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碧桃花下自吹笙》 第1章 楔子 缑山上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生生不息。 姬子乔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公元前567年的一场白虹贯日,为这个在风雨中飘摇的王朝带来了一丝希望。 巫祝戴着兽牙串成的项链围着火堆拍掌而歌,用古老的密术为王后怀里的婴儿作礼。 这个婴孩便是东周灵王的长太子——姬晋,字子乔。 睡在母亲怀里的婴儿格外安静,呼吸声均匀又清澈,睁着大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带着浓烈的好奇。 这样一位天之骄子,却在十七年后骤然陨落,魂魄尽散。 他的死留给后世无尽的猜想,同样被津津乐道的还有他短暂一生中常伴其左右的神鸟青鸾。 王太子死后,那只青鸾也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 姜若在七年间去过很多地方,目的只有一个——寻到姬晋的一丝精魂。 上穷碧落下黄泉,山川大河尽踏遍,结果都是失望而归。 万籁俱寂的夜里寒露成霜,燃起一盏油灯,昏黄的火豆将她的影子映照到墙壁之上,隐隐跳动着,光与影的角逐之战,却是寂寞最终取胜。 她知道,在茫茫的雪山之巅或人间街头的酒馆里,飘着一缕孤魂,那缕魂魄,等着她去找寻。 寒食节那天她坐在酒肆里,从一个云游道士口中得知:地狱有河名忘川,源于奈何桥头,流进地狱深处。 在这条河里漂有还不肯离开人世的鬼魂,她要找的魂有可能在这里。 但河水里毒虫巨蛇遍布,和没有资格入六道轮回的煞鬼互相撕咬,所以忘川之水常年鲜红如血。 道士的话让她那颗垂死之心颤了颤,欣喜之后又带着一丝疼痛。 生前丰神俊朗,宛如谪仙的一个人,身逝之后,魂魄留在这种污秽恐怖之地,任凭谁听了都会心疼的吧。 趁着中元节鬼门大开之际,她躲过守门的小鬼,悄悄混进地府,血红色的河自她面前缓缓而过。 阴风在河的上空略过,像水里的索命厉鬼聚在一起发出的嚎叫,吹到她脸上的时候,姜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不过没什么关系,她要找的魂在这里,其他的……都不重要。 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她不加犹豫地跳进了刺骨的河水里。 刹那间血水灌进嘴巴,又腥又臭,死亡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向她压来,恶鬼先是被她跳进河里溅起的血水花吓了一跳,惊恐的四下乱窜,而后又忽然凶恶地扑向姜若。 探着他们扭曲的指甲的手伸向来者,发出尖锐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蛇一样妖媚地盘在姜若身上,恶鬼们找寻着一方能让自己攀附的地方,蹭蹭堆叠在一起,而找到地方的鬼则亮出锋利的尖牙,刺进她的身体里。 片刻,她身上就被这河中的恶鬼撕咬出了不计其数的血窟窿,从姜若身上流出来的血被流动的河水冲刷下来,与鬼虫蛇的血,一齐流进地狱的深处。 她将嘴里一块裹着虫子的腐肉扯出,那块烂肉卡进了她的气管,不扯出来自己会窒息。 指甲已经全部掉了,血淋淋的手还在继续翻找着 “不是他,不是,也不是……” 一具具冰凉魂魄从血水里拖出来,有白发苍苍的老翁,七八岁的孩童脸上还未褪去稚嫩,也有和姬晋年纪相仿的男子。 但,都不是他。 抬起胳膊,看着自己手上的肉一片片地往下掉,露出里面森森的白骨。 凤凰一族骨骼纤细修长,加上与生俱来的音律天赋,她这双手抚的琴音也曾得过他的赞赏——“可诉心头之事”。 今日便废在了这阴曹地府之中。 也罢,废了就废了吧。 “哈哈……哈……哈”,她忽然放声大笑着,仿佛羽族的小女孩被腾起的火焰灼伤了翅膀。 万鬼在撕扯着,她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眼泪。 人间阳寿已尽的鬼魂还不习惯自己的新身份,被黑白无常押着颤颤巍巍地走上奈何桥,听到这笑声心里直发毛,对地府的恐怖评判指数瞬间直飙到五颗星。 从桥上向下看,一名女子站在湍流的血水里,任凭谁都能感受到那股笼罩在她身上巨大的悲伤。 奈何桥本就是这六界最悲伤的地方,没有饮下孟婆汤,前世的记忆还在,但想念的人却再也见不着了。 鬼差见过不少才从上边下来哭哭啼啼不肯投胎的鬼,却没见过这种笑着比哭还悲惨的女鬼,不对,看着不太像。 半晌才反应过来,“来人呐,有人擅闯地府重地了,快来人!”鬼差大叫着。 六界律法中明文规定,为了维持六界宁静,没有各界统治者的旨意,不可以私自进入各自的势力范围。 姜若居然公然违抗律令,挑衅律法的威严,当阎王真君将她押到玉帝眼前的时候,玉帝在用膳,遂将手中的玉箸扔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虽是个小仙,但名字也在仙籍里,明知自己身份还胆敢擅闯地府”玉帝呵斥道。 六界虽各自统治,互不干涉,但也存在者一条鄙视链,高高在上的天庭神官自然是看不起晦气肮脏的地府,姜若的行为让玉帝很是难堪。 为了以正视听,给其他神仙一个警告,玉帝降了三道神霆给她。 渡劫的妖物化为地仙,能抗过一道神霆的都寥寥无几,三道击下去,神仙都可能魂飞魄散。 玉帝这是想要她的命。 雷电炸开的银色将云层切割得七零八落,天空上传来轰隆隆的声音,熊熊燃烧的昧火自皮肉钻进骨骼。 为数不多的神力向外淌,火苗遇到后贪婪地舔舐着,然后跳跃着腾起,身体麻木的感觉不到疼痛了,只清晰地听见自己周身骨头碎裂的声音。 待昧火散去,姜若摸了下自己的耳骨,缺了一块,是被神霆击碎了。 她挣扎着站了起来,这个三岁孩童都能很轻松做到的事情,她如今要费上好大劲,呼吸的有些急促,喉咙里像一只破风箱的拉动。 “这是……要死了吗?” 原以为神的生命至长生而不灭,时间对于曾经的她而言,是一直牢牢握在手里的东西,谁都拿不走它。 现下,她才知道了,神的生命也终有穷尽。 就像……神也有堵上性命也办不到的事情。 如果就这样死去了也没什么关系吧,死了就不会……寂寞了。 根本没有人会在乎一个低等神仙的死活,自己惹怒了玉帝,羽族也不会让她回去。 等她咽气之后,仙籍会自动除去姜若这个名字,再过不了多久,会有一个新的名字添进去,掩盖掉原来的一切,神不能轮回转世,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魂归大地。 她的族人会为她举行一场葬礼,送葬的队伍中,只有阿爹阿娘会下流眼泪,其他人只是走个过场。因为触犯了天律,戴罪之身,死后不可以葬在黛青色森林里。 那是她出生的地方啊。 只是有些不甘心……。 不甘心崖洞里新酿的桃花酒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不甘心没看一眼北方的雪山; 不甘心……那个人。 明眸皓齿的少年死了,世间的一切便寂寞的如残雪。 还清楚地记着他白皙的脸上血色慢慢褪去,变得近乎透明;气息自鼻尖呼出,却不见再进去;温度从他的身体里往外散掉。 跟着体温一起去的,还有她的心。 她的心,在一个自己寻觅不到的地方,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自那一天之后,这世间少了一个少年和一个女子,多了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现在这具.肉.体.也要形灭了呢。 她想回到缑山去 。 这是姬晋最喜欢的桃源。 也是他们遇见彼此的地方。 拖着残败的身体,走了整整五天五夜,步履蹒跚,时不时地还得坐下休息,等肺部的疼痛感减少一些便继续行进,就这样,在第六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她终于走到了她的缑山。 缑山 风景依旧,故人难觅。 姜若坐靠着巨大的桃花树,树冠将阳光分成稀碎的光,自头顶落下,一阵清风吹过,乱红飞舞,簌簌落在她的衣服和脸颊上,娇嫩的花瓣触感细腻温柔,甜丝丝的花香,只让她觉得无比的安心。 她半眯着眼,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残存不多的生命自这具身体往外,慢慢流逝,几百年来饮下的日月光华,在最后的关头绚烂璀璨,像燃烧的烟花,燃烧过后只能化作漆黑的碎屑。 她知道自己要熄灭了,气息微弱,仿佛一支声音清越得就要断绝的歌。 —————————————————— 恍惚间,她看到一袭白衣的少年,执一管长笙负手而立,衣袂蹁跹,孤寂清明的眸子幽如铜镜。 在看到她的一瞬嘴角上扬:“阿若……” 眼前的人缥缈的,像随时能被风吹走的尘埃。 不知道是她自己的臆想还是真实的影像。 弥留之际再看上一眼……一眼便足矣。 紧接着,无尽的黑暗拖着魂魄一齐往下坠落。 越来越黑之际,隐约之中,她听到了一个声音,自无边混沌响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他山之石 嶷岭苍翠的峰崖上伫立着两块人形顽石,没有人知道它们存在了多久。 顺着山头远远望去,一高一矮的两座石像是一对恩爱的眷侣。 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被看的多了,谣言也就出来了,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传言,说它们是一对恋人,生前不能在一起,死后的灵魂飘荡在人界,恰巧飘到了这里,吸收这山里的灵气才化为石头,弄的两妖很是尴尬。 山脚下的穷酸秀才道听途说后,深受感动,便以强加在它们身上的故事为蓝本,写出了一首首尴诗。 内容差不多一个门路:仕途受挫之际,心爱的姑娘又转身投向别人的怀抱,空冷的夜里看着别人花前月下,而自己只能蹲在地上和影子聊天,这种落差让他心里忒不是滋味。 望有朝一日姑娘能回心转意,再与他长相厮守,像山头上的人形石像,最后几句表达的意思是,他对女子的爱意,一定比这两块石头还存世的久。 用完了最后再踩上几脚,这些读书人真是不厚道,两妖也非常郁闷。 —————————————————— 风和日丽的午后,空气软乎乎的想让妖都能打哈欠,一团祥云自西南边的天际冒出,向嶷岭飘过来,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终于飘到了两座石头顶上,这时不知从哪里刮来了一阵大风,将什么东西从云上吹了下来,吧唧一声掉到地上。 巨大的响动声惊醒了半梦半醒的两妖,它们一齐低头,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嘴里嘀咕道:“看见老人摔倒都不扶的吗?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说着他揉了揉先着地的屁股。 “喂,老头,我们认识吗?”低一点的石头问道,是个女人的声音。 “什么老头,本座是天上的司命神君,怎么可能认识你们这些小妖怪。”他大声争辩道。 “本座只是执行公事路过此地,见这嶷岭灵气丰沛索性(翘班)下来看看。” 司命神君说完气定神闲地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若忽略了登场时的尴尬一幕,此刻这老头看起来也算仙风道骨。 “老妖怪,今天遇到神仙了”,女妖声音激动。 活了几百岁,山间的猛兽飞禽,灵花仙草见过许多,神仙却还是第一次见,只听说他们住在天上四季长明的神殿里,受万千信徒朝拜,永世不绝。 今天第一次见到活的了。 “不知司命神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高一些的石像还是识些礼数的,毕竟比旁边那个多吸收了数百年的日月精气。 凡间的长辈教训小辈——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你二妖在此修炼数百年,嶷岭选择你们自有道理,渡劫成神后,你们有什么打算吗?”老头捋着自己嘴角的胡须问道。 两妖齐齐摇头。 “想不想来天庭做事情啊?” 二妖又一起摇头。 司命神君神情略显尴尬,身为天庭南斗六星君之首的神君,在上天庭上到玉皇大帝,下至扫地仙仆,哪一个见了他不得尊称一句司命神君。今日在两个还未成地仙的小妖这里吃了个瘪,他神情略显尴尬。 强挤出一抹笑容说道:“位列仙班那可是平常小妖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老头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水晶雕成的圆球,指尖轻点,晶体里出现了一幅幻境:万道金光映着七十二重碧琉璃的殿顶,头顶星辰灿烂,明霞万丈,高台之上坐着青铜鎏金铜炉,五彩兽夔双耳彩陶瓶有一人之高,里面盛满了琼浆,万千美人身着羽衣迎风起舞,假山小桥折入云端,绛珠瑞草万载繁盛,身披银色鳞甲的武士手执刀仗剑,如万古不移的焦石。 “没见过吧?想不想上去看看呀?” 他一步一步地引诱着,从语气到神态,半点都看不出这是位天庭神官的所作所为,更像是人间拐卖小孩的人牙子。 “这就是天庭的样子吗?”女人的声音里满是惊奇。 “没见过吧?”见面前的小妖被天宫盛景所折服,司命神君觉得刚才丢掉的面子已经找回来了七八成,语气有些得意洋洋。 “那想不想上去呢?”这是他问的第三遍,也是最有底气的一次。 见女妖眼里快要溢出来的向往,他继续说道:“如果飞升天界了,一定要说是老朽我提拔你们上来的啊,到时候这笔功德入到了我这里,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为了几万笔功德,这老头已经将才认识不到一刻钟的两妖归为了“自己人”。 “届时,我罩着你俩,跟着我司命神君混,保准你不后悔。”老头子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这份饮刀快马的豪气神色让他那张爬了皱纹的脸看起来年轻了不少。 女妖听他罗里吧嗦的讲了这么久,大致听出了面前这位白发苍苍老神仙的意思——认他做老大才能有糖吃。 她承认第一眼看见天宫的时候,视觉冲击感太强了,那楼阁看起来都舒服更别说住进去了,还有漂亮得像玉人的各路神仙,长得那叫一赏心悦目,和他们离的近了,近朱者赤,说不定哪天自己也就能破石成玉。 可当听到老头说飞升之后要在他的手下被人力资源,受人管束,她的心里有些犯了难。 之前听说,凡间的一些男人,娶了一个老婆,而后又在外边养了野女人,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初闻这事只觉得那男的挨千刀。