟠道,“设计图必须先给薛大姑娘过目,打出来不喜欢还可以改。我就问问你,那句傻得要死的话还錾上去么依着你妈的意思,那句话她还是想让你日常挂着。若錾上錾哪国文字是依旧錾在金锁上还是改錾在别的金器上” 薛宝钗一愣“啊” 薛蟠接着说“若不錾在金锁上,金锁就可以做得小巧些,也好看也不用那么沉。若錾在别的金器上,可以錾背面,也不用打那么大。首饰太大了真心丑。” 薛宝钗眼睛一亮“可以么錾在底座上。” “可以啊。”薛蟠道,“金子底座难道不是金器” 薛宝琴立时道“大哥哥我和姐姐商量着想要两个的六角雪花吊坠,艾莎女王那种” “额”薛蟠有点头疼。这俩丫头都是艾莎的粉丝,谁都不肯当安娜公主。旧年薛蟠从西洋商人手里买到两颗一模一样的蓝宝石,给她俩做了两支魔杖。于是薛家时常有两个艾莎女王拿着魔杖从屋内对轰到院子,最后轰上屋顶,有一回还轰进了荷花池。亏的她俩游泳不错,且下人都不敢告诉两位太太。 斟酌会子用词,薛蟠蹲下身去愁眉道“这里头有几个难处。一则这个最好用蓝水晶。可如今市面上见不到蓝水晶,那玩意几处产地都在地球另一头。或是用蓝色碧玺。横竖金陵我还没见着,不知广州泉州有没有。或是用蓝玻璃,那就得去威尼斯定制,来回少说两年往上。再有就是雪花型的坠子极难雕,行动就碎。”两个小姑娘顿时失望。 薛蝌在旁说“可以先在底座上涂蓝色,再镶嵌透明水晶。光学效果是一样的。其他材质的慢慢找。” 薛宝琴嘟起嘴“我想要蓝水晶的。” 薛蟠摊手道“若有,定给你做。没有你哥也变不出来啊。” 薛宝钗也说“但是颜料没有魔力” 薛蟠耐心道“透明水晶魔力说不得还更强些。” 两个女娃一起喊“冰雪系魔法得用蓝水晶” 薛宝琴补充道“透明水晶是心灵系魔法使的。” 薛蟠简直想敲自己一顿搬起石头砸脚背,早知道当初就不胡说八道了。事到如今只好把两手一摊没有鱼丸就是没有鱼丸,没有粗面就是没有粗面,小孩子也得面对现实。“那你们自己想办法,横竖我没辙儿。” 三人倒也习惯了,凑在一处商议。薛蟠绕过他们上后头婶娘跟前请安去。 小孩子想象力再丰富也没法子无中生有,最终不得不使薛蝌的那法子。只是他们觉得应当选种性寒的颜料,遂跑去薛府西南角一座极小的小院子。那院子没取名字,平素称作“小西院”,院中住着薛家的家庭医生姚大夫。 推门而入,只见姚大夫正在院中整理草药。三个孩子乖乖问好,打听可有什么性寒之物可做蓝色颜料。姚大夫一壁收拾大簸箕一壁说“寻常使的菘蓝便性寒。” 薛蝌问道“矿石颜料,比如石青,性寒么” 姚大夫随口道“石青性平。二姑娘帮我捡一下那根南沙参。”薛宝琴捡起脚边的药材给他递了过去。姚大夫又道,“莫信五石散那些害人之物。” 薛蝌忙说“我知道五石散是哄人的,我们选颜料罢了。终究矿石颜料可保存的时间久。菘蓝既为植物,便是有机物。有机物难免氧化褪色。” 话音刚落,只见屋内走出来一个人,道“菘蓝乃是染料,染布料使的。你们要画画么”此人正是天上人间后街开点心铺的小朱。姚大夫之妻朱婶便是他姑母。 薛蝌道“虽不是画画,却也差不多。我们为了点首饰使的。” “那还是得使石青。”小朱道,“菘蓝压根没法使。” 薛宝钗轻叹一声,装模做样道“世间事十有八九不如意。” 小朱嗤道“你还不如意大姑娘,你这就叫做只看神仙快乐、不知人间疾苦。” 朱婶笑嘻嘻从他身后出来道“大姑娘还小呢。什么人间疾苦等她大些再说。”乃笑招手喊他们吃点心。孩子们欢呼几声跑进屋去。 小朱扭头问道“薛大和尚回来了么” “回来啦” 小朱便朝他姑父打个招呼走了。 一路来到薛蟠的院子,小厮笑喊“朱爷来啦” “嗯。和尚呢” “方才回来了一会子,又出去了。”小厮道,“朱爷先坐吧。” 小朱迈步进了薛蟠的屋子,迎面便是一张供桌。桌上设着宝鼎、清水、鲜果、刚折下的牡丹花等物。上方不供神佛圣人,赫然悬着一个金漆大字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十二章 小朱负手立于供桌前眯着眼仰起头。饶是已来过这屋子无数回,看着上头虔诚供个“钱”字,他依然极不顺眼。遂琢磨着要不要趁主人不在,拔出家伙来把这破字捅两个窟窿。 好在薛蟠仿佛心有灵犀,没过多久便跑了回来。乃径直张开胳膊“多日不见要不要拥抱一下。”小朱没回头,转身进了隔壁书房。 书房也没好到哪里去。书架上垒满了书、大案上设着笔砚,原本挺正常的。偏正中挂了一副字、乃是汉隶的“佛祖”。字略小些,外头拿朱砂勾了个心形。小朱看这幅字也极不顺眼,直走到窗边的竹圈椅坐下,脸儿朝着窗外。薛蟠也跟过去坐在他隔壁,摘下帽子随手一撂,喊人送茶上来。 吃了两口茶,薛蟠问道“那个假卫若兰是哪位家的”小朱伸出两根手指头。薛蟠比了个“v”,“我猜到了。”故此林海才肯任由自己在密折上“私自”添加碰瓷那句话,圣人自然愿意看二王爷之子被人鄙视。“他自己行三吧。”小朱“嗯”了一声,仿佛神游天外。过了会子薛蟠又问,“嫡出庶出老娘聪明不” 小朱可算瞧了他一眼“你当我会掐算么我哪儿知道。” “你不是认得他么。”薛蟠嘀咕道。 “不过小时候看见过罢了。”小朱道,“人家老娘聪不聪明他老子都未必知道。” 薛蟠靠着椅背想了会子“姚大夫会不会知道” 小朱立时道“你莫去打扰他,他不愿意提起京里头的事。” 薛蟠谄笑道“那个什么眼下可能由不得我们了。我不留神在扬州惹了他两回,一回比一回大。他若是老二家的,不大可能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小朱瞪了过来。薛蟠忙举起双手,“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头一回不帮他不行;第二回,我让林海那老狐狸下了套。不过第二回他应该不知道我出过主意。”遂眉飞色舞说起假卫若兰被赵家人群殴。 小朱听罢皱了半日的眉“你撂着他不管多好。” 薛蟠道“那才麻烦呢,赵家还不定遭什么报复。” 小朱横了他一眼“天下这么多事,有本事你倒是件件都管” “没遇上便罢,遇上了且能管就管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薛蟠道,“也得了不小的好处。林大人身边有个心腹幕僚赵先生,就是他们家的。便是因为这个,我在扬州区区十来日已跟他交情莫逆了。” 小朱默然片刻道“莫逆二字真不值钱。” 薛蟠只做没听见,接着说“甲乙二将”。一壁说,小朱一壁翻起眼珠子瞥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最后薛蟠摊手道“假卫若兰去扬州便是为了此事。” 小朱顺手操起茶几下头一本账册子,“啪”的一声狠狠敲在薛蟠的光头上。薛蟠疼得龇牙咧嘴。小朱咬牙切齿指着他“这种事你也敢多嘴知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谁” 薛蟠揉了揉脑门子嘀咕道“你又知道了。连小卫是不是大老婆生的你都不知道。” 小朱又敲了他一下“他们家的男丁,母亲是谁能有多要紧要低也低不到哪里去,太高反倒麻烦。” 薛蟠忙说“不是我八卦。因为林大人密折上写的是魏公子,曹操那个魏。可我总觉得应该是卫青那个卫。他随口取个化名与卫将军长子同名,哪儿会那么巧。大概不久之前接触到了卫若兰这个名字,脑中有印象。旧年小卫若兰他爹不是领着他来了回金陵我想着,是不是小卫母族姓那个魏,林大人才会默认的” 小朱丢给他两只大白眼“老二大老婆姓石,本是缮国府的姑奶奶。姓曹魏那个魏之人本来也多些,寻常人多半会想到那个字。”他旋即眉头一动,思忖道,“早年魏大人的侄女与老二传出风流韵事,太后亲自辟谣替魏小姐证了清白。可依然没人敢求亲,闲言碎语也只多不少,后来竟赌气投井自尽了。没过多久魏大人辞官归田,不到一年病故。” “哦,好惨。哪个魏大人” “魏德远。” “咚”薛蟠光头磕上茶几,半晌才抬起来,“我说朱大爷,丢炸弹之前能不能先打个招呼”魏德远正是前两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不用脑补都能想出八十集连续剧来。鬼才相信一个五十来岁正值壮年出身御林军的汉子那么凑巧就病死了。” 小朱思忖道“纵然小卫当真是魏小姐所生,这等天家隐秘林家一直在姑苏,林海上科才刚刚考取功名,如今也不过区区一个巡盐御史,他从哪儿知道的。”他忽又想起一事,瞥着薛蟠,“你看了林海的密折” “额,那个什么,我还没说完呢。”薛蟠摸摸脑门子,“要不先说完吧。”遂一股脑儿将扬州诸事细说明白。乃问道,“那甲乙二将都是谁” 小朱正思忖呢,随口道“我哪儿知道。” “哈你不知道你方才打人打得那么理直气壮。” 小朱道“你那主意出得难得么一不奇二不巧,难道不是平平而已林海乃侯门嫡子,十七八岁已有才名传入京城,家学深厚;岂能连这么点子小事都解不了他必受困于旁的缘故、难以决断。再有,老二把亲儿子派到江南来,屈尊降贵的托一个刚入官场的小小地方官帮忙,此事有多大可想而知。如此大事,何故轮得到外官出主意。当京里头三省六部都是死的么蠢和尚。”薛蟠张嘴正要辩驳,小朱摆手道,“我想事呢,你闭嘴。”薛蟠只得咽了下去。遂也沉思起来。 良久,二人同时说“那小子不知道魏小姐是谁。”“小卫不知魏小姐之事。” 薛蟠拱手“朱爷先请” 小朱乃道“魏小姐死了二十四年,魏大人死了二十三年,小卫今年十九岁。纵然当年之事有隐情,他也不该是魏小姐所生。” 薛蟠摇头道“不好说。如果魏小姐没死,借个化名出家当几年尼姑道姑,或是藏于某个隐秘之处,待事态平息再使化名入二王爷府里。此类操作简单寻常便宜。” 小朱诧然道“你一个和尚怎么会知道这些” “额,那个”薛蟠假笑道,“朱爷您继续、继续” 小朱横了他一眼,接着说“皇子惹上锦衣卫指挥使可了不得。若小卫与魏家有瓜葛,二王爷府内必会隐瞒此事。他本人若知内情,再傻也不会在外头自称姓魏。” 薛蟠点头“故此我觉得是卫青的卫。终究与那个魏同音,避讳也得避避,那哥们不该随口自称卫若兰才是。至少不会在林大人跟前自称魏某。除非他不知情。” 小朱也点头道“是这么个理儿。这等辛秘林大人本不该知道,怕是有人告诉了他。” 薛蟠接道“我猜是圣人,旁人纵知道也不敢说。对了,太上皇没立老二,会不会有这个缘故如今那位也不嫡也不长。老大死得正常么” 小朱道“先昭文孝太子生来体弱,病得正常、死得也正常。莫想太多。”乃冷笑道,“太上皇是皇帝,想立谁立谁、想废谁就废谁,旁人管的了么” 薛蟠赶忙说“啊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着啊对,圣人可能跟林海八卦过他二哥的绯闻。嗯,某件麻烦的职位安排,用甲还是用乙圣人难以决断。朝中众人应该知道他跟在林海商议,不然老二怎么会公然把儿子派过来走关系京城到扬州路途遥远,林海上任鹾政才三四个月。咦该不会此事朝议已久,林海离京前就参与了讨论那时候他是兰台寺大夫。”他拍手道,“这样就能说通了。” 小朱不觉点头“有理。当是其中一个对二王爷有利”他整个人猛然呆住了。良久,薛蟠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小朱深吸几口气,看了薛蟠半日,慢慢的说,“刑部尚书刘老大人,我离京时已年近七旬。” 薛蟠顿时傻了,只觉脑袋发懵、腿肚子发软。刑部掌管举国刑法政令,衙门里还不知藏着多少绝密卷宗。刑部尚书务必得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每部都有两位侍郎,与甲乙二将的情形合得上。半晌,他声音微颤强笑道“说不定是边境上的事儿” 小朱道“刑部右侍郎高昉大人的嫡长子与老二家的老二是连襟。” 薛蟠眨眨眼“这姐俩姓什么” “姓吴。”小朱道,“吴家姐妹三个,大姑奶奶嫁入高家,二姑奶奶嫁入老二家,三姑娘与你那姓贾的表妹同年入宫。” “等等”薛蟠已头大如斗,“听见吴这个姓我也迷糊。你告诉我,这姐仨的爹是不是叫吴天佑。” 小朱奇道“你连这个都知道” 薛蟠哀嚎一声抱住脑袋。他知道个毛线他就知道原著里的吴贵妃之父碰巧叫这个名字,去城外找地皮盖吴贵妃的省亲别墅。这位大叔可真会嫁女儿。半晌,小和尚垂头丧气道“吴天佑是干什么的” 小朱道“翰林院侍讲,东平王府的郡马。” “也是从五品。”皇帝是看老子的官衔选妃的么“吴大叔有何来历” “二甲进士。生得容颜俊俏,被郡主一眼看中。” “那他们家基因是不是特别好他那几个女儿你小时候可见过” “见过。大姑娘略逊色些,二姑娘三姑娘都是极罕见的美人坯子。” 薛蟠点头“故此大姑娘只嫁入侍郎府,二姑娘三姑娘都嫁给了姓司徒的。”乃啧啧道,“贵圈真乱。我敢打赌,他们家三姑娘很快就要有后宫品级了,日后少说得是个贵妃。” “何以见得” “圣人的皇位并不稳呐吴高这两门亲戚他也想要。升了吴三姑娘的职,就可以对冲掉二王爷在两家的影响。毕竟人家当亲戚的时间更久嘛。”薛蟠哂笑道,“吴家的大女婿绝对不是随便挑的。对了,你可知道吴家是谁做主吴天佑还是郡主” 小朱肯定道“郡主。” 薛蟠静静想了许久,忽然问道“吴家三个姑娘岁数相差大不大吴二姑娘何时出嫁的” 小朱瞧了他几眼“大姑娘二姑娘相差不大,三姑娘比她们小得多。二姑娘出嫁时太子还没废。” 薛蟠迟疑了一瞬,劝道“小朱,你真的得习惯义忠亲王这个称号。”小朱不搭理他,抬目望窗户。薛蟠摇摇头,接着说,“搞不好那位郡主颇有政治敏感度。她已看出太子岌岌可危,只不知老二和老四谁能上台。故此先赶着把二姑娘嫁入老二家;若最终老四赢了,她还有个漂亮的小女儿呢。”他忽然打了个冷颤吴二姑娘比三姑娘大了许多,却嫁给二王爷的儿子;三姑娘八成是圣人的妃子。亲姐妹俩辈份紊乱,见面不知道会不会尴尬。过了会子又说,“这女人也够狠的。两个女儿总有一个夫家会输掉夺嫡,保不齐就是身首异处的下场。为何不挑两个有前途的官宦人家就像高家。”小朱鄙夷了他一眼。二人霎时相对无言。 良久,忽听外头有人嚷嚷,原是三个孩子来了。只见薛宝琴一马当先跑进屋中,喊道“大哥哥大哥哥我们打听过啦” 薛蟠忙换上笑脸“打听过了什么” “我们方才去了前街的碾玉铺子,老板说有底座的雪花形水晶坠子,雕出来没问题。” 薛蟠打了个响指“好” 遂商量定了。给薛宝钗打个又小又轻又好看的金锁,并给宝钗宝琴打两个金底座涂蓝透明水晶雪花吊坠。宝钗那个底座上细刻出“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阿伦戴尔文翻译never ea ve never abandon,young and beautifu forever;宝琴的则简单刻上“et it ”。众人遂又商议起了金锁的样式,最终定下一种极简单的苹果形。脑补王氏看到新金锁的模样,小朋友们个个笑得洋洋得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十三章 王氏看到薛宝钗新打的金锁,果然狠狠贬低了一番。又问那八个字錾在哪儿。薛蟠赶紧说在另一件更贵的坠子上。待那水晶坠子取了来王氏虽不曾念过书,也知道背后刻的那玩意不是中国字。乃将兄妹俩一顿臭骂,勒令必须再打件纯金的、可日常戴着的首饰,錾上中文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殊不知那两位早已想好了对策。薛蟠提议打个轻快别致的金手镯,宝钗同意,并一唱一和哄得王氏答应不再挑刺儿。过几日手镯打好了。委实是纯金的,委实錾了中文的那八个字,式样竟是一条蛇因实在拿儿女没有法子,兼蛇形戴在手上吓人,王氏不得不想横竖外国字意思是一样的,那水晶坠子倒好看些,遂没再逼着宝钗戴镯子。宝钗倒是颇喜欢,觉得戴上像故事里的埃及公主。薛蟠松了口气他可一点都不愿意妹子跟京里头那位扯上绯闻。 才刚对付完母亲,有栖霞寺的小和尚来报信,说扬州来了两位施主找不明师父。薛蟠换上僧衣变身小和尚赶过去。 来者正是赵牛和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同赵牛合十见礼后,不明向小男孩也行了个礼,蹲下身子含笑问道“阿弥陀佛,不知这位小施主怎么称呼” 小男孩也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位小施主叫赵茵娘。”不明一愣声音是个女娃儿 赵牛在旁道“我这侄女师父在扬州见过的。为着路上方便让她扮作小子。” 哎呀不明脱口而出“花脸小姑娘今儿这么乖,那天简直像头小老虎”洗干净脸就是一个小美女啊。 赵茵娘还挺得意“我爽利着吧” “爽利”不明伸出大拇指,“只是女娃儿也该学点子防身术,光会咬人可不成。遇上你伯父这样的体格咬人就不顶事了。”乃抬头望了赵牛一眼。 赵牛心头一跳“师父之意是” 不明站起来直言不讳道“贫僧之意是,小赵施主这模样儿若不学点子手段防身,也极容易出岔子。” 赵牛本来信任不明,这些日子赵文生又竭力推崇夸赞这小和尚,赵牛便愈发信他了。他想了想“回去请个打把式的女人教她” 不明道“贫僧庙里有套拳法防身颇好,男女皆可练。可巧贫僧近日正教几个弟妹。”薛家的孩子早都开始了些基础武术练习,只是并不系统。这趟从扬州回来,想到赵大姑娘那事,薛蟠不免担心自家两个妹子。遂决意先让他们学一套后世的军体拳。虽说小孩子没什么力气,有招式多少能唬两个人。“赵施主若不着急走,让赵小施主跟着一道学学吧。” 赵牛欣喜“多谢师父” 不明乃问东西可是到手了。赵牛面色顿时阴沉,从怀内取出一件物什。不明接过来一看,正是扬州府衙的卷宗。赵大姑娘的案子只有寥寥数笔,毫无头绪。前头一个案子乃烧饼铺子失窃案,后一个是绸缎商人伪造欠条讹诈案,都清清楚楚。 不明一直想知道赵文生怎么解决小贼不认得字这个问题。赵牛道“这位好汉认得字。” “你们赵家运气真好。赵先生可有话给贫僧” “没有。”赵牛道,“那位好汉也一道来了,等在客栈中。” 不明点点头“那咱们先去见他。”遂离了栖霞寺。 三人才刚踏入客栈,东家已急急的跑上前来“客官,你可回来了” 赵牛忙问“东家可有事” 一旁的伙计喊道“跟你们同来的那位客官让官府抓走了” “啊”赵牛与不明互视了两眼。 待伙计交代完经过,几个人啼笑皆非。合着那位好汉纯属多管闲事、遭了池鱼之殃。方才外头有人起了口角争执,他可巧在小摊上买东西,便过去劝架。不曾想两边打了起来,又可巧遇上公差巡街,遂将一干人等悉数拿走了。伙计想笑不好意思笑“客官你那位朋友未免太不会说话了” 赵牛一愣“他不大说话啊就是个闷葫芦。” 东家喊道“他还不大说话正话反话好话歹话他一个人说尽了旁人压根插不上话。” 不明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问道“怎么回事那位施主说什么了” 伙计咧嘴道“原本不过是两伙市井痞子彼此不服,斗会子嘴自会散去。那位客官横竖他还没说完人家就打起来了。” “他煽风点火了么” “不曾。”伙计道,“他说的都是实话。” 话音刚落,便听门口一个大嗓门喊“东家我那朋友可回来了” 东家伙计皆一愣“客官你回来了” 赵牛也喊“法兄弟你回来了” 不明好悬以头抢地“怎么会是您老人家我就说嘛,您老这样的品种地球上怎么会有两个” 只见门外进来位少年,身高八尺,一身满是补丁的灰布衫子,手里拎着块破头巾,脑袋锃亮、顶上排着九个戒疤显见是个穿了俗家衣裳的和尚。这和尚看见不明登时惊喜“师侄你怎么知道我在此” “知道你个头”不明满脸生无可恋,“您老能不能别老是给贫僧送惊吓,贫僧胆子小。”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不明师侄,全寺独你胆子最大,上到方丈下到大黑大黄二黄没谁能吓得着你。当年你刚到寺里” “停停停”不明忙喊,“关闸止水”他打了个冷颤,看看这和尚看看赵牛,“赵施主,你们是怎么会找他的” 赵牛早已愣住了,听见问才说“猴儿找来的。” 不明眼角一直瞄着那和尚,见他正欲开口,忙说“既是人回来了,咱们到里头坐下慢慢说伙计大哥烦劳你帮贫僧到街口买一盒青团一盘糟鹅掌,谢谢。贫僧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巨大冲击,得缓和一下。” 那和尚好容易等到他说完了,立时接道“不是你让我得空来找你的么好容易讨好师父答应放我出来云游” 不明望天,赶忙拉住这和尚的袖子“您老渴不渴饿不饿走走进去说。”几人遂一同回到赵牛的屋子。 原来,当年不明离开少林寺时,最舍不得这位和他年岁相仿的小师叔法静。六岁那年,不明嘴馋偷偷去后山烧烤,偶遇法静受罚砍柴。法静极爱说话,他师父说他犯了妄语之戒。法静不服,因为自己虽多语却不妄;他师父怒而罚他。不明深知一个人吃烧烤最为寂寞,遂拉法静入伙。饶是法静身为少林寺第一话痨,既答应了不告诉旁人,便果然如锯嘴的葫芦般一言不发。而后九年他二人多次同伙作案,从来没被师父师叔们发现过。 两年前不明要回家,拉着法静的衣袖直嘟囔道“师叔,我得闲定会回寺看你。若有机会你也要去金陵看我啊记得给我写信。”如此这般叨叨了半日,被师父法空大师拎走。不明走后法静也颇为想他,偏不明再不曾得闲回寺。法静想起不明时常说,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遂求师父答应他下山云游,溜来金陵找不明。 不明写去少林寺的信,地址留的是栖霞寺。法静找到栖霞寺,庙里说不明上扬州去了,不定何时回来。法静便暂在栖霞寺挂单。才刚住下没几日,法静去后山静思,凑巧救下了一位女香客。这姐们爬上一株大树欲折花,不留神摔了下来。亏的法静脚步快、接住了她。女香客是个裁缝,丈夫已去了四年。此女对法静一见钟情,毫不在意什么出家人在家人,日日来寺中围堵勾搭他。法静不堪其扰,换上俗家衣裳逃去扬州找不明。 不明走时并未告诉栖霞寺他去见林大人,寺内众僧与法静皆以为他必是在扬州哪个庙挂单。法静遂惨兮兮数着扬州城内外各家寺庙的名牌挨个寻人。某日寻到准提寺,正跟人家打听呢,从一旁闪出位儒生,笑眯眯请教师父法号。法静是个老实人,便告诉了人家。那人便是赵文生。 自打听了不明“官场各处不干净”之言,赵文生登时疑心自己屡考不中并非才学运道的缘故,顺带信了不明旁的言论即扬州知府吴逊别有来头,害死自己侄女之人身份极贵且吴逊曾帮他遮掩。倘若如此,那府衙卷宗里头怕是没几句实话。赵文生得闲便时常去天宁寺,欲自己搜寻线索。一日与寺中僧人闲聊时,赵文生得知有个从金陵栖霞寺来的和尚名叫法静,正满扬州寻找一个不明和尚。今儿来了本寺刚刚走,据说明儿要去准提寺。 当日不明在饭馆替假卫若兰洗罪时,随口胡扯了“天宁寺主持法静大师”。赵文生便知这个寻人的“法静”必与不明认得,心下不免好奇。兼彼时不明已回金陵、法静定找不到人,赵文生次日遂干脆在准提寺等他,果然如愿。法静不但老实,还话痨。两个时辰之后,不明十年少林的黑历史已有大半落入了赵文生耳中。法静身份可靠、为人义气、性子不拘泥、认得字、武艺高强且好骗,上哪儿找比他更合适的好汉去 听罢一连串经过,不明让这个二货师叔气得脸都青了,颓然拍案“赵文生乃阴险狡诈的无耻之徒哄你就跟玩儿似的。”长吁短叹了半日,又问,“方才又是怎么回事让人抓到应天府衙去了” 法静忙说“师侄你不知道方才我在客栈外头看人吹糖人儿” “打住”不明比了个手势,“前头的过程伙计大哥已告诉我们了。我只问你到了府衙之后哎呀咱们简单粗暴点,我问你答不许多废话。”亏的法静脾气好且没有师叔架子,便答应了。不明乃问道,“到了府衙是谁在审你们” “就是带我们去的那官差。你们总说我啰嗦,他比我啰嗦多了问了半日也没个重点。”法静道,“有个人在外头喊他,他出去了会子,回来忽然把贫僧放了。” “什么缘故” “大约是贫僧长得帅吧。” 不明满脸黑线“师叔,你跟贫僧搭档了这么多年,别的进益没有,脸皮已修炼得跟贫僧差不多厚了。他出去之前那官差问了你们什么” “那会子来了个文吏,一个个的问名字。” “官差出去时名字问完了没” “刚问完。” “文吏走了没” “师侄你有点常识行不人家哪能只问名字便走不得留下记录案情么那文吏又从头问他们为何打架。张墩子先说,他今儿约了几个兄弟出来吃酒,好端端的在路上走着” 不明扶额“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官差何时回去的。” 法静拍案“我这不正跟你说么张墩子说” “哎呀,你不用把张墩子所言悉数重复,张墩子说了多久” 法静想了想“约莫一刻钟。” “官差出去时张墩子说完了么” “说完了,换何二壮在说。何二壮才刚说了四五句话官差便回来了。” 不明拍掌道“这么说多明白啊” “哪儿明白了贫僧都还没说呢。” “师叔,你可告诉了官府你是和尚” “告诉了。”法静道,“文吏问我叫什么,我说贫僧法静。文吏极吃惊,拿一副你这小和尚破戒让我抓到了的神色瞧着贫僧。贫僧赶忙说,有位女菩萨骚扰贫僧,贫僧正逃呢。他问贫僧是哪儿的和尚,贫僧猜他大约要去庙里核对,便告诉他贫僧在栖霞寺,全寺都知道那女菩萨骚扰贫僧之事。他们都笑,跟看耍猴儿似的。”法静甚是委屈。 “那可不。”不明丢给他师叔一个白眼,“您老既然出来云游,也多少学点子外头的风俗。本来这事只在庙里,您老这么一闹要变成新闻了。你先等等,贫僧想想。”不明比划着让他师叔闭嘴,自己坐着细思。 赵家伯侄俩早让他们左一个贫僧右一个贫僧说迷瞪了,在旁呆杵着如两尊泥雕菩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十四章 话说应天府衙无故把法静放了。不明想着,官差连案子都还没问清楚,怎么会单放了他他又没什么来历。莫非那个痴情女的施主帮了一手一个寡妇何来的法子从府衙放走嫌犯她是那官差的亲戚么 或是有人与赵文生一样,那便唯有围殴事件的另一个当事人,假卫若兰。