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 第1章 入宫 元凤三年,四月朔刘藻大病了一场。 病中,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年仅十八的天子因病驾崩。天子无后,未立太子,朝中诸公为继位人选争论不休。 这一代天子虽年仅十八,在位已有十年。他是大汉的第七任皇帝,武皇帝少子,也是刘藻的叔父。 刘藻的父亲是武帝朝的太子,因太子的母亲姓卫,驾薨之后,朝野内外皆称他为卫太子。 卫太子驾薨,非因疾病,乃是阴谋。十六年前,使得朝堂宫廷人心惶惶的巫蛊之祸,终在奸臣的操纵下,牵连到储君身上。彼时武帝养病甘泉宫,卫太子在长安起兵,诛杀佞臣。兵败之后,卫太子与他的母亲卫皇后相继自尽。 半年后,武皇帝醒悟过来,意识到太子的冤屈,下诏彻查太子之冤,族诛陷害太子的大臣。那时已为时太晚,太子亡故,诸皇孙与皇曾孙皆殁于兵祸,太子宾客与嫔妃无一人存活,连身为一国之母的卫皇后,都为了证明太子的清白,自尽明志。 惨烈至极,无从弥补。 武帝追悔哀恸之际,原先太子宫中的一位宫人诞下一名女婴,经掖庭令上禀武帝,这是卫太子的骨血。武帝大喜,下诏核查,查实宫人所言不虚,将皇女孙养视于掖庭。 这名女婴便是刘藻。 之后的政局就与尚在襁褓中的刘藻无关了。她在掖庭学会说话,学会走路,长出牙齿,渐渐从柔软的婴孩,变成稍能听懂人语的稚子。期间朝堂里,为新任储君的人选争吵不休,前往封地的几位皇子纷纷上书,请求回京,侍奉父皇,大臣各自结党,扶持选中的皇子。朝堂纷扰,数年不休。 刘藻平平安安地长到四岁时,武帝殡天,临终前,将天下传给了年仅八岁的幼子。 新君践祚,朝堂与郡国这才安定下来。刘藻却要承受她出生以来第一场波折。 卫太子之女地位尴尬,不便再在宫中居住。幸而这时,她的外祖母上书,恳请将皇女孙接到家中抚养,朝中见此,大松了口气,予以准许。 外祖母从此养育刘藻,这一养就是十年。 直至今日。 四月孟夏,气温回暖,槐花盛放。刘藻忽染风寒,大病了一场。 风寒仿佛会传染,到四月中,长居宫禁的天子也染病恙,且病势凶猛,药石无用,短短三日,医官与大臣还未反应过来,天子便弃群臣与宗室而去。 皇帝晏驾,海内齐哀,长安城弥漫在一片哀伤之中。依礼制,天子是刘藻的叔父,她为子侄,当前往灵前,为天子服丧,然而宫中却像是忘了有她这个人。不论年高德劭的宗室还是身居高位的群臣,无一人提起养在宫外的皇女孙,刘藻被人刻意地遗忘。 至六月溽暑,热浪袭袭,酷热难当,刘藻总算自大病中脱出身来。 这一场病,病得很重,先是风寒,后是发热,使得她终日躺在病榻上。她的房中满是苦涩的药味,兼之天热,沉闷不已。 刘藻走出房门,在廊庑下纳凉。 她的房前,有一小小的池塘。时值傍晚,谷风习习,暮夏酷热,皆被吹散。莲叶田田,芬芳扑鼻,正是一日间最清爽舒适的时辰。 刘藻坐在一张枰上。 枰是坐具,比榻小,仅容一人独坐。时人多席地而坐,刘藻大病初愈,外祖母恐地气浸人,特令家人将这张枰搬来,供她纳凉时歇坐。 她的身旁,有一婢子随意地跪坐在身后。婢子比她大一些,有十六岁了,正与她说着前几日的见闻。 “昌邑王入京,大臣们都出城去迎接,听闻一进宫,就在陛下灵前即位,做了新皇帝。” 当年宫人诞下刘藻,武帝大喜,厚赐与她,除却无数良田财货,还有这处尚冠里中的宅邸。尚冠里是公卿聚居之处,四下邻里俱是贵胄,故而消息很是灵通。 刘藻正观赏池中的莲花,不大听得进婢子在说什么。 婢子所知也是各家仆妇间听来的。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刘藻一眼,语气迟疑起来“听闻昌邑王与少君一般,也是武帝之孙。” 刘藻还是在看那池莲花,她大病两月,卧于榻上,日日对着昏暗的四壁,好不容易能走出房门透透气,她只想轻松一些。 婢子说完,没有得到刘藻的回应,见她仍看着池中莲花,暗暗叹了口气,眼中显出怜悯来。 刘藻的身份不是什么机密,家中仆妇皆知晓,四下邻里也尽知。众人多半以为她可怜,分明是汉室血脉,却流落民间,养于庶人之手。 此番先帝晏驾,她本该入宫服丧,却恰好病了,偏生宫中也无一人过问,好似将她彻底遗忘了一般。这怕是有人刻意为之。 刘藻也是这样以为的。 她有意忽略婢子的话语,抬头望了望天,太阳落到山的那一边去了,空中的云开始变多。 婢子唠叨完了见闻,又尽心侍奉起刘藻来,见她望天,便道“少君仍觉炎热么已是六月初了,溽热到了末端,少君且忍耐上几日。”她说着,也望了眼天,低下声去,道“这天,恐要降雨。” 这个时节的雨,下一阵,便凉快一阵。 刘藻坐得累了,动了动身子,调节了一下坐姿。 婢子殷勤道“少君若是乏了,便入屋去吧。” 刘藻摇了摇头,想再坐一会儿。 前方门前,有一老人拄杖而来。刘藻望见,站起身来。 她比寻常十四岁的女孩要高上少许,又因清瘦,身形被拔得更长。来人是她的外祖母,刘藻走下廊去,欲行礼搀扶。 外祖母走得比平常快,拐杖拄地的声音,一下一下,虽显苍老,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力量。 刘藻正要弯身见礼,却反被一把抓住手腕。 外祖母的手干瘦嶙峋,紧紧抓在刘藻的手腕上,刘藻觉得有些疼。 “你要回宫去了。”外祖母道。 刘藻一怔,外祖母的眼睛从未这般晦暗过,她接着道“皇太后想念,召你即刻入宫。来接你的大臣就在前庭,不容耽搁。” 说罢,她转身就走,示意刘藻跟上。 事情来得突然,刘藻什么都不知道。她跟在外祖母身后,亦步亦趋,心中渐渐地慌起来。宫中二字,前所未有地在她心中放大。 她们静默地往外走,在一道通往前院的小门前,外祖母停下步子,刘藻也随之停下,望向外祖母。 老人家抬手,摸了摸刘藻的脸颊,同是干瘦嶙峋的手,与方才抓住她手腕时的冰冷担忧不同,刘藻品出温暖与心疼来。外祖母仔细地端详她,嘴角有些颤动,她干涩的眼中隐有泪光。 “要小心,宫廷险恶,你要护好自己。” 刘藻问道“我还能回来吗” 外祖母眼中的泪光颤动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收回手,推开那道小门。 小门外,二十余名甲士持戟而立,有序地站成两排,庭院正中是一名女子。女子着一身素雅宽袍,发丝绾成髻,与这满庭肃然,格格不入。 她听见推门的响动,转身望过来。 刘藻随外祖母走过去。外祖母在女子身前停下,将刘藻带到身边,环视庭中诸人,高声道“这便是卫太子之女。” 女子的目光一直落在刘藻身上,闻言弯身行礼“臣拜见皇孙。” 她一带头,那二十余名甲士,动作一致地跪下,齐声高呼“拜见皇孙。” 刘藻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脸色有些发白。外祖母开口道“敢问君侯是何人” 女子面对着刘藻,似乎不是回答外祖母,而是说给她听的“臣谢漪,忝居丞相之位。” 刘藻闻言,忍不住多看了谢漪好几眼。为官做宰不易,更何况她还是一名女子。她能位极人臣,必有不凡之处。 刘藻在看谢漪,谢漪也在打量她。 与刘藻纯粹的好奇不同,谢漪的目光带着若有所思。刘藻立即想起入宫之事,心中再度不安。 谢漪收回目光,道“时候不早,请皇孙随我入宫。” 不论是她的官位,又或庭中那二十余名执戟甲士,都昭示刘藻毫无抗拒之力。外祖母闭起眼睛,没有说话。 刘藻走了出去,她迈出第一步,步子沉得像是抬不起来。但她没有停下,一步一步,朝谢漪走过去。 谢漪显得很满意,她带来的执戟郎从中间分开一条路,让出身后的大门,刘藻从这条路穿过。 走到门前,她听到双膝触地的声音,还有外祖母的恳请“这是武帝之孙,汉室血脉,望丞相多加照拂。” 老人家的嗓音,甚至有些因年迈而发颤,但她仍是一字一顿,清晰将每一个字,都凿入众人耳中。 刘藻能感觉得到,外祖母说武帝之孙,与卫太子之女的意义是不同的。卫太子亡故多年,连皇位的边都没有碰到,早已无人敬畏。而武帝在位五十六年,征伐四方,罢黜百家,雄才大略,彪炳宇内。他在世时,朝堂诸卿,无人敢说一个不字;诏书出京,郡国无不恭敬伏听。他驾崩多年,朝中任用的大臣,多是他提拔起来的老臣。 外祖母提起武帝,是欲借武帝的威势与恩德,恳请谢漪照看皇孙。 刘藻留意走在她身旁的谢漪,谢漪没有止步,她甚至连神色都未变动,身后的甲士也是波澜不惊,仿佛外祖母的那句话,只是刘藻一人的错觉。 刘藻忽然想到,这一去,不知何日能归。她回头,想要看一眼外祖母,分开两侧的执戟郎又合并成两列,挡住了刘藻的目光。 她能看到的,唯有泛着寒光的甲胄,这在溽热的夏季,使得她心底生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怪异 夜幕将近,正是将黑未黑之际。京师繁华之所,纵然薄暮时分,衢巷间仍是行人甚众,车马往来。 他们一行二十余人,甲士皆骑马,刘藻与谢漪乘车。二十余骑训练有素,分左右将唯一的一乘轺车保护起来,又分出十余骑,前方开路,后方断后,将轺车保护得密不透风。 轺车只有一个华盖,四壁无遮挡,刘藻跪坐华盖下,本可看到行至何处,然而甲士环绕,挡住了她的视线,只可辨认方向而已。 出了府门往北走,行至一处通衢,在前开路的甲士转道往东。 东面是长乐宫。长乐宫是大汉的第一座宫殿,高祖曾居于此,在此召见群臣,处理政务,高祖之后,长乐宫便成了太后的居所,而大汉的皇帝则居未央宫。 因长乐宫在长安城的东面,故而也称东宫。 太后为何要见她 刘藻想不明白。她年仅十四,因外祖母家中并无年岁相仿的孩子,没什么玩伴,故而性子较为沉稳。也是因养于外家,外祖母疼爱,她平安长大,从未见过什么阴谋诡计。 宫廷心计,于她而言,是想都想不到的。 只是再是无知,刘藻也不至于相信太后想念她,方才召她入宫的说辞。 “皇孙在想什么”谢漪问道。 她突然出声,将刘藻于沉思中惊醒。她沉默片刻,答道“我在想,太后为何召我入宫。” 谢漪闻言,笑了一下。 因天色昏暗,她这一笑,落入刘藻眼中,显得隐约而缥缈,刘藻这才留意到,谢相身上的清雅香气,很是柔和,不知是衣上的熏香,还是女子固有的香气。 “皇孙勤于思考,这是好事。”谢漪又道,“既想了一路,可有头绪” 刘藻不知如何回答。 她不知为何入宫,也不知前方等着她的是什么,她甚至连身边这位谢相是敌是友,都弄不分明。 谢漪待她称不上恭敬,但也远不至于失礼。刘藻对她没有敌意,但也不敢过于信任,过了一会儿,她摇了摇头,也不知是没有头绪,还是不愿回答。 谢漪也不为难她,只是道“看来皇孙不喜言谈。” 京中道途平坦,尤其是此处,处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常有贵人往来,铺设的地砖平整,少有凹凸。轺车行驶甚快,车轮滚过地面,发出辘辘声响,刘藻只感觉到极少的些微颠簸。 又行出一段,长乐宫恢弘的宫墙出现在眼前。宫门前十余名身着甲胄的门丁分成两列,执戟而立,宫墙上,旌旗招展,宫卫林立,一派汉家庄严气象。 谢漪凝目看了一会儿,道“入了宫,皇孙就知道了。” 刘藻怔了怔,反应过来,这是在回答她先前说的,太后为何召她入宫。她的话音刚落,便见眼前一暗,轺车已行入宫门。 宫前门丁,并未阻拦,可见是早已得到上令。 驶过宫门,是一圈圈周回的宫道,宫道两侧高墙耸立,轺车行于高墙之间。 汉宫巍巍,如一头猛兽,盘踞在夜色中。刘藻的心紧了一下,只觉自己,即将要为这头猛兽所吞噬。 轺车还在前行,驶过几条宫巷,又经几处殿宇,到一座小门前,方停下。 护卫她们的甲士全退了下去,门中走出几名宦官,当头的一个抬袖伏拜“小的拜见丞相。” 谢漪端坐车上,道“免礼。” 刘藻也跟着未动,目光却在暗中打量这几名宦官。当头的那名宦官年岁颇长,冠下露出的鬓边似有霜色,他行过礼,站起身来。兴许是跪拜得多了,又常日侍奉贵人,他的背微微有些驼。刘藻不知宫中内宦官职,也认不出他们的袍服,故而不知这名宦者官居何位。 宦官站起身后,往车前走了两步,面上带着惯有的笑意,朝刘藻望过来。他的目光矍铄明亮,落在刘藻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 刘藻让他看得不舒服,宦官却是笑了一笑,道“这便是卫太子之女了”说罢,又行礼“见过皇孙。” 这一礼行得敷衍,面上无甚恭敬之色,连腰都没有弯下去。刘藻知晓她虽是汉室血脉,却在出生前就已失势,甚至不如一名稍有些权势的小吏。她没有出声,这名宦官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 果然,宦官很快直起身来,又道“皇太后等丞相与皇孙多时了。” 谢漪起身,一名内宦甚有眼色地走上前来搀扶。谢漪就着他的搀扶下了地,又回过身来,欲搀扶刘藻。 搀人下车,往往是少者侍奉长者,卑者侍奉贵者。四下宦者众多,本不必由她亲来行此事。刘藻一入宫,就受冷遇,没想到谢漪会来搀她。 她怔了一下,忙将手搭到她的手心,由她搀着下了车。谢漪的手心光滑,带着拒人于千里的凉意,与外祖母的干枯温暖全然不同。 刘藻落地,迟疑片刻,低声道了句“多谢。” 谢漪收回手,转身面向宦官道“中黄门前方引路。” 原来他是中黄门。刘藻暗道。但中黄门是一个多大的官职,她并不清楚。 中黄门道了声“诺。”目光在谢漪与刘藻之间一转,回身在前引路。他转身那一瞬,刘藻看到挂在他嘴角的笑意敛了去,抿成一道苛刻的线。 前秦尚武,刑法严苛,且有吞灭六国之功,磅礴大气,古之未有。始皇帝筑阿房宫,其富丽恢弘,前所未有。汉承秦制,宫阙殿阁,建于高台之上,其势之高,如能摘星。 夜色朦胧,月如流水,长信殿飞檐斗拱,直入云霄。刘藻紧随谢漪身旁,她们身后十余人,身前十余人,皆是提灯照路的宦官,护送二人拜见皇太后。 一行人自宫殿间穿梭而过。 刘藻幼时在掖庭的见闻早已记不清了,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大致印象。此时见宫禁之况,不免好奇。 她们绕过长信殿,往长信殿之后的另一座宫殿走去。一路上见过两拨巡夜的禁卫,禁卫披甲执戟,手举火把,与他们正面相迎。领头之将见谢漪,率麾下让到一旁,请丞相先行。 尊卑分明,无有错乱。 谢漪目不斜视地走过,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刘藻不是,她在家时,常听外祖母讲故事,外祖母最爱讲的是武帝的军队,骁勇无敌,驱逐匈奴于漠北,还边塞百姓以安宁。 故而刘藻对汉军很有好感。这只是十来名巡夜的禁卫,但自他们身上已能看出汉军令行禁止的军纪严明。 她行出十余步,回头望去,禁卫的身形已看不清了,但他们手中的火把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如一条火龙,渐行渐远。 刘藻眼中显露出惊叹,察觉她身旁的谢漪看了她一眼。刘藻其实有些怕她,她的眼睛像是能看穿人心,看进她的心里去。 刘藻低声道“我、我常听外祖母说起大汉的铁蹄,在匈奴的羊群中飞驰而过,所向披靡。” 她们前后都有人,刘藻有些局促,声音不大。 谢漪微微地笑了笑,刘藻从侧面看去,看到她的眼角微微弯了弯,一贯疏离的面容上,竟有一丝温柔的意味“汉家将士,悍不畏死,死不旋踵。他们甲胄溅血,长矛杀敌,战场上的杀伐之气,不是禁中的守卫能比拟的。” 她的声音同样不高,但与刘藻的局促不同,她显得十分从容。 刘藻不知谢漪为何与她说起真正的汉家将士是何风范,却为自己的坐井观天而羞愧。 她们来到一座殿宇前,殿前一名女官模样的女子,走下殿阶来。 身前引路的那两列宦官训练有素地散到两旁,让女官行至谢漪身前。 女官身后还领了一名小宫娥,二人一同向谢漪行礼,口称拜见谢相。 谢漪道了声免礼,又侧身示意刘藻道“这便是武帝之孙。” 刘藻敏锐地察觉她说的是武帝之孙,而非卫太子之女。但她暂且不能分辨出其中的差别。 女官闻言,朝刘藻行礼“拜见皇孙。” 她跪到地上,双手在前合并,而后俯身,前额贴在手背,掌心抵地。这是十分郑重的大礼。 与中黄门的敷衍不同,太后身前的女官,待她极为礼遇。 这宫中处处是古怪,同是太后的人,待她的态度却截然不同。刘藻余光瞥了眼中黄门,看到中黄门的脸色很难看。 刘藻将中黄门的反应记下来。她对宫中不熟悉,里面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她甚至不知自己来此是福是祸,何时方能离宫,回到外祖母身边去。宫人的反应,能体现贵人的心意。她多加留意,总不会有错。 记下中黄门的反应,刘藻学着谢漪的模样,道“免礼。” 女官闻言起身,恭谨立于二人身前,道“皇太后等候多时,请谢相入殿觐见。”说罢,她又笑与刘藻道“太后谕,皇孙一路风尘,劳顿辛苦,还请往偏殿,稍作休整。” 刘藻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稍作休整是当真稍作休整,还是要将她囚禁起来 她望向谢漪,想看看谢漪的反应。谢漪没有看她,仿佛身旁根本没有她这个人一般,抬袖理衣袍,随宫娥往殿中去。 那群引路的宦官不知何时,退得一干二净。谢漪入殿,殿外便只余下刘藻与女官二人。殿中的烛光自窗中透出来,刘藻入宫时的迷惑未解开不说,反倒越滚越多。 女官又道“皇孙请随我来。” 说罢,举步往殿前的一条廊上去,刘藻别无选择,跟在她身后,穿过那条迂回的长廊,又经一处庭院,来到一座宫室前。 宫室内点着灯烛,门口有两名宦官与两名宫娥守候。见她们来,四人一齐跪下行礼。 女官面朝殿门,看都未看跪伏在地的四人一眼,只漫声道“所需诸物,可备下了” 领头的一名宦者恭敬答道“皆已备齐了。” 女官点了下头,不再看他们,自他们中间穿过,径直入室。刘藻仍是静默地跟在她身后。 这是一处小宫室,却很清雅整洁。两排造型各异的铜灯点燃,光洁的地板反射着铜灯的光。室内有几有榻,正中还有一樽铜制的香炉。 女官环视了一眼,自神色上看,颇为满意,但她一开口,却是愧疚的语气“太后三日前才从未央宫迁入长乐宫,尚未安顿妥当,诸事皆是乱糟糟的,难免有所缺漏,皇孙但有所需,吩咐他们便是。” 她说罢,就行了一礼,退下了。 刘藻目送她走出殿门,一转头,却见那四名宫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囚禁 四名宫人畏惧地立在刘藻身前,不敢与她目光相接。 刘藻看了看他们,道“此处无事,你们且退下。” 宫人闻言,如蒙大赦,连忙行了一礼,飞快地退出殿去,行在最后的那名宫娥还不忘将殿门关起,仿佛对皇孙极为敬畏。 刘藻知晓,她们并非畏惧她,而是畏惧与她相处,会招来的杀身之祸。 门合上了,这处尚算宽敞的宫室忽然变得狭小起来。 刘藻对居处要求不高,她也未去碰室中的陈设,即使它们璀璨无比,一看就价值不菲。她看到室中的一张坐榻,便坐过去,在上头坐了一会儿。之后,又觉有些累,便起身,往内殿去。 内殿有一张床,床上被褥齐置,皆是新的,当是备下不久。 刘藻除去履袜,手摸到衣带时,迟疑了一下,而后选择了和衣而睡。 她大病初愈,身子还弱,自家中到宫里,又见了许多人,精神一直绷得紧紧的,早就累了。她想好好睡上一觉,养精蓄锐,也好应对明日要来的事。 不想,她躺下了,身体乏得很,想要好好地睡上一觉,思绪却一直波动,怎么也睡不着。 刘藻一向不勉强自己。睡不着,她也不强求,平躺在床上,将身子尽量地放松,如此也能休息。身子放松了,脑海中却不断地浮现出今日所见的种种画面来。 刘藻喜欢思考,尤其是安静时,她总会想得比较深。 中黄门与女官截然相反的态度使得刘藻十分疑惑,她就从此处入手,想要看看能否推测出此番入宫的原因。 刘藻不太懂宫中的派系与争端,但她知晓,太后宫中之人,应当皆凭太后心意行事,必不会自作主张。中黄门与女官的态度不当差得这样大。 她又想到中黄门见女官行大礼后难看的脸色,心中疑惑,愈发重了起来。中黄门之所以面色难看,是因他不满女官待她如此恭敬,还是发觉自己做错了事 刘藻思索片刻,划掉前一种可能。中黄门在院门外迎她,而女官则在太后寝殿外,可见女官更获太后信重,他不该对比他更得用的人生出不满,至少不会将不满摆在脸上。 那么,他是发觉自己做错了事 刘藻不敢断定。 外祖母说,宫廷险恶,要她保护好自己。她入宫还未过一夜,就已见到了种种扑朔迷离的疑团。 刘藻不喜欢这里,她想回到外祖母身边去。侍奉她的婢子虽有些聒噪,但心是好的,外祖母虽严厉,但对她的疼爱是真真切切的。 刘藻的思绪就这般漫无边际地胡乱游动,她又想起接她入宫的谢漪。想到谢漪,刘藻一下坐了起来。 今日反常的,不止中黄门与女官截然不同的态度,还有谢相 在院门前,谢相本不必亲自搀她下车,却当着中黄门的面,这样做了。谢相此举,是做给中黄门看的。中黄门的背后是皇太后,她其实是做给皇太后看的。 疑团一下就解开了。 中黄门与女官皆是遵太后之命行事。但谢相不是。倘若谢相未扶她下车,未显出亲善,她们见到女官,女官待她必是与中黄门一个态度,绝不会那般礼遇。 中黄门脸色难看,是因他以为太后与她礼遇,她将要得势,会将他的失礼记在心上,兴许会报复他。 想要知晓这一套推论是否是真,只需看一看中黄门接下去的态度即可,倘若他也如女官一般恭敬,她的推论就对了。倘若不是,则说明她想错了,此事另有他因。 但刘藻直觉,她猜的是对的。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疑团像是解开了,但刘藻并不觉得轻松,因为又有了更大的疑团。 谢相为何要当着中黄门的面与她亲善。她若真想朝她释放善意,大可在入宫途中与她交谈。太后又为何因谢相待她的态度,而转变自己的态度。何况她身上又有什么,值得她们大费周章。 她只是一名失势的皇孙,早已淡出世人的眼帘,倘若她们不接她入宫,刘藻相信她绝无再进入宫廷、朝堂的可能。 解开一个疑团是更大的疑团,更大的疑团解开后,是否便是真相大白刘藻不得而知。 眼下看来,最为要紧的便是弄明白,她为何会入宫。 刘藻又躺回床上。 窗外忽然刮起了大风,不多时,暴雨骤至,噼噼啪啪地打下来,颇有毁天灭地之势。刘藻一动不动地躺着,听着雨声。她睡觉很安分,往往躺下是何模样,醒来仍是何模样。 不知不觉她竟在雨声中睡着了。 翌日醒来,庭中湿漉漉的,天也有些阴。 刘藻合衣睡了一夜,衣衫皱巴巴的。她有些无措,入宫时匆忙,并未携带换洗衣物。衣衫不整显然是十分失礼的。 幸而,还未等她想出如何是好,一名怯生生的宫娥便捧着新衣进来了。 她走到刘藻面前跪下,双手捧着衣衫,高高地举过头顶,身子往下伏,头也垂得低低的,说道“这是为皇孙备下的新衣,请皇孙更换。” 刘藻家中也有仆婢,上下尊卑也是要分的,却没有这样大的规矩。她抿了抿唇,接过衣衫,道了一句“多谢。” 宫娥立即便如受了惊的麻雀,忙磕头道“婢子不敢。” 而后慌慌张张地退了下去。 刘藻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新衣,起身环顾左右,见一道屏风,便往屏风后,将新衣换上。 前殿已备下朝食。 大汉百姓多是一日二食。晨起一顿,傍晚一顿,晨起称为朝食,傍晚则为哺食。但一日二食往往会觉饥饿,故而贵人与富庶之家,会在午时再添一顿,称为昼食。 刘藻昨日入宫,宫中未给她备下哺食,她自己也忘了,此时闻见黍米的香气,方才发觉腹中空空,饿得厉害,用下一碗黍米粥方才好一些。 朝食过后,刘藻在殿中来回走了一圈,又在榻上坐了坐。 不论她是坐是立,殿中皆有一名宦官侍立,刘藻认出来,这是昨日四名宫人中的一名。她想了想,起身出了殿门。宦官没有拦她,却跟在她身后一同出殿。 庭中的石子地渐渐干了,草丛仍是湿哒哒的,空中渐渐聚起阴云,不知何时,便会下一场雨。这样的天况,并不使人愉悦。 刘藻在庭中信步而行,不时留意身后的宦官,宦官面上显得有些紧张,牢牢地盯着她。刘藻只当做看不到,随意行于庭中。 宫室不大,前庭自然也不大,不过片刻,就已将整个庭院走了两遍。刘藻在一株冬青树下站立了一会儿,而后举步往院门走去。 原本跟在她身后的宦官连忙大步赶上来,在院门前跪下,挡住了刘藻的去路。 刘藻的心沉了一沉。 “太后谕,皇孙不得离开这处宫室。”宦官跪伏在地,庄重说道。 她被囚禁了。 薄薄的两扇院门忽然间变得既遥远又难以逾越。刘藻站在原地,寻思是否要执意开门。