可今日这种事情也落到了她的头上,一边是锦衣玉食的神仙生活口吐幽兰,伸出小指头挠着她的心口,另一边宝贵的自由对她投下一方撒了香粉的丝帕,妩媚地说着大爷来这边啊。 两个她都想选啊,但两女子势如水火,对着她齐声道: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这可真是个艰难的抉择,比生存还是死亡都难选的那种,她将眼睛瞟向一边的妖怪。 “缘分到了就顺其自然吧,若真的与天界有缘,司命神君自是我们的恩人”。男人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不卑不亢。 还是老妖怪最懂我的心思,女妖窃喜道。 “好好好!那老朽等你们的消息。”老头笑的一脸灿烂,觉得不仅捡回了面子,几万功德也哗啦啦地流进了自己的腰包,他甚是满意。 他此次的公务是,将新一批投胎魂魄的资料送去七万里之外的南星宫,路途遥远,一去一回得费上大半天的时间。 若再耽搁下去,晚上嫦娥仙子在广寒宫宴请众仙的宴会自己可就迟到了,宴会迟到了还不是最要紧,但要是错过了广寒宫独有的玉桂琼浆那罪过可就大喽。 司命神君转身挪步到云端,又回过头道:“看你二妖应该还没有名字,老朽今日便赐名给你们,郎君唤栾川,娘子就叫景莺”。 说罢便一脸满意,挥了挥衣袖,乘着祥云飘走了。 —————————————————— “喂喂喂!,谁是他娘子,神仙就乱点鸳鸯谱了,没天理!” 老头现在满脑子都是醇香美酒,加之年纪大了愣是没有听见,一会功夫便和脚下的云一块消失在天边。 “当我的娘子是很丢脸的事情吗”栾川认真问道。 景莺以为自己刚才吼出去的话让栾川觉得难堪,见他这么问自己便答道:“姻缘……姻缘是人类才会有的东西嘛,我们这自然不能算作姻缘”。 她生来就是一个妖怪,自然不能对人间的爱恨情仇有多么深刻的体会。秀才写的破烂诗引不起共鸣,只让景莺觉得隐隐想反胃。 为了避免继续这个话题的尴尬,她问道:“你之前认识这位司命神君吗?” “不认识啊,怎么了?”栾川一脸风轻云淡地答道。 “他说我们越来越不像话是什么意思?搞的我以为自己思想有问题”景莺不解。 “或许是年龄大了,记错了吧”,栾川说。 再联想到老头子第一次登场的样子,景莺恍然大悟:“也有可能哦”。 过了几年,也是一个昏昏欲睡的午后,轰隆隆的一声巨响如平地一声雷,炸裂开来,橡树上一排午睡的八哥被吓醒了,平日喜唱歌,站在树冠上修羽毛的高贵鸟儿,此刻像出膛的炮弹那样窜向四面八方哪还有半点贵族鸟的风骨。 “地动了,快跑啊!”景莺也被这响动声从周公那里拖了回来,这声音来势汹汹,梦里她与周公对坐用膳,菜刚上齐全还没来得及动筷子,她就被拉了回来。 怕是遇到了地震,万一将这身石头哪震掉一块,那修成人身后也成了残废,抱着竹竿,面前摆上一口破碗的要饭生活,谁爱过谁过,反正她不想。 不敢怠慢,得拉着栾川一起滚到安全的地方。扭过头正欲开口,却发现原本的石头栾川此刻已经有了人的身体。 她恍然大悟,将自己从周公饭桌上拉下来的人,原来是栾川,不过修成人身是一等一的大事情,比那顿饭都大的事情,为他高兴。 栾川站在她面前,虽是血肉的身躯,但也比她高出半头。 正午的阳光将他的肌肤照的有点微红,俊秀白净的脸上布着一层薄汗,打湿了额前的发根,晶莹的汗珠一滴滴滑落,漆黑如瀑的长发垂在肩头,发丝随风慢舞,像人间最精巧的织女织出来的锦缎,漂亮的肌肉之下有隐隐流动的青色血管,更衬得面前男子皮肤白皙。 景莺看得有些失神,若此刻她也是血肉之躯,肯定会有两道鼻血自她的鼻腔里缓缓而下。 气氛有点小尴尬啊。 “老妖怪,恭喜恭喜!”将如此丰神俊朗的妖叫老妖怪,嗯,这风格很景莺。 在那个平凡得与之前几百年找不出差的午后,耀眼的阳光和清流而过的微风里,她的胸腔之内好像有什么跳动了一下,转瞬即逝。 有了人的外貌下山便容易多了,但栾川好像对喧嚣的人间没有太多的向往,为数不多的几次下山,还是给她买几件小玩意景莺解闷。 将山上挖出来的药材拿到街上的药材铺卖几文铜板,再从街角的自清坊给景莺换一些有趣的小东西。 木头雕成的葫芦吹上一口气,里面嗡嗡作响;青竹篾子编成的鸟雀,可以在天上飞上半个时辰,最多的时候栾川带回来的是彩陶马,各种颜色的都有,景莺打趣着说,他应该生在北陆的草原上,天天看着马群发呆。 景莺修成肉身的那天,栾川给她带回来的是一件鹅黄色的广袖襦裙,她笨拙地穿的满头大汗,但特别合身,穿起来转了好多个圈圈,对着瀑布下的潭水照着自己婀娜的倒影。 “老妖怪,你怎么知道我穿多大的衣服,你是不是偷窥我洗澡了?”景莺笑着打趣道。 “还喜欢吗?”栾川浅笑地问道。 “你对我真好”景莺回过头向他吐了吐舌头。虽然神仙赐了名字给他们,景莺还是习惯叫他老妖怪。 有些习惯一旦形成了,改变绝非易事。 “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明日镇上有好玩的,带你下山去看看,你不是一直想看看人间是什么样子的吗。” 听栾川这么说,景莺已经高兴的不能言语,只能用狂点头来表达自己万分激动的心,这一晚她做了好多关于人间的美梦,笑醒了好几次。 翌日,天还没完全亮起来,景莺就抑制不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拉着栾川朝山下走去。 早晨的露水打湿了街道两旁垂下的竹帘,小贩的吆喝叫卖声拉开了一天的帷幕,夹杂着地方口音的叫卖声让人倍感亲切,两匹黑色骏马并辔拉着一辆马车,马蹄上的铁掌踩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早餐铺子上热气腾腾的肉包子,蘸上陈醋是最普遍最美味的吃法。 这就是人间。 俩妖选了一个阿婆的早餐铺,将所有吃的都点了一遍,阿婆为人善良,见景莺胃口这么好,笑盈盈地端着一碟锅贴送给她了,说觉得这小姑娘和自己女儿性格有些像,景莺虽很感激阿婆,心里嘀咕着,您女儿要是和我像,那可真的是家门不幸啊。 起身离开的时候,景莺摸了摸吃的圆滚滚的肚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长长的饱嗝。 陌生又惊喜的一切让景莺有些流连忘返,美味的大肉包,甜甜的米酒,看起来不怎么滴但是尝一口惊为天人的酿豆腐,还有让她感受到母亲爱意的阿婆。 她忽然不想再回到冷清的山上去了,这个想法从她吃饱的那一刻在头脑里冒出来,野草一般的疯长着。 趁着栾川去当药材的空挡,她撒丫子开溜了。 什么山中之神,天上神官,姑奶奶通通没有兴趣,人间比那些有意思多了。 她想着自己一个人出来先逍遥几天,等什么时候想栾川了,再回去看看他,如果能说服他和自己一起在山下生活,那最好不过了。 景莺心里的小算盘打的叮当响。 不谙世事的妖怪第一次下山,只看见人世繁华,却没瞧见人心的险恶。 —————————————————— 她一个妖,在街上开心地溜达了一整天。暮色四合之际,走上街头的人越来越多,华罗锦缎,笑语盈盈,大家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花灯。 景莺从一位妇人口中得知,今天是人间传统的元夕节,也就是栾川口中所说的热闹。 那妇人对她说道:“在这天晚上将自己与心爱的人名字写在这花灯上,顺着河水漂到南方的大泽,那么这对爱人便会永生永世在一起,满天神佛也不能将其分开。” 景莺无奈的笑了笑,妇人见女娃还是副一知半解的模样,便将手上一只粉色纸灯递给她:“姑娘,这盏花灯送给你吧,将你和如意郎君的名字写在上面。” 景莺连忙接下花灯谢过妇人,将其捧在手上端详了许久,花灯很漂亮,至于如意郎君嘛……见鬼去吧。 她忽然觉得背后好似有什么人在盯着她,回过头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心里正嘀咕是不是自己出现幻觉,琢磨之际景莺就被一大群人连推带挤的带到了河边。 这里更是热闹,堤岸两边挤满了前来放灯的人,暗香浮动,月光清明,身着华服的歌女捻着嗓子清唱一曲博得一片叫好。 景莺不知道自己踩了多少只脚,钻了多少个人的腋下才勉强挤出一个落脚的地方。 放眼望去,整条河托着灯流潺潺远去,橙光跃动,炫目耀眼,一盏盏明灯带着人们美好希冀渐渐消失在天际,这番景象,让景莺忆起了自己当石像的峥嵘岁月。 夜色下的嶷岭万籁俱寂,风携着花朵的甜香略过鼻尖,树影婆娑,一条银河自他们头顶缓缓而过,璀璨如银。 夜半子时许,河面上花灯慢慢减少了,恣意欢乐的人们尽兴而归,三五同行结伴回家。 景莺在归家的人潮里看到了一个男孩,个头大概到她的肩膀,穿的破破烂烂,脚上穿着的布鞋前面破了一个大口子,脚指头露在外面,和身着华服的游人形成强烈的反差。 这个孩子给她的第一印象是——这娃没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人美心善 小孩面前蓦地出现了一只糖葫芦,“小朋友,是不是饿了呀。” 递糖说话的除了景莺还能是谁,小孩楞楞的抬起头看着她,没有说话,半晌才用有些脏的小手接过糖葫芦。 “谢谢姐姐”孩子有些胆怯。 “不客气,快点吃吧”景莺摸着孩子的头笑着说 。 这声姐姐自小孩脆生生的嗓子里叫出来,像一缕极细的山泉自高处落下,溅起的小水花翻腾在她的心尖尖上,她心都要被融化掉了。 许是饿久了的缘故,小孩接过糖葫芦也没停顿,径直往嘴巴里塞去,以风卷残云般的速度扫食了那串糖葫芦,连里面的山楂核也一并吞了下去。 “是不是没有吃饱”景莺问道。 孩子吃了她的东西又看了看她笑容可掬的样子,便卸下了防备,害羞地对她笑着点点头。 这下景莺却犯难了,一个糖葫芦还是见这小孩可怜,而自己又善心大发,硬从牙缝里扣出来的,如果再带他去下一次馆子,充分考虑这小子食量惊人,未来的几天,她就只能望着包子铺咽口水了。 纠结之间,她忽地想起了栾川下山给她买东西的场景,还有今早的阿婆,从妖到人,都可以做到舍己成人。 如果自己不把这杆大旗继续传扬下去,会对不起那盘锅贴,最重要的是会显得自己思想觉悟落后。 本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和思想觉悟一定要高的理念,景莺决定,带面前的小孩去——下馆子! 街头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街道和白天相比静谧了不少,白日用力吆喝的店小二脱下沾油的衣服,回家和老婆孩子热炕头,饭馆酒肆基本都打了烊。 “姐姐我们去那里吃吧”景莺顺着小孩糯糯的声音循去,看见了一间还没打烊的小饭馆。 柜台上点了一盏豆灯,随着小二犯困磕头的节奏跳跃,四周的墙壁上挂着几盏煤油灯给店里照明。 这个时候也没有人光顾,掌柜的还在坚守岗位,景莺不禁有些敬佩这些劳动人民。 若自己兜里的铜板能给他们的家庭生活带来一丝丝改善,那她的光辉灿烂形象就树起来了,且一点也不比其他人差。 想着自己今天晚上做的几件好事,景莺心里有些激动,一手牵着小孩,一手在兜里摸索着铜板,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店里走去。 两人跨过土门槛正欲直奔柜台,只听见店门啪的一声关上了,小孩一阵风似地从她手中挣脱掉,转身就跑。下一秒脑袋好似被什么物体击中了,震得石头脑仁咔咔作响。 她悠悠转过头,只见两个长着络腮胡子肌肉都发达的彪形大汉,抱着铁棍直甩手,应该是刚才棍子先招呼自己的脑袋,而后又反弹回去招呼了两人,山下住的秀才不是说过嘛,劲的作用是相互的。 “你们是想找死吗!”她咬牙切齿地说道,虽说刚才招呼的那一下也不算痛,但不论人或是妖,冷不丁地被人打一棍,都不能做到无动于衷吧。 现在她反应过来了,自己接济的小鬼头和他们是一伙的,为的就是骗自己来这里。第一次做好事就被别人当了驴肝肺,还算计到她头上来了,这伙人成功地惹恼了景莺。 “我靠,这女的不是人啊!”其中一个大汉瞪着眼睛一脸不可思议。他方才一击的力道,可是卯足了劲儿,再加上他弟弟的那一下,两棍子一齐落下去,就算是头大水牛也能给它打趴在地,可这女的居然什么事都没有,真奇怪,真真奇怪。 景莺张牙舞爪地向他们扑过来,两人不敢怠慢,扔下棍子往店里面跑,小二见战火燃到了这边,拔腿就跑。 一个头顶有些秃了的大汉朝他兄弟吼道:“牛二,你他娘的准备好了没!”声音像打雷。 “大哥放心,一切都齐活了!” 说完,两人从腰间扯出一根麻绳,却泛着荧荧金光,看着不像寻常物件,景莺伸出手欲抓住两人的胳膊却扑了个空,两人抡着绳子一左一右地向她逼近,绳子在空中甩开,像一面圆形的盾牌,她渐渐地被逼到了墙角。 这时,从房梁掉下一团网金色的网,不偏不倚地将她套住,感情这俩王八蛋先是声东击西,再来一招翁仲捉鳖。 景莺被网子牢牢地套住了,她想起进山打猎的猎户就是用这种方法套斑羚羊的。 竟然敢用套畜生的方法来对付一个活了几百年的妖。见这些重重重孙辈的人这么欺负自己,她一定要给这俩人一些颜色看看。 现下自己的两只手还是可以活动的,遂蓄起全身的力气在双手,想一把将这破网撕开。 咬着牙齿,使出吃奶的劲用力扯,那张网,别说撕开了,交叉处的线头都没有被她扯下一根。 见这女子面目狰狞,如此剽悍,两个大汉也心里犯怵,“小娘子,我兄弟俩劝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这网可是差我们捉你的那位高人给的,说寻常物件制服不了你,唯有这个金网能将你笼住”汉子扶腰喘着粗气说道。 他们只想快点干完这一票拿了赏钱去勾栏院快活,那里的姑娘个个笑的千娇百媚,走起路来杨柳腰扭的人心里痒痒。 再看看眼前的女子,头发半散着耷拉在脑门上,灰头土脸的,瞪着一双杀的血红血红的眼睛,说要将他们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同样是女人,女人和女人的差距怎么比女人和猪的差距都要大”,两大汉心里汗颜道。 若他们知道,此刻趴在地上的女子是一只石妖的话,他们的疑问也就迎刃而解了。 猪和人好歹都是哺乳动物,说不定在几千千万年以前还是一家人,眼前的女子却是一块石头,哪怕再等上几个几千千万年,也不会有任何瓜葛。 景莺还被捆在那网子里,双手也被绑住了,放在辆运菜用的小板车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推着走。 他们不敢将她背在背上,万一这女子发起疯来,一拳头捶碎了他们的颈椎,血溅当场,那么自此以后,勾栏院里的莺莺燕燕就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被捆的像个粽子的某妖心里万分憋屈,在她喋喋不休地问候两大汉家里祖宗十八代之际,两人终不堪耳朵所受的折磨,找了一块破布堵上了她的嘴。 景莺猜测这块布一定饱经了厨房的淬炼,通体散发出一股让妖闻了都作呕的泔水味,这股味道如蛆附骨,时不时地随着她吸进去的气涌进肺里,呛的她直冒眼泪。 天空微微发白之际,满头大汗的两人终于把景莺推到约定的交货地点。 他们纳闷,这女子的身材看着如此干瘪,杀了都杀不出二两肉,但这重量实在是太重了,死沉死沉的像块石头,怪事年年有,昨晚特别多。 