这厮可能回到了金陵,正在应天府衙办事,因故凑巧听到法静自我介绍,一时兴起管了个闲事。把官府办差当闹着玩、不问青红皂白单凭心情干预,于他们家的人而言也寻常。假卫若兰与周大人上回显见对小朱起了疑心。这两位、尤其那瘦矮老妇必不是省油的灯,小朱若被人试探出个深浅来可不是玩的。 念及于此,不明喊来客栈伙计问他借文房四宝。又从怀内取出一小块银子道“烦劳伙计大哥再帮贫僧跑一趟核桃街,街上有家点心铺子叫朱氏小点。”他遂念了整整二十四样点心。“你放心,客人买的货品多,他们铺子里会派人送来。多的钱给你当路费。” 伙计咂舌“师父,你要这么多点心作甚。” 不明指着赵茵娘道“贫僧有事求这位小哥,讨好她使。” 赵牛忙说“师父让她办事只管吩咐。” 不明笑道“寻个借口给孩子买点心罢了,施主不用较真。师叔正饿着呢。”方才那两样点心旁人压根没怎么沾上,都进了法静的肚子。亏的他还得顾上说话。 法静忙说“不错,有贫僧在不愁多。”伙计笑嘻嘻走了。 不明乃正色道“师叔,赵先生定有话让你带给我。比如他在天宁寺可查到了什么。” 法静立时道“他什么也没查着就知道当日赵姑娘说略有不适,寻和尚借了间屋子歇息。” 不明脱口而出“操他大爷”这等事竟让姑娘去做他忽然就明白了林海为何舍得送独女进京。没有女性长辈教导的女孩儿真真容易养成傻子。 法静接着往下说。出事那日乃五月初四。赵大姑娘约莫申时左右往天宁寺进香,因天热困倦于僻静偏殿小憩,近黄昏时分方出。回家后,其妹赵茵娘立时察觉出姐姐与平日不同。之后数日时时无故脸红害羞,入六月常有期盼神色,七月渐渐焦急四处寻人,九月初三悬梁自尽。赵文生让族兄把赵茵娘带来金陵,便是恐怕不明有事要问她。偏她也委实知道得不多。 不明正思忖着,伙计捧着点心回来了。小朱果然帮着来送东西。不明望着他道“烦劳点心铺子的小哥多留会子,贫僧有事请教。”伙计笑嘻嘻走了。 屋内众人都看着小朱;赵茵娘见他生得好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小朱环视一圈没有多余的椅子,赵牛已坐在床上了,微微皱眉。不明忙站起来坐去赵牛身边,小朱大大方方在他椅子上坐了。不明乃介绍道“这位是朱大郎,我们惯叫他小朱,开点心铺子的。这是我师叔法静。这两位是赵牛和赵茵娘叔侄。在座诸位皆是可信之人。贫僧把案子捋一遍。” 他才刚顿了顿,法静忙说“这位小哥不是来送点心的么你不是有事请教他么不明师侄你又打诳语” 不明微笑道“贫僧买点心是真,有事请教他也不假。这儿要分析案子呢,麻烦您老散会再刷存在感谢谢。”法静瘪嘴念了声佛。不明遂将赵姑娘的案子说了一遍。线索太少,很快说完。遂立在桌前铺开纸来略勾画了幅江南三省地图,标出扬州、金陵、庐州、杭州等处。众人已围了过去。小朱默然拿起笔标出镇江、常州、无锡、苏州等本省重镇。 “贫僧先说自己的想法。端午前日出的事,而后赵姑娘便再没见过那人。之后的将近一整个五月并未有期盼神色直至六月,可知那人离开了扬州且告诉过她六月之前不会回去。则此人八成要赶着去哪儿过端午。那地方肯定离扬州不远,一天能到。区区纨绔,依照快马官道算一日最多能跑三百里。”不明以扬州为圆心拿虚线在地图上勾出一个圈。“去年端午节那人大约是在这个范围内过的。若是回家过节,他家就跑不出这个范围。若是卫家子弟因故来江南办差,那基本可以锁定金陵。赵小施主,你姐姐从何时开始认识那人的。” 赵茵娘本在全神贯注听他分析,闻言摇头“我不知道。” 不明道“你再回忆一下。初恋少女的情绪与平日必然不同。你姐姐很单纯,少不得流露出来。” 赵茵娘仔细想了半日道“如今想着,上巳节那日她回来有些面红耳赤的。” “这就对了。”不明道,“上巳节是三月初三,出事日五月初四,悬梁那日乃九月初三。一个痴情的女孩子绝望到要寻死,必会寻个纪念日。相识半年若择九月初四是不是更内什么一点” 小朱道“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朱爷觉得与此诗有关” “不知。”小朱道,“也许是凑巧。我不过想起来罢了。”乃看着地图道,“吴逊为人还算正直且不党不群。这个圈内,能让他帮着遮掩重罪的人家我暂想不出来。” 不明道“传说中的金陵四大家族没有这么牛逼的子弟。” 小朱思忖道“委实没有。你查查吴逊的后台,说不定是庇护同党。” 不明皱眉“这题超纲了,我哪有那本事。”他又想了想,“朱爷,你觉得世间事可巧么。” “说人话。” “吴逊和吴天佑凑巧都姓吴的概率有多少。”不明悠悠的道,“贫僧正式通知你,吴三姑娘有贵妃命。毕竟能给吴逊当后台的人也不多啊。” 小朱道“天南海北。吴天佑乃京城人氏,吴逊籍贯湖南益阳。” 不明摆摆手“不能这么快下判断。所谓京城人氏是从哪一代开始的” 小朱闻言想了半日道“依着本朝律法,须得祖父入籍二十年以上。顺天府委实是冒籍最多的。” “什么冒籍” 小朱无奈瞧了他一眼“你这蠢和尚,平素仿佛无所不知,偏人人皆知的你竟分毫未闻。” “贫僧是个方外之人好不好。”不明合十道,“只知书本上的知识。不然何须成日对朱爷低眉顺眼的求你帮忙,你还真以为贫僧尊重知识分子啊。” 小朱哼了一声,遂解释了“冒籍”。朝廷于各地取士名额大略固定,江南山东等地才子极多、数目远胜滇黔等处。就以本省为例,乡试约莫八十取一,狠厉时竟只得二百取一;而云南则只为二十取一;且本省秀才之才多半胜于云南秀才。故有人设法假冒别处籍贯科考。此事自古有之。白居易本洛阳人氏,因原籍竞争激烈,遂往宣州投靠叔父、溧水县令白季康,冒入宣州籍科考得中。顺天府人口少,冒籍的极多。朝廷干脆设了审音御史,专门核查考生之乡音。 不明不觉龇牙不就是古代的高考移民吗乃点头道“湖南也是文化大省。假若吴天佑是冒籍的,在他跟前说湖南话他会不会不留神凑上两句” 小朱淡然道“你当吴天佑那么容易见的先打发个伙计去益阳打听下吴逊的亲戚。” “只怕人家会瞒着吧。” “益阳也不过那么点大的地方,出个知府老爷不容易。吴逊之长辈晚辈若有人叫吴天佐、吴天候,吴天佑便可能冒籍。也可能是凑巧,故此还是须得向吴天佑本人核实。”小朱微笑道,“冒籍罪之重,你们方外之人哪里知道。一旦落到御史手里,吴三姑娘那贵妃命少不得要泡汤。” “阿弥陀佛。”不明庄重道,“何苦来坑得人家的贵妃命泡汤。” “嗯。”小朱亦安然道,“说的也是。” 赵牛听不懂他二人说什么,却无端打了个冷颤。赵茵娘见伯父打冷颤,也跟着打了一个。法静既然不能说话,便忙着吃点心。二十四盒点心他吃了一大半,好在每样皆给赵茵娘留了点子。 赵牛等人遂收拾东西跟着去薛家。临走前不明拜托赵茵娘这两日赶着背下九九乘法表。因为宝钗宝琴两个都对理科没兴趣,懒得背。不明觉得数学乃逻辑思维之基础、不可不学,遂想让赵茵娘扮作“人人都会背小九九”的模样刺激她俩一下。赵茵娘记性极好,法静扯着赵牛啰啰嗦嗦打包行李时她已背好了一半。 伙计帮忙雇了两辆马车,法静和二赵一辆、不明与小朱一辆。车上,不明低声告诉小朱“贫僧怀疑小卫来了金陵,你留神些。”小朱轻轻点头。 到了薛家,法静已教完赵茵娘背后半截九九表。小朱径直去了小西院。不多时,朱婶收拾了个小包袱、挑了个十三岁模样俊俏的小厮跟着,往朱氏小点而去。这几日她便暂住那里。小朱留在姑妈家足不出户。 两日后,假卫若兰又来了天上人间,身边只跟着周大人。依然是当日那美貌丫鬟领着他们往后头去,假卫若兰随口问她名字。丫鬟道“奴家卢慧真。” 及到不明书房,依然是当日那另一位美貌丫鬟。假卫若兰又随口问名字。她道“奴家张子非。” 便看不明从屏风后头快步绕了出来“阿弥陀佛,卫施主莫要骚扰贫僧的人。” 假卫若兰笑道“怎么你的丫鬟名字不成套人家都是什么春兰夏荷秋菊冬梅。” “俗不可耐。”不明道,“贫僧只用她们的本名。” “本名”假卫若兰眉头一挑,“这两个本名可不像是寻常百姓人家会取的。” “她们自己取的。”不明义正言辞道,“知识就是力量,贫僧的丫头都要念书。” 假卫若兰回头看了卢慧真一眼“你这个姓卢的丫头,好纯正的京腔。” 不明眼角一跳“她还真不是京城人氏,不过在京城住了几年罢了。” 卢慧真淡然道“师父,奴家不过一寻常女子,经历平平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明摊手“看,她生气了。卫施主收起些好奇心,别打听人家姑娘隐私。”张卢二女面色不善摔帘而去。不明耷拉着嘴角道,“都怨你,她们俩都生气了。” 假卫若兰奇道“你是主子,还怕丫鬟生气不成” “不是怕。”不明道,“统共这么几个人,谁喜欢看她们不高兴啊。贫僧的生意多半得靠她们。” 假卫若兰抬脚走到客座椅子上坐下,瞥了眼旁边小几上的十二生肖球,似笑非笑道“听闻不明师父的玉石生意做得不错。” 不明大方道“卫施主若喜欢玉石,贫僧可以给你打个八折。” 假卫若兰摆摆手“罢了,我不要这些中看不中用的。”说话间有小婢进来送茶点。待她们出去假卫若兰才说,“不明师父,我想请教你是如何劝得林大人答应让何老太医瞧病的” 不明道“贫僧不曾劝。贫僧挑唆额,撺掇额,劝说了林夫人。” 假卫若兰与周大人互视一眼,含笑点头“原来如此。”他乃叹道,“不明师父,实不相瞒,我有件极要紧之事想托林大人帮忙。” 不明心下暗笑。林海简直是奥斯卡级影帝,到现在都没让这哥们知道密折早已进京。乃思忖片刻道“从贫僧去扬州时卫施主便在托他帮忙,到现在他还不肯答应。卫施主,贫僧对林大人也算了解。恕贫僧直言,林大人帮了你可会损他自己”假卫若兰一愣。不明接着说,“求人家损己助人是否不大妥当人家又不傻,凭什么答应” 周大人道“林大人未必会损己,保不齐反倒。” 不明打断道“周大人既用了未必二字,可知损己风险不小。林大人性情沉稳,不是爱冒险之人。” 假卫若兰含笑微微抬头看着不明“不知不明师父可爱冒险” 不明忙立起敛容合十诵佛“贫僧乃方外之人。诸位施主,求放过。出门左转好走不送,谢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十五章 话说不明恭恭敬敬轰假卫若兰与周大人离开。周大人面色一沉,喝到“大胆” 假卫若兰慢悠悠吃了口茶,抬目看了不明一眼“认识不明师父这么久,还没通报个名姓,仿佛有些失礼。” “阿弥陀佛”不明郎声道,“卫施主,贫僧以为,林大人既然没告诉贫僧卫施主之名,便是他觉得贫僧不知道更好些。林大人是个四角俱全的,贫僧相信他的判断。俗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何必逼得大家没有选择呢”假卫若兰若有所思。不明又微笑道,“其实贫僧不过是个商贾,有钱万事好商量。卫施主何不留个联系方式。东边不亮西边亮,万一有生意做呢贫僧还欠着卫施主一顿斋饭呢。” 假卫若兰手捧茶盏子盯着不明;不明笑若春风拂面,许久脸不僵。半晌,假卫若兰放下茶道“好一个商贾。” 不明合十道“阿弥陀佛,好一个阔佬。” 假卫若兰哈哈大笑。乃站了起来“也罢。”拂袖而去。走到门口忽然停步,“卫某会打发人与师父联络。” “卫施主真真是个爽利人。”不明道,“卫施主放心,贫僧不做违法生意。祝咱们日后财源广进、合作愉快。” 假卫若兰转过身道“师父是不是也送卫某一首好诗” 不明思忖片刻,点头道“好。”遂来到大条案前瞧了几眼,实在太乱铺不开纸。他便取了张雪浪纸拿到接桌上,将两只盆景推在边处,回身一手端砚台一手擎笔挪过来。乃提笔饱蘸浓墨一挥而就。 假卫若兰与周大人在旁看他写的是 水流曲曲树重重,树里春山一两峰。 茅屋深藏人不见,数声鸡犬夕阳中。 二人齐声赞道“好诗” 假卫若兰看着不明含笑道“好一个茅屋深藏人不见,跟不明师父做生意想必稳妥。” 不明合十道“施主放心,贫僧商德最好不过,一切以契约为准。”假卫若兰点头,命周大人收起那诗转身离去。 另一头,瘦矮老妇与书童已寻到朱氏小点门口。便看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正在碾芝麻糖,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趴着玩蛐蛐儿。二人虽身着布衣,容貌皆昳丽,只是气度平平。有路人喊了一声“朱婶”,妇人答应着抬起头来,见来了客人忙过来招呼。 书童上去要了十几样点心,喜得朱婶连声向老妇道“您这孙儿瞧着便聪明过人,日后必有大出息。老人家只等着享福便好。”又喊“二郎,快包起来”那孩子答应一声,忙不迭的包点心。 书童伸头往里头瞧了瞧,问道“上回那个穿蓝衣裳的小哥哥呢” 朱婶顿时喜上眉梢“大郎么大郎今儿念书去啦” 书童眨眼道“呀,小哥哥认得字么可是要中状元” “还早呢还早呢你这孩子真会说话。”朱婶一壁连连摆手、一壁笑得见牙不见眼,凑近老妇低声得意道,“才刚念了几本书,连个秀才都没敢去考。哎呦呦,等他做官天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我活的到活不到那一日。” 老妇尚未答话,偏这会子有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走了过来,笑嘻嘻道“朱婶,给我来半斤云片糕。” “好唻”小厮还在替书童包点心,朱婶已手脚麻利的称好了糕。 老妇书童见此处无甚可疑的,买好点心一人拎两串走了。而后他们几人便不再来骚扰不明。 数日后,伙计从益阳快马赶回。吴家乃益阳大户,吴逊之名尽人皆知。他族中并无叫吴天佐吴天侯的,吴天信吴天俭吴天修等叔伯有一大堆。薛蟠闻讯长出了一口气,赶到小西院。 小朱正帮着姑父收拾药材。薛蟠招手将他引到一旁低声说了半日,末了道“这趟去了两个人,还有一个留在益阳详查。” 小朱思忖道“如此看来,他们叔侄俩八成都是圣人的人。” 薛蟠点头道“嗯。但是吴大人的亲家公高大人肯定还不是。” 小朱道“高昉什么性子我不清楚。不论他是甲将军乙将军,依着林大人所言皆非那位的心腹,当是个颇有本事的官员,不曾入党争、不曾与圣人老圣人各家王爷有牵扯。不知郡主可知道她丈夫的立场” 薛蟠哂笑道“我猜她九成不知。吴天佑瞒着老婆偷偷投靠了圣人。”他顿了顿,“一个人为了考取功名不惜冒籍,可知是个爱官的。好容易得中进士、本欲大展其才,不想被郡主看中、一辈子只能呆在京城,混到如今也不过区区从五品小翰林。看贾雨村升官之快便可知地方上有多缺人手。”何况依着原著的意思四王八公皆为圣人眼中钉。“这个吴大人看老婆不爽可能很久了,说不得日后连妻族东平王府带亲家二王爷一锅卖了也未可知。另一个亲家高昉算添头。” 小朱瞧了他一眼。薛蟠忙问“我说的不对么” “你说的极对。”小朱道,“我竟不知你知人心至此。” 薛蟠微笑挺胸道“请叫我天才,谢谢。” 小朱望天摇了摇头,又道“去年端午节,应天府尹陈可崇在府中设宴招待一众宾客。本来也给了栖霞寺诗僧不明师父一张帖子的,偏他谎称身子不爽利、没去。” 薛蟠苦着脸道“千金难买早知道。我不是想着陪家人过节么谁有闲工夫奉承他去。” 小朱道“如今得先把当日的宾客设法查出来,看可有年岁模样相似的。”薛蟠点点头。小朱凝神半日,忽然轻声道,“我总觉得那人是司徒家的,不知缘故。” 默然了会子,薛蟠也轻声道“第六感通常很灵光,尤其是你这种人的第六感。” 小朱幽幽的道“若真是他们家的,你待如何” 薛蟠道“那会很棘手,只能借力打力。” 小朱哼道“你倒是全然不把天家放在眼里。” 薛蟠正色道“贫僧乃方外之人。害死人命者终须偿命,凭他姓什么。” 小朱怔了怔,撤身回到院子中接着收拾药材。薛蟠摸摸光头,总觉得这位大爷不大高兴。想了想跟过去帮忙。一时薛蟠弄错了两根,小朱一言不发将药材拿了回去。一没骂人二没讽刺,显见气儿不顺。薛蟠乃咳嗽两声“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最要紧是的真诚。若成日生闷气打哑谜,读书少的没文化的肯定猜不出来。你说是吧朱爷。” 小朱将手中的药材一扔,没好气道“告诉赵文生一声。弄死一个姓卫的和弄死一个姓司徒的是两码事,让他仔细掂量清楚。” “老天我没想到这一节。”薛蟠打了个冷颤,看着小朱欲言又止。 小朱拿起药材“还杵着作甚。” “是,我这就去。” 薛蟠转身去了客院。赵茵娘跟着薛家的孩子念书去了,赵牛独自在院中百无聊赖。薛蟠乃上前低声道“烦劳赵施主赶回扬州,问赵先生一句要紧话。” 赵牛忙问“什么话。” “今犯人很可能就是那个卫家的子弟。烦劳你再跟他确认一次,如果是,还要不要报仇。” 赵牛立时道“还确认什么不是早说过了” 薛蟠摇头道“你们家独他一个儒生,有些事只有他懂。赵先生自是想替侄女报仇的,只是涉及卫家,要冒的风险极大、要花的时间极长。须得他亲自斟酌,三思再三思再三思。茵娘先在我妹子院中住两日,你快去快回。” 赵牛见他说的慎重,只得答应。连衣裳也懒得收拾,径直命小厮套马车。薛蟠在旁嘀咕道“你这身形竟然不会骑马,好生奇怪。” 赵牛苦笑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买得起马。” “额,也对。是贫僧思虑不周,抱歉。” 次日起金陵便开始下雨,晨昏簌簌不歇。四日后赵牛回到金陵,进了门直奔薛蟠院中。薛蟠这几日哪儿也没去,单等着他。 只见赵牛头上身上尽是灰尘,目光黯淡满面疲乏。乃两步上前一把拉住薛蟠的胳膊,声音微颤“不明师父,那姓卫的究竟是什么人” 薛蟠立时明白赵文生之意,长叹道“他这么决定其实才是对的。终究你们家那么多人口。”赵牛眼睛直盯着薛蟠。薛蟠又叹,招呼他跟着走。 薛家花园里头有个十三曲桥。寻常人家爱在桥上修个水榭水亭,薛家这桥当中却是一片六丈见方的空地,只围着栏杆连个顶都没有。这会子雨半大不小,二人走到桥心空地当中立住,身上已湿了小半。 怔立了许久,直至二人都快湿透了,薛蟠低声清晰道“那卫施主不姓卫,姓司徒。” 赵牛皱眉道“姓司徒的很不好惹么” “也不是都不好惹,只他们家不好惹。”薛蟠道,“他们家碰巧出了几个皇帝。”赵牛霎时呆若木鸡。薛蟠等了片刻才接着说,“那人极有可能是皇帝的儿子或侄子。一旦出了什么岔子,便是满门抄斩、诛灭九族。那就不止你们赵家几百口人命了,还有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等许多不沾边的无辜者。赵先生自己敢舍下一身剐,却不能拿他们一道冒如此大险。” 赵牛登时掉下泪来,双目依然圆睁。分明他头上有雨水滚落,竟能分得清哪儿是雨哪儿是泪,无声无息。薛蟠看在眼里心如刀绞,忍不住跟着垂泪,愈发低声道“也未必是他们家的。如今还未查明白。纵然是也未必没有法子安然脱身。” 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赵牛不曾拭泪,向不明一躬到地,颓然道“没有把握师父也不会急着让我跑这趟路。猴儿是个明白人。若只我们哥俩也罢了,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既会拖累亲戚朋友,那就那就”他使劲儿摇摇头,甩掉脸上的泪和雨,偏立时有新的泪和雨滚下来。不知过了多久,赵牛猛的转身大步朝桥边走去。薛蟠立在桥心,双拳紧握泪如泉涌。 眼看着赵牛黑色身影拐过几道弯子走到桥边,他忽然立住不动。又过了会子,他竟折了回来。乃回到桥心在不明跟前立定,双目杳如深水,低声道“师父,我若出家为僧,可算是断了与赵家的瓜葛” 薛蟠道“不好说,可能会被查出来。”他顿了顿,“不用这么绝望,不是没有法子。他们家人口极多,兄弟斗得极厉害。” 赵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薛蟠微惊。赵牛沉声道“我家与师父素昧平生,师父竟肯帮我家如此大事。我知道师父是位金刚菩萨。赵牛幸而没有妻小,想拜入师父门下剃度为僧。自今日起,这二百来斤就交给师父。师父怎么说我便怎么做,求师父指教。” 薛蟠思忖片刻道“可贫僧眼下也不知该怎么做。只知道要花很久的时间、要计划得极周密,而且还不一定能成功。甚至不一定能查明。” 赵牛道“纵然一辈子也罢了,我只要那贼子与我侄女偿命。” 薛蟠又道“贫僧佛法真真不精,在庙中乃是倒数的。” 赵牛道“那个有什么要紧。我本是为着报仇方便才出家的,又不想修什么佛法。”这汉子声音颇轻,“不过是不能让孩子白死罢了。” 薛蟠道“贫僧原本也没打算放过那人。既如此你出了家,咱们设法隐去你的俗家身份。日后纵然出了什么事也查不到赵家头上。只是贫僧年轻,你比贫僧大了许多,不便宜拜我为师。” 赵牛立时叩首“弟子拜见师父。” 雨忽然大了起来。薛蟠呆了半日,负手而笑。如今这个时空,竟然也有理所当然不把皇帝家当回事之人。不拉来做同志岂非可惜遂点头道“也好。那贫僧就收个徒弟。”赵牛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雨声之中格外分明。 三日后,扬州人赵牛于金陵栖霞寺出家为僧,拜在僧人不明门下。法号却依着少林寺的辈份,唤作觉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十六章 薛蟠收集了旧年端午节往陈大人家中赴宴的客人名册。共二十六人,皆金陵名流,并无小于四十岁者。有十九人带了儿孙前去,年纪在二十岁正负五岁的计十五人。其中三个矮子五个胖子两个貌丑,剩下五个薛蟠使法子让赵茵娘见过四个,皆与引诱她姐姐之人相差甚远。遂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薛蟠看着那名字发愁。那人叫甄瑁,他爹便是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嗯,甄宝玉的哥哥。薛蟠倒不是见不着他,只不愿意见他。此人无耻好色的本事早已修炼到永恒钻石级别,薛蟠开外挂也赶不上,特长是认为人人都与他一样。乃长叹一声,打发人给甄家去下帖子。不多时甄家回帖,甄瑁下午就来。 两个时辰之后,甄瑁笑容满面来到薛家。薛蟠恭候于外书房,二人拱手见礼、商业互吹了足有一刻钟之久,藏在隔壁偷窥的小朱与赵茵娘鸡皮疙瘩掉了两大框。 甄瑁问道“贤弟说有小事相询,不知是何事” 薛蟠笑道“前儿小弟家中得信,荣国府的琏二哥哥要来金陵。他是小弟表妹夫,家母命小弟预备着招待。小弟还不曾见过他呢,不知其性情癖好。他们贾家与你们甄家乃是老亲,往来素密。故小弟特寻甄兄打探打探。你家常有人往京里去的,可知他是爱吃甜的爱吃辣的喜欢男的喜欢女的” 甄瑁抚掌道“琏兄弟要来金陵么好极好极。告诉你,你这位表妹夫荤素男女不忌,你只管挑好的上便是了。” 薛蟠挤眉弄眼道“如此说来他并不挑剔了实不相瞒,小弟还舍不得几个最好的。” 甄瑁拍案大笑,指着他半日说不出话来。“薛蟠啊薛蟠,你实乃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神仙一流的人物儿。莫非你开花楼子便是为了挑出最好的来留给自己” 薛蟠斜睨着他道“难道不对” “对极。”甄瑁道,“薛贤弟果然与愚兄脾胃相投,当浮一大白。”二人以茶代酒干了一盏。他乃笑嘻嘻道,“你那天上人间还藏着什么妙人儿可能取来愚兄鉴赏鉴赏” 薛蟠摆手道“珍稀秘宝,恕不见人。” “咦愚兄也不能么” 薛蟠摇头晃脑道“漫说男人不能,连雄蚊子都不能。” “男的女的” “男女皆有。” “哎呀,贤弟何等小气。” “偏是小气,就不给人瞧。” 小朱看赵茵娘满面懵懂,悄悄领着她走了。事先约定他们离开时打发人送果子进书房。是贼人送桃子,不是送樱桃。见小厮送了新鲜樱桃进来,薛蟠遂放心大胆的同甄瑁互飙荤段子。这玩意古人哪有后世的储备量大甄瑁足足笑了小半个时辰不带歇的,自此深引薛蟠为知己。 薛蟠乃道“眼看又是端午,小弟已收到陈大人的帖子。旧年小弟不曾去,今年必不能避了。” 甄瑁随口问道“贤弟旧年为何不去” 薛蟠苦笑道“实不相瞒贫僧琢磨了数日没写出拿得出手的诗来。” 甄瑁怔了一瞬,大笑“原来如此。外头只说诗僧不明才惊当世,合着你也要琢磨数日哈哈哈哈今年可有了” 薛蟠道“早预备好了三四首。”二人齐笑。 薛蟠遂问去年是个什么情形。甄瑁记性颇好,笑道“你放心,有一两首足矣。”乃说起去年陈府赴宴经过。 薛蟠细细听罢,安心道“如此小弟便不惧了。”乃挤眉弄眼道,“可有美人不拘男女。” 甄瑁摆手道“跟着我老子去的,哪来的兴致。” 偏这会子一个小厮进来了,笑嘻嘻近前打千儿道“大爷,方才小的遇上了石坝街那画店的朱师傅。他说你让他画的捧狮子头公子像他已经画好了,你只管派人去取。” 薛蟠不知小朱捣什么鬼,便顺着杆子爬道“你既遇上了,顺道拿回来岂不便宜” 小厮笑道“方才大姑娘让小的买东西呢。要不小的这就取去” “快去快去”小厮一溜烟儿出去了。 薛蟠扭过头,甄瑁瞧自己那眼神什么意思甄瑁一下下慢慢抚掌“好你个小和尚捧狮子头公子是谁” “额”薛蟠脑中猛然一亮,霎时明白了小朱之意。忙讪笑道,“我也不知道。” “嗯不知道小和尚,你可老实些。” “真不知道。”薛蟠道,“只见过一回。当时他身边人多,没法子过去搭讪。甄兄也知道小弟是不擅画的。可巧路边有个画铺子,小弟便临时拉了个画匠出去瞧他。” 甄瑁好悬笑喷“不想贤弟如此痴情。说不得日后能成一段佳话。” 薛蟠叹道“什么加话减话,这辈子能再见一回都不错了。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遂有几分怅然。甄瑁忙拿话宽慰他。 二人又闲聊半日,薛蟠一直懒懒的。直至小厮捧了卷画轴回来。薛蟠忙打开一瞧画上正是假卫若兰手捧食盒,食盒中搁着六个大肉团子。薛蟠心下暗惊这是头一回看小朱画人物,不曾想如此逼真,不愧是全能知识分子。