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霹雳]掌心花》 第1章 悖乱的开端(大致介绍下背景,没看过刀戟到神州剧情的可略过 这个故事的开端,来源于魔神弃天帝临时起意的又一局游戏。 他是毁灭与再生之神,他厌恶人类,故而开创了一个只有他自己乐在其中的游戏,这个游戏名为“毁灭世界”。为此他创造了异度魔界,赋予了异度魔、鬼、邪三族骁勇好战的秉性,让他们在各时空的间隙漂流,每至一地,便掀起腥风血雨。 第一局,他毁灭了道境。 第二局,他试图毁灭苦境,却败于他的儿子银鍠朱武的反叛,异度魔界也随之覆灭。 从结果上来看,弃天帝似乎失败了。然而“结果”这项定义,从来都约束不了凌驾于时空之上的神祗,尤其是他还是一位把离经叛道当做家常便饭的任性神祗。回复时光虽非易事,但比起劳心劳力重新捏一个异度魔界出来,还是回溯时间方便快捷得多。旧物利用是一方面,复活朱武那个逆子是一方面,游戏复盘又是另一方面,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至于回溯到哪个时间点 死神那个小家伙上回借他打盹的时候用死神之力借助无绝期之手化天雷劈塌了半个异度魔界的事,真当他弃天帝不知道吗 至于强行回溯时光造成的各时空的紊乱乃至空间漏洞 他是恣意妄为的魔神,又不是庇护众生的神,这些就交给那些神、仙、佛们头疼去吧。 银鍠朱武从没有这么想要回魔界过,一觉醒来,似乎有个声音在心底不停地告诉他,再不回去,就会发生太多无可挽回的错误。 打包了儿子银鍠黥龙,朱武一路急行风风火火的赶回了魔界,正好赶上了他的弟弟银鍠玄影的葬礼。 “鬼王常年抱恙,又多年操劳过度,以至积劳成疾而亡。”伏婴师阴瘆瘆的道,言下之意满是指责。若非银鍠朱武任性辞去王位,又因与情人九祸争执而一怒之下远走他乡,被迫即位的玄影也不会在政务与物议的压力下英年早逝。 朱武懊恼的转开话题“吾这次归来,为的是攸关魔界生存的大事吾有意将异度魔龙撤离道境,表弟意下如何” 一直浮动在伏婴师嘴角边的阴冷笑容缓缓消失,他正色道“事关重大,需由三王会面共同作出决策。但鬼王已逝,鬼族王权暂时由女后代掌,主君,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事实证明,作为鬼族第一谋士,伏婴师的警告并非空穴来风。 “不行”听了朱武的建议,魔族君主阎魔旱魃率先反对,“魔人好战,没有彻底颠覆道境就撤离,与弃战而逃有什么区别传出去还以为魔怕了玄宗的那群牛鼻子道士。真要走了,吾怕自己死了都不敢回天魔池面见历代先王之魂” 与率直的表达意见的阎魔旱魃相比,邪族女王九祸的角度看似平淡,却更为危险“征伐道境是先魔皇弃天帝在位时定下的方略,战神朱武常年在外,甫一回归便有意动摇魔界国策,不需要给出一个令魔心服的理由吗” “伏婴一族近来观测到天象异变,将有威胁魔龙本体的天雷浩劫出现。”银鍠朱武解释道,“吾在魔界边境处也感应到不明来历的神秘力量与魔源交缠争斗,观其力量等级,恐怕与魔神弃天帝在伯仲之间。异度之魔不惧任何敌人,但卷入诸神的斗争也只会是无谓的牺牲,不值得。为今之计,还是撤离此地,另谋安身之处为上。” “三成事实,七成猜测,朱武,用这空而又空的推论来说服两族王者,不觉得太没有诚意了吗”九祸冷笑。 “如果吾说,这是命令呢”朱武硬梆梆的回道。 九祸拍案而起,旱魃见势不妙立刻熟练地将她按了回去,转头果然见朱武一头红发也快要炸了,一面在心底哀嚎着“又来了又来了”,一面满头冒烟的出言提醒“朱武、九祸,不要将私人情绪代入公事” 作为昔日的三族王储,阎魔旱魃与朱武、九祸一同长大,自是清楚这两位好友的脾气。感情好是肯定的,吵起架来六亲不认也是肯定的,一个看不紧就会闹出伤人伤己的意外来。君不见多年前的一场鸡毛蒜皮的争吵,朱武脾气大,赌气就敢带着长子银鍠黥龙离家出走谁知九祸脾气更大,居然转头就赌气嫁给了朱武的弟弟鬼王。可怜那小赦生虽然顶着个鬼王幼子的身份出世,到现在却连亲爹是谁都说不清。好好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一对,居然活生生的闹成了大伯和弟妹的关系,如今这不尴不尬的场面整的,旱魃是站在哪边都里外不是魔。 “敢问银鍠朱武是以何身份向吾与旱魃出言”九祸胸脯起伏了几下,寒声道,“战神鬼王” “吾弟玄影有他的继承人,鬼王之位属于螣邪郎,吾怎会觊觎战神之位虽然尊贵,却无权左右王者的决策。”银鍠朱武不知想起了什么,满头乱炸的红毛慢慢柔顺了下来,“吾以异度魔皇的身份,号令三族撤出道境,魔君、邪王,你们有异议吗” “有。”旱魃十分耿直的提出。朱武立刻道“回头校场见,老规矩,谁赢听谁的。”旱魃点头,瞥了瞥他看九祸的眼神,当即爽快的退场“你俩好好谈,都是做父母的魔了,别又动不动打打杀杀的看在我面子上,好好说话啊” 旱魃魁梧的背影刚刚从门外消失,朱武便蹿到九祸面前“九祸,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九祸唇角毫无笑意的一勾,她还在为亡夫鬼王戴孝,霜白丧服的衬托下,这一笑更显冷艳刻骨“吾与你除了公事,还有什么可谈,朱、皇” “九祸你”朱武深深呼吸,总算压住了自己被对方一语激出来的满腔怒火,“我看了戒神宝典。” 九祸眼神微微一变。 “赦生不是玄影的骨肉,而是我的儿子。”朱武斩钉截铁的道。 九祸侧过了头。 “螣邪郎也是我的儿子。玄影帮你瞒了很多事。”朱武笃定的道,见九祸默不作声,立即上前欲搂住她的腰,“九祸” “放手”九祸雷霆万钧的一掌击出,被朱武闪开,反而就势倾身压住在桌上。她一巴掌甩去,朱武侧头躲过,一手顺势锁住了她的手腕,一手拔下她鬓边的银步摇,紫发顿时飞泻,霞光滟滟的铺了一桌。 “你这个混蛋”九祸咬牙,“银鍠朱武,你这个混蛋” “嘿听说了吗朱皇和女后要大婚了。”满面是刺的少年魔将笑道,“先王的孝期还没过呢,这也太” 见走在最前的红发少年尖耳闻声动了动,半面青紫的魔将当即皱了皱眉“这只是朱皇单方面的意思,女后并未同意。魔刺儿,别听了风就是雨。” “嘿嘿,整个魔界谁不知道他俩本来就是一对,就只碍着中间隔了一个先王,现在先王病逝,破镜重圆还不是迟早的事啊”魔刺儿不怀好意的笑着,“蟠凶,你说那传言是不是真的” 见红发少年状似什么都没听到的继续走着,只是尖耳又是一动,蟠凶无奈,口中道“什么传言”却连连使眼色示意魔刺儿住嘴。可惜对方只听懂了他的话,却作死的没有读懂他的眼神,兴奋的嚷道“蟠凶你翻什么白眼还不就是那个传闻呀” “三王子赦生其实是女后和朱皇的私、生、子诶” 蟠凶深有先见之明的往旁边一闪,果然风声破处,一道鞭影蛇一般的闪出,狠狠的勒住魔刺儿往前拖。魔刺儿被勒得直翻白眼“螣邪郎螣邪郎你发什么疯” 被称作螣邪郎的红发少年生着一双眼角斜飞的眼,金瞳璀璨,透着逼人的狠戾,又煞又艳“要本大爷警告你多少回,不要说小弟的坏话再说他的不是,本大爷就把你脸上的刺一根一根拔光” 正闹作一团,忽然见一个魔物匆匆跑来,慌慌张张的道“大王子,不好了” 螣邪郎鞭子一收,就势一脚把魔刺儿踹开,认出那魔物是小弟赦生身边的侍从,面色登时变了“怎样” 魔物语无伦次“掉进去了,掉进去了” “慢慢说”螣邪郎怒吼。 魔物欲哭无泪“小王子心情不好外出溜雷狼兽,谁知道水云川林的西北角不知什么时候裂出了条空间缝隙,不小心撞了个正着,雷狼兽体型太大卡在外面,小王子却掉进去了” 同一时间。 珠玉泛彩的屋内,渡劫失败的现代修真女元瑶一睁眼就对上了一张富贵慈祥的老脸,鬓发如银的老封君叹着气摩挲着她的头发,满眼的心疼“明早你就要采选入宫了,今晚咱们娘儿俩就好好说说话。以后能像这样的日子可是不多了。” “咱们这样的中等人家,原不用像那些小门小户一样,指着这入宫搏一家一族的富贵。可家里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咱们府里的大老爷、二老爷、东府的珍儿,都不是特别出息的。珠儿身子骨弱,宝玉倒是聪明,可惜熬到他长大成人少说还有十多年,中间这十多年的运道,能指望的只剩大姑娘你啦。” “可怜我们贾家,如今只能靠妇道人家支撑门户” 至此,元瑶的脑袋已经一片空白她虽是修道人,但凡是现代人,有几个没读过、听过红楼梦的因为其中颇有几分造化神秀、术数神通的味道,她虽只草草读过一遍,对内中的内容倒还记得几分。所以谁能告诉她,同时拥有宝玉、东府珍儿的贾家即将采选入宫的大姑娘除了贾元春还有第二人选吗 心中正天人交战着,便觉神思恍惚,即将沉眠之际听到身体不受控制的泣音“过了这一晚,这辈子真不知道还有没有日子能和老祖宗再见” 地羽之宫中,九祸冷冷的把足有百来页的大婚仪式规划报告拍在地上“朱武,找不到赦生,婚事免谈” 我盼了一千多年的婚礼朱武肉痛的瞟了眼地上已然散架的报告“我已经命伏婴师着手调查了,九娘你尽管放心,伏婴一族精通空间法术,一定能早日把我们的儿子找回来” 时空缝隙里,赦生警觉地一侧身,避过了擦身而过的空间乱流。在这时间都失去意义的鬼地方,他不知道自己飘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飘多久才能到尽头。好在他自幼最大的优点便是耐心,在同龄魔还在满地乱爬过家家的时候,他就已经会独自一个溜去校场偷看魔将们挥汗如雨的比武了。 与其说是早慧,更准确的来讲,莫若说是深有自知之明的坚定与寂寞。 也不知道兄长记不记得按时给雷狼兽喂食 六天之界内,一切混乱的始作俑者闲适的靠在宝座之上,俊美深邃的异色双眼轻轻合拢,毫无心理负担的打起了盹。 魔生,真是寂寞又无聊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元瑶 “朕惟王化始于宜家、端重宫闱之秩。坤教主乎治内、允资辅翼之贤。爰沛新恩。式循往制。咨尔贾氏。笃生勋阀。克奉芳型。秉德恭和。赋姿淑慧。佩诗书之训、声华茂著掖庭。敷纶綍之荣、宠锡用光典册。兹仰承太后慈谕、以册宝、封尔为贵妃。尔其祗勤夙夜、襄壸范而弥嗣徽音。衍庆家邦、佐妇职而永膺渥眷、钦哉。”皇帝放下诏书,笑道,“这道诏书一下,朕多年的心事总算有个了结。” “能劳皇上这么年一直记在心上,是元春的福气。”元瑶淡淡笑道。 皇帝近前将她拥住“不知是不是朕的错觉,自朕登位大宝,元春便更与朕生疏了。” “皇上”元瑶挣了一下,加重语气。皇帝放手,无奈道“朕知道朕知道,你总要等到合卺夜才肯依了朕。” 元瑶推了他一把“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皇后雍容华贵,吴贵妃艳冠群芳,前些日子服侍太后,看到新封的周答应来请安,那可真是好生一副可人疼的小模样。皇上尽可找她去,哪里犯得着在乎我一个小小的女史依还是不依呢” 她说得原是实话。无论不知情的小宫女们有多么眼热皇帝对元春女史的一片痴心,作为主角的元瑶都只觉得膈应得慌。 元瑶当初在渡飞升天劫时惨亏,行将溃散的元神不知怎地就稀里糊涂的穿越了时空,又不知怎么就糊里糊涂的钻进了贾元春的体内。贾元春尚是活人,夺她肉身有失天和,偏偏元瑶的元神又脆弱不堪,只好悄悄的潜在贾元春的肉身里慢慢温养,待得元神凝炼一些,再脱出寻找合适的寄体。谁知也没过多久,她便被迫苏醒过来,才发现贾元春的意识早不知去了哪里,而肉身被下了毒,也是行将断气。她的元神还没有修养到可以飞离肉身的地步,无奈之下只好挤出为数不多的一点真气驱散了毒素,顶着贾元春的壳子活了下来。 彼时贾元春已经入宫,元瑶修为尽失,对这方世界又一无所知,糊里糊涂的很吃了几回亏。且饶是贾元春的肉身与元瑶的本体生得宛如双胞胎一般的相似,可毕竟不是同一人,元神被肉身排斥得苦不堪言。元瑶病了数回,直到慢慢将肉身的记忆化纳干净,才渐渐好转过来,可也被排挤得调去当时的静妃处当值去了。 静妃即是已故的静太妃,那是个单薄清秀的女人,弱不胜衣的样子很是惹人怜爱,可惜不善逢迎,皇帝宠了几年就抛在了脑后。宫里人最善捧高踩低,见其失势,哪里有不作践的到了元瑶入宫,静妃的静宜宫已然沦落成了冷宫的代名词。偏她独守空闺日久,又有投机豪赌的心思在,居然勾引了太子。太子见她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生得柔弱如柳,又是自己父皇的女人,更多了几分禁忌的刺激感,她既主动递了梯子来,他哪有不借势俯就的道理可惜一来二去厮混得新鲜感过了,太子又嫌静妃言语乏味,渐渐的便来的少了。 可巧一日太子偷偷过来,正撞见元瑶抱了花瓶在院中掐花,眉目如画,体态婀娜,怀中的花瓶原是上好的白瓷,可那双抱瓶的手居然比瓷还要细白上几分,整个人宛如冰雕雪筑一般。太子平生所阅美女多是言语温存,笑靥如花,哪里见过冷若冰霜的这一款一时惊为天人,自此逮着空就往静宜宫钻。 好歹也和他相好了些日子,静妃哪里看不出他的贼心所在碍于情面只得不揭破,每逢他来便含着酸唤了元瑶出来弹琴下棋,待混得他走了又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跟元瑶找茬。 元瑶在本来的世界里最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哪里是个真受得气的刚进宫时元神不稳倒还罢了,之后元神稳固下来,这才惊喜的发现红楼世界的灵气之丰郁居然远胜于现代,之后几番设法探查,发觉钦天监里尽是些只会动嘴的儒生,皇家供奉为国师的僧道们也至多比旁人多会上十几卷经文而已。红楼梦的内容元瑶还记得一些,知道尚有空空大士、渺渺真人之类证位的仙人存在,但也只钟情于度脱有缘人而已,其他却只字未提。自古修真者入世历练首选便是皇家,接受皇室册封,为一国社稷祈瑞呈祥,岂不比在草莽之间斩妖除魔更具功德而今环绕在皇室周围的却只是一群庸碌之辈,这代表什么 这红楼世界,是修真者的新大陆 重新修炼的速度远比前世快上数倍,妙在静宜宫又清净,静妃又并非精明之人,随意即可敷衍。她如今的修为尚不足以前往名山大川为自己辟一处洞府,是以真抱着将就的态度安顿下来,倒也住得颇畅心如果没有太子的话。 元瑶自是懒得跟静妃这弱女子争辩,也不欲使出修真者的手段欺负一个凡人,略思量了一下,便告诉她“说是外面风传有个黑衣人趁夜溜进了静宜宫,看身形倒像是太子。宫中人最是捕风捉影,如今还只是下人里悄悄说,指不定多久便传到皇后娘娘耳朵里,那可怎生是好” 她的本意是敲打静妃,让她收敛一下,最好和太子断了,彼此干净。不想静妃不中用,竟被吓得病了,每日里风声鹤唳,看着窗外树影晃动都疑心是皇帝派来拿她的,没几日就这么把自个儿耗得枯瘦如柴。元瑶出身现代修真大派,自小所见的女性无一不自信强势光芒四射,哪里想到世上还有静妃这等风一吹就能给刮得四分五裂的弱女子出于愧疚也带着抱琴好生照顾了她几天,也不知此举触动了静妃哪点多愁善感的心肠,居然在临终前握着她的手,直道“好妹妹,从前是姐姐错待了你。我已是不成了,却不能不为你谋个好前程。我已给太子去了信,把你托付给了他。可恨姐姐没这福气,没法和你一起服侍太子了” 谁想要这福气元瑶想打开她的手,见她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心软了软,还是握了握她瘦得皮包骨的手掌。良久,叹了口气“何苦呢” 当晚,静妃病逝。葬礼一过,元瑶便给调去了皇后宫中。原因自不必说,不是太子授意还能是什么自此太子时常殷勤的来缠她。 碍于她现下尚是贾元春的身份,元瑶不便顶撞,只得淡淡的应付着,丝毫不肯假以辞色。太子哪里遇到过如此对他看不上眼的女人偏偏彼时皇帝在世,他还要装出一副贤明有度的储君风范,不便相强,免得贾元春性子一烈一头碰死,闹出个太子强辱臣女的丑闻来不好收拾。当下只好留点分寸,心里却益发下定决心要把这个小妮子弄到手。也不知他是不是有点受虐狂的潜在基因,元瑶越不搭理他,他越要往上凑,到了后来居然真有了非伊不可的架势,以至于皇后心疼儿子,每每见元瑶,总要把“皇儿对你也算痴心”挂在口边。 元瑶腻烦透了。她自是看得清楚,太子哪里是什么痴心不过是屡屡求而不得,成了执念,不仅骗过了别人,益发的连自己都蒙混过去,便真以为自己钟情于一人,其他女子不过是过眼云烟。可他若果真痴情如此,每回皇后、太子妃选给他的美女,怎不见他哪个拒上一拒还不都是乐得笑开了花,没得让人看不上眼。 若非她占了这贾元春的肉身,数年来一直收到贾家自外递进来的东西,或是一封语重情长的书信,或是资身的银两,虽于元瑶而言不算得什么,但也承了贾家的情,不好替他们招出什么祸事;若非她自幼受师门教诲,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不应以修真者神通欺压凡人她何至于与这么一个男人周旋许久 周旋到老皇帝终于不堪案牍劳形,下诏禅位太子,自己做了太上皇。而太子登基为帝,言谈之间益发的不容拒绝,这回更是连封妃的诏书都拿了来,先斩后奏,由不得她不应,否则便是抗旨。 封吧,封吧,早封早了账元瑶在心底冷哼一声,脸上也带出了些许冷意。皇帝是看惯了她没好声气的样子的,当下不以为忤,反而好脾气的笑笑“你啊,亏得朕想着宫中四妃已有了人,你资历又浅,只一个妃位怕薄了你,还特特给你择了贤德二字作封号,再加封凤藻宫尚书。现在看来,贤德二字还不如改成醋瓮。” 元瑶杏眼微瞪“皇上要是嫌弃这醋味玷污了妃德,便趁早丢开手。闹得彼此都没意思,图的什么趣儿” 皇帝拉住她的手,陪笑道“朕与元儿拉里拉杂的也近十年了,朕的心意元儿何必执意装作不懂呢” 元瑶抽回手,望见他已隐隐霜白的鬓角,想到初遇时对方也是一名器宇不凡的王孙公子,展颜即被光阴磋磨得将老,心下倒也有些感慨。想了想,便略柔了几分嗓音道“时候不早,皇上也乏了,还是赶早回去歇着,再缠下去太后便要醒了。” 一贯冷若冰霜的她哪里有过如此柔媚可喜之态,皇帝一见只觉心神荡漾,哪里还舍得离开被元瑶戳了一指头,又嗔了一句“来日方长”,方才心花怒放足下生风的走了。元瑶关了门,想到那个踹都踹不开的“贤德妃”和“凤藻宫尚书”,只得感慨冥冥之中运数注定的强大。既然都是注定了的那么算算时间,林黛玉的父亲也快要去世了吧 红楼之中,只有黛玉和宝玉是元瑶在意的。毕竟此二人是书中指明的仙人托生历劫者,而元瑶身为一个修真者,怎会不对真正的仙人大感好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异世人 令元瑶大感好奇的仙人之一的父亲,此刻正艰难地自病榻上挣扎坐起。林如海封好信,数日之间,他强撑着病躯写了许多封信,给同年的、座师的、亲朋好友的,写到后来连他自己也记不清究竟写了多少“林渊,把我那道乞骸骨的折子拿来,我再好生斟酌下有无错漏。” “老爷”林渊乃是林如海少时的伴读、之后的管家,两人自幼一同长大,名为主仆,实则彼此感情极深,见他如此劳神劳力,心下发急,“依我说,这道折子根本不必递上去。皇上准了又能怎样老爷的身体”说至此,不由语艰气难的哽咽起来。 林如海叹道“我哪里是为了请皇上准我告老还乡,只是想让皇上念着我林海一辈子殚精竭虑为皇家效力的份上,能在我身后记得照拂我的黛玉”说着想到自己大限将至原是无可奈何之事,可身后留下一个双亲俱亡的孤女,内无兄弟可以互相扶持,外无族亲可以依傍,唯一可容身的外家偏也是乌烟瘴气。纵使自己再苦心筹划,也难以为黛玉挡下十之二三的风雨,真是死也无法安心闭了眼睛。一念及此,不禁潸然泪下“银鍠赦生可请到了吗” 林渊道“瞧我这烂记性方才就到了,正请在外间喝茶,本打算问问老爷何时请他进来说话,不想一看见老爷劳神,又给混忘了。” “快请、快请”林如海连声道,情绪激荡之下,由不得又搜肠刮肚的咳了一通。 林渊忙退了出去,不一时领了一位面容只有十三岁上下猎户打扮的少年进来。 “银鍠壮士,”林如海的语气十分艰难,原因无他,无论是谁看到这位似乎未及弱冠偏又面若绝色好女的稚嫩少年,都很难将“壮士”这顶帽子戴在他头上的。 林如海初遇银鍠赦生的经历并不怎么美好。 那是他首次出仕赴任的途中,当时赶路赶得急,不得不取道荒山,当地的驿丞反复提醒他此山多猛兽,无奈他急于就职,又自恃家丁众多,驿丞的话便如清风过耳,连进都没进,便被抛在了脑后。 合该林如海命中有此际遇,一行人刚入山没走上几里就遇上了猛虎。 古语有云,龙从云,虎从风。当时林如海还坐在车里,只觉一阵恶风自天边卷来,吹得车帘扑簌不定,隐隐的腥气令人作呕。明明是盛夏,却无端扑来了三九寒冬的透骨森冷。 “虎虎” 家丁惊惶的呼喊四处炸开,林如海一掀车帘,正看见一只斑斓猛虎自林间踱步而出,绿幽幽的大眼与他对了个正着。 家丁们抖如筛糠,胆大的打着哆嗦张罗着拿弓箭,胆小的早就吓得屎尿齐流了。那猛虎似乎对他们这怂包的表现有了兴趣,陡然震动山岳的大吼一声,简简利落的躲过了几枝软绵绵的箭,却又并不往来扑,而是不紧不慢的朝前迈了几步,猫捉老鼠一般。 一时间,所有人心里都冒出来同一句话“吾命休矣” 然后,他们就看到那只猛虎毫无征兆的往前一栽,露出背后一小截似乎只是由树枝削出来的、比起家丁手里精钢做镞的箭而言简直寒酸得无法形容的箭。 一名胆大的家丁鼓足勇气蹭了过去,伸着脖子观察了半晌,不可置信的回头向众人“死了” 家丁们顿时一拥而上团团围住猛虎,左踢一脚右踹一下。正眉开眼笑七嘴八舌间,突如其来的不安感让所有人齐齐向猛虎来时的方向望去。 一道身影遥遥而立,目光凶戾。不知何处来的风袭来,顷刻间发舞如蓬,眉心一点朱砂殷红胜血。 起初,所有人以为自己撞见了荒野中的妖鬼。 那身影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了过来,众人看见那身影穿着兽皮制的衣衫,一身短打,扎束得十分简单利索,虽然身形纤瘦,一身精悍气势却也十分抢眼,便以为自己是遇上了山里的猎户。 那身影又走近了些,众人这才看清来者竟是个十三四岁年纪的少女。寻常女儿家在这样的年纪没有不爱美的,纵使家贫买不起珠翠首饰,也要掐一朵鲜灵灵的野花缀在鬓边。可来人浑身上下都灰扑扑的,个头比同龄少女高出不少不说,一头丰美的褐发梳都没梳理一下,蓬蓬的披散及腰,只在眉间、两颊点了火焰形的红痕完全上不得台面的蛮夷野人的打扮,可那形容脸庞居然艳得惊人。 待来人走至近前,开口说话,众人这才发现那居然是个少年。虽然语声清澈朗然,却依然可以辨出一点独属于少年的傲硬峭倔之气。 少年说“吾的猎物,归还” 那声音似有莫名魔力,家丁们呆呆的退开,呆呆的看着少年猿臂轻舒,轻轻松松的把大得与自己相比完全不成比例的虎尸往单薄的肩膀上一扛,又迈着与来时同样不疾不徐不轻不重的步子走了。 从头至尾,没正眼扫众人一下。 “奇人也壮士也”林如海连连赞道,自此便上了心。林如海是心思细密之人,既认定少年是特立独行又不拘小节的化外遗贤,便不以仕途上的那套作风规矩来待他。起初是逢年过节的差家人携了礼物上山,礼物的内容堪称五花八门,有时是生活化的针头线脑布匹药材,有时是武夫化的刀剑枪戟,有时还有各色的地方志、兵书,等等不一而足。 头几年,少年门扉紧闭,家丁只好把礼物放在门外。又过了几年,少年开了门,给家丁灌了满满一大海碗的凉白开,让他坐在篱笆外的大树下喝了润喉。约莫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再过了些年的某一天,林如海忽然在书房桌上发现了一幅虎皮,另附一张字条。 “承蒙惠赠,微物相报。”林如海的目光落在了末尾的落款,“银鍠赦生。银鍠,干戈杀伐之气毕现,这姓氏好生古怪。” 后来林如海发觉,这银鍠赦生身上古怪的地方远不止一处譬如他一团迷雾的身世来历,离群索居的孤僻秉性,明明是北方戎狄的衣着习惯却偏偏有着一口极为纯正的南音,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媲美的神力,还有那似乎停驻在时间洪流之外的容颜。 初遇赦生时,他还是甫一金榜题名即被帝王家授以重用的春风得意的探花郎,而今他已是命若风中之烛的衰朽之人,赦生居然仍是当年初见时的样子,一丝未改的年轻,甚至稚嫩,俊美,乃至绝艳。 对于赦生的身份,林如海不是没有过猜测是驻颜有术的得道高人是山精鬼怪亦或是山神 当时的林如海,满心皆是一位年轻而富有才华的文人所特有的浪漫而天马行空的奇趣。哪里想到,有朝一日,这位一时动念结交的山野奇人竟也会成为自己托付孤女的一棵救命稻草呢 一念及此,林如海的叹息里便透出了几分心灰意冷的味道。显然,赦生“壮士”并不适应这份透着衰朽气息的感觉,斜飞入鬓的剑眉顿时皱了起来“汝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一见面即开门见山的来了这么一句,便如招呼不打便迎头给了人一记闷棍,即使他指出的确是事实,也未免太给人添堵了些。林如海知道赦生秉性不似常人,苦笑几声便罢了,倒是一旁的林渊怒上眉梢,林如海忙挥手让他出去“壮士所见不差,老夫确实命不久矣。冒昧的请壮士来,实是为了” “吾不懂续命延年之术。”赦生道。异度魔界医术确是极为玄奥,重新换一具肉身都不在话下,俗世视为难于登天的断肢再生、断脉重续在魔界医座们看来根本就是小事一桩。如林如海这般精元耗尽油尽灯枯的病人,只要一帖药下去管保药到病除。可惜那是医座的本事,不是他银鍠赦生的。而赦生的本事他的兄长螣邪郎、堂兄银鍠黥龙都已独领一军,因为年纪的关系,他却将将从讲武堂毕业,用讲武堂课师的评价就是“武力有余武略不足,至于文韬,二王子志不在此,毕竟是混血,要求不必过高”。 这样的赦生,指望他会医术那是在做梦。林如海的情况,他爱莫能助。 以林如海对赦生的了解,他也确实不像个精通医术的人,只是明知如此,在听到他一口否决时,仍旧不免略感失望。好在林如海本就没存多少指望,故而这点失望也是有限“壮士误会了,老夫请壮士来,实是为了身后之事啊。” 赦生目光一定,只听林如海道“实不相瞒,老夫半生无子,膝下只有一个弱女。拙荆早逝,林氏一族又亲族凋零,老夫若是再一撒手,小女便再无可以依傍之人。先前小女放在老夫岳母荣国府史太君处教养,老夫去后小女再回荣国府也未为不可。只是那荣国府上下皆是趋炎附势的势利之人,老夫在时他们固然不敢不对小女疼爱有加,可老夫去后,难保不会有欺凌作践之事出现。” 话说到这个份上,赦生自然不会不明白他的下文“汝欲将令爱托付于吾” 见他神色不似答允,关心则乱,饶是温雅沉着如林如海也不免慌了“金银资财,良田美宅,功名官爵,但凡壮士想要,林海就是豁出去这条残命也要为你办到。小女虽然体弱,但也不算愚笨,况且她长养自是仍在她外祖母家,壮士只需暗中看护她一二即可。林海深知壮士有上天入地降龙伏虎的本事,不过动动一根手指头便足以照应一名幼女” “没兴趣。”赦生截道,见林如海瞬间面如土色,便补充道,“汝说得那些吾没兴趣,汝的残命自己收好。” “银鍠壮士答应了”林如海的眼神本是枯井般的暗淡,此刻陡然焕发出光彩,他生恐赦生反悔,故而连回答的时间也不给,当即高声道,“快把黛玉叫来”外间立刻有仆人答应了,几行脚步声一径的远了。 骤然点燃的希望使得林如海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回光返照的振奋中“银鍠壮士,林海去后,某某事当如何如何安排” 赦生凝神听着,目光掠过他的鬓角,忽然有些失神。异度魔族寿命之长远非人类可比,而他所出身的鬼族银鍠氏又是魔神血脉,其寿命较之其他魔族又长出许多。且身怀丰沛的魔气之魔,其容颜将永远停驻在盛年,譬如他的母王九祸早已年逾四千岁,然而其容相之妍媚娇娆,丝毫不逊色于人类双十年华的花信少女,而风仪之矜重盛艳犹有胜之。便是赦生自己堪堪也是一千四百岁了,如此令人类咋舌的寿数,在魔族中不过是一名稚气未脱的少年。 而眼前男子分明只是不到四旬的年纪,放在魔族里怕是连襁褓都还没脱出,在人类里也算盛年,鬓边居然已有了丝丝的白发。 记得父王弥留的日子也是如此的形容,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却偏又殚精竭虑的强支着病体,一会儿计算朱武的行程还有几日才得归来,一会儿追问伏婴一族观测天象异状的进展,一会儿又提来断风尘和华颜无道询问政务与军务恨不能赶在大限将至之前,将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得万无一失。残余的生命力哪里禁得住这般消磨不过数日下来,本来如鸦羽一般的黑发竟是斑白。 鬼王玄影的身影与林如海渐渐重叠,赦生不觉开口承诺“吾会护她一生,汝尽可放心。” 人类的百岁之龄,比之异度之魔,当真便如蜉蝣朝露之比长空星辰一般,弹指即灭。所谓的人生漫漫,却也不过百载光阴。而相形之下,魔的生命实在太过漫长,百载时光便如拂衣之清风,展眼即过。不过是保护一个人类女孩子由始至终而已,又有何难 林如海的声音一滞,待他会意过来赦生说了什么,不由狂喜“好、好、好”多年相交,他如何看不出这银鍠赦生乃是一诺千金的性情有此一言,他终于可以放心了。 大悲大喜之下,视线忽然恍惚,林如海尚朦胧不解发生了何事,只觉陡然间天旋地转,便听门外一声惊呼“爹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沦落人 一夕之间,林黛玉的天地彻底崩塌了。 她出身清贵,祖上是世袭列侯,至父亲林如海虽未袭爵,但少年入科场高中探花,后来一路也是官运顺遂,倒比世间无数空享着祖宗余泽的纨绔子弟出息得不可数计。母亲贾敏是荣国公嫡女,亦是出身不凡、才貌双绝,与林如海俨然是琴瑟和谐的璧人。间中虽隔了几房妾室,也只是因为贾敏多年不孕,才纳妾蓄婢,图的无非是个借腹生子而已,莫说是林如海,便是贾敏本人也不把她们放在心上。 谁知这世道惯是见不得十全十美之人,相敬如冰的夫妻多能白头到老儿孙满堂,鹣鲽情深的眷侣却往往难以长久。夫妻二人多年只有一子一女,爱子偏又早夭,只剩得一个独女,便是黛玉。两人将她看得如眼珠子一般矜贵,当真是捧在手里怕凉着,含在嘴里怕化了,黛玉亦是玉雪聪明,虽是小小年纪,却也不似同龄孩童那般仗着父母疼爱而恣意妄为,反而极是孝顺体贴双亲。一家三口上慈下孝,却也是其乐融融。 可惜黛玉六岁那年,贾敏怀着满腔对丈夫与爱女的不舍,撒手人寰。林如海心灰意冷无意续弦,爱女却需要女性长辈教养,因此上不得不忍痛将她送入荣国府,托岳母荣国公夫人史太君照顾。黛玉迫于父命背井离乡远赴外祖家,每每念及老父,总是难以言传的思念辛酸。好在史太君对这名外孙女极是疼爱,家中姊妹又多,足以为闺中之友,表兄贾宝玉也是极亲密友爱的,日子虽有不足,但也称得上快乐无忧了。 然而谁又能知道,不过数载,林如海居然也追随贾敏而去了呢 哪怕是数年未见一面,感情难免生疏;哪怕是此后无依无靠,前途难测,都阻挡不了黛玉此刻的悲伤单纯的、只是为了她的父亲的离去而恨不能以身相代的哀恸。 黛玉哭得肝肠寸断。她本就生得单薄,数日里为林如海守灵,极是辛苦,加上整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连铁打的汉子都受不住,何况还是这样一名弱质纤纤的小女子眼看着原本袅娜秀美得像春日嫩柳一般的姑娘家以看得见的速度瘦得脱了形,林渊家的急得眼睛喷火,拐着弯的逼着黛玉的两个贴身丫鬟紫鹃和雪雁好好照顾黛玉。 紫鹃和雪雁只有更急,可黛玉秉性至情,论大道理她比谁都懂,可丧父之痛哪里是几句劝慰的软话就能劝得过来的两个丫鬟急得抓瞎,却也无计可施,只好整治些精致的粥品小菜,变着法子劝黛玉吃。然而黛玉那点猫儿也似的胃口,食欲最佳时也吃不下多少,何况还是无心于食的时候好容易磨得吃上两口,一转眼便又犯恶心吐了,倒累得她再搭上一头冷汗,这吃居然比不吃还受罪。 林渊家的眼见二鬟也无计可施,无奈之下转与丈夫商量,林渊愁眉不展的思索了半日,一拍巴掌“这几日光和那贾家的二爷磨牙,怎么倒把他给忘了” 林渊家的忙问“这几日为着姑娘太过伤心,我和姑娘身边的人使尽了浑身解数也都败下了阵,听你的意思,难道还有谁还能劝得动咱们姑娘不成” 赦生的事被林如海瞒得十分隐秘,除却林渊和常年代林如海给赦生送信的那名男仆之外,林家上下对此人的存在一无所知。林渊也是话赶话说漏了嘴,此刻见妻子问,也深悔失言,笑道“我当然有请救兵的法子,还偏就不告诉你。” 林渊家的看丈夫表情,也约莫猜到是自己不该知道的事,当下翻了个白眼“德行”顿了顿,见他满面倦色,不由又担忧起来,“那贾二爷还不依不饶吗” 林渊摆了摆手“家里的事,老爷自有遗命。那些不起眼的铺子、庄子这几年早就悄悄变卖了。明面上的家产里历代主母的嫁妆是留给姑娘的,不能动;剩下的大宗封存献给朝廷,小宗变卖折成现银,留五万两给荣国府,当咱们姑娘吃穿花用的费用,再悄悄塞给贾二爷一万两。人手也放的放发卖的发卖,留下精明又忠心的,扶老爷的灵柩回姑苏,正好守着林家的祖茔。” 林渊家的点头“这么一说,朝廷的体面约莫要有了,老爷做到了这份上,朝廷再不体恤也说不过去。姑娘的花用有了咱们姑娘统共一个身子,再带几个丫头婆子,姑娘家交际上又不花费什么,就算在荣国府金山银山的消受,按出门子前五万两也尽够用了。贾二爷的油水也沾着了,一万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填他的嘴也够了。那他还有什么不足我可听下面的小子们说了,他身边跟的小厮一直在各处管事跟前探头缩脑的。” “管他作甚”林渊冷笑,“横竖大宗的都上献朝廷了。荣国府再怎么权势滔天,也不会跟朝廷抢银子去。你也甭操心了,认真看顾好姑娘才是正经。” “要你说”林渊家的瞪了他一眼,急冲冲的回身走了。 打发走了妻子,林渊用力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适才他没有全说实话,事实上林如海生前还暗中压着一笔银子,暗暗地在京郊置了几处有山有水的庄子,拨了几房忠厚可靠的家人过去照应着,主人无一例外的是同一个名字黄舍生。黄舍生是林如海为银鍠赦生造的假名,为的是银鍠这个姓氏太过罕见,赦生这个名也是古怪,未免引人注目,索性统统隐去。赦生若肯答应照顾黛玉,这些产业少不得要交给他,将来也是他入京照顾黛玉,就近也有个落脚之处;赦生若是不肯答允,这些产业也仍是要送给他,此人重情重义,即便是金银财富不入他之眼,但林如海已死,总不能追到阴间把他送的礼给退回去,冲着这份却不开的情谊,赦生日后也少不得会对黛玉照应几分。 老爷识人的眼光向来高明,既然能不顾男女大防、名位悬殊而将小姐托付给这银鍠赦生,想来此人是真有本领的。那姑娘现下的哀损过度,他定是有法可解的吧 灵堂里,轮班的小丫头检查过了各处的香烛,各自散了。因夜已深,雪雁挣扎不住睡着了,紫鹃也微微的打起盹来,独有黛玉还睁着眼守灵,素日秋水般的明滟的双眸已然哭得泪泉干涸。 赦生便是这时候出现在灵堂中。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守着的人除黛玉外居然都睡得睁不开眼,紫鹃的身子摇摆了好几下,也终于支撑不住的趴着睡了。黛玉察觉到了周围人的诡异,但她此刻恨不能一死以追随亡父而去,纵使天大的变故在此时的她眼中也只是不以为意。何况林如海临终前拉着她的手叮嘱她,这银鍠赦生与别人不同,不仅要视其如骨肉手足,还要将他同林如海一般尊重看待。黛玉心里不是不好奇的,然而紧接着林如海便过世,这银鍠赦生也不知去了哪里,纵有十二万分的好奇,在丧父之痛面前也显得微不足道。她到底记得林如海的话,见赦生终于出现,勉强挣扎着转了转眼珠,向他望了过去。 赦生止了脚,望着重孝之下黛玉清瘦得十分可怜的小脸,面上现出显而易见的苦恼之色。他向来重承诺,既然答允了林如海要保护黛玉,便觉得自己对这个娇弱易碎的女孩子有了责任。听说了她俨然有哀损过度的趋势,即使再沉默寡言,他的责任心也由不得他不挤出几句话来劝。可劝什么、怎么劝、能不能劝得动,其难度却又无异于移山填海。 他思考了半晌,终于慎重的开了口“自小,族中传言,吾非吾父亲生子,而是吾母与另一男子私通所生。为此,吾屡受族人冷眼,更为自己的身世真相而多年不得释怀。” 黛玉模模糊糊的听到,不觉目光一顿。 “后来,吾母告知了吾真相。”赦生语气平板,“原来吾果真并非吾父亲生。”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吐露自己对身世难解的忧闷厌恶,在过去,再怎么被同族排挤挖苦,被大哥螣邪郎百般挑刺,他都不曾泄露出哪怕一丝半点的在意与脆弱。 “吾的生父居然是吾的伯父”这一事实,即使多少回想起来,赦生依旧觉得格外的不可思议,“吾母与他本是情人,因一次争执一怒之下转嫁吾父。吾父深恋吾母,明知吾身世有异,却依然待吾如亲子纵使吾母待他并无半点夫妻之情,甚至亦无夫妻之实。” “那你的爹爹”见少年冷漠的脸上不自知的痛苦之色,黛玉未免升起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不觉开了口,说出了她向赦生说出的第一句话。 “哪一个”赦生下意识的反口问道,见黛玉尴尬的抿住了嘴,这才会意,有些不自在的别开了头,“吾父病逝于吾离乡之前三月。至于伯父” 他扬了扬嘴角,毫无笑意的笑容锋利如染血的刀芒“他与吾母大约正是新婚燕尔的好时候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不归人 江天一色无纤尘,时有几行缟衣玄裳的白鹭飞过,抛下袅袅遗响于水波之间,自顾自的悠然升去了碧云霄,再无留恋。 黛玉隔着湘妃竹帘望见此景,触动愁肠,不免又生出几许泪意。唯恐被人瞧见,忙拿帕子拭去。 这番景致,她并非第一次瞧见。上回经历还是数年前,因着母亲贾敏病逝,怕她孤弱无人教养,外祖母史太君接她入京的时候。此番重睹故景,居然又是丧父,而此番的她,可已是名符其实的孤弱无依了。 即是无依无靠,日后少不得是依傍外祖家而活。贾家虽是金陵旧族,近十年来早已定居京城,她自然是随着在京城。日后婚嫁,或是依旧呆在京城,或是天南海北随未来的夫郎而居。前途渺茫,也不知道这故园风景,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再领略哪怕是一回呢 她心中一阵酸楚,险些哭出声,却在意识到自己即将哭泣这个事实后极力克制着泪意。那日灵堂中,那名名叫银鍠赦生的神秘少年在三言两语述说了他的身世之后,只留给她两句话便扬长而去。 “世间人各有各的不幸,如你出生即享受锦衣玉食,父母在时倍受眷爱,双亲死后还有亲人可以依傍,已经十分幸运。” “真心疼你、爱你、为你之人已死,若不自己珍重自己,你道这世间还有哪个人会真正在乎你吗” 两句话说得黛玉冷汗涔涔。之前的她只一味的悲痛,倒把自己的处境给抛在了脑后。如今想来,父母在世时最珍爱的无非是她这个独女,倘使她只因为悲痛而作践坏了自己的身体,岂不对不住这母生父养的躯体且双亲去后,她便成了真正的独个儿的人,世人最是捧高踩低,当时见她是诗礼旧族的小姐,不敢不倍加奉承,如今见她无依无靠,亦是不敢不作践。她再不自己尊重自己,岂不益发叫那一干眼皮子浅的小人看低了她看低了她尚是小事,倘若再看低了她的父母,辱及林氏门楣,他日泉下相见,她又有何颜面以此不肖之身去拜见双亲 心中既存了此念,黛玉纵使仍旧悲恸异常,却也不像先前那般不顾身体了。林家人见她精神渐好,自然欢喜。独有紫鹃心格外细密,又对黛玉知之甚深,知道后来扶柩回苏州,入殓时自然又该是一番大哭,很担心她又会哀恸过度,身子上吃不消。谁知黛玉哭声固然极哀,倒也没有再出现哀损过礼的苗头,紫鹃这才把一颗悬在了半空中的心放了下来。 至于赦生,自灵堂一晤之后黛玉再未见过他。按林渊暗中告诉她的话来讲,他应是要随她一起上京城的,可是这些日子她留心观察,船上并没有这么一个人。而以赦生那异样出色的品貌与简陋的装束,如果真的同他们同行,绝不可能不引人注目,谁知丫头婆子竟连一个议论的也无。再想想那日赦生出现时其他守灵的人莫名其妙的齐齐睡着的异状,林渊亦说过此人很有些怪力乱神的本领,可见他必是用了什么法子藏起来了。 此人虽然看着比她也大不了两岁,且还是一副夷狄的打扮,可一身本领委实神奇。而他那日对她把自己的身世倒了个底朝天,在当时是为了劝说她不要再过度哀痛,事后再想却难免会生出尴尬之感,也难怪他不肯现身了。 黛玉正想着,便有好大一阵江风刮过,满室生凉,不觉咳嗽了几声。到了晚饭时候,便觉额头微微发热,想是下午受了风。食欲是没有了,只寻出丸药吃了一丸,胡乱喝了口汤,正欲吩咐把饭菜撤下去,余光忽然瞥见竹帘飞快的微微一晃,外间侍候的嬷嬷、里间的小丫头并紫鹃、雪雁已然一动不动的齐齐定住。 此情此景,与上回所有人的齐齐入睡,颇有异曲同工之感。 果然一个一听便难以再忘记的清澈的少年声线响起,上回见过的银鍠赦生自紫鹃身后转出,目光扫过几乎纹丝未动的菜肴,修长入鬓的剑眉便是一皱“再多吃一碗。” 时人对于男女之防看得甚严,赦生这等视擅闯闺阁如信步闲庭的态度令黛玉有些无措,但一来有林如海的嘱托在前,二来见他目光澄澈,并无一丝偏邪恶意,故而只在微微一怔之后,勉强自己适应了他的作风,闻言只是为难的蹙了眉“我吃不下。” “你太瘦了。”赦生加重了语气。 即便是同胞兄妹,这么贸然评论女子的体态也实在轻薄。黛玉一再的劝说自己“对方出身蛮夷,并不懂得中原礼节,这番言辞完全是出于好意”,一连重复了数遍,方才压下了怒色,平淡着口气解释道“我自小便是如此,打能吃饭起便开始吃药。” 赦生大约在察言观色上缺了那么一根弦,不仅没有看出黛玉的隐怒,反而说得愈发露了骨“身材丰腴,才能更具女性魅力。” 魔女多妖娆,他又长在鬼族,整个异度魔界都知道鬼族女魔将华颜无道简直就是会走动的女性荷尔蒙,而他的母亲邪族女王九祸更是蜂腰翘臀fcu的绝色尤物。每当邪族开朝会时,总有那么几个不怕死的魔物眼睛紧紧黏在女王的峰峦起伏的胸上。若非魔界风气开放,众人的注目等同于对女性魅力的肯定,否则这些魔物的眼珠子恐怕早就不长在自家的眼眶里了。 身处如斯大环境,赦生对于女性的审美自然是热烈奔放得令偏爱正经的中原人士只恨不能大喊三声“斯文扫地”。果然黛玉的脸立时涨得绯红,啐道“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快住嘴” 他有说混账话吗赦生虽来红楼世界有些年头,但几乎一直呆在深山,林如海送来的书籍也向来只挑与兵事有关的看,故而在本土风俗上几乎就是个睁眼瞎。见黛玉着恼,登时一头雾水,深觉这个娇弱易碎的姑娘似乎对自己有什么误会,当下加重语气强调自己的重点“你太瘦了。” 黛玉气得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她毕竟是有身份的大家小姐,有些混话只听一听都觉得脏了耳朵,若是为此动上口舌更是有失身份,因此饶是赦生放诞无礼之极,她却也拉不下脸去跟他歪缠什么“女性的身材到底是丰腴的好还是纤瘦的好”之类的无聊话题。又见他目光执着,竟是她今日不动筷子他便赖着不走的架势,当下赌气吃了几口菜,她到底没胃口,几番咽不下去,只好用汤润喉,倒多喝了半碗汤。吃完后仔细的擦了嘴,抿着嘴冷笑了一下“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横竖再多也不能了。我可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么请尽管的指出来,我是定会改的。” 饶是赦生再迟钝,也感觉到了黛玉的不悦。他向来也是个拗脾气的,然而再大的气性,对着这么一个风一吹就倒的小姑娘也发不出来,再留下也只是徒惹人嫌而已,当下微微点头“以后也当如此。”话音未落,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居然凭空消失了。 少顷,被定住的人们又齐齐恢复了行动,没有人察觉到异样,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看清了桌上情形的紫鹃惊喜道“姑娘今儿的胃口不错呢。依我说,再怎么没胃口,姑娘每顿都该挣扎着多吃点儿才好。吃着吃着成了习惯,胃口可不就好起来了胃口一好,精神头自然见长。人到底是依着五谷养的,凭它那药再怎么大补,哪里比得上饮食五谷养人呢” 黛玉看着她一团欣喜的脸,惟有无言苦笑而已。 夜色渐深,黛玉歪在床上,半天也合不上眼。她晚间强加了几口饭菜,本就有些克化不动,加上赦生的冒犯之词每每在心头打转,一想起来便气怒攻心,益发的睡意全无。她也是自幼父母娇养、外祖母疼爱的闺秀,谁想到父亲才去世不久,居然便被一个不知所谓的家伙给调戏了。偏偏他还是父亲语重心长叮嘱的托孤之人,黛玉纵使吃了亏,也只能哑巴吃黄连而已。 黛玉一时心血翻涌,气一行悲一行,却又觉得为安泉下双亲之心起见,即使是装,也要装得不那么心神憔悴。可她毕竟还远远未到可以喜怒不形于色的年纪,一来二去只是心口沉甸甸的闷得慌。翻来覆去了近半个时辰,到底还是起了来,吩咐紫鹃取了琴,又赌气似的赶了她去睡,不让任何人陪着,只披了件衣服,倾身挑出几声空净的琴音,在夜雾朦胧的江面上远远地散了去。 琴声渐渐绵密,连缀成幽幽的水纹,融入了夜月光、江畔风,说不清是忧伤是悲苦,但觉一团理不清、辨不明的苦涩。 一曲罢,黛玉伏在琴畔轻咳嗽了几声。烛台上的灯焰渐昏暗,蓦地“毕剥”出声,光线骤然一暗又是一明。黛玉被那声音惊了一下,眸光微转,忽然发现窗外立着一个黑压压的人影。 “谁”黛玉轻喊了半声,又捂住了口。此刻月明如水,映得天上地下净如白昼,那人影便也显得十分清晰。披头散发,说是女子则过于矫健,说是男子却又比成年男子清瘦许多,不是赦生还能是谁 黛玉紧了紧肩上披着的外衣,仔细听了听,见紫鹃与守夜的婆子都无动静,这才大着胆子说“是赦生吗” 影子侧过身,点了点头。 “我要睡下了,有事的话明儿再说吧。”黛玉说。爹爹再怎么嘱托她要待赦生如亲生手足,他也毕竟是外男,深夜站在自己闺房窗外,自己又是这样一幅衣衫单薄的样子,未免太过不妥。 影子一动不动,没有离开的意思。黛玉急了,催促道“你也快去休息吧,要是被人看到了,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影子依旧不动,黛玉还待再催,便听到赦生压得低微的嗓音,如寒夜枯松上静廖的凇雪“刚才的曲子,是在讲回不去的故乡吗” 黛玉怔住了。隔了一会儿,她走到窗前,也不打开,只隔了窗细声道“那首曲子是姜白石的淡黄柳。”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她轻声吟道,忽然再也克制不住的婆娑了泪眼。赦生也不再说话。江风习习,掠过了他飞舞的发梢,也曵动了黛玉眼底晶莹的泪光。 孤轮月明下,江天波浪间,窗里窗外,皆是天涯不归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长乐县君 却说贾琏带着林黛玉并许多土仪礼物坐了船一路北上,半路上忽然接到一个天大的喜讯,原来贾政与王夫人之女、十年前被送入宫中做女史的贾元春,不知怎么被当今圣上一眼相中,不仅被封为凤藻宫尚书,还册封了妃位,又加赐“贤德”二字为封号。前者已是荣耀,中者更是荣耀,后者这双字封号益发尊荣,莫说是没有封号的妃子,便是如今的贵、德、贤、淑四妃,都没有得这双字封号的福气。 适逢贾琏与黛玉的船与上京补缺的贾雨村的船只相逢,贾雨村乃是黛玉幼时发蒙的课师,当年蒙林如海举荐、贾政保举起复,又与贾家叙了同宗,彼此交情匪浅。既然同道相逢,不免要彼此过船一叙。正寒暄着,便得了这个喜信,贾雨村当即站起身,连声道了“恭喜”。贾琏喜得心花怒放,直恨不得背后生出对扶摇九万里的翅膀,好一眨眼便回去,当下催着加快行程。他原本顾虑黛玉身体素弱,这么个赶路法会生出什么不适来,谁知看她虽一副娇娇怯怯的样子,居然扛了下来,倒是几个年老的嬷嬷给晕得不轻。不过黛玉无事,其余人贾琏哪里顾得上,当下日夜兼程的往回赶,不出十天的功夫,居然就真的回来了。 他却不知,以黛玉的弱体,哪有不病的道理当天便给晕得不轻,可是还来不及露出端倪,便被不知道潜在哪里的赦生治好了。 彼时黛玉晕晕沉沉,一抬眼便见赦生站在了眼前,再往周围一看,果然所有人都一动不动似被定住了一般。她前几回看到这一幕时还满心丧父离乡之痛,便没有留心,此刻仔细一瞧,见紫鹃拧帕子的手定在水盆里,雪雁抓雀儿的手放在笼子边上,屋外嬷嬷的影子打在窗棂上老半天纹丝不动,此景此情颇为有趣,饶是她晕得头昏目眩,居然也笑出了声“下回来时能打个招呼吗神出鬼没的。” “吾本就是鬼族。”赦生不妨她居然冒出这么一句,当下认真解释道。谁知不解释还好,一解释黛玉顿时脸色发白“你是鬼” 赦生一愣。异度魔界魔、鬼、邪三族分治,说自己是鬼族、邪族便如这里的人说自己是汉人、回人一般稀松平常,实在没什么好惊讶的。他约莫猜到黛玉所说的鬼可能与他所理解的有所偏差,但以他与她寥寥三面所积累下来的经验判断,这种时候他越解释越错,例证便是上回的“女性魅力”事件。与其徒费唇舌,不如单刀直入。 “手给我。”他道。 黛玉自打生下来从未遇到过如此登徒子的请求,哪怕是与她自幼亲密的宝玉,也不敢如此唐突与她,一时疑心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正神思不属着,一只素手已被牵出,却是赦生见她呆若木石,索性自力更生的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黛玉不及发怒,便觉一丝线一般极细的暖流沿着掌心注入,沿着四肢百骸飞快的游动了一遍,原本搅得她浑身不得劲的昏眩感居然无影无踪。 原来他并非贸然唐突,而是在替我治病。 本来挣扎到一半的气力,在认识到这一事实时,就这么散掉了。 也是,我早知他不谙中原礼仪,便不该以自己的见识去猜度他的心意才对,自寻烦恼不说,他自己心胸坦荡,反倒显得我成了小人了。 黛玉想着,定睛看向赦生。她早知赦生生得极出色,却顾虑着男女有别,并未刻意注视着他的脸看过,此刻仔细一打量,顿时微生惊艳之感。赦生的容貌并非贾琏那般的俊美,也不是林如海那般的温润,亦不像宝玉那般的秀丽,而是艳。但这艳也不像宝钗那般的雍容之艳,而是咄咄逼人、冶丽殊异的,令人直觉的感到某种源自生命力深处的危险。 她不知道,如果不是时光回溯,眼前的少年再长大些,将会拥有一个令苦境闻风丧胆的杀神名号魔界狼烟。 在象征着战祸的朱厌之后,雷火燎原的狼烟,曾一度是苦境最生灵涂炭的凄烈风景。 当然黛玉并没有未卜先知之能,只是在意识到这种危险时微微一惊,下意识的想要抽开手。赦生也正打量着她,经过家人下死力的调养和照顾,她已不再是先时那般骨瘦如柴的模样,笼着丁香色的褂子,面色泛着点久病的苍白,被清透的日光一映,愈发显得眉目疏淡,目光流盼,意态雅清。赦生自幼所见皆是妖娆火辣的魔女,便以为这世间只有身材丰腴举止豪迈行为彪悍的女性才算是美人,又何曾见过如此疏秀清丽之人虽说不上到底是哪一点动人,可心底偏就觉得她有着说不出的好看。 此刻两人站得颇近,赦生闻到一缕极细的幽香自黛玉袖口沁出,不似母后的体香那般芳菲嚣娆,却幽丽清婉,竟是销人魂魄。赦生不觉恍惚了一下,感觉到掌中纤手似有抽离之意,下意识的攥住,眼见黛玉秀脸一紧,登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抢在她发怒之前就松了手,倒把黛玉害得说他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时两人都有些讪讪的。 隔了会儿,黛玉才偏过了身子,轻声说“我已经大好了,多谢你的关心。” 赦生点了点头。 黛玉又说“中原人的风俗与你们那儿不同。男子与女子等闲是不能有肌肤接触的,也不能随意品评女子,不管是才华、品貌,还是身材、肌肤,哪怕说一句头发丝儿,否则就是不尊重。” 赦生又点了点头,至此方明白那日黛玉为何会着恼。 黛玉又道“以后来时好歹小心一点,总是这样大动干戈的,纵然她们暂时察觉不到,时间久了,也必觉出不对的。” 赦生再度点了点头。 黛玉低着头“你还有事吗” 赦生摇了摇头,向外走了两步,忽然停下,回头“在吾家乡,男女习气并无分别,女子亦可为王做宰,男女之间勾肩搭背、比武饮酒是友谊深厚的凭证,无人会觉得唐突。而才华、美貌,都是女性魅力的一种,赞扬她们的品貌才华,是对女性最真诚的肯定,无需回避。” “是吗”良久,黛玉才轻而又轻的叹了口气。这世上真有那么一个地方,女子也能像男儿一般入仕为官,不再因“女子无才便是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红颜自古多薄命”等条条框框而动辄得咎吗 抬眼看去,赦生却已经走了。 此后的几天里,赦生都会在夜深人定后悄悄潜入,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为黛玉渡入一丝魔气。黛玉身体弱,无法自行修炼,输入体内的魔气甚至只能是一点点,免得她承受不住。一点点的魔气,只够驱散她一天的晕眩之苦。赦生有心琢磨一个令黛玉身体彻底痊愈的法子出来,无奈他于医术上实在是七窍通六窍一窍不通,除了一天一轮的渡魔气之外,是半点方法也想不出来。好在守着黛玉的都是些普通的家丁女眷,只简单的点穴定身之术便可以应付过去。若换做他的兄长螣邪那般以身法见长的高手,别说定住对方,不被对方耍得满头金星左脚踩右脚都算他那天难得的走了狗屎运。 光阴似箭,展眼就回了荣国府。黛玉与贾母、宝玉、一干姊妹相见,说起病逝的林如海,少不得彼此哭了一场。再说到贾元春封妃,免不得又道了好一场喜。 王熙凤拉着黛玉的手笑道“娘娘晋封自然是头一等的天大的喜事。可还另有一桩喜事,可是要向林妹妹道喜呢。” 一句话把黛玉说得登时就是一怔,转眼间周围人都是一副会意的喜气洋洋的表情,当下愈发摸不着头脑“我又有什么喜呢” “怎么没有”王熙凤一拍手,“要我说真真是皇恩浩荡,上及朝堂文武,下也没忽略了我们闺阁之中。林妹妹,往后我们也不敢叫你林妹妹了,竟是得该改口叫长乐县君了” 黛玉被她说的一头雾水。李纨笑道“别理凤辣子,光是满嘴跑马没个正行,老半天了一句话也说不到点子上。我来跟你说。” 原来林如海临终时曾上表,道是林氏一门世受皇恩,理应子子孙孙披肝沥血报答皇恩,然门衰祚薄,亲族无人,迄今膝下惟有一名弱女,无法承嗣。故而愿将林家家产悉数上交国库,独留历代主母的嫁妆为弱女傍身之资。 皇帝阅后龙心大悦,想到林如海生前恪尽职守、死后尚不忘君恩,实在是忠心可嘉的纯臣。再想到如此忠臣居然只遗下一名幼女,父母俱亡、亲族凋零,竟是孤苦无依,不免又多了三分怜意。又想起林如海的夫人原是出自荣国府,算算居然是元春嫡亲的姑姑。元春性子冷,平日里罕有笑容,皇帝对她正在兴头上,每日里挖空心思指望博她一笑却收效甚微,如今现成的机会送上门,他自然乐得给这林家遗孤一个体面,好讨元春的欢心。故而御笔一挥,轻轻巧巧封了林氏女一个昭仁县君的爵位。这爵位虽不甚高,却是非宗室女不得轻易得封的爵位,出入自有仪仗,每年也有俸银五十两、禄米五十斛,戴得了翟冠,穿得了礼服,也算小有尊荣。又赐了两处田宅,加起来不过二百来顷,好在就在京郊,出产的花样不少,屋舍也修得清爽雅致,是盛夏避暑的好所在。 他特特将此事说给元瑶听,后者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皇上体恤忠臣,泽及其苗裔,本身已是仁德之事了,何须昭仁二字想那林家表妹年幼失怙,必当痛楚悲戚异常,而为人父母,那个不期望自己的儿女能够平安喜乐莫如,叫长乐如何” “好好好,还是元春想得周全。”皇帝连连道。 元瑶深墨也似的眼瞳微光潋滟,侧转了脸向皇帝细细的一笑,低声道“皇上能有什么想不周全的臣妾知道,皇上不过是故意留着话给臣妾说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君心无常 元瑶的封妃俨然将本已江河日下的贾府推向了又一轮的兴盛,整个家族都处在与有荣焉的亢奋之中。不久宫中传出恩旨,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令后妃回家省亲,与父母亲人共叙天伦,亦是今上纯仁体恤之心。近来得宠的周贵人家已开始兴建别院,而吴贵妃之父也一天几趟的赶往城外相地,作为新晋的宠妃的娘家,贾家岂会落于人后宁荣二府空前的拧成一股绳,规划的规划,盖造的盖造,调度的调度,采买的采买,竟是同心协力的建起了省亲别墅。虽然内囊空虚为难,但两府毕竟底蕴不凡,各方俭省了一番,又贴补些家底进去,倒也够敷用了。何况与成为皇亲国戚这等体面光彩比起来,区区的周转艰难又算得了什么 阖府的喜气洋洋,独有两人置之度外,一个是宝玉,一个便是黛玉。宝玉本就将一概兴废盛衰不放心上的,加之挚友秦钟病逝,伤心还来不及,怎能开心得起来而黛玉双亲俱亡,如今寄人篱下,纵有贾母怜爱,且小小年纪有封爵在身,也难免不生出身世之悲,人前虽也强颜欢笑,人后到底寂寥孤苦,只明面上不曾表露出来而已。好在宝玉一见黛玉自然宽慰,秦钟之痛便可释怀,黛玉之孤寂亦有宝玉百般劝慰,两人凑在一起倒也十分合契。 至于那名叫做银鍠赦生的神秘而野性的少年,在黛玉入荣国府的前夜便告知于她,国公府守卫严密、人多眼杂,他出入其中十分不便,无法再像先前那样暗中在侧保护她了。还给了黛玉一把匕首,道是她他日如有烦难,只需将匕首拔出鞘,他自然会赶来援手。 黛玉将匕首握在手中细看,见匕鞘外裹玄色蟒皮,正反两面各嵌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红宝石,颜色血滴一般的鲜艳。匕首柄处雕着一獠牙暴突双角畸曲的恶兽图腾,这图腾应是名家手笔,只寥寥数道线条,便勾勒出腾腾的煞气,尤其是那双圆睁的兽眼更是目光嚣烈,如列缺雷霆,令人等闲不敢与之对视。虽未出鞘,亦可想象出那匕首的锋芒是何等锐光无匹。 黛玉长于世家,纵使平生没见过几样货真价实的兵刃,但眼光之独到自非寻常人可比。不过数眼,便知此物光是一个匕鞘价值已不下千金之数,何况匕首本身她没有忽略自己接过匕首之时,赦生眼底一闪即逝的不舍,黛玉是何等聪敏的女子当即便知此物于他怕是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的“太珍贵了,我很不敢收呢。像你这等奇人异士,该有功用相似的物件儿的,还是换下它来好了。” 赦生闷闷的摇头“吾不擅法术。”顿了顿,意识到自己的话牛头不对马嘴,便补充道,“这是吾父生前令族中匠师打造,与吾心神相连,才互有感应。”黛玉没有问他这回的“父”究竟是那个名义上的父亲还是血缘上的父亲,只蹙了眉。赦生知她为难“只借你五年。” 黛玉心中歉疚稍减,不免又问“为何是五年”回应她的是赦生“明知故问”的目光“不是说这里的女子议婚”黛玉忙忙打住“婚嫁之事不是未嫁女随便可以谈论的,连听也不许听,想也不许想,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隔了会儿,又好奇的问,“你们那边不是这般吗” 赦生想了想“两情相悦,自行匹配,情衰爱弛,好聚好散。男子可公开追求心仪的女子,女子亦然。据说那人”说到“那人”时剑眉一皱,面上掠过一丝阴霾,黛玉便知他说的大约是自己的生父,“那人追求吾母之时,只因吾母戏言非强者不嫁,曾于城中立下擂台,一日连败百名追求者,又带伤击败吾母,在当时传为佳话。” 可惜,再怎么情投意合令人艳羡,不过是一场争吵便劳燕分飞,徒将无辜的父王拖入这场与他无关的爱情之局,输了个性命无存。 黛玉原本愈听愈是新奇,默默的感叹四海风俗不同,心底隐隐有一丝殷羡之意。待听到“佳话”之语,知他心中至今对生父与母亲当年的轻佻妄为难以释怀,忙道“且住,且住本是为着我的好奇心,若惹出你的心事,岂不是我之过” 赦生默默点头,双腿一曲一跃,便没了踪影。 且说贾府一路奔忙到次年十月末,方将省亲别墅建妥当,贾政这才上了本,次日朱批下来,果然准了,省亲日期却又定在了又次年的正月十五,吴贵妃、周贵人等妃嫔也定在了同一日。 当天后宫内眷闲话,皇帝提起此事“正好让你们各自回去,同父母姐妹团圆,一家子看灯说笑,也是有趣。” 众妃嫔皆起身谢恩,方才坐下。内中有一名周贵人,是近年得宠的妃嫔,本是县令之女,因她生得俊俏,性情活泼,颇得皇帝喜爱,初封答应,不过两年功夫,已升成了贵人。她在御前向来语言大胆,见帝后喜悦,岂有不奉承的理当下笑道“我书读的少,没什么见识,只知道蒙皇上恩典,能回家瞧瞧父母兄弟,欢喜得不得了别说皇家是天底下最有规矩的地方,就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嫁出去,也没见可以随便回娘家逛的理。如今听了姐姐们的话才知道,这回何止是天恩浩荡,简直是开天辟地以来也没出上一回的大恩典呢” 说得皇帝哈哈大笑“就你油嘴就你话最多”嘴上嫌弃,可看他那前仰后合的模样,明明是爱听得很,哪里有一丝嫌弃 吴贵妃用帕子捂住嘴,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周贵人说的不错。这回的恩典虽然出自太上皇、太后,追其源头,可是皇上体恤我们姐妹,恩准大家每月逢二六日期召家人相见,感动了两位老圣人,才有了这份恩旨。总是两位老圣人宽明慈和,才有了皇上这般纯孝宽仁的好儿子;也是皇上这般纯孝宽仁,才打动了老圣人。两代贤明,是江山万民之幸。而我们这些妇道人家,能见证如此纯明盛世,真不知道是修了几世的福气” 皇帝闻言,眼睛鼻子都乐开了花,皇后也露出笑容“贵妃的这张嘴啊,逮上三分都能说出个八分的形容来,换成这十全十美之事,更是说得四座春风了。” 吴贵妃一面连连谦虚,一面用眼风扫了周贵人一眼,直吓得她缩了缩脑袋,方才心舒气畅的笑了起来。一时众妃嫔见帝后喜悦,都挖空心思的挤出些话来奉承,哄得皇帝心花怒放,眼见满座姹紫嫣红的美人各个对自己如斯爱恋仰慕,正要飘飘然起来,忽见元瑶坐于美人丛中,神色淡淡,虽也看着他笑,但那笑意极浅,与其说是欢喜,倒不如说是在揶揄他此刻的模样更准确些,一时条件反射的端正了下表情,向元瑶笑道“可惜元儿的生日恰好在正月初一,宫中事务太多,没法给你专门做个生日。” 众妃嫔正奉承着,皇帝便突然来这么一句,都有些会意不来,吴贵妃笑容僵了僵,扭头向元瑶扫了一眼,再转回时已是笑靥如花“贤德妃生在了正月正,一年之始,别说宫里,竟是四海同庆,已经是大大的福气体面了,哪里是姐妹们那点上不得台面的生辰宴可比的皇上要是还觉得委屈她,私底下多赏些东西就是了,还特特的要说出来,没得让姐妹们泛酸。”说着还假模假样的擦了擦眼泪。 皇帝见她娇态可怜,怒也不好斥责也不好,不由讪讪一笑“这哪里是一回事” 皇后看了吴贵妃一眼,却没有理会,只向皇帝道“宫中定例,但逢主位生日都要专门辟戏酒席面以表庆贺,贤德妃是妃位,自然也在此例。可惜她的生日重了大日子,宫中竟不得闲,也是臣妾疏忽,没想到这一点。” 皇帝面色稍缓“只加厚封赏,到底还是委屈。” “这却也是无法可想,贤德妃人品厚重,臣妾也是喜欢的,若说各宫主位都有的定例独独略过了她,不独皇上觉得委屈,臣妾也觉得可怜,且传出去,说皇家连个规矩都挑人,也难为天下万民的表率。”皇后叹道,到底还是想了想,“初一是无法了,初二的祭祀也不得空的。不如这样,委屈贤德妃把生日挪到初三,再专门备宴给她好好热闹热闹,也是权宜之计了。皇上觉得如何” “还是梓童想得周全”皇帝赞道。元瑶起身谢恩,也是一笑。 吴贵妃见帝后径直略过了自己自顾自的商议给贤德妃过生日之事,面上虽还笑得纹丝不动,内里却几乎将一口银牙咬断。好容易挨到回宫,一进门就重重的一拍桌子,清脆的一声,却是她小指上留的葱管一般的寸长的指甲被震断了。吓得她的贴身大宫女文锦连忙扶她坐下,一使眼色,立即有小宫女拿了小剪刀为她修理断甲。 文锦令人倒了茶,自己则亲自上前为吴贵妃揉肩“怨不得娘娘这样着恼,皇上也忒宠贤德妃了,那样殷勤,我也看不过去只是娘娘再恼,也不能气坏了自己啊。” 吴贵妃怒哼道“皇上待贤德妃的那副模样哪里叫殷勤明明就是在上赶着犯贱从前那贱人在太后身边当女官的时候,他就一日三趟的往去赶,别人都赞他纯孝,他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但凡遇到个容貌出色些的,心都要跟着飞了也不过就是个破落国公府的小姐,又拿妃位哄,又特特的给她体面的封号,竟要把她捧上天前儿在本宫这里还赞那贱人是冰雪美人,呸什么冰雪美人,我看是会拿腔作势还差不多偏皇上就吃她这一套,皇后也纵着她。再过几年,本宫都要给她挪位子了” 文锦唬了一跳“娘娘多心了吧论得宠,谁能越过娘娘去” 吴贵妃恨恨道“宫里妃嫔虽然多,有势的就那么几个。周贵人那小蹄子没根基,也没眼色,光知道一门心思讨好皇上。眼下是皇上看她新鲜,宠上一宠,回头丢开也不过就是块任人鱼肉的材料。德妃一心照顾孩子,淑妃盛宠稀薄,贤妃就是块木头,如果不是太后的娘家侄女,皇上才不理她。剩下的,打头的可不就是这个贤德妃也不知道皇上到底是着了什么魔竟是恨不能把心肝都掏给她从她还是女官时一路磨到了现在,好有十年了,真是够长情的” “那天本宫染了风寒,指望皇上来华阳殿看我,谁知等来等去只等来了御医,他却带了那贱人去夜光台赏雨。”说着说着,便捂着脸伤心的哭了起来,“当年对本宫那样的柔情体贴,发誓要白头到老不离不弃的,也没有像对她那样上心过” 哭声呜咽,合着殿外呜呜的寒风,愈发的萧索,一如翻覆无常的君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省亲 自那日帝后商议给元瑶过生日后,后宫妃嫔算是看清了元瑶的炙手可热,顾虑着她正受宠,纵有手脚也只是在暗中,明面上也只敢不痛不痒的酸上几句。元瑶一心只想着修炼,好尽快恢复修为、早日从皇宫脱身,因此只不搭理她们,偶尔顺手排遣下暗算,也懒得去追究。日子过得飞快,展眼即到正月十五,元瑶用过晚膳,按例去宝灵宫拜了佛,又去太明宫领宴看灯,这才请得旨意,太后还嘱咐“宫眷不可在外逗留太久,至多丑时三刻是必要回来的”,一时直拖到戍时初才终于得以起身赴贾府。 反观贾府,这日自天刚蒙亮便阖府列队迎驾,听太监说元瑶戌时后方来,也未觉得败兴。独有元瑶自己觉得好笑,一趟省亲,加起来不过短短七个小时,倒连累得娘家大伤元气大兴土木的建什么别院行宫,居然所有人还觉得这是皇家天大的恩典厚赐,真是咄咄怪事这般想着,不觉听外间太监请她下舆更衣,一出来兜头便是“体仁沐德”四个大字,不觉心中一笑。一时更衣毕,上舆进园,又下舆登舟,驶入内岸,方到了行宫,一路只见瑞香缭绕,灯火通明,虽是严冬,却有鲜花着锦之盛,难为的是虽系人工造作,其灵秀巧思,竟不逊于天然生成,当初营造调度者确是胸中大有沟壑之人。 入行宫升座,再更衣,又坐车前往贾母处,便有女眷上前拜见。贾府于元瑶原本不过就是略有些关联的淡泊情分,谁知一见贾母颤巍巍的朝自己跪拜而下,又有王夫人双目含泪的随后跪下,她居然一时情难自禁的红了眼眶。 再怎么说贾家毕竟是她这肉身的血脉至亲,她又融合了几分元春本来的记忆,平时不见倒还罢了,一见自然触动心肠也说不定。 元瑶一壁想着,身子早就上前去,一手搀住一位,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哭得喉塞咽堵。一干妯娌、姐妹一时也只是相对垂泪。纵使屋外有着说不尽的华荣鼎盛,此刻屋里也惟有一派惨然。 半晌,元瑶收了眼泪,勉强一笑,反倒先安慰起了贾母和王夫人“当日既送我到了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着不觉又开始哽咽。王夫人骨肉连心,闻言只觉痛如万针穿心,亦掩面而泣。早有邢夫人等女眷上前劝解,说了半天,连王夫人都重新欢笑起来,元瑶还只是流泪。到底是王夫人亲自闻言劝慰了半晌,元瑶才好容易敛住悲容,神情却只是怔怔的。王夫人看在眼里,心底十分担忧,轻声唤道“娘娘,娘娘” 连唤了好几声,元瑶才似忽然回神,指着一边的黛玉道“这便是林姑妈的女儿吗生得真是好,我竟看住了。” 众人这才放下心笑了起来。外眷无旨原不可擅入,但黛玉有县君爵位在身,不在内觐见亦不像话,故而也和迎春、探春、惜春在一处,此时听元瑶叫她,便上前来。元瑶拉了她的手,见她身量纤纤,眉目清扬,容色之好已然是绝顶,更不必说那举止之间宛如露光水华回风舞雪般的秀逸风度。县君的礼服花纹本来甚是繁复俗气,却生生被她穿出了一缕不染纤尘的灵秀超拔,果然是丰神淼然若仙,便笑道“可怜见儿的,生得这般单弱,平日里可曾好好吃药”心中却想着,这绛珠仙子托生的小姑娘虽也一看便知有不足之症,但也不似她想象中的那般弱不禁风。 黛玉细声道“自幼原是如此,一直吃着人参养荣丸,近来渐渐觉得精神见涨。”她没有说的是,赦生身在荣国府外,却时时留意贾府动向,元妃省亲乃是人人称扬的盛事,他自然不会有所耳闻。届时贾府上下皆要迎接,他担心黛玉体弱支撑不住,特意小心翼翼的于省亲前夜潜入荣国府,沿着匕首的指引找到了黛玉,为她渡了些魔气强身。 元瑶笑道“可见是将大好了。”说着装作无意去探黛玉的脉象,谁知指尖方触便觉一线极细极锐利的气息反弹。 如何会有魔气元瑶心中大骇。 需知天道演化,有阴便有阳,有男即有女,最是讲求平衡之道。道消魔涨,魔消道涨也是同理,道魔原是一体双面平衡而生。红楼世界本无修真者,自然也不会有修魔者,如马道婆那般的镇魇之术至多算是不入流的方术,与真正的魔相比,一个是地下泥潭里打滚的虾蟆,一个则是九天云霄的黄鹤。 可那明明就是魔气,她怎会认错而且不在任何人身上,为何偏偏是在绛珠仙子托生的黛玉身上难道因着她这个修真者的乱入,为求平衡,连累得本为仙子的黛玉都魔化了不成 “娘娘”见元瑶只是垂首沉思,黛玉免不得有些不安。元瑶忙回神笑道“看妹妹的气色,人参养荣丸断不可断。不过养生之道原应从细处下功夫,一饮一食都怠慢不得,药虽好,却也抵不得饭呢。回头我指个高明的太医来给你仔细瞧瞧,拟几个药膳的方子,吃着更觉便宜些。”一面说着,一面指尖凝气成针,便欲向黛玉的心口刺去。 “不要伤害她”一个温婉秀美的女声突然在元瑶脑中失声叫道。元瑶真气顿敛,眼底精光一闪即逝。 “终于肯出来了吗贾元春。”她在识海中寒声而笑,“我本以为你已经死了,才被我这个外来者占了肉身,没想到你魂魄居然还藏在里面。怪道我方才对着史太君和王夫人哭成了那个样子,原来是你在作怪。” 那声音很明显的瑟缩了一下“仙子听我解释,我自入宫后有十余年未见家人,心里太过思念他们,适才被烟花的声音惊动,有了几分意识,一睁眼就看到老祖母和太太,一时情不自禁就” “不必多说了。”元瑶打断了她。 女声哀哀的道“仙子” 元瑶凝声道“身体暂还予你,如有一字泄露我的身份,我自有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女声还未来得及感激,便觉一沉,已然重新得回了肉身,正听到贾母满怀关切的道“娘娘可是倦了”原来贾母见她正说话间几番走神,以为她困倦了,才出言询问。贾元春弯起唇角一笑,眼角却忍不住泛起泪光,她唯恐被看出异状,忙用帕子擦干,放下手时亦是一团春风似的和悦之色“怎不见薛姨妈和宝钗” “外眷无职,不敢擅入。” 贾元春一声“快请进来”,早有人引着薛姨妈和宝钗进了来。贾元春仔细看时,生得果然是与众姊妹不同,若与适才见到的黛玉相比,则宝钗雅重,黛玉婀娜,若说黛玉娉婷似水中花影,那么宝钗便娴丽似镂玉浑金。贾元春看了几眼,笑了一声,招手道“快过来,让我仔细看看。” 宝钗依言上前。贾元春当即扶了扶宝钗的肩,见她肌肤若雪,更衬得翠眉丰颐,杏目檀唇,因前两年方及笄,姿容体态上益发多了少女的鲜妍妩媚,真如牡丹初绽一般。贾元春看得心中喜欢,笑问道“听她们说你前儿身子不快,如今可好了么” 宝钗笑道“不妨事的,原是胎里带的一股热毒。犯的时候不过咳嗽些,吃了药也就好了。劳娘娘惦记着。” 贾元春又拉了黛玉过来,与宝钗一左一右站着,便如明珠美玉并列于堂,真真是满室生色、秀色可餐,当下笑道“真是姣花软玉一般的两个好孩子,迎丫头她们被比下去了。” 正说着,帘外便通报说贾政前来问安。贾元春一听到爹爹的声音,眼泪顿时断线珠子一般的滚落。若是在田舍竹篱之家,纵使清贫,却能安享天伦之乐。如今“贾元春”为妃,家族又枯木逢春,看似富贵已极,谁能想到“贤德妃”已非元春如今父女相见还得一坐一跪,隔着重重帘栊,彼此说些空而又空的官样文章,又有谁知晓,这已是他们有生之年的诀别一面了呢 贾元春忍了又忍,才险些没有痛哭出声,只勉强稳着嗓音嘱咐老父“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 贾政亦是含泪,又奏明园中的亭台轩馆一概由宝玉拟名,贾元春听了十分欢喜。二弟宝玉是王夫人中年所生,从前未入宫的时候,她念双亲年老精力不周,便时常代为教养这位幼弟,总是长姐如母的心理,如今听得幼弟已如此身怀才学,如何能不开心忙叫传宝玉。不一时一位色若春晓之花的小公子进来,贾元春忙紧紧的牵住手,越看越爱,越爱越是辛酸“这才几年的功夫,已长这么大了”才要流泪,听王熙凤、贾珍之妻尤氏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忙收住眼泪,仍紧紧的拉住宝玉不肯松手,命他引着自己入园,四处游览了一圈,这才松了手。 回行宫后,贾元春拣几处最喜爱的景致赐了名,又命众妹各作诗一首、匾一副以颂盛事,又独独命宝玉做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杏帘在望四处,以考察爱弟才学。黛玉一挥而就,见宝玉一人独做四首,神情十分苦恼,便替他作了一首杏帘在望,团成纸团扔了过去。宝玉一见大喜,誊录出来进上,贾元春未望见此节,反倒觉得这一首将前三首尽数压倒,看得十分喜欢,便将杏帘评为四首诗之冠。 又听了一回戏,游了一回园,颁了一回赐,贾元春虽然心中惨然,但见家族如此盛贵,嘱咐家人“再不可如此奢靡过费”之余,也未始不为家人欢喜。依她心意,只恨不能令自鸣钟的钟摆摆动得无限之慢,让光阴定格在此刻亲族鼎盛,手足团圆,后学有人,无限欣荣。 可是正欢笑间,便有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 贾元春一时只觉一记霹雳打在了耳边,有心想要强颜欢笑,可身体的反应早不由理智做主,紧紧拉住王夫人和贾母的手,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心口,哭得成了一个泪人。执事太监见她哭得厉害,在旁催促道“娘娘,时辰已到,请驾回銮” 贾元春如何不知道该回宫了,但更知道她只剩下此刻光阴,过后便阴阳两隔,路远山高,永远与亲人分别,哪里舍得松手执事太监催之再三,见她只是啼哭,当下无奈高声喊道“扶娘娘回銮” 话音未落,昭容彩嫔左右拥上,扶着她走上銮舆。贾元春兀自回头望着,黛玉看见,只觉心头一酸。 是她的错觉吗虽身处锦绣珠玉丛中,可元妃那眼神,宛如生离死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榴花开尽 回宫路上,抱琴心中忐忑,盖因娘娘素日冷淡自矜,今天却哭得委实有些过了,若是被传了出去,以皇帝对娘娘的宠爱,自然不会在意,但保不住那起子小人会怎么添油加醋,若是传到太上皇、太后、皇后耳中,未免不美。然而偷眼瞧去,见娘娘端坐銮舆之中闭目养神,神情除了疲惫之外倒再看不出什么,这才缓缓放下了心。 她却不知道,此刻的贤德妃,身内正经历着一场生死之变。 识海之中,元瑶一袭长裙如雪,乌发如云,眉间灵玉鲜红如火,更衬得额头洁白如冰雪“你还有何话要说么” 灰白的雾气凝结出了女子模糊的剪影,面容依稀与元瑶是十分相似的,只是没有元瑶的一丝冷锐清傲之气,反而是说不出的哀婉灰败,正是贾元春“我只有一个请求。请仙子看在这顽躯原是出自元春的份上,大发慈悲,护我贾氏一门” 元瑶面上闪过一丝兴味“我占了你的肉身,断了你的生路,你不恨我,反有求于我” 雾气中,贾元春似乎是摇了摇头“我自生下来便受家里的栽培,入宫时带着全宗族的期望,满以为可以出人头地,也好为家族挣上几分喘口气的余地。谁想会遭人暗算莫说仙子占我这顽躯时并不知道我其实还活着,便是仙子知道而不愿意借我的这副顽躯,以我当时苟延残喘的样子,也是活不下来的。仙子哪里是断我生路,分明是替贾元春活了下去。” “我不怨任何人,这原是我自己不中用,怨恨他人又有什么用呢可家族、父母生养之情又怎可以不报我命太苦,仙子却是有大慈悲、大能为、大福气的人,先静太妃待仙子那样刻薄,仙子也能照应她的家人,再加恩与我又有何妨呢” 元瑶笑了一下,声极清,却掷地有声“你错了,我既不慈悲,也不是什么仙子。我不过是一个信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修真炼气士” 浓雾之中,贾元春似乎颤了一下,身影随着失望情绪的蔓延而迅速黯淡了下去。 “不过,”元瑶立即话锋一转,墨色眸瞳幽暗深邃,“肉身毕竟是我欠你的,为表谢意,我会为你报仇,也会庇护贾氏一门。不过,只有二十年。待二十年后,你兄长贾珠的遗腹子贾兰挑起家族重任,便是我功成身退之时。” 待她说完,贾元春已散做了一道残影,元瑶只望见她似乎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容,可惜太模糊了,根本看不清那笑容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一如她那还未来得及盛开,便已在风狂雨骤中凋零的人生。 “安心去吧,”元瑶眼望着渐渐淡入虚无的魂影,语声中终于泻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怜悯的温柔,“贾元春。” 要说庇护贾氏一门,对元瑶而言倒不算什么难事。她依稀记得,贾家嫡支不甚出息,寒支却还出了几个很愿意发愤图强的孩子。只要叮嘱贾政关照宗学,总会被他发掘出几个不错的苗子来。宝玉仕途上不济,但这样的人家,出一名士亦可为家族增色。何况非要强迫他违逆自己的天性,走上一条痛苦的人生之路呢 大不了她冲皇帝撒个娇,让他不要把贾政外派出去,只留京做一闲官。贾政乃是族中当家一代唯一一个还肯实干的,既处了闲职,一腔为宗族之心无处发散,少不得会下死力整饬宗学、教育宝玉。有这么一个铁面神镇宅,也不怕族中纨绔太过猖狂。而依据元瑶对红楼梦不多的印象,再和贾元春的记忆印证,堂兄贾琏只是管家之才,至于贾赦、贾珍之辈已是地道得不能再地道的蛀虫,这类人宁可空置,也不可让其染指半分权力,省得他们生事。再剩下的,只要她一天稳稳地戳在皇帝宠妃的位子上,贾氏一门便可保一日无虞了。 说来她近来已恢复了过往五成实力,本打算处理好身后事之后,便脱离皇宫前往名山大川开辟洞府,不想为着这一个承诺,少不得将计划再延后二十年。总归是她欠了贾元春的,也说不得什么。 不过,为护贾氏人丁平安,有件事恐怕是万万拖不得的。 望着探春誊抄的省亲那日诸姊妹并宝玉的诗、匾,并有黛玉等人将元春未定名的各处景观补拟的名录,元瑶陷入沉思。 自察觉到黛玉体内的魔气后,元瑶也曾抽空暗入荣国府探查,谁知不仅没有发现丝毫魔踪,连黛玉身上的那丝淡而又淡的魔气也渐渐地消失,倒似是她多心了一般。元瑶自视甚高,自然不会怀疑自己先前判断有误,几番推演,便觉是那魔物机警,察觉到她的存在后便撤离了贾府。 自己固然可以时时过来巡查,但百密总有一疏,万一被那魔物逮着空子对贾府中人下了手,岂不令她愧对贾元春的亡魂又有,她始终怀疑红楼世界会滋生魔物全是因为她这个异世修真者的意外出现,打破了此处世界的天道平衡。果真如此的话,绞杀此魔便是她无可推卸的责任。 只是此魔如此狡猾,怎样才能让其行踪展露呢 元瑶心思一动“抱琴,夏守忠又去哪里闲逛了” 抱琴撇了撇嘴“总归就是那么几个地儿,不是交泰殿,就是华阳宫。亏娘娘也不恼,倒纵得他愈发张狂了。” “前段日子本宫意不在此,确实疏忽了,如今他还这个样子确实是不成的。你也不要多话了,本宫自有主意。”元瑶道,“去把他找来。” 抱琴叹了口气,下去吩咐人去找人。不一时夏守忠急急赶来,见元瑶玉腕轻提,正写着什么。他自问清楚元瑶为人,脾性虽冷,可是那冷倒有大半是撒在皇上身上的,对下人却是宫中主子里排的上号的宽和人。纵使自己有什么错处,只要态度放谦卑些,十有八九也就能蒙混过关。当下连忙笑容满面的凑上去,接过了一旁侍奉的小宫女手里的墨锭子,矮着身子磨墨“娘娘看这墨汁子可淡么” 元瑶正好写完,侧眼看见他,眼底微微露出一丝笑“你来了,正好往荣国府走一趟,替本宫传一道手谕。” 夏守忠堆出一副难为情的表情,哭丧着嗓子道“娘娘也知道,奴才不识字,您这不是难为奴才吗” “无妨,本宫说给你听。只是正经的手谕还是得下,你少不得还是得把手谕颁下去。”元瑶道,“几个妹妹拟的匾本宫看过了,很是不错,就按着她们的定下吧。另有一事,本宫因想着那大观园的景致甚是难得,若在本宫幸过之后便封禁起来,难免寥落。恰好家中几个妹妹也是能诗能画,颇为难得,索性令她们搬入园中居住,岂不有趣只是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单单漏过他一个也没意思。他一没意思起来,祖母、母亲也不痛快。横竖他如今年纪也还小,也可一同搬入园里,待长大些再迁出来也未为不可。不过他身子虽进去了,可不许他心也野下来,还得劳烦父亲好生管教如此,你可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娘娘但请放心,奴才一字不落的都记住了”夏守忠一叠声的道,弯着腰双手捧过元瑶的手谕,挪着脚慢慢退了出去。 元瑶的旨意令贾府的深闺重帷弥漫着一股单纯而轻快气氛。贾府的几位姑娘都是游过大观园的,哪里会不爱那里的景致如今竟能住在其中,简直是天外飞来的惊喜,哪怕是端庄持重如宝钗,也忍不住杏眼微亮,各个都在忙不迭的筹划各自的住处。内中独有宝玉最忙,不仅择自己的住处,还要替黛玉择住处,贾政比过去盯得更严的功课考察都没能浇灭他的好兴致。不一时宝钗选了蘅芜苑,黛玉取中潇湘馆,贾迎春住缀锦楼,探春住秋爽斋,惜春是蓼风轩,李纨是稻春村,宝玉自然择了距离黛玉极近的怡红院,挑在了二月二十二日一齐搬入。园中一时花柳生色,每日莺声燕语,人花相映,好不热闹。 十日后的深夜,元瑶的身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潇湘馆外的竹影深处。但见竹影在静水般的月光中斑斑驳驳,一弯清溪曲折蜿蜒,水音玲珑,翠色拂面,幽韵寂寂,果然是个“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的清雅所在。 当日宝玉为此处定名为“有凤来仪”,可惜凤凰迎没迎来还是两说,倒先招来了邪魔。 元瑶眼神一厉,笼在广袖之中的手有凛冽雪华吞吐,以心音叱道“魔物你是待我杀进去把你擒出来,还是自己出来受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醒破 “魔物你是待我杀进去把你擒出来,还是自己出来受死”言罢,元瑶敏锐的察觉到潇湘馆的气息立即变了,不一时,一名少年模样的魔物自角落闪出,对她比了个“跟来”的手势,便是穿梁过瓦的向外飞去。元瑶观其气息与那日黛玉身上的魔气相符,又仔细排查了潇湘馆内部,见一切正常,这才飞身而起,跟了过去。 修道有成者飞行速度宛如电光,只一眨眼,已来到了京郊五十里的一处荒地。两人齐齐止步,这才看清了彼此的形容。元瑶见赦生年纪虽不大,但身姿挺拔,意态刚劲,容颜昳丽,心中暗惊。要知道魔物大多生得十分丑陋,然而越是血统强大的魔物,反而皮相生得越是美丽,这魔物容貌如此出色,其血统来历怕是十分可怖,如今的气息已经很是不弱,如果任由他成长下去,天知道他日会给人间带来多大威胁断不可留 一念及此,元瑶杀心顿起。 赦生因不便在贾府中来去的缘故,之前足有数月未能来探望黛玉。谁知贾府诸艳忽然齐齐迁居大观园,园中不比荣国府里人多眼杂,正方便他潜入园中,哪知刚来的头一天晚上就遇上一个诡异高手上门踢馆借着一线月光,他终于看清了元瑶的面容,心中亦是狠狠一紧。女子云鬓峨峨,眉若远山,目含春水,意蕴清凛,与此世界目前为止所见的女子装束、气质都大不相同,倒更似是讲武堂的师父们口中的道门中人。异度魔界与道门乃是宿敌,一见到个与“道”字沾边的都能条件反射的激起战斗本能,何况来者不善 只是他自来到此方世界后,也曾寻访挑战过各地高手,却无一例外的全是庸庸碌碌之辈,陡然横空出世这么一个实力高得不合此间常理的高手,赦生战意沸腾之余,心中也不由暗暗纳罕。 一时一方真气滔滔,一方魔气汹涌,杀到了一处。 元瑶的法器是她的本命法宝冰魄玄黄枪,她前生已修至大乘飞升境界,身家自然丰厚,可惜大半耗在了劫雷里,小半丢在了莫名其妙的空间穿越中,只剩下本命法宝不离不弃的追随到了这个时空。冰魄玄黄枪既能成为大乘期修士的本命法宝,其威力自然奇高,外似冰寒无匹,实则热力内敛,外愈寒,内愈热,极端的反差,正是极端的威能。 赦生见她出招之际风声冰冷彻骨,以为她是冰系的修真者,谁知她速度快得近乎玄妙,明明眼看着还有数丈之远,身子还在预备着退避,那枪尖已递到了眼前,寒意侵蚀之下,临近之处的衣衫居然结出了厚厚的冰晶。赦生极力避开,却仍不免被刺伤一边臂膀,伤口初时感觉奇寒,接着居然是无比的酷热,冷热交加之下剧痛似刮骨凌迟,整条胳膊眼看已抬不起来了。 迅速以魔气封住关节避免寒热之气沿着经脉蔓延,赦生的目光满是惊骇与冷静。这女子初初展现出来的实力、速度居然都不在他的长兄螣邪郎之下,且手中兵刃威力之大,竟隐隐胜过了二哥黥龙的银邪。偏偏赦生长于力战,速度正是弱项,坐骑雷狼兽被卡在异度魔界,手里也没有趁手的兵器,防身匕首暂时送了黛玉,现在所用的长戟还是林如海生前送的,说是中原能工巧匠铸成,实际上就是块凡铁,魔界杂兵都懒得用。 这一战,怕是有败无胜。要博取一线生机,惟有 心念一动间,两人已过了数十招。元瑶身经百战,临阵对敌的阅历极其丰富,第一招便瞧出了赦生速度上的弱点,一时枪身一晃,洒出万点寒星,每一点都直指赦生一处空门。赦生本走的是以力破巧的路子,但他年纪尚幼,修为差距元瑶一层,兵器上又是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纵使天分高明、出招雄浑、应变凌厉,也不过堪堪支撑了四十九招。第五十招即被元瑶当胸一枪,洞穿了胸口。 “砰”一声,少年仰面倒地,褐发被震荡的气流带起,又落下,有几缕盖住了脸颊。没有人知道他弥留之际的表情,只是被夜风拂过他的衣衫之际,纤瘦的轮廓,依稀还是未长成的小小少年的样子。 魔,道,皆是应天数而生,本无高低之分。可你纵有千万无辜之处,既来祸害人间,死于人手,便是注定的报应。元瑶想着,银光一敛,掌中长枪已然消失,走了过去“身死,生前罪业皆消,任你曝尸荒野未免有伤天和,还是将你入葬吧。”说着俯身蹲下,欲收殓他的尸身。 稀薄的星月之光下,少年被发丝挡住的眼睛霍然圆睁,目光凛若凶兽残冷的眸瞳。元瑶心知中计,但已不及闪避,当即以攻为守,一掌全力击出。 是夜,京郊的百姓在沉眠中被轰然的巨响惊醒,似山崩地裂,似流星坠落,尘沙木石飞舞,整整一个时辰后方才落定。本是荒原的地方,多出了一个千丈方圆百丈来深的巨坑。 地羽之宫。 随着一声惊呼,冷秀姣艳的女王拥被坐起,朱武随即醒来,叫了她几声,她只是怔怔的盯着朱武看,目光朦朦胧胧,分明是眼睛看着他,魂却飞到了别处,披散的紫发沿着身体的轮廓逶迤而下,潋滟着幽沉的华光,更衬得玉容苍白,泛着凄然的憔悴。 朱武所熟悉的九祸向来是高傲冷绝的,哪里露出过如此脆弱的模样一时朱武整颗心都被怜惜的柔情所填满,恨不能将自己化了去以稍稍分担爱妻此刻的忧愁,正欲打叠起千言万语去询问劝慰,偏偏门外煞风景的传来通报声“朱皇,伏婴师求见” 朱武 伏婴师你最好给我一个像样的理由 事实证明,伏婴师还真是有像样的理由。盛怒的朱武携一身狂乱的魔压而来,鬼族军师直面其锋,岿然不动的拉了拉湖蓝披风领口的风毛“朱皇,三王子有消息了。” “快说”一番大怒转惊天大喜,朱武的一身魔压因着剧烈波动的情绪居然分毫不曾减弱。 伏婴师终于有些顶不住,在心底骂了那个奸猾的老鸠槃数句,默默的后移半步,修长的手指间出现了一道符咒“三王子十三岁生辰时,先鬼王曾令鸠槃神子为王子炼制替身符、护身符各一。” 朱武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喜色瞬间一扫而空“鸠槃感应到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是哪一道” 伏婴师悄悄的又退开两步,躬身微微一礼,暗暗却做好了防御的准备“就在今夜丑时三刻,替身符破。”施咒者与自己特殊炼制的符咒之间往往存在着某种微妙的精神联系,以鸠槃神子的术力,符咒被破的瞬间,即使远隔不同时空,也能于刹那间感应到赦生的位置。只是替身符的作用是在主人的生死关头替死的,三王子究竟遭遇了何等险境,居然危及性命他如今有没有脱离险境如果没有,仅剩下一道护身符的他怕是性命难保。 三王子失踪后,作为魔界最长于神术与阴阳术数的鸠槃神族、伏婴族的族长,鸠槃神子与伏婴师都被朱武下了严令,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三王子。谁知多年来皆是劳而无功,忽然有了消息却又形同报丧,谁知道朱武会是什么反应难怪鸠槃神子方一将此消息告知他就撒腿开溜剩下伏婴师一个,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昧着自己的强烈到几近于偏执的责任心知情不报,硬着头皮也得顶上。 赦生出生时朱武还在外周游,又以为这是心爱的女人和亲弟弟背叛自己的产物。他自来是爱憎极端的性情,对于所爱固然恨不能倾其所有的去爱,对于所恨却也能斩草除根不留半点余地。赦生毕竟是他亲弟弟和九祸的骨血,他固然做不到狠心到咒他去死的程度,却也不愿听到有关于这个孩子的任何消息。 他哪里知道,他当年赌气出走,留给九祸的除了满心被爱人抛弃的痛不欲生与心灰意冷之外,便只有这点尚在腹中的骨血。不忍弃之,更不忍杀之,若不是鬼王向九祸求婚,怕是赦生作为他银鍠朱武的亲生骨肉,非但无法冠以“银鍠”之姓,还要顶着一个生父不详的私生子的臭名出世。 他实在亏欠这个素未谋面的儿子太多,他本以为来日方长,有足够的时间去弥补,去给予这个孩子足够的爱。可是难道已经晚了吗 “这个消息,先瞒着九祸。”朱武颓然道。 朱武进来时,九祸还呆呆的坐着,见他靠近也没有说话,只是忽然将脸埋在了他的肩头。她鲜少有如此柔情似水的时候,可惜朱武此刻满心悲怆无心消受,只是下意识的抱住她,不一时便觉得肩头的衣料沁出几许湿意。 她居然哭了 他们幼时相识,少年相爱,青年相离,可再怎么争吵、互相伤害,他都没有见九祸掉过一滴眼泪,可如今,她居然哭了 “朱武。”九祸出了声。朱武缓缓的拍着她的背“我在。” 九祸稍稍抬头看他,妖红的眼睫上犹有泪光“其实我们早已死了,对吗” 朱武一震“你怎会做如此想” “这些年,我一直在做着许多的梦,离奇又真实。”九祸道,“梦醒后,反倒觉得醒着的时候像是在梦中。” “你梦到了什么”朱武的心沉了一下。 九祸深深的望着他,四目相对,朱武陡然用力抱住她“不用说管他是做梦还是清醒,银鍠朱武就在这里九祸,我们在一起,我不会再离开,不会再放开你的手,你也不要再抛下我一人” “对不起,”九祸靠在他怀里泣不成声,“朱武,对不起” 魔神的时光回溯本是完美无缺的,然而已经发生过的一切又怎会被抹杀如朱武、九祸这等修至天魔境界的高手,又岂会对自己已经历过的毫无所觉 最先觉醒的是朱武。当他被直觉支配着力排众议将异度魔界移出道境,一道刺破天地的雷霆与异度魔龙几乎是擦身而过。隆隆雷声里,他陡然记起了一切,却宁愿忘记。 他看见自己站在云海之中,面前是高耸入天的神州天柱,脚下是重伤垂死的守柱神兽不甘的嘶吼。他金色的披风被长风高高抛起,在空中划出刀口般痛快锋利的弧度。魔和人又有什么不同再怎么自命不凡,骄狂横行,到头来都只不过是一群挣扎求生的可怜虫。 惟有断神柱,毁神州,迎弃天帝降世,才能救得了九祸。 是的,九祸死了。这个令他爱得胜过生命却又恨得咬牙切齿的女人已死了,死在了产床上,为了给魔皇银鍠朱武一个继承人。不是没有劝过她放弃,于他而言,没有什么能比她更重要,包括子嗣、生命与自由。 可她从来是个狠绝得不留余地的女人。 “魔界与九祸,你选哪一个”古老的神祗俯视着他。他被一遍又一遍的打倒,又一遍又一遍的爬起来“我选九祸,九祸,九祸” 往昔笑谈天关风与月,而今一剑伶仃恨长风。一再的求索,一再的失望,最后则是绝望。他一身萧索沉默的黑色羽衣,抱着九祸的尸体冲入了漫天席地的大雨里,又木然的跪倒在了泥泞之中。 “狼叔,为什么心都已经碎了,我却流不下一滴眼泪” “至恸无泪。” “我一定会让弃天帝付出代价” 九祸梦见自己孤独的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下方是邪族的臣子们,螣邪郎和赦生也站在其中,脸上溅着血迹,本该年轻飞扬的目光是风霜砥砺出的沧桑。然后螣邪郎不见了,接着是赦生,所有人都在消失,最终只剩下了吞佛童子一人。 她的两个孩子战死,她的挚友阎魔旱魃战死,名义上的丈夫银鍠玄影早逝,尸骨留在了被天雷劫击断而漂流在断层那一头的鬼族领地。 对了,她还有一个情人。她实质上的爱人银鍠朱武,在多年之前为魔界挡下了天雷浩劫后便死去了,临终前拼尽残余的力量封印了鬼族领地,避免了一族子民在时空乱流中横死的命运。 都死了。 鬼族领地再开时,她听到了一声叹息。不知是出自天上永不熄灭的魂火,还是来自她自己的心。所有年少时的意气骄狂,在一重又一重令人猝不及防的劫难之中,被粉碎得一干二净,徒留下钢浇铁铸的一副冰冷心肠。这是否便是他们当年太过任性的代价 朱武复活了,不声不响的逃出了魔界,比起王权与使命,他更向往自由,何况如今衰败苍老的魔界,又凭什么挽留他的脚步 不,至少还有一人可以留得住他。九祸绾起了精致巍峨的发髻,戴上了四柱玲珑银冠,换上了华美厚重的宫装,对镜淡艳一笑。 朱武回归的那天,伏婴师问她“女后,你真的下定决心了” 她道“破败倾圮的魔界需要一个强大的皇者,其他一切皆不重要。”银鍠朱武尚且不重要,何况是九祸。 真正的魔皇,是她腹中集螣邪郎、赦生与她自己三魂所铸成的圣魔元胎,可以容纳弃天帝灵识的圣婴魔胎。这位创造了异度魔界的古老魔神,将给予魔界昌隆,繁荣,新生。而朱武,也能彻底摆脱他所厌恶的皇位,重获自由。 其他一切,皆不重要。 恩情,背叛,伤害,算计,豪赌,覆灭一梦浮生,似庄周梦蝶,只是不知是周之梦为胡蝶,还是胡蝶之梦为周唯一可以欣慰的,似乎便是此时此刻此地,他们依然彼此依偎吧不管是梦是醒,至少对方还在。 “赦生会平安的。”九祸轻声说。朱武没有问她为何忽然会提起赦生,母子之间的羁绊自然远比术师与符咒间的联系深刻,鸠槃神子能感觉到的,九祸的感受自然只会更深。他凑近吻去了妻子脸上的泪痕“赦生是我们的儿子,绝不会轻易倒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大祸 赦生从墙头翻下,往日如呼吸喝水一般轻而易举的动作,此刻却险些跌散了他存在丹田里的最后一口魔气。全身伤口疼得如被千刀万剐一般,赦生微微的皱着眉头,借着护身符注入的一丝暖意强提起残余的魔气,借花树山石遮挡身形,悄悄地潜入了潇湘馆之中。 适才与他交手的女子实力之高、出手之不留余地,实在是他长至这么大所遇的第一强敌。长兄螣邪郎、堂兄黥龙的实力或许要比她高出一线,但无论是魔刀邪剃还是魔枪银邪,都没有女子的那杆银枪的威力恐怖,而它们的主人也不会如女子一般对他痛下杀手。赦生在交手的第一招时便断定自己绝无胜算,惟有借助身上的替身符假死,再伺机突袭,方有博取一线生机的可能。他依此装死,对方果然上当,只是她的应变奇快,在被他的一拳擂中心口时,也一掌打向他的天灵盖。饶是赦生及时侧头,也依然被击中肩膀,半边肩骨几乎立时断裂,连带着内腑也被整伤,当时气血翻腾,眼前一黑,便是一口腥甜喷出。 待得他双眼恢复清明,才察觉到女子已不见踪影,登时心中大急。他固然可以趁此时机远远逃走,从此如滴水入海,纵使那女子手眼通天,也未必能寻得到他,但她已察觉到黛玉与他关系匪浅,方才又被他重创,万一她一怒之下迁怒于黛玉,后者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让他失信于九泉之下的林如海 焦心之下不及多想,便趁夜色正紧翻入了大观园。他呆在这方世界的凡世之中也有了一段时间,约莫了解了些世情,知道夜间擅闯女子闺房十分不妥,因而先前暗中相护时也只藏于屋外不远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现身,然而眼下生死存亡之际,已顾不得那些光闹虚文实则无甚大用的礼教名节了。 黛玉却还睡着。借着清泊的月光,隐约可以看出她严严实实的裹着一床杏红绫的被子,双眼轻阖睡得正沉。一头青丝散开在脸周,那清瘦的脸容益发显得娇小,似是魔界冰海上缥色的浮沫,只要轻轻的一口气,便会被薄薄的吹散。 见她无恙,赦生胸中大石方才落地,犹豫再三,又从怀中摸出一方小小的乌木牌。黑如墨石,正中镌着古奥的字符,正是魔界术法大师鸠槃神子所制的护身魔符。他想把符塞到黛玉枕下,谁知重伤之下身手不及往日轻便,黛玉又常年浅眠,只觉枕下微微一抖,居然就醒了。一睁眼就迎头看见赦生,登时吃了一惊,险些叫出了声。赦生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她的嘴,另一手轻轻一划,一行微弱的电光亮起,聚成了一句话“吾有事远行,你自己保重。” 黛玉点了点头,捂在嘴上的手方才松开,也不知是不是她疑心太甚,总觉得那只手凉得有些过度她确实没有疑心错,赦生刚一回身欲走,还没来得及迈步,身体忽然就晃了晃,仰面倒了下来,正砸在了黛玉身边。黛玉吓了一跳,终究是担忧胜过了嫌疑,伸手去摸他的脸,但觉触手冰凉,居然满是冷汗。正心中惊骇不已偏偏紫鹃因常年伺候黛玉,被锻炼得睡眠十分轻省,这一响动哪有醒不过来的当下迷迷糊糊的就坐了起来“姑娘是要喝茶吗” 黛玉这一吓险些惊得魂飞魄散。 试想她一个足不出户的深闺小姐,绣房里凭空多出来一名男子,传出去她还怎么做人便是赦生,为着一族女眷的声誉着想,贾家都不可能让他活着。央告紫鹃帮她瞒着也不行,莫说此事干系重大紫鹃愿不愿意瞒着,便是她愿意,这么大的一个活人可怎么藏 不过是电光石火的功夫,黛玉险险拿定了主意,生死关头也顾不得女儿家的羞赧,拽了几块帕子就塞进了赦生的衣裳,抢在紫鹃过来之前先发制人的悄悄出了声“紫鹃,你过来。” 紫鹃披了衣裳走了来,黛玉已下了床,挡在帐子前,上前一步紧紧地拉了她手,比了个悄声的动作,才道“紫鹃,现下有一桩极重大极要紧的事情,我已经无法可想了,你一定得帮我想个主意出来。” 紫鹃哪里见黛玉如此声气过,奇道“姑娘”被黛玉用力一拉,又含笑压低了声音,“姑娘莫不是做了噩梦,魇着了” 黛玉急了“我拿这个开玩笑做什么”又喘了口气,勉强平静了下心绪,方才款款的将赦生的事交代出来,只是少不得将真相改头换面一番。 赦生的身份自然是要改的,就说成是林家家养的小吐蕃女孩,贾敏生前见他和黛玉年纪差不多,生得聪明俊秀,又生性喜欢习武,便送他去到姑苏一个退隐了的老镖师跟前学武,将来也可做黛玉的一条臂膀。前年学有所成,林如海去世前特意安排他暗中保护黛玉黛玉本不知情,今晚他拿着林如海的信物现身相见,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也不知他遇了什么凶险,才说了几句话就倒了。林如海既然生前吩咐他暗中保护黛玉,那么赦生的存在绝不能泄露出去,但潇湘馆平日里人来人往那么多双眼睛,凭空多出来一个人,试问该如何去瞒住 紫鹃不过是贾家的家生子,这样的女孩子一辈子最大的出息便是做个管事媳妇,倘能做个主子的屋里人,便已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天大的造化。纵使再聪明,也不过是寻常后宅女儿家的那点见识,哪里想过这本应只存在于戏文中的故事竟发生到了自己身边一时半天无法回神“姑娘何不回了老太太,大大方方的把私盐换成公盐卖,岂不便宜请大夫抓药也方便。” 黛玉道“先考嘱咐他暗中行事,自然有他的用意,我怎么能罔顾先考遗愿况且若是挑明了,叫阖府上下怎么想难道贾家是刀山火海么还要特特的派人悄悄地保护这话要是传了开,我还有什么脸面住在这里”说着只觉一阵气苦,抽抽噎噎的滚下泪来。 凡大家之婢,服侍的姑娘若是精明,少不得也学上几分悍然的气派,叫做“强将手下无弱兵”;若是服侍的姑娘柔弱,往往会成长出两种模样,要么是越发的懦弱,主子尚且不争气,她们又哪里来的威风可言要么则是益发的厉害,主子太弱,她们若是再不要强些,日子可怎么过 迎春的司棋是后者,某些关键时刻,紫鹃亦是后者。 此刻见黛玉方寸大乱,紫鹃心中也知道这回姑娘是真真的遇上了大难关,此时自己若是再不给拿出个可用的主意出来,可真就是把自家姑娘往死路上逼了。因此埋头想了会儿“咱们潇湘馆要是想藏个人,看起来难,细细捉摸起来倒也不是做不到。姑娘素来不耐烦人多,平时屋里总不让婆子们进来,小丫头也难进卧房,卧房的洒扫活计都是我和雪雁来做。雪雁那边姑娘好好说说,姑娘说的那个女孩儿又同是林家旧人,哪里有不肯帮忙的姑娘只需装个病,做出不耐烦的模样,去给老太太请安时就由我守着屋子,平时姑娘们来就推辞不见。据姑娘说,我想这赦生是有些本事的,好歹混过这几天,撑到她好些,自有办法自己从园子里出去。” 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只是宝玉那边姑娘若是病了,他怕不会一天三趟的跑过来,赶也赶不出去,他是瞒不住的。” 黛玉心里本也如此打算,不过是故作柔弱之态,引着紫鹃自告奋勇的出谋划策,听她踌躇,便道“既然瞒不住,也就只好告诉他了。”又说,“嚼了这半天的舌根子,都忘了让你见见人。” 紫鹃笑了“既然是先老爷特特交给姑娘的人,我当然得拜见一下。”见黛玉朝床上努了努嘴,便上前几步掀开帐子。 月色轻胧,洒在赦生的脸上,苍白得几乎与那空濛光色融为一体。少年本就是雌雄莫辩的年纪,喉结都还未出端倪,被黛玉仓皇间的几块帕子又塞出了微微隆起的胸脯,俨然便是一个豆蔻年华的绝色少女。紫鹃看得吃了一惊,心中暗道“听姑娘说她生得好,还以为不过是和袭人、平儿、鸳鸯一般的,再好也漫不过晴雯去,哪里想到竟是这么俊的模样儿这般的人物品格,竟也不比宝姑娘和我们姑娘差呢,可见番邦也是有绝色人物的。只是眉心、脸上纹得这花纹怪奇怪的,难怪宝玉常说番邦人的风俗打扮与我们不同也不知道有什么讲究” 这般想着,便对赦生生出几分喜爱,悄悄的放下帐子,忽然又想起一事,伸头对黛玉说“姑娘,里屋统共这么几个睡人的地方,将她安置在哪里呢” 紫鹃惯是心思细密的,黛玉哪里敢让她近赦生身当下道“放在别处难保不被人看见,地方又窄,就和我挤一挤吧。”饶是她再三告诉自己她是坦坦荡荡问心无愧,身正不怕影子斜,为着救赦生一命,姑且把他当做和紫鹃一般的女孩儿就是两颊仍不觉红了,只是幸好夜色昏暗,并没有被紫鹃瞧见。 紫鹃为难道“她到底是个病人,万一把病气过给了姑娘,可怎么是好” 黛玉咬唇,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向紫鹃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有的没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兵行险招 次日,黛玉留着紫鹃看屋子,自己带了雪雁去贾母处吃了早饭,便推说夜里走了困,配贾母略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贾母知道黛玉素日有夜里少眠的毛病,听了心疼都来不及,哪里还忍心留着她继续陪自己唠叨,忙一叠声的催着叫回去补眠,又道“主子身体不爽快,紫鹃怎么也不跟着” 黛玉笑道“原是临走前见近来日头甚好,便想着把素日收藏的书晒一晒,顺便理一理。紫鹃识得几个字,故而派了她这个活计。” 贾母叹道“也还罢了。你回去之后只管歪着,纵睡不着,养养神也是好的,再不许看书写字的费神。你们姊妹几个也不要去搅她,宝玉也一样。” 三春也知道黛玉禀赋柔弱,每逢时气变化身上总有些不痛快,身上一难受,自然懒怠见人,年年如此,也是惯了的,当下都应了,独有探春笑道“本来还想着约林姐姐去放风筝来着,有老祖宗的吩咐,再也不敢的。只好等林姐姐精神好些,大家痛快的放一天”说得贾母掌不住笑了。黛玉便扶着雪雁的手回了潇湘馆,独有宝玉十分牵挂,陪着贾母说一回话,再给王夫人抄一回经,又被贾政扣住背了好一会儿书、写了几篇文章,才忧心如焚的跑回大观园。因想着黛玉夜间走了困,指不定这会儿困劲上来,正在补眠她惯是缺觉少眠的,自己这会儿撞了去岂不搅了她故而先转去了蘅芜苑,看宝钗和她的丫鬟莺儿打了会儿络子,又回贾母处吃了午饭,果然黛玉不在,贾母吩咐装了食盒给她把饭送了过去。 宝玉估摸着黛玉该吃完的功夫跑来了潇湘馆,见她的奶妈王嬷嬷并几个嬷嬷都守在外间,整个屋子一丝针落地的声音都听不见,心中道林妹妹素日禁不住屋子里人多,混了气息不说,声息也不清净。只是才用了午饭就这么安静,可见是歇下了,存了食可怎么好因抬腿往里走,被王嬷嬷拦住“哥儿,大姑娘睡觉呢,等她睡醒了再来啊” 正说着,里间黛玉已然出了声“我还没睡下,让他进来吧。”宝玉忙进去里间,见黛玉坐在床沿上,身后的帐子却还是掩着的,两道罥烟眉微微蹙着,一副含愁之态“妹妹才刚吃了饭,就预备着要睡了么” 黛玉摇头道“大中午的日头这么毒,你这会子不回怡红院呆着,跑来做什么” 宝玉随口道“新得了首诗,想拿来给妹妹评点评点。”他才思甚是灵捷,正说着已然诌了出来。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黛玉听了,微微点头“好诗,我却是不能的,只是听你的意思可是晴雯又跟你们磨牙了” 宝玉道“昨儿她们抢红赢瓜子,笑声原大了些,晴雯被吵得想早睡也不能,嗔了几句。” 黛玉点头叹道“你呀,总是被这群姑娘们欺负的。”顿了顿,似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目光定定的望来,“我却也有一件事要跟你说,只是你听之前需先立个誓,绝不再叫第三人知道。” 宝玉纳罕“什么事这么隐秘” 黛玉正色道“这事原是无可奈何,但既然被我遇上了,少不得要担当起来。因着自小咱俩亲密,我才有心告诉你;便是我这边,除了我、紫鹃和雪雁,也再没第四人知道的。你到底听不听” “听、听”宝玉忙赌咒发誓,“如果我把妹妹的话说与第三人知道,哪怕只是一个字,叫我明儿出门就被雷劈死,劈死还不够,剩下的灰再被水冲了去,散到湖海里面,生生世世不得见人” 黛玉一听急了“立誓就立誓,说那么晦气做什么你只说,但凡向别人透漏一丝儿的风声,便叫我一辈子都不跟你说一句话” “这个却是不能。”宝玉正色道。黛玉登时急得脸都红了“你再这么浑说一气的,赶明儿叫舅舅知道,到底谁吃挂落他这些日子本就盯你盯得紧,你偏又总这么口没遮拦的。我本是正经想跟你说事,偏惹得你这么咒自己,岂不是存了心要害你”当下竟赌气不说了。 宝玉连忙赔笑,左一声好妹妹右一声好妹妹的央告了半天,黛玉才回转过来,又将赦生的事掐头去尾的说了一遍。因宝玉与紫鹃她们自是不同,这话自然又润色了好些,把赦生装扮成了红线、聂隐娘一般的侠女似的人物。宝玉平日里多和些权贵子弟交游,挚友中却也有柳湘莲这般涉足江湖的浪子,时常听后者说一些萍踪浪迹江湖故事,心中也颇为向往,如今听黛玉口中的赦生俨然便是一名落难的江湖侠女,又有番邦血统,一时又是好奇又是敬佩,当下不住口的答应帮黛玉瞒着。 黛玉虽料定他会如此反应,待真得了他的允诺也不由自主的大大松了口气,想了想,又憋了促狭的笑,掀开帐子让他见一见赦生。 只一眼,宝玉便呆了。黛玉放下了帐子,他还直着眼发怔。黛玉素知他有些痴病,把女儿家当成菩萨般的尊重,偏赦生生得绝色,又被黛玉收拾得十分肖似少女,宝玉见了不发痴才怪只是若被他知道眼前的不是自己所认为的水做的骨头的女儿家,而是泥做骨肉的货真价实的男子,不知会怎么捶胸顿足呢一念及此,忍不住便拿帕子捂了嘴直笑。 宝玉半晌回过神,恋恋不舍的看了帐子一眼,向黛玉道“以林妹妹的品格,也只有她配跟着了。” 好呆的话黛玉待要笑他,不知怎地心中忽有无限的狐疑,正要细细寻思,只听宝玉又道“只是她伤成了这样,妹妹为掩人耳目不敢让人知道,自然更请不得太医,这么缺医少药的,可怎生是好拖得久了,万一走漏了行迹风声出去” 一语说中了黛玉的担忧之处,不免将适才的怔忪放在一边,转而叹道“你说的如何不是呢我从昨晚想到了现在,也捉摸不出一个法子。偏他又醒不过来,也不知道伤成这般是个什么缘故、怎么疗养。只把我日常吃的人参养荣丸给他吃了,气色似乎是好了一些,可又疑心是不是我自己心焦、看错了的。” 宝玉寻思了好一会儿,笑道“我那里还有山羊血黎洞丸,我这就拿了来”说着就风风火火的往出走,被黛玉叫住“你别忙先不说对症不对症,就是你这么慌脚鸡似的回去拿药,被袭人她们瞧见,岂有不问的道理一问你该怎么答总得寻个掩人耳目的由头才行。再说了,药也是混吃的” 宝玉只得住了脚,又费力寻思了一回,拍手道“我有个朋友,是在外行走惯了的,必是有些常用的保命药。我这就问他去” “你好歹从容些,别被人看出形迹来。”黛玉叮嘱道。宝玉连连应着“绝不会给人看出来的。”说着深吸了口气,装出素日和缓的模样,压慢了步子一径出去了。 紫鹃瞧着总有些不放心“宝玉该不会被瞧出什么来吧” 黛玉说了半晌话,只觉神倦力乏,忙在榻上坐下,黯然一笑“死马当成活马医,不然,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呢”若她能像赦生所描述的他的家乡的女子一般,可以像男儿一样抛头露面、拼搏事业,现下至多是小事一桩。可她偏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还双亲俱亡,客居他人檐下,眼下行事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除了寄希望于宝玉,外加听天由命外,要想再多,非不为之,实无能也。 她已尽了力,却也只能帮上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忙,也不知道赦生熬得熬不过。 她有些心酸的想着,抹了抹眼角的泪光,向紫鹃道“他这身衣裳脏了旧了,雪雁已找出了些旧年的缎子,少不得你俩辛苦些,赶着裁两身换洗的出来。这是急着要用的,样式花纹都不必讲究,越快越好。” 紫鹃应了,又说“她的身量高,潇湘馆里总找不着和她身材差不离的,不从新做也为难可是她的旧衣换下来后可怎么处置我们这儿总没这么穿戴的,样式太扎眼,拿去浆洗难保不会招眼。” “烧了。”黛玉道,言语说得太简截,不免气弱,伏在桌上咳嗽了几声。咳嗽毕,她抚着胸口,心下是止不住的叹息,她短短十几年生命里所有的杀伐果断,都快在这几日里用尽了。 有了黛玉只求速度不求质量的要求在先,紫鹃雪雁暗暗赶工,到了夜间已连着小衣中衣一起做成了两套。只是赦生虽在昏迷中也十分警觉,早前紫鹃替他擦脸时被一把攥住手腕,险些没给拧断,还是黛玉低声安抚了几句才放开来。紫鹃的手腕被捏出了一圈乌青,又疼又是惊讶佩服,至此对赦生的本事方才有了几分真实的体验。只是如此一来,尺寸是量不成了,只得估摸着他的身材放大几分做,又有宝玉出门一趟买回来衣裳若干,好歹解了燃眉之急。 说起宝玉,若是仕途经济自是懒怠去费神,为女儿家办事却是向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他倒也很是费了番心,先是哄袭人他们说是自己外头的朋友听府里的药新鲜,想要些玩,连黎洞丸在内包了许多丸药带了出去。又找着柳湘莲,寻了给姐妹们带新鲜玩意的借口,给了随身的几个小厮几吊钱,叫他们去买,这才托柳湘莲找些江湖人常用的药,也不说明缘由,只说急用。柳湘莲与他交好,见他神色紧张,也不追问便慨然允了。又想着那侠女既要在潇湘馆呆一段日子,少不得得有换洗衣物,又估摸着尺寸托柳湘莲采买。一时柳湘莲的东西齐了,几个小厮也带了好些新鲜小玩意儿回来,宝玉便暗暗地将柳湘莲给的东西夹在里面,趁着给众姐妹分送东西的由头亲自给黛玉捎了过来。 衣裳既得了,如何给赦生换衣却又成了一个天大的难题。赦生即使在昏迷中也下意识的攻击除黛玉外所有靠近的人,紫鹃的手腕现在还疼得钻心,雪雁一见她的惨状,哪里还敢靠过去便是她敢,黛玉也不敢真的就让丫鬟给赦生擦洗换衣,被看穿赦生不是女儿身可不是好事 然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要黛玉亲自上阵,给一个男子换衣裳么 这可怎么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醒还入梦 不行也得行。 黛玉心底天人交战了好些来回,无意中手肘碰到腰间的荷包,不免轻声一叹。里面装的不是别的,正是赦生前日偷偷塞到她枕下的护身符,黛玉虽不识得上面的文字,但一摸到此物,便觉一股清凉注入肌肤,登时身体说不出的轻快精神,便猜到了此物的大致功用。哪怕是都快死了,却还记着送如此金贵神奇之物给她,如果不是她睡眠警醒,他是不是就能不声不响的离开,再没声没息的死在荒郊野地,而不知情的她还以为他背弃了保护她的承诺,逃了 比起赦生付出的这些,她的这点女儿家的羞赧又算得上什么何况他也说过,他的家乡之人并不以名节为念,他所嗤之以鼻的,自己当此难关,却一味的抱着不放,古板迂腐不说,难道真要眼睁睁的看着他受苦不成 这样想了想,心里也就坦然了。只是在支开两个丫鬟后,手指真正触到赦生的领口时还是有些发颤。她抿了抿唇,手上用力一扯,却在布料窸窣的声音传来之前就别过了脸,皎白的脸涨得绯红。待喘了几口气,复又转过来,勉力维持着目光的镇定,这一看便是一怔。昏黄烛光掩映之下,只见赦生露出的皮肤上横七竖八的划着数道极深的伤口,有的已经结痂,有的却还在往外渗着血珠。他的肌肤本是白得通透的,此刻便益发的衬出那伤势的可怖。 黛玉被这么一唬,原本的不自在登时都飞去了九霄云外,连忙拉开衣襟查看伤势,但见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的伤口都数不清,尤其是左边的手臂肌肉上被一个黑黝黝的血窟窿捅了个对穿,肩膀更是呈现出不规则的形状,显然是骨骼已断。她一个深闺弱女哪里见过这等血肉横糊的惨状眼泪登时涌出,因怕被人听见,只得强忍住泣声,翻出了宝玉递进来的药物,循着上面的签子找到了涂抹外伤的金疮药,倒出来轻轻敷上。赦生的外伤实在太多,只是上了一遭,一瓶药粉已然用得精光,只留着肩骨不动。黛玉纵使不通医术,也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不敢轻易去碰,只是左近并没有会接骨的人,这样放着不管也不是办法,正自犯愁,目光无意中扫过自己的荷包,忽然灵机一动,掏出里面的护身符轻轻放上了赦生的心口。 没有任何动静。黛玉稍稍提起的心又黯然的沉下,轻轻地叹了口气。 赦生的睫毛忽然颤了一下,隔了一会儿,口鼻间呼出一口略带痛苦之意的闷哼。 黛玉屏着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 赦生只觉淡淡清流渗入心脏,再随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所经之处,全身上下本已麻木的伤口骤然齐齐作痛,昏厥不振的神智狠狠的一个激灵,终于有了几丝清明。只是身上又脱力又是剧痛,竟是连睁眼的力气都欠奉,几番挣扎,才好容易张开了眼皮。 昏黄的光线,刺鼻的药香,淡青的床帐,少女颊畔婆娑的泪光。 赦生一凛,彻底清醒。只见黛玉以帕掩口,吞声呜咽着,那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止也止不住,一双含露目却千言万语欲说还休的欢喜,半晌,抬起素手轻轻戳了戳他的眉心,才确定他的清醒不是她的幻想。 “你可算醒了”她哭道。 赦生怔怔的望着她梨花带雨的容颜,他是似乎醒转了,只是此时此景此情,反而疑心自己在做梦。 第二天清晨,贾府的几个姑娘们往贾母房里请安。贾母见黛玉双目微肿,神情却甚是光彩焕发,便把她搂在怀里“玉儿,昨晚睡得怎么样”黛玉笑道“说不好也好,二更的时候醒过一次,过了会子又睡着了,再睁眼就是天亮,竟比往常还睡得沉些。” “那就好那就好,”贾母放下心来,“小孩子家家的,可不能像我们这些老婆子一样,睡得比猫儿狗儿晚,偏又起得比打鸣的鸡子还早。” 宝玉坐在一旁,闻言一语双关的问“听起来,妹妹的人可大好了” 黛玉亦以双关语应道“人确是好很多了,承你关心。” 宝玉顿时乐得笑开了花。姐妹们素知他打从心里眼里的关心黛玉,听她身体好转自是欢喜,是以纵使觉得他此刻乐得有些过度,也没往别处疑心去。 却说昨夜赦生醒来,黛玉在起初的欢喜劲头冷静下来后便不住口的轻声数落“你明知道你这牌子是个保命的东西,又怎么敢轻易给人我住在舅舅家,一饮一食自有人照应,你自个儿都伤成了这么个样子,不留着好生护着自己,给了我作甚还悄悄地往枕头底下一塞就走,万一我有眼不识珍奇,胡乱的收了、丢了,岂不是辜负了你的一片苦心” 一壁说着,一壁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声音极轻,内中的痛惜之意却是不胜沉重“伤成了这么个千疮百孔的样子,明白话也不留下一句就想走,你瞒着我有什么意思走上两步就昏,还好昏在了潇湘馆里,倘使晕在了园子里的其他地方、被巡查的人发现;或是晕在荒郊野地里,给豺狼虎豹碰上,你可怎么办这么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你不要性命了么你、你” 她本就是草木一般的柔脆纤弱之身,一日一夜的提心吊胆,几乎不曾合过眼,之前是忧虑赦生安危而强打着精神支持,此刻心神一松,登时所有的困倦疲惫涌上来,又哪里禁得住如此的大悲大痛数落到一半,便觉眼前金星乱迸,险些没晕过去,惶急之下只是抓住床柱勉力支持。 这么一番折腾,守在外面的紫鹃和雪雁早被惊动“姑娘” 隔了会儿,黛玉才攒足了精神,见赦生目光不胜担忧,嘴唇微颤似要说什么,却只是挣扎不动,当下摇头以示自己无碍,弱声唤道“紫鹃,打些水来,我要洗脸。” 不一时紫鹃端了水进来,黛玉已拉了床轻巧的袷纱被与赦生盖上。紫鹃伸头望了望,正对上赦生望来的眼睛,一时只觉那目光便如浸了霜的刀子一般,能从自己的脸上刮下一层油皮来,连忙缩回了头,笑道“你醒了,不枉咱们姑娘担惊受怕了这许多时间。晚上一床睡,白天眼也不错的盯着,又是绞尽脑汁的给你弄药,又是亲自给你擦洗、换衣裳、上药,老太太都还没能让姑娘这么伺候过一回呢如今你醒了,姑娘可是守得云开见明月了”说着便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赦生听得一怔,不可置信的向黛玉望去。黛玉一贯对男女之妨看得甚重,当日连被他无意中说了句关于女性体态的评价都着恼了半天,而同寝、擦洗、换衣、上药这些事即使在风气开放的魔界都颇显亲昵的事,她为着他,居然做得来 黛玉做的时候倒还不觉得,此时被紫鹃一说,又被赦生这么一看,便如一夕春风吹开千树桃花一般,由两颊一路红到了脖颈、耳根,嗔道“嚼什么舌根子呢,我要洗脸” 紫鹃笑得直眨眼“姑娘脸皮薄,就爱拿我煞性子呢”一时服侍黛玉洗了脸,又悄悄地笼了火盆来把赦生换下的衣服烧了。不一时已到掌灯时分,黛玉卸了簪环躺下,她的绣床甚大,纵使是两人同眠,中间隔出的距离也颇为宽裕,可她就是不自在。好在赦生已经阖目入眠,倒也不是十分尴尬。只是如此这般如何睡得着直到守夜的紫鹃、雪雁都睡得熟了,她还干睁着眼,不由自主的发生的事情在心底过了一遍,自言自语道“这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光顾着发昏着急,竟也忘了问一问。” 赦生本因伤口太疼,除非昏过去否则难以入眠,只为着怕黛玉尴尬,才闭着眼装作熟睡的样子,听黛玉突然发问,便答道“偶遇一道门中人,要灭我以替天行道。” 黛玉没想到他还醒着,惊得心突突直跳,两颊又是一阵发烧,且喜夜色深沉,并未被人瞧见“你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竟要对你下这等狠手” “无。”赦生的声音透着十二分的郁闷。异度魔界崇尚杀伐,每代王族均要上战场建功立业,如果他不是莫名其妙的掉进了这个世界的话,未来必然也要走上这条路。问题就在于,截至目前为止,他一件真正意义上的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没干过 莫名其妙的差点被打死,自己却偏偏连原因都不知道,搁谁身上都得郁闷。 “那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被挟私报复了”黛玉又问。 “也无。”赦生的声音郁闷得简直要刮出风来。他自掉入这个世界以来,几乎一直呆在深山,二十多年来除了林如海父女之外几乎并未与第三人说过话,如何有机会得罪人还是修为如此深厚、出手如此狠辣的道门中人 黛玉沉默,黑暗中,赦生只能听到她微微起伏的清浅的呼吸声,隔了一会儿,她才徐徐道“那人是谁” “不知,素昧平生。”赦生拧眉。 “那她” “伤得比我重。”听出了黛玉的忧虑之意,赦生说道,不免又陷入了沉思。他被元瑶一掌伤到了肩骨,元瑶却被他打碎了半边胸骨。只不知以对方的道行,何时会恢复,万一对方背后尚有师门 待伤势稍稍痊愈到可以离开大观园时,便需即刻抽身离开,总不能 连累了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得偿所愿 赦生的护身符是魔界术法大师鸠槃神子的作品,内中蕴含的魔力委实非凡。当日赦生能在元瑶反击之下仅是重伤而不死,便有其护持的效用在内。赦生本就年轻,加上修为不弱,在它的魔气滋养之下,伤势痊愈的速度很是不慢,不过两三日,断骨便已初步长好。只是体内冰魄玄黄枪留下的寒热之气仍在,没有一月的功夫休想驱除出去,动起来仍是疼得剜肉刺骨。好在他指点着黛玉帮忙包扎固定住了肩骨后,行动已自在了许多,偶有人来也可藏至不起眼的角落处回避,倒免了黛玉继续装病的苦恼。 这一日风闻王夫人抱恙,黛玉嘱托了雪雁顾好赦生之后,便和宝玉、众姐妹一起去王夫人处探望。谁知一进门便见王夫人正坐在那里垂泪,一问才知,原来因着元妃圣宠不衰,被阖宫妃嫔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也不知道那干女人做了什么手脚,一贯对她恩宠有加的皇帝日前居然褫夺了她的封号,还将她禁了足。 宫里惯是捧高踩低的地方,特别是那一干太监,元妃得宠时见着贾家人一个赛一个的笑得比蜜糖还甜,元妃方一失势,他们便一日三拨的上门讹诈,眼睛快长到了头顶上,一张口动辄就是数百两上千两,尤其以总管太监夏守忠要得最狠。王夫人忧心女儿安危,哪里肯不给的贾政知道后惟有叹息,劝她“元宵节时娘娘同他们姊妹玩灯谜,娘娘的谜面是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心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我当时便想着爆竹本是个一向而散的物件,娘娘圣眷优渥,缘何会发此悲音如今看来,就是应在此时也说不定。儿女之福祸原是她自己的造化,为人父母的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若是你为她忧心过度而生出什么病来,娘娘不是更不安心了” 王夫人哭道“老爷说的这是哪里话娘娘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如今吉凶未卜的,我这个做娘的哪里能不伤心我倒真的恨不得舍了这个身子替了娘娘去” 贾政劝了两回,反倒被她带得心酸起来,便再不提了。只是王夫人年纪既大,忧心之下,身子便跟着不痛快起来,一应事务只好转交给贾琏夫妇去应付。 听她说了缘由,黛玉想到省亲那日临别时的元妃的眼神,也跟着心酸起来。一时王夫人担忧女儿,宝玉、三春担忧姐姐,又虑及贾府前途,深恐皇上盛怒之下会祸及贾府,阖族前途未卜娘儿们不免一同痛哭了一场。 却说那日元瑶重伤脱走之后,趁夜勉力飞回了宫中,险些便昏死了过去。她修行数百载,大风大浪没少经历过,曾经自爆元婴、肉身鼎炉崩毁的无力回天之伤都给她熬回了一线生机,如眼下一般胸骨寸寸断裂、五脏六腑易位的伤势其实也算不得严重。 她咬住舌尖,借着剧痛伴来的清明强行接好断骨,又封住周身要穴、经脉以防止伤势扩散。断骨之伤看似惨烈,只要真气川流不息,不出半日即可重新长好,难就难在赦生的那一拳不仅有开山裂石之巨力,还携着雷电的煌煌之威。修行者最惧雷劫,雷电入体破坏力远比寻常五行之力胜出十倍,贾元春的肉身又不比她曾花了数百年的时光锻炼而成的鼎炉,一时丹田、内腑尽为之所伤。 事先倒是小觑了那只魔物的实力。 元瑶敛回真气,经过适才的疗育,这具肉身外在的伤势已看不出来了,只是内里的暗伤却需好生修养一段时日。那魔物虽则狡诈,但经过之前一战底牌尽出,下回再见便是真正取命之时。只是此方世界的情况已然出她所料,黛玉身边尚且潜伏着这样一个实力不弱的魔物,焉知全天下又有多少妖魔在暗处虎视眈眈自己的实力目下尚未恢复全盛时期,如何应付得来 必须得加紧时间恢复实力。可宫中人事繁杂,实在非是修炼的好所在,还应寻个灵气丰沛的洞府闭关清修些日子。事有轻重缓急,眼下诛魔为第一要务,恢复修为是第二,贾氏一门气数尚在,一时半会儿倒不了,宫里这边少不得要先放上一放。 元瑶打定主意后,便看准了皇后去大相国寺祈福的机会,自己狠狠的做了一把死。 元瑶自有自己的道理。她自问也是活了好几百年的人,论实际年纪在谁面前都是老祖宗的级别,怎好跟一群小孩子玩拌嘴构陷的争宠游戏皇后是这个世界里标准的贤良淑德的女人,因着她从不恃宠而骄和中宫过不去,每每对她总有几分回护之心,自己这番是要主动找事,自然不好把她掺和进来受那夹板气;后宫嫔妃不过是一群依靠着皇权谋生的小姑娘,纵使各有各的算计,也不好真和她们计较什么;惟有太后是稳坐了宝塔尖的风光无限的胜利者,皇帝是手握乾坤的九五之尊,对上他们,才勉强不会有以大欺小之嫌。 是以这一回,元瑶是瞄准了皇帝找的事,余波所及,故意把太后卷进了里面。 事情说来也不复杂,她不过是在一次后宫聚会中,当皇帝提及几日前京郊神秘的地陷百丈时,淡淡的说了句“凡天子一举一动,皆有天象预兆印证。古来紫宸异动,天象示警也是有的。” 一语既出,四座皆寂。若在往日,元瑶但凡有半句失言失礼,都会被妃嫔们逮着笑话半天,可是此时众妃嫔不但不敢出言挑刺,反而各个装起了透明人,便是张狂如吴贵妃也微微的变了颜色,身形缩了缩,唯恐被皇帝发觉她的存在。 皇帝脸色微变,一眼瞪过去,元瑶不仅不惧,反而坦坦荡荡的回视,仿佛弄不清楚殿内气氛瞬间转冷的原因似的。被她这么清凌凌的一瞧,皇帝反倒觉得她只是随口一提,是自己多心了,心下纵使存了芥蒂,也不好当众与她争执。谁知太后怫然变色,把怀里抱着的狸猫往地上一掼,惊得猫儿“喵呜”一声惨叫,喝道“贤德妃,还不跪下” 皇帝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元瑶,犹豫道“母后,贤德妃只是无心” 太后保养得宜的白皙面孔上闪出雷霆怒色。她的亲侄女贤妃容貌虽美,可惜在宫中只能算中等,加上性情木讷,很不得皇帝喜爱,若非顾虑着太后这层关系,恐怕一辈子都升不到四妃的位份。自家嫂子常来她宫中哭诉,道是自家别无所求,只求自己的女儿能有一儿半女傍身,好捱过后半生的深宫寂寥。太后心疼侄女,何尝不希望有个亲上加亲的孙子、孙女在膝下承欢可她哪里好一个劲的管皇帝的床笫之事活成了太后这样的女性,早已是举国最尊贵的女人,反思己过这样品质在她已是废物,故而自然不会怨自家的侄女不争气,只厌恶满宫的狐媚子太多。 贤德妃是宠妃,已然招了她的眼。从前为女史时就勾得时为太子的皇帝神魂颠倒,更不用说封妃后皇帝对她的宠爱。最重要的是自家儿子对她上心到了如此地步,她居然还敢连个笑脸都不肯给皇帝世间婆婆的通病,那些不苟言笑的高岭之花,放在别人家还可以赞上一声“清高脱俗”,若是换成自家的儿媳妇,日日夜夜看她的冰山脸在面前晃悠不说,还要看自家心肝宝贝一般的儿子在她面前讨好赔笑,任是谁都不由得心头烧起一把火。 总而言之,太后对元瑶的嫌恶之心由来已久。往日碍着皇帝的面子,元瑶本人又是除了神色冷情外礼数语言挑不出错处的,这才勉强容忍,眼下见她竟敢讽刺皇帝失德引来京郊地陷,皇帝居然还如此回护于她,心头那把无名火登时烧破了天。 “妄议朝政,还敢讽刺君王失德无道,皇上居然觉得她是无心”太后冷笑了一声,“是不是纵得她砸了你的玉玺,把正大光明的牌子当柴烧,皇帝也还会赞这小蹄子娇憨可爱还是皇帝有了贤德妃,这阖宫的女人,就当不放在眼里了” “母后说的这是哪里的话,儿子怎敢这样想”皇帝陪笑道,又冷着脸叱道,“贤德妃,你可知罪” 元瑶伏身跪下“臣妾不敢。” 皇帝道“你是什么不敢身为妃嫔,妄议朝政,你哪里见得不敢作为儿妇,气坏了婆婆,你又有什么不敢” 元瑶只道“臣妾不敢。” 见她这样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太后气得一手指着元瑶直发抖“皇帝你好好看看,这就是你宠的女人,哪里有一点妃妾之德皇帝你身为九五之尊,难道要被这么一个女人辖制住了不成” 皇帝忙抚着她的背“太后消消气,气坏了身子可叫儿子如何做人”一壁说着,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元瑶,寒声道,“贤德妃不敬太后,顶撞君王,不配称贤德二字,今革去封号,禁足长信宫,为太后抄经祈福。” 禁足是对妃嫔最常见的惩戒,看似简单,内中大有讲究。若是这禁足的时间有时限,纵使会错过圣宠,将来放出后皇帝还记不记得自己都是未知数,但好歹还有出头之日;若是没有时限,那便只能听天由命,设或宫中哪位贵人高兴,提点上几句,还可被放出来,否则就只能困在小小的宫室之中,一辈子也不得出去。哪怕位份还在,但宫中惯是个世态炎凉的地方,得势时哪怕只是个小小的答应也有人奉承,失势时纵使是皇后也得看几个太监宫女的脸色。贾妃此番被禁足,非但被褫夺了封号,更是大大的得罪了太后和皇上,未来定是起复无望,除困死、老死宫中,再无其他结局。 元瑶伏在地上,谁也不知道她的表情,只有那身影在众妃嫔或幸灾乐祸或兔死狐悲的目光注视下微微的一颤。 皇帝见太后面上怒色慢慢的消去,暗暗松了口气,再看元瑶一语不发不辩不争不肯示弱的模样,俨然是宁死都不肯向自己说上一句软话,顿时只觉自己为她周全的一番苦心全被喂了白眼狼,加上被太后的一番话挑起了素日在元瑶面前做小伏低积压下来的怒气,面上立即浮出不悦之色“你向来是个受不得气的,去念佛好生静静心,也好洗掉你这一身的戾气。来人,送贾妃回宫” 宫人们闻言一拥而上,如狼似虎的把瘫坐在地的元瑶拖了出去。失势的妃嫔哪里还有拥有体面的资格一时被扯偏了发髻,拉断了佩玉的系绳,乃至撕破了衣衫,前一刻的珠围玉绕的丽人,展眼便成了落魄凤凰,一时太后、妃嫔各自称愿。 “可算给了这个小蹄子苦头吃了”她们心底暗暗念佛。 元瑶则想所愿得偿,此番可以多清净些时日,明日便离宫寻找合适的灵地闭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男人的尊严 深宫之中的风波,在元瑶看来不过是自导自演的抽身之策,推及贾府之时,便是一片人心惶惶。宝玉与贾元春情谊深厚,自然更是为长姐忧虑,王夫人见爱子整日长吁短叹,愁眉紧锁,深恐他发了呆性再憋出病来,反倒后悔跟他提起元妃之事,便安慰他“圣上不过是被小人蒙蔽,才错待了娘娘,他老人家圣明烛照,不待多久,必能体察到娘娘的冤屈的。” 宝玉依旧愁闷难解。他虽根基不同,但毕竟迄今为止只是一个生于勋贵之家安享尊荣的小小少年,除了严父的冷脸和斥责之外,平生未吃过针尖大的苦头。纵使时常有非议圣贤、尊女儿而轻男子的呆念,总还没离经叛道到非议皇家的地步,平日里也是满口颂圣之词。只是他到底性情聪明,总还隐隐觉得皇家并不像圣贤书中所称颂的那般尊贵不可亵渎,相反,还是天底下最骇人、最可怖的所在。他既有了如此见识,王夫人那哄孩子式的话哪里能哄得住他 宝钗也劝道“但凡贤德之人,即便是一时遭厄,也终有出头之日。你便是不信这个,难道也信不过老太太、太太的能为娘娘的事有她们筹划,总会有结果的。你这样镇日闷闷不乐,除了引她们忧烦分心之外,还能帮得上什么忙不成快快丢开吧” 宝玉知她说的在理,然而姐弟骨血相连,哪里有说丢开就丢得开的道理因着垂头丧气太过,被贾政训了好几次也终不得改,还是黛玉私底下劝慰道“大姐姐原是最疼你的,她如今处境凄凉,你再作此模样,引得她再为你忧心,岂不是添乱再有,我想那深宫原就是个你争我斗你死我活的所在,得势固然风光,失势也未必可怜。大姐姐省亲时的模样你也见了何等的气派富贵,却连尽情的哭上一会子都由不得自己,倒没得让人心酸。如今这般乍一看是寥落,可有家里的照应,衣食是无忧的,反倒不用再往那炎凉名利场中去乌眼鸡似的斗,不必害人、害己,虽是独个儿,却也清清静静的,也未必很坏啊” 宝玉深以为然,自此收了愁容,王夫人不知此节,还以为是宝钗之言见了功效,至此不免对宝钗又另眼相看了几分。而宝玉小儿心性,忧闷一散,自然四处为自己寻起有趣来头一要地自然是潇湘馆。潇湘馆里有林妹妹这已不必说,近来又添了一名绝色的番邦侠女,年纪又和他相近,又还病着,宝玉哪里有不好奇关切的虽然面上竭力不露痕迹,却管不住腿一天几次三番的往潇湘馆点卯。 这一日晨起匆匆洗了脸擦了牙,宝玉便忙忙的赶去潇湘馆,一到门口便见紫鹃在倒洗脸水,当下笑问道“林妹妹昨晚睡了几个时辰咳嗽了几声气色好些了吗” 紫鹃笑道“三个时辰、没咳嗽、好多了,劳您费心。” 宝玉见她满眼打趣之色,不觉住脚咳嗽了两声“那林妹妹这会子做什么呢” 紫鹃朝内努了努嘴,一副要笑不敢笑的样子“我可说不得,你还是自去看吧。”宝玉巴不得她说这一句,连忙抬腿进去了。 黛玉却在为赦生梳头。 先前赦生重伤卧床之时,一套中衣即可蔽体,然而当能起身下床时,面对着黛玉准备好的女装,却紧紧地绷住了薄而锋利的嘴角。他当然明白黛玉为救自己担了多大的风险,更明白为着她的名节起见自己只能是个女人。可是穿裙子实在是超出了他的忍耐极限。 然而要是不穿,对着满屋子的女人自己却穿着中衣到处走动,会不会露馅都是另一说,这种行为本身不是在耍流氓吗 嗯,这不是裙子,这不是裙子,这是吞佛的巫女袍 想到母后的殿上大将吞佛那身式样酷似巫女袍且时常还缀有蕾丝花边的所谓战袍,赦生总算艰难地突破了自己的心理障碍。好在柳湘莲猜度宝玉的心思,买来的女装都是样式极简单大方的,并无过于脂粉气的装饰,赦生身形又颇纤细,穿着居然也没有多少违和感。只是他本就生得男生女相,这么一穿,俨然便是一位英姿磊爽的绝色小美女,赦生哪里看不出黛玉眼底的打趣之色,只能无可奈何的忍耐。 谁知黛玉也是小女儿心性,对于美丽的事物总是很难生出抵抗力。见他穿着女装效果意外的漂亮,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提出要给赦生梳个漂亮的发髻出来。 赦生闻言整只魔都不好了。 事实上,魔性偏执而极端,故而异度之魔对美丽与强大均怀着人类难以理解的执念,自然有不少魔物在为自己打造一个完美的发型这件事上报以十二万分的热情可惜,是自认为“完美”而已。 譬如一殿魔君阎魔旱魃认为全天下第一酷帅的发型,旁魔看来总觉得那就是与野草堪为难兄难弟的一头乱毛。而赦生的母后九祸也坚持认为自己的九支犄角造型最能彰显魔女的魅力,魔民们私下的评论却是“女后的美色自然是魔界第一没错啦,就是那瞎眼的发型实在是太恐怖了” 至于赦生本人却是散发散惯了的。与审美无关,图的就是两个字方便。别说是他,就是他大哥螣邪郎、乃至他不愿意承认的生父银鍠朱武,都是魔界有名的放发一族。散发多好,不需要挂那些啰里啰嗦的累赘配饰,每晚睡觉不用拆头发,清晨起来更不用重新整理发型,再乱用魔力一捋也能直直顺顺,连梳子都省了是以对于执意要保持自认为十分符合战神之子的声威实则被螣赦兄弟私底下吐槽为“贵妇头”发型的堂兄银鍠黥龙,赦生向来十分佩服其自找麻烦的勇气。 是以面对黛玉的提议,赦生当然坚决不肯屈服。黛玉见状道“罢了,我也不强人所难的。”说着,一双盈盈星眸已黯淡了下去。她本来罕有欢容,适才因着一时兴奋而难得的露出开怀的笑意,此刻一敛,整个人顿时弥散着淡淡的忧郁的雾光。 赦生背过头去,不知怎地,记起了幼时的一件事。 那年,鬼王的身体难得的好了些,九祸难得的从繁忙的政务里脱出了身,螣邪郎也难得的没有去校场而是坐在一旁,拿了块洁净的雪锦一遍又一般的擦拭着自己的邪剃长刀。他倚在鬼王身边,看看九祸,又看看螣邪郎,再抬头看看父王,心里渐渐升起莫可名状的快乐。 九祸正在看书,大约感觉到了幼子的注视,抬起头向他望了一眼“赦生静下来的时候倒像个女孩子。” 鬼王温和一笑,拍拍赦生的脑袋“当年你怀着他的时候,便说想要个女儿。”九祸起身过来,俯身把赦生抱了起来,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诡秘一笑“把赦生扮成女孩子,以魔界鬼族二公主的名义抱出去,你说会骗倒几个人” 鬼王还未答话,只听“哐当”一声,却是螣邪郎正擦拭的长刀被主人摔在了地上,还是小少年的魔物霍然站起,灿金的眼睛睁得晶亮“不行小鬼长得本来就够像个丫头了,再给他穿裙子,万一将来长大误以为自己是个女人可怎么行” “吾是说只试一次”九祸望向继子的眼神透着戏谑,可惜螣邪郎此刻太过焦灼,竟没注意到继母深意满满的眼神,只吼道“一次也不行” 九祸瞥向鬼王“可吾真的很想看一看鬼族公主的风采啊。” “看孤月去”螣邪郎不假思索的道。