土路的尽头是片参天的竹林,身着玄衣的年轻男子站在竹子下,静静地看着她被七里哐当地推过来,一林乳白色的薄雾挂在林间,看不清男子的脸。风吹得竹叶飒飒作响,寂静之中带了几分肃杀。 “人我们哥俩带来了,您看……这个……赏金”,汉子满脸堆笑地搓着长满老茧的手,眼睛盯着面前的男子,脸上的褶子都笑得挤在了一起,苍蝇飞上去都能被活活夹死。 男子从勾着金边的广袖里摸出两块银元宝扔给两人,看都没看一眼。 “谢谢爷,谢谢爷!”拿到赏钱的两人自是万分感谢,恨只恨面前的人不是自己的亲爷爷。 “以后若还有这等好事情,再叫上我们兄弟俩,保证给您做的妥妥的”。 “小人们就不打扰爷的雅兴,先告辞了”,头顶秃了的大汉用胳膊轻轻地撞了一下旁边的弟弟,被撞的人领悟到了意思,也连声说着,告辞,告辞。 两人将元宝小心地揣进腰带,兴冲冲地往回折去。 只是还没有走几步,便齐齐倒地殒命,乌黑色的血从七窍渗到地上,血液沾到的绿草霎时枯萎变黑,接着化为齑粉。 景莺听到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艰难地扭过头看了一眼,这一眼,看的她是心惊肉跳。 绑架她的两人倒在了地上,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散去,但全身已经变成了铁青色,在皮肉之下还有一条条青色的虫子在欢快地蠕动着,说不出来的诡异,若是凡人看见了这场景,铁定吓得晕死过去。 看来两位兄台此时已经整整齐齐地去阎罗殿里报道了。 人间不是老喜欢发什么毒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所以没事别老乱发毒誓,说不定哪天就化为实打实的报应降临到头上了。 这玄衣男子让这哥俩一齐见阎王,也算了却他们此生夙愿,好像西域那边也有一个专门给人实现愿望的人,和眼前的人长得不太一样,穿着红衣服,留着长胡子,叫什么老人来着……。 从他们绑架景莺如此娴熟的手法来看,两人做这桩买卖肯定不是第一次了,这些可都在生死簿上一笔一笔地给记着,有这些缺德事作加持,下辈子铁定要轮回畜生道了。 男子终于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两人,嘴角勾出一抹微笑“国师的蛊果真厉害”。 他走到景莺旁边,拄剑蹲下身,将泔水布从她嘴里拉出来,没有了那块布堵着,颠簸了一夜的隔夜饭像决了堤江河一般,从她的喉咙眼气势汹汹地涌了出来。 景莺趴在推车上吐了许久,终于将嗓子里的东西都吐完了,吐的她眼前发黑,身子发软,嗓子火辣辣的疼。休息了片刻,抬起头看见男子一脸嫌弃。 见他这幅表情,景莺心里的火蹭的一下窜的老高,破口大骂:“你这烂心肠的小人!绑架妇女!杀人作恶!茅坑里的蛆虫都比你干净百倍,还敢嫌弃我!” 她全身的妖力都被这网子缚住,只能逞口舌之快,嗓子嘶哑了还能骂出这么长的一段话,由衷地佩服自己。 见对方没有反应,她又瞪将眼睛瞪的老大:“我警告你快点把我放了,然后跪在地上给我磕上重重的三个响头,本姑娘人美心善大人大量,就放过你,要不然姑奶奶将你直接捶成一摊烂肉!”她恶狠狠地说道。 面前的男子并没有恼怒,淡定地从地上捡起那块泔水布,一把又塞进景莺嘴里。 “你妹的,我真的是哔狗了!”景莺的小宇宙彻底爆发,焚天灭世般的怒火在她胸腔里燃烧着,将她……气晕了…… 她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大多数的场景都混乱不堪。 有她还是石头的时候,午觉睡起来看见太阳从西边慢慢沉入山的那边,金箔一样的余晖自万丈高空洒下来,落在山头,溪涧,紫色的野蔷薇和栾川身上,天地镀上了一种颜色。 又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宫殿前,天空下着大雨,一个小男孩落寞地站在雨里,她想让小男孩去檐下避雨,嘴里却喊不出声音。密密麻麻的雨丝自低沉乌黑的云层坠下,落尽男孩空洞的眼睛,她不认识男孩,心底却叫出了男孩的名字——“信策”。 接着面前高大的宫殿自顶而下开始倾塌,木质结构支撑不住往下倾斜的重量,吱吱作响,窗户上糊着的白色窗纸破了,红色的火焰忽地腾起,在一瞬间便吞噬了这座风烛残年的宫殿,火星从木头的间隙里迸溅到地面,像万千赤红的雨点,碰到积水,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冒出一缕白烟,而后熄灭。 漆红色的柱子上钉了一个女人,不知生死。铁钉从她两边的锁骨穿进去,再从柱子的背面破柱而出,黑色钉子把原本笔直精细的锁骨往上别了一寸,贪婪地亲吮着雪白的肩膀,黑与白缠在了一起。 女子的双腿从膝盖骨处折断了,骨头碴子戳破了肉和皮肤,白森森地从肉里扎了出来,柱子上蜿蜒而下的血被火烤干了,像爬在红色锦缎上的蜈蚣。血从断开的膝盖往下淌,血液把一双赤足浆的看不出颜色,顺着脚趾一滴一滴落到台阶上。 火舌舔过的血肉,瞬间化为死气的碳色,女子身上的红色锦袍也被点燃了,一点一点地从她身上剥落。 终于那座宫殿承受不住烈火的侵蚀,轰然倒塌,将一切都掩埋掉了。 这是一场隆重的葬礼,连落幕的时刻都让人动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绝命毒师 景莺从噩梦中挣扎醒来已经临近黄昏。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粒米都没有进,托那块泔水布的福,还吐出来了不少,肚子不时地发出沉闷的叫声表示抗议,饥饿感让她两眼直冒金星。 绳子像绑毛贼那样的紧紧将她绑着,还打了一个死结,直挺挺地放倒在地。 几束光从铁窗外探进来照在她身上,此刻,这只妖梦幻的像一条即将破茧的毛毛虫。 借着昏暗的微光她环顾这座囚禁她的牢笼,地牢建立在一座天然山洞的基础上,空间不大,她的脚往前一踮都能蹬上石壁,看来是给自己量身定做的,别无分号。 石壁的三面极其陡峭,唯一能进人的那边,被手腕似的精铁攀扯着,她再蠢也不会蠢到用头去撞那么粗的铁链子。 “有没有人,给点吃的行不行啊,这是要饿死妖的节奏吗”景莺气若游丝般的声音从地牢飘出去……但回应她的只有几只归巢的鸟,直到黑夜将一切完全笼罩住,她也没有喊来人。 无边无际的饥饿使她努力回忆着,栾川在镇上买给她的大包子,艰难地吞咽着口水。 离开了那只老妖怪,自己已经窘迫到“忆包充饥”的地步了,鼻子酸酸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眼眶里打转。 她溜走的那一刻,可能被人下了降头,总觉得自己已经成人,再也不需要栾川照顾了,也没想过栾川找不到自己会怎么办。 将心比心一下,如果栾川一声不吭地走人,自己一定会非常生气,然后指着天空发誓,再也不要理他了。 栾川会不会也这样,不再理她了,让她一个人自生自灭在这山洞里。 天大地大,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来救自己了,她好害怕,害怕的想哭。 之前对人间的无限遐想都被无情打破,心心念念的人世对她也太不友好了。 第一个晚上刚窥见了繁华的一角,紧接着就被人暗算了,像推猪肉一般推了一个晚上。 第二个晚上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破山洞里,没吃没喝,到晚上连星星都看不到一颗。 这他丫是什么人间疾苦啊! 这夜注定是辗转难眠的一夜,山洞里外杂草丛生,又湿又闷,这样的环境之下,滋生了一批蚊子大军。 它们应该只在老祖母吟唱的歌谣里听到过鲜美的人血,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见鲜活的人。 便再也难掩内心的狂热,浩浩荡荡地向景莺袭来。 景莺作为一只石妖自然是不怕蚊子的,它们针管状的嘴巴只能插进人的肉里,别想她石头身上讨着便宜,就是每一次飞过来飞过去,嗡嗡嗡的声音,吵的景莺无比烦躁。 时间如流水,无言却难捱,在辗转反侧无数次后,终于听到了一阵脚步声由远到近,莫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眯着眼从俩眼皮缝子里往外看,只见一个满脸痦子的中年男人提了一个漆盒,走到地牢门口停下了脚步,接着他半蹲下身子将盒子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俩馒头。 看见香喷喷的馒头,景莺原本死气沉沉的大眼睛瞬间就被点亮了,射出了两道绿光。 男子像喂狗一样,将馒头朝景莺这边扔了过来,白白的大馒头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眼看就要掉泥巴上了。 景莺怎么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面前呢,她丹田发力,卯足劲脚蹬了一下石壁借力,脖子往前一身,嘴巴张的老大,刷刷一左一右地接住了两个馒头。 嘴唇在吻到馒头的那一刻就失去了理智,牙齿像打了鸡血一般疯狂咀嚼,腮帮子鼓得像只鼹鼠,俩馒头三下五除二就被她吞进腹中,风卷残云,吃相难看。 咽下去的馒头还没有下到胃里,全部都卡在食道,她被噎的说不出话来了。她要做这世界上第一只被馒头噎死的妖吗?传出去可要丢死人了,求生的本能让她看向送饭的男子,张着嘴吧,希望他能懂自己的意思吧。 男子见状,从漆盒里端出一碗水,景莺识相地将嘴巴凑过去,喝了三大口才将卡在喉咙眼的馒头压了下去。 “大哥你真是个好人”她一脸感激地说道。 此刻,她看这位其貌不扬的男子,就好似看到了她的再生父母一样亲切,连男子脸上密密麻麻的痦子也让她觉着万分迷人。 景莺还有其他的小心思,对着痦子男拍马屁,将他拍的心情舒畅了,说不定下顿会多加一个馒头给她,总之嘴甜一点准没错。 男子没说话,收拾好东西大步地走了。 吃了些东西她好多了,眼下游离在外的元神也慢慢回到了这具身体里。 她将遇到那个小男孩之后发生的事情在脑海里细细过了一遍,只觉得头痛。 抓她的人应该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从那团拢她的网子都能看出端倪。 狠毒男子口子的国师应该是个厉害人物,下的蛊毒能让人一招毙命。 还有他们抓自己的目的,刚才那送饭的大哥一看就是路人甲的角色,从他嘴里肯定套不出什么话的。 —————————————————— 太阳月亮轮番地照在岩石上,从它们升起又落下的频率来看,差不多半个多月了。 景莺在这里唯一能见到的活人就是给她送饭的大哥,一天两顿,每顿俩馒头,男人也没有因为景莺感谢他而多加一个。 白花花的甜馒头吃上一两顿还行,可日日吃馒头,也够让她反胃的了。 抓她的玄衣男子看着也像是那种大富大贵的人,给那俩壮汉都是两锭元宝,虽然那俩大哥是有命挣没命花主,可是到了自己这里,怎么就顿顿啃馒头,他和自己有很大冤仇吗,变着法折磨自己。 景莺在心里给那男子又加了一条罪状——虐待妖怪。 这两天夜晚她躺在石头上老是能看见闪电划破长空,漆黑的天空霎时出现苍白色的裂纹,轰隆轰隆的声音响彻天际。 身为只活了上百年的妖,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转个身靠在石壁上继续睡,现实中整天吃馒头,那就只能在梦里品尝香喷喷的烤鸡腿了。 还没等她的烤鸡腿端上桌来,就被一阵脚步声吵醒了,躺在地上耳朵也贴着地面,听的格外清楚。 不是平常给她送饭的大哥,而是一群人,还带着武器,但脚步声一点也不嘈杂,整齐划一的像操练过的军队。 军队好像也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吧,索性翻个身平躺着,耳朵离开地面也就听不见声音了。 可天就是不随妖愿,还没把身下的石头捂热,就听见哐啷一声锁子落地,铁栏栅被人大力地踢开,两个魁梧的士兵穿着铠甲,铁青色的甲片在闪电的照映下寒光凛凛。 他们将景莺横着抬起扔到一匹马的背上,那骏马没有站稳,往后退了几步,官兵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一队人马押送着被五花大绑的景莺向山下行进。 “抓了我这么多天,今天终于有行动了”,她倒要看看这伙人想搞什么鬼,所以很安分地趴在马背上,跟着战马行进的步伐一颤一颤。 空中的闪电越来越大,倏地刺破黑色,将天地照的宛如白昼,也照的这伙人像地狱里的阴兵。 这伙人应该不会在半道上将自己怎么样,这一看就知道还没有到动手的地方。 嗯,自己暂时是安全的。 顺着羊肠小道快走出山谷的时候,她隐隐觉得心里不踏实,好像有股压迫感自四面八方压了过来,且越来越重,她抬起头看向四周。 前面骑在马背上带头的俯身下去,在旁边的人耳边轻声说了几句,看着表情十分严肃。 “全体将士听令,拿起武器,准备战斗!”士兵高亢的声音惊的景莺打了一个激灵,她原本在马背的摇篮里摇的都快睡着了,这一嗓子,嗷的她睡意瞬间消散。 与此同时,两旁山上突然出现大批穿着黑衣的人,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冷箭像稠密的雨点,呼啸着向他们袭来,反应不及的士兵被一箭穿破喉咙倒在地上。 一支嗖的一下扎在了景莺身下的马屁股上,战马身上的肉被这箭削掉了一块,疼得嘶叫。 咚!一声她被马扔到了地上,不对,是她和马一齐被扔到了地上,那匹马抽搐了几下死掉了。 “箭上有毒!”她大叫。 对方来势汹汹,看样子是做足了准备,这一方其余活着的人,将头盔里的护面拉下来蒙住了脸,从腰间卸下铁盾围城一圈,把锐利的箭雨挡在外面,等待着机会反攻。 不过他们好像没有机会了。 见毒箭射不进去,刺客改变了自己的战略,改用最原始的方式——肉搏……加长刀。 明晃晃的长刀化为无数道极影自两边掠下,从盾牌间的缝隙插进去,切掉执盾的手或胳膊,铁堡垒就出现了一个破洞,再从洞里斜切过去,用如此血腥的方式将他们蚕食殆尽。 活着的人越来越少,这点人根本不够支撑起防御阵。这场由对峙变成的屠杀已经悄然而至,他们手持泛着寒光的长刀,行走在战场上,犹如恶鬼。 景莺被围在最里面,开始只是听到此起彼伏的惨叫,慢慢的在惨叫声同时,有些温热的液体洒到她的身上,黏湿湿的,还有股腥味,是血的味道! 终于最后一个士兵倒地了,狭窄的战场只剩下劫伏他们的活人和一只妖。 景莺被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震惊了,堆叠在一起的尸体死般的沉寂,血从他们的身上涌出来,身下的土壤来不及吸收,在低洼处形成了一洼血池,他们生前用来保命的盾混搅在里面,更添一丝死气。 上一刻他们还都是心脏跳动着的人,转眼就成了一具具冷掉的尸身,被和他们一样的生物所屠戮。 赢得胜利的一方,景莺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了激动,热切,还有……贪婪。 她被团团围住,长刀晃的她眼睛生疼。 下颌一凉,一把刀贴上她的脸,顺势将她视线挑起,“救……命啊”,景莺从牙缝里只挤出来这三个字。 