甄瑁哈哈大笑“原来是这个狮子头,我还当舞狮子的狮子头。” 薛蟠皱眉道“不像。亏的那画匠还有脸吹牛他画出来跟活的一样。” “不像跟活的一样啊我还想问你是哪家画铺子,改日也寻他们家画像去。”甄瑁这才细看画上少年的模样,不由得低呼,“哎呀这人我倒像是见过。” 薛蟠忙问“甄兄见过哪家的公子” 甄瑁思忖道“便是旧年端午在陈大人府上见过。我不认得他,只远远瞧见他跟什么人说话儿。这么看着委实有些不大像。他本是桃花儿眼,这都画成杏子眼了。这画匠笔力极好,眼力却差了点子。” “哎,画人物儿就是讲究人画如一,有笔力没眼力顶什么用。怪不得他还是个寻常小画匠。”薛蟠望着甄瑁作了个揖,“我知道不像,可我说不出哪儿不像来。甄兄可否说说、好让人改改说不定改完便能认得了。” 甄瑁含笑瞥了他一眼“你个滑头小子。” 薛蟠喜之不尽,再作个揖回身喊小厮道“去请个画匠来,越快越好。” 小厮道“咱们家虽没有画匠,教大姑娘画画的先生会这个。不若请他来” “也行,请过来。”薛蟠拱手道,“烦劳甄兄了。小弟欠甄兄一个东道。” “好说好说。这才一会子功夫你都向愚兄行三回礼了哈哈哈”甄瑁点着他直笑。 不多时小厮请了教画的先生来。那人穿了身略大的鸦青色锦袍,本是薛蟠旧年家常穿的,因袖子过长挽了起来。脸和脖子都黑,手却极白,左手手腕上有三点不小的黑痣;眉毛略粗,杵在眼睛上甚是古怪;络腮胡子遮住半张脸;鼻梁上架着副西洋玻璃眼镜。薛蟠连着深呼吸四五次才勉强压下笑意,仍不能说话,说话必破功。 甄瑁对着朱师傅的画儿告诉那先生哪处该如何改动。此人极明白,甄瑁一说他便拿笔勾出个脸儿。甄瑁道“对。眼睛还大了点子,略改小些。”如此这般画了半日,甄瑁可算点头“像了。贤弟你看,可是那个捧狮子头的” 薛蟠连声道“像像像多了。”甄瑁哈哈大笑。薛蟠忙问,“甄兄,他跟什么人说话儿你可能想起来” 甄瑁细想半日摇头道“想不起来了。横竖也没几日就是端午了,保不齐他又来了呢” 薛蟠再作揖“谢甄兄吉言”二人互视而笑。 送走甄瑁回到外书房,薛蟠看见自己的随身小厮捶着栅栏板儿笑瘫在廊下。走进屋子,教画的先生已除去眼镜扯掉眉毛,正对着案头的西洋玻璃水银镜撕大胡子,恰是小朱;赵茵娘在旁帮忙。薛蟠憋了这许久早憋不住了,强撑着几步蹿到条案旁,还没来得及坐便大笑。赵茵娘跟着笑了会子,扭头看他还在笑,皱眉道“有那么好笑么竟笑这么老久。” 小朱拿下最后一片胡子,规规整整放入方匣,淡然道“他没见过世面。” 薛蟠又笑了半日才罢。乃问赵茵娘新画的画像是不是那人。赵茵娘起先觉得像,再过会子她又不敢确认了。终究当日天色暗,她看得并不清楚。小朱遂先照着这模样另画幅画像留着使,赵茵娘在旁瞧着极羡慕。 薛蟠低低的嘀咕了一声。小朱没听清楚“嗯” 薛蟠道“我说你真有两把刷子。” 赵茵娘趴在长案上手托腮帮子“他说,知识分子就是个百宝箱。” 薛蟠讪笑道“都一个意思。” 小朱挑了挑眉,随手点了画像的眼睛那人立时活了起来。赵茵娘不觉惊呼,薛蟠抚掌叫好。小朱撂下笔负手而去,在外头命小厮帮他将方匣拿回小西院。赵茵娘看着他的背影吹了声口哨。 薛蟠皱眉“跟谁学的吹口哨小姑娘家。” “蝌二爷。”赵茵娘无辜道,“他说他是跟你学的。”薛蟠无言以对。 两日后便是端阳佳节,不明和尚穿了身簇新的僧袍往应天府尹陈可崇府中赴宴。席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不明做了三首好诗博得满堂喝彩。然既不见假卫若兰一行人,也不见画像上那位。不明遂悄悄拉了甄瑁到一旁打探。 甄瑁低声道“我帮你瞧过了,今年他没来。” “那甄兄可想起来他旧年与何人在一处” 甄瑁含笑示意道“喏,那位孙老爷。” 不明抬目望去,陈大人正与一六十来岁的老者说话,不由得眉头紧皱。那老者乃金陵本地乡绅,年轻时进过学。其祖父曾任大理寺卿,家中一弟二子三进士皆在朝为官。而其长孙也是金陵排得上号的才子,今秋便要下场乡试。孙家虽非公侯之族,在江南士林中的地位概日凌云。换而言之,本朝最高级别的乌眼鸡们若来金陵,孙老爷是必拉拢的一位。 看着两张笑若菊花的脸,不明忽然发现了一个很伤心的事实想要查出坑死赵大姑娘的凶手,怕是先得弄明白过两年应天府尹之职为何会成空缺。依着原著的时间线,明年残冬未去之时林黛玉进贾府,再过两月此缺空出,撑死算后年二月了。 他因想陈可崇去职无非几样守制、升迁、平调、谪贬、像贾雨村一样被人参本撸掉。这老陈为人机敏、行事狡猾、八面玲珑,把柄不好拿。除非上面有人非要收拾他,或是犯了不小的错。故此后两样可能性相对小。不明跟赵文生说有人想要应天府尹之职乃信口雌黄,贾政能弄到的位置定然不是被人盯上的。则无故平调去别处的可能性亦小些。要么守制、要么升迁。念及于此,不明溜达去了陈可崇身边。甄瑁在旁挤眉弄眼。 孙老爷早先是瞧薛家不上的。然不明委实写了许多好诗好词,兼他业已出家为僧,孙老爷遂也待他十分客气。寒暄几句话之后,不明得意洋洋扯到自家母亲、叔父、婶娘身体康健上去。尤其他叔父之暗疾已好了大半,眼看着便能长命百岁。孙老爷上了岁数,见他炫耀得真心实意,不觉捋着胡须直笑。 不明乃叹道“只可惜贫僧父亲已没了。古人云,人生最恨子欲养而亲不待。不亲身经历焉能明白其中意思。” 陈可崇也叹道“不明师父说的是。家严也去的早,幸而家慈尚康健,老夫也可略进孝心。” 不明赶忙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呵呵贫僧就知道当着孙老爷的面陈大人你不可能不提自家老子娘。“不知老夫人高寿” “今年六十有四。” “老夫人福寿满堂啊。” “哈哈哈借师父吉言。” 陈可崇未及五十。古代女子生孩子早,也正常。如此说来,陈大人比较大的可能是攀上高枝进京去了正想着,那头孙老爷已招手喊他孙子过来了。不明微笑贫僧又要当一回别人家的孩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十七章 话说孙老爷将其长孙招至跟前。此人名叫孙溧,二十余岁,曾与不明在诗会上见过几回。不明少不得吹捧他一番。孙老爷因提起不明至孝,孙溧也吹捧了不明一番。陈可崇混在里头两头吹捧。 不明忽然想起一事,悄悄问孙溧“眼下已是端午,秋闱将近。若孙施主得中,明年可会立时就去京中大比” 孙溧含笑道“若侥幸得中,自然要去。”不明眉头微皱,仿若迟疑不决。孙溧忙说,“师父有话只管直言。” 不明又斟酌了片刻才说“孙施主可曾娶妻” 孙溧微笑道“学业未成,尚未娶妻。” 不明打量了他两眼,轻声道“孙施主可知道吴天佑大人” 孙溧一愣“不知这位大人官居何职” 哦,看来孙家跟吴家不熟。不明道“吴大人现为翰林院侍讲,年岁已是不轻了。”孙溧依旧茫然。不明愈发低声道,“京城里头贵人多贵女也多,未婚进士太年轻相貌太英俊不见得是好事。贫僧劝孙施主,春闱之前娶个媳妇吧。”孙溧神色大变。 孙老爷在旁将他二人所言听了个囫囵,不禁惊道“亏的不明师父提醒”乃拍几而叹,“吴天佑真真可惜。若非被郡主相中强配婚姻,又困得他半步出不去京城,何至于此。”不明阿弥陀佛不再多言。陈可崇笑眯眯望了不明一眼,不明无端打了个冷颤。 甄瑁一直张望留意这头。见不明又目不斜视合十诵佛,便猜怕是并未达成所愿,心下暗暗替他着急。乃走上来拉孙溧与不明过去吃酒。陈可崇忙说“好容易过个节,让他们年轻人到一处热闹去。孙老,咱们两个老东西莫要拘束他们了哈哈哈哈”遂绊住了孙老爷,任凭甄瑁将二人拉走。 两种盅酒下肚,甄瑁笑问“不明师父,那人儿可问明白没有” 不明摇头道“这等事不便问孙老爷子。” 孙溧忙问何事。甄瑁抢着说“旧年今日,有位妙人曾与令祖父说话儿,孙贤弟可认得” 孙溧笑道“我祖父也不知与多少人说过话,究竟是哪一个。” 不明忙诵佛道“甄兄可饶了贫僧吧。原本不与孙施主相干,莫把他搅糊涂了。”遂说起金陵这许多寺庙哪家的素斋好吃。话题转得太生硬,孙溧反倒起了几分好奇。 甄瑁自是愈发不甘心,不一会子便想将孙溧哄走、好询问不明究竟。他太着急了些,孙溧偏不走。可巧有位老儒经过他们跟前,孙溧上前打招呼。甄瑁忙将不明扯远了几步,笑问“那人莫非是这家的” 不明摇头道“连借口都没寻出来,怎么问直说不得被孙老爷打死。故此贫僧只说了些孝道之类的。”甄瑁大为失望,嗐声跌足抱怨不明没胆量。不明悠然道,“左不过缘分罢了,命里有时自然有。甄兄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贫僧没替甄兄打听到可人儿。” 甄瑁瞪了他一眼“罢了,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说话间孙溧已回来了,恰听到一点子尾巴,随口问道“什么太监” 不明道“俗话罢了。”甄瑁瞥了他一眼,满面的恨铁不成钢。 不明又念了一声佛,迅速拉起话题,与孙溧辩什么“格律要紧还是辞藻要紧”。甄瑁很快撑不住往别处去了。过会子见他二人依然在说话,甄瑁又好奇溜了回去。只听不明拍手道“好不好多半是做的人自己斟酌,难道每回都有人替他评判不成自己做的诗几个人会觉得不好尤其初学的蒙童,才刚念三四本书个个觉得自己才惊今古。然而唐朝满打满算不及三百年,也只出了一个李白并一个杜甫”甄瑁霎时头疼,趁他二人尚未来得及跟自己打招呼赶忙溜走。 另有纨绔公子笑问“甄大爷,做什么呢跑得这么快。” 甄瑁指着那二人抱怨道“好好的端午节,纵不相会佳人,吟风颂月也是美事。他两个竟有闲心辩学问真真糟蹋光阴。” 若非数日前帮着不明重绘了那公子的画像,甄瑁未必如此惦记。偏他满怀一颗蓬勃的八卦心期盼数日、单等今儿瞧个结果,不曾想小和尚连问都没问。失望之意顿如滔滔江水,不留神间声音便大了些。四周许多人皆听见了,纷纷举目望过去。那两位正争得面红耳赤。甄瑁素来懒得读书,故此将“作诗”也当作是学问。然孙家大爷素有才名。这话落在旁人耳朵里,还以为那两位在议论四书五经。孙老爷与陈大人皆在不远处,听了个明明白白,都捋须而笑。 孙公子终究才二十出头且是个儒生,哪里有后世来的妖怪思路开阔随随便便被不明转移到“规则的约束力”这种后人早已研究多次的命题上去了。孙溧终被说服,不明大获全胜。 不明本是个极易近人的性子,辩了这一番之后孙溧顿觉与之亲近许多,乃问道“师父可是想寻我祖父打探什么人不才或能相助。” 不明笑摇了摇头道“此事甄兄误会良多,压根不是那么回事。”遂解释道,“说来古怪。旧年端午前夜,贫僧梦见跟一道士下棋难解难分。最末他指着贫僧道,哈哈哈你输了。贫僧方欲答话,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贫僧骤然惊醒,睁眼时正躺在家中罗汉床上,庭前明月如珪。不过南柯一梦罢了,贫僧本已忘了大半。谁知数日前贫僧又做此梦,那道士笑贫僧又输了。醒来后贫僧心下纳罕,便请了画匠,依着梦中那道士的形容作了幅像。那日甄兄来访,可巧遇上小厮去画店取画回来,瞧了个正着。他那性子,贫僧也不敢跟他说得太明白,只糊弄说是前几日看见的一个人、不知何故记得其形容。那厮便想歪了。”不明无奈道,“贫僧纵然没出家,也不喜欢男人呐” 都是金陵城中的官宦子弟,孙溧深知甄瑁为人,好笑道“甄兄额,并无歹意。” “贫僧知道,不曾怪他。他说他仿佛见过那人,就在旧年端午陈大人府宴上。” 孙溧原先只有三分好奇心,这回已惹出了十二分,忙问“那人认得我祖父么” 不明道“甄兄说看见他与令祖说话儿。然这等事贫僧如何同令祖打听孙老爷,敢问您老可认得一个会下棋的道士么”他双手一摊,“何等唐突。” 孙溧思忖道“也算不得唐突。” “倘或甄兄看错了人呢终究是梦中所见,那画像也未必真。再者说,甄兄看见的那人衣着并非道士,乃一位公子。”不明正色道,“贫僧想着,孙老爷为本省大儒。能与他老人家说上话的必有才学,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保不齐业已中了生员。万一那人前世修道,与贫僧有什么瓜葛;我二人相见后他顿悟机缘,竟拂袖出家也未可知。如此一来,他老子娘岂非白白期盼了他二十余年此人若有道缘,中举为官生子、至老再悟也是一样的。人间一年天上一日。左不过一世修行。下都下来了,迟个数十日回去何妨区区小事,他若抱怨贫僧就让他抱怨好了。故贫僧已决意不向令祖打探此人。” 孙溧愕然,良久方想明其意,不觉拍案“师父想得齐全不才”他拱手道,“不才敬服。”不明合十诵佛。他二人遂将此事揭过。 当晚,孙家爷孙俩回到府中。孙溧送祖父回房后略坐,孙老爷少不得问他今儿如何。孙溧后来大半同不明在一处说话,也少不得将其梦中与道士对弈之事说与他祖父。孙老爷起初还捋着胡须回想旧年宴席,猛然大惊,竟扶着案子站了起来“溧儿,不明师父是怎么说的,你再说一遍”孙溧忙再说了一遍,一字不差。 孙老爷双手拄拐杖四肢俱颤。孙溧恐怕他祖父跌倒,两步抢上前搀扶。孙老爷扶着孙子坐下,呼吸久久不平。孙溧侍立在旁不敢说话。足静默了有半柱香的功夫孙老爷才说“过两日,你寻个借口去薛家,看看那副画像。”孙溧应“是”。正欲试探一声,孙老爷摆手让他回屋歇息。孙溧只得退了出去。孙老爷独坐灯下直至四更不曾合眼。 殊不知今儿晚上不明赶着小朱画了幅道士像,真真骨格不凡、丰神迥异。 次日薛家便接到了孙家的帖子。再过一日,不明僧衣芒鞋于外书房接待孙家大爷孙溧。半个时辰之后,孙溧看到了道士画像。 再两日,孙溧忽然来访,不明不在府中。薛府管事将孙大爷让至外书房暂坐,打发人去请自家大爷。等了大半个时辰,忽听外头脚步声骤起。孙溧抬头望去,却看不明和尚只穿着旧僧衣,手里提了把雁翎刀匆匆而入。一眼瞧见他衣襟上有血迹,惊得孙溧站了起来。 不明随手将刀丢在案头笑道“大暑天的,孙施主怎么又来了莫非得了考前综合征” 孙溧看着那僧袍“师父这是” 不明低头瞧了一眼“无碍,不是贫僧的血。方才有人来寻贫僧切磋武艺。”孙溧心道这哪里是切磋,口里不吱声。不明坐在他对面,随手替自己倒了一盏茶,仰脖子饮尽了,方大略叙述了他衣上血迹之来历。 合着今儿有人到天上人间闹事,拉来八抬大轿非要娶一位粉头。不明问他家中有几口人,他说有父母妻儿共七口。不明摇头道“你岳父得多瞎才会把女儿嫁给你。”遂命人将他轰出去。那人不肯走,在门口闹腾。不明手下那个叫卢慧真的丫头素来喜静,嫌他吵得难听出去骂了一顿,骂得他面红耳赤。 不曾想这人还有个朋友跟着来凑热闹,竟一眼相中了卢慧真。此人是个纨绔,手下颇养了几个狗腿子,遂回去领出一窝来想强抢民女。天上人间自有护院打手。只是不明一瞧,这帮家伙足有三十多个且个个扛着家伙,霎时手痒他有日子没跟人动真家伙了。乃呵呵一笑“不想我金陵呆霸王薛蟠竟然不是领着狗腿子出去欺负人,倒是被人领着狗腿子打上门。今儿若让你们全须全尾的走了,贫僧还有脸见人么”遂喝令楼中的姑娘悉数搬小竹椅小杌子出来围观,他自己进去换身旧衣裳好打架。 石坝街这一带尽是花楼。漫说天上人间,前后左右十几座楼子的姑娘、客官们全都围拢近前,乌压压挤满街头。目光到处翠袖红巾温香软玉,满耳咭咭呱呱全是说笑议论声,比戏台子还热闹些。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明的武艺在少林寺虽说得倒着数,寻常打手哪里敌得过他刀在鞘中整个握着,眨眼揍得五六个狗腿子满地找牙。其余的一看这和尚不好对付,干脆一拥而上。不明就等着他们呢。他师父法空大师曾在无人之处悄悄教过他借力打力,最合适以一敌多之状。不明下山这么久只遇到了两次机会,这是第三次。 乱斗了不足两刻钟,三十余狗腿子竟伤了十几个。他们家主子倒是想溜,偏四面全让粉头们围得结实,连个缝儿都寻不出来。有个狗腿子人高力足,悄悄抡起刀想从背后偷袭,让不明一脚踢在刀背上。那刀飞了出去,正扎中了他主子的大腿。不明合十诵佛,满面慈悲的上前向纨绔道“各位施主受伤了,可要进来包扎下伤口”天上人间的护院们率先鼓掌,粉头们跟上,眨眼间街上掌声雷动。 讲述至此,不明忽然停下吃了两口茶道“孙施主,古人云一样米养百样人,绝非虚言。” 孙溧眉头一跳“师父何意” 不明垂着眼皮子道“那位纨绔是你家的。” 孙溧大惊“我家的哪一个” “年可十七八岁,模样么”不明望着孙溧的脸道,“与孙施主你有几分相似。他自己扯着嗓子喊祖父是谁、伯父是谁,当为都察院那位孙大人之孙。大半条石坝街都听见了,想不出名怕已不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十八章 听了不明几句话,孙溧登时猜到纨绔是谁。那族弟去年从京城回乡欲考功名。因他们两支早已分家,孙溧与之不算熟络。饶是如此,孙溧依然是孙家长孙,忙站起来作揖赔礼。 不明摆手道“不与孙施主相干,又不是你亲兄弟。贫僧做了这门子生意,纨绔见得最多。平素老子娘活祖宗似的惯着,无法无天。呵呵,他们自家不教育,出了门自有人替他们教训。” 孙溧叹道“今年县试前他染下风寒耽误了入场,如今暂未回京,只等着明年再考。大约心里也不大痛快。” 不明扑哧笑了“拉倒吧。今儿他又不是没说过话,肚子里哪有墨水。连自出机杼之典都不知道。区区病遁也就孙施主你这样的老实人肯信他。今年风寒明年拉稀后年花粉过敏,然后他就可以说他跟科举没缘分、不用考了。” 孙溧忙说“我看过他的文章。虽算不得极好,倒也不差。机杼之典语出魏书,他尚且年少,还不曾读过。” 不明瞥了他一眼“信不信由你。那小子就是个饭囊衣架,必有代笔。” 孙溧正欲辩驳,无故心虚没有开口。呆了半晌才道“我竟不便管他,如今只说与长辈罢了。” 不明乃正色道“孙施主莫怪贫僧失礼。贫僧恐其抵赖,故早跟十几位围观闲人打好招呼。他们皆能作证,贫僧的刀自始至终不曾出鞘,令族弟亦不曾加入战团。”孙溧惭愧点头。 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孙溧方问道“不明师父,你梦里所见的那道士可知其来历” “阿弥陀佛。”不明合十道,“孙老爷无须顾虑,不过一梦尔。” 孙溧道“我祖父想着,那人究竟是如师父所猜下界修行,或是天帝别有差使。” 不明一愣,摇头道“佛道不同宗,他纵有差使贫僧又岂能知道。贫僧之修为并不高。再说,世人模样儿多有相似,令族弟再过几年怕是会愈发像孙施主。” 孙溧霎时如被雷劈了一般。良久,喃喃道“说的也是”不明右手藏在袖子里偷偷比了个“v”。孙家与不止一只顶级乌眼鸡有联络。 回到府中,孙溧赶忙将族弟石坝街打架之事报与他祖父。孙老爷大怒,打发人往侄孙处问去。果不其然,那位小爷半个字没提自己领狗腿子抢人,只说不明和尚提刀砍伤自己。 孙溧先忍不住了,朝跟来回话的小厮冷笑道“回去问你家主子,没出鞘的刀究竟是怎么砍伤他的。”那人霎时变了脸,显见方才打架就在当场。 孙老爷重重拍案,指着他喝到“那小子干了什么好事,从实招来不然打折你的腿” 小厮吓得战战兢兢朝上磕头,半个字不敢隐瞒全招供了。他虽不曾读过书,倒也能鹦鹉学舌的学个八九不离十。孙家爷俩听罢目瞪口呆天上人间一个丫鬟,用十几样典故拐弯抹角把两个儒生骂得毫无还手之力。那小和尚究竟开的什么花楼小厮见孙老爷面上尽是惊愕,怒气已去了大半,壮着胆子道“我们二爷本是好意。他想着,那小粉头才学满腹沦落风尘好不可惜,何不救了她出火坑二爷也能得个额得个聪明女人服侍,也好红袖添香、日常督促他读书。” 孙老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思忖片刻,随手出了一题,命一个得脸且得用的老仆这就送去侄孙家里。“告诉他,他只伤了腿,并未伤手。你就在旁看着他写,不许人帮他。”老仆答应着揣上题目便走。再看小厮脸上已经一片煞白,孙老爷喊道,“回来。” 老仆转回身来“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将替他代笔之人给我带来。” 不足半个时辰老仆便回来了。原来侄孙见了考题便知道难以蒙混。强撑着写了四十来个字写不下去,干脆装头疼脚疼哪儿都疼。老仆径直问他平素写文章是谁代笔,侄孙遂将其人推了出来。 孙老爷看着那四十来个字嗤笑道“不明师父说的不差,委实是个饭囊衣架。” 又看那代笔者。此人年有四十六七,相貌敦朴可靠,跪在下头眼观鼻鼻观心。问他来历,他操着一口极杂的口音道“奴才乃夔州人氏,小时候乡中遇上洪水、逃难去了南边,跟着父亲在广州码头做活。奴才之父染了病,奴才不得已卖身救治。主子看奴才老实,派在小主子身边,遂跟着他念了几本书。后主子进京做了大官,奴才也跟着去了。再后来主子犯事府里卖人,王管事买下奴才养马。前年,奴才替二爷牵马,听见他琢磨对对子,一时糊涂多了嘴。二爷便将奴才要在身边。” 孙老爷捋着胡须点头。此人混着川粤京等各色土音,倒也对得上。乃问道“你叫什么从前的主人家是谁” 他道“奴才叫余得水,是二爷替取的名儿。” 孙溧摇头道“他得了你委实如鱼得水。” 余得水接着说“奴才先头那位主子乃是通州通判梁大人。” 孙老爷不觉好笑。还以为他前主子是多大的京官儿,原来区区一个通判。乃向侄孙的小厮道“这个余得水我留着。你主子的名声想必已传遍十里秦淮河,出去徒惹人笑话。不如安生念书预备明年的考试,休要再打寻人代笔的主意。”遂打发他走了。又想着余得水这个名儿听着膈应,问道,“你本名叫什么。” 余得水道“奴才本名瑞仔。” 孙老爷道“从今儿起你就叫回本名。既然会写两笔字”老头想了想,“暂跟着溧儿。” 孙溧笑道“祖父,他这个名儿怪傻的。” 孙老爷也笑道“那你自己再改一个。” 孙溧思忖半日“既然读过书,就叫知书吧”。余知书面上悄然露出一丝苦涩,磕头谢恩。孙溧身边有人将他领下去了。 孙老爷看着自家的靠谱孙子,想想他弟弟那孙子,心下无比畅快。乃吩咐道“此事须得给不明师父一个交代。让下头收拾份礼,不必重但须得用心,你亲自送过去。别的不说,单看他不肯打听梦中道士的缘故这和尚比你还小几岁,其心地慈孝、思虑周全可见一斑。且不论他有没有根基来历。陈大人说,那位”他伸出三根手指头,“对他另眼相看,并与林海私交甚笃。还有他那个舅舅。日后做不做和尚怕是两说。”顿了会子,眉头皱起,“竟不知他会择了谁。” 孙溧低声道“依孙儿看,这和尚性子谨慎,不会轻易择了谁。”孙老爷点点头。 过了两日,孙溧替他族弟上薛家赔礼,薛蟠穿着俗家衣裳出门相迎。孙溧还是头一回见他不着僧袍,微怔了片刻。 余知书虽才刚跟着孙溧,已显出了进退得当、言辞有礼。因知道薛家有个才女卢慧真,孙溧为着不输阵势,特特带着他。薛蟠对此人颇感兴趣,孙溧便提了他的来历。薛蟠愈发感兴趣了。孙溧不免好奇打听卢慧真。薛蟠道“世上总有人天赋比旁人强出十二分去。老天爷给出这天赋时不拘男女、不分贵贱。慧真与你们家这个余知书皆是天生的读书料子。不用先生一再教导、只略看看便能记住。”只字未提此女身份。孙溧遂也不再问。 次日,薛蟠让他徒弟觉海回了趟扬州。赵茵娘很聪明,薛蟠欲留她在金陵念书,须得问问她父亲的意思。并有件事要麻烦赵文生查。 数日后觉海回来,直将赵茵娘之父带了来。此人名叫赵二锁。薛蟠一愣合着他们家的名字并不是依着生肖属相取的。赵二锁与女儿、族兄闭门商谈大半日,决意干脆搬到金陵、投在薛家做事。 薛蟠知道老赵家的人可靠,自是巴不得。他的住处在薛府东边,后头有个小庭院,早先是薛父两位妾室住的。薛父一死王氏便将她二人打发了,那院子如今空着。薛蟠遂命人收拾出来给觉海。 又过了些日子,赵二锁处置完扬州家产来到金陵,并带来了赵文生的回信。薛蟠看罢那信悄然一笑。 这日孙溧又带着东西来薛家赔礼。原来是他那族弟伤好了,又与几个狐朋狗友逛花楼去。因前回输得太惨,他在石坝街名声大起,四处被人调笑。遂恼羞成怒,又上天上人间闹事去了。这回不明不在,法静在。 法静的武艺比不明高得多,且生性唠叨。他赤手空拳把孙公子及其狗腿子打败之后不肯放他们走,就拦在天上人间门口规劝其改邪归正。十几个没事做的粉头搬竹椅杌子在旁瞧热闹。客官们见此情形难免驻步而观。法静足唠叨了有大半个时辰,被天上人间的老鸨子劝回去了。彼时围观之人早已里三层外三层。 六月的天儿本是最热,好巧不巧的当日忽然阴凉。秦淮河畔客流量创下今夏最多,其中不乏金陵名流。孙老爷两个时辰之后就知道了。老头儿不辞暑热亲自去教训侄孙,却看那小子跟去了半条命似的耷拉在屋子里。一问方知他被法静念叨得头晕,发誓这辈子再不去天上人间了。 既在盛暑之时,薛蟠亲引着孙溧往后花园说话去。只见园中赤日当空,树荫合地。荷花池旁一带垂柳依依点水,水边探出一只八角小亭。微风拂水,荷香袭来,悠然去俗。亭中只设一案二椅,薛蟠与孙溧坐着吃茶闲谈。 他二人此时已熟络许多。孙溧乃笑道“我祖父想着,既是族弟旁人不惧、独惧那位爱说话的师父,不若请了他来督促臭小子读书。” 薛蟠道“倘若是别人,烦劳我师叔走几趟倒没什么。可这一位,我劝孙老爷撂开手吧。不可雕也。孙兄,你可知道他是特意打听到贫僧不在才去的。”乃摇头道,“哪怕上镖局雇几个帮手,特特寻贫僧在的时候过去,纵然打输了也算有志气。” “嘶”孙溧一想,委实是这么回事。小和尚这是摆明了瞧不上那族弟。他心下并无不自在,乃一笑略过。 二人闲坐了片刻,薛蟠忽然说“孙兄,贫僧多句话。你的亲事” 孙溧苦笑道“家父原先没预备替我在金陵娶亲。这一时半刻的上哪儿求合适的去。” “令尊大人还想替你在京中娶亲不成”薛蟠冷笑道,“孙兄若得了举人身赴京,不论春闱中与不中,皆如丢了个肉包子进狗窝你们家已经连着出了三个进士了可不是闹着玩的。那遍地权贵之处还想由得你们家挑官大一级压死牛,随便伸出跟手指头来,吃不了兜着走。孙兄,”薛蟠看着他摇摇头,“依着贵人们的手段、蛮横和不要脸,给你挖坑真的很容易。” 孙溧骤然失色。 亭子太小,跟着孙溧来的仆从自是没法子进去的,薛家有人将他们引到不远处一条长廊下暂避日头,并送来些凉开水。两下里正说些主子们的闲话,忽然薛家众人齐刷刷直了眼朝前头望去。