九祸只是望着鬼王一笑,鬼王无奈摇头“二公主不行,那就换长公主上吧螣邪郎” “父王”螣邪郎的眼睛里顿时写满了惊恐,见鬼王毫无改变主意的迹象,登时气得连一双尖耳朵都涨得通红。九祸见状故作无奈“螣邪郎不愿意,那就还是赦生吧。” “别动小鬼”螣邪郎登时大叫,“有什么冲着我来” 九祸与鬼王相视而笑“不用你穿裙子,过来,让母后给你头上系个蝴蝶结。” 螣邪郎僵在原地,梗着脖子望了望九祸怀中一脸懵懂的赦生,又望了望九祸手中正被一摇一晃的鲜红的蝴蝶结,表情满是濒临暴走的狂躁。偏偏鬼王还添了一把火“只有蝴蝶结还是太单调了,我还收着母后从前留下的首饰” 话音未落,只听螣邪郎“嗷”地一声大吼,拔腿就跑。鬼王忙喝令侍卫拦住,彼时螣邪郎年幼力弱,哪里是一群训练有素的侍卫的敌手被灰头土脸的拎回来还昂着脑袋不肯屈服。在那短短的一刻里,螣邪郎一手叉腰一肩扛着大刀的形象成为了赦生心中“悲壮”的代名词,与他龇牙咧嘴却又笑得十分肆意高傲的说出的那句话一同,镌刻在了记忆深处。 螣邪郎说“男人,惟发型、兵器与尊严不可舍弃” 一念及此,赦生果断无视了黛玉期盼的眼波,铁着心拧过了脖子。可惜也没能坚持几天,就在黛玉微蹙的愁容里丢盔弃甲,只得寒着脸扔出一句“随你吧。” 黛玉霎时展颜一笑。 “男人,惟发型、兵器与尊严不可舍弃”还是小少年的螣邪郎揉着眼眶疼得一边抽气一边叫得豪气干云。然而 “必要时候,还是要弃一弃的。”九祸一边往继子妖红的长发上绑蝴蝶结,一边笑得妩媚无方。一旁的鬼王无奈又纵容的叹着气“你总这么喜欢逗弄他。” “母后爱整我,父王也就在旁边干看着你个色令智昏的昏君”螣邪郎神色狰狞,但余光瞥见坐在鬼王膝头嫩得像雪娃娃一般的赦生,生恐九祸又去拿自家小弟做试验,只得强压着怒气一动也不敢动,本来俊艳的脸上硬生生憋出了一副濒临咬人的狂躁表情。 此刻看着镜子的赦生,脸上也是相同的神情。 即使他已松口答允,但黛玉明白赦生的脾气,真给他梳出一个地道的女子发髻出来,他非得立时掀桌走人不可。当下细细一忖,便给他将头发分成数股,结成小辫垂在耳后,又在辫梢结了几颗大珍珠做坠脚。鉴于魔界鬼族天王断风尘的发型也约莫如此,赦生勉强忍了,谁知一照镜子才发现,同样的发型,断风尘梳出来就是森罗魔魅,自己就是娇妍娆艳。纵使眉眼冷厉,也抹不去那一缕咄咄逼人的艳光,居然生生多出了一股胡然而天胡然而帝的韵致。 偏偏此刻宝玉来了,一见即是不住口的赞叹“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等绝色之人来可知我素日竟是井底之蛙了” “咯嘣”一声,宝黛二人齐齐看去,却是赦生终于面无表情的把手中的小菱花镜捏成了铜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再临 赦生自幼善于忍耐,所谓的爆发在养伤期间仅有上述一回,便很快被当做杂念弃绝出了脑海,转而专心致志的调用护身符中的魔气疗伤。他近来常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迫感,似乎稍一松懈便有灭顶之灾发生。可恨护身符中虽然魔气充盈,每天能抽取出来的却只有为数不多的一丝,他的伤势太重,靠着这点魔气慢慢的恢复,光是将体内的冰火玄气逼出就花了近半个月的时间。 他的预感成了真,因为当天的午夜,熟悉的神识波动便笼罩了整座潇湘馆。极冷,又极烈。 赦生悄悄的坐起来,昏暗中,少年活动了下手脚的关节,浅褐的双瞳掠过一线血色的光。他侧头,黛玉阖目睡得很熟,烟水疏迷的眉尖细细的蹙着,仿佛存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心事,即使是在睡梦之中也无法释怀。 魔女大多妖娆、性感、妩媚而强势,而赦生身为鬼邪两族王者之子,身边的女性更是魔女中的佼佼者。是以他生平所阅女子里,从未有一人如黛玉一般娇柔、蕴蓄、敏感自伤,像是朝露之城樱枝上凝垂的冰露,一点一滴的华光清莹,流丽于晨曦之下,一丝风、一缕光,都会让她消逝无踪。 她是脆弱的,可她分明又是芳洁而峥嵘的。同为孤傲之人,他几乎无时不刻的感受得到对方魂魄深处那满载着孤寂的幽芳味道。 赦生摘下了颈上的护身符,轻轻放在了黛玉的枕畔,手臂用力一撑身体,便欲跃出。谁知一只柔软如绵的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腕上,赦生一僵,低头,正对上了黛玉含忧的双眸。 黛玉素来心细如发,赦生近来的不安哪里瞒得过她连带着连她自己也跟着忧心忡忡,本来就浅的睡眠变得更浅。适才赦生一动她即惊醒了过来,只是不欲被赦生看出,才强压着呼吸声装睡,再察觉到赦生有离去之意,数日来最担忧的猜测登时变为现实,一时顾不得男女之妨,伸手拦住了他“你悄悄的这是要去哪儿”余光掠过枕畔的护身符,登时眸光一颤,脸色霎时雪白,“她来了对不对” “放手。”赦生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沉下了嗓音。黛玉抓住他的袖子“放手让你去送死吗” “放手”赦生语气转冷。 感觉到手中的衣料正在以自己无法抗拒的力度抽离,黛玉连忙用双手扑住“我和你一起出去见她,凡天下总逃不过一个理字。我就不信了,你这样的人,她缘何总不肯放过你” “异想天开”赦生急了,想要推开她,但见她衣着单薄,那手又无论如何伸不出去了。黛玉死死的扯住他,眼含央求“我有难便有你来护,你有难反倒让我躲在一边这是什么道理你又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正小声纷争间,便听到外面传来女子冷笑,赦生眼神一变,还未等他做出应对,黛玉已被无形之力抓了出去。一屋子人昏的昏睡的睡,居然也没发现异样。赦生的心跳霎时空了半拍。待到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时愤然给了自己一拳,奋不顾身的追了出去。 月明星稀,夜凉如水。 两道身影流星般从空中掠过,稍纵即逝。黛玉生平以来首次经历这样的体验,身在半空,四围烟光淼淼,足下长风呼啸,大地被抛得无限之远,而头顶徜徉的星河却又空前的近,似乎触手即可摘下。 如此虚无依凭的感觉本应令人恐惧的,特别还是黛玉这般纤弱的女子,可奇异的是,她不仅没有感到半分畏怯,反而莫名的萌生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她沉湎于不知今夕何夕的迷惘之中,一时连前方那个将自己掳出的陌生女子的存在都忘却了。直到风声变幻,下方的大地以看得清的速度扑来,她才发觉自己被那名女子带着,正在急速的下降,如同被柔风托举的海棠花,落地却是轻盈无声。皎洁月轮将银辉轻轻抛洒,女子衣带飘拂,微一侧身,小半张脸便浸透在了霜雪般的月华之中,恍若冷玉。 “娘娘怎么会是你”黛玉看清了对方的面容,顿时惊疑万分。元瑶瞥了她一眼,随手化出一件披风,撑开将她包了进去“穿好就到一边去,不要碍事。” 黛玉只觉今夜所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自己所能理解的范畴“那晚重伤赦生的,真是娘娘么” “原来,此獠名唤赦生”元瑶眼神一凛。她本以为黛玉仅是为魔物所扰,然而听她叫那魔物的语气如此亲昵,分明已是为那邪魔所惑,迷了心智。这真是“好大的胆子”她一声厉喝,冰魄玄黄枪已然在手,枪尖一挑,化作一道凌然的雪光,向着身后的方向破空刺去。 在元瑶之前,赦生并未与魔界之外的人交过手。然而道境玄宗与异度魔界是亘古以来的宿敌,讲武堂的课师无一不是自道魔之战的前线退休下来的,受他们言传身教,赦生对于人类道者的作风谈不上了如指掌,却也算知根知底。 “人类自诩是生灵之长,玄宗的道士们更是还自封为正义的代表,与他们没有利害关系的弱者,他们不仅不会伤害,反而会自命为这群弱者的保护神。”这是课师们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以即使那名坤道掠走了黛玉,在没有诱捕到他之前,不仅不会轻易伤害她,反而会保护她周全,赦生坚信这一点。这份坚定,与其说是无可奈何下的自我安慰,更多的却是满腔的激愤沉淀之后对课师们半生经验的信赖,与对自己决断之能的笃定。 由此,赦生追出之时虽然尚是满心愤慨,却在中途便已冷静下来,待追上两人时也不急着现身,而是悄悄地藏身暗处。同是在上回交手中重伤,元瑶的伤势痊愈程度显然要好于他,他的实力本就不及,何况还要再加上一层伤势硬碰硬显然是毫无希望的,那,便只有伺机而动。 他的判断大体无错,只在关键的一点上估计不足元瑶不仅是伤势痊愈速度远快于他,她的伤势根本就是已经痊愈甚至于比之两人头番交手之时,她的修为还隐隐有所精进。 原来被禁足的翌日,元瑶即迫不及待的投身于苦修之中。她数年来一直潜心修行,但诸般外务庞杂搅扰,每每难以全神贯注,饶是她前生境界极高,重头再来也修炼得甚为辛苦。此刻梦寐以求的清净终于到来,她岂有不牢牢抓住的理是以进境飞快,不出三日便将体内的雷力逼出,又过了十来天,修为顺利的取得突破。她记挂着黛玉安危,甫一突破便赶来了那魔物最后出现的地点潇湘馆,试图寻找他的行踪。却哪里能想到魔物是找到了,可黛玉的心也被这来历不明的魔物蛊惑去了。 元瑶心中的恼怒难以言表,当下愤然一枪刺向赦生的藏身处。赦生矮身,避开这威力绝大的一击,先前遮蔽身影的山石顿时被碾作飞尘,在夜风里纷纷扬扬的散去,而他的身形也便在星月之光的照耀下袒露无碍。旁观的黛玉只见周围陡然炸起了万点银星,又似无数道白虹交错奔流,又似暴风中狂肆的大雪,视野顿时一片清灿的银白。 黛玉不适的合了合眼,再睁开时那炫目令人失明的光华已然敛去,淡淡的银辉之光铸成的笼子深深的扣入地面,赦生被困在里面,脸色苍白,嘴角一点朱红溢出,眼神却说不出的狠戾,像是笼中插翅难飞的困兽。元瑶遥遥的注视着他,沐浴在月华的面容益发的清冷无情,手中银枪一震,爆出一团杀机毕露的锐光“魔物,你还有何遗言要交代” 赦生抬袖擦去嘴角的血“魔消道涨,成王败寇,吾无话可说。” “我有话要说”轻细娇柔的少女之声抢道,元瑶侧目望去,却见被自己喝令站到一边的黛玉颤颤巍巍的走来,挡在了自己与那魔物之间。元瑶凝目望向她,后者怕冷一般的战栗了一下,却扬起那双似泣非泣的含露眼与她对视,微显苍白的脸容上一派肃然的从容。 在这目光与目光的交战之中,元瑶率先移开了眼睛。她素知自己的眼神之冷犹胜闪电冰雪,前生有不少敌人在交手之际都挡不住她的一眼之威,可这令人丧胆失魂的眼神,居然在黛玉身上失了效。究竟是仙人托生,生来不凡,还是胸怀坦荡,问心无愧 “娘娘,您究竟为何非要置赦生于死地不可”黛玉问道。 “邪祟入世,蛊惑人心,便是重罪。”元瑶道。 “可娘娘所说的邪祟,却是家父生前的知交,受亡父之托照顾我的。他不但不曾害我,还百般照顾与我,我生病时他为我医病,我伤心时他为我开解。倘若这便是蛊惑人心,那么全天下的良师益友、手足同胞,都是在蛊惑人心么”黛玉道。 “他是魔非人,如何能等闲与常人相提并论”元瑶断然道,“念你年幼无知,误把他当做了好人,我不与你计较。现在便让你看看他的原形镇魔诀,敕” 话音甫落,光笼银光大盛,居然一分分的以看得见的速度缩小,赦生只觉那挤压之力携着滔天道门玄气如泰山压顶一般自四面八方迫来,忙撑开四肢扛住。然而他魔力未复,只凭一身与生俱来的神力,又如何能抵得住修道者吸收日精月华锻炼出的真元灵力裸露在衣料之外的皮肤被银光一扫,便似被烧红的烙铁熨过一般被灼得皮焦肉烂。 “赦生”黛玉失声叫道,飞跑着扑到了笼前,也不顾自己那一点蚂蚁撼树般的力气能帮得上多大的忙,居然探出两只未沾过半点阳春水的纤细的手,抓着光笼的两条光带使劲的往外拉。 “快放开”赦生这一惊远比自己此刻正身处的险境犹胜。黛玉哪里肯放抽泣道“你若不是为了保护我跟来这里,哪里还会惹得到她如今还好端端的在江南待着呢你若是有个万一,岂不是我害了你” 见她执意不听,赦生拼命挣扎,危急之下潜力爆发,居然将笼子撑开了几分,然而压力反弹之下比先前更重十倍,赦生闷哼一声,体内的邪鬼之血激荡不休,双瞳顿时爆出两点光,鲜烈如血,与额心、两颊的火焰图腾相映,修罗恶鬼般的可怖。 他急切的看向黛玉,那浸着血的目光森然而诡秘,目光所及之处,是吓得瑟缩放手连退数步的黛玉,她失声叫道“你的眼睛怎会” “这便是这只魔物的原形,”元瑶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你,如今还要袒护他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释嫌 “你,如今还要袒护他吗”元瑶的声音似有无法形容力量,在夜风的间隙起起伏伏的回荡着。 光笼停止了压缩,那令魔厌恶的玄气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终于虽清风散去,赦生却意外的没有一丝轻松的感觉,黛玉的沉默如同幼时族人远远投来的目光,疏离,冰冷而嘲讽。 “看呐,这就是那个混血,还真的没有尖耳朵耶” “没有尖耳没有犄角,除了魔纹之外什么都没有,跟人类有什么区别女后和鬼王怎么就生下来这么个废物” “嘿嘿,依我看,是不是鬼王的血脉还说不定呢” 赦生别开了目光。 黛玉慢慢放开了手,不知为何,那对赦生来说犹如最滚烫的烙铁的光带于她而言却与普通的笼壁并无区别,只是此时在场之人均是心潮纷涌,竟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小小的细节。 见她默然无言,元瑶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你能迷途知返,到底不算愚笨。先站远些,待我除了这个魔物,便送你回潇湘馆。” 谁知黛玉竟又摇了头“黛玉驽钝,方才您的问题那么浅显,我居然想到了现在才有了头绪。” “哦”元瑶鸦青的眉重重地一皱。 “黛玉年幼无知,自然不懂得修真练气之士的玄妙境界,却也知道这世间虽物类有别,但不过是阴阳二气随缘化出,纵有高低之分,其实也没有贵贱之别。”黛玉的每一字每一句似乎用尽全身气力说出,以至于她有些不支的按住了胸口,“物类,相貌,不是赦生自己所能选择,就不该由他来承担这个莫须有的罪名黛玉看人,不看貌,只看心” 声气虽微,却字字掷地有声。笼中的赦生身体剧颤,转回头目不转睛的望着她,似乎在看一个从未认识的全新的人,目光异样的专注。 元瑶也怔住了。思绪的洪流汹涌滂流,一转两转,居然忆起了少时的一段经历。 那时她还只是门派中的一名弟子,远没有日后身为门派执法长老的威势,因资质道法出众,又是门中长老的嫡传徒儿,也算是同辈中可以排得上其三的精英人物。可与其他精英弟子相比,元瑶性情太冷,又惯是除修炼之外的一切外物都不放在眼底的,难免给人以不近人情之感。其他的几名精英弟子现身时四围是欢声笑语好不融洽,轮到元瑶出现便作鸟兽散。这惨淡的人缘显然令当时的掌门十分头疼,他思考了又思考,天才式的发现这位精英弟子是宅得太久造成的社交障碍,于是决定以毒攻毒,让她带几名门中最聒噪的师弟师妹下山历练。 事实证明,老爷子高估了小弟子们的聒噪程度,又低估了元瑶那张冷脸的杀伤力。她冷着脸率领师弟师妹下山,冷着脸择了一处灵地作为历练之处,冷着脸分派他们查阅典籍、探查地形、打先锋、做支援,几个熊孩子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灰溜溜的跟着指哪儿打哪儿,完全沦为了自家师姐的跟班。在元瑶的率领下,历练小分队几乎横扫了半个灵地,斩获无数 直到他们遇到了紫云参王和金环豺。 修真者集天地之灵气修行,对于天材地宝的执著超乎想象,而紫云参是炼制凝结元婴的清灵丹所必备的一味药材,本身已是十分稀有,更罔论还是万年参王通常这等灵参一旦生出朦胧的灵智,得天独厚的灵质使它们在修炼之途上走得极为顺利,往往不出五百年便可修得人身。如这参王一般有万年之寿却还未能修炼成人的,实在是麟角凤毛。 一行人见猎心喜,立即就要上前采摘。正当时,一只金环豺不知从何处扑了出来,张牙舞爪的挡在参王之前,乌光一闪,化做一名皂衣男子,满眼择人而噬的凶光,猱身扑上。异兽所化之妖物,铜皮铁骨力大无穷速度奇快,若是师弟妹中的任意一人撞见此妖,都难逃其毒手,可惜当时几人经过连日配合,早已进退攻守默契非常,又有元瑶在旁压阵,胆气更壮,数十回合之后,金环豺身上便见了血。 妖物兽性未泯,闻到血腥味便发了狂,横冲直撞试图杀出一条出路来。几番拼命都被打了回来,最终绝望的长啸一声,在万山回应的回声之中无力的退回原形,蜷缩在了参王身边,怒目圆睁的瞪视着紧逼的人类。 元瑶踏前一步,金环豺喉底立刻发出“呼呼”的威吓之声,它的左前腿被砍了一剑,血液汩汩而流,却挣扎着用剩下的三条腿歪歪斜斜的站了起来,把自己当做了一方漏风的破盾牌,艰难却坚定地护在参王的前方。参王焦急的挥动着自己的叶片,试图搅动灵气去逼退包围着它与它的敌人,但它连人身都未修成,纵使天赋异禀有牵引天地灵气之能,其攻击力也实在有限,别说元瑶,连小分队中最弱的一人都伤不到。即便如此,它仍坚持不懈的挥舞着纤弱的叶片,便如那只腿上不断流血却站得笔直如树的金环豺。 灵植生于世间,常有异兽相护。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若得灵智即为伴侣,是谓草兽双修。 她止住脚步,回身吩咐道“取灵植盆来。” “大师姐是要把参王移植到门派的药田吗”一名师妹问,“没必要这么麻烦吧直接采下来入药不是更方便吗” 元瑶注视着她,直到后者畏惧的低下头,才寒声道“参王已有灵智,岂可与等闲无情草木相提并论”她望向金环豺,“至于你,我派亦有不少妖修,你愿意加入吗” 最终元瑶回山时,队伍里多了一名抱着花盆的妖修。有门派庇护,参王不再有性命之忧,又有大妖指点功法,终于得以成功化形。百年后妖兽堂长老换届,继任的双长老正是这对草兽双修的道侣。 执法长老元瑶的一念之仁,为门派增添了两名修为高深的长老,多年来一直被传为佳话。而只有元瑶自己知道,她之所以放过它们,除了参王已生灵智不可抹杀的原因之外,还有动容她在还是一名婴儿时便被师父领回仙门,顶着门派奇才的殊荣,清心寡欲的成长了若许岁月,那是她有史以来头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某种名为“爱情”的东西。 罢了。 元瑶背过身“物类之别确实并非此魔获罪的理由,但物以类聚,越界便是不妥。他不好好的呆在魔域,却缠在一个人类弱女的身边,藏头露尾行动诡谲,怎不令人生疑” “吾非此方世界之魔。”赦生本是一直望着黛玉,闻言目光不动,只是张了口。 元瑶眼底精光一闪,只是因为背对着两人,无人得见“何意” “字面意思。”赦生硬梆梆的道,好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因着他的语气瞬间再度紧张起来,他却恍若未觉,直到黛玉急得瞪了他一眼,方才不紧不慢的道,“吾本是异度魔界鬼邪之子,一日外出散步,时空裂隙突现,不慎掉入。” 也就是说,如此魔物并非红楼世界原生,而是机缘巧合自外方进入了这般经历,倒是与元瑶自己的来历几乎如出一辙。只是不知经由时空裂隙来到这里的仅有他们一人一魔,还是另有他人潜藏暗中若是后者,这些人若安分守己倒还罢了,要是隐于暗处兴风作浪,事情未免棘手。 元瑶心中想着,口中却道“匪夷所思的一面之词,令人难以信服。” 黛玉忙道“先父曾言,他于数十年前荒郊野岭遇猛虎,当时便是赦生救了他的性命。先父曾有意邀赦生入世,赦生却坚持独自一人隐居于世外。倘若不是先父临终前相求赦生照顾我,赦生也不会入世的。倘若他真有心祸害人世,这么多年过去,哪里会一丝风声都没有流露出来的” 元瑶手腕一番,银枪重重插入地面“你既出此言,我再步步相逼便是情理不容了。赦生,今日权且放过你,他日若被我发觉你有任何伤人祸世之举,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必要追杀到底” 禁锢赦生的光笼应声解除,他本是被压制在极小的空间里动弹不得,猛一恢复自由,失去支撑的身体便是一晃,他反应极快的扶住了地面,稳稳地撑住了身子。黛玉立刻奔入,见他面上、手上、身上尽是血污,心便如被刀子剜了一下,一时泪珠扑簌簌的滚落“娘娘原也不会伤我,你就这么跟了来受罪,真是” 赦生本是沉默着撕下衣料裹伤,闻言忽然捕捉到一个先前未曾注意到的细节“娘娘” “我在尘世的身份,是荣国府长女,贾元春。”元瑶远远望着两人,月华残星之下的女修神色清冷,也不知在想什么,闻言方才道。 赦生总算知道自己是为何招惹上了这只凶神居然是因为他数月前担忧黛玉身体不支而于省亲前夜输入她体内的一丝魔气 真是无妄之灾。 想来元瑶也是同样的想法,看着小少年遍体鳞伤却一语不发自顾自处理伤口的模样,心中大约也觉得愧疚“赦生,你我气息相克,无法助你疗伤。你可有住处我送你前去调养。” “赦生住在”黛玉正欲说出“潇湘馆”三字,这些日子以来两人的相处情景忽而齐齐的涌上心间,擦洗换衣、同床共枕,彼时看是权宜之计,如今危机解除,再回头去看,便品出一分非同寻常的旖旎来。黛玉登时薄面微红,还不待细声分辨,元瑶已然截道“男女有别,他在你屋里呆的时间还不够长吗必须另寻地方安置。” 黛玉低低的应了一声,声音细若蚊呐。微薄的天光照拂下,女儿家微微染上霞色的脸容娇妍得像浸了湿润露光的芙蓉花。 “向北五十里紫檀堡,有林如海送我的产业。”赦生侧过头,似是没有看到她无地自容的窘态。元瑶闻声点头,同样装作没有看见黛玉的羞涩之态,两手一边抓住一个“走吧,待安置了你,我再送她回去。” 再度腾云驾雾的体验,黛玉满心皆是乱麻一般的慌乱,全然没有了初次凌空飞行时的恍惚迷惘。平明时分原是气温最低的时候,虽是夏末,空气中犹自不免泛着些微的凉意。以元瑶、赦生的体魄,早已无视这一点小小的寒温之差,此刻心潮翻涌的黛玉却禁受不住,只忍了一小会儿,便耐不住的掩口咳嗽了好几声。 感觉到另一边的赦生条件反射似的一动,元瑶当即皱眉截住“别再用魔气了,她和你不是一路。” 教绛珠仙子修魔,亏你想的出来 她的话说得原是十分的正大堂皇,不存半点幽微心思,可不知为何,黛玉红了脸不说,赦生竟也立即用力侧过了头。元瑶眼力好,看清少年白皙的耳根居然也跟着红了。 元瑶 此刻的情形实在是过于微妙,总觉得她还是不说话为上。 一时元瑶沉默,黛玉、赦生俱是默默无言,任由元瑶带着朝紫檀堡飞去。放下了赦生,元瑶便又带黛玉回转了潇湘馆。临分别前,元瑶留了一本参王早年撰写的草木修行的简单功法,将内中诀窍简单地讲解了一番。随口问了几句,确信黛玉已经一一记清后,元瑶这才告诫道“你的造化原也不在这上头,加上禀赋柔弱,修炼这套功法固然能够渐祛生来的不足之症,但要想修出神通,却也不必心存指望。” “娘娘”黛玉叫住她。 元瑶足下升腾出的云气散去,回首凝眉道“还有何事” 黛玉眉尖紧蹙,双眸不知何时噙了淡淡的泪雾“大姐姐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元瑶转回身,正正的注视了她半晌“我将代替她,完成未竟的心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旧相识 启明星携着黎明前的第一缕光辉潜入了地平线的浑浑黑暗,元瑶与黛玉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那晨星之后。赦生记得,在魔界,这颗星辰还有另一个名字,长庚,乃天魔显像,主永无边际的血夜,死亡与杀戮。 遣退侍候的仆人,赦生的口角登时止不住的溢出血来,他淡然的以手背擦去,再一次深切的意识到一个他在二女面前所竭力掩盖的事实他快死了。 他本就是重伤未愈,之前强行提气去追被元瑶劫走的黛玉,业已耗尽了体内无数不多的魔气,后来的交手更是以透支躯体潜能为代价换来的力量,至此肉身已然油尽灯枯。再之后被元瑶以镇魔诀强行激出夜叉鬼相,道魔气息相克相冲,魔魂不堪冲击,险些当场魂飞魄散。 然而所有这一切,他一点也不想让两个女子看穿。确切的来说,是不想让黛玉看穿。 没有任何理由,就只是单纯的不想。 赦生并非没有经历过死亡。父王去世,林如海过世,前者是他的至亲,后者是他在这方陌生世界难得的欣赏之人,他眼看着他们无法违逆的离开,心中滋味百般,难以言传。然而赦生从未想过死亡这件事降诸于自己身上会是怎样一番情形,他还太年轻,远不是考虑这种行将就木的老人才会思考的问题的时候。可有朝一日它果真来了,他又觉得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魔,生于沙场,死于沙场,是为无上荣耀,这是他自幼便接受的教育。只是有些遗憾,他的归途并非是战场上轰轰烈烈的捐躯赴难,而是在亲人们一无所知的时候,因为一个堪称无妄之灾的误会而被伤及魔魂内核,无声无息的埋骨他乡。 会有人记得他吗 黛玉应该会记得他的。然而她有元妃那样的强者照应,此后理应一生顺遂。她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总之他在林如海临终前许下的承诺,做不到也罢。 他银鍠赦生,本就不是该出现在此方世界之魔,被遗忘也是理所当然。说没有不甘那是假的,但死既已是无从趋避的既成事实,那便坦坦荡荡的接受,哭哭啼啼、凄凄惨惨、拖泥带水,从来不符合他的个人气质。 魔,就是如此爽快利落。 黛玉打生下来从未有一天能如这一夜一般过得惊心动魄,待到终于躺上潇湘馆幽软的床榻,才发觉整个人的手脚都隐隐发酸,疲累得厉害,偏偏大脑还沉浸在某种新奇的亢奋之中,怎么也睡不着了。她不欲惊动潇湘馆内的其他人,只能合着眼养神,可一直捱到窗外隐隐投进青微的晨光来,她才稍稍有了点儿困意。 细细的笤帚刮地的声音极有韵律的来回晃荡着,约莫是早起洒扫的粗使婆子们闹出来的动静。黛玉焦灼的翻了翻身,发觉自己为数不多的一点倦意也彻底没了,心头仿佛梗着一块大石,上不去、下不来,只来来回回沉甸甸的坠着。这感觉令她不安,失眠的大脑却还兀自混沌着,一时理不清头绪。 手臂不耐的一探,碰到了里侧的枕头,上面的枕痕犹存。黛玉盯着枕头看了半晌,忽然意识到徘徊心底的不安的源头究竟是什么赦生 他今晚伤得太重,元瑶的那几下黛玉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都觉得疼,何况他这名正面其锋的当事人虽有亡父生前送他的产业容身,可没有妥善之人照顾,到底让人放心不下。 紫檀堡。黛玉默念着,赦生并未说明自己的庄园究竟位在紫檀堡的哪里,不过她记性好,早随着元瑶送赦生去庄子的时候便不动声色的将周围的一应景物一丝不落的默记下来。 “回头便托宝玉去打听。”她想,“我是女儿家,再怎么发急,照例也得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宝玉是男子,平日里再怎么打趣他像女孩儿,在这些事上到底还是比我们这些真正的女孩儿松快得多。” 想通了这一点,她心下微松,睡意顿时一拥而入,将她柔柔的淹没。 赦生所说的紫檀堡位在京城东郊二十里处,因田地肥沃,又多水塘山丘,常有人在此买田置地,建几进清凉瓦舍。虽不像都中那般富庶繁华,也算人烟兴旺之地,更妙在来此置业的外乡人既多,如赦生这般形貌奇异、行踪成谜的人物便不易引起注意,故而林如海派人为赦生置办田宅时,首选便在紫檀堡。 “往西五十步处有一家小小的酒铺,挑着一杆酒幌子,上写刘伶醉。宅子的正门前有两棵伞盖一般的公孙树。赦生就住在那里,听他说,他在外惯是托名黄舍生女扮男装行走的。”黛玉的信息不算详细,但只要下心思认真去寻,却也并非大海捞针。至少宝玉托柳湘莲寻了一趟,当日便有了消息。 “我在外面的朋友回了消息,确实有一家主人叫黄舍生的,是关外来的皮货商人。平日走南闯北的,也不大回来住。前几天倒回来过一回,也不过呆了一夜就走了。”宝玉道。他没有说的是,柳湘莲还特意翻墙进去悄悄搜了一圈,宝玉所说的样貌绝好的番邦少年没见到,倒是颇看到了几样分量骇人的练武之人操练身体的器械,自此对这黄舍生大感兴趣,连连说逮着机会定要与其切磋一番,若是脾性相投,说不定还能再交个好朋友云云。 “走了”黛玉一呆,手里正吃的茶险些洒了出来。宝玉不意她会如此失态,当下笑道“你可是担心她你也说了,赦生是伤好了才离的潇湘馆,又能只在家呆一晚就走,可见是大好了。” 黛玉心不在焉的点了头。宝玉知道她心中仍是忧虑,还得开解几句,便听屋外袭人喊道“二爷快些,老爷那边使了人来催呢”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让原本神采飞扬的宝玉立时脸也黄了,腰也直不起来了。 说来元妃省亲后,约莫是她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没一个月贾政便被提了半级任了工部郎中,说是升官,所理官务却比从前少了好些。贾政本就无事可做,自此益发闲了下来。人惯是闲极生动的,贾政这一闲,便想到元妃过往曾再三叮嘱他精心教导宝玉、扶植宗族,当下三天两头的率着一拨清客往宗学去溜达。 贾家的宗学风气委实算不得好,盖主讲的先生贾代儒年老迂腐,平日一概管理工作全推给了孙子贾瑞,贾瑞病死后也没个搭把手的人,贾代儒年纪既长,精神又短,越发的纵得整个宗学乌烟瘴气被贾政很是发怒整顿了一番,赶了一批淘气的,又大大的夸赞了几个争气的,见内中子弟有名贾蓝、贾菌者,年纪虽小,志气却高,功课也出色,便各送了一个荷包并一枚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自此隔三差五便接两个孩子来荣国府,亲自执鞭给他们指点功课。 远亲的孩子尚如此尽心,自家的儿子贾政自然只有更加重视的份。听说了宝玉在宗学里惯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无聊时来坐坐,其余时间不知道晃去了哪里,当时怒上眉山,将宝玉传来就是狠狠的一顿训,自此隔天便要提他到面前亲自考校功课。宝玉本就怕他,自此更像弱鼠见了强猫一般。 听说贾政使人来催,宝玉顿时愁了眉、苦了脸,一步一步蹭着往外走。此去不知又会被以怎样吹毛求疵的借口给劈头盖脸的说上一顿,若在往日,还能在老祖宗面前撒撒娇混赖过去,偏偏贾政整顿宗学后不久贾母和王夫人进宫去,也不知元妃跟她们说了什么,居然齐齐放手让贾政管教他。靠山不约而同的化身冰山,铁板却依旧是一块八风不动的铁板来等着他踢,这样的日子真是过得比黄连还苦,何日才能像柳湘莲那样自在啊 说起柳湘莲,他原比宝玉还年长几岁,若双亲尚在,早该操持着为他说一门亲事了。可惜他父母早亡,家中没有可以掌事的老人,他自己又一意要求娶一位绝色女子,这样的好事哪里是那么易得的于是婚姻大事就这么给耽误了下来。谁知上天作美,偏林妹妹家就来了一个赦生,容色既美,又和柳湘莲一般是侠客一流的人物,正是巧而又巧的天作之合。他并未向柳湘莲挑明赦生是女扮男装的事实,正可放手让柳湘莲与赦生结交,他日这桩美事促成,定是一段风流佳话 这样想着,宝玉的脸上不觉已是一派云销雨霁,自己的那点烦恼早给扔在了脑后,兴冲冲的就走了。 “宝玉也不知道成日家的在想什么,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才刚还苦着脸,一转脸就乐得什么似的。”紫鹃看见,笑着对黛玉说。 黛玉勉强笑了笑,却没有笑进眼睛。 走了么 她心中一时纷乱如蓬麻,半晌不得安定,有心抚琴遣怀,谁知心思既乱,脑子也跟着空了,弹了半天也不知弹了些什么,只是待琴音止处,望见紫鹃红了眼圈。“姑娘费神了半日,也乏了吧”样貌温柔可亲的丫鬟迅速擦了擦眼角,笑着扶住了她的手,“不如歪着养会儿神雪雁,快给姑娘打水来” 黛玉怔了怔,这才察觉到面上冰凉一片,便顺着紫鹃的意思起身,移步到床边歪着。紫鹃取了薄被给她半盖上,口中催道“雪雁人呢快给姑娘打水来”外面一阵细微的响动,却是一个婆子掀了帘子进来,手里端着脸盆。紫鹃见是她来,不由鼓了鼓眼睛“雪雁呢”那婆子笑道“才刚浇花时跌了水壶,雪雁跑去怡红院借去了。” 紫鹃笑了笑“这丫头,镇日里不着家的四处跑。”便服侍黛玉洗去面上泪痕,再扶着她好生躺下。她轻声劝黛玉眯一会儿,黛玉看了她几眼,也便闭了眼睛。紫鹃估摸着黛玉睡着,才起身出去,拐了几拐,果然在潇湘馆修竹深处的溪流边找到了哭得面红眼肿的雪雁“才劝住了一个,这里又来一个,你这丫头倒是乖觉,跑这里来躲清静来了。” “姑娘的琴声听得人心里难受。”雪雁慌忙的擦着脸,她比黛玉还小一岁,又秉性娇憨,平日里一团俏皮孩气,哭起来也就狸猫也似的分外的可怜,“紫鹃姐,我想扬州。瘦西湖的白塔,长堤的杨柳,从前太太和老爷还在的时候” “雪雁”紫鹃听她说得忘形了,忙出声打断。雪雁立即捂住嘴“好姐姐,这些话我断不敢在姑娘面前说的” “你心里明白就好,命中注定的事,到底也没有什么好说的。私底下姐妹们叨登叨登也就算了,在姑娘面前招她伤心可就没意思了。”紫鹃叹道,见她泪汪汪的样子十分可笑可怜,便拿起帕子替她擦眼泪,“哭完了就去擦把脸吧,都快成了花猫了。” 紫鹃出去后,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外翠影森森,时不时的风摇影动,抖落几分幽色。展眼间,暑意销去,已是初秋时节。虽是余热犹在,但风起云生之际,总会应景的泻出几点凉意,仿佛适才的琴音仍盈盈徘徊于窗扉之间,久久不愿散去。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黛玉又睁开了眼,她记得,上回奏完那两阕淡黄柳之时,窗内窗外两相寂然,隔着雾一般的窗纱,赦生的褐发被风撩起,在月色水光的溶溶投影里,婆娑若依依的杨柳。 彼时的自己,尚非孤身一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末路 赦生自幼时起便豢养着一条雷狼兽。 此兽生有畸形的双角,尖锐的獠牙,丰厚的皮毛,体型壮硕,性情刚猛,奔跑速度快比闪电,喜独居于常年雷电缭绕的枯岭,故以雷为名,是魔界排的上号的凶残猛兽。赦生于武道上禀赋极佳,不仅天生神力,且生来具有操纵雷电之能。只是功体沉猛有余而速度不足,以雷狼兽为坐骑,正可弥补他在速度上的缺憾。而抛却理性上的顾虑,单单就感情而言,这条雷狼兽与赦生一同长大,一魔一狼的感情深密之极,彼此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主人与坐骑,而成为了知心知意的同伴,更是可以性命相托的朋友。 若不是受王子身份所限,赦生甚至一度险些要带着雷狼兽寻找一处远离红尘的所在,过只有他们一魔一兽的生活。可他的身份哪里允许他这般为所欲为这个任性的念头不过只在脑海中转了一转,便被理智的封存在了无人问津的角落。 他倚在一棵树边筋疲力尽的喘着气,月光穿过婆娑的树冠,在少年的脸上投下斑驳清泷的光影。赦生侧耳聆听着呼啸习习的谷风,忽然很思念那只陪伴了自己度过大半生命的雷狼兽。 雷狼兽是极富灵性的生灵,它们可以预知到自己的死亡,并在濒死的时刻到来之前,便动身赶往寸草不生的雷云之峰。远离亲朋好友,于震彻穹宇的霹雳里,孤独而骄傲的迎接生命的终结。 “小鬼,这只小东西的个性硬得跟石头一样,和你很像哦”螣邪郎曾如是说。说这话时,螣邪郎正把彼时还是一只绒团子的雷狼兽扔给彼时亦是一只毛团子的赦生,那是他的升入讲武堂的入学礼物。 兄长当时是什么表情嫌弃,还是关切可惜当时的他还是一团孩子气的年纪,所有注意力都被怀里那只毛绒绒的小兽牢牢吸引住,竟忘记了看兄长一眼。 赦生闭了闭眼睛,靠着背后的树干一点一点的稳稳地坐了下来。风卷着他的发丝掠过了脸颊,仿佛一个轻微到不可捉摸的摇头。这里已是京都二百里之外的深山,依着他的本意最好还要再走远些,可如今气力耗尽,寸步难行,便只好随遇而安。横竖此地除了没有雷电缭绕之外,也算个人迹不到的所在,勉强符合标准。 残剩的月光在草木之间徘徊,一如将消逝的霜雪。赦生定定的凝视着,待死之人本应有万千感慨,他的心底却惟余一派宁静的空明。许多曾经令他介怀不已的人和事,都在这片宁静中一点点的冰释。他不再怨怪族人的冷眼与轻视,不再怨怪生父年少时的轻狂孟浪,不再怨怪母亲对养父的负心薄情,也不再怨怪兄长总是拿他没有尖耳的事挂在嘴边取笑,不再怨怪吞佛常把他当做没长大的小朋友一般恶劣的逗弄。甚至连因为一个无厘头的误会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便二话不说动手把他害到这等地步的元瑶,他也提不起半点的怨怪之心。 望着空而薄的月色,他的脑中只余一个念头异度之魔死后,魂魄将升入天空,无论相隔万水千山也会飞回异度魔界,化作魔界苍穹深处永恒不灭的魂火。而今他与异度魔界相隔何止千山万水,他的魔魂,还可以飞回故土吗 琉璃般浅色的褐瞳渐渐黯淡,暗淡,直至将将消去了最后一丝微光。 “赦生” 将黛玉、赦生送回各自居所后,元瑶总觉得心神不宁。魔气一事已被证明只是一场乌龙的误会,而赦生离开后,贾府理应再无灾殃之患。至于宫中,她的长信宫已在她一手操纵下被封宫多日,外人等闲进不去,里面的人也翻不出多大风浪,她又专门炼了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傀儡当替身,平日里抄经、弹琴、做针黹,连抱琴都看不出破绽,自然也是安稳的。可若果真人人皆安,这突如其来的不祥心兆又该如何解释 她以心神联络留在宫中的傀儡,并无发现异常;飞去贾府各处暗中观察一番,也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她由黎明一直盘桓到上午,及至望见黛玉托宝玉代她前往紫檀堡看望赦生,元瑶才霍然明白了自己的疏漏之处。 她隐身立在大观楼飞翼一般的檐角之上,下方清景如画,映入她的眼底,惟余无尽的悚然惊心。 人人皆安,这是无可指摘的事实,然而那指的只是人魔呢昨夜她一心只顾着思索黛玉的那番谤道非难的言辞,见赦生行走言语的样子还算正常,便不再深想。如今认真想来,以她那日所施手段之不留余地,那只名叫赦生的魔物岂会真的像看上去那般轻松无事 这回的事端全因她的误会而起,倘使伤了那魔物的性命,她又于心何安速去寻找 不在紫檀堡为何会不在他还能去哪儿 元瑶抿紧嘴唇,不顾自己眼下实力未复,灵识感应的范围有限,强催真气将搜索范围又扩大了数倍。过分透支在识海中带来了连绵不绝的刺痛感觉,加剧了她心底不祥的预感。 千万要撑住,否则误杀无辜者的自己,一生也无颜飞升仙道 沿着冰魄玄黄枪所残留的烈气,元瑶找到赦生时,初升的日轮正将第一缕纯净而炽热的日光自地平线托出。 渲浸昏昏天穹一隅的锦绣霞色里,少年睡得很熟。 “我父族领地四时常为冰雪覆盖,主城名为朝露之城,犬朝如深雾,夜如冰露之意。每年将融月,冰雪稍退之时,父亲都会带我去狩猎。他抱着我坐在漆黑的独角马背上,昂着头吹起墨色的号角。我被他罩在玄狐斗篷里,只有脑袋能露在外,看到冰雪像覆了霜的镜子,一眼也望不见尽头。头顶天空深碧,有时还能看见极光。” 说这番话的时候,褐发的少年正眼望着窗外细而斑驳的竹影,神色悠远而静默。 “极光什么是极光”不知不觉间,黛玉已放下手头整理的诗稿,托着腮听得痴了。 “就是光。”他只说了三个字即抿住了薄薄的嘴唇,似是在斟酌着合适的形容词,良久才道,“五色陆离,亘贯长空,壮美不可方物。” 黛玉欣然神往“真想去看一看啊,可惜”她这一生一世,注定是无法决定自己的去留所向的。 赦生也沉默了,脸上飞快的掠过一丝空茫,为少年秀艳的容色添上了一笔不应属于他的年纪的沧桑与寂寥。何止是黛玉,便是他自己,有生之年也难再见故园风景了。 两两沉默间,忽有低沉兽吼传来。黛玉恍恍惚惚的发觉周围已化作了一片冰雪世界,双角的白狼呼啸而来,在面前戛然止步。她仰头向上看去,见赦生正端坐狼背之上,逆风的长发飞舞如荒原狂曳的莽草,望不清面容,只能看清他唇畔勾起黎明辰星般清亮的笑意,向她伸出了邀请的手。 倏然之间,黛玉忘却了自幼所学的所有女德女戒,忘记了所有女儿家的羞涩,大胆的握住那只手。她整个人都似乎化作了一片轻盈飘飞的透明的碧叶,轻轻的飞上狼背,落坐在赦生之前。 白狼开始奔跑。黛玉看到自己的倒影在比镜子还要明亮的冰面上飞快的掠动。抬眼,一双雪白的苍鹰极高极远的翱翔,也不见怎么振翅,便遁入了天尽头。地平线处奔来了一群赭黄的的羚羊,足蹄溅起雪的浪潮,背后镶着金光灿烂的日轮。 无尽壮丽,无尽辽远。 蓦然,天际劈开一道无法形容的裂帛之音,黛玉下意识的抬头,便望见头顶的穹庐之上有无数道奇妙之光变幻离合,锦绣无法比起辉灿,云霞无法拟其磅礴。一切的语言,在这天工巨制之前,悉数渺小若星点不足的尘埃。 “大哉,乾坤我从未有一日如此刻一般,感觉到活着是件如此畅意玄妙之事”黛玉畅声赞叹,说着便转头向身后,“赦生,谢谢你,我” 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她的身后,空无一人。 无尽苍茫天地之间,不知何时,只余她一人茕茕孑立。 黛玉惊呼一声,惶然坐起。她似乎是做了一个噩梦,却在醒转后怎么也回忆不起内容,只觉得心跳得说不出失措的快。 “姑娘”紫鹃迷迷糊糊的听见,问了一声。 “没什么,才做了个梦。”黛玉道。紫鹃睁着模糊的睡眼朝外望了望,见天色尚朦胧,便说“还早呢,姑娘再睡一会儿吧。”正说着,口齿晦涩,却是重新睡着了。 黛玉却没有再躺下,只拥被呆坐了一会儿,蓦然探手到枕下,摸出了一把玄鞘嵌宝的匕首。 赦生曾有承诺,他日她如有烦难,只需将匕首拔出鞘,他自然会赶来援手。 黛玉握住匕首柄,微微用力便要将其拔出,却在稍稍一动之后又颓然的放弃,将匕首重新藏回了枕下。 她怕赦生背弃了自己的承诺,更怕他一如既往的守诺,却已无法再继续信守下去。 与赦生相识不过半载,种种经历之神奇波折却远比黛玉短短十三载所见证过的意外加起来还要多。每每都是她需要时,他不由分说的来,也不管她是不是情愿。起初也不是没有恼恨过的他粗莽无礼,及至相识日深,她才隐约觉得,自己所恪守的贞静德行脆弱得像一张被风化得枯黄的窗纸,被轻轻一戳,便会破碎得零落一地,露出远方稀疏而明亮的天地来。 赦生打破了她的世界,却紧接着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来也是他,去也是他。而她自己除了被动的等待他的到来、目送着他的离开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单薄,孱弱,茫然的无知,亦是茫然的无能为力。无处躲藏,只能由着那一双又一双有形或无形的手摆布,这便是她的处境如此的一生,与禁锢在金丝笼中的供人把玩取乐的鹦鹉、八哥有何区别 她难道要永远如此柔弱下去吗一辈子,可是漫长到望不见尽头的。 黛玉打了个冷战,脑中思绪纷至沓来,渐渐定格在元瑶传给她强身健体的法门上。 一字一句,清晰如在眼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健康 展眼已是深秋。 霜染枫丹,时气凋敝,酷寒将至。家家户户都换上了夹衣,又翻出冬衣拆洗缝补,就连草木都摇摇落落的换下披了一春一夏的绿,黄着枯枯瘦瘦的枝干茎叶,等待着来春的候鸟重归,枝芽再绿。 是故傻大姐每天大清早起身推开房门时,总能看到院中斑斓堆积的黄叶。她忙忙的洗了脸、梳了头,拎着扫帚便甩开膀子清扫起来傻大姐到抄检大观园前才选入贾母处,此处时序打乱。傻大姐是新近选到贾母院中的小丫头,不比那些世仆、陪房家里出来的丫头体面,模样也只中等,胜在有一身好力气,做事情爽快利落,为人有颇有些憨痴,也不拈轻怕重,挑三拣四,虎头虎脑的倒很是可爱。贾母倒颇喜爱她这份爽利劲儿,老祖宗既喜欢,上上下下对她自然更多了几分容让。似贾府这等大族,得掌权者喜爱的仆妇少不得会在他人面前抖抖威风,显摆显摆,难得的是这丫头并没有因贾母的喜爱而骄纵起来,做事依旧勤谨肯下苦,见她如此,别说贾母的喜爱更多了几分实在,便是那些奉承阿谀的轻薄之辈,也对她颇有点另眼相看的意思。 待傻大姐一丝不落的扫完院子,天色已光亮了许多。深秋的空气阴而干燥,她的脑门上却冒着湿热的白汽,黝黑的脸上泛着充足运动后健康的红晕。 呼呼,可算把地扫完了。待会儿再撒了水,再喂了雀儿,园子里的姑娘们就该到了来向老太太请安啦 她想着,抬起袖子往脑门上就是一抹,擦了汗,便风风火火的提了桶去打水了。 傻大姐的时间规律总结的还是很符合实际的,果然她喂了雀儿之后没多久,贾母房中便里里外外的有人走动,不一时贾母起了身,黛玉、宝玉、贾氏姐妹也陆陆续续的从大观园那边赶来请安。 自打众姐妹和宝玉搬进园子里,起初来得最早的总是探春,次为迎春,惜春年幼多觉,起得最晚,来得也最迟。自然,说是最迟,其实前后也不过错开一炷香的时间。宝钗因是亲戚,自然不必像其他姐妹这般勤谨,但她行事周详,贾母又素习对她颇为疼爱,时不时也会同姐妹们过来走一遭。她若是过来,通常是与迎春结伴而行。 其实在众姐妹里,通常起得最早的是黛玉,她睡眠轻,一年三百多天能睡个整觉的日子不过是其中的零头。睡不着,醒得早,一直躺在床上眯着又嫌骨头疼,只好早早的起来梳洗。然而她要等宝玉,总会迟会儿功夫才出发去看外祖母。只是不知为何,近两个月开始,来得最早的变成了黛玉,落后一步是探春、迎春,宝玉后脚赶到,最小的惜春照旧最后一个来。 这一隐秘规律的变化曾引来贾母院中不少丫头的猜测,贾母也不是没有过“这俩小冤家是不是背地里又闹了什么别扭”之类的担忧。对此,黛玉的回应只有一个 “近来天长了,我的精神反倒比以往好多了。比往年睡得早不说,觉也睡得沉,一睁眼便是天亮,便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得早些,也好早点儿来看您。” “至于宝玉,哪日里兄妹们不是说说笑笑、和和气气的,不信您只管问她们,我们若还有一回红过脸,就叫我天天夜里睡不过三更。” 听她如此说,贾母忙拦住“好好地怎么拿自个儿来咒开了小孩子家家的,说话得有个忌讳。” 黛玉道“我这是身正不怕影子歪,问心无愧才这样的。论理,这两年我们也渐渐地大了,哪里还能像小时候那样混玩的呢情分再深厚,这是一回事,心里明白就行;外面该有的还是得立出来,这是另一回事。说着往贾母怀里一靠,“您莫不是嫌我烦了,扰到您了” “哪个敢嫌你哟”贾母爱怜的掐掐她的腮帮子,仔细打量了会儿她的脸,慈祥的眼里不由露出喜悦的亮光,“气色好了很些,可见是要大好了。” 也不怪贾母如此欣喜,黛玉天生的肤色本来十分白皙,却因为先天不足、常年病势缠绵的缘故,两颊总泛着气血不足之人独有的灰白。为掩盖气色的衰弱,她才不得不薄施脂粉,好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些。但这雕琢粉饰而来的好气色,远比不上元瑶、宝钗那般晶莹润泽的冰肌玉骨。可不知何时起,黛玉的气色也通透了起来,甚至还稍稍长了点儿肉,这使得她的身形不再瘦得嶙峋得只剩一把骨头,清扬的眉目脱去了病态的虚弱,益发脱胎换骨般的散发着宛妙飘逸的灵秀之韵。 她依然如春朝飞花、月夜飞雪般的纤纤袅娜,却再也不复支离孱弱。 黛玉抿着嘴笑道“其实还是太医的方子开得好,又有舅妈给的好参,这么多年的调养下来,可不就到了好的时候了么” 王夫人在旁道“上回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府里的人参留过给老太太配药的,剩下的捡整的都送了去,须末什么的又不好当药使,多花了些银钱在参行里买了些,却也不够使的真真是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平日里多得跟什么似的,全都散出去给了亲戚,谁知到了自己用的节骨眼上,却又捉襟见肘的。幸好有年前娘娘赐下的好些参,上用的东西效力自不必说,难得的是分量足”正说着忽而眼圈一红,拿帕子悄悄地擦着眼角,再不说话。 贾母知道她想起了被禁足宫中的贾妃,不由便是一叹“为人父母的总是心苦,可再怎么挂心,难道还能代儿女把事情一样样、一件件都办周到了不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娘娘她,到底是犯了忌讳的”距离贾妃被褫夺封号、禁足长信宫已过去了将近半年的功夫,贾府不知往宫里塞了多少银钱进去,凡是勉强够得上门路的,就没有贾琏不带着厚礼上门拜访过的。虽然效果几近于无,但足以打听到当日贾妃的那句“古来紫宸异动,天象示警也是有的”。乍一听到这句话,贾母、贾政、贾赦、贾珍齐齐出了一身冷汗。胆敢借着天象异变暗讽君王失德,贾妃这是存了熊心还是豹子胆还是有意寻死或者是这几年顺风顺水的日子过惯了,就轻狂得不知天高地厚起来了 事实上,中间那条,他们猜对了。当然他们绝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但有一条事实确实他们一致认定的贾妃失宠之事,贾府撇清关系还来不及,管是再不敢管了。 几位当家男子外加女眷中地位最高者所达成的共识,王夫人还没那个分量去推翻。何况贾妃在太后、皇上面前犯了大忌讳,被当场杖毙都在情理之中,而她不仅没被赐死,反而只是褫夺封号、禁足寝宫,已经是两宫的格外恩容了。贾家此时行事应以低调本分为上,若是上蹿下跳、四处串联,再被两宫疑心有什么窥觑帝位、意图谋逆之事,那真是阖府上下几百口人都不够往菜市口推的。 王夫人多年主持荣国府中馈,自然并非像表面一般的木讷烂漫,这点利害关系她还权衡得来。只是一想到长女就这么被家人视同弃子一般的扔在宫里生死不知,那还是她十月怀胎、忍着分娩之痛辛辛苦苦生下的头一个孩子,她的亲骨肉,十来年里看着一点一点的由粉妆玉琢的婴儿长成如花似玉的姑娘,哪怕是成了宫妃也没忘本,照拂家族,连逢年过节赐下的东西都没忽略人参这点细处又怎会说狠心就割舍得下 “我只守着我的宝玉,娘娘她权当我没生过这个女儿罢”王夫人说道,表情木然得令人肝肠寸断。 话说到这等地步,便是善解人意如宝钗都不敢开口去劝,宝玉并一干姐妹更是如此,除了悄悄坐着做悲伤垂泪状,再没有一人敢出声。 作为引出贾妃话题的始作俑者,黛玉使劲抿了抿唇,愁意笼上了似烟非烟的眉头。 她亲历过元瑶与赦生的交手,那银枪毫光所指天地一色银白的情景是何等的清绝凌厉,至今令她一丝也无法忘却。而她传给黛玉的那份所谓“要想修出神通,却也不必心存指望”的粗浅功法,黛玉只依言习练了不到两月的功法,那一身与身俱来的弱疾便冰消雪融般的被根除干净。 夜间不再浅眠易醒,而是一沾枕头便沉入梦乡,再醒来时已是鸡鸣东方,整个人神清气爽;晨起梳妆,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清洁如玉的娇容,肤色皎洁,莹莹生光,再好的胭脂也比不上的好气色,索性只涂薄薄的一层面脂即可,不必再涂抹那些气味她一点也不喜欢的脂粉;吃饭时不用任何人逼催,自然而然的胃口大开,吃什么都香甜,胃口比平时涨了将近一倍;行走时再不动辄便有不支之感,站一两盏茶时间不会再腿酸,稍稍受热不会再恶心犯晕,着点儿凉不会再添嗽症,叫风吹到不会再头疼,被突然而意外的声响惊到也不会再有心悸之感 睡一次完整的觉,吃一餐正常的饭,不再吃药,不再生病在常人身上司空见惯的常态,对于黛玉而言又是何其诚惶诚恐的珍贵难得的际遇,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将心比心的领会 健康、健康,那可是她生来便无比殷羡却又遥不可及的幸福 她的弱疾是自胎里带来的,自苏州、扬州到京城,太医、地方名医能请的好大夫都被请尽了,六岁起人参养荣丸便没断过顿,人参、肉桂,吃了多少下去,平日吃的饭还不及吃的药的分量多可她才几岁,便用上了这些老人家才用的滋补药物不过是用各样珍贵药材强行吊着一条命罢了每每望着枝头凋零残半的花,她难免总会有些物伤其类之感,朝不保夕、命如朝露的感想,照理说并非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所该有的,却实实在在是衰弱的黛玉的真实体验。 而今,这难倒无数名医的症候,元瑶只轻轻巧巧的拟一个修炼方子便收拾得一干二净,如此匪夷所思的高妙本事,当真会在妇人家的宫闱倾轧里吃亏么若是认真算来,贾妃御前言语无状被禁足一事正发生在她与赦生两败俱伤之后,是以做下此事的元瑶的用意也值得玩味起来。就黛玉看来,元瑶怕是当时受伤太重恐被人看出端倪不好收场,为掩人耳目起见,才不得不剑走偏锋把自己弄成禁足可那之后呢上回与赦生一战,她的伤势显然恢复得极好,轻描淡写便取得了完胜,连头发都没能掉几根。伤势既已无恙,继续让自己禁足宫中显然已无必要,为何听舅妈的言下之意,她的处境一点都没有改观的迹象 她承诺过要代大姐姐好好活下去,总不至于一直沉寂下去的。眼下这风平浪静的局势,她心中究竟是何打算 她可知道赦生的下落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再见圣颜 深秋时节,最是凄清。庭中高树碧叶凋尽,只栖着几只寒鸦,时不时的垂下脑袋望着下方的人们,黑豆似的眼睛里透着好奇的目光。其他宫室中皆是人来人往,笑语频频,四处陈设着花房送上的新鲜时节花草,繁华富丽,总不见半点秋意。与这些地方相比,此地益发显得萧瑟灰败。 这里正是长信宫。 自元瑶被皇帝下令禁足后,曾经炙手可热的长信宫渐渐露出衰败的气象来。皇后贤德,一应妃位应有的供奉样样不曾短缺了长信宫,但元瑶毕竟是犯了太后忌讳的,皇后纵使内里有心周全,面上也不敢露出多少痕迹。加上过了这许多时间,皇帝硬是只字不提这名自己一度极为喜爱的女人,因此在宫中人看来,贾妃是彻底的被三宫遗忘了。 后宫之中,比失势失宠更可怕的,是明明还喘着气,却活成了所有人公认的活死人。 落坡的凤凰尚且不如鸡,何况还是毫无资格称凤凰的区区一名存在感约等于无的失势妃子踩她都不用担心会被谁报复回来。于是渐渐地便有克扣贪弊等事发生。又有以夏守忠为首的一拨太监宫女镇日埋怨,或是抱怨自己命苦跟不着一个得势的主子,没能跟着享受多少风光,反倒要被主子连累着受气受苦;或是淘汰元瑶性子太作,居然敢得罪太后,哪怕一时被处死了,他们这群下人也至多被分配到其他宫眷处去,到时自然各有前程,总比如今这不死不活的好太多。也有嘴笨拙舌的老实人,虽然不似其他人那般叫苦连天上蹿下跳,然而在大环境里耳濡目染久了,望向元瑶的眼神都带着刀子。个别心眼灵活的则悄悄地私下活动,使尽了浑身解数,希图在哪位主子跟前讨好卖乖,好早日调离这个火坑。 抱琴看在眼里,十分不忿“这群眼皮子浅的东西,也不看娘娘素日待他们那等的温厚宽和,娘娘不过一时失势,不想着与娘娘同甘共苦,还各个窝三调四起来娘娘也该给他们立立规矩” 元瑶已抄完了当日的经文,面色淡淡的放下笔“无妨。”她从来都没有时人那般将下人视同主人私人财产的观念,就算是下人,他们的命也是自己的,自然没那个义务替谁赴汤蹈火。只是种得今日因,便是他日果,选择既是自己做下,那造化便也该自己去消受,怨不得别人。 “娘娘”抱琴急了,她原是个清雅温婉的性子,这些年来生生被元瑶给逼成了一块爆炭,“我知道娘娘向来是有主意的,可您总是这么不言不语的,纵得他们愈发不像样了。昨儿我打理屋子,发现御赐的紫檀嵌银丝青玉如意没了,我叫了人问,都说没看见,被我逼问得急了,居然还诬赖说是娘娘自己发性子砸了哼,自己偷了东西拿出去不知孝敬了谁,混赖也就算了,居然还敢攀咬到娘娘身上”说着心中一酸,不由拿起帕子抹眼泪。 元瑶微微皱了眉。她虽非原版的贾元春,但最初成为贾元春的时候多灾多难,饱受冷眼,亏得是抱琴不离不弃,尽力服侍,方才慢慢熬了过来。哪怕是抱琴察觉到贾元春的秉性与从前大不相同,也只道是她一场大病病得可怜,连性子都移了,心中只有心疼,而不见半点猜忌。这些年两人互相扶助着走下来,纵使元瑶对抱琴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对这名女子也是另眼相看的,见她居然急得哭出来,不免有些内疚,当下温言道“你且不要急,让你打听的事怎样了” 抱琴擦了眼泪,努力平复着哭声“那张侍卫收了咱们许多银子,打听消息倒还尽心。昨儿轮到他在门外当值,悄悄递了消息进来,说是皇上那里又扔了一个小宫女去浣衣局。那宫女生得十分清秀,也不知道又是哪路娘娘送去的。” 确实,相似的情况已不是头一回发生了。 元瑶不由摇头,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之色。 修士神识范围极广,阖宫想要瞒过元瑶的事几乎没有。不过是为着给抱琴找点事情做,才放手让她为自己打听宫中消息。是以元瑶知道的还要比抱琴详细些。她不仅知道这半年来皇帝那里或杖责或遣出的美人不止一个,更知道这些小美人都是吴贵妃、方贤妃想方设法塞过去的。 虽说元瑶是自己作死把自己作到了被皇家封杀,但对于这名一度声势压过自己的贾妃,吴贵妃丝毫没敢轻视。她还没傻到冒天下之大不韪趁元瑶落魄设法杀她的地步,这样兵行险招只是一时快意,万一日后被有心人抖落出来便成大祸。于是她想出了另一个法子。 元瑶的性子在吴贵妃看来实在算不得好,然而皇帝就是爱了,可见皇帝本身便吃那一套。与其等着皇帝日后重新忆起旧情,或是再撞上另一个性情相似的狐狸精,不如将这变数掌握在自己手中故而吴贵妃在宫女里精心挑出了好几个小美人,各个都比划着元瑶的性子好生调教了许多时日。拉出来一站,各个皆是对人爱答不理冷脸相向,一副庄严凛然不可侵犯之色,与元瑶颇为神似。而元瑶毕竟年纪大了,哪里及得上十三四岁的少女娇嫩只要皇帝不是眼瞎,当然分得清孰好孰歹。何况这些女孩子出身既低,又有家人拿捏在自己手里,不怕她们翻出什么风浪来。 吴贵妃会出手原是元瑶料中之事,只是方贤妃会跟着效仿倒是略出乎她的意料。毕竟这位贤妃娘娘一向木讷,从前是太子宫中的太子孺人,之后太子登基,她又做了贤妃,这近二十年来的熬下来,没见她跟皇帝撒过一次娇、红过一次脸、甚至拌过一次嘴,私下的构陷串联之事更是从不沾染,方方正正得宛如庙里供奉的泥偶,倒无愧四妃之中可选的名号不少,却不偏不倚的让她当了“贤”妃。 眼见皇帝年纪渐衰,自己膝下尚无一儿半女傍身,如此的处境连这名阖宫公认的规矩人都坐不住了吗 可惜如意算盘打得再精明,现实也没有两妃想象得那么美好。这些被变着法子塞进乾清宫的小美人没一个能待得长久,便被暴怒的皇帝调走的调走杖责的杖责,居然纷纷铩羽而归。气得吴贵妃的宫里报废了不少瓷器,贤妃的动静倒没有吴贵妃那般泼辣,只是撕烂了的纸比从前多了一倍有余。 元瑶颇为无语。皇帝待她乃是积年的执念,既曰执念,自然难以撒手。而他年过四旬,早过了可以给一个女人低声下气的年龄,与元瑶的相处方式成了习惯,可单单元瑶一个也够他受得了,再多半个都超过了他的容忍限度,何况还是一口气来了好几个吴贵妃与贤妃还真当这名九五之尊是受虐狂么 况且画虎画皮难画骨,要冷着脸容易,可要如何在冷着脸的同时还要不失五分艳丽,艳丽之余尚要四分妩媚,再循着皇帝细微的情绪变化流出一分恰到好处的柔情,个中分寸却极难拿捏。那些小姑娘懂得什么在九五之尊面前只一味的冷颜凛然,不是自寻苦头吗若不是皇帝还算怜香惜玉,加上那几个小姑娘也就和他膝下的大公主年纪相差仿佛,为积德养性起见才没下杀手,否则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险些就要平白的葬送在上位者的小心眼与小心思里了。然而即便是性命无忧,如今这凄凉的处境,却也比死好不了多少吧。 也罢,差不多也到火候了,再拖下去指不定还会拖累多少人,该是她翻盘的时机了。 元瑶提笔,饱蘸了浓墨,重新铺纸,在上面写下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八个大字。笔走游龙,隐然有风雷之势。 三日后,御史姜瑜上奏弹劾内监偷窃宫中财物在外贩卖等事。皇帝龙颜大怒,下令彻查,一时锁拿李德英、夏守忠为首的内监十数名,在其私宅中搜出珠宝器皿若干,件件名贵,一看便知是上用之物一并登记造册上呈御览。皇帝看到名册中“紫檀嵌银丝青玉如意”的条目,一时气得手都在发抖。 他记得清楚,这柄如意是内务府巧匠所制,普天之下仅此一柄。因通体打磨得光润幽沉,取色又是淡青浅银,于清雅中又略显漠然的清寒,那般颇为离尘脱俗的意蕴,居然与贾妃甚是神似。恰好那些日子她身子不爽,晚间多噩梦,他便赏了这如意与她镇魂压惊。贾妃也十分喜爱此物,时常拿在手中摸挲把玩。 夏守忠这个狗胆包天的奴才,居然连御赐之物都敢偷窃贾妃又是做什么吃的,竟然连个奴才都约束不住 皇帝震怒的表情忽然一凝。贾妃那样的性子,给他这名九五之尊假以辞色尚且做不到,如非无能为力,怎会连几名奴才都约束不住 “摆驾长信宫”皇帝高声道。车驾很快备好,不一时到了长信宫前,外面早已乌压压跪倒了一片看守的侍卫。皇帝看也不看他们,大踏步的走进去,只见枯叶委地,秋草支离,整个所在都笼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瑟衰凉之气。 皇帝记得贾妃向来是个不俗的,一般也是一样的物件,也不见她刻意用什么心思,摆出来的看着就是比别家有灵气。长信宫的花木经她调治,也显得比别宫繁盛水秀,他还曾一时兴起为贾妃亲题楹联“彩云宝树琼田绕;仙露琪花碧间香”。记忆中繁花似锦之景犹在,对比眼前的枯败之状,没得让人心头微微生出凄凉的感觉来。 皇帝到来得悄无声息,没有惊动长信宫内的任何人。他隔着窗纱往内望了望,里面十分安静,以前来时常在眼前应候的太监宫女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殿里收拾得倒还干净整齐,内中只有两人,元瑶在窗下写字,抱琴坐在另一侧的小杌子上绣花。皇帝看了半晌,里面都只是静悄悄的,连说话、咳嗽也不见一声。 皇帝眉头皱了皱,迈步进殿。跟着他的太监忙扯着嗓子叫道“皇上驾到” 皇帝看见抱琴丢了绣品,慌慌忙忙的跪地,元瑶则似乎有些回不过神,愣了一下才搁了笔,福身而拜“罪妇贾元春恭迎圣驾。” 皇帝居高临下的望着她,见她穿了身天青色的宫装,料子倒是上好的,也合她的气韵,只是花样略有些过时,但收拾得平整,粗粗这么一看也分辨不出新旧来。皇帝想知道她此刻的表情,她却只垂了头,给自己一个乌压压的后脑勺,当下只得抬手示意她起来。 “平身。”他说着,便自择了把椅子坐了,见元瑶只顾垂着头远远的站着,不由略感气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元瑶应声直愣愣的走过去坐下,这回倒是抬了头。 皇帝试图从她脸上辨出憔悴落魄之态来,可惜下死力瞅了几眼,却只见她肌骨盈盈,皎然莹洁似欲生光后宫虽然粉黛如云,可论肌肤之白皙剔透,无一能及得上贾妃,该死的她的气色居然还这么好宫中的妃嫔一旦被他所厌弃、惩罚,哪个不是天塌了一般的茶饭不思衣带渐宽,再见圣颜时能瘦下好大一圈,楚楚可怜得令人心疼而贾妃的体态,比起被禁足前似乎也没瘦多少,也没胖几分 皇帝又仔细端详了几眼,顿时怒从心头起。她根本就是没胖没瘦,从前什么样儿,被禁足后还是什么样儿 他试图从她眼底分辨出一丝含羞忍惭的凄楚,或是一丝久别重逢的喜悦来,无奈端详了半晌,那双寒波似的眼里竟是没有愧悔,也没有惊喜。 贾、元、春,朕在你眼里是空气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破冰 贾、元、春,朕在你的眼里是空气吗 皇帝只觉一股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愤怒的情绪往上直冒,冷声道“朕来看你。” “罪妇惶恐。”元瑶恭谨道。 “朕听人说你病了”皇帝又问。 “罪妇身体一向还好,劳皇上垂询。”元瑶恭谨道。 “底下人可有薄待你”皇帝再问。 “不曾。”元瑶十分恭谨的道。 皇帝没滋没味的问,元瑶也就不咸不淡的答。声音是恭敬的,姿态是柔顺的,目光是谨慎的,再不像从前得宠时那般动辄口出顶撞冒犯之语,一举一动都符合得不能再符合妃妾之礼,可皇帝看在眼里就是觉得不对味儿。看她那眉目木讷神情迟钝的样子,言谈举止都冷冰冰的不见半点情意,看得没得让人火冒三丈。他给了她“病了”“下人怠慢”的借口,换成六宫之中最笨的妃妾,都该知道顺势攀上来撒娇卖痴柔情万种,可惜元瑶竟似一截枯木桩子一般的不解风情,居然样样都顶了回来 “朕看你确实过得很好。”皇帝寒声道,“朕回了。”他屈尊来看她,她不仅不感恩戴德曲意奉承,还敢在他面前拿腔作势,朕不奉陪了 “罪妇送驾”元瑶应声立即道。 皇帝 朕说要走,她居然真的就敢留也不留一下 皇帝一时怒上心头,恨不能将脚步化作快马,三两步就迈出这可厌的长信宫,谁知才走了几步,心中又颇觉不甘,当即立住脚“贾妃,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元瑶垂首行礼,稳稳地、毕恭毕敬地道“皇上政务繁冗,请早些起驾回宫歇息。” 一时间,皇帝心底的万千震怒不甘失望汇在一起,样样争着出头,反倒团结一心的堵在了一起,没一样能冒的出头。他被堵得委实郁闷无比,无尽的憋屈化作重重的一声“哼”,转脚便走。他的总管太监忙躬着腰跟上,临走前扫了元瑶一眼,心想“见过不会看人眼色的,没见过这么不识相的。得嘞本来还以为有一出死灰复燃的好戏可惜,这下倒好,这贾妃以后是彻底翻身无望喽” 不提太监心里如何嘀咕,且说这厢皇帝方大步流星的走到中庭,忽听身后极凄烈的一声鸟啼,原来是一只寒鸦蹲在树梢上扑棱翅膀时随意吊了下嗓子。皇帝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一回头,登时就呆住了。 元瑶正倚在门边痴痴地凝望着他的方向,寒玉般的脸上不复适才的木讷,清远的明眸中盈满了相思与恋慕的痛楚。死死抓住门框的指尖泛着失血的白,一如她此刻苍白的面容。她似乎并没想到皇帝会突然回头,眼底不由自主的涌上迷离的泪雾,却在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后用力一咬唇,慢慢的扶着门框要背过身去,神色凄戚。 “元儿”皇帝不觉唤道。那背影是浅碧的,那般微微的一颤,宛如春夜细雨微漾的涟漪,无声的顺着皇帝的眼一路滴润入了他的心。皇帝正觉动容,便见她忽然失力的虚软了身体,沿着门框缓缓的倒坐在地。 “娘娘”听到响动不对,抱琴立即冲了出来,想要把元瑶扶起来,可元瑶身材高挑,抱琴同是女子,力气不大,使了几番力气也扶不起来。太监用余光瞅了瞅皇帝的神色,极有眼色的快步上去帮忙,被皇帝一嗓子喝开,居然亲自上前,把元瑶抱进殿中放在了榻上。太监愣了一下,连忙返身唤过一个小太监,急催了去把太医叫来,回头只见皇帝正握了元瑶的一只手,目光中柔情无限,心中暗暗摇头“得,看这架势,长信宫的主子又要得势喽” 太医背着箱子急匆匆赶来,长信宫的院子里已黑压压的跪倒了一群太监宫女,殿内,抱琴跪在地上向皇帝哭诉“娘娘性子尊重,等闲不肯和下人红脸,谁知那起子小人见娘娘宽和,各个上赶着作践起娘娘来。份例拿来是减半的,三餐端来是凉的、冷的还有吃过的,整天闲言碎语上蹿下跳的,娘娘只不理他们。谁知他们益发得了脸似的,居然明目张胆的偷起东西来娘娘急了,说了他们几句,他们居然一口咬定是娘娘自己弄坏了东西诬赖他们别的不说,皇上赐娘娘的那柄紫檀如意,娘娘原是最爱的,可不就被夏守忠那个王八秧子偷了去么”说着又抬起手抹着眼泪,“娘娘气得跟什么似的,每日里还打起精神抄经,奴婢劝她休息,她只说那是为皇上、太后祈福用的,万不能怠慢。” “好,很好。”皇帝怒极,反而咬牙笑了起来,平着嗓音问,“抱琴,你的手怎么了”抱琴是自幼服侍元春的丫鬟,大家规矩,小姐身边的贴身大丫鬟也就比自家主子次上一等,抱琴一般也是像副小姐一样的养大。再后来随着入宫,除起初两年艰难些,再没吃过针尖大的苦头,元瑶待她极好,即使是顾着主仆有别,抱琴穿戴得也比等闲的低位妃嫔体面,放出去气度不比等闲旧族的闺秀差。谁知方才她抬手擦眼泪,露出的手十分粗糙,手指关节处甚至还磨出了茧,俨然已是一只属于粗使下人的手。 抱琴忙把手背到身后,见皇帝目光是不容拒绝的严厉,只得道“奴婢眼看着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怕内务府的炭不能足量送来,就想偷偷的做些绣活,托人送出去卖了换点银钱,好买些炭使。” 皇帝绷着脸,点头道“你是个忠心的。只这群奴才可恨,服侍主子是他们的本分和荣耀,居然敢趋炎附势、爬高踩低”说着愤然重重一拍桌子,“朕都不敢给元儿气受,这些狗奴才竟敢薄待她” “杖毙统统杖毙” 抱琴捂着脸抽噎,帕子遮掩下的嘴角露出快意的笑容。元瑶却微微发出嘤咛之声,模模糊糊的道“抱琴,本宫方才好像梦见了皇上,他来了,又走了” 皇帝听在耳里,只觉五内俱焚,忙凑身上前“元儿,朕在这里,朕不会走。” 元瑶慢慢睁开了眼,朦胧的双眼乍然现出不可置信的欣喜光彩,旋即似乎记起了什么一般黯淡下来。她紧紧一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派端庄恭顺,就要挣扎着起身行礼,被皇上一把按回去,叹道“抱琴什么都跟朕说了,元儿,这些日子真是委屈了你。可之前朕那样盘问你,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肯跟朕说还那样疏远冷淡,一点热气都没有。如果不是抱琴说了实话,你还要朕误会你多久” 元瑶在枕上微微侧过了头,让自己的神情掩在了散乱的发丝之后“皇上富有四海,后宫美女如云,那个不是昼夜期盼着皇上的垂怜皇上又何必在乎区区一个贾元春是热情还是疏远呢” “痴妮子,朕这是在乎你”皇帝沉声道,“朕若非在乎你,怎么会在乎你对朕的态度是冷是热” “可皇上又能从元春这里得到什么呢”元瑶的声音含着凄楚的颓意,“元春的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而身上的一针一线,所用的一草一纸,又是受之于皇上。一样一样的算来,怕是只剩下这一颗心,才是我自己的。” “朕要的就是你的这颗心”皇帝忙正色申明道。 元瑶却道“皇上已经拥有了那么多颗心,两位老圣人的,皇后娘娘的,六宫妃嫔的,朝中臣子的,天下万民的。皇上还觉得不足,还想要走元儿这最后的一点东西吗”说到最后已是啜泣,“这颗心有什么好性子冷,不会说话,没有柔情,还时常惹太后和皇上生气,皇上要它何用我自留着它守着它,在这长信宫里半步不出自生自灭,皇上又为什么要来看我为什么要让我觉得就连自己仅剩的这点东西都要离自己而去” 她呜咽着道“人生在世,一般的也是活了一辈子的一条命,难道就没有一样是属于我自己的吗” 她一行哭诉一行数落,说得皇帝心中也十分不是滋味。他对元瑶,起初是爱其容色,再是稀罕她那奇特的性子。如此一份感情,兴头上固然是爱不释手,一旦真的兴头过了,便也觉得不过如此。他却哪里想得到,贾妃面上虽冷,心中却对他深爱至此一个男人如此冷待一个深爱自己的女人,任由她心灰意冷、自生自灭,又有何颜面自称大丈夫 况且,明明相思若渴,却仍要强撑出一副摇摇欲坠的尊严,这样倔强又清高、清高又脆弱的元瑶,当真是十分的令人怜惜。 “别哭了,就当是朕错了。”皇帝见元瑶哭得可怜,忍不住道。 “明明是我的错,是我那日说错了话,本想说古来紫宸异动,便有天象示警,但大多数时候只是无稽之谈。否则始皇崩有大星坠,汉高祖驾崩之时又怎地会半点异象也无皇上但请放宽心。谁知话赶话,就只说了前几句,别说是别人,便是我自己听着也觉得有嫌疑,皇上白白的揽什么责任”元瑶一壁抽噎一壁道。 皇帝有些尴尬,那日元瑶没能说完话的缘故他哪里看不出来,分明是太后对元瑶积怨已久,才只听了个开头就不由分说的强行打断。他忙着让母后消气,又误解了元瑶的意思,心中存了气,才顺着母后之意发作了爱妃。当时气头上还罢了,如今一想明缘由,登时心中颇觉歉疚,忙岔开话题“这个不提了,只是那拨奴才实在可恶,朕处置了他们之后一定再寻好的给你。” 一句话说得杀气腾腾。元瑶闻言,擦干眼泪坐起身,杏眼微瞪,轻轻在皇帝胸口捶了一下“他们是可厌,可趋利避害也是人之本性,往年服侍我也还尽心,怎么可以因着一时之过就彻底抹杀过去所有的好处” 女子乌云披散、满面嗔怒的样子当真十分美丽,皇帝看着她这个模样,实在是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只好笑道“那便只诛首恶,剩下的量其所为发去慎刑司做苦役,役满再放出,如何” 元瑶这才红肿着眼睛破涕而笑“皇上明明已经有了成算,还只管扣着主意逗我” 外间,太医与太监总管相视苦笑。皇上与贾妃这幅蜜里调油的架势,让他们完全找不到进去的时机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爱的交流 有轻微的脚步声自洞口传来,黑暗的空间里,除头顶的一线石隙里抛下的银白清辉,再无一丝光明,那步声便益发显得空灵幽缈。 正对着一线天下方的是一方平整光华的青石,褐发朱纹的少年盘膝坐于其上。听到动静,睁开了双眼,一缕纯粹至极的灼然光华在瞳底跳跃燃烧着,一刹即收。 你来了。 元瑶的脸在微明的光线浸染下涣若霜雪,衣袖一拂,百来包药材已整整齐齐的码在地上“你要的药。” 赦生点点头。 “还有什么需要的”元瑶问。 一张单子飘了过来,元瑶目光一扫,那张纸便即凌空定住。她就着这个方位看了几眼,眉心微微的皱起。 “如何”赦生问道,然而神色漠然,也看不出他究竟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元瑶用手指划了划单子上三分之二的文字“这些药材我都可以采到,剩下的这些没听说过,回头我拿去叫太医院的人看看。” 赦生点头。两人彼此心里清楚得跟明镜一般,剩下的药材怕是魔界特产之物,想在此方世界找到,可能性几近于零。元瑶的提议,不过是聊胜于无的尝试罢了。 那日元瑶追来,正将昏睡在树下的赦生捞了个正着。她急急的验看了他的伤势,发觉少年身上草草痊愈的伤口齐齐迸裂,虽已勉强止血,但遍体血污的样子像极了被血雨淋了个透心凉的幼兽,看去分外的可怜可怖;经脉断了大半,想是之前镇魔诀之下潜力爆发所伤;魔识散乱,像被强行粘在一起的大堆碎片,一副行将溃散的情状好在魔识毕竟并未崩毁,否则纵使元瑶有滔天本领,道魔相隔相克,也必是回天乏术。 她当机立断,带着赦生赶往了酆都名山,此地地脉阴烈,素为妖魔鬼怪所喜,这是她唯一所知最接近赦生功体属性的灵地。她神识大开,很快寻到了一处山洞,入口狭窄,通道深邃,内中的空间偏偏极广阔,穹庐之上还有一线光明投入,其隐秘安静,正是闭关休养的好所在。她将山洞简单地布置了一番,便把赦生安置在里面调养伤势。这一晃,一个秋天便这么过去了。 收起了药单,元瑶又与赦生交流了几句,内容无非是询问伤势恢复状况。赦生的回答十分简洁,除了“好”、“尚可”之类的词语,绝无超过第三字的可能。对于元瑶此人,他虽不至于视同水火不容的仇敌,总归也没法生出多少好感。 寥寥数语过后,元瑶即匆匆离开。元妃复宠后,别说时不时就要驾幸的皇帝,便是众妃嫔见她重新得势,一日三番的也上门拜访,闲磕牙的、攀交情的、暗中挑拨的、明嘲暗讽的、不动声色观望的,乱成了一窝蜂。元瑶一面要走访三山五岳采药,一面要每隔一些时间去探查一回赦生的伤势,实在是分身乏术。无奈之下只好炼了只傀儡留在宫里顶替,但她走的是以武入道的路子,于炼器之法上只算粗通,炼出的傀儡日常的待人接物上并无问题,可一旦情况再复杂一些便难免会露出些微破绽来,少不得还得元瑶自己赶回去亲自应付。 忙碌是真忙碌,然个人造业个人担,赦生伤重濒死全是她误判所致,偏偏魔道修行相差何止天渊,他的伤势她束手无策,除了采药,她也没什么可以帮得上他的。好在赦生似乎颇通医术,亲自为他自己拟了药方,一连数月的调养下来,不仅伤势好了大半,当初险些溃散的魔魂业已稳固不说,还隐隐有沉厚增长之势。 元瑶看在眼里,松了一口气之余,不免为赦生的资质而暗暗心惊。以此魔的潜力,若安分守己还罢了,若是兴风作浪,只怕迟早会成为人间大患。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横竖不惧就是了。 女子的离开似乎带走了什么,一般的天光一线明熹,只是比之适才莫名的昏暗了些。然而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线变化一点也不影响赦生的视野,他有一半鬼族血统,生来即有夜视之能。他望着药包上以工整清晰的字迹标注的名称、功效,微抬头思考了一小会儿,方才抽出了其中的十来样,斟酌着分量和好,捣碎了盛在小瓷坛中。这是他擦身的药膏,早晚各一次,随着他伤情的变化,药材的配比与药方随时都可能发生改变。变的次数太多,不仅负责采药的元瑶深感压力,便是他自己也时常记不住最新一版的药方到底被改成了个什么样子。 如此专业要求极高的药方,必然不是赦生出品。 “赦生,今天的药涂了没有啊”威严而轻狂的声音满含着笑意问道,话音未落,便有一条赤光在赦生面前横出,“哗”地一声炸开,摊成了一片灼灼光幕。内中有一魔,正眨着一双褐色的桃花眼,赤红的长发烈烈生光,似魔界祭坛上亘古不熄的神火。 论造型之多,放眼全魔界,无人能出魔皇银鍠朱武之右。仅仅粗略算来,便有风流文士朱闻苍日走跳江湖拐好友时专用、威凛战神银鍠朱武上战场收人头时专用、端默黑羽恨长风s正道人士时专用、俊美鬼王朱武摞挑子想罢工时专用四大门类,还不把散发造型算在内。然而即便是坐拥这么多风格各异的造型,朱武却只能用鬼王体来见赦生。 原因无他,朱闻苍日轻浮气太重,以务实为本的异度魔一看那张脸就有给他一拳的冲动,赦生是正经小孩,逗不得;而恨长风的脸长得太像他那个每年总有那么365天恨不能断绝父子关系的“父皇”弃天帝;战神体生得赤发金瞳不说,还太显老,眉心的川字纹恨不能夹死苍蝇,偏赦生生得像九祸,又脸嫩得像小姑娘,父子搁在一起,一个俨然是霜打了的老黄瓜,一个像极了沾着露水的娇花说他们是父子,别说赦生断然不会不信,连朱武自己都有些心虚。 独有鬼王体朱武,气质正常,颜值正常,年纪正常,妙在还生有一双褐瞳父子二人全身上下也就只有这点相似了。 怎么听着有点悲剧。 朱武一甩狮子头,决心遗忘某些不愉快的问题,一心一意的关怀儿子“要不把衣服脱了给爹亲看下伤口恢复得怎么样” 赦生径直扭过头,无视了那张笑得分外欠揍的脸。朱武见状唉声叹气的道“小朋友有任性的权利,不过讳疾忌医可不是好习惯呀。来,别害羞了,给爹亲看看你的伤。” “痊愈,不劳费心。”意识到再不应声对方便绝不会给自己清净,赦生硬梆梆的挤出来了六个字。 朱武噎了一下,迅速扭转话题“教你的法诀练得怎么样了有什么地方不清楚的,尽管可以拿来问爹亲嘛。这是爹亲根据螣邪郎的功体设计的纳真神诀改良版,不一定适合你的修行,要是不习惯的话,爹亲再设计一套30版的给你” “很好,不必。”这回的回答直接精简到了四个字。 朱武无奈的笑了笑“修行上的事大而化之可不怎么好,爹亲知道你害羞。没关系伏婴师那边已经加班赶工着手打通空间壁障了。放心吧儿子,顶多三个月,三个月后爹亲要是再把你接不回来,就叫伏婴提头来见” 赦生漠然望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朱武眼花,居然看到他嘴角小小的上挑了一点儿,似乎是冷笑了一下 好吧,和动辄丢给他一记大大的白眼继而扛着刀掉头走魔的螣邪郎相比,眼下赦生的反应已是相当之温和从容了。儿女都是债啊果然还是黥龙这孩子乖巧懂事。 朱武是在赦生垂死昏厥的那一刹那间,循着父子血缘的那一点玄之又玄的感应找到他的。以血脉为引,借助鬼族血眼能破万法之能,他源源不断的输送了大量魔力过去,其中大部分在空间乱流中消耗殆尽,只有为数不多的一点输进了赦生体内,于幼子魂飞魄散之前,险之又险的强行将他的魔魂粘连起来。 可惜这般的精神相连在赦生醒转后就被后者斩钉截铁的打断。朱武不知道,赦生在濒死之时便已释怀了曾经所有的心结,甚至接受了自己朱武之子的身份,这才使朱武得以感应到他。更不知道赦生之后对他所有的不耐与抗拒其实并非敌对,而是少年心性,觉得自己明明已经足够强大,却在以卵击石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后,最落魄无能的一面还被亲人看了个一干二净的别扭。 被打得垂死的样子被看到还罢了,总归那时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可要是他涂个药、扎个伤口、练习个招式都要被无时不刻的盯着,那样的日子委实太恐怖了些。他宁可做一头静静舔舐伤口的孤狼,也不愿意沦落为一只打个喷嚏都要被关心过度的爹妈从头到脚舔个遍的小奶狗。 于是赦生单方面掐断了与朱武的精神联系然而魔高一尺,魔皇高一丈,朱武眼疾手快的在他身上贴了术法坐标。 自此,赦生的生活不可逆转的陷入了水深火热的境地。他永远不可能知道银鍠朱武的影子会在何时、何地突然冒出来,会滔滔不绝的唠叨多久,话题到底会是他的伤势、他的修行还是螣邪郎今天又跟他掀了几回桌、母后又和他吵了几回架 好在赦生自小便在与螣邪郎“爱的交流”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并养成了非凡的忍耐力,他强自他强,清风拂山岗。以朱武的水平,也就是个升级版的螣邪郎而已,并未超出他的承受范围,只是难免会时不时的暴躁那么一下。 幸好朱武啰嗦归啰嗦,行事还算有分寸,从不在赦生之外的第二人面前现身。但凡元瑶现身,他必然会消匿无踪,只在她离开后毫无征兆的从某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冒出来。 “这名女修很关心你啊”这是眉飞色舞八卦状。 “嗯。”赦生冷冷应道。她自己闯下的烂摊子,能不关心善后工作 “她貌似对你有点意思哎呀,我便知道我的儿子魅力非凡”这是兴高采烈自得状。 “呵。”赦生面无表情。她岂止是对我有点意思,她一度简直对杀我这件事很有意思 “唉,说得好好的怎么又开始变脸了你这孩子,爹亲是在开玩笑,这不是关心你吗讲真的,人类女性再优秀,哪里比得上我们魔界的魔女好呢就拿你母后来说吧,样貌、身材、能力、血统、脾气无可挑剔”这是温和规劝状。 “呵呵。”赦生干净利落的回了他一记嘲讽。前四样确实无可挑剔,但是把“脾气”这一项加进去您老心虚不虚 终于应付完了朱武的“爱的关怀日常唠叨时间”,赦生揉了揉微微嗡鸣的耳朵,四围昏暗幽凉如水,静静的环住了他。有点点滴滴的雪珠自那一线天隙深处落下,于黑暗中唯一的一柱光明之中飘飘洒洒,似极了潇湘馆婆娑的竹影,飘昧的烛光。 至多三月便回魔界吗 忽然之间很想见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公告(关于《千年缘》与《掌心花》) 目前为止,已经有两位童鞋在评论区问过作者菌掌心花和b站的千年缘是什么关系,作者菌集中解释一下,毕竟这年头大伙儿对于抄袭的神经过于敏感,尽管作者菌相信清者自清,但是该避免的还是规避一下。 才发现昨天那位亲的评论消失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网址被jj河蟹掉了,爪机看不成,回去作者菌开电脑瞧瞧能不能恢复 先介绍下千年缘的作者恋上冷的雪。b站、微博、优酷用户名恋上冷的雪;赦生童子吧吧主地狱花金牛座;qq名地狱金牛;亲友昵称地狱节操地狱,本命吞佛,吞赦骨灰粉,有喜欢她的作品的童鞋请不要吝惜的关注她吧有很多萌萌哒的脑洞哦重磅推荐前夫的爱,作者菌写的词哦 看出什么了不错,地狱是作者菌的姬友,她在千年缘底下的发的那段文字里的“亲友脑洞太大”的那声哀嚎里的“亲友”就是作者菌。 作者菌从去年开始,每年6月24日本命赦生童子生日的时候都会发一篇贺文。但作者菌码字速度慢,往往会提前半年就开始写大纲写存稿。赦玉这对c其实去年就开始构思,但那时没能跨越这相差过大的世界观,所以硬是以黛玉为原型写了一个玄宗小师妹璇玑水含碧性格迥异,但容态相似,父母俱亡,喜欢莳花,映射黛玉葬花直到今年才终于克服了一些障碍开始着手这一对的存稿然后作者菌就卡存稿了。 于是出现了如下一幕 作者菌地狱,十一周年的贺文我开始着手准备了哦 地狱是吗我萌吞赦诶 作者菌我知道啊,c黛玉,黛玉是我女神,这对一写作者菌就不再写赦生c文了。 地狱加油。 作者菌可我卡文了。 地狱加油。 作者菌需要灵感。 地狱加油 作者菌给剪个视频呗 地狱我没看过红楼梦。 作者菌我有87资源 地狱我本命吞赦 作者菌地狱3 地狱 作者菌地狱 地狱好吧把87传给我吧。 过程大约如上,详情还得回头翻聊天记录去 于是她枕戈待旦厉兵秣马,将大半个清明假期投入了恶补87的战斗之中,然后她就萌上了王熙凤,并且险些剪了一个赦生与宝玉的v出来。 当然经过作者菌的坚决反抗,千年缘终于出炉。效果萌萌哒 就是剪成了个杯具 是以,说作者菌灵感源于千年缘也对也不对。因为赦玉的文事实上在地狱剪视频之前就已经有了雏形;但她的视频确实给了作者菌很多灵感比如省亲和赦生被揍得血流成河就是看了v之后才有的想法。 至于作者菌为毛没有提过千年缘的事,主要还是因为那是个杯具,贴出来怕亲们先入为主,还以为这是个悲文。事实上这篇就是个努力不往ooc上去靠的混搭文,ooc这种风格,用在作者菌路人的角色上毫无心理压力,但是赦玉这对一个是作者菌的本命一个是作者菌的女神,作者菌下不了手。越是深爱,越是珍重以待,这种战战兢兢的心情,相信很多人都有。 以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妙玉 柔絮飘摇,柔软融融,清一色的洁净的白,或盈盈落于林间梢头,或幽幽的擦过少女们娇美的脸颊,掠去一丝暗香。 纤秀的手探出,匀净的肌骨泛着明珠美玉的莹润宝光。晶莹的雪花飘落在手掌之上,不过眨眼间便化去了,余下星星点点的清澈水痕。 “姑娘快别玩了。这东西看着是好看,可实在凉得厉害,把手冻着了也不是玩的。”紫鹃见黛玉站在廊下拿手接那纷纷扬扬下落的雪花,不由笑着摇摇头,笑是为着她难得一见的童心,摇头却是叹她总不记得顾惜自个儿的身子。 “今冬的第一场雪,纵受点寒,也是不枉了。”黛玉淡淡道,接过紫鹃硬塞来的手炉。一来一往不免两手相触,紫鹃感觉到黛玉的手体温尚温,并没有预想的那般冰凉,不由笑出声来“好在姑娘如今的身子比从前可好多了呢” 黛玉闻言瞥了她一眼,眸光清泷,流盼之中说不出的娟秀飘逸,险些看呆了紫鹃“老在屋子里带着闷得慌,正想出去走走,可巧儿你就出来了。正好,你快把我的斗篷取来,你也穿得暖暖和和的,咱俩越性趁着这雪出去逛一逛。” “才刚说身子好了些,这么快就淘上了,我就说姑娘是个爱玩的。”紫鹃无奈,只得回屋取衣裳。时人风俗,下雪时节最好穿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白雪红衣,好不鲜亮。可黛玉尚在孝期,不好穿艳色,紫鹃便取了条烟青色的鹤氅来,与黛玉穿戴好,她自撑了伞,主仆二人踏着雪,逶迤而行。 随黛玉住进大观园不过大半年的光景,里头的景致紫鹃已是看熟了,雪景倒是头一遭见。一路缓缓走着,见花木一洗秋日的枯败颓唐,一树树的霜凝冰笼,宛如琼枝玉树,被日头清清澈澈的一映,更是五色玲珑,好不好看。紫鹃不觉道“平日里只道下雪天冷,恨不能缩在屋里一辈子不出来,哪里想到外面会这么好看难得的是人都呆在屋里,没了人四处走动,清净得像幅画似的。说是过静了点儿,可有些声音反倒听得愈发清楚了。” 黛玉点头“你这番话,倒得了几分禅家风味。” “什么蝉家蚊家,我听不明白。我说的是那边小山上的梅花,平时没留心瞧,这回安静下来一瞧,才发现生得好生齐整。明明隔了这么远,倒好像连落花的声音都能听见似的。”紫鹃说着朝山腰指了指,“姑娘你瞧,那不是么” 黛玉也早看见了,却是栊翠庵外种的红梅花,林林总总有十来树,也不知是从何处移栽来的,去年开时大家还忙着省亲之事,自然没几个人注意这佛门槛外的几株不言不语的梅花,黛玉还是头一回瞧见。那红梅应是经过精心修建的,虬枝苍劲,蜿游如龙,那花奇红,胭脂犹欠三分骨秀,烈火无法拟其沉潜韵致。不过是一丝微风,那寒香便合着白雪幽幽扑面而来,黛玉只觉颊齿生香,不觉静静点头。 她素习对僧佛之流不甚留意,只是姐妹妯娌闲聊时听说过这栊翠庵的住持妙玉的来历。原来她亦是姑苏人氏,本是官宦人家出身,因自幼多病,不得不舍身入空门带发修行,这才好了起来。前几年随师来京,索性定居了下来。她容貌奇美,年纪又轻,于佛法经文上造诣颇深,于都中名声颇响。适逢贾府为元妃省亲建造省亲别墅,听闻她的名头,特意下帖子请来当这栊翠庵的住持。 黛玉究竟对此无甚兴趣,听过就算,便是栊翠庵就坐落在山脚不远,她来来回回路过了不知多少回,究竟也不曾生出踏足一步的兴趣。却不曾料到在这方外之地亦有如此景致,倒是她平日里心存偏念,竟不曾留意过。 正赞叹间,便听山门吱呀作响,一名身披水田衣的妙龄女子推门而出,墨发如云,肌肤莹白,一双眸子却极黑极幽,她不期门外有人,与黛玉目光对了个正着,彼此都是一怔。 黛玉垂了眼,向她微笑颔首。晶莹雪光中,她的人淡得似欲乘风而去。女子看在眼里,叫道“山寺偏僻,难见芳客,不知可有兴趣入内,于佛前饮一杯清茶” 栊翠庵内一应建筑尽皆朴素无华,偏山墙边红梅开得芬芳盛烈,两相映衬之下,一方愈素净,一方愈凝艳,别具风味意趣。女子领黛玉和紫鹃进来,唤了个姑子带紫鹃去东禅堂歇脚说话,自己却一径领了黛玉往耳房里去。佛寺清苦,小小一间耳旁里自然并无多余陈设,惟见一榻、一几、一炉、一博物架、一蒲团而已。 “仓促会面,还未请教居士法号。”黛玉坐在蒲团上,看女子在那里烧水、煮茶,不觉问道。女子转身取了一只点犀乔,闻言回眸“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却知道你是谁。你若果真不知道我是谁,便是我看错了你。” 听她如此说,黛玉点头微笑,接过她的茶细品,果然轻浮无比,香妙动人,难得的是那茶具,通体以犀角琢成,色泽晕黄,日光自窗棂投入,恰有一缕投映于杯壁之上,登时通透如美玉玲珑,委实莹润悦目。 黛玉正把玩间,听见一声清越鹤唳,由山顶一掠而下,飘过红梅树,直向沁芳闸而去,惟余余音袅袅,久久不觉。黛玉一时只觉心神皆空,不觉叹道“听鹤赏梅,烹雪煮茶,镇日如此消遣,也是逍遥自在了” 女子正坐在榻上喝茶,闻言侧脸瞄了她一眼“你既钦羡,何不入我门中” 黛玉若有所思,许久方才微笑“我可是俗之又俗的一个大俗人,邀我入门,不怕玷污了你这清静之地” 女子冷笑“我原以为你是个天然不俗的,孰料也沾了他们那首鼠两端的毛病。你既爱这清净,便抛尘绝俗的随了我,横竖这红尘纷扰,你争我抢、兴衰不定的,有什么好留恋之处你既留恋那红尘富贵,又何必来我这里寻清净没得混了这儿的气味,搅了我的清净” 正说着,只听门外紫鹃叫道“姑娘,我们出来得久了,该回去了。”黛玉当即起身告辞,女子也不留客,只送她们二人到山门外,便关了门返身回去。 紫鹃打着伞,和黛玉没走两步,便听到身后的关门声,恨恨道“这妙玉师父也忒刁钻了些,也不见姑娘怎么着,她倒不依不饶的”原来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栊翠庵的住持妙玉。此人在大观园中的风评一贯古怪,紫鹃哪里放心黛玉被她拉走故而只略在禅房坐了坐便出来找自家姑娘,远远听见对方在讥讽黛玉,心中不忿,当即开口叫了黛玉出来。谁想到这妙玉师父居然刁钻至此,客人还没走远便关门,一点最起码的礼仪规矩都不懂 黛玉兀自出神,并未注意到她满面的愠色,默默踏雪走了半晌,蓦然梦醒一般叹了口气“钟鼎书香门第的闺阁秀玉,自是有着旁人没有的傲气。” “她怎么能和姑娘相比”紫鹃素来温柔随和,此番这么夹枪带棒的说话,可见真是被妙玉给气得不轻。 黛玉再不说话。适才她只是在想,她一般的也是幼时多病,那时也有个和尚来,说她最好跟了他去,否则一生不得见外人、也不得有哭声那时若爹娘果真舍了她去,那今日之她,未必不是妙玉这般,逍遥清净,古井无波。不会被送到外祖家,也不会遇到赦生。 大概仅为后者,她也绝不会为拒绝妙玉而后悔。 朝露之城的冰雾时现时隐,时聚时散,时升时落,时幽时寒,诡谲莫测,一如鬼族军师伏婴师唇边的笑容。 伏婴一族自诞生伊始即作为鬼族王佐存在,上一代最优秀的女子甚至嫁入银鍠氏,成为了最尊贵的魔皇弃天之后,并诞下了现任魔皇银鍠朱武。那位鬼后,正是伏婴师的姑姑。 既为血亲,又是相族领袖,伏婴师注定成为朱皇最为倚重的臣子。事实也确实如此,朱武视他如心腹,国事上坦诚相商,家事上也推心置腹,政务上全权托付,甚至权力也不吝分享位高权重,风光无限,实乃王者之下第一人,一时魔界上下诸魔钦羡。 这是朱皇对吾器重之心的表现。伏婴师望着高得几乎能将他没顶的公文,在心中默念道,然后紧了紧神似棉被的天青大氅,坐在了案前,魔气一引,被放在最上方的公文立即悬到他面前,自动翻开了扉页。 是朱武催促异界打通进度的公文。 嘴动一动就得底下人鞠躬尽瘁,自个儿却天天跑去和老婆腻歪、和长子次子切磋、和幼子跨界视频聊天,这种器重爱谁要谁要反正他不想干了 苍白的手指绿光吞吐,指间已多了一枚纸人,伏婴师的笔尖在上面逡巡了半晌,最终还是没能下决心把“银鍠朱武”这个名字写上去。只是一个召梦诀而已,顶多会让表兄一连做上半年的噩梦,无伤大雅的小报复。可万一不小心触动了表兄哪根愤世嫉俗的神经,再离家出走可就不妙了。敢跟自家表兄比万年中二病的,除了自家表嫂,也只有那已成了神的姑父弃天帝更胜一筹。 罢了,吾忍。 伏婴师抬眼望了眼被自己忽略的公文,发现下方还注了行小字,银鍠朱武式的龙飞凤舞张狂恶劣限期三个月。 伏婴师想罢工。 哼许久未与孤月相见,身为一名合格的男人,怎能如此的冷落自己的未婚妻呢今晚就去见她,顺便交流下她亲爱的皇兄与皇嫂感情过密的问题。至于眼下 还是先破解这空间壁障吧。 公私分明,鞠躬尽瘁,兢兢业业,上至家国政务下到表哥家恋爱结婚找孩子等等事无巨细尽皆包办伏婴师无愧于魔界第一劳苦模逼,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自鸠槃神子感应到赦生随身携带的替身符破毁,伏婴师便大致定位到了赦生所在的世界。不久之后,朱武又凭借着血脉联系找到了赦生的具体位置,详细坐标到手,空间定位已毫无难度,难的是赦生所在世界的属性不仅与异度魔界大不相同,甚至与道境也是相差甚远。要突破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的空间壁障,无疑是难比登天好在伏婴师经过多日研究,已有头绪。 逆五星法阵开启,伏婴师手拈符咒,眼望着面前漆黑深邃的时空裂隙,感受着内中杂乱而汹涌的时空之力,淡色的唇畔露出胸有成竹的笑意。白皙修长的手指之间,暗黑的符咒无端自燃,化作了细碎的灰烬。 无声无息,幽深的时空乱流潮汐般退了开去,障碍一去,伏婴师即看清了裂隙深处的东西。那似乎是一堵水做的高墙,说是墙又不确切,它更像是一层柔软而透明的蛋壳,密不透风的包裹着它的中心。隔着这层水一般清透的壳子,甚至能够隐隐望见内中变形的楼观阁宇、市井烟火。 这便是那个彼端世界的空间结界看上去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彼端世界,你做好了迎接异度魔界的准备了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玄影 彼端世界,你做好了迎接异度魔界的准备了吗 伏婴师笑容更深,正欲就势打破这魔界通往彼端世界的最后一关,孰料目光凝处,忽然察觉到那结界之上有异光闪动。 只手一拂,画面顿时放大。只见点点金光星罗棋布于空间结界的各个角落,恍如沉落清湖的星海,又似明镜面上的金屑,幽美而玄妙。 那光太细小,看不清个中就里。伏婴师索性运转术力将其拓印下来,再放大了百倍,才看清了其中内容 “这是何物”僵滞良久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魔界军师难得的变了脸色。 事实上,伏婴师的话并不准确,因为那东西单拆开每一部分他都认识,只是组合到一起就完全读不懂意思啊 这种属性听起来是不是格外的有似曾相识之感没错,此物不是什么奇珍异兽,不是什么诡秘阵法,也不是什么震撼三界的惊世秘密,而是一套试卷。 文字汉字繁体。 分制每题一分,满分一百。 内容根本看不懂。 伏婴师自幼修习巫觋之术,论术法造诣,放眼整个魔界,他称第二,绝无人敢称第一。而异度魔界与道境玄宗交战多年,为知己知彼起见,伏婴师又兼修了道术,在道法上的成就之高,便是那六弦四奇,内中能高明过他的也不过区区五人。如此奇才,实属罕见。然而魔无完魔,饶是伏婴师再全能,面对这前所未见的陌生偏又精深无比的理论体系,依旧是束手无策。 若是鸠槃神子在还罢了,此魔惯是杂学旁收,不仅浸淫魔道,于人类的诸般学说亦有极深了解,或许能解开眼前困局偏偏这家伙老成了精,早早就预见到了被抓壮丁的悲惨命运,居然在替身符之事甩锅给伏婴师后就抢在后者报复前溜出了魔界,美其名曰“游学”,天知道去哪里逍遥去也 事到如今,惟有召开全民大会商议解决之策。从没有任何艰难坎坷可以阻挡异度魔界的步伐,集众魔智慧,定能攻克眼前难关 魔殿之上,深青的魔火汹汹不息,映出众魔肃然的面容,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如临大敌。 伏婴师手持厚厚一摞纸,面具后的双眼透出阴测测的光。魔族六先座,邪族风流子,鬼族断风尘,以及以他们为首带来的三族智囊团,众多魔界精锐的目光齐齐投向他。 魔界军师嘴唇轻启“第一题,何谓一日经” 漫长的沉默。 众魔神态冷峻,以目光交流着彼此的想法,终于,位列六先座之首的鬼知长老郑重开口“莫非是一部名为日的经书内容与太阳神有关” “吾赞同鬼知的意见。”六先座内的其余五魔纷纷表态。魔界智囊团中的资深元老都众口一致敲定的完美答案,其余魔物自然更挑不出毛病来然而,异议也不是不存在。 “恕吾直言,”年轻的声音低沉而悦耳,“那是在一日之内写完一部经的意思。” 伏婴师顿了顿,以术法将答案拓于空间结界之上,只见那处金光骤然暴涨又消失。灵气场微妙的一变,在场众魔修为皆不低,几乎同时感觉到那空间结界上的一处小小节点破开了。 “第二题何谓二行”伏婴师道。 六先座向是智囊界巨擘,在众魔心目中是无可撼动的权威。见他们六魔居然不敌新人,一时谋士们跃跃欲试。西城风流子笑道“可是极其中二的行为” 众魔面面相觑,心道用来形容朱皇倒甚是贴切。 年轻的声音再度响起“那是见行与爱行。” 金光灭,第二处节点破。 “第三题何谓七有” 这回没有魔说话,静待先前的少年回答。果然答案旋即报了上来“地狱有、畜生有、饿鬼有、天有、人有、业有、中有。” 第三处节点,破。 “第四题何谓八辩” 众魔的目光齐齐望向大殿的一侧。 少年的声音似乎有些无奈“八种佛所特有的辩才,不嘶喝辩、不迷乱辩、不怖畏辩、不憍慢辩、义具足辩、味具足辩、不拙涩辩、应时分辩。” 第四处节点,破。 “第五题何谓九无学” “据中阿含经记载,应为退相、守相、死相、住相、可进相、不坏相、不退相、慧解脱相、俱解脱相。” “第六题何谓十魔” “蕴魔、烦恼魔、业魔、心魔、死魔、天魔、善根魔、三昧魔、善知识魔、菩提法智魔。” 伏婴师从题海之上露出一双眼睛“你的名字” 万众瞩目之中,白衣赤发金瞳的少年魔将优雅欠身“指教了,吾乃吞佛童子。” 吞佛童子,邪族的后起之秀,小小年纪便担当二殿殿上大将的要职,据传深受女后倚重。只是一直以来驻守邪族领地,未与外族有所接触。是以饶是伏婴师见闻之广博堪为魔界百科全书,对此魔的了解依旧只停留在文字介绍上。伏婴师仔细的看了他几眼“原来是女后座下爱将,邪族的天才大将吞佛童子。” “术业有专攻,吞佛童子只是于冷门杂学上有些微兴趣而已。”吞佛童子道。 “能者多劳,剩下的全交予你,如何”伏婴师问。 吞佛童子说不清是自得还是谦逊的一笑,接过试卷,刷刷刷的做了起来。 酆都名山。 月色沿石隙投入,一缕银尘如幽幽沉浮的飞雪,空灵而静默。 赤炎乍涨,朱武的投影就这么大咧咧的搁在月光中央,眉飞色舞的带来了两界通道不出三日即可打通的喜讯。出乎他意料的,赦生的目光中不仅不见喜色,反而游离向不知名的方向,也不知在想什么,俊秀的脸容上有淡淡郁色升起,挥之不去。 看着他这幅神情,向来不留意他人细微情绪的朱武难得的留了心。他不再说话,只定定的注视着赦生,过了半晌,后者居然都未曾意识到某个噪音源头的失声,如此的心不在焉,落在朱武眼里,俨然是非暴力不合作的冷漠。 果然,还是对他这名半路杀出来的亲生父亲芥蒂未消啊 “赦生,有一物,吾想是时候该拿给你一观。”朱武的语气仿若叹息。 言语间罕有的惆怅令赦生不觉从思绪里抽离,只听朱武道“当日吾预感魔界有难,日夜兼程赶回魔界,阴差阳错迟了一步,到底未能赶得及与二弟见上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赦生微不可查的身躯一震。与父王的最后一面,是无论他在生死之间徘徊多少回也无法淡忘的记忆。 鬼王银鍠玄影并非银鍠朱武那般容颜盛曜如长日横空的魔物,他苍白、安静、病弱,常年缩在厚重的墨氅下,惟有仔细观察,才能从他水墨色的眉目里辨出几分银鍠氏的剑一般的锋芒戾气。 他用枯瘦的手拍着赦生的肩“孩子,你要记住魔之一生,可以没有强大的武力、超凡的智慧,也可以没有纯粹的血统、高贵的地位,可绝不能没有紧要关头拒绝自己私心的勇气。” “因为,有些错一旦犯下,穷尽一生也无法弥补。” 与传闻中战神朱武出走魔界所引起的惊天动荡相比,鬼王的去世除了在小范围的亲人里蔓延起了哀伤的气氛,其他方面的影响微乎其微。王者的离世本应引发一系列的连锁问题,然而外有伏婴师主持大局,内有九祸女后坐镇,空缺的王权就这么平稳的实现了过渡。而不久后朱武回归魔界,举国立时便沉浸在了欢庆与振奋之中,几乎无魔记得他们刚刚失去了一名王者。 沸腾的不止是人心,还有甚嚣尘上的桃色旧闻。“战神与女后的二三事”、“女后之子赦生身世的n种猜想”、“三个究竟爱哪个那些年王者们的风花雪月”流言蜚语在大街小巷暗中滋长着。无论走到哪里,赦生都能感觉到暗处投来的几乎能把他扒皮剔骨的窥探目光。 无论在何处,世上总有许多无聊之士。王室行为不端,为他们了充足的谈资,自然不能指望他们口下留情。然而魔者慕强,朱武是魔界史上最强的战神,九祸则是邪族乾纲独断的女王,这等生来便光芒万丈的强者,任何轻慢的言辞都不会被加诸于他们头上可鬼王呢 赦生完全不想探知父王在诸般流言中所承担的角色。 应该是察觉到了幼子心底的不满,九祸召他来,欲将当年之事分说明白。赦生怀着微妙的恨意与厌弃去见了母亲,果然,得到了自己最不希望得到的答案。 “吾与朱武少时即情爱深笃,但同为一言九鼎的王者,难免有彼此冲突之时。后来朱武拒绝继承鬼王之位,转而将王位让与玄影,当夜赶至邪王殿,说要吾跟他走。”再度回忆起当年的决裂,九祸冷秀的眸底惟有叹息,“吾与朱武不同,朱武尚有玄影为辅助,而吾却是独生女。吾若跟他走,邪族该交予谁大概是吾回绝得太坚决,伤到了朱武,他” 些微的停顿,是记忆的恍惚,亦是诧异,那样浓烈到恨不能凌迟对方的爱与憎恨,再忆起时,竟然已记不清当时的心情。九祸很快收回了思绪,淡淡道“吾不能原谅他。” “他负气远走他乡,而吾,则于之后发现了你的存在。” “所以,您嫁给了父王”赦生哑声问。 “身为银鍠氏的嫡系后人,你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九祸道。 “只有这些”赦生道,低沉的声线压抑着万重雷云。 九祸看着他“玄影亦是如此考量。” 魔之一生,可以没有强大的武力、超凡的智慧,也可以没有纯粹的血统、高贵的地位,可绝不能没有紧要关头拒绝自己私心的勇气。 “够了”赦生吼出了声。九祸诧异的望着他,他一时只觉母后不解的目光远比冷嘲热讽的刀剑还要伤人,不由用力握紧双拳,忽然招呼了雷狼兽,头也不回的离开。 父王临终前曾道,有些错一旦犯下,穷尽一生也无法弥补。所以他一直待赦生那样的好,不管是出于真心喜爱还是爱屋及乌,甚至仅仅是负疚之下的补偿,他都是赦生认可的父亲。 为何非要点明事实错担的王位、无望的爱情,父王的一生,便只是一个被盖棺定论的笑柄吗 “够了、够了”赦生想,“给父王留一份尊严” 他愤然离开,却不知道自己这一走,飘零他方世界数十载,险些再无归途。 大约经历过真正的生死考验,见识、想法都会有所改变,于朱武、九祸,他已消去了起初的愤恨,可养父银鍠玄影依旧是横亘在他心底的一道不可触及的悠长叹息。 如今再提起这些陈年旧事,还有什么意义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不得与飞(捉虫) 少年的沉默似荒原上暴风来临之前沉沉压下的长云,压抑着某种近似于愤怒的隐约而厚重的力量。朱武看在眼里,益发下定决心要将当年的那笔糊涂账开诚布公的说个敞亮。 “二弟曾寄给吾一封书信,只是吾当时已动身回返,之后魔界迁徙,才与信使再三错过。”他顿了顿,“那封信,三年前才归于吾手。” 赦生抬起头。 朱武拿出一封信,纸张的幻影浮动在赦生眼前,一笔一划劲瘦如铁画银钩,正是鬼王的手迹。 朱武吾兄 离族多年,至今不肯回返魔界,是仍怪罪二弟吗这么长的时间,忏悔似乎难以磨灭这错误的一切,回首往事,若是吾当年拒绝兄嫂,吾止住这非分之想,就不会有今日的痛苦碧女难产身亡,吾心知孩子被偷天换日,却不吭一语;日后又为兄长出走,意外能娶得九祸而喜;心知九祸已怀骨肉,吾仍喜不自胜。如今想来,吾真真禽兽不如。 漫长的心理折磨,让病躯再无回天机会,这是弟的报应吧。但若是吾的报应能换回旧日的亲情,弟死无足惜,只求兄长再回魔界。而九祸一身清白,吾虽曾有妄想,却不敢图之。弟身病重,惟恐时日无多,恳求王兄回族再接王位,与旱魃、九祸并肩作战。近日伏婴一族观测天象,恐有天变之虑,恳求王兄回族,再领鬼族之风。 二弟遗笔 熟悉的手迹唤起了太多回忆,只看着它们,赦生便可想象出那只骨节分明的枯槁的手颤抖着握笔落墨的样子。谁能想到,那样一个暮气沉沉的王者也有年青焕发意气飞扬的年岁 赦生还记得自己幼时,曾被那只手裹在手心里临帖,望着一行行陌生却刚健的墨字从笔端流洒而出,他像望见了祖神弃天帝的创世神迹一般,感受到了某种新奇的快乐。见他自顾自的盯着桌上的诗静静的看,手的主人低若叹息的笑了一声,为他念诵它的内容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陌生而拗口的内容,让赦生不觉慢慢瞪圆了眼睛“父王,这是什么” “这是诗。”鬼王摸摸他的脑袋。 赦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我听说过这个东西,兄长说,母后也喜欢诗的。” 鬼王的身体微不可查的一僵,许久才放松“螣邪郎没告诉你,九祸她喜欢的诗只有两句” “两句” “是啊,只有两句”鬼王低沉的声音仿若惆怅的叹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说这句话时,鬼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侧开了头,留给赦生的只有一个略显苍白的侧脸。不知为何,这个看似平淡的画面,在赦生的脑中清晰的留存了很久。 多年之后他才知道,那位离家出走多年的伯父银鍠朱武的诗号,正是“桃之夭夭,在水一方。银鍠鼓舞,杀遍天荒。” 双手不觉紧握成拳,十指深深陷入手心,猩红的血液沿着掌缝低落,在地上汇成了两湾小小的血色水泊。赦生浑然不觉,朱武却看得十分心疼,忙道“爹亲之过错已经没法补偿,可螣邪郎、九祸、狼叔均十分挂怀于你。赦生,不要再用我的过错,去折磨自己、折磨关心你的亲人啊” 赦生一震,抬眼,正对上了朱武投来的目光。 殷切,温厚,平和,仿佛一望而遥遥无际的深海。 那居然是父王的眼神 冬日严寒,往往下一场大雪不过一两日,却要花费十倍甚至更多的时间才能将积下来的雪化消干净。距离上一场雪已过去了近一个月,大观园中各处角落里的积雪才化尽了。这日阳光甚好,融融的映得整个屋子分外明净温暖,黛玉见这天气难得,便吩咐将潇湘馆里的东西理一理,有那需要晒一晒的,趁着阳光好赶紧拿出来见见光。 一时潇湘馆的大小丫鬟、婆子俱都忙碌起来。要知道潇湘馆的房舍虽小,东西却着实不少。潇湘馆本就是昔日为元妃省亲所建屋子里列属第一等的,内中一应陈设的摆件、器物,都是按着皇家行宫的标准置办,加上后来划给黛玉居住,闺阁女儿该有的东西,里面自然无一不备。又有黛玉自家里带来的数目颇丰的孤本、字画、古董,历年黛玉写字作诗积累下的手稿,贾母心疼外孙女、给她添置的上好玩器,旧年宝玉、众姐妹来往送的小玩意儿真收拾起来,实在是一项不小的工程。 家常居住,再精细周详的人都免不得有随手混放的时候,认真清理起来,总能理出来不少意料之外的小玩意儿。春纤便从柜角里摘出来一颗小小的翡翠珠子,托在帕子上给人看“瞧瞧,找出宝贝来了” 雪雁听了,忙把手里正收拾的箱子一合,探脚伸头过去看了一眼“我还道是什么宝贝不就是前年给大伙儿打的耳坠子上的珠子么你一般的也有这么一副来着,哪里值得这么扯着脖子嚷嚷的” 春纤笑道“我有的是我的,这个是凭空得来的,可不就是宝贝吗” “雪雁,磨牙归磨牙,可别扔了自己的事不干,大伙儿这会儿手里都没有空,误了事可分不出人手帮你。”紫鹃正踩着椅子掸高处的灰,闻言头也不回的道,“那珠子都是成对儿的,仔细再找找,保不定还能再凑一个出来。” 雪雁忙又返身过去接着收拾,只扑腾了几下,忽然“呀”地一声叫,吓得丫鬟们都回头看她,只见她高高的举着一个匣子“我也找到宝贝了” 春纤凑了过去“让我看看” 雪雁抱在怀里不肯给她,两人拉扯了半晌,才被春纤劈手夺了过来,一边笑说道“我倒要看看你找到什么好东西了”一边往开打,待看清里面的东西后猛地把盖子一合“不得了,还真是好稀罕的宝贝” 紫鹃听她两人都如此说,不免生了兴趣“什么宝贝,让我瞧瞧看”春纤神神秘秘的匣子捧了过来,紫鹃打开一瞧,谁知里面不是什么珠宝首饰,也不是什么字画古董,竟是叠得方方正正的满满的一匣旧帕子。她合住匣子笑道“你们两个,越大越淘气了。” 雪雁和春纤早笑成了一团。 黛玉坐在书房里,听她们几个在外面叽里呱啦的笑个不停,便走出问道“怎么了”紫鹃回身笑道“雪雁找到了一匣子旧帕子,偏作怪装着找到了宝贝,和春纤合着伙儿哄我玩呢。” “旧帕子”黛玉愣了愣,“给我看看。” “不过是姑娘旧年的东西,最近用不着了,才收起来了,没什么好看的。”紫鹃口中说着,却还是把匣子捧了来。黛玉不过是看了两眼,却长长的叹了口气,形容间似有无尽惆怅之意。怔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放书桌上吧。” 紫鹃不解其意,但她素知自家姑娘是有些痴癖的,如此行为实在不算稀罕,故而也没有多想,便依言放好。 月轮孤悬之际,正是夜深人定之时,潇湘馆中却尚有一灯如豆。紫鹃她们早被黛玉支去睡了,只剩下她披着衣孤身坐着,独对着一枝明灭烛火。黛玉出神良久,瞥见书桌一角放的匣子,目光沉了沉,忽然探手入袖,取出了一物。乌鞘似墨,宝石如血,正是赦生赠她的匕首。 黛玉的屋子里总收着许多的帕子,缥色的如碧波,素色的似流云,丹色的若艳花。而黛玉也总有那么多的泪水要流,或是和宝玉有了口角,或是思念故去的亲人,或是怀恋故里,或是春凋秋逝,触动了心肠。 黛玉的眼泪,一年到头很少有停息的时候,她屋里的帕子,也常年鲜少有干的时候。 她有多久,没用到这些帕子了呢似乎遇见了赦生之后,她的眼泪便越来越少了。 纤细如美玉的指尖轻轻的抚过匕首柄上凶兽图腾的每一笔纹路,良久,一珠清泪蓦然滴落,破碎在了凶兽戾煞圆瞪的双睛之间。 那个畅游冰原的梦醒之后,她便恍然明悟,自己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温存拭泪的绢帕,不是同病相怜的楚囚对泣,更不是举案齐眉的貌合神离面子风光,而是一双坚定扶携的手。 黛玉心绪如潮,一时忘却了所有的嫌疑避讳,开匣拿出一方旧帕子,提笔在上以极玲珑的簪花小楷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橐中龙鳞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她一气写完,这才发觉两颊冰凉,摸了摸脸颊,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她攥着那方帕子许久,方才轻轻的用它包住了匕首,小心翼翼的挪出了几叠帕子,将匕首藏在了匣底,方才密密的用帕子填好,将匣子放在了书箱之中。 她不知道,一门之隔,赦生以隐身之法立在夜色的暗影里,正默然无声的望向她。分别近半年之后,这还是两人初次的重逢,却只是单方面的相见。明明只是咫尺之遥,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之远。 在赦生的记忆里,黛玉还只是一个文文秀秀的小姑娘,水一般的发,烟一般的眉,雾一般的瞳。瘦瘦弱弱,像一枝不胜霜霰的支离樱枝。她的存在,于赦生而言便像他幼时珍藏的产自魔界死海深处的五光十色的小小海螺,小心翼翼的揣在怀里,不叫任何人知晓,只在四顾无人的时候掏出来,一个人悄悄的看。 可只是半年不见的功夫,她似乎便长大了些,身体也健朗了好些。似是那一度枯涸的细枝忽而绽开了一两只嫩秀的蓓蕾,并非繁花似锦,只是疏疏宛宛的悠然着,便让脑中尚存着从前印象的他看在眼里不免惊骇起来,何以只一秋冬不见的功夫,对方便变得如此蕃盈而美丽。 既是诧异,又是某种不可思议、无法言传的惊艳。 可,那又如何呢 那名叫做元瑶的女修行事虽然不近人情,最根本的立场却是站对了的。那是人类的立场,又何尝不是异度魔界的立场。人类向以除魔卫道为行事准则,而魔界戒律,与人类有任何过深的牵扯都必严惩不贷。 人魔之别,就像九天碧云和九泉狱火,是穷极一生也无法跨越的天堑鸿沟。赦生毕竟不属于这里,正如黛玉不可能属于异度魔界。隔在他们之间的,从来不是千山万水,而是两个世界。 他的存在,于她,已无必要。 这样也好,他本就是时候离开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父王的诵声蓦然划过心头,那悠长缠绵的深郁,即使是千年万载也无法纾解释去。赦生背过身,严冬的风夹杂着刮人的凛冽寒气,少年抱着双臂往潇湘馆竹绿的柱子之畔一靠,年轻的心中蓦然被求而不得的痛苦淹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凛冬(修) 飞雪欲来,彤云先行。 黛玉手扶着劲翠的竹身立在竹下,望见半边天又沉沉的盖住了乌压压的云,劈面刮来的风渐强渐冷,便知又要落雪。她这些日子心里一直闷得慌,往常这个时候还可去怡红院与宝玉说笑解闷,可如今她因着心病,早刻意的和宝玉保持开了距离,一并的连去怡红院的次数也减少了。而众姐妹里,迎春木讷寡言,惜春小小年纪却寡绝得厉害,探春倒是伶俐,和黛玉却总不是一路人,话不投机论理大观园众姐妹中,才学、见识与她相匹的只有宝钗,可从前因宝玉而起的嫌疑,使黛玉对宝钗总有些看不过眼之处,如今那“因”虽不存在,“果”却还在,对宝钗,她到底做不到敞开胸怀相交。 贾母是疼爱她,连亲孙女都要推后一筹,可她的心思万万不可教她知晓;王夫人、凤姐待她也好,但有多少是亲戚情分,有多少是看在老太太疼爱她而前来俯就的面子情,黛玉分得清楚;紫鹃她们纵然贴心,却根本不懂她的烦恼;其余丫鬟婆子更是无从交流千钧心事的重压之下,黛玉一日日的沉闷下来,紫鹃见她镇日闷坐,唯恐她把自己闷坏了,便极力的催她出门走走。黛玉不想她为难,只得出来,却只是怔怔的站了会儿,此刻明知有雪也懒怠进屋,可还没站多久,紫鹃便忙忙的出来找人,黛玉只得返身回屋,在月洞窗内坐了。 她到底无事可做,便随手抽出本书默默地看。她看得既心不在焉,那书便不过是入眼不入心,看了半晌都不知道里面写的什么。倒是听见外头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廊下的鸟笼秋千似的来回摇荡,惊得内中的鹦鹉八哥炸窝也似的跳来跳去。 羽片大的雪花一层一层的下着,待吃过晚饭,外头也落了一尺来深,雪光明晃晃的好不晶莹。黛玉难得起了兴致,正寻思出门看看黄昏下雪压竹枝的景致,便听见一阵笑声自外传来,清清脆脆,透着股爽利的明媚劲儿。 阖园会这么笑、且笑得这么风风火火偏又不失悦耳动听的,惟有宝玉身边的大丫鬟晴雯。果然帘子一挑,一个个头高挑形容俊俏的丫鬟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 说来也巧,贾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身份来历各自不同,却时不时有那么几个非亲非故却偏偏形容态度颇为相似的。像薛姨妈自金陵带来的香菱,容貌与已故的宁国府贾蓉之妻秦可卿便有两分相似,而晴雯的容貌原是众丫头中拔尖的,然而容色妍丽,却有那么几分神似黛玉。倒是性子差得太远,黛玉细腻多愁,晴雯却十足的是块爆炭,隔三差五的便要炸上一回。别人家的丫头见了主子温顺得像滴溜溜转的小羊羔,独有在她们怡红院,做主子的宝玉简直是怕了晴雯。换做别的主子,见一个丫鬟居然与自己的容貌相似,难免会生出几分忌嫌之意,黛玉倒不如此想,反觉得两人颇有缘分,又爱她性子明快,故而以黛玉清高自许的性子,晴雯反倒成了她罕有的放在眼里的丫头。 黛玉见是她,便放下那本她看了半晌仍不明所以的书“这大早晚的,你怎么过来了” 晴雯白皙的脸冻得红扑扑的,对着手直哈气“还不是宝玉” 黛玉微微的蹙了眉,晴雯只没瞧见,依旧竹筒倒豆子的一气说道“今儿他也不知道哪里想出来的新鲜花样,非要拿那新雪烹茶。大伙儿没法子,便扫了极干净的雪煮水,茶用的是御赐的好茶巴巴的置备好,你就安安生生的喝吧偏偏又发了呆性,没住口的说他这个浊物不配尝新,必得要女儿家先享用过头一遭才轮得到他这不就指着我来请林姑娘了么” 黛玉摇头拒绝“天儿也不早了,何必为杯茶大张旗鼓的来回折腾呢。你只回去吧,就说他的美意我心领,这黑天拔地的,便不大张旗鼓的特特的赶过去打扰了。” 晴雯一听急了“林姑娘好歹过去一回,哪怕坐一坐就回来呢,就算是给我面子。不然回头那冤家发了呆性,不把怡红院给掀个底朝天么” 黛玉本来还待再推辞,但见她满面急色,心思微转。眼下天色虽暗,但时辰倒也不算太晚,自己坐一坐回来也就罢了,何苦再为难晴雯她和宝玉自幼一块儿长大,他的性子她哪有不懂的兴头上给浇了冷水,胡闹倒不至于,但真惹得宝玉发了呆性,痴痴呆呆的不肯理人,别说扰得整个怡红院都人心惶惶,大家伙儿大约都逃不了干系。这样打定了主意,她便戴了雪帽,披了斗篷,随了晴雯出来。 谁知这外面的光景与白日大不相同,黛玉一出来,便见一轮冰轮也似清洁的明月半衔上了枯树梢头,四围落雪焕彩流光,上下天光雪色交织溶溶,清冽皓洁不胜。又有一只鹤悠然步于霜溪之畔,看不清动作,只被朦胧光影勾勒出清拔的轮廓。黛玉不觉道“今冬的雪,比往年似更大了些。” 大雪漫天,霜禽高飞,此情此景,竟是似曾相识。 “可不是吗,这天气,出来走上一遭,耳朵都能给冻掉呢”晴雯口中应道,见黛玉止了步,眼望着远处溪水边款款踱步的鹤影,那神情几乎是痴的。 宝玉坐立不安的等了半晌,又长着脖子在门边张望了数回,终于听到大门外雨点也似的叩门声,以及晴雯的叫声“林姑娘到了,快开门” 话音未落,宝玉便像得了佛语纶音一般冲了出去。 茶确是好茶,然而黛玉不过饮了一盏,略坐了坐,之后便推说乏了要走。 “怎么不多坐会儿,这就急着走”宝玉见她还没说几句话就要走,顿时急了,也不知他想到了些什么,点点头,故作沉痛的敲了敲额头,“我素来只知道妹妹聪慧胜我十倍,谁想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早起还在老太太那里一起吃饭呢,这才多少一会儿工夫,妹妹居然就学来了未卜先知的本事,这下更是胜我百倍了。” 黛玉听他说的新奇,便止步回身问道“这话怎讲” 宝玉笑道“你定是早早的算出来我要请你作诗,纪念纪念今夜的风雅之事,生怕自己做不出来露怯,所以抢先一步要逃之夭夭,是也不是” 黛玉闻言低眉一笑“可不是呢。寒天冻地的,手都僵了,哪儿来的心思作诗啊。倒是二哥哥你,此情此景,想来定是有佳作的。” 宝玉本是故意一说,因知道黛玉在诗词文采上向来不肯落于人后的,少不得会多坐上一会儿,至不济也要写出一首诗再走。哪里想到她居然还真的就服了软,反把话头推到了他的身上他既不好说自己只是开玩笑,又不好说自己无诗,意外之余,不由讪讪的一笑。好在他向来颇有捷才,应着景倒也生出了几分诗兴,当下连声唤着让袭人磨墨。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鷞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唯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念诗的女子有着一把柔媚的好嗓子,她很明白自己的优势,说起话来拖着气息一唱三叹,总要将自己的好嗓子亮个彻底才肯罢休以实而论,好听固是好听,却将诗中清灵秀致的意境生生念成了一派春光明媚,反倒沦于下乘。然而她大约并未认识到这一点,或者是意识到了也不在乎,依旧风情绰约着自己的好嗓子道“姐姐们猜猜看,这是谁写的诗” 被问到的女子们笑声婉转若春莺“我哪里猜得出来不过这诗写得如此之好,定是哪位名家新作” “哪怕不是名家之作,也必是宿儒笔墨。梨花满地不闻莺,化用唐人旧诗,用得不露痕迹不说,以梨花拟雪,想一想都觉得芬芳袭人呢。”温秀舒雅的女声徐徐赞道。 柔媚嗓子继续一唱三叹的道“错啦,都猜错啦这诗的作者可不是什么成名已久的文坛耆宿,也不是那些一大半年纪的通儒,却是荣国府的一名十三岁大的小公子。” “荣国府呀,那不是贤德妃的母家么”先前赞诗“芬芳袭人”的女子侧头问向元瑶,清秀的面上堆满了讶色,真诚得藏不下一丝虚假。 元瑶眉梢微动“宝玉” “对对对,仿佛就叫这个名字,听说这个小公子还是衔玉而生的,可见根基来历天生下来就是个不凡的”柔媚嗓子连忙道。 “弟肖长姐,贤德妃姐姐清雅脱俗,连幼弟的诗文也透着一股子仙气呢”又有女子凑趣道。 元瑶面色淡淡,不置可否。自打长信宫复宠,没过几日皇帝便不顾太后铁青的脸色随便找了个由头恢复了她“贤德妃”的封号。于是一夕之间,曾将长信宫视若禁地的妃嫔们又日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过来串门,希图讨好这位皇帝正放在心尖上的女人是一方面。就算得不了她的青眼,可皇上不是时常来长信宫么倘使能借着贤德妃的东风,和皇帝来上那么一场“偶遇” 可惜贤德妃性子淡,想要讨好她无疑是难比登天,数度示好都被敷衍了事之后,她们终于改变了目下的方针策略不爱听我们奉承你,那我们奉承你家人总行了吧 于是便有了以上一幕的尴尬画面。 “他才多大,懂什么呢。”元瑶微微笑道,宝玉的诗在他的年纪固然是好,但这些妃嫔们委实夸得过了。 “姐姐也太谦虚了。嫔妾虽然不懂,可也觉得听着有说不出的滋味。听说外面的相公们也说写得好,还有不少大族的公子们管荣国府的宝二爷求诗呢”柔媚嗓子连忙笑道。 元瑶微微一笑,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他才多大,懂什么呢。”前来奉承的诸妃嫔见她笑得既不似不悦,又不似喜悦,深感这贤德妃的心思简直比皇帝的一颗帝王心还难猜,却不知她们前脚散了,后脚元瑶便向抱琴道“他如今还算有进益。两月后是太上皇的天申节,本宫想着要仿那慧纹的风格,将颂圣的诗配上新鲜的折枝花卉,绣成一副屏风献上。那刺绣本宫自有主意,只是本宫向来拙于题咏,如今既然宝玉有了出息,这诗词便交由他代笔好了。倘使写的不好,本宫可是要罚的。” 元瑶本就不打算把宝玉往仕途上逼,以如今贾氏一族的运道,纵使谈不上炙手可热,却也算一方望族,如宝玉这般的嫡系子弟不必拼命挣个功名也自有前程难道贾赦、贾珍、贾琏他们都是从科场出来的不成何况以宝玉的资质、性情,断然也不是为官做宰的料,何苦把好好的孩子逼得镇日愁眉苦脸呢然而此路不通,则必有一路可通,宝玉于诗词之道上颇有天资,他既有家世,只需藉由恰当的途径替他传扬传扬,自然而然便可捞到盛赞美誉。古今名士,由来都是文采、个性俱全的,宝玉不缺文采,更不缺个性,唯一欠缺的,便是一个令他扬名的契机。 适才所念的宝玉的诗,虽则稚嫩了些,可才气摆在那里,给他两月时间潜心构思,哪里会写不出佳作来重压之下出人才,宝玉既然是神瑛侍者托生,天资之聪颖秀慧自然非常人可比,不好好压榨一番,岂不暴殄天物 抱琴应了“是”,转身叫住一名太监,将元瑶的话一五一十的交待给他,又命他去内库挑些好东西做给宝二爷并其他人的赏赐,好带去荣国府传话。太监领命走出,刚走到廊下,陡然一阵大风刮来,迈出去的脚活活吹了回来不说,还劈面扑了一脸沙土,不由“呸呸”出声“哪里来的怪风晦气” 檐角的风铃急雨般摇曳,寝殿之内,元瑶徐徐站起,眸底精光一闪即收。与周遭之人不同,她所听到的除了风声,还有轰轰隆隆的闷雷般的暗声,仿佛天阙崩摧的末日,自地狱烈火深处喷涌的战鼓狂音。 她霍然侧目,目光穿透屋顶望向了上空。只见天际有赤气横空,状若旌旗,周遭彤云如墨,诡异莫名。 “ 妖氛出,兵祸现,蚩尤之旗亘长天。”元瑶轻声喃喃道。耳听着那战鼓之声渐由天穹逼近地面,于电光石火间打定主意,双眼一合,再睁开时已然身躯一软倒在了地上。 “娘娘您怎么了快传御医,娘娘晕倒了”抱琴一回头的功夫便眼睁睁的见她倒地,登时吓得三魂六魄飞了大半。宫女太监们连忙团团的围了上来,一片混乱中,元瑶被七手八脚的扶到了床上躺着,身体软飘飘的,像失却了魂魄的蝉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否泰 怡红院里,琳琅满目的锦盒摆了满满一桌,袭人、晴雯、秋纹、麝月几个大丫鬟一样一样的打开清点,样样皆是难得之物,引得小丫头们伸长了脖子围了一堆来看。宝玉坐在一旁问道“老太太,太太得了没有” 袭人道“老太太、太太她们得了缎子、数珠儿,都是些家常的东西。到底不是年节,赏赐也不好太隆重。再说这回要辛苦的是二爷,赏赐自然最厚,姑娘们另有笔砚一份,说是要劳她们做监工呢。” “大姐姐越发促狭了。”宝玉笑道,“那你们拿了这些给老太太、太太,就说她们爱哪样尽管挑去,虽说是拿大姐姐的东西借花献佛,好歹当是我的孝心。” 袭人道“我在那里领东西时就说了。太太和老太太都说这是娘娘给二爷的,凭二爷自己玩去,她们哪里就少东西使了。” 宝玉这才不再理论,专心看丫鬟们清点东西,他从来不是个能安分的,才坐了一会儿,便手舞足蹈做指点江山状“这部新书拿去给林妹妹。” “颜真卿的真迹三妹妹最爱书法,拿去给她吧。” “这缎子趁宝姐姐的肤色” “那匹纱凤姐姐肯定喜欢” 晴雯被他叨登得耳朵嗡嗡一片,眼中冒火的回头嗔道“你安安静静坐着吧,搅和得我们乱成一窝蜂,有意思么” 宝玉讪讪的笑了,果然安静了下来,只是没过一会儿又故态重萌。正一团热闹,忽听麝月道“好新鲜的瓶子,以前倒没见过这样的。” 宝玉听说,忙要她拿来看,见是一只玻璃小瓶,不过三寸来大,螺丝银盖,上挂着鹅黄笺子,写着极玲珑的“玫瑰清露”四字,外形虽是简单,看去却十分新巧“确实稀罕,这清露只在老太太那里见过,听人说是挑那最新鲜干净娇嫩的香花香叶蒸出来的,比我们家常吃的玫瑰露好了不知多少倍,一碗水只要兑上一茶匙就香得不得了。像这种清露是江南那边做出来专为进上的,却也每年只有百来瓶,等闲人还分不到它。” 麝月听了,忙把手中的盒子小心翼翼的放下“哎呀,我看这里足足有九瓶,还以为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亏得说的早,不然失手跌了可就罪过了” 秋纹凑到她身边看了几眼,笑道“这么金贵,咱们娘娘一气就给了宝玉这么多瓶,可见是圣眷正浓呢” 宝玉却摇头“大姐姐这般,我倒替她不安。从前刚封妃时也是这般,没多久就遭了祸,阖家上下提心吊胆了足足一年,这两月才把悬起来的心放下来。由来福祸相依,否极泰来,乐极生悲,又是在宫里,谁能料得到会出什么事哪怕没那么风光,我只盼着大姐姐好歹顺顺遂遂过上一世,也就罢了。” 这话说得颇不祥,众丫鬟素知他所思所想与人不同,便不再接话,继续整理,一时晴雯翻出一匣子点心,往里一看便笑了“娘娘这是把东西有的没的都色色挑了来赐吧怎么还有这么多糖蒸酥酪这东西太甜,宝玉又不爱吃它的。” 秋纹朝袭人飞了一眼“他不爱吃,有人爱吃。” 晴雯不说话了。 宝玉正自为长姐感叹,一见她几人气氛不妙,忙把那头放开,且顾着给这头打圆场“外头求我写几个字、作一首诗,照例都要拿新鲜玩意儿来换。大姐姐这大约是一时兴起学了时人风俗,颂圣诗赋又不比那等闲笔墨,自然要加倍的封上一份润笔费做勉励的。” 正叨登着,忽见琥珀白了脸跑来“二爷快收拾了,随老太太入宫去。宫里来了人,说咱们娘娘不好了,赶着想见家人呢” 宝玉霍然站了起来,袭人更是白了脸,飞跑着给他准备出门的衣裳,口中慌乱嗔道“现世报,叫你再浑说阿弥陀佛,娘娘可千万没事才好” “砰” 皇帝把奏折往桌上重重一扔“南直隶白日降雹灾,毁坏良田、房屋,砸伤人众牲畜无数,地陷百丈,恳请朝廷赈济哼周围的州府半点感觉都没有,好端端的哪儿来的地龙翻身要诳朕,也该找个像样的借口” 军机大臣脑袋一缩,下意识的往一旁拿着蝇帚侍立在皇帝身后的太监总管脸上一扫皇上今儿怎么这么大的火 太监总管悄悄往后宫方向扬了扬脸,军机大臣忙重新眼观鼻、鼻观心的坐好。但凡重臣大族之家,没一个不在皇宫内帏有几条传递消息的暗线,纵然做不到事事清楚,但宫中大一些的变故,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表面上装糊涂,实则心中门儿清。听闻皇上最宠的贤德妃前儿突发重病,昨天还宣了贾家的亲眷入宫探望,那史老太君和王夫人出来时眼睛都哭肿了。不过说留了一个娘家表妹在宫里侍奉贤德妃,照理说这病势纵险了点儿,也无大凶啊皇上这副吃人的表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贤德妃不成了呢。 大臣们这厢胡乱猜测,长信宫中却是人人自危。皇帝临走时撂了狠话,贤德妃要是有个闪失,定要他们为她殉葬,是以人人各显神通卖力服侍,却又忍不住在脸上流露出点惊惧的神色,一双双紧盯着贤德妃,只盼着她好歹睁下眼证明自己还是个活物,好借此确定下自己的生还机率。 抱琴为黛玉端了杯茶,悄悄的道“房间早就收拾妥了,县君去歪一歪吧,娘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您已经守了一夜,再熬下去吃不消的。” 黛玉无心喝茶,又不好推却,接过来喝了一口便把茶放在一边。她身子比过去好了不知多少倍,况且往年少眠,早就习惯了夜不能寐的光景,倒也比其他宫人熬得住。只是一颗心便似狂风里的风筝般忽上忽下不能自安,一整夜的煎熬,让她本就单薄的身子现出了几分支离之态。 昨天,她和姐妹们聚在蘅芜苑看新发绿芽的香草,又谈论元妃交代宝玉作诗之事,便见琥珀气喘吁吁的跑来,传话令三春和她速速收拾了去宫里,倒是元妃不好了,想要见家人一面。她留心问了一句“我还未出孝,去了怕是冲了娘娘。” 琥珀急道“横竖热孝早就出了,也不妨事的,况且是娘娘亲口宣的人,林姑娘就可怜可怜我,快些动身吧” 众姐妹们见她说得重大,便知元妃的情形怕是真的不妙,连忙各自收拾了,跟着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尤氏、李纨,同宝玉一起,一行人坐了车往宫里赶。她们先前听太监传话说元妃看样子很不好,便以为她的情形十分不好,谁知真见了面,才发现娘娘简直是一只脚迈去了鬼门关只差一口气便要下世了。 只见元妃要靠在抱琴身上才能坐起,面色蜡黄,双目中仅有的一点神采都将将要散灭了,声音低弱,不仔细听几乎以为她只是在喘气。一见她的模样,所有人脑中都齐齐浮出四个字,油尽灯枯。 元妃一手牵了贾母,一手挽了王夫人,要她们转告贾赦、贾政及贾珍等人,务必忠心体上,为官勤谨,照管宗族上进,勿要奢靡骄逸,授人以柄。又嘱咐二老勿要伤心,嘱咐邢夫人有事多劝着贾赦些,但以保养为上。又劝宝玉把孩子气收一收,别再惹长辈生气。又让人取了五份簪环钗钏出来,一人一份给了三个妹妹、黛玉,余下一份留给宝钗,留充将来的嫁资。 一人一人的吩咐完了,末了向黛玉道“长乐县君,有几句话,我这个做姐姐的这回不说,怕是再没机会说了。” 黛玉攥紧了帕子,屏息侧耳去听,谁知元妃忽然双眸一合身子一倾,居然昏睡过去。黛玉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陡逢这么一遭变故,几乎能听到自己头晕耳鸣的声音。她自打去年一别,便彻底的失了赦生的消息,元瑶的消息倒还零零星星的听过一些,但那是贤德妃贾元春的,不是那名女修的。心中不是不焦急的,但以她的闺阁身份,便是抛头露面出门都不可能,更罔论去打探一个山野外男和深宫内妃的消息。如今好容易给她盼来了机会,却是眼看着后者不行了,怎能不让她惊惧有加 要知道上回元妃出事是因为与赦生交手受了伤,那么这回呢这是又是因为何事赦生他 黛玉一时只觉眼前、耳边嗡嗡隆隆一片,待得神智回笼时,贾家人已走了个一干二净,只留下她独个,被引到了侧殿坐着休息。 “史老太君说,娘娘不定什么时候醒来,县君权且在宫中盘桓几日,这样娘娘一睁眼便能看见县君,倒还便宜。”一名小宫女道。 此举正合黛玉之意,当下立刻起身,柔声道“我还是去守着娘娘。” 元妃这一昏迷,便从桃杏初开病到了细草茵茵时节。期间不说贾府中人隔三差五的上书入宫探望,皇上每日不错的来点卯,便是皇后、四妃都来过数遭,更不用说一日三趟恨不能踏破长信宫门槛的其他妃嫔们。长信宫的女主人倒了,黛玉作为元妃的娘家表妹,纵然是客,但情势不同责无旁贷,少不得也得顶半个主人使。她幼时随在贾母身边,日日看王夫人、凤姐操持,耳濡目染倒也学了些管家的本事,后来迁居潇湘馆,也将自己的院子打理得清爽。只是这点管家本事放在这倾轧成风的宫里未免有点不够用,不过短短一日,她作为元妃的表妹,就已软刀子硬刀子还有橄榄枝收了一箩筐。黛玉生平见识过的最大的风波不过是姐妹家的拌嘴,哪里见过这种明面上笑得比蜜糖还甜,内里却刀子都已经伸过来的阵仗一时难免手足无措,好在有抱琴带着长信宫的管事姑姑、太监头子扶助,才勉强立了起来。一来二去,倒也与宫眷们混得脸熟。 昏沉依旧的神智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元瑶掌心暗蕴银光,这才睁开了眼睛。 灯火通明,宫人们横七竖八的昏睡了一地,一旁坐了黛玉,伏在床柱边睡得正沉。 元瑶目光一厉“银鍠赦生” 没有人现身,只有少年清越的嗓音自暗处飘来“身负重伤,神识残损过半,看来封印时空裂隙之人果然是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旧梦 “行色匆匆,要去往哪里”紫衣的女子立在山门前,深紫的瞳朦胧着灵秀的华光,风卷衣袂,掠去她衣间异妙的香。 元瑶止步“尚缺最后一味九阴蛇花草,门下弟子回报,有修士在东南一带看见过相似之物,我得去走一趟。” 女子皱眉“元瑶,东方宗主的那则谶言,你是不是过于当真了” “百年难渡,身死道消,东方家的那个老头子好话不说,净说晦气话,哼”元瑶道,声音冷得快要掉出冰渣来,眉间却分明是抑郁担忧的忧色。 女子劝道“太上长老是当世唯一的大乘期高手,别说如今的修真界早就一代不如一代,便是当年黄金时代的修真界,能被太上长老放在眼中的对手一只手也数得清。你们既是师徒,太上长老的实力如何,你自然比任何人都明白的,何必枉自杞人忧天呢东方家族是善测天机,可就算是东方宗主,也不是每回预言都能言出必应的。” “话虽如此,师父他老人家不出十年便要渡劫,总得做好万全准备。”元瑶不为所动,“飞琼凌仙剑胆以千种稀世灵药祭炼,内中收有本门历代仙人飞升之际所印下的破天剑意。只要有此灵丹在手,便是我也有信心与大罗仙人一战,何况师父他老人家还要胜我百倍不止届时要扛过九九天劫,易如反掌。” “这些我都知道,可你哪里就忙到连休息几日多不成了你自己数一数,这一甲子里你呆在门派的日子加起来过十天了没罢了,你打定的主意,总没人能劝得回来。”女子叹道。 “紫云,届时炼丹之事,少不得还要劳动你。”元瑶待这位参王化形的同门向来柔和,难得拂了她的面子,心下也过意不去。 紫眸紫衣的参王无奈一笑“路上小心。” 百年生死两茫茫 元瑶在梦中轻轻的叹息。 她在接下天之隙内降下的第一道落雷时,便知道仅凭一己之力,根本无力与这渐渐洞开的异界时空之力所抗衡。 抬手以手背擦去唇角溢出的血,她特意抛下贾元春的肉身赶来,眼下仅是元婴之体,流出的每一滴血都是她过往千百年来辛苦修行凝练出的道行灵气。手蘸鲜血,她迅速的在自己眉心画出灵符稳固元婴灵体,深黑的眼瞳闪烁着破釜沉舟的光,陡然张口,吐出了一颗宝华灿灿的丸珠。 当年飞升之际九九天劫临身,也没让她舍得动用此物。今日,到底还是要请出它了。 千万道剑气逆空而上,与九霄落雷相撞,每一次破碎的震颤皆有拔山彻地之威。道门仙意如长鲸吸水,聚敛了九千里山河的山川灵气,与天之隙另一头连接的异时空魔气喧天,形成迥异的两极。 元瑶自眉心逼出一滴鲜血,四围皆是拉锯般狂烈无绪的罡风,那小小血珠却在气旋中静止不动,煞是奇异。元瑶双手砉然结印,那血珠霍然随罡风而涨,化作一遮天弥地的血色太极,生生接住了道魔相斗的暴烈反弹,一分分、一寸寸的向上顶去。 