那宦官一动不动地跪着,像堵墙般立在刘藻身前。 刘藻皱了皱眉,道“你退下。” 宦官依旧跪伏,并不言语,只以行动说明立场。 其余三名宫人不知何时也出现在院中,不远不近地望着这边,似乎随时准备上前来劝阻皇孙。 看来她是出不去了。刘藻心中空空的,又有些慌。她退回室中,跪坐在榻上。 接下去一下午,她都未再出门,一直坐在那张榻上,望着庭中的石板路发呆。午后下了一场雨,好不容易风干的石板上又变湿了,几处微微凹下的石孔中积了水。 两旁的树木被雨水淋过,显得蔫头蔫脑的,并不怎么精神。 刘藻将庭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叶都看了一遍,院子还是那个院子,那扇院门仍旧紧紧地闭着。她出不去。 那四名宫人十分尽责,除却不敢与她说话,事事皆甚上心,并不怠慢刘藻。只是刘藻也顾不上他们如何待她。 又过两日,这院中始终只有她。 送她入宫的谢相没有出现,召见她的太后不曾露面,对她敷衍的中黄门没有来过,极为恭敬的女官也未再来。她像是被遗忘在了这间宫室中,那扇院门牢牢地锁着她,不许她出去。 一名宫娥小心翼翼地奉上哺食,另有两名内宦将室内的铜灯点亮。刘藻坐在榻上看着他们一举一动。宫娥摆完哺食,与她行了一礼,忙退了下去,两名内宦也是如此。他们都是经过教导的宫人,举止自不粗鄙,也不慌乱,仿佛一切井然有序。但他们从不敢与她眼神对视,亦不敢与她在一室中多待片刻。 刘藻对着食案上的膳食,缓缓舒了口气,她已等得足够久了,总不能一直这样等下去。 将一碗黍米饭食尽,刘藻并未像往日那般起身,而是端坐于食案旁。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一宫娥入殿来。她是来收拾碗箸的,见刘藻仍在食案旁,显出意外的神色,又忙垂下头去,趋步上前,行了个礼,而后弯身,欲将食案搬走。 刘藻抬手,按在食案上。宫娥的手颤了一下,胆怯地抬头,望向她。刘藻极力使自己看起来和善,笑了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奸臣 刘藻观察过侍奉她的四名宫人。宫娥与宦官分别穿着一样的袍服,有着相似的身形,高矮胖瘦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仅在面容上,有少许差异,但他们的神色又是如此相像,一样的谨小慎微,一样的低眉垂目。 一不留神就会分不清谁是谁。 刘藻选择这名宫娥,是因她发现,唯有她能与她独处。 她们一日中有两回独处的机会,一回就是眼下,哺食过后,她独自入殿来收取碗箸。还有一回则是每日晨起,她会独自将干净的衣衫跪送到床前,其余人则在外殿预备朝食与洗漱所用温汤。 其余时候她的身旁若有人服侍,必是多人。 只私下与一名宫人言谈,必是好过与数名宫人一同交谈。 宫娥似是被吓到了,呆了一会儿,方垂下头去,小声回道“婢子贱名公孙绰。” 刘藻问道“你是公室之后”春秋战国时,国君之子称公子,公子之子为公孙,公孙后裔中有许多便以公孙为姓,以明身份。 宫娥低着头道“贫寒人家,家中没有宗谱。” 刘藻感觉到她的谨慎与疏离,但她并不气馁,又问“你是因何入宫,一开始便是侍奉太后的么”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名宦官走到门口,宫娥没有回答,去搬食案,这回刘藻没再按着它,移开手去。 宫娥行了一礼,捧着食案退了下去。 刘藻望向门口那宦官。宦官对上她的目光,忙诚惶诚恐地低身施礼,而后与宫娥一同退下。 宫中的人真是奇怪。刘藻越来越迷惑。他们将她囚禁在这小宫殿中,还要防着她与人说话,以致那四名宫人都相互监视,谁都不敢同她多说半句。 但刘藻意外地并不觉得气愤。她想通了一件事。她在宫中有大用场,故而宫人恭敬侍奉不敢造次的同时,也不敢与她多言,恐节外生枝。 只要她有用处,就能活下去,也就有希望回到外祖母身边去。 入宫的每一日,刘藻都很想念外祖母。 隔日晨起,侍奉衣衫的宫娥换了一人,公孙绰在外殿准备朝食。刘藻什么也没问,伸开双臂,容那宫娥为她穿衣。 想通自己暂无危险,刘藻便不那么慌了。她更加细致地留意起那四名宫人,寻思脱困的办法。 傍晚又一件事,证实了她的猜想。 入夜,公孙绰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入殿,这回她的身边有另一名宫娥。 刘藻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玉碗,问道“这是何物” 公孙绰捧碗,并未开口,她身旁的宫娥道“此为姜汤,可以驱寒。天况骤寒,皇孙大病初愈,身骨薄弱,不得不防。” 那场雨过后,确实生出少许寒意,刘藻的单衫外另罩了一层宽袍。但这天况也只是秋意初降时的清爽舒适而已,远远够不上受寒的程度。 宫娥说罢,有些紧张,恐刘藻借机闹事,或是以此要挟,要她们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方肯将姜汤饮下。不想她只是微微一笑,将玉碗接了过来,低首抿了一口。 有些烫,不好一气饮尽,刘藻便坐下慢慢地喝。 宫中之人,不仅暂且不想害她,还很担忧她的身子不好,生出病恙来。介于是太后要她入宫,她眼下也被困于长乐宫,这个宫中之人,可以精准地肯定就是太后。 只是谢相呢她是太后的爪牙,还是别有所图刘藻暂且想不出来。 一口姜汤下去,腹中暖融融的,很是舒坦,一整碗姜汤饮下,就不那么轻松了。姜汤辛辣,刘藻觉得体内像火在烧,身上也流下汗来,将衣衫都浸湿了。她不得不在令宫人备下温汤,她要沐浴。 接下来几日,刘藻便不时与宫人说说话。她改变了策略,并不只是对其中一名,而是谁都说,问一问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因何入宫,家中还有什么人,在宫中过得如何,诸如此类,不再提起太后。 宫人们起先警惕,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后见皇孙并不只是与某一人说话,而是人人都顾到了,问的也非什么为难的问题,也就渐渐大起胆子来,敢说一两句了。 刘藻也与他们说在宫外的日子。宫人们对此,显然颇为好奇。尊贵无比的刘氏子弟,孝武皇帝的嫡系血脉,流落为庶民,是何模样。他们纷纷猜想,必然是极为愤恨不平的。 不想在刘藻口中,她在宫外过得并不差,甚至还颇为欢快。 她没有架子,平易近人,与宫中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是全然不同的。宫人们渐渐与她熟悉起来,多余的话仍不肯讲,却不那么战战兢兢的了。 公孙绰暗中打量了她好几回,刘藻瞧见了,只当做没有看到。她在等,等一个转机。口上的花言巧语,换不来真正的亲近,总得发生一些事,才能让人正视她。 刘藻想出宫,想回去,但眼下生死都不由她,更不必说自由。她得做些什么,好让人看到她,而非将她随意地丢在此处了事。 这般又过了三日,刘藻入宫的第七日,一个转机来了。 晨起,刘藻用过朝食,照旧在庭中走了两圈,她对这处宫殿一日比一日熟悉,有时还会站在宫墙下听一听外头的动静,有时能听见有人路过的脚步声,有时是安安静静的,什么都没有。 她凭此做出判断,此处应当并不偏僻,与太后的长信殿,当是相去不远。 太后所在,必是护卫重重,除却院中那四名宫人,外头定还有更多甲士看守。 在庭中走过,刘藻回到室内,才一坐下,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吵嚷之声。 刘藻腾地站起来,四名宫人立即奔至殿外,警惕地望着院门,也看着刘藻。 不一会儿,院门砰的一声被撞开,门外霎时涌进许多侍从,入院后,直往殿上冲来,仿佛要捉捕刘藻。刘藻吓了一跳,却没有动。那四名宫人却吓坏了,拦在刘藻身前,当头的那名宦官没什么底气地叫到“你们、你们是何人可知这是何处,敢来此处放肆” “他们是朕的人,朕是大汉的皇帝,这天下竟还有朕不能去的地方”一名锦衣少年自门外踱了进来。 侍从们无需他吩咐,便将四名宫人全部拿下,押到一旁,逼迫他们跪下。 方才出声的那宦官被按在地上,他其实很怕,声音都是颤抖的,还是说道“太后又令,不许任何人探视皇孙,陛下、陛下是要忤逆太后么” 少年的脸登时阴了下来,侍从狠狠踹了那宦官几脚,撤下腰间的荷包,塞入他的口中,使他发不出声来。 刘藻记得,这名宦官名叫胡敖,平日里话最少,不想他还有这等勇气。 少年已走到刘藻的身前,乜视她道“你就是刘藻,那个被养在宫外的太子遗孤” 他看上去比刘藻大上几岁,个头也高,眼神中满是轻视。 刘藻记得在家中时婢女曾说起过,新皇帝名刘贺,与她一样是武帝之孙,即位前是昌邑王。她回答道“是。” 刘贺冷笑了两声,走到正中的那张榻上坐下。刘藻转过身,面对着他,她在想皇帝闯到她这里来,是要做什么不知道为何,皇帝虽是气势汹汹地来,大显威势,刘藻却不怎么怕她。 刘贺坐在榻上,打量了刘藻好几眼,突然语出惊人“朕若是太后,恐怕也会立你为帝,你看看你,外无母族为援,内无朝臣相助,偏偏还是卫太子之女,最正统的嫡系血脉,立你谁都不好说什么。你这样的人,真是天生就适合做个傀儡皇帝,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这一番话无异于惊雷,解开了刘藻连日来的疑惑,她终于明白太后为何会接她入宫了。 刘贺得意洋洋地望着她,想见她失态。刘藻什么都没说,也未因刘贺羞辱轻视的话语而气愤。刘贺看了一会儿,就觉无趣,哼了一声,道“先帝驾崩时,没有后嗣,无继任之君。朝中分成两派,太后与她的父亲梁集一派,大将军孙次卿一派。他们各怀心思,皆想趁此掌控朝局,一手遮天。太后欲扶持刘建为嗣,大将军则要立朕为新君。刘建与你我一样,也是武帝之孙。” 刘藻还是没说话,她默默地记下刘贺口中透露出来的事,这些事,她先前从未听闻。又努力地把他提到的人都记在心中。 太后、太后的父亲梁集、大将军孙次卿,还有与她同一个祖父的刘建。 刘藻敏锐地发觉,皇帝没有提到百官之首的丞相。朝中无君,两派朝臣为将看中的宗室扶上帝位,相互争斗。身为丞相的谢漪,竟能置身事外么 刘贺还在喋喋不休“最后自然是大将军胜了,朝廷派遣使者将朕迎入京中,奉朕为新天子。太后与梁集落败,夹着尾巴不敢出声,可怜刘建白高兴了一场。” 他说到此处,冷冷地睨了刘藻一眼,仿佛是说,你也是白高兴一场。 刘藻总算开了口,她没在意皇帝的态度,而是问道“既然帝位已定,为何又接我入宫” “因为谢漪。”刘贺愤愤不平道,“这逆臣加入了太后的阵营,太后有了强援,想要翻身,自然就要将朕撵下皇位。” 原来是这样。刘藻又有疑惑,先帝驾崩至今,仅二月有余,这短短二月中,谢漪为何会改变立场难道是太后许给了她足够的好处 刘藻暗自摇了摇头,她见过谢相,虽说的话不多,相处也不久,但她已有直觉,谢相并非能轻易拉拢之人,何况倘若太后手中真有能打动谢相的筹码,怎会一开始不拿出来,要到昌邑王入京,登基成了皇帝,再拿出来。 要知晓,废黜皇帝另立他人可比一开始的扶立新君要难得多。 刘藻一面想,一面也未忘记刘贺,留意着他的动静。 刘贺气愤了一阵,也平静下来了,又显出兴致勃勃的模样来,问道“你可知朕为何要让你知晓这些” 几句话下来,他已知刘藻沉闷的性子,也不指望她回答,继续说了下去“因为你知或不知,与大局并无影响。大汉的皇帝谁来当,不是你能决定,也非朕能决定。是那帮成日将忠君爱国挂在口上的大臣决定的。他们要谋夺好处,要扶持与自己亲近的宗室称帝,最好还能将新皇帝变成傀儡,任人摆布。说到底,都是些狡猾的奸臣。” 他眼中满是阴鸷“先前太后与大将军争也就罢了,毕竟那时先帝骤崩,朝中无措,总要一个新皇帝,也不必过于苛责太后。” 他说不必过于苛责太后时,面上划过一丝嘲讽。 “然而眼下,皇位已定,朝中局势也平稳下来,本该百官齐心,辅佐朕治理天下。谢漪却为一己之私,身为臣下,而谋废立之事。” “她,是最大的奸臣” 刘贺起先还能维持语气平缓,说到谢漪,再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他显然恨透了谢漪。 刘藻忍不住笑了一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傀儡 陛下虽比她年长,但他喜则笑,怨则怒的性情,真是犹如一个稚子般直接。 刘贺却被她这一笑惹怒,眼中冒着怒火,恶狠狠道“你笑什么你以为有谢漪助你,便能成就大事笑话” 他挥动宽大的袍袖,盯着刘藻,一字一顿道“除非,你那舅公长平侯卫青尚在世,否则,谁都无法将你扶上皇位太后不行,谢漪也不行” 刘藻被他突如其来的恼怒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小步。 刘贺见此,满意地笑了笑。刘藻却留意到,他方才发怒时,殿中侍立的侍从神色倏然紧张。这很奇怪,皇帝这般任性恣意,欢畅大笑与勃然大怒应当俱是常有之事,侍奉他的侍从不至于因他一怒便这般紧张。 刘贺长吁了口气,站起身来,靠近刘藻。刘藻有了防备,这回没有后退。皇帝比她高,也比她壮,逼近到她身前,颇有压迫感。 刘藻抬头看他,她的余光扫到那些侍从,他们露出更为紧张的神色,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就像她来到此处的第二日,想要出那扇院门,一名内宦跪在她身前阻拦,另三名宫人在不远处盯着,倘若她执意要出门,便会立即扑上来劝阻。 刘藻明白过来,她与皇帝而言,便是那扇院门。皇帝不靠近她,任由他如何大发雷霆,都不会有人规劝,但他一旦要朝她下手,他的侍从们便不会坐视。 刘藻本就不怕皇帝,看透后,便有些物伤其类。皇帝与她一样都是傀儡,只不过她的牢笼是这小小宫苑,而皇帝的要大一些,能在两宫间走动。 刘贺犹自不知,依旧耀武扬威,挑着眼角轻蔑地斜视刘藻,道“不过他们将你弄进宫来,倒是提醒了朕,要将你除掉。吕后称帝,立下规矩,汉家公主同样可得天下,女子也能入宦途为官。你是卫太子之女,卫太子大逆不道,可恨武帝心软,竟未废了他。这样一来,礼法上,你便是武帝的嫡系血脉,先帝都比不过你。不过不要紧,死人是掀不起风浪的,朕将你杀了,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刘藻不赞同,她忍了忍,仍是开了口“也未必。卫太子就早早地不在人世,但他驾薨后,因他而来的风浪非但不曾平息,反倒愈演愈烈。” 武帝族诛了陷害太子的大臣,为太子建了思子宫,将太子遗孤养在掖庭,录入宗谱。这些都是卫太子过世后发生的事。就是她,也因是卫太子遗孤,方会被丢弃在宫外漠视多年,也正因卫太子是她生父,她方会在此时被接入宫来当做太后与大臣争权夺利的筹码。 人死并非就是终结。 “你懂什么有那些风浪是因武帝,与卫太子有何关系”刘贺嘲讽道,“就是眼下,兴风作浪的也是活人,死人不过是一个名目罢了。” 刘藻想了想,这回未再反驳,她觉得皇帝说得也有些道理。 她未再开口,好似被说服了。刘贺笑了笑,眯着眼睛打量她,她话很少,身形也瘦,看上去稚嫩而柔弱,真像一只方出世的乳羊,落入长乐宫这狼窝中来了。 真可惜。 刘贺又上前了一步,直逼到刘藻眼前。刘藻看着他,她的目光很平静,既非惧怕也非愤恨,更无甚困惑,只是甚为平静地回视他。 还颇有骨气。刘贺心中更觉惋惜。他凑到刘藻耳边,声音压低下来,犹如嘶嘶的毒蛇“你本可在宫外安然一生,偏偏被太后接入宫来。朕会亲手杀了你,将你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使你受尽痛楚而亡,而后你的尸首便丢去上林喂野兽,让你尸骨无存。卫太子之灵倘能知晓,想必永世不得安息。” 他说得很轻,唯有刘藻听见了。刘藻转头,刘贺阴郁的眼眸就在近前,他露出一个恶毒的笑意,而后退开两步。 侍从心惊肉跳地上前,劝道“陛下,时候不早,回未央宫去吧。” 刘贺“哼”了一声,也未动怒,抬手按在悬在他腰间的玉具剑上,大步走了出去。 殿中众多侍从如流水般退去。 院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 清晨稍有些阴冷,微风吹入室,刘藻打了个寒颤,她忽然觉得,皇帝此来,为的便是与她说最后那段话。倘若太后与丞相落败,她必会沦落到那般境地,连具全尸都留不下来。 四名宫人重获了自由,相互扶持,站起身来,胡敖扯出口中的荷包,来不及揉一揉酸涩的两腮,便惊恐地望着刘藻。 余下三人神色也与他相仿,纷纷惊恐地望向刘藻,那惊恐之中又带些敬畏,与先前恐受她牵连的敬畏不同,此时的敬畏是对她这人。 刘藻知晓这是因皇帝没遮没拦的一番话,她入宫是争皇位来了,倘若争胜,他们侍奉的便是天子,侍奉天子,自该恭敬有加。 刘藻见他们神色,心中一动,她本就想收服这四人,陛下来此威胁了她一通,虽教人心惊,却也并非没有好处。 她正欲开口,胡敖却很快收敛了面上神色,趋步上前道“皇孙安心,陛下所行荒唐,太后不久必能闻知此事。” 他话语一毕,便见余下三名宫人也似恍然,纷纷垂首,不敢与刘藻对视。 刘藻目光晦暗地望着他们,抿了抿唇,他们知晓她兴许有望称帝,故而对她心存敬畏,然他们更惧太后。 大汉以孝治天下,武帝那般强势,也是将满腔抱负忍到太皇太后驾薨方能一展,何况眼前这小皇孙。她纵然有那一日,也是无权无势,多半仍是事事听从太后。 如此,何必转投皇孙依然遵太后之命行事更为妥当。 四名宫人个个垂首不语,他们什么都未说,又什么都说了。刘藻有些失望,正欲坐下,院门再一次开了。 这回进来的,是入宫那夜所见的中黄门。 中黄门领着几名内宦大步而来,见了刘藻,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仆臣拜见皇孙。” 他未立即起身,跪在地上,与入宫时之敷衍,可谓相去甚远。 刘藻抿唇道“免礼。” 中黄门站起身来,与刘藻道“皇孙受惊了。”说罢,脸色蓦然沉下,冷冷地望向胡敖四人,“尔等侍奉皇孙身前,却使皇孙受惊,该当何罪” 四人当即跪下,口称有罪,又呼冤枉。 皇帝要来,岂是小小宫人拦得住的,何况还有那诸多如狼似虎的侍从,纵是再多上几名宫人都拦不住,何况仅他们四人。 中黄门却不听他们呼冤“有罪自当伏刑,伏刑之后,再来喊冤。” 说罢轻描淡写地一挥手。数名宦官一齐上前,将胡敖等人拿下。 他虽行礼时稍恭敬了些,眼中却仍无她,当着她的面,事事做主,连禀一声都无。刘藻在旁看着,将情形一一纳入眼中。她倒没什么不平,甚至还有一些小小的兴奋。 转机来了。皇帝驾临是一转机,可惜并未使得胡敖等人对她另眼相看。 眼下,则是另一转机。 刘藻踏出一步,道“且慢。” 她的声音不高,却很亮,那数名宦官不由自主地停下,胡敖已被拖着门外,满面都是惶恐,闻刘藻此言,他忽然惊醒过来,好似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欲向刘藻爬去,求她相救。然而他一抬眼,看到中黄门,却又不敢动了,只好软软地瘫在地上。 刘藻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她紧张极了,但她仍是望向中黄门,与他道“今日、今日之事,怪不得他们。陛下来得突然,他们难以防范”她想到什么说什么,心中却知这些轻飘飘的话语断难打动中黄门。 果然中黄门面上的神色,由惊诧转为漠然。 刘藻强自镇定,脑海中不断思索,口中慢慢地道“中黄门来此,可是太后吩咐陛下驾临长乐宫,可曾往太后处拜见”她说着,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语气更是趋于平缓,“我自入宫,心中时刻忐忑,不知何时能见太后陛下驾临,门外竟无人通禀,使我失礼于驾前,此事我当面禀太后。” 她还稚嫩得很,纵有了计较,也还没有将话语说得滴水不漏的本事,将威胁明明白白地摆了出来。 皇帝擅自来此,显然并非好事,中黄门来得这样快,纵然不是归咎与他,也相去不远了。 他急急忙忙地赶来,要捉四名宫人,怕是要以他们去堵太后的怒气。 刘藻威胁他,若敢如此行事,她便会向太后面禀,是院外之人未能将皇帝拦住,方使皇帝闯了进来。 刘藻说罢,便望着中黄门。她心中着实忐忑,其实她并不知面禀太后,太后会如何处置,她只是一试罢了。 试了许能将胡敖等人救下,纵然救不下,也坏不到哪里去。不试,便当真眼睁睁看着他们受罚,观中黄门之势,也知此事难善了,胡敖等人必会饱受磋磨。 胡敖吓得战战栗栗。 中黄门垂下眼睑,淡淡地望着刘藻。刘藻战兢,却也未后退,由他打量。 中黄门笑了一下,语气便不恭敬起来“不想皇孙小小年岁,竟也学会拉拢人心之伎俩。” 他看出来了。刘藻心绪一滞,没有反驳,也未坦承。 中黄门摇了摇头,笑着道“太后怕是错看了皇孙。”择立卫太子之女的好处,皇帝都说明白了,她外无母家为援,内无朝臣相助,生来便是一傀儡,她若登基,太后便可如临朝称制,将朝中大权拢到自己手中。 然而眼下看来,小皇孙并非毫无主见之人,更不像甘为傀儡之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解惑 宫廷险恶,人心鬼蜮。 她入宫前,外祖母这般言说,入宫后,她也学着算计人心。但刘藻竟不觉有甚不好,她想活下来,总不能盼着他们轻轻将她放过,她总得做些什么。 然而她的心思,却被中黄门一眼看穿了。年少不经事,总难免胆怯。刘藻面色苍白,缓缓道“藻长于寒庶,不知宫中事,不知天下事,太后确实择错了人。” 她避而不谈收拢人心之事,只言她无为君之才,太后选错了人。 中黄门目光幽深,思量半晌,方道“便依皇孙,皇孙勿忘仆臣今日之助。” 说罢,目视那几名宦官,令他们放开胡敖等人,而后道了声告退,匆匆而去。 中黄门退让,并非就是转投刘藻,而是此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他退一步,与刘藻人情,来日刘藻若能恢复圣天子尊严,他自是以此立功,若不能,他也亏不了多少。 说到底,举手之劳罢了。 刘藻看得明白,她精心算计之事,于旁人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如此对比,真是令人沮丧。但刘藻没有沮丧太久,又振作起来。 至少她成功了。 胡敖等人上前,拜道“多谢皇孙相救。” 刘藻将目光自院门处收回来,胡敖等人伏在地上,她只能看到他们冠上的后翼。她并未立即令他们起来,而胡敖等人却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较之先前,又添十分恭敬。 刘藻微微抿唇,道“不必多礼。” 四人这才起身。他们已明白了,皇孙兴许比不过太后权重,但也能定他们的生死,甚至能在危急之时,救下他们。 刘藻返回榻上坐下,她又开始思索。 好奇的少年往往想得多,沉稳而好奇的少年,想得则要更深。 刘藻总是在思考,多看多听少说,她自幼便是如此,想来是天性。 这回,她想的是皇帝离去前那番话。他话中所显露出厌恶与恨意,似是血蛭般,吸食在刘藻身上,使她如同被一条毒蛇盯上般不安。那恨意似乎不只是因她入宫,纵然她不入宫,他也是这般厌她。 “皇帝很讨厌我。”刘藻喃喃自语。 她想得有些入神,耳边忽有人出声。 “陛下,李夫人孙也。”是公孙绰的声音。 刘藻回神,望过去,问道“李夫人” 胡敖神色动了动,但他未开口,也未阻止公孙绰继续说下去。 “李夫人是武帝宠妃,与、与卫皇后很像。” 刘藻产生了兴许,笑着问“相貌很像” 公孙绰摇摇头“李夫人要美上许多。”她说罢,显出不安的神色来,道,“婢子、婢子也只听闻老宫人闲暇时说起。” 她瞧上去,不过十岁之龄,入宫怕是还不足十年,自然未曾亲历武帝朝之事。 刘藻一点也不失望,也没有立即去探究她口中之言是真是假,而是十分有兴趣道“不要紧,你说下去。” 公孙绰见此,也稍大胆了些,将她所知,全说了出来。 武帝的皇后卫氏,讳子夫,原是武帝长姊平阳公主府上的歌伎。一日,十八岁的武帝驾幸公主府上,来看望阿姊。