孙家的人也赶忙定睛张望。 只见一着绯红罗衫的大丫鬟顺着长廊盈盈走了过来,形容昳丽气度端庄。有个小厮抢先迎上去陪笑“卢姐姐好”众人纷纷跟着问好。 大丫鬟扫视众人道“大日头底下聚着这么多人做什么呢。” “大爷跟孙家大爷说体己话呢。” 大丫鬟笑道“是前儿法静师父教导的那个孙家么” “可不么。”小厮笑道,“这个是他们家大爷,专门负责替兄弟赔礼道歉、收拾烂摊子,倒也辛苦。” 大丫鬟嗤道“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 先头听他们喊“卢姐姐”,余知书便猜此女可是那个舌战儒生的卢慧真;闻听此言便已确认。乃站起来朗声道“姑娘此言差矣。” 卢慧真眼中闪过笑意,侧头瞥了一眼水亭,款款上前向余知书作了个揖“先生有何赐教。” 听到“先生”二字,余知书身子微微发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九章 薛孙两家最有才学的下人,卢慧真与余知书,于廊下偶遇。 余知书比卢慧真大了三十多岁,本不该同一小姑娘辩论。然他平素也没旁人可辩,憋得慌。何况卢慧真将孙溧比作“细人”,他替主子挣脸天经地义。乃不慌不忙站起来回了个揖道“我主孙溧公子宽宏大义,绝非细人。若姑息二爷,哪能来贵府赔礼” 卢慧真道“贵主既来了第二回,便是姑息。元典章曰,姑息任情则或生不测” “太宗尝病亟,帝往视之,亲为灼艾” 他两个便唇枪舌剑的斗上了。四周众仆压根听不懂,面面相觑。薛家的两个小厮每听卢慧真说完便抚掌“卢姐姐说的好” 孙家一人问道“你们这卢姐姐说的什么意思” “不知道。”小厮道,“我们只管摇旗呐喊,凡卢姐姐说的都好。” 孙家下人一听既如此,我们也不能没了声势。余知书一说完他们也喊“余大叔说的好”长廊之下霎时热闹无比。 两人斗了小半个时辰没分胜负,辩的听的个个尽兴。 送走孙溧,薛蟠立时回到自己院中。才刚跨入门槛便听小朱抱怨“什么都不知道你急慌慌的让人喊我来。我忙着呢。” 卢慧真懒洋洋道“别问我,大和尚吩咐的。” 薛蟠忙说“是我的话”乃含笑看着卢慧真,“听说你们俩棋逢对手、将遇良材” 卢慧真满意道“我都多少年没跟人辩得如此畅快了。” “气度如何” “曾意气风发过,绝非下人。” 小朱咳嗽两声。薛蟠道“方才我烦劳慧真试探孙家那个余知书去了。若是个庸才便罢;若是个奇才便赶紧找你过来。” 小朱皱眉“世间有的是人才,难不成你个个想要慧真道长已够让人头疼了。” 卢慧真悠悠吃了口茶“我才懒得跟你这般无知细人计较,没成就感。” 小朱才刚端起了茶,闻言便欲放下抬杠。薛蟠忙喊“停停别斗嘴。”他正色道,“朱大爷,我想同你商量。这个余知书,咱们是将他继续留在孙家,还是设法救梁廷瑞大人出来。” “咣当”小朱失手砸了茶盏子。“你说什么”卢慧真也吓了一跳。 薛蟠慢条斯理道“我说,要不要从孙家救先正四品大员、鸿胪寺卿梁廷瑞大人出来。堂堂状元牵马沏茶怪可惜的。再说,咱们手里也缺一个能主持大局之人。梁大人先后任夔州知府和成都知府,还混过翰林院,贫僧觉得他应该挺能干的吧。” 小朱呆了半晌没回过神来。卢慧真道“你怎么看出他是梁廷瑞的。梁廷瑞不是跳河自尽了么” 薛蟠摊手“又没找到尸首。” 小朱磨了磨牙“快说” 薛蟠右手高举起茶盏“总得让人先吃口茶吧。有学问了不起啊”眼看小朱要翻脸,他赶忙仰脖子吃干净茶开始解释。 原来薛蟠前世曾在深圳工作过两年,一见这个余知书便觉得他长得像广东人。广东男孩小名常叫某仔。他大学室友是四川人,遂知道四川孩子小名儿多叫某娃子。故此薛蟠猜测余知书应当是广东人、在川蜀呆过挺长的年头。那么问题来了他干嘛要撒谎说自己是四川人与那个姓梁的通判可有瓜葛 前阵子觉海赶回扬州,烦劳赵文生帮忙查找邸报,看看通州近几年可有姓梁的通判犯了罪。赵文生一查,五年前通州通判梁廷瑞因行为不检点被革职查办,赶在官差捉拿之前畏罪投河自尽,尸首未曾找到。梁廷瑞原为鸿胪寺卿,有人检举他与先义忠亲王有瓜葛。尽管查不出证据,依然短短一年连着贬官三回,直贬到通州做通判,最终还是逃不脱莫须有之罪。薛蟠遂疑心是忠仆穿着官袍替梁廷瑞投河,梁大人自己假冒下人被官卖为奴了。 然而这个余知书给主子代笔的文章平平。或许他腹中墨水有限、或许不敢太过招摇。梁廷瑞年仅二十六岁便高中状元,素以博闻广记著称;卢慧真亦有此能。自打孙纨绔二闹石坝街,薛蟠就知道孙溧又得来赔礼,特让卢慧真等在薛家试探余知书。 卢慧真听罢立时道“抓犯官的个个眼睛锃亮,不好哄骗。” “这一节我想过了。”薛蟠道,“我国幅员辽阔、地大物博,面积跟整个欧洲差不多。你们看那些西洋商人传教士,是不是都长得差不多其实他们看我们东亚人也一个模样,分不清中国人东瀛人高丽人。京城派出去的官差皆北方人,看广东人都差不多。梁廷瑞若长了那么朴素、那么广东的一张脸,挺容易混过去的。毕竟他们家定有从广东跟去京城的奴才。再说,梁大人不是投水了么官差的主要精力肯定放在河上。” 小朱斟酌良久,轻声道“梁大人真不是太子的人。” 薛蟠摸了摸下巴“难怪查不出证据。” 卢慧真道“既如此,他必然惦记着平冤昭雪。” 小朱嗤道“什么冤什么雪谁不是冤枉的” 薛蟠只当没听见,打了个响指“我有主意了。小伙伴们,别忘了我们的志向不是封官拜侯,是绿林大佬。凡官道解决不了的,可以走匪道嘛。” 小朱与卢慧安互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卢慧安无奈道“和尚,你还没死心啊。” “死心这位道友你开玩笑”薛蟠摇头晃脑道,“既在江湖内,都为苦命人。底层人民力量是无穷的。”朱卢二人再互视一眼,再齐声叹气。 那头,余知书替孙家长了脸,才刚回到府中便有人忙不迭禀给了孙溧。孙溧大喜,随口问他们说了什么。余知书不便自答,只谦逊道“不过是略辩几句罢了。” 一小厮道“余大叔与那个卢姐姐说什么细人。” 另一小厮道“还有姑息。” 早先卢慧安在天上人间骂时纨绔,为了扮出气定神闲的模样来,说话颇慢并时不时解释给围观闲人听。兼孙二爷那小厮记性好,转述得还算齐全,惊了孙家爷孙俩一回。然今日余卢二人乃文人辩论,语速快、往来皆典故、斗的时间长还丝毫不照顾听众文化水平。从中后期开始他俩专挑偏僻之典玩儿。两府仆从早都没去留意他们说了什么,只管对着呐喊、比谁的喊声大。因此,两个小厮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日,全是“余大叔威风”、“余大叔畅快”之类的场面话,压根没有具体内容。孙溧只猜出了引战的那句礼记,便当余知书替主子跟那薛家那丫鬟抬杠而已,遂赏了他二两银子。余知书一时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 数日后,孙溧书房里平素使的仿澄心堂纸快用没了。金陵市面上各色纸坊多有此货,价钱高低不一。勤快跑远路便能买到物美价廉的,油水丰厚。因上回余知书在薛家给主子长了脸,掌管书房的大书童与有荣焉,便将这美差派给了他。 余知书依着一位机灵小厮的举荐,特跑去了北伞巷。北伞巷实则在金陵城西,毗邻莫愁湖,常有文人墨客游湖兴起、索要纸笔记录诗文。湖畔茶楼酒肆的老板便会预备下些好纸好墨,看来人衣着富庶举止大方,恭敬奉上;大爷们心情一好,给的赏钱保不齐比酒钱还多。 买好东西从纸行出来,余知书信步闲行,不觉走到了北伞巷南端。巷口有座茶楼名叫莫愁遐思,凌空架起飞阁连着那边的南伞巷。这会子犹在六月天,蝉鸣四起暑气袭人,余知书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饮一盏清茶。 偏这会子茶楼中走出一个小伙计,笑嘻嘻上前打了个千儿“这位先生,我们东家想请你吃杯茶。” 余知书一愣“请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委实穿着下人的衣裳。 小伙计道“是,请先生。我们东家平素小气的紧,请人吃茶不容易。” “尊东贵姓” “姓薛。” 余知书心跳急了几拍。薛家他只见过那个小和尚,寻自己作甚莫非是前几日同卢姑娘多言了偏他身为奴仆,主子的朋友请他他不能不去。乃躬身道“既如此,烦请小哥前头带路。” 小伙计遂引着他上了楼直奔飞阁,在门外喊道“东家,那位先生请到了。” 里头果然传来薛蟠的声音“请进来。” 小伙计道“先生只管进去。我们东家怕热,里头冰盆极多。先生进去快些关上门,莫走了凉气。” 余知书暗有不妙之感,也只得答应,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果然,才推开门缝便觉一股凉气扑面而来。他忙快步进去转身关门,扭头便看见薛家大爷穿了身鸭卵青的襕衫、头戴儒巾端坐于一长案前。余知书还未来得及上前打千儿,薛蟠已率先走过来作了个揖“先生您好。初次见面,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薛蟠。” 余知书赶忙还礼“薛大爷,奴才见过您。” “非也非也。”薛蟠笑得满面春风,“孙溧先生之随从余知书见过栖霞寺小和尚不明。我乃紫薇舍人薛公嫡孙、本朝户部正经挂名的皇商、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甥、荣国府嫡长孙贾琏内表弟,薛蟠。” 余知书猛然吸口凉气,强笑道“这不是一个人么。” “人是一个人,身份不是一个身份。”薛蟠引着他来到窗边茶几前,殷勤拉开扶椅,“先生请坐。” 余知书忙躬身道“奴才不敢。奴才一个下人,跟着主子略认得两个字,哪能妄称先生。” 薛蟠面露难色“哎呀,不叫先生叫什么要不我叫您瑞大叔” 余知书声音微颤“那是奴才年幼时的乳名,早已不使了。既然跟着主子,自然用主子赐的名字。” 薛蟠摇头道“叫不出来。知书这个名字跟书童似的,真寒碜。也怪不得孙溧。他还在喜欢风花雪月的年岁,也只能取出这等名字。”眼看余知书脸色越来越难看,薛蟠再作揖道,“大叔不用这么紧张,晚辈没有恶意。不过是方才凑巧看见大叔路过巷口,想起前几日的一个念头、想跟你做笔生意罢了。”他乃正色道,“我首先是个商人。商人最重商业道德,万事以契约为准。绝不会强买强卖、更不会要挟客人。还望您千万放心,梁大人。” “噗通”余知书腿脚一软跌坐于地,冷汗霎时迸出、面如金纸。 薛蟠接着说“我知道您并非义忠亲王的人。这一节朝廷早已查明。” 余知书懵了。半晌,顾不得爬起来就在地上喊“朝廷查明白了圣人知道了” “额,圣人知不知道就不好说了。”薛蟠道,“您若真跟义忠亲王有勾结,哪怕将举国之地掘出三尺也得把您抓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能逍遥自在活到这会子既然不是,那您死活就无所谓了。”他扯了扯嘴角,“状元固然难得,每三年就有一个。朝廷查错了人多没面子,您说是吧。何况还不是杀人放火贪赃枉法这样的实罪。”余知书才刚撑起半个身子,闻言脑袋一晕又瘫下了。薛蟠也不坐,就在他身旁恭立。 良久,余知书慢慢爬了起来。薛蟠上前搀住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倒了两盏茶,方坐在旁边。寂然半日,余知书缓缓抬头看着薛蟠“薛公子找我,想必别有用意” 薛蟠微笑道“方才已说过,想跟梁大人做生意。晚辈再声明一次绝不强买强卖、绝不要挟客人。梁大人若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不会向孙家透露半个字。” 余知书摆摆手“不用叫我梁大人。梁廷瑞五年前就死了。” “那好。”薛蟠从谏如流,“余大人。额余先生。余大叔吧。晚辈先开出条件事成之后,晚辈可以帮余大叔从孙家自然而然、悄无声息的脱身,并得个毫无污点的良籍,甚至士籍。您愿意用余这个姓氏也可以,想改回梁姓也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二十章 薛蟠邀余知书到茶楼小坐谈生意,一上来便开宗明义,摆出了个余知书无法拒绝的条件。余知书双目骤明,脱口而出“好。” 薛蟠悠然道“您也不问我要烦劳您做什么。” 余知书捏了拳定定的说“薛公子想让我做什么我尽力而为。” 薛蟠点头,吃了口茶轻描淡写道“据我所知,孙家至少勾搭了两位凤子龙孙。今年勾搭上的是二王爷府上那位三爷;此外还勾搭了一位皇子。这皇子很看重孙家,去年春亲自跑了一趟金陵。我想知道那是老几。” 余知书面色铁青,眼中骇浪滔天、直勾勾看着薛蟠。薛蟠笑若涟漪。过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余知书哑声道“此事怕不容易。” 薛蟠道“梁大人是当过知府和鸿胪寺卿的人,这点子本事应当有。顺便说一句,余大叔业已崭露才华,竟然还得大暑天的出来采买物件,孙家大约不会对你重用到哪里去。” 余知书哼道“卢姑娘呢” 薛蟠笑了“你看她像丫鬟么不是偶尔穿几回丫鬟衣裳就真是个丫鬟的。卢先生跟前,端茶倒水跑腿打下手的可都是我。饶是小心服侍,依然日日挨她的训斥。晚生也很惨的好吧。” 余知书看了眼他头上的儒巾,便猜卢慧安在薛家怕是做了授课西宾。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孙家委实不若薛家重才。只是“卢姑娘想必来历不俗。” 薛蟠微笑道“连皇帝家都不追究,还管什么来历。” 此言听在余知书耳中,犹如坐实了卢慧安之罪身。薛家怕是手眼通天了。余知书思忖片刻道“我的身契还在京城。” “孙大人区区给事中,比你还矮两级。”薛蟠道,“一门三进士的人家哪有我们商贾之族稀罕读书人。对了,你若跟着孙溧进京赴考还挺麻烦的。他少不得要拜访诸位翰林老爷。万一拿你出去显摆,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余知书一怔,恍若隔世。良久,咬牙道“也罢,我竭力便是。” 薛蟠含笑点头,从怀内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功夫熊猫玩偶递给他“遇上急事可以去薛家的任何一个铺子求助。”又给了他一小包碎银子。余知书看着那黑白色的绒布熊,莫名觉得与薛蟠神似。 送走余知书,薛蟠回到天上人间。张卢二女正一唱一和忽悠人买东西呢,他便溜去书房候着。一时买卖做完,她俩也来书房歇息。薛蟠双手比出两个“v”“成功”遂将经过说了一遍。 因为想勾搭余知书,薛家悄悄派了人溜达在孙家左近,只等目标单独行动。方才余知书从角门出去,有个仆人笑嘻嘻迎上前问道“余大叔这是去哪儿” 余知书不认得他,便当是孙家的下人,随口答了一句“上北伞巷给大爷买东西。” 那人立时回薛府传话,薛蟠骑马赶去了北伞巷。薛家产业遍金陵,薛大爷挑一处近的偶遇状元公便好。 到了这一步,他们已没多少事好做了。遂暂按下赵大姑娘之案,先等余知书的消息。 转眼已入七月。荣国府果然命贾琏来金陵整治族人。贾琏得了岳父王子腾的叮嘱,先不回自家、竟是往薛家去了。薛蟠亲出正门相迎。二人年岁性情都相仿,初次相会一见如故,执手叙阔了一番。贾琏又去里头拜见了王氏并薛二叔、薛婶娘,薛家治席与他接风。 散席后,贾琏回到客院。才刚歇了片刻,忽听外头一阵响动。出门一看,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与他的随身小厮昭儿在堂屋里吵闹,乃咳嗽了一声。昭儿赶忙过来“二爷,这个小丫头也不知是谁,竟要闯到二爷屋里去寻东西。” 小姑娘撅嘴道“我原先就住那屋子的” 贾琏见她生得眉清目秀十分可爱,笑问“你找什么东西” 小姑娘扬起脸蛋得意道“早先写了两张大字,我搁在玻璃桌屏后头来着。方才我叔父来了。我想着,把这个和今儿刚写的一块拿给他瞧,不就显出我进步来了” 贾琏哑然失笑“这个主意极好。既这么着,你进来取吧。” “多谢大哥” 小姑娘欢欢喜喜蹦进屋子,直奔桌屏,果然从背后取出了两张纸。打开一瞧,贾琏好悬没笑出声歪歪扭扭的简直不能叫字。乃笑问她名字、住在哪儿。 她道“我叫赵茵娘,上个月搬去了东后院。叔父方才掐着饭点儿过来吃饭,让我预备好字给他晚上瞧,他明儿一早就赶回扬州去。我爹说,他们那几个今晚还不定商量到什么时辰。” 贾琏听她说得颠三倒四的,也没在意,随口道“你叔父住在扬州啊。” “嗯。我们家都还在扬州呢。我们家才刚搬来。” 贾琏糊涂了“你们家究竟在哪儿” “我们一大家子在扬州。我和我爹还有伯父刚搬来。” “哦。你们是薛家的什么人” “我伯父是薛大和尚的徒弟,我马上就会是朱师父的徒弟啦。” “薛大和尚是薛蟠么”那厮才多大 “是呀” “你伯父是他徒弟也是和尚么” “嗯。我伯父叫觉海。叔父老抱怨说跟他东家的名字撞了。他东家叫林海。” 贾琏心念一动既然她们家是扬州的,这林海显见就是自家姑父了。薛和尚收了个岁数大的徒弟,徒弟的兄弟在林姑父跟前做事“你叔父是做什么的” 赵茵娘摆了摆手指头,忻忻得意道“幕、僚就是东家有机密要紧事都跟他商议的那种。” 幕僚贾琏暗惊,思忖片刻问道“你叔父这会子是在跟谁商议事儿你伯父” “不是。”赵茵娘道,“薛大和尚今儿才急忙忙让伯父喊他来的。伯父快马去快马回,可累的够呛,晚饭都没吃倒头睡着了。方才和尚亲自来东后院喊叔父上他那儿去呢。”她眼珠子咕噜噜的转,凑近贾琏低声道,“大哥,你胆儿大不我想去偷听。”贾琏看了她一眼。“你是外客。要是你同我一道去,就算被抓了也不会受罚的。” 贾琏芳龄十九正值少年,又是头一回单独出远门,难免好奇。“你知道他们在哪儿说话” “知道。”赵茵娘立时道,“就是佛祖心中留的那间屋子。后窗户有两个大盆景,咱们俩一人藏一个。”见贾琏面有迟疑,她忙拍胸口说,“你放心,我赵茵娘光明磊落。他们发现了我担着,就说是我强拉着你去的。” 贾琏哪能不知道此事不妥偏赵茵娘满脸跃跃欲试,如小耗子挠他的心肝。赵茵娘盯着他的脸,忽然眼睛一亮,拍手道“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拉着他便走。贾琏两只脚如同中了法术似的跟着走。 昭儿不知出了何事,见小姑娘从屋里拉了他主子出来还往外跑,在后头喊“二爷” 贾琏忙说“我出去会子就回来,你们好生收拾屋子。” 二人一路进了薛蟠的院子。院门开着、院中无人。赵茵娘低声指道“就是那间屋子。” 话音刚落,有个丫鬟不知从哪里转出来“是赵二姑娘不是快来帮我拼布。真不知道人都上哪儿去了。” 赵茵娘小脸儿一暗“姐姐等我会子行么,我有点事。” “不行。”丫鬟道,“等着使呢。”赵茵娘挣扎片刻,郁卒而去。 眨眼庭中只剩下贾琏一个。他呆愣愣的杵了半晌,抬目瞧那亮灯的窗户,心肝子又痒了。遂蹑手蹑脚往屋后绕过去。 果然。后窗户处摆着两株大盆景,一株碧桃、一株石榴。皆有半人高,枝繁叶茂,最合适夜晚藏人。贾琏溜到石榴盆景后头,发觉此处正对着一扇窗户。窗是开的,屋内灯火通明,一眼能瞧见极近处坐了两个人在吃茶。一个三十六七岁的儒生,想必就是赵茵娘之叔父、林姑父的幕僚赵先生;另一个便是已换上了僧衣的薛蟠。哎呀好亮的光头哪里不明了 他二人许久没说话。隔窗可见赵先生面色迟疑,试探道“那不明师父当日在扬州所说的谋爵位” 薛蟠皱眉。赵先生屏息凝神,贾琏兴致盎然。半晌才听薛蟠说“论起来也不能说谁是坏人,只能说出发点不同。再有就是,人的见识阅历有限,想法各不相同。” 赵先生忙拱手道“请师父指教。” 薛蟠捏着念珠转了三圈,叹道“如今倒成了贫僧演说荣国府。”贾琏眉头一跳。薛蟠吃了口茶。“也罢。”他正色道,“荣国府里委实有人想谋爵位。但不是贾政在谋,也不是替贾政谋。”窗外贾琏倒抽了口凉气。 “那是” 贾琏屏住呼吸。薛蟠口齿清晰的说“是老太君史氏,欲替次子次孙贾宝玉,谋夺长子次孙贾琏之爵位。” “什么”赵先生大惊,瞠目结舌。贾琏双手死死捏住窗棱。 “贾政略有察觉。一壁装不知道,一壁偷偷帮几手。”薛蟠冷笑道,“借口就是孝道。难不成他还要违背母意么” 赵先生半晌才说“都是亲孙子,史太君为何如此” 薛蟠面色和蔼、悠悠的道“原因么,乃是贾家一代不如一代,眼看着日渐式微。贾赦已是不顶事的;贾琏都快要行冠礼了,还只是个纨绔、成日在内宅跑腿,既没本事也没志气。史太君觉得贾家须得有人出来力挽狂澜,这个大孙子指望不上。” “那贾宝玉不是个孩子么”赵先生道,“才几岁。” 薛蟠点头“六岁。但他有三件天生的好处。一是聪明。其实贾琏也聪明,没人教导他罢了。然贾宝玉委实天资过人。二是他长得与其祖父、史太君的丈夫贾代善犹如一个稿子画出来的,贾家这些儿孙独他一个。史太君少不得以为这是她丈夫显灵了。” 赵先生想了想“这个倒是不能怪她。” “可不么。人越老越迷信。”薛蟠接着说,“其三赵先生大概也听说过。就是那小子下界时口中含了一块小玉片儿,史太君深以为此子有来历。” 赵先生好悬站了起来“师父方才说,下界” 薛蟠阖目道“谁说下界的就有出息仙家也分三六九等,神瑛侍者不过区区地仙府中一小僮罢了。再说人家这趟只渡情劫、别的一概不管。故此他也只有谈情说爱的资质,并无仕途经济的天分。情劫一过,保不齐二十岁不到就得回去。” 信息量太大,赵先生足足懵了一炷香的功夫还没回过神来。贾琏比他还懵,整个人傻了。薛蟠大声念了句“阿弥陀佛”。赵先生抬头看薛蟠,眼神已变。薛蟠轻叹一声道“史太君不知就里,还以为自己深谋远虑、忍痛取舍。然她身为内宅妇人,本事有限,说不定会连我薛家也一道坑死。贫僧烦得牙都疼了。” 赵先生猛然想起一事“师父曾言表亲婚姻易生病残儿,想来是为拒婚寻的借口那位宝二爷既是短寿” 薛蟠正色道“非也。表亲婚姻易生病残儿乃千真万确。贾宝玉也八成短不成寿。” “师父方才说” “贫僧说的是,他情劫度毕便可回去。渡劫乃私事,神瑛侍者也不想请那么多假。”薛蟠悠然诵了声佛,“他们仙家渡个劫,只为提升自家道行,过后便可回归紫府诸事如常。而我们凡人只有区区数十年光阴。贫僧的妹子往上数三辈子与他毫无干息,我薛家祖上也不曾欠下他们赤暇宫人情。凭什么他渡劫要坑贫僧的妹子、要坑那么许多无辜的姑娘故此,贫僧已决意干扰他渡劫,让他这辈子渡不成。”他微微低头合十,又诵了声佛,面上竟显出几分慈悲来。“贾宝玉心地纯善、为人高洁,乃当世极难得的好人。让原本该短寿之好人长命百岁,亦不失为一种功德。你说是吧,赵先生。” 饶是赵先生伶俐机敏、满腹经纶,愣是答不上来这句话。 窗外贾琏早已咬定了牙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薛蟠与赵文生于内书房秘议荣国府,窗外贾琏听了个正着。 此事赵文生是无辜的。自打得了快马报信、知道贾琏今日进金陵,薛蟠便赶着觉海回扬州接赵文生来,说有极要紧的事商议。又欺负贾琏年少无知,让赵茵娘小朋友哄他过来偷听。薛蟠此人极擅兜圈子。扮作心事满腹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含含糊糊扯了半日,直至听到院中有动静方引入正题。贾琏自以为脚步极轻,薛蟠却是在山中练过耳力的,察觉人到了后窗左近、便拿话勾搭赵文生主动提起爵位那茬儿。之后顺流而下、水到渠成。 赵文生乃正人君子,贾琏日后定能了解。纵然他过阵子心生疑虑、想寻今晚这两位套话,赵文生比薛蟠容易试探多了。殊不知赵先生也在被忽悠之列。 便听赵文生道“师父今儿急着找我来,便是为了商议荣国府之事” 薛蟠点头道“贫僧没有立场管他们家的事,遂想托林大人帮忙相劝。”乃嗐声道,“再有一个难处便是,该怎么告诉林大人。总不能直愣愣的说,你岳母想谋夺亲孙子的爵位。他能信么林夫人就更不会信了,女儿心里亲娘自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想成大事,那老妇会将能扒拉上的都扒拉上。傻直男林大人对后院手段一无所知,防不胜防。你信不信史太君肯定跟林夫人商议过,想替神瑛求娶林小姐。”贾琏在外头点头小和尚所猜不虚。 屋内赵文生也点头“委实有此事,被夫人拒了。幸而师父那近亲不婚之论。”乃拧起眉头,“我们大人极赏识贾政,常说他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 薛蟠龇牙道“你们大人什么时候瞎的贾源乃武将,杀遍辽东无敌手,人称白面煞神。贾政手无缚鸡之力,纵有祖父遗风也轮不到他啊。”贾琏险些笑出声,赶忙捂住嘴。 “额”赵文生一时语塞,“贾政礼贤下士。” “那也得贾源先礼贤下士吧。煞神礼贤下士,你信么谁不知道贾源男生女相力大无穷、吓得番邦小儿不敢夜啼我就奇了怪了,怎么他的子孙都跟白斩鸡似的一个比一个体弱。”石榴枝子里头,贾琏略略心虚。 “这些有什么要紧。”赵文生想了片刻无可辩驳,忙说正事。“爵位谁得自有朝廷礼制,史太君一介女流能如何” 薛蟠冷笑道“贾元春不是进宫去了么”赵文生一愣。薛蟠举起茶盅子晃了晃,“我舅舅不愿意贾家表妹做娘娘,这便是真正的原因。琏二哥哥才是他亲女婿,神瑛侍者终究远着两分。”贾琏心头一热,暗想平素看岳父大人极喜欢宝玉,原来他心里这般向着我。难怪他让我先来薛家。日后须得多听听他老人家的话才是。 “纵然贾大小姐做了娘娘也动不得朝廷礼制。” “位分高呢比如当个贵妃什么的。生了龙子呢有人犯罪牵连贾琏呢他自己犯了罪呢贫僧今儿刚见着他,浑身都是漏洞,挖个坑就能往里跳。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贾政礼贤下士岂能没有目的。”薛蟠顿了片刻,“林夫人有短命相。” 赵文生霎时怔若木雕泥塑。半晌,缓缓移目盯着薛蟠。窗外贾琏也懵了,后脊梁背骤冷。 