她不明白,自己又不是什么金银财宝,有必要费上这么大力气,搭上性命来争夺。 黑衣人抱着个青铜匣跑到她面前,从匣子里取出几根指头粗的木钉,说是木钉,或称为铁钉更为适合,钉子通体黝黑光滑,泛着金属光泽,磕到青铜匣子的边缘后,发出了铁与铁碰撞的声音。 看的景莺心惊肉跳,恐惧瞬间由脚底直冲天灵盖,仿佛此刻她面对的不是一匣钉子而是地狱索命的恶鬼。 没猜错的话,歹贼手里拿着的叫“裂魂钉”。 一种长在朔北极寒之地的树,因常年见不到阳光,树要存活就必须在地底吸收供养,所以没有一片叶子,根系特别发达,要挤破久封的冻土使得树根比精铁都要坚硬几分。 用这种树根做成的钉,大都被人界邪教用来清除叛逆。将其钉进命门,至寒之气就会顺着经脉流经全身,根基再高修为再好也没用,被这种钉子钉上了,找个地方乖乖等着全身血液冻结而死是最明智的选择。 品阶较低的下仙也不能幸免,再别说她这等还没历劫成仙的小妖,怕是不超过两根便能要了自己的小命。五行之论,木能克土,石化为土,土刚为石,她见了这东西不得像活人见了鬼一般。 “你……你……不要……过来”,她被五花大绑横躺在地,拼命往后挪动,扭的像案板上鲜活的鱼肉。 若是这钉子钉进了她的命门,怕是要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她努力地回忆着,自己有没有在梦游时分扒过别人家的祖坟,使得别人来报复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黄雀伺蝉 『白鹿之鸣 临兮大荒 四野之主 光绝明玱 』 黑衣人站成队列,对着漫天的雷电,神情肃穆虔诚,齐声吟诵着晦涩的词句,声音如虹剑一般刺破低沉的云翳。 他们是信徒,朝拜他们万古信奉的真神。 此刻若不是小命还挣扎在生死线上,景莺都要听的妖魂沸腾了,一定会为他们震天的气势而鼓掌。 仪式完毕,为首的男子拿起一根裂魂钉,用另一只手在她的胳膊上摸索着寻找命门。粗砾冰冷的手指划过的皮肤,颤栗起一层鸡皮疙瘩。 摸到了一块轻微跳动的皮肤,手指稍稍按压,这是她的命门所在。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好歹这样看不见钉子刺进皮肤的场面,若是幸运地留个全尸,等栾川找到她的时候,眼睛里的死色不会吓着那妖怪,她像死刑犯等着刽子手行刑那样,等着裂魂钉钉进她的手腕。 裂魂钉覆在皮肤上冰凉冰凉的,死亡近在咫尺,她甚至都能感觉到阎王对着她呼出的冷气。 半晌,撕心的疼痛并没有从腕上传来,难道行刑的人这么不靠谱,在如此关键的时刻睡着了? 她悠悠地地睁开了眼睛。 他们的确是睡着了,只不过这一睡就再也不会起来,因为,都已经变成死人了! 全部倒地,七窍流血而亡。 她见过这种死法!那天在黑店里绑架她的两兄弟也是这么死的。 蛊虫在皮层之下,将还未僵的尸身爬的变了型,生前也都是接受过特殊训练的杀手,让多少人闻风丧胆夜里睡不着觉,但今日就栽到了一只半寸虫子的手中,人命可当真是薄如宣纸。 “还好没有被弄死 ”。玄衣男子走到她跟前,深邃的脸上波澜不惊,像随口说了句,今天天气真好。 经历了两场屠杀,一场见血的,一场无声的,视觉冲击太强烈了,她有些微微发抖。 男子看了她一眼,用剑尖挑开景莺身上的绳子。许是一直被绑着,她站起来伸展了几下身体,全身上下的骨头就咔咔作响,看来不仅人要经常锻炼身体才好,妖也一样。 第二次被扔上马,和上次横挂着不一样,这次是以骑行的方式坐在马背上,她坐在前面,男子坐在后头拉着缰绳,呼出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洒在她的脖子上,一人一妖一马,朝山下走去。 在镇上的驿馆里,臭了半个月的景莺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这半个月以来不是在石牢里打滚就是在死人堆里爬来爬去,刚才给她送洗澡水的打杂丫头被她满身血污恶心的反胃,出门就扶墙着吐了。 想到玄衣男子还与她云淡风轻地同乘一匹马,他的胃脏承受能力真不是一般的强,但景莺一点都不同情他,自己变成这个鬼样子,还不是拜他所赐,这个阴狠小人怕她趁着洗澡跑掉,还特意往她耳朵里放了只“子母蛊”,只要她跑出半里地,母蛊感受不到子蛊就会发狂,在她脑袋里翻江倒海。 洗完澡,景莺吃到了她这半个多月来最美味的一餐。正所谓“酒饱思淫—欲”,吃饱喝足的景莺没闲工夫思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弄清楚擅长用毒男子抓自己的目的。 “扣扣扣”她敲了几下对面的房门,小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了,生怕男子一个不高兴,虽不至于要自己小命,但以他的手段来看,让自己痛苦地活着是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事。 门被打开了,男子披着一袭长袍,头发湿湿的,看样子也刚洗完澡。 “有事吗?”他淡淡地问道。 说话的时候胳膊扶着门,显然是没有请她进屋坐坐的想法。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我……我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事。”她嘴巴打结的厉害。 “你觉得我救了你?”男子忽然说道。 景莺有点窘迫 “我……我……不是。” “回你房间去。”男子说完关上了门。 套话还没开始就被扼杀了,她无比郁闷地回了房间。 夜半睡的迷糊之际,听到房顶上好像有人在走动,虽声音极轻,但景莺身为妖,六感比普通人灵敏许多。 有了上次被伏击的经历,她懂得了“覆巢之下焉完卵”的道理,于是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要去隔壁找玄衣男子。 衣服她穿的还不是很熟练,刚将外衣穿上腰带还没系好,窗户就被撬开了,刺客没想到这女子醒着,相顾无言,双方都被吓着了愣在原地,还是那刺客先反应过来了,从腰里拔出一刃短刀向景莺扑来,将她逼到了墙角遂摸出了一个黑色的东西,定睛一看,这不就是第一次没将她钉死的裂魂钉么,这伙人真的是贼心不死。 一柄利刃闪着寒光从刺客背后刺了进去,将他完全贯穿,刺客向后倒去撞到了点燃的烛台,火顺着床周围的纱幔烧到了屋顶,玄衣男子带着她趁乱从窗户跳了出去。 景莺被男子拖着,边跑边系腰带。大概疾行了十多里终于在条河边男子松开了揪着她衣领的手找了块平石坐下来。 “你……到底是……谁?”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男子闻声抬头看了她半晌:“你不会想知道的”。 景莺被他这句话说的愣住了……。 在绑架她之前,她连这个男子一面都没有见过,他丫的说这话啥意思,问你你就说啊,还说我不想知道,你说出来我不就知道了吗。于是气鼓鼓地在石头另一边坐下,转过身去。 这时男子从河里扎了几条鱼架在火上烤着,景莺不争气地流下了哈喇子,香味越来越悠扬了,不一会,男子将一只烤鱼鱼用树枝穿着递给她,烤的半焦的鱼皮滋着油,鲜香味直冲鼻腔,也冲散了她的理智,管他是瘟疫还是鬼魂,接下树枝埋头就啃。 有奶就是娘,一顿饕餮,景莺肚子里的闷气被美味的鱼肉挤了出去,差不多已经飘了一里地了,她转头对男子说道:“公子手艺真不错,这鱼肉烤的鲜美可口”。 “死人肉养出的鱼味道自然好”,男子答道。 “死人肉”三个字像一道闪电似地劈上了她。想用手将吃进去的鱼肉全部扣出来,可能是胃拼命的挽留,愣是没有成功。 “吃饱了就走吧”。说完男子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往前走去。小命掌握在人家手里,不得不低头啊。景莺一手抠嗓子眼,边抠边追赶着男子。 这一路上走的甚是无聊,她脑子转得飞快,想着怎样和男子搭话。 俗话说的好,搭讪是门技术活,且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得循序渐进慢慢来。 “我总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吧?”景莺走上来和他并排而行,小心地问道。 “云柯”,男子回答。 “你好,你好,我叫景莺,认识你……很高兴”,景莺嘴上说着心里却恨不得抽上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云柯听过她的话转过身,冷冷地看着她道;“你不是叫阿萍吗?” 景莺不解,她认识这个人吗?为什么自己没印象,像她这么人美心善的妖怪,万万是不可能与这种人来往的,一定是他记错了。 她和栾川的名字是司命神君遛弯的时候随便取的,两妖觉着还不错就用着了,云柯不了解这段小插曲。唉,只要能让她活着,并找个机会开溜,叫自己阿猫阿狗都没有关系,真的,她一点也不在乎。 云柯带着她顺着河往上游方向走去,一路上她发现溪水里有好多白色的骨头,一开始她以为是山林里的野鹿喝水淹死的,可越往上走骨头越多,有的被泥沙冲刷的表面洁白如玉,有的半截压在石头下面。 在看到一个阴森森的头骨卡在石头缝里,空洞洞的两个眼窝对着她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这些沉积在河里的骨头都是人的尸骨,这么多具尸体泡在这里,难怪下游的鱼长的那么肥,想到这里她的嗓子又隐隐地想有自己的想法了。 这些尸骨看样子也死了百年之久,云柯是不是想把自己杀死在这里和他们作伴,但转念一想,如果要杀自己,大可以直接在第一次绑架她之后就动手,为何还让痦子大叔给她送了半个多月的白馒头,劳民伤财不说,吃的她现在见了馒头就反胃。 “我们这是去哪里啊?”景莺觉得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了,她要快快搞清楚云柯的目的,看自己的生命能不能得到保证。 “绛龙坛”,云柯回答道。 这个名字她之前隐隐听山下学堂里的夫子提起过,好像是本朝开国皇帝钦选的皇家祭祀道场,随着时间的流逝,皇帝的位子也是越坐越稳,对上天的敬畏便慢慢消失了,路两边绿油油的杂草许久都没有人清理了,长的肆无忌惮。 她只是只妖怪,和皇亲国戚半分关系都攀不上,那些皇族中人不是最看重血脉纯净吗,抓她去道场,除了观赏哪位贵族飞升上神,她实在想不出其他原因了,可请她去当荣誉嘉宾也不是用绑架这种方法的啊。 “去那里做什么?跟我好像没太大关系吧”她纳闷道。 “最重要的就是你”。云柯说 听了他的话,景莺甚至有些得意,半个月来过的猪狗不如的卑贱生活已经磨灭了她的意志,此刻云柯的话让她觉得自己的价值得到了肯定,她还是被需要的。 只是这请人方式也太过于简单粗暴了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朔昏之哀 绛龙坛越来越近,尸骨也越来越密集,堆在河两岸的淤泥里,足足垒了三尺之高,尸水浸进土壤里成了最好的肥料,将长出来的草养的比人都高,枝叶繁茂,行进之路越发困难。 景莺觉得这位道人还是个偏科严重的主,修为方面一骑绝尘无人能及,但选地方的眼光也是真的垃圾,举国上下哪里找不到一片风水宝地作为飞升的道场,非要来这穷山恶水之地。 害得自己气喘吁吁,腰酸背痛。 傍晚时分,走了一整天,终于临近山顶,抬头仰望过去,可以看到一角金色琉璃的屋顶,在摇曳的绿色里若隐若现。 她实在累的不行了,有个大胆的想法一直在她脑海里回荡着。 “那个……我们能不能歇会再走啊?”她壮着胆子问。 话音刚落,离他们十丈远的梧桐轰然倒地,横在了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巨大的冲击力激起一阵烟尘。 待灰尘尽数散去,她看见树干之上立着个人,衣袖在风中翻飞,猎猎作响,眼神疏离淡漠,背对着太阳让他看起来有些虚幻。 “老妖怪,救我啊!”景莺的这一声,嚎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来人见她完好无损,眼里闪过一丝喜色,道:“以后还乱不乱跑了?” 话里丝毫没有怪罪她的意思,还带着浓浓的溺宠意味,景莺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我以为你会怪我,我……”她喉头一哽,说不下去了。 “我栾川这一辈子都会生景莺的气!”男子脸上挂着浅笑,说得一脸认真。 他的话像一支轻柔的羽毛落在景莺的心上,触及了最柔软的那一角。半个多月来所受的委屈,在这一刻终于压不住了,自心底全部翻腾了出来,泪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寂静的山间回荡着她的哭声,比镇上杀猪的老鳏夫哭死去的老婆还惨上几倍。 “好啦好啦,都几百岁的人了,还这么爱哭。”栾川笑着说。 云柯冷冷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殿下您可真是个痴情的种,都死到临头了,还对阿萍姑娘念念不忘。” 他停顿了一下,面目变得狰狞,恶狠狠地嗤笑道:“和前世一个德行!” 一路上平静的像一口不起涟漪的古井,在遇上栾川之后,情绪上起伏如此巨大,像个十足的疯子。 语罢,他忽然踏前一步,半侧身子,带着旋腰的力量拔出剑劈斩出去。栾川也在几乎同一瞬间转身,剑呼啸着从他身侧劈斩下去。他只用了一只手,在剑刃上一弹,却抵不住云柯双手握剑正面攻击的力道,退了几步。 “栾川小心!”景莺这时也顾不得哭了,眼睛死死盯着两人。 在退步中他一手抓住横在胸前的剑,手和剑刃碰到一起,迸出一连串火星,云柯大惊撤回了剑。 继而他转退为攻,剑刃砍在他身上像砍上了钢铁,皮肤依然白净,竟连一道红痕都没有。 “该我了”栾川的声音听不出悲喜。 他从袖中抖落出一柄铁青色的□□,枪尾发出金属撞在一起的声音,蓦地长出了两节,枪尖指着云柯,一动不动。 整个山体剧烈抖动着,石子被尽数撼动,从泥土里脱落,一线冷青色的光芒离开了栾川的掌心。长锋在前,和他的枪一起化作了锐利的杀气,和的风啸声一起激扬。 云柯只能咬着牙狠狠地推着自己的剑,全靠剑上那条浅浅的血槽封住了枪锋,否则被洞穿的,就是他的胸口,枪尖卷着猩风,带着战场上铁血黄沙的气味。 一股无形的威压向云柯压了过来,他根本抵挡不住这股力量,想吸一口气稳住,可栾川在剧烈推进的势头中猛地转身,侧腿飞起。 剑尖啸着飞起来,被栾川一脚踢开,云柯倒在泥泞的地上。 “好!”景莺插着腰大喊道。 “殿下当真是厉害啊。”倒在地上的人声音冷冰冰的。 “若是以前,我不一定胜你。” “因为帝玺的缘故?” 栾川眼里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没有说话。 他转过身去良久,道:“你走吧。” “哈哈哈哈,”云柯站了起来,衣袖上沾满了红色的泥巴,他并没有将其掸下来。 “殿下什么时候变得心慈手软了?”