平阳公主择出十余名良家子,欲献与武帝。然而武帝皆不满意,却独独看中堂上吟唱的卫子夫。 卫子夫由是获宠,武帝回宫后,公主将她送入宫中,临别时,还曾赠言“即贵,无相忘。” 子夫入宫,渐渐获得宠爱。而武帝雄心显露,欲对年年进犯的匈奴用兵,子夫的弟弟卫青当时在建章宫任事,因故入武帝眼。卫青果敢勇猛,且冷静知兵,是个天生的将帅之才,武帝待他恩遇有加。 之后,皇后陈氏以媚道害人邀宠,又在宫中行巫蛊之事,武帝闻知大怒,废皇后陈氏,令她退居长门宫。 陈氏被废,后位就空了出来,那时子夫已承宠十年,又为武帝诞下长子。武帝登基十二年,年已二十九,方得一子,大喜之下,取名为据。 不久又立卫子夫为后。 卫氏一跃为外戚,显赫无双。但卫青却不似寻常外戚那般,寄居于裙带之宠,而是身着戎装,挥师北上,十数次出生入死,驱逐匈奴,报效君王,使边境百姓不受外虏来犯之苦,使堂堂大汉洗刷和亲之辱。 卫氏一门,五人封侯,成为朝中极贵。 刘藻听得认真,闻卫青之名时,她的目光便愈加专注。外祖母常与她讲故事,大将军卫青的名字时常提起,刘藻对他很敬佩。 盛极必衰,故事到了一极盛处,必会急转直下。公孙绰说了下去,语气便不如方才那般激昂了。 女子的容颜总会老去,红颜老去,君恩不再,帝王的目光便会转向别的美人。 卫皇后受宠十五年,武帝的宫苑中有了越来越多的美人。李夫人、赵婕妤、钩弋夫人等诸多美人便相替出现。 皇帝的祖母是李夫人。 李夫人与卫皇后相似,先是相似在出身,卫皇后歌伎出身,李夫人则是舞姬。再有相似便是,卫皇后出自平阳公主府,李夫人亦是平阳公主送入宫中。 第三相似则是,卫皇后有一弟弟名为卫青,出征匈奴,威震四方,以军功显赫。李夫人有一兄长,名为李广利,也曾出征大宛、匈奴,以军功封侯。 这样一对比,着实像得很。 刘藻不知李夫人,但她知晓李广利。少年人再是沉稳,也难免有自己的喜恶。听到卫青之名,刘藻眼中都是光芒,听到李广利之名,眼中则显冷淡之色。 这倒非卫氏与她更亲近,而是李广利的战绩并不怎么拿得出手。他初征大宛时,便连座小城都攻不下来,不思如何攻取城池,反倒害怕疲惫与饥饿,欲返师回京。气得武帝派遣使者拦于玉门关前,痛斥曰“兵卒敢入关者,格杀勿论。” 这样的人,怎能与百战不殆的大将军卫青相提并论。 “李夫人曾觊觎后位,与卫后相争。但她还不及做什么,便故去了。”公孙绰说道,“宫中有传闻,称是卫后所害,想必陛下便是听信了谣传。” 原来如此,刘藻恍然。皇帝恨她的祖母害死了他的祖母。 她刚如此以为,沉默在旁的胡敖忽道“宫中还有一传闻,说的是李夫人与卫后感情甚深,卫后照拂李夫人良多,李夫人之死非因卫后,而是产后虚弱,大病而去。” 她刚信了一种传闻,却接连又来另一传闻。刘藻讶然,停顿片刻方道“宫中有许多这样的传闻吗” 胡敖含蓄道“宫中传闻俱是年长者说与年少者,诉说之人不同,听的人不同,中间难免有所差异,当年的人都已不在,要求证也无处求证,渐渐的,倒不求真,而求奇了。” 刘藻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传闻甚多,且来源不可考,听之可以,信之则不必。 外祖母家人口清静,主人家说了什么,仆婢立即施行,少有出错处,自然说什么便是什么。刘藻从小到大见的,都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还从未经过这般一件事能有许多种说法的境况。 她有些不习惯,可心中不知为何,又觉理当如此,似乎对这等境况并不那么无措,反倒产生浓厚的兴趣。 她想了想,道“多谢你们为我解惑。” 四人惶恐,连道不敢。 她还想知晓得更多些,却又不知四人所知有哪些,便试探着问了起来“这座宫苑外,可有人守” 答话的是胡敖,他是四名宫人之首“有长乐宫卫驻守。”他很机灵,也很豁的出去,既已见识过皇孙的手段,生出了畏惧,便没想过再在皇孙与太后间虚与委蛇,不等刘藻再问,便很是坦诚地答了下去“自先帝故去,每月廿四,太后皆会往灵前祭拜,今日恰好便是这日子,陛下必是也知此事,看准了时机赶来的。长乐宫卫虽遵太后之命行事,但若太后不在,他们也不敢过于阻拦陛下,且太后迁入长乐宫不久,宫中许多事都未梳理出来,难免有缺漏。” 难免有缺漏是指,长乐宫中宫人众多,未必人人皆是心向太后。 他讲得很细,且条理分明,刘藻都听懂了,除了这些事,她倒对胡敖的来历好奇起来,问道“你从前是在何处侍奉” 胡敖迟疑片刻,跪下答道“小的侍奉皇孙前,在椒房殿外洒扫庭院,太后迁至长乐宫,中黄门看中小的伶俐,派遣小的,侍奉皇孙。” 他说罢,恐这长于民间的皇孙不懂宫室布局,还解释了一句“椒房殿处未央宫,是皇后的居所,先帝还在时,太后就居此殿中。” 如此说来,他一开始,便是太后宫中之人。 刘藻望向公孙绰,公孙绰也跪于地,答道“婢子原先是椒房殿中莳花宫人,为太后照看花木。” 刘藻又问余下二人,也是相差不大的来历,皆是在原先椒房殿中侍奉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只是并不很得用,平日里见不着太后,更不必说在太后面前有只言片语了。 他们不是很得势的宫人,收拢来也没什么用,换了旁人,兴许会挫败,但刘藻不然,她很高兴,于她而言,宫中任何一人,都很有价值,皆能与她讲述许多她从前不知的事。 她令他们都起身,而后问起了她最关心的问题“你们以为,谢相是什么样的人” 四人支吾起来,公孙绰犹疑道“禀皇孙,我等俱是卑贱之人,岂敢品评贵人。” 刘藻忙道“不是品评,只是说一下,当日是她接我入宫,我对她有些好奇。”又恐他们不知从何说起,刘藻主动打开了话头,问道“谢相看来,甚为年轻,她是何时当上丞相的怕是很不容易罢” 她问得具体了,宫人们倒有可言之处了。 胡敖答道“谢相拜相不久,这是去年之事。小的身在后宫,不知前朝大事,谢相年岁便不得而知了。” 余下三人也称不知。 刘藻又问“去岁拜相先帝可是很倚重谢相” 这个,胡敖倒是知晓一些,但也只知大概“先帝冲龄践祚,朝中老臣众多,先帝有许多事便不能施展,小的闻说,谢相很得先帝倚重,是因她能解先帝之困” 能解先帝之困,便是说,她能助先帝掌握大权,使朝中政令皆由帝出,而非倚仗老臣。 这般大才,先帝拜她为相,也是情理之中。 刘藻对谢漪的好奇心又盛了一些,想再知道得更多些,譬如她是如何解先帝之困,又是因何在先帝驾崩后投入太后阵营。 可惜这些,宫人们就不知了。 刘藻略觉惋惜。转口问起太后的事来。 这一言说,便至夜间。 这一日是刘藻入宫来最为充实的一日。见了莽莽撞撞的皇帝,将那四名宫人收拢了过来,虽不能指望他们忠心,但至少肯将所知之事说与她听了。 还知晓了武帝时的许多宫廷秘闻,以及谢相因何拜相。 可惜,她对谢漪之事,知晓得还不够多。 她至睡前都在想,为何谢漪最初不与太后一同拥立刘建,反倒在皇帝登基,大势已定,又来掀风浪,搅风云,来谋废立之事。 她知若单单在这小宫苑中,依靠四名宫人所知来思索,必是想不通的,至少得等她从此处出去,见到更多人,方能寻得些眉目。 原以为,会过上许久方能解惑,却不想那日却来得甚快,且还是谢漪亲口将缘由说与她知。 四日后正午,刘藻入宫的第十一日,她进过昼食,坐于庭中赏花。 庭中一种小小的花开了,认不出它叫什么,但却很好看,一朵一朵的,挤挤簇簇,甚是明丽。宫人自室内搬了一张榻来,供皇孙歇坐。这张榻可容二人大小,榻前又置一长案,案上摆了几盘果子。 小皇孙生长于民间,行事作风却不粗俗,兴许是因她较为沉稳,端杯饮水,执箸进食,俱是不紧不慢的,反倒显出风范来。 她看了看果子,并未去碰,而是端起一羽觞。 羽觞是一饮器,可盛酒或羹汤,有金制、铜制、玉制或是木制,种类繁多。刘藻手中所端羽觞,是玉制的,盛着蜜水。蜜水乃是蜂蜜冲温汤调制,微甜,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刘藻在家中时,便爱饮。 她将羽觞送至唇边,正要饮下,院门倏然打开。刘藻动作一顿,抬眼望去,便见谢漪快步入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后悔 那扇院门将刘藻幽闭于宫苑中,她出不了门。但院门每一打开,皆有大事发生。 刘藻不知这回又是何事,但来的是谢相,她不由振奋了一下,还未等她出声,谢漪已快步至她身前,也未行礼,而是隔着长案俯身,伸手取过她唇畔的羽觞,问道“皇孙饮过不曾” 刘藻不明所以,摇了摇头,她还未来得及沾唇。 谢漪像是松了口气,却未显露出什么情绪,而是直起身来,淡声道“查。” 话音一落,立即有人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羽觞,躬身退下。两列宫卫鱼贯而入,立于庭中两侧,他们皆披甲执矛,威风赫赫,光是站着,便可使人心生惧意。 往日最为幽静的小院,片刻间就如沙场般杀气腾腾。 刘藻一头雾水,望向谢漪,想问,又不知是否该问。 她有些怕谢漪,这惧意不知从何而来。谢漪待她并不无礼,也未以厉色相待,且她们只见过一回而已,但刘藻就是有些怕她。她总觉得,谢漪的眼睛似是有法术,能穿透人心,将她心中所思全部看穿。 谢漪发号过施令,目光环视四下,似是欲寻一处歇坐。刘藻见此,忙将身子往左侧挪了挪,她所坐之榻甚为宽敞,可容二人同坐。 谢漪见此,倒是笑了一下,道“多谢皇孙。” 也不推辞,到她身旁,跽坐下来。 刘藻又闻到入宫那夜,坐在轺车上所闻到的香气了。她有些不自在,稍稍挺立了坐姿。谢相就坐在她身边,目光沉静地平视前方。 庭中肃立了宫卫,还有数名面容刻板严肃的宦官进进出出。这是在查什么。刘藻想到谢相方才自她手中端走的羽觞,想了想,还是问道“可是蜜水有不妥” “水中下了毒。”谢相答,“我若来迟一步,皇孙此时,怕是不在人世。” 刘藻这才后怕,脸上有些苍白。 谢漪笑了笑,没再言语。 她坐在此处,十分自得,淡然地等着那群宦官与宫卫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刘藻则不然,她平日里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思索难题,一个人观察身旁的事物。 此时谢漪就坐在身旁,她不知为何,不敢如往日那般,专注地思索,她总觉,谢相兴许一眼就能看透她所思所想。 刘藻觉得不安,但她很快就想到法子,使自己镇定下来,她学着谢漪的模样,也坐得端正,目视前方,耐心等待宫人禀报。 但不一会儿,她的思绪便不听使唤地飘散开了。 此事为何是谢相亲自前来 她在此坐了多时,外头便无事需她去处置 她带来的宫卫是太后的人,还是她自己的人 是谁在她的蜜水中下毒又是如何下的毒太后知否 一个一个疑问不住地涌上刘藻的心头,她忍不住去思索,但谢漪在,她又无法专注地去思索,总会不由自主地分神到谢漪身上。 宦官们忙进忙出,不时有眼生之人自院门入内,跪到谢相与皇孙跟前回禀。刘藻自他们的袍服稍加判断出哪一些是有官职在身,再自他们的神色判断出进展如何。 谢漪多数时候只听而已,有时会开口,问上一两句。 有些话语,刘藻能稍稍琢磨出些深意,有些则全然不知何意。但她有一习惯,不懂的皆会记下,慢慢地去弄明白。 有一名宦官退下,谢漪显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她今日所着应当是朝服,是一件深衣,衣长曳地,端庄华美,上绣暗纹,刘藻辨认了一下,似是鸾鸟,又有祥云。 她觉得沉默得够久了,开口问道“可查明是何人所为” 谢漪似是惊讶皇孙会突然开口,毕竟皇孙平日是一寡言之人。刘藻显得有些不自在,解释了一句“内臣们进出有序,并不慌张,我以为丞相已是成竹在胸,故而问一句。” 谢漪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笑着道“皇孙能在陛下驾前沉稳有度,面对中黄门强横而能救下宫人,何以在我面前,如此惴惴忐忑” 刘藻神色一暗,问道“我在这宫苑中所行之事,谢相皆知” “皇孙在宫中,许多双眼睛看着,要知皇孙言行,并不难。” 刘藻的心,沉了下去,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她除面对中黄门时,稍有主见了些,其余时候并无什么惊人之举。而与中黄门所言之语,她本就没想过能捂在这间宫室中。 “太后是否也知”刘藻问道。 她多少有些惴惴,而她这年岁的小少年,再是沉稳,又哪里是谢漪这般在朝堂中习惯了尔虞我诈的老狐狸的对手。 谢漪一眼就看出她心中的不安,那双如能贯穿人心的眼眸,却意外地柔和下来,微笑道“皇孙若再展露聪慧,只怕太后便要后悔扶立你为皇帝。” 刘藻听出来了,这是谢相在提点她,要她藏拙。她点了点头,却很快抛出另一个疑问“太后会后悔谢相呢可也后悔” 照皇帝那日所言,大臣们相争,要拥立与自己亲近的宗室为新君,以此来谋夺好处,最好还能立一名傀儡皇帝,大臣好以拥立之功,独揽大权,将皇帝与天下一并拽在手中。 她是太后与谢相一同寻来的人选,她若不甘为傀儡,便不好掌控,太后会后悔,谢相可也后悔 谢漪避而不答,而是说起刘藻最初问起之事“何人下毒,自是一目了然。眼下要做的,是查出如何下毒,长乐宫有多少内应,如何将他们一一拔除。” 刘藻闻言,第一反应便是,下毒的是皇帝,但转瞬,她便反应过来,皇帝入京不久,并无大权,做不了往长乐宫安插内应之事,行此事的,当是扶持皇帝登基的大将军孙次卿。 小皇孙的脑子十分灵活,转动极快。 谢漪见她明白,不再发问,便重新将目光转到庭前往来的宦官身上。 刘藻这才反应过来,她还未回答她是否后悔。 她们方才那一场有来有往的言语,是她先开口的,然而节奏却全掌控在谢相手中,她能知道的,全是谢相愿意让她知晓的。 边上已候了几名宦官,见谢漪与皇孙不再交谈,方相继上前,跪于二人身前,将查出之事禀来。谢漪听得很仔细,待他们禀完,又令他们再去查。 这是一件大事,一日两日必是查不清的,今日不过起了个头。谢漪举目望日,估摸了时辰,似是欲离去。 刘藻见此,想起那个使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团。 谢漪已在整理衣袖,欲起身而去。 刘藻斟酌片刻,问道“为何谢相不在两个月前万事皆有可能时,与太后一同扶持刘建,而要在陛下即位,大势已定后,逆势而行,再起风浪,谋废立之事” 谢漪整理衣袖的动作顿了一下。 刘藻的心也跟着顿了一下。 谢漪站起身来,道“我去岁方拜相,皆依仗先帝信赖,先帝驾崩,我相位未稳,不易大动干戈。” 刘藻眨了下眼睛,明白了,谢相相位不稳,与其卷入争端,不如置身事外来得稳妥。但她又觉不对,二月前她地位不稳,二月后竟就稳妥下来了 谢漪又道“但也非完全无一争之力。” 刘藻精神一震,侧耳聆听。 “那时我置身事外,是因” 刘藻听得愈发专注,谢漪对上她认真的双眸,忽然意识到这其实还是个孩子。她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而是转开了话头道“皇孙且安心在此,不必过于忧思。过不了多少日子,便可离开这处宫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怨愤 刘藻是聪明孩子。谢漪只言,过不了多久,便可离开此处。刘藻却懂了她语中深意。 谢相与太后就要朝天子下手了 倘若事成,她就要登基,新君岂可居陋室,自然要迁往更大的宫苑。若事不成,她则会成逆党,到时性命不保,此处自也居不得了。 刘藻的神色变了一下,却看不出是喜是忧。 谢漪见她听懂了,竟又不急着离去,身子侧了过来,正对着她,问了一句“皇孙可愿承先皇之嗣” 庭中立满宫卫,谢漪随口道来,并未避着人。 刘藻未曾想到谢漪竟会问她,她怔了一下,道“我、我不知。” 谢相平静的目光微微闪动,然而很快又复平静。便犹如一潭静水,落入一片枯叶,泛起涟漪,微微一荡。但枯叶太小了,水中能起的风波,也仅仅是微微一荡而已,很快又是一潭静水。 刘藻却有满腹言语,她入宫十一日,重重疑点,无处求证,她有许多话要说。 “我住在外祖母家,外祖母待我很好,我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入宫。”她的语气中并无怨怼,似是对皇室与朝臣刻意忽略她,毫不在意。 “丞相接我入宫,称是太后想念,然而我入宫十一日,未尝见太后一面。我对入宫为何,无半点头绪,却遇上陛下登门,为我解惑。”她说到陛下时,也未显露不满,仿佛皇帝登门确实只是为她解惑,而非耀武扬威、威吓嘲讽。 “那时我才知,原来太后召我,丞相接我,是因这场争斗,我能派上用场。”她也是听了皇帝的话,才想明白,她一失势的先太子遗孤,何以劳动丞相亲去接她。丞相加入太后阵营,需取信太后,她亲将皇孙送入长乐宫,送到太后手中,自是向朝中昭示,她与太后连成一线。 刘藻入宫后第一回说这样长的话,她想起自己好端端地在家中,过着无权无势,却安乐无忧的日子,却被无故卷入争斗中,进了宫,又被幽于此地,无人过问。 她再是稳重,也不由起了怒意,望向谢漪,反问道“我纵然登基,也不过一任人摆布的傀儡,谢相何必问我是否愿承先皇之嗣。” 她说完,庭中登时一静。宫卫依旧威武肃立,一名疾奔而来的宦官急急止住了步子,似是没料到自己这般倒霉,听了一耳朵秘事,恨不能立即逃走才好。 谢漪却是泰然自若,看了看刘藻,朝她走了一步。刘藻跪坐在榻上,需抬头与她对视,她走近,刘藻将头又仰了仰。 “随口一问罢了。”谢漪稍稍弯身,抬手搭在刘藻肩上。她身上的香气也随之而近,刘藻屏住呼吸,眼睛望着谢漪,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欲后退。谢漪勾了勾唇,眼角微微地翘起,“皇孙若是心中不平,也可” 她笑了笑,没有说下去,直起身来,转身离去。 刘藻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消失于门外,院门重又合上。 她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坐得久了,腿脚微微发麻。庭中宫卫簇拥谢漪而去,胡敖等人似乎还未回来,宫苑中便只余下刘藻一人。 刘藻的心跳渐渐变快,后知后觉地慌了一下。她不该与谢漪诉说怨愤,太浮躁了。 她只是被谢漪所问激怒。她与太后,接她入宫时未曾问过她一句,利用她也未问过她一句,眼下却来问她是否愿承先皇之嗣,难道她答不愿,她与太后便会将她送回外祖母身边么 刘藻慢慢放缓呼吸,平息心跳,又在院中慢慢踱步,好使自己放松下来,心中想着谢漪离去前那一句未尽之语。 她是说,她若心中不平,也可奋而起,夺回大权 这话听来倒像挑衅了。 只是倒也可看出,谢相与太后想必已处上风,对废立之事,已有万全之策。 谢漪一离去,小皇孙又沉浸在思索中。她不由重新问了自己,是否愿意承先皇之嗣,是否愿意做皇帝。 刘藻不知。皇帝是天下至尊,一呼百诺,横行无阻,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可她过过平静的日子,从未觉得有甚不足。她不敢肯定当威风凛凛的天子,会好过在一秀雅的小院中悠然自得地看荷花盛放。 何况,她若当真做了皇帝,必然与威风凛凛相去甚远,只是不知到时,她是太后操控的傀儡,还是谢漪手中的木偶。 但若不做皇帝,便为逆臣的话。刘藻自然选择前者。 小皇孙在院中踱了十余圈,天色渐暗,她仰首远望,可见不远处一飞檐高高翘起,不知那一处是哪座宫宇。 宫人们在天黑前回来。 刘藻一看,去时四人,回来仍是四人,只是去了一旧宫娥,添了一新宫娥。旧宫娥并非公孙绰,刘藻记得她的模样,不大开口,手脚却很勤快。她被拘走,可见下毒一事,与她有关。 刘藻没问为何换了一名宫人,只问了新宫娥名姓,便令他们退下了。 胡敖等人,听她吩咐,依言退下。今日耽搁了,皇孙还未进哺食,他们还得往厨下准备膳食。唯新来的宫娥,见诸人皆退下,稍显迟疑之色。 刘藻也未去管她,她很快便要离开此地,或是往一更大的囚笼,或是命丧黄泉。她所疑惑之事,全明白了,余下数日,她能做的,也只等而已。 刘藻用过哺食,便去歇息。她躺到榻上,阖目入睡。 睡意绵绵而来,即将将她吞没,刘藻忽然想起,今日她问了谢相许多疑惑,谢相皆答了,唯有一难,她没有回答。 她问她,为何二月前不顺势而行,与太后一同扶持刘建,而要等到此时,新君即位,局势大定,再来重掀风浪。 谢漪如何说的 室内静悄悄的,刘藻平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处于黑暗中。脑海中的画面格外清晰起来,重现白日情形。 谢相说 “我去岁方拜相,皆依仗先帝信赖,先帝驾崩,我相位未稳,不易大动干戈。” “但也非完全无一争之力。” “那时我置身事外,是因” 刘藻记性很好,可以一字不差地记得谢漪所言,她甚至能描摹出谢漪那时的神色,说话的语气。她记得,说到“那时我置身事外,是因”,谢相突然停住,笑着摇了摇头,转口嘱她安心在此,不必忧思。 可见她原先是要答她的,只是不知为何,打住了。刘藻猜不出她因何事,而致中途改口,却对她未曾吐露的缘由,格外好奇起来。 小皇孙在各种猜想中入睡。 她梦见了外祖母,外祖母依旧是她在家时的模样,话语不多,有些严肃,但却很慈爱,她在梦中叮嘱她,千万小心,护好自己,早日归家。 待她醒来,窗外微微泛白,天将要亮了。 刘藻起身,盘腿坐在床上,竟是什么都未想,任由脑海放空。直至公孙绰的声音在室外响起,刘藻方缓缓吐出一口气,自床上下地。 新来的宫娥再见她时,便恭顺了许多。 刘藻察觉,心知必是昨夜胡敖等人与她说了什么。刘藻只做什么都不知,用过朝食,便在室中捧了一竹简,翻看起来。 这是法家的著作。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他的罢黜百家,与始皇帝的焚书坑儒全然不同,他所罢黜的,仅是官学中的百家,令官学只传授儒家学说,至于民间士子是习儒家还是法家,朝廷是不干涉的。 故而这些年虽多了许多儒生,却并非百家就此齐喑,就是武帝自己,也多简拔法家。因而宫中自是有法家典籍的。 刘藻识得字,但读的书不多。外祖母请不到什么好先生,只教了她识字明理而已。但刘藻对手中竹简很感兴趣,认真地读了下来,她读得很慢,有些典故不能了解,却也不骄不躁,将能懂的,都先弄懂。 宫人们照常侍奉,将皇孙照顾得无微不至,只是奉于皇孙蜜水时,面上有些惊恐。刘藻却不以为忤,谢相亲来查过,蜜水必不会再被下毒。 她对谢漪很有信心,接过蜜水,照常饮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青鱼佩 余下数日,十分平静。 院门未再开过,也无人往她的膳食中下毒,宫人们兢兢业业地侍奉,刘藻便捧着竹简深读。 这竹简是原先就在宫苑中的,不知何人留下,除它外,便无旁的书简。刘藻读来读去,只此一简,但她并不觉得乏味,反倒每读一遍,皆有所得。她甚至觉得,她兴许用上十年,都未必能将法家的智慧全部通透。 读得越深,她便越疑惑,疑惑她的祖父,孝武皇帝是怎样一个人。 只是武皇帝的深度,自非她能想明白的。 刘藻从袖袋中摸出一枚玉佩。这是一枚青鱼佩,一条幼鱼雕得栩栩如生,刘藻自小便带着这枚玉佩。她在宫室中,一人独处之时,便会将玉佩取出看一看。 如此又过去十余日,就在刘藻逐渐焦躁,以为谢相处行有差错,斗不过皇帝与大将军时,她入宫那日的女官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行礼过后,女官面对着皇孙道“臣奉太后之命,接皇孙往长信殿拜见。” 这是刘藻入宫的第二十四日,她总算能见到太后。 她看了看女官的神色,很是郑重,却非惊慌。刘藻稍稍安心,随她同去。 胡敖等人满面惊恐,恭送皇孙离去,自己则被拦在了院门内。 女官步履极快,刘藻跟在她身后,勉强赶上。 她猜的没错,此处果然与长信殿相去甚近,只拐了几个弯,便到了。到长信殿前,女官方缓下步伐,见刘藻略微喘气,她显出歉意,恭敬道“听闻皇孙大病初愈,快步赶路,是因事态紧急,望皇孙见谅。” 刘藻微微缓过气,点点头“无碍。” 女官笑了笑,转身入殿。 