剑胆中的破天剑意,足以抵挡异界滔天魔气对红楼世界的侵蚀。但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要根除此患,惟有封印这道时空裂隙。以方才粗粗交手判断,这异界的力量极为强大,能打通空间壁障一次,自然也能打通它无数次,而剑胆之力在破而不在立,仅凭元瑶一人实力,即使是在全盛时期,想要永久无虞的封印天之隙也没有可能,何况如今的她实力尚且不及当年的一半简直是痴人做梦 可不能,难道便不封不成适才若非她在天之隙打开时及时赶到,第一道妖雷落处,方圆百里便再无生机。如此可怖的异界,她怎能容它侵入人间 力量不足,那就拿阳寿来凑,阳寿不足还有元神,元神不足 元瑶仰头望着血色太极背后黑如深瞳的异界时空通道。若是元神也不足,就散尽元神好了,将最后一点神识附在剑胆之上,由这通道先发制人打到那异界去,先炸他个玉石俱焚 她不一定擅长力量,却从来都擅长玩命。 昔日元瑶在修真界声名鹊起之时,曾有人突发奇想赠她一号血衣仙。此号一出,一众前辈同辈纷纷为之喷饭,自此血衣仙便成了元瑶甩都甩不掉的代名词。然而随着元瑶层次的提高,出手渐少,这个曾使修真界上下一致公认的略有些黑色幽默的绰号便令后起之辈不解起来。各门派之中常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师父,太清门的元瑶真人为什么会有血衣仙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绰号啊” “为师可觉得甚是贴切。” “可是血衣这样的字眼煞气太重,用在魔道高手身上还差不多,仙家高人怎么可以以血衣为号再说了,全天下皆知,元瑶真人惯穿的是白衣” “哦,为师忘了,如今你们这些年轻人,已经没有几个见过她和人交手时的样子了。” 血衣仙这个绰号已经够留面子给她了,要知道那个女人打起架来的样子简直就是条见血疯的母老虎。 此刻,元瑶眼底燃烧着的,正是这样近乎癫狂的战意“不错,正是我封印了那时空裂隙。银鍠赦生,若是想要趁此机会寻仇,我照样奉陪” 少年的剪影在窗纱外逐渐清晰,闻言动了动,约莫是一个否认的摇头“吾此来是为道谢。” 元瑶神情稍缓,隐在袖中属于冰魄玄黄枪的银光却依旧未散“哦你有何理由谢我” “没有人比吾更清楚他们是怎样的存在。通道打开,此方世界便是异度眼里任魔宰割的羔羊。”赦生沉声肃然道。 他本以为朱武接回他的方法只是以逆向传送的术法跨越两界将他自此方世界传回异度魔界,谁知三日之期来临的那天,只有修为高明者才能观视到的剧变天象却明明确确的告诉他一个事实朱武打开的,是一条足以将异度魔界接合到此方世界的巨大通道。 与自称世界的各方世界不同,异度魔界是活的,它是魔神弃天帝搜集三千世界的晦浊之气创造的一条魔龙。魔龙可以自由行走于各大世界的时空缝隙之中,魔、鬼、邪三族在魔龙体内源源不断的孕生,每逢魔龙与一个世界接合,三族便会齐出,将战火推向每一个地方。 上一个倒霉蛋是道境,但道境有道门玄宗驻守,高手如云,兵力之雄厚足以与魔界抗衡。双方交战数千年,活活打出了势不两立的惺惺相惜可这方世界不一样,这里除了与自己一样自异界穿越而来的女修元瑶,根本找不出一个像样的高手,至少赦生连半个都没遇到过 他在这里呆了二十多个年头,偶尔兴之所至,也会下山寻成名高手暗中挑战,连江湖上所谓的轻功第一高手也只停留在一跃十丈高的水平,他随随便便一块石头都砸得下来,此方世界那高手的平均水平不提也罢。 这样弱小不堪的世界,摆在异度魔界面前,便似是一只新鲜薄脆的鸡蛋,敞开了胸怀迎接千钧巨石的到来。 他只是想回家,却不想这个世界因他之故被他的家乡毁灭 赦生几乎立时便想冲出去阻止,然而旋即横天贯地的道门剑气四溢开来,余威所及,连身在远方的他也觉肉身隐隐刺痛。 这股令魔生厌的气息是元瑶出手了。 道魔交征的风暴不过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踪影全无,赦生怔楞楞的站了半晌,正思索到底是杀进皇宫揪出元瑶询问情况,还是呆在原地坐等朱武出现解释,便望见熟悉的赤光一闪 现身的银鍠朱武面上不再是素日轻佻满满的笑容,而是凝重与说不出的失落,这份罕见的暗淡落在这位神采飞扬惯了的魔皇身上,整个魔活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大红狮子。他自背后血淋淋的拿出一物,无奈道“赦生,这是你表叔伏婴师用来谢罪的半张脸皮。” 唉,他的那句“三月不成提头来见”本就是玩笑,谁知伏婴师居然摆出“君无戏言臣当以死谢罪”的阴沉沉的脸就准备自裁,害得他道歉道得心力交瘁,这才阻止了一出军师玉碎殿中的惨剧谁知伏婴师自裁不成,居然掀开面具,当着满殿文武同僚的面,活生生的撕了自己的半张脸皮 那张血肉横糊辨不出五官的面孔,那双阴测测的暴突出来的眼球,简直绘成了朱武魔生不可承受之痛。 赦生听在耳里,大石落定的虚惊一场与回家无门的失望难分难解的交织在一起,搅得他脑中一片混沌,混乱中浮出脑海的第一个成型的念头居然是“原来表叔一言不合就撕脸皮吓魔的习惯还没改掉” 待到朱武的身影消失后,他才有些虚脱的坐在地上。只差一点,只差一点,这里就会垮塌成尸山血海。 怪道当时她便觉得那异时空透出的魔气与赦生的气息极为相似,果然是他的来处如此说来,她封印了天之隙,斩去异界侵略的可能之余,却也毁掉了赦生回家的唯一一线希望元瑶目光一闪“你不恨我” 赦生顿了一下,剪短的话语铿锵有力,是少年人独有的锐意“吾迟早会战胜你。” “拭目以待。”元瑶眼底有笑意一闪即逝,“有一个问题,你必须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说。” “你道谢的原因,当真只是因为不愿此方世界沦于战火吗”元瑶语气锋利如刀直刺赦生,目光却幽幽一转,落在了一旁沉睡的黛玉皎白若梨瓣的脸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盟心 黛玉已经许久没有睡过这么踏实的觉,没有再时不时的被“娘娘没气了,快传御医”“娘娘的七窍突然出血了,天呐,御医在哪儿”之类的仓皇叫声吵醒。她是自小病到大的,素日只道过去的自己病得凄惨,这些日子天天看着元瑶在昏睡中挣命,方才觉得过往自己所吃的苦与她相较,当真是差得不可里计。 都七零八落成了这么一副样子,竟然还能挣扎着活下来,这样的意志力当真是坚如金石了。 黛玉醒过来时眼眸兀自惺忪,却已习惯性的朝床上望去。呼吸安稳,也没皮肤好好地便莫名其妙的往外淌血,表情也没有痛苦之意,眼睛居然是睁开的 黛玉顿时清醒过来,惊喜道“您”只刚张口,见元瑶示意自己噤声,忙生生把剩下的话掩住。 元瑶悄声道“不要叫人,我有话要与你说。” 黛玉这才注意到同样守在一旁的宫女太监们睡倒了一地,不由目光一跳,隐约觉得此情此景颇为眼熟,还不待她继续思索,元瑶的声音已然截断了她的思绪“你陪了我好些天吧辛苦你了。” “不辛苦。”黛玉细声回道,“您替了大姐姐,便是我的大姐姐了。何况自打得了大姐姐给的修炼法子,我的身子比小时候好了太多,能为大姐姐做些事是应该的。” 元瑶看了她一会儿,挪开目光“宫里可有人难为你” 黛玉摇头“没有。便是有,也被我难为了回去。”语声娇嫩,唇角微露笑意,秀美婉转之余,居然还有那么几分小女儿家炫耀也似的得意。元瑶似被感染,眼底也不由泻出一点笑意,只是还没待黛玉看清即肃然了面容“你不好奇,我那日想对你说什么吗” 笑容像照样下的清露一般散去成烟,黛玉似乎明白了她要说什么,目光仓皇的躲闪了一下“可是和赦生有关” “你到底是个聪明的孩子。”元瑶道,“距离上回我送走赦生,迄今已过了大半年,我知道你一直有试图打听他的消息。打听不到他的,便打听我的。我既知这些,却始终不肯与你相见,告知你他的音讯,你可知为何” 黛玉闻言,心似被狠狠的拽了一把,面上顿时血色全无,颤声问道“他还还好吗” “他还好。”元瑶道,见黛玉闻言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便接着道,“我只是不愿让他与你之间再有半点瓜葛” 她的言下之意令黛玉脸白了红,红了白,强自争辩道“大姐姐,我与他之间并无不才之事” “眼下没有,再放任你们厮混下去,迟早会有。”元瑶冷然道,“好在你俩年纪都还小,少年怀春,能捱过几个春秋只要相隔两地,迟早便会淡了。”见黛玉似有不服之意,便接着道,“你也渐渐地大了,便没有想过,即便是没有我拦着,你们难道还会有什么结果不成” 元瑶的话似一道冰雪雷霆,狠狠撞破了这么长时间内一直郁结在黛玉心底的隐忧。 不顾她惨白的面容,元瑶毫不留情的道“你是谁你是书香钟鼎之家的闺秀小姐,自小锦衣玉食、珠围翠绕的长大;而银鍠赦生是什么他是魔他根本不属于你的世界,在现世唯一的根基还是你爹爹送的一座小庄子。你们能在一处吗你的婚事只有老太太、太太他们方能做主,她们肯把你许给这么一个毫无根基的平头百姓” “当然,你也可以舍了脸面、身份去和他私奔只要你愿意一并毁了迎丫头、探丫头、惜丫头她们的名声。一家子但凡出一个不顾名节私奔的女孩儿,整个家族的女孩儿的清白都毁了,届时她们想要嫁得称心如意门当户对的人家难如登天,你狠得下心吗” “即便是你狠得下心你和那魔物统共才认识了几日,你知道他的秉性、习惯到底如何吗他如此强横,你偏又是个娇弱的,一旦争执起来,谁能护得了你届时贾家不肯认你,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可不是往死路上走吗况且你又是给娇惯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魔物惯是修炼起来十天半个月滴水不沾,你吃得了这等苦头” “你年纪不算小了,也该好好地想想明白” 一句句话如同最锋利冰冷的刀子,将黛玉想过的、未曾想过的一一血淋淋的挑破、划开,所有不可对人言而只能掩埋心底的情愫被血肉横糊的扒露在天日之下,被“礼法规矩”与“人情世态”两副西洋镜明晃晃的一照,剥皮剔骨的疼。黛玉一时颤得像狂风骤雨里瑟瑟发抖的残花“不、不明白,大姐姐,我想不明白” 以她的聪明,怎会不明白不以世俗身份去论,她是人,赦生是魔,她的一生至多不过百载,赦生却从青年林如海相识一直到后者油尽灯枯而逝,容颜都未有丝毫改变。他们两个,一如蜉蝣朝生暮死,一如五岳万古不移。她会长大、变老,赦生却将一直保持着如今的样子,先还算是年貌相匹的,渐渐便成了姐弟,变成了母子,甚至于会是祖孙她受得了世人指摘鄙夷的目光吗 只以世俗身份论,外祖母、舅舅、舅妈断然不会同意把自己许给一个身份来历不明的小民。她们既不许,她难道还能违逆不成莫谈她做不到抛却阖族女孩儿名声清白去随赦生私奔,便是她做得到,赦生不来见她、元瑶不告诉她他的行踪,她能往何处去寻他哪怕是寻得到,没有了亲戚长者的照顾,婢女仆妇的侍奉,万贯家财的供养,元瑶所形容的生活,她能过得了几日 她根本一日也活不下去 说一千道一万,即便心思再深,想得再多,头脑再聪明,黛玉毕竟只是一个十二岁大的小姑娘。心底纵有万千见识,也只如空中楼阁一般的美丽飘渺,被现实的重锤狠狠一击,便垮得支离破碎。 “断了念头吧。”元瑶语气放柔了一些,“你再长大几岁,我会以贤德妃的身份亲自为你相看青年才俊你喜欢什么样的”见黛玉捂住了嘴,怕冷似的抖着,就是一言不发,便道,“你诗书笔墨皆通,想是爱才子了。明年正赶上春闱,我定给你抢一个才貌双全的良人出来” 琴瑟在御,诗书唱和,这世间最惹人艳羡的夫妻莫过于此,当年黛玉的爹娘便是这般。可这样的神仙眷侣,当真是黛玉想要的吗 黛玉轻轻摇头。 元瑶顿了一下“才子不爱,想来你心悦的是豪杰了如今各家的将门虎子与你年纪合适的也不少,弓马娴熟不说,也粗通些文墨,不是那些大字不识的武夫可比。这样的人家又多是有武勋的,嫁过去也是尊荣。” 将门虎子,敢与真正的猛虎相搏吗弓马娴熟,粗通文墨,便是豪杰了吗 黛玉用力摇头。 元瑶道“文不成、武不成,那便是王孙公子了你的家世单薄了些,王妃是不用想了,况且皇家王家是非太多,很不必去凑那个热闹。但次一等的公侯伯爵倒能考虑,捡一支人口少的、家风清正的,一嫁过去便是显贵夫人了。” “还不愿意莫非你想入宫” “别说了”黛玉忍无可忍的打断她,手里的帕子被她扯得几乎变了形,然而对上元瑶那双过分幽冷的眼,满腔的愤然却蓦然化为乌有,只余下了漫无边际的无措与委屈。 “我该有什么主意我能有什么主意”她睁了一双似泣非泣的眼,目光迷惘,蓦地绽出一线光亮,“大姐姐您一定是有主意的,您教一教我,我不想不人不鬼的过一辈子” 短短一席话,所有举案齐眉,富贵荣华,风光得意,全被她“不人不鬼”四字一笔勾倒。 淡漠的神色自元瑶眼底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肃穆之意,她深深的望着黛玉,深深的问“你当真想好了” 黛玉这大半年来一直忧闷难言,如今一朝被挑破,郁结之气泻去,原本焦灼恍惚的心智反而如被清泉甘霖洗涤般清明沉静了下来“话说到这个地步,我是再不给自个儿退路的。” “你便没有想过,你是一厢情愿吗”元瑶见她面露坚定之色,颇觉不解。 转瞬之间,黛玉想起了被重重罗帕掩藏之下的匕首,以及匕首的主人将其借与她之时不舍又诚挚的坦荡。 “他的心,自是如我一般,我是知道的。”她说,“即便他心未必如我心,他未娶、我未嫁,缘何我便不能顺从自己的心意、为自己活一回吗纵然不成,大不了带发修行,青灯古佛的过一辈子,也就罢了。” 这份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显然让元瑶颇为意外,她紧紧逼视着黛玉的面容,后者尚年少,眉梢眼角仍透着青涩如初开蓓蕾的娇嫩,却敢直视着她的眼睛,纤细如扶风弱柳的身板挺得直直的,丝毫未因她那过分凌厉的目光而生出半点退避躲闪之意。 目光的交锋只有一瞬,彷如春冰消融,元瑶兀自血气不足的脸孔上泻出一丝笑容,目光错开了黛玉的脸,向着某个方向道“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还不出来” 似有未名的风,自不知何处而起,寝殿内燃烧残半的灯烛微微的摇曳着,投射出微明微黯的光影。 黛玉蓦然颤了一下。 大半年的时光,整整九个月的时间,赦生的身影再未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如果不是压在箱笼深处的匕首,黛玉几乎要以为那位沉寂又孤静、放浪又诚挚的少年只是她在丧父之痛的打击下臆想出来的一场幻梦。 她尝试着从贾母、从王夫人处探听元妃的消息,知道她失宠,又复宠,六宫宠爱在一身一切似乎都是正常的,正常到那名沉声肃容宣告要代贾元春活下去的奇异女子似乎根本不曾存在过。 他二人既不存在,那斯时、斯地、斯人,又当真是真实的吗她,姑苏林黛玉,又当真可曾真真切切的存在过一刹那吗 这般想着,黛玉一度整个人都有些入了魔。这样朝夕的恍惚自然瞒不过贾母,然而召来太医再三诊治也不得其法,又见她神智尚算清明,只好苦笑道“玉儿原就有些痴病,谁知越长大些,身子是好了,性子竟越发痴了。” 黛玉也知道自己是有了心病,却也无力挣脱。只好慢慢的捱着,能捱到梦醒自然是好,若是捱不到,拖到这副躯壳自生自灭,也算是得了解脱。 似是终于被不知名的风掠起了边角,那明昧不定的烛光倏然一暗。黛玉似从一场长梦中惊觉,像是漠然,又像是含着无法言说的久久的期待,她转过身,神情似真似幻,似梦似醒。 仿佛梦幻空花,风灯石火,那名记忆中叫做赦生的少年双臂环抱靠壁而立,正抬起头望来,眸沉冷秋,额间丹朱如血,漫长的褐发漾动出流瀑的微波。 黛玉只觉心底似有波澜汹涌,极宏廖,又极柔暖,喉间不知被什么哽住,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晕眩似的扶住了床柱,面上流动不断的是涩凉的触感,她只恍然未觉,只定定的凝望着。 那双明净褐瞳中倒影出来的泪如泉涌的少女是她吗她为什么在靠近,是他在向她走来吗这是梦吗是真假难辨的记忆吗还是寤寐难安下的幻觉 微暖的怀抱驱散了所有的恍惚的迷思,赦生抱得那么紧,似乎无力克制胸中澎湃的心绪,又似乎是要击碎彼此心底所有的不安,又似乎是一个生死不离的宣告。 刹那之间,所有的一切都随博山炉上袅袅的檀烟化作了一脉空无,所见、所感惟有彼此的眼、彼此的心。那是地水火风的四大皆空之间,唯一确定的存在。 “黛玉”他叫道,语气郑重而虔诚,饱含着信仰一般的笃定叹息,“我在。” 漂游无定的心,霎时得到了真实的圆满。 良久,元瑶声音飘了过来,因为伤重而虚弱,却含着难得的笑意“你俩是当我不存在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三道 当朱武在赦生面前说出“赦生,这是你表叔伏婴师用来谢罪的半张脸皮。行动失败,唯一一道接通两界的空间裂隙被封印”时,几乎连负荆请罪的心都有了。然而待得他收拾起来情绪,才察觉幼子的情绪很怪,似是失落,又似是无可言说的喜悦,然而赦生很快便肃然了表情,正声宣告道“你食言了。” 当初信誓旦旦的三月为期定要接回幼子,如今却被惨痛的现实无情的打了脸,朱武干笑两声“爹亲是给伏婴师下了死命令,可他为魔界操劳多年,总不能一朝失利,就真的让他提头来见吧” 论起顾左右而言他,银鍠朱武的表现还真是与吞佛童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惜赦生与母后的这位护卫大将相处多年,类似的套路早已烂熟于心,毫不留情的径直指出“吾说的是你,你食言了。”说着一侧头,“百年之内,吾不想再谈回去之事。” “儿子,好歹给爹亲一点面子,给爹亲一点余地啊”朱武闻言一脸的痛不欲生。然而面对他的“哀求”,赦生漠然起身,在他不可置信的注视下,举步出了山洞。赦生早就发现,朱武定下坐标的依据是地点而非人,只要出了他寄身的山洞,朱武纵有三头六臂,也看不见他的一丝影子。 朱武寒风飘逸洒我脸,吾儿叛逆伤我心。 叛逆期儿童的教育问题历来是困扰古今父母的难题,然而比起幼子的教育问题,眼下还有最恐怖的一关在等待着他。 朱武硬着头皮走回地羽之宫,果不其然远远就望见了站在宫门前等待的九祸。她的妻子是无可置疑的魔界第一美女,她的身上既有魔女的盛艳娆媚,又有王者的尊贵威仪,还有战士独有的刚毅冷峻。三种极端的气质赋予了这名女子决绝异丽的美,在她的脸上,几乎没有看见柔情的时候。然而即便如此,以对她熟悉之极的朱武看来,此刻九祸的样子分明是紧张的,她也不知道保持着这个姿势站了多久,望见朱武近前,下意识的先往他身后扫去,见没有期待之中的身影出现,冷艳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黯淡的阴影。 “九祸”朱武有些说不出口。接回赦生之事,起先他是瞒着九祸暗中进行的。但作为赦生出事时第一个感应到的魔,对他所做之事,九祸猜也猜得到,只是朱武不说,她也便心照不宣的不去挑明。而之后为破译彼岸世界壁障上的神秘关卡,他更是调走了魔、邪、鬼三族的智囊团,破解主力甚至后期由伏婴师转为了九祸的爱将吞佛童子。作为二殿邪族的主君,九祸即使明面上不提,内地里对破解进度的了解程度怕是比朱武还要清楚正常情况下,今日申时,两界通道必会打通。 “九祸”朱武合住嘴,稳了稳情绪,正预备重新尝试解释,九祸已然率先开口“先入内吧。” 朱武深深吸气,跟着妻子回到寝殿,看着她恍若无事的吩咐侍女上酒、上果品,心底的愧疚不安终于沉淀下来,待到九祸问他“失败之因究竟为何”时,已能稳稳的讲述当时的情形。 彼时通道已然打开了一线,伏婴师带着伏婴一族的术士正一边平衡两界相通之际紊乱的空间逆流一边扩大通道之际,忽然一道锐利剑气逆流而上,刺破魔源喷涌出的魔雷之后,余威甚至沿着那狭窄的通道进入了魔界,在魔殿的外阶上劈下了一道深深的剑痕。 先前感应到赦生重伤垂死,朱武等魔早已猜测到彼岸世界有着胜过赦生的高手存在。后来朱武联络上赦生,得知彼岸世界唯一的修真者便是打伤他的元瑶。朱武也曾藉由术法窥探过不时来洞中送药的元瑶,以他的眼光观之,这名女修确实有着杀死赦生的实力,但赦生本身年幼,实力纵高却也没达到超出常理的程度,是以元瑶的实力确实不低,可最高也高不过鬼族四天王之首的断风尘的水准。 然而即使是断风尘,豁尽全力也无法挥出这样的一剑。倒是前世的玄宗宗主、苍、赭杉军、三先天,开大招时的威力与之近似。 是他看走了眼,元瑶确有这么高的实力还是 朱武抬手,众魔会意,鬼族四天王、狼王补剑缺当即将魔力灌入破界法阵之中,两界交叠之处,万雷应时齐齐而落。而与之相应的,那剑气竟也遇强则强,化出万道悍然迎了上来 怎样的高手能同时挥出万道如此威力的剑气这样的高手早就破碎虚空飞升去了,怎会还停留在人间除非这不是人力所为,而是某种奇异的法阵 朱武一壁思索,一壁也加入了输送魔力的行列。可惜他只迟了一步便已失却先机,对方已经以道术强顶着这万魔之雷与万道之剑,抢在两股属性极端相克的力量爆炸之前,活活将这堪可毁天灭地的破坏之力沿着时空通道拍进了魔界 于是战成了一团的道魔之气就这么生生从时空通道到魔殿一路炸了过来,等到朱武以自身魔力强行将其控制在有限空间之内,再腾出手来预备再度突破空间壁障时,才发现对方已经封印了那道天之隙。 “世上没有无隙可乘的术法,既然是封印,必然有破绽之处,伏婴师也没有办法吗”九祸皱眉。 朱武叹了口气“那女修割了一半的元神和阳寿,拿它们做引子,结合了彼岸世界本身的天地灵脉结成的封印,与彼岸世界原本的空间壁障完美融合,已经化为一体。” 有隙可乘的空间壁障,只要人力物力足够,便可轻松突破。而完美无缺的空间壁障,突破的困难程度却要高上百倍、千倍,因为你要对付的已不仅仅是空间壁障本身,而是整个世界之力。 除非,是从内部破坏它。 九祸很快想到了这一点“杀掉那名女修,封印不攻自破。可惜”以适才元瑶硬扛魔界万雷之力所爆发出的能为来看,这一做法成功的可能性实在不大。 朱武苦笑“以弱胜强并非没有可能,诡计,暗杀,皆是手段。可是我们在魔界鞭长莫及,赦生的脾气”指望这个孩子去搞暗杀他还不如相信赦生会乖乖管他叫爹亲况且赦生毕竟经验不足,相反那名女修的应变力却是奇快,一个不成,暗杀反成被杀,诡计反成了玉石俱焚。他想要接回来的是活生生的儿子,可不想接回一具尸体。 夫妻两两对坐,一筹莫展的沉闷缓缓在这两位魔界最为高贵的人物之间蔓延开来。许久之后,却是九祸开了口“封印再强,还能强得过当年玄宗封印魔界的太极罗天大阵吗” 朱武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已是涩然“我至今未问过你,当年你与旱魃是如何解封魔界的” 玄宗的法阵不仅封印了魔界的自由行动,那纠集了道境山河灵气的阵法玄灵之气更深深伤及魔界的本体。说到底,异度魔界并非是四境那般的天生地长的自然世界,而是一头魔龙,也会受伤,也会流血。 本体受创,风暴、旱灾、洪涝、瘟疫接踵而来,魔民大量死亡,可新生儿却越来越少。那时的魔界俨然是被放干了血扔在陷阱里待死的困兽,穷途末路。最终的解决之法,是螣邪郎、黥武率领大批魔将身化石封的牺牲,以全部魔气外放成结界,隔开阵法与魔龙本体,方才取得了一线喘息待死的机会。而身为唯一兼具佛魔之体、能够穿越阵法结界之魔,吞佛童子孤身远赴苦境,杀佛子,寻魔胎,借败血异邪之力牵制玄宗,方才大开赦道,令火焰魔城重见天日。 惨痛的过往在妻子轻描淡写的述说里透出金戈铁马的苍凉,朱武缓缓呼出一口气,心痛之余,却也明白了九祸之意“如果把今日情形比作当日来看,赦生既是异度之魔,又在彼岸世界生活多年,体质足以自行穿越彼岸世界的结界。既然魔界这边受封印所限无法打通通道,那就退而求其次,让赦生绕过封印,自彼岸世界回到魔界只差一个里应外合的接应。我这就与旱魃商议,借魔族先锋三道一用” 魔界三道由主管前锋征伐的魔族掌管,分杀生、天荒、神无三道,能借助魔源穿梭空间,调兵突袭,鬼神莫测,是异度魔界对外点燃战火的利器。 九祸的话却还没有说完“但三道只为战火而开,赦生至今未为魔界立下尺寸功勋,有何资格出动三道去接应” 恰似反对的语气,若在旁人少不得会被瞒过去,惟有对其了解至深的人方才能够读出内中剑走偏锋的豪赌,朱武微微变色“你想让他竞争三道之一的守关者” “并非竞争,而是军法不可废,为堵住悠悠众口,赦生若要借用三道回魔界,就必须在归来后立即成为其中一道的守关者”九祸道。 朱武摆摆手“九娘这不可能,三道守关者历来只能由魔界最强大善战的战士担任。赦生毕竟年幼,别太难为他啦。” 九祸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一世,赦生击败对手无数成为杀生道守关者时,只有一千四百岁。” 骁勇无双,睥睨无前,令魔君阎魔旱魃见之赞叹不已。登台拜将,易杀生道为赦生道,封为烽火狼烟那是在朱武力抗雷劫而逝,鬼族全境沦陷之后的事。那年的赦生,按人类的年纪来算,只有十四岁。 “我们的儿子,没有做不到的事。”九祸坚定道。 赦生忽然打了个喷嚏。 晚春的夜晚已有了几分夏日的薰意,照理来说是着不了凉的。何况他自五百岁习武开始便再也没有感冒过,这个喷嚏打得当真离奇。 赦生揉了把鼻子,心里正自纳闷,黛玉已然担忧的看了过来“入夜后天气是凉了些,你只顾着说我,自己出来时也应该添件衣裳的。” 赦生摇头,伸手替黛玉拢了拢披风有些松开的系带。时近初夏,黛玉的身子又大好了,故而早换上了单薄的夏装,若非他坚持,她断不肯画蛇添足的添了件披风出来的。他的动作显然过于亲密,却又是如此的自然而然,黛玉生不出半点躲闪的意思,只是悄悄的微粉了两颊。 两人正坐在紫禁城西边的西华楼的檐角后,这是整座皇城中最高的建筑,自其上下望,整座紫禁城便一览无余,一应的皇权富贵、世代更迭,就这么同着万家灯火一起被抛在了脚下遥远的所在。生平头一回坐得如此之高,黛玉只觉得整个人都空明静谧下来,一股不知今夕何夕、此生何生的孤独怅惘之感不觉于心底潜滋暗长。 幸而 黛玉转头悄悄瞥了赦生一眼,又回过脸,以帕掩口,悄悄的弯起了玲珑的嘴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筹划 月上中天,皎洁光辉宛如冰雪铸成,渐渐地便向西沉去。而在它曾经升起的地方,又会昂起一轮辉煌的日光,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这样的秩序变化,无论看多少回,赦生都觉得很新奇。 他生在朝露之城,稍大些又跟随母后在火焰之城生活。露城常年为冰雾笼罩,惟有每年的将融月,冰瘴稍稍退开,方可展出青碧的苍穹。而火焰之城更是处于永夜之中,天空之中的星辰悬于高空之上的魔火,那是魔界自亘古以来所有逝者的魂火。唯一的光源只有月亮,可魔界之月,是红的。 此方世界带给赦生太多未知的体验。风刮在脸上并非夹杂着焦灼的火星,而是清新的花木之香;冰雪落到身上并非冷到彻骨,而是微润的凉;植物并非只有单调的红、黑二色,而是姹紫嫣红,柔媚有之丰硕有之;河流并非全像魔界死海那般诡谲莫测,而是姿态万千,有的湍急汹涌,有的莹澈涓涓 这样的生活,哪怕只有区区百年,也足以成为他生命中难忘的瑰丽回忆。何况令他至为留恋的,还是这里的人。 赦生侧过头,黛玉坐了小半夜,已经有些倦了,他转过来时,正看到她星眸惺忪,似有不胜之态。 这般深闺之中娇养长大的人类少女,连每一寸的肌肤都蕴满了娇贵柔美,稍稍用点力都怕把她给碰碎了,到底比不得彪悍成风,兴头上来能不眠不休定孤枝定上十天半月的异度之魔禁得住摔打。 “明日,我将启程。”他说。 黛玉一下子清醒了“你要去哪里” 赦生看着她“昨晚元瑶的那席话,其实是说给我听的。” 藉由敲打黛玉,元瑶毫不留情的向赦生揭开了现实不管拥有着怎样匪夷所思的神通,惊世骇俗的血统,于此方世界而言,他银鍠赦生只是一名微如芥子的平民。若只为着潜伏在暗中守护,这样的身份自然足够,但赦生要的,只是这些吗 “我要配得上你。”少年郑重的宣告。 黛玉却是蹙了眉“谁在乎那些”她侧着脸一笑,“谁配得上我,谁配不上我,谁说了都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只有我说了算。”她重的是赦生这个人,哪怕他一无所有,她也依旧心悦于他。可他若是为了所谓的“般配”就去与那拨沽名钓誉之辈为伍,反倒不是她看重的赦生了。 赦生知她会错了意“权谋心机,我不擅长,入官场是自找无趣。”他向黛玉解释了下他盘算半夜的计划。原来他初来此方世界时,也曾捡那人迹罕至之所四处游历了数年,对边地出产的野物的熟悉程度要比对人深刻得多。边地苦寒,却出产许多稀罕之物,关东的貂皮、人参,鞑靼的马畜、铁制品,回疆的玉石、瓜果,滇藏的马匹、宝石,这些都是中原少见的。而中原司空见惯的布匹、瓷器、茶叶,却又是边地少有的。只要带足了这些东西,又肯吃苦往那荒凉之处走,便可轻轻松松换回丰富的土产,再运回中原售出,便是十数倍的利润不在话下。 黛玉听得脸都有些白了“你常年隐居不问世事,都知道这么一个发家的法子别人自然更是知道了。可既然这法子人人皆知,为何这么做的人却寥寥无几李生大路无人摘,那滋味必是苦的。你说的那些所在我虽没去过,可到底也在书里看过一些消息,都是极荒凉危险的所在,那里的人不识礼乐教化,蛮横的很你还是慎重些吧。” 赦生扬眉一笑,没有说话,黛玉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再野蛮无理,还能野蛮得过赦生自己吗两人初识时,黛玉可没少被他气哭 回想起自己因为被逼着多吃了几口饭就气得悄悄哭了半夜的旧事,黛玉颇觉不好意思,强道“别笑,我这是在替你盘算我虽不懂这些走南闯北的门道,却也知道每行每业都是明儿看去是一样,内里做的却是另一番乾坤。你什么都不懂,就强往他们的生意场里撞,怕是很难讨得了好的。”赦生那样纯粹的性子,去做商人,怎么想都是个赔得血本无亏的下场。 “无妨。”赦生却道,“我非全知全能,却可用长于此道之人,你父亲也曾留了几个打理生意之人给我。一步登天难,一层一层造楼攀登却非难事。我有很多时间。” “也太辛苦了”黛玉叹道。 “不能让你以后过苦日子。”赦生严肃的申明。黛玉听得莞尔一笑“我又不是真的就一无所有,便是再加上一个你,守着我的嫁妆十辈子都尽够过了。哪里就真的吃苦了” “至少,看起来不能太不般配。”赦生坚持道。 黛玉无奈,翘起一根手指恨恨的戳了戳他眉心的朱砂印“你呀”她叹了口气,“你和我,我和你,哪一点看起来是般配的这种混账话只说一遍便罢,我不放在心上,你也不许放在心上。以后的事,咱们可以慢慢的商量办法。” “不般配”赦生低声重复道。眨眼之间,似乎有什么心事,藉由这一点契机迅速的由一粒种子生发开来,压得他无法喘息。然而那沉重之色只一刹那的泄露,便被少年很好的掩藏下去,可神色到底还是黯淡了。 见他不仅不听自己的,反而着了魔似的把“不般配”三个字来来回回的念叨,黛玉终于恼了,抓住他的一条胳膊就掐。可惜她那点猫儿一般的力气,搁在赦生身上充其量也就算个挠痒痒等级的力道,哪里能惊动此刻正陷入未知深思中的赦生待得赦生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黛玉已是满面愠色,星眸含嗔,眼看便要动怒的样子。 生死一刻,赦生福至心灵的“嘶”了一声,庄严的捂住胳膊,肃然宣告“很疼” 这演戏的本事也忒浮夸了,连被掐的位置都没捂对真当她是三岁小丫头那般好哄好骗么黛玉气得简直不想理他,当下便欲劈手扭身不再看他,谁知只转到一半就滞住了 她回头看去,赦生正握着她前一刻尚在掐他的那只手,以一种并不紧致却密不透风的温热力道,不容拒绝的十指相扣。 满腔恼怒,就这么烟消云散而去。 长乐县君的心情很好。虽不至于时时带笑,但那柔缓秀逸的笑意便似从内而外沁出的一般,在她身上再也拂拭不去。小少女本就生得奇美,如今又洗去了这些日子以来的忧愁之色,整个人更显光彩照人,令人一看便移不开眼去。 “县君今天怎么这么高兴”一个小太监好容易把目光从黛玉含笑的面容上移开,面红耳赤的低声嘟哝道。 旁边的小宫女白了他一眼“你没听说吗咱们娘娘醒了” “醒了”意料之外的好消息让小太监一个没控制住自己的嗓门,大叫出声。小宫女当时就甩了他一记栗凿“嚷着这么大声干嘛” 小太监揉着被敲得通红的脑门,委屈道“可我刚才从外面远远瞅了一眼,娘娘明明还睡着啊” 小宫女甩开膀子又给了他一记栗凿“醒了,又睡了,不成吗” “成、成成您老说什么都成”小太监捂着脑门四处逃窜。 接着闹成一团的两人就双双被掌事姑姑给抽了“混闹什么赶快麻利点儿收拾收拾接驾” 接驾对长信宫人来说早已驾轻就熟,接到消息时尚是兵荒马乱,待皇帝的龙足踏进宫门时,整个长信宫上下已是井井有条。原因无他,唯手熟尔。 阖宫妃嫔们一年总有那么一百来天想活撕了贤德妃,不是没有理由的。 皇帝大踏步进了寝宫,觑了眼尚在昏睡中的元瑶的脸,眉头皱得死紧“不是说贤德妃已经醒了没怎么还是怎么一副样子” “启禀皇上,贤德妃娘娘半个时辰前确实醒过一次,大约是困卧时日太久,精神不济的缘故,吃了一盏燕窝羹便又睡了。”黛玉避在屏风后,不慌不忙的答道。 皇帝闻言颇感宽慰,连声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藉由屏风的缝隙,黛玉看见皇帝立在床畔,面容洁白,乌黑的胡须打理得光滑整齐,身量修长,想来年轻时亦是风流倜傥的美公子。只是那微微隆起的腰腹、眼角细细的纹路,无一不泄露着自家主人已至中年的现实。 光阴当真是世上最无情而一视同仁的刑罚,无论是贫贱寒微,还是帝王贵胄,都逃脱不了此君的磋磨啊。 昨夜元瑶初醒,便以心烦为由把赦生和黛玉赶了出去,对外依旧装作昏迷。她自有道理“此番我的病势不同以往,必须好生修养,应酬那些人累得很,我暂时没那个心力。但一直病着也不好,眼下是皇帝对我正在兴头上,病一病只会博他怜惜,可一旦拖得他没了兴致,怜惜反成厌烦也是不好。自明日起,隔天我会挑他来不了的时候清醒一小会儿” “贤德妃醒来时可有说什么”皇帝问道。 黛玉收回思绪“娘娘问了时辰,臣女答了辰时三刻,娘娘便叹了口气,往窗外望了一眼,再没说别的了。” 皇帝沉吟道“辰时三刻,朕还在朝会上。”他拉了拉被子,将元瑶探出的一只手臂放回被中,柔情无限的道,“朕何尝不想一天十二时辰全陪在你身边” “你只管用些含混的话告诉他,此人惯是自命多情的,必会句句都往我对他情深意重的方向去想。待过些日子,我精神好一些,再亲自应付他。”元瑶的话俨然仍在耳边,眼见皇帝的表现竟与她所言分毫不差,黛玉屏住呼吸,竭力克制住忍俊不禁的笑意。 那厢皇帝出了回神,才向黛玉道“长乐,这些时日你照顾贤德妃十分辛苦,朕该重赏你。” “这是臣女的分内之事。”黛玉自屏风后道。 “下回贤德妃醒了,一定要尽快通知朕。”皇帝一壁吩咐道,一壁迈步向外,不一时,外面便响起了太监尖细而高亢的喊声“摆驾韵和宫” 韵和宫是新晋的宠妃琳嫔所居之所,据说她半月前诊出了喜脉,难怪黛玉摇头一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巫蛊 银汉灿烂,皎月如水。迢迢风中,少年的眼睛亮若晨星。 五指被牢牢的扣住,黛玉心跳如鼓,却佯装着恼,绷着脸瞪了始作俑者半天。对方却只扣着她的手不放,含笑的目光迎上她薄嗔的眼。黛玉终于装不下去的破颜一笑,拉了拉他的袖口“最后有个问题,你若说不明白,我便再不跟你说话了。” 赦生看着她。 黛玉两颊有些发烧,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拽着披风的系带“从前听林渊说,爹爹结识你时不过是及冠之年,那时你看起来便有十三岁大了,可直到爹爹他”提起亡父,她惆怅的轻轻一叹,顿了会儿,才接着道,“可待我识得你时,你看起来也不过十三四岁。照林渊的话来讲,这么多年过去,你竟是一丝变化也无的。你这般的人物,自然和我们这些凡俗之人是不同的,想来人活一世,于你也不过是草木一秋。你永远都是这么年少,可我却会长大,会老,会死,你” 话至一半及被强行打断,却是被赦生掩住了口。黛玉当即不再说下去,只睁着一双如烟似雾的眸正正的看着他的眼睛,眼波之下蕴着云山万重的欲说还休。 赦生的褐瞳在夜光中晶莹得近乎无色,瞳仁两点猩红,是浓得近乎呛人的烈色。两人对视半晌,赦生猛然撤了手,声音有些低沉“将来,并不重要。”顿了顿,唇角一扬,“再老、再丑,只要是你,也比鬼知好看百倍。” “鬼知”黛玉难得听他提到陌生的名字,心知这肯定是他家乡之人的姓名,不觉追问道,“这是什么人” “族中长者。”赦生答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家中兄弟姐妹共有六人,尽皆仪容非凡。” 黛玉知他在哄自己开心,心下只觉数不清的甜意与感动,面上早忍不住绽开一抹微云也似的笑。她便知道,即使她老了,青丝染白,牙齿松落,皮肤褶皱,双眼浑浊也照旧是赦生心里最好看的人。 当然,这份感动一直延续到多年之后,在黛玉终于见识到那鬼知家六“兄弟姐妹”的庐山真面目究竟是怎么个“仪容非凡”法后,当即便荡然无存。 倒不是说赦生哄骗了她,因为和秃顶、青脸、络腮胡、招风耳等比起来她再怎么样都会好看上百倍的。 那天,黛玉当机立断,把缝给赦生穿的外衫之上原计划绣的狼兽图腾换成了小奶狗。 自然,此时此景此情,黛玉尚在全心全意的感动着寿命的长短,青春与衰老,只要两心相印,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份好心情持续了好几天也未曾淡去。而与她的愉悦明媚相比,元瑶整个人却是异样的暗淡。也不知道她身上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出了隔三差五的清醒之外,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纵然她事先向黛玉打过招呼会多装上一段时日的病,但以黛玉的聪明,哪里看不出她压根不是装病,而是真的昏睡不醒。那细若游丝的呼吸,飘忽涣散的眸光,瘦得几近于皮包骨的手腕,是骗不了人的。 惊叫传来时元瑶正陷在昏迷之中。抱琴脸一寒“哪个那么不懂规矩公然在院里吵吵嚷嚷,惊动到娘娘休息可怎么好” 跑去问责的宫女很快回来了,白着脸,身后跟着一名同样白着脸抖得如同筛糠的小宫女“抱、抱琴姑姑,我刚刚刚刚给花松土的时候,挖出来了这个” 那东西是个偶人,粗糙得辨不清五官,却从头到脚密密麻麻的扎满了针,针丛的缝隙下隐有朱红的印记,抱琴费力看了几眼,忽然意识到那是以朱砂书写的自家娘娘的生辰八字,当即手一抖,险些把偶人摔在地上“哪个杀千刀的,敢对娘娘下这等毒手” 将生辰八字写在偶人上,以针扎之,如此阴狠的诅咒,分明是要自家娘娘不得好死怪道娘娘这回的病这么凶险古怪,原来是有人在诅咒她 抱琴既怕且怒,一时气得浑身发抖“这晦气东西保不齐不止一个,找,挖地三尺也要把它们都找出来把门关上,所有人都不许出去,叫我查出来是哪个混账黄子藏了这东西进了我们长信宫,我打不死他”且不论她与自家娘娘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便是抛开情分不提,她与娘娘这些年同进同退,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里容得了后者身上出半点差池 “抱琴”黛玉见了那木偶亦是吃了一惊,但见抱琴方寸大乱,忙叫住了她,“巫蛊之事是皇家大忌,历来沾上的不死也要脱层皮。我们私底下处置了它,白白便宜了那幕后主使,让她逍遥法外了不说,他日万一被人揭出来再反咬一口,便百口莫辩了。” 抱琴也是关心则乱,且巫蛊诅咒之事委实阴毒太过,方才乱了方寸,被黛玉一拦登时恢复了理智“县君说的是,我这就去请皇后娘娘为咱们娘娘主持公道” 接下来发生的事,委实是一场混战。先是从门槛下、枕头下、房梁上、花圃里搜出来大大小小的偶人、奇形怪状的纸人、歪扭七八的鬼画符若干,再顺藤摸瓜盘查出了两个太监,上了刑一问,得都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主。皇帝面色铁青,下令暗中彻查,把两人一盘问,巧了,交钱消灾的人还都是吴贵妃娘家府上的 被秘密传召来审问的吴贵妃登时叫起屈来“贤德妃是得宠,可本宫也没有失宠,本宫还有子嗣傍身,闲的没事做杀她做什么也不怕连累了我的温儿再者,本宫想要动手,什么时候动不成前些日子贤德妃被禁足,那时要是对她动了手脚,岂不比如今她东山再起时下手方便” 话虽露骨,道理却不露骨,帝后二人深以为然。接下来峰回路转,官兵们拿了两人的画影图形去拿人,谁知人是拿了来,和画影图形上的人却半点也对不上号,显然是被冒名顶替了的。再往后查,便查到了琳嫔的娘家。 “琳琅”皇帝愕然,“她那样和悦宜人的性子,又有孕在身,正是该慎重忌讳的时候,怎可能做此阴毒之事” 然而淑妃却欲言又止,被问起时方才犹犹豫豫的道“妾身风闻,琳嫔妹妹对贤德妃似是常怀嫉恨不忿之心。”淑妃自诞下二皇子后一直倾尽心力的照顾,又性情贤淑,温婉不争,在后宫中一向是个不偏不倚的存在,如非已有九成以上的把握,绝不会轻言。由她口中说出的话,由不得人不信。 于是彻查韵和宫,顾虑到琳嫔有孕在身,不便过于使之受到惊吓,便随便找了个由头在坤宁宫备了场小宴,邀各宫妃嫔来小坐,又备了几出小戏取乐。这原是宫中消磨时光的常事,加之长信宫巫蛊一事被捂得死紧,故而包括琳嫔在内的宫妃不疑有他,欢天喜地的来皇后宫中说笑取乐了一个下午。 一个下午,足够把韵和宫翻得底朝天再照着原样翻回来了。 皇帝望着满桌的巫蛊诅咒之物,脸沉得快要下出暴风雨来,许久,方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琳嫔现下有孕,不必惊扰,有事待她诞下龙子再行处置。” 皇后鲜少见他如此动怒,一直不敢说话,如今才稍稍松了口气“我会吩咐韵和宫的人守口如瓶。” “守口如瓶”皇帝冷笑,“谁要敢泄露半个字出去,就别去看明天的太阳”发了好一通火后,又道,“朕去看看贤德妃,此间之事便交给皇后了。” 皇后和声道“贤德妃无端遭此无妄之灾,便是我也觉得可怜,皇上正该多陪陪她。” 皇帝来时元妃正靠在引枕上,有气无力的和一旁坐在绣墩上的一个小少女说话,远远见皇帝进来,那小少女立即避到一旁跪着,元妃则挣扎着便要下床行礼。皇帝忙遥遥摆手阻止“别多礼了,你身子要紧。”元妃哪里肯听,到底还是就着抱琴的搀扶坐直身,两手在身前比划着福了一福。 皇帝往她身边就是一坐“这些日子朕每回过来看你,你都还昏迷着,今儿可算是让朕赶上了好时候。” 元瑶微微侧眸看向他,淡淡道“先前病着,几乎像死过了一回。如今捱得醒来,得见龙颜,竟像是隔世再见了。” 皇帝特特的点出自己时常来看元妃,原是带着几分邀功并埋怨的心思,不想被元瑶这么一回,倒听得有些辛酸,想到她身遭此厄全是自家的另一位爱妃所赐,不由有些尴尬。好在元瑶已转向一旁“长乐,你先退下吧。” 皇帝这才记起在场尚有不止自己与元瑶两人,宫女太监在他眼里向来与猫儿狗儿桌椅板凳无异,而长乐却是忠臣之女,又是元妃的亲姑表妹,且是自己亲口封的长乐县君,自然也算的在“人”之行列,当下一面点头同意黛玉退下,一面连看对方一眼都未来得及便辩解似的急向元瑶道“长乐这回侍奉你有大功,朕要重赏她” “长乐是忠臣之后,自然是好的。妾身正愁要怎么酬谢她这些日子的辛苦,皇上就已经代劳,那妾身正可趁机躲懒了。”元瑶淡淡一笑,她的气色实在是太过苍白,便显得那眉宛如深墨画就,“只是” “只是什么在朕面前,元儿还有什么说不得的”皇帝见她欲言又止,连忙问道。 元瑶敛了笑意“不怕皇上笑话,妾身想送长乐回去。上回留她在宫里原是事出偶然,这些日子劳她里外照应,也实在累苦了她。”顿了顿啊,又犹豫着开口,“况且她年纪还小,近日之事,实在把她吓坏了” 言尽于此,再无一字多话,却比正颜厉色的质问还让皇帝难堪。无论是哪朝哪代,但凡牵涉巫蛊压胜之事,捕风捉影尚且要掀起腥风血雨,何况还是证据确凿元妃这回是险险被魇镇至死,他这厢却顾虑着那未来不知是龙是凤的皇嗣而投鼠忌器,硬是把消息给压了下去。虽说打的是秋后算账的主意,但到底还是太委屈了元妃。 “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朕的吗”皇帝试探的问。 “妾身相信皇上。”元瑶静静的说,“不问,也是为着自己。皇上想来已有筹划,但若是妾身真的问了,皇上自然是要答的,惹皇上为难,妾身便安心了吗何况妾身纵使知道了那幕后祸首,为着皇上的筹划,必是要隐忍不说的。这样明知自己为何人所害,还要日日强忍着不露出痕迹来,妾身又何苦自寻烦恼呢” 一席话倒了出来,皇帝除了无言以对,只剩下了无言以对,许久才憋出一句“元儿尽管放心,朕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如此掏心掏肺的深重保证也不过换来元瑶一抹了无意趣的笑意。交不交代,有什么打紧她眼下的这幅破败不堪的样子,若真是被那巫蛊所伤倒也不失为一桩幸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不敢言 世间女子,倘能得丈夫欢心,平日里行事的底气也会足上八分。寻常田舍翁之家尚且如此,何况后宫之中能被召幸已是极大的荣宠,而留宿养心殿更是天大的恩遇,对新晋的宫嫔而言尤其如此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皇帝新封的冯宝林满眼的羞怯欣喜之色早被漫长的等待消磨殆尽,她不耐的在殿内转了一圈又一圈“皇上怎么还不来他该不会把我忘在这儿了吧” 事实上,皇帝并没有忘记她。只是他自觉此番甚是对不住元妃,才磨蹭在她的长信宫。眼见得元妃精神不支,说着说着便打起盹来,他索性坐在其旁有一撘没一搭的说着话。元妃入睡且已不用提,下人们摄于皇威又不敢吱声,故而皇帝说了半晌,连个消息都不敢通传,是以被剩在养心殿的冯宝林只好益发的被剩下去了了。 好在就在总管太监快要急疯了之前,皇帝终于大发慈悲的宣告“朕明儿再过来看你” “皇上就要走了么”元瑶被偌大的响动惊动,惺忪的双眼睁开了一线。 皇帝牵着她的手“朕又何尝不想只来陪着你后宫虽有佳丽三千,可除了你,又有几个让朕忘忧的谁能想到”说着便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琳嫔那张解语花一般的秀脸,面色登时一沉,勉强笑道,“元儿,朕若是能一直守着你,就咱们两个,没有别人” 元瑶抽回手“皇上这话,跟几个人说过” 可怜皇帝的满腔快要化开的柔情就这么被当头一盆冷水给浇了回去,一时继续抒情不是,恼怒又不是,五内翻腾了半晌才挤出来了一句话“爱妃,下回朕说话的时候,可以不急着回应吗” 元瑶笑了笑。历来帝王的深情,大多不过是拿捏着没有一个女子敢把他的话当真。倘若真有一个女子认了真,真叫他遣散后宫,一生一世只对自己一人,保准他立时将那女子当失心疯叉出去。 悬殊的地位,便不可能存在对等的感情。如此的不公,偏生总有那么多傻女孩儿认了真。 “大姐姐,这样将人的情意一寸寸的拆开来忖度、计算,真的好吗”黛玉秉性至纯至情,对所爱之人无不倾尽真心相待。元瑶这般对皇帝细致入微的计算,在她而言既无法理解,亦无法接受。 “情意”元瑶眼望着黛玉稚气犹存的脸,再一次真切的意识到无论对方的来历根基有多超凡脱俗,现下亦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黛玉,你说的情意从不存在于我与皇帝之间。皇帝不缺女人,缺的是一个能让他标新立异的一个痴情种子的美名,好让心里、面上都光亮;我也不需要男人,缺的是一个能让贾元春的家族兴旺下去的靠山。我给他做情种的机会,他给我庇护家族的荣宠,这是各取所需的公平交易。” 黛玉显然被她这惊世骇俗的答案给骇到,隔了半晌,却问了一个更加惊世骇俗的问题“大姐姐你们当真是夫妻吗” 元瑶拿那双深墨似的眸子瞥了黛玉一眼“我倒不介意敦伦之事,问题是,他当真能碰得到我么” 自那以后,黛玉再没问过这个傻问题。元瑶昏迷时,她整个人虽不至于六神无主,却一直处在某种破釜沉舟无暇他顾的焦躁之中。直到元瑶醒来,又与赦生重逢,她似乎重新找回了精神支柱一般,精神既涨,行事也渐渐有了微妙的转变。她品级不足,又尚在孝期,没有后宫贵主的携领,虽暂居宫中,照例也是不得面见太后、皇后的。但长信宫中每日来来往往那么多妃嫔,元瑶精神不济的情况下,便个个都需要黛玉来应候。之前她不过是淡淡应付几句,礼数不错,又有“担忧贤德妃病情”的由头,也没人能挑的出她的错处。如今她心思一变,应酬之间便多了几分真意,后宫妃嫔们个个人精似的,她既已递了梯子,她们哪有不顺杆爬的道理妃嫔们深居后宫,自然无法与一个小姑娘当手帕交,可但凡能在宫中混出些名堂的,家世大多不同凡响,且哪个没有几个嫡亲的、表亲的、待字闺中的妹妹 她们正愁不能与贤德妃搭上关系,可长乐县君却是深受贤德妃看重的,走不了贤德妃的门路,就走走长乐县君的门路。她们的年纪、身份,去上赶着和一个小姑娘交陪是不可能的,可家里的妹妹能啊年纪合适、身份相当,小姑娘们哪儿有太多的功利心思,便是讨不了贤德妃的好,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就这么自上而下的,黛玉在京城闺秀圈中插进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且在后宫眼中留下了自己颇具存在感的影像。 赦生已经动身前往边地,他在为两人的未来努力,她也不能闲着。由古至今,女儿家能为自己做主的余地都是有限的,那就至少让自己说话的分量变得尽可能的更重。后宫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一群女人所住之地,能与她们会面、交谈,是多少女子穷极一生也不敢奢望的荣耀,大姐姐为她创造的机会,若是白白浪费便可惜了。 不过随着巫蛊案的揭破,整个后宫都搁在随时会爆发的火山口沿上,为安全起见,黛玉必须回贾府去。“你一个小姑娘,不必淌这趟浑水。”元瑶如是道。 黛玉自然赞同,只是心底疑云未消“大姐姐为何默认自己是被镇魇的呢” 元瑶眼睛闪了闪“你如何肯定,我的病不是被人镇魇所致” “蚂蚁撼树,想也知道是空话。”黛玉道。元瑶的这趟病委实病状凶险奇怪,以至于暗中常有人传言她是撞了邪。是以巫蛊之事在小范围内被揭破后,知情人无不觉得一切诡异之事都得到了圆满的解释只除了黛玉。她曾亲历过元瑶与赦生的决斗,心中认定她是极不凡的人物,巫蛊这等末流方术害害寻常人或许可行,要伤到她却是难之又难。 元瑶因为她对自己的这份理所当然的过高的期待而微微失笑,口中却道“不错,向来只有我伤人,没有人伤我的。除了我自己,谁能害得了我只是这回赶得委实太巧,说我不是被巫蛊所伤都没人信。想来那幕后之人便是看着我的症状太像中了巫蛊,才搞了这么一出出来,偏偏我这阵子实在自顾不暇,也无力去追究到底是何人捣鬼。好在皇上也不知是顾虑着什么,短时间内是不会追究此事的。待我恢复一些,再行理论吧。” 一语说中了黛玉的隐虑。她曾疑心元瑶的伤是被赦生所伤,谁想看那日赦生与元瑶的相处情形,又觉得不像。她也曾问过元瑶她的伤从何来,元瑶顾左右而言他;也曾试着去问赦生,赦生亦是避而不答,哪怕是看她着了恼也宁肯硬着头皮顶着她的怒火也不肯透露只言片语。以黛玉的聪慧,自然猜到两人向她隐瞒了一件极凶险的大事,而这件事,她不知情要比知情要好,自此尽管依旧心悬不安,到底也不再追根问底。如今听元瑶口出“自顾不暇”之语,不免又触动心肠,低声问“大姐姐自己不打紧么” 话音未落,便见元瑶有一刹那的出神,那神情颇不自然,黛玉正待追问,便听她道“死不了,你还是操心你自己赦生近来有和你联络么” 一语出,黛玉立时薄面微红。 赦生和她,自然是不可能没有联络的。也不知道赦生在前些日子的销声匿迹里都经历了些什么,明明从前亲口向她承认过自己不擅法术,如今却又不知在她掌心画了什么奇妙的符咒,明明看着空无一物,每当掌心发烫之时,却分明能够彼此以心音相通。 那样的热度,宛如那日十指相扣的余温犹在掌心一般 “他已抵达关外,说是昨儿刚带人套了群野马,留下那好的自驯,其余的要转卖他处呢。”黛玉一时哪里还记得元瑶适才那微妙的一怔,当下轻轻的垂了头,细声答道。元瑶眼尖,看见她的耳根分明红了“不逗你了,回去代我向贾家的人问好。” 黛玉轻轻的应了。她的行李早就收拾好了,皇帝的赏赐、皇后的赏赐、各宫妃嫔的见面礼,并元瑶打包给贾家各位长辈、姊妹的一些药品、小玩意儿,林林总总的装了整整两车,早就先行一步送去荣国府了。独有她不舍立时离开,和元瑶絮叨了几句,才拖了下来,然而也说不了几句,还是要走的。 望着黛玉纤袅若花影的背影消失在屏风之后,元瑶才慢慢靠回引枕。她受创太重,全身上下、紫府内外无时不刻的痛若凌迟,莫谈真气的运转,便是稍微幅度大一点的动作都成了奢望。 大姐姐自己不打紧么 来到此世,这还是她所收获的唯一一句仅对着元瑶这个人所说的关怀之语。只是 元瑶默然阖眼,忍着那蕴在肉身与内腑之间针刺刀割的灼痛,强行提出所余不多的真气,沿着经脉源源不息的周流。 她必须尽快恢复实力。自那日割出一半元神与阳寿融入封印开始,她的命便与这封印相连了。她活,封印无损;她死,封印毁破。她不畏死,却也不欲死,何况如今的她,哪里还敢死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吃茶 于贾府而言,黛玉由宫中回来虽不算大事,却也不是小事。贾母向是疼爱这个外孙女,自是翘首以待,众姐妹亦早早的聚在贾母房中等候。黛玉甫一进门便望见一屋子的人,见她进来都笑嘻嘻的拥上。黛玉被人七嘴八舌的包围,隔着人缝望见王夫人正眼巴巴的望向自己,面上隐有期待之色,知道她挂心元妃的处境,不免心中微微感叹。舅妈自是慈母心肠,却浑然不觉此元妃已非彼元妃,依旧对假元妃这般牵肠挂肚,真不知是痴心,还是痴愚呢 黛玉一面想着,一面向贾母等人问过安,又抢在贾母、王夫人询问之前主动汇报了元妃的情况。几人听到元妃“病势转轻”,已然面色稍霁,待听得“皇上日日看视,圣眷优渥”,眼中已是透出喜色来。好容易众人掰扯完毕,贾母怜爱黛玉年少单薄,深恐她身体困倦,便赶忙催她回潇湘馆好生休息。待得黛玉回了潇湘馆,将自宫中带来之物一一分派、收拾妥当,已将将到了午饭时候。 用过了午饭,宝钗又来潇湘馆寻黛玉闲聊消乏。黛玉幼时曾与宝玉十分亲密,后来却来了个宝钗,宝玉又是个看见个女孩儿就恨不能随了去的性子,家里来了个如此出色的姐姐,哪有不愿去亲近结交的道理一来二去,黛玉便觉自己的领地受到了侵犯,每每看宝钗浑然不觉的样子,便觉得她心里藏奸,时不时便有些刻薄之词。倒是宝钗气量宽宏,即便黛玉刺她,也不过是一笑了之。而如今黛玉一颗心全在赦生身上,既不以宝玉为意,再看宝钗时已能心平气和许多,心气既平,也便渐能察觉到宝钗为人的宽厚之处。两人才力相若,一旦消去了针锋相对,不一时便聊出了惺惺相惜之感。 “说来有一事我正是奇怪,只是适才忙着打扫屋子,不得空,竟给混忘了。”黛玉道。 宝钗摇着扇子笑道“你且不说,让我来猜可是因为那富贵闲人无事忙” 素日姐妹们打趣时的俏皮话连到一起颇为新鲜有趣,说得黛玉也笑了“正是,今儿在老太太那里,如何不见二哥哥”以宝玉的个性,加之两人素小的情分,黛玉回来,宝玉岂无赶着来见的理便是一时有事绊住了,也会急急地飞来潇湘馆相见的。谁知不仅先时在贾母房中不见宝玉,便是回来潇湘馆这半日,也不见他的踪影,实在是不合常理。黛玉到底与宝玉情分不浅,哪怕是此情非彼情,也由不得她不纳罕起来。 宝钗放下扇子一叹“这事你哪里知道他哪里是不想过来,分明是想过来也出不来。他的脸前儿给蜡油烫了,太医看过,说不能见风,老太太下了死令让他呆在屋里别出门,怕留了疤既不准出门,又知道你回来,指不定他这会儿在怡红院急得怎么个跳脚法儿呢” “烫了脸”黛玉愕然,“如何会这么不小心” 宝钗一笑,含混道“这我如何知道。” 她自不是不知,只是身为客居在此的外家亲戚,不方便说主人家的是非而已。 原来之前王子腾夫人过寿,在宫中抱病的元瑶尚赏下了贺礼,同为四大家族的贾家自然更免不了前往走动祝贺。宝玉之母王夫人、宝钗之母薛姨妈原皆是王家嫡出的小姐,两人自然更是免不了随母去拜寿。薛蟠是个酒水灌大的倒还罢了,宝玉素来不算身体强健,吃了酒,又哄闹了一天,回来着实倦得慌,便歪在王夫人房中的床上休息,因见彩霞在一旁,拉着她说笑。 谁知这日贾环亦在王夫人处替嫡母抄经,他心中不忿宝玉得全家宠爱已久,又一向同彩霞最好,见宝玉缠着彩霞说话,眼底几乎要迸出火来。他小小年纪心思却阴狠,居然装作失手把蜡灯推到了宝玉脸上,想要用滚热的蜡油烫瞎他的眼睛。亏得宝玉恰好闭眼,只烫伤了脸上的皮肤,他又一心为贾环遮掩,对外反倒说是自己不小心烫到的,才免了贾环受贾母、贾政的责罚。然而饶是有宝玉遮掩,爱子心切的王夫人仍旧把赵姨娘叫来骂成了个烂羊头。 祸事便由此而起。 一个孩子的心性如何,天生秉性占五成,后天的教养又要占上五成。同是赵姨娘所出,由贾母教养长大的探春便精明机敏、落落大方,由赵姨娘带大的贾环便是举止猥琐、心思狭隘,而这份偏狭阴狠的心性正是从赵姨娘身上学来。赵姨娘被王夫人狠骂了一顿,不说自己的儿子存心害人在先,反倒怪宝玉挡了儿子的前程、凤姐拨弄是非欺凌他们这对可怜的母子。恰逢宝玉的干娘马道婆上门,这人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几分邪术,每每行走豪门后宅,寻访那见不得光之事,仗着一身邪法推波助澜,也不知害了多少人命去,她去自顾自的赚取银钱消受。赵姨娘与她一拍即合,将自己攒的梯己银子尽数与了她,又写了张五百两银子的借据,马道婆当即给了她十个纸人做压胜诅咒之用。 而此时的大观园众人尚且懵然不觉。黛玉深知宝钗秉性,惯是安分守拙的。她不愿说,自己也不便再问,只道“既这么着,我该去看看他的。”说着坐到镜边理了理妆容,宝钗听说,也便起身同去。 怡红院里此刻却是一派光影明媚。 宝玉因伤了脸不便出门,只能呆在怡红院里静养。贾政见他的脸烫得委实厉害,纵使有十分逼他上进的心,此刻也得让他松上一松。而宝玉不必受贾政考察功课,也不必出门见那一干沽名钓誉的须眉浊物,每日里和丫鬟们厮闹,与众姐妹说说笑笑,倒也十分轻松自在。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大姐姐元妃病势不明,而黛玉则留在宫中侍奉,两样凑在一起,更是十分的牵挂。偏偏这日黛玉回来,他又烫了脸不得出门,只得派了晴雯过去打听消息,自己伸着脖子在屋里等待,好容易等到“娘娘平安、林姑娘看着比入宫前精神头还要好呢”之语,一颗悬了好些天的心当即落地,却又深恨不能亲自去迎黛玉。黛玉的情形,没有亲眼看见,他总是放心不下的。 这里面确实有个缘故。黛玉自幼身子单弱,大约是调养得力的原因,打去年起,黛玉的身子便康健了好些,精神却总是恹恹的,言语比先前少了许多,往往缠着她说上十句才能答上一两句。宝玉见她眉间总有一缕愁意氤氲不去,又担心她身子才好不久,若是任由她这么一路愁闷下去,迟早会给闷坏了。有心替她开解,却也无法可想,一来他总想不通黛玉愁从何来,二来每每他想和黛玉多说几句推心置腹的慰贴的话,她却又抽身走了,一丝一缝的机会都不留给他。时间一久,宝玉逐渐意识到黛玉怕是有意躲着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后,宝玉更加郁闷了。如今好容易听说黛玉精神好了些,不亲眼见一见,叫他如何放得下心来 正急得团团乱走之际,恰好李纨、凤姐来看宝玉,宝钗居然也携着黛玉来了“来看猴儿来了好好的天气不得出门,偏偏赶上颦儿回来,想见也见不到,我想你也急坏了。” 宝玉喜得连忙叫人倒茶,偷眼觑着黛玉,果然见她眼噙笑意,意态娟逸,整个人似一尊明玉琢成的玉像一般皎皎生光,再不见半点抑郁之态,一时看得痴了。 “咳咳”凤姐咳道。宝玉一惊,这才回过神,见黛玉早蹙了眉,面含恼色,却没有看宝玉,而是侧过了脸向凤姐嗔道“大热天的,谁还能伤风不成好端端的你做什么妖呢” 凤姐似是对二玉之间的诡异气氛视而不见,只笑道“这茶不合嗓子,还不许我咳嗽两声”说着便又变着音调咳嗽了好几声。 黛玉嗔道“这茶喝着倒还罢了,你自嘴上不饶人就罢了,何苦连茶叶子都编排上” “你觉得它喝着还好”凤姐问,“这是前些天送来的暹罗国贡茶,给各处都送了些,也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依我说,到底味道太轻,吃不出来,倒是合了你的脾胃。”宝玉本自出神,闻言立刻道“既这么,便把我这里的拿去吃吧”黛玉瞅了他一眼,没有应声。凤姐则笑道“我那里还有呢,打发丫头给你送来另有一件事求你,就一同打发人送来了。” 黛玉这才微微的笑了笑“只是一点茶叶子,就饶使唤人。” 凤姐笑得满面生春“人家好声好气的求你,你倒嘴上不饶人了依我说,你这么吃茶吃水的,都吃了我家多少茶了,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说的众人一齐哄笑起来,李纨笑指着凤姐的脸道“凤丫头这根舌头,真难为她是怎么生出来的” 宝钗只是含笑不言,瞥见宝玉一张雪团似的脸涨得微红,正是喜悦忸怩之态。她素知二玉感情亲密,且自幼便被湘云等一众姐妹凑做夫妻调侃惯了,便觉宝玉的反应倒也在情理之中,谁知这厢宝玉红了脸,那厢黛玉却垂了头,一言不发的坐着。宝钗和她坐得近,分明看到黛玉的侧脸有些苍白,竟是畏避恐惧的样子,心下登时大大的吃了一惊,见凤姐还要接着调侃,忙道“罢了罢了,再说下去有人可要着急了。” 凤姐扬眉一笑,止住了话头。这时赵姨娘和周姨娘进来,几人遂转而招呼她们。一时又有王夫人让丫头来叫几人去见王子腾夫人。宝玉闷了许久,终于逮到了机会,连忙叫道“林妹妹略站一站,我有话要跟你说。”他这话一出口,凤姐和李纨相视一笑,同着宝钗走了,留下黛玉站在原地,背对着身站着,也不回头“你要说什么” 宝玉叹道“这一阵子你总远着我,我思前想后才觉出一点来。从去年那赦生走了之后,你便渐渐开始与我生分了。” 黛玉颤了颤。赦生的存在,除却紫鹃、雪雁两个外,便只有宝玉知道。对于他的消失,黛玉的解释是“伤愈,有事要处理,已自行离开”。三人自是不疑有他,谁能想到时间过去了已近一年光景,宝玉竟忽然又把这件事翻了出来 “林妹妹,你我打小一块儿长大,一向是比别个亲密的,为什”宝玉问到一半,声音忽然就闷在了喉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五鬼(捉虫) 黛玉本来背对着宝玉,听他声音不对,连忙转过身来,却见他脸憋得红得发紫,神色十分痛楚,突然抱着头蹦了起来,惨叫道“我要死了” 他的样子颇为骇人,黛玉吓得后退两步,早有一大堆的丫鬟一拥而上将宝玉围得水泄不通。 这厢怡红院里的宝玉是喊生喊死,寻死觅活,那一头的凤姐是拿着刀到处乱撞,见神杀神见鬼杀鬼。惊动得全家人心惊胆战,乱成了一锅粥。请太医,诊不出来个子丑寅卯;求神问卜,不见一丝动静;请符请水,也没有半点效用。眼见得两人气若游丝面如金纸,堪堪是下世的光景,贾母、王夫人哭得肝肠寸断,稍能主事的贾政则已暗中预备下了棺椁寿衣,而对真相心知肚明的赵姨娘、贾环心中却是十分得意。 整个大观园闹成一锅沸粥之际,黛玉悄悄退到了竹阴下,攥紧了右手的掌心赦生,怎么办呢宝玉和凤丫头忽然齐齐发了疯 隔了一会儿,黛玉听到赦生的声音自心底响起你可无恙 黛玉下意识的摇头,旋即意识到赦生看不到,当即在心中道我倒没事,可老太太她们吓坏了。 说是无事,实则看着素习最亲近的哥哥就在自己身边忽然陷入癫狂之状,哪里有不心惊肉跳的只是怕赦生担忧,才轻描淡写的混了过去而已。 详细情形究竟怎样 黛玉定了定神,竭力去回忆适才所见的一切,方才无论巨细的向赦生复述了一遍。这回赦生沉默了很是一会儿,黛玉的忧虑惧怕随着他的默然而与时剧增,到了后来连心音都有些发抖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你也没法子了么 赦生却没头没脑的回了一句我该去买茶 “依我说,你这么吃茶吃水的,都吃了我家多少茶了,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凤姐戏谑的笑音在脑海边张狂的摇了摇,饶是此刻心底担忧已极,黛玉也不由面红耳赤,在心中嗔道人命关天的,问你正事呢 这就是正事。赦生辩解。 黛玉 他们中了咒。他连忙赶在黛玉着恼前补充道。 咒难道真的如我所想的那样,是巫蛊 若是巫蛊,二人已无命。 黛玉轻轻吸了口气,还未待她询问,赦生已先一步说出了解决之法。 搜出镇物,烧掉,性命无虞。 谁知黛玉屏住气息,问的却是另一件事你这会子是有事吧,我是不是扰到你了 往日但凡她有呼唤,赦生没有不立时回应的,今日虽也是有言必应,可言语间总有那么一丝慢悠悠的停滞,显然心神不属。思来想去,怕是他此刻有要事处理,而自己委实来得不大是时候了。 赦生随随便便的一腿横扫过去,身形拔高一跃而起,在杀猪似的惨叫声里,一脚跺在了最后一名参与围杀的土匪背上。手中长戟随手一插,锋利的刃芒贴着那土匪的脸没入了土壤中。后者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夺眶而出,口中惨叫声戛然而止,手脚徒劳的扑棱了几下就不再动,竟是被赦生一脚活活踩死了。 赦生脚踩着余温尚在的尸体,目光环视一周,还没来得及杀过来的土匪们齐齐后退一步,也不知道是谁打的头,忽然争先恐后的跪下,捣蒜似的磕起了响头,边磕边抽自己耳光“饶命啊壮士” “叫你找死叫你吃熊心豹子胆叫你有眼不识金镶玉打劫谁不成打劫壮士,你有几条命” “谁前儿瞎了眼,说要干就干票大的,领头的是个乳臭未干的小白脸,爷们一根手指就摁死了哎呀呀,可害死兄弟们了” “乳臭未干”赦生道。如果说赦生生平最大恨事是什么绝对是投胎投错了顺序,没能抢在螣邪郎之前出生,棋差一步,头顶压了一个大哥一个堂兄,成了家里的老么。 “哈哈哈本大爷要狩猎去了,有的小朋友去不了可怎么办呢” “想不想去想不想去想去的话叫声兄长,说不定本大爷会大发慈悲带你去喔” 彼时还是一只团子的赦生掉头就走,果断无视了某只叉腰张狂大笑的魔物。 “乳臭未干”赦生又一次重复道。少年的声线清若琉璃,一字一顿间,却有满满的杀意威势流动,听得伏地求饶的土匪们一下一下的肝儿颤。 “爷爷您老是小的们的爷爷爷爷饶命啊” 赦生满意微笑,正逢黛玉的话传来“你这会子是有事吧,我是不是扰到你了” 无事。 遍地生不如死的哀嚎里,赦生温和的以心音回道。 得了赦生的主意,黛玉稍稍安下心来,悄悄进了怡红院。只见这厢宝玉双目呆滞,面白如雪,口中呢呢喃喃的不知说着什么胡话,贾母、王夫人早哭得肝肠寸断,邢夫人、薛姨妈、尤氏、李纨等女眷都赶了来,和着众姊妹一块儿围在周围拭泪。黛玉看了,想到今日不过伤了宝玉一人,竟是阖族如丧手足,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到底都赔了若干眼泪出来。可见凡人生在世间,比起独个儿,到底还是有家、有亲人才是好的。一念及此,一时百感交集,不觉将手扶住月洞门,泪水已是滚了下来。 她倚着门凝了会儿神,瞥见一拨人浩浩荡荡的自外而来,却是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并几个不认识的男子,想来是男丁们得了消息赶来探视,连忙胡乱擦去面上泪痕,飘身闪进了内室。 贾母正哭得老泪纵横,黛玉悄悄坐到她身边,看着白发如银的外祖母一副痛不欲生之状,心中也是酸涩,当下探手搂住她的手臂,轻声唤道“老太太。” 贾母已哭得神智麻木,黛玉又声气细弱,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黛玉在叫她。直到黛玉大着声音连叫了好几声,才钝钝的回过神,转过脸看了黛玉一眼,却满目的怔忪,明明是眼睛瞅着黛玉,魂儿分明还留在另一侧的宝玉身上。黛玉看在眼里,险些又落下泪来,紧紧的咬了好几番牙才忍住了泪意“二哥哥的样子,和大姐姐着了小人的道的时候很是相似的。” 贾母起初尚浑噩着,木了会儿,象征着理智的光忽然自苍老的眼底燃起,继而化作了愤怒的火光。 家里闹成了这幅模样,消息哪里有不传到宫里的元瑶正在喝药,闻言气息一岔,登时咳了半天。 宝玉乃是从前的贾元春亦子亦弟的最疼爱的弟弟,她答应过要庇护贾府,对于宝玉自然更要护他周全。她虽早将书中的情节忘得七七八八,但宝玉、凤姐的症状一听便是中了巫蛊诅咒,元瑶这等出自正统道门的修行之士,生平最厌恶的便是这等蝇营狗苟见不得光的残毒之术。琳嫔巫蛊案摆明是有心人的构陷,且那些巫蛊对她起不了半点作用,她才懒得计较;可如今伤及宝玉,还要她如何忍耐万一宝玉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向贾元春交代 她冷笑着低头微一思忖,便着抱琴火速出宫,向贾府众人传达自己的意思“听宝玉和凤丫头的情形,不似天灾,倒更像是人祸。巫蛊之术原是自古就有的,凭是通天盖地的英雄,都被磋磨得不人不鬼,可怜宝玉和凤丫头哪里敌得过查总在细微不易发现之处有痕迹的,此等阴毒不上台面的东西,断不可留” 抱琴来时贾府正乱成一团。原来贾母已想到了巫蛊之说,下令彻查,老祖宗开了口,其余人纵有不满也说不得什么,无奈就中还有贾政这一等一的一个正经人,当时就变了颜色“老太太,这怪力乱神之说如何可信我等虽算不得什么豪门大族,好歹也算是诗礼传家,若是为着两个小人家就慌乱起来,传出去可怎么在正经人中间立足啊” 贾母一怒之下奋力敲着拐杖“这两个小人家可是你的亲儿子和亲侄儿媳妇你自找你的正经人立足去,别拦着我们娘儿们救人” 两人拉里拉杂的掰扯不清,其余人又不敢插嘴,只好在一旁装哭。而一边是儿子的亲奶奶,一边又是自己的夫君,可怜王夫人是里外都说不得,益发的只能将一腔担忧倾注在眼泪里发泄出来。 正没个奈何的时候,抱琴恍如神兵天降,传达了元瑶的提议。王夫人本自哭得失魂落魄,一听便如得了主心骨一般来了精神,一叠声的唤来一众丫鬟婆子们就要去搜。贾政本还要搬出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谁知元春竟传了口谕,只得依言由着王夫人行事。大户人家对巫蛊压胜之术或多或少都有耳闻,先前没有方向还罢了,一旦划定了宝玉、凤姐中了巫蛊的可能,王夫人当即将搜查范围锁定了两人住处的床榻、屋梁、门槛、花木等细微隐秘之处。一群丫鬟婆子们把怡红院和凤姐的院子一顿好翻,没多久就翻出了十个纸人,一边五个,青面白发形态狰狞,一看便是邪物。 王夫人气得咬牙切齿,拿帕子包了东西带来往桌上一摔,这回连贾政都没了话说。放在心肝上疼的两个孙辈被动了这等手脚,贾母起了个仰倒,一面叫人去请清虚观掌道录司的张真人来处理这邪祟之物,一面抖着身子的骂着叫彻查不一时便查到了赵姨娘和马道婆身上。原来赵姨娘不识字,那日的借据是托一个婆子找了一个识字的小厮写的。婆子和小厮挨了几板子,俱都招了。再从马道婆处搜出了借据,上面的字和小厮供出的分毫不差,再摁着赵姨娘的手往手印上一比划,严丝合缝,不见半点缺差。 此时别说是贾母、王夫人,连贾政都变了颜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蹉跎 宁荣二府的风评向来不佳,然而每每提起贾政,时人皆要注上一句“那倒是个正经人。” 不仅时人如此认定,连贾政自问亦觉得自己人品方正,平生最是个谦恭有礼的君子。纵使宠着赵姨娘,可也从来尊重嫡妻王夫人,未曾行过半点宠妾灭妻的糊涂事;兄长贾赦虽然骄横贪奢,他却从来恭敬以待,兄弟之间几乎不曾红过脸;待子女也是不偏不倚,尽心教导就连他戴的头巾、踱的步子,都比贾府中的其他人方上好些 正因为他自问道德上方正无缺,才会对镇日混在脂粉堆里的宝玉如此的失望。可失望归失望,对于这仅剩的一个嫡子,又生得如此聪明如此俊秀,贾政面上嘴上再百般挑剔,心中也不是不疼爱的。可如今他听到了什么他一向宠爱的赵姨娘,居然下手想要害死他还活在世上的唯一一个嫡子和琏儿媳妇 “狼心狗肺的东西”贾政紫涨了脸怒骂出声。 贾母冷冷看了他一眼,又转回瞪着赵姨娘,毕竟是数十年来都立在贾氏一族权力顶尖上的老人,平日里再怎么慈祥和蔼,此刻的眼神之凌厉也胜似刀光剑影“这样的毒妇,家里可是留不得了。别说宝玉,家里现还住着她们姐妹好几个,哪里被带坏上一丝半点,我老婆子都可以直接对着列祖列宗的灵位撞死请罪去” “你是想着治死了宝玉和凤丫头,你那混账黄子就能接了国公府的家私做你的春秋大梦”贾母狠狠一戳拐杖,命人把赵姨娘和马道婆嘴堵住狠打了一顿板子,又命后者捆了去见官,前者则拖出去发卖。探春闻言双膝一软,险些便要跪下,被迎春和宝钗连忙搀住。 到底是陪了自己半辈子的女人,贾政难免心中不忍“她好歹是在府中生儿育女的老人了” “不然也不会被惯得这么心大”贾母高声道,面上兀自盛怒未消,但好歹被那句“生儿育女”拉回了一线理智,瞥了面如土色的探春一眼,“看在探丫头的面子上,捆去到庄子上自生自灭。” 贾政连连点头,谁知贾母紧接着又来了一句“环小子也跟着一起去,庄子上清净,什么时候把他那一肚子坏水淘澄干净,什么时候再接回来。” 贾政立时迟疑起来,贾母见状立即颤巍巍的向王夫人道“收拾东西,带上宝玉和凤丫头,琏儿也跟着。咱们娘儿们几个老了,讨人厌了,就要识时务,趁早的离了这里,给那婆娘和她肚里跑出来的混账小子腾地方早走早清净,再磨蹭下去,下一个送了命的不知是哪个”说着已是老泪纵横。 贾政慌得连忙跪下“母亲这样说,让儿子无地自容,一切依您便是了” 贾母还待再说,便听外边传道“老太太,清虚观的张真人来了” 贾母用力一戳拐杖“你还不站起来等着给外人看见,全天下人都笑话我老婆子待子不慈不成” 贾政慌忙爬了起来。 清虚观的张真人在出家人里也算得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曾先后被太上皇、皇上封为“大幻仙人”、“终了真人”,虽曾是当年荣国公的替身,在文武百官以及平民百姓眼中早已是活神仙一流的人物。活神仙出门自有一套仪仗可摆,纵然不比王侯将相的威武神气,但那道袍道巾、法器拂尘,色色都是新鲜干净的,也有镶金嵌玉、珠穿宝镂之装饰,穿戴起来当真有仙衣飘飖、超凡出尘之态,说不是活神仙出巡都不信。 一时百姓们围观如堵,争先恐后的想要沾沾仙气。 一个穿着破旧百衲衣的癞头和尚并一个跛足道士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被挤到的人无不一脸嫌恶“去去去,哪里来的野和尚臭道士,随便找个人家化缘去,别误了我们看活神仙” “我这一身簇新的直缀才上身就给蹭了个脏手印,呸晦气” 那和尚与道士倒也脾气甚好,闻言乖觉的挤了出去。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法子,一晃两晃,居然已没有了踪影,看到的人只当是自己眼花,心中并不在意,又急着看活神仙去了。 癞头和尚与跛足道士越行越快,起初尚能看清人影,到了后来几乎像是刮过了一阵怪风,再停步时已到了城外的一处荒崖之上。 “你怎么看”癞头和尚问,虽是腌臜不堪的相貌,然而鼻如悬胆,天庭饱满,双目宝华内蕴,分明是得道之相。 跛足道士跛脚一顿,登时腰也不完了,腿也不瘸了,整个人站得笔挺潇闲如松“你我之前算得神瑛侍者有难,那顽石还要小小的卖弄一番神通,方才赶来应候。谁知贾府居然叫了那张道人过来,此子本事稀松寻常,对付这小小的魇魔法倒是绰绰有余,料想神瑛侍者此劫业已化解,你我此番却是来得多余了。” 癞头和尚道“你当真做如此想” 道士笑道“照例这等事情确实并非头一回发生,上回你我明明观视到魔星犯斗宿,主有灭世之劫,果然天生裂隙,魔云障日,谁知你我正在赶往解决的半路上,忽然那天之隙自己补上了,也不知道是何方大德高人出的手” “此界的巡查者只有你我二人,再无其他,也不知道此人究竟是何来历,为何要插手神瑛侍者之事神瑛一身牵连绛珠仙子并警幻门下一班情鬼孽魂的去处,若任由此人一再插手下去,未免有碍大道。可惜如今星象大乱,前途晦暗难明,你的观星术,我的佛眼,竟是一件也派不得用场”癞头和尚叹道。 “随缘法吧”道士笑道,“那日的魔星犯斗何其凶险,便是你我对上尚不免有陨落之险,有人能以身代之,总不是坏事。况且连你我都吃不消的凶险,那神秘之人难道便能全身而退不成依我看,十年之内总无风波,但请道兄宽心吧” “但愿如此。” 两位仙人的观视,于凡世之中总无牵扰,潇湘馆中心事重重的黛玉更是浑然未曾察觉到,自己与宝玉、与众姐妹注定的一生命运,就这么在二仙的口中被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赦生,你在吗 她歪在床上合了眼,折腾了一天,整个大观园的人无不筋疲力尽,她自然也不例外,可待得卸了妆洗了脸,反倒睡不着。赵姨娘的惨叫,贾环怨毒的眼神,交错重叠在眼前,最后一丝睡意也便烟消云散了。 赦生的回答从来谈不上细致温存,只有一个字在。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黛玉却仿佛得了一剂清心良药一般,悄悄的在深夜人静中放松了下来事情查出来了,是赵姨娘和环儿下的手。 赦生默然,贾家那人际关系在他看来委实复杂糟心得过了头,虽然从前呆在潇湘馆养伤时就已经理了个清楚,但清楚不代表关心。他知道赵姨娘是贾政的妾室,知道贾环是宝玉的庶弟,而宝玉则是黛玉的表兄然而,谁在意这些偌大的贾府,乃至于偌大的此方世界,他所关心的都仅止于黛玉一人,如此而已。 黛玉也知道赦生不耐这些家族细务,也并非指望他当真能给出什么金玉良言来,她只是心中憋闷得厉害,才想找个人来倾诉心事。赦生也明白她此刻所需,当下凝神听她絮絮的诉说老太太罚他们去庄子上过活,赵姨娘原要发卖了的,顾忌着探丫头的面子才留了下来。可留不留的,也没多大分别了,那一顿板子下去,庄子上又缺医少药的,怕是就此便成了废人也说不定。环儿原就在教养上疏漏了太多,如今失了舅舅和老太太的欢心,到了庄子上哪里会专门请先生教他,这么着一来,前程也废了。 你在愧疚 也许是宝玉和凤丫头此番是遭了无妄之灾,若非查出的及时,便是送了性命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他们到底还是逢凶化吉了。而赵姨娘和环儿的下场,到底太凄凉了些。 你在为他们不平 也不是纵没有我那横插一脚,大姐姐的命令一下,那下咒的纸人自然不难搜出,宝玉之难不难消解,赵姨娘并环儿所行恶事也不难被揭发出来。可既然我插了一脚,便总觉他们的下场也有我推了一把的缘故。 人该为自己所行之事负责,内疚不必。 我明白照理说,赵姨娘和环儿的性子我是不喜欢,何况他们落得这样的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了。若是可怜他们,也太对不起宝玉和凤姐姐。可我这心里总觉得闷得慌。赦生,妈还在的时候提起过赵姨娘的。妈还没出阁的时候,赵姨娘就已经是二舅舅身边的通房丫头,原是打小儿和二舅舅一块长大的情分,年纪大些就开了脸放在二舅舅屋里。世家大族,哪一家的丫头不是这么过来的,比起放出去配小子,这是由奴才一跃而成了半个主子,算来还是难得的体面。妈说,赵姨娘那时候脾气是又爽利又大方,还识得几个字,是花枝一样的美人儿呢 骤然间,清凉的泪水在脸上蔓延开来,黛玉张开眼,默然擦干了眼泪。 “可这才二十来年呐”她小声对自己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拖延症 不知不觉,已到清明时候。宝玉因之前被魇魔一事,被贾母放了话要闭门静养。而往日以敦促苛责他为己任的贾政见他几乎丢掉了大半条性命,为免亏损了身子起见也确实需要好生调养,故而也不再一日三番的提了他去考究功课,只让他放宽了心养病。宝玉前些日被父亲拘束得简直快要闷坏了,这一放松便如卸了笼头的野马驹子一般可劲儿的撒欢。镇日在园里消遣不说,不是与这个弄弄胭脂,就是与那个描描花样,或是拿着不知从哪里整治来的怪癖邪说和姐妹们争论,宝钗等姐妹劝了也不听,还越劝越是来劲,大有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之后洪水滔天的架势。姐妹们劝了几回,见他总是不听,那就罢了。倒是黛玉从不拿仕途经济之说规劝于他,因此对黛玉又合心了好几分。 这一日,宝玉出了怡红院信步闲逛,回来时便长吁短叹,面上愁容久久不解。怡红院的丫头们早就习惯了他三天两头的伤春悲秋、寻愁觅恨,所以都不去理他,只有袭人因着身份不同,再怎么着问也还是要问上一声,加上刚想起一事急着要与他说,方才问道“你可怎么了” 宝玉苦着脸道“今儿出去,看见沁芳桥那里的杏花落尽了,花儿半朵是不见,那青青的果子倒是结了一树。我摘了一颗尝了一尝,果然酸涩得很。可恨这花太也无情,总不肯开得长长久久,只留下那苦果子挂在树梢上,没得让人看得难受。” 袭人听得直叹气“我便知道,除了这么着,也再没别的事照我说,二爷还是先把这些花儿朵儿果儿的小事都放一放,现下有一桩大事,再不去做的话,可就要由天大的美事成了天大的祸事了。” 宝玉不解其意,袭人却不肯明说出来,只拿眼睛瞅着他瞧,安心看他什么时候能记起来。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了半晌,便见宝玉猛然跳起来,浑如施脂的脸“刷”一下子变得惨白如纸“坏了大姐姐先前嘱咐我写的东西,我这些天老病着,给忘了天下月初十就是太上皇的天申节,大姐姐早说过贺诗写好后她还要花上十天时间好准备在初一之前要是交不出来,或是交上去的不好,我倒还罢了,要是连累着大姐姐在太上皇面前丢了丑,可就惨了” “阿弥陀佛,可算记起来了。”袭人无奈道。 世事总难料。元瑶原想着,以宝玉的天资,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就是一天凑一句,一日复一日,半年下来磨也能磨出一篇锦绣文章来。却不知世人大多患有一种癖症,若是时间紧迫,少不得会奋起直追一鼓作气的将手头任务消灭掉。可万一时间充裕,便会生出无穷无尽的懈怠之心来。今日看明日,明日想后日,这样明日复明日的下来,总得在期限将至之时才能振作起自己的一身松松散散的骨头,悬梁刺股的挑灯夜战。 此疾于后世被时人冠以一极美极妥帖之名,曰,拖延症。 宝玉一时急得绕着屋子连转了好有几十圈,终于下定决心一溜烟的跑去向众姑嫂姐妹求助。因这亦算贾府中的一件大事,当天大观园群芳便齐聚李纨的稻香村商议对策。 探春沉思道“现下距离太上皇的圣寿还有二十六天,扣出娘娘筹备的十天,也还有十六天。写是够写了,二哥哥向来才思敏捷,总不至于怯了吧” 宝玉急得满脸的汗淌得如小溪一般“要是在平时,随随便便凑一篇,莫说是十六天,就是半个时辰也尽够了。可此事太重大,我心里一急,硬是把所有的字都吓忘了。” 宝钗坐在椅子上笑道“该,该,该平日里只管把和姐姐妹妹们厮混当正经事,怎么劝总没个正形,现在可急了吧” 黛玉坐在一旁,闻言侧头向她道“你别光拿他取笑,先想出个法子解了这个难题才是正经。” 宝钗拿扇子拍了下她的肩膀“有颦儿这个大才女在,还有什么好愁的当初娘娘来园子里省亲,叫他连做三首诗的时候,夺魁的那首杏帘在望是谁代笔的,我怎么就记不起来了呢” 话音未落,众人打趣的目光并着宝玉眼巴巴的期盼眼神立时一齐转了过来。黛玉抿了抿嘴唇,正色道“那时候是年纪小不懂事,再说大姐姐虽是娘娘,到底也是自家姐妹,断不会因这一时淘气就怪罪我与我的。可这一回的确是非同寻常,大姐姐有心给宝玉一个名扬天下的机会,我可不敢掠美。” 见黛玉不肯松口,宝玉顿时蔫了下来,李纨见状也怕他急坏了,当即宽慰道“你先前身子不好,写不出东西,原也是无可奈何。如今身子大好了,再细细构思、稳稳地写就是了。我们虽是不顶用的,到底还会的几个字,评、看总是可以的。”又转头向薛林二人,“你俩都别装憨,整个园子里就属你俩是大诗翁,谁也逃不了” 宝钗笑道“诗翁可不敢当。至多宝兄弟写了出来,我拿去改改是可以的。” 探春点头“是这样道理。二哥哥先打出稿子,拿来给大嫂子看,待大嫂子挑不出错处了,再拿去给宝姐姐、林姐姐改咱们索性来个三堂会审的新鲜花样如何若是连大嫂子、宝姐姐和林姐姐这三位学究都寻不出毛病,我倒要看谁还能再挑出二哥哥的错” 一时众人称善“是极是极含蓄浑雅首推宝姐姐,风流隽逸莫过林妹妹,老眼公允最是大嫂子,有你三人把关,宝玉这回的诗文想不好都不成了” 得了主意的宝玉便如吃了定心丸一般,前一刻尚忧心忡忡,转眼间便满面春风,探春看着他欢欢喜喜离去的背影轻声说“二哥哥总是这么着,是高兴还是不痛快全写在脸上,心里头一丝儿的话都存不住,偏偏又喜怒哀乐转得比谁都快” 黛玉与李纨对视一眼,正自皱眉,便见一旁的宝钗向她微微摇头。黛玉会意,再不说话了。入夜,黛玉去了蘅芜苑,两人谈了几章书,下了一回棋,黛玉因说起白日之事“赵姨娘并环儿的事,探丫头还是不能释怀吧。” “可不是么,探丫头还哭过几场呢。”宝钗道。 黛玉微微一惊。探春会伤心原是情理之中之事,只是她冷眼观察了这么些日子,总没见探春流露出半点忧愤抑郁之色,她既未见,宝钗又是从何得知的 宝钗一见她的神色便知她心中所想“你打小只最和宝兄弟亲近,赵姨娘、环兄弟闹下的这桩事,头一遭对不起的就是宝兄弟。探丫头心底纵有伤心,又哪里会在你面前露出个一丝半点的” 黛玉摇头而叹“她也忒拘泥了些。骨肉血亲,再正经不过的天伦道理,为自己亲娘、亲兄弟伤会儿心,谁还能揪她的错么” “道理是这样不错,可探丫头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内里哪怕是伤透了十分的心,外面也要撑出个十二分的体统来,绝不肯叫人笑了去。”宝钗又往棋盘上落了一子,“饶是这般,那天还是哭了一边哭一边口也不停的数落,说是往日她又何尝没有劝过,却只说她是个有了太太不认亲娘的人,能有什么见识又说她只恨自己不是男人,她若生成男人,天南海北的去闯,自有自己的一番事业。那时赵姨娘和环兄弟纵有十分不懂事理之处,有她管教着,总不至于闯下祸来。可惜她偏就生成了这闺阁女子,心里再有万千金玉见识,别人也只当耳旁风去听说着就不停地淌眼泪,可见是伤心得狠了。” 宝钗一壁盯着棋盘一壁说着,谁知过了半晌黛玉都未曾落子,便抬眼去看,却见她只手托腮,指尖尚拈着棋子,整个人已经黯然的淡云湮没。宝钗微微一想,便知她是被自己一言勾起了对探春的怜惜,益发的为赵姨娘、贾环之事怀疚于心起来,毕竟那日如非她出言提醒,贾母是断不会联想到有人利用魇魔法整治宝玉与凤姐的,不由暗悔自己多话,当下温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那起子不明事理的人做下错事,已是够糊涂的了。你是明白人,要是跟着一起不辨是非起来,岂不是糊涂上又加一层糊涂么快别放在心上了。” 黛玉醒过神,勉强一笑“道理我懂,可看着探丫头的样子,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探丫头向是个不用人操心的,你若是还放不得心,将来想法子托人接济下赵姨娘、环兄弟就是了。”宝钗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黛玉在京中自有产业,虽说她及笄之前不得动用,一应账目由贾母暂代管理,但每年年末照例还是要往荣国府里送产出的。黛玉现吃的精米菜蔬,穿的绸缎纱罗,差不多用的都是自己庄子上的出息,只是不曾对外宣扬,但理家的凤姐、王夫人并黛玉自己却是清楚的。 既要往寄养黛玉的贾府送出息,自然不可能不和黛玉这个正主打照面,只是寥寥几面,彼此并不甚熟,但总归是黛玉自己的人,偶尔有一件两件不方便让贾府办的事,托他们去做倒更是便宜。去年黛玉便有心让他们代为寻找赦生,只是顾虑到林如海曾再三叮嘱赦生的存在除了林渊与她之外,再不能与第三人知,况且来的人并非她知根知底的心腹,才勉强按捺下来。不过寻赦生不行,去打听打听赵姨娘母子被打发到了何处、再接济一二却是不难做到的。 至此,黛玉方才舒展了愁眉,露出释怀之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鞭策 清明之后,宝玉便以空前高涨的热情与破釜沉舟视死如归的觉悟,投入了苦吟之中。须知灵感此物最是个没有道理的东西,搁在宝玉这个最是不合情理的人身上自然更是没有道理可言便如这些日子,才思通畅时他一个人一天可以易上十稿不止,可才思枯竭时整整十二个时辰熬下来外加探春帮忙集思广益也未必见得就能够挤出一两句来。 这么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的苦熬,不过两三天的功夫,宝玉一张原本满月也似的莹润的脸便蜡黄蜡黄的瘦削起来,贾母与王夫人见了固是心疼不已,但想到他是在为太上皇圣寿做筹备,正是罕有的荣光,反倒为自家孙儿儿子懂事成人而欣慰起来。两人也帮不上忙,见宝玉委实累得可怜,便每日里敦促着厨房的人变着方子做些可口养人的菜肴给他进补。 至于贾政,能在有生之年头一回看到儿子如此努力,最重要的是他努力的目标还不是去吃什么女人口上的胭脂,也不是把玩什么簪环花草,而是一件真真正正的正经事,心中更是快慰。暗地里不知向列祖列宗汇报过多少回“您们的不肖子孙终于开窍了,这份家业终于不必担忧后继无人”“列祖列宗在上,保佑这孩子能长性些,将来在功名举业上也要如此用心,广大我贾氏门楣”等诸如此类的话。 宝玉既忙,诸姐妹也没闲着。宝玉一天写出十稿,李纨便要阅十稿,好的便交予钗黛二人批阅删改,不好的就直接打回怡红院;宝钗和黛玉则要将送来的文稿一一的改过,逐字逐句的斟酌、雕琢。李纨与宝钗、黛玉所擅长的本就大相径庭,李纨重老练劲瘦,宝钗爱涵蓄典雅,黛玉则喜空灵鲜妍,众口难调,想要得她们三人一致的一句赞扬谈何容易每回往往是好容易让第一个满意,在第二个面前又被挑剔得一无是处,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让前两个点了头,又在第三个面前铩羽而归。 她们愈挑,宝玉愈得改,宝玉愈改,她们愈挑一时间宝玉晚上做起梦来脑子里回荡的都是三人铁面无私的声音。 “上回是笔力太浅显,这回又穿凿太过,你也别急,只要拿出平时一半的机灵劲,不怕写不出好文章来”这是李纨,话里话外皆是鼓励之意,可同样的话听过二三十遍后,再听到耳里便只剩下了一派漫无边际的绝望。 “宝兄弟,你还是再改一改吧,好在这篇已经大有起色了。”宝钗惯是温和体贴人意的,可惜再温雅的态度、婉转的言辞,都无法改变她这番话内容本身的冷酷无情。 最后则是黛玉笑意盈盈的样子,眉眼含笑,宛如春朝流转的清溪一般的可爱可怜,可惜说出的话却如同严冬酷雪一般的可畏可怕“对不住,还是不成,你再试着改改” 一时间,不管是写稿的,还是审稿的,甚至是两边人屋里的丫鬟婆子,跟着各家主子这么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的“奋斗”,各个皆是焦头烂额之状。 除她们之外,三春也加入了帮忙的行列。迎春不善题咏,惜春年纪小,才学亦浅,她们自知无法像薛林那般起大用,便安心的搬了一堆又一堆的书来看,有那用得到的典故、文法,便一一拿来与宝玉参考。探春文采为三春中最高者,故而也帮着宝玉一同构思、参详,偶有苦心孤诣想出的佳句,便忙忙的写与宝玉。 “林妹妹,我快要死了。”宝玉说这句话时眍着眼窝,布满红丝到底双眼黯淡无光,不似死鱼眼,胜似死鱼眼,嘴角上还长了俩新鲜的火疖子,红红艳艳的,在他粉白的脸上嚣张的宣告着存在感。 黛玉幽幽的一叹“从前还总说着,为了这些人,你便是死了也愿意的。今儿我才知道,原来大姐姐是不算其中的。” 宝玉幽怨的瞪着她。 黛玉接着幽幽地道“可怜大姐姐,满心满意的高兴自家兄弟有了出息,将关系自己荣辱祸福的大事放心的交给了自家兄弟办,还特特的留出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准备。如今唉” 宝玉被气得直咬牙之余又颇觉好笑,半晌挤出一句“林妹妹,你就不能安慰我两句吗” 黛玉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实在可怜,终于忍不住笑了“横竖熬过这些天,得了文章,就跟舅舅请个假,痛痛快快的睡上半年好不好” “你当我是猪吗”宝玉苦着脸反问。 然后他就精神抖擞的向着猪的方向奋斗去了。 如此全家动员,其过程艰苦惨烈无比,其效率却也是超一流的高,待得元瑶收到宝玉进上的文稿,距离十六日的交稿日期,居然还提前了三天。 “真是难为他了,小小年纪,能写出如此文章来。若不说与外人听,谁能相信这般老辣灵逸的文字,居然不是名宿手笔,反而出自一十三岁大的稚子之手呢”元瑶不善诗文,但阅历年纪摆在那里,眼力自是非同凡响,能得她如此评价,可见宝玉这回的文章确是做得精彩之极。 抱琴在旁忍俊不禁的道“娘娘这就赞不绝口啦” “哦”元瑶转眸,听她言下之意,莫非内中还另有隐情 抱琴整个人笑得直发抖“我可听说了,这篇文章宝二爷从头至尾只花了十三天就定稿了呢二爷贪玩,前些日子又多病多灾的,等想起来的时候唬得跟什么似的,他哪敢误了娘娘的事,可不就没日没夜的写么每日里熬油费火的,他自个儿忙不说,还没口的央求了珠大奶奶和宝姑娘、长乐县君帮忙批改。好容易定了稿,听说珠大奶奶并所有姑娘们都同着他一块儿瘦了好大一圈” “呵。”元瑶听得也笑了,“这回辛苦了他们,你代我备赏吧宝丫头、长乐出了大力,她们的就算是一等;迎丫头她们姐妹几个协理有功,减上一等;大嫂子就给上双份,再加点男孩子喜欢的东西,她一个人带着兰哥儿也不容易。” “宝二爷呢”见漏了一个人,抱琴已猜到她的意思,只忍着笑明知故问道。 元瑶瞥了她一眼“敢忘了我的事,不罚他就够了,还想要赏可惜我不在家,若还是在家的时候,不用父亲教训,我自己先给他吃一顿板子好长长记性” 话说得这么满,她便不信真在了家娘娘就真能舍得弹宝二爷一根手指头抱琴咬了半天嘴唇才止住险些喷薄而出的笑声,正色道“现在诗文是有了,可距离太上皇他老人家的圣寿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不到半个月,屏风的材料和绣工虽说早就备好了,可想要绣得细致出色,怕是难办。” “都叫散了吧。”元瑶浑不在意的道。 “散了”抱琴有些会意不过来的重复了一下,待得意识到元瑶所指究竟何意时,不由便是一抖,“绣工都散了,谁来绣屏风” “自然是要自己动手,方显得心意谦诚。”元瑶轻描淡写的回答令抱琴整个人都一脚陷进绝望之中无力自拔“娘娘,您都五六年没动过针线了”别说她没做过针黹,就算是她这些年来日夜不停的练习针黹,自家小姐的针线活是什么水平,和她一块儿长大的抱琴能不清楚绣个花儿还可以勉强,再复杂些的草虫已是抓了瞎,更罔论她这回还是奔着慧纹的水准去的慧纹可是天底下成了绝响的绝艺,自家娘娘这么糊弄太上皇,真的可以吗 “娘娘重病未愈,眼下只宜以调养身子为上,这些小事还是交给底下人去做吧”抱琴委婉的道,无奈元瑶似乎对她的言外之意只字未懂,依旧坚持道“这是我的一片孝心,假手他人,成何体统” 抱琴急了“这刀剪针线到底是尖锐之物,娘娘何等娇贵人物,还是远着些的好况且这些日子不是您就是宝二爷,各个多病多灾的,还是留点儿神吧” “远着什么留神什么什么多病多灾”皇帝远远地隔了窗在外道,展眼就走了进来。 两人便止住了话头,元瑶正倚着芍药海棠花瓣填的秋香色纱枕,见他走近来,便把枕头推给了他,自己慢慢挪了一个碧纱枕靠着“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皇上九五之尊,何必去听偏皇上耳朵灵得跟什么似的” 皇帝歪在她身边,细细的欣赏着她冰玉般的脸容上若有若无的娇嗔之色,笑道“朝堂大事听得多了,朕还真想听听家长里短的闲话。”又凑过去在她耳边道,“而且就只听元儿说。” 元瑶向后拉开了些距离,方才道“能有什么不过是前儿家里弟弟顽皮,不小心推翻了灯,把脸给烫了。这孩子打小家中娇惯,这一伤,顿时闹得合家人仰马翻的。” 皇帝笑道“朕怎么仿佛听说,那宝玉也是着了邪人暗算你们姐弟今年也不知撞客了什么,两人都是多磨多难的。” 元瑶登时把脸一冷“皇上这么明察秋毫,还问我做什么”说着便翻过身不再理他。激得皇帝又是急又是恼,脸半红半白了半晌,到底还是温存压下了面子,温声道“怎么又恼了前些日子你动了那么大的气,把抱琴都指出去跑了一趟荣国府,朕也不过是好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才叫了几个人问了问。朕还不是关心你” 元瑶依旧冷笑不语。这人总是这样,一门心思的沉浸在自己所扮演的情圣角色里,入戏太深出不来,还真就自鸣得意的以为自个儿成了帝王家里千年难得一见的情种。在这里摆出一副“朕包容你的一切”的深情模样和她你侬我侬,回头也没耽误他召幸各宫的妃嫔,爱情、艳福,两头一头也没耽误。真爱一个女人,会是这么表里不一的模样 明明是帝王多疑,有事没事就要试探这个权衡那个,都快成了职业病,偏还要拉上“关心”的虎皮来粉饰太平。若是别的妃嫔,少不得还得顺着他的话露出几分感动之色来叩谢他的皇恩浩荡,可元瑶为什么要给他面子贾元春嫡亲的爱弟都快给人害死了,他还要在这里来来回回的试探人心,他想试探出个什么是贾家一门招惹上了不洁邪祟还是姐弟二人联手以苦肉计铲除敌人,前者琳嫔后者庶弟 他这厢以阴私之念猜度他人,还指望元瑶感激涕零不成如此“关心”还是他老人家自己好好收着罢 皇帝温声解释了好一会儿,见元瑶只是闭着眼不说话,自己也觉得没意思,阴着脸起身走了。元瑶连眼也不睁一下,只做没这么个人。抱琴倒很是忐忑“皇上方才神色很是不好呢,娘娘” 元瑶也不睁眼,只扔了三个字出来,就再不理会了“别理他。” 这个皇帝就是作,隔一阵子不作得叫她狠狠排揎一顿就不舒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解药 因元妃近年来委实多病多灾,宝玉、凤姐也接连遭受了不少磨难,王夫人便与贾母商议着要去清虚观打上三天平安醮,好为全家人消灾祈福,破一破近年来的厄氛。事关全家里贾母最为放在心坎上的三个孙辈,贾母自然不会不赞同,时间便定在了五月初一到初三。凤姐这些天先是横遭镇魇元气大伤,偏又生性好强,觉得阖家上下事物万万离她不得,只得一边下死力调养,一边强撑着病体左右周旋,一连一个多月的扛下来,早就心烦气躁,一听说打醮之事,登时心动起来“他们那边楼又宽敞,只要提前几天把闲人清出去,再打扫干净,保准又舒服又敞亮。这些天我实在闷坏了,家里的戏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好太太,这回便让我随珍大哥出去乐上几天好不好” 她这不提可好,一提连贾母也心动了起来,凑趣的也要跟去。她既要去,宝玉、黛玉这两个心肝宝贝自然也要去,二玉既去,其他姐妹当然也少不了。便是薛家虽是借住贾府,也是要跟去的。这些太太、姑娘既要出门,怎会不带伺候的人那些丫鬟们难得有出门的时候,一时提前几天就兴奋起来,直到真正出门的那天更是激动得跟出笼的黄莺一般叽叽呱呱笑个不停,被周瑞家的来来回回的说了两三遍,方才小声了些。 黛玉和宝钗共坐着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她们的丫鬟紫鹃、雪雁、春纤、莺儿、文杏坐了车在三春的车后跟着。一时到了清虚观,几个丫鬟忙忙的下了车赶到前来,正赶在两个姑娘下车,周围媳妇、婆子围得水泄不通,眼见得那车帘掀起露出一截纤纤玉指,紫鹃与莺儿忙上前去接人。黛玉与宝钗款款下了车,正欲往里走,忽听外围一个媳妇嚷道“哪里来的小杂毛,混撞什么惊到了姑娘你赔得起吗” 众婆娘媳妇纷纷喝道“拿,拿,拿,打,打,打” 黛玉听得心头一跳“怎么了,都这么喊打喊杀的” 一个稍有头脸的媳妇忙赔笑道“不知道哪里钻来了一个小道士,也不知道先头的人是干什么的,能把这么个人放进来。大伙儿正要把他提出去呢,姑娘见了老太太,可千万别跟她提啊” 宝钗闻言微笑道“既这么着,打发出去也就是了,别吓着老太太。” 黛玉瞅了她一眼,正待说话,便见贾母派人来问,原来媳妇婆子们闹得动静太大,到底惊动到了贾母,凤姐回明了原委,贾母便叫人带了小道士来,安慰了几句,又下令给他些钱买点心果子,让贾珍好声好气的送出去。回头见黛玉神色微怔,便把她拉进怀里“方才她们嚷得太不像话,可是唬到你了” 黛玉微微摇头,贾母猜度她适才看的方向正是小道士离开的所在,便也不说话了。大约也觉得气氛尴尬,众人一时都有些沉默,好在张道士的到来很快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鹤发童颜的老道士行止之间自有那么几分方外之人的风味,可惜一张嘴便觉一股市井之风扑面而来“无量寿佛老太太一向福寿安康众位奶奶小姐纳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 当下从问安说到宝玉,从宝玉说到从前国公爷的相貌,接着不知怎么着又要与宝玉说亲,说得宝玉好大不自在,又不好表现出来,直到贾母婉言回绝,方才松了口气。那张道士是老成了精的人物,一见宝玉心中不快,当下借口观阅宝玉的通灵宝玉,献了许多镶珠嵌玉的新巧吉祥的法器出来,这桩小小风波便这么抹了过去。 不一时贾珍在佛前拈了戏出来。头一本是白蛇记,次一本是满床笏,末一本却是南柯梦。宝玉正命一小丫鬟将张道士赔来的法器放在上面,自己坐在贾母身边把玩,贾珍说什么他总没听见。坐在贾母另一边的黛玉却是微微一凛,耳听得下方的戏台上张罗着敲锣打鼓,铺张热闹得无法形容,贾母强颜欢笑的脸上那犹疑不安的眼神却不断在黛玉脑海中徘徊。 高祖斩白蛇,基业初成而威名赫赫。满床笏板,满庭朱紫,声势鼎盛人人钦羡。可最后一出,为何却是南柯一梦 明明是阖家欢笑的时候,却出了这样的兆象,这是上天在与她们开玩笑吗 她心中踌躇着,忽觉一股熟悉的热度自掌心燃起,这一番感受与往日不同,那股炙热似乎是活的一般,跳跃着,呼唤着,仿佛生命中的另一部分就在咫尺之遥,沿着那不可言说的吸引力前行,便可填补心中所有的缺憾。 黛玉的心微微的跳了一下。 宝玉将那盘玲珑法器玩赏了半日,见内中有一只赤金点翠的麒麟,文采轩昂,说不出的俊秀好看,便拿在手中。贾母看戏看得心不在焉,宝玉这一动,登时把老人家的注意力引了过来“我记得哪家的孩子也有这么一个金麒麟来着” 众姐妹皆不知,独有宝钗看了两眼,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的,比这只略小些。” 宝玉因听说史湘云也有,登时将手里的这只麒麟袖了起来。他本是年轻心热,听了湘云有此物,却没有这只的好,便想着待湘云来家里后取了相赠。及至真的藏了起来,却又颇感踌躇,原来他近来颇读了些风月戏文,书中的才子佳人大多藉小巧微物定情,此后聚合莫不与此相关,自己这顺手一藏,倒似是对湘云有意一般,别人倒不会多心,惟有黛玉是第一等心细如发的,深恐她想岔了去,当下悄悄往黛玉的方向瞄了一眼。谁知不看则已,一看却是一惊,黛玉却早就不在座上,连带着紫鹃、雪雁也不见了踪影。 “林妹妹怎么不见了”宝玉忙问道。 贾母道“这戏闹得很,她心慌,下楼去那边的小园子里走一走。他们出家人修的园子原也清净,闲杂人等又早几天就给清出去,去疏散疏散倒也便宜,我叫紫鹃、雪雁两个好生照顾着去了。” 宝玉忙说“我坐了这半天,也觉得闹得很。” 贾母慈和的笑看了他一眼“下去逛去吧。” 清虚观里的园子不大,但一应花草林木不过稍为修剪,大多任其天然生长,比不得贾府的会芳园锦绣富丽,其风致烂漫之处,却也非斧凿痕迹过重的王侯之家的园林可比。尤其是黛玉这一路走来,半个闲人不见,便更显幽静。 然而没有了闲人,不速之客还是有的。当赦生自山石的空隙间转出时,几乎吓了紫鹃和雪雁一跳。自然,那惊过后便是淡淡的喜悦,之前赦生以番邦少女的身份在潇湘馆养伤时,两个丫鬟早就和他混熟了,与熟人久别重逢,焉能不开心雪雁见他穿着一领深墨色的箭袖,脚上蹬着粉底皂靴,玄带束发,通身一色的漆黑,愈发的衬出面容如雪,额心图腾艳丽如血,更兼蜂腰猿臂,说不出的挺俊峭拔,情不自禁的赞道“赦生,你穿这身竟是比在潇湘馆时家常穿女装好看呢。” 昔日权宜之下硬着头皮假扮番邦少女混迹潇湘馆的时光飞快的自赦生与黛玉的心中滑过。赦生扫了黛玉一眼,眼底微有笑意。黛玉亦是抿嘴笑了半晌,方才止住了心底的欢欣笑意,转而忽悠起两个丫头来“没有重大的事要告知与我,他是不会现身的。你们两个去周围守着,有什么风吹草动的,立时通知我们。” 紫鹃与雪雁早就认定了赦生是林家派给黛玉在暗中做些大事的得力助手,闻言当即应了。黛玉这才跟了赦生往深处走,两个丫头的身影甫一被挡在山石草木之后,赦生已然主动携住了黛玉的手。黛玉本应羞怯的,只是在笑嗔了他一眼之后,到底不舍得丢开,僵持了片刻,仍是悄悄的回握住了他伸来的手掌。两人寻了块花阴下的平整山石坐下,彼此皆是一言未发,只静静的感受着此刻两手交握依偎而坐的静好时光。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一直以心音相通,不必日复一日的翘首等待鸿雁传书,是他们二人远比世上所有相隔两地的伴侣幸福的所在。然而这哪里可以和此时此刻两两相对相比呢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想着他她的名字,便觉得无比欢喜;看见他她的身影,便觉得无上的圆满。纵是至高无上的权位,举世无双的财富,也无法交换得这无尽喜乐的片羽吉光。 “不是说后天才能回来么怎么提前两天就到了”隔了好一会儿,黛玉才略略回神,细声问道。 “有要事赶来告知。”赦生的回答倒是和黛玉蒙混紫鹃、雪雁的说辞不谋而合。 黛玉稍稍坐起来了一些,眼光流露出诧异与担忧“出了什么状况,连你也应付不得了” 赦生郑重点头,褐瞳深深的看了过来“此事天下惟你一人可解。” 黛玉心中担忧愈盛,然而还不待她询问出声,便听少年低声一笑“我很想你,黛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金风玉露 赦生生来心智敏锐远胜他人,而与透澈纯明的心境相比,他在情感上的资质委实算不得细腻。然而饶是粗枝大叶如他,近来也颇受某种感情煎熬,让他一日之中总有那么十二个时辰不得舒坦。而在风闻荣国府女眷要于五月初一至初三前往清虚观打平安醮时,赦生临时决定将一应生意托付给几名信得过的助手与伙计,自己却提前一步赶来了京城,藏身清虚观中,为的仅仅能早一点与黛玉相会一面。 自然,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望着那双盈盈妙目,是喜悦是羞涩是薄嗔,皆是宛然堪可入画的美丽。赦生只觉整颗心都被清凉潺潺的溪流濯洗,这些日子以来纠缠在心底的所有焦躁皆一扫而空,款款的为某种绵泊湿润的温暖注满。 原来,一切的不安、焦灼,不过是因为他一直在想她。若说相思是毒,那么黛玉便是这毒唯一的解药。 自幼所受教育与魔界的刚直风气,使得赦生向来不吝于给予他人真心的赞美,更罔论黛玉还是其中的重中之重,于是他正告她,像是在宣布一件再寻常自然不过的事实“我很想你,黛玉。” 余声未落,他便望见黛玉,却见她用力抿住檀唇,似是女儿家的矜持,又似是要极力克制住唇角上扬的弧度。她成功的止住了笑意,却阻止不住绢白的面上升起的薄薄的红霞。 良久,她悄悄的一点头“嗯。” 两个少年人坐在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下,日光由厚重的树叶缝隙外透入,投下斑驳交错的光影。那桐花正在半开半落之时,每逢清风拂衣,便有一两朵淡紫的桐花幽幽而落。赦生摘下落在黛玉鬓边的桐花,那一丝丝极绵密清雅的木香却犹然萦绕在她鸦羽般的发丝间,眷恋不去。 黛玉眸光流盼,看见他的手自眼前晃近又晃远,总觉得他手上的肤色较之从前黑了一点点,然而定睛一看,依旧是清洁白皙,便觉得自己约莫是多心了真的是多心了么 自己也是出过远门的,哪里不知道离家在外最是辛苦。何况自己数度南下北上,有师长、表兄照应着,有奶妈丫鬟关怀着,有锦衣玉食娇惯着,有舸舰香车代步着,虽说是离家远行舟车劳顿,平日里也无非是看看书、写写诗、发发呆而已,竟是与平日里在家无甚区别,能算得了什么饶是如此,黛玉依旧觉得疲累,远的不提,只说她扶林如海的灵柩归葬后再返京中,因恰好撞了贾元春封妃之事,贾琏临时决定加快行程赶回京城。那时只不过比以往快了一些,黛玉便晕得七素八荤,若不是有赦生相护,恐怕连着好几天都吃不下饭也是有的然而和真正的在外奔波之人相比,这都只算是米粒之光,微不足道。偏偏赦生走的还都尽是些人迹罕至的所在,危险且不说,光是那风餐露宿日晒雨淋的便不可想象,镇日里只是晒黑了一点,已经算是很轻松了。 可赦生他到底不是凡人,以他的本事,区区烈日狂风能对他造成一丝影响么杞人忧天,说的就是她这样多心多思的人吧。 可若是赦生确实吃了许多吃不消的苦呢 她在心里翻来覆去的掂量着,终于忍不住旁敲侧击的道“这番远游,你可是大大的劳苦了呢” 赦生矢口否认“未有感觉。”语气很自然,表情更自然,然而黛玉一句话也不信“我可听宝姐姐说过,出一趟远门可是能掉下半条命的,薛家是皇商尚且如此,你是白手起家,自然只会更艰难。你走了这么久,跑了那么多地方,竟没有遇到一人刁难于你” 赦生一时颇觉冤枉“我有告知你每日所见。” 黛玉梗了一下。赦生没有撒谎,自两人心音相通后,他便没有一日不将当天经历何种事故、斩获哪些货物告知于她的。黛玉虽不懂这些外务,可听在耳里便也如跟在赦生身边,与他一同四处闯荡一般,倒也颇有趣味。然而 黛玉微瞪起那双蕴满了烟波露华的眼,强道“就怕你报喜不报忧”她见赦生满脸皆是坦荡无辜之色,恨恨的攥紧了帕子,“你最好老实交代了,不然,有你好吃的” 真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雪貂。 赦生嘴角控制不住的向上一扬,在黛玉瞪过来之前迅速做严肃端正状,面色十分凝重的展开了沉重的汇报工作。 赦生这趟由东北至鞑靼、再由鞑靼去回疆,折腾了这么远,生意做得虽是顺风顺水,可硬要说压根没遇上一回刁难勒索之事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当然,凭借着赦生的一身本领,不仅化险为夷,还一战成名,迅速的在各地播下了响亮的名声只是这“一战”的规模似乎不大对劲了一点。 别人跑商路,哪个不是一路三关五卡的送礼磕头过去,上要巴结各方官员能吏,中需与各地商会打好关系,下还要团结商队笼络人心。纵然本来有十倍的利润,待平安回乡,也被层层盘剥得剩了两三分。谁知轮到赦生身上,一般的也是首次跑商路,却被他硬是三关五卡的全碾压了过去 土匪打劫打劫不成反被他打了劫,保准是雁过拔毛兽走留皮。打劫的人反被打劫本就够凄惨了,如今可怜财货两失不说,连人身自由都保不住,最后各个都得跪倒在他那无法想象的暴力值面前哭着嚷着跪求当小弟。 商会降价恶意竞争先前收的小弟是做什么用的都给我上,晚上翻墙进他们家门留小纸条小刀片去勾心斗角的功夫再高,也怕这群杀人不眨眼的恶徒的菜刀。逢着这一招,再硬气的豪商巨贾都得低头。 官府盘剥要抽成这个更简单,继续半夜翻墙,不过纸条刀片之类授人话柄什么的东西就免了直接给我把他的头发剪短一尺,装在礼盒里一大早就送去。不够的话就再剪一尺再送,能盘剥属地来往商户的官员数学都学得不差,知道自个儿脑袋上的头发禁得住几回折腾,在剃到他们的脑袋之前,总会好声好气好吃好喝的恭请这位惹不起的祖宗过境。 身为最不按常理出牌的魔皇银鍠朱武与最深沉冷残的女王九祸之幼子,赦生的秉性确实很纯良,非常纯良,相当的纯良,就是还附加了一个致命的属性暴力的纯良。 于是赦生一路由关东至鞑靼、由鞑靼再到回疆,硬是以浩浩荡荡之势斩平障碍无数,在业界留下了战无不胜的恶魔传说。彼时,他的名字已在口耳相传里由平平无奇的“黄舍生”生生给掰成了身长八尺膀大腰圆靛发赤面手持一根方天画戟架势拉开一声吼平地一声雷响抖三抖的 “的什么”见赦生说到关键处便闭了嘴,黛玉追问道。 赦生的表情颇为无奈“北域七十二寨总杠把子黄霸天。” 黛玉 片刻后,她终于克制不住的笑出了声。豆蔻年华的小女儿家,眉眼含笑的样子既娇且丽,恍如翠竹叶尖上滑落的一滴清露,容光蕴蕴,在梧桐碧叶滤下的清婉光华之中,澹秀无方。 赦生深深的望着,半晌黛玉好容易敛住笑容,一抬眼便见他眼也不眨的只盯着自己看,不觉薄面微红,撇开脸赧然道“树大招风,水满则溢,你的行事太锋芒毕露,怕也得留心有人在暗处使坏。” 赦生没有接话,黛玉僵了半晌他都没发一声,不由偷眼觑了过去,却见他指尖一遍又一遍的扣着自己的膝盖,也不知道出神着想了些什么,面上居然露出了几分艰难凝重的神气。 这样为难的样子可是真的有人在背后搬弄手脚了黛玉略一沉吟“我坐会子就得回去了。你若是忙着,便赶早回去吧。若是误了你的大事,我可担待不起。” 一语既出,赦生终于好似下定了决心,满脸英勇就义的壮烈表情,自怀中掏出了一只小小的盒子。内中却是一块墨色美玉,通体明润,坚秀光洁,雕琢成凤栖梧之状,凤羽繁复,梧桐秀挺,可谓传神至极。而随着盒盖的开启,更有淡淡清凉化作清风拂面而来,沁入肌骨,令人心神不由为之一清。 “这是”黛玉一震。 赦生知道黛玉近来在炼气导引之术上颇有心得,自然不会感觉不到其上甘泉一般的源源不断却又清凉怡人的灵气,只解释道“一位老萨满处偶然所得。” 他没有说的是,这位闻名渤海的老萨满原是受渤海的一位大商人之托诅咒于他,结果惨败不说还被他没收了全部家当赶去了原始森林做野人,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这玉便是老萨满的珍藏品,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名家作品,总之少说在人世间也过了五六百个年头。既古且玲珑,这已让它成了价值连城的宝物,更难得的是它同时还是一块此界罕有的灵石,灵气充沛,便是无法借助此物修炼,常人多多佩戴也是能益寿延年的。赦生第一眼看到它,便觉得它该是黛玉所有黛玉住的潇湘馆不是还有个大名叫“有凤来仪”么贾宝玉的存在虽则碍眼,可这个名字起得是真不错。 “我为你戴”赦生说道,黛玉咬着嘴唇不说话,他便知她是默许了,当下取出了古玉,倾身靠近。 不知怎么,黛玉自赦生拿出礼物的那一刻开始,还没看到里面的东西,便悄悄的红了脸。而看清内中的古玉时,更是一路红到了白得近乎透明的小巧耳垂。待得赦生亲手为她戴上,又手臂绕到背后轻轻的将她的满头青丝自系绳中撩出,益发的一张薄面红得艳压三月桃花。 明明只是一个佩玉的动作,彼此之间甚至维持着细微的分寸距离,没有半点肌肤的接触,个中微妙的意味却意外的旖旎缠绵。 见她害羞得快要把自己煮熟了,赦生稍稍离远了一点,却仍深深的望着她。黛玉纤长的睫毛在逆光中颤了几颤,背过身去,默默的解开领口的盘扣,将那玉贴身藏好。微凉的玉质在肌肤上摩擦的触感令她的心跳空了几拍,黛玉低垂了螓首,像撕扯仇人一般的下死力揉着手里的帕子,却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正彼此缱绻并尴尬着,忽然一声轻咳打破了所有的气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暴发户 一声轻咳,打破了所有缠绵并羞涩的气氛。 黛玉怔了怔,便知道是有外人来,紫鹃那丫头在做暗号呢,连忙摸了摸脸,好让自己的表情恢复正常。赦生亦正襟危坐起来,本就略显冷情的俊脸一板,俨然一副凛然不可侵犯之状。 两人刚摆好姿势,便见宝玉抬脚走了过来,一抬头看见两人,登时就呆了“赦生”黛玉正待解释,宝玉已然接着道,“上回你从潇湘馆走了,林妹妹牵挂得不得了,没少逼了我往紫檀堡跑去找人。话说回来,你们是什么时候又重新碰上的我竟是个傻子,居然一丝痕迹都没看出来。” 你看不出来的挺多的。赦生与黛玉同时在心中道。 宝玉又赞道“赦生穿了这男儿衣裳倒是好看,寻常男子反倒没有她的这股子侠骨风流杀伐果决的锐利英气。” 赦生 黛玉 先入为主什么的,真是能令最慧眼如炬的人也选择性失明的可怕存在。 宝玉既来了,赦生不好再多说话,略支应了几句后,便惟有离开。宝玉仰着脖子望着他一个起纵间就已消失于楼观阁宇之后,整个过程连一丝残影都望不见,若不是盯得仔细,他几乎以为赦生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原地消失了。如此神乎其神的技艺,宝玉惟有赞叹痴迷而已“真看不出她这般纤秀的样子,竟是身怀绝技” 黛玉 赦生确实生得身形纤细容颜秀艳了一些,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几分男子的硬气的,自家二哥哥是先入为主被他“番邦绝色少女”的印象给荼毒得多深,才能让这个一贯对女儿家最是了解的人看走眼到这种地步啊 “我也出来了有一会子了,是时候回去,二哥哥一块走么”黛玉艰难的道。 宝玉当即从“身轻如燕奔行如电的异域绝色侠女”的无限神往中清醒,忙不迭的应允。两人原路返回,戏却才唱了半本,两人便各坐于贾母左右吃茶听戏,此后无话。 入夜,查上夜的人走了之后,黛玉便命婆子们关了潇湘馆的大门预备睡觉。雪雁、紫鹃、春纤看了一天的热闹,早就乏了,黛玉自己也卸了妆容首饰,卧在床上阖目休息。她本自浅眠,修习了引气炼气之法后虽则好了些,然而到底是熬惯了夜的人,不煎熬上一半个时辰总是睡不着的。可这一晚却是不同,雪珠一般的凉意自胸口的玉佩上飘然四散,沁入四肢百骸,浑身上下恍如浸在温热静谧的水中一般舒坦,她几乎刚一触到枕头便睡着了。 这本应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如果半夜没有那恼人的口哨声的话。 忽高忽低的口哨其实音调尚算得明亮,简简落落的几个单音煞是明快利落,可惜实在是乐感欠奉,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样子堪称是催人泪下并非感动之泪,而是不堪折磨之泪。对于此刻沉眠正酣的黛玉而言,再悠扬的曲调也如那耳边不断回旋的虫蚊嗡鸣一般恼人,更何况还是这般令人又不得不崩溃的噪音 黛玉欲哭无泪的坐了起来,正欲呼唤紫鹃,将这个夜半喧哗的无礼之徒搜出来好生教导一番,话到了口边却又生生抑住。此刻月明如水,自窗纱映入,整座潇湘馆便如沐浴着月华的水晶宫一般浸透在了一派空明绵泊之中,紫鹃侧卧在被中,睡容安静,显然是睡意正浓。 自己的丫鬟自己知道,紫鹃睡眠向来颇为警醒,夜间黛玉稍有出声,她都会立即醒转。若是黛玉浅觉难眠,便会陪她说会话;若是抑郁难解,还会开导几句;要是黛玉病势忽重,还会轻手轻脚的起身煎了药与她吃黛玉的丫鬟里,雪雁是她自姑苏带来的,年纪虽小,却是真真正正打小儿跟着她一起的,照理说应该倍受倚重才是,可黛玉却最看重紫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以紫鹃的轻警,黛玉都已经不胜其扰,她却兀自沉眠未醒,这代表着什么黛玉朝外望去,果见竹影婆娑,清夜寥寥之中一切皆是沉静,独有几声虫鸣充作了唯一的声响。 这口哨声,是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的。 满腔恼意像春日的薄冰,稍稍一点日光微暖,便悄然的消融开来。黛玉笑了一下,在心中呼唤道赦生,我知道你来了,又躲在哪里去了 少年的身影自窗棂前一点一点的清晰,若放在初见时,看见这一幕黛玉只会疑心是撞了邪、闹了鬼,如今看得惯了、顺了,便只觉得说不出的神奇好看。 “落了东西,未交予你。”几点流光散入各处,确定潇湘馆中人都陷入了沉睡,赦生这才解释说。 落下了什么东西为何白日里不一并转交,特特的还要夜里再跑一趟她可不认为赦生是丢三落四之人。黛玉正想询问,忽然住了口。即使分立屋子的两端,即使隔了若许夜色,她也依然能够感觉到适才赦生说话时的情绪有着无法诉诸于口的淡淡的赧然。 无需询问,也无需解释,当你渴望见到一个人的时候,自然会挖空心思想着些欲盖弥彰甚至于强词夺理的借口,只为着能多见对方一面、多看对方一眼。 黛玉一时眉目含了浅浅的笑,起身披衣,亲自掌了灯,也不揭穿赦生的小小心机,只顺着他的话去问“白天你送我的玉已是极好了,再这么送下去,我都不敢收了。” 赦生才不把她这撒娇似的话当真,老老实实的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三只箱子,往地上就是一摞,又蹲在地上掏出钥匙来一一的开了锁。黛玉上前,随手掀开了最小的一只,登时明光透盖而出,金的、蓝的、绿的、红的,幻彩流光,映在壁上说不出的绚烂好看。黛玉被惊得后退了一下,略略阖眼,待适应了光线之后方才定睛细看。这一看,却是止不住的好笑起来。原来里面装的不是别的,却是一方方香袋大小的绢袋,将箱子填得满满当当,内中宝光蕴蕴,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黛玉粗粗捡出一看,便有渤海的蜜蜡、冻石、红宝、蓝宝,鞑靼的玛瑙、绿松石,回疆的诸色美玉。一个个品相皆是上佳,单拿出来一样搁在外头都是珍奇之物,若是再由能工巧匠精心雕琢,价值怕不再翻上十来倍,赦生却径直把这么多珍贵的原石摞在了一个箱子里,其品味之简单粗暴,简直把黛玉这里当成了匠人的加工作坊,暴发户得无与伦比,也难怪黛玉会觉得好笑。 最大的箱子里装的则是药材,无非是人参、鹿茸、茯苓等物,以箱子的容量与规模判断,哪怕是黛玉拿药材当饭吃,这么多的东西没个一两月也是吃不完的。黛玉看了不觉失笑,第三只箱子也无心去看了奇珍已有了,就差了异兽,以赦生的作风判断,她还真怕最后一只箱子打开时里面会冷不丁的蹿出一窝野兽来。 “真难为你心这么实,怎地搜罗了这么多”话到了这里,黛玉努力再三,终于止住了险些脱口而出的形容词,然而口虽得以止住,眼神却无法控制,看向赦生的目光早明明白白的挂出来了仨字暴发户。 可惜黛玉复杂的眼光,落在赦生眼里惟余欲说还休的羞涩,他不仅一点也不以自己土豪的品味为愧,反而光明正大的正色道“情场如治军,倾尽全力供其所乏,济其所需,投其所好,此乃银鍠家训。” 这条家训是自赦生的爷爷弃天帝时便积累下的经验之谈,无论是弃天帝追求赦生的祖母鬼后,还是朱武追求赦生的母后九祸,都是遵循了这条铁律而抱得美人归的。轮到赦生自己,自然也要借鉴前辈们的成功经验。毕竟,讲武堂的师父们教会给他如何拿起武器战斗,朱武教会给他更加精深的武学,母后与父王教会给他处世之道,两位兄长教会给他超越强者的意志却唯独没有一个人教给他,如何与心爱的女孩子相处,让她幸福,让她开心,让她快乐。 赦生严肃的说罢,盯了黛玉几眼,直觉上的敏锐终于压倒了对于父祖辈成功经验的盲目迷信,有些迟疑的问“你不喜欢” 可白日里送的玉,她明明挺开心的吗可惜差不多的玉再遍寻不到,他只好搜罗了一堆宝石出来。质虽有所不及,好歹可以以量取胜。照理来说,她应该如白日那般欢喜才对,怎么看现下的神情似乎不大对 黛玉默默的用两手捂住了脸。 她是该遵从本心笑呢还是该装出几分感动之色好呢 他只是一片好意,想把所有最好的都一股脑儿的拿来给我,又不懂这些细微之处的讲究而已,我才不该笑他暴发户的。她一面在心底劝说着自己,一面强忍着不要笑出声,忍得整个身子都在发抖,柔白玉润的两颊也闷得绯红。 真不该笑他,可是、可是 历代都是这般粗莽无文的直白作风,这银鍠氏居然还能一代代的延续至今,这每一代嫁进银鍠家的女子都怪有牺牲精神的。亦或是,她们也同黛玉自己一般,被这简单耿直单纯不做作的作风给离奇的萌到了 多年以后,当黛玉将这段心事讲给赦生的母后听时,看到异度女后沉艳的神情隐约抽搐了一下,半晌,异色的樱唇之畔流露出一缕一言难尽的复杂笑容“孩子,你想太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山水同看 由来只有女人最了解女人,是以黛玉胡思乱想之下冒出的念头,与那惨烈的银鍠家史虽不中,亦不远矣。 遥想魔界当年,弃天帝初降了,羽扇纶巾,啊不,黑衣如夜,波斯猫也似的异色瞳所注视之处,樯橹灰飞烟灭。这位强大得完全脱离了认知的大神玩够了毁灭世界的游戏之后,决心完成最后一桩心愿之后便返回九天之界宅去,而这最后的一桩心愿便是传承。简而言之,魔神大人想结婚生娃了。 身为魔神之妻、母仪魔界之后、未来魔皇的母亲,这名女子的血统、色相、实力、能为、头脑等诸方面必须极尽完美,而在彼时的异度,完全符合这条标准的确有一人当年的伏婴一族的族长、也是如今的伏婴师的亲姑姑。以伏婴氏对弃天帝的忠诚,只要一句召令,她绝对会主动献身别无二话,然而弃天帝天才的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情场如治军,必须倾尽全力供其所乏,济其所需,投其所好。以权势逼压,无味” 魔界谋臣们自然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弃天帝紧接着抛出了一个问题“伏婴有什么喜好” 众魔面面相觑。作为鬼族的首席大臣,伏婴氏是一名无懈可击的魔女,无懈可击到你甚至根本无法自那张淡漠的脸上找出一丝爱憎的情绪。硬要说她喜欢什么的话,是个异度魔都说得出答案异度魔界繁荣强盛,吾皇弃天武运昌隆然而彼时的异度魔界因为有弃天帝的存在,已经强盛得不能再强盛、武运昌隆得不能再昌隆了。 弃天帝自然不会被这么一点小困难困住,没有喜好是么那么就换着花样赏赐于她,今天不成等明天,一样不成再换一样,魔界没有就开三道连接其他世界去重金购进,砸也要给他砸一个喜好出来。 于是伏婴氏果然嫁给了他作为一名随时随地皆有为国牺牲的觉悟的臣子,她有责任阻止这名挥霍无度的昏君败光魔界的国库。 伏婴氏的缜密理智遗传给了她的孩子,自小被当做继任魔皇培养的银鍠朱武除了继承了弃天帝的强大与任性之外,总算在弃天帝的理论基础上好险不险的额外悟出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幸运的是邪族的公主九祸也不是鬼后那般全然失却爱憎的人物,九祸的喜好与她的厌憎同样分明她喜爱强者,憎恶弱者,就这么简单。 真是上天作美,放眼整个魔界,除了弃天帝,还真再无一魔能够胜过朱武。为了向心爱的女子展示自己登峰造极的勇武,朱武对九祸是一挑战,二四六比武,还一次都不肯放水,终于成功的当上了九祸心目中的平生第一大敌,不让其从世间蒸发便寝食难安的那种。 好在邪族王女的隐忍城府与她的美丽同样出众,本着软刀子杀魔更不见血的精神,她蓄意的接近了朱武,试图在摸清此魔的弱点后给予他雷霆一击,让其永世不得翻身。 于是就这么莫名其妙、稀里糊涂的成了因为九祸发现这位强大而轻狂的年轻战神几近完美,他只有一个弱点,而那弱点居然是她自己。 在单身狗横行的魔界,就这样竟然还能让父子二人抱得美人归,可见弃天帝的神品与朱武的魔品皆为上佳。自然,由黛玉明明心里好笑得紧可为免损了赦生的颜面硬是不肯笑出声的表现来看 赦生的魔品更是绝代。 为了克制住即将喷薄的笑意,黛玉甚至勉强自己移转了注意力,打开了第三只小箱子。 她不想笑了。比起笑,她现在的表情只剩下一片不明所以的空白。 最后一箱里装的皆是些小玩意儿,与之前诸物的名贵珍奇相比,这些小玩意儿极是普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就是普通得黛玉连名目都说不上来譬如这块冰,怎么看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冰块而已,难为它在这五月的天气里居然没有半点融化的意思,硬梆梆的独居一隅散发着凛凛寒气;还有这片叶子,应该是虎耳草不错,可既被珍而重之的放在里面,自然有其不凡之处,只是黛玉看了一遍一遍又一遍,依旧觉得它就是一片再常见不过的虎耳草的草叶。 还有这些嗯,裹着蝴蝶的琥珀倒是有点趣味。 这是不知名动物的牙齿 一串粗粗糙糙的佛珠。 两块丑不拉几的石头。 居然还有一束洁白的动物毛发可惜黛玉眼拙,半点也认不出究竟是出自于何种奇珍异兽。 见黛玉满眼皆是讶色,赦生斟酌了下措辞“沿途所见,纪念之物。”他这趟远行,见到了太多风光,在他而言虽是寻常,但只要想到黛玉自生下来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生所见的唯一一点外界的风景还是从帘子里向外偷偷摸摸的看到的,他便不由自主的想带些意义非凡的纪念品回去。 黛玉眼眸一亮“能让你特特的带了这么多纪念之物回来,想是极异样的风光了” 赦生带了这么东西来,为的便是引着黛玉来问,然而果真听她这样问了,他却有些局促起来。他自幼寡言,即使每逢开口常有一针见血之辞,但到底并非能够口若悬河说得天花乱坠之辈,向来也鄙夷巧言令色之徒,可到了此刻,他却忽然遗憾起自己没能拥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来,好将自己所见风光一一描绘给黛玉去听,而不是捧着一堆破破烂烂不知所谓的玩意儿张口结舌。 黛玉一看他的眼神便明白了他的心绪,微笑着合住箱盖,柔声道“这样就很好了,看着它们,便像是自己真的就去过那里似的纵是白日里没去过,夜里梦里也会飘去亲眼看上一看的。” 赦生忽然放松了,板结的口才也随之活泛了起来,捡起那块特立独行的冰晶道“渤海雪山千年不化之冰,想让你看看,便以法术封存带回。” 又拿起那片虎耳草叶“遭遇暴风雪,觅得山洞暂时躲避,洞口所生草木。” 黛玉以手托腮,听得出了神。一个恍然间,她似乎化作了一缕风,一丝云,随在赦生之旁。时而跟着他穿越踏过及膝深的落木朽叶,在古树下拾得一颗晶莹的琥珀;时而坐在火堆旁,看萍水相逢的喇嘛僧一面念着佶屈聱牙的佛经,一面拨动着粗糙破旧的佛珠;时而与游荡的土黄孤狼相遇,一拳走掉对方的数颗獠牙;时而在漫漫荒野上跋涉,被嶙峋突兀的戈壁枯石硌到了靴底;时而自满目黄沙后转出葱翠无垠的草原,皮毛丰厚的羊群款款挪动着,像盛开在碧蓝天幕下的洁白之花 千山万水,与君同看。 黛玉简直听得入了迷,直到赦生的讲述结束了很久之后才缓缓回了神,唇畔逸出一丝轻而又轻的叹息“真好。” 简简单单两个字,赦生连就这么带着她离开贾府私奔的心都有了。好在他的理智足够坚定,才在“草寇头目黄某胆大包天,劫持国公府外孙女、钦封长乐县君林氏做压寨夫人”的惊天新闻曝出之前,险之又险的将其掐灭在了萌芽状态。 可彼此欢悦的心境,到底是不负如初了。 感觉到赦生心底隐忍的难过,知是因为她的缘故,黛玉不免有些愧疚,目光无意识的扫过三口箱子,忽然福至心灵的岔开了话题“赦生,你送来的东西越来越多,我该往哪儿搁” 先前的匕首,白日里的玉佩都还算小巧,或秘藏,或贴身戴好,要混过去并不算难,可谁想到赦生这回居然搬来了三口箱子就算每一口都不算大,可要硬塞进以精致小巧著称的潇湘馆而又不为外人所发现那是不可能的。 淡若墨云的眉轻蹙,黛玉本是随口一提,及至真的说出,却发现这果然是摆在她面前的一个再现实不过的问题,当下自己也犯了难“不如宝石和药材你先带回去吧,横竖我又用不着它们,什么时候想要了,再管你要就是了。”其实那箱子纪念之物藏起来也十分不容易,可黛玉哪一样都舍不得不要,索性咬牙全留了下来。至于怎么藏,往哪儿藏,屋子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她就不信想不出法子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 但凡儿女之情,都要讲究一个过犹不及的道理。便如此时的黛玉,赦生倘若对她不闻不问,她少不得会伤心不已;可如今赦生不仅没有对她不闻不问,反而对她关心得过了头,特别是当这种关心的方式藉由礼物的形式一股脑的倾泻而出的时候,便为黛玉带来了无尽的忧愁。 收到礼物,说不开心那必然是假的。可问题是这么多的礼物,到底应该搁哪儿 面对黛玉不解的愁眉,赦生却是微带得意的一笑,又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根小小的簪子来,金翠为托,上镶着一枚饱满润泽的明珠,形制与黛玉常戴的南珠小簪几乎一般无二。 “会有点疼。”他执起黛玉的一只手低声说,然而黛玉只感到指尖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连痛的概念都来不及意识到,那一点细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伤口已经痊愈得再找不见了,独有一滴血珠沁在指尖,被那簪子一点点的吸了进去。意识深处忽然亮起了一点光明,细细看时却是一方一丈见方的屋子,空空如也,四壁如洗。 “这是什么稀奇之物”黛玉稍一动念,眼前画面已然回归现实,便自赦生手中拿过那支小簪,仔细端详,却总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袖里乾坤。”赦生解释道。无论人魔妖鬼,修行至一定程度,便能自行通晓了袖里乾坤之术,异度之魔也不例外,否则前一刻尚且两手空空着,又能从何处变出一杆丈八长戟来但并非所有魔物都能修行到袖里乾坤的境界,这便有了储物法宝这样替代之物出现。赦生不擅锻炼法器,黛玉的这支小簪是他前后试验了不下百次后唯一的成功之作,前后不知报废了多少材料,方才炼出这么小小的一支成品。 黛玉何其聪慧,不过是稍稍一点拨便当即会意“常听人说,佛经里有芥子纳须弥之说,竟是真的。”这下除非赦生搬一栋屋子过来,否则她再不愁找不出收藏东西的所在了。这样想着,她又不免踌躇起来。要知道凡事都讲究个礼尚往来,有来,便也要有往,方才不显得一方心肠凉薄。可是赦生送了她这么多东西,她又能给赦生什么呢 她是有万贯家财,有爵位加身,可那尽是些身外之物,目下的她也完全做不得主。惟有写一首诗、画一幅画,或是弹一曲琴、绣一个香袋,才算是属于她自己的。可她所会的,以赦生的喜好、生活,大半是用不上的,惟有绣一样饰物还算可行可她能绣什么呢 绣个香袋吧赦生生性厌恶香料,除了那天然的花香、果香,寻常时候连一丈外紫鹃扑了茉莉粉他都忍不住打喷嚏,这样敏感的鼻子,谁敢给他佩香袋呢。 绣个荷包吧对赦生而言,荷包似乎也没比香袋实用到哪里去。 索性做一双鞋子吧可他那样粗枝大叶的风格,做得精细了他穿不惯,做得简单了又显不出她的用心。思前想后,不如 黛玉心下打定了主意“你这回在京里还能呆多少日子” 赦生不意她会忽然问起这个,微一忖度,答道“货物太多,脱手不易,至少半年。” 时间足够了。黛玉定下心来,眼底也泛出微微的笑意,恍如绿柳荫下的春水微波一般“再过几天你来,我也有回礼赠你。” “是什么”赦生浅褐的眼登时一亮。 黛玉故意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澹澹笑意之下是说不出的促狭“才不告诉你呢。” 紫鹃素来勤谨,即便是头一天看了大半天的热闹,身子着实乏了个透,一觉过后,该是什么时候醒来,照样是什么时候睁眼,多眯一刻钟都不可能。她揉着眼睛爬起来,习惯性的先往黛玉那边望了望,谁知黛玉人虽卧在被中,眼睛却是睁着的,目光清清澄澄,不见半点睡意,显然早就醒了,她也不出声叫人,只是散漫着眼光出神,也不知道到底想了些什么,玲珑的唇角总有那么一点拂之不去的笑意。 紫鹃险些以为自己花了眼,不由又揉了一把眼睛,笑了起来“姑娘既醒了,怎么不叫我一声” 黛玉被她这么一叫方才收回目光,微笑道“我也只刚醒来没一会呢,叫你做什么。” 紫鹃连忙爬起来,又推醒了外面床上的雪雁、春纤,三个丫鬟忙忙的梳洗完。紫鹃端了水过来,黛玉伸手盥洗毕,一时坐在妆镜前梳头。紫鹃为她挽了分肖髻,瞥见妆台上放的南珠小簪,正要去拿,却被黛玉轻轻一摘抢在了手里,对镜端详了几眼,便反手斜簪戴在了鬓边。 晨起的日光由碧绿的窗纱滤过,投入了镜中,明洁的镜面便有了浅浅的绿意。黛玉浅笑莞尔的面容映入镜中,便如浮动在碧波之上的一瓣明花,隐秀殊丽得到了极处,反倒有些令人看不清、辨不明了。 紫鹃在她身后借着镜子看了几眼,笑道“今儿还要去看戏,原要打扮得比家常别致些。” “谁说今儿还要去看戏的”黛玉回眸一笑,“昨儿那趟原是老太太起兴想要出门逛逛,疏散疏散的,谁知戏没看多少,倒是搅得四邻八户的送礼的人来了一大群。老太太被这么一扰,早没了兴致,今儿必是不想出门的。我原也不爱看戏,若有人来问,只管跟那人说,我因昨儿天太热,中暑了,去不了了。” “好端端的人,偏说自己病了是什么道理。”紫鹃颇不赞同。 “找个由头,躲个懒儿啊。”黛玉抿住嘴,美目流盼,巧笑倩兮。 躲个懒儿,正好准备给赦生的回礼。 一时梳洗罢,黛玉便去了贾母房中,不一会子宝玉并着众姐妹都来了。贾母因问起他们谁还去清虚观听戏,迎春无可无不可,见探春爱热闹要去,凤姐又执意去疏散疏散,不好违她俩的意思,便只好说要同去。惜春性子孤僻,因见昨儿闻风而动踏上门来送礼的那一拨人阿谀奉承的嘴脸,心下十分厌恶,便推辞不去。黛玉则推说中了暑,也不去。宝玉瞅了黛玉一眼,当下也不去了。问他为什么缘故却又说不出,被探春打趣了几句便涨红了脸,绝口不提理由,只是大嚷着绝不再去清虚观。众姐妹见他确是急了,也不好再招惹,笑了一阵便放过了他。 贾母本就懒怠去,如今见两个心肝宝贝都不去,益发乐得在家闲居,当下嘱托黛玉道“既这么着,你快回去躺着,你身子骨单薄,如今虽好了一些,到底要着意保养,不敢有一丝儿的轻忽。”又拉了宝玉说,“你也回去玩去吧。” 宝玉忙不迭的应了,说是回去玩,却是脚不沾地的跟了黛玉去了潇湘馆“紫鹃,把你们这儿的梯己好茶倒一杯给我” “我们这里哪里有什么好茶,要吃好茶,还是自回去叫你们袭人倒去。”紫鹃笑道,到底还是去倒了茶来。