薛蟠轻轻的道“林家子孙有限,没甚亲支嫡派。女孩子渐渐长大,许多事是父亲教导不了的。若林小姐真有不得不进京的一日,还得劳烦贾琏照看呢因为他们家别人都指望不上。不信,你一个个数过去。” 赵文生掐手指头一数,荣国府贾赦是混蛋贾政没安好心,那个什么神瑛侍者是来渡劫的,太小的愈发不成,委实独余下贾琏还有点指望。再数数林家的亲戚八竿子打得着的真没有。遂呆住了。 薛蟠吐了口气“主要是那厮自己不上进。他有孙溧一半的心思都好办。难怪人家孙家家运亨通。哎,他们家竟有余大叔那样的下人还不珍惜。慧安根本比不了。” 前头还罢了,听到后头赵文生听糊涂了。“怎么又扯到孙家头上去了。” “没什么。”薛蟠长叹一口气,恹恹的说,“嫉妒而已。” “嫉妒你” “嫉妒是正常人类情绪,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薛蟠遂大略说了余知书替主子做功课、跟卢慧安抬杠的事儿。只不提其来历,听起来就像是他被孙二爷从马房看中要走之后才认字的。“慧安虽也有读书的天赋,终究是女人,年纪也小。余大叔年约五十,阅历正好。若在我们家,我二叔就不用那么辛苦了。”贾琏听了这话若有所思。 赵文生扼腕道“此人若生在好人家,说不定能得个功名。” 薛蟠拍拍脑门子“罢了,不扯这些不相干的。依着琏二哥哥的年龄和性子,魄力几乎没有,肯定对付不了他们家那些刁滑的横行街市的螃蟹。能不能托林大人派两个人来帮忙” 赵文生思忖道“不难,我们府上人手还有两个。” “这个自然不难。”薛蟠忽然压低了嗓子。贾琏忍不住把脑袋往窗边靠。却听他说,“琏二哥哥现捐着个正五品的同知。虽白撂着没使,好歹总有顶官帽子。你们衙门里有合适的位置给他打打下手没有或是说,吴逊大人手下缺不缺同知”屋内赵文生、屋外贾琏同时瞪大了眼。薛蟠愈发低声道,“我那表妹还不错。俗话说,长嫂如母。” 赵文生愣了许久才说“不明师父着急喊我来,想必是为了这个。” 薛蟠轻轻点头“贾琏虽不大念书,人十分聪明干练。眼下还称不上长袖善舞,然极有社交天分。社交能力之于官场比写折子要紧多了。他若肯学江南最不缺的就是才子,请位好师爷也容易。而且他跟林大人性格互补,与吴大人臭味相投。舍表妹和吴夫人也都是能干型女子。这是贫僧能想到的、对林小姐最好的安排了。林夫人可能活不到明年冬天。” 赵文生与贾琏齐刷刷打了个冷颤。赵文生忽然站起来向薛蟠作了个揖“多谢师父管我家的闲事。” 薛蟠一叹“你家那事儿还早呢。” 赵文生哀然“若非师父,怕是半点指望都没有。”薛蟠拍了拍他的肩膀。二人互视一眼,心下了然同知之职只在知府之下。若能把贾琏安置进扬州府衙,赵大姑娘的案子说不定还能有别的线索。赵文生攥紧拳头道,“明日一早我立时回扬州去,劝说林大人。” 薛蟠合十诵佛“辛苦赵先生。”他遂起身送赵文生回东后院。 脚步声渐远,四周倏忽寂静。贾琏双手握住窗棱身子缓缓朝后头仰过去。一弯新月恰如美人眉,清光透过花枝子撒在贾琏脸上。半晌,滚下两行泪来。一时他从书房后头绕出来,庭中依旧无人,院门也大开着。 贾琏一宿无眠。 次日大早,薛蟠与法静正在练拳,忽听院门外有人笑道“蟠兄弟还会武么”抬目一望,贾琏扮作无事人一般顶着两个黑眼圈子走了进来。 和尚们忙收招上前合十行礼。薛蟠道“琏二哥等我片刻,快打完了。” 法静道“怎么快打完了还得有两刻钟呢。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不是说这个贾施主性子惫懒么起得倒早。精神不大好,莫非睡不习惯还是水土不服要不贾施主先进去坐着,让小施主给你送些早斋来。你爱吃荤的也无碍,不用顾忌贫僧等。不明师侄早多少年都犯戒了” “师叔大人您再说下去咱们俩不用练了。”薛蟠抽了抽嘴角,“琏二哥哥也得饿死。”他忙喊人,偏一个也没有。乃略有几分难为情向贾琏道,“你也知道我做了十年的和尚,不爱有人服侍。我这院子里只两个人,都支使出去做事了。” 贾琏昨晚刚来过。起初也纳闷为何见不着下人,偷听完薛赵二人议事便没顾上起疑心。乃笑道“无碍,我家祖上也是武行起家,看看你们习武也好。” “哎呦你们家还有人记得这个贫僧可是羡慕得要死” 法静咳嗽两声“师侄你再说下去贾施主要饿死了,阿弥陀佛。” “师叔啊有点逻辑行么取早饭的还没回来,等回来自然琏二哥先用。纵贫僧耽误了片刻功夫也是咱们俩多饿两分钟。”薛蟠一壁念叨着一壁转身回到院子当中。 二人遂接上练拳。贾琏在旁看着,见他们动处生风、势如猛虎,暗暗叫好。心下又想薛家表弟小小年纪,已是江南说得上号的诗僧;偏他还习武,竟是文武双全了。盘算下来自家委实没哪个子弟及得上他。他们家祖上行商,连个爵位也没弄着,本是不如自家祖上的。没爵位也好,总不似自家窝里斗如此这般遐思迩想。 两个和尚果然又打了两刻钟才收招,气息平和稳如泰山。贾琏抚掌叫好。薛蟠朝他摇手“琏二哥哥你是斯文人,先进去吧。”他自己与法静一道往院子东北角走过去。贾琏一看,那儿有个两丈见方的水井亭子,比寻常井亭高出许多。亭中有大石槽;石槽两旁立着两个大木施,北边的搭着几块大手巾、南边的搭着两套僧衣。二僧走到北边木施旁随手取下两块手巾擦汗。 法静抹着光头道“师侄你还是半点长进也无。” 薛蟠抹着胳膊道“说的就跟您老有长进似的。拉倒吧谁不知道谁底细。” 他一壁说一壁拿起水桶抛下井去,随即摇动轱辘。不一会子井水提上来,薛蟠“哗啦”一声倒入石槽。又抛下水桶。眨眼石槽水满,两个和尚脱下僧衣丢入,光着身子洗衣裳贾琏愣在当场。 偏他俩旁若无人的洗罢衣裳,拧净了水,转身将僧衣搭上南边的木施。法静拉开木阀,槽中之水顺着石渠从院子东边流了出去。薛蟠接着打水,他俩另取两块干净手巾洗澡。洗完澡又是薛蟠打水,二僧蹲在石槽旁淘手巾。直至把手巾挂上木施后,他俩才取了干净僧衣穿上。贾琏在旁目瞪口呆难怪他这院子里没下人服侍,真是当惯了和尚啊 收拾完了,和尚们乐呵呵走到贾琏身边合十行礼。 薛蟠道“慢待琏二哥哥了。” 法静道“贫僧的师侄慢待贾施主了。” 贾琏合十回礼,笑了笑没说出话来。 三人一同走入堂屋,迎面而来的便是那个“钱”字。贾琏哑然失笑。法静立时道“俗吧贫僧早告诉他换掉他就是不听” “咳咳”薛蟠忙说,“您老刚来时可不是这么说的还说与里头的佛祖相映成趣。还不是听小朱成日念叨俗你才跟着。” “横竖俗得入不了眼” “那您移目别处,不看就是了。” 正说着,有个小厮提了食盒进来,一愣“有客人” 薛蟠道“这是贾二爷。我们三个去院子里吃,免得法静大师见钱眼俗。” 院子西边有几株大木槿树,这会子正开着粉紫色的花儿。小厮就那儿摆开桌案。贾琏一瞧,不过寻常的白粥、咸菜、清炒时蔬和煮得结结实实带壳的鸡蛋。两个和尚吃得顺溜,他不禁问道“你们不是戒荤的么” 薛蟠道“早开戒了。” 法静道“他引着贫僧开戒的。阿弥陀佛,贫僧本是多老实的和尚。” “那也是您意志不坚定。我怎么不敢引我师父开戒呢。” “贫僧是长辈。凡贫僧说一句,你少说回两句。还知不知道敬老了” “师叔,您老先照照镜子,老么” 贾琏瞧他二人拌嘴甚是有趣,没想到法静和自己一般大。较之荣国府,薛家早饭真真寒酸。偏他吃得十分自在。心里想着,口里不觉说了出来。 薛蟠半认真的说“这是自由的魅力。规矩约束奴才也顺带约束主子。你等着。尝过自由之后,再让你过不自由的日子,你便撑不住了。连做梦都会是自由,非得想法子把镣铐打碎了不可。”贾琏心下莫名一动。 正要说笑,忽听“咣当当当”一阵响。贾琏唬得站了起来。只见后墙假山前倒扣着一只铜盆。随即有人翻过围墙跳到假山顶上又是个和尚。这和尚手里还提了把长刀,没带鞘。法静笑道“阿弥陀佛,练刀怎么把盆练飞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话说贾琏正跟两个和尚吃早饭,隔壁又跳过来一个提刀的和尚,不觉发愣。这和尚四十多岁,又黑又壮,立在假山上拱手连说“失误失误。”麻溜的跳下假山拾起铜盆,竟又翻墙回去了 薛蟠若无其事道“那是贫僧徒弟,法号觉海。” 贾琏心下了然,便是昨晚那小姑娘赵茵娘之伯父。乃问道“既是你徒弟,怎么不过来跟你见礼” “捡个盆子而已。要行礼也不在这会子。”薛蟠道,“大概还没吃早饭,怕他太师叔废话起来没完没了。” 法静正喝粥呢,端着碗道“这会子贫僧不得闲,回头再跟他废话。”贾琏看看法静想想觉海,扑哧笑了这十九岁的法静比四十多的觉海高了两辈儿,和尚们的辈份倒也有趣。 一时三人吃好了,过来个丫鬟收拾桌案。贾琏听其声正是昨晚喊走赵茵娘的那个。 两个和尚才斗了会子嘴,赵文生从外头走了进来。薛蟠忙替他与贾琏介绍认识。二人对面作揖,赵文生暗暗打量贾琏。 贾琏心知肚明此人与薛蟠商议着要替自己在扬州谋实职呢。他昨晚已想明白了。祖母嫌他不上进,二叔觊觎他的爵位,宫中的堂妹少不得会帮亲兄弟;幸而岳父疼他,并有个能干的表弟站在他这头。这位赵先生对林姑父十分忠心,当会为了林姑父和林表妹帮自己一把。来苏州谋职委实与林家与自己皆好。贾琏遂扮作规规矩矩的模样,举止十分得体。 赵文生目中微露满意之色。他是来辞行的,这就要赶回扬州去。薛蟠拉着他悄声嘀咕了几句话,二人拱手作别。 法静伸了个懒腰“贫僧闲了,去隔壁念叨师侄孙去。”遂径直爬上假山翻墙而过。 薛蟠看了看贾琏“琏二哥哥,咱们上书房说话。”贾琏点头。 书房便是昨晚贾琏偷听的那间屋子。一进门他便知道赵茵娘所言“佛祖心中留”是何意了,望着“佛祖”二字便笑。“果然与外头的钱字相映成趣。” 薛蟠自鸣得意“如何是不是俗中带雅、妙不可言” “俗不可医。”贾琏摇头。 二人乃在昨晚薛赵所坐之处坐下了。 薛蟠正色道“舅舅来信说,让贫僧帮兄长整治胡作非为的族人。贫僧先给兄长介绍下经验。我们薛家也曾乱得跟贾家不相伯仲,贫僧是干脆利落拿拳头揍下来的。舅舅去年也整治过王家。他是武将,手底下有兵,也是来硬的。相信我,这些无法无天的恶棍流氓,讲道理肯定没用。兄长若只想来金陵玩一趟便罢了;若当真想整治族人,只能靠武力。” 贾琏思忖道“蟠兄弟的意思是,我须得弄几个会武的人手” 薛蟠微笑道“不必。那不成了兄长率领狗腿子欺负长辈了法静师叔这些日子可巧有点闲。” 贾琏喜道“如此甚好。”法静的年岁辈份都让人挑不出刺来。 薛蟠从书架上翻出了一本卷宗“这是舅舅让我预备的。” 贾琏接过来一瞧,里头列的是这些年贾氏族人在金陵为非作歹的案子。头一件,某族伯强夺了十几座百姓宅子扩修花园。第二件,某叔公年逾六十,强抢十八岁女孩子为妾。第三件,某族兄在赌场抽老千不成打死人命。贾琏年岁尚轻,不曾见过这些,看得目瞪口呆。“这官府竟不管么” 薛蟠嗤道“荣国府亲戚谁敢管狐假虎威的故事了解一下。”乃从案头拿起一张纸递了过去。 只见前头明明白白写了五个字金陵护官符。贾琏纳罕道“这是” “江南官场无人不知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薛蟠似笑非笑道,“史家和令尊令叔父贫僧不认识。从眼下看,你和我和舅舅和扬州的林大人全然蒙在鼓里。也不知赵先生从何处得了点子风声,寻扬州知府吴逊大人的心腹高师爷打听,才抄了来。这玩意”他弹了弹贾琏手中的纸,又指了指案头的卷宗,“加上这玩意,两样往圣人案头一放。贾琏公子,你猜圣人会是个什么感受看罢又会是什么反应” 贾琏脑袋“嗡”了一下,眼睛都花了。半晌,他回过神来想了会子,竟安心落意道“无碍。圣人岂能不明辨是非再不济还有老圣人呢。” 薛蟠望天“贾琏同学你” 贾琏声音微扬、笑容满面“我们家世受皇恩” “打住”薛蟠抚了抚额头,沮丧道,“阿弥陀佛,你比贫僧预想的还无知得多。你都十九了我的表妹夫不是烂漫孩童” 贾琏一愣。 “琏二哥哥,你要是到现在都还相信圣人有多仁孝、仁孝到连太上皇的老臣都愿意一辈子施恩额,贫僧举个例子吧。令尊大人愿意一辈子听你们家老太太的么日后老太太西去了,他还愿意事事依着老太太在时的旧例么那可意味着令二叔要住一辈子荣禧堂,令尊和你就再不用搬进去了。”薛蟠眯起眼睛,“要不然干脆把爵位也让给令二叔算了。那才算至仁至孝。” 贾琏顿觉心头一股无名火腾空而上,拍案喝道“岂有此理” 薛蟠瞧了他片刻,伸手指头敲了两下案上卷宗,正色道“圣人哪有那么多闲工夫了解细枝末节。本来就对老圣人捏着权柄不放满腹牢骚,迁怒也得迁怒到旧臣头上去。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唉舅舅究竟是怎么挑女婿的,看脸么” 贾琏脑子又嗡嗡作响,眼睛盯着那护官符。良久,他忽然想二叔素来礼贤下士、与江南官场有往来,此事他说不定早都知道。又将女儿送入宫中侍奉圣人。纵然撇开渡劫的贾宝玉不论,日后大房为族人所累做了挡箭牌,二房委实能住一辈子荣禧堂。这小和尚来历匪浅,所言字字在理。且他所看重的并非荣国府,而是岳父王子腾。想通了这一节,贾琏站起来作了个揖“贤弟,愚兄知道你是位高僧,眼界远高我等俗人。此事该当如何处置,愚兄都听你的。” 薛蟠长出了一口气,也站起来合十道“阿弥陀佛。那就依着这单子一桩桩处置。该赔钱赔钱,该救人救人,该送进牢狱的打包给陈大人送去。哦对了,贫僧日常忙碌,这些未必收录得齐全。” 贾琏眉头一动“想必陈大人处更齐全些” “贫僧也是这么想的。”薛蟠一本正经道,“若能烦劳陈大人派个官差跟着就更好了。”二人互视而笑。 当晚,赵文生重回金陵,还带来两位老吏。此二人受林海所派,来帮贾琏整顿族人。贾琏见林海又将赵文生派了来,便觉姑丈已站在大房这头,喜不自禁。 薛蟠看见赵文生却头疼。说到底贾琏那件乃林海妻族的私事,他老人家犯不着让心腹幕僚连着两日来回奔波。怕是出了别的麻烦,且颇为棘手。 果不其然。赵文生拿出了一张邸报。薛蟠看罢脑袋登时涨到两个大。 邸报上主要讲了两条要紧的朝廷人事变动。其一是刑部尚书刘枚告老还乡,圣人老圣人夸赞其功绩不菲。先刑部右侍郎高昉继任刑部尚书之职。其二是东北边境外邦生乱,圣人命他二哥端王为征北大元帅,率兵三路前往征伐。 薛蟠抽了抽眼角“这元帅是老圣人点的吧。” 赵文生垂目道“兵权悉数捏在老圣人手里,圣人半分没有。依着京中来的急信,东北那点乱子不过三两个番邦小国求贡罢了。” “哦,那就是其实用不着这么大张旗鼓的派个王爷过去打仗若没什么意外,这次征北就是给二王爷送军功的”赵文生点头。薛蟠撂下邸报。“所以把皇位给老四、把兵权给老二是几个意思” 赵文生苦笑道“圣人问大人,大人让我来问问师父如何作想。” “你们大人把贫僧当师爷啊。”薛蟠抱怨道,“还不给月钱。” “这个容易。”赵文生微笑道,“从四月开始算如何五两银子一个月。” “才五两也太小气了。” “那十两师父,我们大人手头也不宽裕。”赵文生掰着手指头诉苦道,“又要养家糊口,又要待人接物;偶有什么文友诗友路过扬州拜访,还得预备宴席招待;逢上诗友是出家人还得另备素席” 薛蟠翻了个白眼“赵施主,你这么滑头你们大人知道么”二人齐笑。薛蟠想了想道,“太上皇的意思圣人肯定清楚,不过是想从林大人这儿求个安慰罢了。搞平衡嘛,不能让老四过得太顺溜。圣人最近是不是有想夺权的心思” 赵文生苦笑道“略有点子。大人劝过他暂且忍耐几年,他耐不住。” “那这就是警告了。”薛蟠道,“他能立谁,就能废谁。义忠亲王乃前车之鉴。贫僧建议圣人调整心态,先不要当自己是皇帝的好。他早先什么封号康王” “是。” “要不要把康王的印章翻出来使使注意不能表现得像抱怨,得像小孩子撒娇。”薛蟠扮作孩童声道,“爹你答应了给我糖又不给,还给哥哥酥饼爹你不喜欢我了” 赵文生后背发凉“师父莫这般说话,我寒碜。” “打个比方罢了。”二人一笑。薛蟠思忖半日道,“暂瞧不出太上皇是真想抬举端王。纵给了兵权,说收就能收回去。至于军功”他哂笑道,“在玉玺跟前,军功算什么玩意。” 赵文生点头道“我们大人也觉得老圣人并无废立之意。” 薛蟠叹道“端王可就惨了。他老子玩这么一手,他跟圣人唯有生死相搏、毫无同存之日。”想起假卫若兰,不由得心生惋惜。那哥们还挺可爱的。“做过皇帝的人真是不把儿子当骨肉啊。”赵文生跟着一叹。薛蟠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问,“你是不是又明儿一早赶着回扬州去” “不错。”赵文生道,“衙门里头事儿还多着呢。” 薛蟠道“贫僧听舅父大人说,朝中许多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比如金陵的甄家、京城的贾家,连他自家在内,都欠了国库许多银子。” 赵文生微愠道“这些人家个个穷奢极欲,拿着国库的钱肆意花天酒地。旧年朝廷险些连赈灾款项都拿不出来。” 薛蟠点头道“我舅舅正在筹措银两,最多再过个二三年便还。眼下还还不上。”赵文生瞥了他一眼,显见不信。薛蟠拍手道,“真还不上,不然旧年我便已劝妥他还了。如今还是贫僧帮着他做生意赚钱呢。不过他家欠的也不多。倒是荣国府,欠了极多,几十万两白银。” “那么多”赵文生微惊,一时又咬牙。良久,瞥了眼窗外,含笑道“荣国府的嫡长孙就在师父府上” “客院,你家茵娘先前住的屋子。”薛蟠挤挤眼,“内什么,林大人身边有没有在圣人跟前露过脸的可靠下人” “这个学生不知。学生跟着林大人也不过这大半年。” “你回去问问林大人。若有,下回不用你这么辛苦跑腿儿,让他自己来见贫僧。”薛蟠合十垂目道,“贫僧有笔买卖想跟圣人做。” 赵文生登时皱起眉头“不明师父,你胆儿莫要太大了。圣人终究是圣人,万民之主生杀予夺,方外之人亦不例外。” “贫僧知道。”薛蟠微笑道,“贫僧做生意,最看重双赢和多赢。相信不论圣人、林大人还是荣国府,都会满意的。”赵文生还欲说话,薛蟠伸手指了指墙上的那副字,“赵先生,佛祖心中留对应在朝堂之上,当叫什么” 赵文生没好气道“学生无知。” “贫僧提醒一下,咱们大人就是。”薛蟠合十道,“别忘了贫僧的月钱,十两一个月,从四月开始。” 赵文生不觉好笑,作了个揖“既如此,多谢师父。另求师父赐教。” 薛蟠望了眼墙上的“佛祖”二字,轻声悠然道“简在帝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江南七月最是暑热难耐。这一日应天府尹陈可崇正坐在衙门后院风亭中乘凉,忽听传点,有人来报“京城荣国府嫡孙贾琏公子与栖霞寺和尚不明联袂来拜。”忙整顿衣冠出去迎接。 原来他二人乃为着这些年贾氏族人旧案而来。贾琏受其父一等将军贾赦委派,特来整顿族风。前两年薛家王家怎么整的、这回贾家也怎么整。贾琏还从怀内取出一册卷宗,正是荣国府自己查出来的。他正色道“小子临出京时,家父交代得明白拿了人家的还回去、吃了人家的吐出来。诸事依着律法不可有半分懈怠。”不明在旁合十诵佛。 陈可崇大喜,拱手道“贾大人胸怀朝廷心系百姓,实乃百官之楷模,下官五体投地。”不明悄悄打了个哆嗦,心想这老东西不升官才怪。 贾琏自小听惯了这般奉承,笑盈盈道“奈何小子只身来金陵,身边没什么得用的人手。幸而扬州巡盐御史林海大人乃小子长辈,略借来两位老先生,不然小子竟不知如何下手。然他二人皆非金陵人氏、不熟络金陵的道路人情。小子今日冒昧来见大人,乃欲求大人相助一二官差、小子也好行事。” 陈可崇见不明与他同来便已猜到贾家也要下狠手整治族人,闻言忙说“这个容易。”立时让人去喊一个文吏并一个班头来,让他们从今日起跟着贾琏,诸事皆由贾琏调派。 不明道“还有一事。荣国府远在京城,只大略查到了这么点子事儿。贾赦大人担心难免留下漏网之鱼。不知大人处可有陈年底案” 陈可崇心下一动贾赦倒是做得比王子腾还绝些。面上半分不露“有。只是下官须得遣人查查。” 贾琏拱手道“多谢大人。” “贾公子深明大义、嫉恶如仇,实乃金陵百姓之福。” 不明诵佛道“大人过誉了。贫僧兄长不过尽一族子弟之职、贾家之福罢了,哪能造福百姓唯天子方能造福百姓也。” 陈可崇眼中飞快闪过一道光芒。“师父言之有理,是老夫糊涂了。” “大人客气。”不明与陈可崇相对假笑,贾琏莫名有些心慌。 次日,贾琏便领着两个林海派来的老吏、应天府的一文吏一班头、辈份比他高的小和尚法静,并从家里带来的三四个人,浩浩荡荡开始整治金陵的贾氏族人。 头一回他们便遇上了麻烦。那强占民宅修花园的族伯只说自家没钱,死活不肯拿赔偿出来。趁三吏跟贾老头斗嘴之际,法静悄悄打发一个小厮赶去天上人间,说有要紧事求张子非姑娘相助。贾老头极擅耍赖,三吏讲道理悉数败下阵来。法静捏着念珠长诵一声“阿弥陀佛”,从后头走上前去。贾琏无端便笑了。 只听法静来到贾老头跟前合十行礼道“这位贾施主,今日之事委实是你不对。寻常百姓辛辛苦苦操劳一世,勉强得了方寸落脚之地陈大人本是个好人,奈何你这般无赖专门欺负好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贾施主且想想,假若旁人占了你的屋子还不肯赔偿,你是个什么想法”那贾老头也不知多少次张嘴想说话,奈何法静一句连一句,半分不给他插嘴的机会。最后弃了开口辩驳之心,干脆坐在扶椅上等这和尚自己口干舌燥总有不说之时。 那头张子非早已到了。因众人都在听法静话痨,没人留意她,她便悄然拉了应天府的那一文吏一班头,与她同她在这府中寻查。转悠了不足一炷香的功夫,她乃命文吏去喊法静过来。法静正说得开心,听见张子非喊他,立时撂下说了一半的话转身就走。贾琏不知缘故,拿起脚跟上。他走了,旁人自然全都跟着走。 张子非正负手立在主人家书房之中。贾琏见其美貌异常,登时呆了。张子非早已习惯,只做没看见这个人,指着一只柜子对法静道“踹开” 不待贾老头出声制止,法静飞起一脚踢过去。耳听“咔嚓咔嚓”数声响,柜门让他给踹塌了众人大惊柜子那头是间密室。从外头一眼望过去,里头满地摆的都是箱子。张子非道“搬一只出来。” 贾老头高喊“住手不得放肆” 法静岂能听他的大步走进去随手搬了口箱子出来,“咣当”一声撂在地上。箱盖被震开了,露出里头白花花的一整箱银子。张子非道“他们该赔给人家多少银子,连本带息算上。” 贾老头怒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安敢强抢” 张子非回过身好笑道“贾老先生再说一遍是谁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强抢民宅”贾老头登时噎住了。张子非又向文吏道,“他们家几处买卖皆平平,竟能有这么多钱。陈大人或该查查是否来路不正。” 文吏昨晚已得了陈可崇叮嘱,知道贾家这次要对族人动真格的,忙拱手道“小吏领命。”贾老头登时面如土色。 张子非微微一笑,撤身离去。贾琏忙问“法静师父,这位姑娘是什么人” 法静瞥着他低声道“阿弥陀佛,这是我那二货师侄的摇钱树。贾施主莫要动她的主意。我师侄不爱美人不爱经书,独爱钱。”贾琏面上有几分不信。法静又诵一声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且按下贾琏整治族人不表。那头不明和尚闲坐天上人间,继续琢磨他那一桌乱七八糟的玩意,有人进来递上一张帖子。不明随口道“先撂着,这会子不得空。” 那小子道“师父,来人就在外头等着呢。” “怎么领到这儿来了不明来路的不是让等在铺面那边吗”铺面指的是天上人间。 “人家没去铺面,直接上办公楼来的。” 不明微微皱眉,拿起那帖子一瞧,好悬蹦起来。上头写着斋饭。下注一行小字值银五十两。他祖宗的假卫若兰的人。这些姓司徒的,还让能不能消停两日了不明长叹一声,恋恋不舍瞧了几眼案上杂物“让他进来吧等等,什么样的人” “一个老婆子,又矮又瘦又挫,有个五六十岁吧。” 不明眼角一跳那老妇相貌平平,竟能跟在假卫若兰身边,定不是寻常人。他忙说“你去引她进来。” “是。” “等等” “师父” “先让慧安找地方安生呆着,别让她看见。”不明心里嘀咕万一这老婆子有眼力价呢 不多时那老妇走了进来,不明起身相迎、合十行礼。老妇自称姓夏,抬目往这书房里扫视过去。待看到屏风那头时目光锁住,微微含笑道“不明师父时常与粉头们议事么” 不明心中嘟嘟嘟拉响警报好家伙这屋子里不知来过多少客人,达官显贵也有、绿林豪杰也有、文人商贾工匠僧道三姑六婆都有;能猜出那半间屋子是会议室的,她还是头一位。乃诵佛道“常言道,众人拾柴火焰高。一项事业单凭贫僧个人哪里能做大。” 夏婆婆冷笑道“开窑子也有脸称事业” “凡事可成业皆为事业。若夏施主觉得开窑子不为事业,”不明微微抬目,“何不请令东主上书朝廷、取缔此业” 夏婆婆怔了怔“此业自古有之,只上不得台面罢了。” “阿弥陀佛。”不明合十道,“世上台面有限,终究大多数人上不去。难道台面下头的人就不活了么” “罢了罢了。”夏婆婆摆手,大模大样走到条案前。见案上实在乱得不堪入眼,又撤身往客座旁坐下。“不明师父这窑子究竟做的什么生意,咱们二人心知肚明。” 不明微笑道“原来夏施主知道啊。”说话间有小婢上茶,不明等她出去了才说,“想必夏施主是替卫施主来做生意的。” 夏婆婆点头道“我家三爷委实有意同不明师父做生意。只不知能否长久。” 不明诵了声佛阖目虔诚道“贫僧乃佛门子弟。卫施主纵信不过贫僧,也该信得过佛祖。”夏婆婆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不明再诵佛,“贫僧真是和尚,慈悲为怀。夏施主,贫僧日常委实略有打律法擦边球。然律法未必公允。” 夏婆婆哼道“不明师父做的台面下的生意,想必朝廷半个子的税钱未曾得过。” 不明淡然道“朝廷少了这笔税钱,也不过是宫中娘娘少了两根步摇罢了。难不成朝廷还会宁可放着山东旱灾不管也要替娘娘添妆么贫僧省下这笔钱好歹能替金陵西郊之农人买粮种。” 夏婆婆冷冷的觑了他一眼“师父想收买人心” 不明亦冷冷的丢回去一眼“要不然这样。贫僧补上台面下生意的税钱,朝廷替农人买粮种。若朝廷肯做,贫僧自然用不着做。” 