入的却不是长信殿正殿,而是一旁的小配殿。殿中点了熏香,青铜所制的博山炉袅袅冒着青烟。香气并不浓郁,淡雅怡人,使人放松。 刘藻却不合时宜地想起谢漪。谢漪的身上也有香气,与这间殿中熏香的气味不同。熏香使人静心凝神,谢漪身上的香气却自有一番清冷。 刘藻走了会儿神,待女官说道“皇孙且在此歇坐。”方发觉此处无人,没有宫人,也无太后。 刘藻问道“太后在何处” 女官道“皇孙很快便能知晓。”她顿了顿,又笑道“太后在为皇孙大业奔走,皇孙当感激太后用心,来日好生孝顺太后。” 这便是要她允诺听太后吩咐。刘藻沉默,没有开口。 女官笑了一下,不以为意,又道“请皇孙稍坐。”语气依旧恭敬。 刘藻到榻上坐下,女官并不离去,侍立在旁。 殿中极为安静,女官未发出分毫动静,刘藻也安坐一旁。这气氛使得她有些不安,刘藻微微动了动身子,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 太后来了刘藻暗想,欲起身。女官却望向她,轻轻摇了摇头。 刘藻心念一动,坐归远处,未发出半点响动。 脚步声停了下来。门砰的一声关上。刘藻这才发觉那声音皆在隔壁。她回忆了一番方才来时所见,推测出来,隔壁是长信殿正殿,与此处,一墙之隔。 刘贺愤怒的喝问传来“丞相何以将朕侍从阻于门外” 刘藻的心紧了一下,丞相与太后动手了 “那班侍从不能劝谏陛下从善,俱是有罪之人,戴罪之人,怎能侍奉陛下近旁”谢漪的声音传来,不高不低,却一字字敲在刘藻心上,她甚至不知她是何来入得长信殿的。 紧接着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正殿来了许多人。 刘贺的声音弱下去,道“如此也罢,卿等何以齐聚长信大将军在何处” 依旧是谢漪的声音“臣等在此,是因汉室已至危急之际。陛下荒淫无度、不保社稷,视江山如儿戏,视法度如无物,臣等忧心社稷,故而齐聚在此,商议对策。” 隔了一扇墙,谢漪的话语却格外清晰。 刘贺全然没了那日驾临小院时的耀武扬威,颤着声道“何至于此朕即位二十余日,尚在居丧,未曾处理政务,纵有不足,也非朕之过错。” 正殿中响起另一声音,陈述皇帝之过,从居丧不哀,到秽乱先帝后宫,再到目无法纪,胡乱封官封爵,将劝谏的大臣下狱等,共大罪十七条,小罪百条。 刘藻正在想宣示皇帝之罪的大臣会是何人,女官轻声道“这是太后的父亲,车骑将军梁集。” 刘藻点了下头,她还想问这些罪过,是否属实,但眼下并非问这个的时候。正殿中的动静不绝,刘贺动了怒“朕何曾如此荒唐,分明是丞相” 他在怒斥谢漪。 刘藻将他的话听入耳中,却听出一些恼羞成怒的意味来。 只是不论皇帝如何怒斥,已然无用。 外头的大臣请出了皇太后,有丞相带头,联名上表,奏请废黜昌邑王。 紧接着,便是又一陌生的女音,那声音沉沉的,道了一句“可。” 刘贺气得大叫“这等大事,何以大将军不在召大将军来,重新议过” 梁集道“皇太后已下诏废黜,您已非天子,朝廷大事,哪里是您能过问的” 刘贺没有说话,刘藻以为他被吓到了,听紧接而来的咆哮声,方知他是被气的说不出话。 “朕不能过问难道大汉的皇帝,仅凭皇太后的一道诏书便可决定是废是立”刘贺冷笑一声,“你们要立谁是不是立那藏在长乐宫多日的卫太子之女” 梁集提高了声音“此非昌邑王所能过问” 刘藻听出,那话中还有被戳破的羞恼。她忽觉怪异,为何谢相会容昌邑王在殿中大吵大嚷梁集是太后的父亲,官居车骑将军,为何与昌邑王理论,而非令人直接拿下 她虽年少,不知政事,却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昌邑王已失去帝位,与常人无异,大臣们一声令下,便可将他拿下。 她刚一想完,便听殿中,梁集道“请昌邑王下殿”这便是令人将刘贺拿下了。 但紧接而来,却是谢漪的声音“昌邑王有何不满,说来便是。” 这是在纵容昌邑王大闹。刘藻又不明白,谢相为何要纵容昌邑王。她望向女官,只见女官双眉锁得紧紧的,也甚疑惑。 刘藻弄不明白,便继续听。 刘贺在外高声说道“卫太子之女,确实是我刘氏血脉,但你们凭何认定,她便是当初出宫时的那名女婴,而非旁人替换” 此言一出,殿中想起一阵嗡嗡嗡的议论声。 刘藻睁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竟还有这般质疑。刘贺怀疑她并非当年出宫的女婴,质疑她是掉了包的冒名者,质疑她并非真正的卫太子之女。 “丞相与车骑将军欲乱我汉室血脉,殿上诸卿莫非皆是同谋”刘贺高声道,气势非凡。 议论之声又大了些,刘藻听得有些动气,又想知谢漪会如何平息此事。 她对谢漪有种莫名的信心,总觉她会立于不败之地。然而她等了半日,谢漪都未开口,反倒刘贺愈加得意,仿佛将众臣问倒了。 一名宦官疾步而入,见了刘藻行了一礼,恭声道“该是皇孙露面的时候了。” 女官点了下头,转身朝刘藻跪下“请皇孙前往正殿。” 正殿的争论还未休。刘藻随宦官走了出去。 殿中大臣有序站立,刘贺站在正中,一年长者与他怒目对视,想来便是梁集。谢相立于群臣之首,垂目不语。上首端坐着一名女子,那便是太后了。 刘藻看了一眼,才知太后这般年轻,仅只二十上下。 她一入殿,殿中登时一静。 刘贺一见她来,冷笑道“她四岁出宫,居于外祖家中,宫中可曾时时留意朝中可有大臣时常探望何人能断定她便是当年出宫的女童” 梁集盛怒,偏生这又是无从证实之事,确如他所言,这十年来,皇孙久居宫外,宫中无人过问,朝臣更是躲得远远的,皇孙入宫以前,谁都未曾见过她。 “如此荒谬之论,也亏得昌邑王想得出来”梁集怒斥。 刘藻看了看殿中,却见大臣们的神色,都动摇起来。 一名胡子花白的老者左右望了望,又特意看了眼谢相,迟疑着上前道“昌邑王此言虽荒谬,却也不无道理,兹事体大,今日诸君立于此,只因昌邑王荒淫无度,难当汉室重任,至于新君”他看了一眼刘藻,继续道,“武帝还有别的皇孙,也未必非得立卫太子一脉。” 此言一出,众臣没有出声赞同,然观神色,多半是以为有理的。 刘藻的心沉了下去,若是当真依这位老者所言行事,刘贺的言语便是当了真,她就不再是卫太子之女,而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冒名者。 刘藻望向谢漪。谢漪也朝她看来。她的目光很平静,几乎寻不到波动,刘藻看不到暗示。 又有一大臣出列道“臣以为然。” 刘贺笑了一声,很是得意。 刘藻抿了抿唇,不再看谢漪,她站出去,道“我可自证,我是武帝之孙,卫太子之女。” 此言一出,群臣讶然,刘贺也沉下脸来,望着她。刘藻似乎看到谢漪眼中浮现笑意,只是那笑意转瞬即逝,她还未看清,便消失了。 刘藻顾不上她,她得自证,若不能自证身份,便会以冒充刘氏血脉而入罪。 刘藻深吸了口气,面向众人道“我是在掖庭出生的,掖庭令上禀武帝,说我是太子骨血,武帝闻讯,立即派人彻查,查实之后,下诏将我录入宗谱,延续卫太子的祭祀。” 她的声音很缓慢,使人觉得稳妥,她继续说了下去“我出生当夜,母亲曾梦到一条幼鱼,溯流而上。那是条鲤鱼。” 鱼跃龙门的说法,起于汉初,到如今几是人尽皆知的逸闻。鱼跃龙门,化而为龙,龙是何意,大臣们谁能不知 殿中人人皆望着刘藻,目光都有了不同的意味。 刘贺也听得入神,待他醒过神来,不由显出恼怒之色,嘲讽道“听闻你的母亲,只一宫人而已,并无什么学识。看来传闻当不得真。至少她读过史书,欲仿王太后旧事。” 王太后便是武帝的母亲。她怀武帝之时,曾梦日月入怀。这是在说刘藻的母亲故意捏造,心存妄想。 刘藻却不生气,也没有理他,接着说了下去“武帝闻说,吟了句诗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为我赐名刘藻,并赐了我一枚青鱼佩。”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那枚青鱼佩,现于众人眼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画像 方才提议另立一子的老者颤巍巍朝前探了探身,睁大那浑浊的双眼,仔细地瞧那枚青鱼佩。仅只片刻,他的眼睛一亮,立即跪下了“这是武帝的玉佩,臣见过,是当年大宛国进贡的贡品,武帝喜爱,得此佩后,几乎从不离身。” 一把年岁的老人家,说到此处,竟痛哭流涕“后来,这青鱼佩不见了,武帝也未提起,臣只以为青鱼佩遗失或是武帝放置起来,没想到竟是赐予小皇孙了。” 殿中另有年长者,也随之拭泪。 刘藻知晓,这些是武帝朝的老臣,能立此殿上,必是位高权重,是当年深受武帝信重的肱股之臣。 刘藻望向伏在地上痛哭的老者,欲知他的名姓,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询问。梁集在旁,留意到她的神色,到她身旁小声道“这是杨敞杨公,任御史大夫之职。” 御史大夫已鉴定了这枚青鱼佩确是武帝之物,群臣再无怀疑。 刘藻又去看谢漪,谢漪并未展颜,也未显忧色,她一直未开口。她为百官之首,这等情形下不当这般沉默。刘藻有了不好的预感,总觉此事还未完。 梁集环视殿上,高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孙身份已证,当” 刘贺却仍不死心,打断了他“青鱼佩是真,人未必是真,这番话必是有人教她,玉佩也是旁人给的”他说话时,目光在梁集与谢漪间来回移动。 刘藻皱了下眉头。 杨敞已站起身来,擦了擦眼泪,道“昌邑王休再胡搅蛮缠。” 梁集亦是显出烦躁之色。 然而殿上却有许多大臣以为,昌邑王的言语有理,他们未曾开口,然而面色却有怀疑。 这怀疑此时若不化解,必会怀为一根刺,扎入众人心中,使得众人时时想起此时。小皇孙即便即位,也会被人怀疑血统。 刘藻想得到,梁集自也想得到,只是他暂且顾不得这样多,只要先将皇孙拱上皇位,来日之事,来日再论。 他不再理会刘贺,转身面朝太后,恭敬道“臣奏请立皇孙为” “昌邑王嫌青鱼佩不足为证,我这里倒另有铁证。”谢漪终于出声。 梁集再度被打断,他怒视谢漪,却颇有敢怒不敢言之色。 高坐在上的太后,终于出声“谢相请说来。” 刘藻也望向谢漪,她的手在衣袖下紧紧握成拳,手心都是汗,她怎么也想不出倘若武帝钦赐的青鱼佩都不足以为证,还有什么,能称为铁证。 谢漪迈出几步,走到刘藻面前,目光停留在她的面容上。 她比她高一些,刘藻需得微微抬头方能与她对视。谢漪端详了她片刻,道“宫中应当还留有卫皇后的画像。” 此言一出,殿中诸臣显出恍然之色。 刘藻也理会她话中之意。 相貌是仿冒不来的。倘若她长得与卫皇后相似,自然便能证明她就是卫皇后之孙。刘藻这才明白,谢相一直静默不言,是因她成竹在胸。只是她从来不知,她竟长得与卫皇后相似。 很快便有宫人请出一幅画像,展现在众臣眼前。卫皇后与武帝不同,深居后宫,见过她的大臣本就不多,何况眼下已过去十五年,自然更是寥寥无几。 大臣们将目光在画像与皇孙间来回对照。 皇孙果然与卫皇后有七分相似。 这是做不得假的。 殿中再无人有怀疑。 刘贺面如死灰,双眉紧紧地拧在一起,他上前一步,瞪着那画像看了数息,显出不敢置信来,喃喃道“我见过卫皇后的画像,这画像是假的” 他转头怒视谢漪,然而殿中却无人再信他。梁集满腹怒气,上前抓住昌邑王的手腕,将他“请”出殿外,看管起来。 昌邑王一去,殿中立即秩序井然,大臣们再无怀疑,一齐跪下,便如方才齐声奏请太后废黜昌邑王一般,奏请太后立皇孙为新君。 太后自然予以准许。 刘藻便这般成了皇帝。她不知今日之前,谢相与太后如何召集大臣,定下计谋,只是确立她为新君却仅在只言片语间。 谢漪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将她送到太后身边,与太后并肩坐在榻上。大臣们起身跪拜,口呼陛下。 刘藻混混沌沌,只觉是场梦。她茫然地接受大臣们跪拜,茫然地起身,又被送回后殿,回到方才女官领她来的后殿中。女官仍在,显然已听闻外头的动静,朝她跪下,称她为陛下。 刘藻脑海中乱糟糟的,她又忍不住开始思索,然而这回却不知从何处下手。 正殿中响起步履声,似是群臣散去。 谢漪忽然走了进来。 刘藻望着她,没有说话。 谢漪也未行礼,她看着刘藻,道“你且退下。”这句话是对女官说的。 女官有些迟疑,谢漪转头看了她一眼。女官忙施了一礼,道“诺。”退出门外。 这间宫室中只余她们二人了。刘藻竟觉得乱糟糟的心情清明起来,她仰头望着谢漪,问道“我是皇帝了” 谢漪似是未料到她第一句话竟是这个,眼中又浮现笑意,这回并未转瞬即逝,而是久了许多,她道“依礼法,陛下眼下只是嗣皇帝,待登基大典后,方是皇帝。不过陛下也该改口自称朕了。” 刘藻微微吐了口气,又问“昌邑王说那幅画像是假的,他所言可是属实” 谢漪答“那幅画像,是臣令画师照陛下的模样画的,昌邑王所言的确属实。” 竟是如此,刘藻微微失神,但谢相还在,她很快回过神来,问道“谢相怎知,昌邑王会质疑我的身份”她还会适应,忘了该自称朕。 谢漪也未纠正,而是答道“臣数日前,将一则谣言传入昌邑王耳中,谣言称皇孙体弱多病,且随年岁增长,日益沉默。昌邑王闻知,立即联想到真的皇孙兴许已病故,而陛下则是外头寻来的冒充者。他今日被废,之后便再无时机能当着众人之面言语,自然要将怀疑当殿提出。” 原来今日殿上之事,全是谢相安排好的。如此便说得通了,难怪丞相会任由昌邑王当殿喧嚷,难怪她一直沉默旁观。 “只是陛下会站出来自证身份,出乎臣的意料。”谢漪又道。 这是在肯定她的勇气。刘藻笑了一下,又敛下笑意,道“可惜未能成功。” 大事之后,这般静静地说话,刘藻几要忘了,她今日见谢相,不过是她们第三次见面而已。 “我久居宫外,与宫中并无往来,纵使眼下无人想到这一点,来日也总会想起,到时便是一现成的把柄。不如起头便揭破,现出铁证,使人再无怀疑。”刘藻将谢漪的用心说了出来。 谢漪点了点头“陛下聪慧。” 但刘藻还是有疑惑,自入宫来,她便充斥在疑惑中,解开一些,又会生出另一些,她从未彻底看清过境况。 “既然画像是假,青鱼佩也不足为证,谢相何以断定我便是武帝之孙,就不怕当真乱了我汉室血脉” 谢漪看了看她,道“大将军被拦在宫外,昌邑王虽废,却还要不少侍从与臣属留在未央宫,臣还得前去善后,不能久留。臣来此地,是有一事,要说与陛下。” 她没有回答,反倒说起旁的,刘藻知晓她是不愿说,也不勉强。她总会弄明白的。 “谢相请说。” 谢漪道“陛下可知,为何废黜昌邑王是在长乐宫,而非未央宫” 刘藻想了许多疑问,却未想到此处,她下意识地反问“为何” 若是换一长于宫廷的皇孙来,便会知晓缘由,然而刘藻长于宫外,宫中许多事皆不知。谢漪也未为难她,直接将缘由说了出来“长乐宫卫掌握在太后手中,如今由车骑将军梁集统帅,未央宫卫历来直属天子统领,只从天子号令。” 说到此处,刘藻顿时恍然,选在长乐宫下手,而非未央宫,是因唯有在长乐宫,昌邑王才能被拿下,而在未央宫,无人能对皇帝下手。刘贺必是被骗到长乐宫来的,故而大将军来不及救护,被拦在宫外,让谢相与太后成就了大事。 刘藻悟性甚高,凡事一点就通。谢漪似是专来与她说此事,说罢,便告退离去。 她身影匆忙,走得比前两回见时都快。 换了皇帝,天都变了,长安城必然乱成一团。谢相肩负重任,前去善后,自有一番忙碌。刘藻目送她离去,心中稍有疑惑,不知谢相为何特来与她说此事。 这疑惑并未留存太久,很快便被解开了。 谢漪一走,女官又入内,领着刘藻去见太后。 刘藻在殿上见过太后,但未仔细端详,她再见到太后时,太后已换下朝服,穿了一身裙裾,倚坐在一张宽榻上,见了她来,与她笑道“按理,陛下当居未央宫。可陛下年少,还是个孩子。我怎放心陛下独居一宫。不如就留在长乐宫,也好照料衣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私心 刘藻当即明白过来,为何谢相百忙之中,仍匆匆赶来,与她说了长乐宫与未央宫的区别。她若居未央宫,有宫卫保护,安危无虞,若留在长乐宫,便会被看守起来,掌控在太后手中。 刘藻在小宫苑中囚了二十四日。二十四日间,她耳目闭塞,行止受阻,每日所见,只那处小院与一方小小的天空,犹如飞鸟囚于笼中。她自是不愿再被看守起来。 说来也怪,当着谢相的面,她专注于心中疑惑,到了太后跟前,她则全神贯注地戒备起来。 “朕年少践祚,尚有许多事宜,要学习,到时宫中不免臣属往来,恐扰了太后清静,不如就依祖制,居住未央宫。”刘藻慢慢地说道,一面说,一面斟酌词句。 太后似是早有所料,她自宽榻上起身,一旁的宫娥忙上前侍奉。太后摆摆手,示意她退开。宫娥便又无声退回远处。 “可是丞相与陛下说什么了”太后坐起来了,身子却仍如躺着一般,柔若无骨,语调亦带着一番慵懒,说的话却直中要害。 刘藻哪里是太后的对手,何况谢相来时,女官瞧见了,她纵然想否认,也否认不了。刘藻干脆说了实话“谢相只是与朕说了从前不知之事。” “呵,”太后轻笑一声,“她倒是下手快,只是陛下何以就信了她” 刘藻心中愣了一下,不错,为何她就信了谢相。但她面上却未表现出来,依旧沉稳说道“朕生长于宫外,朝中诸事,皆是不熟,来日还要倚仗谢相辅佐。” 她说罢,便留意太后的神色,她推断了一件事。太后与谢相是同一阵营的,她们都要另立新君,眼下新君已立,太后与谢相这同盟,兴许就要破裂。 “倚仗谢相辅佐如此说来,陛下对谢相是深信不疑了。”太后竟不恼怒,她站起身来,走到皇帝面前。 皇帝再度意识到,太后还很年轻,正是女子最好的年华。刘藻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自在,她欲退开一些,又觉如此未免示弱,便只好立在原地,任由太后靠近。 同是女子,太后与谢相不同,她犹如牡丹,慵懒华贵,却又挟威势。 走到皇帝身前半步处,太后终于止步。刘藻也不由暗暗松了口气,提起戒备来。 “陛下便未想过,谢相有何私心” 刘藻一怔,她的确未曾想过,她知太后的私心,她欲将她变作傀儡,独掌大权,却未想过,谢相有何私心。 这一念头刚出,刘藻又觉不对,太后的私心也并非她亲眼所见,而是昌邑王与谢相暗示的。她忽然想起那日,胡敖与公孙绰与她讲述当年武帝朝时的旧事。同一件事,二人却是截然不同的说法。那时起,刘藻便知,宫中之人所言之事,未必是实话,有时他们自己都不知自己是在说谎。 那么,昌邑王与谢相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太后当真是要将她作为傀儡谢相特意赶来,暗示她当居未央宫,有何私心 太后间刘藻神色变幻,不由笑了一笑,继续道“谢相可不简单,陛下切不可小瞧了她。她今朝年仅二十八岁,以此少龄而居相位者,古之少有,陛下不妨试想,她究竟,有没有私心。” 谢相有没有私心,刘藻以为是有的,但并非是因太后挑唆,她早有怀疑,只是未曾断定罢了。 “但凡是人,总有私心,谢相有,太后有,朕也有。”刘藻的语气淡了下来,依旧不松口,留在长乐宫。既然谢相特来暗示,太后亲自召见,可见皇帝居住何处,自己是能说上些话的。 太后原先以为刘藻不过是名孩子,且还是宫外长大,养得不谙世事的孩子,先前中黄门曾有奏禀,皇孙怕是早慧于常人。那时她忙于谋划废黜昌邑王之事,未曾上心,眼下看来,新君果真早慧,难以常人度之。 “陛下有何思量”太后又问。 刘藻沉默片刻,答道“登基大典总要准备些时日,暂且不忙定下此事。” 太后望着她,摇了摇头“看来陛下心志颇坚。” 刘藻打起精神,预备应付太后接下来的为难。 不想,太后忽然显出阑珊之色,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刘藻惊讶,将她送来此处的女官,悄无声息地上前,恭声道“太后要歇息了。” 刘藻又看了太后一眼,她已躺会宽榻上,合上了眼,不再看她。 这回,女官未再将她送回那处小宫苑,而是将她带到永寿殿。 永寿殿与长信殿相距不远,是一处大殿。较之她先前所居小宫苑不知大了多少倍。殿中有许多宫人,来来往往地忙碌,刘藻一时辩不过来,更不必说记下他们的名姓。 女官将她送到,便退下了。刘藻入殿坐下,看了看殿中的陈设,又小心地拿起一旁几上放置的两卷竹简。竹简珍贵,她在外祖家中,不怎么见到,故而格外爱惜。殿中还有许多华贵而价值万金之物,譬如墙上所悬青铜剑,想必便是出自名家之手,然而刘藻却只看中竹简。 待将竹简展开,大略看过,方站起身来,走到那青铜剑前,伸手将它提了起来。 青铜剑极重,刘藻在手中握了片刻,便觉得沉,她手握剑柄,将剑拔出,眼前剑光一闪,便见剑刃锋锐。再往外拉,可见剑身上刻有二字,二字是小篆,并非时下常用的隶书。刘藻辨了辨方认出是赤霄二字。剑身寒光逼人,有如霜雪。 是把好剑 刘藻叹道,又惋惜,可惜沉了些。她得习些武艺才好。听闻武帝便颇具武德,能在马上挥剑斩旗。 她从前从未想过要习武艺,只是眼下,却自然而然地在心中想起了这一遭。 刘藻又将剑置回原处。 门外传来脚步声,刘藻转身,便见胡敖与公孙绰走了进来。二人一入门,便在她身前跪下“拜见陛下。” 刘藻愣了一下,而后笑道“不必多礼。” 她方才在太后面前,一口一个朕,眼下见了熟人,却有些羞赧起来,温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胡敖答道“太后派臣来,命臣好生侍奉陛下。” 公孙绰立在一旁,没有插话。 刘藻点了点头“也好。”宫中到处是人,却无她相识之人,有他二人在,到底能多上几分慰藉。 胡敖与公孙绰侍奉了她二十余日,知她喜静,拜见过,便不再开口,悄声退下了。 刘藻看过了书简与剑,开始思索起太后的话来。谢相也有私心,她的私心是什么刘藻还年少,许多事是不懂的,要她去猜一国相邦有何私心,未免太过为难人。刘藻毫无头绪,只是她想起了一事。 谢相与她相处之时,显得十分坦然,但有所问,必有所答,唯有二事,她皆避了过去。 一是十几日前,刘藻当面问她,为何要在大局已定之时,谋废立之事,而非先帝驾崩之初,与太后一起拥立刘建,那时拥立刘建,岂不是更为顺势而行 二是今日,她问她,如何断定她便是卫太子之女。她在宫外,又甚少出门,纵使有人换了她,也能神鬼不知。谢相何以这般肯定,她就不怕当真乱了刘氏血脉 刘藻忽然有所感悟,这二事虽不相同,却都与她有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来处 永寿殿是一处大殿,殿中宫人环绕。除胡敖与公孙绰外,刘藻一个都不识得。他们如最初的胡敖与公孙绰一般,不敢直视新君,亦不敢与新君多说半句。 刘藻明白,她的牢笼不过是自一处小宫苑,改成了一座大殿。胡敖与公孙敖是太后与她示好,其余监视她的宫人,则是太后的警告。 刘藻照常起居,落入旁人眼中,显得新君泰然自若,气度非凡。刘藻自己却知晓,她不过是毫无办法,暂且蛰伏,寻求脱困之法罢了。 宫人们步步紧守着她,更衣、用膳、读书、就寝,无一不分离,胡敖与公孙绰虽在,却只可照料新君起居,便是单独说话,都无时机。 如此看来,太后对她的看守,较之先前,更为严厉。 但也有不同之处。 刘藻每日还需面见大臣。前来觐见的大臣,多是太常寺的属官,分别是太史,太乐,太祝,太宰,太卜,他们前来来为新君讲解登基之时所用礼仪。 这时刘藻才知,登基大典不仅仅是昭告天下当今天子换了何人而已,还需祝祷上天护佑大汉,敬告先王哪一名子孙登上皇位,这些便是祭祀。 祭祀之典极为郑重,要紧不下登基大典,还有大臣称,昌邑王之所以不能保住皇位,便是因他登基之后,对上天与先王心存不敬,竟连高祖都未祭拜。故而这回,太常寺的属官们格外尽心。 他们日日都来,太史为新君讲授天时星历。 太乐讲授祭祀乐舞。 太祝讲授祭祀之时所用祝词与如何迎送先王诸神。 太宰讲授祭祀之时所用礼器鼎俎。 至于太卜则是卜算吉凶。 刘藻起头听得很专注,渐渐地她便走起神来,觉得这般郑重敬畏地祭祀先王与诸神,似乎并不会得到上天格外厚爱。她生长于民间,纵然不常出门,每年也总会有几趟外出的时候,她见过百姓的苦难,听过生灵的艰难,也常闻何处洪水,何处旱涝,时常有天灾降世。 那时可不是不敬上苍的昌邑王在位,那时是先帝治理天下,祭祀之时必是极为恭谨庄重。 但太常寺的诸位属官皆是面目严肃,口气郑重,刘藻便将这些怀疑都留存心中,并不说出来,甚至认真地听讲,力求登基那日一步错都不出。 除去太常寺的属官,刘藻还见过几回御府令。