五月的日头正是火气鼎盛的时候,宝玉刚才在贾母房里一通耍性子,饭都没能好好吃,茶自然也没能好好喝几口,又在大太阳下走了这么一路,早就嗓子眼冒起了烟,一见茶来便忙忙的抢过喝了。 黛玉看他如饮甘露般喝着茶,不由微笑“瞧这样儿,多少辈子没见过茶似的。正经喝完了就回怡红院找袭人、晴雯她们玩去吧,我昨儿在外边走了半天,今天骨头疼得很,想歪一会儿。” 宝玉听了忙放了茶盅“哪有才刚吃了早饭就睡的你若倦得很就只管歪着,我坐这里陪你说话,混过这困劲儿怎么样” “不怎么样。”黛玉本来只想支开宝玉,自己好专心做东西,谁知宝玉竟是不肯走了,当下笑道,“依我说,清虚观里现演着好生热闹的大戏,你不去看,倒来看我,真是没趣儿。” 宝玉闻言面色微微一变,从椅子上蹿了起来“我不去清虚观我一辈子再不见那张道士” 黛玉只顾思量着心事,便没注意到宝玉那微妙的神情,只口中纳罕道“这可奇怪了,好端端的为何不见张道士昨儿我走之后他得罪了你不成” “我为什么不见他,妹妹不知道么”宝玉失望的垂了头,低声问道。 黛玉笑了笑“总不成是为着他提了一桩绝好的亲事给你,你害羞了吧” 本是简单的戏谑之语,谁知宝玉连声气都变了,抖着嗓子说“别人这么说倒还罢了,你这么说,安心是让我天诛地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今日当初 “别人这么说倒还罢了,你这么说,安心是让我天诛地灭” 宝玉的微颤的话音在空翠室中还未散去最后一缕伤心的余音,潇湘馆内外已然是鸦雀无声。 打小儿相识,及至长到如今,宝玉对黛玉的情分,不敢说是言听计从毕恭毕敬,却也从来都是和声细气,言语间从来不敢有半点寻衅觅气的意思,更不用说是红了脸的争吵。哪怕是性子上来有了口角,也多半是黛玉主动闹的脾气,宝玉只是无心之言,一时闹得彼此赌气散了,事后少不得还是宝玉主动俯就,千妹妹万妹妹的去赔罪。如前一刻这般的大声大叫实在是从所未有的奇事,别说黛玉被唬住,连潇湘馆中的一应侍儿婆子都给镇得面面相觑,一丝声音也不敢发出。 原来宝玉近来渐通人事,小厮茗烟淘气,为讨好公子,不知道从哪里淘弄来了一大堆传奇话本给他看。宝玉本非开口闭口不离四书五经的正人君子,他天性恋慕欢乐、青春、纯洁与一切美丽的存在,厌恶正经、古板、并所偶有繁琐陈腐的礼仪,一见这样只以儿女之情作为内容的书,如何能不被吸引而他既被那才子佳人的故事熏染,心中自然也朦朦胧胧的有了关雎之思。特别是因为他受祖母疼爱,在内帏是厮混惯了的,各家的亲戚姐妹、闺秀淑女也见过不少,可那么多的女子却从无一人能及得上黛玉,对方偏还是他打小儿一直情投意洽的小表妹,又是无依无靠、居住在家里的宝玉自然自此便有了一段心事。 谁知他这厢情愫暗生,那厢的黛玉却不知道究竟是明白还是不明白,每每只似是浑然不觉的样子。宝玉每每为此嗟叹不已,每每忍不住要发怒,整颗心却又每每禁不住为她的一颦一笑而忽喜忽狂。他也知道自己的心思是万万不能说出的混账话,只好强装作无事,横竖林妹妹已是自家人,老太太又极是疼爱他们二人,将来之事,自有长辈做主哪里想到横地里竟会杀出来个张道士,要给他提亲他憋了一肚子的气,若非张道士大小也算个长辈,当时便想发作出来。后来见黛玉主动避出,当即追上去,若不是意外的在那里遇见赦生,满腔悒郁被暂时的岔开,他少不得要剖白心意的谁承想,拿亲事奚落他的那个不是长辈,也不是别的哪个姐姐妹妹,而居然偏偏就是黛玉 宝玉一时气得脸都青了,整个人打着颤,满心满口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可只憋在心里,说不出话来。 黛玉顿觉愕然。她本是极冰雪聪明的人,宝玉的心思虽细微,可以她的聪慧敏感,本不应看不穿的。然而她委实自幼与宝玉亲近惯了,小时候虽确实常对与宝玉同样有说有笑的宝钗、湘云等姐妹颇有忌惮之心,但那更像是守着自己领地的小动物对外来同类龇牙威胁的护食行为,待得年纪大些了,少不得会慢慢的放下,乃至于淡忘,多年之后说不定还会当做时过境迁的小小笑话便如那九连环,小孩子喜欢它的时候,恨不能时时刻刻的放在手边不停地玩,可过上几年再去看,也不过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玩具而已。那时的二玉便是如此,硬要说对彼此有什么矢志不渝的男女之情,也太难为了彼时他们那尚自幼小的年龄。 而小女孩情窦初开的年纪本应是最容易对身边的熟悉的男性生出好感,宝玉已对黛玉改了轻易,不出意外的话黛玉对宝玉生出一点心思并非不可能,谁知世事难料,偏偏就横空出世了一个赦生,那情丝还未来得及生出就被活活的掐灭在了萌芽状态。 自然,二玉还是打小在一处的情分,感情之深远非别个可及,可麻烦也麻烦在了这一点上。待对方与别人不同早就成了两人潜意识中的惯性,宝玉如此,黛玉又何尝不是是以对于宝玉待自己的格外珍重,黛玉虽有刻意的保持分寸,但总未生出他样之想,不为别的,只因经过多年来的相处,宝玉在她心中,早已成为了远超迎春、探春、宝钗她们的好姐妹。 然而,这厢她这个当局者还蒙在鼓里,那厢却是个顶个的旁观者清。宝玉待黛玉的心思,其他人不说看得一清二楚,总也能察觉几分。湘云打小便爱把宝玉当做“林姐夫”调侃,凤姐更是有的没的就喜欢把两人凑成对打趣,便是稳重端庄如宝钗,偶然取笑时也把“别耽误着他找林妹妹”之类的话挂在口边虽然金玉良缘之说在国公府中传得人尽皆知,但宝玉心里只装着他的林妹妹,宝钗亦是不以姻缘为意之人,两个当事人皆不在意,一谈论起来便眉飞色舞的反而是下人们。然而哪怕是下人极喜欢议论主子们的是非轶闻,阖府上下,谁不知道贾母中意的是黛玉 唯一从不往此处想的人,反倒只剩下了黛玉。因此上,自己随口而发的一句调侃,竟招致了宝玉如斯的怒火,黛玉难免有些委屈,正待依着自己的脾气还口之际,又险险的生出一些疑心 “天诛地灭”这等话,哪里是可以轻易出口的何况宝玉打小待她最是尊重体贴,何时敢这么说她除非是心里真的委屈急了。可她不过是随口取笑了一句而已,他又何至于此 难道正是因为她的那句笑话 她适才说的是“他提了一桩绝好的亲事给你”,而宝玉又是怎么回的 他回的是“别人这么说倒还罢了,你这么说,安心是让我天诛地灭” 莫非 黛玉只觉一道惊雷贴着两耳之畔重重的炸响,一时心口突突直跳,面色霎时苍白如纸。她不觉退了一步,不欲被宝玉看出异样,只得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我哪里咒你我只不过是想着你素来就是爱热闹的,那边又有酒又有戏,又能和姐姐妹妹说说笑笑,何等的快活我昨儿中了暑,实在熬不住,才想着躺一躺消消乏的,若非这样,我也定要去散散心的。你却没中暑,好好的一个人,镇日闷在家里有个什么趣儿。” 听她说得入情入理,宝玉这才缓和了脸色,犹豫道“你真不是因为,因为” 因为张道士提亲之事,恼了,才故意拿“绝好的亲事”这些话来怄我的么 宝玉一遍又一遍的低低的在心底问着,可被那双似泣非泣的眼悄然一盼,那所有的质问便尽数化作了柔润的溪流,无声无息的随风成云,成雾,成雨。 “因为什么”黛玉侧过脸,按住乱跳的心口,声音有点颤。看着她像极了狂风骤雨下的一枚将将离枝的碧叶一般勉强支撑的模样,宝玉也不由自主的跟着惶然起来,满腔沸然欲倾的话,就这么消成了一声轻轻的长叹。 他终于意识到,倘若林妹妹一直如此焦灼不安下去,他纵是有万千干系身家性命的话,也是说不出口的。说到底,他看不得她受到一丝的委屈,感受到半点的不快乐。 想到这里,宝玉忽然笑了开,仿佛背负已久的重担一朝卸去,整个人都轻快得快要飞起来“哪里有什么你能好好顾着自己,我再快活不过了。”声音轻而柔软,仿佛飞在碧空春风里的柳絮,沐浴在明晰的日光里,纯白轻灵得恍若无色。 顿悟,往往只是一刹那的灵光。 我为了你,存了满腹的心事,你知也罢,不知也罢,然你悲我亦悲,你痛我亦痛,你安我则安,你喜我则喜来日方长,只要你珍重自己,终是和我近,不和我远的。 黛玉胸中本有无限的惊疑不定,见他这般忽怒忽喜悲欢无常的样子,益发的不敢表露出来了。宝玉适才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以她的聪明,不过略猜的一猜,便揣度出了个八九分。他的心事是大忌讳,而她于赦生又有另一番心事,那番心事则是更大的忌讳。她的心事与他的心事若是同一桩,以两人的处境并长辈们的态度判断,倒还不算十分骇人,偏偏便不是。而这等儿女阴私之事,由来是一旦明言便会掀起讥谤谣诼无数的大忌。是以宝玉并未挑明,她便是连拒绝也无从拒绝得起,贸然指责他,被人误会她为人轻狂不说,反而还以为她与宝玉又例行公事的吵架了。 可若是什么也不说,以眼下这尴尬的情形,万一宝玉的兴致一到,真的拉着她剖白起心意来,她又该如何是好何况方才宝玉那突如其来的一闹,整个潇湘馆都听到了,现在里里外外多少大丫鬟小丫鬟媳妇婆子屏着气竖着耳朵听查两人的动静,只要宝玉有一丝一毫的莽撞之言出口,传了出去,他日她该怎么做人宝玉又该怎么做人兄妹之间又得如何了局 她思绪转得极快,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打定了主意,当下蹙起两道似烟非烟的眉,假作一副勃然而怒的翻脸模样,愤然道“什么叫不好好顾着自己,我难道便是自轻自贱的人么二哥哥,你再这么浑说,我告诉舅舅去,叫他评一评理” 若论能降伏宝玉这位混世魔王的神人,贾政若排第二,便觉无人敢认第一。宝玉被“舅舅”这二字大山当头砸下,立时唬得险些没有魂飞魄散,适才那点自认为灵犀相通的情思刹那间就给吓去了爪哇国,连忙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见黛玉始终面壁而立,就是不肯搭理他,心里也不是滋味,最终只得满怀忐忑的唉声叹气的走了。 听他挑了湘妃竹帘出去,黛玉这才慢慢坐回了榻上,拿了本书,看了半天,总无一字入眼,只是心中细细思量着,却又不知该想些什么,只觉得有无尽的烦恼与惆怅揣在心口,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 她将书扣在席上,自倚了窗望着外面碧青的天空,目光悠悠的,却飞越了时间,飘悠在了久远前的时光之间。彼时初见,她偎在外祖母身边,瞥见了宝玉进来,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年纪虽幼,生得倒是好一副容貌。不知为何,她居然微微的吃了一惊。 这是何人,为何看起来如此眼熟 而正当此时,她听见对方清脆的声音“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她犹疑并讶然的抬眼,那双顾盼有情的含笑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瞧,一个恍然间,隔了人事淼淼,隔了山水万重,渐行渐远,渐行渐远,终于,看不清了。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那么几个人,无关爱情,却总以为哪怕是走到漫漫一生的尽头,彼此之间也不会有半点隔膜与疏离,那是手足,是友人,更是知己。可谁曾想到,再怎样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终是要背心离意、曲终人散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隔了窗纱,深青色的竹影被日光印在了地上,伴着那推移的日影,斑驳而无声的挪转着。翠意幽幽,龙吟细细,满室的幽凉静寂。 鸦雀无声,直到一滴清泪落在玉色的竹簟之上,四下溅开了碎珠似的水痕。 黛玉痴坐了一会儿,抬手抹去眼角细碎的晶莹泪光。 “紫鹃。”她叫道。 紫鹃正带着雪雁和春纤正坐在院里给鹦鹉、画眉洗澡,听见呼唤忙忙的赶进来,看见黛玉端坐在榻上,眼角微红,隽秀若临水艳花的玉容上却是一派意兴阑珊的萧索,那是她从未在自家姑娘面上见过的形容。 “紫鹃,”黛玉说,“这些日子好生清点下屋子,从前小时玩的东西,有宝玉送我的,色色的都打点出来收拾好,得空,就还回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五色缕 展眼,端午即至。 时人风俗,每逢端午节,便要取五色蚕丝编织成五色缕系在手腕、脚腕与脖颈上,取祛病禳灾、避鬼消灾之意,大观园中自然也不例外。而女儿家爱美,往往要精心挑选那洁净清爽、色泽明丽的花线,或是规规矩矩的用五色花线,或是别出心裁的取七色、九色乃至更多,编出那绚烂绮丽的五色缕来,趁着那或丰满或纤细、或白皙或幼润的手腕,格外的秀丽。有那好玩的姑娘,还要互相拿出来比一比,看谁的用色好、谁的配色俏。虽只是一缕小小的彩绳,于女孩子而言,也是一年里难得一回的争奇斗艳的盛事。 明日便是端午,潇湘馆里自然要早早的把五色缕备下,只要有各色的花线,此物制起来原不算难,不过一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所需的五色缕便都备齐了。黛玉看她们将弄好的五色缕收好,复又亲自挑了丝线,要紫鹃打下手,再制一段五色缕出来。 雪雁见状奇道“方才做的里里外外都已经尽够用了,姑娘怎么还要做啊还是亲自动手做” 紫鹃一面给黛玉打下手,一面笑道“你这傻丫头,都忘了咱们潇湘馆还有一个人吗” 雪雁仰起脸想了想“宝玉可他自有袭人、晴雯她们做啊” 见黛玉唇角轻轻的一勾,紫鹃当即扭头刮了雪雁一眼“宝玉可不是咱们潇湘馆的人,你再好好想想。” 雪雁皱紧了眉头想了半晌,一拍手,压低了嗓门满面笑容的道“这可猜着了,不是宝玉,那就一定是赦生” 黛玉似是专心的编着手中丝线,听她这样说,只是微微的一笑,没有说话。紫鹃则笑着往外瞅了一眼“这倒没错了,不过这话我们私底下说说就好,可不许嚷出去。” 雪雁吐了吐舌头,眨了眨眼睛“我又不是真傻,嚷出去做什么”顿了顿又说,“不过刚才我还真以为姑娘是做给宝玉的呢。” 紫鹃滞了一下,偷眼瞟向黛玉,只是自家姑娘的动作一顿,旋即云淡风轻的继续做着手头的东西,只口中淡淡的说“我们如今渐渐地都大了,再不比小的时候,该有的样子少不得都得立起来,别一做个什么事情就张口闭口都是宝玉的,像天底下除了他再没别人似的。” 雪雁呆了。 姑娘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可是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直到黛玉亲手将编好的五色缕收起来,雪雁才找出空来把紫鹃拉了出来“姑娘这是怎么了往常就这么着来着,她也没说过什么啊” 紫鹃也是不明所以“我也不晓得。前儿不是让我们把从前宝玉送来的东西全收拾出来给送回去么大约是哪天宝玉说话说得太重,姑娘心里存了气了,故意要和他生分吧” “全送回去了”雪雁咋舌道,“怪道我觉得屋子里比从前宽敞了点儿,偏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你这迷糊劲,这也没留意,那也看不出,整天到底留意了些什么我看还是得挨几下长长记性。”紫鹃无奈的打了她一下,雪雁连忙闪身躲开,急道“送回去的时候,宝玉都没动气么” 一句话说出了紫鹃的疑惑,当下忘记了教训雪雁,缩了手道“说起来倒是奇怪,宝玉脸色倒不难看,只一个劲的问我妹妹是不是还在恼我,有没有告诉老爷,送过去的东西也专门挪了地方好生收着去了。” “宝玉到底说了什么,姑娘能恼成这样”雪雁奇道。 紫鹃纳罕道“那会儿我在绣花,确是没留意,之后也只见姑娘恼了,什么缘故却也说不上来。倒是过后姑娘叫我的时候像是刚哭过的样子,可面色也不像动气啊。” 雪雁费力的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什么头绪,便憨憨的一笑“应该还是斗嘴了吧小时候哪个月不来这么几回呢,也就是这几年大了,才好些了。” “谁说不是呢”紫鹃一想也是,即便心底尚直觉的怀疑有哪里不对,可实在也再寻思不出什么端倪,一抬脸看见晴雯进来,便打住了方才的话题“大热天的,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晴雯自身后婆子手里接过掐丝珐琅盒过来,雪雁手里一递,笑道“才刚送来的新鲜果子,宝玉叫拿来给林姑娘尝尝的。” 二玉感情自小极洽,宝玉每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头一个得先送过黛玉,自己第二个方肯一试,这本是怡红、潇湘旧事,两处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什么宝二爷又给林姑娘送东西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要是哪回不送了才是出了大事可惜眼下黛玉心意实在难以猜度,若依着往常,宝玉送了果子来,丫鬟们绝对是二话不说就笑纳,可是依着如今黛玉那喜怒难测的心意 想到此处,雪雁顿时觉得自己捧的不是一盒鲜灵灵的果子,而是一盆能把手掌烫下一层皮的烧得滚热火炭,一时接也不是,退回去也不是。好在紫鹃及时道“果子我们刚刚也得了,自己的还都吃不完呢,你们又巴巴的送来,还是送回去是正经。”说着朝月洞窗内努了努嘴,轻声说,“前儿才拌过嘴,姑娘恼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又来招她” 晴雯觑了一眼,见黛玉正坐在窗内看书,连忙笑道“你还是端回去吧,哪怕是你们吃了呢,送出去的东西再拿回去,我得多大的脸面跟我们那小爷说啊” 雪雁苦着脸只看着紫鹃,紫鹃正待接着推辞,忽然见小生藕官、小旦菂官进来玩耍,便不好再接着推让,让人看了笑话去,只得一面让春纤拿了果子去洗来给大家吃,一面立定了与两个女孩子聊了几句。这一聊才知道贾府买来学戏的女孩子都放了学,得了准许进大观园里来玩。这十二个女孩子正当淘气的年纪,平日里被师父拘束着学戏,早就闷坏了,加上贪慕园子里繁华,一得了准允便一窝蜂的进了来,你去这里瞧瞧,我去那里看看,一个转眼间便三三两两的走散了。也因着这走散,倒是牵出了宝玉的一桩奇遇,因与正文无甚关联,故此事落后再提。 这一日原是极热,却在午后落起了雨。那雨势头极大,淅淅沥沥个不绝,黛玉望着天光一个劲的往黑了转去,心在等待中缓缓的下沉 虽说早前就以心音告知了赦生今晚过来这里,可这雨下得凶,他约莫不会来了吧 正这样想着,赦生已来了。守夜的婆子并丫鬟们早被他施法睡去,他就这么大大方方的披着一肩夜色雨声推门走了进来,微黄的烛光映出他的形容,面容姣艳,衣衫尚干,独有散落肩畔的发缕微润,残留几分雨意,衬着外面昏暗的雨色,宛如古书中走下的容颜殊艳的荒山妖物。 明明数日前才会过面,不知为何,黛玉心底的欣悦激动却丝毫不亚于久别重逢的喜乐。她不欲让赦生看出,只取出了日间亲手所制的五色缕,抿着嘴道“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把手腕露出来。” 赦生微微拢起袖口,露出了一截手腕,他看着黛玉垂着鸦色的眼睫毛为自己系上彩线的样子,奇道“你的礼物” “才不是呢。”黛玉白了他一下,“这是五色缕,端午节必戴的。风俗通里讲,五月五日,以五彩丝系臂,辟鬼及兵,令人不病瘟。” 身怀一半鬼族血统的赦生顿觉心情有点复杂。 黛玉系完五色缕,一抬头,便对上了赦生相当之一言难尽的神情,不觉有些不解。赦生也看清了她面上的不解之色,忙赶在她询问之前岔开了话题“家乡从无类似习俗。” “倒是很少听你提你们家乡的节日风俗呢。”黛玉好奇了起来。 于是赦生的神色益发的一言难尽,盖因他搜肠刮肚的想了个遍,结果发现魔界的节日数量比起此方世界而言简直贫乏得可以约等于无,即便是那所剩无几的几个硕果仅存的节日,也是单调得几近于永恒不变,因为异度魔界的节日庆祝方式永远有且只有一种全民武斗,又名魔界全民k联赛,可单挑,可群殴,可组队,总之怎么顺手怎么来,怎么火爆怎么来。 赦生自小特立独行,赶上这等“盛事”自然走的是单打独斗路线。可惜九祸担心幼子,特派了座下的第一杀将吞佛照顾着他点儿,而这吞佛大约颇有点保育方面的嗜好,赦生骑着雷狼兽溜到哪里,他就能如影随形的跟着照应到哪里,以至于后来,不明真相的魔界吃瓜群众一致认定了小王子与邪族新秀成立了强强联合的战斗合作组。赦生努力澄清了几回,未果,只好悻悻的放弃了。 然而论起真正的强强联合,据魔界老人们讲,两魔的组合却又远逊于当年的三位王者的黄金组合多矣。遥想朱皇银鍠朱武、女后九祸与魔君阎魔旱魃少年之时,志趣相投精诚合作,威力之大,放眼魔界,只要弃天帝不参战,剩下的所有魔物加起来也拿不下三魔。 君不见,鬼族少君银鍠朱武的纳真神诀恢复力强得无法形容,气双流攻击力bug得无法形容,还天怒人怨的拥有一人可开两身的变态体质,生生能把一场单挑打出群殴的快感。 君不见,鬼族太子阎魔旱魃的破坏力不下朱武,复原力堪比蟑螂,还极喜爱单挑,哈哈哈的大笑声伴着暗绿魔云撼天动地的情形一度是多少围观魔众耳痛欲裂的惨痛记忆。 君不见,作为唯一的女性,邪族王女九祸武力虽相对较弱,却极擅加持,极擅补刀。于混战时把蚀元火海一开,再往朱武与旱魃的身后一躲,通常还没找到她的人影时,一干实力较差的龙套们已被滔天魔火清场,只剩下几个强者孤零零的立在当场,独对着朱武与旱魃笑得拔凉拔凉的大白牙,一个反应不及,背后就被九祸的枪尖捅个透心凉。 而这般的盛事,永远的成为了那一代魔记忆深处不可再现的辉煌篇章。每年魔界大节的k场上,只剩下了战斗狂阎魔旱魃挥刀如风挥汗如雨的伟岸背影。 “吾族崇尚武力,以武庆贺是族中古老流传的过节传统。”赦生努力把自己的思绪由一发而不可收拾的回忆里拔了出来,“伯父便是武斗狂人,每回过节都兴奋得恨不能一生不从擂台上下来。” 战斗狂实在是超越黛玉过往十几年认知的形象之存在,她顺着赦生的话去想了会儿,顺利的脑补出来了一个魁梧版的赦生,手持丈八蛇矛枪,钉子一般钉在擂台上打盹。 黛玉轻笑出声“你的家人很有意思。” 赦生点点头“除了父亲,幼时伯父待我最好。他常把我顶在角上” 黛玉本就听得云里雾里,听到这里连忙打断他“角什么角哪儿来的角” “顶角,”脑海中迅速掠过魔君那威风凛凛的三只长角,不慎说漏了嘴的赦生有些艰难的道,“家乡土语,意思是最强悍的勇士。” 黛玉微露茅塞顿开之色,赦生正要松一口气,便听她却又问道“可把你顶在角上又是什么说法” 赦生 虽然早对黛玉的心思之细密有所认知,可切身领教这细心背后的麻烦之处还是头一回,如今解释无意义,再说下去也只会多说多错,三十六计,莫如再度转移话题,转移着,转移着,总会让她忘记了重点此乃吞佛大将亲身传授的杀招。 瞟了眼腕上系着的五色缕,赦生有了主意,当下沉声道“比起伯父之热情,母亲待我却颇疏远,她从未为我做过一样针线、饰物。” 黛玉讶然侧头看来,整颗心重重的颤了一下。在她湛然的目光注视下,赦生却微垂了视线,秀美的侧脸被淡弱的光浸透,紧紧抿住的嘴唇有着清廖的轮廓。 待黛玉意识到时,自己已经主动握住了他的手“赦生,以后我年年给你编五色缕,可好么” 赦生愕然抬眼,浅褐的眼底似有不尽之意无法言说,莹莹的沉在眼底,许久,化作了欣然的笑意。 交握的手被握紧,少年清澈的声线浸透着叹息一般的满足“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巴山夜雨时 两手交握,十指相扣,本应是彼此之间最灵犀相通、情投意洽的时刻,赦生的心底却被无边无际的愧疚感淹没。 事实上,适才他本想说的是“母亲从未为我做过东西她总让下人去做”,没想到黛玉实在是太富有想象力,半句话的功夫也不知道在心底编织出了怎样一个泪水并狗血齐飞、虐心并苦情一色的家庭伦理故事,居然会误解到如此地步。 要不要澄清一下赦生纠结的看着黛玉主动握来的柔软的小手,她轻轻摇曳如风中蝴蝶的睫毛,她盈满了同情与怜惜的心疼目光自打认识以来,除却当日重伤避祸潇湘馆的时光,私下相处时她难得有如此主动亲近于他的样子。 不澄清吧,却又实在愧对了母后的生养之恩。 赦生心中是挣扎了又挣扎,终于还是决定有生之年倘若真能有回归魔界的那一日,再向母后请罪不迟。就让这个美好的误会继续误会下去吧。 倘使赦生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由来便是银鍠家颠扑不破的定律,而他的父皇银鍠朱武前世更是身体力行的演出了一幕倾尽天下只为伊人拔刀反悖挥剑屠神的真坑爹传说,或许能释然一些。可惜他不知道,故而面对着黛玉罕见的主动,他非但无法静心享受,反倒因为这满心满意的愧疚而走了神。 “想什么呢,叫你你都不应的。”黛玉嗔道。 赦生终于回了神“屋里太闷。” 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紧,浓郁的水汽透过窗纱直往屋子里扑,呼吸之间尽是暖热的湿润之意。被他这么一说,黛玉也觉得闷了起来,想到这会儿夜已深,众人都沉眠不醒,外出走走应是无妨的,便回身自书架上取了一只玻璃绣球灯下来,小心翼翼的挪出烛台上燃烧过半的蜡烛点在内中“既这么着,咱们就去廊下坐着,透透气。” 赦生自她手中接过那灯,点头。 夜至荒鸡之时,又兼着大雨,益发沉沉的宛如泼墨,手中的玻璃绣球灯便成了唯一的一点光亮。廊下的美人靠早被风雨吹透,赦生一掌逼出,登时将上面的水迹清得干干净净。于是将灯搁在了座旁,两人自并肩坐了。 外面的温度确是清爽,夹杂着四溅的雨沫,简直清凉过了头。黛玉出来时只顾着拿灯,却忘了添件衣裳,赦生似也未能想到这点细枝末节,只接过灯提了出来。此刻落座,陡然一阵疾风贴地而来,被这凉风冷雨一吹,黛玉登时觉得遍体生凉,下意识的悄悄地抱住了双臂。陡然肩畔一暖,却是赦生张开一边臂膀,轻轻的将她的身子裹入了怀中。 两人虽定情多日,但日常相处除了牵手之外,再无过分逾礼之举,如这般的相拥入怀亦是罕有,若是平日里赦生做出,黛玉少不得会着了恼,可此刻他做得是如此自然而然,待到黛玉意识到时,已然贪恋着他身上的温暖,不肯推开了。 我便知道,方才不提醒我加衣,他是故意的 黛玉心中想着,面上却微微的挑起了唇角,轻轻的将脸贴在了赦生的胸口。 夜色极安静,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便显得格外清晰。两人只听得那风穿竹越林,携着透彻的凉气直向着廊宇深处奔去,侧厢当即响起数声咳嗽。此时万籁俱寂,除了雨打芭蕉之声,再无一丝异响,婆子的咳嗽声与翻身之声便显得清晰如在耳畔。 这光景,若是这婆子醒来,只消往窗外望上那么一眼,被撞破与一名陌生少年私会,还搂搂抱抱依依偎偎,黛玉定是要身败名裂的。如斯可怕的变故,黛玉却奇妙的生不出半点惊惶之意,只笑看着赦生如何反应。 赦生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屋中立时没了声息。他垂头看黛玉的反应,却见她双眼亮晶晶的宛如最清莹的星石“这是如何做到的” 赦生以手抹去飘落在她发上的雨珠“告诉我回礼是何物,我便告诉你。” 都过去整整三日了,他居然还惦记着回礼的事情黛玉想笑,又掩口忍住,推开他坐直了身体“那你就慢慢等着吧” 赦生一时哽住,黛玉佯装没看见,只侧着脸,就着清澈如水的烛光,去看檐外被雨水冲洗得格外清洁的芭蕉。赦生却也没再追问,黛玉只听他默然了片刻,忽然起身进了屋,再来便是轻微的衣衫悉索之音,身上忽然一暖,却是一件丁香色的披风围了过来。 黛玉怔了会儿,却依旧维持着眼望芭蕉的姿势就是不肯转回来,只在赦生继续在她身后坐定后,唇角泻出些许得逞也似的笑意。 后院引来的一缕活水早已在层叠雨幕中涨漫成了汪洋的水泊,在玻璃灯的映照里闪烁着镜面似的明光。两人并肩坐着,一个看雨,一个看她看雨,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黛玉轻细的声音打破了一汪宁静“赦生,这是什么时辰了” “方交三更。”赦生答道。 “这么说,已经到端午了呀”黛玉轻轻地道。感觉到周遭的光渐转黯淡,她无意识的瞥了眼搁在一旁的玻璃灯。 透明若空的玻璃绣球之内,蜡烛烛芯里结出了一点小小的灯花。 该剪一剪了。黛玉想。 有烛有窗有雨,若是再剪了这灯花,倒是应了那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了。 一念及此,黛玉不觉莞尔。她素来不喜李义山的诗,可再晦涩难明的诗文,只要对了景,也还是有好句的。 贾府的这个端午过得既寻常也不寻常。于黛玉,坐席、玩乐等排场一概全无印象,独有与赦生一块儿守到端午这件事值得她铭记在心,再时不时的自回忆里抽离出来,捧在手掌心里细细的把玩。于怡红院,则一向得宝玉青睐有加的袭人不知怎地给宝玉重重的踹了一脚,不大不小给传成了一桩新闻。袭人一贯是丫鬟之中一等一的得意之人,众人也有对她心悦诚服的,也有看不惯她行事做派说她虚伪的。今见她被宝玉下了脸面,少不得会有那闲言碎语四处流传。袭人本就被宝玉一脚踢得吐了血,再听见这些不堪的酸话,暗自神伤之余,益发的将自己一腔争强好胜的心灰了大半。 然而,一名丫鬟纵使再有颜面,她的那点毫末之大的悲伤也影响不到真正的主子史湘云到来的欢快冲散了大观园中所有诡谲的气氛。 在贾府的所有亲戚女孩里,若论活跃气氛的能力,史湘云若论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她身上天生就的有着一股明快的热烈,一语一笑、一举一止宛若春华,莫不令人为之块垒尽销。而作为荣国府的镇宅笑话王、段子手,凤姐的身上自有颇有一股热闹劲,可她的热闹总透着股精明气,咄咄逼人得令人不适,哪里比得上湘云那鲜灵灵的娇憨倜傥 湘云这一来,不但带了一大堆的丫鬟仆妇,穿了许多衣裳,还不忘给自己最要好的袭人、鸳鸯、金钏儿、平儿一人带了一个绛纹石戒指,东西不算名贵,一片心肠却是暖得让人不喜欢都不行。四个丫鬟皆是贾府主子眼里的红人,平日里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个绛纹石戒指还真不放在眼里,但见她如此挂念自己,接过礼物时仍是感念不已。 宝玉坐在一旁笑着看她们说话,见湘云拿出戒指来,忽然记起一事“我前儿也得了件好东西,正等着你来呢。”说着便满身满屋子的翻了起来,半晌苦了脸“不好了,麒麟丢了,这可哪儿找去” 湘云听得奇怪“什么麒麟” 宝玉解释道“前儿去清虚观,张道爷给的金麒麟,特意留给你玩的,也不知道丢哪儿了” 谁知湘云一拍手“我可捡着了,原是在蔷薇架下看到的。你看看,是这个不是”说着手掌一开,掌心正放着一只金麒麟,文彩辉煌,十分威风好看。 宝玉欢喜道“亏的就是你捡到,可见真是有缘的。” 湘云也翻了个白眼“也亏得你丢的是个玩意儿,要是还这么糊涂着,赶明儿要把官印给丢了,可怎么办呢” 宝玉笑道“官印算个什么,要真把这个丢了,那才叫罪不容恕呢。” “还是这么个样子。”湘云无奈叹道,“小时候这么厮闹倒还罢了,眼见得我们如今都大了,你还总这么着,难不成要在我们队里混上一辈子不成” 宝玉登时变了神色。 黛玉经久不见湘云,心中也颇为思念,本想找她多说会儿话,没想到她来时衣裳穿得太多,偏偏五月天又热,便赶着去换衣服。就这一趟换衣裳的功夫,她便带着丫头翠缕一块儿进了大观园。黛玉一路寻了过来,远远望见她冲进了怡红院,便知道她去见袭人去了湘云幼时与袭人也有一段主仆之缘,待要进去说话,又恐见到宝玉,彼此都没意思,低头沉吟了一下,索性站在外面等湘云出来,再邀请她去潇湘馆中小坐。 不一时,湘云果然带了翠缕出来,望见黛玉站在花荫下,便走了过来,边走边道“二哥哥的脾气真是愈发怪异了,我刚不过是劝了几句,让他平日多分点心思出来做点儿正事,他居然就张口给我下逐客令了林姐姐,你说话他向来肯听的,得空还是劝一劝吧,再这么着下去,谁还敢理他呢反正我是不敢了” 黛玉顿了顿,微笑道“这天生的性子,哪里是劝几句就能改的要真能那么容易就改掉,我先治一治你这个咬舌子,等会子咱们再赶两局围棋,看你还幺爱三四五的嚷嚷不了” 黛玉所说的却是她们幼时的一段公案。湘云生来说话便有些咬舌子,平日里若是管宝玉叫“宝玉”倒还罢了,若是叫“二哥哥”,少不得会给叫成“爱哥哥”。为着这点微妙的口误,小时候湘云没少给黛玉取笑。此时黛玉提起两人幼时的这一桩趣事,两人互相盯着对方看了数眼,一时都掌不住笑出了声。 “林姐姐,你说话还是这么不饶人。”湘云一面笑得前后直打晃,一面道,“我是拿你没法子了。” “彼此彼此,”黛玉边同她往潇湘馆走边含笑道,“某人可别装憨了,她从前的样儿我可色色的都还记着呢,又不是活炮仗,怎生被人扫了一眼就点炸了呢” 湘云翻了个白眼“少跟我翻旧账,你和爱哥哥都是一伙的,就知道合起来挤兑我。” 黛玉在腮边比划了个羞脸的动作“这会儿又是爱哥哥了刚谁还宝哥哥、云妹妹的来着” 湘云笑道“老太太都发了话,我们如今大了,不好再像小时候那样叫名字的。”略顿了顿,忽然现出恍然大悟状,“我竟是傻子,你都改口管他叫二哥哥一年多了,我还没回过味儿呢” 黛玉抿嘴一笑。自打确定自己对赦生的心意,她便直觉的对宝玉再不以乳名相称,只是这个缘故不便对外人道罢了“其实打小儿一般都是这么叫过来的,论理也是无妨的,宝姐姐不也把他叫宝兄弟么只有你,今时不同往日。” 一句话,说得湘云顿时脸红了。原来日前已有人家来府里给湘云说亲,据说不日便要交换庚帖。一众的姐妹里,大一点的宝钗尚且待字闺中,年纪相若的黛玉更是尚未有音信,倒是她的婚事早早的订下了。 黛玉又道“外面的事我总不清楚,道喜的话也不必说,我只说一件人生造化,有太多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在父母缘上我与你本是一样,可有些事既来了,除了受着,便也无可奈何。我只盼着你能遇到一个护你敬你的知心人,折去从前的那些坎坷磋磨,也就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壮士一去兮 黛玉与湘云,一个秉性纤细娇柔,一个素性磊落活泼,脾性相差太远,幼时也时常因此而常有摩擦。可说一千道一万,黛玉幼时丧母,不久前丧父,而湘云却是在襁褓中时便失去了双亲。物伤其类、同病相怜之情,令两个女孩子在性格冲突口角不断之余,潜意识中也将对方划进了自己人的范畴。平日里看对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可果真对方遭了磨难,挺身而出的人里绝对少不了另一个。如今湘云眼看有了归宿,黛玉开心之余,也不是不替她担忧的父母早亡,这在一些刻薄人家看来,依然是八字太硬克父克母了;叔父叔母到底不是亲生父母,情分有限,嫁出去后纵受了委屈,也不好求他们为自己撑腰。再者,她风言风语的听了许多传闻,保龄侯府的光景如今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若真让湘云遇到了那等买椟还珠的势利之人,不知得遭多少磋磨 偏生,这世间最多的恰恰便是长着一双富贵眼的势利之人。 湘云的眼圈慢慢红了,她还不惯在人前做这般小女儿态,当下抽了抽鼻子,强笑道“偏你说得肉酸,我倒没想那么多,横竖只要别像在家里那样累就成了” 累黛玉眸光一凝,但见湘云旋即露出自悔失言之色,心下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当下也不便再追问,便道“那日看二哥哥戴的扇套子,上面绣的海棠花很是不俗,我便知道不是丫头们的手艺。问他是谁做的,他还一问三不知的,最后还是袭人说是你绣的。你看你,平日里在家,还要操着隔府的心,不累不就没天理了么” 湘云好容易生出的一点伤感悲叹之情,被她这么一打趣,登时给忘到了九霄云外。她急道“那是袭人托我做我才做的,哪里是操隔府的心了才刚当你是好人,一转眼又挤兑我,我说不过你,我只拧你的嘴”说着便合身扑了过来,扎拉着两只手要拧黛玉的腮。黛玉笑着闪身躲开,快步赶出了门外,沿着小路一溜往竹林水边躲。湘云本以为以黛玉那般纤弱的身子能跑得多快,自己必能手到擒来,谁知追赶了半天,明明看着她跑得轻飘飘的在自己前面不远处,脚步不算快,可自己偏就总也赶不上。 湘云见状,暗暗地心思一转,假作崴了脚痛叫一声,靠着栏杆不停地喊“哎唷”。黛玉忙赶着走回来,关切道“你没事吧快给我瞧瞧。”众丫头本来也笑着围观她们你追我赶的玩闹,一见不对,忙涌了上来,翠缕更是赶着过来要扶住她“摔得可疼了这里的路上青苔太多,姑娘玩归玩,可也得仔细看着路。”湘云靠住她,提着一只脚勉强站了起来,忽然往黛玉跟前一扑,黛玉给唬了一跳,下意识的避开,无奈两人距离太近,到底给她抓住了袖子。 “可给我抓到了,”湘云一手扯住黛玉的衣袖,一手叉腰直笑,“这回看你还敢躲我吗” “再不敢了,快放开我。”黛玉软语道,蓦然往湘云背后一望,“宝姐姐来了” 湘云下意识的一回头,却什么也没望到,倒是感到手中一滑,黛玉已然抽了袖子,轻轻的几步跑开了。她情知自己被诈,气得恨恨一跺脚“你脚上是背了风不成跑得这样快” 黛玉摇了摇帕子,向她身后打招呼“宝姐姐来了。” “还哄我,以为这回我还会中招不成行,你便是叫我抓到了又能怎么着我又不会吃了你”湘云气道。 “了不得,云丫头如今越发出息,竟是要吃人了”横地里忽然传来宝钗的声音,湘云忙转头去看,却见宝钗立在大门边,一向端庄合宜的少女居然笑得杏眼微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将自己追着黛玉跑的样子看了多少去,当下不由一呆。 黛玉倚着一杆翠竹直笑,闻言向两人走来“可不是么宝姐姐你来得真是巧了,云丫头她镇日里吃茶吃饭的还不足,也不知道怎么生出来的新鲜法子,要把我吃了呢阿弥陀佛,幸好宝姐姐来了,青天大人在上,小女子沉冤得雪矣。” “你还说”湘云气得直跳脚,忽然眼珠一转“也罢,横竖今儿这罪名我是担定了,与其冤枉着,还不如坐实了它”说着猛地往来一扑,黛玉忙轻轻的往宝钗身后一躲。两人以宝钗为圆心,你追我赶的没个停,宝钗给她们两个晃得眼晕,连忙一手一个拉住“看我面子上,赶快收住吧还千金大小姐呢,简直像两个可劲撒野的疯丫头,快快打住凭个什么事,能闹成这个样儿的” 湘云早把自个儿转了个半晕,闻言晃了晃脑袋,努力回忆无果,只得道“不记得了。” 宝钗看向黛玉,黛玉早咬着手帕子笑得说不出话来。三人进了屋去,又说了一会儿话,湘云便随宝钗去蘅芜苑安置去了。黛玉向紫鹃嘱咐了几句,后者便走了出去,隔了会儿功夫方才回来,向黛玉轻声耳语了几句。 黛玉猛地睁大了眼睛,满眼的不可置信,使劲的揪了揪帕子,才勉强道“这事不可拿出去混说。” “我是那么不懂事的么”紫鹃道。适才黛玉叫她打听湘云在家时的光景,她拿了几块点心给了服侍湘云的奶娘周氏的小丫头,不过略旁敲侧击的了几句,小丫头便什么都一股脑倒了出来。湘云尚在襁褓中时双亲便相继离世,自幼由叔父保龄侯史鼐一家抚养。在外人看来,保龄侯一家对这个侄女也算尽心,一般的也是穿金戴翠,该有的德言容功上的教养也一丝不落,也读了满腹的诗书,每回出门交际保龄侯夫人也没少吩咐她添衣。然而收养究竟不同于亲养,外面看着是一视同仁,私底下要想做到将养女与亲生儿女一碗水端平却是难之又难。原因无他,盖人之常情耳。 黛玉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但料想保龄侯毕竟是体面人家,面子上总不会做得太过分可谁能想到湘云在家时居然每天做针线都得做到三更女儿家做些针黹原也不稀奇,可把侄女当绣娘使,全家上下差不多的活计都得亲自动手,未免过分了些。说到底,请个针线上人能费得几个钱不拘从哪里刮下一点节用便足够养活十个八个了。 “世间人各有各的不幸,如你出生即享受锦衣玉食,父母在时倍受眷爱,双亲死后还有亲人可以依傍,已经十分幸运。”赦生昔年劝她的话不经意又从脑海中掠过,黛玉幽幽的一叹。 比起湘云,她原是幸运太多。湘云的爹娘去的太早,除了姓名,湘云对自己的生身之人几乎一无所知,而黛玉虽双亲俱丧,好歹极幼时还颇过了几年融洽和美的生活;湘云为亲叔父收养,尚且隔了一层,而黛玉自来荣国府以来深受贾母喜爱,竟是把亲生的孙女还要靠后,虽非同姓之人,但到底比湘云自在许多。从前那般的自怜自伤自悲自艾,确是她自误了。 至此湘云便在大观园住下,每日里与众姊妹吟诗作赋、赏花观月,十分快乐。宝玉那日虽与湘云有过不快,但两人一淳厚通脱,一旷达洒然,些微口角小事总不会放过隔夜去,不过离开一个照面的功夫,再见面时已然亲厚如旧。这日湘云与迎春赶围棋,她在诗词一道上甚为聪慧,在对弈之道上天分却相当平常。而迎春则恰恰相反,为人木讷安分,诗词上也是文采平平,偏偏在下棋上极有天分,湘云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一时被杀得连连败退,急得跟什么似的。偏偏宝玉又不肯做观棋不语的真君子,乱七八糟的在旁指点个不停,有用的招数没能指出来一个,倒把湘云的思路搅和得一团糟。湘云急了一脸的汗,两眼错也不错一下的瞪着棋盘,一手把棋子掐得死紧,百忙之中还不忘推了宝玉一把“边儿去,你是个不中用的,别混我了” 宝玉好脾气的笑了笑,便挪步走出,扶着栏杆去看水中青青的荷盖,猛然听见有人奔来,却是袭人。一向温柔和缓的袭人此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快,快换了衣裳出去” 宝玉一头雾水的望着她,袭人拍了拍胸口,好歹把气喘匀了些,面色依旧焦灼“宫里使了人来,专点名要见二爷,说是太上皇召见,你快随我回去换衣裳” 再贤惠的人又急又忐忑时说话的嗓门都不会太小,话音未落,不止是宝玉,紫菱洲里上上下下的都慌了神。一时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整个大观园都知道了太上皇召见宝玉的消息,众姐妹亦是有喜有忧喜是掐指一算,这日正是太上皇的圣寿,之所以召见宝玉,大约是元妃献上的那份寿礼有了动静;忧的是宝玉素性放诞,最厌恶的便是与仕途官场之人交接,于大场面上的经验与见识实在有限,若只是等闲的朝廷官员,会一会倒是无妨,看在国公府的面子上,他纵有失礼,对方也就受了,可如今一下子就提升为太上皇这等级别她们还真怕宝玉会御前进退失仪,开罪了老圣人可不是好玩的 于是当宝玉手脚并用换好了大衣服,匆匆赶到园门前时,便望见众姐妹齐刷刷的等在旁边,无论是一向与他保持距离的宝钗,还是近来颇觉疏远的黛玉,眼里脸上的形容俨然都写着同一句诗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千万把家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展露峥嵘 碧空清光,玉楼金阙,瑞脑消金兽。 太上皇端坐宁寿宫大殿中,皇后率领一众宫娥彩嫔,毕恭毕敬的列队参拜。琳嫔挺着堪堪八个月的肚子,艰难的跟着前后的宫妃一同行礼。 比起周遭姹紫嫣红的后宫佳丽,她的容色并不算十分出众,但举止间自有一番得体合宜的体贴温柔。也因着这个缘故,起初她入侍后宫并不为皇帝所看重,然而便如春风化雨一般,慢慢便觉得少她不得。放眼后宫之中,琳嫔所受的宠爱固然不比其他炙手可热的宠妃,却也颇沾了不少雨露。她也算是个有福的,不过半年功夫下来,便身怀龙裔,据太医诊断还是个男胎。宫中近年来少有婴儿降生,少数的几个还都是公主,是以琳嫔的喜信一经报出,登时成为了整个后宫关注的焦点,皇帝与两宫的赏赐流水一般源源不断的往她宫里搬,太后更亲口许诺待皇子出生便晋封琳嫔为妃。一时琳嫔声势之盛,令六宫侧目。 那段时日,琳嫔所住的韵和宫堪称门庭若市,各宫妃嫔纷纷登门探望,连素日飞扬跋扈如吴贵妃都不免高抬贵脚来访,拉住她的手姐姐妹妹的好生亲热说笑了一番。只有元妃仍在休养中,除了派人送去了几样礼物外,再不过问一句。琳嫔原是个心思细密的女子,孕中又极易多思,知道贤德妃向来是皇帝心坎上的人,见她如此冷淡,难免多想。再加上有心人似有似无的挑拨几句,更是疑神疑鬼起来。她秉性纯良,倒不会因着几句莫须有的猜忌就在皇帝和两宫面前搬弄是非构陷他人,只是将所有的忧虑恐惧憋在心底。可人到底不是盒子,只要想关便可以严丝合缝的不露出半点内容,时日一长,难免有几句疑虑溢于言表,后宫里哪个都是人精,没过多久,“琳嫔疑心贤德妃要害她”的流言已在六宫之中转了个遍。 此时恰逢元妃暴病,见事态如此发展,琳嫔心里更是不安。她私底下不是没有向皇帝剖白过,而每回皇帝都会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会相信她,嘱托她安心养胎,为他生一个健健康康的皇子。琳嫔本应安心的,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皇帝安抚她时的目光是淡的,来探望的妃嫔人数比从前少了不少不说,言谈之间总带着些看笑话似的影子。她怀疑韵和宫里的宫女太监们也是知情的,可任凭她想方设法的百般盘问,所有人都矢口否认“娘娘一定是孕中不安的缘故多心了,多思多虑对皇子不好,快丢开这些好生养胎才是正经。” 当全世界的人合起伙来蒙骗一个人时,除非是意志坚定如铁的天才,再浓烈的直觉也会为自己所忽略,琳嫔聪慧,但也未能超出一般人的行列。她同情的望着前方的元妃,她入侍宫中时元妃因罪被禁足,元妃复宠后偏她又有了身孕,听说元妃病怏怏的,顾忌着腹中胎儿,便并未上门拜见,之后元妃暴病,御医嘱咐她不得接近重病之人以免过了病气给胎儿,这样一来益发没了接触元妃的机会。今日还是她头一回见到这个经历颇为传奇的女人隔了明嫔、王昭容还有徐昭仪三人的距离。 元妃应是精心修饰过的,皎皎的面容看去十分冰雪妍丽,却在微颤的眼角、迟缓的姿态上泻出几许病色。适才行礼,若非公孙昭仪眼疾手快的在身后悄悄搀了她一把,她险些便要起不来了。 论皇帝的恩宠,元妃也是能排进前三的,可宫中却盛传这个冰美人在禁足时伤了身子,成了座中看不中用的美人灯,琳嫔往日还恐是夸饰之言,如今一看,竟有九分是真的。你看,筵席开始才多大一会儿,她就坐不住退席了这样破败的身体,能侍寝才怪呢。 不知为何,琳嫔悬了几个月的心安安稳稳的回到了腔子里。 正当此时,她听见皇帝笑道“贤德妃这些天一直亲手为父皇绣屏风,精神头差得很,父皇别和她计较。” 皇后也道“贤德妃便是这点不好,心太实了,亏得没真把自己给熬坏了。” 太上皇一听,登时来了兴趣“这孩子进的礼是亲手绣的屏风” 一时间,殿中众妃嫔妆点得莺惭燕妒的花面玉容齐齐闪过吃人一般的狰狞之色。 作为荣国府的凤凰蛋,宝玉这一被传召,上至荣国府里的各位主子奶奶,下到大观园里的丫头婆子,各个都心神不宁起来。黛玉坐在贾母身边,看着她一边与邢夫人、王夫人和薛姨妈抹骨牌,时不时的眼巴巴的翘首望着门外,王夫人更是打着打着便出了神,连轮到了自己都未能察觉,不由心中感叹。 好容易挨到下午,总算听到丫头们飞快的跑进来“宝玉回来了” 贾母与王夫人登时来了精神,忙不迭的抓着那丫头问“他可唬着了” 那丫头还不待回答,宝玉已笑着进来了“我可好着呢,劳老祖宗和太太、姨太太、姐姐妹妹们挂心。” 贾母一把把他搂了过来,看他眼睛带笑,手上的体温并不冰凉,不像受了委屈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阿弥陀佛,这青天白日的,召你个小孩子进去是做什么” 宝玉笑道“是老圣人看了大姐姐献的屏风,喜欢得不得了,听说上面的颂圣诗文是我写的,一时好奇便召我去看看。老圣人不但赐了大姐姐茜香国进贡的文犀玉龙子,太后、皇上、皇后都赐了好些东西呢。天恩沛然,余沥泽及燕雀,就连我也得了好些赏赐。倒是大姐姐提前退了席,皇上见我们姐弟没能见上面,还特许我去长信宫陪她说了会子话。”说着便不自禁的夸了起来,“难怪老圣人喜欢,大姐姐亲手绣的那架屏风委实好看,花色雅淡娇妍,姿态披离可爱,又在那屏风的空心里填了香料,香气氤氲,竟是比那真花还要香、还要精彩。那诗文一字一句俱用右军行楷绣出,竟是像真的白纸黑字写出来的,笔势一泻千里,半点针黹痕迹也看不出的。立在三丈外去看,整架屏风上还有微光流动,不似是个人力造作而成的物件,倒更似是样浑然一体的宝物,也不知道大姐姐是怎么做出来的” “大姐姐比先时见到的模样稍稍长了点儿肉,气色也明亮了些,只是精神依旧不佳,我偷偷看着,只不过和我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便有了不支之态。”宝玉神色微黯。 听元妃如今如此情形,众人一时各有思量。需知元妃如今正在盛年,却七病八灾的几度险些活不下来,难免令人担心其有早逝之患。贾府如今的一族荣耀,除却那点早就江河日下的祖宗脸面,倒有大半是靠这个女儿来支撑,偏又露出了后继乏力的兆头,委实不让人不担忧。 隔了会儿,却是邢夫人先出了声“娘娘还年轻,慢慢的调养着,也就好了。”又问道,“她跟你都说了些什么” 宝玉叹道“不过就是那些话,要我好生读书,好生孝敬老太太、老爷、太太们。”他原是最厌恶这些仕途经济的话的,可当这些话由自家俨然露出油尽灯枯之状的大姐姐说出,却令他无言可对起来。 一家人盘问了一会儿,一时又令将宫中赐的东西拿来赏玩,见不过是些御制新书、宝砚、徽墨、纸扇、香珠、金银锞子之类,宫中之物,其精雅自然非同凡响,但贾府中人见过的好东西不少,也不怎么吃惊,不过想到赏下东西的人的身份,无不尽力的赞美了一番。独有一样翡翠念珠,通透晶莹,幽幽生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见贾母令琥珀单捡出那串念珠,宝玉忙道“这是皇上说大姐姐病中尚为老圣人如此尽心,可见纯孝之心。而我是大姐姐的亲弟弟,给别的都见外,便亲从腕上摘下来赐给我的。” 贾母听了连连点头而笑,拉过宝玉的手,将那念珠亲手给他戴上。众人听如此,心中均觉得皇帝待元妃果然十分宠爱,连带着对宝玉也是另眼相看,一时面上眼中都现出喜色,箩筐也似的喜庆话不要钱的往出倒,好一会儿才止住。 宝玉好容易捱过了中老年妇女阵营的集体盘问,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见宝钗对他笑“宝兄弟这回是真的出息了。” 宝玉颇觉惭愧“我不过是沾了大姐姐的光罢了,再说了,若没有了大嫂子、宝姐姐和林妹妹前些日子的指点,我万不能有进益的。” 宝钗听了不由微笑着摇摇手中的团扇“在御前留名是个好彩头,宝兄弟往后可要加倍用功,才不负今儿开的这个好头。” 宝玉最烦听到这些话,若不是薛姨妈、贾母、王夫人等人在侧,险些便要甩手走人,饶是如此,也把脸别到一边去了。宝钗不想他在贾母等长辈面前仍能放诞若此,不免面上讪讪的,正欲约黛玉同回大观园,却见黛玉正看着宝玉,面上满是欲言又止的犹疑,她素知二玉情分非同寻常,虽然前段时日,不知为着什么缘故黛玉恼了宝玉,但左不过再过些日子必能和好的。眼下既然黛玉有心与宝玉修好,她又何必打扰,做那不识趣的恶人当下便寻湘云说话去了。 那厢黛玉则问宝玉“二哥哥,大姐姐的精神还是不好么” 自上回说话唐突惹恼了黛玉,她再没和自己说过半句话,眼见她终于主动和自己搭了话,却是在问元妃。且他往宫里走了一趟再回来,说了这么久的话,主动问起元妃的健康的不是贾母,也不是王夫人,居然是黛玉,宝玉受宠若惊之余,心底也是十分感慨“确是不好,不过依我看,比刚病倒时好太多了。她还让我给你带句话来着。” “什么话”黛玉微微睁大双眼。 “顾好你自个儿,我的事情不劳操心。”宝玉学着元瑶那断冰切雪也似的口气,无奈他的语气实在与元瑶那清绝冷艳的风范差的太远,他也觉得自己学得不伦不类,还没最后几个字,已然掌不住笑了出来,“大姐姐和妹妹说话的口气倒是特别。” 黛玉道“自家姐妹,自然是无须客气的。这些年,大姐姐一直对我十分关照,便是亲姐姐也没这么好的。只是她还病着,我却孝期未满,没法子去宫里请安,好瞧瞧她。”说着眉间浮出惆怅之色,一壁轻叹,一壁回头走开了。 宝玉 这时贾政处的小厮满面春风的来报“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要跟二爷贺喜呢”宝玉只做充耳未闻,伸着脖子眼巴巴的望着黛玉走开,心中十分不舍,恨不能追上去再说几句,直到被贾母连叫了数声,才满腔不乐的回过了神。 这才几句话,就聊完了 宝玉闷闷的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甲之蜜糖 “兴隆街的大爷来给咱们二爷贺喜来了” 宝玉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句被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耳旁风的实质内容,登时将一张白净的圆脸拉长成了一张惨绿的苦瓜脸。 若让宝玉将本家亲戚列出一个最不欢迎的名单来,兴隆街的大爷是绝对能排入前三甲的。其实说是本家亲戚也不准确,事实上这位兴隆街的大爷起先不过是外省的寒微子弟,因他恰好姓贾,而普天之下的贾氏首推宁荣二府为望族,便腆着脸自称是宁荣的旁支。究竟这个旁支的身份有几分真几分假,也无人有那个闲心去考证,总之他数年前依附着黛玉的船队来京,拿着林如海的荐书去拜会贾政。贾政素习是个爱才之人,见他相貌堂堂,腹中颇有几分真才实学,更有嫡亲妹夫的荐书在,当即心中大悦,就这么和此人连了宗,还保举了他一个官儿做。自此此人趁着宁荣二府的势一路青云直上,也算是贾家如今少有的一个手握实权的出息的,时常过府中走动,因现今在兴隆街居住,家中排行又是第一,故此贾府中人总叫他“兴隆街的大爷”。 忘了作介绍,这位能与贾家连宗的大爷自然也姓贾,名化,字时飞,号雨村。 能博得眼光最是挑剔的贾政的青眼,这贾雨村的相貌不可谓不出众,生得浓眉大眼,面相方正,搁出去就是一张朝廷大员的标准脸,十分正气,十分体面,十分威风,就是和宝玉的审美标准果断来了个反方向发展。宝玉最爱的是女儿家式的阴柔之美,他早逝的好友秦钟,前些日子在薛蟠生日上结交的名优蒋玉菡,无不是妩媚娇美似好女的容相。似贾雨村这等光凭一张脸就充分诠释了“国贼禄鬼”的人物,自然十分入不了宝玉的眼。 然则,上述却也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宝玉这么里里外外的跑,听到了不少不好的风声,欺男霸女不至于,贪弊克扣也是寻常事,可那隐隐约约的消息似乎暗示着此人身上是背有人命官司的。只此一桩,便别指望宝玉能对此人有多少善意了。 依宝玉的想法,这等虎狼之辈,莫说是与他结交,便是放他进门也是大大的不该。可惜自家的一应长辈对他可是器重得很,贾政更是当着宝玉的面没错口的称赞贾雨村,恨不能让他再晚生上几十年,好把自家这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纨绔儿子顶替了去,哪里听得进去半点逆耳之言宝玉也是个秉性偏狭的,既知自己年幼识浅,料得家里的那一众长辈必听不进去他的话,便索性直接灭了劝诫的念头,只在自己心里划了一条线,坚决与贾雨村保持距离罢了。 山不去就我,我自去就山,宝玉的疏远一丝儿也阻止不了贾雨村的热情,特别是今日与往日不同,京城内的各家几乎同时收到了那个消息,纷纷打点了礼物要上门庆贺,独有贾雨村跑得最快,别家送礼的人才出了府门,他已亲自带了一份厚厚的礼物赶进了荣禧堂。世家规矩,哪怕是心底恨不能和对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面上也得摆出和气的笑影来。人都已经到正堂里吃茶去了,宝玉断然不能失了体统,呆在自己屋子里不出去见客的,当下只得苦着脸,慢慢的往荣禧堂蹭。 荣禧堂乃是荣国府的正堂,自然是轩峻壮丽,宝玉老远地里便望见了那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上斗大的三个大字“荣禧堂”,宝玉眼尖,望见那后面还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的字样。 他生生摁住了迈出的脚,抬头瞅了那匾额一会儿,在心底惆怅的呼了口气。 御笔亲题,真龙翰墨,何等的垂眷与荣耀每回站在这方匾额之下,他浑身上下包括头发丝儿在内,都充斥着难以言说的苦恼感,沉甸甸的,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稳了稳乱跳的心脏,这才整顿表情走了进去。一进门,便见各家的大人锦锦重重的坐了两大排,一个一个的服色鲜明,被日光一晃,耀目得令人眼花。一见宝玉进来,纷纷起身,一声又一声的“恭喜”摞叠成了高山深海,层峦巨浪刮面而来,宝玉先是被他们那明晃晃的冠服晃得眼花,又被这声浪迎面一逼,险些没当场溜之大吉。幸好有严父贾政在,一看他那玉白的脸极快的绿了一下,立即猜出了这个没出息的小东西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当即沉声斥道“还不快过来,要让诸位老兄久等,你哪儿来的这么大的面子” 宝玉脖子缩了一下,硬着头皮顶着诸多目光走进了漩涡中央,向来客们团团一揖,口中略寒暄了几句,便再说不出话来。贾政最见不得他这等样子,在内帏同一群姑嫂丫头们谈笑风生高谈阔论,一叫出来会一会正经的经济朋友,就缩手缩脚唉声嗐气,实在是上不得台面得紧。他毕生仅有三子二女,长女贾元春自不消说,阖家之势运竟有一大半是在靠她支撑,不出色都说不过去;小女贾探春亦是容色出众,伶俐而又有刚劲,可惜到底生成了女儿身,不堪大用。三个儿子里,长子贾珠倒是生得聪明俊秀,明白晓事,偏偏身子不好,早早就病死了,只遗下了寡妇弱子,无依无靠;幼子贾环是妾室所出,举止畏缩不说,偏生心思亦是歹毒,同着赵姨娘暗害兄长不成,被贾母发话扔去了庄子过活,日后稍大一些就分些银两田产着他自行过活,权当是没有这个儿子现如今只剩下了一个宝玉,与元妃是同父同母所出,相貌生得自然是好,头脑聪明不亚于他已故的大哥贾珠,甚至犹有胜之,可惜就是不务正业,如此无法指望之人,偏他还是贾政如今唯一可以指望的儿子,每每想到这里,贾政便觉得自己的白头发都多了几根。好容易见他前些日子专心为元妃制颂圣文章,贾政的高兴劲儿还没来得及冷却下来,今日一看他这个惫懒的样子,登时只觉一瓢冷水当头泼来,把那热乎劲头给浇了个透心凉,当即气不打一处来。 好在众宾客今天过来是贺喜的,不是为了看严父教子的,一看贾政的脸色不对,当即出言劝解“大人何须动气我等也是刚刚到,席不暇暖的,何来久等之说” 贾雨村则振声笑道“莫说是我等并未久等,便是当真久等了也并非什么重大之事。由来才子多风骨,宝二爷可是老圣人金口钦封的麒麟儿,有些异样的性情原是常理。像小侄常来府中走动,二爷性情如何,小侄自是明白,可在座诸位却不知想象出怎样一个桀骜不驯之人,如今一见,居然纯孝明礼,可见世人之见还是谬者居多啊” 其他人纷纷附和“贾大人何必对令郎求全责备令郎的才学,连太上皇都称赞的,有子如此,贾大人理应宽慰啊” 贾政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发泄出去,就被众人给堵了回来,诧异道“太上皇称赞小儿此话怎讲” 孰料宾客们比他更诧异“贾大人还未听说吗” “你看看可喜欢么”筹划数天,黛玉终于备好了给赦生的礼物。她满心的欢喜与期待,实在等不及夜间相见,索性寻了处僻静的所在,大着胆子用心音约了赦生过来。反正,以赦生的本事,若是有闲杂人等靠近,他必能感觉到的。 小少女为自己与心爱少年的公然私会之举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找着理由,周围稍有风吹草动都令她胆战心惊,却仍望眼欲穿的等待着。直到赦生终于赶来,才破颜而笑,将礼物呈了出来。 那是几枚石青色的络子,乍一看似乎平平无奇,细看便会觉得那色选得深纯而不失光润,暗纹盘曲得十分玲珑细巧。 “那日看见你这玉上的络子颜色旧了,我才打了几个新的,”见赦生有点回不过神,心知他于衣饰的讲究上向来一窍不通,黛玉当下解释道,“快换上叫我瞧瞧,看样子可还配得着” 那日她正自头疼回礼问题,忽然福至心灵的想到赦生一般的也是配玉的,从前做异族打扮时,领口、双腕的护臂和腰间便各配一枚玉环,虽不比宝玉的通灵宝玉看着灵秀不凡,但每一枚皆是殷红胜血,明润通透,触手而生温。他的衣着从来完全与“华美”二字无缘,然而仅这五枚玉环,加起来怕不有十万金之数。之后藏匿潇湘馆,一应衣物都被黛玉烧掉,独有这血玉环太过贵重,黛玉不便随意毁去,才密密的收藏起来,待赦生伤情好转后便重新交给他,如今眼见得又佩上了身,只是那络玉的络子用色纯黑,且做工一般,显然是市面上随便买来的,令她十分的看不上眼。 黛玉是想了又想,才决定选用石青色的。赦生的玉是血红,络子便用石青,既压得住,又不至于过于老气,失却了血玉的本色。可巧两边各取一色,恰恰便合了“丹青”二字,也还别致。姑苏女儿天生的心灵手巧,黛玉又是其中尤其出类拔萃的,她的奶妈王嬷嬷精通苏绣,这些年教给她不少针法巧技,只是黛玉不似宝钗一般拿针黹针线当闺阁正体,偶尔兴致上来才做那么一个半个的绣件拿来送人。这回的络子着实费了她不少心思,若被那懂行之人看到,少不得会赞羡不已,然而 赦生恰恰是不懂行的。是以黛玉的礼物在他而言,除了精致之外,旁的再看不出什么,只是他再外行也能感觉到,如此复杂巧妙的工艺,耗费的工夫与心力绝不在少数。 “你亲手做的”他问。 黛玉自拿出络子后便一直悄悄的观察着赦生的神情变化,见他并无欣喜之色,原本含了十二分期待的眸底顿时黯淡下来,直到听到他如此问,方才徐徐的松了口气,抿嘴一笑“若不是我,你还盼着是哪个” 她盈盈而笑的样子又娇又丽,既婉且黠,赦生只觉眼睛被晃了一下,不由侧过了头去,努力镇定着嗓音转移话题“今日宝玉入宫了” 他撑着脖子,挺着腰杆,紧绷着强装不在意的样子委实有趣,黛玉歪着头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大发慈悲的放过了他“此事原是意料之中。从前虽不明白,可自打知晓了大姐姐的为人,她心中所想我也约莫猜到了几分打从一开始,大姐姐就是挖了坑,等着二哥哥自己往里跳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麒麟儿 荣禧堂中,一头雾水的贾政终于自宾客们七嘴八舌的恭维里拼凑出了真相。 原来在太上皇的寿辰上,元妃亲手绣在屏风上的锦绣文章迎来了他不住口的称赞,听闻这是贾家的小公子所作,当即便召宝玉进宫,见后者生得风神秀丽,眸若点漆,竟是与老国公贾代善生得颇为相似。已故的荣国公贾代善原是太上皇的伴读,二人颇有情谊,如今一见他的孙儿与他相貌神似,心中已经存了三分喜爱。略微捡那生僻杂学考校了几句,竟是对答如流。近年来勋贵子弟风气日益奢靡骄肆,太上皇不知为此忧心了多久,好容易被他逮到一个争气的,如何能不欢喜如何能不揪出来、立起来做个榜样因此上连连赞了三声好,又大声夸赞道“真乃麒麟儿也” 贾政却没有听说过这番典故,原来宝玉这一趟进宫,贾家人只能在外面候着,也没费心思打听什么。本来嘛,宝玉在宫里经历了什么,谁能有当事人自己清楚只需等他回来时叫来一问便可。可宝玉满口说的都是元妃怎样啦、那屏风怎样精致啦、赏赐的东西怎样稀奇可爱啦,贾政不耐烦听这些,忙呵斥着叫他入内报平安去了,谁能想到这小畜生居然把曲折褒贬的春秋笔法用在了自家亲爹身上别人家稍稍打听便能得到的消息,自家人居然还蒙在鼓里,这么大的消息也敢私自隐瞒,这混账如今可越发出息了 贾政哪里知道宝玉其实并无半点蓄意隐瞒之意,只是他素来认为世间尊贵者惟有女儿,自己只不过是一介须眉浊物,与大姐姐的重要性相比微不足道,况且进上的文章纯属众姐妹敦促协力之下的超常发挥,御前奏对又恰好考的是自己最擅长的杂学,若是考正经的学问,自己少不得要铩羽而归故而这回的荣耀倒有一大半是侥幸而得,事后回想起来,惭愧后怕还不够,叫他如何能心安理得的飘飘然起来即便是小儿心性,得到太上皇这等顶天的人物褒奖,不得意才说不过去,可也不过是得意了一会儿,前脚刚一出宫门,后脚便生生把这话给忘了个一干二净。也是此刻听众宾客你一言我一语的讲起,宝玉才约约莫莫的记起来有这么一回事。 幸好贾政不知道,他要是知道自家混账儿子在想什么,非得打得他再休养半年不得出门不可。而此时的贾政不仅不知他心里转了怎样没出息的念头,而且还终于确认了自家儿子得了太上皇青眼,即使平日再看他不顺眼,此刻心中也依旧喜悦不胜。可他板正持重惯了,哪怕心里欢喜得快要不知所以,面上还偏要做出恨铁不成钢的严肃状,沉痛得简直可以随时拉出去参加追悼会“太上皇错爱,小子浅薄,当不起啊” “哪里哪里”众宾客齐声道。 “实在当不起”贾政郑重申明。 “果真当得起”众宾客欢然反驳。 “实在当不起、当不起啊” “当得起、当得起、很当得起啊” 宝玉 所以说,对这等仕途交际的场合,他实在欣赏不起来。 好容易捱得日头渐渐向西,捱得把宾客们一个一个的送走,还没等宝玉松下一口气,便眼睁睁的看见贾政前一刻还如春风丽日一般和煦的脸迅速的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在狂风骤雨堪堪袭来之际,宝玉以自家与自家严父多年周旋的经验,当机立断的躬身“来的时候老祖宗吩咐,要我晚饭过去吃。老爷要再没事的话,就”话还没说完,被贾政眼风一扫,便乖觉的消音了。 贾政的脸阴沉得几乎要刮下暴雨来“你,如今倒是出、息、了。” 一字一字,似从冰缝里打磨出的光亮的刀子,极凉又锋利,瘆得宝玉每听一个字都止不住的抖一下。 贾政教子,由来是荣国府中能够跻身前三甲的恐怖节目。至少对于宝玉而言,确是如此。 “天下有才之士如过江之鲫,你一个黄口小儿,读过几卷书背过几句诗写过几幅字做过几篇文章你有何真才实学,和普天之下的人杰一较短长不过是仗着有个做宫妃的姐姐,才越过多少人,直接将你的文字呈到了御前。又适逢老圣人龙心喜悦,见你是旧臣子孙,年纪虽小,倒勉强还能诌出几笔文章来,才姑且赞了你几句。”贾政喝道。 宝玉缩得宛如被拔光毛又扔在雪堆里的鹌鹑一般,贾政说他一句,他便点两回头,听贾政如此说,心中也道“原来老爷也是这样想的。这等虚无缥缈的名声,躲都来不及,偏那些沽名钓誉之徒看得重若性命,那等趋炎附势之辈还趋之若鹜,真是” 心中正想着,贾政已然接着吼道“其他人也念你年幼无知,也顺着上意跟着奉承你几句究竟你能比那些宿儒宗师强出几点见识若再一味的只顾嬉游鬼混,荒疏学业,还不把列祖列宗的脸都叫你给丢了去” 宝玉听着,胸中顿有万千不服,可严父的铁面在前,就是有亿万不忿也只能自己憋着。又听得贾政话风不对,还没来得及叫糟,这厢贾政已拈了拈胡须,沉下脸“自打你上回病了,到如今再没去上过学。嗯,这些日子你也修养的够了,即日起就把功课重新捡起来不,功课要翻倍”见宝玉愣愣的还没回过神,不由怒上眉山,一声大喝,“没出息的小畜生,还愣着作甚跟我去书房” 宝玉激灵了一下,见贾政已脚不沾地的往外走,堂堂金口御封的麒麟儿只得把自个儿团成了一只战战兢兢的小鸡仔,垂头丧气的跟在后面挪。 大姐姐,你害惨我了。 他欲哭无泪的想。 五月正是盛夏,红彤彤的日头大把大把的抛下炎炎的光,恨不能将地上的每一丝水汽都榨取出来。各宫中早摆了冰,镂刻成玲珑山石的模样,穿梭其中的人物衣带纹缕毕见,透着清凌凌的爽气,光是看一眼便觉得赏心悦目。一般的都在伏天夏日,外面热得如火炉,宫内却是一派清凉,那些小太监、小宫女们贪爱那点凉意,都变着法子窝在宫里,不肯出去做差事。 这个夏天,长信宫的宫人注定要比别处过得苦上数倍。原因无他,元妃尚在病中,体弱不能用冰,只好用井水一遍又一遍的冲洗地面。被阳光炙烤的青石板烫得宛如烙铁,水前脚泼下去,后脚便蒸发干净,小宫女们只得继续泼水,弄得脚下到处是亮晃晃的水泊,空中到处是雾蒙蒙的水汽,整座长信宫宛如水晶宫一般。皇上每每来上一趟,不过略坐片刻,走时衣服和头发都是湿的。 如今宫中人人皆知,前番元妃久病未愈之下为了给太上皇绣屏风累得病上加病,镇日里卧床休养,竟是连起身也艰难。这么个病人,倒难为皇帝对她的宠爱有增无减,明明无法侍寝,皇帝却时常去她宫中坐坐,谈笑一番,才坐上龙辇赶往别宫妃嫔处。如今的宫里宫外,哪个不赞皇帝是个痴心钟情之人更为难得的是,皇上虽痴情,却也没妨碍他对后宫三千佳丽们广施雨露,没能酿出什么女色误国、什么褒姒、杨妃之祸来,倒是比那些软倒在爱妃石榴裙下的帝王们眼光英明得不可里计。皇帝年纪不算老,那一干水灵灵的妃嫔们又各个处于盛年,稍加耕耘便会结蔓得瓜,不出一年,宫里已有数位妃嫔们大了肚子。 “琳嫔眼见着就要临盆了,周婉仪、钟贵人又诊出了喜脉,到了明年,宫里少不得要多出许多孩子的哭声了。”抱琴拈着一枝花逗鱼缸里的锦鲤玩,诱着那小小的鲜红的鱼儿摆动着鳞片玲珑的小尾巴在美玉也似的缸壁间游来晃去,口中说着说着,不觉出了神。倘若没了那场病,以自家娘娘所获盛宠,想必长信宫里早会添上一位小主子了吧只可惜 想到这里,她忙向元妃的方向看去,见她正靠坐在床柱边,失色的嘴唇淡得宛如冬月辉映中的一片薄雪,微垂望来的视线静静的,直勾勾的盯着那缸里游弋不止的锦鲤看,也不知道在出什么神。抱琴自觉自己提到了元妃的伤心事,心下暗悔失言,当即强笑道“这回宝二爷得了老圣人的青眼,娘娘布置了这么久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 元妃却仍在出神,抱琴又说了一次,她才稍稍回过神“你刚有在说话” 抱琴笑着点头,眼底却闪过一丝隐忧。这都多久了,一般的也是请了太医院最好的太医来调养身子,每日更是一顿不落的吃着药,也不嫌甘弃苦、挑三拣四,可是娘娘这神思不属精神恍惚的症候,怎么还是不见好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求助 厚着脸皮求助,哪位亲有b站帐号求今天给2016国漫人气大赏里的张良、天明、赤练、月儿投个票,良殿和练姐如果能入围哪怕拼个脑溢血,作者菌也得肝点儿福利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章 子非鱼 龙游苍梧,鹤飞昆仑。 道者立于清清水畔,望着夹岸蒹葭,水中游鱼,慨然颂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元瑶一手擦去额上汗珠,顺势将一头乌压压的长发向后抿了抿,一手用力将银枪往地上一跺,一声钝响,入石三分“我本非鱼,何须知晓鱼之乐” “正确答案,难道不是应该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吗”道者似乎有些不悦,但仍耐着性子温言道“修道者秉承天地之力,欺造化,修神通,名为人类,实则非人啊你” 元瑶断然截道“师父说的是。” “为师话还没说完”道者无奈。 “师父不过是想要告诉弟子,修道者与凡人的界限便如这水中游鱼与观鱼之人,理应各行其是,互不相扰。修道者当不以神通欺人,不以神通骄人,不以神通扰人,即使与凡人有所牵涉,也只宜倚智,而不可恃力,对么”元瑶道,虽是疑问,但语气淡淡,显然并不认为自己所悟会有半点偏差。 “好吧,确实无错可瑶儿,你近来越发无趣了。”道者摇头一叹。 “师父说的是。”元瑶肃然点头。 道者被她这无趣到了天经地义的态度堵得无话可说,闷了半晌,只挤出了一声愧悔无地的长叹“为师之过、为师之过啊” 鱼缸中嬉游的鲜红小鱼似乎化作了那年藻雪池中悠游自得的银鳞龙鱼,元瑶十分恍惚,以至于隔了很一会儿,才意识到抱琴在向自己说话。 人在病中,意志力往往会远逊色于寻常时候,身体越痛苦,便越无法自控的追忆起欢乐的时光,此乃人之常情。如此的软弱,对如今的她而言,绝非好兆头。 元瑶勉强自己将思绪抽离回现实。 抱琴适才说的是宝玉终得皇家重视,自己的一番心血没有白费么到底是跟了她许多年的人,自己此番行事,别人皆道是讨好太上皇,也只有她自己明白,那非修士的精密眼力不可绣出的绝美刺绣,那强撑伤体的亲力亲为,为的可不是讨好任何人,而是将自己所有的用心设计筑成一级鬼斧神工的垫脚台阶,把宝玉的才学径直于皇家最尊贵的人眼前来一次痛痛快快的展示。 “我已为宝玉铺下了一条顺遂的前程。接下来只需叮嘱父亲看牢了他,早点考出个进士出来。”元瑶似乎在自言自语,“往后,我们家少不得要指着他了。”她曾许诺贾元春一门安康欣荣,可计划总赶不上变化,以她如今益发力不从心的情势,一旦有个万一,失了靠山的贾家该怎样收场总得培养几个得用之人出来。贾珍骄奢无度,贾琏才力平平,贾兰年纪尚幼,贾环心思歹毒,旁支又根基薄弱,纵有一二出息之人,却总是不堪重用。惟有宝玉,资质、心性皆是上流,她也不指望他为官做宰,只要他能造下些微名望,为家族生色即可要求如此之低,他再要依旧不愿,赶鸭子上架也得赶得他顶上去 抱琴没有注意到她那颓丧不祥的口气“宝玉那脾气,怕是不乐意进科场呢。” “由着他么”元瑶笑了一下,“只需告诉他,明年有秋闱,转年便是春闱,只要他能挣出一个进士,此后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切有我做主,只要别作奸犯科、杀人放火,连父亲也管不得他、说不得他” 抱琴顿时乐了,只听这句话,她便能想象出宝玉如蒙皇恩大赦的欣喜若狂的小模样,一时失笑“有娘娘这句话作保,宝玉怕不拼了命的去考” 待元妃的意思藉由每月入宫探望女儿的王夫人传达下来,不提得了女儿撑腰的贾政是如何由本来的铁面晋级为钢铁面,也不提被娘娘劝服的王夫人与贾母是如何的心疼、不忍并望子孙成龙着,总之听到消息的宝玉如披雷掣,木鸡一般呆了半晌,被贾政喝退后即撒腿狂奔回了怡红院,倒在床上拿被子蒙头哀嚎了足足半个时辰。 愣是没有哭出来。 待到下午贾政派来的小厮叫他回书房攻书,不过略一张口,他照样还是乖乖地、顺顺溜溜的跟着走了。 天资上佳,惟差磨练仙人投生的角色品质自有保障,要真是磨一磨就给磨坏了,当年怎可能当得上仙人尽管放手去折腾由宝玉的表现来看,元瑶对他的评价绝无半分掺假。 宝玉这一忙活,便再挤不出时间在姊妹队里厮混,消磨时光了。哪怕是听说史家派人来接湘云回去,心里焦急得如同千万只猫爪在挠一般,苦于贾政布置的功课才写完了一小半,悄悄瞅了瞅坐在不远处拿了本书在读的贾政严正的面色,嘴巴张了几张,到底是没敢出声。 他神思不属的样子哪里瞒得过贾政当下沉着脸问“给你布置的文章写好了” 宝玉握着狼毫的手抖了抖,缩了下脑袋。 等到宝玉好容易过了关,一路撒欢狂奔回大观园时,湘云早已经在众姐妹的簇拥下依依不舍的上了车,他只来得及看到紫鹃悄悄拉过还未来得及上车的翠缕,暗暗地塞过一只小包袱。后者怔了一下,旋即感激一笑,打起帘子,头一低上了马车。 宝玉看在眼里,不觉有些费解,有心问紫鹃,却见后者已经站到了黛玉身边伺候。想要去和黛玉搭话,后者却只顾着和探春、迎春她们说话,待要厚着脸皮上前搭讪,贾政那边的小厮又催命鬼一般的凑了过来“二爷,您老也逛够了,可得回去了,二老爷还等着呢。” 宝玉只觉浑身上下的汗毛齐齐精神抖擞的一震,怎一个神清气爽了得,心中再有万千不舍,也只得趿拉着脚步一步一回头的走了。 那厢探春看见,向黛玉笑道“林姐姐,你瞧二哥哥的样儿,像给霜打了似的。老爷也是盼着他能出息,究竟也没怎么逼勒他,怎地就把他给唬成这样了呢” 黛玉抿了抿嘴“子非鱼,焉知鱼之忧” 探春笑道“我当然不是鱼,可上哪儿知道鱼之忧去不过我虽非鱼,却是做人妹妹的,二哥哥之忧却是能猜出来七八分呢。”黛玉一听她这话锋便知不对,然而还未来得及阻拦,她已然笑道,“二哥哥之忧,不在老爷之威,在乎林姐姐之不搭理他是也。” 黛玉只觉心里好没意思,不由慢慢的红了脸“从前看你还是个明快晓事的,近来也读了不少书,本以为你有进益,没想到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贫嘴乏舌的话。我们如今也都渐渐大了,还拿这些玩话来取笑,究竟有什么趣儿” 探春见她恼了,忙道“这不是话赶话,赶出来的么不过说真的,林姐姐你要肯多搭理二哥哥几眼,保准他乐半天呢” 黛玉不再与她纠缠这个话题“偏你操的心多,只惦记着自己亲哥哥,便不念着我这个做姐姐的忧什么、乐什么了如今堪堪要到八月,我那里的庄子上送了备节的出息来往年这账目都是老祖宗给瞧的,今年特特吩咐我自己打理,你也是知道的,我素日在这上面不留心,那账篇子看得纳闷,专爱为人解忧的,你帮我去瞧瞧” 探春心中微奇。需知在下人眼中,大观园里的姑娘们,迎春木讷可欺,探春精明强干,宝钗大方周到,黛玉则是柔弱敏感,镇日里看书写诗,清闲得总担不起正事。可那不过是些粗浅的见识,探春却是知道,真论起理家经济之才,黛玉的敏锐细致,比之宝钗的外宽内慎,凤姐的雷厉风行,又是另一种风格。这种作风或许不招人眼,甚至若非极细致之人,都察觉不到黛玉在此之上的能为,只那以诚待人,不卑不亢,便不知不觉的将周围人浸润了进去。 旁的不说,只拿各家比一比便知。这园子里人多是非也多,宝玉的怡红院便是一等一的热闹,宝玉那性情,恨不能主仆易势,把一干丫头们捧上天,哪怕是有袭人这样一等一的贤惠人照管,时不时仍有口角争端;迎春的紫菱洲更是主不主、仆不仆,迎春性子糯,掸压不住下人,目下已隐隐有奴大欺主之势,只等何时闹出来,再生理论;惜春更不消说,年纪小,性子又古怪,镇日里只捡些佛经看,藕香榭的事务都是奶妈子并几个教养嬷嬷处理的;而探春自己,照理来说是姐妹里面少有的有实干之才的,可也镇不住那些闲言碎语,隔三差五的便要给赵姨娘闹上一闹,不知零零碎碎的生出了多少闲气独有两处是清净无事的,一是宝钗的蘅芜苑,一是黛玉的潇湘馆。 宝钗似经世名士,运筹帷幄,游刃有余,如沐春风黛玉则是高唐散人,倜傥自在,至朴至秀,润物无声。 故而对于黛玉,探春向来是不敢轻视的。她的才干已是出众太多,又是探花之女,真正的书香门第,身上又有爵位,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身子弱,等闲不敢委以重任,生怕把她累坏了可她如今连身子都好了外表看来虽仍娇娇怯怯,却比湘云还要健康上三分,之前两人打闹的事,事后被湘云那大嘴巴四处一说,谁不知道黛玉疯起来连湘云都跑不过她 一个人,倘若真的做到了十全十美,旁人是不敢不敬的。话说回来,以黛玉之才,哪个账本子是她看不懂的毕竟先前在元妃重病期间,她连一宫事务都管得,还怕区区几个庄子的账目不成 可见是借口。 探春是聪明人,见黛玉以假言相邀,心中便猜度她应是有事要说,当下顺水推舟的应了。两人回了潇湘馆,看过了茶,黛玉便命雪雁将她搁在书桌上的账本拿来。探春只翻了几页,夹在其中的一张纸条闯入了她的视线。 探春只觉有口巨钟在耳边被狠狠的一撞,“嗡”地一声巨响,整个人已乱成了一团理不清的乱麻。神魂还木讷着不肯回笼,身体却依循着本能做出了反应。 一向机敏俊艳的贾府三小姐,哭成了泪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 有生皆苦 黛玉从未见过探春哭过,这回却是结结实实的见识了一回。 面上虽不显,但探春的心事,黛玉冷眼旁观,自是有几分定夺的。是以月前她在京城的庄子上的人来送出息,她便借着查账目的功夫,密密的吩咐了他们去打听被逐去外面的赵姨娘与贾环的近况,可以的话便递进去些东西好帮衬一二。谁知消息传来,黛玉一看便是一惊。 原来赵姨娘已是死了。 纵然她对贾府有多少牢骚和怨言,她在贾府里的日子远比常人过得舒坦都是事实。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却是难比登天,做惯了贾府二老爷的姨娘,让她再回去过耕织劳作的普通人的日子,如何还能捱得住况且她原就是害人不成挨了一顿板子给赶出来的,庄子上又缺医少药,加上旁人的风言风语不绝于耳,伤势更是雪上加霜。 当此潦倒之际,贾环倒是意外的懂事了起来。他一直云里雾里的跟着亲妈抱怨、愤怒、委屈,怨恨他人的得意,自怜自己的不如意,可真正把他推向不如意的境地时,他才愕然的发现,原本自认为残酷的日子居然美好得不可思议。当求东求西却给重病晕厥的赵姨娘连碗热粥都求不来时,连那个一边痛骂他们母子二人不上台面一边还会给他几吊钱玩耍的凤姐的面目都会变得和蔼起来。 由天堂而入地狱,饶是贾环心理上还是一派自欺欺人的自我麻醉,理智却生生被赵姨娘一日重似一日的病情给逼得清醒了过来。曾经不愁生计的公子哥儿四处低声下气的求仆妇们帮忙照顾赵姨娘,被冷言冷语以待还得赔上笑脸。他读过书,好歹识得些诗文,便帮着庄子上的人写信、记账,教孩童读书写字,零零碎碎的挣上点儿钱,凑起来连请郎中的钱都付不起,只得买了两只老母鸡,托人熬了汤亲手端给赵姨娘喝。 看到一贯被自己放在心坎上疼的儿子做此形状,赵姨娘恨得直咬牙。 她这一辈子,除却少女时的无忧无虑,少有不恨的时候。 打小一起玩闹、谈笑的少爷,一旦有了少奶奶,便只和后者同坐同起,而她只是个在旁站着打帘子的;青春最盛的年纪,却因为主母生育前妾室不得有子的规矩被剥夺了生育的资格,看着那个永远坐在上方的主母的屋里传来一个又一个孩子的哭声,自己却只能守着空荡荡的屋子,看着所有人堆着笑容奉承珠大爷真是聪明呐,大姑娘生得真是好呐,珠大爷今儿读了多少书呐,大姑娘又学会了一首琴曲呐,宝二爷生下来居然口里含着一块美玉,来历肯定不凡,真好呐真好呐 花团锦簇,儿女双全可她也想有个孩子 为了这个,她不知道暗地里哭了多少回,好容易被允许生孩子了,且主母自己子女也多无暇教养,特特的开恩许她自己养孩子,偏偏努力了好几年的功夫,只生了个不顶事的姑娘 在知道自己生下的并非自家的三少爷,而是府里的三姑娘时,赵姨娘气得号嚎大哭。女婴在旁边哭,奶娘哄也哄不住,她被哭声搅得更是来气,忍不住说了奶娘两句。那奶娘也忒有气性,居然抱着孩子去向老太太告状,说她也是一把年纪了还不稳重,娇滴滴的只知道自己哭,孩子哭也不见她哄哄,光知道责备下人。隔天便有人通知她,她生的女儿,以后自有老太太教养,不劳她费心。 这个女儿就是来讨债的害她不能扬眉吐气才生下来几天就害她得罪了老太太 因为这件事,贾政整整半年再没踏进她的房门。她陪笑脸,她装可怜,她使劲心思讨好,才磨得他回转了心意,可孩子不是说有就能有的,就当她几乎以为自己年纪大到已经生不动的时候,终于有了身孕。 这回她可算生了个儿子。 男人成了别人的,女儿也成了别人的,只有儿子是自己的。 可恨就差那么一点,只差那么一丁点那两个碍事的就要给治死了。只要治死了凤姐和宝玉他们两个,还怕她的环儿做不了荣国府的凤凰蛋到那时候,她要让阖府的人都知道她的厉害 只恨那林丫头,一个没爹没娘跑来投奔的亲戚,好吃好喝还堵不住她的嘴哪里有她说话的地方,多什么嘴活该她小小年纪爹妈死绝 还有那大姑娘,都嫁进宫里了,还要把手伸进家里来,也不怕夹着手自己病病歪歪的还四处操闲心,也不怕操心过度早死 她的环儿也是贾家的骨血,也是林丫头的表哥,也是贤德妃的亲弟弟,为什么都要与他们娘儿俩作对 贾环惊慌失措的哭声里,赵姨娘一把攥住身上盖的薄被,像是要扼断某个想象中的仇敌的脖子。这样剧烈的折腾耗尽了她悬丝一般的微弱生命,她抽搐了几下,瞳孔扩散了开来。 对像她这样的女人来说,恨永远比爱容易得多。 探春自小聪敏过人,赵姨娘的满腔不平她也看在眼中,加上仆妇们最喜欢拿一些主子奴才的事闲磕牙,她多方打听,去粗取精,倒也将真相拼凑了个八九不离十。无非就是大家少爷身边的娇俏小丫头,年纪稍大些做了通房,主母入门后抬成姨娘,仗着伺候男主子的时候早、积了些情分,便存了些心比天高的心思。贾府规矩严明,王夫人又并非忍气吞声之辈,能任由她奴大欺主了去,借着主母未曾有子前妾室不得有孕的规矩掸压得她十数年不得翻身,若非贾政尚算得是长情之人,没有因为她容色渐衰而冷落,哪里容得她中年有孕,还是儿女双全一个姨娘而已,老爷还算喜爱,主母虽不算软和,但也非刻薄之人,自己一般的也有儿有女,能过得这个份上,还能有什么好不知足的 可她就是不知足 探春抖着手,拿帕子去擦眼泪,可眼泪怎么擦也止不住,她想撑出一抹惯常的自矜微笑,可眼泪早就打湿了信纸“去了吗也罢,她那样的心高心贪,又一心只往牛角尖里钻,与其活着受气,莫如去了的好” 她只恨世人薄待自己,薄待自己的儿子,恨世人捧高踩低,总不能将她们同太太、宝玉一般看待她却不想想,她能拿什么同人家正妻比婚者,结两姓之好。太太带来的是声势赫赫的金陵王家,她呢几个装傻充愣死皮赖脸蹭着给自家外甥当陪读就为了图几个点心钱的“舅舅”只问环儿,愿意管自己的伴读赵国基叫舅舅,还是说自己的舅舅是九省统制王子腾 探春深深的呜咽了一下“我还想着,不过再撑几年,等我自己能做主了,便想法子把她和环儿接出来照顾。谁知她竟连这也熬不住” 黛玉曾犹豫过,究竟要不要将这封信拿给探春看。清醒的意识到生母的离世,与在无知无觉中失去亲人,究竟哪一样更为痛苦以探春凡事不愿落于人后的机敏,无知无觉或许不觉痛苦,却更为悲哀吧。 一念及此,到底还是将信夹入了账本之中。然而目睹素日自矜的探春如此惨然的形状,她心底亦是感到无法喘息的悲伤。人生天地之间,似从呼吸第一口气开始,便被那爱恨怨憎所牵绊,无论是何等身份,出于何种理由,皆无法解脱。如赵姨娘,如探春,如宝玉,如她自己,举世之间,芸芸众生,又有何人可以逃脱 赵姨娘如是,探春如是,未来的她,想也如是。 入夜,一如既往的,赦生踏月而来,黛玉轻轻将头枕在了他的肩畔“赦生,若有一日”话至一半,却欲言又止,只悄悄的濡湿了鸦羽般的长睫。 若有一日你终是要离去,可否寻一个不那么无情的理由,骗一骗我也好呢 而你若是终要离去,我又该做出何等欢笑欣然的形容,方可使你无牵无挂的从容离开 赦生不解黛玉为何会忽然做此情态,只是默然的伸出手臂揽她入怀,低头久久的望着她轻蹙的眉头,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的描摹着她如黛的眉眼。 魔人常具兽性,他性如贪狼,谁也休想将他心爱的夺走。而在那之前,还需让自己变得强大到足以应对任何的风浪变故。这个世界的法则他并不喜欢,但既然佳人在彼,他自当为她闯出一片恣意快活的天地。 目下商团壮大得太快,仅靠他一人支撑难免显得捉襟见肘,是时候招揽人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 秋尽头 天气如同孩儿面,总是变得飞快,黄昏时落过了一场淅沥小雨,清晨丫头们推开门,便见到那微黄的叶已斑斑斓斓的落了一地。 不经意间,秋节已至。 侍书避在屏风后,看那太医被老嬷嬷们引出门去,自己方才出来,合着其他几名丫鬟服侍探春换了家常衣裳,边道“可是我们昨儿疏忽了,没听到半夜的雨声,生生冻到了姑娘。姑娘这阵子本来就身子不爽快,这么一来,也不知道还得养上多久呢。” 探春淡淡道“哪里就能病出个什么来只是我这一病,误了老太太的寿。” 侍书还想说点什么,看了看她的神情,又悄悄地咽了下去。探春素来身子强健,却不知怎地,这几月来总是大病小病不断,好容易前儿才看她恢复一些,偏昨天黄昏下了场秋雨,天气一凉,又染上了风寒。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自家姑娘也没有就真的病成山崩地裂的架势,这丝抽得也忒慢了吧 正想着,便听见外面微有桐叶萧飒之声,紧接着便是薄薄凉意透窗而来,饶是侍书身上穿的不少,光听着声也觉得遍体生凉。探春所居住的秋爽斋本是大观园里少有的宽阔所在,三间屋子不曾隔断,看去煞是豁朗,往日住着是舒服,可一旦时气转凉,便总比别的屋子暖起来慢些。偏还撞上老太太做寿,府里热闹得不得了,所有姐妹都去坐席凑趣,自家姑娘却独个儿病怏怏的呆在这凉丝丝的屋里,闷也闷坏了。 侍书低头看着不知为何又拧眉出神的探春,暗暗叹气。 忽听丫头打起帘子叫道“宝二爷来了。” 侍书眼睛亮了亮,探春怔了下,旋即忙忙的坐了起来,遥遥向门边笑道“宝哥哥怎地过来了” 宝玉身上尚穿着会客的衣裳,华贵则华贵矣,却热得他本就雪白的脸红得跟雪霁初阳一般红彤彤的,见她还想要起身,忙摆手道“你别动,我才看见嬷嬷们带大夫出去,问了才知道三妹妹又染了风寒,就过来看看你。昨儿不是已大好了么怎地今儿又病了” 探春淡淡微笑“不过是贪玩赏那雨后初霁的月色,在外面站了会儿,才给冻着了些”她不欲再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当下转言道,“劳宝哥哥记挂,只是你不在前头听戏喝酒,怎么跑回来了” 宝玉笑道“你也知道我不爱那份锣鼓聒噪的热闹,光喝酒也喝不出个什么趣儿,索性借口热出来松散会儿。对了,你病久也是无聊,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我给你弄去” 探春笑道“这可凑巧了,昨儿宝姐姐、林姐姐过来,已问过我了。今儿你再问,倘和她们送的一块儿送来,可不是重了么” “姐妹的是做姐妹的送的,我的是做哥哥的给的,可不一样呢。”宝玉也笑了,不管年纪长到多大,他笑时总有着浑然如赤子的痴憨,“说真的,你到底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我赶明儿跟老太太、老爷请了假出去给你寻去。” 听他哥哥妹妹的说了一大串,探春便有些怔怔的,待听他说出请假之语方才回神,忙忙让他打住“这可不必,老爷如今看你看得紧,又不是个什么正经事。我不过是这阵子药汤子喝太多,嘴里发苦,想吃点嫩嫩甜甜的东西,哪里至于特特的出门一趟” 宝玉一拍手“这可真凑巧了,今儿刚听凤姐姐说进了极新鲜的荔枝呢” 兄妹二人谈笑了几回,探春担忧他离席太久会被贾政责骂,便连声催着他回去,宝玉一壁答应着,一壁又说“我且去应个景儿,得空就再过来看你”,方才含笑走了。 屋中的光线随着帘子的垂落而略黯淡了些许,探春张着眼盯着帘上垂坠的兀自曵动的珠络,呆呆的如泥偶一般。她自小便较之同龄的孩子懂事,稍大些益发出落得机敏,那份过人的精明常使得亲近之人忘记她也不过是一名年纪算不得大的小姑娘。惟有这一瞬的失神,才令得她有了几分合乎年纪的怯然。 良久,她晃了晃头。细微的动作如同润物夜风,耐心的将那双因病而略显黯淡的眼瞳擦拭得明亮照人。 久违的铮丽神采回到了她的脸庞。 八月初三是贾母的生辰,她是两府辈分最为尊贵者,她的生辰即便不是整寿,也是贾家一年之中排得上号的喜庆节日。荣国府内人人警醒不说,便是看着那盈门而来的王妃诰命,再懒散的丫头、婆子,也得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喜气洋洋的预备伺候着。 一众女人听过了戏,撤了席,丫头们又献了好茶上来。北静王妃笑道“怎不见你家的姑娘们” 贾母笑道“这些天叫她们姊妹几个帮着她嫂子管家呢,小孩子家家的,不过几天就都有些熬不住,这会子就让她们陪着她姨妈家的姊妹看戏去了。” 礼部侍郎赵苑珇之妻刘夫人闻言笑道“老夫人家的姑娘个个都是好的。上回进宫拜见我们家娘娘,我家四姑娘恰好碰上了你家长乐县君,回来后不住口的夸,嚷嚷了好几日要向她讨教诗文呢。”原来刘夫人是淑妃赵氏之母,她口中的“我们家娘娘”自然是赵淑妃,至于她所说的四姑娘却是她的幼女赵宜弗,乃是刘夫人中年所出,生得玉软花柔,被娇养得娇憨可爱。为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别家姑娘嚷嚷上好几日,这种事放在别人身上只好被当做客套之语,发生在她身上却是本色显露。 故而听刘夫人如此说,众人皆笑了起来,一位诰命道“我也听说了,县君管家可是一把好手,之前帮贤德妃娘娘暂理宫务的时候,上上下下照管得可是滴水不漏呢。” 由来年长者爱听奉承话乃是天性,而诸般奉承之法中,没有哪样能比夸赞其子孙繁盛出色更能令老人得意的了。是以听见众人夸黛玉,贾母乐得心花怒放,不过她毕竟非浮浪之人,心中再欢喜自得,面上也只是端得稳稳的露出一缕合宜的微笑“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不过是跟我们娘娘身边的几个老人有样学样,好在没闹出什么乱子,也还罢了。”说着便叫把黛玉叫出来,因迎春木讷、惜春孤僻,探春倒是言辞机敏可爱,偏又病了,故而只叫把宝钗请来作陪。 一时钗黛齐至,两名少女一娟逸,一雅艳,一纤袅娉婷,一端婉合宜,众人皆是眼前一亮,只觉瑶草琪花并生阶前,虽然难辨孰高孰低,却真真是满目生春。南安太妃携着两人的手仔细端详了几眼,赞了几句,抬脸向众人笑道“看着出落得这么好的小姑娘,觉得自己都年轻了不少呢。” 座中内外命妇以南安太妃为首,她已定下了基调,其余各家夫人自然跟着极力赞美。黛玉走了一圈,被这个拉一拉,那个牵一牵,好容易应酬完了这一大帮热情过度的老中青妇女,才发觉自己的脸都已经笑酸了。 她略坐下缓了缓,看外面天色微黯,自忖此刻时间尚算不得晚,正可去秋爽斋走一遭。宝钗恰于此时唤她“我想去秋爽斋看三丫头去,你可要一起” “可想到一块去了。”黛玉当即抿嘴莞尔。 大约是这回来诊脉的太医医术格外高明,不过是半天的功夫,探春看起来精神了许多,看见两人来,眼角浮出的笑意也真切了些许“只是一场小病,倒累得宝姐姐和林姐姐不错日子的来,你们不觉得烦,我倒先觉得腻歪了。” 黛玉坐到她旁边“好你个三丫头,放着那真正殷勤的不理,倒先怪起我们来了我可很是不敢当。”见探春不解,便笑道,“你只看见我和宝姐姐不错日子的来,却没看到你的病才是真正不错日子的腻歪在你这里的。你有嫌我俩的功夫,不如把你那份腻歪好生包起来,送给那真正腻歪的以你的本事,必能把它给腻歪走了这方是英雄得了用武之地。你想想,可是这个道理” 宝钗与探春都被她说笑了“你这嘴真是愈发刁钻了” 三人谈笑了一会儿,赶在暮色渐浓之前散了。探春令人将她们好生送回各自的院子,又出了回神,便命翠墨掌灯,自己择取了一帖花笺,抬腕许久,却未能落一字。余光瞥见摆在不远处的一碟荔枝,那是下午时宝玉派晴雯送来的,鲜荔枝这个时节本是难得,更难得的是宝玉特地选了缠丝白玛瑙碟子做盛放之器,一看便觉可爱。当时她看了看,竟没忍心吃,便让搁在书案边以供赏玩。此刻潋滟在烛光之中,嫣红润白,更显新鲜娇艳。 探春收回目光,笔走游龙,挥洒翰墨千点。侍书自小服侍她读书,也跟着识了不少字,当下边磨墨便偷眼去看,见她写道“前夕新霁,月色如洗”,视角所限,后面的文字便看不清了。 她连连誊写数笺,吩咐道“明儿一早,把这几个帖子给大嫂子、宝哥哥还有几位姑娘送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章 好眠 八月昼已渐短,黛玉自秋爽斋出来时,外面暮色已是甚浓。空中罥着一梢淡月,弯弯如冷玉蛾眉。天外隐约浮起几点星,莹莹的微光抖落,为修颀的梧桐覆上氤氲的暗晕。风色微凉,她无声的吁了口气,只觉自己如入秋的一株渐黄的细草,被这无所不知的倦厌的风包裹得严丝合缝。 自暂居宫中照顾元妃始,贾母开始热衷于让她参与到家族事务中来,协助凤姐料理府中事务,与各家女眷交际应酬。这一转变虽也是她之所求,但到底并非她真心所喜,时间一久,难免觉着烦闷。 而探春的事,又令她不能不倍加在意。 世人总是如此,未经事之前,总觉得一旦自己立定了心意,便没有度不过的坎儿。总要真正事事亲历,方觉世事艰难。 到底还是累了呢。 她闭了下眼,微微凝神,有些自嘲的略略一笑。 赦生总要等到月上高天时方才现身,造访潇湘馆。黛玉只消听到守夜的丫头、婆子的齁声不约而同的高亢上一倍,便知道他来了。若在平时,哪怕是不起身相迎,她也会含着怡然的浅笑,以欣喜的眼波迎接他的到来。可今晚,她委实累了,甚至在意识到赦生到来这一事实后,全身上下便像是给梦甜香浸透,益发倦得连眼也没力气睁开了。 她侧身向内躺着,双眼轻阖假寐。人的耳力在目力受限时总会意外的敏锐,黛玉在淡倦的困意中,听见赦生沉沉的脚步声稳稳的靠近,靠近,停在了床边。后背有异样的知觉,必是他在凝视着她。她没有出声,他便也不做声。 良久,身边的被褥蓦地向下一陷,雨霁青草般莽然洁净的气息毫不掩饰的嚣张涌来,那是独属于赦生的气息。 黛玉依旧没有睁眼,只是两颊悄悄地一烫。 自定情后,两人不能说完全没有肌肤的接触,但无一不是发乎情、止乎礼,同床共枕的经历,却是打赦生伤愈后便再不曾有过了。如此暧昧的行为,如此亲密的距离,又是如此慵懒的夜色,即使两人从前也曾同床而卧,可还是由不得人不倍觉羞涩。 黛玉本是因困倦而懒怠睁眼,身当此际,虽则神智是清醒了些,却压根窘迫得不敢睁眼了。可谁知赦生只安分守己的躺了一会儿,便得寸进尺的抬起手,以指尖摩挲着她疏淡的双眉来。黛玉终于忍不住,抓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黑天半夜的,还让不让人好生睡觉了” 赦生反扣住她的手,贴在了自己面颊上。比起黛玉微寒的手掌,他的手、脸温热,那体温火苗一般沿着相触的肌肤一路烧了过去,炙得她的两腮滚烫。偏他还嫌不够似的,隔着被子像包粽子似的把她整个人都裹在了怀里。黛玉身量纤小,即使让锦被团团裹住,也只是软绵绵的一团,轻轻松松的便可以搂在臂膀之间,此刻她羞涩已极,娇小的脸庞缩在被中闷着,半晌不肯抬头,赦生便凑到了她羞红得近乎要滴出血来的耳畔“累,便休息。” 黛玉“嗯”了一声,赦生伸过一只手,将遮住她的脸的被子拨开了些许,轻声说“我在。” 黛玉再没有说话,仿佛一叶清茶在山泉清音中悠然的绽放,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和身体都徐徐的舒展。不过片刻,她的呼吸声已然流溢着均匀的酣然。 赦生轻轻的拂开她微蹙的眉头,望着她静谧的睡容,也不知梦到了什么,黛玉莹润的唇畔还些微弯起了安然的笑意。 还是这个样子好看,看着不揪心。 他想着,无声的张开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些日子,忙于支应各路自己事务而疲惫不已的,何止是黛玉一人并非力不从心,只是总归没那么发自心眼里的喜欢罢了。 自然,能力摆在那里,再不喜欢,赦生行事也自有一套章法。施之以威慑,约之以严律,予之以赏罚,有能者进之,无能者退之。在他的手下,付出努力的必有回报,投奸作乱的必得严惩。在他麾下做事,从前卖乖取巧惯了的固然嫌他严苛,可久而久之适应了他的作风,便能咂摸出其中分外的畅快来。 不过再畅快的感受也无法掩盖赦生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物的事实,作为如今京中商圈杀入的最大黑马,人人皆知他的商团是块肥羊肉,可想要分上一杯羹,却是难之又难。无根无基之人固有势单力薄,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从其亲朋身上下手拿捏把柄也是不用想了。特别是赦生的身上透着恶狼式的谨慎、狠辣、必要时的六亲不认与敏锐通透的直觉,如此人物,除非拿住他的死穴,否则谁也甭想让他让步半分。 自然,京都乃是天子脚下,即使是真龙活虎,在滔天的权势前也得乖乖窝着。再胆大包天的狠人,也撑不住王孙权贵们倚势凌人,一个商人,就算浑身是胆,沾着“权势”二字也得败下阵去任人宰割。然而赦生的不走寻常路再一次令等着看他倒霉的京中商人大跌眼镜他揣着在北境跑商时顺手搜集到的几大包鞑靼的情报往兵部就是那么一投,半个月过后,他就获得了朝廷颁发的皇商资格证,附带皇帝御笔亲题的金光闪闪的“存公体国”大门匾一方。 想加入他的商团,倘若没几分真本事,还是趁早打消念头。然而过高的门槛也使得中选者的数目大大缩减,算来赦生放出招揽人手的消息已有数月,可挑出来的真正得用之人却是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且有独当一面之能者无。 赦生打开的局面已经很大了,而且未来只会更大,一想到未来各地的跑商、经营,大大小小、零零总总的事务全都要堆在他一人头上,他便恨不得找朱武去讨教那身外化身之术的修炼之法当然,只是想想而已。目下他还没有主动与魔界联系的打算。 况且他侧头,以比丘僧自一花一叶中参悟三千世界的专注,注视着黛玉微微含笑的睡容。 值得便好,至于那些辛苦烦恼难为的说辞,向来只是软弱者掩饰自身的无能的借口。魔,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是夕,一人一魔皆一夜好眠。 这一年多来,黛玉还是头一回睡到日上三竿方醒。紫鹃晨起后见她兀自好睡,想到她连日来帮忙理家,自然累得厉害,难得能睡一觉松散松散,倒不好叫醒她,便叫人去报了贾母,不去贾母房中用饭了。贾母想到黛玉小时生得单弱,近来虽则好了不少,但这些日子陪着凤姐里里外外的操持自己的寿宴,便是青年妇女也未必支撑得住,她一个小姑娘家自是吃不消,因而心中倍觉怜爱,便命她好生将养几日,不必特地过来请安。 转天便到了秋闱的日子,因宝玉今年报了名,乡试的号间里冷汤冷水的,一应饭食只有自备,这几日正赶上秋老虎,别的都怕热坏了,只好备些不易腐烂的点心、果子让宝玉带着光吃那些怎么行宝玉打生下来哪儿吃过这份苦都怪他老子,成天逼着读书都还罢了,这才多大点孩子,赶什么秋闱好容易考完,贾母昼夜提心吊胆,除了训斥贾政之外,惟有挂念宝玉的身体而已。好容易等宝玉考完,眼见被自己当成心肝的宝贝孙子干瘦了一大圈,贾母更是又心疼又心急,命他速回怡红院休息,又连声赶着叫请太医给宝玉诊脉,百忙中还絮叨着骂了贾政一回。贾母一心牵挂着这头,黛玉那头便无力分心,只有派了鸳鸯每日入园中探视。 这日鸳鸯进来时,黛玉已经洗罢脸,坐在镜前,抬手往鬟边插戴一支晶莹玲珑的南珠簪。鸳鸯识得那是黛玉的心爱之物,据说是从前尚在林家时林如海为爱女置办的,故而几乎日日不离的簪戴着的,当下她便也没有多想,只笑道“林姑娘起来了可休息好了” 黛玉请她坐下,唇角微微扬起一点笑的影子,眼波流转,恍若明玉生光“前几天实在是乏得厉害,这会子倒是好多了呢。”两人正说着话,便见探春的丫鬟侍书自外而来,奉上了一副花笺。鸳鸯常年为贾母打理财物,身份所需,便学了几个字,但遇上稍复杂些的文字便成了睁眼瞎,见黛玉凝神细看,忽地似是放开了什么心事一般长吁了一口气,微微颔首,眼露赞叹之色,她不由心中纳闷“三姑娘写的什么” “探丫头要起诗社呢。”黛玉放下花笺,“这园子里各房的大多爱作诗玩,可平时都是各做各的,到底不能尽兴,也没人能拿个法子出来。到底还是探丫头有主意,难得的是既有趣,又风雅,这回怕是连大嫂子都免不得要来凑个趣儿了。” 鸳鸯低头想了想“姑娘说的我不大懂,只是有一遭这社一起,想是各位姑娘是要轮流做东道的” 黛玉如今在家事上颇为熟稔,被鸳鸯这一点当即会意。贾府规矩,无论是公子还是姑娘的月钱一律为二两,其他一应供给自有份例,照理来说也算充足。可但凡居家过日子,总会有些预想不到的花销,旁的不说,光是胭脂水粉,因买办采办来的东西不好,姐妹们倒有一半是自己拿钱来托奶娘叫人出去采买的。只这一项便花费不少,再零零总总的加些别的进去,各房虽不能说半点余钱也没剩下,但若是想要拿出几吊钱来,不攒上一月两月,还是难以做到的。 自然,黛玉有爵位,除月钱外,每年尚有五十两的俸禄,再加上庄子上的出息,穷到谁也艰难不到她的头上。何况有赦生这个旁的不会专会给黛玉砸钱的家伙在,用作诗社做东的那份银钱还真不放在她的眼里。只是她到底是客居的亲戚,出钱以作诗社之用,自己是图了个痛快,姐妹们岂不是颜面无光可若是假作不知,自己固然请得起一社两社的东道,其他姊妹却是囊中羞涩,雅事反成负担,又有个什么趣儿 她心中沉吟“你这样的周到人,话都说出口了,定是有了主意,快说吧” 鸳鸯促狭的一笑,比出了两根手指,晃了晃,又飞快的收回“姑娘可千万别说是我的主意。” 黛玉心领神会。 论身家丰厚,论出手大方,论在各方面前卖好的行事,这冤大头,舍凤姐而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章 海棠与箭 闺中生活,无非针黹、理家而已。偶尔兴一出新鲜的,便是一呼百应。此番探春有意在大观园里兴建诗社,众姐妹自然无不欢喜,忙忙的赶来商议。内中独有宝玉是分外的欢喜,简直欢喜得发了狂。 他自为太上皇金口玉言夸了句“麒麟儿”后才名大震,一时登门拜访求诗求文者如堵。他先前便有几分浮浪才名,彼时亦有求诗者,只不过数目没有这般多罢了。然而彼时贾政尚不怎么管他,这一回却道“太上皇垂青于你,你便该越发的出息起来,好立个体统出来,方不负皇家恩典”,本着此念,便益发的管束严厉起来,又认为宝玉火候不够,一时撞了大运才挤出一篇精彩文字,多写难免露怯,便不许他轻易卖弄诗作,甚至不许他写诗,只要多多的写些八股文,将那笔练得熟了,上科场搏一搏金榜题名,这才算得上正经。 于宝玉而言,严父的管束已经足够令他痛不欲生了,谁知元妃不知道错了哪根筋,居然又传了话,令他入科场,务必按明岁考个进士出来。宝玉简直生不如死,欲考上进士,必先入春闱,想要入春闱,先得赶秋闱,要想入秋闱,还得先是秀才他连童生还都不是呢眼见得贾政二话不说,就帮他报了县试的名,宝玉真是求生不得求死无门。然而之后元妃的使者又在私底下向他道“娘娘的意思,是只要定下这一桩人生大事,此后二爷意欲如何,自有她做靠山,不必担心政老爷。” 宝玉还有什么话可说反正待他回过神时,已经埋头案牍艰苦奋斗了数月。大约他真的是天资聪颖非凡,起先还是囫囵吞枣的经书,不过些日子便也读得熟烂,顺利的过了童子试的关。接着被贾政亲自指教、众清客把关的豪华教学阵容支着成天到晚便是做八股,连睡梦里都在破题,居然就这么锻炼出了一手经义详明的文章。虽还未达到进士的水准,总的来说考个举人是没问题了只是几十天下来,竟是一首诗都没做出来,想一想便觉辛酸。等到他从秋闱的考场里爬出来,更是几乎去了半条命。 到底是亲父子,看着他往日润白如满月的小脸惨白惨白的,本来服帖的衣服坐得皱成了一团,两只本应顾盼若笑的眼睛困得几乎要粘在一起,贾政还是颇觉心疼,难得大发慈悲的允了他两日假在家休息。宝玉连开心都来不及开心一下,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便是连早饭都是赖在床上吃的。直到接到探春的帖子,他方才一骨碌爬了起来,手忙脚乱的让丫鬟们帮他穿衣“这园子里早该起个社了,素日竟没人记得起来到底还是三妹妹有心” 他飞蹿了去秋爽斋,其他姐妹却早来了,黛玉正与迎春下棋,见他来只微微点头以示招呼,便又重新转回了棋盘。宝玉见状,一团热辣辣的兴头便似被泼了一杯冰水一般的矮了一截。自当日出口唐突了她,林妹妹便不怎么愿意和他说话了。总归是他心中有鬼,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寻了探春与惜春说话。不一时李纨亦至,自荐为诗社掌坛,黛玉又提议每人给自己拟一个雅号出来,一时李纨叫了稻香老农,探春成了蕉下客,二人又给宝钗与黛玉拟了蘅芜君、潇湘妃子的别号。迎春与惜春文采有限,有些拟不出来,宝钗便随她们所居的屋子起名,迎春住在紫菱洲,惜春住在藕香榭,便一个叫菱洲,一个名藕榭。 “那我呢那我呢好歹给我也想一个啊。”见他们不一时就商议完了,宝玉笑道。 “你么”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的投向他,各个笑得满是调侃之意。 李纨“绛洞花主” 宝玉“那是小时候混着玩的。” 宝钗“无事忙” 探春“宝姐姐这回可错了,他现在哪里是无事忙,分明是个无事不忙才对” 宝钗“失敬失敬,我只记得寻从前根基,倒把那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话忘了。天下最难得的是富贵,最难寻的是闲散,你如今是身在富贵,心慕闲散,便叫富贵散人好不好虽眼下不能得,总归有个念想也是好的。” 说得众女一齐笑了起来,宝玉本待叹气,瞥见黛玉以团扇遮面,仅露出的上半张脸笑得眉眼弯弯,不由也跟着笑了“横竖我的号多得很,大家随便叫吧。”他这么一副包子样,大家反倒不好继续取笑。到底还是黛玉开了口“混叫也是不好,他住在怡红院,便叫怡红公子好了。” 宝玉连忙点头。 至此众人议定了别号,正待商议作诗的事,便见贾政身边的小厮来叫“二爷快些收拾了出去吧,二老爷叫你”宝玉登时脸刷的一下白了,磕磕绊绊的说“说好的今儿放我假的,怎么” 李纨道“想是临时遇了事,非你不可,才特指了人来叫你出去。快去吧,别叫老爷等久了。” 宝钗也催道“姨夫找你定是有正经事的,你快出去吧,若叫他等得久了,回头听到你是在和我们混玩误了事,才叫不好呢。” 宝玉一听有理,当下连磨蹭也不敢磨蹭一下,连忙利利索索的出去了。黛玉虽为避嫌计,总不肯搭理宝玉,但她知道贾政并非出尔反尔之人,既答应了放宝玉一天假,便等闲不会叫出他去,如此事出反常,必有蹊跷,心中也不由担忧纳闷了一回。 紫檀堡。 几间瓦屋后的空地上,石锁、石墩、箭靶错落摆放,旁设兵器架,上面挂着十八般兵器。十来个壮汉各拿一条哨棒,成对,一声不吭的互相喂着招。不似街头卖艺者的花哨,他们的招式看去极为简单,却极为有力,舞起来虎虎生风。日光炎炎,晒得他们豆大的汗珠不住的从身上往下滚,却愣是闭口不作声的练习着,没有一人露出懈怠之色。 空地边上有一棵大柳树,投下大片大片的浓荫,设了一张躺椅,上面卧着一名少年。炙白的阳光经过树叶的过滤,将柔凉的光斑旋转在他的面容上,少年抱胸而眠,在一片静谧中睡得煞是舒坦。 过了会儿,不知哪里飞来一只黄莺儿,大约是飞得倦了,试探着落在了树梢上,转动着鹅黄的小脑袋瞅了瞅下方安然高卧的少年,忽然像是遭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将自己炸成了一颗黄橙橙的毛球,不要命的扇动翅膀蹿到了空地另一侧的箭靶上,撑着脖子胡乱的蹦跶着,发出了一连串尖锐的惊啼。 壮汉们动作未停,却齐齐露出了“哪里来的呆鸟在找死”的目光。 其实黄莺的啼声还算悦耳,无奈听在被打搅睡眠的人的耳里,其嘈杂程度便与苍蝇蚊子的嗡鸣不分上下,特别是在此人还生了一双敏锐到不合常理的耳朵的时候。 少年眉心皱出了一条细微的折痕。躺椅之旁触手可及的地方放了一把弩弓,又有几支拗去了箭头的箭,他随手将弩弓和箭捞在手中,也不睁眼,信手一箭射出。“嗖”地一声,那弩箭直直的自黄莺正好张开的翅膀下擦过,带下了两片娇黄的绒毛。 惊啼声霎时被掐断,只见那只黄莺张着翅膀立在箭靶上,呆若木鸡。 一霎的毛骨悚然后,壮汉们鸦雀无声的继续对打,只以目光传递着彼此满满的敬畏与钦佩。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遥遥的笑道“好箭法” 今天这觉注定睡不成了。少年又皱了下眉,终于不情不愿的睁了眼坐起身。壮汉们一见他的动作,心知今日的练习终于可以暂停,连忙擦汗的擦汗,喝水的喝水,又有几个机灵的朝发声之人迎了上去。只见那人面容白皙,形容秀美得宛若好女,加之衣着鲜明华贵,举手投足间更有种难以形容的冷淡,俨然一副芝兰玉树的世家子弟模样。旁边相陪之人则是一副地道的武夫打扮,加上生得黝黑粗壮,益发衬得他俊美清贵得与这布满了汗臭味的地方格格不入。 “这位就是老傅你这回引荐来的好手”壮汉甲道,见那黑壮武夫点头,当即向那公子抱拳一礼,“咱家是粗人,说不来什么客套话,那边请,去见我们爷” 那公子因生得美,与他初会之人总忍不住在他脸上多打量几眼,个别缺心眼的还要格外把全身瞧个遍以验明他究竟是雌是雄,他起初还十分不耐,久而久之便也能泰然处之。谁知这回打照面的壮汉们看向他的脸的目光皆无异样,令他颇感新奇之余,益发的对此地的主人生出兴趣来。 “适才那一箭,吕奉先百步穿杨也不过如此。”他一壁走一壁赞叹道。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如此清瘦年轻的躯体,居然蕴含着那般恐怖的实力,今日所见委实令人大开眼界。 壮汉甲挠了挠脑袋,笑呵呵地说“那是也不看我们爷是谁”壮汉乙接口,满脸俱是与有荣焉的自豪“我们爷可是北域七十二寨总杠把子黄霸天” “他便是黄霸天”那公子讶然的朝树下望了过去,少年已坐直了身体。浓荫掩映下,他的脸容清白宛如瓷玉,应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双目眸光如电,亦是逼视而来,似极了传奇话本里噬人血肉为生的精怪,艳得煞人。 “他就是黄霸天”那公子又重复了一遍,一张冷面几乎要龟裂开来。 这就是黄霸天那个江湖传说拳打北山虎,脚踢南海蛟的黄霸天说好的身长八尺膀大腰圆靛发赤面手持一根方天画戟架势拉开一声吼平地一声雷响抖三抖呢怎么和坊间传闻的完全不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章 柳湘莲 柳湘莲自打生下来,大约还是头一回如此的怀疑人生。任谁看到自己想象中身长八尺膀大腰圆身怀龙象之力的绝代壮士,现实中居然只是一名未及弱冠的纤细少年,特别是这少年还生得美艳若天魔的时候,都跳不出他的反应范畴。 柳湘莲原也是旧家子弟,只因亲族凋零,父母早逝,无人管束于他,便任得他舞枪弄棒眠花宿柳,长了若许年,除了学了一身武艺、唱得好一喉咙的戏、将三分祖产挥霍到了只剩一分外,细数起来竟没做过几样正经事。不过他人生得俊美,出手又大方,行事聪明豪爽,又什么都会上一点,人们也愿意围着他转。久而久之,道学们见他固然要大摇其头,却硬是在三教九流里闯出了不小的局面,“冷面郎君柳湘莲”的名声也传扬开了去。 他平生所嗜极多,最喜欢的便是结交异样人物。先前替宝玉打探紫檀堡的一处庄子时便已对其主人生出了兴趣,后来察觉此间主人归来,还是近来风头正劲的黄霸天,不由更生出了结交的心思。正好听说黄霸天四处招揽人手,他便央了相熟的人牵线,个中目的,三分在重整家业上,而更多的七分却是出于对黄霸天的兴趣。 可是这黄霸天怎么生成了这幅模样 “有何不可”赦生只扫了他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向来不以皮相为重,对于这群人类动辄大惊小怪的样子,是十分的不以为然。他要招揽的是做正事的人,此人若是再对着他的脸一惊一乍下去,他不介意直接将其扫地出门。 柳湘莲呵然一笑,不再纠结心里的那一点不适应“虽与传闻中相差甚远,然自无不可。” 居然这么快就不在意我的脸了赦生打量了他一眼。 能与此人结交,想来再无人会注意到我的脸了。柳湘莲亦打量了赦生一眼。 一魔一人这一错眼,登时升起了几分相见恨晚之意。 赦生早就听引荐者介绍过,这柳湘莲身手一流,性情英爽,三教九流均有交游,倘能把他拉入自己手下,必可成为得力臂助。此刻亲眼相过,武功果然在此方世界还算难得,尤其这利落的脾气委实合了他的眼缘,当下便开门见山的表明了招揽之意。 柳湘莲本就是冲着结交他而来,加上赦生给出的报酬委实优渥,他的祖产早就挥霍得七七八八,近来家计渐衰,正是想法子谋出路的时候,当即欣然接过了橄榄枝。两个都不是磨磨蹭蹭的性子,不过三两下功夫便谈妥了一应的相关事宜,赦生这才记起来将人往屋里让。他于这些小节上向不留心,底下人却周到得多,早就整治了一桌上等的菜肴,只待赦生露出一点留客的意思,便齐刷刷的往出摆。赦生看着他们蝴蝶穿花般里里外外的上着菜,颇感无趣的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这一抬胳膊,就露出了腰侧佩的血玉环,上坠的石青络子微微摇晃着,端的是细巧玲珑,异常悦目。 柳湘莲无意间扫了一眼,顿了下,不由又多看了几眼“你这玉络子倒是精巧。如今市面上肯费这么多心思做这些小巧之物的人越发少了,往日里我城里城外东市西市的逛了不知多少回,都没见到合意的。你在哪里买的我得空也买一对去,把我那祖传的鸳鸯剑的剑柄络上。” 赦生瞟了他一眼,扯过衣袖将络子挡住,方才道“未婚妻所赠。” 柳湘莲猝不及防的被秀了一场恩爱,颇为无语“想不到霸天兄年纪轻轻,也是将有家室之人了。” “承你吉言。”赦生的唇角不经意的向上撇了撇,他本就生得仪容殊丽,平日里板着脸犹可,这一笑便煞是绝艳,当即令在场的其他人尽数看呆了。只是这一幕并未持续多久,他便又回复了肃然的表情,正告道“吾名赦生。” 霸天兄这个称呼,真是蠢透了。 宝玉再回来时,众姐妹早就写完了诗,聚在一起互相品评笑谑,猛然见进来来,皆道“无事不忙可回来了才头一回起社就溜之乎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我们可留不住你了。罢,罢,你且往他处高就吧” 宝玉本自有些出神,闻言急了“哪怕留我给各屋里扫地呢,别撵我走啊” 李纨道“大家本以为老爷特地叫你必有要事,便也没等你,不想才多久就完了,早知道等会子你也好的。” 宝玉笑了笑,初进来时的嗟叹神情又回到了眼中“其实也是大事。工部尚书的长公子的宠妾没了,他道自己文思板滞,又伤心太过,写不出一言半语,便托我作一篇悼词出来,以慰美人芳魂。” 李纨道“阿弥陀佛,还以为什么大事,你就用了这么一会子功夫写出来把他打发了” 探春笑道“二哥哥的脾气大嫂子你还不知既知道了是美人,又是薄命早夭,就这会子功夫,还不够他写上十篇八篇的” 宝玉回过神,有些羞涩的道“搪塞之作而已,只恨我才薄意浅,不能安亡者芳魂罢了。” 众女皆知他脾气最是以女儿尊贵不过的,闻言虽有些无奈,倒也不好说什么,好在宝玉又打起了精神,向她们讨诗看,李纨便道“今儿来时看到往你屋里搬了好俊的一盆白海棠,正好她们几个也有兴,就以那白海棠为题、限十三元韵各做了一首。因这个缘故,我们诗社就叫海棠诗社了。”说着拿了诗稿过来。 宝玉忙接在手里,看一首,赞一首,一手抚案长叹道“我本来也想着做一首,谁知竟有这么多珠玉在前。斜阳寒草带重门,淡极始知花更艳,借得梅花一缕魂,都自何处想来我竟是不敢提笔了”顿了顿,又问道,“不知这回夺魁的是哪个” 早在他近来时,黛玉便已抽身去看廊外的梧桐了。宝钗正端详着那边汝窑花囊里供的白菊花,闻言转过脸来淡淡一笑“却是我承让了。” 宝玉眼中升起淡淡的疑惑,欲言又止。依他之见,宝钗的海棠诗固然含蓄浑雅,可探春的那首亦是不遑多让,二者皆不及黛玉的新巧秀逸,那方才是天外仙笔。本以为夺魁的定是黛玉,为何却成了宝钗他却不知,众人原皆道以黛玉诗为上的,只是李纨力推宝钗之诗极显闺秀品格,黛玉的虽才气飘袅,到底肆意了些,不及宝钗的态度珍重。她既是诗社掌坛,且一番话说得也极合道理,故而众人也便心悦诚服。 荣国府的宝二爷素来没有掩饰内心的喜怒的本事,即便是顾虑着宝钗的面子未曾将疑惑诉诸于口,可他那因意外而微妙的脸色一变,却是人人都瞧见了。大家素知他待黛玉的掏心掏肺,哪里有不明白的迎春与惜春素来存在感稀薄,当下益发的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李纨倒不能当做视若无睹,可他若是问出口,她还能摆出一番道理来告诉他薛林二诗的高下之分究竟在何处,可他偏偏就是没说,李纨便也辩白不得。探春纵容有心解释,出于相同缘故,也无从说起。宝钗亦是没意思起来,本来便是几个闺阁女儿的笔墨游戏,是输是赢皆是图个取乐,能赢是好,输了也没什么,被宝玉这一疑惑,倒似是她成了窃名之贼,早知道还不如呆在蘅芜苑打点针黹,也好过沾这说不清辩不得的是非。 黛玉本自恃才力不输于人,对此李纨的评判便颇不以为然,但她深怜李纨青年孀居,对宝钗如今也无甚敌意,且知道她们的道理素来与自己的不是一路,故而对所谓的胜负结果便在无可无不可之间。谁知她倒没有不服,不平的反成了宝玉,未免让她感叹好笑之余,又有着说不出的尴尬。眼见得一屋子的人都陪着尴尬了起来,她反倒自在了些,心知此时惟有她方便开口,便打趣道“以麒麟儿的锦心绣口,很应该赐诗一首,让我们这群女流之辈开开眼界的。” 宝玉 这场关于名次的小小风波,便这么给揭了过去。只是宝玉依旧意难平,当晚便精心的将黛玉的白海棠诗题在了扇面之上,预备时不时的拿出来欣赏吟哦,以纾不平之意。自然,短暂的几天假期过后,他又恢复了日日在严父监督下悬梁苦读的生活只是,生出了一点点的异样的波澜。 这事还得要从宝玉为工部尚书之子的爱妾做悼文一事说起,京中的权贵各有各的交际圈。宝玉因其出身,常年混迹在勋贵子弟之中,他的朋友诸如冯紫英、柳湘莲等人,无不是世家子弟。而文臣士子则又成一个圈子。勋贵圈看文臣圈根基浅薄大多穷酸,文臣圈看勋贵圈尸位素餐尽是饭桶,两方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表面上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实则颇有种视彼此为空气的相看两厌之感。先前宝玉御前献文一举成名,身为勋贵子弟里难得的以才名显世的小公子,倒也颇得了些文臣圈的瞩目。然而之后他被贾政扣在家里闭门读书数个月,再大的风浪经过如许时间沉淀也得水波不兴,本来再这么发展下去,宝玉被文臣圈遗忘也是迟早之事,谁知尚书公子这横插一杠子,生生的又把宝玉给捧红了 不得不说宝玉的那篇文字写得真是满目珠玑,尚书公子本就伤心爱妾红颜早夭,被那凄迷惨然的词句触动,当场便滚下了眼泪。不得不说一个样貌周正还留着两撇八字胡的大男人掩面哽咽的样子十分之伤眼,眼见得宝玉大有也跟着一起抱头痛哭的架势,贾政冠玉一般明润的面容险些青了。他太清楚自家儿子的秉性,天生就的一副花月心肠,倘若生成女儿家倒是合适,生成了男子便让人十二分的恨铁不成钢。为此他特地将圣贤书之外的一切杂书尽数付之一炬,唯恐宝玉沾染一旦这些风月笔墨便心驰神往,荒废了学业。孰料千防万防架不住变化,偏生工部尚书是他的上司,他家公子的请求自己轻易驳回不得,如今到底还是闹到了这般田地,可怎生是好 贾政心里正翻腾着,那尚书公子已然把眼泪一擦,满面感激的摘下了手上鲜亮的翠玉大扳指强送给宝玉,美其名曰,润笔费。贾政一面替儿子谦虚着,一面在心底暗下决定,以后再有登门求文的,一定要想方设法推了去。可惜世事总不能如人意,尽管宝玉在贾政的监管之下并未露出心猿意马的迹象,就连那枚做润笔的翠扳指也不知给宝玉随手扔去了哪里搁着,但宝玉的文名自此算是彻底传开了尚书公子亲自登门求文,以价值百金的翠玉为酬,换得一篇见着无不泣下的绝妙好辞,这件事京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此后登门求诗求文者一时如堵,然而因为贾政管束严格,轻易求之不得,那润笔之资的规格也眼见得水涨船高起来,这恐怕是贾政最初难以预料到的。此为后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章 使坏 不提宝玉又是如何在严父的管教下战战兢兢如风中瑟瑟发抖的小鸡崽子一般,且说凤姐这边,眼见得八月将尽而新月又到,各项开支正是该核查的时候。又有重阳将至,一应事物自然该早早的采买备下。身为执掌管家之权的大家媳妇,少不得里里外外的操持了起来。李纨率着众姐妹花团锦簇一般的上门之时,她正听着彩明念账目,粉面上一派含威不露之态,惟有心细如发之人,才能于她的眉梢眼角看出一缕焦躁来,然一听众人来访,那张怎么看都与愉悦搭不上边的脸当即迸出笑影,待到黛玉跟着众人进来,自家二嫂子已然笑若春风的主动迎了上来“今儿刮的是哪阵风怎么把你们几个齐齐都送过来了” 李纨笑而不答,大观园众美脾性安分的安分,随和的随和,偏僻的偏僻,寡淡的寡淡,通常碰上急需主动出头的情况,其余人都是自觉退后,将开口交涉的机会让给探春,这番自然也不例外。当下探春笑道“我们正有一件事,非二嫂子这等能人不可的。” 凤姐心登时就是一跳。探春的厉害,旁人看不出,她哪里不晓得的这位三姑娘若是肯把她夸上天,必然不是因为她有多能为过人,十有八九是挖了什么坑等着她乖乖的去跳。果然探春接着便道“我们新开了个诗社,这二嫂子想是知道的。”说着笑了一笑,“大家平日里都是姐姐妹妹的,头一遭做这等事难免脸皮子软,果然头一遭起社就乱了。我们因想着,原是为大家兴致才办的诗社,半途而废扫兴,再这么乱糟糟下去也是无趣,莫如找个铁面无私、赏罚分明的监社御史,好生的管束一番才是上策舍你其谁呢” 绕了这么大圈子,白搭上几句奉承,原来落在了这一桩上。凤姐心里明镜儿似的,必是几人一起兴起起了诗社,真到了实际施行的时候,方才发觉银钱上的不足来。贾府姑娘月钱只有二两,看着不少,可除却她们采买胭脂、笔墨、心爱玩意儿的使费,统共便剩不了多少了。宝、黛二表妹倒是不缺这个钱,可外家亲戚拿钱给主家,彼此都不好看。李纨因是寡妇,膝下还有一个幼子贾兰,纵使家里给她的月例格外充足,她也得一分一分的攒给儿子使用,能省一点是一点,自然更不会主动出这个头。这般你不出头、我不出头,可不得对外找个冤大头么 凤姐是金陵王家的嫡小姐,嫁妆丰厚,嫁进来后借着管家人的身份没少给自己的梯己增光添彩,近年又寻出了放印子钱这条一本万利的路子来,随便千把两的数目她也不放在眼里,何况自家姑娘们自有分寸,再怎么淘澄使费,统共一年下来二百两银子也尽够了。以凤姐的身家,这笔钱掏出来毫不费力,又可与几个娇客结一善缘,何乐而不为当即心下已经允了,只是口头假作委屈,与众姐妹嘲笑了几句后,便爽利的拿了银子出来,又笑道“这些事再没两个人,都是宝玉生出来的”众姐妹齐齐笑了起来,李纨亦是笑了“他如今倒是有这个闲工夫呢” 凤姐一想也是,还待再问,只是她们只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她这边等着回事的人又来了两拨,众人见状便要走,她又忽然想起一事,便拉住了黛玉,向众人扬了扬脸“你们且先走,我有话要跟这一位说。” 众人却是诧异“了不得,凤丫头这是练了掐指一算的神通不成怎地一下子就把事主给拉出来了” 凤姐心里亦是诧异,出主意搜刮她之人,她猜过宝玉,猜过探春,甚至猜过李纨,独独没有想到居然是黛玉凑的这个趣儿,当即面上笑道“我不过是诈你们一诈,你们倒忙不迭的先招了这下我可得好好算算这笔账” 黛玉推了她一下,转脸向众人叫道“先别走,等我一起。” “她还能吃了你不成总归是你出的主意,苦主寻上了门,不是你应候还能是谁呢”众人大笑着,已是毫无义气的一阵风的走了。 头一回暗地里“使坏”,还被苦主给抓了个正着,黛玉一张薄面不觉微红,凤姐却早招呼她重新坐下,另叫平儿将赵侍郎家的下的帖子寻出来。黛玉本自不好意思着,待听得“赵侍郎”三字,便知凤姐本就有事要和她说,适才不过是凑了巧。果然凤姐一开口便是这椿事“过几天赵家办迎霜会,他家下帖子请你过去。”说着笑了笑,“别家的消寒会都是男人们寻乐子的,也就他家格外的娇宠女儿,外面男人办一次,闺阁内的姑娘也要依样办一回,还效仿男人们的做派,下帖子请别家的闺秀过来一起赏花作诗,也忒会找乐子” 黛玉一听“赵家”,便已猜出是怎样一回事。贾家与赵家交情一般,可她家的四姑娘赵宜弗却与她一见便投了缘。那日她随了王夫人来元妃宫中请安,正碰上淑妃带了妹妹过来小坐。二妃由元妃的病聊到各宫妃嫔们美容养颜的偏方,由偏方聊到皇后娘娘新近诊出身孕,看着就容光焕发气色奇佳,也不知道会不会又生一个公主,再由皇后娘娘腹中性别未知的胎儿聊到生下皇子后就被由嫔位贬为贵人的秋琳琅产后保养得很是不错,前些日子逛御花园时迎面遇上,那小脸养得水润水润的,看着端的是我见犹怜虽然皇子都抱给了贤妃抚养,但以她的资质,得了机缘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 这些宫廷琐事,元瑶惯是无所谓的,但她占的壳子坐了贤德妃的位置,不免要敬业一点,将各路消息打理清楚。而淑妃是皇帝潜邸时便入侍的旧人,膝下又有二皇子,秉性又是恬淡,她既没有野心,自身地位之稳固,便非二三年轻貌美的宠妃所能动摇。她对这些琐事的关注,与其说是谋定而后动,倒不如说是深宫无聊之下找的乐子。 她年纪大了,早就绝了争圣宠的心;自身分位已到极限,再进一步便是谋夺中宫,难于登天;二皇子资质平平,大位无望,可有她这个母妃在,自后少不得封一藩王,届时她随子就藩,天高海阔,自有她的自在和尊荣去受用不尽。 争宠争位罢、罢,还不如喝茶看戏嗑瓜子来得有趣 眼见得二妃自顾自的聊着,且话题一路朝着姑娘家不宜听的领域跑了开去,王夫人还能插上几句话,黛玉与赵宜弗便有些坐不住了。元瑶一壁和淑妃交谈着,一壁一个眼色下去,抱琴早笑着将两个姑娘带去了侧殿,又上了香茶、茶点,叫小宫人们好生伺候着。黛玉是在长信宫住惯了的,倒还随意,赵宜弗却是端庄着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以一种堪称典范的礼仪,规规矩矩的与抱琴客气了几句,结果抱琴甫一出去,她便身子一垮,愁眉苦脸的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两只溜圆的眼睛登时蓄满了眼泪。 黛玉没忍住,笑了一下。她的容色绝好,这般侧首莞尔的样子,端的是清光蕴蕴,秀美难言。赵宜弗的哈欠打到一半,硬是看得呆住了。 不过霎时的彼此无话,下一刻赵宜弗已经凑了过来,芙蓉花般的小脸嬉笑颜开“县君姐姐生得真是”她搅紧了眉头,寻思了半晌方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令人一见而忘忧呢” 两个小姑娘便这么认识了。那天,她俩家长里短、诗词歌赋的好一通聊,待到那厢淑妃心满意足的过足了八卦交流的瘾,记起来自家被晾在侧殿的幼妹时,才发现赵宜弗已经猴在黛玉身边不肯走了。 “林姐姐,得闲来我们府里玩儿啊”硬撑过了元妃的人的三催四请,淑妃的人一来,赵宜弗到底还是恢复了规矩之状,不好再继续赖着黛玉,只是满脸的不舍任谁也看得出来。黛玉亦是不舍,元瑶多看了她几眼,便命她代自己送淑妃一行出去,又向王夫人道“入宫这些年,除却请安赐宴,鲜有和家里人见面的时候,都没留神自家的姐妹们都大了。” 自元春入宫后,对自家长女的心思,王夫人便再也猜不清了。若非元妃时时刻刻不忘照拂贾府,王夫人几乎要以为自家长女的壳子里换了个人。此刻听她感叹,心里也摸不准她意图为何,便只笑着附和“谁说不是呢。” “也该是放她们出去各处走动的时候了,人情世故能学几分是几分,见见世面总没坏处。”元瑶淡淡道。 王夫人应了,因她这一语,便有了黛玉等姐妹协助凤姐操办贾母寿辰之事。只是在王夫人看来,如何教导家中姑娘只算是小事,倒是适才二妃交谈间透露的消息令她心惊“皇后娘娘” “半月前诊出的喜脉,太上皇、太后二位老圣人并皇上都十分欢喜。”元瑶道。 王夫人仔细看了她好几眼,但见眉目清明似霜,一如既往的透着冷淡,一时也瞧不出她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便低声说“若是位皇子,东宫便不愁没有主子了。” 皇帝子女不少,然而阴盛阳衰,除却生下不久即夭折的,总共只有五子。皇长子生母是宫女出身,生母地位既低微,纵使这皇长子颇具才具,也没能让皇帝垂青于他;皇次子、皇三子分别为淑妃、德妃所出,资质普通;吴贵妃所出的皇四子倒是聪明,容貌肖母,更显得清俊可爱,偏又体弱多病;皇五子才生下来几天,是龙是虫还看不出来,且生母琳嫔乃是巫蛊案的罪魁,多半与大位无缘。倘若皇后于这个节骨眼儿诞下嫡子,只要健健康康的长大,这东宫之位便可稳稳当当的被中宫纳入囊中。 元瑶不置可否,王夫人见她似乎并无兴趣,便又压低了声音“娘娘的身子到底”长女入侍御前的年头已不算短了,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姹紫嫣红的美人,若不趁着风头正健抓紧时机怀上龙子,真要到了那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时候,可怎生是好王夫人一片为母心肠,不求自家未来的外孙能有多显贵出息,倘若元春将来能过得如今日的淑妃一般有恃无恐,她便做梦也都能笑醒了。 她不提这句还好,这一提,元妃便似被戳中了什么伤心事一般微微的红了眼圈。王夫人见状,再不敢多说了。黛玉送完淑妃与赵四姑娘,再回来时,便见王夫人木木的坐着,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是不知为何眼角隐有泪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章 豺狼 有那一面之缘在前,赵宜弗的邀约,黛玉自然是乐意前往的。只是待看清帖子上的日期,两道纤秀的眉便不觉微微的一蹙“这可不巧了。” 凤姐见她犹豫,忙问缘故。原来她们初开海棠诗社之时史湘云已被接回了史家,故而给漏了过去。前几日袭人派人送了时新的点心给她尝鲜,派去的老宋妈妈闲话时提起大观园的姑娘们起了个什么诗社玩,湘云素来是个好玩的,听了后恨不能插双翅膀飞过来凑热闹。老宋妈妈回来时将这事比划给了袭人听,袭人待晚上又告诉了下学回来的宝玉。宝玉一听,也不管天色已暗,立时跑去了贾母房中猴成了一团让接湘云来。于是第二天午后,湘云已站在了大观园中。她一来,便依韵一气和了三首诗,又拿着众人诗稿品评了半天,兴头还是没过,索性提出过几天自己亲自做上一东。众姐妹见她兴致如此之高,哪里有不应的只是没想到,湘云定的日子竟与赵家的迎霜会是同一日。 黛玉叹道“后日原是说好了的,到时大家都来,我怎好独个儿去别家呢。” 凤姐也是难为“我原想着林妹妹你左右近来没什么事,出去玩一趟也是好的,已经应下了。” 姑嫂二人一时面面相觑,半晌还是凤姐拍了板“这回是我不周到,看在我是你们那诗社的监社御史的面子上,就劳动林妹妹这一回唉,就算不看我这监社御史的面子,看在我那才走马上任没一个时辰就上交的五十两银子的份上,林妹妹总该给我一回面子吧赵家也给宝玉下了帖子,正好让他送你过去,史大姑娘那边我去说。” 黛玉本不欲和宝玉再有牵扯,可木已成舟,也只好闷闷的应下,待要走,却又给凤姐拉住了“还有一桩事”素来爽利的人少见的有一丝迟疑,“兴隆街大爷半月后做四十寿,也请林妹妹你过去玩上一遭。” 兴隆街大爷贾雨村与贾府虽系连宗,但自身颇具才干,又借了贾府之势,这些年堪称官运亨通,正经的宁荣二府子弟反倒还不如他,是以对此人,贾赦与贾政还是十分倚重的。往年礼物往来从不断绝,这回四十整寿,贾府更是少不得要表示一番。 自然,以贾雨村的辈分,还没到劳动贾赦、贾政的级别,后宅相邀,也至多由凤姐走一趟即可,可贾雨村府里派来的人已经透出想请黛玉过去的话,正经递上的请帖也写了黛玉的名姓。黛玉虽是闺阁弱女,轻易不得出门,但她曾于贾雨村馆中受业发蒙,师徒之义宛如父女,有这一层情谊在,贾家便不好让她不去。而凤姐之所以迟疑,盖往年贾雨村家也不是没有请过黛玉,可黛玉都寻了各种由头推脱了去,以凤姐之精明,自然看出黛玉对这名老师并不待见。至于为何会不待见至此在凤姐想来,黛玉双亲俱亡,父族凋零,纵有爵位在身,身世上也显得单薄,这靠山自然是越多越好,可她却偏要把自己凑过来的靠山给推开了去,图个什么呢 凤姐想不通她的心思,以她的秉性,一些清高之人的心思,她一辈子也是参不透的,然而这并不影响她对黛玉的反应做出精准的判断往年都不去,难道因为这回过的是四十整寿,黛玉就要去不成想也知道绝无可能,而负责通知黛玉此事的自己也少不得要碰上个软钉子了明知自己将要碰壁,还得硬着头皮主动碰上去,自然任谁也要迟疑那么一下的。 黛玉低眉便是一笑“凤丫头你是知道我的。那府里做寿,老太太、太太她们想是不去的,去的必是你了,劳你代我问候几句。” 果然如此。凤姐拿腔作调的长长的叹了一回气“看来这五十两银子的面子到底有限呐” “你哪里就少这点使费不成”黛玉道。二人互相嘲笑一番,也就散了。 去赵侍郎府的事既已定下,又有贾雨村的生日在即,黛玉一回潇湘馆便着手打理给两家的礼物。贾雨村那边从前如何,这回还是如何,只是将礼品又加厚了一分。赵家只需带几样针线即可,黛玉往日或多或少的做过一些,倒也尽够了,除此之外,她又想着给赵宜弗绣个芙蓉含烟的团扇面,她记得赵宜弗的襟上、帕子上都有芙蓉的图样,想是颇欣赏此花的。 秋日夜来渐早,她不过才绣了一片叶子的功夫,屋里已掌了灯。秋夜做针线原是闺中消磨时光的常事,紫鹃、雪雁也拿了针线来和她同做,只是半个时辰后,雪雁便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晃去睡了,又一个时辰后,紫鹃也熬不住,被黛玉打发去睡觉了。至于黛玉自己,她早年睡眠不济,如今虽已恢复了健康,但习惯使然,这熬夜的本事确是远远非等闲人可比的。待到赦生深夜来时,她已熬睡了潇湘馆的最后一个婆子,四下俱是熟睡,她却仍是一针一针绣得仔细,一双明玉秋水般的眸子透着分外的精神。 赦生耸了耸鼻尖,他一进屋便闻见淡淡的香饵、纸墨的气味,余光瞥见一旁的桌上整整齐齐的码了几只匣子。不似昔日幽居山野的异族少年,如今的他混迹中原的生意场已有些时日,看东西的眼光亦锤炼出了几分,天生嗅觉又敏锐非常,只这一闻,已大致判断出了内中之物丶品相香是好香,可这等能在市面上买到的香料,纵使要价再高,也并非绝等之物;纸墨因为俱是好物,可这样的东西,黛玉有一大箱子。 如此的搭配,看似文雅名贵,实则于心思上却是显而易见的敷衍了事。他往日也曾见黛玉为别人备礼,样样透着心思的玲珑别致,似这般被潦草应付的也算是独一份了。 “有仇”他顿时精神一震,指了指桌上之物,浅褐如清秋琥珀的眼底满是摩拳擦掌的兴奋与跃跃欲试之状,大有只要黛玉一个点头,他便要顺藤摸瓜去灭人家满门的架势。 黛玉嗔了他一眼“我一个闺阁女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和谁结仇去我倒是想呢”抿了抿唇,才慢慢的说道,“过几日正赶上贾时飞的四十寿,这是备给他家的。” 赦生隔了半晌,方才想起这贾时飞原来便是黛玉幼时发蒙的课师贾化贾雨村。倒不是他对与黛玉有关的人事物不放在心上,实是因为相较于贾家,他于林家的掌故只知大略而不明幽微,且时间还得从林如海去世那一年算起,对贾雨村的印象便仅仅停留在林府家人一带而过的科普上。加之黛玉入京后对这位课师亦是只字不提,益发的给忘去了九霄云外,他能在这般短的时间里记起来这“贾时飞”的身份,还得多亏朱武与九祸遗传给他的那份过目不忘的好记性。现今黛玉主动提起了这个名字,考虑到她几年来的冷淡以待,他当即问道“不去祝寿,何故” “来的人倒也一般送了帖子请我去坐席的,我懒怠去那样的人家,让二嫂子随便找个由头推掉就是了。”