他目光阴鸷带着无尽的嘲讽。 景莺被他们的对话绕的云里雾里的,看样子他们是认识的。不过……云柯为什么称栾川为殿下。 “她被你钉在和清宫的那一幕,我永生难忘。”云柯看着西斜的太阳,他的皮肤和眉宇都透着金色,脸上淡淡的没有一点表情。 景莺竟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悲伤,仿佛下一刻就能把那人吞噬进去。 “若不是你听信奸人谣言,与恶鬼为伍,完全昧了良心,怎么会……。” “你懂什么!”他目光突然变得犀利起来,大声吼道“你这种自诩正义惺惺作态的样子,真让我恶心。” 云柯忽地笑了一下道,“有一种毒,木遇则朽,金遇则溶,殿下遇上了会怎样?”他暗下去的眸子忽然一瞬间被点燃了。 “拖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它发作,殿下……还好吗?” 栾川忽觉全身一寒,他感觉自己的胸口那么闷,像是被血塞住了,又像是堵着什么别的东西,变得麻木。接着他感觉到,无数只蚂蚁从心脏爬出,顺着经脉爬向四肢百骸,尖锐的嘴巴啃食他的血肉,钻心的疼痛如浪潮一般向他袭来。 当着景莺的面,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景莺怔住了神,任着云柯再次将她再次绑了起来。 “剑刃虽然砍不进你的血肉,但剑刃上淬着的毒沾上了可是会融进皮肤,顺着血脉流进心脏。”云柯的语气颇为得意。 “殿下恐怕做梦都不曾想过,你会败在她手上,两次。” “殿下,您恕罪。”云柯的话里带着无尽的嘲讽。 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向倒在地上的栾川,“我今日用恶鬼的方式打败了你,还要用恶鬼的方式将你们生祭!”他双眼变成了血红色,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眼眶里挣脱出来,俨然已经成了一只恶鬼。 “生祭”这两个字在景莺的石头脑袋里,像一道炫目的烟花炸裂,短暂的一瞬明亮后,快速熄灭了,她的思绪也随着这道灿烂一并跌入深渊。 虽见识过了云柯的歹毒,但她没有想到,作为一个人,他居然可以歹毒到这种地步。 “生祭”,是由上古时代流传下来最恶毒最残忍的一种祭祀方式。 以七个诞月婴孩的血洒于祭坛四周,因满月婴儿没有沾染凡尘气息,他们的血也是最纯净的,故将其献给七星,显出布阵者最大的敬畏。 此阵要成,还有关键一步——祭品,将献祭的人或妖绑在祭坛中央,待长庚凌空之时,用古老秘术引出已死之魂,被招的魂便会一寸一寸地挤入祭品的身体里,将祭品原本的魂魄一口口地撕咬吞噬掉,然后自己占据这具身体,死了几百年的人便能再历春秋,整个过程中,祭品是清醒着的,感受到魂魄被山崩地裂般的压力挤压着,再一点一点地被鬼吃掉。 现在,他们就是要被生吞活剥的祭品,怎么能不让她害怕。 阿弥陀佛,大罗神仙,司命神君,谁来救救他们啊,她宁可去给司命神君献上她全部妖生。 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在抖啊抖,像山下的瘸脚阿婆坐在院子筛糠一样。 半晌憋出来一句:“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无冤无仇,好一个无冤无仇!”云柯仿佛听到了幕六界到人间最好笑的笑话,眼泪都在眶里打转。 “你是没做过,但你身边的人呢,你问没问过他!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可当真是冷酷无情,不留余地!”云柯的目光忽地变得犀利起来。 “你冲我来,放过她,她什么都不知道……求你。”栾川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躺在地上,衣袍染上了斑斑泥土。 云柯走了过去,一脚踩在他的手上,“这就是殿下求人的态度?”笑了笑道“可真让我失望啊”。 栾川艰难地撑着身子,跪在地上,将自己的头颅抵在沁了无数人血肉的地上,像阎王殿里投胎的小鬼祈求阎罗王,不要让自己落入畜生道轮回,贴着泥土卑微的好像能融进尘埃:“我求你了。” “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该不会还以为你是战场上号令三军的统帅吧。”云柯满嘴的不屑鄙夷。 几百年来,他何时这样过,即使遇到上天庭的一等神官,也能镇定自若地面对。 但在今日,他为了自己,向别人下跪祈求一丝怜悯,被无情地踩进泥里,景莺只觉得心底的那根弦,突然断了。 “栾川你干嘛,给这种垃圾下跪,你疯了吗!”她朝跪在地上的栾川吼道。 “我不准你这个样子,栾川!你听到没有!” 跪在地上的栾川抬起了头,看向她:“以后不要乱跑了,丢了可没人管。”用叮嘱平常琐事的语气对她说着,却隔着一道墙,生死的两端。 景莺的记忆有些混乱,觉得这句话听过不止一次了,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人也这么对自己说过,其他的都想不起来,只记得那人语气里倾世的温柔。 刚憋回去的眼泪此刻又在眼眶决了堤,一股脑地往外冒。 “她叫景莺,不叫阿萍。”栾川没有收回停在景莺身上的目光,和云柯说。 “取这样的名字,是想彻底和前尘之世断绝吧。” “可没谁可以对自己以前犯下的错误而不付出代价!”他自袖里取出一张网。 网子触地之后闪出耀眼的金光,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当长到可以装进去一个人大小之时向栾川飞去将其拢住,又缩到了钱袋般大小,飞回云柯手上。 被拢进网里的妖,会慢慢的被网吸收掉灵力,然后陷入混沌意识里,被无边无际的梦魇围困,一些心里承受能力不强的妖,会在梦魇深处慢慢死去。 景莺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但眼下还是保命要紧,现下唯一能记得被收进困灵网的栾川就是她了,她要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把栾川救出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现在去求土地爷,让他通传一声给司命神君,只要能救出栾川,做牛做马做畜生,她都愿意。 她拖着自己两条看起来是自长在自己身上,但用起来像别人的双腿准备跑路的时候,云柯闪到景莺面前,将子蛊拿出来,晃了晃,捏碎了。 这个阴险狡诈之徒,显然也没想放过自己。 察觉到孩子被杀死,她耳朵里的那只母蛊像疯了一般,在她的耳道里撕咬,两瓣精铁一样的嘴将景莺耳道里的石膜咬的粉碎,巨大的疼痛感翻江倒海般向她袭来,她倒在地上打滚,外面的衣服被草蹭破成了许多布条,挂在她的身上。 云柯俯下身来按住她,将母蛊从她耳朵里引出来扔到一边,指腹摩挲着她的脸说道:“这张脸和前世长得真像,像的让人讨厌!”他突然虎口发力,景莺被他捏的生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一城草木 玱朝,玱梧宫。 “母后,阿萍何时回来?”,少年那张秀气的脸上透着一丝失落的神色。 与他唤作母后的女人长相上有六七分相似,另外则带着少年该有的三分澄澈透明。 “阿策想阿萍了?”女人笑道。 “也就这两日便可归来,届时,你们再一齐去骑马”。身着锦绣华服的女子说道,声音缓缓动听,像开在三月天里的寂寂梨花。 阿策听过母亲的话,稍感安心了些,又道:“母后说是这两日,会是今日吗?” 忽然他神色一转道:“今天御膳堂做了阿萍最爱的荷花酥,我去给她拿上几块吧。”。说完小豹子似地蹿出了宫殿。 女子笑着摇了摇头,走到屏风前跪坐在细竹编成的箪席上,色如白玉的芊手抚上一尾檀木古琴,手指拨弄琴弦,音律婉转,如一道淙淙流淌的山泉,娓娓动听。 前朝古曲《临凤仪》自她指尖流淌出,像将少郎佳人的爱情演绎的如歌如泣,多么美好的年纪啊,初见惊艳,再见依然。 一曲罢,她久久不肯站起来,端坐在那里,清亮的眸子里看不出悲喜,只觉淡然,唯有大殿里点着的古黎香散出幽幽的香气,若游丝一般缠绵。 “我以为是谁在弹琴。”一身粉蓝色宫衣的女子趾高气扬地踏过殿门槛,身后跟着两个身着宫装的婢女。来人打破了这份宁静祥和,漂亮的脸上满是嘲讽和不屑。 “陛下因西北战事吃紧而整日操劳,您倒好,堂堂玱朝皇后,不为陛下分忧也罢,还在这里奏这种靡靡之音。” 只要皇上不喜欢,后宫之首母仪天下又怎样,还不是随随便便被她这昭仪苛责了。 周昭仪个子比皇后略矮,想做出一副临威自怒的姿态就得把鼻孔抬到天上去,见皇后没有说话,她更来劲了:“皇后娘娘,您的这种做法,就是中宫失德,一个没有德行的皇后,还是尽早……” 话说一半她突然停住了,宫里的太监宫女都知道,这位周昭仪人快嘴更快,走在路上迎头碰上便要在心底大叫出门没看黄历。此刻,她说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停下,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或是周昭仪的头被人砍了。 太阳没有从西边出来,此刻正正地悬在玱梧宫的殿顶散发着它的光和热,但周昭仪此刻被人钳住下颌锁住舌根,和身首异处的人相比,没有前者那么恐怖,但和他们一样的是说不出话了。 身穿鹅黄裙装的女子一手抓住周昭仪的两只手反锁在背后,一手恶虎掏心般地锁住她的喉咙,下手干净利落,任凭周昭仪瞪着两只大眼睛将她凌迟,也丝毫没有想放开她的意思。 跟在主子后面的宫女被这一幕吓住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阿萍,放开她吧”。 “是,皇后娘娘”,唤作阿萍的女孩将自己的两只手从周昭仪身上取下,还在自己的衣襟上蹭了蹭,好像刚才抓住的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没有教养的野丫头,主子都没吭声呢,把你戳的那么欢实,还敢捏本宫的脸,等会本宫定要告诉皇上,让他好好治治你这个刁民,哼!”周昭仪被阿萍锁喉,说出来都是破音的话,更显尖酸刻薄。 本就是她挑衅在先,她再笨也不会傻到,在皇上和众朝臣商议军政的时候去说些拈酸惹醋的事情。明明是在野地里捡来的,皇后却当亲生女儿一般对着,惯的娇纵无礼。 现下皇后身边有野丫头在,自己嘴巴上体力上都占不到便宜。像一只斗败了的花公鸡,扑棱着羽毛跑的飞快。 “娘娘和阿策这两天可还好,周昭仪那小蹄子是不是趁我不在,来欺负你和阿策,改日一定要给她好果子吃。”阿萍扶着皇后往殿里走着,愤愤不平道。 “本宫一切都好,闲来弹弹琴,看看经书,只是阿策想阿萍姐姐想的紧。” “算准了今日你便会回来,这不,去御膳堂给你拿点心了。” 皇后看着眼前的女子,笑着说道。 “娘娘惯会取笑阿萍”,说罢,脸上染上了层绯色,衬得身上的鹅黄更加娇艳。 “哎呀,这光说我们了,阿萍出宫还顺利吗?”皇后满眼关切。 “顺利顺利,北宫门口守门的大哥可收了不少好处,可不得办事认真一点。”阿萍撇着嘴说。 “你父母亲为人忠厚老实,却为了我和陛下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而我能做的只是在清明时让你偷偷出宫,给他们坟头上一炷香,我对不起他们啊。”皇后忆起这段往事,眼里也泛起了点点泪花。 当年皇子夺嫡,陛下当时只是个母妃英年早逝的庶子,在先帝尸骨未寒的时候,以吴王为首的政治集团开始大肆屠杀其他手足,陛下带着她逃出宫,两人在一农户家里喝了一碗米汤才得以活命,后来农户和夫人被以私藏国家重犯罪抓起来五马分尸,只留下了一个一岁多的女娃,就是阿萍。 陛下东山再起后,皇后将女娃找到抚养在身边,双亲已逝,正应了“身世浮沉雨打萍”,于是便唤作“阿萍”。 “娘娘,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您这么多年来一直将我视为自己的女儿,他们二老在天上也放心。”皇后娘娘心地善良,为人真诚,对自己这个平民百姓之女视如己出,说怪罪她的话,那是万万讲不出口的。 “阿萍回来了”,少年大步地跨进殿内。 “我去厨房给你拿了荷花酥,快点尝尝好不好吃。”说罢,阿策将一碟酥粉推向眼前的少女,少女在那盘精致的花团里拈起一朵花,放在鼻下轻嗅,放进嘴里,任由甘甜在口腔悱恻。 玱朝的国都八水环绕,气候温润怡人,这种氤氲朦胧造就了玱朝人文气风雅的性格,街道上贩卖的小贩还是走过的男男女女,都操着一口软糯哝语和人交谈。 小传,当今陛下在十七岁的时候听了一曲《临凤仪》,便将自己亡母留下的簪子赠予弹奏乐曲的女子,约定终身,后来坐上皇位,这位女子变成了一国之母,他的皇后。 虽然现在大家盛传皇后娘娘人老色衰不得陛下喜爱,但摒去前十年的荣宠,单单是数不尽的富贵,也愿意叫人赔上一生去争取,大家都想有朝一日自己的女儿飞上枝头,不敢奢求变凤凰,只要能给家里衔回来些好处,也是很值得的,京城到地方室井,礼乐教坊遍地开花。 此时,阿策和阿萍两人在空荡荡的马场上赛马,皇宫里的马场从它建成的那天就冷冷清清的,建它只是为了彰显皇宫里的设施齐全,天子住的地方,一定要奢华,有排面,所以太监们每天都兢兢业业地将它打扫干净,将新冒芽的草除完,收拾的像一幅画,不管是水墨还是丹青都不重要,只要看起来好看,这就够了。 “阿萍,今日我一定也跑赢你!”少年笃信地说道,用两只腿夹住马肚子,一只手拽着缰绳,另一只操起鞭子在枣红的马屁股上抽了一下。胯.下.的马感受到疼痛,嘶了一声腾起四蹄,铁掌下飞扬起一阵尘土,名为信策的少年脸上挂着笑容与意气,一往直前。 他喜欢骑马,喜欢听风从耳边擦过的声音,喜欢战马嘶鸣振聋发聩的力量感。 随着他的年龄越长越大,和父皇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有时候半个月都见不到一次,只听说他的后宫又扩充了几个妃子。 宫里人多嘴杂,还有好些好吃懒做喜欢嚼舌根,听见这些传闻的机会都比他们见面的机会多,所以和他在一起最多的除了母后和阿萍,就是这匹枣红色的战马了。 有朝一日,他要手执崔嵬的利剑,骑着这匹快马,将进犯大玱边境的乱贼诛杀。 他的铁蹄将踏碎侵略者的头颅,踏碎这世间的所有不公,连同父皇对母后的冷眼偏见也一并踏碎,只要他建立了功勋,母后才不会被周昭仪这样的人出言不逊。 他要征战四方,扬名立万,然后护着自己在乎的人。少年的英雄志在青天烈日之下恣意张扬,一往无前。 阿萍虽是女儿身,却也不甘落后,一骑绝尘紧随其后。 宫里的其他命妇公主都不喜欢这项粗俗的娱乐,觉得有失得体。 在他们眼中,女人就要温柔体贴,身为皇帝身边的女人,那更得是柔情似水,才情俱佳,就连平时跋扈如周昭仪也有能拿的出的绝活,歌喉婉转,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 深宫中,能陪阿策骑马的女孩子就只剩下阿萍一个人了,且又都是玱梧宫里的,好的跟一个人似的。 