御府令掌天子袍服冠冕,她来为新天子量体裁衣。 刘藻见了她,倒是挺高兴,因她是名女子。吕后称帝后,以姓为号,朝堂郡国皆尊称她为吕帝,及至吕帝驾崩,亦是称呼不改。她有诏令,女子可继承大统,亦可封侯拜相。 大汉以孝治天下,文帝刘恒原是代王,吕帝将他自代国接入京中,立为太子,与他有养育之德,栽培之恩。文帝即位后,不能违背吕帝的诏令,也会拔擢女子为官。后来的皇帝皆是文帝子孙,这条诏令自然不曾废弃。 然而,当真能入仕的女子,却没有几人。 谢相是她见的第一人,御府令则是第二人。 刘藻很有兴致,主动与御府令说话。 “这衮冕真重。”刘藻换上衮冕,只觉身上不知重了多少。 御府令显出一个微笑,恭敬道“天子仪态,自是威重。只是陛下不必常着衮冕,一年间除正旦、寒食等祭祀之日,以及每月大朝,便只有大婚、及冠,加封皇后”御府令说到此处,惊觉自己口误,忙请罪,“仆臣失言。” 刘藻笑了笑,道“无妨,你且说下去。” 这时的御府令哪知她竟失言说中了后事,没过几年,皇帝竟当真生出要立皇后的荒唐念头。 “立、立皇太子时会着衮冕,其余时候,皆可着常服。”御府令说罢,便不再言语。 她想是吓着了。刘藻也不再与她搭话,试过衮冕,便令她退下了。 除此之外,她的衣衫也与先前不同,皆绣上了华贵的金线,纵然平日所着,亦是稳重庄严,甚合她皇帝的身份。 除衣着,其余方方面面都在变化。刘藻都能感受到与从前的不同,与天子的尊贵。她的行止亦有人教导,一举手一抬足,皆需显出天子之威。 刘藻在学,哪怕眼下,她仍掌握在太后手中,也时时想起外祖母,想要回到外祖母身边去,她也学得很是尽心。 登基大典定在八月二十一。 那时秋高气爽,已不是刘藻入宫时的溽暑闷热了。她在宫中竟待了两个多月,从皇孙成了皇帝,且是自吕帝以后,第一位女帝。 登基前一日,太后再度召见刘藻。 刘藻前往长信殿,殿前宫卫与宦官皆伏地跪拜,刘藻目不斜视地自他们中间穿过,身形如松,步履沉着,颇具帝王风仪。 殿中太后端坐榻上。刘藻入内,弯身跪拜“拜见太后。” 太后打量了她两眼,并未立即叫起,刘藻也不焦急,更不觉受辱,伏在地上,礼仪周致。太后站起身来,亲去扶她“皇帝免礼。” 刘藻搭着她的手起身,与她笑了笑,笑意很是温和。 太后携着她的手,带她同坐榻上,与她说道“不过月余不见,陛下却似换了副模样,有了天子的气度。” “全是大臣们的功劳。”刘藻回道。 太后又打量了她两眼,心中再度感慨人算不如天算,她当真选错了人,然而这话,已不能再说出来了。 她笑着道“陛下可想好了是居长乐宫,还是未央宫” 刘藻道“朕愿居未央。” 这是意料之中的,只是太后不曾料到皇帝竟这般直接,甚至连思索都无,她不由失笑“陛下就这般信任谢相” 刘藻摇了摇头,她还没弄清谢相的私心,自然不是全然信重,只是相对而言,她更愿将自己交到谢漪手中。 “那日殿上,昌邑王当殿质疑,车骑将军梁集急于立我,而不顾大臣们如何看我,谢相却从头掐断了大臣们的怀疑,使我往后再不必受人质疑。”刘藻说道,她仍是不大习惯于当皇帝,有时会忘了用朕自称。 太后又是一笑“这等小恩小惠,便收服了陛下” 刘藻仍是摇头,面上却显出些许少年人方有的羞涩来“朕对谢相,十分好奇。”少年人不免争强,她见过谢相三回了,说的话也不少,却仍看不懂她,她不免有些羞赧。 “若能让陛下几次便看透,谢相又如何为相”太后好笑道。 刘藻敏锐地察觉到,太后对她软和了不少。 “那朕如何方能熟知谢相”刘藻顺势问道。 太后讶然,不曾想到皇帝竟会向她请教。她想了想,方道“陛下要知一人,需知她自何处来,欲往何处去。人皆有来处,也有归处,知其来处,可知其性情过往,知其归处,可知其志向心境。” 刘藻将太后的话在心中重复了一遍,琢磨其中的深意,她自觉有所得了,又问“如此,太后自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她很大胆,竟敢当面窥探她的过往与志向,她亦极聪明,看透了她当下奈何不得她。太后看了皇帝数息,柔下声来“我是昭帝的皇后,他是我的来处。至于去处,陛下便是我的去处。”先帝谥号昭,称为昭帝。 刘藻垂首摇了摇头,心中并不信,只是她也未说出来,再问“谢相的来处,太后可知” 太后摇头“我只知谢相少许过往。”她顿了顿,继续道,“说来,陛下当称谢相一声姑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你们 新帝登基,乃是一国盛事。 刘藻卯时起,更衣,出殿。时天还蒙蒙亮,殿前沾满了宫卫与礼官。皇帝的每一步皆有寓意,何时出发,何处驻跸,俱有明文规定。刘藻演习过许多次,她又聪明,自不会出错。 大臣们在长乐宫前恭候,皆着庄重的朝服。 新帝率领他们前往明堂祭祀天地,又往宗庙敬告先王。刘藻并未走在最前头,在她之前还有礼官、乐官、仪仗,开路的羽林卫。身后群臣不论年长年少,皆手捧笏板,面容正肃,一举一动,秩序井然。 祭拜过天地,敬告过先王,便是登基大典。小皇帝三次更换衣冠,礼官与她说过每一身衣冠的不同含义,最后一回,她换上衮服,礼官捧上平天冠,一名宗室长者将平天冠双手接过,朝帝座前行散步,传递给谢相,谢相双手捧过,到皇帝身前。 刘藻坐在皇位上,目不斜视,谢漪弯身,将平天冠为她戴上。她的小指无意间碰到了刘藻的耳朵,有些凉。刘藻不由自主地抬眸看她,可惜视线为冕旒所挡,她并未看清谢相面上的神色。 只是想来也知,谢相多半面无表情,甚至不会与她对视。 刘藻不由弯了下唇角,在这庄严的大殿上,稍稍放松了会儿心情。 冠冕既成,谢相退回原处,昭示皇帝正式登基。 皇帝当殿连下三道诏书。第一道赦天下,赐民爵,举国同庆。第二道召诸侯王,入京朝见。第三道宣示蛮夷,勿开边衅。 三道诏书皆是早先拟好的,刘藻过目过,一字未改便令加玺。她什么都不懂,诏书奉与她过目,也不过一个过场罢了。 之后便是大臣们觐见新天子。 刘藻依旧端坐宝座上,看着殿前大臣们朝她下拜。她的视线为冕旒所挡,看不清大臣们的神色与面容,却能看清他们行礼的姿态,极为恭敬。 她忽然有些喜欢当皇帝。 大典直至日暮方止。刘藻没有回去长乐宫,而是直接入未央,住进了承明殿。 这回侍奉她的是一老宦,名为春和,居黄门令之位。刘藻这月余已知晓些大汉的官制了。黄门令秩六百石,宫中宦官皆由他管。 刘藻坐在榻上,身上的衮冕已脱下,换了一身轻软的宽袍。殿中已点了灯,铜灯俱高三尺,铸成各种样式,有立牛,首负灯;有跪羊,背负灯;还有神龟,龟壳负灯。神龟是长寿的象征,很吉利。龟身铸得栩栩如生,像是活的一般。 但吸引刘藻的并非神龟,而是另一架青铜灯。这架洞灯造成女子半跪的样式,一手按膝,一手捧灯。刘藻在意的是这女子似乎褪下了一半衣衫,半身裸露。 刘藻惊讶宫中怎会有这般女子半裸的铜灯,又有些好奇,欲看得清些,便不由站了起来,稍稍走近。 春和大吃一惊,这铜灯是先头昌邑王心头好,特从昌邑国带来的,非要摆在殿中时时可见。这也没什么,天子在宫中肆意一些也无妨。但眼下皇位换了人坐。收拾宫殿的宫人们竟忘了将此灯换下去。 春和忙上前,心想着劝一劝陛下,陛下年少,不好贪恋女色。但刚一到皇帝身边,他又想到,陛下也不算很年少,有十四了。武帝十四娶陈废后,昭帝十二选立梁皇后,陛下十四确实当知晓些人事,看一看美人半裸的铜灯也只是风流而已。 春和稍稍放了些心,但心还未完全放下,他又醒悟,新天子并非儿郎春和又惊出一身冷汗,于春光明媚的小娘子而言,这铜灯可称得上了。 春光明媚的小皇帝盯着那铜灯看了不算,她还想将灯执起,拿到眼前细看。可惜铜灯又高又重,不好拿动,小皇帝只得微微弯身。 “陛下。”春和心境跌宕起伏,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唤了一声。 刘藻回头,面上满是惊奇“殿中怎会有此物” “这是谢相” 刘藻睁大了眼睛,谢相这般不正经么 “送昌邑王入宫那日,昌邑王亲自摆在此处。” 刘藻舒了口气,险些冤枉谢相了。 昌邑王虽是大将军孙次卿拥立,但谢漪是丞相,由丞相接承嗣的诸侯王入宫,显然更为妥当。刘藻与礼官学了月余,礼法上的事便知晓得颇为清楚。 她这才想起昌邑王,问道“昌邑王可还在京” 她心中,昌邑王失去天下,自然还做回昌邑王,该回国了,只是新君即位,诸侯王按例朝见,为免来回奔波,他兴许要朝见之后再回。 春和答道“昌邑王仍在京中,等候朝廷降罪。” “降罪”刘藻反问。 春和正色道“昌邑王不能保有天下,便是罪过。” 刘藻怔了怔,又将这句话记下,不能保有天下便是罪过。 “既是昌邑王心爱之物,将这灯,还给他。”刘藻说道,又忍不住多看了美人两眼。衣衫半褪,搭在臂弯上,胸前半裸,肌肤如凝脂,美人微微垂首,面上含羞带怯。青铜所铸,竟能有此绰约之姿。 少年人终究脸皮薄,刘藻不由脸红,挪开眼去,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榻上坐下。 刘藻累了整日,用过哺食,便困了。 床榻既备,宫人们侍奉新君沐浴,而后将皇帝送到床上。刘藻一沾榻便沉沉睡去。梦中她一不留神,就见到了谢相。 算起来,今日之前,她有月余不曾见谢相,谢相也未来寻她。今日百官齐聚,殿中拥挤,刘藻也未细细看过谢相。但梦中,大殿上却是仅有她们二人,谢相立在殿前,而她自宝座起身,走到她身前。 昨日太后与她说的那番话,又在梦中响起。 “说来,陛下当称谢相一声姑母。” 太后的话语有如实质,高高地浮在空中,不住回响。 “谢相的母亲是卫皇后的幼妹,她与卫太子是表兄妹。谢相四岁时,被卫皇后接入宫中抚养,及至十五,方离宫归家。陛下生于掖庭,兴许当年,她还曾往掖庭,抱过尚在襁褓中的小刘藻。” 有了这一层渊源,刘藻忽然就想通了,为何谢漪在昭帝驾崩之初,不与太后一同拥立刘建。 她在梦中,与谢漪面对面地站立,问道“可是因我那时病了”所以她才会等上两个月,等她病好了,方才与太后联手,将她扶上皇位。 隔着璀璨的冕旒,她看到谢漪冲她轻笑,眉眼轻缓,语气仍是不近不远的疏离“陛下圣明。” 梦境到了这时,尚算正经,然而画面忽然一转,转入承明殿。 与今夜一般的景象,她换下衮冕,穿了一身玄色的宽袍坐在榻上,殿中仅她而已,宫人们似是都退下了,黄门令也不在。 她身前是一张长案,长案漆木所制,黑底描金,两端翘起,案上叠了一堆书简,还置刀笔。她坐在长案后的宽榻上,单手支颐,不知在脑海中想些什么,目光随意地落在案前的阶上。 殿门关着,窗也合上,却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将灯火吹得晃了晃。她抬起头,如夜晚那般,留意起殿中的铜灯来。 立牛、跪羊、神龟,还有鸾凤、麒麟等神兽。她一盏盏看过去,忽然吓了一跳。其中一盏铜灯竟是名女子。 女子跪在地上,一手按膝,一手捧灯,衣衫半敛,微微垂首,很是羞怯。 梦中的刘藻很大胆,站起身来,问道“你是何人” 女子不答。她的身前似挡了一层轻纱,朦胧隐约,如梦如幻。 刘藻走过去,稍稍抬了抬声又道“朕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朕殿中” 女子依旧不答,她的发丝梳成端雅的发髻,露出光洁纤弱的后颈,肩上的衣衫滑落下来,柔滑雪白的肩裸露出来。刘藻心头扑扑直跳,有些怕,又觉得被吸引。她抬手按在腰间悬挂的剑柄上,又上前两步,穿过了那层若隐若现的轻纱,走到女子身前。 她闻到了熟悉的香气。刘藻记得这香气,她有些欢喜,又有些紧张,唤道“谢相。” 女子抬头,正是谢漪的模样。 梦到此处,戛然而止。 刘藻猛地醒来,大口地喘气。眼前昏暗,是在寝殿中。她下意识地扭头望向殿中,铜灯还亮着,只是梦中的女子不见了,昌邑王的那盏美人半裸灯也叫黄门令使人搬了出去。 刘藻长长地舒了口气,那只是一个梦。都怨昌邑王将这灯摆在殿中,黄门令又说话大喘气,方才使她梦见那离奇的一幕。 只是梦中的谢相,当真美得勾人,与她平日里清冷寡言的模样全然不同。刘藻重又合上眼,忍不住回味起梦中的情景,却又记不分明了。 她很快又睡回去,这一次没再做梦。不知睡了多久,春和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陛下,当起了。” 刘藻被唤醒,她应了一声,抬手揉了揉迷迷糊糊的双眼,正欲坐起,忽觉不对。 小皇帝僵直了身子,睡意霎时消退,她察觉腿间湿乎乎的,有些粘稠。刘藻呼吸一滞,摸索着起身,欲转去屏风后,褪下绸裤看一看,然而她刚一落地,便瞥见床上一团触目惊心的血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腹痛 刘藻的母亲在她三岁那年过世,并未挨到与她一同出宫。此后十年,外祖母照顾她,十分尽心。在她十岁时,为她延请了西席,教她学问。西席虽非学问斐然之辈,只教了她一本诗经,却也使她识得许多字。 十二岁那年,外祖母见她逐渐长大,又与她说了女子当知之事,这其中便包括了初潮。 刘藻望着床上那一团血色呆立片刻,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当起了。”春和贴着殿门又唤一声。 刘藻这才显出小少年的生涩来。虽知月信见血乃寻常之事,可她一时间竟不知向何人求助。床上污血需处置,绸裤也污了,得换下才好。宫中她无一人熟悉,难以开口。 “陛下,卯时了,是时候起身了。”春和话中已带了些焦急。 今日还有大朝,不能耽搁。刘藻着急,腹间闷闷地作痛,她无措之下,想到谢漪,朝殿外道“请谢相来。” 春和虽奇怪陛下为何此时召见丞相,却也额不敢耽搁,急忙使了名手脚麻利的小宦官,往东阙去迎谢相。东阙是未央宫东面正门外的两处阙楼,谢相府邸在尚冠里,尚冠里处未央宫之东。谢相入宫必途径东阙,往那处等候,必能拦到谢相。 殿外一阵响动,刘藻知有人去请谢相了,她抿了抿唇,只盼谢相来,能解她困窘。 “陛下,容臣入殿,为陛下更衣。”春和派遣了小宦官,又来聒噪。 “朕忽觉不适,不能起身。”刘藻硬邦邦地说道。 春和大急,陛下昨日方至未央,竟就不适,他话中都带上了颤音“臣、臣这就去召医官来。” 刘藻忙道“不必,谢相来便可。”她恐春和当真去请了医官,将她来初潮之事闹得人尽皆知,又强调“黄门令不必忧心,谢相知朕疾。” 她抬出了谢相,春和迟疑着道了句“诺。” 刘藻支起耳朵来,细细地听,殿外静静的,并无脚步声。知晓春和并未令人去请医官,刘藻方微微松了口气,立在原处。双腿粘稠的感觉愈加明显,她动一动,便觉难受得紧,床上污了,不能躺,她只好呆呆立着,等谢相来。 今日大朝,谢相必得入宫。刘藻算了算时辰,倘若运道好,至多半个时辰,谢相便能抵承明殿。她这般等了许久,待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春和的声音由近及远,外出相迎“见过丞相。” 刘藻咬了咬下唇,手心出了一层冷汗,湿漉漉的。 “陛下,丞相觐见。” 刘藻深深吸了口气,稳住语气,道“请丞相单独入内,余者候于殿外。” “诺。”这是谢漪的声音,沉着而冷静。 刘藻蓦然安下心来,然而待谢漪推开殿门,走到她面前,她却又慌张。 她之所以想到向谢漪求助,是因她心中记着,谢漪是她的姑母。这样的事,自该寻长辈宽解,但谢漪到了她面前,她方想起,她虽是长辈,却并不熟悉,她们只见过几面而已。 刘藻握了握拳,呼吸都沉了下来。 谢漪照旧与她见礼,而后抬首问道“听闻陛下圣体不适,可需臣召医官来。” 刘藻不说话。 谢漪心觉疑惑,陛下心思重了些,却不是别扭的孩子,又道“陛下召臣来,可是有秘事相嘱” 刘藻摇头,她微微侧过身,显出身后床榻。那一团血污颇为显眼,谢漪一瞟就看到了,她眼中浮现笑意,又恐将小皇帝惹恼了,迅速收敛了笑意,语气也是平平稳稳的“不妨事的,这并非恶疾,陛下不必惊慌。” 刘藻见她没有笑话她,点点头,道“我知。只是”她面颊微红,竭力显出镇定的模样来,“只是身上污了,不知如何处置。” 谢漪一听,就知这是小皇帝面皮薄,不好意思与外人言说,她摇了摇头,道“此处自有宫人收拾,陛下只需尽快沐浴便是。” 她说罢,欲往殿外召宫人入内,方走出一步,衣袖便被扯住了。 小皇帝眼底显出几分紧张,语含恳请道“能否不使人知” 谢漪不禁含笑“此事每月皆有”见刘藻眼中含了抹紧张,她缓下声,宽解道,“但凡女子,皆免不了,合乎自然,合乎常理,陛下不必害羞,宫人们也不会多嘴往外说的。” 听她说不必害羞,刘藻面颊更红,想了想,以为谢相所言有理,皇帝的衣食住行皆有人侍奉,要避过人是很难的。她强自镇定,与谢相道“如此,有劳卿了。” 闹到最后,还是要让宫人们知晓。刘藻颇觉懊恼,早知如此,她自己召宫人入内收拾便是,也不必让谢相来了。 宫人们相继入内,皆是宫娥,并无内宦。刘藻瞥了眼她们的神色,见她们神态自然,与往常无异,方觉好一些。 谢相入殿来,见她依旧站在原处,脚上未着袜履,赤足踏在地板上,便走了过去,弯身碰了碰她的趾尖。 刘藻大惊,倒吸了口气,正要后退,谢相的指腹便触到了她的脚上。她在她身前矮下,显出纤弱的后颈,刘藻一不留神就想起了昨夜的梦境,她微微睁大眼睛,顿时一动一不敢动。 谢漪直起身,道“陛下受凉了。”她知小皇帝面皮薄,便也不特特指出月信时,只道“赤足踩地,地气寒凉,自足底浸入,与陛下圣体有损,下回切不可如此。” 刘藻几不敢看她,道了一声“记下了。”努力将梦境中的情景赶出脑海。 谢漪不知她怎地忽然腼腆起来,只以她仍为初潮羞赧,也不再多言。 宫人们手脚颇快,不过片刻,便已备下温汤。刘藻正觉尴尬,忙去沐浴。沐浴后,换上干净的衣袍。回到殿中,床上也收拾齐整了。 宫人们当真如谢相所言,毫无异色。刘藻安心的同时,又很羞恼,本可静悄悄地将此事过去,偏生她却请了谢相来,显得大张旗鼓。 少女的心事,总在事后后悔,刘藻也不能避免。 谢漪在殿外等她。二人恰好一同上朝。 大朝是在前殿。前殿乃未央宫正殿,并未取名,就叫前殿。谢漪来得及时,兼之宫人们手脚麻利,一番耽搁下来,竟也未误了大朝。 新君第一回大朝,自无人上禀什么要事,只是见一见大臣罢了。不知是昨日累着了,还是赤足在地上站得久了,受了寒,刘藻腹中隐隐作痛,且痛意渐强。 太常滔滔不绝地在读一份奏表,赞扬新君有尧舜之德,贤仁堪比商汤夏禹,并祝祷天下大治,海内升平。 刘藻高踞宝座,竭力专注地听,奈何太常文辞骈俪,频频用典,她有大半,是听不懂的,腹中痛得愈加厉害,好似有重锤不住击打她的小腹。刘藻疼得不行,不得不转移注意,好使痛意不那么厉害。她望向殿中,这一望,当真发现使她惊奇之事。 大将军孙次卿竟仍在殿上。 刘藻稍有不解,昌邑王是大将军拥立,他失去了天下,为何大将军却仍在殿中。昨日黄门令言,昌邑王不能保有天下便是罪过。难道大将军身为近臣,不能劝谏昌邑王仁德从善,就不是罪过么 太常仍在喋喋不休,刘藻则审视起孙次卿的容色举动来。但她还未来得及多看上几眼,腹间的痛意却越来越难忽视。 孙次卿正与其他大臣一般,垂首静听。忽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便稍稍抬眸,往宝座上睃了一眼。这一眼却使他微微一惊,他竟见新君面色泛白,连唇色都是白的。 孙次卿不动声色地往前倾了倾身,以笏板戳了戳位在他前的谢漪。谢漪被戳动,回首看他,孙次卿以目色示意上首。 谢漪一看宝座,蹙紧眉头,侧过身来,以宽袖遮掩,用玉笏指了指太常。 太常位在大将军后,大将军会意,稍稍后退,戳了戳太常,太常被打断,总算发觉陛下脸色不对。 三人都未出声。新君第一次朝会,容不得出错,他迅速跳过余下几段,念了结尾。 大臣们皆低着头,恭敬聆听,并未发觉三人异样。刘藻意识有些恍惚,痛意难以忽视,她唯有忍耐,暗自祝祷将朝会安稳度过。 太常息了声,刘藻听到谢相说了些什么,而后群臣皆俯身下拜。 刘藻眼前一阵发黑,她勉力振作,辨清了“告退”二字,方扶着宝座,站起身来。 宫人们都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将皇帝送回承明殿,安置到床上。 刘藻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想起外祖母,外祖母说过,来月信时,兴许会腹痛,却没想到是这样一种痛法。倘若每月都要受这般折磨,可真是太糟了。 刘藻一贯寡言,眼下腹中疼痛,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缩在床上,强自忍耐。不知过了多久,兴许片刻,又许是良久,有一人近前,摸了摸她的额头。 刘藻睁开眼睛,看到谢漪在她床前。 谢漪见她睁眼,也没有说话,将手探入被中,覆在她的小腹上,轻轻地揉。 刘藻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句“昌邑王不能保有天下便是罪过”,她望着谢漪,问道“我能否坐稳天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不正经 外祖母从未隐瞒过刘藻的处境。她自幼便知她是武帝之孙,太子之女,只是她的父亲为人所害,使她生来失势,处境艰难。 这样的出身,又是那般处境,常人多半怨愤不平,及年长,难免心胸狭隘,怨天尤人。但刘藻却不同。外祖母爱护,她衣食无忧,过得甚为安逸,甚至不觉就那般无权无势地过一世,有甚不足。那般坎坷的身世,也只使她多思多虑,心思较寻常孩子重一些罢了。 然而入宫两月,却使她见识了许多闻所未闻之事。 昌邑王失位,待罪京中。他原先是诸侯王,后来入京即位,当了皇帝,如今失去皇位,就成了阶下之囚,连王位都未必能保。 有此下场,只因他未能守住天下。 倘若她也失去天下,又会落得什么下场 谢漪不妨她忽有此问,正欲安慰,小皇帝从锦衾下伸出手,抓住她的衣袖,坚决道“朕必能坐稳皇位” 她要坐稳皇位,当好这个皇帝,不断不能与昌邑王那般沦为阶下囚 话一说罢,腹间痛意加剧,小皇帝“哎呦”了一声,弓起身来。 豪气不过瞬息。谢漪失笑,轻揉她的小腹,道“已去召医官了,陛下再忍耐一会儿。” 刘藻点头,冷汗涔涔直下,连唇上都失了血色。想到月月皆要如此,刘藻便极是忧愁,抱怨了一句“真是烦人。” 宫娥捧了一耳杯来,杯中盛了温汤。谢漪倾身将她扶起“陛下昨日受累,又使寒气侵体,自会腹疼,好生调养,便能好了。” 刘藻一听能好,稍稍振作,接过耳杯,饮了一口。温汤入腹,遍体生暖,温汤竟有立竿见影之效。她又连着饮下好几口,将耳杯饮空了,还给宫娥,腹痛缓和许多。 刘藻赞了一句“真良药也。”又将耳杯还与宫娥,“还要。” 宫娥垂首轻笑。刘藻不由脸红,转向谢漪,谢漪情绪内敛,只是这时,眼中也染上了淡淡的笑意。 刘藻愈发害臊,只是她不善言辞,也不知如何使自己脱离窘境。幸而宫娥接过耳杯,便出殿去,谢相也非喜爱调侃说笑之人。 她稍稍好了一些,却仍闷闷的,痛得难受。方才躺着,谢相揉揉,也很有效,减缓了她许多痛楚。只是适才谢漪扶她起身之时,将手收了回去。此时也无再为她揉揉的意思。刘藻纵然心中希望她能再为她揉揉,却也不好意思开口。 谢漪坐在床边,身上还穿着朝服。朝服宽大,却未遮掩她的美色,清秀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还有湿润微抿的薄唇。 刘藻只看了一眼,又想起昨夜那梦。心中一阵慌乱,好端端的,她竟梦见谢相,梦见谢相也就罢了,偏生还是这般不正经的梦境。 谢漪见小皇帝神色变幻,关切问道“陛下疼得厉害” “啊”刘藻反问一声,待回过神来,她说了什么,又忙摇头,“好些了。” 谢漪再是精明,又哪知这少女心事,见她说好些了,便起身欲告退,官寺中尚且积了不少案牍,待她去处置。 刘藻见她要走,狠了狠心,将疑惑问了出来“我、朕,朕想知,这个,来前,会否做些奇怪的梦”她从前从未做过这样的梦,昨夜离奇之梦,必是因月信的缘故。她还是一个正经人。 谢漪身形一顿,看向刘藻,迟疑片刻,斟酌用词道“当是不会。” 刘藻面色骤变。 谢漪以为她害怕,不禁软下心肠,语气也跟着柔和下来“倘若凑巧有梦,也无妨碍。陛下平日留神,勿要受寒,也不可过于劳累,便无大碍了。” 此事要自年少时调养,调养得好了,便不会腹痛。宫中自有良医。谢漪只大略说了说,并未往深处讲。 说罢,却见小皇帝的神色并未好上多少,反倒有些恍惚惊恐,犹如一只落入羊群的小羊羔般惶恐不安。谢漪顿觉无措。 