黛玉说着,一抬头便看见了赦生满眼的诧异与不解。异度魔界于授业恩师向来尊重有加,若是恩师生辰,弟子哪怕是出征在外,也得绞尽脑汁想出法子来溜回去给他庆贺。如此疏离的态度,令魔着实费解。 他自是明白黛玉并非那等轻贱长者的轻浮之人,当下只是片语不发,等着她为自己解惑。 黛玉冷笑“我便是去了,也只呆在后宅,他如今的夫人是丫鬟出身,等闲的诰命贵女都不愿与她应酬,这倒还罢了,由来英雄不问出处可往年她来府里,我一般的也见过,言语乏味得紧,差不多的都和她无话可说。照理这都是小事,可贾时飞此人,简直是空生了一副体面光彩的皮囊,内里装的却是豺狼之心” 想到贾府中人心照不宣的香菱的来历,无论第几番回想起来,黛玉都止不住心中森凉的悲意。昔日满口圣人堂皇之言的夫子,一转身居于庙堂之上,便做出了包庇人命官司的事儿来,只消化得几个银钱,那冯家公子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便无声无息的被葬送掉人心刻毒,竟至于斯 香菱之后,他还做了些何等样的勾当,自然并非黛玉这样一名深闺弱女所能察觉的,可纣为牙箸,其叔父箕子便有亡国之忧,贾雨村骤得权位便有此举,还能指望他翌日为国为民张目不成 这等腌臜阴兀之人,她虽得看清,却无激浊扬清之力。既无能为力,只好管住自己,不与他往来也就罢了。横竖月无长圆花无不败,他日自有他的下场。 她这厢想着自己的心事,那厢赦生的注意力却只落在那句“豺狼之心”上,一时只觉雷狼兽的灯笼大眼在自己眼前不住的来回晃悠,圆溜溜的俨然满眼皆是百口莫辩的冤屈,他迟疑片刻,终于决定开口替自家宠物的种类鸣上一句不平“黛玉。” 正自慨叹不已的黛玉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唤,有些会意不过来“怎么” 两道长眉有些纠结的皱成一团又舒展开来,赦生仿佛下定了某种艰难的决心,每一字都似是从喉底沉沉的挤出来的“狼还是可爱的。” 好好的说着话,怎么就忽然飞到了狼可爱不可爱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上了 黛玉凝了凝目,忽然意识到是她冲口而出的那句“豺狼之心”的首尾,再看过去时,才注意到赦生此刻的神色颇为肃穆,似是在正告皇天在上后土在下的至理一般,简直庄严得天经地义,严正得正气凛然。 黛玉转过了脸,慢慢的以帕掩口,又自眼角余光转回瞥了他一眼,见他仍是正色肃然的盯着自己,终于笑得直不起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章 铁甲长戈死未忘 贾政一向深恨少年人嬉游玩乐之举,可这回宝玉赴赵府文会之事,他不仅未出言阻拦,反而痛痛快快的给他准了半日假。 仕途经济的学问,由来是以仕途为目标、以经济之道为基石的。学问当然是要有的,可人情世故的历练也是不容轻忽的。宝玉能得士林青眼,这正是贾政做梦也盼不来的好事,又怎会拦着他去结交几名正经的世家子弟、文章朋友 宝玉在父亲面前规规矩矩的请了辞,踱着方步出了书房、拐过了回廊,觑着除了书童茗烟、亲随李贵外再无外人,忙撒腿便跑,活像一只出了笼的疯兔,累得茗烟气喘吁吁的撵在后面“宝二爷慢点跑,仔细绊倒栽牙” 这一路紧跑慢跑,待他跑到时,黛玉的车早摆在了门口。宝玉停下脚步,故作不经意的道“林姑娘何时到” 小厮回道“县君已上车有一会儿了,现在就等二爷你了。” 原来林妹妹早就到了这些日子被老爷管得紧,连去姐妹处说话的时间也挤不出半点。好容易盼得和林妹妹见上一面,原以为跑得快些,还可以赶上她上车的空档说会儿话呢。林妹妹秉性娇怯,既已登车,指望她能在被内外仆妇、小厮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的情况下跟自己说话,更是不可能了。 宝玉默默的蔫了下。县君所乘的皂盖朱轮车黛玉的车形制参考清史稿輿服志中县君车马形制,此处取后期的车型皂盖朱轮,与清早期的青缎车帷被青缎的车帷的蒙得严严实实,宛如山高水长的阻隔,又似女儿家幽微难知的心事,他盯着看了几眼,直到被李贵催了几声,才默默的爬上了马背。 表兄妹二人一马一车,一路无话。进了侍郎府,更是一个奔外厅,一个赴内堂,由来至去,皆未有片语交谈。 黛玉心中郁郁难解。宝玉的失落她如何察觉不到毕竟是打小一块长大的情分,他心内难过,她也无法好受了去。只是眼下情形,她不好与宝玉分剖心迹,总得等她与赦生的事过了明路,才好找寻合适的时机解开这个心结。这厢她正存思在心,那厢赵宜弗已风风火火的奔了过来。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由来是最无道理可言的东西,譬如赵宜弗对黛玉的这股近乎于狂热的死心塌地。自打那回从宫里回来,不知把她的林姐姐翻来覆去的念叨了多少回,念得赵侍郎夫人都忍不住打趣“亏得是个姑娘,这要是个小子,就冲这个念想法儿,我少不得该打点礼物,上荣国府下聘去了” 只是赵宜弗是年轻心热,落在别家姑娘的眼里,便是她放着满席的各家闺秀不好生招待着,头也不回的就去迎接了一名勋贵小姐。 黛玉的身份,放在别处或许算得上尊贵,可在满座士林闺秀眼里,约莫可以简化为如下几条第一,勋贵出身、父母双亡、宗族凋零、家道败落;第二,寄人篱下;第三,母族也是江河日下,表面光鲜内里糜烂;第四,身上统共一个爵位,还是走了贤德妃的裙带关系得的。 赵宜弗出身的赵家虽也可以归为外戚,但赵家本就是书香世家,数百年来代代人才辈出,论底蕴之深,如今的皇室都不及她家。现今的淑妃娘娘当年待字闺中时亦以精通经史而闻名,特以文名而被征召入东宫,充任太子嫔,究其根底赵氏并不因女子而发迹。比之如今的贾家 作为一名世家女,赵宜弗待黛玉的这份热切劲儿,实在是失了身份。 道理虽如此讲,但黛玉毕竟是五品县君,在场闺秀品级高过她的也没几个。黛玉进来时,便纷纷的涌上来见礼,只是眉梢眼角的神情俱是淡淡的。她们淡淡的,黛玉自然也懒怠与她们热切。她来只是却不下赵宜弗的热心,与旁人何干各家姑娘们本自心中暗怕她是个自来熟的,万一厚着脸皮贴上来,自己应付起来倒不麻烦,染了俗气却是了不得。见她一疏离,她们正乐得自在,除了几句场面上的客套话外,也不再搭理黛玉,只三三两两的与相熟的好友说笑起来。 重阳乐事,不可无花,不可无酒,更不可无蟹。不一时,一盘盘以蒲叶包好蒸熟的肥美螃蟹便端了上来。京中所食螃蟹以胜芳所产为最佳,这一带地势低洼,河水每每泛滥,其他粮食易腐,故而农人多种植高粱等高杆作物。然而如此地势却有一宗好处,便是秋日田中潦水不尽,便有大批螃蟹由海中沿河道入胜芳,贪吃那高粱而留恋不去。人们借此时机饲养贩卖,也是地方风土趣事。黛玉来时风闻宝钗与湘云出的主意,说是她家伙计地里出得好螃蟹,正可拿出来给湘云摆螃蟹宴做东,想是那伙计便是胜芳人也未可知。本段参照邓云乡的云乡话食持螯餐菊说红楼 只是北地严寒远胜南国,八月末时冰霜初结,螃蟹便已到了下市之时。九月再想吃螃蟹,价值便要翻上数番。当此之际还能摆出如此规模的螃蟹宴,可见这赵家平时虽不显山露水,可内里底子之丰厚,倒也不在以豪奢闻名的四大家族之下。 黛玉也爱吃螃蟹,只是早年畏其腥寒不能多吃,时日一久便成了习惯,只吃一点便够了。不想这厢她还在慢悠悠的剔着螃蟹,旁边的赵宜弗已然飞快的剥了一整只。小姑娘手颇巧,将螃蟹的胸甲完整的剔出蝴蝶状,献宝似的向黛玉晃了晃,又将剥好的螃蟹推了过来,嫣然一笑,怡然无忧的样子,令黛玉也不觉莞尔。 众人吃毕螃蟹,洗过手,下人们便收拾了残席另摆了酒食过来。席中闺秀俱是闺阁弱质,适才的螃蟹吃过,大多便饱了,尚有胃口的自取,余者便起身离去。除黛玉之外,其余人俱是家中常互有往来的,一时壮健者投壶,活泼者斗草,活泛的抹骨牌,斯文的赏花吃酒,细细论起来,庖金馔玉上的穷奢富丽虽较之贾家有所不及,但胜在新鲜雅致,比贾府中一应宴饮俱是戏酒吃喝之事要有滋味许多。 黛玉与她人俱不相熟,便令人在廊下设了绣墩,自持了钓竿钓鱼。看那水中鸥鹭悠然踱步,倒也自在。忽隐约听见有女子道“时近重阳,秋气渐朗,你我既已把酒迎霜,又怎可无诗助兴” 黛玉向后瞥去,见座中一名少女笑着起身,身形娇小袅娜,眉目间却是精华难掩,颇具探春之风。她认得那是赵宜弗的三姐赵宜苼。 女儿家没有不爱玩的,既有人提议,余者纷纷响应,几个丫头悄悄退出去,不一时已叫回了十来个,有那嗓门尤其大的,一来就嚷嚷“这回是什么题目上回连带荷包都输给了你们,这回我定不会再落第的” 另有一名少女笑道“会社四回,落第分八,说这话你羞也不羞” 那嗓门大的少女也不以为意“我这人再没别的好处,望梅止渴最是擅长了。本就不如你们,若是还颓头丧气的,我先腻烦了我自己” 众人一时笑成一团。赵宜弗过来找黛玉,小声说“哥哥们在外头三天两头的赶文会,我们姐妹几个在家无聊,就学着他们也办了诗社。她们凑趣,也加了进来。县君姐姐有兴趣过来坐坐么” “你们诗社雅号为何”黛玉问。 “起社那天,三姐姐院里落了只翅膀受伤的白鹤,因事起兴,索性便叫鹤园诗社了。”赵宜弗道。 原来除海棠诗社之外,天下尚有这许多琼英玉秀。黛玉心中微微感叹,一时颇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当即抿嘴笑道“听着倒也有趣儿。” 赵宜弗大喜,忙拉着她进来,里面却已经议定了题目。说经论典板滞无趣,赏花吟柳又是从前做过的,索性便写食蟹,现成的场面,大俗即雅,才活泼有趣。题目既定,各闺秀便各自凝神思索,见黛玉也过来,也无暇分神。 这样的题目,黛玉即便生不出多大诗兴,却也是随便写上一百首都不必担心重样的,当即不假思索便提起笔来。其余人尚在苦苦琢磨之际,独她一个动笔,便显得分外的不把她人放在眼里,几个性子躁的已然忍不住瞪了过来,只是心中想着“这么仓促,能得什么好句没得倒耽误了我自个儿写诗,且等她写出来再论”,才没凑过来与黛玉计较,只安心等众人诗成再看她的笑话。 谁知黛玉只略一动腕,便蓦地眉尖一蹙,薄面一时苍白若雪,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把诗稿用力一把撕掉“紫鹃,拿去叫人烧了。” 紫鹃侍奉她笔墨数年,也略通文墨,适才站在她身后,见她只写了一句“铁甲长戈死未忘”,还来不及赞叹,便听她要烧毁诗稿。这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登时纳闷起来。那几个等着看笑话的闺秀却已经“扑哧”笑出了声。 “看她刚才那架势,还真以为来了位笔不停辍的捷才呢想不到啊,竟是华而不实,金玉在外。”有人小声说。 “昔日左太冲三都赋十年方成,可见捷者固然捷矣,才者未必。”另一人也小声说道。 见黛玉被人取笑,赵宜弗脸色都变了,可她毕竟年幼,不好与人纷争的,只好拉着三姐赵宜苼以目光求助。赵宜苼当即扭头看了眼一旁所点的意可香引自黄太史香方,黄庭坚最喜爱的香品之一,见它只余残半,忙大大的叹了一声“不好了,这香眼看就要烧完,我却只得了四句,这回怕真是要给各位殿后啦。” 那嘲笑的几人顿时自悔分心,忙绞尽脑汁的思索起来。 这一番龃龉,黛玉总未听在耳中,心中翻来覆去,尽是电光雷鸣般的惊疑不定。 铁甲长戈死未忘,铁甲长戈死未忘 我怎地写出了这等驰荡不祥之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章 孤标傲世偕谁隐 桂香隐隐,随风潜入,宛如天香云外而来,令人心神皆醉。 黛玉隔了会儿,才慢慢的回过神来。这厢各家姑娘们已经得了诗,誊抄完毕,各自品评了起来。先前被取笑为“会社四回落第分八”的大嗓门姑娘,这回自然也没能凑出一篇佳作来,好在比起一首未做的黛玉,她的情况要好上太多。总算摆脱了名落孙山的头衔,那姑娘的面上几乎笑开了花,就差拉着黛玉的袖子感谢一番“代替落第之恩”了。 时人文会必有相应的赏罚之法,只是重在取乐而非裁断而已。是以大嗓门姑娘上回落第的结果便是全身的簪环配饰乃至荷包被各家的丫鬟一阵哄抢,几乎被洗劫一空,她也不曾着恼半分。然而这是熟人的玩法,众人因知她性情豪爽出手潵漫才敢这么玩闹可黛玉与她不同,众人既与她不相熟,又不欲与勋贵有何交集,且因适才之事益发的鄙薄她无自知之明,再看她纤巧娇怯的仪容,谁知道会不会是个磕不得、碰不得的不罚她实在没道理,罚了又怕她难看,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倒叫人似是捧了块香喷喷的热豆腐一般,扔了怕脏着,拿着怕烫着,着实为难。 十多双明眸秀目登时齐刷刷看向赵宜苼。身为鹤园诗社掌坛,当此难关,她不出面谁出面赵宜苼略觉踌躇,自家妹妹自家知,能让赵宜弗推崇到心眼里再装不下别人的地步,这林县君必然是有真才实学的,罚她自择题目再做一首,也可全了她的颜面。可以适才的表现观之,林县君似有什么心事,乃至于心思不定,这个关头罚她作诗,也不知她做不做得出来 黛玉目澄澹波,将众女的神情收入心中。众人眼底的神情掩饰得虽好,却依旧流露出一丝鄙薄之态。适才的不祥之感不觉扔于脑后,黛玉一时冷笑。心高自矜如她,怎会忍得他人有一丝一毫的轻视,还是在她最引以为傲的诗才上她从来懒与人争名较利,却也不屑落人之后,哪怕是文无第一故而自己只能列于第二,她也不容有人当真居于自己之前 勾出一抹淡云微月似的笑,黛玉道“持螯赏菊,原是清秋乐事。螃蟹诗虽已得了,但怎可没有咏菊诗,好为雅集生色” 众女愕然,赵宜苼倒松了口气,心知她既张了口,必是有把握做出的,当即笑道“方才那螃蟹诗已经折腾得大伙儿脑仁疼,这咏菊诗只好静候县君妹妹指点了。” 黛玉浅浅一笑,再度提笔,一旁的赵宜弗忙殷勤上前,亲自给她磨墨。见她此回声色不同,有几位姑娘心中纳罕,便也凑上前来,见她落笔生花,却是纤秀的二字。 “咏菊。”一人念道。 “咏菊这个题目也不怎样么。”大嗓门姑娘嘟哝了一句,被旁边的姑娘用绢子打了一下,连忙住口。 黛玉懒怠理她,行文若飞云流水,一径而下 无赖诗魔昏侵晓,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 “好个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一人忍不住赞道,“娟逸纤巧,一字未着于菊,却暗香盈盈,秋意满颊” 她正赞的功夫,黛玉的颔尾两联已然一气呵成。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早在那人念出诗句之时,已有好几人坐不住,悄悄地凑上来围观。看罢相顾变色,先时的轻慢之态一扫而空,面面相觑之际,有人兀自说“只这一首,许是她可巧来了兴头呢”声音细弱,却是连自己也觉得心虚。如此巧思、佳句,即便是给了她们诗兴,作出的诗也未必能及得上这首咏菊的五分,说这话,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黛玉并未理会她,眉未抬、笔未停,又写下了问菊二字。赵宜弗忙伸长了脖子看,黛玉写一句,她就跟着念一句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这一句一问,菊花若有灵,真要被问得无言可答了。”一人忍不住轻声说。 够了,够了,描花、传意、立格、问心,至问菊已然无一不尽善尽美。够了吧真的够了,再写下去也只会拾前诗牙慧,徒落得味同嚼蜡 然而黛玉还在继续写。 “菊梦。”这回几个姑娘忍不住齐声念了出来,她们被彼此吓了一跳,接着相视一笑,眼底尽是赞叹。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四座无声。 良久,清风徐来,烛光微黯,众女这才惊觉,皆如梦初醒般发出一声轻若淡烟流水画屏秋的叹息。 赵宜苼起身举杯“昔日素王闻韶,便觉三月不知肉味。今日听了这咏菊三题,更是觉得这席上的酒食皆淡而无味。县君妹妹莫非是诗中仙托生的么” 以此三首诗珠玉于堂,赵宜苼当即提议黛玉为本次文会的诗魁,原螃蟹诗的头名早在咏菊时便已甘拜下风,她的话正合自己之意,当即心悦诚服的居于第二。头名尚且如此,何况她人黛玉本就有意大展奇才压倒众人,自然欣然领受。 至此,众人待黛玉的态度虽未骤变,但言谈之间的和气与之前的客套应酬相比,已是天壤之别。而当时格外刻薄的那几位不好意思主动过去和黛玉说话,便又凑在一起,拿着诗稿品评赞叹了一回。 一人说“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这样的清梦聊聊,险些让人陷在内中,出不去了呢。” 一人则说“我最心爱那句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真是修美清洁到浊世难容了。” 一人又叹道“这样的人物,怎么偏就父母俱亡可见天妒红颜,总要让人有所缺憾才满意。” “可不是么”几人纷纷应和,“如果不是父母俱亡,怎会流落到那样的人家委实可惜。”又轻蔑的嗤道,“本朝律法,过临监官吏于所部内举放钱债、典当财物杖八十。违禁取利,以余利计赃者,杖一百。哪怕是近些年来风气糜烂,糊弄起来较太祖时容易许多,可真正的兴旺长久之家自会洁身自好,谁肯立于危墙之下嘿,连印子钱都敢放,还有什么是他家不敢做的” “县君姐姐,你在想什么都不理我的”赵宜弗嗔道。 黛玉回过神“我想着什么时候得空,我也能做东请大家一回就好了。” 赵宜弗起先还是满面喜色,旋即意识到了什么,赶忙着说“那边养的锦鲤颜色最是好看,姐姐陪我去看吧” 唉,差点忘了林姐姐如今是寄住在荣国府的,哪怕是外祖家,可到底是寄人篱下,一草一纸哪里由得了自己哪怕是名下有几处庄子,可未嫁女不好打理私产,有跟没有几乎没区别。要等到她真能做主,少说也得捱到出嫁后呢自己若是追问下去,不就成了在林姐姐的伤口上撒盐了么 岔开话题、赶紧岔开话题 黛玉明白她的心思,顺势便将方才的失神掩了过去。只是陪着小姑娘看鱼的关头,依旧忍不住的去想适才听到的话。 宁荣二府中,有人在放印子钱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究竟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居然敢伸手往自己怀里揽仅看今日这群女儿家的态度,便知如今的宁荣二府在士林中风评如何,哪里还禁得起印子钱的污水他日一旦被揭发出来,后果 不堪设想。 黛玉是何等心思玲珑之人,不过沉吟片刻,对于那放印子钱之人的身份已有了八成猜测。下剩的二成,只等请人为她查证。而这查证之人,自然是某魔当仁不让。一念及此,黛玉当即开启心音。 赦生,这会子腾得出空闲么 下一瞬赦生已有答复,虽然只有一字在。 悄不可查的,黛玉徐徐的舒了口气。她是秉性高洁之人,生平最厌污淖倾轧等一切腌臜之事,可命途不济,偏令贾家成了她的母族,偏令她寄住荣国府,造化作弄,由来便是毫无道理可言。于宁荣二府,她既恼其不争,又怜被其所欺压之人。可惜她一介闺阁弱女,纵有不忿,又能奈何得了哪个 好在还有你在。 黛玉抿了抿浅色的嘴唇。 纵然是孤标傲世,世所难容,无人堪与相偕归隐,可赦生总是在的。他原是浊世洪流中最暗烈的炎光,却残傲执妄的跃动在她的身畔,相依相随,是比海枯石烂更不离不弃的因缘与盟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章 难解 黛玉心里存着事,接下来与各家姑娘们如何的谈笑、如何的道别,一概都交付给了身体的本能应候着,总没存在心里去,直到被紫鹃搀着坐进了车里,猛然惊觉四围光线昏昏,才意识到了时辰不早的事实。车外,宝玉被迫与一干文章朋友们互相吹捧唱和了半日,这会子亦是神乏情倦,也没了说话的心思,只是默默的骑在马背上。 一路晃荡着回到荣国府,见史太君放在心坎上的两个宝贝疙瘩齐齐回来,一帮小厮婆子连忙团团涌上来迎“哥儿姐儿回来啦可巧老太太这会子正高兴着呢,看见您老回来,不定高兴成什么呢” 宝玉听了,打起几分精神问道“老太太遇着什么喜事了” 一个小厮笑道“回宝二爷,是不知哪里来的一个刘姥姥,不知怎地就投了老太太的缘,特特的要留她住一晚,还说了明儿要带她逛咱们园子去呢。” 宝玉奇道“什么样的姥姥,能这般投了缘来”又笑了笑,“不管什么样的,能逗老太太多笑笑就是好的。”正说着,看见黛玉已然在丫鬟媳妇的簇拥下错过他一径的往里走了,连忙急急赶上。表兄妹二人凑做一处,先去贾母那里问安。一掀起帘子,就感觉到热烈的气氛迎面扑来,与往日屋里闲情缓慢的节奏截然不同,几乎令两人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贾母正兴致勃勃的与邢夫人、王夫人她们说着什么,见二玉近前来,这才将话题丢开,转而兴致勃勃的问两人在赵府过得可还舒心、可有人难为云云。 宝玉一倚到祖母身边,立时便脱去了在外的恭谨斯文状,笑得颇为散漫“来往的都是斯文人,最是有才讲理的,大家都再和气不过我还做了两篇文章呢。” 坐在贾母另一侧,黛玉闻言悄悄瞅了他一眼。宝玉生平最厌八股文章板滞无趣,如今居然也能诸般文章信手拈来该说是大姐姐攻心有度,还是二舅舅教导有方不管是哪一种总之宝玉大约已经苦到了麻木了。 这厢她想着,对苦比黄连的宝玉倒不由生出了几分怜惜。宝玉大约感觉到了她的心思,欣喜的向她回以一笑,黛玉立即扭过脸去。那厢贾母已然换了个心疼法儿“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那伙子人正是仗着肚子里有几两墨水,变着法儿可是会使坏。明面儿上笑得跟什么似的,暗地里不知道生出多少文章来淘汰我们。从前你爷爷在的时候,可没少挨他们挤兑” 宝玉唯唯,黛玉见状,不好说自己也做了诗,便以春秋笔法将席上之事删减一番“我在那里除了赵四,再没认识的人,只吃了杯酒,又看了会子花,也就散了。” 贾母叹道“说来也是,那些世家望族几百年为官做宰的,清高惯了,我们这中等人家自然入不了人家的眼,没得倒委屈了我的两个玉儿。”又笑说,“理他们作甚”摸了摸宝玉的脖子,又抚了抚黛玉的肩,“今儿偏了你史大妹妹几只螃蟹,我这里正打算着明儿给她还一席,你俩正好也跟着疏散疏散,乐呵乐呵。” 方说到这里,贾政那边的小厮已经跑来催了。贾母如今已彻底放手了宝玉的一应教养之事,听见琥珀来报的话,掌不住笑了“镇日里不是读书就是写字,把好好的孩子拘得跟什么似的我眼瞅着好像比过去怕他老子怕得还厉害” 王夫人叹息“我何尝不是这么说不过这些日子看过来,没见他瘦几分,个儿倒比从前蹿得快了些。” 邢夫人忙说“可见哥儿是懂事成人了,待放了榜,再中个举人回来,越发的立起来了。” 贾母想了想,说道“他年纪还小,这回中不中的,也没什么打紧。”多少寒门学子熬白了头方才考得进士,又得熬油似的从芝麻绿豆大的小官熬起,多少年才能熬到出人头地而前番秦可卿病逝,为着丧礼体面,贾珍不过抬手将一千二百两银子送进了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的门,就给贾蓉谋了个五品龙禁尉回来。宝玉这回下场,若能中举,自然是阖家庆贺,若是不中,纵是贾政可想而知的必会气青了脸,然而也终究不是什么大事。 他们这样人家的子弟,不为非作歹已是难得的俊杰,又有几个是能靠科甲立身的 黛玉听在耳里,合着先前迎霜会上那几位姑娘的话,心益发的沉了一沉。那厢三位中老年贵妇浑然不觉座中这位小姑娘心中的惊涛骇浪,她们的话题早已头也不回的望着别处奔了去 “方才刘姥姥说的那个老奶奶的事,倒比咱们家常听那些女先儿编的故事有趣儿。” “这不是么只要诚心念佛,神佛必不会叫善人绝嗣。说起来琏儿媳妇自打得了大姐儿之后总没个动静今年给馒头庵的姑子多送些香例钱” “过阵子看个好日子,弄些佛豆让她捡吧。” “她怕是未必有那个功夫,家里里里外外如今都离不得她呢。不如叫平儿代她主子捡她俩主仆一体,也是一样的。” “正是这个理儿。” 这等话题,已不是黛玉这样云英未嫁的姑娘家所该听的,故而黛玉早在邢夫人提到凤姐时便起身告退,但她耳力轻敏,即使不欲听,也依旧听到了几句。她悄悄地绞紧了帕子,只觉得闷得喘不过气来,却又说不出是何缘故。 心事存得久了,便如在最细嫩的蚌肉内塞进一颗砂砾,外人冷眼看着,或许会惊叹于那由砂至珠的奇异涅槃,于珠蚌而言却只是经年累月不得解脱的硌磨,想要半点好脾气那是不可能的。是以当赦生是夜比往日来得略迟一些,只因大观园中人不知为何这晚比平素睡得迟时,黛玉的满心抑郁终于寻到了倾泻的端点 都是叫那个刘姥姥给闹的 从荣禧堂回园子的功夫,足够黛玉使人把刘姥姥和贾府的渊源打听明白。原来她与贾家既非亲戚,亦非友人,而是王夫人之父生前不知道认的哪路侄儿的孙子的岳母怪道还不到庄头送出息的时候,庄户人家的老奶奶是如何凑到老太太的面前的走亲戚是假,打秋风才是真。更有甚者,这已不是她来的头一遭了 “明明四体俱全,只要勤奋经营,何患不能谋生纵使日子免不得会清苦些,也总好过为着一点身外之物,便折腰扣门,望尘而拜,镇日里蝇营狗苟,尽是整治些神佛仙凡愚信之说去取悦他人”黛玉面含薄嗔,两道淡烟眉几乎立起。 莫名其妙的便动了火气,赦生有些摸不清情况,只是听了她的话,直觉的反驳“道者之中不乏高手,元妃便是。” 黛玉有一瞬的语塞,旋即嗔道“别拿大姐姐来岔我的话” 赦生望着她“世事无绝对。” 见他一而再的反驳自己,黛玉当下不由真的恼了“自甘下贱,难道还有理了么” 赦生只是摇头。若只是为己,即使是身死魂销,异度的战士也不愿垂下骄傲的头颅。可无论是人是魔,生命中总会出现高于自己的存在,为此,声名,生命,尊严,傲骨即使搭上所有的一切,亦是于心无悔。异度魔界的历史上,从来不乏如此的牺牲。 黛玉不明白,她怎会明白呢她毕竟尚年少,即使因父母早亡而不得不寄人篱下,然衣食无忧,外祖母待之如珠,于世途之艰险,到底涉足尚浅。不过他所爱的女子必然总是好的,纵使幼稚,也幼稚得清洁绝俗。那些权衡与牺牲,她不会懂,亦是无需去懂,因为有他在。 他如是想着,那厢黛玉还在生着闷气,面朝里侧坐在床边,抿着嘴不肯和他说话。月色如水,自微旧的窗纱投入,莹莹的晕在她的身畔,她的耳垂清泠如玉,简直羡煞了流萤星光。赦生静静的望着,终是主动开口“不开心,为什么” 黛玉僵坐着,隔了一会儿才出了声,嗓音闷闷的“没有什么。” 赦生想到白日她以心音所托之事“私放印子钱之人,不日必还你真相。” “也不是,”顿了顿,黛玉轻声解释道,“不止是为这一遭” “可你心情差。”赦生说。 背对着他,黛玉打量着自己的屋子,画屏,罗帐,湘帘,幽窗,无一不雅致,无一不精巧,可看在眼里,没来由的就只剩下了难捱的煎熬。她慢慢的捂住心口,眉宇间尽是怔忪“我不知道,就是有点喘不过气来。” 赦生愕然。 女儿心,海底针,自古至今,如何猜透女儿家的心思从来都是令无数男儿想破脑袋也不得其解的难题。何况赦生虽血脉尊贵,但魔人务实,自小风里来雨里去的被操练惯了,神经粗犷堪比钢筋铁柱,纵使知觉敏锐无比,于眼下的黛玉,也完全摸不透她那颗七窍玲珑的心在想什么。 可他感觉得到黛玉心里抑郁难释的痛苦,并非刀剑加身的凌厉,却仿如针刺,一下,又一下,绵绵密密,无绝无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章 刘姥姥 再深重的心事,一旦说出,即使依旧未解,总归是轻松了好些。黛玉一觉睡醒时,便将昨日的愁闷抛却了许多。正自梳妆,贾母那里使了琥珀过来“林姑娘,老太太吩咐,今儿早饭就在园子里吃,过会子她就和太太她们过来,不必特特过去请安了。” 黛玉颔首,对镜端详了几眼,将南珠小簪若隐若现的插在一朵珠花之侧“劳你四下里都要跑一遍说到,可是辛苦了。” 琥珀嗐了一声“可不是么。”大观园既名大观,自然不小,要赶在各位爷们奶奶姑娘出发去贾母处请安前把各处通知个遍,想不辛苦都难,“老太太一年里也难有这么几回兴致,跑跑腿也是应该。” 黛玉凝眸。贾母此番的开怀,名目是给湘云还席,却有九分是为了带那刘姥姥见识见识簪缨世家的排场,纵使是荣华已极,锦衣夜行也总是无味,总要在旁有几个鼓吹艳羡之人方才快意,此乃人之常情,可细想起来也是无趣得很。 她不欲多想,便向琥珀道“我也不耽搁你了,你去吧,改天来我这里坐坐。”琥珀笑了一下,忙忙的退下。黛玉望着她掀帘子出了门才回过眼,春纤捧了一盘菊花上来,花色清艳,是清晨新鲜摘下来的折枝,专供府中女眷插鬓之用。黛玉自择了小小的一朵浅碧色的簪上,余下的任她们分了玩。梳洗罢,倚在窗边望着外面的竹影出了会儿神,便听回报“老太太她们来了”。 湘帘打起,鸳鸯搀着贾母当先,王夫人次之,李纨、凤姐与三春带着许多丫头在后,因潇湘馆屋子小,只主子和几个得脸面的大丫头进了来,个中却夹杂着一名老妇,虽穿着尚算不落体统,可满头花里胡哨的戴的尽是花,缩手缩脚的样子,便如凤凰队里混进来的一只秃毛鸡一般,颇不成样子。潇湘馆的人见了,心中各自思量“这便是刘姥姥了。花儿怎么能这么戴呢必是哪个促狭的捉弄她的。” 黛玉只看得一眼便不再看,亲自捧了一只小小的茶盘奉茶与贾母吃,那厢王夫人还站着,便命人挪了窗下自己常做的椅子来请她坐下,不一时薛姨妈也赶了过来。几个长辈闲话,刘姥姥却觑着眼睛四处打量,她上回来荣国府时见过凤姐的屋子,只觉满屋金碧辉煌,晃得人睁不开眼,昨儿见识了贾母的住所,凡所有陈设无不庄严大气,加之锦绣绫罗,威风得很,今日初进潇湘馆便吃了一惊“怎地还有这么小的屋子模样倒是怪俊的” 及至仔细看时,只觉一应陈设自是她不识得之物,倒是书架上磊着满满的都是书,窗下设着笔墨纸砚,这些都是她识得的,便满脸堆笑的说“这必定是哪位哥儿的书房了。” 众人一时没会意过来,待得意识到在这村姥姥的眼里,读书的必是公子哥儿时,不觉齐齐心底一笑。好在大家体统毕竟非轻薄的暴发户可比,即使嫌她见识浅薄,在面上也不会显露几分,贾母则道“我家现下正经读书的哥儿一大早就叫他老子盯着写字去了,他的屋子不便带你过去,”又指着黛玉笑道,“这是我这外孙女的屋子。”口吻颇为骄傲。也不怪她如此,论起藏书之丰富,所谓“正经读书”的宝玉对上黛玉也是甘拜下风。 谁知刘姥姥听了自是咋舌,心中却道“原来大家的小姐们也读这么多书的这也不做官也不考秀才的,都要读这么多书,怪道人常说礼出大家,真是长了见识啊。”却不知潇湘馆只是个例,及至之后跟着贾母见了探春她们的居所,见藏书皆不如潇湘馆,方知自己想岔了。当然,这是后话。 且说现下,适才刘姥姥跟着一行人最后进来,初来乍到不敢造次,见只有贾母一人坐着,其他奶奶姑娘们都站着,便呆在人堆后不敢作声,益发的不敢乱瞧,及至混得稍熟,也只敢看屋子,人是不敢乱盯着看的。是以直到贾母这一指,她方才看见立在一旁的黛玉。 凡人皆是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总是秉性不同,各取所喜而已,倒并非果真便有高下之分。不过就事论事来说,在常年需要下地劳作的庄户人家眼中,总要健硕丰腴好生养的方算得上美人。就这点来讲,纤小婀娜得仿佛风一吹就散了的黛玉着实不是刘姥姥欣赏得来的类型,可看着她那般眉尖清清淡淡的一敛,悄立于贾母之侧的样子,刘姥姥总觉得那个身影儿就像是绝好的纱罗裁出来、最鲜明的美玉堆出来的一般,说不出来的好,形容不来的妙。 她只纤纤秀秀的这么一站,人明明是在屋里的,偏偏让人觉得隔了层云雾似的总看不分明;待仔细端详,又发觉她整个人分明确实是站在不远处没错,可周围那些先前看着也是俊俏漂亮亮眼得很的奶奶、姑娘、丫头们又仿佛不存在了。 刘姥姥没发觉自己已经盯着黛玉凝神看了半晌,一张颇能来事的嘴硬是没能挤出半句奉承话来。那厢贾母与几个晚辈已谈了许多,连潇湘馆的窗纱都给一气换掉,她总没回过神。一时贾母起身,她便木呆呆的跟在后面出来,鸳鸯悄悄把她拉到一边,低声埋怨“姥姥怎么打见了我们林姑娘开始就跟个闷嘴葫芦似的,一声都不吭的。” 刘姥姥被她这一岔才回过魂来,长吸了一口气“那林姑娘简直是神仙托生的。”神仙之类的赞语,先前她已经用在了惜春身上,但那时不过是句乡下人能想出的最好的奉承话,此刻这句却是发自肺腑的感叹。 鸳鸯噗嗤一声笑“姥姥也不是头一个这么说的了也亏得姥姥刚才没说出来,不然林姑娘定是要恼的。我也不瞒你,这边府里除了老太太、大太太,就属林姑娘的品级尊贵呢。五品县君,还有御赐的封号“长乐”,祝她日日开怀无忧的。二太太、二奶奶一般的也是五品,可这皇上御笔亲赐的封号哪有那么容易得的” 刘姥姥一阵后怕,又有些不解“我是个粗人,什么都不懂,这神仙托生的话怎么还能把人给听恼了呢” “那边看起来预备着要坐船了,咱们走快些,别叫给落下了。”鸳鸯催着她快行,又笑道,“这倒原和姥姥没甚相干。还不是我们家那宝二爷,从前淘气得紧,有时嘴上没轻没重,浑说什么神仙似的妹妹,生生把林姑娘说恼了好几回,再好的话也成了不好了。” 两人赶着跟上,一行人却未坐船,转而先去探春的秋爽斋用早饭。湘云已等在了那里,见黛玉来,笑着把脸就是一扭“明明说得好好的,昨儿我做东时你偏去了别家,今儿老太太还我的席,你却又凑了来,最讨厌你这种人了” 黛玉忙道“我又何尝想出门了偏凤丫头招呼也没打一声就代我应了,谁知会这么巧。”又款款一笑,“我听春纤她们讲,昨儿园子里可是热闹有趣得紧,你也是真够会玩的了。” 湘云笑着向一旁的宝钗一指“都是宝姐姐帮我筹划的。” 她的情况黛玉是清楚的,每月发的月钱有限,胭脂、头油、笔墨等一些散碎用度还需自理,一年下来攒不下几个钱。何况上头是叔母管着,哪有别人自在,若是为着做东道请人把所有的钱全花进去,回去少不得是要被说的。黛玉虽不怎么理家,但听人形容了昨儿酒席的情形,也猜得出花用不少,凭湘云自己,无论如何是张罗不来的,待听得是宝钗相帮,正不出所料“你们都得了什么诗给我瞧瞧” 湘云因解说昨日的诗会规则“我因想着,既已有了海棠诗在先,不如写个菊花诗,正合了时景。又以一虚一实二字命题,和宝姐姐拟了一套菊谱出来。起首忆菊,忆之不得,故访菊;访之既得,便种菊;既种盛开,故对菊而赏;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菊;既供而不吟,也觉菊无彩色,故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不供笔墨,是以画菊;既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问菊;菊如解语,使人狂喜不禁,想要簪菊;至此人事已尽,然犹有可咏之处,便观菊影、做菊梦;以残菊收官,三秋的妙景妙事一时尽有了。” 黛玉赞叹“这心思可真是别致。”又讶道,“这也巧了,我昨儿在席上也做了咏菊、问菊、菊梦。” 众姐妹听了,忙催道“且把你的写出来。”黛玉依言写出,李纨拿到手里细细的看了,不觉一笑“亏得昨儿那边把这尊大佛给请走了,不然岂不是头三名都要给她占了去”黛玉坐在书案边,见她们只管看个不住,便索要其他人的诗稿。众人互看一眼,湘云忙忙摆手说“才不给你笑我们的由头呢” 姐妹们说笑一会,丫头们已然摆好了早饭,当下各自入座。还未动筷,刘姥姥忽然直愣愣的站了起来,倒把众人唬了一下,还未会意过来,便听她声若洪钟的扬着嗓门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言罢不再说话,却故意鼓起两个枯瘦干瘪的腮帮子,板着一张皱巴巴的老脸,瞪着两只一点也不水汪汪的老眼,苍白的头发上还戴着满头乱花,再配以适才的话,委实可笑得无法形容。 众人在一霎时的静默之后,旋即爆发出哄堂的笑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6章 双关 黛玉跟着贾母一起,四处逛够了,即使没逛够,看着刘姥姥的样子,也笑够了。贾母是富贵丛中悠闲惯了的老人,纵有兴致,大半日下来也颇觉疲乏,在稻香村歇了会儿便走了,刘姥姥自然也紧赶慢赶的跟了去。凤姐紧跟过去奉承,却留下平儿随着李纨收拾残局,紫鹃因走时误带走了席上的一只茶盅,复又赶回退还,正听到李纨和平儿感叹。 “这么大的年纪,身体竟还健朗,喝了那么些酒,也只醉了一醉,走路看着还稳当。” “知道人家年纪大了,你们还作怪的一个劲只是灌酒” “难得来了个女篾片,当然要好好乐一乐。大奶奶也别心软,她来咱们这里陪着笑一场,回头时老太太、太太、二奶奶必得有东西送的,鸳鸯今儿作弄了她半日,少不得也要送些东西赔礼。咱们府里上上下下又爱吃鲜菜,我们几个还合计着送分礼请她再来时送些,比市面上买的强只这一回,得的东西够他家好几年嚼用呢。” “先前只是胡乱听了几句,想是当不得真,正好你在这里,我倒要问你,这刘姥姥到底什么来历” “也没什么,就是一门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亲戚,究竟也不算什么正经亲戚,真要论起来攀亲也该她女婿来攀。可她女婿除了吃喝外再没多大用处,一家生活大半还要靠她女儿操持,家里又有儿女要养,统共几亩地,还不够吃的。饭都没的吃了,不想法子走门路,日子都过不下去。只是可笑她女婿、女儿拉不下脸,倒要她一个七老八十的寡妇人家上门来。” “她也怪不容易的。” 紫鹃还了东西,回来时将刘姥姥的事当新闻来跟大家讲,黛玉听得一怔。 刘姥姥自作丑怪的模样,黛玉当时只觉得好笑,待得见到她在满堂哄笑后平静如故的态度,又觉得可叹,之后再听得她孀居无子,依傍女婿一家,不惜以老朽之身充作权贵席上小丑只为支撑一家生计,复又觉得可悯。赦生说,“世事无绝对”,刘姥姥之举,虽将自己置于尘埃之中,然而一家生活担负一身,究竟其情可悯,前番的判词,倒是她年轻识浅,过于轻狂了。 一念及此,想到刘姥姥离府之际,贾母等人必各有馈赠,她沉吟一下,也让紫鹃送了些财物过去“不必说我的名字,只说是凤丫头给的好了。” 豪门世家的生活素来有序,因一个农妇的滑稽之态而生出的小小乐趣,便如一颗石子投入万顷深潭,不过是几圈细波之后,便沉寂得再也不辨踪影。且说贾母见九月将至,凤姐的生日正在九月初二,她年纪虽轻,如今却已是荣国府里里外外离不得的掌家媳妇,平日辛苦自不必说,且喜诙谐,每每在自己跟前奉承说笑,孝心亦是难得,便想出一个新鲜的法子来替她做生日凑分子。 小门小户的人家,家境既拮据,又想为亲人做寿,往往各出一分银钱,凑在一处花用,以荣国府之丰裕,凤姐又是得意人物,自然少不了为她做寿的钱。之所以兴起这个名目,不过是闲极无聊,生出个新鲜文章取乐而已。贾府里的奶奶姑娘们何曾玩过这个见贾母兴致正高,也各个都来凑趣,不一时便议定了各自的分子,便连几个拮据惯了的姨奶奶都各有二两拿出,统一交由宁国府的掌家奶奶尤氏置办,凤姐一丝也不需沾手,直等到生辰那日安心乐上一天即可。 除了到时去赴宴给寿星道贺外,余下都不干黛玉的事。她既无需襄助理家,连该自己出的分子钱都是邢夫人代出的。可她在心底将赦生所查出的消息掂量了一遍又一遍,到底还是下定了决心,决意登门去凤姐处拜访。 按本朝律法,过临监官吏于所部内举放钱债、典当财物杖八十。违禁取利,以余利计赃者,杖一百。然而当今风气早不比开国时那般清正,吏治糜烂,种种贪墨之举早化为彼此心照不宣的潜规则,豪门权贵竞相豪奢挥霍。私放印子钱的罪名看似颇重,实则勋贵王孙多有以此敛财者,官官相护,谁能奈何得了至若滥肆开来的侵占家财、逼勒人命等诸般流弊,更是不胜枚举。 故此,纵使确认了凤姐私下偷放印子钱,赦生也并未觉得这是一桩多么了不得的罪过。在魔的世界里,世间万物由来被划分得十分明白在意的,不在意的。于赦生而言,前者即是黛玉,后者则囊括了此方世界之中除黛玉之外的所有。因为黛玉,他选择顺应此方世界的规则立身,却不代表他当真会囹圄于规则之中;因为黛玉,贾府被划入了“应当关注”的范围内,却不代表他当真便把这群加起来也挨不过雷破式一劈的弱不禁风的人类放在眼中。 凤姐意欲敛财,便指使小厮旺儿私放高利贷,又如何如此行事者非止凤姐一人。他人被揭发、量刑、身败名裂,凤姐依旧稳坐钓鱼台,银钱滚滚而来,那是她的本事。借了印子钱的人借时不思后果,还时寻死觅活,那是他没本事。换而言之,若是那借债之人能拼个鱼死网破,把凤姐乃至贾府拉下水,那也是他的本事。倘若能更进一步,将盘剥自己者送入十八层地狱,只要不牵涉到黛玉,赦生说不定还会在心中赞一个“好”字。 终是与他无关。 然而他鲜明的感觉到了黛玉的不安。怵栗的阴云在她黛色的眉间氤氲不散,那是她因他人之事而牵引出的忧虑。她是此方世界他唯一所系之人,而能令她对此地眷恋的人却又何其之多,这使得赦生时不时的感到嫉妒。 暴烈的热忱感,独断的占有欲,一往无回的侵略性,使得异度之魔的爱情比之人类的风花雪月而言往往更似于一场不见血的厮杀,两败俱伤是常态,玉石俱焚亦非少见。魔,生性便是善妒的生物。而黛玉,偏又是如此一位多情善感的女子。属于魔的血脉,令赦生潜意识的嫉妒所有能分走她心神的存在,如贾母,如宝玉,如紫鹃,甚至如掠过她发梢的一瓣落花;而源自天性的通透,又令他下意识的为自己幼稚的妒忌而感到可笑,并谨慎的等待、蛰伏,以待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 还是和元瑶商议,让她尽快设法把婚事安排妥当吧。 黛玉满腹心事,全然不知那厢的少年已将两人的婚期提前安上了日程。她生来有见微知著之聪慧,即使深锁闺阁,那些宦海倾轧、官场沉浮的门道,她虽不能尽见,但约莫也可以尽知。凤姐并非十分轻狂之人,她既肯沾手去做,这令簪缨世家避之不及的放债之举,怕是早已成了某些权贵聚敛肥己的惯用手段。法不责众,都是黑透了的老鸹,谁会出首了谁去平白的断送了自己的财路 然则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沧海横流,举世皆浊之时,纵是怀清守洁、自珍自重,尚不免曲罢人散。若再一味的纵心任性,同流合污,纵得片刻眼前风光,又能长久到几时凤姐是两府之中少有的有能为之人,尚如此行事,何况其余不及她之人 这般思忖着,不觉已到了凤姐处。听见稀客到来,凤姐颇为吃惊“你的份子太太的人刚刚送了来,现屋里放着,你怎么又跑来一趟” 黛玉慢慢坐下,瞥了她一眼“官面上的是一桩,私底下的情分又是一层,份子钱有了,我便再贺不得你了” “哪儿能啊,我要是这么没眼色,以后还敢进大观园的门么”凤姐一叠声的笑道,一侧的平儿早端了茶来。紫鹃则捧出黛玉备的礼,小红连忙接过。 老祖宗带头作兴,全家上下齐齐为她做脸,凤姐人逢喜事精神爽,言语之间便有着收敛不及的得意之态“什么样的好东西,还能劳动林妹妹亲自来送” 黛玉抿了口茶,只觉浓得厉害,便搁下了茶盅“是先前家里收藏的一把老扇子,上面的画儿一般的也就那样,倒是那几笔字甚有意思。” 林如海西去之后,家财各有散遗,独有家中数代积累下的文墨藏书尽数保留下来。黛玉入京时一并将之带入京中,大多保藏于名下私宅之中,尤为精细、易挪动的方搬入贾府。即使凤姐不谙文墨,但见识摆在那里,自是知道那苏扬最是文事鼎盛之地,而在当地经营数代的林家,其收藏自然更是可观。虽然黛玉的口气平淡,可以她自幼浸润其中的眼力,能说出“甚有意思”四字考语,这扇子上的书法必是非同凡品。 凤姐正欲张口道谢,谁知黛玉的话却只说得一半“只是字虽写得巧,到底还及不上这扇子背后的一桩新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章 花洽 “这扇子的旧主也是旧日的一方大员,声威赫赫,其家族亦被当地人推为望族”谁知显赫不过二十余载,便因家人私放印子钱,瞒上欺下逼死人命,苦主之子也是个刚烈的,拼个鱼死网破,花了半年的功夫摸清了那大员出行的规律,趁他出门时揣着刀子扮作告状的混到跟前,直接掏刀子将其捅了个稀烂。苦主之子自然是被蜂拥而上的家奴捉住,可那大员也只拖了几日就死了。而即便那大员大难不死,这事也闹得沸沸扬扬,不知有多少政敌摩拳擦掌的准备拿他个“纵容家奴放债、逼勒人命”的话柄把他往死路上逼。他死之后,其家族便如食尽鸟散,不过数年间就败落得一塌糊涂。 黛玉娓娓而道,谁知话只说了个开头,便听丫头欢声报道“东府大奶奶来了” 此次凤姐的生日正是由宁国府贾珍之妻尤氏操办,这时赶来见凤姐,必是商议事务的。凤姐当下忙说“还不快请”嗓门里俨然透着十二分的敞亮。 余音入耳,令黛玉微微的有些分神。想凤姐堂堂金陵王家的小姐,自嫁入贾家,上侍祖母,下理家事,还要应付一干大大小小亲亲疏疏的亲戚,倒难得她里里外外都打点得妥帖。虽不免严苛偏隘之举,但任谁也不能否认她确是脂粉队里的英雄可她镇日里为着府里的事操劳,从来不得半分空闲,嫁进来数年,至今膝下却只有小小一女,虽说是求仁得仁,到底也不曾见她如今日这般开怀而笑过。 何必非要在此时扰她呢 待得尤氏进来,姑嫂各自见礼完毕,黛玉便起身告辞,凤姐握着她的手笑说道“偏她最会混人,咱们俩难得坐在一起清清静静的说话呢,她就钻空子凑了来打搅赶明儿我腾出空来,就去园子里看你去” 尤氏乃是端庄和悦之人,无端的被凤姐挤兑也不恼,和和气气的和黛玉道了别,黛玉出了门去,才听到她满声无奈的向凤姐道“你就兴吧,仔细回头满出来了” 明明是再平淡不过的家常话,黛玉在心里反复品味,胸中却有万端思绪,缠绵难解。 不似恨不能将“精明”二字写在脸上的凤姐,尤氏惯是随大流不显山露水的,素日里带着贾珍的一拨常换常新的美妾四处走动,俨然便是名毫无特点的大家贵妇,还是略显窝囊的那种。可果真认真办起事来,其能为亦是不容小觑的。凤姐的生日被她打理得异常热闹,大观园里的丫鬟们正是活泼爱新鲜的年纪,一个个恨不能凑了去,只是苦于主子们忙着会什么社做什么诗,总不能带她们出去凑热闹。 说来也巧,海棠诗社头一回会社便赶上了凤姐的生日。众姐妹虽有心作弄风雅,不过构思到一半,便不得不动身去给凤姐贺寿,当下便将一腔未能排遣的诗情化而为实,纷纷上前痛灌了凤姐几盅。又有赖大妈妈带了管事媳妇与嬷嬷、鸳鸯率了一大拨各房的大丫鬟轮番劝酒,凤姐一来顾忌着各方的面子推辞不得,二来兴头上来便是来者不拒,饶是她酒量非凡,不过一巡,便喝得粉面生春“了不得了不得实在喝不得了” 直到看着她扶着平儿摇摇摆摆的家去休息,黛玉都未想到,不过半个时辰,再看到凤姐时,她居然会狼狈若此精心修饰的妆容花了,发髻散了,精雕细镂的簪环歪了掉了,跌跌撞撞的冲了来,几步外便“噗通”跪下,手足并用的爬到贾母怀中,素日霸王似的美人儿哭得一如世间所有卑微的妇人“老祖宗救命琏二爷要杀我呢” 台上戏子们悠悠扬扬的唱腔顿时如被人一把掐断般卡了壳。 凤姐哭诉得声泪俱下,片刻后贾琏提着剑踉踉跄跄的往里闯。姊妹们都还是女儿家,这些风月之事,她们哪里好说什么,便悄悄的彼此使了个眼色,默默的退了出去。黛玉本也想走,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拍拍凤姐冰凉的手,这才走开。遥遥只听贾母怒不可遏的说着什么,贾琏仗着酒劲高声放赖,媳妇婆子下死力拦他也拦不住。黛玉忙忙走着,慌乱间居然和宝玉走到了一处。 “世间竟有这等事世间竟有这等事”宝玉连连道,他显然是气急了,向来待兄弟姐妹最是和气不过的少年竟然气得红了脸。他是该怒的,青年夫妻,什么样的情分眼见得妻子最是体面之时,为夫者不思替她高兴,反倒借机偷起人来逮着阖府为凤姐做寿的时机,和仆妇厮混,被撞破后不仅毫无羞惭之心,竟还闹着要杀妻世上怎会有这样的道理 黛玉将薄唇抿得几无血色。她终于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沉坠在心间的梗塞感是什么。 是无力。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将塌,她又做得了什么 纵有十窍玲珑心肝,吞吐乾坤手段,身而为女子,除了相夫、教子,末了享一享那未必存在的儿孙福外,又做得了什么 倘若无子,更是哪怕有万千好处也万事皆休,被厌弃、沦为街坊家小长舌妇的谈资,又做得了什么 两人立在沁芳闸之畔半垂金叶的杨柳之下,目视着一顷碧波,半亩残荷,心下有诉不尽的凄怆。直到一只寒鸦剪水而过,才惊破了彼此间的沉寂。宝玉若有所悟,深深的望进黛玉的双眸,胸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三个字“你放心。” 黛玉如遭雷掣。 要再装糊涂下去么对方诚挚如此,再假作不懂,除却对旧日相知、彼此灵慧的辜负,又有何益呢 “我信你。”她说,喃喃宛若自语,“可这与我有何干系呢”言罢,不理会宝玉刹那间流光焕彩又瞬间失色的眼睛,转身,沿着堤岸慢慢的走开了。 凉风瑟瑟,吹皱寒波澹澹,入眼清寒。 她空前的想念赦生。 她信宝玉,倘若将一颗真心相付,他必不会辜负。她也信赦生,赦生必不会如贾琏待凤姐一般待她,哪怕是隔了聚少离多的际遇,修短不齐的生命。她更相信,自己必能得一世圆满。 可为何,心里还是觉得空空的呢 信步而行,不觉穿林度水,转过一重山坡,待得立定脚步,才发觉到了花冢。黛玉早年甚是多愁多病,常有聚散无常之悲感,每见落花飘零,常以花帚收拾,以花囊纳藏,埋于泥土之中,令其得以清清洁洁的化去,这便是花冢之名的由来。而近年来,她甚少再有伤春悲秋之举,这花冢无人打理,自然也荒凉下来,曾掩藏红香的净土早被萋萋而枯黄的秋草湮没,斯花、斯地、斯时,皆已无从寻觅,若非黛玉熟悉此地,怕也是无法将其从一汪摇落的秋木中辨出了。 花犹如此,人何以堪 黛玉一时大恸,只觉天地苍苍,偏生此身如此渺渺,更增无望,不由悲从中来,眼泪便似断线之珠,不住的滚落下来。她本是稀世的美貌,哭起来凄凄切切,连草木虫鱼亦不忍听,情至深处,也顾不得地上腌臜,腿脚一软便坐在枯草上,泪滴溅落在涸败的草茎间,似极了待日晞去的朝露,纵美好,却总是挽留不住。 她哭得哽噎难言,天地昏昏,浑然未觉一双拓兽纹的皂靴出现在了身侧。 “谁欺辱了你”琉璃般的声线,即使满载了怒火之际也不改晶澈,含着些许变声期少年特有的沙哑感,不是赦生,还能是谁 黛玉诧了一下,忙拭干眼泪,抬头,见赦生立在不远处,眉心朱砂印鲜艳如血,一如他此时瞳底的光,红得煞气腾腾。她心中一暖,却又有无限委屈一时涌出,不知如何道来,眼眶一热,不禁又滚下泪来。 赦生无疑将她的不言不语解读为了默认。先时自己身无长物,黛玉又顾念亲人名声,自己才没有带她走。如今自己家业已整顿得有几分眉目,若论本心,他实是恨不得将黛玉揣在胸口时时刻刻不分不离的好。之所以仍任由黛玉留在贾府,无非是顾虑她身体柔弱,无法随他风里雨里的闯荡,独居寂寞,怎能比得上亲友相伴贾氏一族再怎么声名狼藉,那一众女人待黛玉总归还算过得去的。 然而黛玉居然受了欺负 她虽是水一般的美人,不代表他乐见她真的哭成了一汪水看她哭得这满脸又是泪又是汗的模样,显然是被欺负得狠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凌厉的眉线一立,手中已多了一柄长戟,赦生身一转,便欲杀出大观园替黛玉问个明白。黛玉见势不妙,忙叫道“你站住”怒气上头的赦生哪里是肯听她为那群不相干的人类辩解的,身形不停,脚步加快,眼看得便要使出身法飞走,黛玉情急之下,提高了几分声道“连你也不肯我的话了”说着用帕子捂着脸,呜呜咽咽的又伤心的哭起来。 赦生的腿闪了一下,僵持片时,只听身后黛玉哭个不住,只好乖乖的转了回来。黛玉坐在地上只是哭泣,也不理他,她本就身形娇小,这般抱膝而坐的样子更显玲珑可怜,赦生的一腔火气硬是给她哭化了“我不走了。” 黛玉把脸扭向一边。 赦生屈膝蹲下,挪到她的面前“要说什么,我听着。” 黛玉又把脸扭向另一侧。 赦生复又挪了过去。 黛玉索性把脸埋入膝臂之间。这回赦生不再说话,只定定的望着她耳后莹玉梨花般的肌肤,乌木暮云般的发。听他一声也不吭,黛玉反倒心里敲起鼓来,闷了半晌,忍不住抬起头小小的瞪了他一眼,谁知这一眼,便从他的眼瞳里看到自己清晰的影子,心里打叠好的万千埋怨之辞霎时雨消云散。 赦生终于动了。仿佛伺伏多日终于觅得猎杀猎物时机的凶狼,他无声而敏捷的凑近,雨燕剪水一般的一点而过,却是亲了黛玉的侧脸一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8章 闲话 黛玉捂着脸,镇夜翻来覆去的只是睡不着。紫鹃几番好容易沉至梦乡,又被她的动静扰醒,终于忍不住劝道“姑娘好生歇着吧,早起还得去老太太那儿呢。” 黛玉这才安静下来,却仍是睡不着。辗转反侧之际,不觉想起了“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之语,一时又是咬牙又是闷笑。好容易捱得天色微明,起身对镜一照,只见两颊红若桃瓣,双眼一夜无眠却更见眼波盈盈似星。娥眉曼睩,美好得令人一见便觉欢喜。 桃之夭夭,本就是千百年来最动人的诗篇。 梳洗罢,便至贾母处,有老祖宗在上施压,贾琏本就心中有鬼,自然服服帖帖的跟凤姐连同平儿赔了不是,不管内里是否生了嫌隙,至少明面上俨然又是一对美满得与昔日别无二致的好夫妻。凤姐甚至还来不及多赌一会儿气,就被蜂拥而来的家事迎头淹没 “昨儿有个丫头在园子里晕了醒来说是撞了花神我才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你倒替我问问她,这花神生的什么模样怎地谁都不找,就偏看上了她呢” “嗯模样没看清就看清了穿着黑裙子,高个儿,长着黄头发哪个花神会这么打扮还黄头发,总不能是个外国花神” “行了病了就家去养着没好前就别再园子里混,省得满嘴胡咧唬着了姑娘们” 展眼到了十月,秋闱放榜,宝玉一番辛苦总没白费,果然中了第七名举人。少年心性,得凭着自己的本事挣出荣耀来,自然不能说不欢喜,只是想到此番既中,今后定当又是一番变本加厉的苦读,好去赶那春闱,三分欢喜顿成七分苦恼,只好趁着家中摆宴庆贺之际,狠狠的吃酒谈天取乐。 既是为宝玉贺那中举之喜,来的自然是些年辈相近的朋友,他如今是半个文章场中人,故而除却一应的勋贵亲人之外,一些以科甲文墨立身的清流公子也在应邀之列,两者素来相看两厌的,即使并坐一堂,也隐然是泾渭分明之势。 薛蟠与宝玉乃是姨表兄弟,当然不可不来,只是一来便看到了许多张隐隐带着轻蔑鄙夷的棺材脸,有心发火,无奈对面那群清流公子哥哪个不是后台硬如城墙的官宦子弟他纵是再腹中草莽,也知道自己得罪不起,只好按捺下一肚子的火气,往自家圈子里那么一钻,还没站稳,眼睛顿时宛如饿狗看见了一盆好羊肉般“嗖”就是一亮。 正拿着酒杯往唇边凑的柳湘莲只觉得背后一阵恶寒,来不及多想,便被周围人拉住一叠声的起哄叫唱一段儿。他这阵子跟着赦生满京跑,与旧友们鲜有聚会的时机,加上他向来与宝玉投契,宝玉的好日子他怎会不乐得凑趣他素习潇洒,当即也不勾脸,也不换行头,就地叫人向戏班子的人讨了柄昆扇握在手里,清了清嗓子,就这么唱了一曲游园“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虽是男装公子,然声清嗓亮,举止婀娜,眼神妩媚,其娉婷风流处,便是台上鲜妍可爱的名角儿也要让他三分。 薛蟠的眼直了。 可惜薛大爷的一腔心猿意马,柳湘莲才懒得奉陪。赦生近来有意在京中置一处宅子,又要宽敞又要幽静又要那园子风景不俗的,可惜他本人于风雅上一窍不通,看所有山水园林都长得一个模样,俗不俗的着实分辨不来,如今现送上柳湘莲这名世家子弟,正好拉来做苦力。柳湘莲头天在贾府吃了酒,次日便陪着赦生一气逛了四所宅子,饶是他乃习武之人,走了一早也颇有些吃不消,正巧路过一家茶楼,便提议入内歇脚。赦生自无异议,二人当即下了马,把缰绳往从人手里一扔,便进了茶楼。 跑堂的一见两人衣着鲜丽,知有油水可捞,忙忙的赶过来往楼上雅间迎,赦生的脚往楼梯上只迈了半步,忽听一声爆喝“呔”紧接着便是“哐”一记脆响。 时人喜听书,故而茶楼酒店大堂常设说书人,或说帝王将相故事,或说神魔鬼怪传说,说得好的令人欲罢不能,待听到那句“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时真有天塌地陷之感,由不得他下顿不来吃饭;有那说得令人味同嚼蜡的,不仅无法反哺商家的生意,反而连糊口都成了难题。故此若是没有舌绽莲花的口才,八面玲珑的台风,以及与时俱进的新鲜话本,还真不容易在这一行扬名立万。 适才的动静,一听便知是大堂里的说书人闹出来的。赦生脚步不停,拾阶而上,说书人的声音也在继续“说时迟那时快,只听黄霸天一声暴喝,就像舌尖上迸出来一记春雷,哇呀呀呀呀受死吧说着把身一扭,赤面一冷,靛发冲冠,手里的方天画戟往地上就是那么一抡,平地一声雷啊那王大龙顿时三魂吓飞了俩,扑腾就跪下了,爷爷,爷爷,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爷爷爷爷啊,饶命呐” “啧,就这怂样还敢称龙在黄霸天面前,这明明就是条虫” 彩声雷动。 赦生的脚步有一瞬无所适从的僵硬,紧接着便恢复正常,面无表情的往楼上走。柳湘莲忍着笑,向跑堂的问“这是新出的书” “可不是么黄霸天智破连环坞,今年最时新的本子”跑堂的笑得一团和气,“多少年轻人都爱听这个” 谣言总比现实动听,想象总比生活可爱,在赦生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黄霸天的传奇已传遍了大江南北,荣登本年度说书界畅销题材榜榜首,引诱得无数单纯热血青少年心向往之。凡带着“黄霸天”三字的本子逢表演必火,跟风者多如牛毛,为求故事新鲜,大伙儿纷纷推陈出新,一时间什么“黄霸天智破连环坞”、“黄霸天喝断西门桥”、“黄霸天的身世之谜”、“黄霸天勇闯风流阵,夜御十女枪不倒”等等充斥了话本市场,这黄霸天想不火得人尽皆知都难了。 赦生 他微不可查的扫了扫自己线条优美的手,柔顺微金的发,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肌肤。身长八尺膀大腰圆靛发赤面手持一根方天画戟架势拉开一声吼平地一声雷响抖三抖么为免某些热血青年的梦想幻灭,他是不是要考虑换个造型 正不着边际的思索着,便听一人说“柳兄也在此地吃茶”声音甚是惊喜。 柳湘莲起身招呼“过来歇脚,顺便喝口水罢了。倒是你,如今朋友们谁不知道你是天字头一号的大忙人,不在家里囊萤映雪,好明年一口气蟾宫折桂,反倒出来这里喝茶世叔居然肯放你出来” “家父也只准了我一天假松散松散,过后必是要还回来的。”那人无奈而笑,言虽苦恼,却无半分怨怼之感,却不是宝玉又是谁 搬离潇湘馆后,这还是赦生头一回以“黄舍生”的身份给宝玉撞了个正着,偏跑堂的见宝玉与柳湘莲相谈甚欢,显是熟人,径直把宝玉也给引了过来,两桌拼作一桌,柳湘莲打横,宝玉的座位正设在了赦生对面。 宝玉甫一看清赦生的面影便大大的吃了一惊“赦生你与柳兄认识你们这是”话到一半忽然又打住,也不知道他脑中演绎了一番什么内容,一时两只眼睛里都写满了“哟吼吼吼我懂的”的八卦之情。 赦生适才一直擎着茶杯,任柳湘莲与宝玉寒暄,面容始终冷淡,一副与后者素昧平生之状,直到被宝玉叫破名字,方才淡淡抬眼,却是扫了柳湘莲一眼。柳湘莲曾受宝玉之托查过赦生在紫檀堡的宅子,也因此而对那宅邸的主人产生了兴趣,才有了后来主动结识赦生之举。他素知宝玉与赦生怕是有一点说不清的关联,却拿不准是什么,待见赦生一脸不解之状,便以为是宝玉单方面的识得对方,当下忙为两人互相介绍身份。赦生这才做恍然大悟状“原来你便是贾公子,舍妹蒙公子相助。” 宝玉好像明白了什么“原来那赦生姑娘是黄兄的妹妹” 赦生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是面不改色的大将之风“孪生。” “难怪如此相似,”宝玉哪里想到他在忽悠自己,欣然接受了这个解释,却又有疑惑为解“可她为何也叫赦生” 赦生眼也不眨的继续胡扯“吾名黄舍生,田舍之舍,她名赦生,赦罪之赦。虽同音,实不同名。” 宝玉赞叹不已,向柳湘莲道“你不知道,黄兄有一妹,昔年有缘得以一见,容颜与黄兄一丝不差,真是人间罕有的艳姝。” 听他如此说,柳湘莲终于知晓了昔年他曾托自己在外面采买女子衣服、止血伤药一事的事主是何人,当即笑道“原来我与黄兄还有这么一遭缘分在,”说着便将当日相助宝玉之事和盘托出,又问道,“令妹是怎地和贾兄相识的” “江湖儿女,总有落难之时,所幸遇见贾公子。”赦生含混道。 宝玉连忙点头。出于黛玉的关系,宝玉一点都不想揭破那赦生“姑娘”其实是自家表妹林黛玉的护卫,而这黄舍生身为赦生之兄,自然也有不可为外人道的林家背景;而柳湘莲出于赦生身份的顾虑,同样没揭破赦生即是黄霸天。故而双方皆不知赦生一魔而身兼林家护卫、巨商与本朝第一土匪的身份,彼此都把对方蒙在了一面密不透风的鼓里,且都不欲继续深谈,是以都极力岔开话题。 一时只听宝玉向柳湘莲道“你镇日里四下游荡,别人问时,只说平生只求一绝色相伴。可据我所见,何必舍近求远你也知道我从前被许在内帏厮混,那么多亲戚姐妹都曾见过,还真没有一个两个能及得上黄兄之妹的。”言下之意,竟是有意给柳湘莲做媒。 赦生宝玉这是想让他自己主婚把自己嫁出去吗 赦生面无表情“舍妹醉心武学,无意婚嫁。” 见此事不成,宝玉不免惋惜,末了又是赞叹“真乃奇女子也” 赦生 在短短一刻内便经历了被做媒与被拒婚的传奇经历,柳湘莲一时颇有躺枪之感,当即努力把话题带开“听书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9章 乍寒 雅座自有专门的说书人,说的自然仍是黄霸天系列传奇故事。赦生满耳只做不闻,磨了一会儿困意上头,险些没给睡着了;柳湘莲明知这故事纯属胡编乱造,然耐不住那说书人的口白实在是利落,也不由听得入了几分神;惟有宝玉素来不耐这些莽夫杀戮的故事,强忍着听了一会儿便忍不住了“这等仗着一身莽力,镇日里惟有死战力斗,而无半分体贴柔情的浊物,居然也有人奉颂他的事迹沽名钓誉,浪得虚名,奸恶之极” 柳湘莲不动声色的瞟了坐得纹丝不动面上却堪堪将要打盹的赦生一眼,向宝玉笑道“你怎知他便没有一丝柔情不瞒你说,我在这上面的消息原比你的路子多,我可听说那黄霸天有一相好的女子,两人平日里可是柔情蜜意,缱绻得很。那女子为他打的络子,他可一刻不离身的带着呢。” 赦生 宝玉闻言,立即转了颜色“想不到草莽之中亦有如此痴情之人可叹世人只知道他之蛮横血勇,却不知他之温柔体贴,重粗莽而轻女儿,世风日下啊” 柳湘莲又瞟了眼赦生,强忍着笑正色道“你要真是有心人,不妨为他立一小传,也让世人奉颂奉颂,如何” “有何不可”宝玉拍案道。 赦生用袖子掸了掸腰间的玉环络子,看了看唯恐天下不乱的柳湘莲,再看看对自己被坑一无所觉的宝玉,心情只可用一塌糊涂来形容。 此刻的三人并不知道,因着柳湘莲的这句玩笑话,当来年赦生再度跑商回来,发现京中满大街都是黄霸天系列言情小说在销售。黄霸天俨然成了专门吸引美人的磁石,哪怕在树下乘个凉都能邂逅佳人无数。那佳人或是闺秀小姐,或是寡居少妇,或是山野女子,乃至侠女、俏丫头等等,每每惹动无数美人芳心,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盖因对方只钟情于一名秋水为神玉为骨的绝世佳人,委实令人叹息云云。 该小说一经付梓便荣登当年畅销榜首,一时引得洛阳纸贵,盛况堪称空前。男人爱看里面活色生香的美人,女人爱看里面对着活色生香的美人依旧能郎心似铁的男人。那作者顽石翁也不知是何方神圣,文字极精美典雅,情节又极旖旎多情,难得的是上至琼闺毓秀,下至小家碧玉,莫不是声口如画,读之便如那环肥燕瘦的美人活生生的立在你的面前一般。虽无一笔涉及床笫风月,但美人一颦一笑的风情,耳鬓厮磨的温柔,足以令人销魂荡魄,非是市井上那般动辄宽衣解带共赴巫山的艳情文章可比。 自然,这是后话。而此时的宝玉与柳湘莲在议定这桩事之后,话题早飞快的迁往了别处。 “昨儿你怎地走那么早可恨我给他们绊住,左一句文章又一句墨卷的总说个没完,来不及陪你喝酒。”宝玉说。 不提这桩事还好,一提柳湘莲顿时面色一寒“我再不走,你那薛家尊兄怕是要闹得更不像话了。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昨儿我才不与他计较,他日若是再碰上,他再那么着,我总要他知道我的厉害” 合该薛蟠倒霉,两日后,他与柳湘莲居然又在另一家朋友的宴上撞了个正着。 薛蟠的嘴角咧了上去。 柳湘莲的脸黑了。 当晚,紫檀堡。 匆匆被翻墙破门而入的来人吵醒的赦生,身上满满的涌动着某种名为“起床气之谁来领死”的低气压,直到听清楚来人所说之事后,惺忪的眼才清醒的张大些许,顿了顿,却是一阵闷声的笑。 来人是柳湘莲,至于他此来的目的,简单的说来,就是他要申请外调出京。扩充一下缘由,就是他被一个名叫薛蟠的混账当成戏子调戏,忍无可忍之下虚与委蛇把对方骗出了城,狠狠的揍了一顿。 见赦生毫无同情心的只顾憋笑,柳湘莲冷冷便是一笑“你还笑我也就是那被看见的不是你,不然更有好看的是兄弟就给句明白的,这南边的生意,到底能不能给我匀一个位子出来” 赦生终于笑够,暂退的睡意重又涌上,面无表情的说“可。”言罢倒头便睡。 薛蟠吃柳湘莲一顿胖揍的风波,在外人眼中就这么随着柳湘莲的渺无踪迹而平息,独有薛蟠自己咽不下这口气,只觉得人人看向自己的眼光都探着刀子,怎么看怎么不舒坦。他思前想后,便决定出趟远门,借着熟悉家族生意的由头,彻彻底底的躲一回羞。薛姨妈十分不舍,宝钗倒于此事上看到了哥哥懂事的一线希望,力劝薛姨妈放手让爱子去家族屋檐之外的天地里闯荡历练去。薛姨妈深觉有理,带着女儿与香菱为薛蟠收拾了行装,便打发他随家里的管事、伙计上路了。 展眼秋尽,已是冬至。冬至则一阳生,是一年中仅次于元日与天子圣寿的大节,不仅皇帝要祭天,官属们要互相奔走贺冬,宫眷们亦要设宴庆贺,京中的内外命妇自然也要入宫朝贺。黛玉随贾母她们入宫磕了一回头,便一如既往的给元瑶扣去了长信宫说话。黛玉深得元妃欢心如今已是阖家习以为常之事,没人可以说得清近年来性情益发冷僻的元妃为何独独喜欢与这位小表妹说话,除却“缘分”一词外,也找不到其他理由了。 甫一进长信宫,便觉暖香拂面而来。元妃近年畏冷,自入冬来宫中所点的炭火盆的数量几乎比其他宫中还要多上一倍,室中既暖,别说摆的红梅开得分外艳丽,便连壁上悬挂的绵羊引子图上的孩童似乎都精神十足。 与画上活泼精灵跃跃欲出的孩童相比,身为长信宫之主的元瑶气色未免欠缺了几分红润。她支着手臂任宫女们替她卸下厚重的吉服,口中道“也只有看到这上面绣的阳生补子,才意识到自己又捱了一年。” 她在宴上已坐了半日,此刻说话时依旧精神尚可,可见病势已痊愈了大半,黛玉看在眼里,也替她欢喜“静守清居,不知光阴之促促,这样的日子多少人都羡慕不来呢。” 抱琴忙说“县君快别这么说,娘娘这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节庆典礼能推就推,人情应酬一概不走动,整天就知道抱着本经书看,都快魔障了。皇上来了也是懒懒的,也就皇上不生气,我们这群做下人的都快愁死了。县君再不劝着,娘娘益发该由着性子来了。” 元瑶任她数落,待她说完才开口“给我把那本灵宝经拿来。”抱琴被噎了一下,无奈脾气已发泄过,此刻想要再发总得有个积累的过程,只好恨恨的依言去取书过来。黛玉抿嘴直笑,正欲说话,忽听外面通报“贵妃娘娘与三公主特来探望娘娘。” 黛玉微微一诧,要知道自元妃得宠起,这吴贵妃便没从未看元妃顺眼过,明里暗里使的绊子不知有多少,怎会主动过来探望难道这宫里还有第二个贵妃不成 自然没有。元瑶眉心微皱,又舒展开来“请。” 吴贵妃向是荣华盛极的美人,纵使年已三旬,但滋养得宜,不见半点迟暮之态,反而益发的多了浓丽的韵味,加之以华服丽饰,更增雍容,在阖宫如花鲜灵的美人中间也煞是扎眼。不过这回黛玉注意到的却是跟在她身后的三公主,小姑娘全身都裹在毛茸茸的狐裘里,火红丰美的皮毛衬得小脸白生生的,下颌小巧,腮边梨窝浅浅,笑容甜美可人。 往日她也曾在宫中赐宴上见过三公主,只是彼时相隔甚远,只隐约觉得这位公主生得很好,却并未有过深的印象,此时近处细看方觉,三公主虽年貌尚幼,但丽质天成,一望便知将来必是比之乃母犹胜一筹的绝色佳人。 生得如此之好已是难得,更难得的是机灵、懂分寸,便更是可人了。三公主见自家母妃香风飘飘的就往元妃近前杀去,唯恐闹出什么冲突彼此面上都不好看,便抢着说“贤德妃母这里真暖和,我都出了一身汗。” 吴贵妃的注意力顿时被女儿拉了回来,忙令人给公主把外头的大衣裳给脱了,元瑶这边则令宫人看茶,吴贵妃接过茶盅,只抿了一口,眼风就瞄向黛玉“这是长乐县君一向不曾近处瞧瞧,今儿可算见到了真人,好生水秀的人物啊” “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呢,模样怎样还不好说,也就肚子里有几本书罢了。”元瑶淡淡道,“三公主要是不嫌弃,让长乐陪你去侧殿玩,如何” 三公主无奈的看了看自家火气正旺的母妃,向元瑶不好意思的一笑。两个姑娘甫一撤离,吴贵妃便把茶盅往桌上重重一拍,起身四下望着踱了一圈,看见墙上挂的绵羊引子,嘲弄一笑“这子嗣的缘分还真是说不清的,有的人不过承了一两次雨露,便一举得子,有的人明明雨露不断,可就是不得送子娘娘待见。依我说,这种人还是得认命,整治些歪门邪道的,有用么” 元妃微抬了一边眉毛“这东西是冬至节庆的福物,阖宫里哪个没有若也算在歪门邪道之流” “贾氏你别跟我打马虎眼”吴贵妃打断她的话,“我问你,秋氏重新得宠,是不是你在助她她是犯了忌讳的人,皇上根本不愿见她,若非那日你和皇上打赌要他画桂花天香的图景,皇上怎会特地跑去看桂花怎会碰巧撞见在那里掐花的她哼,什么亲自摘花做糕点供佛,为太上皇、太后和皇上祈福,这样的鬼话也只有皇上会信”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今秋妹妹得皇上垂怜,又身怀有孕,重归嫔位,这是她的福气。”元瑶不置可否的说。 吴贵妃冷笑一声“福气有些人的福气是自己的福气,可未必是别人的福气。本宫真是可怜你,连秋氏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就敢滥好心的去助她,仔细养狗不成反被倒咬一口”说罢叫人把三公主叫回来,昂首扬长而去。 “贵妃的火气真是不小。”黛玉叹道。元瑶暗助秋嫔之事她是知道的,秋嫔也是可怜,明明清白无辜,却因着盛宠有孕而招人妒恨,偏元瑶那时莫名暴病,众口铄金之下,就这么被安上了巫蛊的罪名。位分被贬,刚生下的皇子被抱给了贤妃。修真者不得以神通制人,而脱去炼气士的身份,元瑶自己在宫中也不过是一名宫妃,贤妃背后站着太后,想要替秋嫔找回公道何其之难她所能做的只是力保她产后能够得到充分的保养,待皇帝怒意平息后,再寻机将当时的秋贵人重新推到他面前罢了。剩下的,还得靠秋氏自己去争。 提及这事,元瑶的心情也颇为低落“当日的事是太后为替贤妃夺子而设计了秋嫔,可贵妃不知道,”说到这里忽觉好笑,“她性子直,倒替我不值起来了。” 黛玉见她眉间隐有倦厌之色,静静的翻起了经书,便道“才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外面就飘雪了。今年的冬天,原比往年要冷一些。”确切的来说,是打元瑶暴病那一年开始,每年京城的冬日都远比黛玉从前所历的要寒冷许多,这真的是巧合吗 她不欲多想“大舅母家里来信,说是那边的舅舅本有意举家入京的,可惜河道冰封,竟是寸步难行,只好等明年春天暖和时候再动身。” “再迟些来也不过分,”元瑶又翻了一页,似无心的说道,“你这阵子在家里好生呆着,京里冷的日子可还长着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0章 便是春 才与元妃说过河道冰封,不过黄昏,天上便纷纷扬扬的飘下了雪。黛玉随姐妹们一起在贾母处吃过晚饭,一行人慢慢往回走,只听宝钗说“到底是凤丫头,往年你们都是这么来回跑的,她若是不提,究竟也没觉出不妥来。” 探春笑道“单为我们几个设一个小厨房出来,未免太劳师动众。可既然是她主动提出来,咱们乐得受着。倒是和宝姐姐商量出来的几样新菜,从前在大厨房弄起来不方便,如今可是能叫她们做做看了。” “那个油盐炒枸杞芽儿么”宝钗笑了,“这寒天朔地的,叫她们哪里买新鲜的枸杞芽儿去好歹等天暖了再说。” “那些人本事可大着呢,有什么弄不来的”探春把头一扭,问黛玉,“林姐姐可有什么想吃的” 黛玉本默默走着,闻言侧头看向她们,琉璃灯的光晶莹若水,四围雪沙若晨曦清露,微而清的光晕在她眉目间,整个人宛若雪色的幻光裁就,其娟逸高迈之处,直让人一时看呆了去“我”低眉一笑,说出的内容却令所有人大跌眼镜“我想吃烤全羊。” 一时间,连素来木讷的迎春都忍不住露出惊容。羊乃腥膻之物,向为闺阁女儿所不喜,即使时人以亲手烤制肉食为乐,但也只有贫家或是赳赳男儿以烤羊为美餐,似她们这等琼闺秀女,偏爱的则是更为稀奇难得的鹿肉。何况黛玉自幼脾胃娇弱,哪怕近年来身体骨强健了许多,胃口也还是偏清淡的,向日大家不是没有聚在一起弄块鹿肉烤着吃过,黛玉没有一回不是站得远远的,生恐被那肉食的烟气熏到似的怎地这回转了性子想吃烤肉不说,想吃的竟然还是烤全羊这等凶残的菜式 行至鞑靼边境,于翻越祈蓝山途中连遭大雪,商队粮草消耗殆尽。困顿饥饿之际捕得岩羊数头,生火烤食之,顿觉压倒世间所有珍馐。 黛玉回忆着赦生曾向自己讲过的行商经历,生恐被人看出自己眼底的笑意,忙转回脸去。恰好天边风声陡然一紧,紧接着便是朔风凛凛如擂鼓般压地铮铮而来。 “好冷的风”众姐妹只觉面目冰凉,齐齐的打了个寒噤,当下也无暇追问黛玉陡然异想天开的来由,忙着各自回屋取暖。只这一会儿的功夫,雪片已有鹅毛大小,在狂风间隙沉沉浮浮,煞是壮美,却也更见寒冷刻骨。黛玉裹得厚实尚可支撑,走在前方掌灯的婆子却已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再走快些吧。”黛玉轻声说。那婆子也知道自己在姑娘面前失了礼,不好意思的遥遥笑道“我活了这些年,还没见过哪年冬天冷成了这个样儿” 黛玉不再说话,目光微垂,落在被捧在手心不断散发着热意的精巧手炉上。她如今于生民之艰上渐有体味,见那婆子的脸已冻得发红,一时心中颇有感触。紫鹃则说“你老别光顾着说话,仔细脚底下的路,这沾些雪沫的冰地最是滑脚的。咱们再走快些,回屋里就暖和了。” “好嘞”那婆子殷勤的连连应道,脚下加快了许多,果然是冷得狠了。 黛玉轻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不知为何,这样的冬日总让她想起幽居深宫的元瑶,萧烈,凛冽,却是将别人与自己一并都给冷透了。 念及元瑶,黛玉当即决定给她绣一条额帕。冬日夜长,她横竖无聊,既有了兴致,立时便去做了。男子的抹额与女子的额帕绣纹风格有些鲜明的不同,深夜赦生来时,只一眼扫过,便知道不是绣给自己的。 有点堵心。 偏黛玉又一再提起元瑶个没完“今儿进宫见了大姐姐,她精神好多了呢。先前病成了那个样子,我真怕她” 怕甚那元妃的恢复力堪比镇日在焰城火海上爬来爬去还是囫囵的魔界蟑螂,自己把自己近半的元神剁了喂世界结界都没能死成,她要熬不过去才是老天开玩笑。 “可她还是怕冷得紧。赦生,你说这额帕做得厚实一些顶不顶寒哪怕是不顶用,总是我的一番心意。” 内务府的绣娘成千上百,元妃又正是当红之时,别人孝敬的额帕加起来绑在身上都够把她捆成一只粽子,哪里腾得出空来用你绣的这条 “说起来,今儿走的时候大姐姐说了一句话,我总觉得不对劲。” 道士惯是阴阳怪气,要他们把话说明白简直会死人,元妃是女道士,她的话听不懂是寻常,听得懂才叫不对劲。 “她叫我这阵子在家里好生呆着,京里冷的日子可还长着呢。”黛玉模仿着元瑶的口气凉凉的说,“你说,她是叮嘱我天寒注意身子,还是”说着一转身,便看见了赦生两只秀艳的眼死死的盯着某个方向,面微青,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她顺着他的眼光望去,正看见了被放在一侧的绣了一小半的额帕。 吃闷醋却被抓了现行,赦生镇定的收回目光,肃然道“你说什么” 他强作无事的样子委实有趣,黛玉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只好忍着,将元妃的话重复了一遍,又道“你在外面走动,可有察觉到什么不对的风声么” 赦生凝神想了想,摇头。 黛玉半悬的心微微落下来一截,低头思忖“想是大姐姐她长居帝阙,甚或有什么风吹草动,总比外人要先察觉的。可是以大姐姐那样冷毅果决的性子,什么样的事能让她也觉得难以对付呢” “除非天塌。”赦生的声音乍一听与寻常无异,仔细品味,却分明有些冰凌似的冷锐。 黛玉只觉心里突的一下,愕然看去,却见少年薄唇微抿,目光游离向了别处,看方向,居然又往那额帕上瞄了过去。黛玉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不觉把心底那点乍然而起的疑虑抛在了脑后,咬了半晌帕子,方才慢慢道“唐时的管国公任环生平最畏一人。据说此人少年时端庄肃穆如菩萨,世人岂有不畏菩萨者中年有子,便凶猛如虎,世人岂有不畏虎者晚年容颜消逝,怪如鸠槃魔物,世人岂有不畏魔物者我常想,以任环如此人杰,每一年岁单遇一样,尚且令其如此畏惧,若是两样同时兼得了去,更不知道他会怕成样子。如今可叫我遇上一个三样兼得的,果然由不得人不怕,古人诚不我欺”说着掩口直笑。 赦生一时左眼写着茫然,右眼写着十分茫然,完全不解她在笑什么。 见他完全无法领会自己的幽默,黛玉又笑不下去了,只好轻轻的叹了口气,心知等他这个文盲明白自己的意思怕是再过百年也做不到,只好主动解释“你道任环怕的那人是谁正是他的夫人。而我遇上的那个三样占全了的” 既貌美如神,又凶猛勇烈,还是魔物的,不是赦生又是谁任环畏妻善妒,她又何尝不头疼于自家这只连女人的醋都吃的绝代醋瓮 适才拐着弯开玩笑时倒不觉得,此刻一句一句掰碎了解释给赦生听,她却忽觉羞涩难言,一时微红了两颊,慢慢的垂了头,终是说不下去了。 赦生眼睛一亮“是我你怕我,如那人畏妻” 任环惧内再怎么被传为千古笑谈,他俩也是生儿育女的名正言顺的夫妻。而今她以任环做比,不是公然以赦生之妻自居么纵使彼此已经私许终生,可如此譬喻,实在是调侃人不成反砸了自己的脚,黛玉连耳根都在发烧,咬了咬牙,主动仰起脸瞪了过去“不是你是谁”她狠狠戳了戳赦生额头上的朱砂印,“我难得动回针线,给大姐姐做东西也不过就是这么一遭,你哪里至于就吃味到这等地步敢问这位银鍠壮士,近来可有什么急用的、想玩的,可以交给我这个专管针线的丫头做的” 赦生没再说话,只张大了双眼。她在他亮晶晶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羞恼得宛如被压到了尾巴的猫儿一般的影子,一口虚张声势的气就这么散了,正欲扭身不再理他,就被赦生按住双肩扣在了怀里。 “我懂任环了。” 黛玉只觉得整个人都快成了烛心上的绯红烛焰,又是发烧,又是发颤。 “但我不是鸠槃魔物。”值此缱绻之际,赦生却又补充,“鸠槃是鬼族神子,我以伯父礼侍之。” 不过是个比喻而已,居然还真有这样一个人名唤鸠槃既叫了鸠槃,是否果真便如经书里所讲的那般生得如冬瓜模样幸好赦生不是他真正的子侄冬瓜样的赦生会是什么样子胖如中秋之月么黛玉乱七八糟的想着,隔了半天才忆起自己今日原本的打算,便推了推赦生。 意料之中,没推开。 她又推了一下。赦生依依不舍的放开,只见她桃腮微赤,却努力的做端正肃然状,取出两幅字铺在了书案上“这里的习俗,从冬至这天起到冬消春来共八十一天,每天一划,九笔为一字,正合成了九九消寒图。我已做好了两幅,一幅我留着,一幅你拿去。你且看看,想要哪一幅” 赦生看去,只见纸面以花汁染出层云皴霞的浅丽花纹,上面朱红的字迹纤巧袅娜,一幅写着“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一幅则写着“雁南飞柳芽冒便是春”。他的目光在“待春风”与“雁南飞”上转了转,毫不犹豫的收起了第二幅,却又磨了浓墨,将“庭前”那幅的“庭”字第一划描作乌黑。 “都涂坏了。”黛玉轻声埋怨着,却珍而重之的将它收了起来。 君子如雁,年年岁岁高飞迁去,妾心如柳,静候庭前待春归来。 心有灵犀,自是一点即通。她想说的,赦生果然是懂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1章 囹圄 星移斗转,转瞬便到年关。节庆的热闹气氛便如那蓓蕾之香,花只半开,芳烈的香气却已氤氲于檐宇之间。这日黛玉吃过早饭,照例去贾母处说话,正碰上凤姐也来相陪说笑。她如今已有六月身孕,肚子微有隆起,只是冬衣掩得厚密,她又身形苗条,才不甚显怀,且打扮得珠围翠绕,脂光粉艳,高谈阔论,磊落潇洒之态,哪里看得出半点有孕妇人该有的疲累臃肿 她说起昨日去光禄寺领春祭恩赏之事,感叹了一回皇恩浩荡,又向黛玉笑道“林家的恩赏琏二爷代领了,我让人给你送了去,不知妹妹可看过了” 黛玉浅笑颔首。春祭恩赏原是朝廷颁给勋贵世勋之家春日祭祀的赏银,林家祖上从前也是列侯之家,只是至林如海一代已不剩什么,本不该在颁赐之列,不过之后黛玉得封县君,亦算有爵,加之宗族嫡支除她之外再无一人,这恩赏银子不给她还能给何人 “听琏二爷说,林妹妹的恩赏银子在五品里可是头一份的,那些县男得的可都不及给妹妹的丰厚呢。”凤姐笑说道。 “看在娘娘的面儿上罢了。”黛玉说。她的县君虽是由林如海临终推财朝廷的忠义之举而来,可区区一个五品爵位,又是孤弱无依的女儿家,京中最不缺的便是贵妇贵女,落在其中便如石子入水,能现出什么过人之处来若无元妃时时传召,只怕皇帝连林如海的名字都要忘掉在脑后,何况是她而因着元妃的关系,她也成了在皇帝面前挂了号的人,只这一层,便是多少勋贵公子都盼不来的尊荣。况且元妃正是盛宠优隆之时,便是只看着她的面子,下面的那些人就不敢不好生奉承着她最心爱的小表妹。似赏银丰厚远胜他人这等事,实在没什么好稀奇的。 听她提起元妃,贾母便问道“今年可有省亲的旨意出来” “天恩浩荡,本是许是各宫娘娘省亲的,只是咱们娘娘前儿又着了风,身子不大爽快,只好辞了。”凤姐忙说,面上遗憾,内里却是狠狠的松了口气。要知道当日为预备着元妃省亲接驾的一应事宜,荣国府的内里十成里掏去了七成,近年来天灾频频,庄子上的出息比往年只得四成,年关里又正是狠用钱的时候,元妃要在这关头再省一回亲,她不知要典当多少东西才能将这一笔用项挪出来。 心中正嘀咕着,便有人回道“林渊家的现在外面等着,说要给老太太并林姑娘磕个头。”原来是管着黛玉名下产业的林渊派妻子给她送出息的。黛玉看了贾母一眼,贾母笑道“她倒是勤谨,让人好生带进来。” 林渊家的本也是姑苏女子,言谈衣着皆是脱不去的南国之风,随着黛玉上京不过几年,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是一变,不仅衣着打扮已随了京中风俗,连口音也由软糯缠绵的南音转为简洁便利的京中口音,往管家娘子的堆里一送,比之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也不差什么,惟有目光清恭,少却了京里贵族世仆惯有的骄横之气。一进门,便恭恭敬敬的磕了头,说了几句吉祥话,接着双手捧着单子奉上,起身垂手而立。 琥珀接过单子,交给鸳鸯,鸳鸯再奉与贾母,贾母戴上眼镜,略看了几眼,便转交给了黛玉“我现在精力不着,事情都推给了她二舅母和她琏二嫂子。统共你们大姑娘这么个外孙女,哪怕放眼皮子底下,也怕委屈着她。亏得她舅母和嫂子也还尽心,又有你们这些忠仆守着,才算放得下这颗心。” 林渊家的笑道“老太君的家风,早在先太太在世的时候,我们这群服侍的就没有不心悦诚服的。大姑娘住在外祖家,林家上下哪有不放心的我们在外面听着,大姑娘如今身子也好了,也会管家了,竟是没有一样不好的,谁不惦念着荣国府的好呢想是老太君心疼我们大姑娘,才时时怕委屈着她的。” 听她说起贾敏生前,贾母颇有感怀,摸着黛玉的头叹道“玉儿他母亲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又打小生得单弱,我只恐不能多疼她一些,还能想怎么着” 黛玉眼圈微红,慢慢的垂下头去。林渊家的又说了几句便躬身退下,凤姐见祖孙二人皆心绪不高,正欲变着法子打趣几句活跃气氛,便见黛玉抬头,黛色的眉目间尽是郑重“玉儿有一事,请外祖母恩准。”话至一半,泪倒先下来了,“请外祖母允许玉儿除夕回林宅祭祖。” 话音半落,原本恰然的气氛已然冷落,丫头们脸上齐齐露出了纳闷之色。要知道除夕正是春祭之日,届时两府上下男男女女都要围着这一桩大事连轴转。林姑娘这时候回林家作甚林家在京中的宅子年久无人,莫说茶不温炭不热,一应居住祭祀之物都不周备的,便是跟她回家的人手也都凑不齐旁的且不说,只说大家规矩,从来没有闺秀小姐在没有成年兄弟或者已婚女性长辈陪伴下出门的。林姑娘要走,该找谁陪她去况且往年都是在府里过的,为何独独今年生出了新文章来 想到此节,鸳鸯偷眼瞧向贾母,后者素来惟见尊荣慈和的脸上现出了少见的感伤之色,将黛玉搂在怀里“也有三年了。” 一语正中心怀,黛玉眸底隐有泪光。 可不是么距离慈父弃世,堪堪已是第三年了。虽有赦生相契,外祖母相依,姐妹相伴,然而父母劬养之情,又岂是可以轻易相替代的往年父母忌日及清明、中元,外祖母没有一回不记着为她准备祭品私下祭悼双亲,但毕竟是忌讳之事,她是客居之人,不好正式操办,免得扰了其余姐妹。如此种种,又怎能令人畅意如今堪堪第三个年头将至,粗粗算来也是孝期将尽,她再也忍不得春祭乃是宗族重礼,即使林家只剩她一人,也不是祖先泉下无人供奉的理由啊。 荣国府的为难,她何尝不知一方是宗族大义,一方是世俗规矩,平日里想要求个两全倒也不难,可身当此际,她只能撞个头破血流。而贾母若是不允她出门,她便是连个头破血流的机会都求而不得。若贾母不允,她便只好让赦生带她出去,可宗族祭祀这等正大堂皇之事,怎可偷偷摸摸的进行万不得已,她还不想行此下策。 想到这里,黛玉心中郁结,扯着帕子的手不觉用力了几分。贾母看在眼里,慢慢抚着她的头颈“往年念在你没出孝,又是外姓,跟不得我们出去,才让你独个儿守在屋子里,委屈着你了。” 凤姐看贾母的形容似已允了,当即脑筋转的飞快“宗族祭祀可是人伦大义,林妹妹孝期将尽,这重整祭祀可是头一等的大事,大事在前,其他所有规矩都是小节,免不得要退上一步。再说林妹妹回的是自己家的宅子,不比拜访外人,别人才说不得什么” 简简单单几句话,便把贾府腾不出得力之人陪同的麻烦摘了出去,同时抹平了黛玉出行最大的难题。 贾母很是得心的点点头“林家的宅子荒得久,没个可靠的收拾,总不放心。” 凤姐在心底嘘了口气,扬眉一笑“林妹妹头回掌宗族祭祀,我一个做嫂子的不过去掌掌眼,我还敢进老太太的门吗” 黛玉讶然抬头看她,见她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想了想,道谢之后沉吟道“宅子是照例时时收拾着的,只是下人没经过大事,恐届时添乱,不过林渊与他妻子原是南边时用惯了的,在旧例规矩上也算熟悉,有他们两个约束,想来大面上不会出错了的也不知凤姐姐什么时候有空抽半日陪我过去坐坐,看看他们有什么纰漏,指点一番也就罢了。” “这样也好。”贾母笑道。当下凤姐即命人去通知林渊家的黛玉将赴林宅春祭之事,又叮嘱了黛玉好些话,黛玉用帕子抹了抹眼角,这才莞尔微笑“老太太,您听凤丫头说的,我又不是只有三岁,要是连手炉要带几只、衣裳该备哪些颜色都得她色色吩咐着,以后怕是连门都不敢出了。” 凤姐笑道“可不是刚来咱们府里的时候才多大些,给你操心惯了,冷不防成了大姑娘,倒嫌弃起我来了罢罢,就当是我讨人嫌”当下故作失落的叹道,“姑娘大了,统共也嫌弃不了几年,你就生受着吧” 黛玉清雨般的脸以看得见的速度绯红起来,把脸埋入贾母怀里“您听凤丫头都浑说些什么” “你个小猴头,平日里油嘴滑舌就罢了,怎么在姑娘面前也口没遮拦的,吓到你妹妹了。”贾母道,言虽斥责,可眉眼带笑,分明是被凤姐说进了心眼的欣喜。凤姐一拍手“我正有一桩极好的媒做,既老祖宗这么说,这杯媒人谢酒我只好不喝了。” 言外之意,竟是堪堪将要挑破贾母将最心爱的孙子与外孙女凑做一对的心意。黛玉素知自家外祖母的心意,情知凤姐这一开口,贾母必是乐得顺水推舟的。她的婚事如今最有分量说话的便是贾母,倘或此时被贾母确定,哪怕只是口头一说,那轻轻巧巧的几个字便足以抹杀她与赦生的万千情意相投。当即心止不住的一凉,身心相连,甚至身体也不由怵栗,她生恐被看出异样,忙假作羞恼嗔道“你还说” 凤姐知道她脸皮薄,生恐将她逗得恼羞成怒反而不美,当下甩了甩帕子“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黛玉这才不甘不愿的坐直了身体,玉白的耳根兀自红着,脸却是苍白,显然适才凤姐一番的打趣是真的吓到了她。贾母看在眼里,只道她年纪尚小,并不解婚姻之义,便开解道“二丫头比玉儿大了三岁,她的事你舅舅那边还没定下,玉儿我还要多留几年呢。” 悬起的心微微放下,黛玉又撒了会儿娇才告退出去。艳红的猩猩毡帘开处,惨白的寒风便迫不及待的卷来,刮脸生疼,黛玉眼望着四角院落上空同样是四角的青碧苍穹,方才发觉背心的衣裳已被冷汗浸透。 胸中沉郁莫可与言,便如天宽海阔,独此一身,深陷囹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2章 除夕 无论在任何年代,过年都是人类最重大的节日。任由着下人们忙忙碌碌的贴对联、挂桃符,里里外外将宅子捯饬得焕然一新,赦生冷眼旁观,只觉无趣。然而心底再觉无味,该做的事还得做,于是给各处生意上的伙计放假、给庄子上的下人们发红包、散酒食。除夕一到,众人各回各家,赦生便被剩在了屋里,与几个亲随面面相觑。赦生能天南海北的闯荡出偌大基业,自然少不得一拨可靠的手下辅佐,譬如眼前这几位,皮袄再丰沛的风貌都掩不住的肌肉虬劲,紫棠色的国字脸,黑铁样怒张的络腮胡将一身玄衣端正而坐的赦生活活给衬成了一只娇小秀艳的瓷娃娃就差将“忠心耿耿”四字写在脸上。 自然,能做出放弃合家团圆的天伦喜乐而自告奋勇前来陪伴自家孤身无伴的老大过年的伟大牺牲的,其忠心皆是毋庸置疑。然而赦生眼瞪着几个大汉那一张张写满了岁月沧桑的脸,耳听着外间仆人们说笑的声音,暖炉上的兽面被内里的炭火映得明暗不定,他的心情之糟糕委实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你们,回去” “啊”正自吆五喝六互相劝酒的大汉们齐齐一愣,旋即七嘴八舌的叫嚷,“这怎么成我们要是走了这里可不没人了,谁陪爷守岁爷又没个父母兄弟,连妻房都没有,扔下爷一个,我们倒去享福了不像话” 父母有,就是太糟心;兄弟有,就是太麻烦;妻房也有,就是没过门。赦生本就有六分糟糕的心情被几个亲信说得更是糟糕到了十分,左右环视一周,眼风凌厉“太丑。” 这个理由委实无可挑剔,直将大汉们的一腔忠心摧残得凋零了一地,只得垂头丧气的告辞。赦生摆了摆手让他们离开,将酒杯抄在手里转了两圈,面上现出下定决心的神色,取下玄狐大氅往身上一披,出了门,便遁入了夜色之中。 京师的城楼高峻,朗月高悬其上,银辉中直如神宫天阙,值守的士卒来回的巡查着,目光敏锐,口鼻中呼出阵阵的白汽。赦生飞掠的披风借着夜风的声响从他们身侧划过,他们浑然不觉的呵着手,低声约定着值完夜后便去某某处喝酒取暖。赦生在起伏的屋脊之上起纵跳跃,骤然身形一沉,直直落下在一处院落之中,披风被气流撑开又落下,矫矫若夜枭之羽。 他于婆娑竹影之下隐伏了身体,定定的抬头望向那透着灯火通明的窗棂。他知道,黛玉便在那后面。薄薄的一扇门,木料再细密厚重,也挡不住魔物手指头的轻轻一戳。年节下来往仆妇众多,人多眼杂得令人气恼,可于他而言,不过一个呼吸间便可操纵魔气令她们睡去,再入内与她相会。可这是黛玉头回执掌宗族大事 大氅为疾风撩开乌色的一角,不及眨眼的一瞬,他又退回了墙外,绕去西角门边,屈指轻叩三下,两长一短。人们都在各自家中守岁,街巷中除了偶尔经过的巡夜人外再不见半个影子,空荡荡的煞是深静,叩门声干巴巴的四下回荡了几圈,便无声无息的沉落。赦生拢了拢领口,侧耳细听,隔了会儿,果然门内传来应和的扣声,笃笃笃,两短一长,正是他与林渊日常联络的约定暗号。赦生轻轻一击掌以作肯定,那门立时拉开了一尺来宽的缝隙,就中探出一条胳膊,“嗖”一下就把赦生给侧身拉了进去。 拉赦生的那人正是林渊,赦生与林家旧人的一应联系都经由他一人进行,至多再加一个林渊家的,还是赦生总喜欢藉林家之手给黛玉传递东西,好好的礼单里凭空多了东西,哪个掌事的不会起疑心故此才不得已告与她知晓的。林渊一壁抄小路把赦生往里引,一壁悄声说“姑娘方才主持完了祭礼,这会子在筠萱堂守岁。银鍠三爷要去看看她吗” 方才进得急迫,不能注意过周遭,此刻注目看去,只见各处明灯高悬,将四下照得颇为清明,然而除却黛玉所在的筠萱堂,林府各处走动的家人不见几个,偶有看见赦生的,见被大管家林渊亲自恭恭敬敬的领着,便乖觉的远远行了礼,之后便装作视而不见林家规矩甚严,下人从不多嘴,何况节下亦是用人之际,各有各的事要做,也实在腾不出空来八卦这个神秘人的来路,即便是有心说闲话,也找不出听众来,大家谁也不比谁闲几分家风清净,这原是人丁单薄的好处,只是一到这节庆之时,便难免透着冷清。赦生正看着,听到林渊的话,便一点头。 少年男子夜会少年女子原是很不相宜的,不过林渊从青年时便识得赦生,这么多年下来,早下意识的将他当做了同辈人。况且有林如海临终托孤之事在,赦生于自家姑娘便是如兄如父的存在,即便男女有别,林家如今满打满算也就剩了黛玉一个,再讲究能讲究出个什么花来赦生这个时间过来,显是怕自家姑娘守着一堆牌位觉得孤清,过来相陪的。至多设架屏风意思意思隔开即可,不设亦可,又不是外人,有什么打紧。 林氏宗祠位在苏州,黛玉去不得,只腾出一处干净的院落,供奉上祖先牌位并林家家谱。林家如今仅止黛玉一人,再周密的礼仪规矩也施展不开,只好狠心裁去,饶是如此,黛玉一人又充男儿又充女眷,待祭礼完毕也累得不轻。雪雁忙上前扶住“姑娘可累着啦厨房里备了好菜,是咱们从苏州家里带来的厨子做的,保管合姑娘的胃口。” 黛玉闭目微微存了会儿神,方才点点头。雪雁忙扶着她去筠萱堂,几个丫鬟随上。紫鹃、春纤俱是贾府的家生子,几个教养嬷嬷亦是贾府家人,被黛玉留在府里过年,独有雪雁和乳母王氏是她幼时从家里带出来的,而今乳母王氏已故,林家也已非昔日之姑苏林氏,她能带回的,便只剩雪雁一个。 再怎么事急从权,也没有堂堂大家闺秀身边只一个丫鬟的道理,故此凤姐不日前来时特意在林家的家生子里挑了几个精灵懂事的做丫鬟,并几个忠厚老实的婆子充作嬷嬷,令管事们加紧训练了几天,不求有多顶用,但求面上看得过去便好。 林家在京中人口不多,平日里尚不觉得,一旦逢上大事,便总透着捉襟见肘的窘迫。黛玉坐在上首,待一拨拨的发毕贺岁的赏钱,便见几个小丫鬟已悄悄地打起了哈欠,婆子们倒还精神,但都是各有儿女的人,眼见得自鸣钟的指针越来越往着子时奔去,难免升起几分心焦。黛玉四下看了一圈“难为你们几个今儿服侍了这么久,这会子我也用不着你们了,留着雪雁伺候,其他人都散了吧。明儿去账房里支一个月的月钱,就说是我赏的。” 一时众人千恩万谢的退下,堂中便只剩下了黛玉与雪雁二人,黛玉便要雪雁坐下“统共就剩两个人了,你便是陪我坐会儿,又有什么打紧的”雪雁忙捡了张椅子侧身坐了,黑溜溜的眼珠子瞥了瞥黛玉略显倦怠黯怅的脸上看了看,小声说“姑娘累了么现在这个时辰睡可不成,总得想个法子打打精神才好。” 黛玉勉强一笑“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法子” 雪雁被问住了,歪头想了半晌,迟疑道“我给姑娘讲个笑话” “你以为你是凤丫头讲起笑话来比大闹天宫的戏文还热闹。”黛玉说着,倒是真的笑了笑,眉间愁云稍稍散去了些许,“罢了,我也不睡,就去里间歪会儿解解乏,你在这里守着,时辰到了叫我,酒可以喝一点,别光顾着吃果子。” 雪雁连连点头,服侍她躺下,便嬉笑颜开的去外面吃东西去了。黛玉自在榻上假寐,眼前反反复复的俱是林立的灵牌与适才堂中四目无亲的情形,她做下独守林府执掌祭祀的决定时,便于今日之孤清早有设想,可果真身当此际,却发觉这份滋味当真凄凉难熬。追思双亲与幼弟尚在之时,一家人共坐守岁,笑语喧喧,又是何等的惬怀畅意这样想着,不觉已滚下泪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黛玉忽有所觉,起身出来,正听见林渊压低了嗓子在外面说“姑娘,银鍠三爷求见。” 说不清心底如何一动,黛玉忙瞥向雪雁,这才发现雪雁居然枕着胳膊睡着了,雪白的小脸红扑扑的,显然是吃醉了酒。平日在大观园里被嬷嬷并紫鹃管教得严,总没让她沾几滴酒,好容易熬到出了荣国府,黛玉自己又是懒怠去管,可不得逮着机会多灌几钟么 这丫头,素日憨吃憨玩也就罢了,今儿也醉得忒是时候。黛玉只得打消了让她打帘子的念头,细声说“进来吧。” 厚重的猩猩毡帘掀起,黑衣少年携着一身严冬的凛冽寒气闪身而入,面容冷艳如酷冰寒雪。他抬眼便盯住了站在不远处的黛玉,满厅绮罗,独她一人宛妍若浸透了晨曦的零露。 两人互一错眼,皆有些看住了。 赦生眼眸微眯,黛玉亦下意识的微扬了嘴角。 下一瞬,林渊也打帘子跟了进来。黛玉忙后退了半步背身而立,两颊烧得绯红。赦生看了看她,又用眼角瞥了瞥林渊。危险的直觉让林渊一时毛发悚然,又素知这位银鍠三爷的脾气,当即一刻也不敢多呆,飞也似的出去了。 黛玉把手间的帕子绕着手指缠了一圈,翻过来,再缠一圈,好容易才平复了心绪,歪过头来就是一笑“银鍠三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3章 春宴 单看赦生的脸,无人能将他与粗犷成熟的“爷”字联系到一块儿。而若是撇开脸只看行事气度,同样没有几人能不将他与“爷”字挂钩。可当娇妍冷艳的容色与霹雳雷霆般的气质同属于一人之身之时,这似爷非爷的感觉便难免使人错乱起来。是以饶是黛玉深知赦生在与自己之外之人交流时另有一番面孔,可果真听到自家的管家毕恭毕敬的喊着“银鍠三爷”时,也不由生出啼笑皆非之感。 她看着赦生随手一指点了雪雁睡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的把小姑娘单手拎起就往里间走,印着这景儿又把“银鍠三爷”的称呼在心底过了一遍,一时倚在花罩边掩口直笑。赦生被她这么笑盈盈的看着,整个后背都僵了,原本为“扔”的动作硬生生的扭成了“搁”,斯斯文文的把雪雁放在了榻上。 “这早晚的,你要过来,怎么不打声招呼”黛玉好容易止了笑,问道。 赦生却没有回答,只择了把椅子坐了,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黛玉见状忙说“那酒放冷了,待烫过再喝不迟。”可这厢她才张口,那厢赦生已闷不做声的喝了下去。 黛玉蹙了蹙烟笼寒水般的眉,见赦生低眉垂目只顾喝酒。虽然菜肴一应皆是现成的,可毕竟搁了好一阵子,他却胡吃海塞似的伸筷就夹,也不管是不是那菜是不是被放凉了。见他一副心事重重之状,黛玉微一思忖,便靠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也动手夹了一箸菜,还未抬箸,手腕便被赦生按住。 “凉。”他说。黛玉近年来身体较之幼时健康了许多,可毕竟底子薄,一饮一食皆需细心保养。谁知黛玉顺势白了他一眼“明知肴凉酒冷,还折腾自己往下吃我这就叫人撤下去,另做一桌来。” “不必。”赦生收回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也不知他做了什么,黛玉只觉眼前明光一划,桌上的菜肴齐齐冒起了腾腾的白汽,连酒壶细长的颈口上空也飘出了一缕细白的水雾,她试着摸了摸,热得烫手。 既然随手便可将酒菜加热,却还要吃冷的,有这么不顾惜自己身体的道理么若在往日,黛玉说不得早埋怨上了,而此刻她却惟有叹息“赦生,你来这里后的每年除夕,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赦生似乎顿了一下,尽管仍是面无表情,黛玉却分明察觉到他往日坚若廖原的情绪泛起了些微的羞涩波动“嗯。” 再多的愁闷,一旦肯说出,便是开释的时候,黛玉松了口气,微笑道“林渊唤你三爷,这样说来,你在兄弟中排行第三了只看你,便不难想象那大爷和二爷是何等样的人物了。” 赦生终于翘了下嘴角“二哥名银鍠黥龙,因生来面有蛇纹胎记,方得此名。他自幼被伯父带大,与我并不十分相熟,但依过往数面的交往观之,为人甚好。至于大哥螣邪郎” 他少见的拧紧了眉毛,一副又是敬佩又是嫌弃又是不耐烦的牙疼之状“他是何等样的,你绝对想象不出。” 他这样孩子气的表情委实少有,黛玉不觉笑出了声,顿了顿,却又有淡淡愁绪氤上了眉头“真好。” 赦生看向她。黛玉却低眉敛容,静静地说“从前我也有个兄弟,比我只小上一岁,生得跟玉团儿一般,招人疼得紧。只是打落地起就七病八灾的,养到三岁上就夭亡之子不入祖茔,我竟不知家里把他葬去了哪里。没过几年,太太也去了。” 明明是人间至惨之事,在她口中道出,竟是一派痛定之后的泊然平静。赦生收敛神情,深深的将她望进了自己的眼睛。 直到她问出那句“你来这里后的每年除夕,都是这么过来的么”,他方才了悟今夜的烦躁所从何来。他穿越至此世已不知何许岁月,过往深居山中,天大地大惟己一人,被摒弃于世人所言的孤独之外,他亦以魔独有的高傲摒弃了孤独本身。可往日从未放在心上的孤寂,如今却倍觉无法忍受,这究竟是何故赦生没有深思,只依循着自己野兽般的直觉,去皈依了它的源头。 “我该为你父母敬香。”赦生握了握黛玉的手,但觉触手冰凉,不由又握紧了几分。他自觉对人类无喜无恶,却也十分庆幸这世上曾有这么两个人类,他们的结合孕育了这样一名清华灵秀的女儿,这大约是命运给予他的最丰盛的礼物。 当然,悄无声息的完成了由“银鍠壮士”到“林家未过门姑爷”的华丽转身,林如海好歹是他来到此方世界所结交的第一个朋友,未来还得叫声“岳父”,总得和他打声招呼,顺便再交代几句诸如“你女儿一生的安全我负责了,所以你女儿的人我也一并负责了”之类的话,对吧 黛玉自然不知道他在心里都编排了些什么样的混账话,只知道赦生在灵位前敬了香,也不知默不作声的祝祷了几句什么,便转身出来了。这一会儿的功夫,酒又转为温凉,黛玉亲手温了酒,自斟一杯,也为赦生斟了一杯。 不知不觉,已交子时。静而冷的夜晚霎时被沸腾的烈火般的热情点燃,毕毕剥剥的爆竹声充斥着大街小巷,连空气中都盈满了人们对新一年的企望与吉祥祝福。举国欢庆之时,二人拥炉而坐,但见窗纱那头烟花绚烂如星雨,屋外仆妇笑语喧喧,屋中人四目相对,惟觉天静地宁,彼此之外,再无他人。 “元宵节,还一起,”赦生望来的眼深若琉璃,“出去看灯。” 黛玉低眉,莞尔一笑,柔柔的一点头。 东方微明,淡色的晨曦透入窗纱,是些微温凉的光色。雪雁在暖阁边的床上睡得正酣畅,忽听有人在外轻轻扣动窗棂“雪雁丫头,快些服侍姑娘起来,荣国府那边使了人来接了”正是林渊家的的声音。 雪雁翻了个身,捂了捂耳朵,陡然一个激灵蹦了起来,急急地穿了衣服,头发也来不及挽,忙忙的赶到外间,把门开了一线,干冷的风立即擦着脸灌了进来,残存的睡意登时给驱赶殆尽“这才多早晚的功夫,你老怎么过来了” 林渊家的悄悄的说“我起来的时候,你还做梦呢快点服侍姑娘梳洗,荣国府那边使来接姑娘的人已经在花厅候着了。”说着笑了下,“我说完了,你快把门关上,寒天朔气的,咱们姑娘生得单弱,叫冻到可不好。” 雪雁忙合了门,匆匆的给自己梳洗一番,便去叫黛玉。谁知适才的一番动静并不大,却到底还是扰醒了她,正拥着被子揉眼睛呢。雪雁连忙上前服侍她梳妆。时人守孝名为三年,实则守满二十七个月即可,黛玉恰于数月前出了孝,新春宜装扮得喜气,她又是头一遭主持一府事务,正该打扮得郑重,故而少见的择了红衣红裙,披了鲜红的斗篷,绒绒的风帽下露出一瓣曲生花般娇嫩的脸庞,当真是如冰河红叶一般清凌凌的清洁娇妍。 她这般走着,方进来了荣禧堂,众人便觉眼前一亮。凤姐正围在贾母身边说笑,此时也走到近前,笑道“不得了,这是哪里来的这样标致的美人儿天上谪下来的画上飘下来的哎哟,原来是林妹妹啊这一天不见的功夫,你从哪里吃了仙丹,怎地一下子就出落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自己饶眼神不好,还只顾轻嘴薄舌的淘汰我。”黛玉嗔了一句便再不理会,走上前向贾母请安。 贾母略问了几句昨日情形,听黛玉一一的答着,听罢笑道“先前我还怕你小小的年纪,没经过几样大事,万一做不周全,怠慢了祖宗,他们不会怪你,倒怕要怪罪我这个老婆子教养不力。谁知听你这么说着,竟是样样做得齐整,我也算放下这颗心了。” 黛玉笑了笑,眼角雾蒙蒙的,除了必要的应答外便再不怎么说话。贾母见她面有疲色,便放她回潇湘馆好生休息。黛玉起身告了退,还没走两步,便给凤姐从背后叫住“宫里赐了百事大吉盒来,已经送一分去你那里了。林妹妹虽不爱吃那蜜饯果子,也得记得好歹吃两个,图个口彩也是好的。” “劳你记着。”黛玉笑着道了谢,这才走了。回到潇湘馆,果然见桌上搁了一小碟果子,红艳艳黄橙橙的好不鲜亮好看。时人习俗,每逢新年,总要备上专门的果盒,内盛荔枝、桂圆、栗子、柿饼与熟枣,取“百事大吉”的吉祥寓意。而皇家为示君臣同乐,亦要赐下百事大吉盒与群臣,宫中果品之精细自然远胜民间,可万变不离其宗,怎么做都脱不出那几样果子,其政治意味上的尊荣早已盖过了果品本身的意义。而宫中于大年初一这天所颁下的赏赐,除却那些深得帝心的宗亲大臣,别家连个风影儿都见不着。贾府靠着祖荫,皇家的赏赐本也没少见过,可得上这百事大吉盒也是元妃得了盛宠之后才有的事,故而更是将这一盒果子看待得金贵,上上下下非得了脸的主子便见不着一颗,得了的人亦是恨不能将其焚香祝祷的高高供起可归根结底,那就是一盒果子。 黛玉于蜜饯上从来都是兴趣缺缺,管它是哪里来的,只要她不喜欢,哪怕是从瑶池蟠桃园里摘来的长生果渍的桃脯,既没胃口,便不会违着心逼自己做出一副感恩戴德欢天喜地的模样去享用,当下便叫丫头们拿去分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4章 无责任番外之直播风云 不理会某只被砸中火山头的生物,赦生童子扭头便走,迎头看见长生夫人正端着果盘走来,登时就“哼”了一声“你该给他零花钱。”见长生夫人不明所以,他补充道“他快穷疯了。” 言罢即扬长而去,那背影,犀利极了。 长生夫人眨眨眼,迈步进去,正看见吞佛一脸挫败的扶着歪倒了半边的火山头,趴在桌边,神情颇生无可恋,她眼尖,还看见桌脚下露出的半边易拉罐“你怎么惹到他了刚切的水果都没吃就走。” 吞佛保持着高冷的扶发状“他让我帮他下游戏,刚好啤酒喝完,我就让他给我买瓶,顺便买几样下酒小菜。” “你肯定趁机宰他了。”长生夫人了然,“他那雷火脾气,你也真敢往死里招惹。” “我也就叫了王颧东山鸭脖、太岁秋刀鱼、莲叶包饭、仙脚大肉包、练习生烤鸡、胡缠虾饺、藕素好仁、无涯大鸡腿、小山朱古力和一份弃总帝王蟹而已。”身为异度先锋战神,吞佛的实力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是立足巅峰的存在,即使是报菜名。 他有些愤愤然“赦生居然扔了我一包仙山豆干” “难怪他说你快穷疯了,要我给你零花钱呢。”长生夫人把果盘放下。 回应她的是吞佛殷切的眼神“夫人,那吾的工资卡” “你还好意思提”长生夫人瞪了他一眼,“如果不是你玩手游氪金刷爆了信用卡还嫌不足,还想挪用工资卡上的资金,我至于没收你的东西吗现在居然还宰起赦生来了,他发给你十包仙山豆干都是轻的。” 吞佛低声一笑“你不觉得赦生变脸的样子好玩吗” “你现在的样子比他好玩多了。”长生夫人扎了块火龙果就堵住他的嘴,目光在他将塌不塌的火山头上徘徊了一圈,没忍住低眉一笑,“我给你梳头吧,这幅惫懒样儿,给孩子们回来看到,够笑你一百年了。” “嗯,我知道了。放心,他没有机会了。”黛玉挂断电话,拿过自己的手机操作了一会儿,再抬眼时,便看见赦生从门外进来,脸上写满了不乐,“又在吞佛那里吃瘪啦” “总有一天,我会击败他。”赦生硬梆梆的说。 黛玉侧过脸去偷笑了一下,自家爱人对师兄的执念这些年来她算是看得一清二楚,他屡战屡败的挫败表情也成为了她平日里最为乐在其中的两大娱乐项目之二。至于排行第一的是哪一个 自然便是与师嫂长生夫人结成笔友之后,时不时的写几篇类似于赦生道纪事、朱烟记、六欲天地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罪恶之类的吞赦赦吞向小说,放到魔界八卦报刊上惹动无数同好们尖叫的日常娱乐了。 “你要用什么方式击败他啊”黛玉回过脸,烟水样的明眸深处划过促狭的光,“游戏” 危险突临的本能令赦生刹那间站得笔直“听我解释” 黛玉清婉的笑着打断他的话“天界琅嬛书库新出的太白星君全集和历代文曲星诗文稿笺注我总觉得太贵买不起,刚刚忽然想通拍下来了,还有织女旗舰店里最新款的青云流霞衣,执风垂星簪,踏月凌波履用的你的信用卡,一不小心刷爆了,你不会怨我吧” 赦生表情呆滞。 黛玉接着说“你的工资卡我也先保管着想像吞佛那样赔上身家氪金打游戏呀” 她莞尔一笑,恍如轻云出岫,端的是仙气婀娜,娟逸无尘,曰“没得商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5章 上元 展眼已至元宵。荣国府上上下下张灯结彩,珠飞红摇,装饰得犹如不夜天一般。作为目下宁荣二府辈分最高者,除却立志修道的贾敬自呆在静室之中外,两府侄孙皆齐聚荣国府贾母的膝下承欢,儿孙盈室,花团锦簇,个中快乐委实难以言传。独有一遭 贾母的眼睛在子孙堆里来回找了几番,终于忍不住向宝玉问道“你林妹妹呢”宝玉正自吃酒,闻言放下酒杯道“她晨起着了风,午后便渐渐有些咳嗽,怕过了病气给您,只好不过来了。” 黛玉近年身体渐佳,一贯是无病无灾的,这一猛然生病,便让贾母吃了一惊,忙追问“可请了大夫这几日忙得黑天拔地的,你林妹妹那边出了事,我竟是不知道,偏凤哥儿也不提一句。” “紫鹃刚报给凤姐姐,凤姐姐就让人把王太医从家里捉来了。”宝玉忙替凤姐辩白,“看了脉,也开了方子抓了药,说是叫按时吃药,清清静静的养两天就好了。因林妹妹说不打紧,没得扫老太太的兴头,才拦着没让凤姐姐说的。” “这孩子,想的也忒多了。”贾母叹道,便在席上指了几道菜,叫琥珀给黛玉送过去。琥珀应了,将菜用捧盒装了,一时回来回道“林姑娘说劳老太太惦记着。”又说,“我走的时候林姑娘已吃了药,这会子约莫已睡下了。” 宝玉本打算在席上略坐一会儿,便赶去潇湘馆探病,此时既知黛玉已睡下,生恐自己这时过去,探病不成倒扰了她休息,倘若累她走了汗风寒更重反为不美,便打消了念头,定下心来陪贾母说笑。 凛风鼓荡,吹得衣衫猎猎作响。黛玉勉强在屋脊上站稳,将风帽拉得更低一些,遮住了半数脸孔,也遮住了眼底的忐忑。她从前不是没有偷溜出去与赦生幽会过,可那是在宫里,有赦生神出鬼没的身法,最重要的是有她所寄居的长信宫掌宫之主元瑶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开方便之门,方才进出无阻。果真要她从大观园里溜出来和赦生相会,饶是她事先在心底将所有可能的变故都盘算了十来遍,连带着也做好了一切应对的安排,还是止不住心底的担忧。 敏感多思,乃至于疑神疑鬼,这本就是她天生的性情。 大抵是以为她畏惧寒风,赦生张开结界将她罩了进去,不待她反应,便一把把她捞起到怀里抱着。黛玉微微闭眼,但觉他身形一轻,下方的灯火已成急速后退的缭乱星雨。外围寒风凛凛,结界内则半丝风声也感受不到,只有赦生襟口的风毛搔在脸上,有痒痒的触感。黛玉不由轻轻一笑“羲和御日差可拟。”见赦生低头看她,神色疑惑,黛玉莞尔“夸你跑得快呢。” “若有雷狼,我会更快。”赦生郑重的声明。黛玉早已习惯他这一提到自家狼便两眼放光的模样,正欲打趣几句,他却身形一顿,将她轻轻放下“到了。” 黛玉整整斗篷的系带,又转身替赦生也整理了一下,方才打量向周遭。但见白墙乌瓦,树悬明灯,虽不比荣国府壮丽豪阔,却也颇为清雅。赦生敲了几下门,那门应声而开,出来一位管事,目光自他与黛玉的脸上巡过,登时露出惊艳之色。黛玉不惯被陌生男子如此打量,便往赦生身后躲了一躲,那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道“小的失礼,失礼。赦三爷和夫人这早晚就到了您老要的酒席业已备好,”说着闪身让开,“两位里面请。” 黛玉又将风帽拉低了一些,侧身瞟了赦生一眼,以耳语一般轻巧的声音叮咛道“夫人”赦生没有说话,只穿过斗篷悄悄的牵住了她的手,唇角略有上扬的意味。黛玉回过脸,两颊微微发烧,却再不逼问下去。 两人跟着管事在偏厅落座,两个丫鬟上来拜了一拜,替他们除下斗篷,奉上香茗细点后,退出去厨下端菜,黛玉目光流盼,细细打量周遭,见一应陈设俱是名贵,壁上所悬书画亦是精雅,只是都略显敝旧,心道“怪道总觉得这处所在和酒楼茶楼实在不同,倒像是哪户人家的宅邸一般。观其形状,想来确是某个书香之家的宅邸,祖上也必风光过,只是近年败落。”又纳闷道,“赦生何时结识了这样的人家那名管事说他要的酒席,又分明是市井饭庄的口吻,士不士商不商、僧不僧俗不俗的,可真是奇怪。” 趁着丫鬟们一道道上菜的功夫,赦生解释道“谈家祖上曾是先朝翰林,江南人士,生平最好饮食之道。” 在他看来,这位谈姓翰林委实是个妙人。世人寻妻纳妾,无不看重的是身家背景、德言容功,独有这谈翰林,考校女人只看她是否能做的一手好菜。别的权贵一家,后宅之中端的是花团锦簇、莺声燕语,谈家却是砧声并烹煮声齐飞,粥饼共菜馔齐色,画风十分之清奇。祖宗是吃货,子孙各个是吃货,谈家一脉自这位吃货翰林始,代代无不长着一条挑剔至极的舌头,自然娶妻纳妾的标准也随了祖先。如此代代积累,谈家菜之精、之美,可谓是独步一方。也就是谈家以诗书传家,并不以炊馔谋生,才名声不显而已。但凡他家肯开个酒楼,保准令天下酒楼饭庄尽折腰。 赦生能在谈家定一桌酒席,却是另有门路。原来这谈家的家境自本朝起便日渐败落,传至现今这一代,虽也出了几个小官,可架不住吃货的那张太能吃的嘴,活活将本来殷实的家底吃出了日薄西山的光景。即便家主清高,不愿让自家好好的书香门第为着几枚阿堵物沦落为商贾之流,可为着自家口腹,便不得不松上一层口风想吃谈家菜,可以,一席十金交上,恕不外带,只能上门来吃,来即是客,需下拜帖知会主人并送上拜礼,吃完后下人会奉上纸笔请客人留赠笔墨,或诗或词或文,权当开了个文会雅集,总之,绝无袖手就走的道理。 拜帖拜礼赦生定是早已送过,可这笔墨游戏黛玉白了赦生一眼,心知这一宗,必是落在了自己身上。他总是吃定了自己对这等奇人异事无法抗拒就是,真真让人没法子。 少顷,酒席已齐备。但见器具古雅,菜肴精细,又有琴师坐于帘后,细细的抚着一曲潇湘水云。即使以黛玉七窍玲珑的挑剔劲儿,也挑不出什么不好处。因不知赦生的安排,她出来前已经吃过了晚饭。她胃口由来不大,既然腹中已饱,便再吃不下多少。只是不好见赦生的心思落空,心中实在不忍退却,又见这菜肴着实丰盛可爱,当即硬撑着挨样尝了一点,果然美味异常。内中尤以香软鲜美的清汤燕窝最合她胃口,即使腹中已无余裕,她还是忍不住多吃了小半碗。赦生看在眼里,暗暗在心下盘算,回头南下时必要多多运些上等燕窝回来,给她留着,日日做着吃。 两人吃罢,黛玉漱过口,不由软软的靠在了椅背上。她还是生平第一回有这等饱腹到撑着的经历,一时居然颇感困倦,掩住口悄悄地打了个哈欠。赦生见她眼目微涩,便说“本打算带你看灯,你既倦了,我们便回去。” 上元节的京城灯市堪称一国盛事,无论哪朝哪代都不例外。黛玉自幼在书中读到便十分向往,可惜大家女子只能止步闺阁之中,反倒不及贫家女儿可以结伴外出赏灯来的自由,每每只好藉由书中描述去想象那玉龙花树的盛景。如今好容易有了机会,如何愿意错过所有睡意登时一扫而空,她挣扎着坐起,强道“哪个说自己困了你自己想要躲懒,就只管赖我” 得逞似的微笑自赦生脸上一闪即没,一旁的丫鬟见两人已有去意,忙奉上纸笔“请贵客赏墨宝。”黛玉此时整颗心都快飞到了灯市里头,纵有十成诗兴,此刻也去了九成,握着笔想了想,想不出什么好句,自知自己走神得可笑,不觉也是忍俊不禁“我才思驽钝,想不出什么字眼能形容得出雅舍的炊馔之妙,只勉力成了一首。”言罢一挥而就,却是一首贺清朝 雪剩欺梅,烟轻度柳,瞒人最是东风。铜街似沸,一番箫鼓春浓。赚得杜郎吟赏,安排逐队斗青红。凭谁问、桃符换矣,如此悤悤。 从此俊游递约,又试镫期近,挑菜人逢。随香趁麝,忺春忘了春慵。珍重钿车满路,莫教风雨妒花丛。安心未、垒泥社燕,还絮帘栊。 那管事自幼跟随主人家读书,耳濡目染之下,眼力也自不俗。初见黛玉生得如此灵秀,心中已敬了三分;再见她提笔不假思索而词作已成,心中暗想看她年纪虽小,倒是个才女,只是不知这文采究竟是否般配得来她这一身清华气度;看到她笔迹纤秀娟逸,宛如散花天女,蕊宫琼瑶,心道单这一好字,已是出众之极的人物;待看清词句,更是惊叹不已小小年纪,难为她竟有这等锦心绣口,那些饱学老儒、文墨先生,竟也及不上她闻说这赦三爷不过是寻常商贾,只因有一身草莽本事,才闯下了偌大的家业,没想到竟娶得了一位如此出挑的夫人,难免令人生出蒹葭倚玉、明珠暗投之叹来 这一愣神,再抬头想要客套几句时,赦生却已携着黛玉走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6章 火树银花合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这首唐人苏味道的正月十五夜将上元灯景写得珠玑玲珑粲然,工笔婉丽,极尽妙趣。黛玉幼时读到即赞叹不已,待到果真身临其境,方知真正的上元灯景却要比唐人旧诗之中所写的还要繁华热闹十倍。 到处都是人,乌压压的后脑勺,花花绿绿的背影,香香馥馥的熏香,宝光宝气的珠翠。京中乃是世间第一等的富庶所在,哪怕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女孩子也总有两件压箱底的金银首饰,好容易一年之中有一回名正言顺结伴出游的机会,谁不穿上最亮丽的衣裳、薰上最好闻的熏香、打扮成最时新的装束,开开心心的出来游玩 人山人海之中,黛玉这偷溜出门的闺阁小姐便一点也不显眼了。她扎着脖子,一会儿看着两侧彩楼下灯棚里或纱或琉璃的灯,一会儿看着远处腾腾燃起的烟花,一会儿又拉着赦生去猜灯谜。 灯谜的签子悬在灯绳之上,比目皆是。黛玉一路走,一路猜,也有猜不对的,可大半都猜了出来,赢来的彩头甚多,大到绫罗尺头,小到绣线书签,林林总总,总没个重样的。最有趣的一样名面上叫做“金珠八百”,名字上叫得甚是豪阔,人们道是主人家果真会捧出价值八百两的金银珠宝来,故而竞相去猜那灯谜,谁知都猜得不对,好容易见被黛玉猜了出来,皆挤在那里伸着脖子去看彩头。谁知主人家一回身捧出一只垫了红绫的盘子来,中间别无他物,只有小小的一只金猪,身上似有纹路,黛玉拿在手里借着灯影细看,蓦地一笑“八百” 原来所谓金珠八百,却是一只叫做八百的小金猪,这原是上元戏谑常有之事,众人轰然一笑,便也散了。黛玉则将小金猪放在掌心端详,这等俗物往日她倒也不放在眼里,可身处如此陶然欲醉的节庆气氛,连她也不禁有了几分额外的雀跃,连这工艺粗陋的小金猪也生生的看出了几分肥圆可爱来。 赦生早趁人多无人注意到自己时将适才黛玉赢回来的所有彩头装进了她的珠簪之中,见她只顾端详小玩意儿,也不注意周遭拥挤的人群,当下也不提醒,只伸着手臂小心的护着她在拥挤的人流中穿行。黛玉把玩了一会儿,便将小金猪收了起来,目光又被远处的灯山吸引住了“那边是今年宫里扎的方圆鳌山灯吗” 赦生没有答话,身体则自动护着她娇小的身躯分开人流向近前挤去。内廷所制的灯与民间花灯果真不同,远望已觉高峻异常,挤到近前更觉高到望不见顶,怕是有十来层楼那么高。以锦绣堆叠成鳌山的形状,亭台楼阁,花鸟人物点缀其间,栩栩如真实。更妙的是龙虎狮鹿各色花灯穿梭游走,山石飞瀑间亦有新鲜之极的烟花点缀,内中隐隐还有管弦细乐飘出。明明只是人力造物,却俨然有了蓬莱仙宫的气象。 黛玉看得出神,正逢那方圆鳌山灯的峰巅上放下了数挂名为“真珠帘”的烟花,万千银星洒下,垂挂如飞瀑悬泉,映得她嫩玉般的侧脸莹莹生光。赦生看看灯,又看看她,便听她说“为示与民同乐,每逢上元,皇上都要带着宫眷们来灯市彩楼上看灯的,不知今年大姐姐来了没会不会就在我们头顶上的彩楼” 陡然听她提起元瑶,赦生的满腔柔情登时被岔了一岔。魔界通道被封印兼与黛玉定情后,他对元瑶的恶感早已消减得不剩几分,但毕竟曾一再被单方面摁住暴打,敌意自然难消,又兼道魔对立之天性,让他在想起这名大姨子时,心情总是会下意识的糟烂些许“提她作甚” 这语气,似乎有些不快。黛玉笑瞥了他一眼“她是我大姐姐,没了她一力促成,哪有你我今日有什么不能提的” 赦生不动声色的往一旁彩楼的方向瞥了眼,哼了一声。 皇家专属的彩楼之中,元瑶眼睫微垂,微微一笑。 贤妃自夺了秋嫔之子抚养之后,自问自己已是有子傍身之人,又位列四妃之一,有太后撑腰,除却帝宠之外什么都不缺,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每每在众人面前便要与正得宠的几位妃嫔一较高下,贤德妃贾元春既有宠眷在身又没个一男半女做依靠,正是拿来嘲讽的好对象“内务府的匠人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看看今年的灯,和往年的比起来有什么两样稀松平常得紧贤德妃倒看得挪不开眼了。” 元瑶拨了拨腕上的镯子,收回目光,回视了她一会儿。见她一副不言不语、不喜不嗔的冰雕样儿,贤妃颇感无趣的撇了撇嘴,把脸往旁边一侧,再懒得与她说话。元瑶又望向下方,笑而不语。 鳌山灯旁,黛玉的注意力却已被一旁百戏艺人的吆喝声引走了。穿着胡服戴着角冠的胡旋舞的少女,伴着急雨也似的鼓点,滴溜溜旋转得如疾风一般;肢体柔软的杂技艺人,头顶数只碗立在木桩上,还能将一条腿别到脑后去,口中居然还喷出火来;装扮得伶俐可爱的孩童站在离地一丈高的绳索之上,跳来跳去,灵巧得如同穿花蝴蝶、绕梁飞燕。 她从前是林家千金,后来到贾家也是公侯府娇养的小姐,百戏杂耍自不少见,且技艺之高、之奇犹有过之。可与一帮奶奶小姐远远地隔在戏台外眺望,哪里有身当其旁、与百来人一同观赏、喝彩来得兴高采烈当下时而微张了小口,时而蹙眉凝望,看得目不转睛。待到艺人们鸣锣收演,捧了盘子四下管观众们讨赏钱时,才缓缓收神。 那盘子已递到了眼前。黛玉见那老艺人转了大半圈,适才还雷鸣般叫好的观众或散或走,一路走下来盘中银钱竟还不满小半盘的光景,不由抬头看向赦生,后者却只摸出来一枚小银锭放在了盘中。黛玉认得那是年前倾好的笔锭如意小银锞子,一个至多二两的重量,不由微感有些不满“该多给些的。” 寒风里表演本就辛苦,又流了一身热汗,回头指不定要病上一场。何况仅看对方精彩绝伦的技艺,便价值不菲。 赦生却道“那盘赏钱,足够他们一年生计。”见黛玉面现愕然,又道,“境遇各异,活法不同。” 随着他的话音落定,黛玉不由的忆起湘云讲给自己的笑话儿。那日她大摆螃蟹宴邀请荣国府上下,正逢那刘姥姥凑了来,周瑞家的让她也不吃,只眼瞅着厨下收拾,一个劲的在旁边念佛“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 是了,各人自有各人的活法,自己觉得不过一餐饭食的银钱,维持贫家小户的一年生计却已足矣。自己自落地起便在绮罗丛中安享尊荣,倒是真真犯了那“何不食肉糜”的错儿而不自知。 目送着老艺人捧着盘子喜冲冲转身之际略显佝偻的背影,更远处的少女与孩童一边擦着额上的汗珠,一边嬉笑颜开的向他挥着手,也不知是他的儿女、亦或是其他,那样其乐融融之状,虽布衣荆钗,然世间寒苦倒也却之于脑后了。 锦衣玉食,却双亲俱亡,与衣食不周,然一家团圆,也不知哪个更幸、哪个更不幸些许 明晃晃的灯影里,少女黛色的眉略略蹙起,半晌,唇畔便是一声轻轻悄悄的叹息。赦生看见,想了想“我会寻机关照他们。” 黛玉若泣若诉的睇了他一眼,直到将他看得露出“姑娘家的心思真难猜”的苦恼之色来,才蓦然展颜而笑“偏你想得最多。”双亲逝去,孤苦无依而依傍外祖家,如此身世固然凄凉了些,可好在还有赦生,这上天待她总不算太刻薄。 赦生哪里想得到她只这一刹的功夫,心里便转了这么多番心思。好在见她面上愁容已消,便松了口气,向远处的小桥指了指“再走走。” 那处小桥离锦绣灿烂的灯市甚远,在这举国欢悦的时刻本应显得颇为寥落才是,可桥上却来来往往着许多人,成群成对,或老或少,尽是女子。间中偶尔有几名男子的身影,也显然是陪着家中女眷出游的。 “走百病”黛玉很快会意过来他的意思。传说正月十五夜,妇女若能穿桥过户结伴出游,便可走去一年病痛,来年身体康健美满无忧。这原是小家女儿家常的乐趣,黛玉虽有耳闻,却从未亲身做过,乍一被他提起,竟有一瞬不解。她戳了戳赦生的额心,侧头而笑,皓齿内鲜“你都打哪儿打听到这么多琐里琐碎的风俗的” 回答她的却是少年略有些迟疑的沉默,仿佛意识到他即将所说的内容,自今晚出游开始便一直氲在黛玉唇角的笑意霎时全无。火树银花不夜天里,她望见他琉璃般浅淡的眼瞳中含着清澈的温然“你” “明日启程。”赦生果然说道,同时抬起一只手,掠去她眼角不知何时垂坠的隐隐泪光。 再高贵的血统,强大的力量,在这只认富贵门第的此方世界的规则面前一文不名。孑然一身的赦生自无门第可言,但他还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富贵。很显然,尽管他已积累了骇人的财富,当他所想要迎娶的对象是朝廷钦封的县君、国公府的外孙女时,都略嫌浅薄了些。 一回,至少还需一回,待到这回归来,他必将迎回自己的妻子。 黛玉强笑了一下,抹了抹眼睛,又强作淡然的扶了扶鬓边的珠簪。 明明人尚立在眼前,可只是听到“别离”的一丝声影,就已让她开始思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7章 天女(捉虫) 上元当晚,一位太妃在伴太上皇看灯时着了凉,第二天便昏昏沉沉的发起热来。太上皇晚年内宠较之年轻时一点也不见少,这位太妃娇柔体贴,善于奉承上意,正是他如今放在心尖上的人,她这一病,帝后二人为示孝道,少不得减膳、减妆、罢歌舞。帝后已带了头,阖宫之人只得皆罢宴饮之欢。 深宫寂寞,平日里本就无多少事可做,惟有吃酒看戏时方能热闹些许,偏如今连这一样乐趣都给弃了,宫妃们益发无聊,只好互相串门说话,以消遣早春的清寒时光。吴贵妃自贤妃抱养方嫔之子后便与元妃关系缓和了许多,这日看三公主学琴,几个音总也弹不好,想到皇帝曾赞元妃琴技阖宫第一,左近无事,便带了女儿来长信宫取经。 甫一进内殿,鼻端便嗅到细细的沉水香之味,只见一缕清淡香烟自鹤嘴炉中袅袅而出,旁边一位宫装美人低头坐着绣花,竟是淑妃。而元妃却立于书案之畔,两手各持一紫毫笔,挥腕萧然,不知在写着什么。宫妃相见,本应照着品级互相行礼才是,吴贵妃一见元妃此状,倒把礼节给忘了,凑到跟前去看字,见她右手写的是“一切诸法本,清净常湛然”,左手则写“报对从心起,苦乐非外缘太上洞玄往生灵宝救苦妙经”。 吴贵妃于这些神神叨叨的事物向无兴趣,见她凝神于书,倒不好打搅的,那厢淑妃已发现了她的到来,放下绷子笑道“姐姐也过来了”吴贵妃挑了挑眉“许你来,不许我来么”说着便坐了过去,顺道瞄了一眼她绣的花样,“你这花儿倒扎得俊俏。” 三公主却仍站在原地看元妃写字,见她双笔并下,如鹰飞鱼跃,流逸之极,且左手、右手所写偈语竟无一句重复,委实神奇,心下当即赞叹不已。一直看到元妃写罢,才道“贤德妃母抄的是哪段佛经我从前竟没听过的。” 她自生下来便体弱多病,常年卧床休养,吴贵妃崇信佛教,弄了一堆因果报应轮回之类的佛经与她奉颂,以此积攒功德,消灾灭祟。也只这两年身体好转,总算不必再镇日与佛经为伍,可自幼打的底子,令她所读的佛经数目倒也远远胜过了他人。偶尔遇上自己没读过的经文,总是好奇。 然而元妃淡淡的扫了她一眼,自将写好的经文交予宫女收起来“道经。” 自古佛道二家相看两厌,误将道经做佛经,暴露出自己无知都是小事,更是触了元妃的霉头。三公主的脸霎时红霞遍布,低着嗓子“哦”了一声,正待道歉,元妃却已过去了。那厢吴贵妃与淑妃却已经聊到了贤妃身上“镇日张口闭口就是她家皇儿长、她家皇儿短的,三两句都绕不开她家皇儿,每回去给太后请安都要故意抱着五皇子给阖宫女人显摆一回,逼着姐妹们夸五皇子长得最像皇上哼,长眼睛的哪个看不出来五皇子长得像他亲娘” 淑妃夹起一块点心咬了半口,抿了抿嘴,才道“贤妃姐姐乍得娇儿,难免疼爱些。” 吴贵妃把脸一扭,嘲笑道“你倒是会打太极,跟谁没有皇子傍身似的,偏她幸的那样儿难怪上头还有姑妈给撑腰,这么多年皇上也不爱搭理她的。” 淑妃顿了顿,她诞有二皇子,又是名门之后,即便盛宠稀薄,然自问已是终身有靠。吴贵妃素来圣眷颇浓,膝下有四皇子与三公主,儿女双全,更是底气十足。然而在场三妃里,贤德妃虽也是荣国公的孙女,自入侍帝闱以来亦是长盛难衰,却从未有过身孕。吴贵妃如此说话,到底是兴头上来口没遮拦,还是有意刺贤德妃一下,她还得好生琢磨一番再作答。 三公主却知道自家母妃只是说得太急忘了形,并无讽刺贤德妃的意思,忙不好意思的向元妃赔笑道“这阵子怎不见长乐县君来宫里了上回在贤德妃母这里与她说过一回话,心里总是想她,她帕子上绣的白海棠诗可真真精致。” “贤德妃敬给老圣人的屏风绣工便是精妙绝伦,想来是家学渊博。”淑妃连忙借机岔开话题。 “那是她自个儿琢磨的,倒与我无关。”听她们提到黛玉,元瑶终于不复漠然之状,微微一笑道,“近来荣国公夫人精神欠佳,她自然要时时承欢身前,倒累三公主惦记。” 将手中线香轻轻插入香炉之中,黛玉合手瞑目,默默祝祷着。直到鸳鸯站在殿外叫了一声,才慢慢的起身往外走。鸳鸯笑道“姑娘都求了些什么老太太走了也不知道。我叫了几声,姑娘都没听见的。”黛玉道“不过就是那些家常事,说了只怕惹你发笑。” 往年黛玉不是没有随贾母出门敬过香,只是素不留意那些鬼神仙佛之事,对宫观深幽处的花木园林倒更关心些,今日这般认真之态还是头一回现出。鸳鸯微觉诧异,随口问了问,见黛玉无意作答,便也不再追根问底,只道“老太太想是已到了前面的大雄宝殿,林姑娘,咱们可得走快些。” 黛玉微微颔首,赦生才走了几天的功夫,她已觉得心里空得紧,从前还有宝玉常来说话谈心,被她自觉疏远后,元宵节一过又蒙头攻书预备二月的会试,也无暇来潇湘馆,其他姐妹们也无多少话可讲,至多谈笑一阵也就散了。是以她近乎本能的寻求亲情的温暖,长日里倒有大半时间赖在贾母处不走,陪着外祖母说话、听戏,给她念书,或是坐在她身边悄不作声的绣花。老年人最喜享子孙绕膝之乐,黛玉又是她心尖尖上的外孙女,如今常来作伴,自然令贾母对她益发爱怜。前日里特特的不知从哪里让人翻出来一块汉时的古玉,婴儿的手掌大小,色润而红,幼圆可爱,要给黛玉。 黛玉待要推辞,贾母便说“你小名是黛玉,再与你块红玉,有绿有红,方是热闹好看的。”说着自己掌不住便笑了起来。黛玉也抿嘴而笑,这才收下。她现已贴身戴着赦生所赠的黛色美玉,倘若再在脖子上挂上一块,沉甸甸的不舒服不说,披金挂玉累累赘赘得也太不像样,故而仔细的编了络子,佩戴于纤腰之上。 她过去多次随贾母来庙里敬香,然而没有哪回如这回般虔诚。她素日于神佛上的虔心有限,可果真心有所系之时,便自然而然的想寻点依托出来,是以适才在观音大士像前一拜便出了神,若非鸳鸯来唤,怕是就要痴怔到底了,自己想想也是可笑可叹。可这也原与有用无用、有理无理无关,只是情之所至,便自然而然的去做了,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随鸳鸯赶去大雄宝殿时,贾母已拜完了佛,待黛玉也上前拜了几拜,便招手叫她近前来“这殿里的壁画是去年年末的时候新粉的,听说是花了千金请了顾实襄来画的,别处轻易比不过它。” “顾实襄的仕女图当世少有,画的壁画必是好的。可惜四妹妹犯困,宝姐姐热病复发,都不得来。她俩若是见了,指不定会有多欢喜呢。”黛玉说着,上前偎着贾母的一边手臂,祖孙二人慢慢的踱着步,一路细细的看了过去。只见天王魁梧凶悍,菩萨面庞秀美,佛祖宝相端庄,果然是各得奇妙。最令黛玉称奇的是几位散花天女,云髻高挽,丰肌雪骨,如玉莲足下踩的祥云飘飘摇摇,净秀冶丽的脸容,含情潋滟的双眼似笑非笑的凝视着下方的众生,衬以衣带当风、婀娜轻舞之状,似乎下一刻便要自画中飞出一般。 “顾实襄到底是顾实襄,满殿的神佛,倒还不及这几个美人画得别致。”贾母拄着拐棍笑道。 显然祖孙二人的审美观是颇一致的,黛玉也做如此想,听贾母如是品评,正要应和,目光忽与画上的一位天女目光相触,只见她拈花而笑,绣带披拂,手中所持之花也不知是何名色,只觉枝叶青翠披离、花光胭红清婉,其风逸云流之态,委实是可爱可怜之极。黛玉心中一动,不觉看住了。 一时贾母与黛玉凝神赏画,众丫鬟、婆子见她二人不动,便也屏息候着,偌大的佛殿里,静得连一丝声息也无,骤然一阵沙哑的歌声从佛像后转出,只见一名癞头和尚不知何时立在了那里,手指着黛玉且笑且唱 “姹紫嫣红不耐霜,繁华一霎过韶光弘一法师咏菊。” “蟪蛄宁识春与秋,金莲鞋子玉搔头弘一法师茶花女遗事演后感赋。” 黛玉长到如今,见过赦生的神出鬼没,也见过元妃与赦生的道魔相斗,这和尚如此诡异的阵仗便也没有吓住她,倒是下意识的挡在了贾母身边。贾母却知自己来敬香之前,家中早派人将庙里的一干和尚沙弥都撵去了禅房里候着。这和尚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躲在殿里,适才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竟无一人发现,必是个有本事的,当下和声笑道“这位师父看来倒是面生。”她常来这铁槛寺敬香,内中主持及几位掌事的高僧都还算面熟,故有是语,“师父这衲衣旧了,我年前才布施了寺里百件僧衣,师父不曾给自己领一套么”一壁说着,却拍了拍黛玉的手,以示安抚。 “身外之物,领会它作甚”癞头和尚道,双目炯炯的看向黛玉,“老夫人果真虔心布施僧伽,便将这女子舍了给我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8章 破梦 蓦地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个和尚大咧咧的往自家老太太、姑娘跟前一站,出其不意之下,贾府的众仆婢齐齐皆是一呆。之后见贾母与他攀谈,纵有心撵人,也显得不是时候,直到听到那花和尚竟敢讨黛玉去,登时炸开了锅“大胆” 年长之人于神佛之事颇为崇信,贾母也是本着此心方才好言好语的与这位直喇喇出现在女眷堆里的无礼僧人说话的,谁知他为人是如此不尊重,居然妄想着讨黛玉,饶是贾母和气惯了,此时也不由大怒“哪里来的混人给我拿出去” 众仆婢等的就是这句,当即一拥而上拉扯他。谁知和尚步伐飘忽,在人群里乱窜,不知怎地一堆人竟撵他不着,还冲着黛玉大喊“既已开悟,何必执迷,随我去吧随我去吧” 既已开悟,何必执迷黛玉被他当头棒喝,登时一怔。天女有所思的含笑眼眸,手中披离妩媚的仙草,似曾相识的梦幻之感 她陡然醒破,只觉得后心发凉,却是流了一身的冷汗,下意识的以心音唤道“赦生” 那头赦生很快回复“怎么” 他的声音自不可知的空间透来,似烈火之于冰窟,很快的驱离了她心中的恍惚与恐惧。黛玉正待将癞头和尚之事告知他,将将说出之际,又有些疑虑,只得定了心,胡乱拉了个借口出来“二月是我的生辰,你打算怎样贺我” 今岁堪堪便是黛玉的及笄之年了赦生沉默了,届时贾府必会为她操办及笄礼,可那是旁人的,与他无干,他该如何为心悦之人庆贺她的成年仪式,倒正是个该深思的问题。 “你自个儿好生想吧,回头要是不好,我可是不依的。”黛玉说罢便飞快的掐断了彼此的联系。那厢癞头和尚兀自疯疯癫癫的喊个不住,贾母给气得浑身打战“快快把这恶僧锁去衙门,问他个坑蒙拐骗、拐带妇女之罪” 早起凤姐身体不舒服,故而留下在府里休息,没有跟贾母与黛玉同来。此时骤然一乱,也没个主事的人,鸳鸯急急率领几个大丫鬟把贾母与黛玉护起来,又拉住一个婆子“快到外面把珍大爷叫来,叫他带几个有气力的小厮过来抓人,快些,别让这秃驴冲撞了老太太和林姑娘” 话刚说完,贾珍却已经进来了,两下碰在一起,鸳鸯还来不及说话,便见贾珍慌忙的向贾母喊道“老太太,凤姑娘不好了” 这一嗓子下去,满场寂静。那癞头和尚仰头狂笑一声,一闪、再闪,便不见了踪影。 是日,凤姐因连日劳累过度而小月,落下七月大的胎儿,伺候的婆子私下说,那是个手足面目已长全的男胎。 妇人小月,未嫁姑娘不便前去探望,故而黛玉虽心中挂念,却也不得登门看望,只得将赦生从前给自己搜罗来的各色名贵药物挑出一些使了紫鹃带两个婆子送去,待她们探病回来,才拉住人细细盘问。 “二奶奶还不能见人,是平儿接待的我们。统共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就来来回回来了三拨太医,一个个叹气摇头的,平儿的眼睛也肿着,看光景怕是”紫鹃叹了口气,生生的将“不好了”三字咽了下去,“那些人说二奶奶原是先天气血两亏的禀赋,这些年仗着年轻劳心劳力,生生的把底子给耗空了。她又好强、心气重,难免家常又要时时动气,更是伤了身。这回若是狠命将养时日,或许还能恢复几分,稍有不到之处,只怕日后”说着面色便是一红。 黛玉何等聪明,见她这欲言又止的含羞之状,便知她想说的是生育之事。凤姐之夫贾琏是荣国府的长房长孙,子嗣传承乃是第一等的大事,如何能不加倍重视偏凤姐嫁来这几年时候,什么样的大事都经过三番四次,独有这生育只经历过一回,生下的还是个女儿。若在别家,早夭张罗着纳妾蓄婢了,然而一则凤姐好妒,自问自己尚且能生,卧榻之旁便容不得他人酣睡;二则贾家与王家世代联姻,看着互为亲戚的面子上,凤姐与贾琏又年轻,日后的日子还长,也不好逼勒太过;三则凤姐未雨绸缪,早早的将自己的心腹丫鬟平儿充为贾琏的通房丫鬟,堵住了悠悠众口,她又深得贾母疼爱,才容她拖着贾琏过了这些年。前些日子好容易有了喜信,宁荣二府上下,乃至王家,多少眼睛都盯在了她的肚子上可这一胎偏偏就掉了,掉了的还是个差三月便生下来的儿子,还因为这一滑胎,以后她在生育上几乎是绝了可能 其实凤姐的劳损伤身,黛玉自问也有三分自己的罪过。年前凤姐自告奋勇帮她协理春祭之事,只看着她的肚子,纵她再信誓旦旦的说自己身体强健,黛玉也不敢真的累着她。