宫人私底下都议论,说皇后娘娘该不会为二皇子找了一个民间野丫头来做王妃吧,看着皇后娘娘式微,二皇子也不得宠,民间丫头配失势皇子,也是挺相配的。 他大概是知道宫里的这些传闻的,也懒得去理,并且他们说的都是事实啊,自己确实喜欢阿萍。 阿策十岁生辰的时候,皇后带着他在院落放祈愿灯,天空飘下细雪落在他的头发上,小脸冻的红扑扑的。 他才刚学会写字,就拿着笔在方砚里蘸着冻成冰渣的文墨,在祈愿灯上一笔一划地写“阿策心悦阿萍”,从记事起到现在,那抹鹅黄色的身影就一直是他眼里最靓丽的风景。 再等些许时日,到了宜娶的年岁,就去求父皇和母后,将阿萍许配给自己为妻,带着她走遍天下,让世上的人都羡慕,他娶了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日暮时分,庄严的钟声自钟阁响起,夕阳将宫殿飞檐的一角投到马场的地面上,两人两马的影子被拉的好长。 “阿策,我们该回去了,娘娘还等着我们呢。”阿萍对少年说道。 将马拴回马房给它们添了些草料,阿策摸着他那匹良驹的脖子,想起了一些事情。 十五岁那年,西域国进献了一批宝驹,他的皇帝父亲很高兴,在高台之上设宴款待来使,以扬玱朝国威,宫人牵着马从他面前缓缓走过,他一眼就相中了这匹叫“赤凌”的马。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 “阿策,你是不是累了?阿萍见他神色不对,有些担心。 “我没事,回去吧,母后还等我们呢”。随即,两人一起往玱梧宫的方向走去。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阿萍指着天边的云霞对身边人道:“快看那朵橙色的云,像不像一朵甘橙味的荷花酥。” 阿策被她的话逗笑了,脸上的阴霾也散去了许多,“你是不是饿的时候,看什么都像吃的”。 “姐姐我也是有要求的好吗,你看这个云边缘的锯齿形状,像不像荷花酥炸的酥脆的花瓣。” 她咽了口口水继续道:“还有它中央堆叠在一起的碎云,像不像荷花酥香甜的花心。” “姐姐饿的时候,看我像什么能吃的吗?”阿策莞尔说道。 阿萍将眼前的少年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我前几日随皇后娘娘,观过一曲民间流传的本子戏,讲的是一只石猴一只猪一个被贬的神仙还有一匹马,保护凡人和尚去求取真经的故事。” “姐姐我看你生的这般白净,觉得你和里面那个凡人挺像的,做成食物,吃上一口能长生不老呢。” 阿萍又思量着说了句:“你们都是看着好吃,这点相似,不过那和尚比你话多多了。” 阿策被她的话逗笑了,随即正色道:“如果吃了我的肉真的可以长生不老,那我让阿萍咬上多少口都愿意。”少年的语气里透着不可忽略的隆重。 这下却轮到阿萍窘迫了,看他骑了这么久的马也累了,想说个玩笑,没成想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弄的自己太不好意思了。 “阿策是皇后娘娘的宝贝儿子,是我的弟弟,我怎么舍得吃你的肉呢。”阿萍对他说道。 她又道:“在这世上几十载,能遇到你们,是我莫大的福气,我不求什么长生不老,只要能陪着皇后娘娘,我什么都愿意。” “那你愿意嫁给我吗?”阿策的个头比眼前的少女高处一头,她的头低了下去,稀碎的金色落到她头发上,阿策看不见她的脸。 阿萍也听过宫里的那些风言风语,她也懒得去解释,但却不代表她也能从容面对绯闻对象这突如其来的表白,瞬间红霞爬满了双颊,少女脸上的颜色让铺在天边的晚夕都暗了几分。 她抬起头对上少年明媚流转的眉目,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谁要……嫁给你……了。”她的脸更烧了,死鸭子嘴硬说的就是阿萍这样的存在。 “嫁给我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吗?”听她这样说着,阿策有些伤心的问道,好看的眉宇此刻透着一缕忧愁。 他不懂女孩子的心思,也没想到他的阿萍姐姐是因为害羞而慌乱说出拒绝他的话。在他的心里,可是一直都将这位比他大三岁的姐姐当做未来的妻,现在他的小媳妇说出不要嫁给他这种话,可真让他难过。 “走了走了,皇后娘娘还等我们用膳呢。”阿萍为了跳脱出这个尴尬的话题,拉着身边的少年疾步地向前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夏日盛宴1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御膳堂每日中午都给各宫送去酸甜解暑的冰镇梅子汤。 用玱国特产的白瓷盛着,薄如蝉翼的瓷器透出甜汤的色泽,温润的像墨玉,连阳光透上去也柔和了许多。 皇后娘娘近日胃口不佳,人也越发消瘦,看的阿萍是一脸心疼,听说这梅子汤还有开胃的作用,为了能让娘娘多吃上几口饭,她便去御膳堂讨教制作方法。 厨房里的人听明她的来意,是做给皇后娘娘的,都非常乐意帮她指点,说皇后娘娘为人和善,对他们这些奴才也以礼相待。 同时,在他们这些奴才心里,高高在上如皇后娘娘也是这深宫牢笼里的囚徒,不禁生出怜悯之心,红墙之内,断送了多少娇颜。 阿萍心思玲珑,学东西学的挺快,加上这梅子汤做起来也不难,记下了宫人的制作流程和方法,在心里默默捣鼓了几遍之后,便问宫人讨要了些熟透了的梅子和冰块回去自己做着看看。 她提着两个食盒走的飞快,心里想着“这么热的天,得赶紧把冰块拿回去放进冰窖里,化成水就不好了。” 思考着这些东西,她压根没注意到迎面走来的人,一头撞了上去。 女子吃痛的大叫一声,整个人以半仰着的姿势坐到了地上,怀里抱着的琵琶此刻被丢在了地上,还弄断了一根银弦。 她赶忙将撞到的人扶了起来,正欲张口,便听到女子扶着腰骂道:“这不是皇后娘娘身边的野丫头吗,火急火燎的赶去上坟哪!” 毕竟是自己理亏在先,撞了人,她不好发作,便瞪了女子一眼。 眼前的女子身材高挑,冰肌玉骨,眉眼间着了几分异域风,太过艳丽了,美中带了些攻击性。 那女子继续不依不饶,又将嗓音提高了几度:“皇后宫里教出来的人这么没教养,不知道主子是不是也是这样?这就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 早就听说皇后不受宠,自己现下正当红,是开在这宫墙之内最明艳的一朵花,谁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女子有些得意洋洋。 看面前的人诚心挑事,阿萍也阴阳怪气:“这不是大皇子从伶教坊买进宫的歌姬么,这才飞上枝头,几天的光景,就这么不把人放这眼里,那往后岂不是要把脚踩到天上去。” 说自己野丫头,没娘教没爹管,她只当对方放了个屁,但说皇后娘娘她就忍不了。 那歌姬没成想一脚踢到了铁板上,面露尴尬,但毕竟也是三教九流之地混迹出来的,嘴上功夫也不差。 又揶揄道:“谁得宠的谁就能放纵,我虽是皇子的侍妾,可大皇子宠我,要什么给什么,不像宫里的某一位。” 傻子都听得出来她的这某一位指的是皇后娘娘,阿萍脑海里的那根弦崩断了,再也忍不了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胳膊在空气中抡圆了,冲着女子漂亮的脸蛋就是一巴掌。 接着她厉声喝道:“你算什么东西,也胆敢诋毁皇后娘娘,今日要不是我有急事,定将这你这张脸抽烂,看到那个时候,你的大皇子还要不要你!” 阿萍和阿策经常骑马握刀,要拽住快马的缰绳,自然手劲要足,常年累月下来,她的两只手合力,都可以提起一袋喂马的青麦麸,这一巴掌下去,打的歌姬头晕晕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懒得再和这样的人纠缠下去,万一冰块融化了才得不偿失,她绕开面前怔在原地的女子走掉了。 三伏天的太阳真毒,火辣辣的太阳将大地炙烤的通红,马场周围空荡荡的,连长出一根草都能立刻被除根,更别奢求一棵树。 两人从马房里将马牵出,刚到场上跑一圈,马鬃上就沾满了汗,顺着身上的纹路,湿哒哒的往下滴,将枣红色的毛染的近乎棕色。 这样的天气,人穿的单薄一点或许能受得了,但马可不能随便脱衣服,厚而细的毛覆满全身,被太阳晒久了,会顶不住的。 权衡之下他们商定,五更天的钟阁,第二遍钟声敲响之时,去跑上几圈,等到太阳挂上旁边宫殿的飞檐,便将马拴回槽里,这样不至于热到马,也不会荒废所学。 用过午膳后,皇后娘娘要去小憩一会,留他们俩在前殿的小方桌上玩五子棋,这种从民间引进的小玩意让他们玩的不亦乐乎。 “阿策,你敢堵我后路,我定要给你点颜色瞧瞧!”女孩手里捏着白色的棋子。 “哈哈!我说让你后悔,本姑娘说到做到!”之前脸上输棋的阴霾被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满脸嘚瑟的神情。 两人输输赢赢,你来我往。 “二皇子,大皇子身边的内监给您送来了这个。”当值宫人将一幅请帖呈到了阿策面前。 他打开帖子看清了里边的内容,笑了一下道:“我这个大哥素日与我不相往来,突然这么一下,让我倒有些不适应了。” “写的什么啊?”阿萍好奇地问道。 “你自己看喽。”他漫不经心地将红色的帖子扔给女孩。 “大皇子的生辰?” 玱朝这一代国君,共有两位皇子,皇后所出的信策排行老二,在他的上面还有秦贵妃所出的大皇子,名叫信衡。 信衡的母亲是当朝尚书的女儿,那时候陛下登基权力不稳,急需像这样权高位重的老臣子支持,为了笼络朝中势力,将尚书女儿迎进宫,册为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地位仅次于他结发妻子中宫皇后。 可没成想这女子是个命里不带黄金的主,生大皇子的时候,难产血崩撒手人寰,只留下在襁褓里嗷嗷着要喝奶的婴儿。 宫里德高望重的占星术士在婴孩满月的时候为他占卜测运,将烧的通红的乌龟壳从碳火中扒拉出来后,年过七旬的天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啊!”皇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跪拜吓了一跳。 诧异地问道:“寡人何喜之有?” 老天师又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个响头说道:“小皇子出生的时辰西南的巽宫星闪着耀眼的光向西北方的武曲星擦去,老臣刚将此卦解开,卦象显示,衡皇子的命格生来就是要荡平北祁国,为我玱朝一统天下啊!” 老天师说的满眼泪花,花白的胡子在嘴角颤抖,干缩的皮肤因他的激动像是要裂开了。 “好!好个一统天下!”皇帝说完抑制不住内心喜悦哈哈大笑。 大皇子的命运之卷也随着天师的这番话而缓缓展开,国君对他无比宠爱,将其过继给宠绝六宫的萧贵妃,母妃受宠,见到父皇的机会也多,倒衬的信策这个嫡子不受宠了,成年之后,独赐金殿而居,母妃没享受到的恩宠都聚到了儿子这里。 “可以确定,肯定不是为了与我一叙兄弟之情。”阿策淡淡说道。 阿萍隐隐担心,便将那日从御膳堂出来发生的事情细细讲了一遍。 听她说完,阿策被惹的笑出了声:“那女子莫不是痴傻。” 阿萍用脚尖踢了一下少年的腿,让他严肃些 “莫非她回去给信衡吹了阵枕头风,看那日舞姬娇纵的样子,想必是很受宠爱了,这宴会怕是有心思的”。 阿策正色道: “我玱朝以[三常]治国,很看重这些表面上的兄友弟恭,他与我作为国君之子,对此更要多加注意。” 他叹了口气又道:“兄长的生辰宴推诿不去,以后传出去,这满宫的嘴,议论我倒无所谓,但只怕母后会落人口舌,被扣上教养不善的帽子。” 说到皇后娘娘,两人皆是一阵沉默。 “既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索性就一条道走到头,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阿萍将手子的棋子扔进棋盒里。 须臾片刻道: “我与你一起去,此事若真因我而起,置身事外不是我阿萍的作风。”从语气到神态,和行走江湖的大侠没有什么两样。 “你是不是在担心我?”阿策看着眼前的少女,托着下巴问道。 “当……当然啦,就凭你小时候叫我一声姐姐,姐姐我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人欺负!”阿萍把手有些吃力地伸过去,大力拍着少年的肩膀说道。 “行行行,我的好姐姐,知道你侠肝义胆,一片赤诚,可你再拍下去,我就要被你捶折了”阿策苦笑道。 “我就知道,阿策最乖了,”女子看着眼前的少年,笑的一脸欣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夏日盛宴2 玱皇宫,定远殿,六月十三,大皇子生辰。 皇宫禁城,内廷之中,要说富丽堂皇,除了皇帝日常起居的和清宫,就是大皇子的居所定远殿了。 这座建落在中轴线东侧流光生辉的建筑,楼阁勾连,锦绣如云,风略过垂在黄琉璃瓦重檐下的风铃,站在端门外都听得格外清晰。与距它不远处被称为千宫之宫的和清宫遥相呼应,像两个巨人一般俯瞰着京城,彰显着玱王朝的,权力、鼎盛和繁荣。 天幕渐渐黯淡下去,玱梧宫的当值太监小心翼翼地捧着红烛插到烛台上。拜别皇后后,他们如约地来赴这场“鸿门宴”。 临近定远宫,见到的人明显比平时多上几成,青石板的御道略显略显拥挤。 再跨进定远门,喜乐的气氛更显浓厚。隐约的乐声飘了出来,细听是笙箫合鸣的宫调,端庄雅正。 悦耳动听,如九天仙人撒落到人间的玉珠。黄金铸成的万盏小莲灯挂满这方天地,衬的夜晚明亮如昼,华贵雍容的牡丹摆在大殿两侧,叶子上还有剔透露水微颤。 宫女太监面带喜色,身着赤色宫服整齐站成双列,隆重恭迎着到来的贵人。 进入内殿,见许多达官显贵家的少爷公子们已落座,肆意阔论,对方见来人是二皇子也都拱手行礼,阿策也回礼以表尊敬。 正堂之上摆着为大皇子进献的贺礼,千两的白银迤逦夺目,青圭白璧纯净无暇,还有千金难买的香楠木……贺礼无一不彰显着受贺之人的尊贵。 “恭贺皇兄生辰之喜,请恕弟来晚了。”他对着主榻上盘腿而坐的人恭贺道。 信衡将目光从桌案上移向来人。 “阿策来了,都是自家兄弟无需多礼。”信衡一脸笑意。 阿萍的眼睛瞄向主塌,见一身华服白玉束冠的皇子边上跪着一名女子,一袭水绿色的纱裙,腰间配着的月白色束腰,更显得蛮腰盈盈一握,女子柔若无骨的纤手攥成粉拳在榻上之人的腿上轻敲。 不是那日挑衅她的歌姬,这女子虽不如那歌姬五官明媚,却看着舒服,气质上更胜一筹,自己要是个男子,定也喜欢这种淡如兰花的女子吧。 她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皇兄今日生辰,弟带来了一份礼物,还请皇兄笑纳。”说罢他打开了一方系着丝绸的礼盒交由宫人奉上,盒子里面躺着一匹精雕的五彩琉璃骏马,马作腾空而起状,仿佛下一刻就要挣破帛锦的束缚跑起来了。 “素闻皇弟平日喜策马,今日送给为兄的贺礼也是匹骏马,你可当真是个马痴啊。”信衡笑着说。 他用手扫过琉璃马的身体,细细摩挲后,笑了笑道“皇弟费心了。” “皇兄喜欢就好。”