她只以为将陛下扶上皇位,再送一程,助她坐稳天下,也就是了。其中也只君臣之分,不想,竟还要疏导少女初长成时的忧虑。 谢漪甚为无奈,然而一见小皇帝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双手牢牢抓着锦被,想是还疼着,额上渗了一层细汗,又不免心软。 她原可在宫外平凡却安然地度一生,却因她的私心,被卷入宫中这摊乱事中。谢漪多少有些愧疚。只是她这一世都忙于争权夺势,从未关心过什么人,当真要哄孩子,不免有些生疏。 宫娥去而复返,又端了温汤来。刘藻干脆坐起,倚在床头,捧着耳杯,一口一口地将温汤抿下。她不大敢看谢漪,虽说那是她的梦,只要她不说,便无人知晓,但她却仍觉心虚,不大敢看谢漪。 谢漪坐到床边,也未开口,只是在小皇帝饮尽温汤时,替她接过耳杯,又帮了掩了掩被角。 八月底,时节还称不上寒冷。但刘藻却从她这动作中看出了关心。 她心中觉得温暖,竟当真纾解了慌乱。一场荒唐梦,不当放在心上,她以后,对谢相好一些就是了。 一殿的小躁动,竟就此沉淀下来。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医官方匆匆赶来。谢漪见此,自是告退。刘藻也不别扭了,很认真地冲她点了点头,道“今番,多谢丞相。” 谢漪抬袖一礼“为君解忧,乃臣分内之事。” 待谢相一走,刘藻叫医官看过,便睡了一觉。醒来,已过了午时。 腹中不那么疼了。刘藻从无昼寝的习惯,唤了宫人来,侍奉她起身。上午那身衣袍都皱了,自穿不得,她换了身新衫。 春和被她吓了一遭,见她竟下了地,忙劝道“陛下圣体染恙,不妨多歇息,不必急于下榻。” 刘藻冲他笑了笑,安抚道“不妨事。” 她想做好皇帝,至少得勤勉,怎能第一日便躺过去。她说罢,又令奉上饭食,草草用了些,便往宣室殿去。 宣室殿乃帝王起居之所,召见大臣,批阅奏疏,皆在此处。 刘藻欲勤勉一些,却也知量力而行,并不逞强。她入殿中,端坐御案后,捧了案上书简来看,又令黄门令去向大臣们讨要一些文牍来。 她要治理天下,总得知晓天下是何模样。只是天下之大,包容万千,她要从何入手,又是一难题。 案上书简是些杂文,不知是昌邑王留下,还是昭帝之物。刘藻也不挑,认真地阅读。 只是还未等她看过一篇,便闻殿外来禀,太后驾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亲疏 天高气清,朗日高悬,宣室殿前,显得格外空阔。 刘藻匆忙迎至殿外,太后正拾阶而上,她身后跟随无数宫人,皆低眉顺目地拱卫着她,她走在最前,见刘藻亲迎,面上显出一丝笑意。 刘藻待她行至高台,方从容抬袖“拜见太后。” 太后笑道“皇帝免礼。” 刘藻不知她因何而来,侧开身,做恭请状“请太后入殿。” 太后颔首,自行于前。刘藻跟随她身后。 入殿,各去鞋履,只着袜。 因殿中昏暗,故而不论白昼黑夜,皆点灯。宣室殿乃处置政务,召见外臣之所,格外正肃,殿中所用铜灯,便没有那般栩栩如生,皆是连枝灯,排在大殿两侧。 太后入殿,四下一顾,目光落在御案上。她停下步子,微微回顾,待刘藻行至她身旁,方道“陛下即位首日,便已劳形案牍,未免过于克己。” 刘藻肃手而立“朕愚钝,于万事俱是生疏,为天下苍生计,自当勤勉克己。” 她言辞恳切,实则不过是说些大话来搪塞罢了。太后斜睨了她一眼,道“倘若谢相问你,你也这般答” 刘藻茫然,这又与谢相何干 太后前行,在御案后坐了下来。春和亲取了坐席,置于案旁。皇帝走了过去,在席上跽坐下来。太后骤然驾临,她也欲知太后前来,所为何事。 殿中仅五人,除春和外,还有两名宦官,一左一右地立于大殿两侧。太后带来的宫人,皆侍立殿外,不曾入内。 案上平摊这一卷竹简,太后读了几行,摇了摇头“老子。这是黄老之术。文帝景帝时,无为而治,省苛事,薄赋敛,恭俭朴素,毋夺民时。只是到了武帝朝,与孝武皇帝所需,背道而驰。这一套便束之高阁,不想陛下竟是也喜古时圣天子所言,垂拱而治。” 刘藻闹了个脸红,她看这卷书简,是因它就摆在案上,倒没有想的这样多,她甚至不知,文帝景帝,是以黄老之术治理天下。 “为何黄老之术,与武帝所需,背道而驰”刘藻虚心请教。 她似是刚入学的童子,遇有不懂便问,见了何人,都能被她奉为先生。 太后今日前来,倒不是与她谈论武帝是如何治国的“武帝爱折腾,自朝中,至郡国,再到匈奴大宛于阗百越,都让他折腾了个遍。到时自有先生,来与陛下讲授国史。” 听闻会有先生,刘藻眼睛亮了亮“何人将为吾师” 小皇帝好学,太后答道“自有大臣们商议。” 刘藻一听,也不再问,心中却不免多了几分期待。她什么都不懂,如何治理天下,如何驾驭朝臣,甚至连大汉有几国几郡都一概不知,自然希望能有人为良师,引导她做一个真正的皇帝。 大臣们已在商议,想来不久,她就能有良师教导。 刘藻心生喜悦,又问太后“太后有事,使人召见便是,何以亲自前来” “倒也无旁的事,晨起听闻陛下染恙,心中挂念,特来看看。”太后一面说,一面看了眼书案,略含责备道,“既是染恙,便该安心歇着,何必着急。“ 她语气亲近,刘藻有些不习惯,心下又不免多思,太后这般亲近,为的什么面上则是笑了笑,笑意颇为腼腆,道“多谢太后关怀。” 太后一笑,话语却忽然一转,道“我听闻,大朝后,陛下容色苍白,腹痛卧床,谢相未经通禀,直入殿中,至床前探视。谢相此举,甚为不妥,只是她关切圣体,一时心急,望陛下切勿见责。” 小皇帝顿时脸色微红,又忙正色道“朕明白。”倘若太后不提,她还未发觉谢相直入床前,甚是不妥。 太后显出欣慰之色,继续道“谢相乃是先帝股肱,甚受先帝倚赖,有她辅佐你,我也好放心。” 此处刘藻便不懂了。她由太常与礼官教习,二月来,学了些为君者之风,稍稍外朗了些,并不那么惜字如金,也习得些许礼仪,知晓当如起卧饮食,只是具体的事,她仍是一无所知。 先帝倚赖谢漪,她曾听胡敖提起过,究竟如何倚重,则无人与她说过。 刘藻点了点头,以示明白。 太后站起身来,她来此似乎只是为谢相不妥之处解释一句,又嘱咐新君,倚重谢相。刘藻起身相送,心中则略微惊讶,太后与谢相,何时这般好了前几日,她们尚为她居何处,起过分歧。 太后缓步至殿前,回头见刘藻送她,与她道“不必送了。” 刘藻见已至殿外,确实不好再送,便抬袖一礼“太后慢行。” 太后点了点头,又伸手理了理她肩上褶皱的衣衫。刘藻险些忍不住后退,幸而她站住了。 “陛下有恙,当先知会我才是,怎能先去请谢相来谢相虽是能臣,究竟是外臣。我与陛下方是至亲,无不能言之事。我知陛下对我有心结,想是有人说了什么,使得陛下误解。这也无妨,时日久了,总能看透人心。” 拳拳之言,甚是动人。刘藻却将她的话一字一句,刻入脑海,细细咂摸她话中之意。 “我已是太后,再无所求,何必来害你,徒生动荡陛下”太后看了看皇帝,叹了口气,竟不再往下说,举步而去。 刘藻抬袖下拜,直至太后走下高台,方直起身,望着太后远去的背影,蹙起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底已是秋日,秋风渐起,凉意浸体,刘藻又觉腹间有些疼,又有些闷。数名宦官捧着数十竹简,匆匆赶来。上到高台上,才知皇帝在此,连忙跪下了行礼。 刘藻目光低垂,落到他们身上,微微弯了弯唇,道“免礼。” 春和在她身后,见她出声,方上前道“外头风大,陛下入殿去吧。” 刘藻点了点头,走回殿中。 再入殿,却没有方才来时,决心勤勉的乐观积极了。 她不由打量起这间大殿。 大殿铺设了地板,入殿皆在门口去鞋履,着布袜而入,故而门前有一宫娥侍奉。大殿宽敞,足能容纳百人,两排柱子支起殿梁,甚是宏伟。刘藻看着那些房柱,想到她年幼时听的一则故事,说的是荆轲刺秦王的古事。 荆轲入秦,图穷匕见,秦王见事不好,掀案而起,绕着柱子跑,来躲避荆轲的追杀。 秦王的大殿也该如宣室般宽阔宏伟,有这样多的柱子,方能使二人,在殿中一追一跑。 刘藻走到御案后坐下,殿中境况,顿时一览无余。她这才觉出陌生来。她从前所居房舍很小,远比不上宣室殿庄严,更不及承明殿华丽。 刘藻微微舒了口气,振作起精神来,思索太后适才那番话,有何含义。 太后似乎是为谢相不妥处解释而来,但临去前,那番话,又似为她们之间的生疏而伤心。 刘藻并不怎么相信,她确实已是太后,但未必再无所求。倘若只要居太后之位,便别无所求,她又何必与谢相一同谋废昌邑王昌邑王在位,她也是太后。 更使刘藻心惊之处,则是太后与她分居二宫,但未央宫中发生之事,不过一个上午,太后在长乐宫便一清二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傀儡 大汉的规矩,大朝仅在每月朔、望日举行一回。大臣们出入宫门需有“门籍”,门籍上载有姓名貌状。无门籍者不可擅入宫门。 景帝朝时,魏其侯窦婴惹恼了窦太后,窦太后下令除其门籍,便是不许他再入宫来。 大朝之外,大臣们各自办公,遇有事要奏,也可入禁苑奏事。武帝勤勉,当政之时,宫中朝臣往来,奏议不断;至如汉初时的惠帝,朝政落于其母吕后之手,大臣们数月都未必能见惠帝一面。 刘藻想好了要勤勉,但她发觉,皇帝要勤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宦官将竹简奉上书案,刘藻低头打量了两眼,竹简带了些黄色,显然已放置许久,并非新鲜的奏报。刘藻翻了几卷,才知皆是诸子百家之著作,并非朝政案牍。她愣了一下,问道“这些竹简,可是御史大夫给的” 汉承秦制,用的也是三公九卿制。 三公九卿制是当年李斯为秦始皇制定的。三公是指太尉、丞相、御史大夫。太尉掌兵事,武帝时,改太尉为大司马,多由大将军兼任。丞相掌政务,统领百官。御史大夫则执掌群臣奏议,监察百官,下达君王诏令。 刘藻要看百官奏章,自是向御史大夫讨要。然而得来的,却是些古籍,与朝政毫无干系。 派去讨要文牍的宦官回道“皆是御史大夫给的。” 刘藻默然,她想过大臣们兴许会以陈旧案牍搪塞。她对朝政一窍不通,便是陈旧案牍,也能学到许多,只要拿到,就好了,却没想到,御史大夫竟会直接拒绝。 御史大夫杨敞,便是昌邑王退位那日,见了青鱼佩痛哭武帝的老者。当日他是第一个提议另立一君的大臣,也是在她拿出青鱼佩后,第一个痛哭流涕,断定这是武帝之物,并对她身份深信不疑的大臣。 自那时情形观之,杨敞似乎是一纯臣,并不讨好旁人,凡事秉公而行。今日看来,又非如此。他亦有私心。 刘藻随意拿起一卷竹简,放到身前,将竹简展开。上书文字竟是小篆。她又连换几卷,皆是小篆。 秦始皇统一六国,推行“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小篆便是那时推行六国,成为官方文字。小篆字形优美,形式奇古,颇受士人喜爱,也因复杂难书,不易学习,而受人诟病。 秦二世而亡,大汉定鼎,渐渐用起了隶书,隶书较小篆更为简洁,刘藻识字,学的便是隶书。眼下这竹简用的小篆,她读得甚是吃力,许多繁杂之字,皆是靠着字形猜测是何事。 她的容色愈发沉下来,先是文牍未曾讨要到,而后又是小篆来为难她。再好的脾气,也免不了焦躁。 春和侍立在旁,略略显出惶恐之色,留意着小皇帝的动静,忖度着陛下若是发怒,如何劝好。不想过了数息,小皇帝紧簇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她的眼睛也沉静下来,一手按在竹简上,一手撑着下颔,仿佛全神贯注地读起书简来。 春和大半生都在宫中,算是昌邑王,这是他侍奉的第四位君王,他的目力自是毒辣,见此,不由暗叹,陛下了不得,年岁稚嫩,却能收敛脾性,克制怒意,非常人也。 刘藻的确收敛了脾气。 御史大夫这般敷衍塞责,她自是生气,只是她又想到,如此行事,是有人指使,还是他有意为之。倘若前者,何人指使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朝中能指使得动他的,能有几人若是后者,他又意欲何为 她想不出御史大夫意欲何为,但她却能猜出一些谁能指使得动他,无非太后、大将军与丞相。大将军在拥立昌邑王败北,又何来胆量,试探新君想必不是他。太后与丞相二人间,又是何人 这二人她今日都见过。刘藻脑海中浮现出丞相的模样,她略感烦躁。大朝后,谢相直入承明殿,至君王床前,甚是无礼,宫人们未曾阻拦,可是畏惧她的权势 刘藻一面思虑,一面凝视竹简,她看了半日,只认出论语二字,竟是儒家典籍。天色暗了下来,殿中又添了两盏灯。 刘藻对谢漪生出不满来。偏生这时,腹中又闷闷地疼了起来,一宫人入内,捧着一耳杯,杯中是黑漆漆的药汁,闻上去便很刺鼻。这是医官给她开的药。 刘藻接过,一口气喝完,口中俱是酸苦,她忙又饮清水漱口,过了许久,口中药味才淡了下去。 那宫人想是开朗之人,接过耳杯,笑着道了一句“陛下用了药,便能将身子调养好了。” 刘藻听到将身子调养好,方才生出的烦躁竟奇异地散去,谢相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她那时语气关切,使她心生暖意。 脑海中忽然一亮,刘藻顿时明白,太后为何而来。 她特意指出谢相直入承明殿不妥,并非为谢相解释,而是来提醒她,谢相目无君上,竟敢擅闯帝王寝殿。 谢相原是太后阵营,一同扶立她称帝,而眼下竟使太后亲来离间,可见谢相一派,必是得势不少,使得太后忌惮。 刘藻想得有些多,脑海中却是乱糟糟的,捋不出条理。腹中又闷疼起来。她只得收一收心神,离开宣室,回承明去。 她原不愿让人知晓,方只召了谢相来,直至腹痛剧烈,不得不召了医官,方知此事是瞒不了人的。 幸而宫人们俱无异色,皆当做不知。 刘藻用过哺食,早早歇下。 隔日无朝会,亦无大臣觐见,闲得很。刘藻照旧去往宣室殿。这回,她未遣内宦去讨要文牍了,只是自己寻些竹简来看。 这一看,她才惊觉,古籍多是小篆写就,甚至不少还是许多见所未见的文字。 大周国祚八百年,其中春秋战国足有五百多年。中原大大小小的国家竟有百余。战火迷乱,不断征战,不断吞并,小国覆灭,大国崛起,至战国,燕赵韩魏齐楚秦七雄鼎立,七国间各自为政,自然有了各自的文字。 东周百家争鸣,孔子是鲁人,庄子是宋人,老子生于陈国,韩非子生于韩国,孙子是齐人,墨子生于何地,更是说法不一。 诸子所撰经典,起初也是不同文字,经弟子传扬,为世人所知,经典留存至今,许多已是孤本。许多文字,刘藻自然识不得。 她暗道,御史大夫虽为难她,却也使她看到自身不足。身为天子,岂能不识字刘藻干脆自学起小篆来,她对着竹简,半蒙半猜,也会请教春和,春和颇有才华,虽是战战兢兢,但也是知无不言。 如此学了三日,她将小篆认得七七八八,能读顺文简了,又想起太后所言,大臣们已在商议,为她择一良师。 只是过了三日,竟无半点风声,大臣们也无一人入宫来见。刘藻想起昌邑王曾说她要做傀儡,眼下看来当真像是傀儡。 刘藻意识到此事,不由悚然一惊。她深居禁中,无大臣来见,无奏本要批,无政令颁布,朝中也无乱象,天下事井然有序,可见有她无她,并无差别。她竟在无声无息间,当真成了一名被架空的傀儡。 “昭帝可闻政务”刘藻只见得到宫人,干脆问了春和。 她较之登基前好的境况,便是未央宫是她能做主的,至少明面上看,宫人们对她有问必答,恭敬顺从。 春和一张老脸笑了笑,眼中却满是警觉“昭帝冲龄践祚,起初也不闻政务。” “起初” “后来昭帝长大,自然便可颁布政令,收回大权。” 刘藻一算,昭帝十八驾崩,她已十四岁了。昭帝十四岁时,应当已开始将朝中大权收到自己手中。 而她呢就此下去,恐怕十八岁时,她仍如今日,不闻政务,不见大臣,连片竹简都看不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帝师 刘藻派遣一人,去大臣们处询问“听闻诸卿正为天子择师,可已定下何人能为吾师”。 这回去人回来颇快,喜气洋洋道“帝师已有人选,乃是雒阳桓匡。” “雒阳桓匡”刘藻从未听闻此人之名,但她自以见识浅薄,并不因未闻其名,便小看此人,而是笑问“此人有何贤名” 去人眼睛一亮,回道“此人乃是昭帝之师,昭帝八岁即位,便师从桓师,至十四岁亲政,方以重礼送桓师还乡。桓师之贤,世人共知,足堪为帝师。” 刘藻也显出少许笑容,既然当过昭帝的先生,且一当六年,而未黜退,可见其贤。但她并未立即称善,而是又问“何人提出,用桓师” 去人答“乃是谢相定下。” 刘藻这才颔首“甚佳。” 定下帝师,刘藻又觉有了盼头。她虽急于接触政务,但并不以为以自己的见识,能够发号施令。她的确需一良师教导。 只是雒阳来京,还需些时日。刘藻仍要再等待。但此时再等,就与前两日不同了,刘藻信心满满。 她站起身来,往殿外走去。春和知她心情正好,也笑吟吟地紧随其后。 到殿门前,正见公孙绰捧了瓜果过来,见她出门,忙退至道旁行礼。 那日太后来过,当夜就将胡敖与公孙绰二人送到未央宫来,赠与皇帝使唤。刘藻却不敢信任他们,不止他二人,未央宫中任一宫人,她都不敢太过信任。 她晌午在未央宫中发生的事,太后下午便知,可见必有人通风报信,只是不知那人是谁,是一人还是二人,还是她宫中众多宫人,皆从太后之令。 刘藻快步走出宣室殿,沿着宫道,往内苑去。 未央宫极大,占了约莫半个长安城。刘藻还未看过宫中景致,迎面而来一座座恢弘殿宇,一处处典雅台阁,不免看得眼花缭乱。 春和只以为陛下心情舒畅,故而有雅致观赏宫中秋景,便在旁尽心解说。宫殿楼台,皆有名目,大半是高祖皇帝定鼎天下时建的,也有一些乃是武帝昭帝时扩建。 “陛下暂居承明,待天凉一些,便可搬去温室殿居住,温室殿紧挨着宣室,便利许多。那处是钩弋殿,曾是钩弋夫人居住之处,夫人有倾国倾城之姿,殿中风情无限,只是自夫人便再无人居住,里头至今还挂了夫人的画像。陛下可要入内一观” 钩弋夫人是昌邑王的祖母。刘藻记得,她略略止步,远远望上两眼。殿外草木枯黄,落叶遍地飘零,殿上砖瓦亦有霜色,显出岁月摧残。光看外头之景,已难描绘昔日之富丽。她想了想,摇头,再往前行。 钩弋殿不远便是椒房殿,椒房殿是皇后的居所,刘藻还未大婚,自然也是空置,再往里走,是掖庭。 掖庭也称永巷,是地位微贱的妃嫔与宫人们所居之地,刘藻出生于此地。 “这是掖庭。”春和觑着小皇帝的脸色,试探道“陛下可要去瞅瞅” 刘藻显出恍惚之色,缓步走了过去。掖庭中是一处处低矮的瓦舍,有些破旧,有些则要高大一些。房舍一间挨着一间,刘藻竭力欲自记忆中搜寻出与眼前景象重合的画面,可惜却是失败了,她不记得此地。 足下倏然一硌,刘藻止步,低头望去,是一片瓦当,她弯身将瓦当拣起,只见上头刻了“长生未央”四字,她左右环顾,便见一座瓦舍,屋檐低垂,屋顶的瓦当掉落了不少,手中这片,想来便是自那处来的。她又捡了两片来看,瓦当上皆刻了字,有“长生未央”这般吉利祝祷,也有“汉并天下”这般雄浑磅礴。 春和不敢搅扰,原以为陛下还要往里走,兴许还会召见掖庭令来问一问她原先住的是那一处,不想,陛下兴致盎然地看了几片瓦当,便又将瓦当丢回地上,摇了摇头,出去了。 春和看不出皇帝的心思,小心跟随在后。 未央宫之大,刘藻行了半日,都未涉足一半之地。她游禁内,并非欲观景致,而是她要相看一处宫殿,好接外祖母入宫居住。 刘藻很想念外祖母,她想等过些日子,局势再明朗些,就接外祖母来。 宫人们侍奉皇帝在内苑游赏一圈,刘藻满意而归,并未与谁说起自己的打算,就是春和也猜不出小皇帝所想。 余下大半月,刘藻便自在宣室读书,九月朔有大朝。刘藻又上了回朝,朝上礼仪庄重,伴有礼乐,大臣们手持笏板,立于殿下,个个神色肃穆,乃至连抬首望一眼皇帝都不敢,使得刘藻生出她已威能服众的错觉来。 不过大朝之后,她依旧无人问津。 大朝上,议了几件大事,刘藻知自身处境,并不轻易开口,只听而已。昌邑王被贬为庶人,朝廷封他采邑一千五百户以作供养,派人将他送回昌邑。他的侍从近二百人,全部处死,王傅与僚属皆入罪。 一条条处置当殿念来,刘藻听得专注,并未听到大将军之名。大将军站在谢漪身后,恭谨肃手,神色郑重,无不满亦无恐惧。 刘藻虽仍疑惑,却没有提出疑问,待大臣将处置念毕,问询皇帝之意,她只说了一个字“可。” 直到散朝,刘藻才看出一些端倪。大将军言语行事,皆依从谢相,谢相亦在有大臣欲问罪大将军时,出言回护。足见大将军之所以未在昌邑王贬黜一事中获罪,是因他依附了谢相。 看出也就看出了,她并不能做什么。刘藻按下心思,专心读书,有时也愿听春和说一些武帝朝时的旧事。 说的最多的,自然是武帝击匈奴,卫大将军七战七捷。偶尔也会提及一些小小的趣事,譬如东方朔滑稽多智,常在武帝面前谈笑取乐,作俳优态。又如酷吏张汤,家贫如洗,一门心思,为君分忧。武帝御极五十四载,种种事迹,数不胜数。 刘藻听得津津有味,有一事使她格外注目。武帝即位后,大封母族,除了两位舅舅获封列侯,他还尊他的外祖母为平原君,使老人家安度晚年。 刘藻将此事记下,待来日,她也要施恩母族,使外祖母尊荣无尽,欣享富贵。 直九月底,桓匡方抵京。 刘藻见了桓匡,是一端方老者,须发白了大半,容色十分敦厚,见了她,俯身跪拜,将礼行得一丝不苟。刘藻迫不及待地开始听课,桓匡也无拖延,立即展开书简来讲授。 授课之地是在柏梁台。柏梁台高二十余丈,以铸铜为柱,以香柏木为梁,置身其中,柏木清香盈鼻,收起四面窗户的帘子,阁中敞亮,无蔽目之物。 刘藻欲桓匡面对面地对座,二人身前各置一长案,案上置笔墨竹简。 桓匡摊开竹简,声音低沉却很清晰明亮“臣先教陛下诗经。” 刘藻原以为桓匡会对她说一些天下事,再不济也该是教授儒家、法家的经典,却没想到一来就是教她诗经。 诗经她已学过了,且能倒背如流。 刘藻道“朕年少时跟随一位先生读过诗经,不必再重学。桓师教些别的吧。” 桓匡抬眸,面色沉了下来,话语仍算恭敬,语气却有些直“臣授先帝读书,也是自诗经教起。诗以言志,歌以咏情。陛下先前学的,未必是臣要教。陛下不妨戒骄戒躁,听上几篇,再论其他。” 他既这般说,刘藻只得答应。 接着,桓匡便滔滔不绝地讲授起来。一篇关雎讲了一日,也不过只一开头,从窈窕淑女,讲到妃妾之德。 刘藻极力专注,好不容易挨到下学。隔日再来,讲的依旧是关雎,只是拓展开来,也讲一些周朝的风俗。 只是从头到尾,都与治国无关。 刘藻又忍耐一日,到第三日,终于讲完了关雎,开始讲葛覃。葛覃讲述的依旧是后妃之德,妇容、妇德、妇言、妇功。桓匡拓展开来,说起女子之德。 一篇葛覃,不足百字,他连讲了三日。 刘藻终于忍无可忍,令春和传召谢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愤怒 帝师人选,是谢相定下。刘藻一怒,率先想到的便是谢漪。但她究竟早熟,并不莽撞,纵然心内怒火中烧,也认真听完了这日之课,待归温室殿,方遣人宣召谢漪。 半月前,刘藻嫌承明殿太远,下令将寝殿移至温室殿,温室殿紧挨着宣室,倒为她节省出许多奔波路途。 她高踞御座,身前案上平摊着竹简,简上正刻了诗经第二篇。小皇帝怒到极致,但她面上却似在认真温习课业,竟看不出有半点不悦。 春和日日跟随刘藻,竟也无法自她形容中看出她是喜是怒,只是他知小皇帝心有沟壑,勤勉奋发,而桓师所教却尽是些无用之物,这两下一联系,纵然刘藻未显露在面上,也知陛下必是恼怒得很。 谢漪并未令她久等,不过半个时辰,谢漪随宣召的宦官匆匆而来,一入殿,照旧弯身行礼。 春和侍立在阶下,余光一扫,惊讶地发现,方才还淡然阅书简的小皇帝,薄唇紧抿,神色低沉,竟将怒意显露了出来。 “谢相免礼。”皇帝的嗓音犹带一丝稚气。 谢漪直起身,淡然问道“不知陛下宣召,所为何事” 刘藻的眼中沉晦下来,盯着谢漪看了许久,谢漪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刘藻的怒气也消退大半,示意殿中诸人皆退下。帝师是谢相择定,她心怀不满,不知会否予人口实,使得谢漪为难。她身边的宫人中有长乐宫的耳报神,她还不知是何人,便将人皆屏退了。 待只余下她与谢漪二人,方道“朕欲更易一师。” 谢漪道“陛下为何欲易师可是桓师才学浅薄,不堪为帝师” 桓匡的才学自是差不了,刘藻虽觉他所授之物,全然无用,也不得不赞一句,桓师学识渊博,每有拓展,都讲得深邃而精湛。 谢漪反问,倒像是当真不知桓匡每日在教她什么。刘藻却是不信,她看着谢漪淡然的容色,不知怎么便有些委屈起来。 她起身,走到谢漪面前,问道“你当真不知么” 她已至身前,殿中也无旁人,谢漪的防备也不由卸下少许,看着刘藻,答道“桓匡当年教授先帝,也是自诗经始。