夏婆婆肃然道“朝廷自有朝廷的安排,岂能任由草民追究细枝末节。” 不明再诵佛“那还废什么话。夏施主,咱们还是谈生意吧。” 夏婆婆看了他半日,方缓缓说出来意。原来是假卫若兰要去东北呆些日子,近日已联系上了关外的几个商人,有做高丽参生意的、有做药材生意的、有做俄罗斯兽皮生意的。 不明何许人也才听了几句话便明若观火,喜不自禁拍案道“夏施主放心一切都交给贫僧来办。”哎呦贫僧那个佛祖啊本朝关税极重,走私生意乃是天下最赚钱的。“管保来历清清楚楚,都是东北老猎户从山里直送来的阿弥陀佛贫僧就知道卫施主靠谱哈哈哈哈” 夏婆婆早已没了方才之正颜厉色,笑容和煦满面赞许道“不明师父果然是明白人。” 不明忙说“倘若卫施主搭上了俄罗斯商人,除了什么熊皮,还可以弄些俄罗斯烈酒进来。” 夏婆婆皱眉道“彼国的酒我国人喝不惯。” 不明笑道“施主放心,有一种生意叫加工分销。贫僧可以重新蒸馏分兑,改造成适合我国百姓口味的烈酒。大不了贫僧都买下,总行了吧。” “可。” “再有,烦劳卫施主帮贫僧买些俄罗斯国的油画。”不明挤挤眼,“贫僧能卖出好价钱。咱们两家一道发财。” 夏婆婆瞥了眼小几上的生肖球摆件,似笑非笑点了点头。“不明师父委实擅长做生意。” 不明举起茶盏子“夏施主,以茶代酒干了这杯” 夏婆婆见他喜眉笑眼的十分由衷,不觉也举起茶盏。二人碰了一下,不明扬脖子一口饮尽。夏婆婆摇头道“上好的头茬龙井,如此饮状犹如牛嚼牡丹。” 不明嘿嘿笑了几声,又道“卫施主只从东北买货进来么要不要顺手也弄些东西出去我们江南有的是茶叶、绸缎、瓷器。”和尚心中有数。假卫若兰是二王爷之子,二王爷要领兵去东北打仗且仗不大。王爷加兵权加得闲,玩大规模走私不是分分钟么只进不出多浪费。 夏婆婆含笑道“三爷亦有此意。” “阿弥陀佛”不明一激动,声音都高出去三分,“哎呀卫施主真真是贫僧的财神爷佛祖保佑卫施主财源广进、官运亨通”遂又欢喜得牛嚼牡丹了一回,夏婆婆惋惜的很。不明放下茶盏正色道,“卫施主这么做就对了。自古以来钱能生权、无钱不权。与其白费那许多功夫去跟林大人那种不进油盐的儒生嚼舌头,不若沉下心来好生赚钱存底气。” 夏婆婆诧然看了他半日“你这和尚小小年纪,竟比世人都明白些。” 不明轻轻摇头“明白世事与年岁不相干,乃与肩上抗的责任有关。贫僧老父业已西去。世俗万千事,早先皆有他老人家替贫僧扛着;如今不得不自己抗了。贫僧家里还有母亲和三个年幼的弟妹。”夏婆婆霎时神色和缓了许多。 不明又侧头望向隔壁那半间会议室“贫僧楼中这些姑娘也多半身负养家糊口之责。夏施主也是女人。若有半条出路,谁愿意干这个迫不得已者委实不在少数。她们人前陪笑,只为了家中父老在颗粒无收之际能交得了田税、不至于被官差抓去做苦役。” 夏婆婆拍案而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不明忽然向夏婆婆提起楼里姑娘家中颗粒无收。夏婆婆怒道“陈可崇是干什么吃的” 不明哂笑道“也怨不得他。应天府虽无大涝,每年都小涝不断。他总不能年年赈灾吧。再说,本地商贸兴隆。百姓人家纵然遭了灾,进城打个零工做点小买卖也能糊口,只交不起田税而已。” 夏婆婆道“既如此,依着朝廷律法当免除田税才是。” “一则功劳簿上不好看,四平八稳治下昌平的巡按老爷瞧着多顺眼啊是吧。二则年年生涝显得治水太差。三则,但凡有灾,父母官总得去灾区瞧瞧吧。多麻烦。这就叫做,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夏婆婆思忖片刻道“若只是为着田税,不至于逼得百姓女子为娼。想必应天府衙私增的捐税也不少。” “若只是应天府衙在私增捐税又何至于此。”不明冷笑道,“层层盘剥官官见血。邻县收多少,本县绝不可输给他。风调雨顺加捐,旱涝无情不减。长此以往,平安无事,加官进爵。毕竟”他悠悠的说,“遭灾活不下去的只在少数。捐税是死的人是活的,老百姓总能想到办法嘛。”他抬手指了指隔壁的会议室,“夏施主还觉得贫僧的生意称不上事业么” 夏婆婆哑然。良久叹道“江南官场果然黑如墨染。” 不明点头道“故此,把这笔账只算在陈大人一人头上是不公平的。”他看着夏婆婆肃然道,“贫僧虽不知卫施主究竟什么身份,也大略能猜到一二。恳请夏施主转告若他有大权在握的一日,还望设法给这小部分被忽视的重灾百姓一条活路。” 夏婆婆凝视不明道“这话,师父不如亲口告诉三爷。” “阿弥陀佛,那当然不行。”不明垂目道,“贫僧一没本事撼动如山的官场,二没胆子掺合到贵人里头去。一个不留神尸骨无存,贫僧家里还有老有小呢。在能力范围内、自保前提下行善,仅此而已。” 夏婆婆轻叹一声“也罢。”不明诵佛。夏婆婆想了想,“依师父所知,江南可还有好官么” 不明道“贫僧几乎不离开金陵,方才那些皆是听楼里姑娘们自述。但贫僧这天上人间已开了将近两年,还没买到过扬州府境内的小姑娘。”夏婆婆微微皱眉。显见扬州知府吴逊不是他们的人。那便愈发能肯定是皇帝的人了。 而后他二人大略谈了谈生意。一方有货源,一方有销路,双方都有门路。可谓实打实的强强联合、优势互补,彼此皆颇为满意。夏婆婆提起,若有大宗货品上路,可能平安从辽东运到江南。不明微笑道“这一节贵方只管放心。既不会遭贼寇劫掠,也不会被官府察觉。贫僧有特殊的运输技巧。” 夏婆婆道“倒是小瞧了师父。既这么着,路上的事儿干脆就交给师父了。” “没问题。”不明忽然问了一句“敢问夏施主爱抹骨牌么” 夏婆婆稍愣“老身极爱抹骨牌。”不明咧嘴而笑。原来扬州那回他们三位爷们是陪您老抹骨牌啊。看不出来,此妇真有面子。 送走夏婆婆,不明暗暗盘算着须得培养些得用中层二王爷胃口很不小。这些生意砸下来,光凭眼下的人手非累死不可。 十几日后,贾琏那头渐渐上手了。每日威风八面领着人出去,遇上麻烦事亦肯虚心向三位文吏求教,并有法静在旁帮他揍人,这番族人整顿办得还算顺利。 直至八月林海方派将一位老仆过来。薛蟠到过林家几回不曾见过他;纵见过怕也不记得,也不会觉得这个相貌朴实、举止木讷的老头儿能是林海心腹。薛蟠回想一下赵文生、余知书和夏婆婆的模样,再对比自家最得力的张卢二位美人下属并算上小朱,暗暗疑心是不是原著薛蟠把色胆留在自己体内了。 这日晚上,薛蟠将贾琏请到内书房,林家那老仆李叔侍立跟前。贾琏看了李叔几眼,没言语。薛蟠笑嘻嘻道“琏二哥哥,跟你商量件事。假如有一大笔钱,早花迟花一定要花,那该何时花” 贾琏笑问“既然非花不可,花就是了。难道姨妈不许你使么” “不是我们家。”薛蟠道,“是你们家。” “我们家” “嗯。小弟的建议是,横竖非花不可,那就别花在二房头上。” 贾琏不觉看了看李叔,李叔依然眼观鼻鼻观心垂手而立。“蟠兄弟何不明言” 薛蟠一叹“琏二哥哥,元丫头进宫两年了吧。刚入宫时她才十四岁,还是个懵懂孩童;现如今她已十六了。依着常规,这个岁数可以开始为宫内升迁而奋斗了换而言之,你们家里要开始为她花钱了。” 贾琏双眉登时立起,冷着脸道“花什么钱” “送礼钱、行贿钱。”薛蟠依然笑若春风,“不讨好皇后身边的大小宫女嬷嬷,元丫头哪能有好日子过不讨好圣人身边的大小太监,哪能有在君前露脸的机会不在君前露脸,又岂能捞到圣宠、升官发财额,升位分做娘娘” 贾琏哼道“我们家可没那个闲钱。” “你们家有没有闲钱,你说了不算。”薛蟠低声道,“你们老太君说了算。” “啪”贾琏重重拍案张口欲言,偏半日没说出话来。荣国府在要紧的款项花费上,委实是老太太说了算。半晌,他一推茶盅,闷闷的道“有什么话快说,莫拐弯抹角的。” 薛蟠正色道“这一二年我忙得紧,乃是替舅舅做生意挣钱、好还国库的银子。”贾琏一愣。“你知道这回事么” 贾琏点头“听我父亲偶然提起过。本是早年老圣人还坐龙椅时给功勋人家的恩典。” 薛蟠咧了咧嘴,看着他不言语。贾琏想起上回他说,太上皇西去后圣人不会再给旧臣施恩的话,骤然吸气。岳父已在筹措银两。贾家欠得可比王家多得多。到了圣人要整治老圣人旧臣的那日,自然是欠钱的先收拾。贾琏自家并不想还这笔银子,打的主意他也知道让元丫头宫中得宠。那般或是能保住荣国府,只怕爵位要换给请假下界渡劫的那位了。 偏这会子薛蟠摇头晃脑道“国库空虚、且极空。那些银子早晚必还,赖是赖不掉的。你们家平素是怎么过日子的,我也听过一两耳朵。琏二哥哥,这两年你们还能还得起;再挖两年只怕就还不起了。注意贫僧说的不是再花两年,是再挖两年。” 贾琏皱眉“什么叫再挖两年” 薛蟠悠悠的道“你认得冷子兴么” “不认得。” “贫僧认得,且作古认真结交过。他乃京中做古董贸易的,时常过江南来卖东西。今年已是回去了,明年嗯,明年你若还能在金陵,贫僧可以带你看一出好戏。”薛蟠面露邪恶笑容,“挺有趣的。” 贾琏抬目看了他会子道“明年的事明年再说。你总不会平白无故提他。” “哦对了,贾赦大人也挺喜欢古董的吧。不知他可有古董铺子没有。” “薛、蟠”自打见识过法静张子非等人对薛蟠没规没矩,贾琏在他跟前也自在了许多。乃瞪眼道,“才刚让你少拐弯抹角。” “哎哎真是无趣。”薛蟠摊手道,“其实也没什么。冷子兴是周瑞的女婿。” 贾琏一愣。良久,脑中缓缓抓住了点子线索“周瑞的女婿”二太太陪房周瑞,的女婿,开古董铺子,挖。家中奴才偷鸡摸狗的事儿他也不是不知道,只不曾想竟到了如此地步。怒火直撞脑门,贾琏抓起茶盅狠狠砸在地上,哗啦啦直响。 薛蟠火上浇油“依着常理,贫僧猜,应该不止周瑞一个。” 贾琏干脆连茶壶也砸了“反了反了他们” 薛蟠接着推涛作浪“贫僧再不怀好意的猜测一下。你们府上管家的那位,额,就是贫僧的亲姨妈,既然放着这些挖库房的奴才没管,除非” 好么,挖库房贾琏森然道“除非什么” “阿弥陀佛。贫僧身为亲外甥,不方便说。” 贾琏冷笑两声“有什么不方便说的。除非她挖的比奴才们更多些。日后但凡出了点什么岔子,只管推脱到奴才们头上去,顺带把她自己遮掩了。这一招我前几日刚刚见识过。” “咦你长进这么快啊都学会举一反三了。”薛蟠诧异道,“果然实践出真知,经验来自生活。”贾琏横了他一眼。薛蟠笑嘻嘻捧起自己那盅茶一饮而尽,脸对着贾琏,眼睛瞟着李叔。“琏二哥哥。你说,若是你们家早些将欠国库的银子还清了,圣人会不会一时高兴,赏赐元丫头出宫那可是天大的恩典。” 贾琏黑着脸道“她进都进去了,哪有那么容易出来。” “不好说嘛,万一呢”薛蟠摇头晃脑道,“不过委实有些麻烦。圣人至孝。那些本是老圣人给出去的银子。哦不,借出去的银子。你们家若是不管不顾的厚着脸皮非要还不可,非但老圣人颜面无光、也显得圣人贪财好利呀,是吧。” 贾琏再傻也知道李叔杵在跟前必有缘故。乃望了他两眼,拱手道“贤弟可有好主意,既能保住老圣人的颜面、又能不使圣人摊上贪财好利的名声、还能还能施恩放舍族妹出宫” 薛蟠笑眯眯道“俗话说,底子比面子要紧。其实只要圣人在朝廷之上大张旗鼓的哭两次穷,贾赦大人可巧上朝去听见了,因而急天子之所急、主动还钱,老圣人也算不得没面子吧。”贾琏忙去看李叔,李叔竟如木雕泥塑般纹丝不动。薛蟠见该说的已说完了,喊道,“哎呀你把茶壶打翻了,贫僧连茶都没的吃。”遂扯着嗓子喊人。 不一会子丫鬟进来,见这满地又是碎瓷又是茶水的,连声阿弥陀佛,忙喊小厮进来一道收拾。李叔也帮着收拾,薛蟠贾琏皆没吱声。收拾妥当,小厮径直出去,李叔也没事人一般跟了出去,丫鬟进来重新上罢茶也退走了。贾琏拿眼睛瞧着薛蟠。薛蟠微笑道“李叔是林大人的机密人。林大人上的密折能直达天听。” 贾琏骤吸一口凉气,长揖而拜良久不起。待他直起腰来,竟发觉薛蟠盯着自己发愣,忙喊了一声。薛蟠仍未回过神来。又过了半晌方扶着茶几站了起来,面色古怪,轻喊了一声“哎呀” 望着贾琏长揖的模样,薛蟠想起李叔初见时给自己磕了个头,那姿势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偏细想良久又真没有不对之处。这会子他方察觉到李叔行礼莫名比旁人熟练些、动作也齐整些,就像是练过了无数次似的。且李叔嗓子略尖。因世人本也不缺尖嗓子,薛蟠先头并未觉得奇怪。那人还没有胡子。又想到从托赵文生给林海传信、到李叔来金陵,都快一个月了。再琢磨当日自己跟赵文生所言,委实有歧义,就像是想跟圣人直接联络似的。大胆猜测一下,李叔很有可能是位太监。薛蟠抹了把虚汗,仔细回想方才所言,并无对天家不敬之处,长舒了口气。 抬起头,贾琏正眯着一双桃花眼翘着二郎腿吃茶。“想完了” “想完了。”薛蟠摸摸胸口,“兄长,咱们俩方才对圣人挺敬重的吧。” 贾琏笑道“让你平素那般放肆。放心吧,林姑父难不成会说咱们坏话” 薛蟠苦笑道“这位怕不是林姑父的手下,是皇帝家的直系下属。哥哥啊,再过两三个月,咱们俩保不齐就要在圣人跟前挂号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贾琏怔了半日,双眼一亮抚掌道“如此说来,元丫头的娘娘是做不成了” “您老倒是乐观。”薛蟠长叹一声,“不好说啊亲爱的表妹夫”贾琏立时瞪圆了眼。薛蟠再叹。“紫禁城里不止有皇帝,还有太上皇呢。阿弥陀佛,还能不能有个轻松愉快的古代生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话说薛蟠在疑似太监的李叔跟前同贾琏商议,拿荣国府欠下的国库银子换贾元春出宫。次日李叔欲向薛蟠辞行,遂同薛府一个仆人打听蟠大爷平素何时起床。那人笑道“我们大爷是和尚,早上有许多功课要做。大伙儿回事都得巳时以后,去早了他不得空。” 过了巳时,李叔便来薛蟠的院子。远远望见院门大开,走进去半个人没有,心下纳罕。乃喊了两声。只见厢房走出来一个丫鬟道“找大爷么等会子,他上后院洗被褥去了。” 李叔一愣“洗被褥” 丫鬟没好气道“你们家蟠大爷是和尚,要修行,日常这些事都不肯让旁人做。大叔若不忙,不拘在哪儿略坐会子。大概也快回来了。”说完撤身回屋。 李叔伫立良久四面张望,竟连第二个人都没有,不禁喃喃自语“真是和尚啊” 他遂走到院中石凳上稍坐。才坐了须臾功夫,忽听“咣当当当”一阵响,北墙外飞入一只铜盆摔在假山下。旋即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冒出来骑在墙头望了一眼,笑朝李叔招手“大叔早上好”李叔点点头。小姑娘翻身过到这边,跳上假山几下落地。乃随手拾起铜盆,一阵风似的翻回去了。过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那铜盆又飞了过来。还是方才那小姑娘翻墙过来拾走。 不多时,薛蟠回来了。李叔忙站起来打千儿,薛蟠合十回礼。李叔遂说要启程回扬州。薛蟠点头道“路上小心。问问你们家大人,可要琏二哥哥去扬州过中秋节。他那差事少说得干到月底。” “奴才记下了。” “嗯”他想了想,“还有问问你你们大人,能不能求圣人开个恩。如果不方便立时放贾家表妹出宫,就别临幸她了。到年龄出来,嫁个三十多岁没娶老婆的进士总不是问题。终究她也是无辜的,善哉。” 李叔点头“奴才明白。” “阿弥陀佛。李叔一路顺风。额,等等。”薛蟠拍拍光头,“贫僧想跟吴逊大人的夫人做生意,问问你们大人可有不便或要避讳之处。” “扬州知府吴大人之妻” “嗯。”薛蟠竖起大拇指,“那位夫人当真是脂粉队里的英雄,贫僧敬服。” 李叔躬身道“奴才知道了。师父可还有吩咐” “没了。”薛蟠摇着念珠笑道,“横竖扬州不远。若有事我再呱噪他老人家去。” “是。” 李叔遂回到住处取了包袱,往马房去牵马。谁知他的马竟让一个小子误牵出去办事了。马房管事十分不好意思,使劲儿赔不是。李叔想着那马也不过平平,跟薛蟠打了个招呼,另骑薛家一匹马。如此折腾了半日。 出了薛府不久李叔便看见前头一个孩子蹦蹦跳跳的,正是先前两回从隔壁跳到薛蟠院中捡铜盆的小姑娘。骑马而过,小姑娘认出了他,挥挥手笑喊“大叔好。”李叔亦含笑于马上点头。乃一路出金陵往扬州而去。 数日后,赵文生亲来金陵。薛蟠瞧见他头一句话便是“那个李叔不是你们府上的吧。”赵文生点头。薛蟠念了声“阿弥陀佛”,伸出右手食指,左手比划了一个切的动作。赵文生含笑再点头。 他这趟来乃为着答复李叔带回扬州的问题。林海本想着贾琏有正经事要忙,欲让他完工之后再去扬州;奈何林夫人贾敏想见侄儿,遂命贾琏上那边过节去。薛蟠想跟吴夫人做生意只管做便好,需记得谨慎些、不可惊扰或冒犯了吴夫人。至于贾元春,李叔告诉林海不临幸她想来不难。末了赵文生似笑非笑看着薛蟠道“你这和尚可是故意的李叔觉得你极敬重我们大人,万事皆会听他的,可好生恭维了大人一番。” 薛蟠摊手道“有什么不对么贫僧委实敬重我、们、大人啊话说,贫僧的月钱银子呢” 赵文生竟当真从怀内取了张银票子出来“五十两,从四月开始,四五六七八。” 薛蟠接过来作了个揖“谢大人,谢赵先生。”当即纳入怀内。二人互视而笑。 中午,薛蟠凑去东后院吃饭。一眼望过去,不得不讶异赵家的外貌基因。在座四个姓赵的,觉海张飞脸,赵文生四方脸,赵二锁和赵茵娘父女俩瓜子脸。外人任谁都不会把他们想成一家子。他遂笑道“赵先生,你们祖父是什么脸型”赵文生一时没听懂其意,倒是赵二锁指了指觉海不答话。须臾,哄堂大笑。 觉海等人预备回扬州过节。薛蟠忽然想起一事,对赵茵娘道“茵娘,帮我个忙。” 赵茵娘大方道“你说。” “前儿铺子里送来两根魔杖。” “嗷”赵茵娘立时瞪大了眼满面欢喜。既是两根,肯定有自己一根。 “你得一根。”薛蟠道,“另一根回扬州时给林小姐捎去。” 咦薛蝌不得么也是,他乃科学帮。赵茵娘忙说“是什么系的我属光系。” “我知道。”薛蟠认真道,“显而易见,你属光系,林小姐属木系。” “哦”赵茵娘摸摸下巴,“她木系啊。大和尚,朱师父是什么魔法属性” 薛蟠想了半日“这个贫僧还真不知道,总觉得他会黑暗魔法。下次弄到墨玉也给他做根魔杖。” 赵茵娘俨乎其然点头“我也觉得他会。而且我觉得他原先也是光系的,因为什么缘故变成了暗系。”薛蟠悄然龇了龇牙,拍拍她的脑袋。 赵文生问道“魔杖是何物什么光系木系的。” 赵二锁忙说“是蟠大爷给两位小姐制的顽器。” 薛蟠笑道“既是给孩子玩的,就作古认真的同她们玩儿。童年只这么几年,过去就没了。” 一时让人取了魔杖来,是两个一尺左右的细长匣子。众人围着看。薛蟠直交到赵茵娘跟前。赵茵娘深吸一口气,打开匣子。匣中搁了根木杖,约八寸长,杖柄镶金,顶端嵌了颗拇指大的红宝石。赵茵娘握住杖柄将之取了出来,顿觉手上沉甸甸的。 薛蟠微笑道“此杖乃紫檀木所作。沉是沉了点,正合光系魔法使用。” 赵茵娘细看魔杖道“不沉,十分趁手。” 又打开另一个匣子,香气扑面而来。此杖显见是绿檀木的,长约九寸,杖柄未镶金属,顶端嵌着鸽子蛋大小的祖母绿宝石。 赵文生暗吸了口气薛蟠这厮未免太大方。乃皱眉道“不明师父,此物茵娘不能收。单单这两样,落到言官手里都能算你给林大人行贿了。” 薛蟠摆手道“少蝎蝎螫螫的。又不独做给她们俩,宝钗宝琴也有。” 赵茵娘忙说“她俩都是冰雪系魔杖。”顿了顿,“可我觉得她们都不属冰雪系,崇拜艾莎女王罢了。” 薛蟠道“这个不要紧。爱好最是要紧。” “然而魔法须得响应自己的属性天赋,不然很难发挥作用。” 二人遂一本正经讨论起天赋和爱好哪个更重要。赵文生几次想插话愣是插不进去,最终魔杖还是归了赵茵娘。 中秋节后,诸事如常。赵家人回到金陵。觉海告诉不明,林大人起先觉得师父给林小姐的礼过重了。然茵娘带了她自己的魔杖去。觉海也告诉他,师父只实实在在替孩子们做顽器、没顾及值不值钱。林大人想了半日,只说他师父太惯着小孩子。薛蟠听见林黛玉收下魔杖便罢,旁的并不在意。 又过了几日,薛蟠偶然躲在家中偷懒,天上人间派了个人赶来喊他,说有要紧客人。薛蟠不信“哪有那么凑巧,我不去就来了要紧客人。”话虽如此,依然慢吞吞换上僧袍赶过去。 不明和尚磨蹭着溜达进堂屋,张子非正坐着算账。她努努嘴“在书房,慧安陪着呢。” 不明抱怨道“那急吼吼的追着我赶过来作甚。” 张子非道“这爷们风尘满面,也不知跑了几日的快马,怕是中秋节都没好生过。就是四月来过的那位卫大爷。” “贫僧顶他个肺”不明一翻白眼怎么又是他 骂归骂,合作伙伴还是得接待。偌大的生意,人家东家放心不下、亲自跑一趟也正常。乃整顿僧袍佛珠赶去书房。 才到门口便听见里头传来卢慧安的声音,且说得颇快,正是她平素同小朱拌嘴时的激昂调子。不明暗自叹气这位道友又找到人辩论文学了。随后竟听见假卫若兰亲自在跟她抬杠。进屋一瞧,周大人果然不在,连那个书童都不在,倒是另一个武士模样的男子陪他来的。 不明既来,卢慧安立时休战撤退;那武士也跟着离了书房。不明径直往假卫若兰跟着一坐,盯着他看了数十秒钟,脑中蓦地涌上来一种念头想让他们家的乌眼鸡斗得更势均力敌些。乃正色道“阿弥陀佛,卫施主显见是沐雨栉风披星戴月赶来金陵的。有要紧事” 假卫若兰也晃了会子神,苦笑道“我也不知何故匆忙赶来。马上就得赶回去。只无端想听听师父的意思。” 不明再诵佛“多谢卫施主信任。请讲大略。” 半晌,假卫若兰道“我要跟着我父亲去东北打仗。” “端王的兵马” “师父好快的消息。” 不明微笑道“如此好事,还纠结什么卫施主不是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乃掰手指头道,“军队里头有人、有马、有兵刃,端王有权有身份。贫僧若是卫施主,必劝说端王能在东北闲耗多久就闲耗多久。毕竟多混一日就能多赚一日的钱。” 假卫若兰微微皱眉“如此,怕军功上不好看。” 不明摇头道“军功只要闭着眼睛瞎写不就是了贫僧不信端王连这个都不会。例如,打了一头野猪,就说杀敌八百;抓了两个外邦混混,就说拿住了敌国大将。军功最终有没有并不要紧,诈军功不过是个幌子。要紧的还是生意、是钱。能好好的靠走私挣钱,又何必去盘剥百姓呢。” 假卫若兰扑哧笑了“不明师父真真是个趣人。” 不明正色道“若是将本国之人与财都分作十份,则八份财都聚集在两份富贵库房里,其余两份财散落在八份百姓饭碗中。故此盘剥百姓是极难聚敛钱财的。相较之下,弄些稀罕物从贵人手中挣钱要容易得多。卫施主且想想,得收多少寻常农家的赋税钱,才能抵得起京中府邸博古格上一件顽器。这些人家又岂止一架博古格老爷屋里、太太屋里、少爷屋里、小姐屋里。少爷小姐还不止一位。博古格上也不止一件顽器。若算上皇宫就更了不得了。那一片片森林般的娘娘,可都是拿金银堆出来的。” 假卫若兰想笑又不想笑,跟着念到“一片片森林般的娘娘。”半晌,终还是笑了,摇摇头。默然片刻,他低声道,“师父看端王这趟征战,后续将如何。” 不明一愣。抬目见假卫若兰神色肃冷,顿知其意。乃思忖良久道“不如何。” 假卫若兰声音猛然尖了“不如何” 不明点头“不如何。故此贫僧才说,趁机赚钱、能赚多少赚多少。过了这个村就不一定有这个店了。他若以为如何,那便是傻瓜。”假卫若兰双目一眨不眨盯着不明。不明语重心长道,“他只想凭什么呀牛顿氏第一运动定理曰,任何物体都会保持起初的运动状态,直至受到外力改变。没有巨大变故,老天爷岂能忽然下雨下雨也是有缘故的。得地表水蒸气上升到高空遇冷凝结,还得数目足够多,还得没有大风把它们刮去别处。有些大事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会因为风吹草动而改。” 假卫若兰凝神良久,缓缓点头“师父一语点醒梦中人。” 不明合十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乃起身走到条案前拿起一物捏于手心,不言不语伸到假卫若兰跟前。 假卫若兰伸手接过,打开一看赫然是一颗黑色的围棋子。他遂攥紧拳头冷笑两声“多谢师父,我明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八月底,贾琏可算将族人修理得差不多了。其余的交给官府,横竖那些人从前也不过仗着荣国府的名头罢了。贾琏惦记着回京跟他老子议事,着急要走。 薛蟠建议他多留几日。“九月初五便是寅日,应天府乡试要放榜了。兄长也是金陵人,且这些日子已名声大振。结识于微时总是好的。”他含笑道,“旁人不说,孙家大爷孙溧自称考得不错。兄长刚来金陵时可巧赶上他备考,不曾出来交际。考完后他病了些日子说不定只是紧张。他若考上,明年便欲入京大比。此人才二十多岁,家里已经有三位科举出道的长辈了。虽说眼下最高也不过从四品,官是可以升的嘛。”贾琏听着有理,便答应了。 也不知是否赵大姑娘显灵。九月初三其忌日这天,薛蟠帮东后院安置了祭品才刚回到书房,便有人进来回话方才余知书又上北伞巷买纸去了,拿着那功夫熊猫来到莫愁遐思,托掌柜给薛蟠捎来一张纸条。打开一瞧,里头写着望君近日与陈公略做往来。 他们文化人说的“略”并非真的“略”。余知书希望薛蟠在陈可崇跟前冒头引起注意,来给他在孙家的细作工作打配合。薛蟠遂往客院寻贾琏,与他商议晚上去陈大人府上私访。贾琏点头道“愚兄亦有此意。这两个月若非陈大人借出人手,我也办不了如此顺畅。虽说前日还人时已谢过他,终究礼数略欠。” 薛蟠点头道“还得送份合适的谢礼。小弟先替你垫上不用谢,日后记得还我。” 贾琏笑而拱手“好说好说。” 薛家官面上的礼数往来皆薛蟠自己做主。他本人自然不懂行,每回皆得去小西院拜托朱婶帮忙拟单子。好在朱婶极擅此道,听了原委不过两刻钟功夫便将单子拟了出来。 薛蟠正欲离去时,可巧逢上小朱来看姑母。薛蟠遂拉着他低叙的背景。小朱听罢想了会子道“你先等等。” 乃领着薛蟠走入里屋,铺开纸笔,示意薛蟠研磨。他自己琢磨了会子,提起笔来写了两首诗,皆有替朝廷歌功颂德、夸赞圣明天子之意。乃扔给薛蟠道“我知道这种诗你写不出来。” 薛蟠笑嘻嘻向他作了个揖“多谢朱爷,贫僧真写不出来。” 他遂袖着朱家的两首诗和一张单子回到自己院中,一面命人下去预备礼物,一面让徒弟觉海亲往应天府送帖子、询问陈大人晚上可方便接待。不多时觉海回来,说陈大人今晚在家中恭候。 是晚,贾琏与不明和尚联袂拜访陈可崇。