姑苏林氏人丁单薄,却亦是传承百年的书香世家,行事自然自有一套礼仪规矩。步步照着规矩走,过于繁琐、不适用的酌情删改,交给下人去做便是。凤姐一过来,便备好了好茶好菜招待着,休息一趟走人即可。 偏她好胜逞强,硬是里里外外的转了一圈,又将林家的大小管事叫在一起申斥了一番,立下若干规矩,只道“你们县君面软心慈,我这个做嫂子的却是不怕得罪人的统共你们家就这么一个主子,好好的伺候着,日后自有你们的造化,如果敢窝三挑四、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们县君纵不说话,我的眼睛却揉不得沙子”接着将适才巡视时找出的若干错处一一摆出来,打的打训的训,唬得下人无人不惧,若非黛玉私下嘱咐林渊家的将表现出众的并那素日无错者再好生奖赏一番,怕是林家连个年都过不好了。 黛玉本意是想让她好生休息半日,结果如此一来,下人固然两股战战,凤姐又何尝松快过一刻功夫更罔论回荣国府之后,又有大大小小的事务劈头盖脸的压来 这回,贾琏若是再往家里一个又一个的添新人,凤姐自己纵有浑身的本事,于荣国府有泼天的功劳苦劳,于情于理,都拦不住了吧。 这般想着,黛玉只觉心下一凉,眼眶微热,已然落了泪。 此夜,她翻来覆去,只觉心头沉甸甸的哽噎得厉害,总也睡不着。时交三更方才朦朦胧胧的有了睡意,却被断断续续忽远忽近的木鱼声紧紧的缠住。她曾被赦生的口哨扰过清梦,可赦生的口哨声令她欢喜,这木鱼之音只令她直觉的怵栗。她被它拖入了深沉的噩梦,分不清自己梦见了什么,只记得自己醒破之时最后一眼所见,繁花凋零,红销香残,零落成泥。 她霍然坐起,在冰凉而昏暗的光线中惊魂未定的喘息着,良久,才后知后觉的擦去额上涔涔的冷汗。 那和尚有古怪。她镇定了下来,告诉自己。赦生身在远地,又有自己的事业要忙,不便拿这事来让他分心。大姐姐她当年的本事便在赦生之上,后来黛玉也曾旁敲侧击的问过赦生,后者心不甘情不愿的承认百年之内自己尚不是她的对手。虽然一度得了奇怪的病症,然以近日情形观之,她的身体已然康复。 对,还有大姐姐。 同一方天地下,冷月朗照,星汉灿烂,瀚海万里如银。 赦生枕着手臂躺在黄沙上,又一次的思念起了自家雷狼兽小山一般的躯体,蓬松而又柔软的雪白皮毛。只要往上面一靠,整只魔的身体都会陷进去,美妙得无法形容。身怀常年生活于冰原之地的鬼族之血统的赦生并不惧怕寒冷,可同样不排斥这份可亲的温暖感受。可雷狼兽卡在了异度世界里,好在有黛玉相伴,生活并无缺憾,反而更觉圆满。 极目所见,上空星河如海,周遭寒风习习,卷起沙动如连绵的水波,令他想起与黛玉初次闹翻的那个夜晚,亦是月色清泷,船舷边映出濛濛而变幻的江波水光。彼时黛玉深夜无眠,便起身弹琴,也是那清寂而琅然的琴音,开启了他对这名纤弱少女紧锁的心扉深处所藏世界的好奇。 那首清扬而婉丽的淡黄柳,也因之而深深铭刻于心间。想来魔生漫漫,也永无可能忘却了。 少年一时陷入了深沉的回忆中,不觉按着记忆中的曲调吹起了口哨。清脆的声音在寂寂夜色之中煞是响亮,佶屈波折的翱翔于风声里、沙丘上、一只又一只骆驼浓密的睫毛间。也不知回荡了多少圈,不远处的帐篷里忽然有人用力掀开门帘,赦生扭头看去,见那里探出一张因睡眠未足而焦躁不已的脸,胡子拉碴,张着两只血丝遍布的眼睛,神态呆滞,表情悲愤的控诉“爷求你别再吹了,别人唱曲儿要钱爷你吹口哨要命啊” 赦生不言不语,只盯着他看,那人忽然一个激灵,脸上睡意稍退,头脑清醒了些许,忙不迭的缩回脑袋“是我多嘴是我多嘴,这俩耳朵怎么这么多事我这就把它们堵上爷你继续哈哈” 赦生扳回脑袋,不再继续吹口哨,而是默然的望着星空,褐瞳深处一派苍莽的沉静。 黛玉的笄礼,送她什么好呢对了,此物她必定喜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9章 化仪 “古怪的和尚梦里的木鱼声”元瑶双眉飞快的一皱。修行莫测,又一心想渡走黛玉,如何两者条件的和尚,她只能想到一人。 空空大士,书中为数不多有名有姓有情节的神仙之一。她因是修道之人,对内中的仙家之事尤为注意,自然印象也尤为深刻。此君与渺渺真人致力于度脱世间痴男怨女,只不过渺渺真人度的是甄士隐、柳湘莲等男子,而这空空大士则试图接引甄英莲、黛玉等女子,又曾给过宝钗克制生来热毒的冷香丸的药引。以结果而论,除贾瑞之外,渺渺真人所度男子无不一点即透、悬崖撒手,反倒是空空大士所接引的女子却无一能脱樊笼,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世事伦常,对女子的束缚总是较男子深重的缘故。 这空空大士于黛玉幼时已度过她一回,如何又来了话说回来,这一上来就讨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做布施的生猛架势,拐子都不带这样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想来家里这回着实给这位比花和尚还要坦荡的大士吓了个不轻。 这般想着,见黛玉神情忧虑的盯着自己瞧,元瑶忙舒展双眉,淡淡道“赦生与你的匕首可还在” 黛玉摸了摸鬓边的明珠小簪,轻轻点头。 “那便无甚好担忧的。”元瑶思来想去,总是黛玉观天女画像时的片刻省悟,方才是引来空空大士的关键,“那匕首是高人所炼,威力强横,你这些日子将它取出随身携带,那和尚近身不得,时日一久,必是会走的。”空空大士兴冲冲而来,待察觉好容易灵光通明的黛玉又重新为那三毒魔念所侵缠,自然会失望而归。 只是如此黛玉面现愕然,元瑶见状笑道“怎了若是嫌这法子太轻巧,你这便通知赦生回来,保准杀得天日无光,到时可有好一番热闹可瞧的。或是我自带了冰魄玄黄枪寻那和尚去。自古佛道、佛魔两难容,拐人拐到两个对家里来,这和尚忒也没眼色” “这有什么好顽的若不是为着轻巧,我怎会专程来请教大姐姐大姐姐偏也打趣我。”黛玉极轻极缓的舒了口气,没好气的道。元瑶却又道“待赦生回来,通知他来见我。” 黛玉霍然抬眸,对上元瑶似笑非笑的眼睛,心头登时便是一跳,雪玉也似的耳根立时红了。果然元瑶轻笑道“你二人的婚事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也是时候好生商议一番了。” 被她调侃打趣的目光盯得几乎无地自容,黛玉窘得两颊飞红,捂住脸说“大姐姐就会拿我寻开心。” 见她恼了,元瑶才敛起笑容,侧身去拨弄花几上搁着的一盆水仙花。黛玉平复了半晌,才等到面上红潮褪去,记起凤姐之事,当即讲给元瑶听“素日像是铁打的人,如今一躺下去就再没能起来,委实可叹。她只有巧姐一女,如今伤了身子,琏二哥又是个最浮浪不过的人,日后怕是有的气受呢。”略一迟疑,又问,“当初大姐姐教给我的炼气之法” “不可。”元瑶断然道,她教给黛玉的本就是参王紫云所传的草木修行之法,黛玉乃是绛珠仙草托生,自然对症,王熙凤拿去练个什么劲何况王熙凤哪里是那块修行练气的材料“你禀赋静僻,沉得下心。她却不然,嗜欲逞强,不知餍足,殊不知这世道本就非她所能有的,连这点淑真之性也无,如何练得本非清净人,纵有清净方也难救。” 黛玉眼圈一红“连大姐姐也没法子了吗” 元瑶拈住一脉纤细的花茎“这世间的女子,哪个不是这么着过来的若我个个要助,岂不先把自己忙死了。” 可不是么,凤姐只是无子、伤身,可照样是锦衣玉食的享受着,金陵王家的小姐,荣国府的媳妇,出了门谁敢不高看她一眼若凤姐便算的是可怜,那贫家小户衣食尚且不周的女子,上抚公婆,下育儿孙,又要承应着自家丈夫,益发的连活也活不下去了。 “果真,便只能如此了”黛玉沉吟良久,自从肺腑间极深的叹出了一口气,眸底有着烟水寒鸦般极轻极淡的失望与落寞。 “所以,这个世道,我丁点也喜欢不起来。”元瑶稍稍用力即掐断了那脆弱的花茎,将那柔艳淡纤的水仙花凑近鼻端嗅了嗅,雪净的玉容之上即浮出鲜明的厌恶之色,手一扬,便将花儿扔进了漱盂之中。 轻细的坠落之声冷若落雪,黛玉只觉自己因赦生而起的满腔欢喜快要被凉透了,与元瑶对坐无言半晌,才勉强逼出一丝笑影来“凤丫头这一倒,府里失了掌事之人,二舅母独立支撑难免精力不济,便让大嫂子、三丫头来掌管,又特特的央了宝姐姐协理。这阵子三个人忙得早晚不停,好似一辈子的热闹都要消尽了。” 稍微坐了片刻,黛玉即辞别元妃回了大观园,才知道探春新官上任三把火,就她离开的这半日功夫,已办下了数件兴利除弊之事,只谈与大观园有关的,头一遭便蠲了姐妹们每月名为脂粉钱实则从来都从来都没见过影儿的那不知被底下人用在了哪里的二两银子,次一项却远比头一件高明十数倍,却是将大观园能生发利息的各处包与能干的婆子照管,除上交各房的份例之外,还认领了园中的各项使费,末了自己还有利可赚。此项章令一出,整个大观园都沉浸在皆大欢喜的气氛之中,虽然爷们上家学每年惯例的八两点心钱也被探春一并罢黜,然而那是贾环该担忧之事,宝玉早脱离了家学而被贾政天天拎到身前耳提面命,贾兰作为长孙也被带去旁听,早已与这桩小小的利钱无干了。 说到宝玉,年关甫过,他又立即进入了阿鼻地狱似的攻读苦学之中,原因无他,二月便是会试之时,此时不玩命更待何时对于自己苦难的生活,宝玉本着天性之中的敦厚温柔,早已养成了扛不住便躺平任的思维惯性,这回不待严父催促,便自觉地捧出墨卷主动去寻贾政,倒令待他向来严苛的贾政不知所措之余,生出了些许诡异的“吾儿长大成人”式的欣慰感来。而有自家二爷参加会试这件天大的大事摆在前,黛玉的及笄礼便预备得有些心不在焉了。 然名曰心不在焉,及笄礼是女儿家的大事之一,彼时掌事的凤姐又是个周全人,纵是有所分心,又能简慢到哪里正宾本拟在几位亲家太太中请一位来,不想前有赵侍郎之妻刘夫人因着自家女儿赵宜弗对黛玉的狂热爱慕而被一力撺掇着来自荐,后又有北静王太妃横插一脚要认黛玉做干女儿外带给干女儿的及笄礼添礼,起因不过是某回宫中叙话时如今正得宠的元妃无意中露出了因自家心爱的小表妹及笄礼寻不到身份隆重的亲眷做正宾而生出的苦恼。自此,正宾人选北静王太妃当仁不让,贾珍之妻尤氏为赞者,贾府的亲戚太太、林如海生前同年同窗的夫人、刘夫人并一干钦羡权势的小官之妻充为宾客。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北静王太妃年近五旬,依然生得容颜盈秀,肃容而颂之时,自有着端然庄严的气度。她亲手为黛玉这位新收的义女加笄、加钗、加冠、取字,仪容肃穆之极。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其曰化仪。” 众宾客互视一眼。凡女子取字,多用慧敏淑柔等赞美女德的字眼,或是用吉祥的词藻以作祝福之意,倒是甚少有磊落大气至此的。有位夫人轻声道“化仪,化仪弘基风化,仪范天下,看来太妃对长乐县君寄望甚深呐” 她想到的这一层,在场的夫人们大半想到了,却皆是大摇其头怎么能给女儿家用如此沉重的字眼取字呢,北静王太妃莫不是糊涂了 那些纷纭的议论,黛玉总没入耳。盛重华美的礼服将她簇拥得宛如迷眼繁花之上的一抹清云,神情端严,眸瞳清莹,恍若高天神女。 她终于捱到了这一天,可以以一名成年女子的名义立身于世。她将握紧掌心所可掌握的一切,去为自己、也为所有爱自己与自己所爱之人撑起一个怡然无忧的未来。 弘基风化,仪范天下,如此野心勃勃的字自然不是北静王太妃所能想到给一个年方及笄的孤弱少女取的,即使她身为王太妃,已登临了世间女子所钦羡不已的高峰。“化仪”二字明为北静王太妃所起,实则出自另一位女子之手。 那日,元瑶墨笔纵横淋漓,于纸上写下磅礴恢弘的两个大字“黛玉,有我在、有赦生在,你注定将成为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活得恣意无忧的女子。你敢不敢再做个往古来今独一无二的女人,为普天之下困于暗夜之中劳劳碌碌而不得解脱的女子们做一醒梦棒喝” “我能做什么”黛玉茫然的问。 元瑶不答,只回以深凝一笑“闭门拥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自娱,不过是锦衣夜行,有何趣味弘基风化,仪范天下,我将化仪送你为字,你可接得住” 黛玉震了震,见她目光濯濯的望来,凤姐憔悴的脸、赵姨娘怨毒的眼、宫妃们光鲜却空黯的面容一一自眼前划过,心间一念悠悠落定,她亦执笔,蘸墨,在“化仪”之上重重的添上“林”字,抬眼嫣然一笑“大姐姐莫要小觑了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0章 绒毛控的浪漫 会试不比先前的院试、乡试,考院之中云集了天下士子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出类拔萃者,宝玉再是自负,也知道紧张。何况此番若是不能一举中榜,便得再等三年再考,若是再不成,还得再等三年。若换成旁人,能于短短一年间迅速由连四书都没能背全的生手而连过院试、乡试,且文章突飞猛进,每回考试所做出的文章较之上回皆不可同日而语,早就做梦都要笑醒了。可于宝玉而言,如今的日子多过一天于他而言都是磨难,哪里还敢再拖上三年这回的会试,在贾府中其他人来讲是趁热打铁、姑且一战,在他却着实乃是背水一战,若是落了榜 只要稍稍一想那时的日子,宝玉都觉得天日无光。故而会试的几天里,他当真是熬尽心血、绞尽脑汁的闷头去做文章。苦心竭能、劳心劳力之下,好容易熬到考完,他几乎是耷拉着眼皮、拖着步子出了考院,行尸走肉一般的上了车,回到怡红院后倒在床上足足昏睡了一天。期间各路人马前来探视的动静,都没能把他吵醒。直到次日午后,腹中饿到不行,方才爬下床来黄着脸找东西吃。 袭人早叫大观园里的小厨房给宝玉备好了细粥,听说是宝玉要,掌管厨下的柳嫂子哪里敢不尽心当即使尽浑身解数一天三顿的做了精巧细粥,做好后装盒,干干净净的让女儿柳五儿亲自送了来。有心叫宝玉起来吃,只是见他一味昏睡,太医来把过脉,又只是说累到过了,只需将睡眠补足、饮食温养即可,故而空自心疼,却也不敢当真便叫醒他。如是数番,直到这回柳嫂子做了燕窝粥,以蘑菇汤、鸡汤、火腿汤三味精心调和而成,味极嘉美,且又滋补,袭人愁眉不展的叫柳五儿放下,谁知这厢宝玉居然闻着味儿睁了眼,一群丫鬟都围上来欢喜的念佛,七嘴八舌的说着话,宝玉哪句都没顾得上接,只有气无力的喊道“饿得狠” 晴雯“扑哧”一笑“人家饶担心得紧,他自己却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袭人忙说“你别淘汰他,快拿了粥来打发他喝是正经。”晴雯嘴上如此说,却早把粥端了过来。那燕窝粥此刻凉得正温,宝玉一气喝了两碗,又将几碟小菜、一碟点心都吃得干干净净,混混沌沌的闭眼养了会儿神,面色方才好看了些。 晴雯与秋纹自去收拾碗碟,袭人和麝月则服侍着他穿衣、洗漱,因又道“二爷睡着的时候,老太太、大太太、太太、大奶奶、宝姑娘、史姑娘、林姑娘还有咱们家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都来看过,二奶奶和东府大奶奶也使了人来问了,叫二爷好生歇着,虽说仕途经济是男子立身的根本,可也别用心太过,咱们这样的人家哪儿还指望着它吃饭不成二爷也忒拼命了” “可不是么,我可不想再来这么一回了。”宝玉苦笑着,发了半晌呆,忽然一跃而起,“林妹妹的笄礼就在昨儿,我竟错过去了罪过罪过” “二爷都乏成那个样儿了,自然是要先顾着自己的身子,再说你人虽没去,礼我们可是早早的就送过去了。”袭人说。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宝玉急道,“笄礼乃是女儿家生来所经历的头一遭大事,可一不可再的,我这不过是件小之又小的不值一提的小事,因小失大,蠢材才会做这样的事不行,我得去给林妹妹赔罪去” 说头一句时还坐在床边,待末一个字出口,身子已然奔出了门,急得袭人拿着斗篷在后面赶“我的爷,好歹穿严实了再走”宝玉忙住了脚,待她给自己将斗篷围好,又一溜烟的跑了。 潇湘馆中此时却是一片繁忙之象。黛玉坐在榻上,看大小丫鬟抱着大堆的盒子、匣子、锦袱你来我往的收拾,见到宝玉来便是一笑“你醒了去蟾宫折一趟桂可真是辛苦,生生的把人给累到睡不醒,可把外祖母和舅妈唬得一跳。我今儿看你气色倒是缓过来了,快自己坐,我这儿挤,快找不到下脚的地方了。”又叫道,“紫鹃倒茶。” 宝玉自幼便与黛玉亲近异常,待稍懂人事之时,又有小厮拿那些才子佳人的风月文墨来逗他。他以文比人,见家中家外所见闺秀无一能及黛玉者,不由便动了心思。只是黛玉大约因为年纪渐长的缘故有意与他避嫌,每每对他不假辞色,虽则他一片痴心,只要她喜则他喜,她忧则他忧,鉴于黛玉近年来几无抱屈落泪之时,他自是开心不已。可见她对自己一味保持距离,正颜厉色之状,心里也难免失落。此刻见她破天荒的对自己和颜悦色了一回,他登时受宠若惊起来“什么蟾宫折桂不过是老爷看得紧,又有大姐姐的叮嘱,横竖交了差也就完了。倒是昨儿昏了头,居然混过了林妹妹的大礼,我得给你赔礼。” “心意到了就行,原也不在早在晚。若是为了我的事累到了你,再让外祖母和舅妈担心,岂不显得是我作孽也不成道理。”黛玉笑道,“扇子、香坠之类捡出那尤为精致的留下我们自用,剩下的收好,回头送人要用到的。余下的好生归置到一起,列好单子,下午那头人来一起送了去。”后一段话却是给丫鬟们说的。 宝玉道“你是在收拾昨儿收的礼” “事先原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还有十几家人走不开、只送了礼来的,倒摞了半屋子。我这里屋舍原就不大,哪里有空地方好搁它们的少不得好生收拾收拾,家常得用的留下使,寻常走礼时用得着的留几分,剩下粗苯的全部送回宅子里搁着去。”黛玉道。她在京中私产不少,在贾府寄居本就是傍贾母这位女性长辈而居,论理林家已无人,身为林家嫡支嫡女,及笄后的她便可名正言顺的掌家,若是硬要脱离贾府回林家宅邸居住,礼法上也没有什么说不通的。 宝玉却未想到这一层,只是隐约觉得成礼之后的黛玉言语间的腼腆羞涩之意较之从前少了几分,然而眼见那各式各样的奇巧钗钿、萤淡脂粉、新鲜绫罗摞了满地,登时眼睛都挪不开了,哪里还能再往深去想当下蹲在地上帮着小丫头们一起收拾,只道“这些人倒有趣,也只有林妹妹配得上这些精致的物件。” “在你眼里,我还有什么配不上的这话若是传出去,叫旁人听了,没得说我轻狂。”黛玉素知宝玉痴性,原是生来便爱这些精巧玲珑美丽之物,见他历尽科考磋磨居然还其志未改,不免一笑,“再者这些人送礼哪里是送给我的分明是送给贤德妃宠爱的表妹、北静王太妃的干女儿、当今钦封的长乐县君的,和我半点干系都没有。” 宝玉正拿着一支翠微玉叶垂珠步摇爱不释手的把玩,闻言忙放下步摇道“你见事总是如此,虽说看得明白,可太明白了也只是徒然自苦”还想再说几句,可唯恐说得逾了分寸又唐突了她。她好容易如今对自己又亲近回了几分,若是一恼之下又冷了去,他简直不该如何自处才好。 他的一番话原是发自肺腑,黛玉感他真情,哪里会恼便是素日的着恼,也有大半是出自自己的心病,并非全是恼他的缘故。只是此刻见他真情流露,她倒是不好接的,便指向搁在地上中央的一口大箱子“那是什么” 紫鹃扭头看了一眼,蹲下身瞧了瞧上面的签子“这是林家的人送上的,大伙儿还没来得及打开看,也不知道是什么,瞧着就分量不轻,才往里搬时可费了不少力气呢。”说着将箱子打开,待看清内中之物,不由惊讶出声。黛玉与宝玉当即走近前,见里面满满当当的尽是皮子,瞧着也不像狐皮柔细、也不似貂皮轻软,只是清一色的雪白不见半点杂色,被日光一映便如冰雪洗过,一望便知是稀奇之物。 黛玉微一沉吟“把礼单拿与我瞧。”雪雁忙找了林家的礼单出来,宝玉凑到跟前看时,见尽是玩器、绸缎、首饰等女儿家喜爱之物,独有一样画风格外的与众不同“雪狼皮十张这竟是狼皮原来这世上居然还有狼是一色雪白的” 狼有灰、褐、黄诸色,可纯白之狼却是甚少现世,除却深山猎户偶有遇见,似宝玉这等贵家子便是闻所未闻。黛玉本也当是如此,无奈搭上一个爱狼如痴的赦生,隔三差五总要把他那头“皮毛色泽如雪触之如绵、扑食猎物时凶悍无匹、居家旅行还可当床睡当被盖当暖炉靠、头上还有两只角”的雷狼给心爱的姑娘显摆几句,自然是见怪不怪。 这一大箱的雪狼皮究竟是何人所赠,一猜便知。大抵赦生的思维,也不管于一名弱质纤纤的大家闺秀而言狼皮是有多么的不合气质,只想着自己的心爱之人倘使能够围着自己同样心爱的狼皮,便与两人近在咫尺相依相偎无异。 古来文人雅士倘使分隔天涯两端,常会长望天际皓月,留下那“天涯共此时”的佳句;或是对花寄情,设想绮窗前的伊人是否也在望着那一枝艳色寒梅思念着自己。如今赦生以狼皮传达情意,倒也没有什么不对。毕竟 此乃绒毛控特有的浪漫。 不知何故,宝玉总觉得黛玉面上有一霎时掠过了淡淡异样的神情,似是忍俊不禁而笑却又于将笑未笑之际强自忍住,可两颊依旧生出淡胭的晕,便如为那破晓霞色轻轻点染的明珠秀玉,殊艳不可方物。 他看在眼里,不觉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1章 错轨 惊蛰未至,梨花未露,芭蕉冷翠,竹影婆娑于茜纱窗之外,投下一室柔而凉的光影。宝玉不知自己呆了多久,兴许是片刻,兴许是一刹,也许是一生之久,直到紫鹃的声音将他自痴想里唤醒“锦乡侯府才来了人递帖子,说是他们家三姑娘要办诗会,请姑娘赏光过去呢。” 黛玉接过请柬看了“来的人用那上等封儿打赏,跟她们说三姐姐的雅集,我怎可不去必是要早早赶过去的。你们这趟差事辛苦,留着喝茶。” 紫鹃答应着便出去了。宝玉素知锦乡侯与宁荣二府乃是世交,只是自贾代化、贾代善两位老国公相继去后,子孙日渐骄奢,锦乡侯家却是清谨守正,两家作风既相隔天南海北,相交之间便渐露出疏远的光景来。这一代的大公子韩奇平素与两府有所往来,但也仅止于点头之交,听说他家的女孩子亦是出类拔萃,奈何两家那点寡淡的交情,尚不足以让宝玉一个男子与深闺小姐相见,宝玉心中纵有遗憾,也只能徒呼奈何。谁曾想黛玉倒先不声不响的与韩家姑娘有了交情 黛玉吩咐罢,见宝玉呆坐出神,道“别呆想了,是去年在赵府文会上认识的,她家家教甚严,她和她家小妹妹虽于诗词上天分皆是寻常,可那一笔气象端严的好字怕是还要胜出探丫头一筹呢。” 宝玉不禁点头赞叹,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这些往来人情往年不是都由凤姐姐打理的吗” “她倒是想不摞开手呢,可她现下那个身子,哪里还能操半分心”黛玉叹道,“如今大小事务都挪给了大嫂子、三丫头和宝姐姐她们管着,她们手生,我也不好再拿自己的事噔叨她们,索性便回明了外祖母,以后我的一应事务,无拘大小,尽数转来潇湘馆由我自理。你只看着我这儿这会子乱得紧,却不知隔几天林家的账目送来,那时才是大乱特乱的时候呢。”说着想起一事,向雪雁道,“方才那箱皮子挑小的做个坐褥出来给我,其余的好生收着,别和别的混了。” 紫鹃听到奇道“姑娘素来不是嫌这些皮啊貂啊的气味不好,不是冷得狠了轻易不肯上身的吗况且天气眼瞅着越来越暖和,纵咱们屋子阴,也用不了多久啊” 黛玉轻轻一啐“我便是想要,你还要嚼舌根” 紫鹃笑出了声“不敢、不敢” 见黛玉絮絮的说着,比之昔日凤姐理家时正颜厉色的威严之状,自另有一番轻描淡写举重若轻的从容,宝玉心里忽然有些发闷,似乎有什么改变于不经意之时已然发生,偏生他自己却一无所觉,只呆呆的守在那纯然而烂漫的原地。 他摇了摇头,眼见潇湘馆的人各有各的事要忙,没空照应自己,只得闷闷不乐的回去。想到杏榜放榜在四月,可殿试也在四月,家里断不容他一路嬉游到放榜再重新温书,算来算去,至多到三月初,他的好日子便要结束。然而素日忙惯了,陡然一闲下来反而心慌,黛玉忙于梳理林家的家事,李纨、探春与宝钗也要打理荣国府的事务,姐妹们各有各的事去做,那海棠诗社也不必指望有人作兴了。出门喝酒取乐他自被逼科考后便与旧时的那一班狐朋狗友疏于联系,此时忽然要凑了去也觉没趣,新结识的那一拨文章朋友又着实板正得令他望而生畏,和他们说话还不如窝在怡红院发呆有趣 百般无聊之下,终觉无事可做,宝玉也不唤丫鬟磨墨,自己磨了墨、铺了纸,提笔半空出了半晌神,终于在写下了“顽石疏”三字,想了想终觉太过文气,当即勾掉,改为了“霸天游香记”,又于其后缀上了自己胡诌的名号,“顽石翁”。 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贾宝玉,这位金陵贾氏出身的小公子,锦绣雕梁丛中养出的纨绔,祖宗寄望振兴家族之人,就这么玩票也似的稀里糊涂的踏上了他那“不务正业游戏笔墨”之路。不管时人对他褒贬如何,总之顽石翁的名字就以这种与“正统严肃”全然无缘的方式而被牢牢的印上了史册,再也抹之不去。 自然,彼时彼刻,从不知自己开启了历史新篇章的宝玉只浑然不觉的写道“霸天者,不知来历,不知容貌,身世籍贯皆不可考,惟于江湖之上、桑野之间声名鹊起,世人羡其勇力过人,独不知其一脉痴情,犹胜于勇武者” “痴情种子”黄霸天同学此时正陷于又一次的红粉关中。生意往来,商谈间难免便和桃色挂了钩。赦生头一回跑商时便碰见过不少麻烦,小到召妓,中至赠美人,大及见他年少有为,便要把那不知道是亲生还是外九路认来的义女嫁与他招婿的。更不提那些女子一见了他的模样,便似苍蝇叮血般不要命的缠上来,若非赦生懒怠杀如此弱小的生物,真想一个魔气外放将一众女人碾成齑粉了账。 吸取了头一回的教训,此番赦生会见生意伙伴前,头一遭办的事就是换造型 身长八尺,躯体庞伟,面似渥丹,眼若铜铃,虬髯怒张,吐字宛若霹雷,成功的让侍酒的俏丽丫鬟一见他张嘴便“妖怪要吃人”地一声娇啼,翻白眼晕了过去。 生意伙伴怎、怎么和传说中的绝色美少年画风如此不、不一样 赦生还是这幅模样方便。 接下来,在胆裂的生意伙伴抖若筛糠的颤音里,赦生满意的大敲特敲了一番竹杠,赚得盆满钵丰。 然而美人计既为数千年智慧的集大成之所在,便注定是不会为商贾们所轻易放弃的。于是此时此刻,但见窗外花香鸟语、柳明莺脆,皆缠绵不过姑娘们柔婉欲流的眼波。经过特殊调教的姑娘敬业程度果然非寻常家蓄的婢女可比,只见那名粉衫纤纤的美女伴着丝竹之音柔柔的起舞,葱绿的裙角下微露三寸金莲之余,还不忘朝着座中的客人们娇羞的盼去,一人一眼,连造型神似被扔进红漆桶里滚了三滚版张飞的赦生都没落下,雨露均沾得很。另一个红衣女郎怀抱琵琶信手弹拨着,歌喉婉转,嗓音细嫩,委实是醉人得紧。 赦生带来的大汉们一个个看得是眉飞色舞,摇头晃脑。独有两人视而不见赦生自顾吃酒,从前因他年纪尚小,螣邪郎总不许他喝酒,好容易来了这边无人管束,可这里的酒气味淡薄,总不如魔界美酒来得浓烈,倒是香得紧,喝十坛也不会醉;另一个则是柳湘莲,他是在京中锦绣丛中混惯了的,自己便是风月行家,司空见惯之下难免粉色如土,相较之下,倒是这益州美食让他更感兴趣。毕竟比起串戏扮小旦,作为一名世家子弟,柳湘莲有个更加不足为外人道的嗜好烧菜,还是亲自下厨的那种。 待会散了,得想法子管这酒楼的厨子把菜谱讨来。柳湘莲暗暗在心底筹划。 “这天下美女出苏杭,苏杭美女不如扬,这环翠、倚红两位姑娘都是区区从扬州买来的调教好的清倌人,不但模样好,性情好,床笫之间也是功夫了得”益州商人史思晷摇头晃脑的说着,正逢那红衣美人眉目含情的斜睨了他一眼,登时眼睛直了,压低声音靠向赦生,暧昧一笑,“而且还没有给男人碰过一指头。” 他故意停顿了一息时间,等待这传闻中粗野无文没见过多少锦绣世面的塞外汉子黄舍生上钩,谁知后者只抬起一只手长长的打了个百无聊赖的哈欠,见他一动不动的等着,眉宇间便有几分不解“有话” 等等,这反应怎么不按剧本走还未等史思晷会意过来,便见那黄舍生已然面现不耐“说” 他这一声低吼,虽非刻意立威,浑厚的声线已然如雷霆一般震得桌上的碗碟嗡嗡作响。正自弹唱的倚红手下一抖,登时曲子错了几拍、唱腔也走了调,舞得正婀娜的环翠险些拐了脚她二人离得不算近,尚且如此,那史思晷几乎贴到了赦生耳畔,更是只觉一记重锣在耳朵眼里刺啦啦的炸响,险些没给震出血来。 好在做到他这个级别的生意人,哪个不能忍人所不能忍这黄舍生手里攥着的皮货和美玉可是自鞑靼与回疆运来的好物,不知有多少人盯上了他手里的货物,挤破了脑袋想要和他搭上线而不得,史思晷好容易请动了这尊大佛,又怎会和送上门来的钱过不去当即把身子往后一靠,待耳鸣声稍解,便满脸堆笑的道“黄兄在外劳碌辛苦,没几个伺候的人跟着怎么行小弟今儿便做主,将这环翠和倚红送给黄兄如何” 赦生生平最厌这等正路不走、专玩弄小巧、以隐私诡计谋夺利益之人,何况他长到现在,旁的没见过,美人还真是见到双眼麻木。异度魔界向来不乏美人,环肥燕瘦,端的是各尽其妙,像婀娜如魔族镜中花,美艳如邪族玉蟾宫,波涛汹涌如鬼族华颜无道,哪个不是绝色何况以上这三个魔界尤物加起来,在他心中亦不及黛玉的半分。世外仙姝在心,又怎会将史思晷引荐的两名庸脂俗粉放在眼里当即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不如何。” 史思晷的笑僵了僵“敢是黄兄眼界高,瞧不上她们两个不知黄老兄喜欢哪种女子做弟弟的一定给你弄来” 赦生面无表情的拉过一旁专心于食的柳湘莲“比他好看的。”费口舌自卖自夸了半晌,实则脸生得尚不及柳湘莲一个男人标致,这样的女人还好意思拿出手 他这样想着,却见史思晷在刹那的愣神后,居然酷似心领神会的一笑,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嗓门“原来黄老兄好的是这口” 柳湘莲筷子一顿。 这回轮到赦生发愣了,只听他笑得十分淫邪,说道“这就是老兄不懂行了,您放在心肝上的这位哥儿脸庞生的是出色,可这年纪咳,可就有些偏大了。”拍了拍胸脯,“老兄想要换换口味没问题包在老弟身上” 如此自寻死路而不自知的人,是怎么让他平平安安的活到现在的赦生悲悯的看了他一眼,又补充说“比他能打的。” 史思晷 “个擦”一声响,人在席上坐、锅从天上来的冷面郎君柳湘莲生生捏碎了手中的乌木筷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2章 挡箭牌与采花郎 只听“个擦”一声响,柳湘莲冷着脸把手中的乌木筷子捏成了两截。 前一刻尚滔滔不绝的史思晷顿时卡了壳。 早前见过柳湘莲跟人动手时的生猛情状的几个伙计连忙冲上去,二话不说抓胳膊的抓胳膊,抱腿的抱腿“柳爷柳二爷您是小的们的亲爷爷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别动手史大爷这细皮嫩肉的,二爷一拳头下去就破相了啊” 京中风俗,凡排行第一之人,总要降一格称作“二爷”,因为同为“大爷”的武大郎实在不是什么好与之并列的人物,倒是武二郎武松龙精虎猛,是条好汉,故而举凡“大爷”总喜欢被人称作“二爷”。然而这只是京中的讲究,外省人自不知情。柳湘莲本想捋袖子把那死鬼一顿胖揍,听到几个伙计明里暗里的把那家伙损得凄惨,心里的气倒先消了大半,只是面上依旧做不悦之态,冷飕飕的扫了史思晷一眼。 后者目瞪口呆,嗫嚅半晌,最后只好一擦冷汗,干笑着直打哈哈“吃菜、吃菜,哈哈哈哈哈哈” 是日,酒足饭饱之后,双方正式展开了生意洽谈。满头大汗的史思晷在柳湘莲堪比冰凌的眼刀压迫下连连让利而不自知,赦生的生意谈得意外的顺利爽快,赚得盆满钵丰的商团上上下下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之中,唯一不悦的大概只有柳湘莲了。 “我的清誉”柳湘莲板着一张冷冷的玉面,浑身上下散发着滚滚黑云。他平生最厌被人当做倡优之辈,若非如此,他何至于一怒之下暴打薛蟠而不得不远走他乡避祸明知如此,赦生还要拿他做挡箭牌,也想像薛大傻子那般讨打吗 等等,这个好像打不过 柳湘莲脸顿时黑了大半。 “是他误会。”赦生坦然得表里如一,不过经此一遭,确实令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既可以顺理成章的将对手送来的女人拒之门外,也能借机对对方造成思维上的震撼打击,一石二鸟,大妙大妙,“此法好用,以后你多担待。” 柳湘莲一口气卡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憋了半晌怒极反笑“你的意思是,以后这挡箭牌,我是当定了” 赦生摸摸腰间血玉环上黛玉亲手打的络子,也不知是在显摆还是在单纯陈述事实,总之语气直白得十分讨打“你无内可惧。” “咯吱”一声响,柳湘莲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 有红颜知己了不起呀 回去我就娶妻 一定要娶个绝色 又温柔又贤淑又会疼人 也天天来显摆、闪瞎你的狗眼 远在京中的黛玉可不知道赦生把自己的伙伴给气得七窍生烟的光荣事迹,行过及笄礼后的她已是成人,又是林家唯一名正言顺的掌家人,既已从贾母处接管了林家的账目、钥匙,在外又可独立交际,支撑门户,人们看待她的态度自与从前做深闺幼女时不同。 此番甄家奉旨从江南调回京中,甄家先是派了得脸仆妇来请安,之后甄家老太君也来了。两位老封君少女之时也是闺中密友,之后天南海北的相隔,经年后白头相见,其亲切稠密自不必说,说起已升仙的亲故好友,不免哭上一阵,再谈到少年时趣事,又不免笑上一会,论到各自的儿孙,自然又是各有各的骄傲卖弄之处。 贾母早唤来了宝玉、黛玉两个心头肉作陪。宝玉因会试将近,只坐了一会儿,便回去攻书去了,独留下黛玉陪着两个老人。甄家老太君戴上眼镜,握着黛玉的手看了半晌,叹道“这真是美人儿一般的模样。”心下则道,倒真有敏丫头的六分形容,余下四分,怕是随了她亲爹林姑爷了。 原来昔年贾家、甄家俱在金陵之时,甄家老太君也是常见贾敏的。因是贾母幼女,生得又是娉婷袅娜,不单是荣国公夫妇将她爱若掌珠,连甄家老太君也难免偏疼她一些。如今她们两个白头老妪尚在,反倒是贾敏早早的归入黄泉,只留下这么一个弱女依傍外祖母而居,即便以“世事无常”之语自我宽慰,也未免太过惨然。 怕招起贾母伤心事,甄家老太君再不多说,因知黛玉已行过笄礼,开始独掌林家,便有意说些经营之道让她学习。故而话锋一转,说起了昔日自己当家时如何调理下人,如何经营庄子铺子,如何在余钱充裕时拿捏商机置办产业贾母早将一应家事交出去给儿媳、孙妇照管,然而毕竟是荣国府极盛之时掌权数十年的老封君,谈起理家货殖之道亦是有条有理。一壁附和着甄家老太太,一壁又额外举出几个看似极能赚钱却绝不能碰的生意,头一桩便是放贷“若真想生发利息,踏踏实实的多做几注生意便了。伸手到滚油烈火里捞那几个利钱,倒落得伤了阴骘,迟早累及子孙,也不是兴旺之家的道理。” 黛玉清目微凝。 歇过了晌午,她便去凤姐房中探病。帘子甫一打起,便有浓重药烟扑面而来,饶是黛玉自幼便将药当饭吃,早闻惯了药香,也不由微微蹙眉。平儿已然迎了出来,笑道“林姑娘又来了,我们奶奶晨起还说呢,姑娘如今也是不得闲的,也不知怎么才挤得出空来天天来我们房里候问的,倒让她心中不安。” 凤姐得的是妇人的病,黛玉一个姑娘家不好直接进内室探看的,便在外间坐下。平儿亲自斟上茶来,黛玉接过“凤姐姐今儿光景可好些了么” 平儿道“好些了。我们奶奶还说想亲口谢谢林姑娘送来的好人参呢,只是才吃了药睡下,竟与姑娘错开了。” “她把自己将养好了才是正经,何苦还操这么多心。纵是四下顾得再周全,又有几人领情没得累坏了自己。她是个聪明的,怎么偏在这上这么糊涂”黛玉忙说,顿了顿又道,“我只当你和凤丫头是亲近人,才这样说的,你得空还是好好劝劝她吧。” 她这番话无疑是戳中了平儿的心事。凤姐与她二人主仆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况且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名为主仆,实则她便如凤姐的左右手一般,其亲密无间甚至远胜亲生姐妹。凤姐寥落至此,她心中之难受自是不必说。偏凤姐病中多思,故而平儿平日还要装作无事状伺候她,此时心事一经黛玉点出,登时撑不住了,眼圈便有些红红的“我哪里没有一日三番的劝呢可她那性子但凡从容得下来,也不至于好端端的一个哥儿,生生就给劳累没了。” 凤姐不过二十多岁,别家媳妇在这个年岁正是风华正好的时候,有哪个似她这般俨然露出油尽灯枯光景的推及因由,倒真有大半是因了好强太过。平日里处处逞才使力,劳心劳力不说,还招了一肚子闲气、揽了一脑门骂名,真真的木秀于林而必被摧折。如今权也放了,现有探、纨、钗三人替补;丈夫贾琏素日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也不知道去哪里鬼混去了;门庭冷落,每日记得登门探望的也就寥寥数人;统共属于自己的不过是一个身子,还给磋磨得七病八灾,真是何苦来哉 听她如此说,黛玉心头微涩,垂头默然半晌,轻声道“今儿甄家老太太来,外祖母还念着凤姐姐呢,没了她的笑声伴着,总觉着屋里空了大半。” 平儿勉强笑了笑。 见她已惨淡若此,思及自己的来意,黛玉心下便有些不好意思。踌躇着绞了绞帕子,终是下定了决心开口“甄家老太君还指点了我许多家事呢。”便将两位老太君的话一一说了一遍,浅浅一笑,“我便想着,若是凤丫头身子还是好的,这些细务少不得是她来教我的。劳动外祖母和甄家老太君,总让我心头不安。” 平儿若有所思。黛玉走后,待凤姐清醒,便劝了她一番“为子嗣计也当积德,人倒了万事皆休,横竖短不到咱们头上。只管贪弄钱财,谁知之前流掉的哥儿便不是报应”之类的话。凤姐如今正是心灰气颓之际,听她说得情真意切,难免信了几分。加之病中精力不济、照管不到,便索性听了她的劝,撤掉放在外面的印子钱。此为后话。 而这些细微之事,黛玉同样没有让赦生知晓。晚上赦生问起她的情况时,她只开玩笑式的提到“今儿陪外祖母和甄家老太君听书,有一出女先儿说得好生热闹,你猜是什么” 赦生哪里猜得出来他是跟着旁人听过几回说书先生说书,历史演义他无兴趣,才子佳人他听了就想打人,江湖风云端的是小打小闹,神仙魔幻又编得太荒诞不经,惯是听不了几句就要囧出一脸血的。而女先儿专给内宅妇女说书,又多半是由盲女充任,孱弱得他更是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她们会说什么名色的书,他敲破脑袋也猜不出。 黛玉促狭一笑“是霸天传呢。” 赦生 黛玉“你如今倒是名扬天下,连闺阁之中竟也未能免遭荼毒。” 赦生 好赦生,这厢言语上吃了亏,转眼便在那厢上找补了回来“我让人给你捎了两盆花,至多半月应能看到。” 原来他此番入益州,除却将从北疆贩得的蓝田美玉与上好皮毛出脱去三分,换了大批药材、翡翠与茶叶,因云南的银器颇具特色,又采购了许多。经柳湘莲提醒,还雇走了几名手艺尤为老道精妙的玉匠与银匠,留待给自家铺子里积累的宝石存货加工之用。做完这些之后,他命商团众人散了各自寻欢作乐去,他自己独自无聊,索性上街走了走。 益州气候湿热,云南一带更是四季如春,街上常有妇女售卖鲜花。赦生这一路走来,便有十来个卖花女经过。饶是他本人对花卉的兴趣寥寥,粗粗逛来,也觉得此地的花卉确是蕃秀不俗,当即打听得当地最好的花匠,去那里付钱抱回了两盆鲜花。一盆是芙蓉,润如美人薄面,意态袅娜;另一盆则是金边玫瑰,色晕而鲜艳,且香得可爱。两盆花皆以素色玉石为盆,赦生稍稍施以魔气保护,便开得娇妍异常。商队中本就有林如海留下的林家旧人,他当天便动用他们的关系把这两盆花儿给黛玉捎去了。 “京中气候不比南边,那边的花儿娇嫩,挪到这里怕是轻易养不活的。”黛玉有些担忧。 赦生想到这几日席上令柳湘莲赞不绝口的鲜花宴,便道“养不活,就摘了吃。” 黛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3章 出版 宫中的那位太妃断断续续的病了两月,终是在入三月的时候薨了。放在心坎上的爱妃先自己而去,太上皇自是悲痛不已。下面的人少不得也跟着做起样子来,不但一年内宴饮皆罢,凡有家养戏班的人家也遣散了蓄养的优伶。王夫人心慈,下令听凭那群小戏子们去留,谁知竟有大半不肯走的,故而只得将她们收入家中,各方的分下去伺候主人。黛玉便分到了小生藕官。 彼时京城中有诰命的贵妇每日都要去给太妃守灵,黛玉现有着县君爵位在身,少不得也一起。日日如此,颇为辛苦。黛玉自忖身体较之幼时已强健数倍,几日下来也颇觉吃不消,贾母这等年迈之人更是累苦了,每日回来都得让琥珀捶上半个时辰的腿,方觉骨头缝里的酸疼感消去了些许。劳顿如此,黛玉自无暇顾及新被分来潇湘馆的藕官,见她容貌虽只中上,但眸若点漆,一笑时酒窝浅浅,颇为水秀的样子,心下便有几分喜爱,当下温言安抚了几句,便吩咐雪雁、春纤并几位老道的婆子好生教着。 待到了送灵日,潇湘馆的丫头们早收拾好了黛玉的行李,她便随贾母一起动身去了孝慈县送灵,孝慈县距京城遥远,来回路程加上举哀、停灵,总要一个月的功夫才能回来。黛玉不带人伺候自是不成的,但又不宜带的人过多,便挑了紫鹃与两个行事稳重的嬷嬷同去,留下其他人好生看屋子。 这厢宝玉已中了会试三十九名,这本应是阖家欢庆的大事。可因全京中的诰命、勋贵都送灵去了,家中长辈大半又有官爵、诰命在身,自然也去了大半。病着的凤姐倒是不必去,可她现下那身子,谁还敢烦她劳神故而两府合计了一下,便给尤氏报了产育,留在家中主持两府家事。国葬期间,纵是天大的喜事也不好张扬的,故而只在家暗暗的摆了几桌庆贺,场面尚不及先前中举时的半分热闹。尤氏难得应承两府中的大事,此时见宝玉的喜事操办得如此不如意,生恐这位凤凰蛋受了委屈,连连致歉道“可惜了,偏和太妃娘娘的事冲了去,倒叫宝兄弟受了委屈。回头等老太太、太太们回来,国丧一过,再寻个由头给宝兄弟风风光光的重贺一回” 宝玉笑道“那到时候就劳嫂子受累了。” 事实上,宝玉心里倒不在乎这一二表面风光,他所愁的惟有黛玉不在,宝钗、探春、李纨镇日忙于打理荣国府中事务,轻易不得空闲,迎春与惜春素日于诗词上才华平平,乐得各自清净,故而自家成立的海棠诗社居然无人作兴了。偏偏国丧期间,因太上皇龙体欠安,皇上日日守在跟前亲奉汤药的缘故,本应于四月举行的殿试生生给推到了六月,宝玉这两年来还是头一回闲到了这等地步,独在家中实在无聊,索性将先前写到一半的霸天游香记续了一番。探、钗既忙,无暇登门,自不知他在弄鬼;袭人不识字,见他镇日伏案,还道是自家二爷在自觉攻书,还很是欣慰了几日。 这厢宝玉将手稿凑做了二十回,重读一遍,自视文理细密,比之幼时所读的传奇本子还要胜出一筹,心中不由一动。 次日,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一拨昔日与宝玉混玩惯了的朋友齐聚贾府外书房。国葬期间哪家也不敢行宴饮取乐之事,是以宝玉约他们来打的是“新作文章数篇,未知好歹,请过来寒舍指点几句”的幌子。自被家里强压着考科举起,宝玉几乎在他旧日交游的纨绔圈销声匿迹,此时陡然下帖相邀,居然用的是请一群纨绔雕梁之辈来给他看文章这等清奇的由头,接到请柬的人们啧啧称奇之余,哪个不想知道他在弄什么鬼当即飞也似的来了。 冯紫英是神威将军冯唐之子,人还未进门,习武之人独有的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已然响彻一室“老爷们口里的文曲星还有请我这粗人指点文章的时候,真是奇了回头我就拿这事跟家父吹去,哈哈哈哈” 宝玉起身请他入座,不一时,余下的人尽都来了,宝玉让几个小厮奉上茶果后便命他们退下。卫若兰见状以扇扣手,挑眉笑道“自打贾兄立志走科场,我们这些旧朋友便难得见金面一回,如今才想起我们来,不知道该怎么罚”话音未落,一干狐朋狗友早起哄起来。 “家父盯得紧,我镇日里除了闭门攻书哪里还有余裕做别的”宝玉不好意思的一笑,“今儿请各位兄台来,是有一件事恳请几位给拿个主意。” “什么贾兄新写了个话本子,想要付梓”听了他的想法,众狐朋狗友愕然齐声叫道。不似宝玉,他们大多论了亲、处理家中的大小事业,买卖商铺、经营产业这类事并没有少做,可是他们开过银铺、开过布庄、开过当铺,还真没有哪个想到要插手出版业的 宝玉发愁道“我识不得几个人,都不知道该把本子交到哪家书铺得好。” 冯紫英一拍大腿“原来就为了这个事儿真是守着金山饿死人,有什么好愁的依我看呐,咱们是什么人,何必弄那么小家子气交书稿给别人赚钱算什么本事要办就办个大的,干脆就开家书铺,自销自售岂不方便” 他不说还好,一说宝玉更觉愁苦“我家里的情形各位也都清楚,纵是有钱,官中的银钱也由不得我使。统共几个打小攒出来的梯己钱,填进去也不够用的。” “这有何难”陈也俊扔了一块藕粉糕到嘴里,“大家一人出一份银钱,给贾兄把书铺经营起来” 卫若兰略一思忖道“冯兄的主意可行,不过这书铺既要办起来,除贾兄的文章之外,少不得还要多多印些新书以充门面,不使寥落才好。我家里的詹光裁平日里爱写些奇闻怪谈,不如拉他来供稿。” “我家的全焅仁最爱写风月本子” 余人纷纷响应,冯紫英的声音最响“好难得咱们朋友里出了个才子,大伙儿当然要出人出力,一起光彩光彩” 陈也俊总结道“既这样,索性联络各家愿写书的清客组个书会如何贾兄不必出面,在书会里挂个名,按时遣人交书稿即可。”说着一笑,“也免得身份泄露出去,叫伯父知道。”贾政待宝玉是什么情形,在场的人没有不清楚的,一旦被他知道了自家“上进”的儿子镇日琢磨着这么一个“上进”法儿,一顿板子都是轻的。 宝玉点头如捣米。 大家皆是行动派,当即每人许下若干银钱,多则百两,少亦不下五十两,凑了八百两银子出来,由卫若兰执笔,将账目一一列清,用作开书铺的启动资金。几位公子哥儿在城里转了数日,在后海附近的热闹地段盘下来一家铺面,自别家书铺里挖来一个老到掌柜,雇了几个老练伙计并工人,搜罗了许多古人文集、八股墨卷、时新文章,又约了各自家里的几个贫寒幕僚组成书会一同写稿前前后后总折腾了一月有余,才把那书肆折腾得开了张,取名“鸿崖书肆”,而那书会也就势定名为鸿崖书会。此时贾母、贾赦等人已归,宝玉将自己的霸天游香记混入其他书稿之中,看着工人们张罗着排版,这才放了心,溜回家中安心攻书以备考殿试。 谁知他这厢深藏了功与名,那厢霸天游香记一经出版便一炮走红,上架不久便被抢购一空。一传十、十传百,慕名而来购书的人络绎不绝,价格一路飙升至一两一本兀自供不应求。那掌柜机警,早将二十回手稿拆做了五回一本印出来发卖,又有十回精装版、二十回精装版、工笔插画版、彩画套印版待掌柜的变着花样把二十回的价值榨了个一干二净,早过了七月。期间催更的顾客快踏破了书铺的门槛,都被掌柜的堵了回去。 然而普通人好糊弄,宝玉的那拨狐朋狗友们却不是好糊弄的。他们此番援手,除却自幼相熟的原因,更有与这位目测前途光明无限的勋贵公子刻意交好的意思,故此他们出了人出了力之余,竟连半点干股也没入,连书肆挂的都是宝玉的奶兄李贵的名字,委实高风亮节得紧。鸿崖书肆开张那天还各带了伙家人过来买书捧场,硬是捧红了鸿崖书肆的名头。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世事岂能尽如人意起先纨绔们买书不过是卖宝玉个面子,谁知随手翻了几页后居然掉了坑,自此每逢聚会宝玉都会被一众狐朋狗友催更,吓得连门也不敢出了,一心一意的待在家中。贾政不知原委,只道他是彻底收了心,每每夸他“可是懂了事”,宝玉惟有苦笑。 正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哀哉哀哉 自然,这些只是后话。且说送灵日这天,黛玉一早起身,随贾母坐了车,宁荣二府命妇坐车,男丁骑马,又有娇仆美婢跟着,十几辆大车拉着行李,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出了宁荣街,即汇入各家各府的队伍之中。皇家送灵,能相从送灵的官员家眷品级俱不低,所有队伍俱是服色鲜明,人品出众,引得沿途百姓们退避道路两旁,兀自悄悄的偷眼去瞧。 这么一路慢慢行至城门,忽然不走了。黛玉头一回经历这类大场面,耐着性子等了小半个时辰,见车子还是不走,不免有些好奇,看了贾母一眼,见她并不在意的含笑一点头,才轻轻的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看去。 这一看,才发觉自家的队伍不知何时已退到了边上,道路中央一行仪仗赫赫碾过,色明黄,似是天子出巡所用卤簿,细瞧起来规格却有所简略,黛玉略疑惑了一瞬,旋即明白“是了,此番皇上遣皇长子代自己致祭,代天子出巡,自然要用半副天子卤簿好大的声威。” 她放下车帘,帘外,但听大乐喧天,皇长子的金盖红帷车正从容的驶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4章 封建迷信最恐怖 按制,百官并诸命妇谒妃陵应往明楼前立,奉祀官导引,行二跪六拜之礼。次日,设饼果凡六十五,致祭王公焚帛,宣读祭文,礼成。听来煞是正大庄严,实则也是庄严正大,可细节上却也不乏轻松之处。毕竟死的是个太妃而非皇后太后,指望皇帝和太上皇亲自来送灵自然是不可能的,以太后之尊,更不犯不着为个年轻而无子的妾室送灵,皇后距离临盆不过是两三月的光景,也不可能前来主持。故此男人一方由皇长子代皇帝致祭,女人一方则由贵太妃打头,率着一拨太妃太嫔、妃嫔并内外命妇们充场面。略去内里的弯弯绕绕不提,至少场面上看来确是风光大葬了。 贵太妃是个宽和有度的老好人,本次出行女眷以她为尊,众人少不得赶来奉承,但她胸中自有一杆秤太上皇退位后,除太后外,她们这群太上皇的女人们早成了昨日黄花,眼下赶来奉承的这群可都是本朝新贵,胡乱拿捏反易生怨,况且她是一门心思的修身养性,等着太上皇驾崩好随自家儿子去封地上逍遥过日子的,犯不着替儿子招惹是非。故此,命妇贵戚们或有世交相熟的、或有自家姑娘加入深宫为妃嫔的,偶有走动,只要大面上过得去,内里她便懒做严厉管束。 也因此,短短一月里,贾家女眷们倒与元妃见了三四回。这日贾母因年高不耐行路辛苦,独在下处休息,邢夫人和王夫人便带了黛玉同去拜见元妃。国孝期间,妃嫔俱素服,不饰珠翠,不施脂粉。往日里后宫美人借着奇巧妆容修饰出来的千娇百媚便似被剥去了的画皮一般,各个都露出了内里的原形。素衣素面原是最考验先天容貌的,是不是美人,是不是绝色美人,此时一眼便可辨出媸妍来。而在众多宫眷里,元妃绝对是最引人注目的之一,肌肤莹洽似雪,乌发丰秀如漆,再素淡的衣服也压不住她的好精神。 见她神采颇佳,不仅不复从前病颓憔悴之态,甚至亦不见半点鞍马劳顿的疲累,王夫人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骄傲她的宝贝女儿是头挑人才,阖宫里没有几个能比得上她 这一番自豪的心情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当着众人的面,王夫人只能说起贾母的事“晨起刮风,劳娘娘惦记着,特特的派了人来叫大伙儿添衣。老太太没有着凉,就是午饭时候多吃了两勺野鸡瓜子,老人家胃里克化不动,一到下处连晚饭都没吃,就早早的睡了。”又道,“这一路行、歇、住宿都安排妥当得很,也不很累的。” 邢夫人笑道“听说这回的一应事务都是皇长子办理的,难为他也不过十八岁,上下照顾得这么周全。” 不知为何,当今皇帝早年为太子时子嗣十分艰难,除几位公主外,与皇后、几位高位妃嫔所生的五个儿子皆未活过三岁,早殇幼子未入序齿,倒让一个洗脚的宫女生下的皇子安稳的长大成人,做了皇长子。淑妃所诞之子为皇次子,却已比长子晚生了足足八年。作为唯一一个够年龄入朝站班的皇子,皇长子水实熙近年来十分受皇帝倚重,年前便曾代父祭天,如今又再度代父致祭,种种事由所透露出的信号,委实令人玩味。 只是,此话由后宅妇人提起,未免有些不合适吧 黛玉见元妃毫无接话的意思,显然并不乐意提起这个话题,不由悄悄看了邢夫人一眼,后者却浑然不觉,继续向元妃试探道“我恍惚听着风声,圣上有意给皇长子选妃” “是有这么一回事。”元妃似也不在意她的试探,反而主动顺着她的话头说了下去,“将军夫人不提,本宫倒也忘了,家里有几个妹妹年纪正合适。”说着便一一数起来,“二丫头好有十七,再不论亲就得拖成大姑娘了;三丫头眼看着也要及笄,是到了相看的时候;四丫头倒还不急,倒是林丫头已经及笄,也很可以” 话还未说完,黛玉脸已羞得飞红,嗔道“大姐姐整日里就爱拿我取笑” 被打断了话头的元妃倒也不恼,只微微一笑,再不说下去。黛玉近年来与元妃相处皆是如此亲密,众人早已习惯,除了又一次司空见惯的感慨一句“林姑娘真是得娘娘青眼”外再无旁的想法。 适才的话就这么给混了过去,邢夫人微有不甘,努力的把话题拉回来“迎丫头年纪大了,妹妹们的前程,还得仰赖娘娘呢”言下之意,竟是想借着元妃的门路,将迎春塞给皇长子为妃。 不意她当真说得出来,王夫人当即微微变色。如今皇帝对皇长子的看重人尽皆知,皇长子妃或有成为未来一国之母的可能,必然要经过精挑细选的。至于迎春,先不提贾家如今早已成为朝中边缘化的存在,出一宠妃已是侥幸,怎么可能再出一个王妃只说迎春本人那软懦木讷的性子,当一中等之家的主母都够呛,何况王妃 自家庶女的品性,邢夫人怎会不知只不过见元妃势盛,难免生出些得陇望蜀之心来。至于她的要求会不会让元妃为难,那是元妃和元妃的亲娘王夫人该头疼该心疼的事,她才管不到那么远去。 邢夫人毕竟是王夫人的大嫂,等闲不好驳她的面子,当下王夫人只好拐弯抹角的道“娘娘自然是要给自家妹妹操心,早先便各处留意着,只是总没有合适的,只好等今年新科放榜后再瞧。”知足吧,新科进士再差也是自各地杀出来的拔尖人才,配一个迎春足矣。 邢夫人还待张口,元妃已道“以府里现下的情形,皇子妃的事想也无用,收心吧。”她的性子,本就懒怠和几个内宅妇人兜圈子磨牙,径直打开天窗说亮话,“若想让二丫头学本宫当年那般从女官做起,她那性子,骨头渣都得给磨没了。何况,”她眼眸一转,霜似的冷,“夫人也太性急了皇后娘娘腹中皇子还未出生,怎就已急着下注了呢” 碍着贾元春的关系,元妃待贾府中人向来算是和气,这还是她头一回露出隐怒之色。邢夫人满口的话顿做无声,王夫人见她面色尴尬,还得替她解释“娘娘有所不知,如今京中各家传遍,说是张真人和大相国寺的住持给皇后娘娘看过了,她这一胎又是一位聪明秀慧的公主” 元妃正喝着茶,动作登时便是一顿,缓缓的放下茶盅,以帕拭唇,似笑非笑“你们这便信了” 王夫人与邢夫人对视一眼,齐齐狐疑道“难道两位老神仙还能相得不准” “头先李尚书家老三出生时不顺,请大相国寺的住持过去念了半天经,就平安落了地,神的很。”邢夫人道。 “王阁老家的爱妾中了邪,喝了张真人的符水,不出两天就好了啊”王夫人道。 “南安郡王世子妃在大相国寺敬了三香,隔年就生了个雪团似的哥儿。”邢夫人道。 “是了,老太太前儿还说起,要在大相国寺给娘娘供海灯,好让神佛菩萨保佑娘娘福寿安康,早得贵子”王夫人说。 元妃扶额。骨肉连心,王夫人连忙关切道“娘娘可是头疼” 可不是头疼么纯粹是给你们给气的 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们的关注点怎么还绕着两个混吃混喝的僧道打转 他俩说皇后肚子里那还没落地的孩子是女孩,你们就当真信是女孩 皇后早年是夭折过一个儿子的 这两年国丈家可没少往清虚观与大相国寺送香油钱 这么信他俩的话,他们说贾家明儿倒台,你们今晚就要悬梁不成 元妃实在懒与她们纷争了,摆了摆手,索性径直定下主意“这件事以后再不准提起,几个丫头的婚事自有我做主,总不会叫自己的妹妹吃亏了去。”见邢夫人兀自有不甘之色,心知这位牛心古怪的大伯母心里存了气,纵使碍着自己不好反驳,但保不准回头变着法子寻王夫人的晦气。 以元瑶的本性,似这等愚顽不堪、利欲熏心之人,倘若是她门中弟子,打一顿、再关几年禁闭勒令面壁修行,一准的出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可她偏生还挂着个贾元春的身份,便得按着俗世的规矩行事,哪怕是再懒得与邢夫人讲道理,冲着王夫人这个贾元春的生身之母,她还是得细细的与邢夫人分说“圣上春秋鼎盛,宫中年幼皇子渐渐长成,不乏高位妃嫔所出之子,况且皇后娘娘还能生育呢。皇长子母家不显,母妃无宠,统共只占着长子一条好处,可再过些年,成年的皇子多起来,他还能继续拔尖下去家里果真早早的站了队,届时若是想要下船,不说旁家还愿不愿意收我们,便是愿意,皇长子肯不肯放还是另一回事呢。” 邢夫人哑口无言。王夫人则道“娘娘说的是,可见盘算千条万条都是虚的,总不如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可靠。上月我去清虚观敬香,求到了上上签,解签的道士还说娘娘今年必得贵子呢。” “清虚观的签最是灵验,娘娘可要抓紧时机啊”邢夫人忙说。 “上回锦乡侯夫人给了我一个求子方儿”王夫人说。 元妃深深的吸了口气,想要抬手再度扶额,却又对上了王夫人殷殷关切而期待的眼神,抬到一半的手硬生生的拐了弯,拿起先前喝了一半便搁在一旁的茶。力道略重,险些把那细胎的小茶盅捏碎。 这群碎嘴婆子爱怎样怎样去吧贾元春,这回你的恩情就算是有天高海深,我也要摞挑子不管了 元妃是阖宫有名的冷美人,素来意态冷淡如冰雪,却被两个笃信封建迷信的妇女唠叨得如此焦躁不耐,偏还发作不得,也是难得之极的趣事。黛玉在旁看得只想笑,又下死力忍住不笑,忍得整个人都在微微的发颤。元妃余光瞥见她忍笑忍得满面通红的模样,顿时满脸讶色“林丫头怎么忽然发起抖了可是病了如今天气忽冷忽热,正是易受寒的时候,万一病了可不是玩的”不待黛玉张口,已然略担忧的高声道,“没看见县君病了么快叫太医来” 抱琴憋着笑,匆匆一礼便退出去叫人传太医来,邢夫人、王夫人顿时将先前的话题忘到了爪哇国,一前一后的簇拥上来围着黛玉嘘寒问暖。黛玉连插话的空隙都找不出来,好容易捱到她俩喘口气的功夫,正待张口分辨一句“我没有生病”,还未出声,便被两个宫女不由分说的摁倒在榻上,一杯热茶凑到了嘴边。茶才喝完,太医已背着药箱如飞的跑来了。 “我不过是笑了她一下,其实究竟也没笑出来,就被大姐姐叫来太医,指鹿为马的非说我染了风寒,开了足足三天的苦药汁子,还让两位舅妈盯着喝,一顿都不落下的大姐姐的心眼也忒促狭了”夜间,黛玉向赦生抱怨道。 天涯彼方,赦生徐徐的收敛了因运功修炼而激荡不休的魔气,花了一刻钟的功夫默默的衡量了下自己与元瑶的武力值差距。 这几年来他日日勤苦修炼,实力突飞猛进,早与当年与她交手时不可同日而语,可据元瑶讲,当年她亦非全盛状态,之后割元神以补天,这状态只怕是益发的下滑。趁人之危不是正直魔能干的事儿,可要等元瑶恢复巅峰时期的实力,又不知得等多少年 所幸,魔最不缺的便是时间。 “总有一天,给你报仇。”赦生纠结半晌,说。 “你会错意了”黛玉噎住,可顿了顿,眼望着烛台上连缀成玲珑形状的灯花,唇角终是忍不住翘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5章 文运 太妃灵柩封入地宫后,随行送灵的各家眷属纷纷回京。再肃穆盛大的气氛,在折腾这月把有余的日子后也只剩疲惫。贵太妃回了宫,先去面见太上皇,满面倦色的回过了一应葬礼事宜,还克制不住的掩面打了个哈欠。 “生累你了,回宫休息去吧。”太上皇早年也是随父在战场上纵横睥睨的狠角色,如今年事虽高,镇日闲养在深宫,依旧是精神矍铄,走起路赖虎虎生风,谈吐亦是中气十足,稍离得亲近一些说话,甚至还会被他震到耳朵,比他那个中年发福的皇帝儿子可健旺了不止一倍这月余不见的功夫,怎地声气里也透出了老态 贵太妃悄悄地偷眼瞥了上首一眼,见太上皇眯着眼坐着,腰背笔直,倒还是不改硬朗之态,只是一头鹤发白得刺眼。人还是那个人,只是精气神似乎倒了一半儿。 原以为不过是贪个年轻娇嫩,没想到太上皇在那小妮子身上用的心倒比起先所料想的还重几分,看来这些日子还得继续低调做人,莫要触了霉头。 她这样盘算着,福了福身便温声告退。太上皇独坐了一会儿,看到案头高高摞着一堆文书,尽是各家献上的诔文。横竖枯坐无聊,便命总管太监一一念着,自己则眯了眼细听。自古应制文章都是一般模样,看似花团锦簇,实则虚应故事,无味得很,独有一篇文辞凄婉,意真情切,听来颇觉酸楚,因问道“这篇是谁家献的” “回太上皇,是长乐县君林氏所献。”总管太监道。 “长乐县君林氏”太上皇微微睁眼,“听着耳生。” 总管太监细声道“太上皇忘了,这林氏原是贤德妃的表妹。” “是了,荣国府原有一个姑娘许了林如海是林如海的独女。”太上皇喃喃自语,他自觉年纪渐老朽,诸多故人都先自己而去,纵使身在至尊,每每思及也觉无味。这回爱妃薨逝,他的大恸大悲,究竟有几分是惊惧于红颜不永,几分是为着太妃本身,也只有他自己心下明白。 遥想当年金殿点选才子,那林如海一袭青衫清润如琅玕玉竹,眉目温雅,同榜才子或面相苍老,或举止局促,益发衬得他清华不凡,“探花”的头衔自然而然便落到了他的头上。而当日的自己春秋鼎盛,亦心高气盛,意欲大展拳脚、成就一番宏图霸业的时节。而今俊杰雅士已成冢中枯骨,独留一名孤女在世,自己亦是垂垂老矣。光阴匆匆,当真可怖 “这篇诔文拿给朕瞧瞧。”他眯着眼睛出了半晌神,方才徐徐道。 黛玉方回潇湘馆,连茶都没来得及喝上半杯,便被叫进了宫,被太后“好模样、好性情、敦孝和顺”的不着边际的夸了一番,还没理清个一二三四五即被赏了好些东西。待领赏辞谢而出后,整个人都是懵的。 “林姐姐原是头挑人才,也怨不得能得太后娘娘的青眼。”探春的口气里颇有艳羡之意。黛玉翻手便甩了她一帕子“从前进宫时也见过太后娘娘四五回,怎地就今日凭空得了她老人家青眼况且我是哪个名牌上的太后娘娘看都不多看一眼的。” 宝钗道“横竖琢磨不来因由的,与其为着它苦思烦恼,倒不如不去管它。这回赏你的那处别业我也听哥哥提过的,景山的园子,可是任你洒出十来万两出去,也买不回一处的呢。” 原来这回的赏赐乃是太上皇借太后之手赐下的。太上皇本以为以自家爱妃不过三旬的年纪与自己的春秋年高之间数十岁的差距,少不得要身故在爱妃之前,届时爱妃膝下无儿,又没有娘家势力做依靠,便有意多多留给她一些产业傍身。谁知千算万算,爱妃反倒走在了他的前头,原本打算留给她的产业便省了下来。此番因黛玉而忆起林如海,老人家一时触动心怀,便从那分产业里拨出一处别业,借太后之手赏了黛玉。那处别业位在景山,此地风景奇美,原是京城一等一的避暑暖冬的锦绣所在,号称天上掉下来一块都能砸死一公二侯仨将军,等闲京中勋贵人家哪怕是使尽千金也没法在景山买下一座凉亭大的所在。黛玉身份毕竟不算高,故而赏她的别业也不大不小,却有一眼绝好的温泉,花木亦是芾蔽丰秀,论景色之佳,比起大观园也不差什么。 “什么时候得闲,我倒想去领略领略那里的风光,只怕颦丫头不肯请我。”宝钗以扇遮住半张脸,露出的双眼满是揶揄之色。 黛玉微一思忖,也觉得宝钗说的合理,当下抛下心事“我倒是有心做个东道,把我们的海棠诗社重新起社,只怕”往宝钗肩头轻轻一依,“各位嫂嫂、姐姐、妹妹们个个儿的身兼重任案牍劳形无暇分神,又嫌我这个田舍翁俗套得紧,不肯登门呢。” 宝钗侧身拍了她一扇子“颦儿这舌头是怎么长的,自己出去清闲了一个多月,留我们在府里劳心劳力,见天儿的盼着你们回来。好容易把人给盼回来了,不帮我们分担分担,倒先派出我们一大摊不是来了。” 黛玉见她神色不似玩笑,再看探春与李纨亦是微露不虞之色,心知这回掌家的太太们前往送灵后,留下代理的这三位想来着实是被那起子上蹿下跳的下人们给搅扰得不轻,当即敛住笑容“有大嫂子、三妹妹和宝姐姐在,还弹压不住人这话我可不信的。” 李纨忙道“大事都是不曾有,只不过那起子人,家常哪一日不生些闲气出来倒也应付得来。只是宝玉眼看就要殿试,届时不管列在哪一甲,都是头等的喜事。虽说国孝期间不能大办,家里总要小贺一回。我这些日子可是头疼,好歹是这一辈里头一个金榜题名的,办得大了张扬出去反是祸事,办得小了又看着不像样。”她说的平常,实则近日来闹的事故远比从前多上一番。一则探春兴利除弊,将大观园各处产业包给了婆子们照管,谁知那些婆子们管的太严,便是一颗烂果子也不许人碰上一碰,园中的丫鬟哪个不是跟着各自的姑娘素日里逞威风惯了的两下里撞在一处,便是没完没了的口角纷争;二则梨香院的小戏子们被分入各房,这些小姑娘练就的牙尖嘴利、心高气傲,个顶个惹事的好材料,动辄便要生事。只是这些事故细究起来,总有一大半是由总管那些事务的探春与王夫人而起,不好与黛玉分说明白。黛玉心领神会,当即不再细问,只道“凤丫头如今还是那样的光景” 凤姐的病姑娘家不好说的,是以仍是李纨回答“可不还是那个样子只好慢慢养着罢。”在凤姐没修养好之前,莫说是重新结社作诗,她们连正经看本书的时间也挤不出来。大约家长里短的琐碎细务,从来都要最是能将女儿家的性灵磋磨为一地鸡毛的暗淡的吧。 黛玉眸光微敛,心下微觉无味。大约宝钗也有同感,放下手中团扇,笑叹道“罢,罢,姐妹重逢,说什么不好,尽提些针头线脑的烦心事。往日还有人笑凤丫头俗气,如今我们才料理得几日,就生生变得这么着我倒想着,咱们的海棠诗社就这么着荒废了实在可惜,横竖我来这里后也没请过大家,待国孝一过,我坐东,请阖府里聚一场,散了后我们再起社作诗,如何” 众人称善,独黛玉连说“不如何”,她道“明明说的是我做东,宝姐姐怎么和我抢起客人来了”探春笑道“我们便是吃了宝姐姐的酒,林姐姐难道就忍心把我们赶出门去” 姐妹们哄笑一场,便各自散了。黛玉因回到潇湘馆,雪雁心疼自家姑娘风尘劳顿,早早的便吩咐小厨房准备了几样精致吃食要给她好好补补待黛玉重新梳洗罢,正好摆上了桌。荣国府调给大观园小厨房的厨娘无不是一流的手艺,又是精心烹制,一粥一点一菜自是滋味鲜妙,黛玉却只闷闷的,略动了几筷子,便吃不下了。 无趣,这样的日子都太无趣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难道便只为了日复一日的在吃、穿、针线、打扮、宴饮、永远不见尽头的家务琐事之中辗转,即便是灵慧巧思,也只能秘藏闺中,默默的在不为人知中消弭无踪吗 若说与赦生定情之时,她最大的期冀是能掌握自己的姻缘、自己的人生,那么就在适才望向搁在一旁的燕窝粥时,她蓦然生出了一个新的期冀。是否她也可以做些什么,以足证自己曾存在于此世 还不待黛玉细细敲定好心底的筹划,外间早已因太上皇闲极无聊假太后之手的一回赏赐,闹得沸沸扬扬。原来年初宫中便传出风声,道是皇帝有意为皇长子挑选淑女为妃,令各家有适龄女儿者造册上报,黛玉年岁合适,便也混在贾家的名单中一齐报了上去。她嫁妆不丰,娘家又已经绝了户,所谓上报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有大批娘家势力雄厚的名门闺秀可供挑选,黛玉不起眼得很。除非皇帝想要让自家长子的前途废了,否则绝不会糊涂到把黛玉定给他可这一番恩赏落下来,黛玉算是彻底给扯到了前台来,也不知道某些人暗中到底揣测了些什么,渐渐地便有传言,道是黛玉是忠臣遗孤,又是宠妃表妹,还十分得太后看重,皇家定是有意聘黛玉为皇长子妃的。 被各家夫人有意无意的以目光“验看”过几回后,黛玉终于坚辞了贾母继续陪同她出席这帮太太、夫人们日常茶话会的要求,自呆在潇湘馆内,或是读书,或是抚琴,或是教廊下挂着的鹦鹉读诗,任物议如沸,她自在心中默默存思着前日看似离经叛道的想法,倒也自在。 这夜,她方朦胧入睡,忽觉头顶上空的檐瓦有耸动之声,那声息极细微,一点即逝,似是夜猫悠然踱步而过,若是耳力不济、睡意颇浓的,大半是要忽略过去的。可黛玉惺忪的眼不过是略眨了眨即清明过来,这声音她并不陌生,往年赦生带着她越过重重楼宇,在夜星银河下徜徉之时,每一分足尖轻点,所发出的正是这般清细而飘然的声音。 赦生远在他方,适才经过的屋上君子不是他黛玉起身凝坐片刻,披衣下床,悄悄的推门而出。正逢月上柳梢之时,星汉濛濛,月色却正皎皎。黛玉望见素衣女子高高立于檐角兽吻之上,墨发飘拂,侧影恍然如月光凝成的霜雪。下一刻,她飘然而下,立定在黛玉身侧,黑眸幽深,神清气冷,正是化身元妃的元瑶。 “这早晚的,大姐姐你怎么来了”黛玉微笑问道。 元瑶自顾自的审视着她,霜华月色里,少女盈若零露,鬓若雏鸦,双眸澹澹如素水寒江,于倾城之色之中更增出一抹高迈鲜洁的气韵。若说旧日的她是沉浸爱河之中的美丽少女,那么此时沐浴于月光之下的她则空前的与“仙”之一字接近了。元瑶甚至看得到无形的清辉环绕在她的身周,仿佛半个天地间的月华星光都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徜徉于黛玉的衣发之间。 文运护身么 元瑶收回目光“我来,是想问黛玉你一个问题。”说着颇恶劣的一笑,“我若果真促成了你与皇长子的美事,那银鍠赦生会是何等精彩的表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6章 惊鸿 自打皇长子风头渐盛后,皇后清清静静的闭宫养胎,贤妃益发的在太后跟前殷勤奉承,吴贵妃和淑妃便隐隐低调的结盟,平时喜欢在元妃处说话,在外人看来隐然已成为一党。若说吴贵妃早年看分薄自己宠爱的元妃是横竖不顺眼的话,近年来也没能在“顺眼”的境界上提升两分,她喜欢往长信宫跑的原因无非有二一,元妃性子痛快,没那么多阴阳怪气弯弯绕绕;二,元妃懒得说话,总游离于是非之外,她的宫里也够清净。 这一日她来时,正看到抱琴领着一众女官在登记东西,不由笑了一声“这阵子元妃妹妹可真是收礼收到手软啊” 原来今日正逢命妇入宫的日子,晨起去拜过皇后之后,便三三两两的寻各自亲近的宫妃说话。元妃人缘向来不好,除本家与王家、史家的命妇外,从没有哪家的夫人愿意去她宫中说话的,今儿却破天荒的来了好几位夫人拜见。带了许多珍贵之物美其名曰拜礼送上不说,东拉西扯了许久,终于吞吞吐吐的提到要给长乐县君说亲。元妃乃是荣国府一系的嫡女,她的妹妹里到了婚龄的女子并不止黛玉一人,即便是黛玉是她尤为看重的,也不带绕过好几位贾家的姑娘单提一名外姓表妹的道理。再考虑到几位夫人的家族或多或少都与皇长子党脱不开干系这一点,几人这一举动背后所释放的信号算是路人皆知了 不就是黛玉如今风头正盛,皇长子选妃想把她排除出去不大容易,给做表姐的元妃送厚礼求放过吗 吴贵妃的笑容说不清是看热闹多一些还是看笑话多一些“敢这样做也忒看不起人了,长乐那丫头有什么不好配给熙儿那小子本宫还嫌委屈了她呢要不要做姐姐的我跟咱们陛下说几句,干脆撮合了这桩姻缘,如何” 元妃随手指了指礼单中的几样“这支如意,这副头面,这盒香,这两支高丽参,拿出来回头给姐姐的宫里送去。”淡淡的看了吴贵妃一眼,“听说三公主又病了,这份薄礼权当本宫这个做庶母的给她压病气的。” 言下之意,你自己先把自己的人顾好了再说,我的人不劳费心。 吴贵妃气结而去。 元瑶收回思绪,向黛玉说“我的性子,从来都只有我自己先不肯要的,倒从未有被人强逼着不要的时候。越是视我如洪水猛兽,我就越是不想让这些人称心如意黛玉,我若果真促成了你与皇长子的美事,银鍠赦生的表情定然精彩之极吧” 难得向来冷淡的大姐姐也有这么淘气的时候,黛玉十分想笑,可想到上回笑她时被灌药汁子的悲惨结局,又强把笑忍了下去,正色道“可惜他不在这里,不得当面问问的。眼下天色晚,他那头想是早就睡了。他如今不比在家清闲,镇日里风里来雨里去的忙,奔波劳动,不好扰他休息的要不等明儿起了,我再帮大姐姐问问” 元瑶本是一时恶趣味上头,谁知竟被她不卑不亢的秀了一脸恩爱,一时颇觉无言“那你快问吧。” 次日。黛玉将此事转述给赦生后,心音里另一头传来的噼里啪啦的雷声整整炸了一刻方稍稍安定。 “叫她给吾等着”赦生道。黛玉仿佛听到了他磨后槽牙的声音,心下好笑之余,连忙给他顺毛“她是逗你的。” 赦生当然知道元瑶纯属是拿这话来逗他玩的,可魔的占有欲何其之可怖,黛玉别嫁之事哪怕是只有一丝玩笑式的可能性虽不至于像他的生父银鍠朱武那样游历苦境时听到九祸嫁给鬼王玄影当即拍塌了两个山头那般糟糕,也足以让他心头的一把烈火烧得生灵涂炭。 赦生很狂躁。 赦生很嚣烈。 赦生很想暴走。 赦生终于冷静了下来“你说,她是自己飞来大观园主动寻的你” 黛玉忍笑忍得辛苦“除我之外,无人察觉。”略顿了顿,沉吟道,“想来大姐姐若不是有意让我发现,凭我这点微如毫末的炼气本事,莫说是屋顶,她便是就站在我身边,我也是发觉不了的。” 似有无形的手将之一刀斩断,滚滚填填的雷鸣骤然消声,心音彼端安静了很久,安静到黛玉几乎有些不安了,赦生才缓缓的说“有句话,你代我问她。” “他让我转告大姐姐一句话。”当晚,元瑶果不其然的又一次出现在了潇湘馆中,黛玉掩着口看向她,说。 元瑶见她有些忍俊不禁的样子,当即好奇问道“什么话” 黛玉想象了一番少年闷声不响迸着一身杀气磨刀霍霍的情形,抿嘴笑道“他让我转告大姐姐,病到底养好了几成” 出乎她意料的是,元瑶并未露出恶趣味得到满足的神色,反而脸上掠过一丝鲜明的惊容,旋即眉目一敛,恢复了淡然之状,见黛玉有些意外的看着自己,才故作不满的“哼”了一声“果然是粗莽无礼,惟知以蛮力逞能,这些魔物的行事历来如此,叫人如何能放进眼里” 这才像是她正常的反应,黛玉在心底反复掂量着她适才的讶然之色,不免沉思“莫非是我会错了意,赦生并不是要寻大姐姐晦气,而是在关心她的病否则以大姐姐的为人,断不至于被惊得失态至此。可大姐姐的病到底有什么问题,他们到如今还都要瞒着我”心中虽存了心事,可面上还是顺了两人的心意装作无知无觉状,微笑着指了指元瑶,又戳了戳自己的脸,比了个“羞脸”的动作,悠悠的叹道“莫要五十步笑百步呀” 时间过得飞快,不觉已到了端午之时。各处宫门前都悬挂了斑斓艳丽的吊屏,上面画着仙子仙女执剑降毒的故事。气候至此时节已颇为燠热,出去御花园走上一遭,流的汗能把晨起花了半个时辰才化好的妆容冲得七零八落,各宫虽有冰块做份例以作消暑之用,可也只保得高位妃嫔应有尽有的去受用,那些低位妃嫔们便无福消受了。故而当此之际,小妃嫔们便格外的喜欢去高位妃嫔宫中拜会,那里宫殿又敞亮,冰又多,宫女们奉上的果子又新鲜又清凉,实在是盛暑蹭凉的好所在。众妃方从皇后宫中请安而出,几名小才人想去赵淑妃宫中蹭凉,便赶着在她升舆前甜甜的叫道“淑妃娘娘要去哪儿” 赵淑妃性情端雅,若换做吴贵妃被这般叫住,定要一个白眼送过去,附带一句“本宫要去何处,干你们什么事”,而赵淑妃只是端坐舆中,微欠了上半身,微笑道“去长信宫,今儿贤德妃妹妹告病没来请安,想是旧疾发作,本宫去瞧瞧她。” 若说淑妃因其性情柔和而被列入“最受欢迎宫妃排行榜”前三甲,那么元妃因其冷热不进的古怪性情,同样被排进了“最不受欢迎宫妃排行榜”的前三甲。几个小才人不过是想去淑妃宫中蹭凉,谁知她竟是要去元妃处,不觉齐齐一滞。赵淑妃见她们愣着不说话,笑问道“几位妹妹还有事吗” 想了想自家那狭窄宫室里那半盆早化成温水的“冰块”,小才人们咬了咬牙,笑得笑靥如花“正巧,我们也想去探病呢。”赵淑妃点头“既然如此,便一起过去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开进了长信宫,一进门,便觉温凉浸肤。因元妃抱病,不便多用冰,故而长信宫里只于寥寥几处摆了冰件,镂成了山水花鸟的模样,玲珑剔透,一望便觉清凉可爱。冰用得虽少,但不知为何,室中陡然多了一堆人,也不觉得热。只是她们这么一来,正将过来请完安说几句话就准备走的黛玉堵在了长信宫里,一时倒不好意思直接走人的。 不过这厢黛玉不好走人,那厢硬着头皮登门的几个小才人心下也是为难不已。贤德妃的难奉承可是出了名的,偏偏为人气场又十分凛冽,被那双幽黑的眼眸一扫,即便她什么都不说,被看之人也已心下打了好几颤了。一个小才人抖着手拿帕子抹了抹脸上被冷汗冲花了的妆,强挤出了点笑容“听说贾二公子前儿的金殿奏对让皇上十分称意,御笔钦点了他做二甲头名。以后竟不能再叫贾二公子,竟是要改口叫贾传胪了。” 她这个口子一开,其他几个小才人纷纷跟上,你一句我一句的奉承起来,娇语婉转,乍一听颇为悦耳,可是听久了难免令人不耐。黛玉听了一会儿不免走了神,想到宝玉殿试归来的那天,当着满面期待的家人的面如蒙皇恩大赦般的大笑三声,接着趴在桌沿上又哭又笑了大半天,险些没背过气去,末后一觉睡醒,第二天就溜出了门去,也不知道去何处疯去了,气得贾政吹胡子瞪眼睛,偏又管他不得。 明明是被宝玉视若砒霜的东西,眼前这些人却视若蜜糖,真不知究竟是孰通透、孰痴傻端午佳节,这几个小才人们都按着习俗簪了鲜红的榴花,一个个妆饰得尽态极妍,宛如春兰秋菊,煞是秀色可餐,看在黛玉眼里只觉得透着满面的风霜与可怜。一念及此,她心中微觉厌烦,借口气闷要出去透气,便跟元妃告辞而出。 宫门日光正炽,黛玉微蹙了眉,自袖中取出湘妃竹的团扇遮阳,一路沿着阴凉浓盛处慢慢的走着。浑然不知此时的她意态纤袅,容华娉婷,堪可入画,不知令多少人看得丢了魂去。 回廊幽幽,花明柳翠之间闯来一道清倩身影,玉骨凝冰心,画裙曳湘水,妙步生莲,恍恍然若衣袖当风御鸾而行的高唐神女。 惊鸿一瞥。 皇长子水实熙几乎看呆了“那是谁家贵女,缥色衫子碧玉钗的那个” 总管太监探头认了认,今日入宫觐见的女眷统共那么几批,有如此容色的只有元妃的表妹,好辨认得紧“回殿下,那可不是贤德妃的表妹长乐县君吗” 水实熙 “阿嚏” 远方正逛兵器铺的赦生忽然打了个喷嚏,端详了下被自己端在手中的重戟,轻轻松松的一扔,向柳湘莲道“还是太轻。” 柳湘莲黑了脸“都九十九斤了还嫌轻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也才八十二斤逛了那么多家兵器铺子,哪家的你都嫌轻,你竟是要准备把谁拍成肉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7章 痴心 赦生这阵子总觉得背后阴阴的,像有什么不好的事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发生,可思前想后总是不得其解生意场上高歌猛进,日进斗金不在话下,他还就势在各地繁华的城市开了几家商铺,算是将自家的商业系统初步建了起来;想插手、想捣乱的宵小该警告的警告该恐吓的恐吓,也收拾得服服帖帖;又在各处招募了一批可造之材,武学上的、经济上的、手工艺上的,为商团的后续发展做了人才储备完美 可他还是觉得不对劲,比起智略,他从来都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疑神疑鬼。”柳湘莲笑他。 “吾本就是鬼。”赦生下意识的想要回他,只是心念一动,想到当年自己初次声明自己是鬼族时吓得黛玉娇脸雪白的样子,便将话咽了回去。 虽然只是一点点小小的趣味,他也只想让它独属于他与黛玉之间,绝不与第三人分享。想到黛玉,他的目光不禁落于手腕之中。去年今日,这只手腕上还结着五色明艳的五色缕,那是黛玉亲手所编,亲手为他系上。时至今日,他依然能清晰的忆起她发缕的淡香,日光投射在她纤长而微卷的睫毛之上所泛起的乌木的也似的幽光。 可惜今年的端午,没能与她共度。不知她在准备五色缕的时候,有没有备下他的那一条 “姑娘,上上下下的人都散过了,你还余着一条五色缕做什么”雪雁端了茶来,正看见黛玉将一条编得格外明艳的五色缕托在掌上端详,不免好奇。 黛玉微微一笑,随手拿了本书,就将五色缕夹了进去“我乐意,我就是想留着给自个儿白看着,你管得着么”目光一怔,却见自己随手抽来的正是一本玉奚生诗,五色绮靡的丝缕将书香隐隐的诗句压去了一半,只见露出的部分写着“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李商隐”。 竹露低垂,龙吟细细,绵而沉的情思漫若潮水,霎时将她淹没。 不知赦生此时在做什么他必然是忙的,今儿可是端午,他身边没个人照料,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编禳灾祈福的五色缕给他戴上不,就算有人备了给他,他也必不会戴在身上的。这些小巧饰物,除非是我亲手做的,他绝不会让外人给的东西上身。 可惜我没有大姐姐的本事,不然越山渡水去将今儿编好的五色缕给他戴上,也是好的。 黛玉雪颊微粉,“砰”地用力合上了书。 彼时彼刻,另一人亦沉在满腔相思中无法自拔。晨起皇帝分赐百官宫扇,特意命人挑了今年江南新贡的上好宫扇一盒赐给皇长子水实熙,内中一柄团扇尤为精工,上画着美人执纨扇倚修竹顾盼而笑,用色清雅,又题了杜工部“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的诗句在侧,十分清秀别致。水实熙把团扇抄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又盯着扇子上的仕女图发了一阵呆,只觉黛玉的倩影在眼前不断晃着,晃得他几乎不曾乱了心神。 此番为他选妃,虽然由父皇与皇后主办操持,他不便过于关心,但事关己身,怎可能有全然不理会的道理长乐县君先前也是他议婚的热门人选,先前只道她身世单薄,并非王妃的上佳人选,却未曾想到果真见到其人,才发现世间竟当真有这样一种美貌,堪以“惊心动魄”来形容。 他将团扇轻轻搁在书案上,起身向外走。总管太监连忙跟上“殿下,咱们去哪儿” “去找母妃。”水实熙扬声道,顿了顿,情不自禁的一笑,“商量一件大喜事。” 大皇子的生母淳妃进来时,元妃正在静坐熏香。早在来时淳妃便打听过,今晚皇帝要来长信宫宿夜,元妃必是在为接驾做准备。升沉淼白的烟气模糊了她的神情,惟见裙裾深翠,肌肤如玉,全然没有其他等待接驾的嫔妃那副含情期盼的娇羞之态,反而无端透着股不理红尘的冷意。 不知何故,淳妃心里蓦地就是一阵发怯。她本是皇后尚为太子妃时宫中的一名洗脚婢女,因生得有几分水秀,便承了雨露。她肚子争气,生下了太子活到站住脚的长子,当年便封了太子良媛,之后太子登基,她顺理成章的被册封为妃,在宫中也算是一方人物。然而只有她自己意识得到,似她这等贱籍出身的宫妃,在与本为高门贵女的宠妃相对时,先天性的就短了一截。何况贤德妃脾性之古怪阖宫皆知,连皇帝与太后都无可奈何,对别人自然更是说翻脸就翻脸。嫔妃来访自有太监、宫女通传,这贤德妃明明已知道她来了,却不起身厮见,可见在其眼中,她也算不得什么。可此人惯是如此,纵是皇帝驾到也未必能热切几分,你又算是哪个名牌上的东西饶是受了气,却也拿她没法子。 不过,她此来可是要拿一桩天大的喜事来做人情,纵贤德妃再性情冷僻,也不会不识趣。两人话若投机,最好再多拖上那么一时半会儿待到皇上驾到,届时还可趁机见一见圣颜,岂不美哉 想到这里,淳妃心里有了底,当即端正了下神色,理了理襟口“元春妹妹。” 元瑶一动未动,只睁了眼“淳妃姐姐倒是稀客,抱琴,看茶。”又说,“我现下不方便动弹,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姐姐海涵平日里这个时候,原也没有贵客登门的。” 宫中嫔妃大多心思乖觉,如非互为盟友、对方主动荐枕席以固宠,谁会在即将接驾的宠妃用晚膳前的时候凑了来只说几句便到了晚饭时候,这么一个大活人呆在面前,你好意思无视她、不请她一同用膳吗吃着吃着,皇上来了,你好意思再当着皇上的面赶人吗轻而易举蹭到了面圣的机会,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 如果有把握一举拿下帝心,进而将那被蹭宠爱的宠妃压得再也翻不了身,否则还是莫要使这点小心思的好只是淳妃原也想不到这么深远,她是有事存在心里便拖不住的脾气,既有事找元妃,便恨不能立时把事情给办了。什么恰好元妃这天要接驾那正好,多坐一会儿就能见到经久不见的皇上了 此时被元瑶拿话一压,淳妃才反应过来自己选在此时来访的不妥之处,可若是立时就走太也没面子。两人同为妃位,元妃有宠她无宠,可她有儿子元妃还连半个蛋都下不出来呢,怕她作甚 一念及此,淳妃不怯反骄,微微昂了头,骄傲而满含了洋洋喜气,说“实不相瞒,本宫这回来,正是有一桩好事要跟妹妹说呢” “昨儿我们熙儿在御花园逛的时候,”谈到自己的儿子时,她的面容都在发光,“看见一位缥色衫子的姑娘,真真的生得美貌非凡,熙儿一眼就相中了,事后叫人一打听,元春妹妹猜是谁原来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元春妹妹的表妹林县君” 说到这里故意一顿,等着元妃接话,孰料元妃并不应答之意,只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淳妃呆了下,只得接着唱独角戏“熙儿打小长到现在,标致女人见过多少还是头一回对一个姑娘如此上心,特特的托了我这个做母妃的来向元春妹妹央说,要讨了林县君回去做侧妃呢” “哦”元妃极轻的一点头,“我那表妹有什么好,能劳皇长子这么上心。” “元春妹妹这话说的,林县君虽然生得单弱,可那脸庞儿,姐姐我看了都少不得要动心呢。”淳妃笑道,“我家熙儿的人品,元春妹妹也是知道的。他没口的给我下了包票,等到林县君过门,他保准会把她照顾得妥妥帖帖的,绝不叫别人委屈了她。”这个别人,自然指的是便是未来的皇长子妃了。 “此事,姐姐向皇后娘娘提过吗”元妃似无意的问了一句。 “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淳妃甩了甩帕子,得意道,“姐姐这儿就向妹妹这么一提,妹妹如果也觉得合意,就和姐姐一起去皇后娘娘说,不就成了以后咱们两宫也就成了亲家,更亲香了” “哦”虽要预备接驾,但元妃并无盛装繁饰的意向,只将一头鸦羽乌发挽作简单的抛家髻,戴了玉叶冠,鬓侧着了枝极小的石榴子步摇,垂了长长的银色流苏至额角,那侧的眼尾点了一点鹤形靥钿,色却如深黛,侧目视人之时,目光流眄,极是清冷,“士大夫之女,世家遗孤,钦封的县君,做皇子侧妃,原也是抬举了她。” 饶是淳妃再没有察言观色的天赋,听她口气,也隐隐觉得不对,一句早早预备好的“妹妹果然和我想到了一处”生生的卡在喉里,还未及琢磨出合适的话之时,元妃已面色一沉“送客” 言语上并不凌侮之意,可此时此境说此话,便跟“你给我滚”无甚区别。淳妃面色红了白白了红,悻悻的说句“我不扰你了,贤德妃,你好好想想,给你面子时你不好生接着,仔细日后做不了人”就落荒而逃。 一个宫女愤愤道“皇长子自己现在还连个爵位都没混上呢,还敢淘汰咱们县君”黛玉常来长信宫,一度甚至当过长信宫的主事,许多小宫女对她印象颇佳,又知道元妃心爱的妹妹惟有这一个,亲兄弟、亲妹妹都还要靠后,眼下元妃大怒,她们自然更是替主子出气。 “平日不登门,一登门就提这么丧气的事,淳妃娘娘也忒”抱琴也说,“可县君的娘家,也确实指靠不上。只这一条,日后选婿怕就艰难了。” “长乐的婚事自有人操心。”元妃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笑了一笑,“倒是淳妃,中宫这一胎还未落草,她家就摆起太子爷的气派来了。挑剔长乐身子骨不好、娘家势力不足,想要她做侧妃” 她望着镜中女子清冷端艳的妆容,缓缓的抬手,一样一样的拆下了簪环。 正妃也不给你气数将尽之人,休想祸害好人家的女儿。 寻常宫妃接驾,多至门前等候,可元妃近年来性情益发的古怪,别说去门外候驾,便是皇帝到了她跟前,她肯主动抬头给个笑脸都是奇事。是以当太监飞奔而来,向皇帝汇报“贤德妃娘娘已出长信宫迎驾”之时,皇帝不感惊喜反觉惊吓,而当落舆之际,看到元妃的那一瞬间,这种惊吓感顿时烧得更盛。 只见元妃一袭素衣,披发赤足长跪在地,面肃若雪,口称“请陛下允罪妾离宫别居” 皇帝吓得险些从舆上栽了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8章 妄想 元妃这一跪,整个长信宫的宫女太监登时齐刷刷的跟着乌泱泱的跪了一地,声势煞是骇人。她本生就了一头美发,这般松松散散的一披,逶逶迤迤的流泻,衬以玉骨冰肌,委实是极美的。可眼下带给皇帝的没有惊艳,只有惊吓“好端端的,元儿你这是要作甚” 这这这不是脱簪待罪的阵容吗 元妃伏地不起,直到被皇帝再三往起搀了又搀,才顺势扬起了脸,神情凄然,虽则半分泪意也不见,可参考她惯常面若冰霜的样子,这幅模样已可以用“泫然而泣”来形容了“陛下莫要问了,直接把罪妾贬出宫去就是了。一了百了,也好过成天提心吊胆的。” 皇帝“啊”了一声。 如此楚楚可怜的语气,如此欲拒还迎的措辞,分明就是后宫妃嫔们惯常用来告刁状的配置嘛自他有了妻妾、后妃之后,没见过一千次也经历过五百次,早就见怪不怪了。可是阖宫皆知元妃的脾气,她何时是个与其他妃嫔置气斗嘴的人她一般有气都是直接朝皇帝撒的好吧与其相信她会告人刁状,还不如相信她会被一道九天玄雷劈中转型做温柔解语花来得现实。何况如此的娇娇柔柔,如此的诚惶诚恐,由平素清冷的元妃做出来实在是太过新鲜又可怜 皇帝会吃这套吗 皇帝怎么可能不吃这套他简直不要再吃这一套了好不好 被准确戳中萌点的皇帝当即挺直了腰杆,一手搀着爱妃,一手愤然拂袖做霸气侧漏状“哪个够胆的把元儿吓成了这幅样子” 适才长信宫的宫女、太监们陪元妃跪了一地,此刻她起来了,他们可还没起,听皇帝如此质问,纷纷凄凄惨惨的磕头如捣蒜“启禀皇上,奴才们万死也不敢惊吓娘娘半分啊奴才们也不知是何缘故一刻钟前淳妃娘娘走后,元妃娘娘就胭脂也不施了,眉也不描了,成了现下这幅模样啊” 很好,说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不该告的状还是告了吗皇帝懒怠理会他们的小心思,转而迅速运用起每个娇妻美妾众多的男人的必备素质,耐着性子调解起妃嫔之间的矛盾来“淳妃向来性子促狭,你入宫也有些年头,怎会不知不理她便好,怎地还和她怄气起来闹成这副模样,可是伤了体面。” “体面罪妾还有何体面可言”元妃抹了抹眼角,从皇帝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她被墨发修饰得分外柔美的侧脸,眼角微微泛红,梨花带雨的样子颇为可怜可爱,“罪妾又岂不知自己人微位轻,哪里招惹得起位高气粗的淳妃娘娘和她怄气罪妾配么罪妾倒成了才进宫的新人了” 皇帝连忙安抚“你与她同居妃位,哪儿来的高位低位别一口一个罪妾,听起来不像样。” “原来臣妾与淳妃娘娘同居妃位么,臣妾怎么不知道”元妃冷笑,“今儿淳妃娘娘过来向臣妾讨臣妾的表妹长乐做皇长子的侧妃时,怕是也不知道臣妾与她同居妃位,不分高下的”她啐了一声,“当年林如海临终前推财朝廷,一片忠心天日昭昭,如此忠良臣子,身后却无子嗣可承家业,独有孤女一名托孤给了贾家。陛下感其忠心,本着体恤之意,赐林氏长乐的封号,自是望她无忧长乐的。淳妃娘娘上下嘴皮子一碰,红口白牙的,就要讨她做侧妃” 皇帝若有所思“原来是这么个回事呀这门婚事也不是不可行。熙儿那性子,果真中意长乐,定能护她一生无忧长乐,你莫要想太多。你要怕你表妹家室单薄,日后被正妃欺负,朕在成礼前多多赏她些嫁妆就是了。” “臣妾只怕自己想得太少莫说长乐人小福薄,家中只想捡个寒门小户把她聘出去,万万不敢高攀皇家。”元妃清冷冷的笑了一笑,“便说长乐好歹大小也是封君,婚事自有家人和朝廷做主。淳妃娘娘果然中意,便应向去向皇后娘娘提,向皇上提。如今皇长子的正妃人选尚未定下,皇上与皇后娘娘也未有为皇长子遴选侧妃的风声透出,淳妃便越过了二圣,公然登门向臣妾索长乐为皇子侧妃,观其十拿九稳之状,竟全然不给臣妾商议的余地臣妾避而不谈,她便警告臣妾仔细日后做不了人” 她以袖掩面,发出几声啜泣“便是不谙后宫事务如皇上,也知道臣妾再年轻识浅,也与她同为妃位。纵使言行有不到之处,自有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训诫教导,何时必得要听她吩咐行事了稍有拂逆之处,便出危言以恐吓如今她待臣妾已不讲情面至此,他日” 他日倘若陛下驾崩,以淳妃之狭隘心胸、跋扈作风,试问陛下生前的血脉、爱宠,她能容下几何 “与其坐等他日零碎受辱,还不如一了百了,早早出宫便是了”元妃呜咽道。 皇帝听着听着,脸上渐渐变了颜色,此时更是勃然大怒“好个淳妃,谁给她的胆子” 淳妃为子索要黛玉为侧妃一事可大可小,往小里说,不过是一名低情商却又爱子心切的母亲急着给自己的儿子讨一房美妾却无意中忽略了顶头还有数重上司罢了;而往大里说,无视皇后、威胁宫妃、逼勒士大夫之女,她样样擦了边。最严重的是,她临走前的那句气话犯足了帝王的忌讳。 汉时景帝曾有意立太子之母栗姬为皇后,便以善待诸妃嫔及皇子之言试探,不意栗姬口出怨怼之语,景帝因之不满,太子日后被废也不乏此事的影响。而如今的皇帝最大的心病莫过于子嗣之事,自己已不算年轻,偏偏除皇长子外的诸子实在年幼,倘若自己有个不测,诸子没有可靠的保护者,难保会出事。好在皇长子待诸弟向来亲和,皇帝才放下几分心,可他哪里想得到自己一个着眼不着,皇长子之母背后居然张扬到了这等地步 元妃是宫中最受宠的妃嫔之一,她尚且要为了名没个影的侧妃出口威胁,日后甚或他有个不幸,她会如何待这些宠妃们,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朕还没死呢 “忠良之后,岂能容她这般挑挑拣拣贱婢出身,即便忝为高位,也洗不脱小家子气”皇帝帮着元妃骂了半夜淳妃,才哄得她回转了颜色,昏头涨脑的歇下,心下兀自气恼不休。因此下便存了主意,定要好好的查一查皇长子目近来的行径。 次日皇帝起身后便命人调查,得知皇长子并无劣迹,可元妃告淳妃的句句也确非刁状。淳妃回自己的寝宫后确曾大骂元妃“不识抬举”,且从前虽然低调,可随着皇长子渐受重用,行事的跋扈程度也确是水涨船高,只因其他高位妃嫔不搭理她,倒还不显山露水,可一般的低位妃嫔被其欺凌者不知凡几。皇后也曾训诫过,反被其暗讽无子,气得再不管她。 看完密奏后,皇帝黑着脸在心底做自我检讨长子不可动,可淳妃近来如此张狂,也全因长子被抬举太过。倘若再为其择一广有羽翼的妻族,两下合在一起,不出两年下来还不反了天了 之前皇帝念在此子母家寒微,生恐他根基不稳,有意给他择一得力岳家做倚靠,便将家世稍次的一并淘汰了去。此刻递上的名册里记录的闺秀竟无一娘家不得力的,皇帝挑来挑去挑不出一个满意的人选,索性令钦天监报了星宿不利,暂缓皇长子选妃之事,来年再议。 皇帝正在焦头烂额筛选儿媳妇名单的同一时刻,皇长子正坐在书房之内,一笔一划的临着帖“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真真是好词。”搁了笔,存思遐想,“也不知道母妃与元妃娘娘商议得如何”浑然不知自家母妃轻而易举的就把元妃给得罪了个彻底,而阖宫有名的不与女人生是非有气只会朝皇帝撒的元妃则生平头一回的黑化,在挑拨皇家父子情分的奸妃路线上彻彻底底的跑了个来回。 而此时此刻,黛玉也浑然不知自家大姐姐是如何唱作俱佳的给她的觊觎者的妈在皇帝面前上了帖分量十足的眼药,她正忙着在心音里和赦生掰扯 “你到了苏扬之地了那儿的山水亭台看得可还顺眼么” “不不,不用忙着给我捎东西,你只管做你的正经事,有那闲的功夫四处逛逛,好生看看各处的风土故事,回来细细讲给我听,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用缂丝的缎子金啊玉啊的都不用” “也不用古董你从前送我的便足够多了,再带回来我可没处摞去” “唉,自打离了家,就再没尝过扬州大明寺的泉水,你当真是要为我好,便捎些与我好了。”因知赦生对这些文雅之道一窍不通,又特特的叮嘱,“白日里是个人都派人来打水,气味浑浊得厉害,必得要夜深人静后汲的方好。” “这就尽够了。” 正劝着,忽听外面一阵乱嚷,又是“不得了要打坏了”,又是“别裹乱小心惊着各位姑娘”,乱哄哄得颇为扰人,忽然雪雁快步走了进来“姑娘,大事不好了,宝玉不知怎么给二舅老爷拿住在外头,大家都说二舅老爷喊着要打死他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9章 两处乌龙 “二舅舅要打死宝玉”黛玉这一惊非同小可。若说贾政对宝玉的看法一年总有那么三百六十天在“不成器的不肖子”与“不学无术的孽子”之间打转的话,那总还有剩下的五六天的功夫还是颇觉满意的,不管满意的理由是他的杂学还是相貌,总归只是一位严父的恨铁不成钢而已。虽有那么些回喊打喊杀的厉害,可阵仗闹得极大,哪一回不是在贾母与王夫人的泪水攻势下大事化了、小事化了的雷声大、雨点小的闹了这若许回,再听到“二老爷要打宝玉”后,便是最不伶俐的小丫头、小厮都不会当真话去听了。 可这回不同,不是要“打”,而是要“打死” “宝玉好说歹说如今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二舅舅再看不惯他不务正业也不至如此,他到底是怎么惹着二舅舅了”黛玉忙问道。 雪雁“嗐”了一声“还不是他和金钏儿混玩闹的” 原来这两日翰林院放假,因暑气太毒,宝玉无心外出玩耍,只好回家呆着。今日去王夫人房中请安,碰见王夫人打盹,一旁给她捶腿的金钏儿也双眼迷离,看看就要睡着的样子。宝玉自幼原是跟丫头们混玩惯了的,别说什么梳头发、吃胭脂这些看似旖旎风流的细事,便是连自封“绛洞花王”这般可笑的绰号都是他幼时干过的营生,见她这一副酣眠如醉的娇憨模样,如何能忍住不逗着玩的当即便伸出爪子摘了她的耳坠子。 金钏儿睡意霎时被惊飞,睁眼一看,见宝玉正双眸晶亮的看着自己笑,不由笑了笑,又佯怒道“真是要死,大热天的,鸦眠雀睡的,你混闹什么,太太还在呢” 天性生就的痴缠性子,宝玉惯是甜言蜜语张嘴即来,一套一套停不下来的,见她娇嗔可爱,忙笑道“好姐姐,我和你好,太太也是管不得的。这些日子我在翰林院听讲,总也没空在家,许多日子不见,看着姐姐倒觉得清减了好些,是苦夏的缘故么” “可不是么,天气热,看什么东西都腻歪得很,吃不下东西,能不瘦么”金钏儿低低的笑道。 宝玉忙柔声说“赵侍郎府里才送来了些新鲜果子,用水晶缸湃着呢,味儿酸甜,颜色看着也鲜嫩,我叫袭人送些过来,你挣着吃两个,保不齐就开了胃,便是吃不下,看着也是清爽的。”余光瞥见金钏儿腕上系着的五色缕配色好看,便笑道,“姐姐就手上系着的五色缕送我吧” 金钏儿啐道“才送我两颗果子,就要搭我的东西做回礼这么小气,还好意思说自个儿是爷们儿” 宝玉笑嘻嘻的盯着她瞧,脱去了孩童也似的稚气,他已长成了明润清朗的少年模样,眉眼秀致,一双眼恰似一泓潋潋秋水,直让你的目光不经意的便被摄住,被漾了开去。金钏儿被他这般目不转睛的瞧着,粉白的俏脸忽而飞红,立时反手便准备摘了腕上的五色缕扔了给他,连何时中断了为王夫人捶腿都未曾留意到。 如此情态,委实令宝玉叹怜不已,遂悄悄地说“我向太太讨了你,咱们长长久久的在一处吧” 过往宝玉曾说过不知多少回讨人的话,要讨金钏儿的,讨彩云的,讨彩霞的,讨鸳鸯的情知他是在闹着玩,其性质差不多等同于“好姐姐你多理我一理”的撒娇,众丫头也没人把他的话当真,金钏儿此刻本应理所当然的继续当玩话去听下去,可心里翻来覆去的回想着适才宝玉那个软绵绵得令人心热的眼神,她便止不住的脸红心跳,去摘五色缕的那只手不觉也顿了下来。 王夫人近来甚是心烦。 宝贝儿子高中传胪,顺利的入了翰林院学习,虽还未有一官半职傍身,不过也有了朝廷拨给的廪粮钱款,纵然数目不多,但大小也算个吃官粮的人了。只要潜心学习,从翰林院学成出来,届时或留京做官,或放外任,哪条路不是前程似锦这本是件令她扬眉吐气的大喜事,无奈宝玉这孩子实在不让人省心,头先赶科举是由元妃授意、贾政暴力镇压才考出来的,如今目的达成,他便懒散到不成样子,翰林院的课虽也去上,可是人在心不在,回来被贾政一问,也不知他听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支支吾吾的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贾政有心再严加管教,但一来他又不能把自己挂在宝玉身上跟到翰林院去监督儿子认真听讲,二来他与元妃早有约定,待宝玉金榜题名便不再干涉他的私事,因此上心中纵积累了万千怒气,可也无法发泄出来,至多只能跟王夫人唠叨几句虽然一个不小心就倒豆子似的唠叨得过于长篇累牍了些。 如果世上有哪种人是令王夫人最为痛恨的,那绝对是带坏了她家宝玉的人,没有之一。这几日连番被贾政唠叨说宝玉好容易高中却益发的不学好,目测要给翰林院踢出去,不知道是给什么人带坏的云云,心下早就窝了一团火。入五月来天气燠热,即使穿了最凉快的纱衣也觉得浑身汗津津的,黏腻的感觉自然令人更增烦躁。加之睡眠初醒,正是暴躁的时候,睁眼一见远处宝玉痴痴含情的样子,近处金钏儿又是如此一副少女怀春之状,便以为找到了罪魁祸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抡起手便狠狠给了金钏儿一巴掌“好你个不知廉耻的小贱蹄子,镇日就只知道勾引爷们不学好,原来是你带坏了我的宝玉” 金钏儿只觉得半边脸火辣辣的疼,一腔绮思登时吓得飞了,忙跪下辩白“原是二爷要看我的五色缕” 王夫人哪里还肯听她说话,狠狠的又给了几巴掌,金钏儿也不敢躲避,只好咬着牙硬挨着,闹到这个份上,外间的媳妇婆子们登时涌入相劝“太太仔细手疼,若真是恼了金钏儿,交给外面打几下就是,没得倒落得自己气着了身体犯头疼。” 又有机灵的道“太太您想啊,旁的人家里差不多年纪的爷们哪个没有两个三个的屋里人,咱们二爷偏一个都没有,怎会不淘气猫儿哪有不爱腥的与其让他在外面拉些香的臭的在屋里,不如咱们自己挑个好的。二爷自己已选定了金钏儿,您老成全了他不正好吗爷们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不是好事金钏儿又是您老调教出来的,模样儿、人品都是头挑的,开了脸给了二爷,这不是两全其美嘛” “二爷如今不比从前是小孩子了,为个丫头子打打杀杀的,传出去到外面不好看呐” 王夫人本自略有意动,只是怒气难消,待听到末一句时登时唬得跟什么似的“怎么能为她连累了我的宝玉的名声”略一犹豫,到底也觉得婆子相劝的话有几分道理,见金钏儿捂着脸伏在地上哀声哭得凄惨,倒也有一丝心软,便道,“你也是大了,有了主意只是太也有主意了。不过宝玉偏想抬举你,我这个做娘的怎好让他不快的今儿就把你给了他,日后要是让我听到你带坏了他,你可仔细着” 金钏儿本以为这回有死无生,不意有此柳暗花明,不觉抬起脸来。一旁的宝玉本是随口调笑了几句,不意王夫人如此喊打喊杀,早给吓得懵了,此时又听王夫人要把贴身婢女给了自己做姨娘,下意识的分证“太太误会了,我只是和金钏儿闹着玩,没有旁的意思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我都敬着三分的,哪里敢生出不清白的” 话只说及一半,只见王夫人露出满意的笑容,而旁边的金钏儿神色羞愤交加,眼中早滚下泪来。 苏州城西有虎丘,虎丘有泥人匠人,取当地出产的磁泥,捏制出的泥人五官传神、形貌如生,来往游客多喜欢请本地匠人按照自己的相貌制几个泥人带回家送给女眷们玩耍。匠人们经的多了,自然三教九流的人物都见识过几位,本应已锻炼出见怪不怪处变不惊的心理素质来,却仍是让这日登门的大爷给吓破了胆。 不是匠人们胆儿小,实在是此君的身躯太过魁伟,乃至于当他踏入时,仿佛整个屋子都快要盛不下他那八尺块头。再看脸,脸赤红,似乎下一刻就要滴出血来;眼大如铃,不圆睁也似在怒瞪着所有人;粗壮的手腕上系着一条五色缕,色泽略显黯旧,远不及那蒲扇一般的大手起眼。更别提还生着一捧大胡子,并非时人崇尚的五绺美髯,而是根根笔直,硬如钢铁,碰一下能把手戳个透光大洞的那种。再听声音,虽未达到五雷轰顶的暴烈,却也有了四雷齐炸的轰轰烈烈的效果,直炸得匠人的耳朵嗡嗡了两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照我模样捏套泥人,好便重赏。” 此君人虽粗豪,可衣饰俱是上品,一望便知是阔绰之人,只要让他高兴,自是银钱如流水般要赏下来的。匠人花了半晌时间,终于努力的用爱财之心说服自己被吓软了的手脚恢复知觉,抖着嗓子勉强堆出笑容“这位大爷请往这边喝茶。”见他合作的坐下,也接了伙计颤颤巍巍递上来的茶喝了一口,没有半点生事的意思,心里才暗暗松了口气。 泥人原是匠人们做熟了的,不过略扫两眼,便将来人相貌记熟在心底,取了各色细泥出来,以指揉搓,不一时已依样捏出了泥偶的头,再配上身子、四肢,套了衣服和薄纱蒙着的楠木盒子,整个过程不过花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伙计屏着呼吸毕恭毕敬的碰了过去“大爷,您要的泥人已得了。” 那人本自坐着,人生得可怖,看来倒是沉静的性子,谁知将泥人盒子一眼扫过去,面上立时露出诧异的神色来“怎会如此” 他的相貌实在是太过凶恶,这惊容或许本来并无恶意,可做在他脸上便有十足的腾腾煞气。伙计近身看见,吓得手一抖,险些没把盒子给摔了“大爷有哪里不像、像的话,小的们这就给您改” 哪里不像就是太像了那人神色间是一种类似于闹了乌龙的不悦感,扔了锭黄金掉头就走,连捏好的泥人都忘记带走。匠人们啧啧称奇“难不成是看捏得太像,倒把他自个儿都吓到了” “人生的是凶,不过这出手也真够撒漫的” “快别混说了,东西没带走指不定是给忘了,万一回头那位爷记起来回来寻,被听到你们背后这么嚼舌根,发起性子来,谁能讨得了好” “可不是嘛那拳头都有两只醋钵大了” 正说间,却又有客人推门而入。众人看清他的形容后,不由齐齐一静,这回不是因为来人生得太凶,而是因为来的少年生得委实是太俊了。 身形秀颀,眉目精艳,一袭玄袍映得那张小脸白生生得近乎晃眼,若非气势过于凶煞,怕不是要被错眼看成女扮男装的绝代佳人 少年似乎整个人都处在某种自觉尴尬的不悦之中,巴掌大的小脸冷得近乎要掉冰渣,一张口便是“照我模样捏套泥人,好便重赏” 众人等等这话怎么听着有些耳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0章 微命 赦生觉得自己真是撞了晦气。 好端端的,怎么就因为无意中听到伙计们私下闲聊时的一句“听说虎丘匠人们捏的好泥人,闺中那些女眷喜欢得不行,要不就去捏上一套带回去给你家娘子”就瞒着众人悄悄摸上门,当真让匠人照自己的模样捏一套出来了 捏就捏吧,这阵子他穿着黄霸天的马甲太久,习惯成了自然,居然真的就挺着这套身长八尺赤面虬髯眼若铜铃口似血盆的造型去了 虽然以魔界普遍崇尚粗犷狂放的审美来看,他的黄霸天造型也不失为纠纠好男儿一枚,可他来此间世界也有了不短的日子,这里的审美他还是有些了解的那套造型摆去给黛玉看,简直是拿着狼牙棒给兰花培土一样不伦不类 这错处要是传到魔界让螣邪郎知道了,不笑他个千儿八百年 罪证必须销毁 本着此心,他在冷着脸任匠人们对着他的原身做完泥人后,一指被匠人们搁在显眼处的黄霸天版泥人“此物我一并带走。” “可是”匠人们迟疑。赦生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在原付的新泥人钱旁又按下一锭黄金,把两个楠木盒子抄在手里。“这位爷,这不是钱的问题啊”匠人们忙忙的要拉他,可是赦生行走如风,他们只伸手到一半的功夫,便看到艳质瑰凝的少年已然走得没了影。 “这下完蛋了万一前头那位壮士再回来,不见了自个儿的东西,发起性子打人,咱们这里的人的小身板,能捱得下几拳”众匠人唬得面如土色,抖衣而颤,“一拳也捱不下,那拳头可有两只醋钵那么大呀” 正彼此面面相觑愁云惨雾间,门帘忽而又被掀了起来,钻进来一位大汉,虽是一身走南闯北的悍厉作风,可天生一张笑面,看去便觉得开明可亲,进来便是团团一揖“我们大爷先前有急事去办走得急,忘记带自己买的泥人,特派小的来取。” 伙计抖着嗓子上前迎客“敢问这位客官,你们大爷可是生得格外威武的” 那大汉笑呵呵的道“可不是么。” 说曹操曹操到,果然来了伙计顿时连哭腔都飘了出来“不瞒这位客官爷,你们大爷的泥人被后来的一位少爷强拿走了” 话音未落,所有匠人都跟着嚎了起来,整间店铺霎时哀鸿遍野。出乎意料的,那位大汉却无意外之色,只问道“那少爷长得什么模样儿哦,样貌绝艳的少年人啊,那不是我们大爷的弟弟吗” 众人的哭号声登时一滞,眼神飞来飞去,皆暗暗传达着同一个心声一样米养百样人,那么凶恶的人居然有个如此秀美的弟弟 他们心底正骇然着,那大汉却已出了门去,拐过两条街,果然在路边看到了自家显眼得紧的黄“大爷”。之所以说他显眼,实在是那张眉眼精艳的雪白小脸太过惹眼了,别说来来往往的大姑娘小媳妇忍不住住脚回头看了又看,便是男子也禁不住要多瞅上几眼,有胆子大的姑娘甚至掐了新鲜的花朵绾在香囊络子上远远的抛过去。 赦生冷着脸,身不动,只是足尖以肉眼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移动,躲开了姑娘们的热情攻击,见大汉来,寒声道“如何去了这么久” 那大汉偷眼看了看他摞在一起捧在手里的泥人盒,深知自家顶头上司被人围观得上了火,连忙含蓄的解释“那群匠人吓得狠了。” 呃,是被吓得狠了,还是被他自己吓的。赦生面上浮出一丝烦躁的尴尬,他适才抢了泥人掉头便走,待走出两条街才意识到走得太莽撞。此间人类太过弱小,自是入不得魔之眼,也正因此缘故,他还没兴趣恐吓几名蝼蚁之辈,当下急叫跟随回去代他解释,孰料这幅皮囊险些引得围观群众堵了街口早知道还不如变回黄霸天装等人得好。 方一想到黄霸天装,他即以刀子般的眼神刮向手里捧着的泥人盒,以跟随大汉对他的了解,知道若不是因为嫌惊世骇俗会过于麻烦,自家上司早就把这惹晦气的泥人当街给捏为了齑粉。他原也是北域占山为王的山大王一枚,自打被赦生以一己之力把全寨人揍成灰孙子后,就对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心一意的认了赦生做老大。自家黄大爷连眨眼之间变化形貌的神通都能轻松施展,捏一只两只泥人简直不能再大材小用只是 “小的斗胆说一句。虽然没见过主母,可以大爷的眼光,主母必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不俗女子。给女子送礼物嘛,送金送银不如送心意,这泥人固然给大爷招来一身烦事,可说不定这样才能让主母更能体贴大爷的温柔心意嘛”这跟随大汉人是粗了些,私下也是个风流的,收了有三妻四妾五通房在家,难为他莺莺燕燕的各个都哄得对他死心塌地。以他的洞察力,自然不会看不出自家大爷是有一位养在深闺人不识的娇贵情人的,只是不知道以自家大爷这拗直拗直的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抱得美人归哦 赦生以一种“你知道的太多了”的眼神瞪得他低了头,才若有所思的将捧着泥人盒的手紧了紧力道。 同时异地,贾政觉得自己才是撞了晦气的那一个。 好端端的来王夫人这里,门还没进来先给自家夫人的贴身侍婢金钏儿狠狠撞了一下;进了门,王夫人又是一副满面强忍又掩不去的怒容,宝玉还在旁呆若木鸡只顾流汗,心里登时纳了闷“你那丫头怎么了冲撞了主子也做看不见,很是没规矩。” “这阵子我没精神,纵得她们没上没下的,是得好生管教了。”王夫人不咸不淡的道。若不是顾着她的宝玉在外头的名声,单凭她适才撞见的金钏儿的丑事,她生撕了金钏儿都不能泄愤的。好在听宝玉的辩白,她的宝玉还是个心思纯良的好孩子,全是金钏儿年纪大了起了春心有了攀高枝的念头这好办,把这不学好的小蹄子撵出去,随便找个小子嫁了即可。谁知她嘴还没张,那不知羞耻的小蹄子居然这功夫生了气性,头也不回的冲出门去了 彼时宝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正想要出言补救,金钏儿已然哭着抢出了门。他心一沉,下意识的便跟着跑去要拉住她“你且住,我”话才出口,便听王夫人怒喝道“站住宝玉你还敢跟着这个小贱蹄子走” 他激灵了下,回头见王夫人早气得面如金纸,当下再不敢动,就这一瞬间的功夫,金钏儿已跑远了。如今贾政进来,他纵有十分不安,当着严父的面也不敢泄露半分焦急之色,只是他到底是没有机心的,心里急得如汤沸,脸上神色便也跟着不对劲起来,贾政见他眼睛发直满头是汗,怎么看怎么神色不属,正欲盘问,忽听外头一阵叫嚷“不好了金钏儿跳井了” 宝玉头脑嗡鸣一声,只觉得那声音乱糟糟的似锣鼓在耳里鼓噪不休,霎时面上血色褪尽,早忍不住落下满面泪痕。贾政再不明情况,见了他这等情状,加之没有王夫人那等“千错万错皆是别人的错”的慈母滤镜,以他对自家儿子那风流轻薄的性子的了解,哪里猜不出事情的原委来登时气得紫涨了面皮,喝道“竟敢凌辱母婢,逼勒下人性命,目无尊长、不知好歹的小畜生,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王夫人见势不妙,忙过来拉住丈夫“老爷莫要误会,是那小蹄子” 令贾政大怒的又哪里真的是金钏儿本身一个丫鬟,哪怕是受主子器重些,娇惯了些,也不过是和主子们豢养的猫儿、狗儿无异,喜欢时逗一逗好玩,不喜时扔得远远的清净,纵是死了,也至多多多赏赐些烧埋银子,叫其家人莫要在外浑说便可平息得无风无雨。再过些时日,连名字都未必记得起来叫什么真正令贾政恼火的是宝玉这历久不改惹是生非的轻薄性子 他挣开王夫人,怒道“你休要再替他辩解,入了翰林院、天子脚下尚能虚应故事,这不肖子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如今他不尊母婢,闹出人命来,你还能替他遮掩,他日他入了朝堂为官,做出那草菅人命为害一方祸及祖宗的事儿来,你还能替他瞒过天不成需知自古慈母多败儿”说着便扯住宝玉往外走,一叠声的叫拿了板子来,要赶在这个不肖子干出祸及门楣的大事前先把他打死。 王夫人连忙合身拦住,哭道“老爷,你这回委实冤枉他了”她嫁入荣国府几十载,素来是再端庄不过的,此刻抖声而哭、半点仪态不顾的架势倒唬住了贾政,就这一愣的功夫,婆子媳妇们急报道“北静王那边办了戏酒,请咱们二爷过去呢”说着已扯了兀自痛哭不休的宝玉往外跑了。 她们说的原非虚言,宝玉接了请帖后,本想回家探望过母亲姐妹便去王府,不想横生枝节,哪里还记得起来赴宴的事此时被一堆人推着拉着拭了泪,上了马,浑浑噩噩的进了北静王府,入了座,兀自回不过神来。 台上正唱着一出荆钗记,扮相俊美萧索的小生一身素服,手持祭文,于臆想中的滚滚长江之畔哭得肝肠寸断“拜辞睡昏昏之老姑。哭出冷淸淸之绣帏。江津渡口。月淡星稀。脱鞋遗迹于岸边。抱石投江于海底。江流哽咽。风木惨凄。波滚滚而洪涛逐魄。浪层层而水泛香肌。” “俺不是负心的。负心的随着灯灭。花谢有芳菲时节。月缺有团圆之夜。我呵。徒然间早起晚寐。想伊念伊。” 那小生唱功非凡,一出戏唱得百转千回,柔肠寸断,众客人听得点头赞叹不已“这班子有些花样,下回家里办酒,也要请来唱两出。” “你那看王生的扮相煞是俊俏,回头就让他来陪大伙儿喝两杯,只不知这台上远看着是好,放到身边伺候时又是何等的风情” “嘿纵然风情不佳,可这唱腔已足令人销魂了你们看那边的贾二爷,都哭成了什么样儿” 待宝玉肿着眼睛回荣国府之时,天色已近黄昏。他不敢去王夫人处探问,只得灰溜溜的回了怡红院。几个丫头正在院中打扫,见了他都有点敬而远之的样子。晴雯远远一见他就摔了帘子径自走了,宝玉僵在了门口。半晌,还是袭人过来给他打了帘子,宝玉看到她眼圈红红的,深吸了口气。他知道袭人哭的是何人。 “袭人,我是金钏儿她”他直觉的要找人倾诉,袭人却笑得十分勉强“二爷,你的身子才是要紧的,累了便歇着吧,别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1章 觉非 宝玉对幼时的金钏儿其实只有模糊的印象。 谁也不能指望一名身披万千宠爱的小公子记得自家母亲身边一个三等小丫头的模样性情,何况他身边总环绕着那么多的姐姐妹妹。也只有那年,大姐姐贾元春入宫前最后一回来贾母处请安,所有女眷都赶去相送,而他自幼由元春抚养,又年幼不必理会男女之别,理应早早的便赶去与长姐道别,说几句贴心的话。可他哭晕了头,不忍见别离时的惨淡景象,宁肯瘫赖在床上不起来,急得贾母与邢、王夫人派来的丫鬟是一波接着一波,硬是没有哪个能把这位小爷从枕席间扒出来。末了到底是彼时已做了王夫人身边二等丫鬟的金钏儿上前,趴在他耳边悄悄地说“大姑娘今天妆扮得可俊俏了,二爷真能忍住不去看” 宝玉抽了抽鼻子。 “大姑娘擦的可是她新制的胭脂,颜色别提多娇艳了,这会子过去,还能赶得及向她讨嘴上的胭脂吃,再迟一会子可就来不及啦。” 话音未落,宝玉已蹿下来撒腿就跑,百忙之中扭头看了一眼,充入眼帘的便是一名穿着银红衫子的小姑娘,看样貌约莫比他大上两岁,眉莹眼润,已初初有了少女的婀娜之态。 倘使时光能永停驻于彼时,该有多好。 这些年的厮混玩闹,宝玉是如旧的有口无心,可是何时起,金钏儿却着实开始情不自禁了呢宝玉百思而不得明白,可不管是哪种,人已死了,香魂断绝,再谈这些除却徒增凄凉之外,再无半分意义。 夜色如网,沉沉的笼下,将整座大观园罩在了一片无声息的宁静中。这份宁静,往日宝玉只觉得是快活落定间隙的静谧心安,此刻却觉得是冷入骨髓的凉薄。他坐在水边,眼瞪着弥望无际的芙蕖出神。良久之后,身后有花草披拂、衣裾窸窣之声,他茫然回头,看见黛玉纤瘦的身影自幽暗的花径深处走来,将手中所持的玻璃绣球灯搁在地上,自己则坐在了离他不远处的青石之上,双眸凝波,望向了水中亭亭而开的莲花。 宝玉亦转回脸去。 两人也不知相伴枯坐了多久,只觉中天上的那一轮冰霜洗过的月亮也偏转向了西方的星空,暑气退去之后的夜亦是森凉的,宝玉打了个寒颤,抬袖抹去脸上涔涔的泪水“林妹妹,我真不是存心的,我想叫住她可没叫住”他的声音又泛起了哭腔。 “存心也好,无意也罢,逝者已逝,我等毕竟还活在这世间,还能说什么是好呢”黛玉轻声说着,目光清若星澜,幽若叹息,“你从今以后都改了吧。” 宝玉睁大了含着泪雾眼睛,看她徐徐起身,持着灯缓步离开,那背影没入了夜月的微光深处,渐渐地淡去,远去。 所有人都在长大、都在天涯海角的走远,似乎只有他一人,傻傻的还守在原地。 次日,王夫人赏了金钏儿家人若干银两,又给了两套衣服给金钏儿做装裹,再提拔了金钏儿的妹妹同在王夫人房里做丫鬟的玉钏儿顶替她姐姐做了一等大丫头,对外只说是金钏儿失足落水。一夜一日的功夫,阖府都齐齐称颂起王夫人给了身边人体面的心慈之举来,顺带着再惋惜惋惜金钏儿没能长长久久的在主子身边伺候着,到底是命小福薄云云上下口风一致得出奇。 金钏儿究竟是不是失足落水、为何落水,明面上,再无一人谈论。 贾政倒是有心狠狠教训宝玉一顿,无奈宝玉假期已满,翰林院开课,他总不能打得自家儿子半身不遂,旷课事小,传出去惹人议论事大,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去上课了。 翰林院里,胡子雪白的编修坐于上首,摇头晃脑的讲得天花乱坠,宝玉窝在底下,用胳膊压着厚厚一摞纸奋笔疾书。写一句,擦一下眼睛。 半月后,鸿崖书肆推出了霸天游香记新的章回。读者蜂拥而至,抢购一空,回去迫不及待的翻开,却看得一头雾水。没有新的艳遇,没有新的美人,黄霸天只是在坐船沿江游玩之际,看到一名男子站在水位较浅之处的浑浊浪花里号嚎恸哭。 他是谁又是在为何而哭没有人知道。当地人说这是名失偶的鳏夫,在吊祭亡妻;可旋即便有人反驳,说这是邻村的樵夫,在悼念故去的姐妹。亦有人说他只是一名路过的游人,望见一具无名女尸逐流而下,想要打捞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徒然望着死者逐水而去。 众说纷纭,孰真孰假皆无从可知。只知流水天涯,芳魂一缕,自此无依无凭,再无处寻觅。 读者们看得满眼茫然“这几章写了个啥我怎么看不懂呢” “艳遇呢美人呢这是找人代笔的吧” “谁家代笔能写出来这么文理细密的文章分明就是他写的可这写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我说这顽石翁是哪里吃错药了” 潇湘馆中,黛玉慢慢将笔搁于笔山之上,执起适才所作的诗稿端详了一会儿,自揭开香炉,将墨色秀染的纸张叠做小巧的方胜,轻轻掷在里面烧做了灰烬。焦灼的气味混在清妙香幽芳的气息里,时显时隐。黛玉依案沉吟,只觉一缕不祥的预感萦在心底,轻而不容阻逆的暗自滋长,正缓缓的将整座大观园笼罩其中,不透半丝鲜活的声气。 金钏儿的悲剧,不是头一个,怕也未必是最后一个。 她这般想着,不觉微皴了寒烟也似的双眉。 她自己并未察觉,但侍候她的紫鹃分明感觉到,自金钏儿投水自尽后,自家姑娘心里一直闷着股郁郁之气,虽不至于茶饭不思,可胃口较之从前也少了好些,连带着身体也清减了几分。她这个样子瞒不过别人,特别是贾母,明里暗里问过不止一回,自家姑娘都淡淡的用话混了过去究竟哪里当真混的过去贾母面上虽是做出不在意之状,背地里却是把潇湘馆的人叫去训了好几回,要她们本分做事,照顾好姑娘。可姑娘这明明是心病,又哪里是简单一个“照顾”就能照顾得好的 放下手头正描的花样,紫鹃想了想,派藕官去厨下叫几样小菜,又让雪雁把林家送来的燕窝和冰糖取来熬粥,回头等那小菜送来,正好便配上粥喝,滋味干净,看着也清爽。藕官这些时日早给丫鬟婆子们教熟了,寻常跑腿做事倒也伶俐,不一时便将紫鹃的话交待得清楚,只是不知为何,回来时面上挂着泪痕。 “你这是怎地谁给你气受了”紫鹃吃了一惊。 藕官本不欲说,被她再三追问,方才含怒开口。原来负责大观园小厨房的柳家的有一女,生得十分美貌,只因自幼体弱多病,才不得选入内府在主子身边伺候。好在柳家的所得的差事油水甚丰,倒也不是养不起这个女儿。谁知这被捧在手心养大的女儿,因着美貌过人,偏给一名叫钱槐的小厮看上,上门要求取五儿为妻。他原是下人里出了名的浪荡骄横,柳家的哪里看得上他给自己做女婿只碍着他家薄有权势,才婉言拒了婚。 不想这钱槐不仅不死心,反倒被激得益发上了心,一日三番的登门。五儿的父母若在,便高谈阔论,言谈间已然以女婿自居,令躲在屋内的五儿听得又羞又愤;五儿的父母若不在,他便直往屋里闯,吓得五儿反锁了门,听他在门外胡言乱语,心里委实是惊怕交加。五儿本就体弱,连日来被如此骚扰,哪里还受得了心中又急又气又无可奈何,硬撑了几日,终是病倒了。 紫鹃听了,低下头去“怨不得她急成这样,碰上谁不成偏偏是钱槐便是她急死了,又有什么地方说理去。” 藕官擦了擦眼睛。紫鹃看她“你又哭什么呢我知道你与芳官她们和柳家最好,难保替她家的女孩儿委屈。唉,其实也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还有咱们姑娘在呢。” “先前柳嫂子也想着让五儿谋个出路,可巧怡红院那里自琏二奶奶讨了小红后就短了人,只要宝玉乐意,拿五儿补了缺也没什么。可偏生这阵子出了金钏儿的事,兵荒马乱的,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小事”藕官犹豫。 紫鹃正色道“婚姻大事,现下又眼看要干系到人命了,哪里还算得是小事我知道你是怕姑娘不理不相干的人的死活,我今儿掏心窝子的跟你交待一句,只管放心吧,咱们姑娘不是这样的人。这事不知道便算了,既是知道了,哪里还能装聋卖傻呢”说着便强拉着藕官去回了黛玉。 黛玉正执了笔给扇面上题诗,闻言口中道“柳家的能支领大观园里的小厨房,也算个小有权势的。这钱槐是谁居然能将她的女儿迫得这么狼狈” “那人原是从前被赶出去的赵姨奶奶的内侄。”紫鹃含糊道。 紫毫笔微微一滞。黛玉微一沉吟便即省悟,于五儿这等奴婢而言,一个被轰出家门的姨娘的内侄身份自然不足为惧,可若是这姨娘所生的女儿现今正当红,那事态便全然不同了钱槐的事便是探春的事,而探春素受王夫人疼爱,如今代凤姐掌家,正是身份气焰最盛的时候,阖家上下谁不顾着她的颜面凡牵涉她之事,都难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床棉被盖过去。至于那一团和气之下是否有不平之事发生 奴儿们的不平,哪里抵得过主子的面子便是当真死了人,也只需效法金钏儿这个前例,赔些银钱便可将事情掩饰得纹丝不乱了。 黛玉搁下笔,细细的看了藕官一眼,微微点头“虽说物不平则鸣,可事不关己便即当做视而不见者才是世态常情。你能仗义发声,倒是个有肝胆的。” 藕官闻言,大着胆子恳求道“请姑娘拉她一把。” “这可叫我为难,谁不知道阖园子里除开宝姐姐,就属三丫头和我打小儿最好的”黛玉淡淡一叹。 藕官的脸霎时血色尽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2章 异流 “这可叫我为难,谁不知道阖园子里除开宝姐姐,就属三丫头和我打小儿最好”黛玉悠悠叹道,见藕官霎时面无血色,眼睛一眨不眨的只盯着她,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她又摇头一笑,安抚道,“我只是有些感叹,放心吧。”因向雪雁道,“你去跟大嫂子不,你径自去秋爽斋跟三姑娘说,就说我这边近来越发的忙不开手了,问她讨一个人使,叫她回太太,说我看柳家的五儿很不错,心细,虽说生得单弱了些,可我尽可以调理得来。最可贵的是手脚干净,我这边有时熬个汤汤水水,有她在也便宜,且问贵府里是给还是不给” 声气之下,已是以“林家家主长乐县君”的身份开的口,而非是“客居荣国府的林家孤女”的请求了。 雪雁从未见自家姑娘露出如此凛冽的态度,连忙赶去了秋爽斋。探春听了她的传话,笑道“既是林姐姐相中的,怎可能不好待明儿回了太太,越性把身契都给了林姐姐也是可以的,何必这么客气”说着便以目示意侍书留她吃果子,雪雁哪敢多留,笑了笑就走了。探春使翠墨送了她出去,方才面露沉吟“林姐姐素日不这么说话的,谁惹恼着她了这柳五儿又是什么人林姐姐话里话外,总像这人有什么隐情的样儿” 众丫鬟却也不知,独有一名小丫头缩了缩脑袋,被探春一眼扫见,认出是她房里当值的三等小丫头小蝉,当即道“你来说”小蝉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出来。原来她的外祖母夏婆子并其姊是芳官、藕官的干娘,从前众伶在梨香院时,一应月钱赏赐皆由各自的干娘掌管,两个婆子借机敛了不少银钱。可后来众伶跟了各房主子,有了主子撑腰,干娘们便渐渐辖制不住她们,心中自然深恨,见柳家的镇日里百般讨好她们,也乐见她家倒霉。柳五儿被钱槐缠上,夏婆子虽不至于就中推波助澜,每日也是乐得将此事当做谈资反反复复的跟一众老姐妹们唠嗑的。小蝉身为其外孙女,对个中内情早就听得烂熟,被探春目光一刮,登时倒豆子般和盘托出。 这些下人间家长里短的龃龉,只要不闹得沸反盈天,妨碍到主子们的正经事,但凡能遮掩得过去,探春也懒怠理会。可钱槐与她毕竟薄有亲缘,最重要的是她深知黛玉为人。这位表姐看似生得玉软花柔,实则最是个不染尘埃的清高性子,似理家掌权这等俗务,在旁人看来是块肥肉,打破脑袋也要争到手里,在她而言却向来是不屑搭理的,昔日学习理家时倒是被贾母硬按着帮着凤姐处理过几日家务,待事情过后便忙不迭的脱身请辞。这般超俗清高的人,如今却开口要一个小丫头,事出反常,必是动了真怒的。自家姐妹,平素怎么玩闹嘲笑都是小事,可果真动起气来,还需认真安抚才是。故而听了事情的原委后,探春当即去潇湘馆,决心陪个不是。 出乎她意料的是,黛玉正坐在绣墩上看紫鹃插花,眉间凝思的样子,固然不见半分欢喜之色,可也没有她预想的义愤之状,见到她过来,甚至还浅浅的一笑“三丫头你来得正好,看紫鹃的这瓶花儿布置得可还好看” 探春这才记起看紫鹃所插的瓶花,见所用的花卉皆是时新的鲜花,嫩黄浅红的色彩,配上青碧的草叶,煞是悦目,最妙是配了一只雨过天晴的胆瓶,色润如水,窗棂间的一线明光映照其上,那莹洁的釉面便似活了一般,水色潋滟不可方物,当下赞道“新鲜可爱,配上这瓶子,益发不凡了。” 黛玉笑意微敛“这是我从姑苏带来的清水宝瓶,可巧整理箱笼的时候翻出来了。既合了你的眼缘,不如连花带瓶就都送与你。我想,就摆在你正厅中央的那幅颜真卿的墨宝旁可好” 瓶者,平也。探春心知黛玉在借物暗讽自己,当即正色而笑“林姐姐,你就别挤兑我了。那钱槐之事确是我失察,方才我已使了人去训斥他,以后定不会再容他兴风作浪。” “无风,怎会起浪”见她言语之间偏袒之意甚浓,黛玉面上霎时笑意尽失,“我只问你,纠缠骚扰未嫁女子,就只有一个训斥而已” 探春本以为以黛玉素日的脾性,此番只要自己担了这事,小惩大诫一番即可揭过,没想到超逸如她,却在这等小事上不依不挠起来,当即微微变色“林姐姐,好歹看在我的颜面。” 黛玉盯着她瞅了一会儿“这阵子,阖家上下也是生累着你了。” 探春心头微颤,笑容顿时有些维持不住“林姐姐这是哪里的话我不过是奉了太太的意思,照着规矩行事罢了。” “若真那么容易,你这阵子又为何清瘦了这么些”黛玉不再看她,只目视着窗外清凉婆娑的竹影,“凤丫头一病,家里的事有一大半全靠你调停,你劳心劳力,我知道;大嫂子性子绵软,宝姐姐事不关己话只说三分,面上虽有三个人,实则什么都指着你独个儿,我知道;你需要靠得住的人做心腹臂膀,他们愿意帮扶你,你自然要抬举他们,这是正理,我知道;你心里对赵姨娘、环哥儿有愧,想贴补贴补赵姨娘的亲戚,此乃人之常情,我也知道。可若是惟知抬举而不思约束,这究竟是爱之还是害之倘若柳五儿当真被逼得寻了短见,那钱槐是怎样的人,当真配担得起一条人命” 不待探春反驳,她接着道“咱们姐妹自小一同长大,你素有志气,不似我们这等没见识的。可你也该明白,颜面总是要靠自己来挣。今日仗着你的势行逼婚强娶之事,明儿便敢顶了你的名头鱼肉一方。你抬举得了他们一时,难道还能纵容他们一世重情也需有道,你是何等心高磊落之人,如今已为着这一干蝇营狗苟之辈而在姐妹面前失了颜面,果真容得他们日后闯下泼天的大祸来,翌日你又当如何自处真是何苦来哉” 探春怔住。她在赵姨娘与贾环被逐出荣国府后便存了心病,她的行事偏颇之处既能被黛玉瞧出,她自己又怎会不知只是惦记着姨娘与弟弟被赶走时自己满心的无能为力,如今阖府权柄在手,一面警醒自己要大展手脚扬眉吐气,绝不可留下半点令旁人可指摘之处,一面又不由自主的将那群她并不承认的亲人抬举一分,再抬举一分。如今被黛玉毫不留情面的指出心事,将那句“如何自处、何苦来哉”反复咀嚼,忽然心底一阵酸楚,只觉微热的湿意在面上蔓延,却是不知何时已落下泪来。 看着她的凄楚模样,黛玉心中不忍,想到柳五儿的境遇,还是狠下心道“这瓶花我回头就差雪雁送去你那里。”又吩咐随探春而来的侍书,“服侍你家姑娘洗脸去吧。” 探春摇首,以帕子拭去泪痕,向着妆镜照了照,确定面上脂粉未乱,径直向黛玉告辞“林姐姐以君子良言坦荡告诫于我,我要是再做小人,又成了什么人”当日,钱槐即被以“不行正事、玩忽职守”的名头摁住领了一顿板子,连带着其父母都扣了三个月的月钱。隔天,柳五儿的身契便由王夫人点头交到了潇湘馆。潇湘馆地方狭窄,无法安置病人,黛玉即命人将重病不起的柳五儿挪去林府好生照顾调理。 她此番行事,固然令柳五儿一家感激不尽,潇湘馆的人要茶要水,答应的声音都比往日响亮十倍,阖府下人更是对她刮目相看“原来只道是个风吹不得、雨浇不得的娇怯怯的美人灯,谁想到发起性子来,连刚强的三姑娘都要避让三步、二太太也要退让三分,真是个厉害人不过她是老太太心尖尖上的人,别说柳家的只是女儿生病,就算真死了女儿,她潇湘馆的人过来,柳家的还敢不好生伺候着她大动干戈的替人出头,也忒爱揽闲事了些。” 这等风言风语,传入紫鹃耳中,除却一句“不许跟着那起子黑心烂肺的人乱嚼舌根”的淡淡申戒,惟有从容一笑。藕官倒是深觉不平“揽闲事、掐尖争胜,他们把咱们姑娘当成了什么怪道有句俗话,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了想,心下又不安起来,悄悄地问紫鹃“三姑娘这回被咱们姑娘扫了颜面,会不会” 她本想着,只要黛玉肯为五儿说几句话,让那钱槐能投鼠忌器,她已心满意足了。谁想到黛玉不仅帮了五儿,甚至还寻了探春的不是,径直为柳家全家都出了一口恶气凤姐病势未愈,李纨绵软,宝钗守拙,探春便是荣国府如今真正的掌家之人,藕官再自小学戏不知外事,也明白不可得罪掌权之人的道理。自家姑娘如此锋芒毕露,当真妥当吗 “三姑娘不是糊涂人。”紫鹃笑道,“哪怕三姑娘心下记了仇” 她垂头,看着手里绣花绷子上已成形的飞鹤穿云,面上的笑容素来是温秀可亲的,此时映在藕官眼中,却蓦然读出了几分无奈的纵容与疼惜“咱们姑娘若肯理会那些,也就不是咱们姑娘了。” 二女正絮语间,只闻清音流盼于竹簧之间,水色淼淼,澹荡高古,却是黛玉正在抚一曲潇湘水云。藕官近日跟着黛玉颇用心学了许多翰墨文事,知晓这是南宋琴家郭沔凝望九嶷潇湘之云而寄兴所作的曲子,神奇秘谱中赞其“有悠扬自得之趣,水光云影之兴;更有满头风雨,一蓑江表,扁舟五湖之志。” 身陷尘网,心游太虚,这世间的龃龉苟且,从来都无法萦染她半分。 “我跟了位不与众同流的主子。”藕官蓦然意识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3章 前程问卜 风起青萍,表面的笙歌太平,在为暗处纷涌的潜流冲垮之前,往往还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 五月末的一场雷雨后,皇后为当今皇上诞下了后者迄今为止第二个、却是唯一一个尚在世的嫡子。这名健壮的男婴呱呱坠地后,迎接他的便是整个大淮帝国最为盛大的欢笑与荣宠。他也实在会生会长,不仅口鼻肖似他的父皇,眉眼更是能看出几分太上皇的影子。当下不仅皇帝乐得喜不自禁,连轻易不与孙辈亲近的太上皇也忍不住移驾亲身来探视这个娇嫩的婴儿。 六月六虫王节的时候,为祈小皇子健硕康泰、百病不生,太上皇更是亲自为小皇子沐浴,连太后、皇帝都只能被挤在旁边,眼巴巴的看着小皇子贴在自家祖父的怀里,听着他中气十足的嘹亮哭声,别提有多眼馋。众妃嫔、众皇子皇女亦是齐齐盛装出席,众星拱月,未来帝国太子之位究竟会花落何家,答案已不言可知。 在一派明媚欢笑里,前些时日里尚风光无限的皇长子水实熙似乎泯灭了存在感。而淳妃人前人后更似是短了一截一般,儿子为自己所带来的虚幻的光明前程所化的底气被抽空后,低下于人的身份与不讨喜的性情化作沉沉阴云重新将她密不透风的包裹起来。皇子皇女,宫妃宫嫔,太监宫女她只觉得所有注视向自己的眼睛都写满了幸灾乐祸的讥讽与嘲笑,因此上,她连最亲近的宫侍都不爱跟其开口说话了。 成王败寇,往往便在这春风化雨之间决定了终局。无论甘心与否,皇长子一系都注定将成为朝上与宫中的隐形人。至于黛玉曾被他们牵连而生出的小小风波,自然更是无人会提及了。即使是不讨喜如邢夫人,也只会说“亏得当初听了娘娘的话,没让迎丫头跟皇长子攀亲,还是咱们老爷的主意正,许了的孙家家资丰厚,那孙绍祖袭了指挥之职,现在兵部挂名候缺,将来前程无量,未必比旁家差的。”言下炫耀之意甚浓。 王夫人十分无奈。当日殿试放榜,元妃当机立断的给探春抓了一名二甲进士,派宫人堵上门去送了贡缎十匹、如意一柄,又索取了该生的扇子做信物,待荣国府知道的时候,婚事早被元妃拍板敲定了下来,想反悔都来不及了。该生家境寻常,能被贤德妃相中与其庶妹结亲,正是天大的喜事,连忙搜刮家资整整齐齐的备了聘物,择了良辰吉日上门提亲,两下来回走动,正式将婚事敲定时,已是七月初的事了。 照贾家的眼光看,探春这门婚事结得并不十分称意。与荣国府比起来,这位未来的三姑爷家境简直可以用寒酸来形容,饶是聘礼里有大半是元妃帮衬添补的,剩下的小半也近乎掏空了他家的家底。且族中人口稀薄,生生寻不出一门能顶得上用的亲戚,日后岂不是要靠老婆吃饭也就探春是家中庶女,又惯是胸有乾坤的,夫家单薄些,也便于她一展手脚,由此观之,这门婚事也不算十分糟糕。只是这份不尽人意落在邢夫人眼中,难免多出许多可供玩味的谈资。 依元妃本意,是要包揽几个妹妹的婚事的,邢夫人当时本是满口答应,谁知回府后与贾赦一说,才知道丈夫早有意将迎春许给孙绍祖,且早向后者透了口风,媒人过些时日便要登门。邢夫人无法,只得回元妃“二丫头的婚事大老爷已有了主意”,暗地里不知后悔过多少回。一旦元妃为探春、惜春定下两门绝好的婚事,日后姐妹相见,迎春岂不是要短两个妹妹一截迎春自个儿颜面无光都是小事,被外人议论起来,说她这个做后母的待女儿不周不慈,岂不恼人 好在探春叫个穷酸得了去,那丫头素来是个争强好胜不肯落人后的性子,私底下不知道要怎么哭呢 探春私底下有没有哭,别说邢夫人不曾亲见,连同住大观园的姐妹也无从可知。贾母心疼孙女,有意将她在身边多留两年,趁此功夫多接触家事,锻炼些人情世故的能为,日后出嫁,婆家那个寡淡的样子,少不得要靠她一人来支撑门户。而众姐妹见她先时精明威严如故,严惩了一个叫钱槐的小厮后意态变得益发的优容通透,更是看不出她对自家婚事究竟是何看法,平素都不好跟她谈笑的。不过不管婚事是否逞心如意,好歹迎春与探春的归宿都已落定。大观园的姑娘们里,一时只剩下宝钗、黛玉与最小的惜春尚待字闺中了。 惜春年岁尚小,倒不必着急,只是宝钗年纪最长,论理早该议婚,可上头做哥哥的薛蟠还是个未婚人士,自然不好越过他操办妹妹的终身大事。加之薛家在地方上虽属一方望族,近年来光景一日不如一日,来到这天子脚下便益发的不起眼,人人提起她家时,不挂上王家与贾家的亲戚名号,都分不清这所谓的“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氏是何方人物。纵使宝钗有艳冠群芳之姿,洞明世事之才,也显得高不成低不就起来。 而黛玉的年纪比探春略长数月,素日得元妃青眼相看,元妃也暗示过贾家日后将亲自为黛玉择配。而阖家皆知贾母有意将黛玉与宝玉配做一对,见元妃此番越过了黛玉而径自替探春择婿,都以为元妃默认了这门亲事,只待时机成熟便出言撮合,一时除了感慨元妃私心之外,倒没有往别处猜测。 只是“前程”二字伴随着迎春与探春的婚事落定,到底还是在锦绣烂漫的大观园中砸出了重重的印痕。几位姑娘尚且不论,大大小小的丫鬟们早各自思量起来。女儿家出嫁便如再投一回胎,对姑娘们尚且如此重大,何况于她们这群做下人的忐忑,愁闷,憧憬,担忧思虑的阴云沉沉的在每个少女心中来回晃荡,直到七夕携着秋日爽朗明媚的风到来,方才将那沉甸甸的思绪冲淡了些许。 七夕古来便有女儿节之称,闺阁女儿们将所有青春的向往、未来的憧憬、对婚姻的好奇寄托于乞巧问卜之上。问前程,问福祸,问巧慧,无数缠绵而明媚的女儿心事尽数倾注于一根小小的乞巧针之上,大观园群芳自也不例外。这日清晨,李纨早早命人在稻香村院中设了一张大案,用过午饭后,众姐妹先后登门,亲手将丫鬟们汲来的井水注入早已备好的琉璃海里。 秋光清朗,午后又增三分燠热,几只琉璃碗被日光映透,清光流波于雕漆的桌面上,煞是华彩。