关雎三日,葛覃三日,所授内容,与今大同小异。他对陛下,并无偏见。” 这话便是糊弄人了,刘藻呆一些也许就信了,但她偏偏很聪明“昭帝时从桓师时方八岁,吾今十四。” 小皇帝不好哄,谢漪也有些苦恼。刘藻还在看着她,等着她回答。谢漪心生怪异,她记得初接陛下入宫那会儿,陛下显然有些怕她,乃至不敢与她对视,眼下不过二三月,竟就不怕了。 刘藻认真道“昭帝十二迎娶皇后,十四亲政,我纵来得迟,学得晚,也不至于至今仍学诗经。桓匡是谢相所选,谢相有何居心”她说着说着,发觉竟将这两日思忖的内容说了出来,连忙抿唇,不再往下说。 谢漪却是淡淡一笑“陛下以为,臣有何居心” 刘藻摇头,她若能看出谢相是何居心,又何至于为桓匡而恼怒。 谢漪笑了笑,眼角微微上翘。刘藻不由想起一月多前,将谢相召入寝殿的事,她想起那日谢相待她格外温和,看着她的目光都是温暖的。 她不禁有些怀念,或许唯有她病痛时,谢相方会待她和软。 “朕不知。”她说道,“但桓师不合朕意,劳烦谢相换一人来。” 这话说得有些像耍赖,谢漪险些笑出来,只是见对上她那双倔强的双眸,微微叹了口气,认真道“天下间若有一人可为帝师,必是桓师。” 她只言桓匡之重,却没说为何唯有他方能为帝师。刘藻正愤懑,闻言,也认真道“与其桓匡为帝师,朕宁可拜谢相为师,至少谢相容貌姣好,观之可亲。” 她现在不仅生气桓匡不肯教她些有用之物,还嫌弃人家年迈衰老,长得不好看。谢漪观刘藻神色,她竟是当真这般以为。谢漪真是怀念起登基前的小刘藻,虽也心思深沉,但至少寡言腼腆,有心事也只藏在心间。 “陛下慎言。”谢漪劝了一句。 之后任刘藻再如何询问,她都不肯再开口。 刘藻对她毫无办法,原先因谢漪而消退的怒火,愈加熊熊燃烧。谢漪一走,她便开始思索,为何帝师非得是桓匡,桓匡身上究竟有何过人之处,又或是诸言皆不过推辞,谢相不过是不愿她亲政,好独握大权。 但凡是人,皆有私心,所谓私心,总逃不脱钱权二字。刘藻纵然困于深宫,也知晓些端倪。太后待她,越来越亲和,每隔日,总会来一回。平日更是常遣宫人来见,赠她珍稀宝物,谆谆叮嘱,不可过于劳累。 她登基前,居长乐宫那月余,太后不仅不见她,甚至甚少管她。有此转变,必是太后与谢漪周旋落于下风,需她这皇帝相助。 刘藻所知不多,但她很有见微知著的天赋,能够窥一斑而知全豹。 当初谢漪与太后结盟,将她推上帝位。但这同盟并不牢固,她一即位,便告破裂。之后,大将军因拥立昌邑王失败,恐入罪,依附谢漪。谢漪本就不弱,得大将军依附,更强于太后。 太后不甘示弱,自得再寻同盟,便欲将她拉拢。 刘藻微微垂眸,将视线落在竹简上,她抬手,指腹贴着微微泛黄的竹片来回摩挲。太后屡屡示好,她一直未有理会。相较而言,她更信谢相。但若谢相为拿捏她,特不使人教她朝政,将她困于深宫,她是否该与太后结盟,好脱出目下之困。 一想到要与太后一同对付谢相,刘藻便在心中叹了口气,心想,暂且等等,她实在不忍令谢相受挫。 少年心软,谢相在她腹疼欲死之时,为她揉过小腹,刘藻始终记得,她不愿愧对关心过她的人。 但转瞬,她便很生气,既气自己心软,又气谢漪心思不明,让她猜不透。 气完,隔日小皇帝还得去听讲。今日讲的是诗经中的卷耳一篇。卷耳所述,乃是思念征夫的妇人,与在外思归,路途辛劳的征夫。 刘藻带着怒意,心中厌烦,但面上却是笃思好学之态,半点不显露真实心思。 桓匡见此,很是满意,以为天子仁善贤明。他讲起课来也愈加用心,先说完一篇释义,再将诗篇拓展开讲。刘藻原以为他又会不厌其烦地强调女子之德,不想桓匡话音一转,说起战事之苦来。 “以我强汉倾国之力,换来卫大将军七战七捷,如此看来,也算不得什么功勋。”桓匡语气淡淡,带着股自矜。 刘藻精神一振,但并非因他贬责战事,而是听他的论调,颇为耳目一新。刘藻读了不少诸子百家的典籍,猜测桓匡当是一名儒生。 果然,桓匡以儒家的目光谈起了武帝强征匈奴之弊。刘藻往日所听,俱是赞扬,但到桓匡口中却是贬斥。只是他的贬斥说得很委婉,不直指武帝,而是说起始皇帝,始皇帝一统六国后,并未停下征战,而是北击匈奴,南征百越,修筑长城,修筑灵渠。 刘藻听得津津有味,她听过武帝不少事迹,却甚少闻知始皇帝。乍然一听,秦始皇竟与武帝颇为相似,同样好武力,善征伐。她并不认为桓匡所言便是对的,但却对这种论调很感兴趣。 “如桓师所言,穷兵黩武,亡国之征,为何武帝倾一国之力,拦匈奴于国门外,我大汉至今,仍强盛不衰,国祚绵长”刘藻问道。 桓匡搭了搭眼角,淡淡道“管子曰取民有度,用之有止,国虽小必安。武帝好武,却并非如始皇帝那般一味索民,不予百姓喘息的余地。至昭帝,昭帝年少,却知爱民,施行德治,使民以时,方使大汉,又复强盛。” 他提到昭帝,容色和缓,对这曾经的弟子,显然甚为喜爱。 刘藻听罢,还欲再问,桓匡忽然意识到自己扯远了,忙又回到诗上,沉迷其中地吟诵,喋喋不休地说起“后妃怀文王”。 刘藻失望,只得闭口不言。桓匡滔滔不绝,讲得口干,抿一口温汤,继续说个不停。 此后几日,桓匡授课再未脱离过诗经。 孔子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其中的诗,便是诗经。诗经有三百多篇,假设每二日授一篇,也得近两年方能授完。刘藻不免有些心急。 但她又知心急无用,竟也不表现出来,除那日召见谢漪,每日皆往柏梁台听课,听完回宣室殿读一读旁的经典,竟是不急不躁,使人惊叹。 桓匡是昭帝的老师,他的授课风格,朝中不少大臣皆知。教八岁童子这般教法,正是合宜,教十四岁的新君这般教法,便有些不大相宜了。 何况这位新天子,大臣们虽见得不多,几回下来,也略有了个大概印象,是一讷言沉稳之人。这样的人,必是不甘受人摆布,自有一番志向。桓匡那般授课,必会使陛下不满。 谁知一连半月,皇帝毫无不满,踏踏实实地上课,事桓匡甚恭,毫无天子之骄横。 大臣们面上不说,私底下也不免感叹一番,初觉陛下沉稳,必是刚直之人,不想竟看走了眼,陛下和缓,是柔和的性子。 唯有谢漪,听闻这些传言,笑着摇了摇头,那日小陛下可是屏退了宫人,当她的面气呼呼地说,“与其桓匡为帝师,朕宁可拜谢相为师,至少谢相容貌姣好,观之可亲。” 说这话的小皇帝,可没有众口交赞中的不骄不躁,倒像是急红了眼欲咬人的兔子。 十月立冬,进入冬季。 于百姓而言,冬季是一闲暇时节。冬日不必耕种,不必收获,百姓祭祖、卜岁,亲朋间走门串户,饮宴聚会,加深彼此间的情谊。 但对朝廷,却渐忙碌起来。立冬当日,天子率百官迎接冬气,祭拜天地,祈求先人保护生灵,拜请上苍,赐予来岁丰年。 刘藻祭天之时,穿着厚重的冠冕,礼拜上苍,格外虔诚,皇帝正肃的容色感染了群臣,大臣们也跟着肃容祝祷。 香烟缭绕,礼乐阵阵,格外庄严。 祭天之后,朝中大臣们开始议年号。今年用的是昭帝的年号,是为元凤三年,待到来年,便要换一新年号。 刘藻只在大朝时听了一耳朵,又知悉一些大事,之后仍是在柏梁台上听桓匡授课,接触不到政务,甚至连郡国呈上的奏表都不会送到她的手中。 她的心越来越焦躁,对谢漪的信任也不住地动摇。太后频频派遣宫人往来于长乐宫与未央宫间,她自己也时常过来,问候冷暖。 刘藻渐渐地冷静下来,甚至觉得太后更为可信,至少她要的,就摆在明面上,不像谢相,躲在迷雾之后,使她看不分明。 冬至那日,刘藻一早就派遣一名礼官出宫,拜见外祖母。 她原想等她这边定下,再见外祖母,甚至连外祖母的居处都选好了,可惜一连三月,宫中毫无进展,她仍是一个只能听帝师喋喋不休地讲授诗经的傀儡。 如此一来,便不好再拖了。 武帝之前,冬至乃是岁首,百姓过冬至,便是过年,家家户户,都甚热闹。武帝用夏历后,将正旦与冬至分开。但在那日,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军队待命,边塞闭关,其要紧程度,不下正旦。 这样一个日子,刘藻自然要拜见外祖母。可惜她不能亲至,也不好将外祖母接入宫来,便派了礼官前去,代她问候外祖母安好。 刘藻有些小小的紧张,自她六月中入宫,至今近半年,不知家中可好,外祖母可安泰。礼官一走,她就有些坐立不宁。 将近午时,太后来了。 刘藻微微讶然,待太后道“今日冬至,当一家团聚。”她才意识到,她与太后,是“一家”。 太后一踏入殿中,刘藻便将焦躁收了起来,让出御座,自坐于下首,甚是恭谨。 “今岁还是陛下即位后的第一个冬至,不知陛下往年是如何过的”太后微微侧身,面对着刘藻,语气慢悠悠的,与她闲话家常。 岁寒,宣室殿门窗紧闭,焚着暖炉,刘藻畏寒,身子稍稍倾向暖炉,春和见此,立即令宫人将暖炉挪到刘藻近旁去。 “家中仅朕与外祖母二人,冬至也与平日无差,并不喧嚷。”刘藻说道。 她是外祖母抚养大的,此事并非秘密。刘藻舅家人丁单薄,外祖母有一子一女,武帝朝时,女儿被选为家人子,入太子宫侍奉,儿子不久因病早逝。外祖母便孤苦一人。再后来有了刘藻,抚养稚子虽辛苦,却也与她无限安慰,日子也不那么孤独了。 刘藻与外祖母感情很深,此事几乎是人尽皆知。 太后笑道“可惜不能将老夫人接入宫来。陛下来年春日,可下诏加封老夫人。” 加封一老人家,必不会受朝臣阻挠。刘藻点头道“太后所言有理。” 皇帝话少,太后也无不悦,她似有说不尽的话语,偏生又不吵闹,只会使人倍觉亲切。 “我入宫之初,也觉宫中规矩束缚。昭帝是遵礼之人,事事遵礼而行。古礼繁复,做起来虽能彰显皇家气派,但多了便使人厌烦。眼下倒好,松快不少。”刘藻性情稳重,但并不喜欢一板一眼地行事,除必行之礼,余者俱甚随和,只要不粗鲁即可。 太后话中有赞同之意。刘藻微微一笑,只道“朕不及先帝多矣。” 旁的也不多言。 太后却有些微微的失神,不知她想起什么,容色恍惚,眼中似有怀念之意。刘藻察觉,略微好奇,她们方才在说昭帝,太后可是怀念昭帝 昭帝是她的丈夫,去年的冬至,他们还是一起过的。她虽在口上抱怨昭帝太过遵礼,但这未必不是一种怀念。 刘藻忽然想起,四月中,她与昭帝先后染恙,她痊愈了,昭帝却在三日间重病驾崩。 “昭帝是否身体不太健朗”刘藻问道。 太后回过神来,语气倏然淡了下来,不复方才亲和“昭帝体格健壮,骤病而崩,我与群臣皆意外。” 她突然冷了下来,刘藻唔了一声,也不好再说什么。 倒是春和,见氛围冷然,笑着插了一句“臣闻昭帝五六岁时,武帝便因他体健聪慧而多加宠爱。” 刘藻惊讶,望向春和“哦”年少体壮,可见底子打得不错。 春和小心地觑了太后一眼,继续道“正是,臣位卑,陛下即位前,居中黄门之位。却甚少听闻昭帝染恙。” 这便奇怪了,一体健之人,急病而去,听来似乎怪异。刘藻凝神思忖。 “先帝病时,我日日侍奉榻前,本以为不过小恙,三两日必好,谁能想到”太后说着,眼眶微红,眼泪泫然欲下。 刘藻顿觉愧疚。昭帝驾崩不足一年,太后与他少年夫妻,自是想念,她却当她面频频问起昭帝之死,未免太过伤人。 刘藻顿了顿,歉然道“太后节哀。” 太后弯了弯唇,泪水却顺着眼角滑落,凄然而美艳,低声道“多谢陛下宽慰。” 刘藻心怀不忍,转开眼去。 幸而这只小小插曲,太后未沉浸悲痛,拭泪之后,照常言笑。刘藻却有些不好意思,她本就说得不多,之后便更是少言。 近午时,前往外祖母家中的礼官匆匆回宫。 刘藻不由自主地坐直身子,忍住心急,待礼官行礼之后,方淡然问道“外祖母可好” 礼官直起身来,显出为难之色,抬眸望了眼刘藻,方恭敬回道“老夫人不在家中。” 不在家中刘藻大惊,外祖母无亲无朋,甚少外出,怎会在年节时离家,她直起身,急问“去了何处” 礼官看了看刘藻,又看了看上首的太后,小声回道“臣自老夫人家中仆妇口中打听得,老夫人差不多半年前,便被谢相接去府中,之后再未归家。” 刘藻跌坐回榻上,满面不敢置信。 太后眼睛还红着,嘴角却朝上扬了扬,只是瞬息,她便显出担忧之色,问礼官道“可查明了,当真是在谢相府中” 礼官答“臣还问了邻里,的的确确被谢相接走了。” 太后看了眼刘藻,摆了下手,示意礼官退下。礼官见此,忙消无声息地退出殿外。 小皇帝起先震惊,而后愤怒,紧接着便是颓丧,好似教什么人背叛了一般。 太后眼中闪过一抹得意。她今日早早地来,在宣室待了许久,不正是为了看这一幕。那老妪在皇帝心中有多重,谁人不知。谁得了她,便可使小皇帝俯首帖耳。但是话又说回来,控制起老妪固然可使小皇帝言听计从,也同时将她推开,使她生恨。 谢漪先她一步,将老妪接入府中,她不及谢漪高瞻远瞩,可一步未必就是她败了。 太后叹了口气,状似关切“此事陛下竟不知么” 刘藻恍惚道“不、不知。” 太后自以为得计,说道“谢相接老夫人入府,多半是好意。她为陛下择桓匡为师,便是出于好意,桓匡虽迂腐了些,却是先帝之师,朝中还有不少他的弟子。陛下得他扶助,是一极大助益。” 刘藻转目过来,她知桓匡是先帝之师,却不知他还有许多弟子在朝为官。 “谢相当年是帝党。昭帝冲龄践祚,大权落入梁集与大将军之手,他要夺权,少不得与这二人周旋。可惜昭帝年少,哪里能斗得过两位老臣。”梁集是她的父亲,她此时提起,竟是与提及大将军一般口吻。 刘藻重新坐直了身子,专注地望着太后。 太后也不停顿,径直往下说“幸而有谢相辅佐。陛下恐怕不知,谢相宦途颇为不易。她是卫皇后抚养大的,本该安逸富贵,可惜巫蛊之祸,将卫氏一门都扫了进去,卫皇后与卫太子先后自尽。她在宫中,不知怎么保全了下来,武帝悔悟后,不免对卫氏有所补偿。” 太后说的是十三四年前的旧事,那时谢漪也只十四五岁。 “可惜卫氏自大将军过世,便无成器之人,全部加起来,还不及谢漪一人。谢相的母亲卫少儿是卫皇后幼妹,她嫁入谢氏,是第二嫁。谢相虽不姓卫,却与卫皇后最为亲近。武帝便将补偿都落在她身上,先让她出仕,后将她安排到昭帝身旁。” “谢相辅佐昭帝,得了昭帝全部信任,昭帝十四五岁,谢相频频用计,使他组起帝党,能与梁集、大将军抗衡。至十七八岁,帝党势力壮大,竟有压过两位老臣之势。昭帝掌握大权,顺势拜谢漪为相。自此,谢相后半生本该顺了,谁知昭帝却因病驾崩。帝党分崩离析,她收揽十之七八,余下二三或入梁集之手,或入大将军之手。” 刘藻听到此处,立即明白过来。 为何桓匡迂腐,昭帝却忍了他六年之久,因他弟子众多,是最好的媒介。帝党中必然有许多是桓匡弟子。谢相收拢十之七八,但未必就稳了,大将军虽归附她,也未必多真心,她用桓匡为帝师,是为安抚帝党之心。桓匡弟子因此受益,余下之人也会念及先帝旧恩。 难怪她说,“天下间若有一人可为帝师,必是桓师。” 刘藻气得要命,拢在衣袖下的手不住发抖。 用桓匡为帝师,多好啊。既可使她满耳朵诗经,不通朝政,还能笼络人心,巩固大权。这还不止,她还将外祖母拿捏在手。哪怕为了外祖母安危,她也只能听命行事。 刘藻的心冷透了。她闭上眼,双唇紧抿。 太后在旁,看得兴致盎然,小皇帝生气而克制的模样真是可爱。她也不再说下去,点到为止。正想着等陛下稍稍平静些,再提一提一同对付谢相之事,不想只过了数息,刘藻便睁开眼睛。 她的眼中很冷静,冷静得多了头,转目望过来,太后一怔,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说起旁的事来。 刘藻照旧听着,起先她的神色还有些僵硬,说上几句话后,又平淡起来。太后暗示了几回,可与她联手,压制谢漪,小皇帝都像没有听懂,不肯接茬。 太后不由怒从心起,不知谢漪给小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分明已是怒火中烧,竟仍不肯与她结盟。 一日下来,又不欢而散。 太后一走,刘藻便唤了一名宦官近前。宦官不知陛下因何传唤,跪在殿中,恭敬等候吩咐。 刘藻打量了他片刻,道“你去上林苑做马监吧。” 此言一出,宦官大惊,连春和都是讶然。 刘藻笑了笑,点点头,道“去吧。” 宦官抬头,对上皇帝的目光,骤然明白了什么,俯身顿首,退下了。 刘藻看着他退出殿外,脸上阴沉下来。 春和仔细串联今晨之事,方想通其中缘由。 陛下遣人往外祖家,并无多少人知晓,她并未直接见礼官。晨起不久,她召了这宦官单独入殿,说了两句,之后那宦官就不见了踪影。眼下看来,他是去向那礼官传令去了。 太后今日忽然到来,又待得这样久,本就反常。陛下中间一串联就想明白了,那宦官向太后报了讯,他是太后的人。 只是不知陛下如何断定告密的是宦官,而不是那礼官。 春和不知,刘藻自然一清二楚,她之所以选那礼官,是因那名礼官是谢相的人。谢相与太后正势如水火,哪会向太后传讯。 她赶走了宦官,想了想,又令胡敖来补了他的位。朝中她做不得主,未央宫却是她说了算。 处置完了此事,便余下谢漪之事。刘藻光是想一想都气得咬牙切齿,她这般信她,纵然不知她有何私心,纵然有所怀疑,也愿再等一等,等情形明朗些,而非与太后联手对付她。 她甚至让谢漪为她揉揉小腹,一点也不防备 可她就这样对她 全是利用全是蒙蔽 刘藻按捺下怒意,隔日照常往柏梁台。她要待下学后,再召谢漪来,问个明白。刘藻一路走一路想,不过谢漪此人心机深沉,她就算当面问了,她也未必搭理,或是避而不答,或是不加理会,必不会坦言相告。 刘藻又想,或可与太后联手。只是她再怒,也未丧失理智,与太后联手,不过是去一狐狸,又来一豺狼,未必就好。 但再不好,也好过比眼下困于诗经,不能脱身。她心绪起伏,已倾向于太后。 待至柏梁台,她已平静下来,容色沉静。 天寒,四面门窗紧闭,阁中点了灯烛。刘藻推门而入,正要与往日那般,免了桓匡行礼,却惊讶发现,今日在此的并非桓匡,而是谢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屈服 柏梁台乃是武帝所建,原处长安北阙,其势之高,上林苑、昆明池皆尽收眼底。后柏梁台骤然失火,宫室华舍皆作尘土,只余下高台耸立。武帝却并无多少遗憾,他在高台上再建宫苑,建出了一片宫殿群,取名建章宫。 刘藻如今读书的柏梁台是武帝末年时复建,在未央宫内,昭帝曾在此俯瞰未央,临风作赋。桓匡以为居高则目展,迎风则神清,此处正合天子进学。刘藻那时还不知此人是一顽固迂腐的老头儿,高高兴兴地令人准备,将进学之址选在此处。 高台周围,无宫宇遮挡,一入冬,寒风凛冽,台阁嗖嗖作响。 刘藻入阁,见谢漪,只以为天寒使人恍惚,她看花了眼,定足再观,才确认当真是谢漪。 谢漪坐在案后,闻声抬首,从容而起,冲刘藻弯身一礼,口道“拜见陛下。” 刘藻道“免礼。” 谢漪直身,与她笑了笑“岁寒,桓师老矣,不能承受,托臣来为陛下授课。” 刘藻一个字都不信,桓匡虽老,却甚体健,这等寒意,只怕还冻不着他。刘藻本就对谢漪存了怀疑,此时更是觉得她又在酝酿什么诡计。 刘藻点了点头,道“有劳谢相。” 二人话毕,各自入座。 谢漪容色温雅,一双眼眸却深似漩涡。她今日未着官袍,只一身曲裾,衣摆曳地,梳垂髻,青丝柔顺,披在身后。她的双唇似乎上了口脂,一抹嫣红,却不艳丽,肌肤胜雪,修眉细长,美人之韵,在乎色,更在乎神。 那一双眼眸,正是所在。只被她轻轻瞥上一眼,足使人惊心动魄。 “陛下爱听武帝朝的旧事。武帝好兵事,击匈奴、征百越诸事,陛下想必都听过了。今日不如,就说说古时的一则战事。”谢漪也不摊开竹简,跪坐在案后,双手置于膝上,腰身挺直,宽袖展开低垂,覆在她的腿上。 她说话的时候,望着刘藻,带着淡淡笑意。 刘藻只觉得,纵使司马相如在世,书尽华赋,也难写出谢相美之万一。 她移开目光,冷淡道“战事” “是。权当轶事,说与陛下解闷吧。” 刘藻面不改色,朱唇轻启道“卿说来。” 谢漪说的,是著名的长平之战。刘藻近日看得很杂,诸子百家皆有涉猎,却还未读过史,长平之战竟未听闻。 谢漪刚说了一个开头,刘藻便被吸引住了。 长平之战,是秦赵之战,起因却在韩国。秦国攻韩,连下数城,围困韩之上党郡。韩王为求息兵止战,令上党郡守冯亭献上党与秦。冯亭不愿降秦,遣使往赵国,称愿献上党与赵。 上党是大郡,有城池十七座之多。赵王为大利所惑,接受了上党,封冯亭为华阳君,并派遣老将廉颇,驻守长平,以防秦军来犯。 彼时秦国是秦昭襄王在位。秦昭襄王乃是雄主,自是恼恨赵国所为,令秦军攻赵。 赵国兵败,数战不利,幸而老将廉颇,还能坚守城门,拒秦军于城外。秦军赴他国作战,战线长,粮草有数。若长久对峙,必可使秦军疲惫,挫杀秦军锐气,而赵军却是以逸待劳,等待时机。 秦国畏惧廉颇,一面暗调武安君白起为上将军,赶赴阵前,一面遣人入赵,施行反间计,离间赵王与廉颇。 赵王早已不满廉颇坚守不出,屡次遣使责骂,最后中了秦国之计,竟临阵换将,召回廉颇,改用赵括。 赵括是名将赵奢之子,读了很多兵书。 刘藻兴致勃勃道“赵括名将之子,熟读兵书,可也知兵事” 谢漪一笑“陛下可闻纸上谈兵” 刘藻见此,便知自己猜错了,红着脸,摇了摇头。她哪里知道呢,若知便不会这般问了。只是听谢相的口吻,这似乎是十分著名的典故。她竟一无所闻,不免显得无知。 小皇帝脸颊微红,伪作镇定道“请谢相为吾解惑。” 谢漪说下去。 纸上谈兵,说的正是赵括的故事。赵括虽是名将之子,自小熟读兵书,却从未亲临战场。赵王召回廉颇,改用赵括,赵国上卿蔺相如极力劝阻。 “蔺相如劝赵王,云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赵王不肯听。”谢漪说道,“赵括之母亦上书赵王,说赵括不能为将。” 刘藻惊讶,蔺相如也就罢了,他是上卿,偏向老将廉颇,而疏远从未上过战场的赵括,是情理之中,可赵括的母亲为何也不相信赵括 “何也” 谢漪不答,反问道“陛下以为呢” 刘藻认真思索,想了一会儿,她道“知子莫若母。” 谢漪赞赏地点了点头“赵括之母言与赵王,当年赵括的父亲赵奢在军中,能够平易近人,和将士们交朋友。大王与宗室有所赐,他都转赠将士僚属。赵括刚做了将军,就威风凛凛,将士们不敢与他对视,大王所赐,他都带回家中藏起来。还天天查访田宅,有可买的皆买下。这样的人,哪里像他的父亲” 刘藻叹了口气“赵王不用相如之言,必然更不会听从一妇人所言吧” 谢漪颔首“正是。赵王一意孤行,任用赵括为将。” 后来,秦军连番用计,赵括不能识破,将赵军带入死地。这一战,赵国大败,赵括突围被杀,四十万赵卒,全部投降。这一战,赵国元气大伤,自此以后,再无法与秦为敌。 说到这里,谢漪停了下来。刘藻唏嘘,一是赵王昏聩,不能用忠言,二是秦国智谋卓越,六国之中,怕是无有能与争锋者。 这个故事很长,与刘藻从前听的都不一样。往日,外祖母也好,春和也罢,但凡说起旧事,总会格外突出某一人之功,譬如卫青天生帅才,如何冷静地在大漠中寻到匈奴所在,将其歼灭,又如李广,有飞将军之称,箭法精湛,匈奴畏惧。 但谢漪说的这个故事,却似是一幅群像画。冯亭如何决断,廉颇如何老成,赵王又是如何弃忠言而信谗言,秦国又如何计谋多端近乎狡诈,一个个都有各自的私心,都有各自的立场。 两国如何调度兵卒,战事如何推进,描绘详细。 刘藻甚少听这种讲述方式,既新奇又喜欢。她开始代入故事中的人物,试想为何他会这般抉择,倘若是她,又会如何取舍。 她想得入了神,谢漪也未开口搅扰。刘藻忽然开口,问道“四十万降卒,白起是如何处置的” “白起以计诱之,全部坑杀。” 刘藻脸色大变,身子前倾,急声问道“四十万降卒,全部坑杀” 谢漪道“正是。” 刘藻脸色煞白,四十万条活生生的人命,竟全部坑杀。四十万人,一个挨一个的站立,偌大一个长安城怕是都要填得满满当当,他们的血能填满汉水,尸首堆积,能成一座山。 谢漪留意她的脸色,只是她先是震惊而后气愤,再接着竟又恢复冷静,沉着评判道“情理之中。” 四十万人,难以管辖,倘若有人煽动炸营,到时秦军怕是损失惨重。 谢漪看了看她,没说什么,转口说起“武帝时有一太史令名司马迁,有巨著传世,名为太史公书。臣尝拜读,获益良多。此书今藏于御史大夫杨敞家中,陛下若欲一观,不妨令杨敞献书。” 刘藻眼睛一亮,大是欣悦,道“善。” 一个故事说完,已近午时。 刘藻忽然反应过来,故事很好听,但她还在生气。不能因一个故事,就屈服了。刘藻又淡下神色。 宫人奉上牛乳。牛乳烹过,兑了蜜,盛于卮中,既可解渴,又可暖身。刘藻接过,饮了一卮。谢漪不喜甜,仅饮温汤。饮罢抬头,便见小皇帝唇上沾了一圈牛乳,白色的,颇有童趣。她这时方显出一些少年才有的童真来。 谢漪移开目光,心中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小皇帝一本正经地擦了擦唇,而后望向谢漪,单刀直入道“外祖母可好” “老夫人身体安泰,无甚不好,只挂念陛下而已。”谢漪道。 刘藻双眉紧蹙,眼中染上怒意,谢漪与她对视,分毫不怯。