三人坐于陈府花园秉烛赏花,实打实互相吹捧了大半个时辰。一时贾琏出席解手,遂只剩薛蟠与陈大人脸对脸坐着。 陈可崇摇头晃脑赞颂了几句端午那日不明写的几首诗,又自吟了一首马屁诗,标准的马屁诗。不明暗自庆幸小朱思虑周全,忙将他替自己预备的那两首吟了出来。陈可崇抚掌大笑,看不明亦眼含深意。待贾琏回来,这两位之互吹已到了难以入耳之境。 薛蟠想着,本省乡试向来艰难,入取比例低竞争压力大。自古文无第二,中与不中其实不见得有什么泼天黑幕。如今这两位主考官年岁皆不轻,更喜欢老成持重的文字。前几个月跟赵文生扯的那些话多半是为了刺激他、好使他对朝廷熄了心。但小猫腻必少不了,比如让考官眼熟某些考生行文风格。虽不敢肯定依着赵文生之才必定能中;倘若他中不了,孙溧的年岁阅历就更难了。林海看过孙溧的文章,并非才学惊艳之辈。然孙家牵扯上了少说两个司徒家子弟,随便哪个出手都能确保孙溧中举。 念及于此,薛蟠在陈可崇跟前好生捧了孙溧几句。陈可崇连声赞成。 转瞬秋闱放榜,孙溧果然得中。不明立在榜前思绪万千,眼角忽然瞄见了赵文生,忙转过身去假扮什么都没看见。 而后数日,薛贾二人少不得往几户新举人家中赴宴。孙家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言笑鼎沸不绝。孙溧自是不免喜气盈腮、春风得意。身旁亦时常带着余知书。余知书却低调了许多,再不肯与人谈论学问。 诸事既毕,贾琏向众人辞行。 贾琏临走前那日晚上,薛蟠特寻着他,笑呵呵拿出一叠纸来递过去“小弟有件事想烦劳兄长帮忙。” 贾琏一手接过纸,口里道“蟠兄弟但有所命只管说。” 乃看那纸上只有两列字。头一列写的是金陵娱乐场所调查问卷。第二列写着天上人间、容貌、曲子、态度、装潢、酒水、茶水、点心等等。薛蟠指着后头空白处的上端道“此处可写云楼,此处写会鸯阁,此处写凌波水舫,各各不一。京中也有不少人来过金陵、来过天上人间。” 贾琏怔了半晌,猛然明白此物之用,放声大笑。良久,指着薛蟠“你这厮”乃又笑。 薛蟠摇头晃脑道“既做了这行,就要做到最好。我知道旧年卫松将军来时不止自己在秦淮河吃酒,还带他儿子去了。不可歧视小孩子,兄长也给卫若兰一张。” 贾琏笑嘻嘻道“卫将军平素不苟言笑,原来也一般儿是风月场上的人物。”遂仔细将调查问卷收了起来。 次日,薛蟠亲送贾琏到金陵城外十里亭,此时早已四面桂香。他只叮嘱了一句话“贾宝玉是好人。” 贾琏微笑道“愚兄知道。愚兄极喜欢他。”纵然地仙府上一小僮,福分也非凡人能比。乃拱手而去。 送走贾琏才刚回到薛府,天上人间的小子已等候多时、喊他快过去。马不停蹄赶到那头,竟是假卫若兰又来了。这回真真应了满面风霜四个字,整张脸上如蒙了层灰似的,偏瞧着还愈发帅气些。不待薛蟠开口,他先两步抢上前哑声问道“师父上回给了我一颗棋子。” 薛蟠来不及坐,立着点头“是。” “不是磨刀石” “不是。”薛蟠笃定道,“不是磨刀石。” “真不是” “真不是。”薛蟠道,“若是磨刀石,好歹刀刃上得添点子好钢。” 假卫若兰眼神骤亮,连连点头“委实如此。” 薛蟠微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假卫若兰霎时意气飞扬,抱拳转身便走,势如疾风。薛蟠在后头高喊“不送”,半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贾琏走后数日,陈可崇使人给薛蟠送来张帖子,请他明晚到自家吃酒赏月,还说一并请了孙溧。薛蟠抬目看墙上的月历九月十四。遂找小朱再写了两首马屁诗。因恐不足用,又去托卢慧安也帮忙写两首。 卢慧安撇脱拒了“贫道乃方外之人,不会这个。” 薛蟠暗自吐槽女人小气且娇气,还是男人更能适应环境。然他不敢说出来,因为还有一事求人家。“孙溧中举的文章你瞧过没帮我批一批。” 卢慧安正色道“我不过是记性好、熟络典故罢了,正经科举的卷子纵批也未必得当。拿给林大人批去岂不好横竖还在明晚。” 薛蟠摊手“林大人若问贫僧批这个作甚,贫僧怎么答总不能说是薛蝌写的。” “那你把梁廷瑞请出来。”卢慧安道,“我没这个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薛蟠一想委实有理,遂干脆下了七八张帖子,邀甄瑁等人来自家花园子吃酒,将孙溧混在其中。 因他极少请人吃酒,众人心下好奇,竟都来了。孙溧倒是最后一个,到时甄瑁等人皆已久候。 大家彼此见过,薛蟠拱手道“今儿小弟偶然起了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试,谁知一招皆到。” 甄瑁先笑道“你这和尚素来小气,不会平白无故请人吃酒,必有缘故。快些说来我们听” 薛蟠笑道“不急,大伙儿先吃酒。”乃命摆上酒来,依次坐定,小厮替众人斟满。薛蟠举杯道,“在座小弟年龄最幼。承蒙诸位兄长赏脸,小弟敬兄长们一杯。”众人皆一饮而尽。 甄瑁最爱酒食之物。此酒才刚入喉便觉与平日所饮不同,忙问“这是什么酒” 薛蟠笑道“味道如何” 席上一人立时拍案道“我知道了薛蟠这厮是让咱们来试新酒的” 薛蟠抚掌“真真兄长乃水晶心肝玻璃人儿” 甄瑁大笑,指着他道“我说什么来着这小气和尚哪回平白的请人吃酒。” 薛蟠笑问“甄兄酒也吃了、底也揭了,究竟可好不好” 甄瑁扬起脖子道“才一杯哪有什么好不好的让你们家奴才快些再倒来我吃。” 薛蟠忙命“给诸位公子添酒。”两个小厮笑嘻嘻捧了酒壶依序满上。众人尝这酒醇香绵长,纷纷夸“好酒”甄瑁尤其赞道“我竟不曾吃过这么醇厚的酒。你预备好两坛子我回头抱走。” 薛蟠道“眼下只得了些样品,当真不能给兄长两坛子,明儿还要拿去请旁人尝呢。”孙溧闻言眼角含笑瞧了他一眼。“既是甄兄爱这个,我这就让他们进货去,过几个月送甄兄十坛子,如何” “成交”甄瑁笑向众人道,“诸位,机会难得。何不每人要他十坛” “说的是”众人纷纷趁火打劫,“如何能厚此薄彼甄兄既得了,我们也少不得。” 薛蟠无奈,只得答应送每人十坛新酒方罢了。众人问酒名,薛蟠微笑道“麦芽春。”众人有觉得雅的、有觉得俗的,都夸说此名极雅。 纨绔公子们坐在花厅中吃酒赏花,外头的下人无聊的紧。幸而薛家从不慢待客人,诸位仆人小厮皆有茶水吃。有个薛家仆人趁人不备朝孙溧的随从余知书使了个眼色。过了会子,余知书扮作小解离开。 那仆人悄然将他引到一间小阁,阁中赫然坐着曾跟他舌战的大丫鬟卢慧安。卢慧安含笑指着案头道“有件事想烦劳余大叔。这篇文章,可否帮忙批一批” 余知书以为是薛蟠或薛家二少爷的文章。待拿起了一瞧,竟是他主子孙溧的,不禁回头看卢慧安。卢慧安不言语,行了个万福。余知书还等着薛蟠替他脱去奴籍呢,也不便拿乔。孙溧的文章他最熟络不过,不论长处短处皆洞明。遂拿起笔来一挥而就。 卢慧安也不看,行礼道“多谢余大叔。这会子时间太紧,我就不跟大叔多说了。我们师父只告诉大叔一件事既是下人,忠心最要紧,旧主不可忘了。得空还得多去看望京中那位孙二爷才是。” 余知书忙作揖道“谢姑娘和师父提醒。”心中已大略猜到自己脱去奴籍少不得得回京一趟。 次日正是九月十五,薛蟠带了两坛“麦芽春”往陈府赴宴。孙溧比他早到了一步,看见薛家小厮手里捧的酒坛便笑。陈可崇抚掌道“新酒佐月,雅不胜收”遂命开一坛尝鲜。此酒委实好,陈可崇亦赞不绝口。 三人先每人两首歌功颂德,而后对月吟诗。薛蟠趁着酒兴、厚着脸皮扒拉了两首王国维的名作,惊得陈孙二人拍案叫绝。 薛蟠一高兴,连吃了三杯,略显出醉意来。他遂笑嘻嘻搭着孙溧的肩膀道“孙兄,你中举的文章贫僧看过。委实不错。”乃摇头晃脑的夸了一番。孙溧不禁满心欢喜薛蟠这些夸赞字字在点子上,绝非胡乱说好话。偏薛大和尚话音一转,“不足之处也明显。”立时不管不顾的批了一回。 孙溧先是微惊,听罢心服口服,拱手道“贤弟所言极是愚兄五体投地。” 陈可崇在旁听得目瞪口呆。“不明师父,你还有这本事” 薛蟠晃晃脑袋摆摆手“随口评论几句罢了。贫僧知道孙兄心胸开阔、不会听不得批语。换做旁人贫僧才不搭理他。”乃拍孙溧肩道,“兄长,春闱加油贫僧盼着你高中、给金陵府增光”又抱怨道,“这些年解元不是苏州的就是无锡的。金陵就靠你了来来贫僧再敬你一杯。” 孙溧胸中浩气干云“好愚兄不才,必竭力替金陵府增颜面。”二人对饮了个干净。陈可崇看着他们目光锃亮。 不出数日余知书便传回了消息。 拿起纸条一看,上头写了三个数字壹、贰、肆。薛蟠脱口而出“操他大爷”当今皇后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能生,共出三子二女。其中前头连着生了三位皇子,碰巧就是老大老二和老四。从概率上说孙家并不值得这么多只乌眼鸡扎堆拉拢。莫非孙家某位大人简在帝心或是对皇后有一定影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孙溧中了举,整个孙家心思都在他身上,京里来的纨绔孙二爷愈发没人管。腿伤也好了天气也凉快了,孙二爷日夜泡在秦淮河画舫上。 这日他约了几个朋友吃酒。席上一粉头听说他姓孙,笑道“青石街孙府大爷中了举人,哎呦呦见天的吃酒。前儿奴家刚过去陪席。二爷可认得” 孙二爷不悦道“不认得。” 有个爷们道“那孙大爷我倒也见过一回。你看他如何” “奴家离得远,没伺候上。”粉头道,“孙大爷手下有个长随,年约五十岁。非但认得字,还会写文章。席上那些公子少爷们好生羡慕,都说什么古有郑玄今有孙溧。孙大爷好不威风。” 孙二爷心中暗恼那分明是他的人,竟让孙溧得了颜面。粉头见他沉着脸,忙陪笑劝酒。方才那爷们也问他何故心情不好。孙二爷哼道“人家借了我的东西,都好几个月了愣不肯还。合着拿我的东西出去显摆了。” 粉头忙说“世上总有人脸皮厚。旧年奴家跟船去江宁刘家。他们家有个小蹄子借了奴家的钗子日日戴在头上,直到奴家要走时才还。呸,没见过世面。那钗子半分不值钱。” 那爷们指着她向孙二爷笑道“孙公子不用愁。再不济你回京时那人总得还你。终究是你的不是他的。” 孙二爷眼神一亮是了,终究不是他的,爷回京时总得还给爷。再说,余得水倒忠心,前儿还特来请安。遂拿定了主意,要回京城去。 他要走,孙老爷自拦不住。只是他非要带余知书回去不可。孙老爷招余知书过来,许诺日后给他个好媳妇,问他可愿意留下。余知书叩头道“奴才不过卑贱之身,借主子的光略认得几个字罢了。不敢因赏赐而忘旧主。”孙老爷点头夸赞其忠,遂叮嘱他好生督促侄孙上进,将之还给了孙二爷。孙溧心中虽不大自在,他也要进京赴考,顾不上别的。 孙老爷本预备过几日打发孙子和侄孙一道上路,不曾想孙二爷次日连招呼都没打自己就走了只得骂几声“不知好歹的小孽障。”又觉得余知书跟了他可惜。 孙溧临走前特特来访薛蟠,薛蟠少不得灌了他两耳朵吉利话。孙溧乃问道“贤弟原来学问不俗,为何不下场科考” 薛蟠苦笑道“小弟有时才思泉涌,有时对着题目数日不知如何下笔。漫说没有急才,连慢才都没有。科考时间太紧了,小弟撞大运也未必能撞上。”孙溧十分可惜。薛蟠有数门显贵亲戚。若他也在朝为官,于金陵同乡皆有益。 九月二十六乃良辰吉日,宜出行。新科举人孙溧登船离开金陵,往都中赴春闱而去。 贾琏、孙二爷、孙溧三人都在从金陵去京城的路上。贾琏因心中有事,快船换快马再换快船赶得最急;孙二爷知道族兄随后也要进京,欲早些去祖父跟前说话,遂也不慢;唯有孙溧甚是悠闲,半途时常赏风吟月。 荣国府正预备冬至节之际,贾琏弃舟登岸回到京城。王熙凤闻报自是喜不自禁。偏这大半年王夫人身上不自在,府中乃是她与李纨管家理事,忙的厉害。好容易回到自家小院,贾琏竟然不在一问方知,琏二爷见过老太太后又去见二老爷,最末才去的大老爷院子,到这会子都还没回来。家里打发人过去探听,说他们爷俩一直在闭门议事。王熙凤暗想前些日子来信都说诸事顺畅,莫非路上出了什么异样心下略不安。 贾琏跟他老子回话自然快不了。在金陵呆的两个来月,不明小和尚插了他们大房好几把刀,刀刀见血。贾赦起先亦怒不可遏,待悉数听完反倒默然不语。良久他问贾琏“依你看,咱们家欠国库的银子最多能拖多久” 贾琏怔了怔“拖到岳父还他们家银子时” 贾赦点头道“差不多。” 贾琏小声道“可能少还点子么”贾赦瞥了他一眼。他垂头道,“在金陵时日日忙碌,顾不上琢磨。前些日子儿子坐在船上,数了数不曾还银子的人家,委实太多了。圣人总不能只盯着咱们家。” 贾赦冷笑道“小和尚不是告诉你了那个什么李叔本是皇帝家的人,假借林海之仆为名见你。王子腾想必也不是自己想还银子,乃圣人逼他还。” 贾琏恍然“如此说来,李叔是圣人特派来见我、逼咱们家还银子的” “不错。”贾赦捋着胡须道,“薛蟠这孩子委实向着咱们。他在那姓李的跟前说周瑞女婿和二太太,为的是替咱们找个拖延时日的借口。不过由此可知,圣意已决,等太上皇驾鹤西归便要收拾旧臣。”他又想了半日,“林家妹夫倒是极得圣宠。” 贾琏仍不舍道“老爷,实在太多了” “我又何尝愿意还。”贾赦叹道,“今儿已是快用晚饭了。明儿你早些上你岳父家走走。” 贾琏在金陵的两个月,每晚都要跟法静等人商议次日如何行动,薛蟠也时常参与,竟将往年那惫懒气息去了大半。忙说“不用明天。事出紧急,我吃了饭就过去。我还有许多事想请教他老人家呢。” 贾赦诧异道“出去一趟倒是勤勉了许多。” 贾琏道“老爷不知道。咱们京城日子过得散漫,他们金陵那帮人都忙的紧。跟人家比,咱们可真真是在浪费生命。” 贾赦点头“也罢。你去吧。”贾琏行礼退了出去。贾赦吃了半盏茶,忽然嗤笑一声,“渡劫。渡情劫。难怪成日家姐姐妹妹的。” 那头贾琏急忙赶回自家。一见王熙凤打个照面说了两句话,先拉了她的手径直进屋。平儿等众丫鬟还欲参拜呢,竟不得空。二人坐在炕上,贾琏低声道“这趟我去金陵事儿太多,信里头没法子说,恐怕老祖宗要看。”王熙凤便是一愣。贾琏接着说,“回头我再慢慢说与你听。这会子快些传饭,我胡乱吃两口还要赶着拜见岳父。” 王熙凤忙说“天都黑了,又冷的紧。明儿去不成么” 贾琏摇头“我心里急,若不论明白了,晚上没法子合眼。”乃攥紧了王熙凤的手,“岳父他老人家真真心疼我,平素竟不大瞧得出来。” 王熙凤并不知她老子做了什么,只立时笑道“老丈人疼女婿自是疼在心里,你明白了就好。”乃立时起身传饭。 贾琏心中有事,随意扒拉两口子,急忙忙赶去了王家。 王子腾早得了人报信,知道女婿今儿回府;亦猜他保不齐晚上就得过来。待听到回事的来报“贾姑爷求见。”不觉微笑道“还算长进了几分。” 贾琏进屋,王子腾瞧他疲惫不堪的也有点子心疼。“明儿过来也使得。” 贾琏苦笑道“岳父,我心里就跟足踏冰面似的,不知道哪一脚没踩稳当就掉下去了。” 王子腾挑了挑眉“这会子明白已不错了,诸事来得及。” 贾琏心头一跳,低声道“岳父,蟠兄弟建议我到扬州去做官。” 王子腾端起茶杯横了他一眼“不是建议你去扬州做官,是建议你去扬州跟林大人学做官。他给我来过信了。不然你在京城能做什么还想混在内宅管家似的跑腿一辈子不成” 贾琏忙垂目道“岳父说的是。” 王子腾接着说“林海简在帝心。跟着他好儿多着呢。” 贾琏愁眉道“只是我们家欠的那国库银子” 王子腾悠悠的说“你在金陵事儿办得顺利吧。” “顺利。” “领着官差打手一家一户的发威自然顺利。”王子腾道,“前头一大半都是蟠儿替你办了。你当查出那张单子也是容易的” 贾琏愈发愁了。“蟠兄弟跟我商议过回京后如何处置那些黑了心肝的奴才。也是得先摸清楚底细。谁拿了谁没拿、拿了的拿了多少。偏我手里并没个得用的人手。本想跟他借法静师父和张姑娘,可他们家也忙的厉害,我没好意思开口。” 王子腾思忖道“张子非那丫头年纪虽小,见过的世面极多。也不知蟠儿从哪里弄来的。法静是谁” 贾琏忙说了法静的来历,听得王子腾哑然失笑。贾琏也笑道“我在金陵时都是与他一同出去办事的。彼此熟络,配合也默契。” “哦你们是怎么办的” 贾琏遂将他到金陵之后的经历一五一十都说与王子腾,只除去偷听薛蟠与赵文生议事一节。后来贾琏与赵家叔侄俩渐渐熟识。赵文生虽年岁不大却老成持重,对林海忠心不二;赵茵娘机灵顽皮好奇心强,天不怕地不怕。故此琏二爷此半分不曾疑心那日是赵茵娘给他下了套。 待听到女婿特意等应天府秋闱放榜、联络了新科举人再走,王子腾连声赞。“朝廷之上,同乡与旁人全然不同。不认得都会悄然互帮互助,何况认得,更何况未曾出仕前认得。咱们这些人家都是武勋起家,日后却必是文班占上风。” 贾琏倒也不贪功,直言乃薛蟠出的主意。又提起小和尚曾羡慕孙家的一个聪明奴才,笑嘻嘻向王子腾道“今儿我随口说与我父亲听。他笑说,一个奴才罢了。蟠儿既喜欢,横竖那姓孙的小子要来都中会试,倒时候跟孙家讨来送给他就是了。” 王子腾笑道“你老子说的倒轻巧。人家未必舍得。” “蟠兄弟极惋惜孙家不识才呢。那打架的纨绔不过拿他代笔;孙溧也并不重用,时常派出去采买物件。” 王子腾道“你也管过家理过事,竟不知道采买上猫腻儿最多么” 贾琏正色道“想给他点子银钱上的好处,直给赏钱岂不妥当难不成正经赏钱竟不如猫腻油水更显得主子恩重么” 王子腾欣喜道“怪不得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琏儿,出去一趟你竟长进了这么许多,好的很。”乃放下茶盏正色道,“既是你已长进了,有些事我告诉你也罢了。国库银子必是要还的。莫以为花干净还不上就能死赖着不用还。银子花干净了,朝廷可以抄家。你藏的那点子狗屁体己、凤儿的嫁妆悉数算上。若抄家的银子不够,可以把你卖去西边做苦力,你能活几日他们管不着。到时候我凤儿怕也要卖给人做老妈子。你若有女儿,你觉得会卖去哪儿”贾琏只觉得后脑上一根筋骤然疼了起来,旋即浑身冰凉,呆愣愣的看着他岳父。王子腾长叹一声,指了他片刻,收回手敲两下案头。“我头发都要愁白了。你们家上上下下都还在梦里,竟没一个明白人。” “这这岳父”贾琏结结巴巴道,“我们家是开国功臣之后”王子腾冷笑不语。贾琏做梦都没想过皇帝可能做得如此之绝。良久,栗栗危惧哭道,“如何是好” “怕什么”王子腾淡然道,“左不过为了钱,皇帝也是人。我手上还有几个得用之人,先借你使着。查明白众豪奴的短处为先。让他们多折腾个一年半载也无碍。屯着,到时候一并抄来。你记着。”他悠然吃了口茶道,“不论有脸的没脸的。凡贪墨了主子的库房,纵是你们家老太太的陪房也不用给他脸。” 贾琏登时想起祖母谋算自己的爵位来,脸色一沉“岳父放心,小婿只听岳父的。”又想起宝玉本为渡劫而来,暗笑难怪当年只抓了些胭脂水粉。 千里之外,金陵城内,本阜名妓谢娇娇拿了支簪子走入一家首饰铺子。她说那个本是一对儿。前些日子乘画舫游湖,不留神掉了一支入水,欲再打一支。伙计忙请她坐着吃茶,还给上了盘果子。又喊来两位画工。一位画工取出了套器具对着簪子细细测量,另一位在纸上描绘出样子来。整个画完花了小半个时辰,谢娇娇惊叹不已。 她乃笑道“我也不知问了多少家,都说做不出来。倒是你们能做” 伙计道“不好说。您这上头有项材料实在难,我们得先上报总店、查过库存后才知道。” “多谢小哥儿”谢娇娇笑靥如花。 不多时,图样子送到天上人间。薛蟠眉头紧锁。别的还罢了,这东西须用三颗指腹大小、浑圆的黑珍珠。朱婶碰巧有这么三颗。事隔多年还在查,那几位的身份何至于如此要紧乃告诉伙计“我们的黑珍珠比她的小了一点子。横竖戴在头上看起来差不多,你问问她行不。若不行,这单生意就接不下来。” 次日伙计传信谢娇娇说,不行何止小了一点子。小得太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贾琏回京不足半个月,孙二爷也到家了。这位兄台早已编排好借口,说自己何等用功念书,又何等不走运错过县试,金陵那窝姓孙的又何等视他如无物。至于余得水替他做功课一事他只字不提。 这是余得水的主意。他猜孙老爷不会将此事告诉兄弟孙大人。若老头儿骂余得水一顿、再不许给主子代笔也就罢了,或是将之搁在自己左右调理教训也还罢了;偏他径直把侄孙身边得力的长随夺了给自己亲孙子,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公平决断。 果不其然,孙大人对此事分毫不知。孙二爷依然用余得水代笔,没人察觉。 数日后孙二爷去赴宴,得意洋洋跟几个好友炫耀余得水,得了羡慕一片。此事没多久便传到了贾琏耳中。贾赦径直打发人上孙家去索要。只说老爷偶然听说了此人,愿拿个好丫头跟他们家换。孙大人哪能要贾赦的丫头当日便打发人将余得水及其身契一并送至荣国府。孙二爷深悔自己招摇,奈何于事无补。 贾赦自是预备将余得水送给薛蟠,算答谢他帮了自家几手。因这会子年关将近,遂想着过了年再送过去。余得水认得字,贾琏那头又忙着暗查府里的豪奴,乃直让他过去帮忙。余得水生怕贾琏瞧上自己不舍得送去金陵,小心翼翼的不大露才,只做个文书罢了。 直至腊月过半孙溧才到京城,往他叔祖父家中投靠。偏这一家子悉数不待见他。孙大人才见头一回便给脸子瞧。后宅女眷愈发不顾颜面,孙太太竟连着三四日短他的炭,送来的也都是劣等烟炭。孙溧虽已猜着族弟大约说了自家的坏话,也没法子辩驳,一怒之下搬出京城孙府住客栈去了。自打出世起这位爷们从不曾受过如此冷遇,心下不平,兼不惯京中水土,没多久便染了风寒卧病在床。 转过年关,闹罢元宵节,荣国府这头本该打发余得水走的。偏他在贾琏跟前虽不大惹眼,做事却趁手。贾琏想着,全当跟蟠兄弟借了他来、待查完了这些奴才的底细再送过去也不迟。遂暂留了他。只是余得水才刚到贾府时,贾琏一高兴已经写信告诉薛蟠了;如今遂另写了封信送过去,说借用一时过后再给云云。并竭力帮他弄那金陵娱乐场所调查问卷。 薛蟠接到信一瞧,贾琏还真寻不少人填了调查问卷,当中果然有小卫若兰稚嫩笔墨。那孩子只到过金陵的两处娱乐场所,天上人间和留香楼。乃笑嘻嘻将此物递给小朱。 小朱皱眉道“卫将军也不知怎么想的,带那么小的孩子逛窑子。” 薛蟠道“这里头必有缘故。咱们的人可留意些,留香楼八成是二王爷的地方,你信不” 小朱这会子方知其意,摇头道“你这和尚四处给人挖坑,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薛蟠摊手道“司徒三爷亲自把引线送到贫僧手上,能怪贫僧聪明吗” 正说着,去扬州探亲的赵家几个人回来了。觉海面色微沉道,林夫人贾敏染病在床且瞧着不在好,大夫已让将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给她料理料理冲一冲了。赵文生让他哥问问薛蟠不是说好的冬天么 薛蟠这才回过神来,自己先头算糊涂了。原著林黛玉冬底进贾府。他竟只算了那孩子进京的路程,故推算贾敏当亡故于秋末冬初。因不想太过神棍,才故意跟赵文生贾琏说的今年冬天。如今一想,算上林府去京城报信的时间、贾母跟林海商议并取得他同意的时间、荣国府打发人下扬州的时间,贾敏这会子再不死都要赶不及了 那头赵文生原本盘算着,夫人年底才会没了、大小姐还得守制些日子,过了春天再跟林海商议给贾琏捞空缺来得及。薛蟠知道贾琏还得忙着调查他们家奴才贪墨财物之事,短期不得空,故此二人都将此事暂搁下了。不曾想贾敏骤然一病,措手不及。 不出十日,贾敏病故。薛蟠急忙领着徒弟觉海和赵二锁父女赶去扬州帮忙。 赵茵娘主要负责陪着林黛玉。薛蟠知道这小姑娘天然有一种蓬勃向上的气度,并未太过叮嘱,只说“世间最虚伪的莫过于感同身受四个字,因为绝不可能。你只陪着她、莫让她伤了身便好。”赵茵娘点头。 头七乃是大日子。这天晚上,将将忙完了一场,林海也被赵文生哄去歇着了。薛蟠欲放松下心情顺带理理思路,便溜达着去了花园中他初识小女主的那明轩。耳边松风吹草,和尚不觉步履轻健。才到门口,赫然听见里头有声音,赶忙收住脚步。轩门大开,一眼望见两个小小的身影肩并肩坐在窗前长几上。从轮廓看当是赵茵娘与林黛玉,都仰着小脸儿望窗外。 半晌,便听赵茵娘说“这趟临来时薛大和尚特特唠叨我,说我虽也没了母亲和姐姐,亦没法子理解你的心情。我不同意。我母亲固然去的早些,心情记得清清楚楚。我没娘了,我还没长大却再也见不着她了。” 里头传来林黛玉的啜泣声。 赵茵娘悠然道“那和尚说,每个人死后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悄然守着人世的亲人。我是不信的。他哄小孩子呢。天上只得这么多星星,却有那么多人死。天上还不得星满为患”林黛玉哭声骤止。门外薛蟠想捂脸这孩子变得如此没情调绝对是小朱的错,跟自己一个铜钱关系都没有。 “再说,像我姐姐那样的傻子,就算死了也只会去守着她那个天晓得家里有几个大小老婆、外头有几个情人粉头的姘头,得空瞧一眼我老子罢了。哪儿来闲心管我这个妹子”赵茵娘哼了一声,略有哭腔。“偏我还是想她,还是拼死想替她查出那负心的男人是谁,还是想替她报仇。阿玉,”她揽住了林黛玉的肩头,“你得健健康康的活着。这必是你母亲的心愿。别忘了她、替她完成心愿,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林黛玉放声大哭,赵茵娘也放声大哭,二人立时抱头痛哭。 薛蟠悄悄转身走了。 不足五七,荣国府派来吊唁的人已到了,竟是贾琏。灵前拜罢,贾琏朝薛蟠使了个眼色。二人离开灵堂走到廊下,贾琏低声道“我祖母有封信给林姑父,另让我带林妹妹进京教养。” 薛蟠瞥了他一眼“你京里头的事做的如何” 贾琏苦笑道“那帮贼奴才个个滑溜得跟泥鳅似的。我们家库房里也没那么多钱。”乃愈发压低了嗓子道,“听你表妹说,宫中的大妹妹旧年秋天忽然没了音讯。时隔多日才打听到消息,说是被皇后派去守书库了,竟没法子与外头联络上。” 薛蟠嗤道“可知无人不爱财。你猜她为何失联乃是圣人恐怕你们家往宫中行贿的缘故。这些钱若不进宫去,待你们家还了国库便是他的;若送给太监嬷嬷,他就不那么容易收拢了。