姐妹们拈了针轻轻扔进去便回屋纳凉去了,留下几个丫鬟歪着头瞪着碗底映出的针影,费尽心思的研究那波光变幻的影子究竟像什么形状。头一个看出的是惜春的丫鬟入画“我们姑娘的针影看起来像朵云彩呢” 云彩、鸟兽、花草俱是乞巧中最上等的吉兆,其余丫鬟闻言都拥上去看,有觉得像的,有觉得不像的,都齐声说“像”。入画连忙入内恭贺惜春“四姑娘,咱们得巧啦”乞巧得巧是每个闺阁女子都无法抗拒的褒奖,饶是惜春素习性情冷僻,也不由得露出淡淡的笑容,佯装若无其事的看了看其余姐妹,方才问道“别人的呢” 侍书恰于此时进来,笑容满面的叫道“三姑娘,咱们是如意云头纹呢。”探春不信,只道“云纹便云纹,小小的一丝影儿,你是多刁钻的眼神儿,怎生还看出个如意来的” 宝钗在旁笑道“旁人乞巧得这么刁钻的影儿,我必然不信,可落在三丫头身上,我却是信得真真儿的。可叹旁人乞巧唯恐兆象不够吉利,轮到三丫头却嫌弃太过吉利。你若是嫌弃得紧,不如便把这份好运转手送我如何” 黛玉也道“可不是么依我说,刁钻的人必得有个刁钻的巧影儿配方才不俗的。要是天公连三丫头这样伶俐的人儿都要敷衍过去,像我这等草木之人,可不是要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么” 探春被两人一阵打趣,不由笑开“我不过是担心她太顾着我的颜面随口浑说,倒招得宝姐姐一堆话,罢,是我白担心了。”又指着黛玉道,“谁素日最是个说话刁钻不饶人的,别装作没事人了。我倒要看看,今儿天公倒是要设个何等样的刁钻影儿和你相配,才不枉费了这个不俗的名头” 正笑闹间,迎春身边的司棋、黛玉屋里的紫鹃、宝钗身边的莺儿也进来报告,原来迎春的针影如茉莉,宝钗的针影似牡丹,皆是吉兆,黛玉的针影却呈现兽形,四足劲健,短尾短耳。 “倒像是一条狗儿。”紫鹃如是道。 碧水花影般的笑纹自黛玉眼底一掠而过,她目视紫鹃,纠正道“不是狗儿,是狼才对呐。” 只是个针影而已,只要现出兽形便算作吉兆,是狼是狗有什么区别吗 一时间,一屋子打生下来除了狼皮褥子之外从未与该兽产生过半点交集的女眷皆感迷惑。黛玉却没有为她们解惑的意思,而是将眼光飘向窗外碧青的高天之上,眼尾沁着一点浅笑,那莞尔笑意便如挥洒于龙目之上的点睛一笔,登时令她清玉芙蓉似的脸容笼上了一层她们所不熟悉的无法形容的清艳光彩。 她们不知道,那是全心沐浴于爱恋的幸福之中的女子独有的骄傲与欢悦的神采。 赦生说,他的商队已然启程回京,至多再过一月便可抵达京中。而此番待他回来,便是两人正式议婚的时候 黛玉悄悄的红了脸,生恐被人瞧出异样,忙借口“热得紧”,忙忙的摇动着手中团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4章 无责任番外之异度魔界新春晚会 异度魔界,除夕晚宴,张灯结彩,群魔嗷嗷叫,一派欢乐的景象。 黛玉还是头一回参加异度魔界的大型联欢活动,她与赦生定情虽久,可着实的还只是新婚,难免带点儿新嫁娘的羞涩与忐忑。然而无论事先脑中构想了多少为难的情形,当真身临其境,才发现所有的担忧尽是多余。 因为眼前的场景,已非群魔乱舞所能形容。 无头的僵尸大坛大坛的抬酒,自己自是没法去喝,却是尽数倾倒进了自己背后拖着的大缸。那缸喝得酩酊大醉,缸身上獠牙尖尖的大嘴一张,酒嗝声里,一对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 六个不看衣服绝分不清有何差别的糟老头儿排排坐,划拳拳。酒意深时,分不清谁的光头更亮,谁的耳朵更尖,谁的长相更糟糕。陡然齐声咯咯冷笑,居然搂抱在一起,化成了一堵灰不溜丢鬼气森森的墙 戴着鬼狐面具的白发壮汉在鲜红披风的女将面前转来转去,冷声冷气的帮她挡酒;烟视媚行的素衣女郎摇着橘色羽扇浅笑,偶然疑似娇羞的以扇遮面,再落下时露出的已是狰狞的鬼面;身姿婀娜的女将身披的青铜铠甲仅仅覆住双乳、臀部等重点部位,扛着大斧走来走去,又是火辣又是狂野;还有莲冠轻服的道者,滴酒不沾,笑意清和,在一众乱窜的妖魔鬼怪里显得无比的遗世独立 “素还真怎会在此”黛玉对四境略有了解,对于这位苦境名人自然不会不知,好好的除夕佳节,他不在琉璃仙境接受苦境各方势力的朝拜,怎的跑来魔界来了 赦生语塞,个中缘由实在不便在这里道来,只道“回去告诉你。” 黛玉知机,便不再问,果然素还真不过是略坐坐,点了卯便告退,想是急急奔回琉璃仙境扮演他应该扮演的角色去了。 去了一个,来了一双,翘班去苦境多年才终于舍得回来的鸠盘神子出现在了大厅门口,还附带了万圣岩高僧一莲托生一只。这位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魔者以那双神秘的蓝瞳环视群魔“吞佛童子缘何不在” 赦生的嘴唇抿出冷硬的线条“吾陷落于迷津之畔的含光雾海时,曾受一疑似怀薰的幻灵指引。吞佛童子听说后,即守驻于含光雾海之外。” 鸠盘神子默然良久“吾之罪孽。” “好友之罪,早于九峰莲潃千载忏悔中赎清。”一莲托生道。 赦生童子不再理会他们,转头走了几步,拉过任沉浮“通知万圣岩,抓人。” 隔了会儿,形容光艳的善法天子气势汹汹的入场,一眼盯见两人,即厉声清叱“敢缺席万圣岩的新春法会,跑到这里私通魔界” “冤枉”一莲托生与鸠盘神子齐齐一抖。 善法天子凤目一瞪,两人张口结舌,不出片刻,即被善法天子押送回返万圣岩。 三人佛魔离开不久,又一位僧人悠然踱步而来,只见他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不是别人,正是宝玉。 如果用一个拟声词可以来形容赦生的脸色变黑的速度,那一定是“轰” 黛玉连忙向宝玉歉意一笑,拉着他去与一旁面色不耐的螣邪郎寒暄,孰料螣邪郎却主动过去与宝玉打起了招呼,语气不善,分外欠揍“好久不见啊枯石和尚” 如今法号枯石和尚的宝玉好脾气的笑应了一声。异度女后九祸注意到了这边的诡异气氛,主动上前招呼“令姊近来情况可有好转” 能被她问起的姊姊,必然不是迎春,宝玉登时愁眉“蒙邪后关心,三魂七魄已经稳定,只是还是不能自由活动。” 九祸道“日前本座偶得一颗凝魂珠,或许可助她凝聚肉身。” 她不说还好,一说宝玉愁色更深“她说绝不接受魔界一草一纸的馈赠,这是身为道者的尊严。” 九祸微笑“假如这是本座代黛玉置办的年礼呢” 螣邪郎嗤笑“母后别费力了,自打弟妹嫁给小弟,在她眼里也成了与咱们这群邪魔恶鬼同流合污之辈了,哪里肯收弟妹的东西” 九祸沉目一笑“入座吧。” 不过数刻间,联欢节目终于解开了序幕。魔界诸魔们各尽其才,大展所才。除却风流子弹瑟弹着弹着就开始给观众席里姿色出众的女性们发起了情书,麝姬跳舞,跳着跳着一激动就扒了皮外,大体还是精彩的。 倒数第二个节目是合唱听爸爸的话,表演者,银鍠黥武,银鍠螣邪郎,银鍠赦生。 不提观众们听到主持人断风尘报幕后神情有多精彩,光是黛玉,在事先看到节目表时也是诧异不已。赦生怎么会读不懂妻子的表情,果断解释“朱皇逼的。” 呃,比起初期的“那个男人”,之后的“伯父”,眼下的“朱皇”,与其说是仍在赌气,倒不如说是不好意思的成分居多。 重压之下,这个节目注定会成为一个令人不忍卒睹的杯具。 “听爸爸的话别让他受伤 想快快长大才能保护他 美丽的白发幸福中发芽” 这个有且只有唯一的认真在献唱的是银鍠黥武。 “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 想快快长大才能保护她 美丽的白发幸福中发芽” 这个故意把“爸爸”唱成“妈妈”且斜着一双倒三角眼挑衅的在朱武脸上转来转去的必然是螣邪郎。 至于赦生,赦生那个抱着手臂靠着雷狼兽雪白蓬松的皮毛在舞台上满含着某种名为“吾想一狼烟插死台上台下这一双蛇精病”的杀意擦拭着长戟。 曲罢,台下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朱武大声喝彩,台上除了黥武外的两魔脸都青了,在一片行将弑父的氛围里,魔界军师伏婴师出现在了舞台中央“相信在座的各位都很好奇,那个名字不出现于节目表上的今晚压轴的神秘节目是什么,就如在座的各位一定都认为,前一个节目其实更适合朱皇演唱。” 哄笑声四起。 伏婴师符咒一挥,一道通天光幕展开“无巧不成书,魔神弃天也为魔皇倾情录制了一首歌,正是今晚的压轴节目常回家看看。” 霎时鸦雀无声。 光幕中,白弃浑身圣光闪耀,动情的唱道“找点空闲找点时间,” “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 黑弃小摊手“带上笑容带上祝愿” “陪同爱人常回家看看” 白弃“妈妈准备了一些唠叨” 黑弃“爸爸张罗了一桌好饭” 白弃“生活的烦恼跟妈妈说说” 黑弃“工作的事情向爸爸谈谈” 结尾,黑白弃同时展翅,纷乱的羽毛里,双神身影消失,飞扬的黑白羽毛定格为七个大字“关爱空巢老魔”。 朱武冷漠ig 场面一时无比尴尬。 “咳,”宝玉向来是见不得一场乐事以冷场了局的,见状硬着头皮站出来,“小僧斗胆,也来献唱一番,为诸位施主添彩。”说罢托出一只钵盂,内中水色莹莹,中央一轮玲珑圆月,他手掌一振,钵中圆月即飞悬高空,银辉空净,洒落于每一魔身上。无法形容的滋长声里,一朵,两朵,十朵,百朵,千朵万朵繁花盛放,姹紫有之嫣红有之,满目锦绣迷离。 群魔赞叹。 黛玉浅浅一笑,纤指一点,一滴玄墨弹出,正点于中天银月之心。 如涣涣冰释,如濛濛烟雨,如溶溶细风,那一钵水月镜花,弹指即消于大化无形。 玉已返归大荒枯石,黛亦非西方画眉之墨。 宝玉与黛玉相视一笑间,听见子时的钟声震彻四方。异度魔界没有人间的烟火灿烂,却有岩浆爆发于火焰魔城与朝露之城之间,赤红的伟力映得魔界亮如白昼。 黛玉从未见过如此恢宏盛景,不由痴了。 “想什么”赦生看她。 黛玉莞尔一笑,缓缓靠在了他的肩头。 她在想,愿,岁岁年年,只如今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5章 强人 秋日天气惯是凉爽,可偶有回暖,立时便会热得人无力承当。门子们只觉得头皮都似要被那初生太阳的毒辣日光烤透了一般,热得一个劲儿的扇风,猛然见一小厮出来传话“林姑娘的车子快出来了,你们仔细着别冲撞了” “这么早”门子们忙整衣起身,不一时便见一辆皂盖朱轮车慢慢驶了出来,后面跟着三辆大车,他们也不敢抬头窥视,只垂首肃立,待车走远方才切切的道“后面车里坐着的都是跟着的丫头婆子吧林姑娘这回出去是要去哪儿,好大的阵仗” “怎么也没个爷们跟着” “琏二爷见天的忙得没人影,宝二爷要去翰林院点卯,其他爷们又个个都是嘴上没毛的,派来跟着林姑娘,老太太能放心” “那也不能一个都没有啊” “这不是没人可使了嘛,再说你当后面那三大车的婆子、媳妇和丫鬟是摆设” 他们这厢议论不休,那厢黛玉的车已走出老远。前日的诗会上,各家小姐皆抱怨天热难耐,黛玉想起太后赏给自己的庄子有几处屋舍甚是清凉,正是避热的好所在,又见与自己交好的赵家小姐赵宜弗实在热得厉害,便邀请她来自家城外的别院小住。没有男丁作伴,闺阁小姐本不应轻易出门,但一来贾府实在腾不开人手;二来黛玉虽是未嫁女,但及笄后支撑林家门户,已算得上是一家之主,近来作风益发的独立,人是寄居贾府,可那份隐隐的自立门庭的态度,消息稍灵通者都隐隐有所感应。林家的家主要去自家的庄子里小住,何必非要贾家的男人陪同况且人是带足了的,随行的婆子、媳妇好几个都是贾母指来的妥帖人。如此出行,礼节上固有略有不妥,然而情理上却是讲得通的。 赵宜弗可没有黛玉这份孤身独个的为难,她兄弟姐妹不少,随行护送的便是她的兄长赵宜令。又不是去政敌家示威,去好姐妹家做客自是不必讲究排场的,故而只带了两个贴身丫头与奶嬷嬷。她一见黛玉,连声音都雀跃起来“我跟她们说了,不必给我准备车子,就坐林姐姐的车去。” 黛玉忙携着她的手上车,她带来的丫头婆子也自动上了自家备的车跟在后头。至于赵宜令,男女有别,只互遣了小厮、丫头问候几句,后者便骑了马,隔开一丈距离,跟着黛玉与妹妹所坐的车笃笃而行。 赵宜弗性情依稀似湘云,只是开朗中略显娇昵温柔,她与黛玉数日不见,已攒下了一篓子话。黛玉虽喜静不喜动,却也颇爱她这个性子,听她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只觉得自己也跟着暄暄热闹了起来。不过闺秀风度,就算是话篓子,也非市井村妇动辄叉腰破口大骂震彻半条街的嗓门可比,赵宜弗说了大半晌,外面骑马的赵宜令也只听到一点点女儿家的絮语,至于车中另一位的声音,他是半点也没听见,只是能令小妹说得如此热络,想来车中二人也是言谈甚欢。他想着,忽见一个家丁打扮的男子在街口探头探脑,此时时辰尚早,街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行人,中间夹杂着一个行踪鬼祟的人着实显眼,赵宜令当即盯住他,正欲吩咐小厮去问,那家丁已然撑着一脸笑容凑近马前“兵部指挥佥事霍端打发小的来向赵公子请安。” 赵宜令心中起疑,目视从人,一个男仆当即出来,隔在了赵宜令马前,向那家丁道“你们家的名帖呢” 车内,黛玉刚听到赵宜弗讲到自己和丫头们如何给家里养的哈巴狗儿做衣裳,便觉马车骤然一停,她倒是坐得稳当,赵宜弗一个不防险些将头撞在了壁板上,幸被黛玉及时拉回,才没给碰得鼻青脸肿,她恼道“怎么回事” 外头车夫的声音抖抖索索,若在往日,他们这群做下人的敢接内帏姑娘们的半句话都是大不敬,可眼下情形显然是顾不得了“林姑娘,赵姑娘,咱、咱们”他瞪着街口边涌来的一大片人,只觉两眼一黑,“遇上歹人了” 赵宜弗吃了一惊,掀开车帘,借着这个空隙,黛玉看见一伙人堵在了前面,黑鸦鸦的辨不出有多少人,各个持刀持枪,先头派出探道的小厮们给捆得如粽子一般扔在地上。她连忙把赵宜弗扯了回来,悄悄地掀起自己这边车壁上软帘的一角,只见一名清俊公子被人拿住,挣扎间腿脚不灵,似是栽了个绝大的跟头所致。几个男仆护在车前,眼见那边公子又被人逮住,一时不知该先顾哪头。 “哥”赵宜弗登时整个人都软了。 跟在后头的丫头婆子已在那群不知名目的强人威吓下从各自的车里下来,而前头也走出来一个看起来是头目的人,后面跟着两个趾高气昂的人,堪堪快要逼到她们的车前,透过车帘的缝隙,甚至能看清三人手里钢刀刺眼的白光。 黛玉自生下来还未遇到如此险恶情形,心中刚浮起一丝惧意,便觉手臂一痛,却是赵宜弗下意识的紧紧攥住她的胳膊,素日如芙蓉花般娇艳明媚的脸上惨白一片。 明明是性命攸关的时刻,黛玉却忽而想起了赦生被元瑶打伤的那个夜晚。同样的气若游丝,同样的命悬一线,同样的在虚弱中将保护自己的机会下意识的交托给了她,虽然她也不过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子。 那时的她能帮赦生渡过危机,如今的她当然也能 迅速在鬟间的明珠簪上一抹,赦生赠她的匕首已落在手间,沉甸甸的冰凉。 “他日如有烦难,只需将匕首拔出鞘,吾自然会赶来援手。”当日赦生赠匕首时所说的话犹萦在耳。当下情势紧急,已容不得她以心音徐徐联络赦生,只能指望这匕首示警,同时借助此物的锋芒,护住她们撑到他赶来。 他是那样言出必践的魔物,他说会来,必是会来的。 匕首柄上所镂刻的凶兽双瞳圆瞪,看着两个弱女子相依战栗的模样。黛玉与它对视一眼,抬起那只惯然写诗抚琴的纤纤素手,覆上凶兽锐利的獠牙。 一派无声息的静默里,围在外面的强人们却齐齐心头一寒,再看那车子,轮是轮帘是帘,明明毫无变化,却令他们平白生出几分畏惧等等,车上套的马好像僵住了,怎么连鬃毛甩到半空,半晌都软不下来的 他们不及思索,便听车内传来清婉女声,声音虽轻,却足以让带头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天子脚下聚众劫掠,却又围而不杀,是何道理” 前头的车帘被留出一线空隙,黛玉以衣袖挡住匕首,借着这丝缝隙观察着当先头目的神情,见他闻言一愣,之后便挤出一丝生硬的笑“说话的是赵家姑娘,还是长乐县君” 同为女眷,是姓赵还是姓林,又有何区别黛玉琢磨着头目的那还算和气的笑容,放缓了语气“我是长乐。” 头目的笑容顿时更深,以黛玉看来,甚至可用贪婪与谄媚来形容,炙热的目光几乎要穿透车帘“在下兵部指挥佥事霍端,见过林县君。今儿兵荒马乱,县君与赵姑娘身边没人保护怎么行若是遇见强人,冲撞了林县君的万金之体,在下可是掉一万颗脑袋都不够赔的。” “万金之体可不敢当,霍大人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感觉到心音彼端赦生陡然嚣烈的情绪,心知他即将赶来,黛玉暗暗地松了口气。 “在下想请林县君过在下府中小住几日。”霍端望向车中的目光像是看着奇货可居的宝物。 “那赵公子和赵姑娘呢”黛玉问。 “放了放了,都放了。”霍端连连道,他带来的人连忙放开了赵宜令,后者被先前凑来的家丁冷不防拉下马摔得七素八荤,如今陡然脱身,倒也没放松警惕,一瘸一拐的护在车前,低声说“这群贼人所谋甚大,林县君切莫中了他们的算计。” “赵公子你倒是说说看,我一个小小的并不指挥佥事,我能有什么图谋”霍端眯着眼。 赵宜令面色难看。“造反”二字甸在所有人心里,但谁都不会第一个说出来。 “总之人也放了,令妹也好好的,赵公子,留三分情面,日后朝上好相见呐。”霍端语含深意,又转头向车内道,“林县君,请了。” 赵宜令额上见汗。若在往日,以他的门第,自不会将霍端这样一个武夫放在眼中,赵家在朝中势力不薄,无论他日何人登基为帝,除非想要无人可用,否则都会给如赵家这样的世家大族面子。这也是霍端愿意放他们兄妹一马的原因。可如今局势未定,此人又凶蛮异常,他还真不好当真便拿着自己与妹妹的性命与此人硬碰硬。 这样想着,眼见得霍端的手已探到车帘边,他强咽下了喝止之词,侧过头去。 黛玉的掌心渗出了冷汗,几乎握不住匕首。透过缝隙,她看到对方的手离车帘越来越近,忽然止住,继而崩为飞灰。刹那间喷薄而出的焦糊气味在呛人中带着诡异的肉香,赵宜弗一阵恶心,险些吐出来。 至此,她们才听到滚滚的雷鸣,像天公暴怒,将无数的落石砸下了凡尘。那焦糊的气味顿时重得令人无法喘息,赵宜弗终于无法忍受,打开车帘就要冲出去。 她滞住了。 包括赵宜令在内的己方所有人横七竖八的晕了一地,而前一刻令她惧怕不已的歹人们都没了踪影。是真的没了踪影,除了地上一摊又一摊森白的灰烬。而在她脚边,适才霍端所站的地方,也有一摊。 赵宜弗脚一软,跌坐回车里。 不知何方而来的风刮起地面的骨灰,携着象征亡者的骨白向街口鼓荡而去,最终落定在一双乌履之下。 赦生的褐发狂舞如烈风中的旌旗,瞳现血晕,掌上紫色电光蜷曲如蛮荒龙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6章 杀戒 来到此方世界,这还是赦生有史以来头一回以魔气杀人。而当年进入魔界讲武堂修习时,师父们教给他的第一课,正是不得在单枪匹马的情况下人间滥用魔气,一旦惊动正道势力,后果不堪设想。毕竟,自命正义的人类在除魔卫道时是从来不讲究单打独斗的。 然,此方世界并无正道。而赦生的道,只系于一人。 他敛起一身汹嚣的魔气,扬起的褐发徐徐落下,因为束发的巾带早已崩断,只能垂落于胸前与肩背之后。血光自瞳底熄灭,隔了纷纷扬扬的亡者骨灰,赦生遥遥的与黛玉对视,眼底似有询问。 这才是魔者之本相,你,怕了 黛玉徐徐的呼出一口气,扶着吓晕过去的赵宜弗躺好当日我便不怕你,现下又怎么会怕 你不怪我杀人 祸端本是自招,他们已犯下了滔天大罪,今日没有你,他日落败依旧免不了一死。何况你不过是挂心于我,才乱了方寸。 一只手自车外探入,轻轻的擦过黛玉的下颌,勾走了一滴莹莹的水珠,赦生看了看手掌的水珠,又望向她,开口“可你哭了。” “就算是关心则乱”黛玉面色惨然,脑中一遍遍的回想着适才的情形,才与自己相隔不过数尺的人,须臾间便被惊雷劈做一捧焦灰,也只有此时她才明白,为何元瑶要称赦生为“魔物”而非“魔人”。 他当真残忍得是物而非人。 “就算是关心则乱,你也不该将他们所有人挫骨扬灰,哪怕是留具全尸,也能给他们妻儿老小一点念想。”黛玉道。 赦生垂下眼帘,眉目乖巧,可神情分明是森然“生死之间不容差错,手下留情乃是多余。” 黛玉摇头“斩草除根听起来是干净,可你如此不留余地,便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遭逢强敌,他对你,也是会斩草除根的” “六道之中,无论人魔,皆是强者生,弱者死”赦生沉声道。 黛玉有些悚然的自他的面容上辨认出某些不祥的意味,仿佛关河冷月之下,长戟寒锋上折射的锐芒,儿女情长也无法羁绊的决绝。她直觉的阻止他说下去“不要再说了。” “生则高歌猛进,死则无怨无尤,此乃身为战士的觉悟。”赦生固执的说完。 然后他看见黛玉的脸被怒意激红了,眼眶也红了“你自称是鬼族,便真当自个儿总是做鬼,是生是死都无所谓了么我不许你混说” “银鍠赦生,我不管你是强者还是弱者,不管你遇上强者还是弱者,我只许你活不许你死我只许你活着,让我给你梳头、扎小辫、打五色缕,让你听我弹琴、吟诗” 生时尚可品尝世间百味,可死了,便只能一了百了,连一捧安身的净土也难寻觅。她庆幸人类的寿命不如魔的漫长,她总可以在欢乐消尽前无忧无邪的与心爱之人共度,倘若易地而处她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情形。 “吾记下了。”赦生愣神片刻,道。 一炷香后,被雷鸣震晕的众人陆续醒转,赵宜令拖着伤腿四下检查 “伺候两位姑娘的丫头们呢进去看看两位姑娘可还好” “姑娘们都晕过去了。” “查点所有人,几人受伤有死了丢了的吗” “九个人受伤了,其他人都没事儿。” 赵宜令四下里一望,适才那诡异的雷声闹出的动静何其之大,却至今不见巡城兵马前来查探情况,只有附近居民远远的看着,却也不敢近前来,心下当即有了计较“眼下情势混乱,不便送林县君回荣国府了。所有人速回我们家。”又挑出长随中一个格外武艺高强的,“速去知会贾家一声,皇长子反了” “皇长子反了”惊恐的喊声只叫到一半便被一声更凄烈的惨嚎截断。此时的宫城之中,一派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造反的难度有多高 坦白来讲,其实并不高。只是成则万人之上,败则九幽之下,故而往古来今敢去尝试造反的,不是狗急跳墙便是野心勃勃。 皇长子水实熙有野心。日日朝上看见陛上那辉煌灿烂的龙椅,但凡身体里流着皇家的血的,少不得都要热血沸腾一番。可他也还没冲动到非要把父皇揪下来换自己的屁股坐上去的地步,梦谁都会做,可有胆量去把白日梦当做现实去执行的没有几个,至少皇长子不是。 他出身平常,母亲本是先前皇帝还是太子时东宫的宫女,偶然得幸才有了身孕。她才色不过中人,自然在群芳如云的后宫之中不得皇帝宠爱,还是得了生下皇帝庶长子的恩典,才勉强被封了个淳妃。内务府出身的女儿,选入宫中无不充为役使,即便是被贵人看中承了雨露,顶天也不过封个贵人了事。似淳妃这般得以晋封妃位的,简直是泼天的富贵荣耀。照理说,能由小小燕雀飞上青云,理应志得意满才是,可这世间最填不满的是人的贪欲,皇后膝下只有一个公主,下剩的几名皇子尽数是妃嫔所出,无论地位高低,全是庶子,那地位纵有高低之分,彼此间谁也不比谁高贵多少如此说来,自家皇长子有戏毕竟在没有嫡子降生之前,长子可是诸子中地位最为尊重的。 水实熙脑子不笨,旁人能看出的情势,他也能猜得出。他知道自己外公家实在上不了台面,想让自己距登上大宝的距离越来越近,最终一步登上人生顶峰,而这一切的坚实基础就是他必须成为众兄弟中最为出色的。 可谁能想得到,皇后老蚌生珠所怀上的那个被太医院院判、道箓司的掌印真人、大相国寺住持不约而同的判定是女胎的婴儿,居然是个带把儿的先前众王公大臣争先恐后的奉承的是他,嫡子一出世,他这名庶长子的存在感立即由如日中天降为了皓月当空可惜那个奶娃娃嫡子是月,而他与其他皇子一般,不过是拱卫着明月的一颗不起眼的星星罢了。 水实熙算是切切实实的感受了一把什么叫做趋炎附势,什么叫做世态炎凉。 要么想法子暗暗整治死小皇子,要不就安安心心的认命,做个辅佐皇弟的贤王 他还没理出个一二三四五,他背后的内务府势力却上蹿下跳的没个安生。 当今皇帝诸子年纪都不大,还未封王就藩,除了水实熙随班听政外更是无一接触朝政,自然在朝中根基浅薄。只要除去皇帝、太上皇与其余皇子,这掌天下之人,舍水实熙而其谁眼下情势,虽然退一步会身败名裂,可进一步便是富贵无极,你赌不赌 反正内务府是赌了。 宫外交给亲附皇长子的大臣们设法举事,宫内则联合交好的几个太监把持宫城城门,又在禁军饭菜中下药,御林军废了一半。剩下的能动的御林军里,还有一支的统领叶昕达早早的与淳妃约好,要把自家小妹嫁给水实熙做正妃的。一行人拿刀仗剑,张牙舞爪的趁夜杀去,想要除掉皇后与小皇子。皇后平时蓄养了一批健壮宫女,拿上棍棒后武艺不输男儿。发觉情势不对,当即命这群宫女们抵挡,自己抱了小皇子,带着尚贤公主从密道逃去了太上皇处。扑了个空的叛军只得转道华阳殿,从吴贵妃怀里拖走四皇子一刀杀了。眼见爱子惨死,吴贵妃恸号一声,披头散发的扑上去要和仇人拼命,被叶昕达手起刀落,也倒在了地上。 “人解决了,走”叶昕达道。 副统领犹豫“叶统领,还有一个公主没找到” 叶昕达不耐烦的催道“公主不堪大用,别耽搁时间” 火光随着一行人的离开而暗去,血腥气在渐浓的黑暗里更显浓烈。三公主躲在床下,目眦迸裂的望着不远处母妃与皇弟的尸首,想要恸哭又恐惊动叛军,只能用力咬住自己雪白纤细的手掌。 叶昕达率军又去逼勒淑妃、贤妃,谁知竟又扑了个空。原来二妃恰好相约去太后处用晚膳,太后逗弄两个孙儿正自得趣,实在不想放她们走,便留住二妃说话,直到深夜才放她们带格子的皇子回去休息。人还没走,便得了从密道跑出来的皇后示警,连忙撤了回来。太上皇与太后处戒备森严,驻守的御林军严阵据守,叛军一时居然收拾不下。副统领见状急了“天亮前要是还是攻不下,被朝廷缓过劲,各处勤王的兵马一来,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叶昕达冷笑“攻不下就围着,断水断粮,看太上皇带着三个小皇子能熬多久你去支援那边,只要那边拿下了,谅太上皇一个土埋脖子的老头,就算出得了这宫门,也掀不出什么风浪来。想齐桓公威风一世,不还是给关在宫里饿死的” 副统领领命,忙带了一队人马赶着去增援围攻皇帝的叛军。 今夜皇帝没在养心殿,而是宿在了妃嫔的宫中。妃嫔处的守备比起太上皇那里自是稀松得多,怎地拖了这许久还没拿下来对了,今晚皇帝去哪个妃子的宫里来着 好像是贤德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7章 护驾 火光映得窗棂通红,纷杂错乱的人影忽长忽短,喊打喊杀声倒灌进来,与宫女太监们的哭喊惊叫之声乱作一团之际,皇帝钻在一张桌子下,脑袋懵成空白的糨糊“护驾护驾” 除了扯着嗓子干巴巴的喊“护驾”之外,他已经记不起别的词儿了。 殿门很快被轰开,皇帝抱着头抖衣而颤,耳听着当先叛军的脚步声越来越接近,一颗心都快要跳出胸脯。本朝开国不过百余载,开国的爷自不必说,彼时做太子的太上皇也是跟着爷在疆场上七进七出的狠人,很是练就了一番铁血气质,可惜轮到皇帝却实实在在的仅仅是名承平天子,哪里见过这个阵仗是以尽管心知无用,但感觉到搜查的视线被头顶的头顶的桌子隔住,这猝然而来的绝境之中,他居然还生出了一点稀薄而虚幻的安全感来。 等等,怎么头皮有点凉,似乎刮起了一阵小风 皇帝慌忙的把头抬起了一点,便看见给自家带来安全感的桌子飞了起来,宛如一块密不透风的屏障,狠狠的砸到了最近的叛军身上,而自家素来病弱的爱妃贾元春紧随其后,硬生生的连桌带叛军的将之推出了五步之远,接着从桌后翻出又翻回,他还没看清她的动作,她已然拎了不知从哪里夺来的器械过来,不由分说的把铠甲和兜鍪往他身上头上一套。皇帝全程懵然,感觉手里一沉,低头去看,才发现手里被她塞了一把剑。 “莫慌,历年秋狩时怎么做,如今便怎么做。”殿外跃动的火光将元妃清白的侧脸映做绯红,语气平淡,仔细听来甚至还有几分浑然轻松的意味。哪怕是生来从未经历过战事的承平天子,哪怕和他交过手的侍卫、武师们一律都是在放水,哪怕每年秋狩亲手猎到的所谓野兽有一大半是提前圈养备好的,但毕竟自小在国中最优秀的武师教习下习武,与周遭只知惊叫逃命的女人、阉人们比起来,皇帝的武艺仍是最高的,只要他提起胆气,寻常禁卫军一时半会儿还真别想拿下他理论上。 然而皇帝没能从她淡然的语气里汲取一丝镇定,只是茫然的盯着她看,头脑一派空洞,连带着身体也呆笨得像块死死扎根在原地不肯挪步的石头,实力诠释着“吓懵”为何物。 最糟糕的情况仍是出现了。元妃只扫了他一眼,目光便转回了推开桌子重新包抄起来的叛军身上,微不可察的一挑眉,神色涣若冰雪,分明已携了修士元瑶的清傲模样。 修真者绝不可以神通欺凡人,即使命悬一线也至多仅能藉神通自保。当然若是仅仅只有这些叛军,哪怕不用神通真气,她自保也是没问题的,但若是伤了皇帝性命,她从前的一应努力岂不是要付之东流 眼下情形,若是唤作其他精修法力的修士,少不得要进退两难。可换作元瑶,纵有麻烦,可也不算为难因为她是以武入道。 欺前一步又夺了一柄剑,顺手一抹,一名叛军的肩膀已被削了大半。杀猪似的惨叫震得离得最近的几名叛军同时一愣,紧接着血光四溅,自家执着兵器的手合着兵器一起坠地。惨叫声登时装大了数倍。 剑总不如枪好使。元瑶避过了飞溅的血水,随手将染了血污的剑在滚地惨嚎的叛军身上拭净。殿外的叛军已注意到了殿内的变故,鉴于当先闯入的叛军败得是那般的既快且惨,眼见得传闻中体弱多病的贤德妃一人一剑当关,居然有些不敢入内,索性在殿外放起火。 元瑶在闻到第一缕烟气后即意识到了他们的盘算。想用火攻把皇帝逼出来出来便是个死即便皇帝畏惧不出,呆在殿中除却被烧死与熏死外亦再无他选。可殿里除了皇帝之外,还有几十名宫人未及逃出,而他们闯进来的同袍也还一息尚存。就为了致一个皇帝于死地,便不分敌我的要将所有人都付之祝融,真是好毒的心肠 这群宫人好歹也与她相处了好些时日,怎好让他们无辜受死为今之计,只有让皇帝先出去,叛军的注意力被他引走,其他人方可借机逃生。 “随我出去”她高声道,脚尖挑起一名叛军朝烟气最淡的窗外踹了出去。破窗而出的同僚令围在那里的叛军队伍出现了一瞬的空隙。元瑶提着兀自呆若木鸡的皇帝的领子紧跟着跃了出来,剑花团团如雪,所经之处血雨并残肢断臂纷飞。皇帝被淋了一头一脸的血,终于“啊啊啊啊啊”地惨嚎起来。 元瑶在打晕他和管他去死两个选择之间犹豫了一下,勉强自己耐着性子劝道“皇上镇定。” 皇帝朕镇定个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元瑶无语回头,一脚踹在皇帝膝弯,让他倒地避过兜头一刀,顺势矮身欺前,将袭击的副统领抹了脖子,这才打后颈把软成一团烂泥的皇帝重新拎了起来。 “皇上镇定,”她再度说,似乎自己并非在顷刻之间将来袭的数十名叛军灭得一个不剩,而只是轻轻巧巧的写了幅字、画了副画一般,语气清婉如常,接着做出了一个侧耳细听的动作,补充道,“又有人来了。” 不知为何,皇帝蓦然从那清水般的声线里听出了某种冷冰冰的威胁意味,似乎他再不把自个儿快要吐出嗓子眼的心塞回去,自家爱妃就会抢在叛军之前先结果了他。 他终于把理智找了回来。虽然被元瑶推进假山石洞里时,花了些时间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在敌我不明的情势下藏身观察的好位置。 先前抢来的剑已钝了刃,元瑶把副统领的刀提在手里,喝道“何人来此” 一地痛呼的伤者之间,高立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女人,即使这女人容颜美丽,也是一副极骇人极诡异的场面。来人显然被镇住,老远地便站定不敢靠近,辨认了半晌才开口“老奴是毓庆宫总管太监卢植,说话的可是贤德妃娘娘” 卢植是太上皇身边最为倚重的侍臣,平日里行走各处也是威风八面的人物,此时身上不伦不类的套着盔甲,后面也只跟了两个侍卫模样的男子。元瑶自是第一眼便认出了他,可眼下情形不明,一时也辨不出来是敌是友,便知淡淡的“哦”了一声。 “敢问娘娘,皇上在何处”卢植小心翼翼的问道。 “圣驾安。”元瑶道,望见三人皆是面露喜色,不似作伪,便知他们并非叛逆一方的人,“但在请出皇上之前,容本宫问一句,今夜这场乱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长子反。”车外,赵宜令忍受着伤腿被马背颠簸所带来的一波波的钝痛,语声却很是笃定。 隔着车帘,他也能听见自家妹妹赵宜弗的抽气声“哥哥,这话可不是能浑说的”若无真凭实据,妄议皇家血脉可是大罪 赵宜令苦笑“妹妹你一个深闺女儿哪里知道,适才劫人的那个霍端原是淳妃的外甥女婿,平时上蹿下跳,风评很是不佳。若不是淳妃娘家实在不显,凭着他那股上下钻营的劲头,早该夫凭妻贵青云直上。这等小人最是无利不起早,能让他在天子脚下兴私兵作乱,不是泼天的富贵荣华,他会动心” 若不是恰好碰见了赵家和林县君的家人要出城,按那霍端原来的方向,怕是要直直冲着城门去的。当真给他们趁守兵不备占了城门,后果不堪设想。至于为何中途改变主意要点名劫走林县君皇长子对林县君一见钟情向贤德妃求取她为侧妃的八卦,在高门贵胄的圈子里早就传了十来个来回了。 比起流血流汗和城门守军拼命,强夺一个未来主上所钟情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好做日后献媚的礼物,孰难孰易,谁都看得出。 后一点,顾虑到林县君也在车中,赵宜令不便明言。只是身逢此变,若非老天爷也看不过眼降下天雷来将所有叛贼都轰成了渣,几乎要落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这位林县君在醒来后居然仍能一声不发,听着他们兄妹隔帘对谈,不曾惊慌询问,也不曾惶然啜泣。同行的丫头婆子们尚且有好几个吓得痛哭不止的,直面逆贼锋芒的她居然能如此镇定,倒令他心下生出几分敬佩之意。 被他所钦佩的对象此时端坐车中,正以心音与赦生联络着,神色淡而凝重宫里的情形还好么 “乱。”对于自己不感兴趣的事物,赦生的观察向来简略却切中本质。若非黛玉断定宫中有变,央求他潜入确认元妃的安危,他连宫城的一块墙砖都不想碰上半下。能被他一记雷轰成渣的弱者,再来几千几万,都不够那个女人揍的。自然,人类总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清规戒律,果真对上普通人,十停的本事也未必能发挥出一成来,此行说不定正好能赶上看元瑶的笑话。然而他又不是螣邪郎那般以欣赏他人的糗事为乐的恶劣魔士,元瑶的笑话与他何干他没兴趣去看。 不过他没兴趣,黛玉可关心着呢,两下冲突起来,谁能拗得过谁还用说 找到大姐姐了么黛玉追问。 赦生不情不愿的回答“找到了。” 她 黛玉还未问罢,赦生已语气平平的截道“重伤,昏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8章 表演 明知以自家大姐姐元瑶的本事,纵使吃亏,也断然不会达到重伤的地步,但关心则乱,黛玉依旧有一瞬的惊悸。她很快意识到不对,稳了稳心神,便嗔道“你若是有半个字哄我,我便再不理你,也不与你说话” 赦生 赦生她是装的。 黛玉从他的心音里听出了几分难得的惊慌失措的解释意味来,不由暗暗浅笑,却仍故作嗔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再不老老实实的交代,我就” 赦生果断抢在她说狠话前开始了解说为护皇帝,伤人过度。 他探头瞟了眼下方,见元妃被一堆乱糟糟的女人和太监围着,面色惨白,半身血污,明明已是一副半截身子将入棺材的模样,感觉到他的视线,居然还趁周围的人不注意暗暗朝他的方向扫了一眼。目光冷硬,竟是不把他窥伺的视线逼回去便誓不罢休。 赦生重新将身形隐回,略显峭寒的晨风刮过脸庞,他心中颇觉不屑。 论装模作样之给人添堵的程度,除自家大哥螣邪郎之外,他还没真见过第二个像元妃这样让人碍眼的以她的实力,将整座皇城夷为平地又能耗费几成气力偏要畏头畏尾、缩手缩脚,明明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救了人,却还要装作一副伤重欲死的模样,真是虚伪造作。 若依赦生的意思,甫一看到这幕猛虎装病猫的演出便恨不能闪得远远的可谁叫她偏就和黛玉投了缘呢有黛玉的情面在,面上就必须装出几分井水不犯河水的客气,关键时候甚至还得向对方做出一二关照的姿态来哪怕事实上,两人心底里恨不能把对方活撕了。 千丝万缕的牵绊牵扯,永远也无法单纯的一分为二的爱憎作为,这便是成年人的烦恼。赦生会有如此感慨,或许只是因为他开始学着成长为一个可以为所爱之人遮风挡雨的男子,而不再仅仅是一名仅凭爱憎判断便可以一意妄为的无思无虑的少年人。 不过他固然不情愿来打探元瑶的消息,就元瑶的心意来讲,她亦不愿在这等难堪的时刻叫赦生看见。 因为不能叫皇帝丢了命,来犯长信宫的叛军悉数被她废掉;得知太上皇、太后、皇后并几位皇子皆在太上皇处,她还得护着皇帝过去与他们汇合。路上明出暗藏的敌人亦是不少久不见副统领的人传回消息,意识到不对的叶昕达又指来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的杀过来,正与他们半道上撞了个正着;谁也不知道暗地里投靠皇长子势力的太监宫女究竟有多少人,仓促间难以甄别,很是叫几个窜出来表忠心表到一半突然拔刀刺杀的宫人把皇帝吓了个够呛 好容易渡劫似的渡过重重险阻,远远望见太上皇寝殿巍峨的檐顶,一路紧跟元妃之后的卢植大大的松了口气,忍不住向元妃投去一抹不易觉察的赞赏并疑惑的目光。 感应到他的注视,元瑶暗暗皱眉,心知这趟风头出得委实过了度且不说这趟原是太上皇担忧皇帝安危,特命以卢植为首的几名心腹自密道潜出去接应皇帝,结果接应皇帝的大功被一名妃子横插一脚给抢了,这卢植会不会暗起嫌忌之心。单说这卢植作为太上皇的心腹太监总管,早年也是跟着当年还是太子的太上皇在北地跟鞑靼人死磕的猛人,何为真功夫、何为花架子,当今皇帝或者还糊涂着,然而卢植又怎会分不清不被怀疑那是不可能的。 该想个法子搪塞过去。 元瑶的运气还是不错的,正预备上岸,便有人送跳板来。先前被她打散的叛军有几个跑了回去,把皇帝被护送着即将前来与太上皇汇合的消息传给了叶昕达,后者当机立断在宫院附近布下埋伏,守株待兔,等的就是皇帝来自投罗网。这一小小动作,元瑶自然不可能发现不了,于是当刀锋逼面而来之时,她再没有如先前般反杀回去,而是勉强拽着皇帝躲开,森凉的刀气与皇帝的后背直擦而过,划破了浅浅的皮肉。 “皇上小心”卢植与他带来的侍卫被伏兵隔开,一面对敌,一面还要将大半心思放在陷入包围的皇帝身上,眼见他险象环生,登时大叫出声。 血迫不及待的茵了出来,皇帝一摸后背,满手腥红,腿肚子顿时有些发软,声音也变了调“爱妃” 元妃扯住皇帝的衣襟,把他整个人拽到身前,正好避开身后砍来的两把刀。她贴在他的耳边低声说“皇上镇定。” 朕当然知道要镇定,可是朕都挂彩了爱妃你除了这句能换句词儿吗 皇帝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只见她用那双不变的清冷黑眸凝视着自己“臣妾快要力竭了。” 要不是整个人尚被拽着躲东躲西,皇帝险些要脚一软坐地不起。 “不过,但请陛下放心”元妃又格开了三把刀剑,她的身手一如既往的凌厉快爽,可出招之际的速度已远不如之前的表现。确切的来说,护送皇帝从长信宫出来与众人汇合的路上,她便已有了不支的迹象。 毕竟只是深宫嫔妃,就算天赋异禀一身是胆,也不是常山赵子龙,还指望着她七进七出杀得贼军落花流水不成 可世界观在经历巨大冲击后艰难的回归原有认知的皇帝一点都不觉得开心,特别是眼睁睁的看着斜刺里一支箭直喇喇的朝自己射来,他瞳孔紧缩,明明捕捉到了它的轨迹,可沉重的腿脚却偏偏不听使唤,死死的定在了原地,只能徒劳的等待着勾魂使者的造访。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这么近的距离,就算是元儿体力充足的时候,也来不及护他周全了。 意料之中的钻心刻骨的疼痛却没有到来,电光石火之际,元妃扑倒了他。这个动作来得略有些迟,所以成功避开暗箭的皇帝看见她素如寒水般的眼睛掠过一丝鲜明的痛苦之意,抽着气露出一丝微笑“臣妾总会护得陛下周全。” 她吃力的撑起半截身子,抢来的长刀攥在手里,仿佛谁要敢趁虚上前,她照样能将谁看成两半,形容之酷烈,令本来打算一拥而上趁势结果了二人的伏兵齐齐一怔。元妃满意的看到卢植一众已然杀了出来,太上皇一方派出的接应人马也突围而来,这才让自己虚弱的晕倒在了尚瘫在地上的皇帝身上。 以上便是元瑶中箭的全部表演历程。 为防锋芒太露而不得不虚情假意的唱念做打一番,如此违心违意的表演偏还叫一个昔日被自己险些除掉的魔物看了个全套,委实太尴尬了。 于是被接应的人马带回太上皇处的元瑶,趁着周围兵荒马乱的空隙,狠狠的一眼,把探头窥视的赦生瞪了回去。 缩回藏身所在的赦生嗤了一声,压住满心不悦,再度确认了下她的“伤情”,向黛玉汇报道不必担心,她好得狠。 一颗悬起的心悠悠落地,黛玉收神,终于得了空,转而开始应付赵宜弗之母刘夫人的热情。 皇长子谋反,外面情势未定,放黛玉一行独身回去并不安全,故而黛玉便随赵宜弗暂时回了赵侍郎府。她挂心宫中,神气间便显得有些怔怔的,配上她淡烟流水一般的好眉眼,登时便如随时便要随风散去一般,令本就对她颇为喜爱的刘夫人看得怜爱不已“好孩子,适才受了惊吧快喝点安神汤定定神。” 黛玉道了谢,又捏了捏帕子,微垂了头“今儿的事原是我不该闲极生动就惦记着去庄子上松快,如今累得赵四妹妹受了惊,心里很是对不住。” “那起子小人自己藏了祸心,就算今儿不害人,改天也照样会出来害人。与你何干快莫要再说这生分话”刘夫人道,又叹了口气,“可惜外头兵荒马乱的,荣国府那边的人要赶不及来接,我们也不好打发县君回去。我看县君也乏了,要是不嫌弃,四丫头那边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不如过去歇一会子” 黛玉应了。 赵宜弗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家,陡然遭逢惊吓便慌得不行,和黛玉同车回府的路上,哭得面上的脂粉都花了。可黛玉只在刘夫人处坐了一会子的功夫,大约是得了叮嘱,待黛玉再到赵宜弗的院子时,她已洗过脸梳了头,重新换了身鲜亮的衣裳,收拾得娇艳可人。引着黛玉看花吃茶,口齿也是十分清晰,除了脂粉也盖不住的略显红肿的眼圈,竟看不出半点先前的失态之状。 “不愧是大家出身,这份处变不惊的态度,真是叫人打心眼里敬重。”雪雁被关照着也梳洗了一番,掩去先前受惊时衣发不整的仓皇之态,回来后兀自觉得心悸不已。见先前哭得比她还要凄惨十倍的赵宜弗已然恢复如常,不由暗地里悄悄地向黛玉赞道。 晚饭黛玉是同着赵宜苴、赵宜弗一起,与刘夫人吃的。席上之丰盛自不必说,刘夫人劝餐,劝饮,声音、态度皆和悦从容,既不热络到低了身份,也不自持到失了亲近,尽显大家主母风范。皇长子谋反的这偌大一场动乱,似乎并不足以搅乱她处变不惊的镇定之心。 黛玉以帕掩口,略呷了一口香茶。 可也太镇定了。 她与元妃既无甚亲缘,又明知元妃的本事在这场动乱中足以自保,尚且忧心不已,不让赦生过去确认一眼总不能安心。赵家送入宫中的赵淑妃,可是赵宜苴、赵宜弗之姊,刘夫人的亲生女儿 她却不知,早在赵宜令派去的人将皇长子谋反的消息传回赵府中时,赵侍郎与刘夫人便商议过了。毕竟是亲生骨肉,如今生死未卜,惊惶担忧自是有的,可最重要的是如何在这场风波动乱中保全家族。赵氏一门荣华,虽因淑妃而添彩,却并非因淑妃而来。纵有不舍,可果真皇长子篡位成功,赵家也不会为着淑妃和她所出的二皇子便与皇长子翻脸,淑妃母子能保则保,果真保不住,也要从他们的牺牲中为家族榨出足够的利益。好在就算大姑娘淑妃注定成了废子,三姑娘赵宜苴年初刚定亲不堪重用,赵家总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四姑娘。为弥补赵氏的损失,皇长子绝不会拒绝自己的后宫中多出一名出身赵氏的宠妃。 左右逢源,长袖善舞,必要时的壮士扼腕,逢迎讨好,此乃赵氏一族世代公卿数百年长盛不衰的生存之道。 入夜,黛玉卸了妆,见赵宜弗把头埋进枕头里,一床杏红绫子被盖得紧紧的,大半张脸都被遮掩住。她略一犹豫,没有去逗她说话,只是默然躺下。大约是以为她睡着了,赵宜弗的抽泣声越来越响,后半夜还做起了噩梦。黛玉听她翻来覆去的叫着赵淑妃的闺名与皇次子的乳名,心中一阵酸楚。 赦生潜入宫城时,也曾到各处妃嫔宫外转了一圈。除了淳妃外,育有皇子的吴贵妃、赵淑妃、陈德妃与方贤妃宫中早已尸横遍地。想要知道,但凡皇长子想名正言顺的即位,就必然不会放过其他高位妃嫔所出之子,淑妃所出的皇次子既难逃一劫,而身为母妃的淑妃呢 饶是黛玉未曾亲见,藉由赦生的描述,却也足以想象得出那副惨烈之状。目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怕是只有做幼妹的赵宜弗不曾亲眼看到那一幕吧。 沉沉不见五指的夜色围随间,黛玉悄悄的坐起身,替赵宜弗拭去眼角的泪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9章 斗嘴 宛如一场扶摇狂风过境,皇长子掀起的叛乱来得快,平息得更快。京中大多数人家尚没醒过神的时候,控制住宫城大门的皇帝一派便开门迎入了禁军。蹦跶了不过一个昼夜的叛军土崩瓦解,内务府数得上号的人物清一色的被下狱严查,牵连出的亲皇长子的宫女太监数以百计。皇帝向来以道德完人自命,平日里固然称得上宽和,可一旦被戳中痛点恼羞成怒起来,也是有万钧之势。与皇长子一派有所关系的宫人们甫一被查出即被处死;参与谋反的家族男子处死,女子一律没为官奴;被查出与皇长子有往来的官员贬的贬调的调,不调不贬的也在心里记了一笔;皇长子之母淳妃事败后即悬梁自尽,被褫夺废号贬为庶人,尸身扔去乱葬岗随便埋了。至于皇长子本人 皇帝粗粗扫了一眼大理寺呈上的口供折子,面上肌肉细微的抽动着“为奸人所胁迫黄袍加身并非本意力竭声嘶的申辩乃至于声泪俱下晚膳里被混入大量曼陀罗以至于昏沉不知身周发生何事好,当真是好朕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长子清秀温和的面影在眼前一晃而过,这是他唯一长至成年的儿子,亦是他唯一费尽心力去培养的儿子。其余皇子,无论母妃身份如何尊贵,总不如这一个令皇帝倾心教导。事实上他并不认为长子会有谋逆的决断与狠心,可就算是被母家势力盘踞的内务府所裹挟,黄袍加身之际,他当真没有一丝一点的动心他当真没有想过,如果不是贤德妃出乎意料的骁勇,以一己之力将前来刺杀和增援的两队叛军尽数消灭,那么夜宿妃嫔宫中的皇帝在叛军的第一波冲击里便会横死,太上皇属下的侍卫虽然勇猛,也耗不过叛军的全力攻击,届时皇帝、太上皇、诸皇子皆死,宫城再开之际,坐在金銮殿帝位中央的那个人便是他水实熙吗 “皇上向大理寺卿道,错已铸成,木已成舟。朕的长子向来恭顺孝悌,定不愿让朕为难。”卢植半躬了身子,向太上皇学道。太上皇雪白的眉毛闻言动了动,心知自家长孙是难逃一死了“皇上打小便有急怒攻心晕厥的症候,告诉皇后,这阵子仔细照应着。” “奴才记下了。” “这会子他在做什么” “后宫在给毓懿贵妃哭灵,皇上过去了。”卢植说。“毓懿”是给横死叛乱中的吴贵妃上的谥号,几位皇子皆是叛军的目标,故此几位有子妃嫔所居的宫室一一被血洗。然而除了吴贵妃与她所出皇子外,其余人都阴差阳错的躲过一劫,直令人感慨造化无常。 太上皇对儿子的后宫并不关心,哪怕吴贵妃侍奉儿子多年,他对她的印象也远不如对她所出的三公主与四皇子的分量深刻,只是被这么一提,倒顺势记起了本次平叛中立有大功的贤德妃来“贤德妃的伤势可好了” “前日已醒了,只是伤势沉重,尚起不得身。”卢植回道,想了一想,又道,“皇上翻了她的牌子,想来晚上要去探望。” “应该的。”太上皇漠不经心的赞了一句“到底是将门之后,天下承平日久,京中勋贵子弟风气日糜,倒难得出了个武艺出众的。” 岂止是武艺出众 踏入殿门的脚有些发抖,皇帝顿了顿,擦了把额上并不存在的冷汗,调整好表情,才鼓足勇气走了进去。元妃所居的正殿被叛军焚毁,好在长信宫内别无其他妃嫔居住,便暂时将她挪入东配殿修养。她腹部中箭,伤口尚未愈合,见皇帝来,苍白的面容绽开微笑,皎若梨花细雨,恰好是皇帝素日最偏爱的清丽模样。 那日元妃剁人如砍瓜切菜的血腥画面在脑中转了个回旋,皇帝的喉结滞涩的一动,艰难地盯着她的鬓发问候了几句伤情,便逃逸似的将眼珠子从她身上挪开。殿外通往正殿的空间横亘着高高的锦幔,暮色中投下浓重的影子。这几日正殿重修,工匠来往,少不得要将两处隔开。 “听闻陛下命他们要将长信宫内焚毁的宫室重修得极尽华美,臣妾心中不安。”元妃的声音轻轻的飘来。如今阖宫传遍,长信宫重建后内里的规格是按着贵妃的品级来的,吴贵妃薨后,贵妃之位暂时空缺,皇帝此举大约是向六宫传递信号,下一位晋封贵妃的人选已然确定也不枉费她窝着一肚子不耐烦来演了这出戏。 皇帝回过神来,用力转回眼珠,挤出笑容“爱妃何必不安朕尝闻昔日汉武以金屋贮阿娇,彼时只觉童言稚幼可笑,如今方知,得心爱女子如此,非金屋藏娇无法剖白真心之万一”他自觉说得太过肉麻,连忙将语气调整得更情真意切几分,“何况爱妃又并非当不起。” 抱琴奉完茶,退下之际偷瞥了他一眼,在心底吁了口气皇上,咱说这些绵绵情话的时候,两脚能不打颤吗 元妃却似没有看出皇帝的惧色,淡淡的应和了几句,便催着皇帝回乾清宫休息。她名义上还伤着,无法侍寝,翻牌子也不过是皇帝为她做面子,照例待一会儿就是要走的,走之前也照例还要做几句恋恋之词。好容易把人请走了,走的人与请人走的人皆是松了口气。不一时夜深人静,元妃听着其他人的呼吸声趋于沉眠,方才披衣而起“出来。” 少女与少年的身影双双由隐绰而转清晰之时,正站入窗棂外投进的一束月华之下,月皎皎,人亦皎皎,冰清玉透的一双璧人。元妃这几日被来往探望的妃嫔宫人扰得眼烦目乱,见到这一幕,登时觉得神清气爽。 赦生尚原地不动,目光含着审视,黛玉早已快步近前“大姐姐你感觉如何他说你安然无恙,眼看着好几日了,都不许我过来的。”虽是对赦生有几分嗔怪,但语声娇柔,自有着难以形容的亲昵甜蜜。 元瑶不动声色的将扣在手心的法器寒芒收了回去“我还能如何不过是应付些琐事,虽烦人得紧,倒也不必你特地过来探望。” “琐事”赦生忽然嗤了一下,“修道之人流连红尘,烦恼也是应当。” 异度魔界与道境玄宗自上古即争斗不休,彼此之间接下的怨愁多如泥沙,魔者对道者的厌憎简直如被写入了血脉之中,只要心跳还在,血液奔流不息,便绝不会有一刻停止。自然,道者对魔者的态度也是一般无二。 然而魔者慕强,赦生固然反感道者,却不代表他不尊重强者。哪怕曾被打得险些魔魂离散,对将他两度几乎置于死地的元瑶,赦生心底倒还是有几分敬意存在。他尊重强大,亦追求强大,是以这份敬意使他毫无犹豫的将之确定为超越的目标。超越之前,先观察其行止,分析其弱点,并伺伏寻求时机噬咬对方的喉咙,撕裂对方的躯体,美餐之后再寻求下一个猎物,耐心重复先前的过程,却在重复中永不停息追逐力量的脚步,这是属于狼的狩猎之道 赦生的魂魄生来便浸透了狼的直觉。 可近来他都看到了什么一个一动而风云惊的道者,居然在凡人的规则下束手束脚,忘却了自己的力量,转而试图凭借着虚伪的表演,去在弱者的条条框框之中谋求利益明明一招便可砸烂半座宫城,却还要娇娇柔柔的演一出宫廷心计的戏,放任一群蝼蚁在周遭烧杀横行,搞得他判断失误以为几位皇子生母皆罹难,害黛玉白白赔出若干眼泪,结果得到宫里消息说淑妃未死,之后可是恼了他大半天如此造作,也配称强者而自己居然曾两度败于这样一名虚伪造作的人手下 本来尚算得融洽的气氛立时被他直喇喇的嘲讽刺穿。元瑶眯起了眼睛,赦生则抱起了手臂,坦坦荡荡的回视。饶是黛玉气感微弱,也敏感的察觉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阴霾在这一人一魔间鼓荡不休。旧怨在前,赦生与大姐姐之间便从未看对方顺眼过,偶有口角也是正常之事,可从未有一回如当下般,明明并未喊打喊杀,却剑拔弩张。 心思连转,黛玉急于为眼下的场面寻一个合适的缓颊之辞,浑然没有发觉,她单薄的身子在慑人的气势交斗间有些微不支的战栗。 她自顾沉吟而忘我,其他人却为忘了她。交换了一个确认休战的眼神,赦生满心不甘的率先缓和了周身凛冽的魔气,元瑶随之收敛,盯了下他冷得快要掉渣的脸,安抚的拍了拍黛玉的背,顺利的又收到了赦生警告的目光“烦恼本就是我该受的代价,你说的很对。只是我本以为,在世道中砥砺至今的你早已悟觉,蛮力之外,规则、交际、阴谋、权力,也属于力量的范畴。比如” 她生硬的勾起嘴角“哪怕你眼前的不是修道有成之人,而只是一名身躯柔弱的凡人,但只要她一日还挂着贤德妃的虚名,你想要名正言顺的娶她家表妹过门,都休想轻松的过了她这一关去。” “再这么着逗他下去,大姐姐你又得换地方住了。”黛玉终于找到了插口的机会,看着赦生雪白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青了又白,心知再叫元瑶这么挤兑下去,赦生便要炸了。 元瑶刻意拿捏出的哀怨口气配上冰棱般冷冽的脸容,直令人毛骨悚然“都这么多日子了,他连一声大姐姐都不肯跟着你叫,可见是个不体贴的性子,平日里又惯是只会喊打喊杀的。你又偏打小儿便是个柔弱的,这可怎么叫人怎么放心你把许给他呢” 话音未落,赦生面露悲壮之色,决然道“大、姐、姐”一字一顿,字字如从牙缝中迸出。原本披散的褐发被骤然狂烈的魔气冲得纷乱飞起,眼瞳含怒,那份怒上眉山的模样,说是他下一刻便要挥戟相杀都有人信。 “选个合适时机,让赦生救你一回,再登门提亲吧。”元瑶立时敛尽笑容,清清淡淡的道,“黛玉,你意下如何” 黛玉却未作声,只缓缓的扬袖遮面。沉夜之中,悬在壁上的自鸣钟已指向三更的刻度,指针转动的声响细若蛰鸣,却仿佛打开了某个紧闭的门扉,她陡然笑得花枝轻颤。 自幼即恪守仪态温雅的闺秀教育,这是黛玉生平头一回笑得如此肆意而开怀。百年之后,当她开始接触了网络词汇,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感受是实打实的被戳中了笑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0章 言情大手顽石翁 这日阳光丰沛,不寒不热,是个天气不错的好日子。赦生一出门,便看见柳湘莲在门口等他,高头大马,衣华冠美,加之神采飞扬,当真是好一位秀色夺人的鲜亮人物,引得来往的大姑娘小媳妇止不住的住脚偷瞧。可惜如此一位出众人物,在赦生站定在门槛边、仰头看他而露出脸容的那一刻,立时便显得黯淡无光然而出于某种源自潜意识的不知名的畏惧,过往的女子们反倒不敢瞧容色更为出众的后者,甚至连带着连前者也不敢看了。 柳湘莲倒未注意到这点微妙的变化,只是耷拉了下脸,一副没奈何的神气“你要找的花种,我托老朋友打听了好一阵,昨儿才在西门桥外的花匠地里得了。还是老规矩,亲自去验看才放心” 赦生没说话,只是一点头,下人早把他惯骑的乌云踏雪牵出来到了旁边,他翻身上马,见柳湘莲兀自未动,下巴一扬,示意他跟上。 柳湘莲无奈的一震缰绳跑到了他身前。西门桥的大致方位赦生还是知道的,暂时不需他引路。两人并辔而行,柳湘莲笑道“色色都想要个最好的人我柳湘莲倒不是没有见过,可像你这样明明不好花木园林知道却还是要尽善尽美、还不交给下人、样样都得亲力亲为验过才肯的,倒是独此一家你竟是想要弄出个什么样的园子难道当真要把玉皇大老爷的天宫给搬过来” “有何不可”赦生反问道。 柳湘莲被堵了一下。他早就察觉到,寻常人对神佛的敬畏,在赦生身上是半点也别想寻到的。要跟他讲“举头三尺有神明”,他第一反应绝对是挥着他那柄私家定制净重四百四十四斤挨谁谁缺胳膊蹭谁谁断腿的大戟朝头顶三尺抡过去。也是自己一时忘形,居然拿神仙之事来打趣他。想及此,柳湘莲摇头一笑“黄兄这宅子,从前买时便费了豪门相看冢妇似的功夫挑选,好容易买下来,又要花比先前还要多出十来倍的功夫修葺。小弟自是知道黄兄并不好此道,真不知如此劳心劳力又是为了什么。”他瞄了眼赦生佩在腰间的那一缕随着马背颠簸而摇曳的石青络子,笑道,“我晓得了,必是为着做这络子的人。” 赦生没有说话。通常情况下,能令他默不作声的原因有三种一困、二默认、三懒得理你,柳湘莲自动默认为是第二种,当即深深一叹“何等样的绝世佳人,居然让黄兄心甘情愿的被辖制到了这等地步,可叹我柳湘莲竟无缘得一见。” 一道锋利的眼刀立时自旁投来。 柳湘莲面色不改“更可叹的是我柳湘莲明明无缘得见,却还是被某君支使某君要买宅子我陪着,某君想修园子我跑腿,某君要验看花木我跟随末了待某君抱得美人归之际,我还得奉上一份厚礼” 谁叫吾所信任的人里,除她之外,只有你的眼光够得上“世家风雅”的标准,抓壮丁时不拉你拉谁赦生瞥了他一眼,难得的有一丝良心不安“回头请你喝酒。” “免了、免了。”柳湘莲闻言只手按缰,另一手摆得如扇风一般,“我那新认的义兄老薛一日五顿的叫吃酒,我已吃不消了。你要也来这么一出” 他呵呵一笑,摇头。 柳湘莲与皇商薛家的公子薛蟠义结金兰的事,赦生是知道的。说来此事也与他有小小的因果干系那日京城皇长子系叛乱,黛玉危急之际拔出他所赠的匕首,率着商队方行至平安州地界的赦生立时便有所感应。他当机立断将商队的指挥权移交给柳湘莲,自己则寻了无人处施展化光赶来,才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黛玉一行。而带着商队继续赶路的柳湘莲还没走上半日,便遇上了劫道的。 确切的来说,是一伙劫道的,在前方山头,打劫另一家商队。 若换做是赦生,心情好时一只魔冲上去便能将那群不长眼的山匪打得满地找牙,心情差时指不定连着商队的人一起打得呼爹喊娘。好在此时领队的是颇具侠气的柳湘莲,自然做不出赦生这般恶劣而暴力的行为,他略一思忖,便决定带着几个丁壮冲过去救人,谁知那伙山匪远远望见他们一行人打起的黄霸天的旗号,居然就一溜烟的跑了。徒留得柳湘莲一行与那帮被唬得惊魂不定打得鼻青脸肿的商人们大眼瞪小眼,半晌后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公子挤了出来,腿还打着颤,声音却是掩不住的激动“柳湘莲你莫不是柳湘莲柳二爷” 此人不必说,正是昔日因把柳湘莲误当做娈童调戏而被后者一顿胖揍的薛二傻子薛蟠。 薛蟠此人,虽这般那般的毛病凑起来十个箩筐都抬不走,但总还有一样优点心实。既被柳湘莲所救,那昔日的被打之辱被扔在脑后忘个干净,只论眼前的恩情。加之本人实在颜控,哪怕是不再怀着不轨之心,也依旧是越看柳湘莲越打心眼里爱得慌,两家商队并在一处走了没几日,就缠着柳湘莲结拜了兄弟,还要给柳湘莲置办房屋宅子,再与他说一门好亲事平心而论,义兄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十分古道热肠了。 薛大傻子在对自己人上,倒很是有几分淳朴劲儿。柳湘莲难免对他刮目相看,只是依旧拒绝了他的好意。他自觉如今正是打拼家业的时候,正宜潇洒,娶妻生子难免负累,再者不是他为人轻浮,以他如今的身家,还真看不上薛蟠给他买的那几进院子。薛蟠被拒绝了也不恼,回京后日日请他喝酒取乐,席上叫来环肥燕瘦的各色美人,观其形状,怕是打定主意要用这水磨工夫磨得他点头娶亲,令柳湘莲感动之余,亦是颇觉头疼。 闻听说那厢薛家开始为薛蟠张罗着说亲,这厢赦生又是拼了命的鼓捣宅子,怕是距离迎娶那位络子佳人之日已不远矣。虽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可当周围人都纷纷步入婚姻坟墓之时,就他柳二爷一人在墓外凭吊自由岁月也忒凄凉了些不如听了薛兄的劝,娶个妻房回家 他这般想着,那厢赦生已然从善如流的收回了请客的诺言,见他只顾出神,行得慢了,还一打唿哨,引得两人的马齐齐发蹄狂奔,险些没把他甩下马去。 想我柳湘莲潇洒半世,怎么就误交了这么一个损友柳湘莲连忙稳住身体,心想。干被坑而不反坑,绝不是柳二爷的作风,故此两人看完花苗、付下定钱后,柳湘莲借口口渴,又把赦生引进了一栋熟悉的茶楼。赦生起初浑不在意,待进门看到坐在远台上的怎么看怎么面善的说书人后,脸立时僵了僵。 这不就是当初讲黄霸天智破连环坞讲得天花乱坠的说书人吗 等等,这回的套路怎么好像不大一样 他几时认识了个水灵铃的女人 “这出霸天传,我连听了十来家,都不如这石静厅讲得够味儿。”邻座的人摇头晃脑的赞道。 “够味儿是够味儿,可惜太不得劲”隔座的人嗓门洪亮。“老子都追了三部了,怎么这黄霸天还没把水灵铃把上手这么又体贴又妖娇的女人没有名分也愿意跟他还会做一手好菜他眼瞎了” 邻座面色轻蔑“你就别指望了,谁不知道黄霸天心里只有琅玕轩主柳扶疏水灵铃不就是个能做小伏低的客栈老板娘吗,哪里能和柳扶疏比” 隔座一拍桌子“你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老子就来气。整整三部啊,三部啊柳扶疏的名字统共出来了就五回,第一回是块写了她名字的香罗帕,第二回是托丫鬟给黄霸天送了盒糕点,第三回是信,第四回直接就是寄来的一枝花这第五回好容易出场了吧居然连个正脸都没给这算哪门子的女主角” 邻座怒道“背影怎么了光是那一笔落花深处锄药的背影,那绝世风华谁敢来比”说着摇头晃脑的动情吟道,“镂琼为佩翠为裳,冷落游蜂试采香。烟雨馆寒春寂寂,不知清梦到沅湘引自韩性题赵子固墨兰这可是写柳扶疏的,你那水灵铃比得上吗比得上吗” 隔座语塞,片刻后拍桌而起“这些都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这霸天传最让人看不上眼的就是断更拖到第三部结尾才给柳扶疏放了个背影,老子把买单行本合订本连带典藏本的银子都攒够了,然后那老不死的顽石翁就断、更、了” 邻座 邻座默默的掀了凳子。 后座的人见势不妙,连忙过来劝道“冷静,冷静,大家都是书友,应该和平论道啊” 邻座捋起袖子“你怎么能冷静得下来一看就知道不是真爱粉” 后座的人无奈的笑道“别这么火气重了好不小弟倒是有内部消息,听说这顽石翁的身份很不一般。大家族的人嘛,破规矩太多,身不由己的,交个稿子都不能定期的,还不是正常事吗不过顽石翁都表态了,他绝不会辜负我们这群热心的读者,最近几天正在赶稿呢。哈哈,第四部前三回的稿子已经交到洪崖堂付梓了。哈哈哈,小弟有幸先睹哦” 邻座与隔座瞪圆了眼睛,连带着十来个本来竖着耳朵听热闹的人都凑了过来,哗啦啦把后座围了个严实“求剧透” 后座慢条斯理的道“唉,不是小弟故意吊众位的胃口,实在是要呐” “官方狗滚”众人齐声怒吼。 赦生 这跟脱缰的雷狼兽一般的剧情走向,他有点看不懂了。 荣国府中,被翰林院的大人们逮住灌了一耳朵宝玉上课走神作业完成得粗制滥造的恶行后,贾政好容易抓住宝玉,却又碍着先时“考中进士后便不再管他”的承诺而打不得骂不得,只得坐在一旁盯着这位不肖子写作业却也不过是监督着宝玉写了两篇文字,便感到有些困倦。他年岁已不算浅,时常有迟暮之感,只是稍稍一困,双目微合,已然打起盹来。 宝玉伸着脖子看了半天,确定贾政没再睁眼后,屏着气一点一点的把书本挪开,露出底下垫着的稿纸,龙飞凤舞的写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1章 送死 风自窗棂打开的一线内挤进来,吹面而过,撩起了贾政的胡子。他把双眼睁开一线,朦朦胧胧的向宝玉处望了一眼,见他正自奋笔疾书,心头登时大感快慰“难得这孽子也有用功的时候。” 他正想着,又往宝玉处瞟了一眼,这回视野清晰了些,一瞥之下忽觉不对。作业被扔在一边,最上面的那一页只写了大半,细看起来竟也没比他睡着前的进度多上几行。而宝玉笔下正在书写的则是 茗烟抱着包袱方走到书房门前,便听到门里传来一阵爆喝“孽畜你又再做些什么敷衍文字,无用文章” 手一抖,包袱落地,里面花花绿绿的书本登时哗啦啦的散了一地。茗烟惊得满心透凉,连忙扑到地上七手八脚的把散出来的书往包袱里塞,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只听门轴吱呀一声,门扇向两边开,露出贾政那张写满了不虞的铁青大脸,眼尾冷冷朝茗烟一扫,声音掉冰渣“茗烟,你又拿了什么不三不四的闲书” 完了 茗烟趴地不起,心里来来回回的转着这两个大字。 吾命休矣 宝玉吓得脸色煞白,抖如筛糠。 那包袱里装的不是别的,正是鸿崖书肆给宝玉送来的样刊。 “昨儿二老爷逮到宝玉的小厮给宝玉送东西,全是些不正经的闲书,气得二老爷要一把火全烧了。”凤姐的声音响快,宛如散珠四溅,给清寂无声的宫室里添了不少活气。长信宫的宫人因着元妃要静养的缘故,进进出出一应都屏气敛声,不敢发出半点动静,这些日子下来各个都快要憋坏了,猛然听到凤姐的声音,登时觉得精神一震。而说话的凤姐则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宫室,见器物陈设尽皆华美灿烂,比之旧宫之物犹有胜之,心下暗暗点头人们皆道吴贵妃薨后,贵妃位空缺,当今圣上有意册封我们娘娘,拖了这些天都不见旨意下来,我还道事情黄了,看这新修的长信宫的情形,此事倒有八成把握。想来待娘娘将养得出来,这册封的旨意定是要下来的。 正想着,便听元妃道“宝玉素来便爱那些东西,他又不曾当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便由着他又有何妨” 凤姐笑道“确是这个理儿,可这件事儿啊,有趣的却是在后头。娘娘道那些传奇本子是谁写的竟是宝玉自己说是先前攻书时闷得发疯时写着玩的,一时觉得有趣叫人印了去卖,谁知竟火遍了京城,这一写便停不下来光这一项赚的银钱,如今零零碎碎也有两千两银子了。二老爷本来不信,随后抽出一本翻了几页,居然也看住了”她笑得前仰后合,“一口气把那书已出了的看尽,才勉强允了宝玉写书,只是让他以后别再偷偷摸摸的,不过翰林院那头的课也不许落下。” “父亲素来厌恶这些杂书,竟也能让宝玉磨得他答应”元妃略有些吃惊,想了一想,便点了点头,“宝玉能做到这等地步,我便再不必为他操心了。” 凤姐笑容一凝,见元妃斜靠着引枕,唇色青白,显而易见的气虚体弱,不由心头一沉。皇长子之乱平定后,戒严一开,元妃单刀杀贼护驾的新闻自然便飞遍了大街小巷。太后还专门召贾母入宫,赏赐了多少珍物、夸了多少好话自不用提,末了却拐弯抹角的盘问起元妃那一身好武艺的由来。 自家娇惯长大的花朵儿一样轻巧的孙女忽然就平地打雷似的成了力能拔山扛鼎的女壮士,贾母又哪里知道她是怎么得来的这一身凶悍能为可救驾之功已送上了门来,她当然不会不识时务的推出去,当即满面恭敬又自豪的道出了来之前一早便编好的理由“先头的老国公在世时,因元妃娘娘是家里头一个孙辈,又着实聪慧,疼爱得便如眼珠子一般。元妃娘娘打小儿身子骨单弱,便时常带着她习武练功,打熬筋骨。” 她口中的先头的老国公便是第一代的荣国公贾源,与其兄长贾演当年都是追随着开国圣祖爷打天下的主儿,不说有万夫不当之勇,也有百夫莫敌之力,与跟随皇长子造反的那批叛军的花拳绣腿自不可同年而语。故此太后也不疑有他,只赞了句“不愧为将门虎女”便不再多问。 本来嘛,阖宫的斯文女眷里混进来元妃这么一个凶残人物,实有一语不慎满宫后妃甚至包括皇帝都得被她锤死的危险。倘使被她一朝有子,他日为争储夺嫡,掐着皇帝脖子逼他下诏传位的能力也是有的可妙在这回为护驾,元妃腹部受创,太医诊断日后恐有子嗣艰难之嫌。太后专门把太医叫来盘问了几回,终于确定,元妃此生是彻彻底底的绝育了。 如此正好,如此正好。 贾府的人却一点都不觉得好。自家娘娘眼见得便能更上一层楼,倘能再生下一男半女,阖族岂不是更能飞黄腾达怎么不伤胳膊不伤腿,偏就伤了肚子呢宝玉倒觉得福祸相依,能及时止步委实没有什么不好,只要元妃自己无碍便是喜事,可阖家上下哪里有他说话的份被贾赦、贾政骂了几回,便再不说话了。 凤姐自然也觉得可惜得紧,可见元妃面色如雪,隐有颓唐之色,只好尽力安慰道“娘娘还年轻,好生调养着,日后如何还不定呢” “我本就爱清净,如此一来也算是遂了我的心。”如果不遂心,她也不会好巧不巧的偏偏让那一刀从自己的腹部穿过去。元妃微微摇头,又想起一事,凝眉道“到底也清净不了几日。三公主失母失弟,这些天来整日啼哭,惊怖不安得紧。昨儿皇上跟我提了,怕她是被邪祟惊了心窍,又见叫来僧道做法事也不见成效,便要我把屋子收拾出来,过几日就让三公主过来。” 这光景,是要把三公主交给自家娘娘抚养吗元妃无子无女,三公主失母失弟,两人添作一对,元妃得女,后半生有望,三公主得母,也有了依仗,正是两全其美的安排。 凤姐大喜过望,旋即捕捉到一个细节三公主被邪祟缠身,和让她过来随元妃住,到底有什么因果关系元妃看出了她的疑惑,哼了一声“皇上大概是觉得我命硬,千军万马的都能杀出去,区区邪祟自然是压得住的。” 凤姐哑然,半晌道“三公主是贵妃遗下的唯一一点骨血,又向来得圣上疼爱,娘娘可得尽心了。”元妃为入宫前尚是温柔和煦,入宫后却脾气大变,近年来性情益发的冷僻。不是凤姐怀疑自家娘娘的良善程度,实在是以她对元妃的了解,若还是从前的荣国府大姑娘,她自是放心的,可换做如今这个怕是懒怠去充当一位抚慰孤女的慈母的。如此一来,岂不辜负了皇上的一番美意 “我还能欺负一个小姑娘不成”元妃淡淡一笑,转而问道,“黛玉近日来在做什么” 凤姐道“娘娘也知道,咱们家里的姑娘们鼓捣了一个海棠诗社,各处轮着做东、作诗,可巧这回便轮到了林妹妹,她这几日便忙着张罗这个。”她挥舞着帕子,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之状,一点也看不出因小产下红而被迫卧床调养数月的虚弱之状,“她呀,不愧是娘娘调理出来的。茶是好茶、酒是好酒,连烹茶的水都是特特从南边运来的好泉水,又特地从外面请了最好的琴师,还设了红茵毯,说是到时往花树下那么一铺,大家席地一坐,看花吃酒听琴作诗,说是仿什么炀帝赏杨梅故事,想想便觉好生的热闹” “她们倒是会取乐。”元妃低声道,望着凤姐眉目生春的脸,心头一片泊然。有了救驾之功镇着,她的地位便再无动摇之危,而只要有她在,至少可保贾家再得二十年富贵太平。届时宝玉已足以成长为替家族生色的文坛俊秀,后起之辈也站稳脚跟,她便对得起向贾元春做出的承诺,正可心无挂碍的离开。 她垂下眼帘,眉敛深翠。 当真还可以离开吗 黛玉精心准备的小宴却没能付诸现实。凤姐从宫里回荣国府的当晚,一个消息便震彻宁荣二府贾敬,贾家族长贾珍之父,贾家唯二的进士之一,早年便跑去城外玄真观和一群道士们鬼混在一起修仙练道的老修行,前日亲自动手练了一炉丹药,不顾众道士劝阻强行服食,活活把自己给毒死飞升了。 贾赦惊得一把推开了怀里温香软玉的小姨娘“他竟然真的信了吃药能飞升的鬼话” 贾政打碎了茶杯,与王夫人互瞪半晌才缓过气“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他原是读惯了圣贤书的,怎可糊涂至此” 宁国府的掌家媳妇尤氏与荣国府的掌家媳妇凤姐连连喝道“把那伙道士锁起来,问他个图财害命” 除了每年的祭祖日,黛玉与贾敬再无见面机会,自然也无甚感情,只是血缘亲缘所系,难免叹息几声,向赦生道“世人皆知丹药误人,可古今帝王为那长生幻象所迷,不顾性命的服食,意图益寿延年,到头来却毒发暴毙者,历代皆有几个。帝王尚且如此,也难怪大舅舅执迷不悟了,可惜” “人性贪婪,咎由自取。”另一头,赦生很快以心音回道。 “不知道大姐姐的修行,也是要像大舅舅这般服食丹饵药物的吗”黛玉忧及元瑶,不由问道。只是方一问出便知自己想太多了,大姐姐那般人物,又怎会和炼丹服毒之辈是同流同脉呢 听到她提到元瑶,赦生的不悦很是鲜明,然而他很快调整了情绪,带着几分看好戏的兴奋道“半个时辰后,我来接你。” 黛玉诧异“这早晚的,你接我去哪儿” “宫里。”赦生跃跃欲试的道,“带你去问她。”看那个假仙儿一样的女人怎么跟黛玉解释清楚自家宗派与那群招摇撞骗炼丹烧香毁人性命的江湖骗子之间的关系。 黛玉 比起大姐姐的修行问题,她目下只想劝赦生别去送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2章 拉架 魔性好战,决意跑商的这两年里,赦生再未能找到半个合意的对手痛快的打上一场,这回兴致一上头,黛玉居然没能劝住,她气恼的瞪了他好几眼,又不好当真便放他一人去见元瑶,只得扯住他的袖子道“我与你同去。” 赦生侧眸一笑,携住了她的手,一扬臂,即将披风搭在了她纤瘦的肩上。深秋夜寒,纵使黛玉如今身体已佳,也轻忽不得。流淌心底的淡淡不悦霎时被驱散,黛玉欲恼不能,待再置气,气又早消了,当下只是挣开了他的手,默默的系好领口的绸带“走吧。”略一思忖,到底还是没忍住抬头叮嘱,“待会子见了大姐姐,想要比试直说便是,不许东拉西扯的浑说。” “绝不冲动。”赦生唇角微扬,许诺道。被黛玉没好气的白了一眼“才不信你的鬼话”赦生和大姐姐一魔一道,本就天生不合,加之双方俱是火爆异常的性情,又有旧怨在先,此时赦生还秉着找架打的态度上门找人,不闹得不可开交才怪 “我本就是鬼族。”赦生道。 黛玉气结。 她的预感果不其然的应验了。赦生不再刻意收敛的魔气掀起天际层叠如山峦的雷云相随,还未待浓云遮蔽长信宫上空的月影,一道清气已然直插长空,横亘于二人面前。 “故作声势深夜登门,你想做什么,银鍠赦生”褪去了繁复华美的宫装,白衣墨发的元瑶身姿异样的轻灵,骤然立于月华之间,竟似将要溶入星月的光色之后。独有面寒如霜,乍一看遗世独立,细细观之却眼底却隐有焦躁之态,令她多出了几分人气。 身无凝滞,心化虚空,这莫非便是讲武堂的师父所说的道家“炼虚合道”境界据说到此境界者,距离破碎虚空飞升仙界只有一步之遥。同样劳顿于俗世,她的精进速度竟比自己还要快上三分。 得出判断后,赦生心底的战意不弱反增。无声无息地隐动之中,发冠为魔气震为齑粉,一头褐发霎时飞舞如蛟如龙。黛玉被他的魔气托着飞到了远处,好容易定住,骤然入眼的便是他的张扬之姿,不由呼吸一滞。 有多久,未曾看到赦生如此恣意挥洒的魔相鬼态了似乎是从他立定心意,要在这方被他视若蝼蚁的乾坤里,以蝼蚁的方式搏出一方事业,只为许给她一个安稳无忧的前程那天开始的。 远观着赦生动牵雷霆的神魔之姿,黛玉的心似乎有一霎时的微疼然而电蛇乱舞,在滚滚乌云间将探未探的下一刻,仿佛九天十地的暴雪崩腾,电光乱绽的雷云已然被元瑶身上迸出的寒气牢牢地禁锢,于是黛玉眼睁睁的看着冒头的雷电如被捏住七寸的蛇一般被滔滔寒雾硬生生的掐灭,下了一阵小冰雹,砸得下方御花园里举着承露盘的铜仙人东倒西歪。 满腔伤感被这莫名滑稽的一幕强行摁了回去,黛玉大感疑惑。诚然大姐姐的修为强于赦生,可上回两人动手时尚算得是有来有往,这回相差怎会如此悬殊莫非果真是因为她,令赦生耽误了自己的修行么 她这厢深觉疑惑,殊不知那厢的赦生亦是惊疑不定。他是魔神弃天帝的血裔,资质之佳自非天纵奇才所不能形容,加之性情坚忍而一心追求力量,修为精进的速度自然更是迅猛。而元瑶天资虽佳,却也未必强于赦生,纵然赦生因为分心外物而有所耽误,可元瑶进步的速度依旧快得不合常理。 莫非,这便是以元神合此方世界之道的益处 “银鍠赦生,你修行精进的速度似乎有点慢呐”元瑶飞至黛玉身侧,意有所指的道。先前朱武的指点已被赦生修至极致,接下来的修行之路该如何去走,他确实颇觉茫然。可对着这位宿敌,他仍是决意输人不输阵“是你过快。” 赦生向来并非以言辞掩饰落败事实之魔,为何会做此言黛玉下意识的看向元瑶,却见她默然不语,分明是赞同了赦生的结论。 他们在打机锋,而个中关窍,他们并不希望她领悟。 不待黛玉继续思索下去,元瑶已然转移了话题“深夜到此,难道只是为了交手一回” 明明不是交手,是单方面的讨打来的黛玉想着,顺势一眼瞪向了赦生,眼神中分分明明的写着“你敢问大姐姐那个傻透了的问题就再不理你”。显然赦生心有灵犀的明了了她的威胁之意,只道“有何不可” “自无不可。”元瑶脸朝着赦生,眼神却似笑非笑的瞄向了黛玉,“我只是个被自家重夫轻姊的妹妹遗忘在深宫之中的可怜的女人而已,有人肯登门探望,自然再感激不过。” 自打赦生回京,黛玉但有闲暇,必是想方设法与他相会,哪里还寻得出时间、分得出心思去做别的如此说来,自己确是许久未曾入宫了。黛玉一张薄面霎时烧得绯红,细声道“是我的不是。” “哼”元瑶面色清冷。 “明日便来看大姐姐。我新做了个香袋,正要拿给大姐姐看呢。”黛玉忙拉住她的袖子撒娇。元瑶面色稍缓,赦生却“哼”了一声。还未待黛玉瞪他,元瑶先向他道“你自去布置你的,我只借她一用,耽误不了你们的大事。” 黛玉面上的红顿时晕到了耳根,生怕她继续打趣下去,忙转开话题“大姐姐要借我做什么”见元瑶难得的露出几分为难之色,她心思一转,问道,“可是与三公主有关” “以后该叫华阳公主。”元瑶道,“我与皇帝商量要给三公主上封号,她没了母亲,有了封号也有点底气。可她哪个嘉号都不肯用,只肯用她母妃生前所居华阳殿的殿名。皇帝拗不过,只得允了,昨日刚下的旨。” 她神色微沉“我从来都不擅长哄小姑娘。”修行界的不成文规定,师长收下的幼徒通常由首座弟子教养,待稍有根基、理解力也更成熟一些之时,再由师长亲自教授。然而元瑶所在的那一脉却是个例外,只因她的师父移交给她的奶娃娃一见她那张冰棱似又冷又扎人的脸就吓得哇哇大哭。给点心、送玩具、讲笑话、唱童谣她向带娃经验丰富的各脉首座弟子请教一圈所获得的育儿经验纷纷宣告失败,隔天奶娃娃便被她师父退了回去,理由这般相处的生活再持续个十年八年,莫说幼徒镇日震骇无心修行,首徒也恐有生出心魔之嫌。为两全起见,还是结束这彼此间的折磨罢。 她从来不擅长哄孩子,何况还是正往牛角尖里钻的。 次日,黛玉被传入宫中陪伴元妃。重新修缮的长信宫珠光摇曳,宝贵耀目,那番矜贵气象自非往日可比。她走过游廊,婆娑的花影将几片金红的菊蕊飘转至她的裙裾之下。黛玉在专为华阳公主设的佛堂门外止步,远远便望见华阳公主一身素净跪在佛像前,喃喃的低诵着什么,侧耳细听半晌,只辨别出“梦幻”、“露电”几个字。 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是六如偈。 “华阳公主初来长信宫,便托贴身宫女求我,允她一间屋子辟一个小佛堂出来。”昨夜讲及这位公主时,元瑶的声音是显而易见的无奈。抛去她修道者的身份,元妃崇道是六宫皆知之事,要在一位崇道的妃子的地盘上修佛堂,且不说是不是刻意的下马威,光是这份要求本身就已足够刁难。想想看,谁要是敢跟魔君阎魔旱魃提议,在火焰魔城里供几尊道家的三清像,阎魔旱魃不抄起大刀就把对方片成鸭架才怪将心比心,元瑶的心情肯定也与愉快无缘。可华阳公主还只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姑娘,她有气难撒,还就注定得把这个哑巴亏吃下去。 赦生侧开脸,黛玉知道他肯定是在憋笑,暗暗摇头,叹道“我听说,这位公主自幼体弱,多年卧床不起,先贵妃常召集僧侣为她诵经讲佛,禳灾祈福。如今思念亡母,移情于佛也是有的。” “她自识字起便抄佛经,想供佛也不出奇,心诚不在一二泥塑金身,我又岂会与一个小姑娘计较修真界亦有佛修,与道门虽非同路,也另有一番神奇之处。”元瑶说着,便冷冷的扫了赦生一眼,“凡异己者一应贬为寇仇,恨不能斩草除根而后快,这是魔的眼界与心胸,我等修真者可是不屑为之的。” “强者为尊,弱者无生,天经地义。”异度魔界自古崇尚杀伐,所到之处战火狼烟无尽,铁与血向来是魔物引以为傲的美学。虽然来到此方世界后行事一直十分低调你确定,但那是因为懒得惹是生非,对于魔物的理念,赦生可是最坚决的信奉者。听到她贬低自家,当即顶了回去。 眼见得这一道一魔又要开战,黛玉忙一手拉住一个。 “大姐姐,你明知道他的脾气刺不得,何苦老要招他”这是对元瑶。 “什么叫强者为尊弱者无生你强么我弱么我就是该死的么”这是对赦生。 眨眼间,剑拔弩张缩成了偃旗息鼓。 “她若真能从那些空空色色里体悟到什么,我也自由她去。”元瑶抽回胳膊,悻悻的道,“可若只是饮鸩止渴,便不管教不行了。” 可偏偏,她能一拳打翻紫禁城,还就是不会哄小姑娘。 遇事不决上黛玉,所以,还是黛玉你上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3章 开释 吴贵妃遭遇不测前,与元妃的关系早有缓和,时不时的带着华阳公主来元妃的长信宫串门,黛玉作为长信宫的常客,自然少不得与这位公主碰过几次面。不似母妃的骄横似火,三公主性情斯文,容貌姗姗,举止典雅,既无居高临下盛气凌人之态,然谈吐之间自有一番清贵态度,数面之交,便给黛玉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可这才数月不到的功夫,昔日玉人儿一般的华阳公主,便已憔悴到不成人形了。 黛玉悄声走进佛堂,见她只顾着闷头祝祷,丝毫未能察觉自己的到来,便自己给自己拉了只蒲团,错后一些坐下。毕竟是丧母之痛,百身莫赎,心里的这道坎哪里是可以轻易跨越过去的呢黛玉还记得母亲贾敏登仙之时的情状,彼时自己年纪尚幼,几番险些哭死过去,末后断断续续的病了好几个月。之后父亲林如海逝世,又是一番万箭穿心之痛,若非有赦生相伴排遣,多半也是难以挺过去的。而她的父母虽早亡,总归是安然亡于病榻之上,哪像华阳公主之母,一名深宫之中深受万千宠爱的贵妃娘娘,竟会惨死刀剑之下,红颜薄命,世事无常至此,谁又能想得到呢 一念及此,黛玉顿生同病相怜之感“昨日花开满树红,今朝花落万枝空。” “滋荣实藉三春秀,变化虚随一夜风” 诵经声停了,半晌,华阳公主张了口,声音干涩“这又是哪位法师的偈语我从前竟未听过。” “长春真人的落花诗。”黛玉柔声道,“难怪公主没听过,公主虔心崇佛,于道门玄经难免生疏。” “是元母妃叫县君来劝我的”华阳公主复又合十,向着上方的佛像拜了一拜,木然道,“县君去回她,我只是心乱得紧,在佛前寻一会子清净,该吃的该睡的一样都没有落下,谢过她的好心,也请她不必忧心。” “当真只是一会子么”黛玉见她眼下两道重重的青痕,在玉白的脸上煞是触目惊心,不由微微摇头,“这些日子,公主可有一日安眠过三个时辰的若只管这般熬下去,岂不是要把身子骨熬坏了” 华阳公主不耐的道“都说了我自有分寸,眼下先让我清净一会子,县君可以退下了。” 黛玉才不听她的。虽说中间隔了君臣纲常,可黛玉向有重才慧而轻王侯的傲气,当日顶着元瑶鬼神辟易的杀意尚敢挺身而出替赦生辩护,又岂会被她这点小小“君威”骇住 何况黛玉望了眼华阳公主干涸的眼眸。 何况,她听到了对方心里连自己也未能察觉到的挽留。 “臣女这便退下,公主也只管这么着糟践自个儿的身子。今儿赶走一个劝的,明儿再赶走一个劝的,横竖大伙儿都已经完了差事尽了人事,谁也说不得什么。只是到时候大家都惧了公主,无人敢登门的时候公主再自怨自艾起来,又该如何是好呢”黛玉起身,居高临下的注视着她。 “放肆”华阳公主被她这番堪称尖刻的言辞气得发抖,“区区一个下臣侄女,也敢这般跟我说话” “为何不敢”黛玉分毫不让,“下臣之女尚知自惜,公主堂堂金枝玉叶,万金之躯,反而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简单道理都不知晓。如此作为,又怎能做万民表率又怎能令臣女信服” “闭嘴枉本公主往日还当你是个难得的贤淑女子,本公主的母妃才去了几日,你便仗着自己的表姐是贤德妃,敢这样跟我本公主说话了吗”华阳公主怒道,“来人,来人把这个狂女给我打出去” “不会有人来的。”黛玉柔声说,“公主既知道臣女的表姐是贤德妃,便不知道她如今也是公主的母妃,而臣女也算得是公主的表姨么”她故意让自己笑得讥诮,“表姨与外甥女说几句私房体己话,底下人又怎会没眼色到闯进来呢” 华阳公主悚然起身,四下一望,才发现整座佛堂里竟只有自己与黛玉二人,连守在门外的宫女不知何时也不见了人影。她毕竟生长于宫闱之中,对阴谋心计的判断已化作了本能,她下意识的便察觉到了此时自己的危险无论是黛玉想对自己做什么,亦或是她想让人以为自己对她做了什么,自己都必然百口莫辩。 “你出去”华阳公主将念珠砸向黛玉。 黛玉好歹也是修炼内气有些火候的,哪里会被她砸到不过是轻轻挪了下身子便轻巧避过,一步步逼至她身前“适才臣女若是故意不躲过去,被打出伤痕来,然后嚷出去,性情暴戾无常,欺辱士人之女的名头少不得要往公主头上挂上一挂。届时,公主不妨猜一猜,以公主近日对所有人的冰冷态度,会有几人相信公主是被冤枉的呢”她冷笑一声,“没有人相信,她们又何必相信,她们只会说,公主哀痛过度,举止失仪,有些失心疯了也是有的,只怪先贵妃太宠她。不过女儿肖母,先贵妃的性情” 华阳公主被气得眼眶都红了“不许你这么说我母妃” 黛玉不再说话,只静静的凝视着她。在她悯然的注视下,华阳公主双手捂住脸,断断续续的哭出了声。黛玉叹了口气“子女不肖,必会累及先人清誉。何况除却生身之人外,本也无人是天生该对你好的,捧高踩低,趋炎附势,世情由来如此,公主如此冰雪聪慧的人,又怎会想不到自然,当真不在乎那点虚无的名头和情分,旁人倒也奈何不了公主什么,只是可怜毓懿贵妃泉下有识,晓得公主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又不知该怎样牵挂” “你懂什么”华阳公主放下手,眼睛和鼻尖哭得红红的,“母妃和温弟就在我眼前被歹人残杀,我却只能躲在床底下,救也不能救,哭也不能哭,连一声都不敢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断了气” 总有那么一些特殊关头,你会悚然觉悟,什么高贵的血脉,万人之上的地位,千娇万宠的溺爱,皆如薄薄的一层纸般脆弱。一切皆无法依靠,而你手中能抓得到的,惟有自己,剥离一切名号所带来的权力的自己,孑然一身,孤独,孱弱而无助。 “又如何不懂呢”黛玉喃喃道。丧弟,丧母,丧父,天伦惨祸接连而至,待她被赦生强拉着清醒时,才痛苦而清晰的认识到,姑苏林氏,果真便只剩下了她一人。相形之下,华阳公主父皇尚在,其余皇子皇女虽非同母,总归仍是同父,已算幸运的了。 “正是因为臣女懂,才不希望看到公主哀损毁形。”黛玉道。 华阳公主呆了一呆。她隐约听人提过,这位林县君生母早逝,不得不赴京依傍外祖母而居,没几年生父也辞世,自此家中便剩下了她独个儿。大约也是因着这个缘故,贤德妃才对她格外怜惜,可父母天伦、手足恩义,又哪里是旁人的几句关心的话就能填补得了的想到这里,华阳公主忽然有些物伤其类的伤心“我并非有意” “是臣女冒犯在先。”黛玉微微一笑,“公主伤心母、弟罹难,本是人之常情。可太上皇、太皇太后对公主的疼惜怜爱自不必说,皇上亦是慈父心肠,便是臣女的表姐,看似面冷,实则也是心热之人。公主不顾念泉下慈母幼弟的牵挂,也得看看他们呀。” “县君说的道理我何尝不懂”听她说得入情入理,华阳公主心头一酸,不觉哽咽起来,“我只是不懂好端端的,这飞来横祸怎就不偏不倚地”意识到自己的话有诅咒他人嫌疑,她下意识的咬住了嘴唇,片刻后泣道,“母妃还在的时候,架桥铺路施粥、抄经供灯捐金身,色色不曾落下,怎么也不该算在恶人里头。不是说因果报应,善恶循环的吗为什么明明是种下善因之人,却偏不得善终” 黛玉拿着帕子为她拭泪“穷通祸福,确是时常毫无道理可言。既无道理可言,自然亦无法可想。公主哭过这一场,便释怀吧。” “我偏要有法可想”华阳公主拂开了她的手,自己擦干了眼泪,“同样祸从天降,若我当时有元母妃五分本事,我也能护着母妃和温弟杀出重围了。林县君,元母妃向来最是器重你的,你与她说说,教我武艺如何” “事情便是如此了,”屏退左右后,黛玉向元瑶道,“我看公主眸光中意味果决,倒是下了狠心的,大姐姐可愿教她吗” “你倒是给我找了桩好差事。”元瑶没好气道,“弟子哪里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收的华阳并无修行资质,骨骼又单弱,哪怕只是习武,将来成就也稀松。”她在前世便择徒极严,宗门给她送来多少好苗子,硬是没一个入了她的法眼,挑挑拣拣若干年也没能真正收得一名徒弟。到了这一世,却要收一个连武艺都练不好的凡胎弱女做弟子传出去叫故人知道她血衣仙元瑶的唯一弟子居然连以武入道的境界都达不到,她的面子往哪儿搁 “只是指点几招武艺罢了,又不是当真要开山收徒。何况公主既名义上做了大姐姐的义女,大姐姐就别想将她当做视而不见的路人。我知道大姐姐志在青云,只待一日圆了与真正的元妃的承诺后便要入山修行去,是以无意与凡人再有过多牵绊,可船到桥头,总不能把公主送回去吧再者,”黛玉掩口而笑,“大姐姐若是在担心公主堕了你的名头,那就大可不必。毕竟,大姐姐的成就稀松与我等凡人的品评标准想来不是一个吧” 元瑶依旧不允,黛玉低头想了想“大姐姐执意不肯,我也没法子,说不得只好央赦生想法子教公主啦” 叫那魔物教公主武艺想也别想 元瑶没好气的道“就你牙尖嘴利,还是操心自己的事吧,你的嫁妆绣得如何了至多两个月,我誓要把你俩的名分定下来的。” 黛玉两颊发烧,慢慢的垂下柔美的脖颈,不说话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4章 雏凤 特别为华阳公主开辟的小小校场上,少女一身短打,一拳一脚打得有板有眼,虽然力道上有所不足,但门户严谨,已颇见风范。秋光清爽,她明净的额上却满是涔涔的汗水,神情间稍有疲态,只凭着一股劲头硬撑着继续练习。 她的贴身宫女伴星在旁看得心疼“公主,可以停下啦。”华阳公主感觉到疲累过度的手脚开始微微打颤,却仍强打精神说“我还能挣会儿,你且去把药浴备好,我待会子就去泡一泡身子。”那药浴是元妃专让太医院给她配的,每回操练完,华阳公主都疲累得快要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可再疲乏,只要往药浴中好生泡上半个时辰,一应困倦皆一扫而空不说,手脚力道强健更胜以往,神清气爽之余,连耳力和目力都似较从前清明上了许多。华阳公主本是外柔内刚的性子,既已立定决心要习武强身,自然便要做到最好,如今有了可以消除身体疲累酸疼的药浴作保障,自然益发的要将身体的潜力榨干到极致。 伴星为难道“可是,公主方才专心练习拳脚想是没看到,适才娘娘陪着公主在这大日头底下站了半天,不想受了热,晕倒了,刚刚被送回长信宫去。公主不去看看么”华阳公主闻言愣了下,这才收了架势,接过伴星递来的手巾擦了擦脸“怎么不早说呢,我这就去看贤德母妃。”尽管已接受皇帝安排认元妃为义母,可当真改口叫其母妃来,她心里仍是颇觉别扭。 主仆二人率着一队宫人回长信宫,老远地望见御辇停在宫外,便知圣驾也到了。华阳公主一径走进殿去,皇帝正在与元妃说着话,一见她伶伶俐俐的走了进来,雪肤红颜、眸瞳若星的样子,较之从前的纤秀腼腆更见精神,不由眼睛一亮“华阳的气色愈发好了。” 元妃示意抱琴给公主安座,口中道“她每日打熬筋骨十分刻苦,身子一强健,气血自然充足。”华阳公主乖乖坐下,闻言道“都是贤德母妃教得好。”听她仍固执的在“母妃”前加上元妃的封号,皇帝无奈并歉疚的望了望元妃“钦天监已算好了吉日,这月十五便给元儿把贵妃的册封礼办了。” 自被交予元妃抚养的旨意颁发的那一刻起,华阳公主便知元妃晋封贵妃是迟早之事。心里早有了准备,待听到眼前女子果然要顶替亡母的位分时,心下虽仍酸涩不已,面上倒也不至于失态,当下起身向元妃道贺。元妃示意她坐下,凝眉道“过两个月便是太后她老人家的六十整寿,上上下下都在尽心尽力筹办,这才是头一桩的大事。臣妾知道皇上心中有臣妾,可这事本不必急在这一时。” 皇帝笑道“你是华阳的妃母,你的位分上不去,华阳也委屈。”他没说的是,太后六十大寿在即,皇家需要一场盛大无匹的乐事来冲淡先前皇长子谋反带来的阴霾,贵妃位的空缺无疑便是这场动乱所遗留下的阴影之一,那么在太后的千秋节到来之前,这空缺的位置势必要填补上。届时花团锦簇,圆圆满满,才是所有上位者所希望看到的场面。 元妃想到了这一层,瞟了眼华阳,见她两颊血色霎时全无,便知她也猜到了皇帝的用意。晋封之事本是她得利,况且已势不可免,自然也不会为顾忌一个小少女的心思而刻意推拒,当即只略客套了两句,又道“太后她老人家的寿辰是举国欢庆的大事,也不知今年内务府会兴出什么新鲜花样去办,各宫每每说起来时,都好奇得很。” 皇帝神秘一笑“花样要是提前被你们知道了,还能新鲜得起来” 元妃心中一动。高明的修士常有预知之能,皇帝一语,令她不禁忆起某夜所见的萦于黛玉周身的灵光。 莫非黛玉的文运绕身,将应在皇帝口中的这个“花样”上 一念及此,元妃有意详问,但见皇帝一副故作神秘实则卖关子的模样,心下顿觉厌烦起来,索性不再追问,任由皇帝与华阳父女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华阳对皇长子逆党的下落十分关心,这些日子缓过精神后没少向皇帝追问,她素得皇帝喜爱,又兼丧母的缘故,皇帝自然对这个娇美可怜的女儿更为怜惜,便打破了“后宫不得干政”的条文,破例向她讲解起一干逆党的处置方式来。以此为开端,之后皇帝便时不时的习惯性在跟华阳聊天时漏上一两句政务上的事来,华阳听得认真,但偶尔说上几句,居然还颇有见地。 元妃则毫无兴趣,见他们父女说得入港,便自去沉思,待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又催着谈兴正浓的二人吃饭,俨然将“煞风景”三字诠释得惟妙惟肖。自立下救驾之功,皇帝对她的亵昵之心荡然无存,反倒是敬服之情水涨船高,竟是又敬又怕,换做别宫妃嫔,敢煞风景的打搅他与爱女共叙天伦,他早拉下脸来,可被元妃清凌凌的眼光一扫,他哪里敢有二话当即笑道“也是,幸得爱妃提醒,华阳都饿了。” 并不饿的华阳父皇在贤德母妃面前这自找台阶的娴熟劲儿一看便是训练有素啊 被册为贵妃的贾元春将宁荣二府的荣耀又推向了新的巅峰,不仅男子们人人八面威风,女眷们亦是眉眼生春,各个一副与有荣焉的得意之态。与探春结亲的人家登门的次数益发多了,言辞之间十分奉承,生恐如今声威赫赫的贾府会悔婚给自家三姑娘退亲;与迎春结亲的孙家也不再像先前那般疏离,与荣国府的联系逐渐热络起来。 捧高踩低,趋炎附势,世态人情,由来如此。再通透的人,身处其间也难免沾染一身尘埃,唯一尚算得净土的大约只有大观园这方女儿国了。薛蟠这一趟出门行商,人情世故不知学了多少,物产土仪则买了一大堆,孝敬给薛姨妈的自不用提,光是特意带给妹妹宝钗的便有一大箱。宝钗打理着给各处姐妹都送了一份,想到黛玉本是姑苏人氏,情分性情又不同旁人,故此送给她的那份格外加厚。 黛玉看着那些小巧清秀的笔墨香笺又笑又叹,笑的是这些江南土仪她这里样样不缺,赦生这趟跑商回来,像那苏州的缂丝锦缎、崖州的沉香等各样珍贵货物不知带了多少,贩卖的归贩卖,那尤为精致的却挑出来留给了黛玉,宝钗不知情之下还送这些与她,便如树木于林、投冰于水,实是无益;叹的是若是无赦生在,自己一介孤女,双亲俱丧,栖身外祖母檐下,此时再见到故乡风物,又该是怎样一番触景伤心的凄惶之情呢 见她只顾瞅着宝钗送来的礼物发怔,紫鹃担忧道“宝姑娘独独送姑娘这许多,原是顾着与姑娘的情分,姑娘纵是伤心,念一念宝姑娘的心肠,也该添上一层欢喜。姑娘若是不觉欢喜,反添了许多不快活,宝姑娘也该觉得伤心了。” 黛玉见她也误会,不由微转了一双横波目,嗔道“哪个说我不快活了我只是睹物思景,想到了南边的景致,可惜你们多是北人,雪雁虽是跟着我从南边来的,可一团孩气的总也说不出点意思来,我都快给闷坏了。薛家哥哥这番回来,必是给宝姐姐讲了许多南边的风光的,我这就与她聊聊去”说着摇摇摆摆的起身便要走,却见贾母处的琥珀忙忙的跑了来,劈面便道“林姑娘,咱们三姑娘要入宫了呢。” 黛玉吃了一惊,贾府因出了个贤德贵妃的缘故,女眷入宫探看之事并不鲜见,可不为探亲、不为觐见,径直要未嫁女入宫这是什么情形她定了定神,方问道“是为个什么缘故” 琥珀喘息方定,便面露喜色道“原是我欢喜坏了,没说清楚,这可真真是前古未有的一桩盛事。才从礼部来的消息,为贺太后六十千秋,皇上特特的降旨,要在京中各府各招选一名精通翰墨的闺秀女子入宫,仿那翰林文会的形制,给太后娘娘进献颂圣词呢咱们三姑娘诗文又精,又写得一手好字,咱们府里已定下是她啦。” “果然是一桩大喜事。”黛玉对镜理了理鬓发,“三妹妹在哪儿我该去道一声贺的。” 琥珀笑着当先领路“三姑娘现在老太太屋子里呢。” 黛玉施施然的来到贾母处,贾母正在里间睡觉,众姐妹已在外间围坐一处,你一句我一句的向探春道喜。饶是探春素日机敏不让人,也被恭维得两颊微红,不得已只好正色道“我的斤两如何,姐妹们哪个不知,哪个不晓的真要细论起来,博学浑雅哪个能及得上宝姐姐风流娟逸也要首推林姐姐。我不过是占了个名位的便宜罢了。” 此番遴选,各家只有一个名额,宁荣二府本出一宗,故此加起来便也只有一人,自然要可着自家人给。薛林二人才学固然要凌驾贾府女子之上,但宝钗是薛家女子,黛玉亦是林家家主,二女皆是外姓,算不得贾家的人,这沧海遗珠怎么着都是当定了的。这些隐情,众姐妹皆是心知肚明,但见探春径直说出,不免皆叹服她的襟怀坦荡。 宝钗实不欲被拉入这桩看似荣耀实则是非颇多的事之中,但见自己仍是被拉了出来,心中大是没意思,当下只闲雅而笑“探丫头这是怎么说皇恩浩荡惠及闺阁,本已是前古未有的佳话。我辈女子,能生逢此世、恭逢盛典已是幸事,还有什么好不平的。况且探丫头本就是出挑人才,”她遥遥指了指探春姣若玫瑰的脸、玉葱一般的纤纤十指,“大家瞧瞧,哪样儿是不如人的哪样儿是不可人的怎地就当不起了探丫头你只管安安心心的预备着,届时大展奇才,令京中闺秀都领略领略咱们荣国府三姑娘的丰采才是正经呢” 黛玉也道“宝姐姐说的是,依我看呐,该是你的,躲也躲不得”正说间,忽听外面通报“林府林渊家的来了”不一时,林渊家的便进了来,先进里间跟贾母磕过头,出来时又见过各位姑娘,方向黛玉道“县君,晌午时礼部来人给咱们府里递了帖子,道是此番遴选才女入宫,县君也在应选之列,让县君好生预备。” 余音甫落,四座一派寂静。林渊家的察觉到气氛不对,隐晦的环顾一周,但见众姑娘、丫鬟神情间钦羡有之、感叹有之、好笑有之,十分的古怪,不由心下纳闷。半晌却是黛玉自己故作痛心的长长的一叹“了不得,了不得,我才不过嘲了探丫头半句,自家人便回了我这么一出。这机锋应得是何其迅疾也,还真是躲也躲不得”言罢,莫说众姐妹笑声一片,她自己也掌不住先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5章 事业 此番为太后贺寿,应召的才女闺秀需提前七日入宫,由内官宫人教习礼仪。秋爽斋的人们还未来得及替自家姑娘开心多长时间,便陷入了该如何给姑娘拾掇入宫行装的愁云之中。探春不是没有进过宫,可那是跟在贾母、邢王二位夫人背后觐见,哪里正经在宫里住过别说她只是荣国府的三姑娘,便是钦封国公夫人的贾母也不曾在宫里宿过哪怕半夜元妃倒是在紫禁城长住的,可谁又能问得到她呢 一时间,众丫头群策群力。你说“这件碧玉佩、那支凤凰钗要拿着,到时候那么多家姑娘,咱们姑娘定要做那最打眼的”她说“太扎眼可不好,招了哪个的嫉恨,暗地里跟咱们姑娘使绊子可怎么办”这个又道“自有咱们家的贵妃娘娘照应呢,咱们姑娘尽力装扮了,也是贵妃娘娘的脸面呢。” 一群小姑娘叽叽喳喳,谁也说不过谁,侍书眼珠转了转“我们这里把秋爽斋的屋顶子吵个底朝天也不像样,谁也不知道宫里的情形,没得误了姑娘的事。旧年贵妃娘娘玉体不安的时候,林县君是在宫里照顾过的,这回又同应选入宫,她身边伺候的人定知道该预备些什么的,不如去问问她们” 众丫头皆称善,推出侍书和翠墨去潇湘馆打听。黛玉不在,紫鹃正带着丫头们打点东西,听说她们的来意,忙请二人坐下“家常的自然要带,到时候同住的都是各府的姑娘,不好掐尖的;体面的颜色衣裳、贵重的装饰也要拿,太后娘娘的千秋礼务求尽善尽美,不管谁都得要为她老人家添彩凑趣的,只留心着不僭越便好。用惯了的用具、玩器也可拿得,只是不宜多”正说着,看见藕官要把一只楠木盒子收起来,连忙过去拦住,“姑娘先头提过,这只泥人儿是她心爱之物,哪怕进宫去也要带得的。” 藕官点了点头,捧起另一只盒子问道“那只原也好看,可这一只姑娘可说过要一起带进宫么”紫鹃瞅了瞅,摇头“这只虽然也是姑娘喜欢的,可带进宫恐不相宜,先搁着,待姑娘回来再问吧。” 侍书与翠墨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泥人儿什么这只好看那只不好的” 不知为何,听了她俩的话,潇湘馆的众丫头一时笑个不停。半晌倒是春纤答了话“是林家送给我们姑娘的小玩意儿,说是什么虎丘泥人,捏得可真真是精巧,叫人想不到呢。”因把藕官先前拿起问紫鹃的盒子捧给两人看,只是那楠木盒一侧镂空,用松香色的细纱蒙着,里面摆放着小小的桌椅、床帐,花几上有极玲珑的盆花,床上却坐着一个小小的人儿,脸庞生得言语形容不出的精妙秀艳。红罗衫,白绫裙,皆是极精细的绢裁就,额上围着一圈碎珠攒成的抹额,纱裹珠围之下,更衬得那小人娇娆华艳,俨然是名容华稀世的美人儿。 二女一见大觉惊艳,赞道“好精致的泥人儿衣裳也配得鲜亮。难怪你们县君心爱,我们一见都爱上了”春纤听了笑道“可不是么,我们姑娘把这泥人儿宝贝得不得了,等闲都不肯让我们多看的,就连这衣裳还是我们姑娘亲手做的。” “宝姑娘那里也有薛大爷的泥人,上回我错眼看到,捏得跟真人一般,极是有趣,只不如你们县君的这只好看。想来宝姑娘的泥人是照着薛大爷的模样捏的,必得按着真人的模样来,你们的这只可是匠人随着心意捏出来的,自然是能想到多标致的美人儿,就往多标致的模样去捏。不然我可不信,这世上哪有人这么生得艳丽好看的”翠墨道。 “那可未必。”紫鹃笑得颇有深意,不待二女细思,便又将后一只盒子捧在怀里“你们看的那个是极好看的,这个是极不好看的,还要看么” 侍书道“我倒要见识见识是怎么个不好看法儿”说着便把脸伸了过去,往盒子里瞅了一眼。 春纤、藕官当机立断捂住了耳朵。 “鬼啊” 一声尖叫,刺破潇湘馆清凉幽谧的竹影婆娑,回荡不绝。 冬日的头一个月,京中各府才女提前七日入宫,接受礼仪等事项的教导。诸公主难得有遇到这么多同龄人聚在一起的机会,且各个出身不低,自有风度,不似宫女保姆那般唯唯诺诺、缩声敛气,可谓是难得的玩伴,当下一起撺掇着自家母亲,要她们做自家的陪读几日。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公主们不过撒了几个娇,各宫妃嫔们便缴械投降,约好次日齐齐向皇后进言。谁知皇后也被自家的宝贝女儿尚贤公主闹了一夜,巴不得允了她,但她素性谨慎缜密,到底还是先向太后请示过,才下了懿旨,命众才女陪伴公主,若有那与各宫宫眷有亲的,可就便寻自家亲戚居住。 才女们正愁宫中独住难免孤立无援,住不称意,一听能够依傍亲人居住,自是喜悦。便是宫妃们入宫多年,偶然与亲人见一次面都得掐着时间,如今能光明正大的接娘家的后辈们过来相聚,也是颇为畅意。一时宫中人人称颂皇后贤德。 “皇后哪一日不是贤德的”元瑶淡淡道,“不过是这回她娘家并无亲人在这些才女之中,她本人沾不上这份恩德,才令那起子人顺了心。”她望向黛玉,“你说呢” 皇后的懿旨一出,黛玉和探春自然是被元瑶接了来长信宫居住。探春尚有些微拘谨,黛玉却早先在这里原是住惯了的,见之前收拾给她住的屋子里的摆设都没变过,虽是入宫,却颇有回家之感,言谈也是如平日里嘲笑家常一般。虽然背过探春,她与元瑶谈论的内容怎么听都和家常无缘“太累。” “谁”元瑶抬了抬眉。 “所有人。”黛玉道。 这么超脱元瑶略想了想,轻笑道“倘使,她们是小妇,和你共侍一夫” “赦生他敢”元瑶还未说完,黛玉已然冲口而出。元瑶勾了勾嘴角,抬手一按,示意她噤声,黛玉自觉失态的微垂了头,果然片刻后步履声动,华阳公主带着探春笑吟吟的走了进来。 华阳乖觉,知道宫眷可接亲人同住的懿旨一下,元妃必会接三妹探春、表妹黛玉来。然探春虽为元妃亲妹,感情实不如与表妹黛玉那般亲密。倘若元妃与黛玉说起私房话来,探春直喇喇的坐在那里,既插不了嘴,又不好退出去,未免尴尬,因此上华阳便借口尽宾主之谊带她出去四下观赏。探春昔年也曾进过几次宫,但禁宫风光、天家气象毕竟领略得不多,又有公主自请当向导,一时受宠若惊,待游玩了一圈回到长信宫,听元妃问起“可倦了”的话,连忙起身答道“帝阙气象、天家威严,一日看上千遍万遍也只会常看常新,哪里会倦呢只是劳累华阳公主引导,恐玉体劳累,心中实在不安。” “坐下,你我骨肉至亲,在本宫这里不必客气。”元妃淡淡道,见探春依言坐下,方才接着道,“无需替华阳担心,她的身子如今怕是要比你强健十倍不止。”说着便往华阳瞥去,“难得宫中来了许多女孩子,你尽可以结交几个玩伴。只记住,习武如行舟怒海,稍一懈怠便前功尽废,每日仍要勤加锤炼,不可忘记。” 华阳道“贤德母妃尽管放心,我每日要练不下两个时辰呢。”元妃满意点头,不再说话。一时掌灯时分,宫女们穿梭不绝的奉上晚膳,几人秉着“吃不言”的规矩悄然用罢,各自回了自己的住所。华阳住在长信宫的东侧殿,西侧殿里则除黛玉旧日所住的房间外又收拾出了一间屋子与探春居住。皇帝今夜驾幸皇后宫中,元妃无需侍寝,便自出神修炼不提。 且说黛玉回到自己的屋子,做了几回针线,又在灯下看了几页书,便听到守夜宫人的呼吸声骤然一顿,旋即转为睡意甚浓的平缓。这一幕若让他人察觉,少不得会平生恐怖之感,可黛玉已看过无数次,当下只是不以为意的轻轻将书搁下,回眸一笑,莹玉的脸容于灯火朦胧间委实妙若舜华“你来啦” 赦生自紧闭的门外穿入,闻言只应了一个单字“嗯。” 黛玉的骤然被宣召入宫,委实打乱了二人的计划。赦生已整饬好了宅子,一应聘礼皆准备得堂皇。这对小情侣商量妥当,黛玉要借口清查账目先挪回林府,再以视察名下庄子为借口去城外走上一遭。途中假装马匹受惊险些翻车,赦生则借机出面救人,偶然“窥得”黛玉面容,拾到黛玉遗落的帕子,即托媒人上林府提亲。届时贾府一开始便被绕开,纵然要对黛玉的婚事发言也已隔了一层,只要黛玉自己表态,加上宫中元妃的支持,不怕贾府会有异议。然而万事俱备,黛玉将将辞出贾府的功夫,皇帝召选京中各家才女的旨意却下来了。 历代的宫宴文会都是独属于男子们大展才华的舞台,而女子们所能担任的角色,不是端坐帷幕后含羞窥望的后宫妃嫔,便是穿梭行间侍弄文墨的美貌宫女。想如男子一般显露锦心绣口,挥毫泼墨,做出几篇珠玑文章让天下人品评那是做梦 如今这个缥缈无依的梦境俨然将要成为现实,说黛玉不动心,那是假的。可要她因此而拖延与赦生商议好的计划,她心中亦是为难两人可是连迎亲出嫁的黄道吉日都早早的定好了。然而知晓原委后,赦生却主动劝她“良机难得,不可错过。” 见他如此体贴自己心意,黛玉舒了口气之余,心下更觉愧疚难当,垂眸细声道“你不怪我摇摆拖延么”孰料赦生闻言,眼神奇异的看了她一眼“怪你,为何换作是吾,成婚前夜魔界金台选将,吾也不会错过良机。” 原来不是体贴她的为难,而是他压根认为为着个人事业暂时搁置私情的做法是天经地义的且什么叫做“成婚前夜魔界金台选将,吾也不会错过良机”都成婚前夜了,还能扔下新人说走就走,这种煞风景到匪夷所思的事他也做得出来 黛玉愕然,细细一想,登时恼了。 他还真做得出来 “你但敢为着点将就抛下我,这辈子就别想我再看你一眼,也不许说话”她脱口而出。 好好的说着话,怎么又恼了都说母后殿下的大将吞佛童子深沉莫测,吾看女人的七窍玲珑心明明比那只魔的心思难测多了赦生颇觉无奈,以他的经验,此时再解释什么“事业是重要滴,你也是重要滴,而且你是要比事业重要千倍万倍滴,只不过机会难得,不抓住就是傻子”之类的话,黛玉不但不会消气,恐怕立时要把他扫地出门去,为今之计莫如 “没说抛下你,”他说,“你会与吾同去,坐于观战席上,见证吾的荣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6章 本事 一口气送了两位姑娘入宫,一个是自家放在心尖上的外孙女,另一位则是孙女里尤为出挑得意者,哪怕是明知宫中自有元妃照应,贾母依旧是十万个放心不下。眼见外命妇入宫觐见之日到来,有心想要入宫探视,没想到秋日夜凉,老人家毕竟年逾古稀,晨起便觉鼻息堵塞身体不快,接太医来诊脉,果然是伤了风,自然是去不得了,只好力催着王夫人与凤姐去。 邢夫人本应也去,但她暗中却有一桩心病她自认为迎春与探春同为庶女,彼与彼间自然不分高低,加之迎春略长几岁,未来的夫家又远较探春的得意,自然还要更胜一筹。谁料宫中招选才女,贾府居然舍迎春而推选了探春上去。这不是在抽她这个嫡母的脸么一念及此,她便觉得阖府里皆是看她笑话的人,往出一溜达,背后尽是凉飕飕的议论“二姑娘原是比三姑娘不差什么的,只可惜没个生了贵妃娘娘的嫡母,想沾光都没地儿沾去”其实本无人议论与她,奈何她自己疑心生暗鬼,便觉得再去探视探春的情况益发的颜面无光,索性借口身子不爽推脱不去。贾母也不理她。 一时王夫人与凤姐进得长信宫来,正逢元妃与探春在下棋,黛玉坐在一侧清然抚琴。见两人进来,黛玉琴音一顿,轻轻起身,探春也连忙搁下棋子起身避让。元妃令人看座,黛玉与探春待王夫人、凤姐坐定,方才落后坐下。“如何不见老太君呢”元妃向王夫人问道。王夫人道“老太太昨晚着了凉,早起便觉着身体沉重,吃了太医开的药便睡下发汗了。不然她老人家惦记宫里的娘娘和两位姑娘,必是要亲自来的。”见元妃只是轻笑,似乎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便问黛玉与探春,“这几日过得可习惯” 黛玉道“在大姐姐的宫里,怎会不习惯呢劳外祖母和舅妈惦记着。”探春则笑道“有大姐姐的照应,再没有什么不舒心的。华阳公主待我们很是亲切,这几日指点了许多规矩和禁忌。各宫的娘娘们也都可亲。” 王夫人点头,笑容中隐有自得之色。元妃立下救驾大功,抚育了皇帝最为宠爱的华阳公主,又新封贵妃,如今在宫中的威势仅次皇后。元妃的庶妹与表妹,六宫眷属自然不敢不亲切相待。若放在往日,哪怕是宁荣二府最为势盛之时,贾家的女眷们入内朝拜之时也只是芸芸命妇中的一员,哪有今日的得意总是她生养的女儿争气,给全族挣得了这份荣耀,连带着她这个做母亲的也面上光辉。只可惜深宫风雨最是消磨人心,这些年元妃的性情已是大改,对家人总不如在家时亲切,逢年过节赏赐虽是一次不落的丰厚,入宫觐见时也还叙话寒温,可到底是自家肚子里生下来的骨肉,做母亲的又怎会察觉不到昔日在家的那一丝温情眷恋,终是从元妃那双霜冷的眸底淡去了。 “之前听皇上提过,将军连着几日报病,不曾入朝站班来,不知生的何病,竟是这般沉重”譬如此时,元妃口中虽是问候着,可神色疏离,似乎那只不过是深宫日闲之际消磨时光的随意谈资,而个中的主角并非她血脉相系的亲伯父一般。 王夫人照旧在心底暗暗酸楚了一会儿,元妃所问的事她却不是很清楚,便望向了凤姐。身为亲媳妇,凤姐果然对自家公公的情况熟知,闻言笑了一笑“哎呀,哪里是什么大病,说出来也是好笑他老人家最近迷上了扇子,先是自己胡乱淘澄,费了不知多少银钱,又四处管人借钱,也没能弄上几把好的。后来打听到有个叫石呆子的人家里收藏得上好的扇子,便使人去买,谁知这姓石的性子倔,哪怕开到了一千两也强着不肯卖,他老人家心里存了气,身子便有些不爽快。不过来时看见兴隆街的大爷来了,听前头小厮说他已想法子把那扇子弄了来,大老爷一听便神清气爽。娘娘明儿再问皇上,管保他老人家又来站班了。” 黛玉眼眸一动,不动声色的望向元妃,正见她有意无意的抚着手中团扇上嫣红的榴花,唇角凝笑“我们家虽只是中等,一般的扇子倒也见过几样,什么样的好东西,能叫将军着迷成这样的” 凤姐道“我也不曾亲眼看到,只是听底下人说,尽是些麋鹿、玉竹、古人字画,倒确实是难得的。” 元妃“哦”了一声,兴趣缺缺的转开了话题。探春见状只觉心下一寒,可看元妃言笑晏晏,黛玉也浑然无觉,又疑心自己生了错觉。她却未看到,送走王夫人与凤姐后,黛玉又偷眼瞧了瞧元妃,见她面覆寒霜,似有杀机隐隐,只在探春回首之时缓和了神色,可眸底依旧是一派冷意。 “兴隆街的大爷是何人”用过晚膳后,探春回房休息,黛玉则被元妃借口听琴留了下来。遣退左右后,元妃径直问。 黛玉露出几分愧色“是我幼时家中请来的课师。原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只早年犯了贪酷之弊被免职,之后得了先父举荐,与贾家连了宗,如今也在经济场上做得不小的声势了。”白日里元妃听到扇子之事时神色不对的缘故,黛玉一想便知。那名石呆子既然被奉上千金也不肯售一扇,必然是爱扇成痴的人,如何轮到贾雨村出面时便肯卖了个中势必牵涉了许多苛酷手段。贾雨村这些年做下了多少不法之事,黛玉只耳闻了只鳞片爪便觉惊心。远的不说,香菱是怎么来的,可少不了这位贾大人的推波助澜。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贾雨村毕竟曾是她的授业课师,即便这些年她有意疏远他家,待听到他所犯之事,依旧觉得羞愧无地。 “凡为人师表之人,若是令自己的弟子一提便觉难以开口,那这人也不必为人师,你也不必替他负疚。”元妃道,“若是心下实在过意不去,就去阻止他作恶。” 黛玉怅然,无力道“可我不过是一深闺弱女,他如今已有势力,两位舅舅又对他倚重有加,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又能做什么” “我自踏入修行之途便立下重誓,不得以神通干涉凡人之事,在此事上,我亦不过是一深宫妇人,除却不痛不痒的申斥一番,也做不得什么。”元妃寒着脸道,“既如此,便托付给能做的人去做。黛玉,替我约见银鍠赦生。” 黛玉心头一跳,抬眼看了过去,却只见元妃眼底寒光一闪即收。 当晚人定后,赦生应约而来。元瑶与他密谈半个时辰,他即匆匆离去,黛玉隐约意识到他们交换了一些条件,又不是很确信,只知隔日贾赦便中了风,又过了几日,贾雨村出外时不慎坠马,摔得半身不遂,只得上表告老还乡去。两个算不得大员的官儿的隐退在朝堂上激不起半点水花,所有人的注意力很快被新一轮炸响的消息吸引了过去。 皇帝下诏,召集天下翰墨精通的才子,遴选出五十人,要与京中才女同殿献诗,以为阴阳和谐、野无遗才之盛举。 此诏一下,别说男子们新奇万分,闺中亦是激起了千重惊涛。陈德妃所出的上华公主素日是个淘气不省事的,闻言十分雀跃,连声撺掇着叫众才女大显身手,给那些应召而来的才子们点颜色看看。众才女能被遴选入宫,哪个不是出身显赫,被家中万千娇宠哪个不是心高气傲素日私底下只恨自己不是须眉男儿,可以进科场、入仕途,与天下男子一较高低,闯出一番事业来扬眉吐气。如今这么一个金灿灿的机会从天而降,哪个不欢呼雀跃公主不助兴,她们尚要淘气,公主这一发声,她们益发的起了兴,当即纷纷应和。 七嘴八舌、莺啼燕语间,忽有一个温婉的声音迟疑着开口“论理,我们女子只宜以针织女红为本,笔墨诗词自家玩玩可以,怎好放到大庭广众之下去卖弄呢还是应以守拙为先得好。”众人回头,见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傅秋芳。 傅秋芳也是京中闺阁圈里有名的美人,可惜出身不显,她兄长傅试又打定了主意要借着妹子的婚事走上青云路,却不想想哪家权贵肯求娶一个根基寒微的小姐一来二去,便把妹妹拖到了二十多岁,年纪一大,愈发的嫁不出去了。恰逢吏部员外郎周有德丧妻,听闻傅秋芳美名,托了官媒上门求配,傅试犹嫌对方官职太低根基浅薄,正欲拒绝,不想惹恼了自家老母,劈头盖脸的把他好生数落了一番,自己做主为女儿定下了婚事。周有德对这位未过门的娇妻倒是重视,傅家门户低微,本无资格送女入宫参加文会,是周有德将族中名额转给了傅秋芳,才有了跻身的资本。 众才女本来都在兴头上,陡然被浇了一盆冷水,自然心中不悦,但见说话者是傅秋芳,一半人便没了声音。傅秋芳的婚事她们或多或少的都听说了一些消息,继室本就难做,且听说那周有德的原配还留下了二子一女,料想傅秋芳嫁过去之后只会越发的艰难。除了本份本份再本份,她还能做什么呢笔墨诗词,这是闺阁女儿消遣时光的雅事,傅秋芳却无论如何也生不出兴致了。 可惜一半人是熄了火,另一半人却被踩到了尾巴一般不依不饶起来“傅姐姐从前可是咱们脂粉队里出了名的诗人,每回有新诗问世,在京中可是有无数才子公子翘首等待、交口称赞呢傅姐姐做了榜样在先,我等追随追随,有何不妥呢总不成要应了那句”究竟要应了哪句,却又掩口而笑,不说了。 然而这个不说,自有其他人帮她说“应了那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说着瞟了傅秋芳一眼,故作惊诧道,“我只是开个玩笑,傅姐姐不会生气吧” 又有女孩子小声道“别理她,咱们只管做咱们的,公主都由着我们去了,凭她是谁,还能管着我们不成” 你一句我一句的挤兑,说得傅秋芳脸青一阵红一阵,终是忍不住哭了。哪个不知道闺阁女儿的笔墨不宜外扬偏偏她前世不知造了什么孽,这一世得了傅试那样的哥哥,唯恐她的名字不给那些男人传得家户皆知,每每逼着她身边伺候的人把她的诗稿偷抄出来,可劲儿的拿给外人显摆。除却青楼女子,也只有她的诗词传得处处皆是,她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 赵宜弗作为赵家唯一待字闺中的姑娘,赵家特意推出她来参会,日后论嫁之时也是一桩文雅资本。她心肠柔软,一见势不妙连忙劝解。另一边探春虽也觉得傅秋芳的话过于丧气,但怜惜她处境确实狼狈,又知道她的兄长傅试是父亲贾政的门生,素来得贾政另眼相看的,便也不好任她继续成为众矢之的,当下也把傅秋芳拉去了一旁低声抚慰。黛玉本自坐于角落钓鱼,见她们哄闹成一团,便放下鱼竿笑道“大家平日里都是姐妹,如今应召参与文宴,又都是天家词臣。又不是中秋节抢月饼,此时争白也是枉费力气,没得坏了和气。依我看呐,说多少道理都无用,末了到底不过就是那四个字。” “哪四个字”华阳公主见她出头,不好放她一人做那出头鸟,连忙搭腔去问。 黛玉莞尔浅笑,纤指向外一指,但见湖光如碧,长空如洗,天与地的交际之间,几只白鹤扬翅争飞,剪影墨白,说不尽的清远好看。 “自然是,各凭本事。”她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7章 名动京华 为太后贺六十大寿,更为了冲散皇长子谋反的阴影,皇帝下令开恩科,同时召令全国各地的才子赴京。因太后近年来益发喜欢热闹,喜欢看年轻姑娘说说笑笑,皇帝体贴母后心意,有意哄她开怀,便又特命京中大臣挑选家中才女送入宫中,令闺秀、才子同日献诗。如此盛事千古未尝有也,自然也应起个千古未尝有的清奇名色,故此借天帝藏书库琅嬛福地之名,定名琅嬛文宴。 此番名目说来清奇,实则在皇帝与朝臣看来,不过只是一次内外齐发的颂圣文会。纵有新意也是有限。孰料在几位公主的顽皮倡议之下,生生被心高气傲的才女们比成了一次火药味呛烈十足的竞赛。 日后史家评价,此会点燃了中国女权意识觉醒之爝火。 自然,此乃后话,不管它日后点火不点火,至少当下凛凛寒风中,在让才人们施展锦心绣口之前,总得先向五脏庙上供。琅嬛文会的参会才子由各省征召而来,有地方上的贵胄子弟,也有出身贫寒的,有几个经历过这宫廷赐宴的排场眼见得糟腌猪蹄、鹅掌、炸铁脚小雀等一盘盘佳肴被眉目清秀的宫女、太监呈来,又有水晶盘中盛着的一颗颗玛瑙也似的朱红大葡萄,清香隐隐,也不知这等夏时最盛的时令鲜果是如何存放,才能在这冬初峭寒之中尚鲜艳至此。 “定是禁中独有的存放秘法。”一名才子被这天家的富贵气象晃得眼神发直。与他同案的才子闻言低声道“我在古籍中读到,以细磁缸储水三分,再将葡萄连枝叶一并剪下,储存缸中,可存至来年春天而不腐。宫中秘法虽然神奇,想来也是一般道理。” 之前说话的才子却没注意到他的探佚高论,早就埋头大吃特吃起来,他只能以眼角斜瞥表达了下对这位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的鄙夷。然而见桌上的乳饼、奶窝、泡螺、虎眼等各色细点糕饼在土包子的扫荡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他也有些绷不住那张淡定的外皮,连忙也执起筷子,以敏捷而又不失优雅的速度抢起饭菜来。 一时间,殿中杯盘交错,一派专心于食的火热景象。高坐陛上的皇帝有心下去随便挑几位生得顺眼的才子聊上几句,好彰显下自己礼贤下士的圣明风范,眼见此景,居然一时有些不忍打扰。与各地才子豪爽的吃相相比,坐于前方的京中世家子弟的姿态便斯文许多,更兼服彩鲜明,容貌俊秀,看着便觉舒爽。皇帝环视殿中情形后,忍不住往京中才子的座位上多扫了几眼,低声向总管太监问道“二排四座的那位穿着绯衣的少年是哪家的这容貌倒是不俗,就是看着总觉眼熟。” 总管太监朝座中望了一望,面上浮出笑容,低声回道“难怪皇上看着面善,那是贤德贵妃嫡亲的弟弟贾珏。” 皇帝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先前殿试才点了他做二甲头名,这半年的功夫,个儿倒是长了不少。”多看了他两眼,又扫了扫各地方才子的吃相,惨烈的对比令他有些牙疼,“媸妍自辨,高下立分啊” 皇太后的永寿宫之中,此刻则是另一番气氛。能被选入此次琅嬛文会的才女不是出身显贵,便是门第清华,自幼各类繁华看得惯了,这宫宴锦绣灿烂的场景摆在眼前,纵使令人赞叹,却也不至于像各地才子那般呆相毕现。何况官宦娇女哪个是不以容貌自负的,此番有意奉承皇太后,更是一个个的精心装扮起来。皇太后一瞥之下,只觉娇的娇艳的艳,明的明秀的秀,便如春兰秋菊一时齐开,莺莺燕燕珠玉并耀,两只眼睛看了这个,又舍不得哪个,看了哪个,又瞅见了另一个,简直有些看不过来。半晌才指了指下方座中的一个少女,问道“这是哪家的这模样儿真是可怜见的。” 掌事姑姑笑道“太后娘娘认不出来了那是贵妃的表妹林氏,常来宫里走动的。” 皇太后素日不喜元妃,但顾忌她有救驾大功,也只好做出疼爱的表面文章来,对她最喜爱的这位表妹倒是印象颇佳,听了掌事姑姑的话不由一惊,叫宫女递上西洋眼镜,戴上又重新细细的看了一遍“还真的是林氏这丫头素日穿得清淡,猛然换了身装扮,这身气派竟似换了个人” 众才女虽在领赐宴,倒有七分心思在坐于陛上的皇太后与两侧上首陪伴她的后妃身上。皇太后端详黛玉的情形自然逃不过她们的眼睛,一时又羡又妒,几个心思轻薄的更是没忍住向黛玉瞪了过去。 黛玉正与探春低声说话,自然没察觉到她们暗潮汹涌的心绪。她今日罕见的换上了华美的妆束,飞凤衔珠钗簪于髻上,金累丝嵌青红宝石的芙蓉花簪压在鬓边,益发衬得她脸如莲瓣,鬓若雏鸦,眉眼娇丽妍华。其动人之处,便似开至极盛的芙蓉花,沾了几点清细露水,于朗朗碧水之畔为那潋滟霞色所浸透,其清艳端华之处,直如谪仙降世,天女临凡,令人不禁生出“非造化所钟,无以生出如斯倾城毓秀之仙姿国色”的讶异。不说本自是秀艳夺目的美人的同座的探春、隔座的史苏云尽皆失了颜色,便是这极尽天下珍奇填饰的永寿宫,在她的容光灼灼之下,竟也显得虚浮黯淡了。 如此天人,真令人尘心尽消,惟知自惭形秽,又哪里还能生的出嫉妒之心来几个才女悻悻的收回目光,隐隐生出一种预感这回的琅嬛文宴,怕不是要变作林氏一人的专场 宴罢,太和殿前的广场上早已布置妥当。“”字不到头的云锦制成的绮靡步障就中将空间分隔两半,两侧整整齐齐的设着数百张桌案,上陈笔墨纸砚。因恐诸才子才女畏冷,火盆、手炉、脚炉一色俱全,内焚瑞脑,香馥透脑,身处其间如置身融融春日,只觉料峭寒意一扫而空。贫寒才子何曾经历过如此享受好容易压下心底的赞叹艳慕,捏着笔正凝神构思,好一展奇才,在君前一鸣惊人,便听步障那侧传来宫女响脆的传报声“郁离散人,得诗” 自来文会诗翁不以本名相称,况且此番与会女眷众多,闺名不便为外人所知,是以无论男女皆取一雅号附于诗稿上,以两炷香为限作诗。一人得诗,则由旁侧侍奉的宫人传唱,才子一方由粗通文墨的太监唱名,才女一方则由宫女承当,并将诗稿誊录出来上呈太上皇、太后与皇帝、皇后手中,再传阅众妃嫔、大臣。 自己的满腹文章还未挤出一句两句,怎地便让闺阁女子抢先一步不待他们腹诽毕,己方也响起了太监尖细的传报“脂砚公子,得诗” 两边的唱名只错开了些许,回声无分彼此的在阔朗的广场上回荡。众才子、才女们还在挥汗如雨苦心构思的空档,两份誊录工整的诗稿已上呈御前,太上皇、太后与帝后一一看过,无不面露微笑,点头赞叹。 观此情形,这郁离散人与脂砚公子是拔定了这头筹,只是不知这二人又是何人 众才子、才女心下微紧,落笔便更急了几分。陈也俊面色紧迫,将诗稿改抹完成,余光见周遭才子尚在奋笔疾书,眼底不由微现喜色,正欲将诗稿交出誊录,便听到步障那侧又是一声 “郁离散人,得诗” 稍后一点时候,身后亦是一声 “脂砚公子,得诗” 陈也俊面色一沉,不敢拖延,急急地把诗稿交了出去。此时已有数名才子交了稿,这头唱名声此起彼伏,步障那侧亦是不落下风,亦有数名女子交上了诗稿。陈也俊连气也来不及大喘,便急急地写起第二首。目下他才呈诗一首,而那郁离散人、脂砚公子已比余下所有人领先一首,不下死力追上可不行。然而笔尖方点于纸上,便听那头的宫女叫道“郁离散人,得诗” 陈也俊无语。 他有些麻木的在心底开始计数“一、二、三” “脂砚公子,得诗” 现在是两首了。 “郁离散人、得诗” “脂砚公子、得诗” “郁离散人、得诗” “脂砚公子、得诗” “郁离散人” “脂砚公子” “郁离散人” 步障两侧,后宫妃妾与群臣各自议论“这脂砚公子与郁离散人连着对垒了足有七首诗,却在第八首上落了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追得上来” “自然是能的这郁离散人再才思敏捷、锦心绣口,也不过是一名小小女子,哪里能比得上须眉冠巾之辈满腹经纶、浩瀚文章况且她文不加点连连得诗,别看此时气势如虹,说不定内里早就才气耗尽,眼下不过是苦苦支撑而已,再比下去定会后继乏力” 正窃窃理论着,却听又是一声报赞“郁离散人,得诗” 沸沸扬扬的私语声一时为之哑然。接下来不过两盏茶的功夫里,那郁离散人竟是一气又成诗五首,报赞声连绵不绝,间中夹杂着稀稀落落的其他才子、才女的成诗报声。如惊雷之比雨声,纵使后者亦是繁密迅疾,与霹雳列缺那撼动穹庐的声势相比,也只能甘拜为臣。而先时尚与她能够针锋相对数回合的脂砚公子不知为何却沉寂下来,其他人的诗稿陆续呈上许多,此人却是片语未得,难免令人生出才思枯竭的疑虑来。 场上,宝玉悬腕提笔,半晌不曾落下,点滴的墨汁将纸面污了好大一片都未曾察觉,周遭的才子纷纷成诗,他却恍然未闻,面上惟见沉吟痴怔之色。蓦然温然一笑,将笔搁在一边,竟是径直封笔不写了。一旁的卫若兰看见,吃了一惊,见左近之人都在苦思冥想,无人注意到他们,方才轻咳了一声,低声道“贾兄怎么不接着写我等原是凑数,惟有贾兄才可与那郁离散人一争长短,如何竟要不战而走” 宝玉也压低嗓子,腼腆一笑“卫兄,哪里是不战而走,这叫贵有自知之明。我已猜出那郁离散人是谁了。平日在家起社斗诗,被她不知赢了我不知多少回去。与其苦苦纠缠而终不免露怯惨败,还不如我赶早认输,岂不更轻松便宜” 等等,什么叫“平日在家起社斗诗”看两人先时争得煞气腾腾,战场上两军厮杀也不过如此,不想竟是一家人卫若兰为之咋舌。 第二柱香的最后一点香灰徐徐飘落,落下微温的余烬。 黛玉做完最后一篇乐府长诗后置笔,寒风袭来,凛冽的态度在拂面而过的刹那又柔化为难以言喻的清华与温存,吹起了她乌云似的发鬓之上凤鸟口衔的绛红珠络,掠动着她秋香色的裙幅。她徐徐四顾,眸若星华映烟波,万千文韫横于眉间,不语不怒,却自有压倒天下的超逸绝峭的气度。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高高在上的两代帝后,华贵盛艳的后宫嫔妃,周遭的裙钗美人,服侍的宫人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她却微侧了螓首,目光悠悠,向远处殿宇飞扬的檐兽望去。 她知道,赦生正隐身立在彼处。 那夜,赦生曾向她许诺“你会与吾同去,坐于观战席上,见证吾的荣耀。”而她心中震动,半晌却是回问“那你呢你愿去见证我的荣耀么” “固所愿也。”回答她的是赦生天经地义的眼神。 晋元三年,孝敏慈太后圣寿,上诏令天下才子咸聚京师,开琅嬛文宴,征召京中才女同列宴上,以为普天同乐之盛事。长乐县君林氏仙才逸笔,文压四座,世无其二,天下才子相顾失色。上喜,赐爵郡君,赐字文卿,赐号郁离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8章 郁离 黛玉在琅嬛文会上的一鸣惊人,于天下掀起了何等的震骇自是不提,且说大观园内姐妹听说了消息后亦是惊羡不已。她们幼承庭训,各个把女子应以针黹为要才学为末的话记得烂熟,即便是起了海棠诗社,也是闺中自娱的游戏,并无什么宏愿高志,哪里想到社中最拔尖的诗翁往宫里走了一遭,居然创下偌大的声名来 “郁离二字合则为竹之雅称别称,但拆开观之,则郁为文,离为火,亦为文明之象。圣上赐了郁离君这三个字给林姐姐做嘉号,可见对林姐姐的才华是钦叹得很了”史湘云一脸欣羡的道,又扬了扬脖子,“要不是素日里姐妹们厮混,彼此的高低都是心知肚明的,再听旁人得了这么大的褒扬,我定是要不服的。” 黛玉本在扇面上题了诗,正嘱咐藕官将扇面摊开放着好将墨迹晾干,闻言,也不管墨迹有没有干透,劈手夺回那折扇,合起来就朝着史湘云脑袋上敲了一下“别人不清楚浑说,你怎么也跟着凑起趣儿来了我那点子本事能有几斤几两论才思敏捷,谁比得过你论含蓄娴雅,谁比得过宝姐姐时无英雄,方使竖子成名,总归是你们不在,才让我四顾无人,再不趁机去露上一手,怕是日后都不敢自称我们海棠诗社的人了。” 听她如此说,史湘云不由低下头去,素日娇憨的声气有些发闷“那样的盛事,几百年来也未必能碰见一回,谁不想去亲领一番呢可家里嫌我淘气,不许我去,倒使了苏丫头去。宝姐姐她”说到这里自悔失言,连忙合了口,见黛玉正自眸光澹澹的看着她,心情益发寥落。 在大观园里,一干姊妹只论品行才学,全然不将世态俗念挂在心上,是以薛林之才从来都是公认的各占春秋。可出了大观园,宝钗便只是皇商之女,而非高门钟鼎人家的女子。纵然才学不输黛玉,却没有资格入宫,更罔论参与琅嬛文宴。而普天之下,又有多少如宝钗一般因门第身份而埋没的沧海遗珠呢 黛玉想着,原本的得志之感便觉落拓了下去,隔了半晌,她勉强一笑“你们的本事如何,外人不清楚,我难道还有不明白的道理机遇造化,固然是难以把握的,但我经过这一场,却明白了一件道理。”说着故意顿了顿,拿眼光勾了湘云一下。 史湘云果然上钩;“什么道理”她素来是不记隔夜愁的,此时好奇心一起,面上的愁态已然一洗而空,见黛玉故意不说,登时急得抓瞎“林姐姐你别卖关子,快说啊” 黛玉清容一笑“闺阁之中,尚有宝姐姐、有你这等人物,可在那号称网罗天下才子的琅嬛文宴上,却无一可做我敌手可见这天下男子,也不过尔尔。” 史湘云眼睛一亮“若是易地而处” 明亮若晨星的光不过一倏忽,便暗去了“探丫头常说,倘若她不生成这女儿身,而是男子,早就离了这里,去建立自己的一番事业。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我们,毕竟已生成了这女儿之身,再怎么精明、再怎么兰心绣口,又有什么用反不过是给自己白白的惹了多少不合时宜的烦恼。倒不如像那一干愚顽之人一样,整天满心满眼的都被针黹女红、家长里短、儿儿女女填得不留一丝缝儿,无知无觉的,反倒能更快活些。” 一席话说得肺腑深沉。史湘云自幼失祜,寄养叔父家中,世态炎凉自是没少觉知。即便她生来器量恢弘浑朗,也难免有嗟叹身世的时候。幸而史太君怜惜她年幼无依,时常接她来荣国府小住,方能过上几天纯然无忧的自在日子。然而近日来官媒频频登门,史家诸女中以她最长,自然是冲着她这位史家大姑娘的亲事来的,也不知她的这一桩姻缘竟要落于何家,而将与她白头到老的郎君又是贤是愚,是俊是拙 转观贾家这边,听说迎春的婚期定在了后半年,她之后便是探春。料理了她二人的婚事,迟早便是惜春。宝钗、黛玉自也是不可能终生不嫁的自来女子嫁人便如重新投胎一遭,凭她出阁前是何等的娇贵可爱、七窍玲珑,若是所遇非人,也便如无根之花、无本之木一般转瞬萎悴。也不知道她们将来的东床又是何等光景 每每念及,便觉余生渺渺,竟是不可揣测。 湘云摘下鬓边簪的腊梅,有一搭没一搭的揪着那柔金的花瓣,只觉得满腔懊恼沉甸甸的,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陡然一只套着玉镯子的手横过来,劈手夺过被她揪得七零八落的残花,拿帕子包了包,轻轻搁在妆台边,又拿了另一方帕子给她。抬眼,正见黛玉拧着眉说“快把手擦了。” 湘云怔怔接过,有些回不过神“林姐姐” 黛玉面上亦有缥缈之态,听到她的唤声,忽然眼底掠过泊然之色“你说的,我又何尝不懂可我偏不信” 她声音低了低,不似素日似水娇柔,却无端横流出几分铿锵简截“偏不信,我便跳不出这个圈子去。” 隔日,内务府培植出水仙新种,将开得最好的几株奉给皇太后。其花亭亭殊丽,娉婷娇雅之极。太后赏花之余仍觉不足兴,便道“平素里只见太上皇、皇上身边聚了一班词臣,吟风弄月好不有趣,如今难得出了个女词臣,我倒也要学他们乐上一乐。”语毕即掐了一朵水仙花,吩咐宫女送去贾府,传黛玉入宫,又向左右笑道,“古有明皇长安市酒家寻太白,今儿我便来个水仙一枝传文卿,你们觉得如何” 左右奉承的妃嫔宫人自然交口赞风雅。不一时黛玉应召而来,众人见她浅淡装束,妆容娇清,太后所赐的水仙簪于髻上,更兼一股清逸之气隐蕴骨间,愈显得眉目殊丽,潇淑不凡,皆赞道“几日不见,长乐出落得益发标致了。” 太后亦是颇觉眼前一清,可她秉性沉稳持重,自不需像座中的妃嫔那般对个臣女百般赞美,当下只道“长乐,本宫今日召你来是因何名目,你且猜猜看” 黛玉不卑不亢的行过礼后,方自袖中取出一方小小锦盒,又摘了发上水仙置于盒上,微微莞尔“太后娘娘考校的题目,长乐上车前即在家中做了几篇,却不知猜得对或是不对,点墨片语,承与太后、皇后与诸位娘娘掌眼。” 宫女连忙接过,承到太后面前打开。太后低头一看,见盒中亦放着一枝纱罗堆成的水仙,其下压着三枚极小巧的方盛。这番布置谈不上多绮靡工丽,可也颇见秀致巧思,太后微微点头,打开了三枚方盛。三枚俱是由素笺叠成,头一首为乐府,次一首是慢词,末一首却是填了一支散曲。文辞秀逸雅艳,读之几有颊齿流芳之感,不由连道了三声“好”,将文稿交予众妃嫔传阅。 “到底是闺阁才子,琼枝生辉玉树流光,剔透娟秀之处自成一家,原非男子可比。”淑妃看过后道。黛玉本自含笑垂目而立,闻言忽然微抬了眼,道“娘娘谬赞。自来琼闺秀致莫过天家,若非宫中笔墨不得外传,否则以长乐这点微末本事,又怎敢忝居郁离之名呢” 淑妃见她眉眼生辉,高位如她,一时也不由神为之所夺。太后未注意到二人间的神思涌动,只是被黛玉的话勾起了几分兴致“长乐说得原也不错。皇后,淑妃,徐昭仪,入宫前都是出了名的才女。倒是这些年不曾听说有什么题咏新作。” 淑妃闻言连忙收神,赧然道“妃妾之德,当以柔顺承意为先,不敢擅才。”太后故作不悦道“怕是你们个个嫌本宫这个老婆子蠢笨,又不能识文又不会断字,才不肯拿出来给本宫瞧吧” 淑妃知她在打趣自己,只好脾气的笑笑。太后指了指黛玉道“这样罢,本宫便指一个识文断字的,与你们修一部文集如何” 一语落,懿旨下,黛玉就这么成了奉旨辑录后妃诗文的编修。自来闺阁笔墨不外传,天家禁宫与世隔绝,后妃的诗文自然更是秘藏不为人知。尚在世的犹可去询问本人,那已过世的便只能去调宫中的密档。大淮开国至今不过三代,然后宫佳丽三千人,又是一生文辞所积累,合起来的文稿已是骇人的数目。密档不得带出宫门,是以黛玉索性住在了宫中,这回却不是依傍表姐元妃而居,而是在太后的宫中辟出一处院落与她居住,又指派了几个精通文墨的宫女随同伺候。 黛玉自生下来还未有一回如此番这般深切的体味到“昼夜不倦,废寝忘食”的滋味。一卷卷文稿铺陈于眼前,一位位或妍或丽的女子或悲或喜的心事亦铺陈于眼前。她研磨着她们的笔墨,透过那浓淡错落的词章,仿佛也触摸到了无数宫眷那绮靡而空廖的一生。 这份感触,委实令人沉醉而又感动莫名。乃至于她这一沉醉,便把赦生忘在了一边。惨遭冷落的魔物只好扛着自己最新定制的超重长戟每晚去找元瑶决斗,不出意料的屡战屡败,又不出意外的屡败屡战。 “当日我请你废去贾赦,交换条件是给你当期限一月的陪练,可不是一辈子的陪练。”被拖着打了数月的元瑶神色不善,“银鍠赦生,莫再扰我修炼” 赦生收势,冷月映照下,他眉眼间神色冷厉,比元瑶还要不耐“黛玉何时能出关” “不知。”提及这件事,元瑶反而清柔了神色,她望向焦灼的少年,眼底分明是深远的期待,“她身上系有三千文运,未来会走出何等天地,我亦无从可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9章 上船 自宋以后,历代后宫妃嫔诗文,除非后世为前朝辑录时捎上几笔的,否则想在当代挣出名声,官宦、民间女子尚有一线希望,在宫眷而言便是天方夜谭。然而一些妃嫔还想不到青史留名那么长远的步骤去,在她们看来,这诗集是奉太后懿旨而编的,被评在头等的自然可在太后面前大有光彩,而负责编纂工作的长乐郡君又是皇上御笔钦点的郁离君,且是贤德贵妃疼爱的表妹,在她面前露个脸,少不得能和贵妃、甚至皇上搭上线去,进一步恩宠荣身指日可待这个出人头地的大好机会,错过的是傻子 于是被拨来服侍黛玉的宫女刚将某贵人送来的翡翠盆景安置妥当,还未来得及登记,便见贤妃宫中的宫女春风满面的施施然的提着食盒跨过了门槛,下意识的便提了口疲惫到麻木的衰气。 黛玉录完一首诗,正托腮沉吟如何分条归类,便见那宫女提着一只象牙雕镂提食盒进来,秀盈的脸板着,怎么看怎么丧气,当下笑问道“这又是哪宫娘娘送来的” 宫女整理了下表情,方才浮出鲜灵灵的笑容“是贤妃娘娘宫里的素锦送来的,说是小厨房做的新鲜糕点,精致得很,别处等闲吃不到的,让郡君好生品尝呢。” 黛玉心领神会的一叹“打开瞧瞧吧。” 宫女早已习惯了她这坦然之状,当即依言打开食盒细细查看,果然在最下方的夹层内找到了一套金镶宝石头面,宝石色艳,黄金灿烂,做工极是精巧。只内中的两支串珠芙蓉钗已逾百金,这一套加起来,怕不是要值千金之数饶是宫女在永寿宫里见惯了太后的排场,也觉得贤妃这回的出手当真阔气太过。 