阿策也笑着说。 “旁边的这位就是皇后娘娘的养女阿萍姑娘吧。” “阿萍见过大皇子,祝大皇子福寿绵长,平安顺遂。”阿萍屈膝行礼。 “姑娘无需客气。” 他又缓缓开口“听说你和皇弟虽不是血亲,胜似亲人,平日里马场上就你们一对竹马青梅。” 接着,叹了口气道“不像我,没有在身边的兄弟姐妹,连自己的娘都没见上一面。”说完,他用袖子拭了拭眼角,不知道是不是流了眼泪。 “承蒙陛下娘娘养育之恩,阿萍才得以活命。”阿萍说的有些悲凉,心里只想快点等他问完,她可不想与这位皇子牵扯太多。 “皇兄天之骄子,受万民敬仰,这份骄傲可是平常人等求也求不来的福气。” 阿策压低声音“今日是皇兄的生辰,更得要高高兴兴的才是。” “皇兄只是有感而发罢了,不提了,不提了,请两位入座吧。” “谢皇兄,谢大皇子。”两人对大皇子行完礼后落座侧席。 宴会正式开始了。 离地三尺的长桌上摆满精致的糕点和吃食,还有产自别国的异域水果,醇香美酒在白瓷杯盏中璀璨斐然。 阿萍将摆成花瓣状的鲈鱼肉夹了一块送进嘴里细细咀嚼,一瞬间,鱼香在味蕾上平地惊雷般炸开。 她发誓,以后要悄悄找机会,将大皇子宫里做菜的弄一两个回去,天天给他们做好吃的。 觥筹交错,推杯至盏,几杯酒下肚也都不显得拘束,多了几分洒脱之意,将宴会的气氛推到了高点,来客都有些微醺发醉,祝酒词说的有些磕绊,引来旁边人小声嬉笑。 “来来来,阿策。”阿萍夹起快煨的糯烂的海参放到阿策面前的碟子里。 赞叹说:“大皇子宫里做饭人的手艺真不错。” 临行之时的小心谨慎,在见到这些美食之后,全都抛到了九霄天外,人为财死,阿萍为食亡,有奶就是娘。 阿策将那块海参送进嘴巴,细细咀嚼,“是挺好吃的。” “阿萍,我敬你。”他端起亮白色的酒杯侧过身对着一身鹅黄宫装的少女,眼睛明亮有神,漾着柔情的涟漪。 少女同样拿起酒杯,碰上面前的白瓷盏,两个器物轻撞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将杯中的琼浆一饮而尽。 “还要再来两杯的,”阿策将酒壶高高举起,清澈的酒液化成一条银色的细线落入盏中,一杯酒满满地倒到杯口,一滴不多,杯口凸出一线酒液。 酒液映着殿里的金光,清澈动人,很薄的白瓷上漾开一环一环的弧影。 “这是什么规矩,你是要和我拜把子吗?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那种?”阿萍嘟囔地问。 “你且当拜把子吧。”少年笑容明媚。 随即,又正色道:“阿萍不会死,我不会让阿萍死!” “来,走一个。”少女这次主动地将酒杯碰了上去,手指捏住瓷盏一口闷下,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是位常年混迹于酒肆的老酒鬼。 阿策被她的举动逗乐了,笑着将碰过的酒也倒入喉咙。 三杯酒下肚后,阿萍有些晕乎乎的,她强撑着等宴会结束后,回去睡大觉。 她将目光转向主塌的人,看他有没有结束宴会的意思,只见一个小厮俯下腰身,信衡好像在给他交代什么东西。 片刻之后,殿外飘进一队歌女,罗裙委地,系着细小银铃的赤足,在翻飞的裙摆下若隐若现,欲拒还迎,盈盈一握的腰如三月堤柳,春风一度。 走在队伍最后的女子的抱着一弦琵琶缓缓而来,阿萍虽然喝的双眼有些迷离,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是那天挑衅她的歌姬,伶坊出来的或多或少带着些风尘之气,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欲望太重。 见女子入殿,她的酒醒了一大半。 “今天是本皇子的生辰,有幸请到各位贵客来宫里一聚。” “能为皇子贺生辰,是我们莫大的荣幸。” “是荣幸之至啊。” “大皇子您太客气了,还得感谢皇子不嫌弃我们乡野草民。” 底下的人连连附和道。 “逢此良辰,有佳肴,有美酒。还有美人和歌舞助兴,大家不醉不归!”大皇子举起酒杯,一口尽饮杯中美酒。 琵琶声缓缓响起,清绝渺渺的歌声仿佛一缕银线抛向空中,女子将琵琶托在腰侧,而后缓缓起舞。 歌姬的罗裙花样比其他舞女的要复杂上许多,细如发丝的金线在锦缎上开出大朵金色蔷薇花,边缘点缀着的透色琉璃随她舞动而发出醉人的响动,青玉臂钏戴在白嫩的胳膊更显翠色也趁的她肤色接近透明,纤细的指尖套着玳瑁做成的护甲,荧荧发光。 跳的什么,弹奏的什么,阿萍不太清楚也不感兴趣,倒是席间的诸多少爷们时不时地鼓掌喝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千娇百媚的女子。 阿萍只觉无聊,于是转过头看向身边的人,发现阿策用筷子,沾着杯中的酒,在桌子上画着什么。 “这么漂亮的美人都不看一眼,你可真是暴殄天物啊。”她打趣地说道。 “阿萍指的美人是哪个?如果是指阿萍,我这不正在看呢吗,但若是说那边的,我连兴趣都没有。”阿策认真的说道。 她忍不住嘴角上扬,心里甜滋滋,却说着阿策最会贫嘴了。 一曲歌舞结束了,舞姬跳出了一层香汗,带着体香分子在空气里发酵着,令人心驰神往。 信衡与众人拍手称好,他招了招手,那名领舞的女子乖巧地跪坐在他一侧,卸下玳瑁护甲,从面前的果盘里拈起颗枇杷果,剥去外衣,将金澄色的果肉喂给榻上端坐之人。 “这是本王新得的女子,大家觉得如何啊?”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见皇子这么问,下面坐着的人连忙应和道: “大皇子眼光真好。” “ 此女只应天上有啊。 ” “说来能遇上大皇子这样心善的人,也是她的福气啊……。” 阿萍被众人的一阵溜须拍马之词说的阵阵恶寒,鸡皮疙瘩掉一地,捡都捡不起来。 “阿策,你觉得如何呢?”大皇子忽然将目光移向她身边的人。 他这丫是什么意思,你要想听实话那我就告诉你,阿策说,他对这些伶子没有兴趣,阿萍在心里忿忿道,但她没胆说出来,大写的怂。 “皇兄喜欢的,自然是极好的。”阿策淡淡地回应。 “皇弟也觉得好,那皇兄就将她送给你了。”大皇子突然说。 在场的人皆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议论。 “大皇子对兄弟可真的是手足之情,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今天我可算真的见识到了。” “大皇子可真是慷慨啊,这要换做是我,还是有些舍不得的。” “大皇子真不错。” 随即众人皆对阿策齐声道:“恭喜二皇子喜得美人!” 恭喜你妹啊,你们这些见风使舵的小人,墙头草,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道,阿萍在心里将这些人拉出来骂了个狗血淋头。 “承蒙皇兄厚爱,恕弟无福消受这份温柔乡。”阿策说道。 见他这种反应,底下交头接耳的人都不吭声了,尴尬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信衡听他这么说,笑了一声道:“怎么无福消受啊?” “弟不喜欢这样的女子。”阿策看着他认真说道。 “噢,原来是这样啊。” 底下更热闹了。 有人说,“二皇子居然不喜欢美人,怕不是有啥隐疾吧。” 还有人说,“看来那些穿说是真的,二皇子只喜欢他身边那丫头。” “哎哎,那丫头虽然长的也颇有几分姿色,但天底下哪个男人喜欢整天骑马打人的女子,二皇子的品味可真奇特。” “是啊,是啊,我也是这么觉得。” 阿萍的理智之弦快要绷不住了,要不是阿策拉着自己的胳膊,借着酒劲她一定会冲上去,就凭他们嘲讽,说自己野蛮,还说阿策品味奇特,给那几个人大嘴巴子,让其找不着东南西北。 “君子不强人所难,送礼没有硬塞的道理。”信衡笑容温和语气森冷。 “谢皇兄体谅。”阿策对他回以同样的笑容。 须臾片刻,榻上的信衡又道: “我这个人,要送人的东西别人不收,我也不会再留在身边了,既然皇弟不要,我也留不得,就把她杀了吧。”大皇子说的漫不经心。 听到此话,上一刻还笑得明艳动人的女子,此刻的面色如一堆燃尽的残灰,玉肩微微发抖,看样子是怕到了极点。 “皇兄今日生辰不宜见血,不吉利。”自己虽不喜,但毕竟是条人命,折了不好。 “我从不信什么不详之说”。信衡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作为礼物,不能讨得皇弟心欢,便是这礼物没用,来人!”他忽然高声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华夜之决 “大皇子且慢!” 女声音清脆凛冽,似被一缕春水破开的薄冰,因久坐的缘故,她小腿有点麻木,便搭着旁边少年的肩站起来,目光扫向高台之上,寓意不明。 “噢,阿萍姑娘这是要替皇弟做主,收下这美姬了?”正塌上的人把玩着手里的酒杯,漫不经心。 底下众人瞬间摆出一副看热闹的神态,皇后养女和未来国君的正面交锋。 都伸长脖子,翘首以待,他们都想看看,这女子的下场会有多惨。 阿萍对着大皇子拱手行了个礼道:“阿策年岁尚轻,这份重礼暂且由我这个姐姐帮他收下。” “我的好姐姐嘞,你是不是吃醉酒了,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阿策拽着她裙角低声问道。 阿萍的回答让在场的人皆是一愣,随即又一齐将目光转向阿策。 被看之人,此刻的境遇就如被扔进开水锅里的大米——煎熬的快要炸开了。 若收下那女子,哪怕只做个名义上的妾,以阿萍的心性,这辈子都断然不会与自己在一起了。 可偏偏给锅底下加柴火的人的人是阿萍,这进退两难,真的是要了他的命啊。 感觉到裙角传来的重力,她按了下少年的肩膀,意思让他放心,又道: “不知大皇子意下如何?” 榻上的人悠然道:“本王自是赞成。” “好,您贵为天之骄子,未来国君,有您的金口玉言,我就放心了,阿策也能放心了。”阿萍意味深长的说。 跪在塌上的女子,虽死里逃生却还是惊魂未定,人见犹怜的大眼睛里氲起一层薄雾,前一刻她还是皇子捧在手里,尽享荣宠的美人,下一秒就自云端跌入无尽深渊,生与死,全凭别人的一句话。 阿萍踱步过去,两指托着自己的下巴,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美则美矣,我却不喜。”她皱了皱眉。 “大皇子,素闻我朝以孝道为先?” “那是自然!”听得出语气里隐约有些不耐烦。 “皇子请息怒。” 她又换了郑重的腔调:“现如今,这位妹妹已经算是阿策未礼成的妾了,也是我的弟妹,可我这个做姐姐的对她……不太满意啊。”说的一脸诚恳。 “噢?不知阿萍姑娘对她哪里不满意。”信衡反问。 “此女之前在御膳堂的路上冲撞过我,还对皇后娘娘出言不逊,所以……我对她不满意!”阿萍直视着信衡的眼睛。 “本王对此事也有所耳闻,可那天姑娘你也不是抽了她一巴掌吗?”他甩了下连云锦袍的袖子,站了起来。 沉思了片刻又道:“再说了,她的话里也没指名那人就是皇后娘娘,姑娘你何必咄咄逼人。” 这时任凭谁都能看出信衡眼里的不快。 “是阿萍心眼小了,大皇子恕罪”她微微颔首。 “还有一事,也要禀明大皇子,还请见谅”。 信衡没有说话。 “给阿策纳妾,自然是能希望她好好伺候阿策,不知道这位妹妹能否担起这个重任呢?”说完,她向席间的少年眨了眨眼睛。 “皇兄,阿萍说的对,需得给我分忧解难才是。”接受到了她传来的小暗号,阿策连忙应和道。 “你想怎么样?”信衡终于开口,冷冷问道。 “要不这样吧,我和这位妹妹来比试一场。” 听到比试这两个字,在坐的人一阵窃窃私语,更有甚者,抓起面前食盒里的瓜子磕了起来,边磕边等着好戏开场。 信衡微微一愣:“你要比试什么?” “妹妹在歌舞上是一绝,而我好骑射,若在这两者之中拿一个出来比,对另一方都是不公平的。” 她顿了一下又道:“我朝自先祖皇帝立国以来,一直重视家门的和睦。” “妻也好妾也罢,能与夫君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便不负女德,小家的日子过得好了,国运也才昌隆。” “今日大皇子生辰,我见院里点了万盏莲灯,不如我们俩来比剪烛。若她赢了,我这个做姐姐的也承认她进门,若她输了,就不能进玱梧宫伺候,但她已经被赏赐给阿策了,到时候听凭阿策处置。”她神色肃然。 “剪红烛”在玱朝流传的历史由来已久,几百年前,一位朝廷官员因罪被流放边疆,大雪纷飞的夜里,屋外传来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他蜷缩在一衾薄被子里瑟瑟发抖,为了驱散寒冷,他唱着自己写给亡妻的情诗等着天明。 第二日风停雪住了,阳光在积雪的折射下熠熠生辉,他却被冻死在床上,嘴角凝固着笑容,那首情诗里有一句“剪烛夜话昔年事,溶溶月色在花前”。 后来人们借这个典故比喻夫妻之间的情比金坚。玱朝的女子都剪得一手好烛。 “郎情妾意,共剪红烛。我看这个比赛内容好。”底下有人和声道,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还请大皇子应允。”阿萍跪下身去。 信衡沉思片刻道:“本王觉得赌注不够大。” “那您想赌什么?”阿萍看到信衡眼里的一丝玩味,心想同样一个爹,他哥怎么这么难搞啊。 “你赢了的话,这女子的生死全凭你做主,另外本王再封一万两白银作奖赏。但比赛对象得是另一名定远宫内的女子,不论歌姬舞姬,你来选。” “若是输了呢?” “若是姑娘你输了,就请让皇弟将她带回宫,而你,留在定远宫里做侍妾。”信衡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不同意!怎么能用阿萍作注!”阿策急了,也不顾什么皇家体面了,长腿跨过桌上的食物,大步走到信衡面前。 “敢不敢赌?”信衡忽略了他的弟弟,眼睛死死的盯着女子问道。 “好,赌就赌!”这几个字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阿策有些慌了神,一把抓住女子的胳膊,“你怎么能下这种赌注?你这是在作践自己!”他的情绪有些失控。 见他这么焦躁,阿萍拉着少年的手继续坐回桌边,并小声说道:“你信不信我?” 在少年愣神之际,她又说轻轻:“阿策,你得信我。” 比试规则,一刻钟的时间,将院落里挂着的金盏油灯灯芯剪掉,过程中,掉落在地上的不计,剪灭的不计,剪刀划破膏油脂的灯也不计,比赛结束后,将薄宣纸置于油灯上方两寸的地方,待沙漏全部漏完之前,纸破者算合格,谁的剪的灯烧破宣纸最多谁获胜。 人群簇拥着来到了殿外,宫人搬来了攒金软垫交椅,漆红色的镂花椅子,一字摆在定员殿廊沿下,信衡端坐在最中央,右边坐着的阿策看起来心事重重,其他人倒一脸轻松,有说有笑的,气氛相较于在殿内,缓和了许多。 阿萍走近刚才给胡姬伴舞的一列女子,从里面挑了个个头稍矮,眼神有点躲避她的舞姬,柿子要挑软的捏,虽听上去不怎么好听,但确实也是这个道理。 院内两棵巨大的扶桑木上,树冠自四周倾泻下来,枝叶翠如瀑布,金莲灯被宫人挂在下垂的树枝上,像结了成千上万颗星星做成的果实。 