终究太上皇还在呢。” “原来如此,我说么。”贾琏哼道,“难怪二太太又病了。”乃瞥了眼灵堂,“二太太心里头极怨恨四姑妈。听说旧年姑妈给老太太写了封什么信,老太太连个由头都不给,无故收拾了她一顿,也不许她管家了。如今事儿落到了你表妹头上。” 薛蟠瞥见他眉间带笑,忙横了他一眼说“怎么着你们两口子还想接过姨妈的贪墨大旗不成” 贾琏忙说“哪有此事” “那点子出息眼界只如针鼻儿那么大。”薛蟠乃劝道,“她贪墨也罢了,终究那是公中之物;你们俩贪墨算怎么回事连那库房都早晚是你们的。把自己的东西从东库房搬到西库房是好玩儿么琏二哥哥你有点继承人的模样好不好。” 贾琏心头一动“哎呀,可不是么”荣国府日后是我的 薛蟠冷笑道“再说,你们家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呢,债主非但能杀人而且能抄家。”贾琏打了个激灵。“等还完了债放心吧,俗话说穷三年不得脱富气,你们家上下从老祖宗到奴才都不会立时就节俭的,少不得闭着眼睛奢靡几年。到时候这个管家之职就要命了。你俩再不跑快些,就得拿私房去填公家的窟窿。” 贾琏一琢磨,委实有理。“蟠兄弟,还是你看得远。” “废话。我乃方外之人,不跟你们俗人似的有金银遮眼。” 贾琏笑了“你可拉倒吧。不论甄大哥法静师父张姑娘都说你最是贪财不过,你也就哄哄赵先生那般老实人罢哎呦” 薛蟠狠狠踩了他一脚,瞪他道“你嫡亲的姑妈在里头停灵呢亏了你笑得出来。”转身往灵堂而去。贾琏讪讪的摸摸脖子,跟了进去。 这日晚上诸事已过,贾薛二人帮着赵文生一道哄得林海歇下了,三人同到院中议事。贾琏先提了史太君想让他接林黛玉进京。赵文生皱眉看向薛蟠。 薛蟠摇头道“哪有人家才刚没了母亲就离开父亲的,怎么也得缓一阵子。琏二哥哥,你还想不想来扬州做官告诉贫僧老实话。你想,我们是一个打算;不想是另一个打算。” 贾琏忙说“想。只是眼下京中有事不得空来谋,须等那件事了了。” “好。那就这样”薛蟠思忖道,“待林夫人出了殡你先走,回去告诉史太君说林大人舍不得孩子。你们那老太太定不会善罢甘休”他龇了龇牙,“多好的一个前程似锦的科举入仕的当过探花郎庶吉士的新君心腹的文官女婿。多好的借口把独养外孙女弄到身边。”贾琏不禁想笑,扭头瞥见赵文生面如生铁,强忍住了。薛蟠拍手,“去就去呗。要不去,她回头弄出什么孝道上的名声来怎么办虽说贫僧有的是法子对付,竟少不得费些精神。再说,那几瓢水的功德若不见面也不好还。” 贾琏忙问“什么几瓢水的功德” “额这个你就不用知道了。”薛蟠道,“横竖贫僧预备亲自送林小姐进京。” “啊” 薛蟠一叹,拍了拍贾琏的肩膀“兄长,对付泼皮无赖你的经验还略显不足。那件大事我帮你一道办,不然舅舅心里不踏实、贫僧心里也不安生。” 贾琏大喜“那就辛苦贤弟了” “办完之后就替你谋苏州的职位,顺带把林小姐带回来。”薛蟠悠悠的道,“不论是让你给林大人还是吴大人当学徒,我相信圣人都会挺高兴的。”这两位一明一暗都是圣人的底牌。“表妹夫,苟富贵勿相忘啊” 贾琏给他作了个揖“借大舅哥吉言。” “赵先生,茵娘得陪着走一趟。这段时间林小姐极需要伙伴,茵娘就像个小太阳。”薛蟠一本正经道,“而且茵娘属光,林小姐属木。光能旺木。” 赵文生道“无碍。茵娘性子大方,有她陪着大姑娘倒好。” 贾琏忙说“我们府里乃是拙荆管家。赵先生只管放心,定能照看好赵姑娘。” 薛蟠微笑道“有贫僧在,没人能给茵娘亏吃。” 赵文生摆手道“不用。我侄女什么样儿我知道。再说这大半年的正是朱先生在教导她,那位主儿最刁滑不过。师父莫管茵娘,还不定谁吃亏呢。” “说的也是。” 三人遂议定了。 次日贾琏才将贾母的书信给了林海。林海正要拆开,薛蟠在旁说“林大人,我们都知道里头写了什么,故此我们昨晚已商议过了。你看完信听听我们的计划” 林海瞪了他一眼“还没支会本官你们就先商议” “先商议好了,免得你犯愁啊。” 林海看了贾母的信,果然十分犹豫。岳母信中所言委实有理,偏他也实在舍不得女儿小小年纪独身进京。“你们是怎么商议的” 薛蟠推了一把赵文生。赵文生遂将三人所议讲述一回。末了薛蟠合十诵佛道“贫僧长这么大还没看过京城什么模样。大人,让贫僧去长回见识如何” 林海捋了捋胡须“也罢,就成全了你。” “谢大人,大人真体贴。” 贾琏暗竖大拇指蟠兄弟这拍马屁不变色的本事,愚兄敬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既然贾琏已到扬州帮林家料理丧事,薛蟠又要预备出远门,遂回金陵安排去了。 薛家的主业自有薛二叔撑着,麻烦的是薛蟠自己那堆事儿。他想也没想先去拜托小朱。小朱听罢思忖会子道“我跟你一道走。” 薛蟠好悬没跳起来“你去京城开玩笑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小朱大方道“那就把你供出来。横竖本是你贪财起念才拉扯上我的。” “我有一百种方法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你信不” “信。”小朱悠然道,“离动身还有些时日,你再多想一百种法子顺手把我也摘干净就是了。”乃撤身回屋喊道,“姑妈,我要出远门,帮我收拾行李”薛蟠这辈子还没听见那厮如此欢快过,只觉晴朗的天空乌压压一片。 既然小朱要跟着出门,金陵重担自然而然落到卢慧安身上了。卢慧安挑眉道“你就那么信的过我不怕我给你弄成一团浆糊” 薛蟠合十诵佛道“贫僧不是信得过你,是信得过那位老祖宗的眼光。” 卢慧安冷哼一声。“也罢。我若不好生显出本事来,倒是对不起她老人家。” “可不是么”薛蟠道,“遇见麻烦事可去找姚大夫商议。”卢慧安点头。 薛家的三个孩子,除去请了寻常先生授课外,还有两个西洋传教士教导他们基础科学。薛蟠给的束脩高,也早早说明白了贫僧乃佛门子弟,不许向孩子们传别的宗教。平素上课都有人盯着。故此他还算放心,只将薛蝌招来慎重道“哥哥不在家,你就是家里的男人。要照顾好你母亲、伯母和姐姐妹妹。”薛蝌高握右拳保证完成任务。薛蟠拍拍他的肩膀。又与两个妹子约好,尽量少惹长辈生气,少吃甜食,好好学习好好锻炼身体。如此这般叮嘱半日。 原先预备将法静留在金陵;既是小朱也要入京,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烦劳他老人家同去。思量再三,终将张子非也带上。只留下卢慧安又是辛苦又是踌躇满志。 林家那头,林黛玉将去京中旅游,先生便用不着了。贾雨村乃得了林海举荐,另往一家处馆,仍在扬州。 贾敏下葬后,赵茵娘时常跑到扬州陪伴林黛玉,将腹中各色故事说与她听解闷儿,功课也不曾拉下。林黛玉不觉便与她一道学了。 如此这般折腾了两个来月,贾琏早已回去,贾母也重新来了书信。林海乃回信说,愿意将林黛玉暂送去荣国府教养。只是他们不用派人来接。金陵的薛蟠正欲进京办事,就让他捎带着女儿一道去好了。 中元节过后,薛蟠与小朱、法静、觉海、张子非、赵茵娘、林黛玉一行人浩浩荡荡登舟将行。林海赵文生等亲送至码头。黛玉正与父亲洒泪拜别呢,那头赵茵娘跳上甲板指着扬州城大喊“i i be back”离情别意霎时让她给搅了个烟消云散。 横竖不着急赶路,薛蟠命船工拉起半张风帆,领着众人在水上慢慢悠悠的飘,遇见名胜古迹便上岸游山玩水。林黛玉终究是个孩子,丧母之哀冲淡了不少。 好容易得闲出来旅游,薛蟠把勤劳小蜜蜂卢慧安抛在脑后,抓紧机会给众人补了补各色知识后人比古人强也唯有知识面了。林黛玉年纪最小,偏极聪明兼记性好,很快就跟上了一众大人。有回小朱忍不住指着她道“这小丫头别是个妖孽吧”薛蟠拍拍他的脑袋“人家是小仙女。死心吧,船上独你一只妖孽。”众人大笑。 这日已近京城,薛蟠喊来个人命去荣国府报信,只说他们两日后抵京。 小朱道“明儿中午时分便能到了。” 薛蟠道“明儿咱们不去贾家。”他乃正色道,“为着游玩便宜,这几个月大伙儿都穿着胡服快靴,三位姑娘也时常扮作男装。须知,像荣国府这类老牌的公侯府邸,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双势利眼。若是咱们这么粗布棉袄的进去,会给后续一段日子的生活带来很多不必要的烦心事。横竖是来玩儿的,何必招不痛快呢明儿先去做衣裳,再给姑娘们采买些贵重首饰。” 话音刚落,张子非先笑道“哎呦,那岂不是要劳东家破费了。” “可不是么。”薛蟠满面肉疼,“你东家虽穷的紧,非花不可的钱还是要花呀。” 法静道“做衣裳一日能成么又不是寻常僧袍,有针有线贫僧都能连几针。看她们女施主衣裳上绣的那些花样” “额额这个您老就不用担心了,都中不缺大绣坊和有本事的裁缝。师叔你很快就能见识到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的真谛。” 小朱皱眉“一天还是急了些。两天吧。” 赵茵娘与法静同时喊“三天吧” 薛蟠抽了抽嘴角“成交到此为止就三天。”乃告诉报信的,“说我们四日后抵京。”那人含笑而去。 次日中午时分,薛家的船入港靠岸。薛蟠手持地图得意道“来,贫僧先带你们去找个绣坊。” 小朱在旁瞧了一眼“这地图谁给你的” “京中铺子的掌柜。” “我一眼就瞧出了三四处错。” 薛蟠怔了半晌,收地图入怀中,左手朝众人招了招“大家,跟着导游走”右手变戏法似的变出一面小旗插到小朱手中,“跟朱导走不要走散了” “傻得掉渣,我才不拿这破玩意。”小朱无比嫌弃把小旗还给他。“绣坊我还认得两家。薛大和尚,你出得起钱么” 薛蟠拍拍胸口“出得起” “妥了。”小朱转身就走。众人忙跟在后头。 离了码头,薛家已有马车等候多时。遂由小朱领路,一径到了京城城南一座绣坊。铺面极大,远远看着便花团锦簇,用脚趾头猜都知道很贵。薛蟠大话已说出去,唯有忍了。 而后三日一群人满大街的闲逛玩耍。两个小女孩都知道,进了贾府就得有挺长日子没法撒欢儿了,遂从早起疯玩到入夜。赵茵娘没事便买许多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买回去丢在院子到处都是。小朱最瞧不得乱。起初还念叨她两句,后来再不吭声、只自己动手收拾得齐齐整整。赵茵娘反倒不好意思了。 到了要走的那日,小朱默然将赵茵娘买的风车悉数排出来,足有二十三只、排满了一整张案子。众人在案前互视无语。法静忽然大笑,旁人也都跟着笑了。赵茵娘伸手捡了五只出来道“这五只是阿玉的故此我的才十几只。”众人又笑。 薛蟠忽然想起一件事,忙招手把赵茵娘喊到厢房嘀咕了半晌。看赵茵娘双眼亮晶晶的出来,小朱不禁望天薛蟠绝对没教孩子好事。赵茵娘又喊林黛玉,两个小丫头悄悄商议了许久才好。 遂起身往荣国府而去。 贾琏早早侯在仪门。听说薛家大爷到了,忙赶到正门口。只见薛蟠觉海两个和尚骑在马上,后头跟着两辆马车。车里头下来一个又一个熟人,他巴望借用的法静和张子非都在其列,喜得合不拢嘴。 荣国府这回替他们安排的住处正是梨香院,薛蟠极满意那院子方便出入且够大。旁人都先过去安顿,独薛蟠一人跟贾琏拜见贾赦贾政去,并有他们府内的小轿上来抬两个小女孩送去后院贾母处。 薛蟠给赵茵娘编排的身份是,林家亲戚、苏州名宦赵家之女,其叔父赵文生乃江南大儒。说这回本是林海恐怕林黛玉年岁太小、托她陪着进京一趟,过些日子就回去。 那头王熙凤该知道的都已大略知道,遂也领了群丫鬟婆子接出贾母院前的垂花门。王熙凤的心腹大丫头平儿上前打起轿帘。 赵茵娘先下的轿。王熙凤登时眼前一亮。赵茵娘这会子已有十一岁了,模样儿长开了些,十分俊俏。这个还罢了,要紧的是她那身行头。虽为着林黛玉的母孝颜色素净,从头到脚都只写了一个字贵。 赵茵娘望着平儿灿烂一笑,笑得平儿没来由跟着笑。她乃转身扶了林黛玉的手带其下轿。众人看这林姑娘比赵姑娘穿得更素净,也依然没逃脱一个贵字,暗自咂舌可知扬州地界何等富贵。 王熙凤忙上前说笑两句,引着她们到里头见过贾母等人。贾母林黛玉皆不免想起贾敏,众人陪着垂泪一番不提。贾母又命让三春过来相见。 她二人这趟只林黛玉带了一个乳母一个丫鬟。赵文生也想过多带几个人,倒是薛蟠说“不过去玩玩就回来,又不是长年累月呆着”,便罢了。实则为薛蟠耍恶趣味,想看看这两个小姑娘能在原著条件下惹出什么热闹来。薛家平素只有王氏常使唤丫头,其余从大和尚开始,连两个小胖妞皆惯常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更不用提薛蝌了。故赵茵娘压根没带人伺候。 贾母见状果然将紫鹃送与林黛玉使唤。又欲给赵茵娘一个。赵茵娘忙笑道“多谢老太君。我使不惯丫头。人生多变精彩万千,我总不会一辈子在后院里呆着,须得学会照顾自己才行。” 王熙凤笑道“不在后院里呆着,你还想出去为官做宰不成” 赵茵娘亦笑道“说不定我有宰相命呢纵然中国女宰相不多、别国亦有。” 林黛玉奇道“我知道别国多有女王,也有女宰相么” “傻子。既有女王,岂能没有女宰相比如说撒切尔啊默克尔啊” 王熙凤瞧了眼贾母神色不大好,忙说了句“这孩子有志气”,便拿别的话岔过去了。倒是探春眼含羡慕看了赵茵娘会子。 贾宝玉早知道今儿林姑妈之女要来,并有位扬州名宦府上的赵姑娘陪着。在外头匆匆见过薛大和尚后,他便寻了个由头溜到贾母这儿来了。贾母岂能不知道他的心思笑招他进来。 宝玉忙与黛玉茵娘相见。赵茵娘先笑道“方才我还跟阿玉说,瞧贾兄弟真眼熟,仿佛见过似的。”见过个毛啊,薛大和尚说这个贾宝玉最爱跟人套近乎、是人都说眼熟,让我先套他为上。殊不知林黛玉竟是真觉得贾宝玉眼熟。听赵茵娘一说,还以为从前在哪本金陵送来的画册上看过。 贾宝玉也正觉得林黛玉见过呢,喜道“姐姐也看我眼熟么” “是啊。”赵茵娘道,“大约是因为贾兄弟面善的缘故。”宝玉又问她们可曾读书。还是赵茵娘道,“将将启蒙不足二年。念了几本蒙童必读,多位数的四则运算,其余也不过认认动植物、星座、大州大洋之类的。” 林黛玉道“我学习进度比茵娘姐姐慢得多。” “你年纪小学得快,你是聪明蛋” “承让承让。” 宝玉听得茫然,乃撇下不管,请教她们的表字。 “有呀。”赵茵娘笑道,“我俩的爹还没给取呢,我们自己先取了两个玩儿。过些年等他们取了,我们自己取的就作废。” 宝玉忙问“何字” “我是阿罗,她是乐乐。”这两个字乃是薛蟠出主意、她二人临来荣国府前才刚取的。赵茵娘自诩最擅光系魔法,遂将太阳神阿波罗之名化而为字;林黛玉那个取自童话故事里的长发公主乐佩。皆随口取着玩儿的,过几日就忘了。 宝玉连连点头“果然好字。”又问,“可也有玉没有” 林黛玉正思忖着如何作答,赵茵娘又抢先开口了“玉倒没有,我们俩有魔杖” 林黛玉这会子六岁,最是把故事当真的年纪,低声道“告诉他合适么他是麻瓜。” “麻瓜怎么了。”赵茵娘理直气壮道,“咱们俩也不是纯血啊。我泥巴种我自豪” 林黛玉忙说“我才不歧视麻瓜,只不想炫耀罢了。” 赵茵娘看了贾宝玉一眼,咬林黛玉耳朵道“可我觉得你那个表哥在炫耀。故此我炫耀回去。” 林黛玉也看了贾宝玉一眼,咬赵茵娘耳朵“我瞧着他不过是单纯罢了,并非炫耀。” “行吧。你长得可爱你说了算。” 贾宝玉茫然看了探春一眼“她们俩说什么”探春摇摇头她哪儿知道。她也是个麻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三十章 薛蟠身着僧袍腰悬佩刀,跟贾琏前往荣国府的旧花园子拜见贾赦。贾赦早已等候多时,亦早从儿子口中得知他是个什么模样。饶是如此,真见面时亦不禁吃惊,赞道“好个威风的和尚” 薛蟠忙合十诵佛“好个走运的老爷。” 贾赦挑眉“哦师父瞧着我走运么” 薛蟠道“一条已走了大半辈子毫无察觉的死路,竟忽然散去浊雾窥见悬崖,世人能有几个这般走运的。”他微笑道,“贾施主结了门好亲。” 贾赦哼道“不也是那位贾施主的亲” 薛蟠叹道“虽亦是亲,他并没到施主这份上,故此贫僧渡不动他。” “此话怎讲”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前一句便是他,后一句是施主。” “他比我还有余” “他有个聪明漂亮的女儿在宫里。天塌下来砸死个子高的,个子矮子说不定就闪避过去了。” “嘶”贾赦深吸了口气。半晌,捋着胡须笑瞧了眼贾琏,“贤侄一路风尘辛苦。犬子承蒙贤侄照料,多谢了。” 薛蟠微笑道“彼此帮忙罢了。贫僧亦有不少要紧事须得烦劳琏二哥哥相助。苏州是个好地方,林大人亦如参天大树。在本朝,不靠着大树,任凭谁都没法子将生意做大。贫僧之癖好从来不曾瞒过人最爱的就是钱。” 贾赦心头如开了扇窗户似的。他本疑心薛蟠何以费尽心思替林海着想,反倒寒碜他的亲姨父贾政;原来如此。商人如犬最擅逐利自古不变。二人心照不宣打了几个哈哈。横竖日后有的是功夫商议正经事,贾赦遂让薛蟠到贾政那边去。 小厮打起门帘子,薛蟠立在门口扫了眼门外,含笑回头道“贾施主住花园子也挺好。虽然这世道从来不是谁占理谁得利,终究需要一个过得去的借口。满京城都说贾施主是混人,混人认混理天经地义。为争一口闲气玉碎瓦全的事儿,子曰诗云者反倒做不出来。何况谁又不是混人呢左不过事不关己才彬彬有礼罢了。正经损了他们各自的颜面利益,也都是捡软骨头啃的。到时候,人家反倒会怪罪谁谁行事太过、竟逼得混人犯混。” 贾赦贾琏父子俩同时眉头一动。还国库银子之事,他俩最愁的便是此举多半须得罪太上皇和旁的不想还钱的人家。小和尚倒是给了个极好的由头。贾赦哈哈大笑,心中却是大罕这小子才十七八岁,何以知人心至此 薛蟠合十垂目走出屋子,在外头长诵一声“阿弥陀佛。风正一帆悬,千金散尽还复来。” 贾赦眼中精光迸现,抓着胡须沉吟不语。半晌,向贾琏正色道“告诉你媳妇好生照看林家甥女。” “儿子明白。” 不多时薛蟠来到荣禧堂见着贾政。贾政之面相果然比贾赦斯文好看得多,不怪林海看重他。与贾政说话薛蟠便轻车熟路了。无非是商业互吹。贾琏在金陵早听过这和尚吹捧人无数,颇为习惯。 一时贾政拿起案头一封信,笑道“昨儿林妹夫举荐了一位贾时飞先生来见我。” 薛蟠在进京路上已得了都中准奏起复旧员的消息,亦遥想既有了自己的预言、林海赵文生该是个什么心情。果然贾雨村上林海那儿求门路去了,果然林海将之举荐给了贾政,赵文生的表情一定很精彩。不知道等贾雨村当上应天府尹那日林海的三观会不会崩塌。乃笑道“贫僧路上行舟悠闲,倒是雨村先生先到的么” 贾政笑点头道“他乃前日抵京,昨儿来我处投了名帖。我瞧着既是妹丈致意,兼看他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起复旧员本是圣意,自会竭力协助于他。” 薛蟠愈发笑得春风拂面“贾先生才学过人,姨丈好眼光。”贾政十分满意。 辞别贾政,薛蟠忽然想起一事,问贾琏道“孙溧今春大比,你可知道他如何中了没有” 贾琏忍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回头与你详谈。” “好。那个姓余的大叔呢” “在我那儿呢。大事办完就还你。” “哼,我知道你用得趁手。万一小气舍不得还我咋办先把他的身契拿来。” “哈哈哈你这和尚真真吝啬。好说好说,这就取给你。” 他二人本该去拜见贾母的,这会子也顾不得了,直往贾琏院中而去。贾琏倒是个精细人,极顺溜的从柜屉中取了余得水的身契出来,全然没有找王熙凤或平儿问问之意。薛蟠接过来瞧了瞧,欣然道“你们爷俩挺够意思,有心了。我都想不起来何时夸赞的他。” 贾琏心中暗笑。“我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你说过此人聪明,若在你们家定然用得比孙家好。” “绝对用得比他们家好。人在哪儿” “在外头呢。” 二人乃出去找余得水。 得知身契已到薛蟠手中,余得水长出了一口大气他在荣国府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唯恐让贾琏或是旁的主子瞧上。悬心整整一年,可算熬出头了。明面上依然正正经经给老主子贾琏磕头,给新主子薛蟠磕头。 薛蟠道“今儿先歇息一日,明天贫僧和子非过来了解下情况,咱们俩再商议下一步如何行动。”贾琏点头,喊了个小子领余得水去梨香院。 他俩还算没把贾母给忘了。京里头规矩大,薛蟠本不该见李纨等人。因他是个和尚、不在俗世中,遂将贾母院中众人都见了一回。王夫人看见外甥极和蔼,笑若菩萨。 林黛玉赵茵娘也在呢。薛蟠瞧着她两个道“你俩可安生” 赵茵娘满面无辜“我们规矩着呢,何尝不安生了” “安生就好,贫僧不过白嘱咐你们。”薛蟠道,“老太太喜欢,少不得事事由着你们。这么大了也该自觉点,功课不可拉下。” 二人齐声道“知道” 贾母微微皱眉“女孩子家,认得两个字不做睁眼瞎也就罢了,何须劳顿她们功课。” 薛蟠诵佛道“因为是女孩子,要学的东西愈发多些。不然白白被人哄骗。多少人家的主子因为不会看账目,被奴才联手外人掏空了家产。老祖宗,艺多不压身,功到自然成。” 贾母淡然道“那是外人男人的活计。” 薛蟠看着贾母似笑非笑道“内外本是同体,塌了哪块都使不得。规矩也非亘古不变。”贾母没来由的心中不悦。王熙凤只当他意指荣禧堂,嘴角悄悄挂出丝笑意。 而后邢夫人与王熙凤一道带着林黛玉去见贾赦,王夫人让薛蟠去她屋里说说话儿。 再入荣禧堂。如原著所言,贾政与王夫人的屋子并非正室而在耳房,想来他俩也清楚不合规矩。小丫鬟捧了茶上来便退去,屋中只余薛蟠与王夫人两个,王夫人立时红了眼圈子。 薛蟠最不爱听人哭,忙先诵了声佛。“姨母面上精神仿佛不大好是身子不爽利么还是担心大表妹” 王夫人正欲哭诉心中许多委屈,闻言忙说“你表妹自打去年秋天让皇后派去什么书库,到如今一年多,半点消息也没有。我竟不知她究竟如何了。” 薛蟠思忖片刻道“此事舅舅写信跟贫僧提过。姨母,依贫僧看,表妹多半是命数上出了什么岔子。娘娘怕当不上了,咱们与舅舅商议设法让她出来吧。” 王夫人大惊“我儿命数极好,能出什么岔子” “也许冲了什么人。”薛蟠道,“必不是冲了太上皇、太后、皇帝、皇后这四位,否则大表妹旧年早被撵出宫了。然宫中贵人最多,妃嫔、皇子、公主、皇孙,随手一抓一大把。不论什么命数都可能冲了贵人。” 王夫人面如金纸“哪能有这等事该不会是遭了人算计吧。” 薛蟠垂目道“就算遭了算计,咱们又能如何压根不知道谁干的,也不知道人家是怎么干的。如今要紧的是后续怎么处置。难不成就让大表妹在书库里熬到二十五岁么” 王夫人喊道“万万不可”过了会子急道,“我儿命数极好、与人无争,断乎不会冲了谁。”又过了会子,“咱们家是功勋老臣之后元儿小时候进宫觐见,太后都夸赞过她聪明俊俏、知礼懂事” 薛蟠依然垂目“功勋老臣之后不止贾家,太后夸赞过的也不止大表妹。能进宫的,无不年轻、无不貌美、无不聪明,无不有来历。有人赢就有人输,输赢皆常态,阿弥陀佛。” 耳听“刺啦”的一声,原来是王夫人手里捏了帕子,竟生生将那绢帕撕成两段“黑了心肝的贱人” 薛蟠迟疑片刻道“甥儿虽为僧人,还略有些武艺和本事。表妹若趁年轻出来想嫁人,甥儿必帮着判断那男人可好不好,日后亦能护着她不受丈夫婆家欺负。她在那里头甥儿便有心无力了。” 王夫人面上显见略有迟疑。半晌,终是咬牙道“我儿生有大福分,如今不过暂遇上点子波折罢了。” 薛蟠不觉失望,唯有垂头诵佛。他知道过会子林黛玉要过来,恐怕王夫人迁怒,遂另寻了个话头。“姨母,二表弟瞧着有些体弱。” 王夫人果然把元春撇下了,愁道“可不是么。自打落胎就弱。” 薛蟠便开始说些养生练气的话题。古往今来,养生和八卦皆是妇女的最爱,扯上两三个时辰没问题。扯着扯着,外人有人回话说王熙凤亲送了林黛玉过来。王夫人登时皱眉。 薛蟠含笑道“这小女娃儿真真聪明,跟林大人一样。若生了个男儿身,少不得也能考个探花郎。可惜了。” 王夫人思忖道“林大人在苏州官声想来甚好” 薛蟠点头“极好。林大人极得圣宠。” 王夫人登时站了起来“既是侄女儿来见老爷,我得去照看照看。”薛蟠诵佛,默默跟在她身后。 出去一看,林黛玉神色平静嘴角含笑,想来贾赦接待得不错。既有王夫人与薛蟠陪着,贾政也给足了颜面,回忆了一阵子贾敏又夸赞了一阵子林海,薛蟠在旁帮腔。后薛蟠遂与林黛玉一同告辞。他去梨香院,王熙凤送小姑娘回贾母院子。 林黛玉与赵茵娘都是孩子,睡一张床足矣。贾母已命人将碧纱橱收拾出来安置她俩。等过了残冬再替林黛玉整顿房屋,赵茵娘想必也该走了。 黛玉回去时,碧纱橱已妥当,赵茵娘正伏案做功课,宝玉在旁左一句右一句的打扰。赵茵娘颇不耐烦。见林黛玉回来了,忙不迭的把宝玉丢给她。 林黛玉奇道“你竟这么用功么今儿太阳究竟是打哪边出来的”赵茵娘不理她。“你做什么呢” 赵茵娘撂下笔半个身子趴在案上,懒懒的说“二元一次方程。” “难么” “不难,极简单。” “那你愁什么” “没挑战啊” 林黛玉横了她一眼。 宝玉在旁问道“姐姐做的什么题许多古怪的外国字。” “那是阿拉伯数字和运算符号,算不得外国字,谢谢。”赵茵娘眯着眼道,“你若有兴致,我给你看应用题。应用题都是中国字。” 宝玉忙说“拿来我瞧。” 赵茵娘遂当真拿给他,指道“喏,这些全中文的便是应用题。你自己看自己解吧。” 贾宝玉兴致勃勃接过来一瞧,霎时迷瞪了。这些字他每个都认识,连在一块儿全然不认得。林黛玉看他满面疑惑,便说“我瞧瞧。”贾宝玉懵着递给她。 只见那题册的应用题下头写着清晨,溪水旁飞来一群小仙子和小蝴蝶。小仙子每位一根魔杖一对翅膀一对触角,小蝴蝶每只两对翅膀一对触角。现已知共有翅膀七十六只触角五十根,请问共有多少根魔杖。 林黛玉好悬没笑出声来这个给他解不是欺负人么一面已心算出来了。“魔杖十二根。” “不愧是扬州第一聪明宝宝”赵茵娘人还趴着,高高举起一只大拇指。“喂,还没到晚饭时辰,去梨香院逛逛吧” “好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