她偷眼觑向黛玉,却见她只是微微的笑了一笑,道“适才看你拿这提盒的样子便觉得沉重得紧,果然”果然如何,她却又不再说,只重新翻起案上堆积的文稿。宫女猜度她的意思是照旧处理,可贤妃到底不比其他妃嫔,她送来的东西也不好同其他人送来的礼物一同放置,故而宫女还是问了一句以作确认“贤妃娘娘送来的东西” “东西该搁哪儿便搁在哪一块子,至于点心,我也吃不得这许多,留两块桂花糖蒸栗粉糕给我过会子尝尝,剩下的你们都散了吃吧。”黛玉的注意力已然全部倾注于正在阅读的诗稿内,心不在焉的道。 宫女神色纳闷。此番被拨给黛玉的几名宫女皆出自永寿宫,眼界不可谓不高,见识不可谓不广,可这些日子下来,依旧还是被黛玉的做法弄得一头雾水。明明看起来是个清雅不俗的妙人儿,可妃嫔们送来的财物她却一应来者不拒,若只是些不得宠的小妃嫔们的东西也就罢了,毕竟不起眼,在评等时略动上几笔也不显山露水。可随后一些高位妃嫔不甘落于人后,亦是暗暗对黛玉有所馈赠,且数额不少黛玉又是照单全收。你若说她贪财好货吧,所有赠物都一一登记封存,分文也未动过;你若说她清廉自持吧,这一举一动又分明透着古怪;且伺候的宫女都是永寿宫的人,她的行止坐卧自然都看在太后眼里,这么偏僻行事,难道不怕太后责难;然观她心思剔透之状,应也不是那得势便张狂的无脑轻浮之人 这长乐郡君,到底怀着什么心思 宫女们的疑问很快得到了答复。这日清晨,黛玉去向太后请安,并奉上了初修订好的第一辑“宫眷诗文,多是吟咏四时风物、典礼祭祀、宫中生活、史家故事的,臣女以此分类,再选出那高标绝俗、自成一家的列入上等,秀致妩丽、不落斧凿的列入中等,清雅秀媚、精彩照人的列入下等,每篇加以评点。因引用四时的尤其多,故而又将这一部分细分为上下两部。第一部初成,呈请太后一观。” 太后略翻了翻,见上中下三等分列齐整,评等公正,一应批注评点皆文辞婉妙,入情入理,粗粗一看亦寻不出什么不足之处,点了点头“这些时日焚膏继晷手不释卷,辛苦长乐你了。有什么短的缺的,甚或是底下人伺候有什么不周到的,只管说来,本宫与你做主。” 黛玉福了一福,微笑道“实不曾有,况且各宫的娘娘对臣女关怀备至,各项添补流水般不曾断过,文集编录所需的开销尽够用得来。只是连日臣女忙于此事无心于外,礼数不周,竟是怠慢了各位娘娘的心意。今儿借着太后娘娘的地方,臣女是该向各位娘娘好生说声谢的。”言毕,郑重向四座曾暗中赠物的妃嫔一礼。 随行黛玉的宫女几乎没被她这一出人意料之举吓住。将行贿之事公然在太后面前挑明了说,势必是要把牵涉到的妃嫔往死里得罪的。何况内中有一贤妃,这可是太后嫡亲的侄女儿,素日袒护偏爱有加的,有贤妃做盾,且行贿的妃嫔人数不少,法不责众,这事儿少不得要被轻轻掩过去。待风声平息,她承受得来这些妃嫔的秋后算账么 宫女偷眼瞟了瞟坐于皇后下首的元妃,心道使阴招报复能解心底的一时闷气是没错,可事后要是被贵妃打上门去这位封号贤德,平日里行事作风和贤德这个词差得好有千山万水了。素日看着事不关己一概不理,关键时候可是带着皇上穿过半个宫城一路杀到太上皇跟前的狠人。听说那回身上穿的裙子都给血染成了红的,淋淋漓漓的还在往下滴血水,估计一晚上杀的人没一百也九十九,她什么事做不出来有这位大佛镇着,哪怕是有报复也是不痛不痒的,倒也无需太过害怕。 一时间,被拜的妃嫔面色僵硬,望向黛玉的眼神里夹着刀子,恨不能把这个不识趣的小丫头给剐了。贤妃嘴角抽了抽,讪讪的向太后道“姑姑起头要编文集,我这个做侄女的当然要随同的不是”说着瞪了元妃一眼,色厉内荏的斥道,“长乐可是贵妃的表妹,表妹劳心劳力,贵妃这个做表姐的竟也不表示表示,也太冷心” 元妃淡淡一瞥便再不理她,只向太后道“长乐在永寿宫,臣妾自然安心。现有华阳需要臣妾操心,也忙不过来。说来华阳练拳已有了些底子,上月起臣妾开始教她耍枪,待有了些章法,便演给太后看。” 见她浑然不把自家侄女放在眼里,还把自家好好一个娇软可爱的孙女也往疯丫头的路子上越带越远,偏偏她身上现有着救驾之功,且脾气古怪人尽皆知,万一发起性子来,整个永寿宫的妃嫔宫女太监加起来都不够她揍的,是以即便是元妃表现得再不合人意,忍耐迁就的也只能是别人哪怕是太后之尊。太后眼角抽了抽,有些头疼的道“行行行,本宫等着瞧。” 适才被揭穿行贿之事的妃嫔们面面相觑,皆知这口气是打落牙也得硬咽回肚里了。连太后也不好责难元妃,有她做靠山,谁还敢刁难黛玉半分届时就算是元妃不打上门来,换成华阳公主,她们这些花朵柳枝一般柔弱的身子也禁不住对方一拳的。 啐这么粗鲁恶劣,镇日里舞刀弄枪的,哪里还有点女儿家的模样 见气氛尴尬,皇后将抱在怀里摩弄的小皇子交到乳母手里,笑道“这确是我的疏忽,长乐辑诗成集,所废心力、人力必然不小,是该添补添补的。”说着便吩咐身边的掌事姑姑预备赏赐,又道,“只是她奉母后懿旨编修宫眷诗集,若只是由我们私下资助,不免落了体统,且纸墨、灯烛、茶水等各样开销全落在了母后名下,先时是我思虑不周,忘记这件事得过个明路,如今既想到了,要还是让母后独个儿承担,也不像样。我想,莫如让内府单辟出编修账目来,此后这桩所花费的东西、银钱,皆从这份账上拨,母后觉得如何” 事实上,黛玉留宫那日,元妃便主动向皇后提出承担她所需的一切花销,但这些细事向来不必宣传得阖宫皆知,也不过是经手的皇后、元妃,与被汇报了一声的太后心知肚明而已。皇后特意将花销的事提出来,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将太后授命长乐郡君修诗集一事由私办转为官办。太后固然欢喜,不必再独力承担此事消耗的元妃也是得了便宜,至于各宫妃嫔私下贿赂之事,不仅被轻轻巧巧的盖了过去,反而被冠上了“从太后资助文事”的名目,虽吃了哑巴亏,但也不是没博得几分名声。如此一来,勉勉强强算是皆大欢喜吧 入夜,黛玉搁了笔,移过镇纸压住适才所写的批语,正欲唤人来伺候她梳洗,便觉烛火晃了晃。她心领神会的回头,果然见赦生抱着双臂倚在壁侧,眉目在烛光下看去委实是艳流,可惜面色阴沉,每根头发丝都满满的写着郁闷,望见黛玉回眸,方才微缓了神色“元瑶说,今日你设计了许多女人。” “好在看在大姐姐的面子上,没人敢真拿我怎样的。”黛玉瞥见屏风外侧的地上露出的一只手,暗暗摇头,“你又把人给打晕啦过会子走的时候记得想法子遮掩,再帮我把人给挪到床上睡着。天冷地冻的,就这么让人在地上躺着,回头有个头疼脑热的,岂不是我的罪过” 赦生不满她的顾左右而言他,单刀直入的继续问“为何如此行事”黛玉为人如何,他自是明白,名利珍宝于她只如烟云,争锋掐尖对她而言亦是无趣,她这回的行事委实令他费解。他并不在意她会招惹哪些人、得罪哪些势力,只不满她的隐瞒。而任何的隐瞒都不应存在于两心相悦之人的中间,虽然他亦并非全然坦荡。 “我便知道瞒你不过。”黛玉侧过身倚着椅背,眉间浮出几许羞赧之色,“我也是接到太后委任时临时起意生出了借东风的念头天下之大,闺阁遗才之多数不胜数,只搜罗宫中一隅也太过不足总得要细细访查,令那才女佳人不至默默无闻。只是这桩事所行甚大,仅靠我一人,名分、声势都单薄了些,总得多拉几位贵人上船才好。” 赦生半晌没有说话,黛玉抬眸,看见他圆瞪着的双眼目光近乎悚然,知他在想什么,两颊不由红了红,清婉的声线也不由沁了几分羞涩“你放心,耽误不了我们的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0章 小上官 自永寿宫前将诗集之事过了明路,妃嫔暗中馈赠之风立即一淡,黛玉自不以为意,倒是服侍的宫女暗笑起那些暗行贿赂之事的妃嫔竹篮打水一场空来。而先前不曾贿赂的妃嫔却陆续各有资助,独有元妃是让抱琴上门,送来的却是一卷手稿。素色的纸面一角以淡墨皴成披离的兰花,扉页上盖着瘦金体的私章。 “徐静姝印。”黛玉有些疑惑的念了念,自觉不曾听过,当即问宫女,“这是谁” 一位年长些的宫女想了会儿,有些轻蔑的笑了“这名字一向少有人提,时候一长,竟是有些记不起来。不瞒郡君,这原是静宜宫那位已故的太妃主子。”见黛玉益发疑惑,便压低声音,“那原是犯了忌讳的人,郡君没听说过名儿也罢。也就贵妃娘娘念着故主故人情分,其他人都不乐意提她的。” 故主,故人原来是大姐姐初入宫闱做女官时所侍奉的主位。 黛玉垂眼,轻轻翻开默读数首,只觉文辞清丽纤秀,婉转多思,虽无被列为上品的诸女臂间横溢滂流的宗师气象,却也幽秀可观,当即命设笔墨,拣取内中尤为清秀工丽者摘录下来。那位宫女见状欲言,转念想到这些日子冷眼旁观,这位郡君看似生得单弱,实则是胸怀经纬之人,她所拿定的主意必是饱经思虑而后定下,那位太妃虽因与今上私通而为宫中人深忌,但郡君既要录她的诗,定是有把握不会触及上头忌讳。 想及此,便止了口。 旧年最后一旬即将到来的前夕,黛玉的诗集终于辑录点注完成,共计五辑六卷,定名金瓯集,上呈太后并皇后。两代皇后皆对她的工作成果很是满意,甚至对外夸赞她有班大家之风。适逢南方进宫白鹿一对,五采灵芝一双,吉兆天成,故而太后兴致一高,又特别加封黛玉为正三品的女书史。歌舞宴饮,常召她随侍在侧,吟诗诵文,宠眷优渥之处,仅次一等于诸位公主,等闲亲王郡主尚不及她。 因黛玉有女书史品级在身,又曾被皇帝赐号郁离君,后世便喜称她为郁离女史。 金瓯集因内容牵涉大内密事极多,自无法于民间刊刻,只刻录数部收藏禁中,供宫中尊者赏阅。但世上从无不透风的墙,这些诗文一旦被黛玉发掘出,便不愁不会口耳相传,久而久之,便有那么几首尤为精彩的流传于民间,令世人赞叹不已。而黛玉的文名自此更是大盛,加之她在京中闺阁早有美貌之名,传扬开来益发的令人钦慕。王子皇孙、诗词名家多有投诗、求诗者,纵求不到女史芳作,倘能令她对自己的诗文有一二评点,便觉受宠若惊遍体生香。时日不久,黛玉便得了个“小上官”的绰号。 见许多王侯贵公子派人来登门向黛玉求诗,其势之盛,居然远胜于同样富有才名的宝玉,贾母先时还觉欢喜,不几时便转为担忧,私下向鸳鸯絮絮的道“玉儿这情势怕是不妥,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啊” 老人家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这世间无论男女,人人皆知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理。这道理便如那天在上地在下、男为阳女为阴、夫主外妇主内一般的天经地义,实乃开天辟地以来一等一的至圣妙言。是以女子只以女红针黹、相夫教子为要务,纵使精通诗书才学不凡,也仅是闺中游戏,要紧紧地捂着不令外传。偶尔有一二才女出现,不是名妓便是妾室,也只有玩物之流,才须以才华生色。纵是贾母生平最喜女儿家灵巧聪慧而厌恶板正愚笨,可也得承认,正经家的女儿总是要以德行为先的。 如今玉儿的才名压倒须眉是真,令天下才子尽折腰也是真,可若她是个男儿,贾母此刻恨不能把自己乐成失心疯,然而她千不该、万不该,偏偏生成了个女儿家 小上官,这哪里是什么好名声先不说前面还缀了个“小”字,便是摘了这“小”字,那真正的大上官唐朝时那位上官昭仪的名声难道就好了掖庭罪女,不安心服劳役也就罢了,还敢不安于室,给则天太后掌管制诰之职则天太后临朝称制已是牝鸡司晨罪大恶极了,偏她还敢凑上去助纣为虐这些都还不足,她还不守妇道,与武三思私通,与张氏兄弟私通。中宗不嫌弃她残花败柳之身封她做昭仪,她不感铭于心全力侍奉不说,还敢与武三思藕断丝连污秽宫闱 这些糟污事,提一下都嫌脏了嘴 顶着个小上官的名声,玉儿以后还怎么嫁的出去哦 贾母的忧虑,不说宁荣二府的各位当家夫人,便是大观园里的诸位姑娘亦有同忧。一日宝钗来潇湘馆,见黛玉书案上的文稿摞得如小山一般,不由点头一笑“古有囊萤攻书映雪勤读,今有颦儿文山诗海苦渡,可以并未佳话了。” 黛玉见她过来,忙起身相迎,命紫鹃看茶,两人坐下后方笑道“求仁而得仁,又何苦之有呢况且宝姐姐现在便觉得我苦,过些日子再来看我,怕是益发的觉得我连苦也叫不出了。” 宝钗只觉她言下若有深意“这可奇了,先是琅嬛文宴力压天下才子,又是奉旨编修金瓯,你已做下两桩大事还不消停,难道还要再折腾出什么别的新鲜名目不成”见黛玉眼瞅着花几上设的腊梅花,也不说话,只是抿着嘴笑,当即心领神会道,“看来是真不准备消停了,说罢,你还想做甚” 被追问再三,黛玉终于缓缓敛容“天下之大,遗贤众多” 饶是宝钗庄重惯了,也不由被她的志向吃了一惊“你修了本朝宫中诗文还不足,居然想凭着你一个,就将天下才女笔墨网净么” “这个想头,打琅嬛文宴之后便有了。”黛玉低眉,“那琅嬛文宴号称珠玑云集,可当真汇集了天下才子才女么有多少是屈于门第不得其门而入的,有多少性情孤洁不欲与俗人争胜的,又有多少不擅钻营奉承错失扬名机会的若非这些人的缺席,又哪里能令我担了这虚名儿若是只管安心领受了去,岂不成了那井底之蛙、尸位素餐的碌碌之辈么” 宝钗低头沉吟片刻,终是摇头“草野遗贤,自古便是那最最昌明的圣朝也搜罗不尽的,哪里是你独个儿能做得来的。颦丫头呀颦丫头,天下道路千万,你怎地偏就要往那最难走的一条上去了呢”感觉到自己的话说重了些,复又叹了一声,调侃道,“这下可了不得,颦丫头你一心要翻天,真不知要怎样的夫婿才能镇得住” 凭她对黛玉的了解,被调笑以婚姻之事,少不得要脸红羞恼才是。孰料向来自矜羞怯的黛玉却不恼不怒,只大大方方的道“倘依不得我,便也不配做我的夫婿。” 宝钗是何其聪明的女子由她的话音里隐约察觉到了几分甜蜜之意,心登时突地一跳难道颦儿做出了什么不才之事不成但见她眉目清明鲜洁,一派霁月光风的潇逸之态,又强行压住满心疑虑,改以温言劝道“我跟你说正经事呢,你一意做这些惊世骇俗之事,固然为我闺阁扬名,可你毕竟仍要在这闺阁之中立身,一味的锋芒毕露,难免令人怯于亲近。我知你为人,怕是不在乎那些俗人的眼光,然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你又何苦做那靶子我拿你当亲妹妹,才会与你说这些,若只是点头之交,早也望风远避了。” 她说的确是事实。随着黛玉的声名日赫,人缘反倒渐趋单薄起来。京中闺秀的诗文集会虽也一般的下帖请她,可往来相处,言辞恭敬有余而亲和不足,而往日与她亲如姐妹的赵宜弗也渐渐露出疏远之态,每每望向她的目光透着为难,想是家中逼迫才不得不做此姿态。便是史湘云,也被史家扣着备嫁,再不令往大观园来。而明年初春便是迎春出嫁之时,再半年后便是探春出阁,贾府内外也忙着为两个姑娘备办嫁妆,大观园中亦是忙碌,海棠诗社竟是再不能起社。而惜春又是个冷僻性子,除却宝钗还时常登门,其余姊妹间的走动也是稀少了。 黛玉垂下头,宝钗见她神色虽静,可分明仍是不悔之意,无奈一叹“颦儿,你要是执意要做,且先缓缓,待迎丫头的大事过去,再徐徐筹划也未尝不可。眼下这边府里为着她和三丫头的婚事忙作一团,不好再添事的。” 黛玉抬头望了眼宝钗,顿悟。隔日,她便向贾母陈明要搬回林府居住。 宝钗 若在往日,贾母定是舍不得放心爱的外孙女离府别居的,然而如今时移世易,她唏嘘许久,到底还是允了。瞥着黛玉肖似贾敏的隽秀纤瘦的背影拐过围屏离去,贾母心底沉甸甸的,下午与邢、王二位夫人抹骨牌时,便假作无意的提到“今早叫鸳鸯找东西给迎丫头、探丫头添箱,才恍惚记起来,两个玉儿还要比探丫头大上些。林家姑奶奶就遗下了玉儿这一棵独苗给我,探丫头的婚事都早定了,玉儿的大事,你们做舅母的还要留心才好。” 王夫人脸色顿时变了,手一抖,几乎没把骨牌扔到桌上。 既说是要为黛玉择配,却又特特点出是“两个”玉儿,还叮嘱她们这些要做舅母的留心可不是暗示她有意要将黛玉许给她的宝玉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1章 招亲 平心而论,黛玉虽父母双亡,可自小养在府中,模样、性情俱是知根知底,又有封君,又有品级,又一贯深受皇家宠爱,要配给宝玉原也使得,甚至宝玉还有些配不上她可那是曾经,而现在 王夫人想到自家那个因游荡无度被忍无可忍的翰林院再三警告乃至于踢了出去而终于不得不逼得家里花银钱活动了个七品巡城御史的宝贝疙瘩凤凰儿宝玉。大好前程的断送显然没让宝玉吃到多少教训,打着巡视京城情况的旗号,他镇日里在外游荡,三教九流、狐朋狗友结识了不少,于仕途经济有助益的好人一个也没沾边。即便偶有整日在家的时候,也是埋头书房处理那些登门求诗作文的事务。也就是仗着背后有个贵妃姐姐撑腰,不然光同僚间的白眼都能把他淹了去王夫人还不知道宝玉私下里在写小说,为了不受家事搅扰,他甚至托柳湘莲悄悄在外置办了私宅,专门做精心赶稿的场所之用抛去润笔费不算,他光在写小说这一项上已攒了笔丰厚的梯己,买房置地不在话下。 在教导宝玉的问题上,王夫人早已技穷,为今之计,只有寄希望于未来的媳妇身上。爷们嘛,成家之前和成家之后总是不同的。所以她需要一个敦厚贤淑、妥帖温柔的儿媳妇,要能把宝玉笼络在家里,还要能把宝玉照顾得妥妥当当,更要在仕途上对宝玉有所助益,所以还得要有个门第不低的娘家。 而黛玉父母双亡,荣国府和她的娘家有何分别心眼太细,嘴巴不饶人,幼时没少和宝玉拌嘴,倘或真的成了婚,宝玉岂不是要被她给牢牢辖制住身家虽然丰厚,品级更高,可她是三品女书史,宝玉如今不过是个七品巡城御史,甚至贾政现下也只是个五品郎中,加上郡君的封号家里有这么一个姑奶奶镇着是荣耀,可当真娶进来这么个媳妇,阖家上下岂不是还得给她行礼 最重要的是,黛玉如今的名声太吓人,未嫁女和那么多外男应酬往来,与粉头有何区别幸好这丫头乖觉,自己主动搬回了林府,若让她再留在大观园里,连累了一家上下的名声可怎么是好娶她做儿媳妇这不是主动给宝玉买了顶绿帽子,还要他欢天喜地的戴上吗 宝玉可是王夫人亲生的 贾母眼瞅着王夫人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变紫,再从紫转白,已然拉了脸。这个话题太过敏感,饶是王熙凤亦不敢应声,邢夫人则笑得幸灾乐祸“林丫头自小养在咱们家,模样、性情、才学,这样样知根知底的,哪里不比外人强老太太要是不嫌弃,做媳妇的倒想给保个媒,您看宝玉也还没娶亲” 素来木讷惯了的王夫人一个没忍住,向邢夫人怒视了一眼,瞪得她悻悻的闭了嘴,才向贾母勉强笑道“论情论理,两家并做一家也是美事。可宝玉这孩子打小也是七病八灾的,我想着,总得娶个能照顾他的、安分不生事的媳妇才好,模样儿倒是其次,这性情稳重才是最打紧的。” 见王夫人面色实在尴尬,贾母哼了一声,却也再不勉强。坦白而论,若不是黛玉是她放在心肝上的亲外孙女,她也不会给自家宝玉聘一个名声如此骇人的姑娘。只是黛玉人品如何,与宝玉自幼长大的情分如何,贾母更是心明眼亮。哪怕是眼下名声吓人了些,也挡不住她相信两个玉儿会成为一对好夫妻。横竖两个孩子眼下年纪不算大,再拖个几年,等风头过了,她自重新慢慢的筹划。 一时贾母打定主意,却仍沉着脸。王熙凤机灵,见状忙吆喝着令鸳鸯继续发牌,胡乱将话题混了过去。王夫人见贾母专心抹骨牌,似乎已经放弃了把黛玉嫁给自家宝玉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不由暗自庆幸,后怕不已。 长辈们这厢各有盘算,那厢小辈们也是各怀心思。 若论黛玉的人里有哪个最替自家姑娘的终身忧心,那自然非紫鹃莫属。她伺候黛玉多年,眼见宝玉对黛玉的种种痴心情状,便认定二人未来必是一对和洽璧人。谁知二玉近年来渐长成,情分上反倒疏远起来,且比黛玉稍小的探春、湘云都婚事落定,黛玉反倒终身无着,难免替她忧心。如今黛玉才名赫赫,王孙公子多不惜以重金珍宝来求诗,登门之人络绎如龙,她起初尚代黛玉欢喜,以为自家姑娘的婚事必会落在其中一人身上,谁知冷眼观察许久,却只见那群贵胄王孙们一味的求诗求文,竟无一人透露出求配的意思,不由代黛玉焦心起来。 紫鹃是荣国府的家生子,自己跟了黛玉,家人兄弟却仍在贾府。托在二门上当差的三哥打听得宝玉在家,她便借口替黛玉送时鲜点心的由头,坐车回了荣国府。黛玉人虽搬离,可倘或得了什么新鲜玩物,或是庄子上产了什么野味、厨房里做了什么佳美菜肴,总要让紫鹃送来贾府奉给贾母,邢、王二位夫人、凤姐、李纨、尤氏,及至大观园各位姐妹亦各有馈赠。贾府中人以为常理,见她过来便不以为异。紫鹃四下将带来的点心送到,回头跟带来的丫头婆子们道“我随便走走,松散松散,你们也去寻相熟的玩去吧。” 众人一哄而散,紫鹃待她们走远,便慢慢向怡红院走去,才过了沁芳亭,忽听见身后有人笑道“听到她们嚷着说你来了,我只道你四下跑了一遍累了,必是要到潇湘馆歇着的,才打算要过去,谁知你居然在这里。好一阵子没见到,林妹妹近来可好” 紫鹃一抬头,看见一人立在曲栏边,颜如春华,笑容温熙,果然是宝玉。她在心底叹了一声,故意做出愁态“这光景,哪里谈得上好呢” 宝玉面上顿时血色全无,快步上前抓住她的手“出什么事了”连连顿足,“林妹妹向是一痴心起来就不顾惜自己身子的,难道是近来外务繁杂累着了可恨我这些天被里里外外的事儿缠着,竟没能去看她”正说着,便预备叫人套车去林府看人。紫鹃连忙拉住他“哪里是你想的那些,姑娘身子好得很我这么说,不过是为着我自个儿的想头发愁。” 宝玉闻言止住了慌乱,笑道“你跟了林妹妹,有什么可愁的要是愁到了那边和家里人没法厮见,跟林妹妹说着,多往来跑几趟也就是了。” “可不是为着这遭吗”紫鹃露出愁容,“我跟了林姑娘,自然是她的人,林府和这里不远,平日里走动自然不难。可要是跟着她再回了苏州,这山高水长的,以后还怎么和家里人见面呢” “林妹妹要回苏州好端端的,怎么要回苏州”宝玉如遭雷掣。 紫鹃道“姑娘没说要回去。是我自己她如今在京里的名声也太过了,她到底是个姑娘,不是男人,怎么着也得寻门亲事才好。我冷眼瞧着,再这么着下去,这里怕是容不得她。真到了那一日,少不得要回苏州去的。” 她说着,偷眼瞟向宝玉,却见他神色澹澹,竟是痴了“宝二爷,宝二爷” “你放心。”宝玉如梦初醒,半晌却是紧紧地拉住紫鹃,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了几个字。 高高吊起的心落了地,紫鹃抽回衣袖。早春的新柳浅碧如丝绦,柔柔的垂下在四下里,逆光之中,宝玉微红的脸晕若池畔夕霞的垂影“林妹妹走了,我随着她。林妹妹要是不回来,我做和尚去。” 宫中。 皇后见元妃进来,忙命宫女安座,特别叮嘱椅袱要搭暖和的。元妃自救驾负伤后体寒不愈,阖宫皆知。元妃坐定后问“娘娘命人唤臣妾来,是有什么事要商议的” 她如此单刀直入,倒省了婉转试探打太极的过程,皇后面露沉吟之色“妹妹是个爽快性子,本宫也便不说虚文。你的表妹长乐如今可曾许了人家” 自是许了,只是不会告诉你。元妃淡淡道“不曾。” 皇后点点头,叹道“本宫在她的年纪,已嫁入太子府一年有余。长乐也是时候结门亲事,收收心了。” 元妃抬起眼皮瞄了她一眼,见她面容含笑,目光若有深意,不由暗暗摇头。黛玉的声名鹊起,除却她本人的天资心性才华外,能得到太后与皇后的欣赏扶持更是重要。然而二人一时爱才的扶持,却纵得黛玉露出了离经叛道的架势,如此一来黛玉的名声固然受损,这两位皇朝地位最为尊贵的女人也连带着颜面无光。 下旨申斥是自打其脸,叫人亦是太过刻意,而如何让一个跳脱不羁的女子安分下来 有一个方法最不露痕迹,也最为有效,那便是让她嫁人。 元妃冰雪似的眸底绽出一丝笑影“娘娘说的是。只是不怕娘娘娘娘,以长乐如今的名声,想寻门可心的亲事怕是不易,怕是得用非常之法。” “妹妹想到什么,便去做吧。”皇后道。再非同寻常,还能比本朝再出个上官昭仪更令人侧目 事实证明,还真是能。 次日,元妃传话,令黛玉公开选婿招亲。 协助承办方贾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2章 酣睡 黛玉的张扬行事无疑令先前对她青眼照看的皇家颇为尴尬,到底是皇上御笔亲封的郁离君,又得太后恩眷,倘若名声太不好,果真累及皇家颜面,上下脸上都不好看,皇后只好暗示元妃为她择配。然而黛玉先前委实太过锋芒毕露,皇孙贵胄固然被骇得不敢提亲,那些地位相匹的世家大族、名门公子亦是无人敢上门求配,是以当黛玉招亲的消息传遍整个四九城时,全城陷入了某种诡异而热烈的氛围之中。高门贵族们恨不能装作不知道此事,而平头百姓们则是于茶余饭后津津乐道,恨不能搭把梯子翻过林府的高墙,去见识见识这位不走寻常路的郡君究竟是不是生了三头六臂。 作为一名颇具责任感的长辈,贾政同王夫人翻阅着各路应征者呈上来的名刺,眉头愁得都快拧在了一处。既然是皇后暗示、元妃授意让黛玉招亲,贾府自然不敢违背上意,只是这些人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游手好闲惟知坐吃祖产的破落户”贾政扔掉一张名刺。 这个肯定是看中了林丫头手里那份家私的。林家历代主母的陪嫁有多丰厚自不必说,光是这几年太后、皇上皇后与元妃的赏赐,都是普通人家胡吃海喝十几辈子都淘蹬不完的,能不惹人眼热王夫人心下摇头。 “薄读诗书家无余财的穷书生”贾政又扔掉一张名刺。 这个是看中了林丫头的背景的。皇上钦封的郡君,太后封的正三品女书史,还是荣国公夫人嫡亲的外孙女,背后还有表姐贤德贵妃撑腰。那起子眼皮子浅的能不指着娶了她去博一注功名的王夫人再度摇头。 “整天在青楼楚馆鬼混的浮浪子弟”贾政将又一张名刺扔得“啪”就是一声重响。 这个更不用说,定是觉得林丫头既然现顶着了个“小上官”的才女名头,怕是十分风流得趣的,才跟馋猫闻着腥似的巴巴的上门来的。王夫人叹气。 “不是趋炎附势之徒,就是轻薄之辈,敏妹可只遗下这么一根独苗,要是坐视外甥女嫁到这等不成器的人家去,他日泉下相见,我这个做舅舅的颜面何存啊”贾政说着,只觉悲从心中来。不欲被王夫人看见自己眼底泪意,他假作随意又翻开一张名刺比起之前或是寒酸或是花红柳绿的名刺,这张烫金名刺显然豪阔得紧然而贾政扔掉它时依旧气得嗓门都比平时高出一倍有余“什么黄舍生区区商贾都敢来提亲,林家祖袭列侯,书香传家,林如海也是士林一代名士这些人什么样的身份,竟也敢来作践外甥女的名声” 若非林丫头自己行事太过偏僻,毁了名声,否则哪怕没有皇宠、封君傍身,只靠着荣国府史太君外孙女的身份,也不至于走到如今这般高不成低不就的地步这回王夫人连气也叹不出,也跟着丈夫一起开始脑仁疼。 不管贾政如何痛惜,这场不伦不类的招亲到底还是在半月后于林府拉开了序幕。当日,林府中门打开,应征者鱼贯而入,在下人的引导下步入中堂。林府是姑苏林氏在京中的旧邸,始建之时便是侯府的规格,只是因历代家主皆住在南边,只于入京述职时过来暂住,才显得人气冷清。然而定时的添补修葺自是必不可少的,且花木建筑皆仿照江南的风格范式,待黛玉入住之时,已是整饬得屋舍精雅、花木韫韶。这般幽秀气象自是大部分应征者做梦也想不到的清贵风范,一时目露贪婪者有之,东张西望者有之,故作矜持者亦有之。 中堂早已设下了许多张书案,上面笔墨纸砚具备,正中一张绘着花中君子的缂丝屏风,其后隐有人影。人们料定黛玉必在其后,入座后俱屏声敛气,做出一番体面姿态来。谁知待他们坐定,却不见一名女子出来,反倒是几名清俊的小厮推出一件蒙着红绸的物事来。为首的小厮拱了拱手,笑道“今日嘉客盈门,都是为着我们郡君来的。列位都不是俗客,我们也就用不着说场面话。今儿别事不论,只以文相会,这儿是我们郡君亲笔题的对子,哪位能在一炷香内对上,便能与我们郡君共结丝萝” “这里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来人,要是个个都对上了,不知你们郡君预备着叫谁做娇客”一人油嘴滑舌的道,引来一片哄笑。小厮眼神一怒,笑容顿时透出三分轻蔑“这位客人还是先看过我们郡君的对子,再放狂言吧。”说着揭去红绸,露出一面素纸屏风来,只见其上墨色勾连,字迹娟逸而落落,却是分分明明的写着八字。 “今夕何夕,两夕已多。”方才语出轻薄的那人念道,面色顿时有些发白。好在他并不算孤独,因为其他应征者们的脸色谁也不比谁好看。 时人自童蒙时便在课师的教导下练习对对子,与动辄百字甚至千字的长联相比,八字联委实算不得难,甚至可说是十分浅显,然而这并不代表黛玉出的上联不刁钻。“今夕何夕”句语出唐风,正是吟诵男女婚姻乐景的古诗,用在这招亲场合可谓十分应景;而“两夕已多”句则合“今夕何夕”之二“夕”为一“多”字,又暗蕴极乐之情一夕足矣的痴心情意,可谓是天然面目不落窠臼,也不知是何等的灵慧巧思,才能以妙笔缀成如此佳句先前听说这位长乐郡君绰号“小上官”时,众人还只会往风流韵事的路子上想了去,现下当真直面其才,他们才真真正正的领略到这名女子的厉害之处。 正发呆的功夫,其他小厮已点起了一炷深静香放在屏风之侧。眼见得那气味深婉的香烟袅袅升起,饶是众人心底叫苦连天,也只得咬着笔头苦思冥想起来。然而要对上前半句的诗句容易,可应景却难;纵是应了景,想要再于下半句用合字法做出句理通畅的句子却又是难上加难;纵使做得出,待将上下两句连在一起去读,又发现自己做的下联实在是佶屈聱牙得紧,比之黛玉所出上联的情致幽微、心思灵秀,简直是狗屁不通的水平。眼见得一刻钟已经飞快得过去,自诩腹中尚有些墨水的应征者还在苦苦挣扎,一些自知草包的应征者早已两眼发直的发起呆来,更有甚者,还有刚坐下时就趴在桌上睡得天昏地暗的 为首的小厮以鄙视的眼风瞟了瞟坐在边角的阴影里趴桌不起的少年,心底的不快简直要翻溢出来。单看皮相,这伙人里就属这少年生得惊艳俊美,身上穿的戴的也看得出华美不俗,勉勉强强还算配得上自家郡君的品格,谁知拉出来比一比才知道,这厮竟是个肚里空空的绣花枕头真是枉费了这副好皮囊,竟然能干得出在招亲文试上睡大觉的事,简直是粗俗草莽没教养 展眼一炷香已燃尽,见那睡觉的少年兀自酣眠,半点也没有醒转的意思,那小厮嘴角抽了抽,深深吸气,扬起嗓门“时辰到” 应征者们满面惭色的搁笔,各个头也不抬,大气也不出一声,小厮见状故意催促道“敢问哪位客人对出了下联小的可等着呈上去给上头的看呐。” 无人吱声。 “当真无人对出下联啊”为首的小厮呵呵一笑,故作惋惜的摇头道,“那只能请各位打道回府了。” 应征者们面面相觑,先头的挫败感慢慢落下,反倒是被愚弄感在心底水涨船高起来。一人忍不住把桌子捶得咚咚作响,口中大嚷“大张旗鼓的让人来招亲,末了一个人也不取,你们是在耍人玩吗” 还真不是没有可能为首小厮在心底嘀咕道。他是林府大管家林渊的侄子,身份不同旁人,对自家郡君的了解自也比其他小厮多上一些。依他看来,这回的招亲明明事关终身大事,自家郡君的表现却似过于漠然了些,那些不入流的应招人连贾家的二舅爷都给气得不轻,听伺候的丫鬟们讲,她的面上却是半点也不见恼的不,不对,与其说是不恼,倒不如说是胸有成竹才对。 他正想着,众人已喧哗起来,纷纷叫着要林家给个交代出来。小厮连忙扬声道“各位稍安勿躁,我们郡君先前出上联时并未曾料想到现下的情形,既然各位爷都对不上来待小的去向上头的请教了再来回各位爷。”说罢匆匆转去了屏风后,窃窃的说了会儿话后方才探身出来,恭恭敬敬的一拱手,“上一题不成,再补一题便是。” 又一架纸屏风被搬了出来,上书一联寂寞寒窗空守寡。 清一色的“宀”一溜列下,适才嚷嚷得欢畅的应征者忽然觉得才放松不到一会儿的脑仁又疼了起来。一派愁云惨雾间,为首的小厮含着几分得意用眼角复又瞟向先前睡着的那位少年,只见对方纹丝不动的埋脸桌边睡得天地混沌,适才的吵闹几乎不曾把屋顶掀去了半边,倒难为他半点没收到惊扰,还睡得如此安稳。 还在睡还在睡难道我们林府的桌子睡起来就这么舒服这人到底是来干嘛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3章 武试 睡觉的那人是做甚的,没有人知道,一如第二副上联的下联该如何才能对得精妙,同样没有人知道。平心而论,比之“今夕何夕,两夕已多”的缜密天成、环环相扣,“寂寞寒窗空守寡”的难度倒逊色不少。可既云容易,便代表着大伙儿都不觉得它如前般难到高不可攀,这副虽说也难,可竭尽心力一把说不定便对的上于是如何才能对得技压同侪,对得冠绝群伦,对得让那长乐郡君一见倾心,便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难题。 闷头苦思一炷香后,一人得意立起,只见他衣衫光鲜,面容白皙而微丰,相貌止不过中上,倒是一双桃花眼目光泱泱十分讨打。他抖了抖自己的稿纸,高声道“俊俏佳人伴伶仃。”说罢眼目含情的望着屏风之内,神情十分期冀。 他注定是要失望的。因为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众人便听“咣当”一声重响,一物被掷在地上滚出了屏风外,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一方砚台。紧接着便是一声怒喝“哪里来的轻薄之徒,还不与我打出去”余音未落,只听靴声笃笃,自屏风后转出一人来。只见那人面如冠玉,五绺长须,却不是应征者们心中所料想的风流俊俏美佳人,而是风流俊俏美佳人她舅。 工部郎中荣国府二老爷当今贤德贵妃之父贾政满面愠怒,冷冷扫了那人一眼,旋即便似怕污了眼睛似的一侧头,用力挥袖,喝道“叉出去” 那人被一拥而上的小厮家丁堵住嘴拖了出去,众应征者眼光乱飞,见彼此皆被这乍然震出的大家严威骇住,不由齐齐咽了口口水。本以为那长乐郡君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弱质女流,又无兄弟亲族可做依靠,大伙儿人多势众,只要多加鼓噪一番,少不得要逼得她退让三分谁知竟漏算了她舅舅有宁荣二府在背后撑腰,今儿就算拿不出十二分本事,也得拿出十八分恭敬来,不然莫说雀屏得中,怕是想竖着出这林府也难 战战兢兢半晌,终于有人大着胆子报道“江海汹涌泛波涛。”因其态度尚算得正经,贾政便只瞟了他一眼,可只这一眼,内中意味之轻鄙、之怜悯、之“少年不学好老大没水准”的恨铁不成钢,已足以让那人知难而退。不需一字点评,那人已知晓自己对得粗陋,当即满面含愧的一拱手,悄悄退下。 “到底还是小可得了。”一名年近三旬的男子向着贾政一礼,朗声道,“伶仃佛侧倦作僧。” 此人对得不算上佳,但也可见几分书香文采,加之举止儒雅甚有风范,贾政便稍缓了面色。只是略一沉吟后,仍是大大摇头“况味虽似,到底萧索太过。何况寒窗二字何其天然面目,以佛侧对之,不通,且到底显穿凿痕迹。” 男子自以为自己对出的下联与黛玉的上联堪称珠联璧合,心下正自得意的功夫,便被贾政挑出若干硬伤来。有心回嘴,偏生对方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是自己能顶撞的,只得拂袖而去,神色甚是难堪。 这个虽薄有才学,可心性偏隘自命不凡,仍不是可以让自家外甥女托付终身的良人。贾政心下暗暗摇首,徐徐放眼四顾。除退走的三人之外,本也有几人做出了下联,可一见之前三人纷纷在贾政面前铩羽而归,无不遇见了自己狼狈败退的结局,当下只得低了头,恨不能在贾政的炯炯洞察下装作不存在。他们尚且如此畏怯,其余半个字都挤不出来的应征者们自然更是面如土色。贾政一见他们畏畏缩缩的模样便觉气盈胸腑,再望见边角上居然还有个睡着的,顿时心生绝望。 怎么半个拿得出的正经人都不见,反倒是三教九流的歪瓜裂枣来了一群 自家外甥女招来的这都是些什么人 文试第二回合,全军覆没。 有贾政坐镇,应征者们这回再没敢闹事,倒是林府的小厮们不安起来。阖府皆知黛玉招亲乃是受宫中的贵妃授意,甭管是好是歹、是龙是凤,横竖都得给出个交代。谁知头一副对子没人对得出就罢了,第二副对子倒是颇出了几人,却都给怒气上头的贾政给搅和散了。这出招亲大戏摆明了要砸锅收场,贾政是贵妃之父,贵妃纵怪也绝怪不到他头上,只是林家上下却少不得要吃瓜落。当下推出一人暗暗地问贾政“我们郡君只备了两幅对子做考题,现下一口气用得精光,接下来可怎么收拾,还请舅老爷示下” 贾政望着堂中萎靡的一干人,心知稍有出众者已在适才被他轰走,剩下的这群惟有更不成器。然而适才退走的那几人在他眼里尚且不及黛玉一毫,还能指望这群更不成体统的配得上黛玉不成难道自家外甥女注定只能从这堆矬子里挑出个矮子做夫婿 一念及此,贾政登时悲从心中来“罢,罢,此事我独力做主也不便利,还是问过郡君的意思吧。”林家小厮闻言,当即派了一人,飞奔了去向后宅探问消息,隔了会儿方回,同行却多了名举止端祥的中年妇人,正是大管家林渊之妻。林渊家的向众人道过万福,方眼观鼻、鼻观心的道“先头的事儿郡君已尽知晓了,她说,男儿在世,总得有一样立得住的本事,方能叫人心服口服。纵不能以文,武可定国也是不错的。我自幼仰慕唐高祖二箭中雀屏的故事,后花园中现已备下箭靶强弓,倘有人能射中靶心而不伤箭靶,便愿与他结同心之约。” 应征者中颇有几个在家时以拉弓射箭自娱的,本以为中选无望,谁知平地里掉下来只肥羊来哪怕料想到这名刁钻之极的长乐郡君所设下的题目绝不会如表面上那般简单,想想郡君的家私和家世,也惟有满怀侥幸的往坑里跳。余下的人早已被黛玉层出不穷的怪招给磋磨得死了心,可抱着热闹不看白不看的心,也随着林家人的带领往后花园走。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走至厅门口,忽听一声哈欠,扭头一看,只见那早早睡过去的少年终于坐直了身,坐在椅子上伸了个长长的、舒展之极的懒腰。他生得褐发雪肤,冰玉似的额头正中一点焰印,迥异于中原人的打扮昭示了他的异族身份。然而他着实生了张艳得咄咄逼人的脸,气韵却颇是沉厚,纵使做出伸懒腰打哈欠这等懒散无礼的动作,也无端透着一丝静极的湛丽端艳。 他放下手臂,旁若无人的径直走入应征者队伍,顶着众人痴怔的目光向林渊家的道“带路。” “银鍠三爷”一众惊艳的注视里,林渊家的眼神里填满了惊骇。 幸好贾政已当先在林家小厮的引导下去了后花园,否则这位较真的贾二老爷一旦死抠起“先前递上的名刺里无一个姓银鍠行三的”细节,林渊家的少不得还要多费唇舌掩饰一番。如今贾政既去,其余应征者纵是听见,也只当听岔而做“黄三爷”去理论。饶是如此,惊觉多年来被认定为“家族外援老爷林如海生前旧友自家姑娘黛玉所倚重长辈”的域外奇人摇身一变成了自家姑娘招亲的应征者时,林渊家的这一番惊吓委实不是可以轻易回过味的。 她居然还放这个男人和黛玉独处守过岁去年加今岁,足足两个年关都是这么过来的当时道是他关心故友孤女,特意赶来照看不使场面寥落冷清,如今一看,分明是居心叵测还图谋已久 她正在心底排江倒海的功夫,那厢应征者们也是窃窃的议论“这是哪家的这么一副好模样儿,怎地刚刚一同进来时没瞧见” “我哪儿知道去这小子不是咱们进来前就睡在那里了吗该不会是来得最早吧” “可惜来的再早,一路睡下去也是白饶。依我看,就他这小细腰小细身板儿,就算早早的醒了,谁还能指望他拉弓射箭不成倒是这幅模样儿生得委实是我见犹怜的,当个兔儿爷是尽够了。” 种种谣诼不一而足,林渊家的将众人轻浮浪荡的形状收在眼底,再见赦生风神朗澈,身姿挺拔如雪压翠竹风过琼枝,对一干污言秽语只做听而不闻,只这份不与闲人论短长的深沉气度,便不比等闲世家子弟差,当下暗暗咬牙“非要在这群混账里挑一个出来做姑爷宁肯给了这银鍠三爷啐,真是便宜他了” 正盘算间,一行人已到了后花园的校场林府花园中本无校场,是黛玉掌家后方命人在园子的西北角单辟出一块空地修的紧靠的园墙外探出一栋观景用的精致彩楼,此时绣幕高遮,其后隐有簪明环耀人影绰约,想是许多女眷正坐于其后。而作为唯一的男性亲属,贾政却坐在校场边的亭中。 校场正中央放着一张大黄弓,懂行的那几人一见便是倒吸一口气“又不是两军对垒,怎地连十石弓都摆上了这物件,没个五六百斤的力气哪里拉得动它”其余人早就熄了中标的心而换了看热闹的想头,闻言高声向下人问道“弓大伙儿已见了,靶子又在哪儿” “诸位稍安勿躁,靶子在这儿。”林渊家的一使眼色,林姓小厮已端了只威风凛凛的海东青上来,后者尖锐如刀的鹰爪腕上以红色丝绳绑着一枝艳燃的红梅花。 “靶心。”林渊家的一指系着红梅花的红丝绳,又指了指正以锐利眼神鄙夷的瞪视众人的海东青,“箭靶。” 先前仿佛说要射中靶心却不能伤箭靶是吧 很好,看来这位林郡君是真不想嫁出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4章 雀屏 魔界子民极擅弋猎。自打学会如何在骑兽背上保持平衡,每年将融月的妖鬼邪三族大型狩猎会,赦生便再未缺席过。哪怕起初几十年只是窝在父王怀里,被他以厚重丰美的墨狐大氅裹着坐在独角马上,远远望着螣邪郎长笑间纵马逐兽,镂刻着螣蛇图腾的黑金扳指引弓弦如风,飞扬的红发写尽意气风流。 稍长些时候,赦生果断开始在狼主补剑缺的指导下锤炼骑术,坐骑是螣邪郎不知从何处猎得的雷狼兽,飞驰起来势若雷霆流星,其威势堪为魔界骑兽之首。他天赋卓绝,不过数年间,骑术之精湛,已使他跻身魔界超一流骑兵的行列。与之相匹配的是他不甚完美的箭术,莫说与新生代公认的神射手螣邪郎相比,便是与非箭术专精的吞佛童子相比,他射出的箭枝也依旧少了几分精确的准头。好在携力奇重,一箭过去虽达不到取敌盔上缨的效果,轰掉敌人半条腿的能力仍是有的,仅就杀伤力的层面看,倒也造就了另辟蹊径的破坏力。 膂力过盛而精微不足,此乃异度魔界对这位年幼的鬼邪二族共同王子的武技的共识。 自然,仅限于魔界的标准。 彩楼之上,凤姐正拐弯抹角的劝黛玉将那张骇人的大黄弓换下去“凭咱们林妹妹的模样儿,品格儿,纵是神仙也配得那起子毛头小子总得有几样拿得出手的本事,叫人看得进眼里,不然竟是往妹妹面前站的地儿都没了哪怕这文上来不得,武总要来得,宫里咱们娘娘都特派了抱琴过来把关,绝不会让哪个混账把妹妹给混弄了去。可这十石弓真真儿的是太重,哪怕是五石六石的也成啊这一上来就是十石弓别说底下这起子人,就是宫里的御林军怕是也寻不到几个能扯动的人。” “大姐姐必是可以的。”任她苦口婆心,黛玉只是不应,反而答非所问的一笑,眼风向被放在隔座的抱琴递了一递。抱琴见她问,秀丽的脸上登时浮出一副哀莫大心死的麻木表情“不止是娘娘,如今连咱们公主也拉得动了。” 她说的咱们公主指的自然是跟着元妃习武的华阳公主,原先一般也是玉软花柔的金枝玉叶,被养母这么一训,居然生生长出了几分大力士乌获、神箭手逢蒙的风采来。若非外表看去依旧是纤秀艳丽的美人一个,恐怕皇太后早就头一个不与元妃干休。饶是如此,华阳公主如今也已成了六宫横行无人敢惹的宫霸一枚,好在性情依旧谦逊温和甚至腼腆,皇帝怜她生母幼弟死得凄惨,也乐见她刚强一些,否则抱琴真不知一个“教养不严”的罪过砸下来,自家娘娘会不会冲去皇帝那里把后者掐个半死。 凤姐饶是她自问精明远胜男子,近年来仍是觉得和自家娘娘、自家表妹完全没法交流。 作为被贾母派来襄助黛玉的人选,嫂子的责任感迫着她把话题拧回来,好继续劝黛玉将武试的难度降上一降,可嘴还未张,便望见下方一位少年排众而出。望清少年的模样后,凤姐心下很是吃了一惊“好气度、好模样平日里只道宝玉生得不错,这人竟能生生把他比下去,真是难得”口中却问道“这是哪家的” 作为黛玉的心腹丫鬟,赦生的情由,黛玉在招亲前夜便已掐头去尾的悄悄地跟紫鹃托了底。得知昔年的“番邦女孩儿”原是男儿身,还与自家姑娘患难见真情私定了终身,自己还曾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着她把这位未来姑爷扮成了女孩儿,紫鹃的心情复杂极了。听见凤姐问,她嘴角由不得微微便是一抽,装模作样的翻了翻册子,方才道“皇商黄舍生。” “怎会是他”凤姐这一惊更胜之前。她是荣国府的掌家媳妇,对京里大宗的生意人家自是知道几分。京中商海各山头里,黄舍生崛起最晚,势力却是最大。各家风传此人绿林出身,相貌凶恶,行事粗野狠辣,全无半点规矩可言,且手中人命不知多少,说他杀人如麻都是小觑了他偏又手眼通天,只一堆鞑靼情报换来的御笔亲题的“存公体国”大牌匾往门口那么一挂,先天性的便压了其余所有皇商一头。又有不知哪里来的个笔名“顽石翁”的混账放着满史书的王侯将相不写,专写他的传奇故事,偏生又写的极好,倒替这恶人扬了名了 不过数年间,此人便从各家皇商的锅里分走了几十大勺的肉羹,不知招了多少人的恨,却又拿他没个奈何。想使绊子你是想明儿早上看见自个儿的脑袋被搁在恭桶里呢,还是房梁上呢请自家后台出手整他一把官商勾结既名为官商勾结,这官儿就比商来得高贵,这世上谁又不是惜命的要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官儿的命可是顶顶金贵的谁不晓得那黄舍生诨名黄霸天,光是被他眼风一扫就能刮走一分魂魄去,哪个敢放着身家性命不要当真去招惹他你们只是被分了生意,又不是丢了命,忍着吧忍着吧。 这么邪门的人物,怎会来参加林妹妹的招亲 不对说好的身长八尺膀大腰圆靛发赤面手持一根方天画戟架势拉开一声吼平地一声雷响抖三抖的活恶鬼呢怎地来了个丰姿艳逸的绝色少年郎别是冒名顶替吧 凤姐心底的翻江倒海显然不为贾政所知,见到赦生出场后,本自昏昏的贾政眼前一亮,立即命人翻出他的履历来一条一条的念。 年纪轻轻便白手起家赚下偌大家私,还挣了皇商的资格回来好本事这份能为和胆色分自家那不争气的内甥半分,也不至于把薛家搞得那般乌烟瘴气。相貌俊秀,绝色好女也难及他,更难得的是气度沉稳弘毅,不见半丝轻浮,不想竟是个武人这般人才委实难得。自家外甥女难嫁高门已成定局,若能嫁与此人为配,倒也不十分辱没 等等,仔细一瞧,这衣衫样式颇眼熟这不是文试时睡得昏天黑地的那个混账吗 罢罢罢,冲着这副容貌品格,大不了回头花点心思提携他入仕途。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光耀门楣,给自家外甥女挣来好颜面只要他不是个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能顺顺溜溜过得眼前这关去。 显而易见的,贾政没把这黄舍生与自宝玉那里剿来的霸天游香记里的主角黄霸天对上号来。幸好他没有,否则现场的画面会变得十分精彩。 在浑不知情的贾政殷殷期盼的注视里,赦生抬臂,也不见有何使力的迹象,众人已见他单手执起了那沉重的大黄弓,不由齐齐吸了口气。 世人眼底沉重无比的十石弓拎在手中如纸片般轻巧,赦生甚至还暗暗地调整力道,以免待会儿用力过剧,将这玩具似的弓给扯成碎片。站在远处的林渊家的一摆手,执鹰的小厮当即解了环扣。海东青雄赳赳的活动了圈脖子,双翅一展,呼喇喇的风声里,已蹿上了高空。系在它足腕上的红梅花展眼已缩成了层层青云外细小不可辨的红点儿,众人哪怕是目力极佳的也要花上许多功夫才能看到,至于那系着花枝的丝绳,自是渺渺不可寻了。 赦生莹褐的眼瞳目光上移,隔了聚合不定的云气,牢牢盯住了那一点丹红。须臾,套着血玉扳指的拇指勾上弓弦,五指拢为凤眼形状。紧绷的强弦在少年稳而庞然的力道下徐徐的、一分一分的张开,箭尖在日光辉耀下光色森森,遥遥对准天际。 指松,箭出。 众人的目光追寻着箭枝的残影直入云端,又追随着坠落的红影急速而下。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厢赦生已然一跃而起,再落地时,手中已执了一枝花光妍媚的红梅花。空中一声锐利而悠长的鹰唳,海东青盘旋而下,收拢双翼落回鹰架之上,爪腕上半截红丝绳在风中飘游不定。 “好箭法”贾政拍案而起。众人这才会意过来适才发生了什么,登时彩声大作。贾政心情激荡不定,大步走进校场,正欲宣布结果,谁知赦生忽而又自一旁的箭囊里抽出一根箭来,拗去了箭尖,扯下发带将红梅花绑在了箭身上。 失去束缚的长发狂舞着散落,和风溶溶间,他唇畔含笑,恍若天神。双臂一张,拉弓如满月,一箭直直向彩楼而去。在此起彼伏的惊叫声里,箭擦过黛玉鬓边,钉入了她身后的柱子,那枝红梅却恰巧被衣衫撞落,正正的落入了黛玉的素手之间。 止不住的惊呼与议论纷纭间,黛玉唇角之畔是细碎而甜蜜的笑意。 她记得赦生曾提过,魔界婚俗,男子心悦某位女子时,便会献上花环求婚的。如今身在异界,自得依随本地风俗,可终身大事不比其它,终要走了那家乡习俗方显心意之庄严郑重。以此代彼,他亦是尽了心的。不枉她挖空心思设下这环环障碍,终使他一枝独秀于人前。 宝玉快马加鞭的赶到林府门前,将缰绳往茗烟手里一扔,人已飞也似地奔了进去。因怕他听说黛玉选婿之事后会胡闹,贾政特特寻了个和贾琏一同出外办事的由头,让贾琏盯着他到平安州逛上一个月。若非跟从的家人无意中说漏了嘴,他几乎要被蒙在鼓里。 林妹妹怎可嫁与他人 若是家事贵重、容貌绝丽、性情温柔、为人不俗的倒也罢了,这选婿招亲挑来的人泰半不尴不尬,能找出几个好的 我的心意我的心意她竟是始终不放在眼里么 他心急如焚的奔至校场,正望见正中央的赦生一箭定乾坤,凛凛若龙象之神力,俊美如风中之宝树。古老相传的兰陵王之美,亦不过如斯。 宝玉一时只觉天塌地陷舍生怎会是他难道难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5章 孟光接了梁鸿案 郁离女史一代才女,文盖须眉,技傲脂粉,俨然有上天入地的声势,闹出一场轰轰烈烈的招亲大戏,末了却花落一名疑似有绿林背景的商户人家,饶是自选婿的消息传开后,全天下的男男女女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待果不其然闹出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结果,自然顺理成章的传为了天下笑柄。人们本以为以郁离女史清傲不群的性子,必是心有不甘,要大闹一场的,谁知她不仅没有嫌弃那黄舍生人物粗鄙,反而摆出了一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贤淑架势,一时又有一干无聊的文人墨客反倒于茶余饭后感慨起她红颜薄命来。宫中太后本对黛玉渐渐生出鸡肋之感,才暗示她嫁人,谁知她果真许了个人尽皆知的草莽人物。听说那拳头足有醋钵大,一言不合打将起来,林丫头那娇怯怯的身子可怎么受得了不免又生出三分怜惜之意,一时赏赐了许多珍宝,以表安抚之意。 至于黛玉本人,则被贾母重新接回了荣国府。她本拟招亲当晚即与最后胜出者合卺,无奈贾母极力反对。这位荣国公夫人迫于物议,将本打算许给自家宝贝孙儿的心爱的外孙女的终身大事推给了一场不伦不类的招亲游戏,已是心头滴血,要是任由她将招亲成亲径直一条龙给办了,还不更沦为全天下的笑柄 贾母还不如直接呕死算了 她旗帜鲜明的向贾府的各位当家的表明了态度“你们年轻爱闹,我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管不了,可要是让玉儿这么赶热灶似的嫁了,还不如直接找根绳子勒死我”又向黛玉道,“事儿一了,就给我搬回园子里待嫁。眼见得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像这样娘儿们亲亲热热的日子不知道还有多少得过” 话说到如此地步,黛玉哪里还有推脱的余地 次日,贾母一见黛玉回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从前因舍不得,把你留在家里不肯轻易许人,谁想到”正说着,眼泪扑簌簌的直落下来。凤姐见气氛不对,连忙道“老祖宗可没见过那将来的林姑爷,昨儿我在楼上那么一瞧,哎哟哟,可真是生了一副标致模样,竟不比咱们林妹妹差我当时就问了,这谁家的一翻册子才知道,呀这不是新进皇商黄舍生嘛这人的名头我可听人说过不下十几回,家里的生意遍布南北,论家底,竟也不比薛姨妈家薄几分呢。” 黄舍生的资料,招亲结果传到贾府时,贾母便一条一条的念得纯熟,自是知道他的身家说句丑话,他有财,黛玉有才,他名声不好,黛玉如今亦是声名扫地,到底配得上只是担忧此人的凶暴之名甚至比黛玉离经叛道的名声还要响亮,又是人尽皆知的相貌粗鄙,黛玉一个花枝一样袅娜的美人儿,嫁给这么一个粗笨人物 这哪里是暴殄天物,分明是去送死 贾母被这桩心事折磨得前半夜未眠,后半夜又直梦了半夜贾敏,心跳得厉害。好容易等到黛玉来,见她眉眼娇羞,俨然一副对未来满怀柔情蜜意想象的小女儿态,更是愁得发疯,才有了一见面抱住大哭的反应。待听得凤姐说那黄舍生形容标致不下黛玉,这才慢慢收了眼泪,复又疑惑道“当真” 京里传言,那黄舍生不是生得骇人之极么莫非弄错了人 凤姐一拍手“真真儿的是个绝色人物,只是英气得很,不像咱们家的爷们那么斯文。老祖宗要是不信,只管问她们。”说着一指黛玉身后的丫头们。 想起昨日赦生的风姿,春纤和雪雁红了脸,紫鹃则忍不住低头,遮掩住面上的无奈并尴尬着的笑意,平声道“外来男子,我们没敢多看,只是回头听家里人说,似乎的确是个周正的。”她碍于嫌疑,只说没敢多看,但贾母一看春纤与雪雁的情形,心头登时明镜儿似的,当下决定回头定要细细盘问贾政自家二儿子这古板个性,怎么问都是一句“英气勃发,气度出众”,半个字也没提样貌如何,平白害得她翻来覆去担心了一宿 贾母略放下心来,正慢慢拭泪,忽见几个丫鬟没命的跑了进来,扑在地上,面有泪意,她仔细一看,其中一个却是宝玉房里得力的大丫鬟麝月。后者哭道“老太太,快去看看吧,宝玉怕是不好了” 心头一个激灵,贾母险些没忍住站了起来。昨日黄舍生一箭定姻缘,众人只顾赞叹,待到人散时才察觉到呆立在远处的宝玉。凤姐知晓他的心事,远远看见贾政脸色铁青,俨然欲怒的情形,连忙使人把宝玉拉走。宝玉不闪不避,只是痴愣愣的笑,任由一群小厮拉拉扯扯的把他拽到车上送回贾府。贾母看出他神魂不安,唬得连忙唤了太医来诊脉,开了几贴药吃了,看他安静睡下才稍稍安心。 宝玉为何突然由平安州回来,又为何会如此魂不守舍,个中因由贾母心知肚明,若非宝玉年前就已隔出大观园居住,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再没与姐妹们碰面的机会,否则为免藕断丝连的嫌疑,哪怕再舍不得黛玉,贾母也断然不会重新接黛玉回来住。哪想到黛玉方进来,椅子都没能坐热,这冤家便闹这一出 “怎么不好了”贾母的声音都在发颤,向来沉稳的麝月则哭成了泪人“宝玉今早吃了药,睡得还算安稳,谁知刚才醒了,就发起狂来,指着一干伺候的人喊姐姐妹妹的,又说不知哪里来的番邦美人儿在镜子里笑,眼看的连人都认不出来了二太太已赶了过去,也拿他没法子,老太太过去看看吧”想到黛玉素日待下人的清和态度,把心一横,又向黛玉磕了个头,“林姑娘,你也去看看宝玉吧” 黛玉待宝玉并无男女情爱之思,却并非毫无情谊。加之深感过去顾虑名教嫌疑,总未能明言回绝于他,方才耽误得他情根渐深,对他的一腔深情实是狠心辜负,心下总是愧疚。见麝月如此慌张,她哪里还能安坐连忙亲自扶着贾母赶去宝玉的屋子。只见丫头们慌作一团,王夫人坐在床边拿帕子拭泪。宝玉正一手拽着晴雯的袖子,一手把一只西洋船紧抱在怀里。晴雯被他死拽着挣不开,见到贾母与黛玉来便如见到了天兵救星,连忙回道“宝玉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拉着我只说不让走,看见架子上的西洋船,又说让砸了去,大伙儿才要砸,又自个儿抢了去了” 正说着,只觉袖子一松,宝玉已放了手。晴雯连忙回头,见宝玉正直愣愣的看着立在贾母身侧的黛玉,神色若痴,心里突了一下,忙悄声退开,再不敢吭声。王夫人拉住黛玉的手,向来端庄的贵妇哭得双目红肿“好孩子,打小儿就属你与他的情分最好,这孽障自己起了不好的心思,如今把自个儿磋磨成了这幅模样,咱们也说不得什么。只求大姑娘好歹劝劝我这个祸根孽胎,晓些事理吧”见黛玉微有迟疑之色,顿时哽咽,“就当是看在过往一块儿长大的份上” 黛玉见她如此,亦是难过,当下横了横心,道“舅妈这说的是什么生分话,我打小长在这里,从来都是把一干兄弟姐妹当做骨肉至亲的,任哪个出了事,我都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二哥哥许是连日奔波劳累,被什么给撞克着了,慢慢劝着、养着也就好了,只是”她略扫了眼周遭站得密密匝匝如屏风一般的众人。 贾母会意,边擦眼泪边道“光顾着哭,头都给哭得晕了,都陪老婆子出去透透风。”言罢当先往外走,其他人连忙跟上,连黛玉的丫鬟也被她示意跟了出去。不一时,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了二玉。 黛玉往最靠近床边的椅子上轻轻坐下,她就在宝玉的面前,对方却浑然视若不见,只自顾自的抱着西洋船痴痴的笑“这下林妹妹可走不了了走不了了” 在黛玉的记忆里,无论是初见时笑着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粉妆玉砌的小小公子,还是总被女孩子们欺压却总自得其乐的表哥,宝玉总是朗润而温淳的。便似孟春之际最透明的日色,盛夏清荷上凝结的露滴,从来不该染上半点愁苦的色泽。他何曾被打落到如此痴狂可怜的境地如此情状,她心下亦觉酸楚“二哥哥,我明白你是怨我恨我的。可是,你当真这辈子都不愿再见我了么” 宝玉呆滞的目光渐渐凝聚,面上的神情微妙的变化着,悲喜怨怒哀诸般情绪交缠不休,蓦地嘶哑着嗓子一笑,却是挥着袖子捏着手指,学了一句扭扭捏捏的戏腔“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这本是西厢记里红娘的唱词,宝玉天生就的嗓音鲜洁明朗,这般硬生生造作出的怪声怪腔,居然不觉得难听,反而是说不得哀戚落寞。 黛玉只觉心底最绵软的所在被冷透了的针尖飞快的刺了一下,只是稍纵即逝的疼,可那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涔涔而下,再也收束不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6章 明志(补完) 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往昔惑于赦生姿容,更兼出于对黛玉的信任,宝玉根本不会怀疑她口中“番邦侠女”的身份,爱屋及乌,自也不会对所谓的黄舍生与黄赦生的兄妹身份多想半分。但他毕竟聪慧如冰,自幼长在女儿丛中,更是熟知男女体态的分别,亲眼见过赦生那惊天一箭间冠绝群伦的英华之气,再笃信黛玉的谎言,那宝玉便当真是个傻子了。 可到底是几时起,孟光接了梁鸿案呢 黛玉一时也说不清。千丝万絮齐齐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吞声而泣。低微的啜泣声点点沁于五彩剔透的琼室之间,宝玉木然抬起脖子,将她泪光满面的形容瞅进眼底,手里更紧的搂住那西洋船,面上却是傻傻的一笑,道“妹妹别哭,你再哭,我这心都要碎了,只恨没法让你看见。” 一语落,黛玉更觉酸楚。她咬牙强忍着平复情绪,只觉胸口闷塞喉头喑哑,好容易等到语调镇定了些,才柔静了眸光“那年,他因护我而离开隐居之所,北上赴京,却不巧撞上了敌人。” 清淡的语气间,便有无数葱茏时光恍惚而过。 宝玉以神思勾勒着彼时的凶险情形,不觉松开了紧紧搂在怀中的西洋船。黛玉用帕子拭着面上泪痕“二哥哥,你怨我辜负了你的心意也好,鄙夷我为人轻薄也罢。那时赦生濒死,我替他上药,看到他满身的血,骨头都被打断;后来那敌人寻上了门,他为不连累于我,主动离开赴死我与他,这辈子注定是再也分不开的了。” “你心里要怨,便只怪我,其实到底也不干他的事。若是没有我,他仍在深山老林里做个猎户,百年如一朝,清心逍遥自在无比,断不会迈入这红尘之中,镇日与那些他不喜的庸碌之辈为伍。说到底,不管世人如何看,我却知道,原是我误了他的”黛玉语至最后,神色已是沧然。 “林妹妹,我从来都是怪不起你的。”宝玉将西洋船搁在了枕边,自己慢慢的缩进了被子,用被角遮住了脸上的神情,“我只恨自己没用,那时若能早早的横下心,把心里话跟你剖白清楚,哪怕当时立刻就死了,也强如现在这不尴不尬的境地” “二哥哥,再休提这些话了。”黛玉心里一突,连忙打断了他。 袷纱被下的身体抖了一下。 “你想说什么,我心里早就明白”黛玉怅然,“可死一个金钏儿还不够么都说她刚从井里被捞出来的时候,整个身子泡得惨白发涨,头发湿淋淋的乱七八糟的粘在身上。谁能看出,半日前她还是个花朵儿一般的女孩儿家二哥哥,你那些话若真有一句出口,只要泄露一丝儿风声,我在这尘世间,也无半分立足之地了。” “是我对不住她”宝玉在被中抖声道。 黛玉反问“你再这般疯癫痴傻下去,对不住的又何止是一个金钏儿” 良久,二人俱是无言。四下寂寥里,惟有壁上自鸣钟钟摆的声响,滴滴哒哒,一下又一下,也不知道来回荡了多少下之时,宝玉终于哭出了声“可这么苦熬活着,有个什么趣儿” “人生在世,从没有哪个能够事事遂心如愿的。”黛玉眸光悠悠飘向冥冥之处,声若飘絮,“不过挣扎着过下去,他年与少时的知己重逢,尽欢谈笑一番,也就罢了。” 茜纱窗外,莺啼如珠,海棠花开得嫣红若醉,正是满目春华明媚、韶光锦绣的好光景。 那日射梅只是定下了招婿的人选,黛玉被贾府接回大观园待嫁后,便由贾政、贾琏出面,会同林家的几个大管家,与赦生一方推出的商团内部理论上最谙熟礼仪的柳湘莲一同议定了日子。待到了这天,赦生亲率着请来的官媒、柳湘莲并得力手下若干,抬了无数财物金帛,气势汹汹的登门下聘去。一路上,柳湘莲见赦生神色肃然,虽则配上那张素白的脸不仅不令人生出厌烦来,反而益增冷艳之感,可毕竟冷厉太过,不是个喜庆样子,当下只好纵马赶上,提醒道“赦生,神色放柔。”见他目光不善的横向自己,无奈补充道,“你是去下聘,不是去抢婚” 赦生恍然大悟,努力了一会儿,方才将面上神情由三冬寒天调整为了料峭寒春。柳湘莲知道这对他而言已是极限,只得摇头一叹。 商团的核心成员皆知赦生有一极眷爱的红颜知己,每每好奇打听,苦于赦生守口如瓶,总是不知对方身份。待到自家素日对女色敬而远之的老大一反常态的去参加了长乐郡君的招亲,大伙儿立时便将两者对上了号可一个走跳江湖的悍匪豪商,一个养在侯门人未识的闺阁才女,全无交集的两个人物,怎地就扣上了环个中玄机,实在令人猜度不透啊 独有柳湘莲,曾听宝玉提起赦生有一相貌别无二致的“妹妹”,再联想到宝玉曾央他采购伤药与女装的事,心底早将真相猜出了几分,见赦生摆着一副俨然悍匪抢婚的架势去荣国府下聘,心下不由暗笑明明成日家的顶着一副冷脸,连胆力豪壮的男子也怵他三分,旁人常唤我“冷郎君”,殊不知我虽面冷,总不似他这般煞气腾腾人畜不近也不知道那长乐女史是看中了他什么,不顾体面不顾身份,百般设局演了出轰动京师的招亲大戏,算计了多少人进去,就是为着要跟了他莫不是相中了这张脸 他偷眼瞟了瞟赦生,后者正风也似的御马而行,冷玉脸上沉沉的隐有焦灼迫色,唇丹如朱,竟是比京城香粉铺子里最艳的胭脂还要来得光色娇妍。 只这张脸,倒也尽够了。 柳湘莲心下慨然叹道,正待收回视线,余光瞥见赦生又不自觉的板起了脸,忙咳嗽一声“从容” 真是麻烦 赦生恶狠狠的放柔了神色,尽量让自己的气势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若非黛玉必须在这俗世生活,若非事涉彼此的终身大事,总要依着礼数样样做得尽善尽美才好,他才不理会这些琐碎到令人发闷发困的细枝末节 故态重萌数次又被柳湘莲提醒数次后,赦生终于挨到了荣国府。为示黛玉虽然娘家凋零但并非无人撑腰,除却因卒中而卧床不起的贾赦与称病不出的宝玉,贾政、贾珍、贾琏、贾蓉以及多位贾家有头脸的男丁尽数到场,欲要给这位凭一身蛮横功夫高攀上黛玉的莽夫一个终生难忘的亲切会谈。 确是终生难忘。 众人皆知荣国府的宝玉是阖族里难得一出的美玉,也知道此番黄舍生一方请来充当冰人的柳湘莲亦是京城纨绔丛中少有的出挑人才,可当真望清那黄舍生现于门外的身影之时,众人顿觉前两者的容貌寡淡了下去。 世人常以男生女相为贵人相,而这些生就女相的男子中亦不乏面若好女的俊秀少年。但往往俊美者多而绝色者少,偶然出一绝色,却又于气韵上稍有差错,不是粗野无文,便是脂粉气太足,总是白璧微瑕。然而什么事放在这黄舍生身上,桩桩件件似乎总要与世人的定见反着来只见他面若寒月身似琼树,一身放在他人身上都嫌晃眼的灿烂锦衣恰到好处的勾勒出蜂腰猿背的身形来,却包裹不住那骨子里流淌的烈烈锋芒。星眸顾盼之际,便有历历雷光一闪即逝,直令人误当做梦幻错觉,然而彼时那如被嗜血厉鬼盯视的森凉感仍是沉淀于心腑之间,每一呼吸皆觉遍体生寒两股战战。 赦生还未走至众人身前,早就见过他的贾政尚能支持,贾珍、贾琏、贾蓉等人则隔着远地里就双膝一软,险些给他跪了。身为高门子弟,众人也不是没见过几个亲王、郡王、皇子的,可说句掏心掏肺的实在话,哪怕是正儿八经的皇子都没黄舍生这份气势 咳咳,尽管此方世界之中无人知晓赦生的背景尽管纵然是对着黛玉,出于“这家蛇精病吾才懒与他们为伍”的少年人自视过高的羞耻心,赦生也不曾向她透露过自家那骇人的家族谱系可苍天为鉴后土为证,人家确是如假包换的神孙 于是这回的见面会双方皆表现出十二分的满意,只是区别在于一方是不敢不满意,一方则是满意于对方的不敢不满意罢了。 入夜,赦生照例于夜深人定后逾墙去与黛玉相会,迎接他的便是黛玉盈满了潋滟笑意的双眸“白天里的事我可听说了,银鍠三爷不,是黄三爷,你可真是好大的威风呐” 赦生见黛玉往里挪了挪,又取了一只枕头搁在旁边,当即大刀金马的往枕头边一躺,嘴角向上细微的一勾“理当如此。” “我说的是那回事么”黛玉往他额心戳了一指头,笑嗔道,“我可听说,你今儿穿得珠光宝气的,好生”她将“俗气”二字咽下,转而道,“好生打眼的。你素日也不重那些穿戴,今儿才特特的换了那么一身上门,也是为着大面上好看。可先敬罗衣后敬人原是那起子迂人常有的见识,你理他们作甚你是穿惯了简便劲装的,何苦自找不自在” 赦生没有说话,只勾了她垂落的一缕乌发,在指尖绕着细细端详。他不肯答,黛玉也不恼,只轻轻的舒了口气,假作懊恼的夺回头发,背对着他慢慢的躺回了衾被之间。 为何要如此行事,赦生不说,她又岂是猜不出的以他那目中无人的狂傲性子,此世之间所有人的侧目都无法令他一皱眉头,可他却不能不在乎旁人对她哪怕是一丝半点的轻慢。如此情意,令黛玉心怀慰贴,却又忍不住替他的屈心受缚有些微的委屈。 他,本该是自由天地间最恣意的孤狼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7章 添妆 经双方商议,黛玉与赦生的婚期被定到了六月。考虑到林氏一族嫡支如今仅余黛玉一人,一旦嫁出,这姑苏林氏少不得要断了香火,贾政便要贾琏私下里试探着跟赦生提一提,将来的子嗣中可否过继一人给林家。子孙传承本是男子最重视的大宗,二人本以为赦生会犹豫甚至怫然不悦,谁知他竟一口应下。 “全部改姓亦无妨。”赦生道。纵使跟了他的姓氏,户籍上也只可记作黄某,横竖对外都姓不了银鍠,全部随了黛玉姓又如何况且他未来的子女定会承袭魔血,寿命势必远超人类,以林姓在这人间过够百年时光,应付了尘事后,余生是姓林也好姓银鍠也罢,那是他们的自由,自也不由他银鍠赦生去管,又何须在这点细枝末节上斤斤计较 诶居然如此大方 贾琏大吃一惊,转念一想,这黄舍生毕竟年纪尚轻,嫩得紧,怕是还以为这血脉子嗣是光凭脑子想想便能轻轻松松来的,嘴里方才能许诺得如此轻松。殊不知子女缘分最是刁钻,有的夫妻结发多年没有一儿半女,有的一个接一个的生养顺溜得胜似下崽,有的头胎来得甚是轻松,便以为接下来便能一索得男,谁知便似扣了锁似的肚子里再没个消息便如他与凤姐,虽说彼此仍算得年轻,可毕竟结缡已有数年,至今也只巧姐一个女儿。前年好容易怀了个儿子,没几个月又掉了。 凤姐至此身上便添了症候,一年的光景下来难得能与他同房几回,偏醋性大得呛人,也不许他与平儿多亲近。贾琏惯是个夜里不走空的,清苦日子一久,哪里忍耐得了每每盘算着要再暗中讨一房美妾,既免孤枕难眠,也是为子嗣计,可上等的标致美人儿又哪里是那么易得的蹉跎数月,也就近日才有了眉目眼见赦生如此爽快的松口,毫不犹豫的便把未来子嗣的归属权让了出去,贾琏心下难免笑他天真,自然,面上仍是笑着恭维道“兄台当真是洒脱人。” 两下议定后,黛玉自是留在大观园潇湘馆备嫁。她的嫁妆银子自有自家出脱,只借了贾家的几人帮忙掌眼置办荣国府上下正忙着迎春的婚事,实在不必十分劳动于贾家另有贾母拿出几样梯己古董,暗暗交与她压箱。至于,赦生那边光是这份彩礼便已攒了数年,色色都是全的,倒比林家人从容许多。可也请了京中的匠人,按照时新的样式打制各色的器皿、首饰。而柳湘莲近年来深感年纪渐大,亦有意寻一可意女子为配,便也留在了京中,托亲友、官媒留意合适的姑娘。反倒是薛蟠立定了主意要成就一番事业,在家里呆了不过数月,便又会同伙计南下经商去了。 薛蟠这一走,他的爱妾香菱则被留在家中,宝钗见她青春寂寞,镇日与薛姨妈相对也是无趣,便婉言把她从母亲处要来,带进了大观园同住。香菱心慕诗社风雅已久,人又生得十分的冰雪秀慧,黛玉怜她痴心,便应了教她读书写诗的事,每日里杏坛授徒,倒也别有趣味。 展眼已至四月初,荣国府人人面带喜气脚下生风,紫菱洲的丫头仆妇们忙得团团转,却是迎春的出嫁吉日将到了。比起探春那家世背景皆颇显单薄的未婚夫,迎春的夫婿孙绍祖的身份则有分量的多。想来也是,探春的婚事是元妃自新科进士中随便抓了一人定下的,迎春的婚事则是她的亲父贾赦尚清醒的时候主张牵的红线,能让贾赦一力盛赞,那孙绍祖的人品、家世自是上得台面的。 因元妃如今已是贵妃,声势较之往日更盛,加上宝玉名声日隆,约莫是觉得这门亲事结得甚是荣耀,孙家的聘礼便给得颇为丰厚。荣国府这边有心也出一份丰盛的聘礼,无奈贾赦中风不起,邢夫人又是个只进不出的貔貅性子,任贾琏与凤姐夫妇俩磨破了嘴皮子,也只肯出五千两银子与迎春置办嫁妆。二人看着不像话,刻意的填补一些,又有贾母心疼孙女,暗地里也出了一份银钱与古董字画,方才整整齐齐的凑了一副嫁妆出来,不至于失了国公府的体面。 这些四下里的弯弯绕绕,黛玉自是不知,也懒怠打听,可迎春作为贾赦庶女,不受父母疼爱,于亲祖母、亲兄嫂上的情分也只寻常,她的尴尬为难之处,黛玉又怎会不知估量着距离亲眷为迎春添妆的日子尚有数日,她这时间过去探望便不必碰上太多亲戚,也可免于应酬那些虚文。谁知还未至门前,远远地便见大门开了半边,却是绣桔送了袭人出来。黛玉轻轻挥手,示意跟着她的紫鹃、雪雁悄悄站定,待袭人走远后方才过去扣门。 迎春正坐于棋秤之畔,拈着棋子出神,看见黛玉进来,忙放下棋子,命人看茶。奉茶的丫头生得眉眼清秀而艳,看着却是眼生,黛玉听说,上月迎春方搬回邢夫人身边居住时,她的得力大丫头司棋不知犯了什么过错,被邢夫人痛责一顿,命老子娘带了回去。因迎春将嫁,绝不能少了丫鬟陪送,司棋去后,迎春惯使的大丫头便只剩绣桔一人,凤姐便又挑了个模样出挑性情温顺的补上,想来便是这名奉茶丫头。黛玉不过打量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转向迎春道“二姐姐适才在下棋可是好雅兴。” 迎春素性柔懦,无事时尚要惴惴,临出阁前闹出这等风波来,最倚重的丫鬟被撵,自己除熟悉的绣桔外,还要与一凭空降下来的陌生丫鬟互为依仗,再嫁入一全然陌生的家庭,心中自是益发的不安。但毕竟是女儿家心事,对那位素昧平生却要相携白首的夫郎,哪有不遐想万千的加之嫡母这些日子没口的赞他“家境豪奢,体貌英伟,最是有端方有福有气派。你们姐妹几个里,探丫头夫家寒酸,林丫头夫家无官爵,到底还是你最是出挑”,故而这份忐忑惶然的影子并不甚浓,倒是那娇羞窃喜的绯色梦光更令她神魂痴醉。 他,孙绍祖,她未来的郎君,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 太太将他夸得那般好,那自是个难得的,可他会不会嫌弃她呢自家事自家知,她虽挂了个侯门千金的名儿,可既无父母宠爱、兄嫂扶持,在祖母面前也总不及二玉与探春。而姐妹丛中,元妃雍容、宝钗端方、黛玉超逸、探春敏慧、惜春清冷,独她一个木木的,容貌也总不及元、钗、玉、探,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便是下人们嘴里也没个好称道的名声 那孙绍祖,会不会看不上她呢 该是不会罢。人人皆说新嫁娘方是世间最拔尖的美人儿,凭是再绝色的人物也抵不上的,她便是平日里再及不得几个姐妹,出阁行大礼的那日总该是标致的 这样的重重心事自是不好向她人道出,司棋在时,她与绣桔几个夜深私话时倒可说几句,可司棋走了,新补上的锦屏在旁,她便再有满腹心事也只得压在心里,实在闷得慌了,便打谱聊做消遣。此时被黛玉问到,只好低头一笑“才宝玉遣袭人送了本新搜罗到的棋谱,横竖我也没有事做,就照着书上的摆着玩你这会儿不歇午觉,怎地过来我这里了还带了这么多东西” 黛玉抿嘴一笑“是呀,这早晚的,我不好生的睡午觉,怎地带了这些东西来你这里了”迎春适才说罢,即会意到她是提前过来给自己贺喜的,正自悔失言,见她还打趣自己,明净柔润的脸庞儿登时涨得绯红。黛玉见状也不好再调侃她,只命雪雁和春纤将带来的礼物拿出,锦重重的摆了半桌“照理说,过几日的添妆轮不到我来,可姐妹这么多年,明面上的贺喜是一遭,私底下的心意又是一遭。这几匹缎子是我才得的,想着颜色很衬你,家常裁了穿,或是送人也是使得的。另有套迎春花儿的头面,闲时候戴着玩,便算是记得我了。” 迎春见她说的轻巧,待看时,才发觉她口中轻描淡写的“几匹缎子”是两匹极上品的缂丝缎子,贾家的姑娘自是不缺几件缂丝的衣裳穿,可叫她们一气一匹来送人也是为难。那套头面上用的多少金子迎春自不在意,可毫缕精细,纤巧入微,那份做工也是难得,不由微吃了一惊。 她素知黛玉是个有身家的。想也明白,大观园姐妹的月钱每月皆为二两银子,一应吃穿自有官中供给,尚算得丰足。可胭脂水粉赏钱等大大小小的日用扣下来,也剩不得多少。独有黛玉除了月钱之外自有爵位,从前是县君,每年有俸银五十两、禄米五十斛可拿,后来升为郡君,又加封女书史,俸禄便翻了若干番。她统共只孤身一个人,便是再加上几个大小丫鬟又能有几个人司棋从前打听过,黛玉那边一年下来也花用不得多少,剩余的禄米便尽数叫林家人折换成了银两只这一项,她便是大观园里一等一的富翁,纵是宝钗的薛家亦有“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豪富之名,可那钱也出自官中而非实实在在握在手心的私产,细论手里的梯己多寡,便是宝钗也不及黛玉有底气这还没算皇家赏赐的田庄与林家历代主母的嫁妆。 何况如今,黛玉还多了一个名唤黄舍生的未婚夫。此君虽出身草莽,如今也只不过是一名皇商,却极为土豪,且极舍得在黛玉身上砸钱,自定亲后没少往潇湘馆里送东西,看那浩浩荡荡的架势,简直恨不能将所有家底都搬给黛玉胡乱踢蹬去。那些礼物不说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但以迎春这等侯门千金的眼光来看,价值也是难得。 比起迎春的局促,黛玉自是不缺钱使的。 可饶是如此,她给出的添妆也令迎春露出惴惴讶色“太贵重了,我怎么好” 黛玉打住了她的话,指了指被搁在缎子旁的三样礼物。迎春的嫁妆不足,此事黛玉不必刻意打听也想得来,故而除了常见的缎子、首饰外,还特寻了一匣子上等的宝石出来,又加了两罐金瓜子“宝石平日里用它不着,得闲镶个什么东西戴着玩吧,拿出来换钱便可惜了。倒是你初嫁过去,银钱上怕是有限,这些金瓜子你留着赏人也好。论理这些都只不过是身外之物,可家常过日子用得着,便也只能拿它们来充作我的一片心意。二姐姐要是客气,便是拿我不当自家姐妹了。” 她说得委婉,可暗中资助之意迎春又怎会不懂当下红了红脸,憋了半晌,又红了眼眶“你与宝玉总是想到一地里去”黛玉一怔,见她拿过被搁在一旁的的棋谱,爱惜的抚了抚墨香幽隐的平滑纸面。 方拿到这本棋谱时,她只道是宝玉体贴她爱棋,才苦心搜罗了这少见的棋谱来供她赏玩。谁知翻开后才发现内中夹了许多银票,每张面额不过二十两,加起来却总有三百金之数。她的嫁妆里以家具、首饰、衣裳为大宗,现银却并不充足。嫁入孙家后,日常使费、打赏难免拮据,总不好拿着首饰衣服抵当换钱使,有了这些银钱支撑,便可宽裕许多。加上黛玉送的,益发能够从容生活了。 悄无声息的,迎春心底那块高高悬起的惶惧不安的石头,落了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8章 秘药 “听琏儿讲,二姑爷看着相貌不坏,长得也高壮,是个体面气派的相貌,去年又补了缺,二妹妹一过去便是诰命,再过两年生个一儿半女下来,娘娘便要当姨母了。”又是一月椒房眷属探视日,贾母年事已高,王夫人前几日着了风,邢夫人身子不痛快,便只有凤姐一人入宫。幸好她言辞爽阔,一个人也能说出满堂人的热闹,说了几桩家中趣事后,便格外的将迎春的婚事拿出来宣讲一番。 元妃端起茶盅抿了一口,内气源源运转,待放下茶盅时,入口的那点浊气已被湮灭得涓滴不剩。她瞥向凤姐,见她眉梢眼角尽是志得之态,脂浓粉艳,俨然珠围翠绕安闲舒心的贵妇,可细细看时,依旧隐约能瞧出一点上好的脂粉、精致的妆容都遮不去的蜡黄底色。贾赦卒中后,贾琏夫妻俩正式接过了大房的内外事务,加之管着荣国府的上下家事,说是荣国府中第一得意人也不为过。贾琏固然声气高了不止一层,镇日忙得不着家,而凤姐亦是忙于弄权,无心管束于丈夫倒还罢了,能善加保重自己也是不错,如今看来,怎地倒露出了个外强中干的情形如此,断然不是长久之道。 心念一动,元妃遣退了左右,只留下了抱琴,摆出一副郑重的神色道“你今儿来得正好,我正有一事,非心腹之人说不出口,思前想去,还得劳你替我设法。”说着向抱琴吩咐,“去把我搁在那边博古阁上的药盒拿来。” 凤姐见她如此慎重,一时又是诧异又是暗喜。诧异的是元妃入宫多年,向来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哪怕是昔年失却圣心被禁足宫中,那般艰难的日子也没主动向家里人求助过,怎地今儿忽然便要她帮忙暗喜的是元妃这般刚强的人,头一遭有求于人,那个人选的竟是她,可见她的能为远非那干庸碌之辈所能及,又怎能不暗自得意当下扬眉笑道“娘娘要有什么烦的恼的解不开的,尽管说与我听。能开解的,义不容辞;开解不了的,逗娘娘纾解纾解心事,给娘娘解个闷儿的能为,我也还是有的。” 元妃淡淡点头,叫抱琴把那只取来的描金螺钿小盒子搁在自己手边,伸出一根冰玉也似的手指,一下一下的点着盒盖,发出咚咚的清响“你的能为,家里谁不满口称赞的若非如此,我为何不去向别人开口正是为着这一桩事非你不可。” 被一向对任何人甚至皇帝都不假辞色的人如此赞赏,凤姐只觉面上十分光辉。元妃将她隐隐的得意之色收入眼底,这才将所欲托之事一一的讲了出来“我这身子一直养不好,长此以往下去,也总不能更好了。后宫佳丽如云,皇上虽暂时并未厌倦于我,时日一久,保不定会有色衰爱弛之险。我便想着,趁着眼下年纪还不算大,早点儿要个子嗣。”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登时把凤姐听得一凛“娘娘是怎么打算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能否诞育子嗣最是要看缘分的。像她与贾琏年少夫妻,一般的也如胶似漆过,可就是肚子没动静,好容易怀上一个,生下来还是个姑娘。如今巧姐都长到五六岁了,她也没能再怀上只男半女。推及元妃,当年青春健壮的时候没能有妊,现下身子坏了,再想怀上又谈何容易而但凡妇人若是求子求疯了,难保不会出昏招,小到求神拜佛,中至暖情药物,大到与人私通都不是没有可能眼下元妃到底是想走哪条道 元妃见天不怕地不怕的凤姐吓得脸色微白,不觉暗暗摇头,面上却是波澜不惊,指了指螺钿小盒“我将此意说与皇上听后,皇上特令人从番邦高僧那里求来了灵药,据说至多服食三回,必会有妊。” 原来是服药,还是皇上求来的药凤姐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她还真怕元妃生出个借种生子的主意,非要压着她从宫外给偷渡个壮年男子进去。她再怎么不惧鬼神,眼看着是要杀头的大罪也是不敢去做的。 元妃却在此时叹了一口气。 这光景,难道还有什么自己没能猜到的难处凤姐好容易落下的心又狂跳起来。 元妃似笑非笑的扫了她一眼,接着道“话虽如此,可这灵药的功效实在是说不准,且那老僧还特特的叮嘱,服用此药之前,需得斋戒至少三个月,多食瓜果菜蔬,清心寡欲,不得狂喜狂怒,不得操劳,不得入夜不眠,不得沾染金银沉秽之气。但凡有一条触犯,这药便失了灵性。及至吃药,需得以参汤冲服,早晚各半丸,便可齐全。” “只有一遭,”没等凤姐一口气松全了,元妃又道,“这药我悄悄地令太医院瞧过,吃了对身体确无坏处,只是究竟有没有求子之效,却是瞧不出的。” 凤姐心领神会,当即道“娘娘想找人试药” 元妃露出“你果然是聪明人”的微笑“这药十分珍贵,再不多得的,试药人既不宜多,口风也要严谨才是。” 直到凤姐告退走出,抱琴方将自己的表情由含蓄微笑调整回了无奈“娘娘这是想做什么呢”她没有记错的话,那盒子里装的是自家娘娘随便抓了些滋阴补气的药材胡乱一气和的丸药吧搁在那里好有些日子了,连小宫女都不好意思赏下去的。怎地摇身一变,就成了番僧进上的求子灵药了 “一张一弛,方为文武之道。”元妃却没有笑,她并非专修歧黄之术的丹修,可修为摆在那里,对天道万法的理解自非常人可比,她随手配的药,纵没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威能,调理调理妇人的身子也是尽够的,“她也是时候好生歇歇了。” 抱琴摇头,无奈而笑。 这么戏耍自己的堂弟媳妇,有意思么 作为两人议论的中心,凤姐着实将元妃的吩咐放在了心上。元妃的请托说得既机密,凤姐这边哪里敢放半点风声走漏出去她也留了心,太医院的人是请不得了,便使人悄悄地拿了一点药去找民间的名医,细细的看过。那群大夫十个里有六个说是补身之药,剩下四个说不出门道,只肯定一点,此药于妇人身体有滋补之效,绝无害处。 凤姐听了,方放下心来,与平儿商议了一回,隔天便秉过了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将掌家之权暂时卸了下来,由李纨、宝钗代管,另有探春将要出阁,也帮掌着练手,自己则歇了下来。元妃嘱托之事,她大可以寻下人一试,但服药之前的斋戒太过显眼,难免招人眼。且元妃既说了此药再不多得,若果真灵验,肥水不流外人田,她自己还没有儿子呢 子嗣之事,起初凤姐并不在意。彼时她自恃年轻体壮,只想着此时没有日后必有,她能生得下一个巧姐,自然也生得下儿子来。况且彼时她方嫁来荣国府为救,只急着要站稳脚跟、立出自己的威风来,又自恃青春貌美,与贾琏正是绸缪欢洽的时候,深心之中亦不乐意生个孩子出来搅和。然而时移世易,她现下倒是威风之极了,可与贾琏的情分也渐冷淡,加之身上的病总不见好,要个子嗣的念头反而迫切了起来。自家丈夫的德行她怎会不清楚眼下碍于她的面子,或许能有几分顾忌,倘若再过得几年她仍是没生个儿子出来,他管保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屋里拉。想她王熙凤刚强了半辈子,难道回头等巧姐嫁了人,到老了,她反要去看那起子奴才秧子生的小崽子们的脸色,连带着自家挣得大笔家私都要便宜了那群人 做他娘们老子的白日梦去 午间贾琏回来取东西,一挑帘子进去,看见凤姐卸下了惯常戴的金银珠翠,只乌泱泱的挽了个家常的发髻,簪了支玉钗并几朵点翠珠花,比之往日看惯了的华艳令人,凭空多出了几分柔软清淡的妩媚可爱来。他已许多日子不曾好生的端详过凤姐的样子,猛然一瞧见,登时觉得眼目一清。两人正说话的功夫,午饭摆了出来,清一色的全是清淡素斋,凤姐忙说“底下人真是糊涂了,知道你中午要回来,竟还不添几道菜这就叫他们重做去” “罢罢罢,”贾琏忙叫住,他今天看着凤姐这幅模样觉得格外新鲜,便也较之往日多出了不少耐心的声气,“别折腾底下人了。一般的饭菜,你吃得,我怎么就吃不得倒是左近也没有什么大日子,你怎么就吃起斋来了” 凤姐扶了扶松松拢起的鸦鬓,毕竟是金陵王氏金尊玉贵的闺秀小姐,自幼养就的仪态,当她敛去了骄横傲气后而微露女儿情态时,便是十二分的清俊风流“昨儿进宫见了娘娘,她精神极好,可那一举一动就透着不支的样子。想来再刚强的人,倘或伤了身体亏了根本,便是个铁人也得给磨坏了。” “你就触景生情,想着要好生保养了”贾琏奇道。凤姐惯是个好强的,哪怕病掉了半条命也不肯轻易承认自己势弱的,何时有了这等自觉 “怎么许我为你们贾家赴汤蹈火累死累活,不许我自个儿乏了,退下来松散些日子”凤姐斜睨了他一眼。这一眼甚是娇媚,看得贾琏心下发痒,连连笑道“许,怎么不许”说话间,贾琏的饭菜也已端了上来,夫妻俩对坐着吃罢,平儿又从奶娘那里领了巧姐过来,两人逗着女儿玩了会子,忽见外面小厮兴儿寻了来“回二爷,二奶奶,那位黄三爷来了,正在厅里等着。” 贾琏颇觉扫兴,一边让人整理穿上见客的衣裳,一边口中问道“他来做什么” 兴儿表情飘忽如做梦“他说瞧着明儿天气应该不错,要接林郡君出去玩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9章 龙阳(补完) 若是旁人提出这等无理要求,哪怕再顾忌着“清心寡欲,不得狂喜狂怒,不得操劳”的戒条,凤姐少不得都要劈头大骂几句“放他娘的狗屁还没过门就白眉赤眼的想把姑娘家接出去,全没一点规矩。就是个粉头都不会招呼一声就跟着出门抛头露面的,怎么不臊死他家祖宗去”可当提此荒唐要求的人唤作黄舍生时,凤姐在惯性的心底一怒后,却是向贾琏睨去。贾琏也正好向凤姐望来,四目相对,双双尽是牙疼之色。 能令这对荣国府年青一代掌握最高权柄的夫妇同时感觉到束手无策,必然不是因为什么小事。 黄舍生自成名起便素有暴虐之名,京中人多有耳闻,然而上回在黛玉的招婿大会上一亮相,那张昳艳绝色的脸庞儿几乎冲垮了所有,很是为本人挽回了不少正面形象。此后数次来荣国府拜访,四下里走动了几个来回,莫谈那些偷偷窥视的大小丫头们看得红了脸颊,便是不少男人的眼睛都直愣愣地戳在他身上,扯都扯不下来。 久而久之,便有些潜滋暗长的小骚动。 色字头上一把刀,而赦生的这把刀勾魂夺命尚且轻而易举,要磨平几个十几个色令智昏之辈的脑子自然更不在话下。是以当一群纨绔撺掇着贾蓉下帖请赦生过宁国府赌射之时,满心里只有一派飘飘乎的遐思,而将这厮凶残的黑历史选择性的遗忘了个一干二净。 宁国府聚众射鹄的“传统”要追溯起来,其源头只在去年贾敬去世的时候。国丧又逢家孝,可把贾珍、贾蓉这一日无醇酒妇人则全身不舒坦的父子俩憋了个够呛,便寻思出来个寻欢作乐的新法门,于是便打着在家射鹄的由头,遍请了相好的各家过宁国府聚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与贾珍父子交好的自然也是一群浮浪纨绔,正愁国丧期间没有取乐的法子,被贾珍父子一招便是一呼百应,待到了府中便顺理成章的将射鹄这杆大旗忘在脑后。一群人卖弄厨子、吃喝赌钱,国葬期间不便狎妓,故而又招了几个颜色绝好的娈童陪着,每日里混得乌烟瘴气,几乎不曾将宁国府翻过来。如此心中犹嫌不足,因赦生与黛玉订婚后多有往荣国府走动,偶然被其中一个看见,登时起了垂涎之心,眼巴巴的盼着将他哄来作乐。 先前招亲由荣国府一力协办,贾珍父子乐得清闲,故此对于这位未来的表姑夫,贾蓉不曾亲睹他的勇力,只听闻他有着一手好箭术,正乐得以此为借口把他诳过来。见他果然应约,心中大是欢喜,便迎他往屋里走,边笑道“听闻表姑夫箭法精绝,我心底是仰慕已久的。表姑夫想也知道,家中祖上也是武将出身,因此上设了箭道鹄子,在家时时习练,也是个不忘祖风的意思。” 脂粉酒肉的气味混合着划拳声、调笑声迎风吹来,令赦生敏锐的耳朵与敏感的鼻子颇受摧残。他立即住脚,褐瞳一斜,自眼角向一脸神秘笑容的贾蓉逼了一记,毫不掩饰的质疑与轻蔑。这般神情,倘换个颜色稍差些的做来,少不得要往轻薄猥琐的路子上拐过去,赦生做来却艳光流丽,竟似是抛了一个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媚眼一般。 贾蓉被这一眼睨得气都不顺了,连忙喘了口气,方笑道“独自习练难免寂寞,幸好各家朋友给面子,时不时来家中捧场,倒也不至于冷落。表姑夫初来,许多朋友尚不认识,待会儿倒要仔细认认呢。”说着挥手示意小厮止步,自己亲自打了帘子,招道,“表姑夫请进。” 赦生立在原地不动。他的性情惯是除挂心者与认定的对手之外余者皆视作不存在的,贾府于他而言只是一个“黛玉娘家”的标签,至于是娘家外祖母还是娘家表妹,娘家舅舅还是娘家表兄,都无甚区别哦,宝玉这个“表兄”则需要稍稍注意那么一点。宁荣二府祖上皆为武将他倒是知道,是以接到贾蓉的邀请,他才懒怠多想,本着不能拂了黛玉娘家人面子的目的应约而来,可现下一看,画风分明与习练箭术没有半分关系。 “鹄子呢”赦生毫不留情面的问。 贾蓉的笑脸有些堆不住了“箭道在天香楼下设着,那地儿离得又远风又大,黄兄不如”他正想说“不如坐下和大伙儿一块吃酒乐和”,忽然瞥见赦生眼底掠过一道锋利的冷光,心肝一颤,硬生生说成了“不如坐下歇歇脚,再过去” “你的腿,面捏的”赦生问。 贾蓉脸一垮,然而瞥见他白润堪比剥壳鸡蛋的侧脸,又压下心底火气,堆出满脸的笑容道“既然表姑夫急着舒展筋骨,就随我来吧。”转身间抛了一个眼色出去,一名小厮连忙钻进门通知众人。这厢贾蓉领着赦生四下里绕着路,估摸着其他人已赶到了地儿,才慢悠悠的引了赦生过去。 举凡射鹄总得寻一狭长开阔的地带才好设靶,一旁的屋舍内设下鹄棚子,内设酒菜茶点、娇童美婢以供累了的人歇脚享受。于是赦生来时,老远地依旧闻见酒肉香气并着脂粉味儿漫天乱飘,与前番并无差别。十来个锦衣华服的男子看见他与贾蓉过来,忙甩开左右伺候的娈童,赶着迎了上来,眼睛发直面色虚白,一看便是常年酒色无度的。赦生没理会他们互相乱飘的视线与心照不宣的笑容,目光逡巡着寻找鹄子,只在三十步外的所在看到了一个孤零零的箭靶。左右既无那收箭记靶的仆人,周遭也无拉弓瞄准的弓手,一副被人遗忘在世外的模样,无端的生出了几分遗世独立的高人风度。 一抬手,跟在身后的长随连忙解下赦生惯用的弓捧了上来。赦生收紧五指,转身拉了拉弓弦,全然无视了对面男子见他伸手过来时尚来不及收起的受宠若惊的笑容。他的膂力太强,寻常的硬弓强弩承受不得,必得用重金特制的方可。却也只能轻拿轻拉,倘一动真格的去拉,少不得也得碎成一堆豆腐渣。 对面锦衣男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贾蓉见气氛实在尴尬,忙道“这位是范将军家的三公子,打小也练得一手好弓箭,听说表姑夫是同道中人,可不急着要来讨教难得大家聚在了一处,不如各自换了衣服,赛上几把”这黄舍生虽从未在勋贵群众混过,但一般的也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主儿,能不知道该怎么找乐子想来只是初来乍到面嫩,又自恃美貌,难免拿乔些。不如顺着他的意思,大伙儿一块儿射上几回箭舒活舒活筋骨,趁机混得熟了,正好坐下吃酒取乐。 他心思连转着,却见赦生自顾自的试拉了几下弓弦,又对着三十步外的箭靶隔空比划了下,微微摇头。贾蓉一时摸不准他的意思,只好问道,“表姑夫可还有什么觉得不足的,我立时吩咐了底下人办来” “太近。”赦生说。 众人不解其意。赦生的长随忙张口补充道“我们三爷平时习射,惯是在百步外的树枝上绑一片半寸见方的红绸子做那靶子,贵府这箭靶也忒”见贾蓉白净的面皮一红,长随一张方正的脸上浮出憨厚的笑容,再不说话了。 “原来黄兄弟的箭术是这么练出来的,难怪那日能箭射红梅,雀屏中选。”见贾蓉不中用,另有一人凑上前笑道,“这里的地方不够宽阔,勉力按百步设靶,还不得把箭射到园子那头去。小弟家云泽楼前的箭道倒是豁朗,改日小弟做东,请黄兄弟来家中习射如何” 赦生不置可否。他生就一副殊艳夺目的好颜色,哪怕是不咸不淡的冷着脸,模样亦是蕴着一丝浅淡而慑人的魅。那人看得心摇神驰,喉结不由自主的动了动“只是黄兄弟今儿来都来了,也不好直喇喇的就走,还是坐下来和各位兄台喝上一杯,也是个结交好朋友的意思不是” 说着便腆着脸上前要拉赦生的胳膊。赦生微一侧身,那人的爪子便与他的衣服直直擦过。他猛然自箭囊中抽出一根箭搭上弓弦,转身如电,瞄准箭靶,松手射出。 “崩”地一声,只见那箭自靶心击穿而过,余势如流星惊雷,直直轰向了尽头的屋舍,破墙而入。 色迷心窍的众人登时酒醒了大半,齐齐便是一抖。 “轰”地一声,那屋舍也塌了半边,几人匆忙自内奔出,灰头土脸。 众人齐齐又是一抖。 赦生徐徐回臂,手掌一攥,那张弓便化作粉末,被风吹得半点渣滓不剩。他面无表情的扫了面如土色的贾蓉一眼“我赔。”眼风一扫,长随立即取出了两张银票递了上来,贾蓉被他这毫无征兆的发威震得两股战战,早软在了当地,见银票递上来,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那厢赦生早大步走远了。 自然,贾蓉等人拿赦生取乐不成反被炸屋的传闻不过半日便飞遍了两府,连大观园中人也不曾错过半分。黛玉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少见的动了真怒“我虽还未入他的门,但婚约已定,便是荣辱一体。小蓉大爷意图对赦生不轨,又把我当做了什么人” “姑娘别气坏了身子。”打听来八卦与自家姑娘共享的雪雁忙说,“咱们姑黄三爷也未让他们占了便宜去,毁了他们两间屋子呢。听说小蓉大爷腿软了好几个时辰还站不稳,被珍大爷知道了究竟后还请家法好一顿收拾,特命了他养好伤后就去给黄三爷赔罪去。” “这还罢了。”黛玉恨恨道。口中如此说着,却在入夜后看到暗暗前来探望自己的赦生时又升起了几分火气。 “竟起了那等下作念头,那起子人当真是胆大包天了”她恼道。 赦生 “罢了,你自个儿都无知无觉的,我竟是为你操的哪门子闲心”瞥见赦生一脸浑然不知发生何事的懵懂神情,黛玉又有几分失笑,至此怒意尽消。见他全然不在状况内,她又忍不住出言调侃他“也难怪他们会生了那龌龊的心思,你生得这等美貌,给旁人瞧见了,要是不心猿意马一番,都对不起你这张脸呢。” 赦生此时方知白日里那群人腻歪上来的原因,一时只觉一股黏腻感如虫豸般从全身上下游走而过,周身汗毛立时根根竖立,脸色微沉了下来“荒谬无耻” 黛玉生恐他起了杀心,连忙拉住他的衣袖“他们是下作无耻,可你白日里炸房拆屋的,给他们的教训也尽够了。你是何等样人,犯不着与他们斤斤计较,只小惩大诫一番便好。” 炸起的褐发缓缓平顺下来,赦生不欲让黛玉忧心,只好灭去杀意,反握住黛玉温软的纤手,只是兀自气恼难休“从前在魔界尚生不出断袖的念头,对着那堆臭皮囊哼便果真有龙阳之好,也不至自甘堕落至此” 黛玉忽然沉默。赦生蓦然意识到什么,忙寻思着言语补救,她却已丢开他的手,一双秋水眸底蓄满了危险之意,梨窝浅浅,巧笑倩兮“从前尚生不出断袖之念自甘堕落,怎样便不是自甘堕落赦生,你适才的话似是大有乾坤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0章 出柜与骗婚 短暂的自悔失言后,赦生镇定了下来。他自问行为举止皆正大光明,无可指摘,自然也无需心虚。至于那些蜚短流长、不经之谈,向来于他皆是左耳入、右耳出,入不得心,便也懒怠理会倒是当趣谈听听,聊做解闷也是无妨。见黛玉眸光灼灼直盯着自己,当下赦生略一回忆,便讲道“吾母有一助手,幼时即因天资出众选擢为吾母近侍。彼时吾尚在吾母腹中,族人便撺掇吾母,若生女,便许配给此魔。” “生得如何”黛玉眨了眨眼。 “俊秀艳烈,容光灼灼。”赦生坦然相告。 “与你情分如何”黛玉紧追着相问。 “情同手足,一度朝夕不离。”赦生道。鬼王多病,而忙于政务的九祸注定不是一个事必躬亲的保育型母亲。是以他稍记事起即被甩给已长成了俊艳水滑前途无量小将一枚的吞佛童子带,由武艺到学识,由文化至数术,后者都全方位无空缺的给予了分量沉重的教导与关怀。至于这沉重的分量里包含了多少资深学神对稚嫩初学者的降维打击只能说,幸好赦生本性坚忍、乐观、向上越挫越勇。 如此辛酸的童年,不提也罢。 “如此”黛玉微一点头,秀玉似的脸上浮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然后呢” 都交代到这地步了,还不够么赦生愣了愣,接着道“有一堂兄早前多年在外,间中回族时偶遇幼时的吾,误认为女性,冲动之下张口示好。” “生得如何”黛玉问。 “俊逸端方,神肃意定。”赦生道。 “与你情分如何”黛玉笑了一笑,问道。 “若与和长兄相处情形相比,尤为温和。”赦生想了想。堂兄黥龙由朱武一手培养,性情冷傲自持,向来不与同侪相交,矜贵孤僻得紧。偏生大哥螣邪郎又是个外在随意如风内里心肠火热的,两人撞在一起,虽不至于水火不容,总归黥龙那头的局促衬得螣邪郎未免剃头挑子一头热了几分。但这不代表他有意冷待螣邪郎,至少同辈之中的佼佼者如吞佛童子,从来都是不被这位心高贵气的堂兄放在眼中的。不过大约是缘分使然,黥龙待赦生确是温和有加,只是推究这份温和的源头我们只能总结为,这份缘分很大概率当真是要看脸的。 “再有呢”黛玉已经不笑了。若在往日,听她声气不对,赦生必要惊觉几分,只是他近年来鲜少有如此集中稠密的回忆往事的时候,眼前人又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亲密舒展自不同寻常。话至此境,饶是他神经粗硬远胜铜浇铁铸,也难免触动了一丝乡愁“有一伯父,待吾极有恩义。虽年纪辈分皆有差,然一见心折,倾盖如故。” 这回他说的是一殿魔君阎魔旱魃。在鬼族、邪族的君主将颜值色相的优势发挥至极致之时,依旧不屈不挠的以长角、獠牙、尖锐的爪子、铁青色的面皮以及标准八尺不打一丝折扣的魁伟身材坚持着硬汉路线的魔界奇男子是也。令见惯了鬼邪两族各式妖艳贱货的赦生初见即钦佩得五体投地,当场请求魔君“待日后自讲武堂肄业时,可否允他投入魔君麾下”魔君欢喜应允不说,还四处炫耀自己座下又得一员杀将,其打心眼里流淌出来的诚恳、不加掩饰的喜悦,委实令魔界八卦人士兴奋了好久需知,早年旱魃与九祸也是传过绯闻的。这等“当年没追上你现在你儿子毕业后自愿入我毂中”的构想桥段,历来深受广大人民群众的喜爱。 黛玉嘴角动了动,横波流冷“你对他” “披肝沥胆,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赦生回忆着初见那名旭日骄阳一般的君主时的心绪澎湃,衷心诚意的道。 “银鍠赦生。”黛玉夹着冰渣的唤声终于将他从心潮跌宕里拽出,他注目过去,但见她玉容寒冰、目冷似低垂平野的晨星。她说“我们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赦生 深夜,元瑶正自阖目蕴养神识之际,忽觉心神一动,荡荡识海中已多出一道浅浅魔影,正是赦生。因此魔专攻武道而不擅术法,前些日子黛玉忙于编撰宫妃文集而特邀她做陪练以排遣此魔旺盛精力之际,总收敛不住要毁坏几处荒野山头。道门中人向有好生之德,元瑶忍无可忍之下,便交给赦生出阳神之法,二者本体各做各的事,却分出无形神识于识海中交手斗法,既隐蔽又能身临其境。此法亦可作联络之用,然赦生与她关系从来未曾好过,自然也从未主动与她通过消息,怎地今日却一反常态主动联络与她 识海中的赦生一如既往的俊秀沉烈,只是那压抑不住狂乱的眼神分明透着无措“生死存亡只在一线,大姊,助吾。” 元瑶 不知是出于对方破天荒的求助,还是由于对方那句有史以来头一回真情实意叫出的“大姊”,有那么一霎的时间,元瑶运行得无比顺畅的真气险些道冲经脉,好在她及时压制住了走火入魔的苗头,方才于识海里凝眉喝道“说清楚” 赦生的神情从未有如此深切的诠释着“委屈”与“一头雾水”,容颜秀逸的少年带着几分倔强的自尊侧过脸“黛玉要废除我们的婚事。” 元瑶这回是真的糊涂了“她与你正是情投意合之时,怎会无端口出弃绝之语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因后果,都说清楚。” 定了定神,赦生仔细回忆着今夜发生之事,仔细的向元瑶道来。 元瑶同辈有一师妹,早年为一别派修士所追求,见他俊朗潇洒,待自己亦是温柔小心,不免芳心深许,秉过两家师门结为道侣。谁知嫁入他门后方知自家夫婿实乃一不折不扣的断袖,与同门师弟实为一对,可天道所限,纵使是修为通天,两名男子也无法诞育子嗣,偏生二人身修逍遥,对凡夫俗子最为重视的血脉传承又怎么也逍遥不起来,便相约成婚借腹生子。此事他的宗门上下无人不知,只瞒了她与先她一步嫁进来的师弟媳妇两名女子。元瑶的师妹心性幽微缜密,知晓真情后即隐忍下来,待两人私会之时引得各派长辈抓了现行,趁机提出和离,还从理亏的夫家宗门身上刮足了好处。只是苦了性情温柔的师弟媳,知晓真相后大哭一场,回了娘家门派后查出身孕,数月后诞下一子。那两名断袖又厚着脸皮隔三差五上门讨要骨血,还罗织了一堆“血脉不可外流”、“长于妇人之手注定没有出息”、“何等心狠的女子才要令自家骨肉父子不相见”的话四下散播,搅和得前师弟媳一天安生日子也不得过。后来被逼得退无可退,前师弟媳便借口令师弟见儿子,趁他凑近前想要看儿子的功夫自爆元丹,带着儿子与前夫同归于尽了。 历来断袖骗婚便是造孽。 在赦生的印象里,这位神清气凛的女修还是头一回露出如此介于“暴怒”与“冷笑”之间的神情,本就鲜少有神情变化的冷脸因而现出生硬之感,如是半晌后,终是化作冷冷的一瞥“骗婚gay不可饶恕” 下一瞬,赦生即被她踢出了识海。 女人心,海底针。惜乎于眼下的赦生而言,元瑶与黛玉这两根针,一根他打不赢,另一根则是他的至宝,甭说舍不得打,便是被扎死也得搁在心头好好地捧着。自那夜不小心将旧日“情事”交代了个底朝天后,黛玉便赌气再不肯见他。她是他的爱人,自不可以蛮力相逼,然而比起此方世界那群世事洞明城府深沉的人精们,赦生唯一能够胜过他人的恰恰便是那一身无坚不破的锋烈功夫。头一遭遇上心爱女子与自己置气,偏生最引以为傲的武力无用,向来乐于撮合他们二人的元瑶这头的路子眼见着已是断了,赦生只觉无奈复又无措。 憋屈数日之后,便是连手下人也看出不对来,那名商团第一情圣当即为自家老大拿起了主意“女人家心思重,想整明白她们为什么置气,花上一万年也没用,要诀只在一个字缠山不来就我,我自去就山,指不定三爷这闷头烦恼的功夫,三奶奶那头的气早就生完了便是还存了气,三爷要是再不去笑脸相就,说不定那头由一想百,由百想千,便是三爷平日里有百样好处,也得给三奶奶寻摸出一万件不好处来万万耽误不得。” “她不愿见我。”赦生口气略含了几分低哑。凭手下人对他的了解,便知他这回确是委屈得狠了,当即爽朗一笑,摸了摸两腮贲张的虬髯“三爷可真是一世英雄,遇上挂心的美人便乱了章法。就凭上回三爷在宁国府里的威风,三奶奶是不惧三爷,可这宁荣两府里哪个见了咱们三爷不得把腰板打直喽” 赦生如蒙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当天下午,他便堵上了荣国府的大厅,并且意料之中的,没等多久,便见到贾琏面上挂着尴尬并热络着的笑容,三步并两步的抢上前来。 “黄兄”贾琏方拱起手,嘴只张到半中央,赦生即打断了他的话“刚出温柔乡”他闻到了对方身上一缕香甜柔腻的脂粉气。 方从凤姐房中出来的贾琏露出“大家都懂的”的笑容,正待继续适才的寒暄,这回嘴还未张,赦生便再度截断“吾甚钦羡。” 饶是贾琏在风流丛中浪荡惯了,这回笑脸也有些挂不住。有一房美艳又知情知趣的娇妻固然是人生快事,可此事自家放在心里乐尚可,若是被另一男子放在嘴边明明白白的夸赞起来,难免会生出头巾带绿的危机感。需知对配偶的占有欲实乃任何一只雄性生物都无法幸免的天性,贾琏自然也在此列,他下意识的便努力将赦生的注意力从自家老婆身上带开“林表妹慧貌双绝,可是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都没口称赞的,这天下男子哪个不羡慕黄兄你” 话音未落,他默然察觉到对面少年身上一闪即逝的冷烈杀意,不过还未等他辨清,后者已然换出一副怡然的形容来“明天天气不错。” 打太极未果,到底还是被对方转回了此行正题,贾琏心下叫苦,果然听到赦生紧接着道“吾要带她去打围,明晨朝食后来接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1章 劝和 力能拔山扛鼎的黄三爷要接人,谁敢让他接不成需知那秀气的拳头只需要轻轻一蹭,哪怕是宁荣二府所有的护院都顶上,一群肉体凡胎加起来也没法一跃而升为金刚不坏之身,照样个顶个的砸成肉酱。是以不管黛玉心中有多少的不情愿,在凤姐与平儿的求告之下,到底还是坐进了马车。 心愿得偿的赦生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头开路,心底却没有多少计划达成的喜悦之情,反而异样的憋屈。而这份憋闷的源头也正骑着马跟在黛玉的车窗外,雪白的脸,修长的身形,淡青的箭袖修饰得肩是肩腰是腰,平素腼腆的人意外的于书卷气外平添几分英气。所骑的青骢马行得不慢,难为他也骑得稳稳当当,虽比不上军旅之人鞍马娴熟,倒也一洗旁人对他的风吹就倒的面团印象。 此憋闷源头君不是别人,正是宝玉。 是的,你没有看错,是宝玉。 迫于黄三爷“淫威”,贾家不得不把黛玉逼上了车。可大面上的体面不能丢,闺阁小姐出远门,家里至少得出个男丁一路护送。可惜贾琏能在赦生面前做出亲切笑脸已然是穷尽半生演技的努力成果,再与他多同处一会儿都得小腿肚打转,自是打死也不肯去的。至于芸、芹之辈,不是在外采买,腾不出身,便是吓得瘫软在床托病不来。一来二去这消息便传到了宝玉耳朵里,才赶在急得转圈的贾琏把凤姐晃得眼晕之前,让茗烟递了愿意护送的话过来。 宝玉的为人,两府无人不知,家事当前的时候,他向来是逃得一溜烟不剩。如今难得如此身先士卒一回,令贾琏大喜之余,居然生出了几分“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欣慰之感来,叫住茗烟便殷殷嘱托“那黄三瞧着是个粗横的,叫宝玉小心应候着,莫要看他生得俊俏便兴致上来失了分寸。至于林妹妹,她虽没出阁,到底已算和人家有了名分,那黄三若要和她说什么梯己话,但凡不太过逾礼的,让宝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千万别与他争” 茗烟诺诺的应着,心下一阵叫苦“琏二爷嘴上倒是说得松快那黄三爷要真对林姑娘有个什么动手动脚的,我们二爷不疯了才怪。不过二爷要没疯,听了是黄三爷要接人,早该学其他人避了开去才好,偏要搁了手头的事赶去护送。我们家的爷们虽也学过骑马射箭,可黄三爷是什么他我们二爷那点娇弱底子,真和他对上,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可不是疯了么话说回来,宝二爷这一兴起摞挑子,西碑亭那头的签售会可怎么糊弄是好真是愁人” 由此可见,对于宝玉挺身而出护送黛玉这件事,实在无法喜闻乐见的不仅赦生一魔。不过与贾琏、茗烟等人所担忧的情形全然不同,赦生非但没有为难宝玉,反而对这位“表兄”颇为客气。任他骑马随在黛玉的车外,自己则当先一骑,领着几个属下遥遥在前为众人开路,只是转身之际,脸色似乎难看了那么一点点。 “林妹妹,你看那处山花开得像胭脂一般,配上这碧天薄云,比起咱们园子里的景致,倒是另有一番野趣。”黛玉坐一架车,丫头婆子们坐了两架车,大小行李又是一架车,女眷们凑了一列小小的车队出来,宝玉则和小厮、长随一道骑马随车而行,时不时的凑到车窗边与黛玉说道。自向黛玉坦诚心意后,他即大病了一场,病中听闻赦生待黛玉十分殷勤,派来问候、送东西的人几乎没把大观园的园门踏破,又兼对赦生的品貌心折已久,自此认定他二人是天造地设的璧人。纵使心下依旧难过,可面上毕竟平静了下来,他守定了兄长的名分,与黛玉的情分反倒恢复了几分幼时的言笑相投。 “山花照坞复烧溪,树树枝枝尽可迷引自唐钱起山花。。从前读诗的时候也曾想过是怎样的情形,只是到底不如亲眼见着觉得眼目清明。”隔了车帷,黛玉温声回道。 她嗓音娇柔清细,非靠近不能听清的,可赦生五感何等敏锐,自然听得一清二楚。见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稠密,自己反倒被遗忘在了世界之外,赦生益发的沉了颜色,微振缰绳,座下马长嘶一声,远远地将车队甩在身后。手下看见,忙纵马赶上,仗着黛玉、宝玉一行人听不见,愤愤不平的叫道“三爷那贾老二忒不识相等到了庄子上,兄弟们给他的马上做点手脚,包让他从马上跌个狗啃泥,在床上躺上半年起不来” “休要胡闹”赦生沉了眼。他们要去设围的铁网山位在京郊百里之外,以一行人的速度,今晚是赶不到的。按赦生的计划,今晚便在庄子上休息一晚,明早起身继续赶路,正好在晌午前赶到铁网山。围场、帐篷都是早早派人去设好的,去了直接打围。至于黛玉,她可以散散步,看看书,写写诗,累了去帐篷里歇着,或者兴致上来也可以学着骑骑马想也知道,大观园与林府虽好,到底逼仄局促,住的久了连天空都变成了四方的,哪里比得上在这草肥马壮之时纵情奔腾来的畅快赦生早挑好了一匹漂亮驯良的小母马备着,只待黛玉流露出想学的意思就顺手奉上自然,教她骑马的只能是他。 完美。 千算万算,没算到斜刺里杀出来宝玉这个程咬金,赦生已然看到了计划全盘崩毁的晦暗未来,可使手段把宝玉弄出去他亦不屑为之。这世间有什么事不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有那暗地里算计人的功夫,还不如多去校场练练拳脚身法。况且眼下这个节骨眼,黛玉已是恼极了他,宝玉若是再出个什么乱子,怕是她此生都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眼的。 属下缩了缩脑袋,再不敢说了。一路无话。待一行人行至庄子,已是薄暮时候。一群丫头婆子簇拥着黛玉香氛飘飘的进了大门,除了仆妇丫鬟们欠了欠身,正主却是看也没看立在门边往来瞟的赦生一眼,就在管家娘子的带领下向内院走去。宝玉下了马,疑惑的看看黛玉已走远的背影,又看看几乎要将嘴唇抿成一条线的赦生,沉吟了会儿,忽然凑近了几步。 赦生扬眉望去,神色不虞。 宝玉只觉英华烈气逼面而来,惊得心肝一颤。时至今日,他再不会傻傻的将对方当做当年臆想中的“艳若桃李柔弱落难”的番邦美人去揣测,见赦生神色不悦,便忙立住脚,倾身向前,悄悄的张口问道“你和林妹妹吵架了,还是林妹妹和你吵架了” 赦生瞄了他一眼,那神情宛如看见刀剑开花一般的古怪,却不由自主的也压低了声音“有何区别” “如果是前者,就赶紧去负荆请罪。林妹妹通情达理,在你跪下恸哭求饶之前必是肯原谅的。”宝玉信口胡说着,见赦生面色冷淡,耳朵却不由自主的动了动,显是听得认真,不由暗暗捧腹,“如果是后者,就赶紧去赔礼道歉,林妹妹嘴硬心软,只要好声好气的求告着,必是肯消气的。” 赦生略略点头,正待举步,忽而想到了什么,横目,自眼角斜睨,将宝玉由头看到脚,又自脚看到头“你,很有心得” 杀意当头,宝玉再不知天高地厚也怕他动怒凑人,连忙闭上嘴装哑巴。谁知见他轻嗤一声,对自己是冷若冰霜,转目望向内院的方向之际,眼底的刺又化为澹澹苦恼的进退两难的模样,宝玉一个没忍住,又“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美人含愁待怨的模样总是饶有韵致的,何况宝玉素来爱美,这回哪怕赦生瞪来的目光凶狠到能从脸上挂下一层皮肉来,都没能让宝玉止住满心怜香惜玉并乐见情敌倒霉的愉悦之情“我与林妹妹打小同吃同住,她在我面前流眼泪的遭数数都数不清,当然颇有心得。” 听他如此说,赦生反而放了心,不屑的抛下一句“吾才不让她落泪。”便抬脚进了门。这回倒是宝玉立在原地,怔怔良久,被李贵催了几声方才回神。 晚饭是端到各自房中用的,庄子上的饭食比不得贾府中的精细,只是一应菜蔬牲畜皆字种自养,吃起来别有一番新鲜滋味。宝玉吃罢便去了黛玉房中,开门见山的问“白日里没见你和赦生搭一句话,那会子人多眼杂,也不好问你。你和他到底是怎么了” 黛玉正对镜而坐,让雪雁服侍她卸下簪环,闻言侧过脸去,冷笑道“二哥哥问我作甚怎不去问他” “我怕他挥拳。”宝玉情真意切的道。 何止是宝玉怕,阖府上下,如今哪个不怕赦生挥拳可纵是怕,宝玉到底还是跟了来。便是冲这份情谊,她也不该将气撒到宝玉身上。黛玉轻哼了一下,怏怏道“还不是他镇日里百事不通,一心只会气我” 宝玉不解。黛玉便命所有人退出房去,方将那日赦生所说的话尽数讲给宝玉听“你说你说我还未嫁入他家,他便敢拿这些混话来气我,将来果真入了他家的门,还不得镇日里没别的事做,尽是生气了” “我素日只当自家已是明珠秀玉满堂,及至见了赦生惊为天人,便觉天下之大,美质尽有,可容颜出众也尽于此了。谁知听你的话,赦生的亲友也是一般出色果然是我坐井观天,只恨不能立时与这些人物结识”宝玉却是一脸神往。 “二哥哥”黛玉嗔道。 宝玉连忙收起感慨,叹道“从前我与鲸卿那般亲密,也不见妹妹有半分见怪之意。常言道,爱之愈深,责之愈切,这话虽难免说得唐突,倒也是正理,妹妹且仔细想想,是也不是” 黛玉悻悻。 宝玉语声恳切“是谁说的,我与他,这辈子注定是再也分不开的了。这才多久的功夫,不好矢口否认的。何况你和他也算患难相识,生死难关都熬了过来,怎么好因为一场口角就不理人” 黛玉垂下头,似是有些意动。 宝玉又劝道“妹妹不理他,他固然不快活,林妹妹自己心里又何尝好过便是为着自个儿的身子,你也放过他这一回吧。” 黛玉却忽然抬头,面上浮起一丝烟水清婉的笑“二哥哥,你这么热心的说和,怕是存了念头,催着我与赦生和好了,他日你便可以借着亲戚的名号,去见识见识赦生的家、乡、风、光吧” 宝玉重重一咳,望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2章 俨然 据后世学者考证,南觉疏尚名为霸天游香记时,虽则出得不算频繁,然而大体上每年仍能保持至少十回目的产出,却于某年一气断更了数月。正当一干书粉饥渴得俩眼发绿之时,鸿崖书肆又放出消息,说顽石翁将于京城西碑亭携新写的数回办一场签售会。于是那一日,西碑亭外人山人海,几乎不曾被书粉踏平了去,谁知那顽石翁居然爽约不来。群情激奋下,鸿崖书肆方只好出面解释,说是那顽石翁“灵机忽动,推翻重来”。也不管书粉们如何一头雾水并抓耳挠腮着,待新回目正式发售,已然到了后半年的时候。 比之后来毫无征兆的以玄奇故事的方式而近乎腰斩的完结并更名南觉疏,这段违背更新规律的变故并不算大,除了彼时追连载的读者们,后世之人一不小心甚至会被忽略了去。只有专门浸淫其中的研究者方才明白,这段不大不小的风波,正发生于有“大淮第一才女”之称的郁离女史林黛玉与传奇行商黄舍生订婚与成亲之间的那段时候。 自然,初夏五月,草长莺飞时节,铁网山的帐篷里,被夹在黛玉与赦生两个天兵之间,苦恼于怎样做方为一名公亲的正确打开方式的宝玉,决然不会知道自己的一行一止会成为日后一派无聊人士的研究目标的。 此时此刻,宝玉无限忧愁。昨晚到庄子上时天色已然不早,晚饭便是送入各自房中用的,今早众人却是一块儿吃的早饭,间中赦生的视线无数次的从黛玉面上扫过,黛玉只是垂着眼帘做不理会。宝玉被夹在两人中间,尽管那些眉来眼去暗潮汹涌的官司与他没半点关系,也自觉尴尬得紧。这份仿佛夹着冰棱又仿佛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直维持到一行人赶到铁网山都依然阴云不散,赦生策马去检查围场,黛玉和宝玉则进了早早搭好的帐篷歇脚。宝玉在自己的帐篷里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好几圈,还是决定再去说和一回。 再这么下去,真要到哪个按捺不住气性发怒起来,剩下的两个都少不得要吃瓜落至于发怒的是黛玉还是赦生都无区别,反正不管是哪个发火,倒霉的那两个里总逃不了宝玉这一个。 宝玉脚才伸出帐篷半步,余光便瞥见旁边帐篷的帘子亦是一挑,黛玉戴着帷帽走了出来。五月的天空若是放晴便是碧透,明明媚媚的一碧千里,下方草原一色青翠直伸向天尽头。赤色日轮高悬,抛下万丈丰沛耗光,于是那帷帽的轻纱便被映成了清透而温熙的黄玉光色。骤然的明暗失衡令黛玉有些不适的遮了遮眼,细致的裙幅被自远而来的长风掠起潋滟的水纹,直如广寒仙子御风下降凡尘,宝玉直看得有些痴了。 间杂着几声犬吠的马蹄声打断了宝玉的痴态。他与黛玉齐齐向声源处望去,见赦生背着日光策马而来,一手按缰,一手还牵着另一匹马的缰绳。他座下的马高大神骏,色如深墨,奔跑起来直如一片自天际飘席卷来的乌云。另一匹马则甚是娇小秀丽,皮毛晶莹如雪,不带一丝杂色,与乌马并辔而奔的情态,便如一缕随在浓云间隙的明澈月光。 放下遮眼的手,飘渺如烟水的帷帽之后,黛玉抿住了玲珑的檀唇。 将将奔到二人帐篷前丈许处,赦生双腿一夹,二马齐齐止步,眼风扫来,似炫耀期待,又似等待央求。黛玉立在原地只是不动,宝玉见状,心底哀叹一声,上前一步,正欲打个圆场,忽听几声响亮的犬吠,两条狗闪电似的自马身后闪出,作势向两人扑了过来。宝玉登时吓得腿都软了,只是害怕那狗吓着黛玉,明明自个儿都青了脸,身子还强撑着往黛玉身前挡“林妹妹,快往我背后站,仔细被这畜生冲撞了” 料想之中的冲撞撕咬却没有出现。宝玉张开眼,见一条大黄狗正窝在他脚跟边上。似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黄狗抬起了脑袋,露出一双透着机警的圆溜溜乌澄澄的眼睛。它的下巴颇方正,身躯敦实,像一头威猛的小狮子。另一条大黑狗则蹲在黛玉裙角边吐着腥红的舌头,身后的小尾巴摇得飞快。宝玉只觉两条狗的样貌虽比不上家里女眷豢养的叭儿狗乖巧秀气,可精神抖擞,健硕驯服,比起那群软趴趴的家养宠物,自是别有一番凛冽健硕的精气神,不由赞道“果然物类不同,全看主人如何。赦生健秀如神人,家养的狗儿也是漂亮得与众不同。” 赦生在魔界时便与爱犬雷狼兽朝夕不离,感情之深,连亲生兄弟也要靠后一步螣邪郎大怒“什么”。待穿越到此方世界,闲来无聊,便择了良犬亲自训练。经他之手训出的狗各个凶猛无比,可与狼虫猛兽对阵而丝毫不惧,有一只陪伴在侧安全感十足。此番打围,赦生特意挑了两只精神又漂亮的守着黛玉,谁知甫一亮相即吓到了人不说,待冷静后,对他的审美表示赞叹的只有宝玉,黛玉只是默不作声。 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千种风情遇上了不解风情,赦生下意识的黑黑脸之余,又有些难以言说的委屈。噎了会儿,他翻身下马,指了指一侧的小白马,遥遥向黛玉伸出手“上去,教你骑马。” 旭日朗照下,他的身姿凛然若冰树琼枝,姿容凛艳。如斯少年,又是如斯殷殷的邀请,即便是铁石心肠之人也不由为之软了心肠。何况黛玉连日下来,最初的气恼早就消了,再见赦生转前转后的样子,便觉透着股难以形容的可爱,兼之宝玉就中斡旋,那剩下的最后一丝赌气小性儿也烟消云散。见他此刻主动俯就,言辞虽简明冷硬,可内里分明是央求,黛玉掩于轻纱下的两颊不由微微一红,却掩饰似的故意扭头望向他处,一副事不关己之状。 她气息的转柔,与她心音相通的赦生立时察觉到了。多日来的憋闷愁苦一扫而空,他直恨不能立时拥佳人入怀,面上却强自按捺,冷冷一瞥宝玉。几乎是同一时刻,黛玉亦悄悄地回头盼了宝玉一眼。宝玉心领神会,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满腔幽怨难以言说,只得干咳了一声,用了跺了下脚,装模作样的抱怨了句“好毒的日头”,便返身钻回了自己的帐篷。 他撤得如此识相,反倒令黛玉有些难为情,谁知余光一扫,丫头婆子们俱早已乖觉的作鸟兽散,站在边上远远的瞅着他俩笑,一时更觉两颊发烫。忽听一声漫长嘹亮的鹰唳,一只海东青忽闪着翅膀自高天疾速俯冲而下,两只利爪尖锐,直直朝赦生的肩上扎去。 “仔细肩上”黛玉不由失声叫道。话甫出口,她即看清赦生肩头以特制的皮具缝出了护肩,正适合搭鹰之用,登时哑了嗓子。 “不生气了”赦生眼睛一亮。 黛玉抿了抿唇,慢慢的向前走了数步,越过赦生,与小白马温驯澄澈的眼睛对视,探手想要去摸它的耳朵,又胆怯的收了收,回头嗔道“还只管站在那里愣着做什么不是说要教我骑马么” 赦生知机,立刻快步上前将黛玉扶上了马背。 海东青自他的肩头跳起,扑棱着落在了帐篷的穹顶上,抬起翅膀捂住了眼睛。 赦生高坐于马背之上,另腾出一只手牵着黛玉之马的缰绳,两人并辔而行。头顶低垂的白云缓缓的周流,云下人亦缓缓的优游,越过几弯清溪,惊过几只野兔。草原一望无垠,穹庐高远无尽,风吹草低翠浪千重。世间万事万物皆是静谧,除却长空中飞旋的鹰唳,周遭鼓荡的风,便只剩下了咫尺之侧伊人幽微的呼吸之声。 天地之间,似只余彼此二人。 侧眸相望之际,赦生望向黛玉的目光倏然幽暗。 仿佛被凶兽赤光闪烁的双瞳牢牢窥伺的压迫感令黛玉不自在的侧过了脸,下一刻整个人却自马背上飞落。翠色如玉的长草自身周向上蔓延,很快即环充了视野,下颌被温柔而霸道的扳转,眼前一暗,嘴唇上便多了温热而略显干燥的触感。纤浓的长睫如蝶翼般扑闪了几许,终是缓缓的闭合,掩住了素水清露似的眼瞳深处娇羞而明丽的霞彩。 宛如源自亘古的孤绝冷僻,独角银狼怀着满腔的清漠孤静在荒原上游荡,骤然于仙境之畔望见了一株绛红扶疏的清净仙葩。惊艳,想要拆吃入腹又舍不得,只好一寸寸的嗅闻,一寸寸的舔舐。直到彼此的气息交融于纵横的骨脉、滂流的血液、跃动的心脏之中,它终于饕足的盘卧在了仙葩之旁,悠悠的打起了呼噜。 圆满。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帐篷之中,宝玉哼吟着牡丹亭婉媚缠绵的曲调,铺开了纸张,抬笔饱蘸了深浓的墨色,笔走游龙,文思泉涌,埋头苦写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3章 温柔乡 如果说鸿元3099年评选的世界百大格斗家中,水华阳以其格里右善旗一役中单枪歼敌四百铁甲骁骑的铁血战绩稳稳地进入了第十名的话,那么排名第十一的黄舍生的含金量便似乎虚浮了许多。毕竟作为大淮皇朝史上的江湖传奇,历来在他身上便存在着很大争议。 由担任南觉疏主角而积累的人气,黄舍生的支持者从来都不少。他们认为“史上水华阳曾亲口对臣下承认,平生惟惧二人,其一是她的养母贤德贵妃,另一个便是时为她的表姨丈的皇商黄舍生。以水华阳之悍勇,尚畏惧黄舍生,后者实力至少也应在水华阳之上吧是不是这个理儿” 可反对者则是言之凿凿。他们纷纷说“口说无凭如果单纯的言辞就能够作为证据的话,那么同样出现在水华阳口中的贤德贵妃贾元春也应于百大格斗家中占据一席之地才对。而事实是,贤德贵妃贾元春虽曾于悼晦王之变中展露身手,然所对者无非是侍卫、太监之流,远不能与弓强马壮的鞑靼悍骑相匹,况且此后即淹没史册默默无闻,仅有的战绩自不足为凭,故而并未被列入格斗家名录。相形之下,黄舍生早年以单戟之力平大淮四境悍匪无数,成为公认的绿林魁首赤眉宗祖,其悍勇乃是时人公认,确实比贤德贵妃更符合格斗家的标准。可惜啊,他身居草野远离庙堂,其战绩根本不见于正史,加之因南觉疏的流行天下,其人事迹虽名震寰宇,可传说意味过重而虚实难分真假难辨,自是不比水华阳那彪炳史书的惊世一战来得更具说服力。况且黄舍生成名过快而过促,不过短短数载,之后便以迎娶大淮第一才女林黛玉为分界线,此后的时光里沉溺温柔乡而无法自拔,乃至于藏剑匣中豹隐江湖,及至早早辞世,期间再未有过任何的格斗记录。如此水分极大的战绩,能列在第十一已是运气,又怎么可能把他评入前十” 支持者怏怏无言。沉迷娇妻的温柔美色而至于葬送一身英雄胆气,这可是令霸天粉们扼腕不已的共识果然温柔乡便是英雄冢,古人诚不我欺 事实上,这一年,在几经周折终于迎娶了黛玉入门后,赦生的生活立时由纵横捭阖的闯荡转入了闲云野鹤的静和之中。商号的生意规模又扩大了,到手的银钱更丰厚了,市井间关于黄霸天的传闻越发离奇了,慕名上门求见的贵胄子弟的面相益发可厌了一切的身外事都无法触动他心绪的丝毫。除了例行公事的主持生意、应候外,他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陪伴妻子上。看她喂鱼、莳花,听她弹琴、吟诗,陪她临帖、读书,寻日影清和的日子带她同骑,出门游玩散心。他甚至命人在姑苏林家附近买了块地,请了名匠修园子,只待一落成,便要带黛玉南下回乡居住。 很长一段时间里,黛玉窗下写诗,赦生树下舞戟,成为了他们这段时光里的生活常态。亦在许多许多年后,成为了亲友侍人们关于郁离女史与黄舍生这对传奇眷侣的清泷而温柔的共同回忆。 后事不提,且说这天正是探春的出阁吉日,黛玉便携赦生同往道贺。一至探春的婿家,黛玉径直进了后宅,与送嫁而来的贾府女眷们说话,把赦生剩在了男宾的人堆里。对不相干的人,赦生惯是冷淡,独坐席间,任左右搭话而自岿然不动也不觉有何不自在之处,倒是旁人看了替他尴尬得慌,片刻后,柳湘莲已把他拉来同座“大喜的日子惯例就是图一热闹,黄兄觉得不自在,得空咱们溜出到外头去喘口气。” 赦生见是他,因知柳湘莲与宝玉交好,能出现于后者庶妹的婚宴上亦不奇怪,当下略一点头,便再不说话。两个冷面郎坐在一处,容貌皆极美,意态皆极冷,两两相加起来便是益发的冷飘十里,冻得再好事的人也不敢上前套近乎。一时听到外面鼓乐震天,人人面上便不由挂起了笑容,一派欣喜闹腾里,柳湘莲眉间一皴,倒似是薄有忧色。 “你有心事”赦生道,话为提问,语意却是笃定。 “眼见他人红妆红烛声彩满堂,难免触景伤情。”柳湘莲淡淡道,“先前小弟一时不查,被荣国府的人撺掇着订了一门亲事,近日闻得些许风声,女家的行事颇有不端,改日怕是得上门退亲。” 柳湘莲是赦生在此方世界少有的正眼相看的人物,自不比旁人可以漠然视之,当下道“退亲之日提前告知,吾与你同去。”柳湘莲知他关怀之意,亦不出言道谢,只笑了一笑“嫂夫人若肯放行,我自无意见。” 闹过洞房之后,待黛玉与赦生打道回府已是深夜。黛玉对镜坐下,赦生站在她身后,一样一样的替她卸下簪环魔的独占欲使然,二人婚后,黛玉的一应近身伺候事务俱由赦生顶替,紫鹃等丫鬟除了洒扫、打理物品之外几乎无事可做见黛玉映照在镜中的面影隐有疲色,便搭上了她的双肩“很累” 黛玉眨了眨眼,垂目“还好。那师演古得了荣国府的东风方选了官,三妹妹嫁的委屈,大伙儿都去师家说笑,也是存了给她作兴立威的意思。不过有凤丫头在,威风劲儿一个足顶上十个,师家老夫人给她拿捏了几句,也不敢很跟三妹妹摆那婆母的款儿了。”想了想,眉间又浮出淡淡的无奈,“也亏的是凤丫头,若换做别人,怀了不到两月的身子,又是先头出过事儿的,怕是要倍加保养、连床也不敢下才是。也就她四处的操心,四处的奔忙。家里家外烦心事没个停,她八面调度,居然也粉饰出来了十方春风。只是这般劳碌奔波,当真好没意思。” 见赦生不解,她解释道“今儿遇上平儿,顺口问了几句,谁知竟问出一桩新闻琏二哥前些日子竟偷偷娶了宁国府珍大嫂子的妹子做二房”说至此,她神色颇为愤愤,“凤丫头先头的孩子才没了多久这便火急火燎的迎新人,急色到这等地步,也太让人寒心况且顶着国孝家孝,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了,这么大的把柄,有朝一日甚或是被捅了出去,阖府上下都抬不起头翻不得身,也不知道他想什么呢” 对精明强干的凤姐,赦生倒是远比对相形之下更为熟悉的贾琏印象更佳“她会坐以待毙” “她倒是会呢平儿说,那阵子凤丫头吃斋静养,许是瞧着她这个样儿新鲜,琏二哥便一连小半月在家陪着,便给她们察觉他贴身戴的九龙珮不见了。当时本也没多想,只换来琏二哥的贴身小厮兴儿来问,谁知兴儿心虚,一见她俩来问,就什么都招了。凤丫头那性子,烈起来比刀子还利,当时便气得发抖,悄悄地把珍大嫂子叫来好一顿排揎。珍大嫂子也知妹妹这样并非长久之计,只是人微言轻没得办法。两人悄悄议定了主意,便借兴儿之口给尤家的二姐递话,说凤丫头听说琏二哥在外和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气得险些小月,外祖母震怒,要把那女人找出来打死。那尤二姐是个没主意的,听到后慌得不行,要找琏二哥去问,琏二哥给凤丫头绊住了,再找珍大嫂子问,珍大嫂子含糊的认了。凤丫头又指人寻了个放出风求配的富商,在他耳边鼓吹尤二姐容貌过人,那富商便上门提亲。尤家老娘生怕惹事,没口的答应,竟这般就把女儿二嫁给了富商。在京城合了卺,隔天就带着娘子并岳母回沧州原籍去了。待琏二哥回过味来,人去屋空,就剩下了叫三姐的小妹同着丫鬟仆人留下看屋子,还是已同人订了亲,不好远走高飞才留下的。他心里知道必是被凤丫头算计了,可这阵子正与凤丫头好到兴头上,凤丫头眼见着又有了身子,受不得气,只得咽下这个哑巴亏去。” 黛玉说着,摇头一叹“运筹帷幄,占尽先机,谁也不能不说她是个厉害人儿可我总觉着她太委屈了偏她总是好胜,明明受了天大的委屈,机关算尽方才弥缝出来表面风光,面上总还是得意,倒像是乐在其中似的。” “情移心变,莫如一拍两散。”赦生明白她的意思,“今日席间与柳湘莲亦谈到姻缘之事。”说着将柳湘莲有意退亲之事道出。不管原因为何,时人重然诺,亲口答允的婚约又要主动毁弃,总是柳湘莲的不对。好歹昔年也借着柳湘莲那张招蜂引蝶的脸做盾牌,替自己挡过不少美色应酬,赦生自问也该帮他渡过这一难关“我欲陪他同往。” 黛玉拿着梳子慢慢整理着垂落身前的乌发,闻言随口道“你们男人家啊,眠花宿柳、左拥右抱便是风流,而我们女儿家,但凡稍不留心,便要落下个行为不端的考语。我倒也好奇,那女子的行为是怎样的一个不端法儿”说着回眸,眼波流转如浸了月色的清波,掩口而笑,“比得上你这位放在心坎儿上的宝贝、混迹优伶专爱串戏、出门跑个商还能与自个儿的东家传出分桃断袖的名声的冷面郎君柳二爷骇人么” 赦生 “我真的非故意。”赦生干巴巴的解释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4章 乱麻 真情为何物这等上下嘴皮子一碰便能扯出一大堆似是而非的道理实则仔细一想全是废话的问题,赦生由来不会思考。 若郎才女貌志趣相投便是真情,那二殿那对臭名昭著的狗男女风流子与玉蟾宫绝对是天作之合。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便是真情,那堂兄黥龙的生母碧女才不会落得个落寞半生而亡。若痴心相投求仁得仁便是真情,那养父鬼王玄影又岂会郁郁寡欢含恨而终若两心相许情热如火便是真情,那朱武与九祸当年又为何会闹出个劳燕分飞琵琶别抱、父不识子子不识父的伦常惨剧出来 人之在世,秉性、脾胃皆是万殊万状,哪里来的什么固定的标准,框死了何谓真情、何谓假意众生芸芸间,能觅得一点心动、一点痴迷,种出那情花萌发之根苗,已是大大的不易。非要将几成真、几成假、几成是、几成非都一一的剖明白,那便不是世间最为糊涂的儿女情长,而是旌表牌坊了。 是以,当尤三姐那张艳逸流媚的娇脸自屏风后转出时,赦生敏锐的捕捉到了柳湘莲瞳底闪烁而过的惊艳,心底骤然意识到一个事实这桩怎么看都透着牵强的婚约,或许也不是没有那一丝是合理之处。 由上门求见待到见到女家本人,二人颇耗了点儿功夫。与想象中不检点之家的门庭热闹相比,尤家的门户冷落得厉害。两人的长随叫了半晌门,才听见门内传来一声“谁呀”听声口,倒像是一中年妇人的嗓音。 柳湘莲的小厮杏奴回头瞅了柳湘莲一眼,扬声道“劳娘子通报一声,柳二爷、黄三爷求见。” “哪个柳二爷”妇人很鲜明的吃了一惊。 “自是小棋盘街的柳二爷,娘子去回主人家,一准儿知道的。”杏奴忙道。 妇人又问道“黄三爷又是哪位爷” “长乐郡君家的姑爷,我们柳二爷换帖的兄弟。”杏奴道。 内里不做声了,赦生听见一阵脚步穿廊过屋而去,显是去内室回禀,隔了会儿又出来,隔门道“我们姑娘说了,现下家里一家子都是女人,实在不便。二位爷要是有事,去告诉荣国府琏二爷,让他转告宁国府珍大奶奶,便等于是她晓得了。” 柳湘莲未想到这位小尤氏门户谨慎至此,倒是略有意外。但这门婚事原是被贾琏用那春秋笔法蒙混而来,宁国府尤氏夫人又是此女名分上的姐姐,自是有所偏袒的。他此时一心只为退亲而来,事缓则易生变,才不欲与贾琏、尤氏夫人哆嗦,当下亲自上前,寒声道“在下现有一千钧重大之事,想与你家姑娘商议,烦你再通报一声,只问她见是不见”心下则道,若是这小尤氏还要打马虎眼,便去见着那两人又如何此事明里是他柳湘莲理亏,暗里却是他贾家缺德,宁可拼着得罪了两府,他也绝不吃这哑巴亏去 冷面郎君柳二爷一发威,当真是彻骨的寒劲儿。那妇人隔着门亦被冻了个够呛,半晌无话,显然是入内通报去了,隔了会儿方回来,想是意识到了来者不善,声音有些发紧“两位爷里面请。” 柳湘莲抬脚便进,赦生跟在后面,见院落屋舍一色人气疏落的冷清,倒是收拾得极干净。引路的妇人衣着清洁,只是身上颇有烟火气味,不似专门照应门户的仆妇,倒更似个镇日与灶火为伍的厨娘。到了堂屋,一侧设了架半新不旧的屏风,后面坐着一女子,想来便是那尤三姐。奉茶的却是一年纪颇幼的丫鬟,见赦生与柳湘莲如此人物,又是如此气势,直惊得瞠目结舌,端起的茶碗抖抖索索个不停,甚至还泼了一点到柳湘莲的袖口“请请请柳二爷用、用,呃茶。” 柳湘莲见状,心下甚是不耐,可见那小丫鬟脸憋得通红,俨然是急得要哭的样子,又不好说什么,只好主动接过了茶。眼见那小丫鬟转身给赦生奉茶,这回手抖得更厉害,正自暗暗鄙夷,便听屏风后的尤三姐脆生生的笑了一声,声若冰凌“横竖已是这么个德行,还是少给人看笑话了去,你下去”说着也不理那小丫鬟,只向柳湘莲硬梆梆的说话,“且让妾猜上一猜,柳二爷这桩极要紧的大事可是要退亲” 柳湘莲本来打叠好一番“客中消息闭塞,不知姑母已定下婚事,一时不查误许亲事,还是分拆开来为妙”的借口,好用来敷衍,不意尤三姐主动挑明,还是如此单刀直入的点出他心病,气势竟不由微微为之一衰。对方既如此爽快,想来不仅已猜出了他此来是为着退亲,更猜出了他退亲之由。当下他也不拿虚话做幌子,干干脆脆的一点头“不错。前番做定的鸳鸯剑原是家祖传后人之物,还望赐” 一个“回”字还未来得及出口,便被尤三姐打断“还便还哪个还要贪你的定礼”柳湘莲一怔间,便见青影一晃,自屏风后闪出个丽人。饶是他自问阅美多矣,可也从未见过如此俊美艳丽的绝色美女,心下登时浮出几许惊艳之感。 那丽人只手拿剑,步步逼近。她的色极艳,瞳极黑,近看益发丰艳不似凡人,觑面之际将剑往柳湘莲怀里一扔。柳湘莲下意识的一接,触手之后忽觉分量不对,仔细一看,只见鞘内鸳鸯双剑只余雄锋,再抬头一看,才发觉那丽人竟是将那股雌锋隐在肘后,此时正满面泪光的盼了自己一眼,剑锋一抬,已朝颈间抹去了。 这一幕当真是凄艳已极,柳湘莲眼睁睁的看着那剑锋朝她的玉颈划去,头脑全然空白,心下只隐隐约约的意识到一事余生无涯,自己还能有缘再遇到一位如此美貌、如此刚烈的女子吗 然而那剑锋将将触及肌肤之际生生凝住,竟再也无法前进半分。柳湘莲慢缓了寸断的肝肠,才意识到赦生探出了二指,轻轻松松的夹住了那雌剑之锋。自尽被阻,尤三姐下意识的用力争夺,却哪里抵得过赦生的力气反而自己立足不稳,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大哭起来。那妇人和小丫鬟听着声响不对连忙赶进来,见自家姑娘倒在地上痛哭,柳湘莲手握鸳鸯剑,赦生却拿手指夹着另一把明晃晃的剑,这情形委实诡异可怕,不由齐齐呆了呆。妇人到底年长沉稳些,大着胆子从赦生后面绕过去,要去扶尤三姐,却被尤三姐用力打开手。 赦生看了看尤三姐,满面泪痕梨花带雨;再看了看柳湘莲,满眼心疼冰消雪融。他福至心灵的抬脚走出,顺手将妇人与小丫鬟也扯了出去“让他们谈。”他容颜高华而威仪独具,哪怕是淡淡的一句吩咐,二女也无胆违背,只得任由那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尤三姐哭声断断续续,柳湘莲叹音低沉,也不知道两人聊了些什么,赦生不便去听。过了许久,柳湘莲方出来,神色十分怔忪,欲言又止了半晌,方才吐出一口闷气“黄兄,小弟好生苦恼” 他本以为贾家是为掩盖自家丑事,胡乱将自家玩剩下的女人找人发嫁,自己不过是倒霉的顶缸之人,谁知内中却是大有深情。原来尤三姐于他不过是今日初见,他于尤三姐却是五年前便一见倾心之人。他嗜好串戏,各家各户不知演了多少台去,何时理会过台下有多少芳心因他而萌动又怎知内中便恰恰有一个五年来犹自对他念念不忘的尤三姐 只是彼时家境尚殷实,养在闺中不知愁苦,便可自自在在的做一个神女有心的甜蜜而隐秘的梦;之后家道败落,依傍豪门而生,声色荣华相迷、权势货利相乱,免不得掉进那泥坑里滚上一遭,待省悟前耻,却又恶于再轻付此身,不肯随意嫁人,若不能重续前梦,宁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若是柳湘莲不允婚,她自槁木死灰的过活,可柳湘莲偏又允了婚事,尤三姐这一番狂喜自不必说。 姐姐被逼远嫁,母亲随嫁,她顾念着婚盟不肯离开,只带了一个小丫头和一个厨娘在这里捱着,自问来日美满,倒不觉得如今清苦。谁知柳湘莲偏又允而后悔,大起大落之下,这一番绝望更不必说。尤三姐这一回是真的生了死志,不想死也死不成,一番恸哭哭诉之后,到底还是捡起赦生扔在地上的雌剑给了柳湘莲。见他垂目将雌剑收回剑鞘后便即慢慢的转身走出,她只觉得此身渺渺若浮舟,心灰意冷。 柳湘莲亦是心如乱麻。他起先听了尤三姐的传闻,心下便将她打入一无是处的荡娃之流。及至见她果真美貌,又有着宁愿一死以抗退婚的刚烈性情,便觉得那些不堪的传闻尽是误会,她实是一位清白无瑕的好女子,又后悔自己薄情太甚,险些错失贤德美妻。可果真听了尤三姐的哭诉,方知她美貌是真,刚烈也是真,对他一眼生情也是真,从前爱慕荣华轻浮无行失了贞洁却还是真,即便是适才的自尽,也是为的是她自己的无望,而非是有意向他明志这心里便如同被打翻了五味瓶,酸的甜的苦的辣的泼在了一处,一时不知是喜是悲是笑是怒。 尤三姐之美貌、之性情、之情烈,委实令他倾心不已。可她旧日的无行,又委实令他闹心不已。若是赦生出手不及时,令尤三姐自尽当场,柳湘莲自是痛断肝肠。可她毕竟没死成,若要他乖乖咽下这口气,他却又委实煎熬难过。然而如今人也救了、话也说开了、剑也索回了、亲事也算是退成了,他这时要抽身而退,谁也说不得他有何过错,可果真要他丢开手去,他却又委实舍不得。 该如何是好没有人可以告诉柳湘莲答案。 赦生赦生是急着回府的。退亲任务已然完成,余下的事他便再不关心。他每日三餐皆要和黛玉同吃,眼见此时日上中天,将将是用午饭的时候,他才不要黛玉等他半分时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