左边是舞姬的,右边归阿萍,宫人开始焚香计时,两人从托盘里各自拿起一把小而巧的剪刀,人群中静了下来,虽说这场博弈由一男一女换成了两个女的,但好像更有看头,只是要不停的左右摆头就有点累人了。 阿萍将剪刀揣进怀里,像老寡妇揣着自己死去丈夫送自己的镯子,直奔到树下。 将剪尖打开,斜插到金莲里面,对着那根燃着的灯芯,看好位置用力一剪,再将掉下的灯芯小心翼翼挑出来,就算完成了一个。 成功剪掉一个她便长舒一口气,也有失败了的从树枝上掉了下去,金子落地的声音很诱人,此刻的她却没有时间去细细品味;也有的灯被她划破了膏油,这些都是不算成功的,她一手扶着树枝,一手执剪。 透过叶子间的缝隙,看到她的对手已经剪完了靠近大殿那侧的灯,正往门口的方向剪着。 围观人群里传出了“皇后娘娘的养女要给大皇子作妾喽。”更有甚者开始赌起来了,压一赔三,压一赔三。站舞姬那边的居多。阿策急的站了起来,豆大的汗珠布满了他的额头。 她曲着双膝,半蹲着将里面那层难剪的剪完,开始剪外面的一层,速度也明显跟了上来,那舞姬却得钻进树里,波动一下树枝都可能将之前剪好的灯撞掉。两人的剪烛速度调了个个。 最后一截香灰落入香炉后,宫人敲着铜锣细声道:“比赛结束!” 两人从树下走了出来,信衡将沙漏翻了个个,待沙子流完后,将之前覆在上面的宣纸取下,厚厚的两沓。 众人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大皇子的手来回翻着,毕竟这可是和自己的钱袋子有关,怎么能不让人仔细着。 结果出来了,歌姬剪的烛烧透了六十八张宣纸,阿萍的宣纸数则是九十一张。 站着的少年松了一口气,看身着鹅黄色的女子向自己笑了一下,他也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祸起萧墙 阿策跑了过去,一手牵着她对信衡道“皇兄,阿萍赢了!” 信衡坐在椅子上没出声,手下的宫娥将那名歌姬从殿里架了出来,阿萍见状,上去扶住了歌姬的胳膊。 虽是软玉温香,但在鬼门关前溜了一圈,她还是能感觉到女子胳膊上的僵意。 “皇弟且将人带回去自行处置吧。”椅子上的人开口。 “谢皇兄成全!”阿策满脸的愁容已散了去。 “阿萍谢过大皇子!”她微微曲膝行礼。 “这是你自己争取来的,可不是本皇子给你的路数,我让阿策纳了她,你们又不同意,一唱一和的。”信衡的语气里带着一股斥责的意味。 “今晚宴会暂且就到这里,宫门还有约摸半个时辰就要关上了,各位请自便吧。”说完信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抖了抖外面的连云锦丝袍。 在场的人应该是听出了大皇子话语中逐客的意思,今晚不仅吃好喝好了,还看了一幕这么出彩的戏,他们已经非常心满意足了,便行完礼齐声道告辞。 阿萍三人也随着人群一起往外走去,忽然觉得背后好像被一根刺扎到了,她回过头去。 信衡站在廊沿下,朝她笑得讳莫如深,她发誓这辈子如果能少看到信衡这张脸,她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两人将女子带出定远门走了一段后,阿萍对女子说:“留你做妾之事你想都别想,方才说的话,是暂缓之计,你都知道?”她的声音冷冷的。 阿策听到她用这种语气与那名差点就成了他小妾的女子说话,心里乐呵呵地,他的小媳妇终于开始吃他的酸醋了。 “妾身不敢有妄想了。”女子怯生生地说。 看见阿萍没有恶意,她顿了一下道:“我现在总算看出来了,什么皇子的宠爱,都是狗屁,轻的还不如一缕风,皇帝的儿子又怎么样,还不如一条狗。” 女子漂亮的眼睛里满是凄凉,但市井里出来的,其他方面不说,嘴上骂人的功夫却是一流,将高高在上的皇子和狗归位一类,让阿策感觉怪怪的,他轻声咳了一声。 “二皇子,我不是这……”女子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连忙给阿策解释。 “为免夜长梦多,得赶在宫门挂锁之前将你送出,山高水远,你想去哪里都可以”阿萍懒得和这女子纠缠下去。 女子扑通一声长跪在地,朝着她重重地磕了个头“苏媚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快走吧,别误了时辰!”阿萍心里想,莫非这女子天上贱命,动不动就给人下跪,她拉起女子疾步向前走去。 将人送到北宫门已临近子时了,女子仍对着阿萍千恩万谢,在守城侍卫的催促之下才出了宫门,走出去了依旧回过头恋恋不舍地看向两人。 月色朦胧,万籁俱静,两人并肩走在御道上,半晌无言。 阿萍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在怪罪我放了你的美姬,坏了你的好事?” 听她这么问,阿策便心生一计,想捉弄一下她“美人就这样被你放出了宫,一个人在外面孤苦无依的,可如何是好。”语气里满是惋惜之意,说完他还摇了摇头。 “是不是后悔了,那行,我现在就把那女子追回来,你且等着!”阿萍一边说一边疾步地走向宫门,欲追回女子。 她自己或许没有发觉,刚才说话的语气神态,像刚从醋坛子里捞出来的,抖落的酸醋能淹死旁边的人。 见她这幅样子,阿策心里盛开了无数朵花,在一袤无垠的原野上摇啊摇,摇啊摇。但此时阿萍已经走出了十丈远,他怕她牛劲上来,真的将那女子追回来,到时候又是麻烦。 “阿萍你误会了,等一下……”他赶忙追了过去拉住少女的手,却没想到被女子一把甩开。真的惹阿萍生气了,自己原本只是想逗逗她,没成想玩的有点大了,眼下可如何是好。 他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少女,他的力气有些大,阿萍被他紧紧的抱着,无从逃避也不能挣扎。 阿萍的心跳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她清晰地感觉到,少年炽热的胸腔里那颗跳动着的火热,还有他略微滚烫的呼吸,洒到她的脖颈上麻酥酥的。 阿策身上淡淡的香气将她笼罩了起来,隔绝了一切,她觉得自己漂浮在无际的海面上,阿策就是那页载着她的孤舟,而后随波逐流。 她伸出手,颤颤巍巍地贴上了那双交叉在自己胸前的手。 过了许久,她轻声说道“回去吧。”语气温柔。 “不嘛,不嘛,我还想再抱着阿萍。”身后的少年得寸进尺一般,撒娇似地回应道。 脚步声惊醒了抱在一起的两人,巡逻的内侍打着火把从远处走来,两个人窘迫地分开。 “二皇子……阿萍姑娘,夜深了,请两位早点回宫休息。”内侍头目红着脸说道,显然两人抱在一起的场景全都被他们看到了。 “嗯,我们这就回去。”阿策应声道,阿萍低着头,攥着他的衣袖。 待侍卫走远了,阿萍才缓过劲来,“都怪你,这下被人全部看去了,明天这宫里的人都知道,臊死人了。”她嗔了一眼眼前的少年。 阿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怕什么,他们都知道了有什么关系。” “你还说!” 少年见她这样,笑着清了清嗓说道“阿萍我喜欢你,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阿萍怔了一下,她那颗逐渐恢复正常的心脏又开始玩命似地跳了,“你……你是皇子。” “有什么关系,将来三宫六院的是大哥,我只要你一个就好。” “我们是……姐弟。”阿萍不敢抬头看面前的少年。 “又不是亲生的”。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打断了,阿策问道“你喜不喜欢我?” 她身子微微一颤,说道:“自是喜欢”。 她的回答让阿策如释重负,少年扳过她的肩膀,正色道:“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还不够吗,其他的都不重要。” “皇位虽是大哥的,但我可以上马杀敌,一样可以建功立业,然后娶你为妻,让你和母后过上幸福的生活。我喜欢一个人,不在乎她是谁,我只知道和这个人在一起,我很快乐,而这就够了。” 我们虽自小一块长大,但我对你不是弟弟对姐姐的感情,是男女之间的感情”。 “阿萍?我只要你。”少年说了这么长一段话,语气有点颤抖,他第一次这么正式地对她表露心意。 这些话如浪潮一般,让阿萍无处可逃,“我也……只要你。”这声音细的像蚊子在叫,说完她的脸红的发烫,还好不是在白天,要阿策看去了就不好了。 阿策听完后大喜,他觉得在这一刻,他的心被幸福填满了,没有一点空隙。 凉风贴着阿萍的发丝吹过,一轮圆月挂在楼阁上,洒下碎银子一样的光辉,一对佳人在月夜许下了他们要厮守一生的誓言。 定远宫 女子推门进来,看着半卧在锦榻上的人,眉目含情地坐到他怀里,“大皇子演技真好,苏媚以为你真的要将我处死,可吓死我了。” 信衡一把揽过女子道“我那弟弟不会让你死的。” “你那弟弟还不是被一个女人迷了心智,和你一个德行。”她娇嗔道。 “这不正中我们下怀吗?”信衡冷冷说道“我们又多了一个筹码。” “是是是,有大皇子的运筹决断苦心经营,再加上北祁的二十万轻骑,等攻破皇城的那一天,整个玱国还不都是您的。”女子气若幽兰。 “希望这一天不要让我等太久,母妃她等不及了,这两天总是半夜给我托梦。” 信衡叹了一口气,“整个玱国都说,老不死的会将帝位传与我,小时候我也一直相信,他会在将来的某天将帝玺交到我手上。” “还好有北祁的密术让本王看到了真相,要不然本王还真的被蒙在鼓里了,以为那老家伙是真的疼我。” “皇帝无德无能,就应该被您取而代之,既然他不交出来,那我们就从他的手上抢过来。”女子美丽的脸上尽是恶毒的神色。 她靠着信衡的胸膛说道“那阿萍恐怕是个祸害,不如将她除去,以绝后患。” “胆识过人,只可惜跟错了人,还是有些惋惜的。” 女子佯装生气道“怎么了?舍不得,哦,我忘了,您还想将她纳入你这定远宫。” “要说胆识,她可是万万比不上我的阿媚。”信衡用手指挑着女子的下巴。 “野丫头的一巴掌,我的脸肿了两天,好在这顿打没白挨,那药混进了梅子里,皇后恐怕已经病入膏肓了。”女子脸上甚是得意的神色。 “等除掉了信策,那女子本王便交给你了,她的小命全凭你拿捏,别说一巴掌,就是砍下她的脑袋也不在话下”信衡说道。 “就你会哄人”。女子咯咯轻笑了起来。 “本王什么时候哄过我的阿媚。” 衣衫尽数滑落,女子的眼中燃起一丝赤红色,又转瞬即逝,春光无限,一室旖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少年戎马 玱徽帝二十三年,九月初九,京郊一年一度的“折桂节”。 草尖微微发黄,疯长了一个夏天的藤蔓也慢慢地干缩在了它寄生的枝干上,叶子掉光了,留下一嘟噜一嘟噜的红色小果实。 农人们在自家院里支起长梯爬上去,用毛竹敲打开在树上的金桂,一杆子下去,花朵漫天而下,空气中都带着一阵浓烈的香风。 顺着梯子爬到树顶,欲将顶端那股开的最繁盛的桂花打下来酿成酒。他忽然看见土院墙外的草丛里好像躺着一个人,不知死活。农户将其抬回家里渡了几口水,那人幽幽醒了过来,第一句话便是“有人要造反”。农人不敢怠慢,给他塞了一个烧饼后,用独轮车将其推送到了皇宫门口。 他不知道的是,这一推,推走了大皇子信衡的帝王之梦,也改写了玱国后来的命运。 信衡联合北祁国造反,欲攻破锱木关。指示亲信在士兵的饭菜里下了“软骨散”,等北祁破关而入,军士们才发现,他们这位高高在上的大皇子,已经倒戈叛变了。 为防止走漏风声,守关的玱国军士一个不留。 如此大规模的屠杀总能有幸存者,被农人所救的士兵,在屠杀时恰巧躲在地窖里逃过了一劫,等歹人散去,他从狗洞溜了出,在过路的客商手中抢了一匹马,跑了三天三夜,马累死在了半道上,就用两条腿走,最后实在困饿交加地倒在了路边。 儿子造自己的反,身为父亲的皇帝听到这个消息后,坐在了和清宫的龙椅上重重地叹了一声气。 随后下令殿前御林军去定远宫将大皇子拿下,如遇其反抗,当场诛杀。 苦心经营了这么久,信衡当然不愿意就这么束手就擒,组织了几百个内仆侍卫拼死抵抗,结果无异于以卵击石,和那几百人一齐死在了御林军的羽箭之下。 皇帝再次见到这个儿子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一支箭洞穿了他的眼睛,虽已经□□了,但那血红色的空洞,好像还在诉说着他的不甘。 “信衡贬为庶民,不得葬入皇陵,萧贵妃降为嫔,永定宫宫人一律发配为奴。”皇帝一字一句道,眼神平静,不起波澜。 士兵将尸体盖上白布抬出去的时候,这位皇帝摆了摆手,退下了左右。 扶着宫墙淡淡地说“我是个父亲,但朕首先是个皇帝。”一滴眼泪从他眼角划过。 一把大锁落下,昔日门庭若市的定远宫永远的留在了史官的字里行间,他们对这场皇子造反的记载只有寥寥数笔,历史的格局中,自然也不会有人在意,他生前买回来的那个舞姬。 “母后昨晚睡得好吗?”阿策看着面前越发消瘦的人问道。 “阿衡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还是可惜了。”皇后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对那个叫自己一声嫡母的儿子流漏出无比的惋惜之色,但从她略显疲态的双眼里不难看出没睡好的事实。 “娘娘别太难过了。”阿萍从汤盅里盛了一碗汤放到皇后面前“您的身子也要顾到”。 “是啊母后,您看您都瘦了这么多,这是阿萍给您做的,您多喝点”阿策说道。 皇后端起白瓷碗,将里面的汤舀起来喝了几勺“我们阿萍真贤惠。”说完她看向了自己儿子“我就放心了”。 “娘娘您又取笑阿萍了”,女孩红着脸。 良久,她开口道“阿策我的儿,现下你父皇就剩下你一个儿子了,在这前朝后宫,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你更得小心谨慎。” “母后要你牢记住两件事,”阿策感受到了母亲话里的郑重,他跪了下去,“不可让你父皇忧心,不可做对不起玱朝百姓的事”。皇后对阿策说道。 “儿臣谨记母亲教诲。” “圣旨到!”一声尖锐的声音划破了空气,传旨太监捧着圣旨站到了院里,三人见状忙到院里跪下身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帝王继天立极、必建立元储、以绵宗社无疆之休。 嫡子信策、日表英奇,天资粹美,谨告天地、宗庙、社稷,册为太子,以系四海之心。钦此” 宣旨的太监看着跪在地上发愣的三人,小声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这可是莫大的喜事啊,还快请接旨吧。” 太监的催促声拉回了三人,磕头,道:“谢陛下隆恩。” 太监扶起跪在地上的皇后娘娘,“奴才恭喜娘娘,贺喜娘娘,皇上他老人家还是想着娘娘的。” 虽知道大哥造反而亡以后,这个太子之位肯定是自己的,但没想到它来的这么快,面对这份尊荣,阿策心里没有太多的喜悦,他木讷地从太监手里接过圣旨,这一刻他只觉得有很多东西向他压了过来,直到后来他才后知后觉,这种东西叫做命运。 在这个秋日的午后,他被封为了玱朝历史上第十三位皇太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