最终还是刘藻败下阵来,轻声道“外祖母年迈,望谢相善加奉养。” 谢漪声音温缓,说的话却使刘藻怒火攻心“陛下听话,老夫人自能长命百岁。” 刘藻紧抿嘴唇,一语不发,谢漪也不在意,她知陛下必是听进去了。 下午桓匡会来,谢漪站起身,道了告退。 刘藻冷声道“谢相慢行。”她一眼都不想看她,从今以后,谢漪再也别想揉揉她的小腹年少之人,最恨的不是有人骗她,而是骗她的,是曾予以信任之人。 谢漪弯唇轻笑,竟又不走了,朝刘藻行了两步,俯身附到她耳畔,低声道“陛下可要记得,离太后远一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萌萌 谢漪以老夫人要挟,要刘藻听话。刘藻只能听命,做一不闻朝政的木偶皇帝。 只是刘藻性情颇为强韧,她面上认命了,心中却不认。 新帝即位,新岁改元,刘藻的第一个年号,定为元贞。这一年,便是元贞元年。大汉皇帝似乎格外偏爱“元”字。武帝御极五十四载,共用年号十一个,其中七个带有“元”字。昭帝仅有两个年号,分别是始元、元凤。 “元”、“贞”二字皆出自易。 易中第一卦,乾卦,卦辞为元、亨、利、贞。 元亨利贞,君子四德。元为万物之始,贞为万物之成。这年号取得尽善尽美,口气极大。喻义功业由她而始,至她而成。 “臣观陛下沉敏,不想竟也胸怀大志。”谢漪笑道。 刘藻淡淡道“朕受制于卿,纵有大志,也只好想想,卿怕什么” 谢漪笑意愈发明朗,望着刘藻的目光,好似看一逼急了要咬人的小兽“陛下有壮志,臣高兴尚且不及,岂有怕的” 刘藻冷冷地睨她一眼,只觉谢漪不仅多诡计,且还善矫饰,奸猾得很。 “今日陛下欲闻何人事”谢漪安坐于榻上,漫声问道。 刘藻脸色缓了缓,有些不情愿,又有些期待,道“晋公子重耳。” “晋公子重耳这故事说来就长了,半日怕是难以言尽。”谢漪说道,但她并未以此推拒,只是闭上眼来,思索片刻,便为刘藻讲述起来。 刘藻也不知为何,谢漪每隔三日便会来为她授一回课。她所授与桓匡不同。桓匡抱着一卷诗经,不知要说到何年何月,谢漪则是空手而来,空手而去,似乎随心所欲。 但二者相较,刘藻更喜谢漪,谢漪看似只是为她讲故事,然而这些故事皆是古时天子、诸侯、士大夫之事,每有闻之,获益匪浅。 正旦前两日,刘藻还遣人往御史大夫杨敞府上,令他献上太史公书。刘藻即位之初,曾使人向杨敞讨要文牍,杨敞拒绝,甚至连敷衍都不曾,丝毫未将她放在眼中。 此番再派人索书,刘藻心有惴惴,恐怕杨敞依旧会拒绝,还想要想是否要想些法子,不料,去人只去了两个时辰,杨敞亲自将书送至皇帝面前。 一套太史公书足足装了两大车。 十名宫人一同出力,进进出出搬了十余趟,方将书简全部搬入宣室殿。 刘藻数了数,共有竹简一百三十卷。如此宏伟巨著,古之未有。刘藻眉心直跳,直觉她正经历一场文坛盛事。 杨敞立在殿中,目光一直落在进进出出的宫人身上,待竹简全部搬入殿中,方与刘藻说道“此书共有两部,一部藏在宫中,另一则在太史公家中。臣娶太史公之女,太史公家中那部随嫁带入杨家。昭帝年间,宫中失火,诸多书简遭焚毁,太史公书也在其中,眼前这一部便是世间仅剩了。” 他亲自送书入宫,为的似乎就是说上这一番话。刘藻起初不解,待她翻开书简看过,方知缘由。 太史公书竟是一部“谤书” 刘藻并非从头看起,而是拣出最近的孝武本纪,捧在手中,翻看起来。她对此书期望甚高,初读之时,只觉不负所望。她越读越心绪高昂,直到看完整篇,才发觉书中颇有毁谤之语,直言武帝之过。 刘藻看得恼怒,将书简弃掷于地,掷完,还得捡回再读。即便书中多毁谤,刘藻仍以为,这是好书。 杨敞特将此书送入宫中,是因这是一部谤书,强调仅此一部,是为保证此书绝不会流入民间。 刘藻一口气读了五卷,待她停下,夜都深了,可她却觉方才阅读时,太过粗陋,想要将这五卷,重新拜读。 春和见此,忙来劝阻“夜已深,陛下该安置了。” 刘藻这才作罢,但又生出一个怀疑。世间当真仅此一部这等巨著,杨敞便没有抄写一部,私藏家中 换了是她,肯定要偷藏一部。 但御史大夫既那般说了,她也不好深究。 之后谢漪再来为她授课,便不再自己定内容,而是问她要听什么。刘藻便将读史之时的不解处提出,请谢漪解惑。 今日要讲的便是晋文公重耳的故事。谢漪所述,不仅有太史公书中载的,也有其中未曾提及的。 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世间所有的学问,都藏在她的脑海中,要用之时,信手拈来。 庄子云“惠施多方,其书五车。”惠施是战国时宋人,当过魏国的相国。这句话有两种释义,其中一种是惠施学识广博,他的言论能斡旋五国的兴衰。书被解释为言论,车在战国时,常被用来指代国。 另一种则是,惠施学识广博,他的藏书能装满五辆车。 刘藻每跟谢漪读书一回,便对她更忌惮一分。若说惠施学富五车,谢漪读过的书简,只怕五座宫殿都装不下。 重耳的故事果然长,一上午过去,还仅讲到他流亡楚国。 谢漪见天色不早,便停了下来。刘藻意犹未尽,问道“谢相明日来么” 她一贯三日来一回,三日间,恰好够刘藻熟读一篇。但此次却戛然而止,使得刘藻的心似有爪子在挠,急切得很。 谢漪不说来,也不说不来,而是故作惊讶道“臣以为陛下三日见臣一回,都觉厌烦。” 真是讨厌刘藻沉下脸色,直言道“来不来” “不来。”谢漪道。 刘藻“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谢漪在她身后,看着她强忍怒气的背影,不由轻笑着摇了摇头。 隔日,谢漪果然没有来。 刘藻“”她还以为谢相是欲先抑后扬,好使她惊喜,没想到竟是说实话。小皇帝对丞相的诚实极为失望。 谢漪不来,来的自然是桓匡。自知桓匡的用处后,刘藻便甚为好学,从未显出不满。桓匡见此,也渐渐对这弟子温和起来。 他为大儒,能教出许多名士,以致为天子之师自是有缘故的。刘藻跟桓匡读了三月,才渐渐察觉。 诗三百,思无邪。说的是诗经纯朴无伪,能够陶冶情操,导人向善。他不再每篇都讲,而是择其中有教化意义的篇章来解读,又穿插孔孟之言,谈及治国之道。如此一来,桓匡的课也不那么难熬。 只是刘藻还是以为谢相所授更合她心意。桓匡的治国之道,皆是仁义道德,是王道。但谢漪偶尔还会提一提诡道。 刘藻以为死守一家之言,未免呆板,所谓诸子百家,谁家好用就用谁家,何必分什么儒、法。 不过这话,她只放在心中,谁都没说,甚至连面上都无一丝流露。桓匡讲课之时,她听得专心致志,还能举一反三,见解精湛。几乎使得桓匡以为,他又要教出一仁主来。 时日渐暖,刘藻脱下冬衣,换上轻薄的春衫。谢漪一见她,才发觉陛下长高了许多。谢漪这回来,竟带了几分竹简与锦帛。 刘藻不免好奇,问道“此是何物” 谢漪道“是郡国所上奏疏、表章。” 刘藻惊喜,她即位后,还未批阅过臣下所上的奏表,不想今日竟是见到了。但她虽喜,面上依旧是镇定的神色,冲谢相点了点头,缓缓道“请谢相授课。” 因每种奏表都只带了一份,谢漪便未与刘藻分榻而坐。有宫人及时上前,在刘藻身侧置了一张坐席。谢漪便跪坐在席上。 她靠近了,刘藻又闻到那熟悉的香气,本能地觉得紧张。谢漪丝毫不知,拣出一份竹简摊开,开始讲授。 奏表自有格式,上奏之人不同,格式也不同,大臣有大臣的写法,诸侯王有诸侯王的写法,列侯也有一套格式。 大汉的规矩,非军功不封侯,非列侯不拜相。这规矩在武帝时被打破,成了拜相者必封侯。故而时人也尊称丞相为君侯。 列侯封邑称为国,未尚公主或在朝无任职者需往封地居住,不可逗留长安。 谢漪拜相后,自也被封侯,封的是巩侯。她的封国在巩县。 谢漪便从列侯的奏表开始说起。奏表的写法不同,皇帝批阅的方式也不同。刘藻学得很快,几种奏表,不到一个时辰,她便精通了。 刘藻原以为谢漪教了她如何批阅奏表,便会让她接触大臣们的上书,然而并没有。仿佛那只是一过场而已,教过了便罢了。 刘藻满腔热情,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心情也不好了。谢漪身上的香气,温柔而淡雅,似有安神的作用。刘藻的怒意渐渐被安抚下来。她明白,她是斗不过谢漪的,既然斗不过,不如先与她交好,使她放松警惕,而后再寻机击败她。 刘藻迅速调整好状态,笑问“不知丞相食邑几何” 谢漪答“五千户。” 五千户,比起一些刘姓诸侯王还多,但刘藻仍做出惊讶之色“丞相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为我大汉,奉献良多,区区五千,岂能酬卿” 谢漪笑而不语。 刘藻接不下去了。 但她并非能轻易挫败之人,很快又想起一事,与谢漪道“朕已十五,岁数不小了,当及笄称字,恳请谢相赠字。” 礼云“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说的是女子十五岁,便可加笄成人。 为天子赠字,非厚德位尊者不可为。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必可使谢漪更加势大,但刘藻不在意,她刚读了越王勾践世家,深知退一步,未必是坏事。她现在只怕谢漪不能对她放下防备。 谢漪果然动心,她侧首沉思,缓缓道来“十五之龄,如日初升,如春之临,正是生机萌动,万物复苏之季。” 刘藻点头,心中还有些小小的激动,她果然受不住诱惑,要为她赠字了。 谢漪还在深思熟虑,她想了许久,方望着刘藻,郑重道“不如,就叫萌萌,如何” 刘藻面无表情“” 谢漪显出笑意,起身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外祖母 帝王之势虽失,帝王尊严犹在,萌萌二字,刘藻说什么,都不会要。 幸而谢漪也无强迫的意思,说完,就走了。刘藻再是迟钝,也看出她不过是敷衍逗弄罢了,并非当真要为她赠字。 刘藻气得直咬牙,面上还得若无其事地忍了。她与谢漪三日一见,每见必会受气。之后她又屡次欲为谢漪加封,又或封其亲族。谢漪皆推拒。 人有私心,方显破绽,才能攻其短。谢漪却似无欲无求,既不要名也不要利。刘藻起先觉得无从下手,但转念一想,谢漪看似不慕名利,却紧紧握着大权不放,哪里是无欲无求,分明是表里不一,惺惺作态。 这表里不一之人这日又来授课。她们照旧一人讲授,一人静听。待下学,刘藻拦住欲告退的谢漪,道“朕欲见外祖母。” 外祖母在谢漪府中,她要见,必得经谢漪允许。 原以为会作一番口舌之争,不想谢漪却甚好说话,问道“何时” “明日。” 明日恰好休沐,皇帝也不必进学,倒是合宜。 谢漪颔首“待明日,臣来迎陛下。” 如此,便说定了。 刘藻已大半年未见外祖母,她不免满怀期待,一夜不得安眠,只盼着尽早天明。 皇帝要出宫,并非什么难事,只需知会一声,派遣甲士保护,仪仗开道即可。若是微服,仪仗都不必准备。 刘藻此行,便是微服。她令春和寻了身衣袍来,束发戴冠,作了小郎君装扮。春和紧张得很,唯恐陛下出行在外,有什么损伤,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待得知谢相伴驾,方才安心,将小皇帝送到宫门口。 谢漪在宫门外等她。她安坐轺车,闭目养神,一仆役见皇帝现身,往车旁说了句什么。谢漪睁开眼睛,朝宫门望来,刘藻恰好与她对视。 她看到谢漪起身,步下轺车,朝她走来。 天尚且蒙蒙亮,谢漪的身上沾了露水,肩上微微有湿意,她至刘藻身前,看了看她,方行了一礼,侧开身,邀她同乘。 刘藻也不推辞,径直往轺车去。 一登车,她才发觉,这乘轺车正是去岁接她入长乐宫的那一乘。谢漪等她坐好,方扶着车辕上车,坐到她身旁。 前后皆是谢漪的甲士,或骑马或徒步,威仪赫赫。刘藻也带了几名侍从,跟在队伍最末。 谢漪似是有些累,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刘藻也非聒噪之人,她不开口,她正好安静地看一看四周。 禁宫四周,并无什么人往来。道路齐整干净,轺车辘辘,马蹄噔噔,而无一丝烟尘。刘藻上回出宫是正旦祭拜高庙。高庙处长安城中东南角,奉祀的是高祖皇帝。那时刘藻乘坐的是辎车。辎车有四壁,前有帘,人坐其中,不见外景。故而刘藻并未见过宫外的景象。此时再见旧景,竟与她去年入宫时一般,分毫未变。 她们一路往东,经武库,转南,入尚冠里。 刘藻惊讶,谢漪也居尚冠里她转头看了眼谢漪,谢漪仍闭目安坐,仿佛不闻外声。刘藻便不看她,只自己观察。 一入里门,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皆是着锦衣,戴高冠的士人。偶尔也有轺车迎面行来,见谢漪车驾,多靠边相让,待她们走远,方在前行。 这是礼让尊长的举止。不止下吏见上官如此,小辈见长者也如此。规矩更严的宗族,甚至会有小辈跪在道旁,等长者车马远去,方能起身的。 轺车又往里行百步,一锦衣郎快马而来,他身上背了一张弓,后头跟了二十余名家仆,皆或背弓,或持矛,看样子,是往城外田猎。 锦衣郎策马而来,远远见丞相车驾,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又将缰绳一丢,快步朝轺车来。 刘藻一见,便知这当是谢漪族中小辈,应当还是关系不远,又或父祖居高位者,不然他不敢上前。 果然,一见他来,御者停车,紧随车旁的侍从低首与谢漪道“君侯,小郎前来拜见。” 谢漪睁开眼,眼中清明,毫无倦意。 锦衣郎恰好到车前,撩起衣摆,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稽首大礼,口道“拜见姑母。” “文儿往何处去”谢漪问道。 锦衣郎十五六岁的模样,与刘藻一般大小。只是他的身形要高大的多。听闻姑母垂问。他站起身,也不去拍膝上的尘土,笑着回道“承杨次孙之邀,往上林田猎。” 杨次孙,孙是孙辈的意思,次则是第二。杨次孙,指的应当是杨敞的第二个孙儿。 谢漪温声叮嘱“不可沉溺。” 锦衣郎肃手恭听,道“诺。”言罢,见姑母身边坐了一眼生小郎,不由惊讶,开口问道“敢问小郎是何人” 刘藻正听着谢漪与他一问一答,不想竟问到她身上来了。她是微服出宫,不愿为人所知,便欲取一化名,正想着何字为名,余光就瞥见谢漪看了她一眼,代她道“这是刘萌,是我门下弟子。” 刘藻无话可说。 锦衣郎谢文抬袖与她见礼,刘藻只得回礼,一人立于车下,一人安坐车上,相对一揖。 话到此,谢文让到道旁,恭送轺车离去。 刘藻面无表情,再无方才闲情。 “陛下如何不悦”谢漪问道。 刘藻不理。 谢漪恍然“莫非是臣自作主张,伪称陛下是我弟子,冒犯了陛下” 自然不是因此。她们虽无师徒名分,但谢漪为她授课,教她良多,称得上是她先生。刘藻自不会这般小气。 谢漪说完,见小皇帝依旧不展颜,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又道“难道是不喜刘萌这化名” 刘藻“哼”了一声。 “看来刘萌萌更合陛下心意。” 她还好意思说刘藻转开脸去,对着车外,不理她。 谢漪看她这气呼呼的模样,心中忍俊不禁,面上则与她一般,望向车外。 不多时,相府便到了。 刘藻下了车,仰头看去,只见相府之门修得甚大,门上的漆应当是新上过,上首匾额亦是时常擦拭,干净簇新。门前列了两队甲士,左右门开,执戟而立。甲士所着盔甲与宫卫不同,宫卫兜鍪顶端饰红缨,相府甲士则是玄缨。 外祖母就在府中。 刘藻有些激动,她转头望向谢漪,竭力沉稳。 谢漪道“进去吧。”举步上阶。 刘藻并未坦言,她要见外祖母,是因今日恰逢外祖母寿辰。她自侍从手中接过一匣子,捧在怀里,紧随谢漪身后往府中去。 相府自是不小,刘藻也顾不上打量,忐忑急切地往里去。 谢漪领着她,到一小院前。院门开着,庭中植花卉树木,一老妪正弯身侍弄花草。刘藻看着,眼眶立即红了,眼泪在眶中打转。 谢漪看着她,声音意外地柔和下来,道“老夫人就在院中,陛下入内相见吧。” 刘藻强忍住泪意,冲她勉强一笑,道了句“多谢。” 老夫人似是察觉了,回过身,往院门瞧。刘藻一步一步地走进去,到她身前,弯身欲跪,外祖母抓住她的手臂,阻止了她。 “你来了。”老夫人有些严肃的面容上显出笑意,上上下下地打量刘藻,看她是否消瘦。 刘藻连连点头,红着眼睛,问道“外祖母,您过得可好” “好。”外祖母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入屋中,好似她们并非大半年不见,刘藻不过是外出游玩了一日。 入屋坐下,老夫人愈加细致地端详她,抬起枯瘦的手,抚摸她的脸颊“我就知道。”她的声音有些颤,“你五岁那年,有一术士临门,称家中有天子气。我想到你母亲怀你时做的梦,便知这必是真的。” 刘藻不知该说什么,忙将怀中的匣子奉与她,她是来给外祖母祝寿的。 外祖母显然也想到了,眉眼间化开笑意,严肃的面庞格外慈祥起来,她接过匣子,想着孙儿还要回宫,下回再见不知何时,便与她叮嘱起来。 外祖母一向言辞不多,今日却唠叨了许多,刘藻怎能想不到这是为何。她忽觉心酸,握住老人家的手,道“外祖母放心,我都明白。” 老夫人点了点头,她岂不知她在此地,是用来牵制刘藻的,她欲与刘藻道,不必管她,她这把岁数,还能活多久呢刘藻不同,她方登基,大业将始,不当受她拖累。 但她又知,她纵这般说了,刘藻也必不会答允。 “鲤鱼虽幼,也能溯流而上。你别气馁也别着急,一步一步来。谢相待我甚是礼遇,你在宫中不必挂怀。”外祖母叮嘱道。她不懂朝廷大事,也说不出具体的建议,只能以最淳朴的言语,鼓励刘藻。 刘藻闻言望了眼门外,却见谢漪不知何时离去了,她垂下眼眸,淡淡地笑“我不急。” 她自然不急,她与谢漪,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遗憾 刘藻自小院出来,似了了桩心事,颇觉放松。细细想来,外祖母在谢漪府中也无甚不好。她登基之初,不敢将老人家接入宫,也不敢遣人探望,直到冬至方大着胆子遣了名礼官起问安,便是恐有人瞧见想起了她在宫外的这位长辈,生出不轨之心。 这不过掩耳盗铃。有谁不知她是外祖母抚养大的。 眼下人在谢相府中,总好过落入太后手中。谢相本就已掌控了她,留住外祖母想必只是威慑而已。太后则不同,她所图甚多,若是叫她得了外祖母,必会以此要挟。 院门外一着绿衫的婢子恭敬侍立,见了刘藻出来,上前行了一礼,道“君侯令婢子在此恭候。” 刘藻略微颔首,令她在前引路。 她了了心事,倒有心情游赏起相府来。 小院处偏僻地,四周草木茂密,甚为幽静。刘藻拐过三个弯,方见一阁,建在池上。时值春日,池中水草繁盛,开着紫色的小花,风吹来,碧波荡漾,小花迎风招展。 刘藻即位至今,也曾往上林、沧池几处园囿游玩过一回。与此处相较,上林胜在大气。有山,延绵不断,有水,一望无际,有林,群兽奔腾,遒劲质朴,彰显汉家风范。 相府之园,却极清幽,无远山,无奔水,似是画一般,美却无声。置身其中,身心俱可松懈。 刘藻的步子便不由缓下来,在前引路的婢子掩唇轻笑道“入相府而能面不改色者,怕是只小公子一人。” 刘藻一笑,并不说话。她如今不怕谢漪了,只觉得这人讨厌得很,总有一日要让她晓得厉害。 二人又走过一段,可见成片房舍。刘藻走入一回廊,沿回廊前行,绕过一处拐角,便见不远处谢漪正与一老妇人相对而立。 那妇人比外祖母更年长些,只是衣饰更为华美,眉眼间隐有倨傲之色。 刘藻止步,婢子低声道“那是老夫人。” 刘藻恍然,原来是谢相的母亲。 谢漪背对着这边,她似有察觉,忽然回头望来。刘藻还来不及反应,便见谢漪对她微微摇首,示意她不要过去。 刘藻迟疑片刻,点了点头。谢漪勾了勾唇角,回过头去,与老妇人继续言说。 妇人见她回首,也朝这边望来。她的眼眸有些逼人的气势。这种气势,与谢漪不同,谢漪看人,也会使人倍觉压力,但那是她久居高位所致,她的目光多数是温缓的。但这妇人的眼神却甚是蜇人,好似锥子一般。 刘藻蹙了下眉头,却也未闭闪,淡淡地与她对视。 谢漪却略微动了动身子,恰好挡住了母亲的眼神。老妇似是有些惧她,见她有意遮挡,便不再看刘藻。 不多时老夫人拄杖而去。谢漪目送她走远,方朝刘藻走来。 “时候不早,我送小公子归去。” 刘藻道“也好。” 依旧是那乘轺车,谢漪将刘藻送到长乐宫前,便不再送。 刘藻想了想,还是与她道“外祖母便有劳谢相照料。” 谢漪一笑“陛下安心便是。”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老夫人好坏,不在臣,而全在陛下。” 才好了一些,她又出言威胁。刘藻深吸了口气,冷冷瞥了她一眼,便快步入宫,不再与她多言。 至宣室,宫人恰好奉上哺食。 刘藻洗去灰尘,换了身衣袍,便往偏殿,令将哺食摆上。往日用膳前,她多是埋头经典,又或自己冥思苦想些不能解的难题,少有留意宫人在做什么。 今日她看望过外祖母,心情着实不错,便稍稍松懈,观察起身旁的宫人来。 哺食甚为丰美,有羮有烩有糜有炙,还有一小鬲菰米。她身前置了一张食案,见宫人捧食,鱼贯而入,便以为会将饭食置于案上。 不想他们入殿后,便成排站立,春和上前先观色,又嗅味,而后取一匕首,割下一小块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尝完,停顿片刻,又将余下羮饭一一都尝了一遍。 刘藻先是惊诧,但也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恐有人在她饭食中下毒。她知她的饭食有人尝过,方能奉上,却不知此事是春和在做。 春和都尝过一遍,确认无事。刘藻便以为完了,谁知他到队列最末,自袖中取出一扁匣,最末之人手中所捧是箸匕之类的食具。春和扬了扬下颔,立即有一宦官上前,将托盘上的食具皆取下。春和打开扁匣,只见扁匣内也是一套食具。他小心地将它们取出,放到托盘上。 膳食这才送到小皇帝面前。 刘藻只知膳食要亲自尝过,确认无毒,没想到连食具都是经春和之手。她先用膳,膳毕方问春和“每日膳食,皆是卿亲验” 春和躬身道“正是。” 她道“看着很是繁琐,从前武帝、昭帝亦是如此吗” “武帝与昭帝皆要简单些。” 刘藻一怔,武帝、昭帝必也是惜命之人,怎会比她简单 春和面露迟疑,想了想,还是道“尝膳之事,原有专人。臣放心不下,方亲自再尝一遍。” 原先皇帝都是在正殿用功,待膳食摆好,方会驾临,自不知其中周折,眼下知道了,她少不了问个明白“这是宫中,朕也无甚使人惦记之处,卿何以放心不下” 刘藻说的是实话。谢相不必说,暂且还没道理想换个皇帝。太后再急,也还未至绝境,不至于铤而走险,更易天子。 想来想去,无人会要她性命。 春和显然没想到小皇帝会这般直言,他面露苦色,口中却愈加恭敬“陛下千乘之躯,自是愈谨慎愈好。就是眼下这种种,臣且犹恐不足。” 他说得很是诚恳,刘藻却仍觉不对。不过话已至此,想必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她也就扬了扬手,示意春和退下。 宫中仿佛人人都怀藏机密,太后如此,春和如此,就是胡敖,刘藻也时常觉得,这小宦官身上也有什么不能言说的秘密。 胡敖自又到皇帝身边侍奉,便极恭敬。有一奇怪处便是,他与春和一般,对皇帝入口之物,甚为谨慎。 这本是情理之中,但在刘藻看来,又觉似乎谨慎过了头。她想不明白,又与春和旁敲侧击,只是回回都叫他回避过去。 经此,小皇帝不免又留了个心眼。她时常留意春和。 春和就近侍奉,他所行所言,皆在刘藻眼下,要留意倒也简单。于是几日下来,刘藻又发现,不止是膳食,他亲尝,连平日所饮蜜水、牛乳,他都会自耳杯中舀出一勺,亲自尝过。 刘藻忽然想起,从前太后与她说过,要知一人,便要知他从何而来,往何处去。 这日太后又遣宫人,送了些葡萄来。 武帝时,大宛国王送质子入朝,以示臣服,随质子而来的,还有葡萄种子。武帝曾听闻张骞说起这果子甘甜清凉,令人将种子种在上林苑。 葡萄之可口,果如张骞所言。宫廷内外,无人不爱。刘藻也很喜欢,她还很喜欢葡萄酿造的美酒,甘醇却不醉人,大宴时,她会小小饮上一觞。 太后使人送葡萄来,刘藻读了篇史,欲起身走走,松快松快。她出殿门,余光一闪,瞥见春和正自宫人洗净的葡萄中摘了一颗放入口中。 刘藻并不出声,也未走过去,而是远远地看。春和尝过一颗,又看了眼余下的果子,停顿了许久,方摆了摆手,示意宫人送入殿去。 刘藻这才转身往别处去。 入夜,她在灯下读了会儿书,春和送了牛乳来。刘藻想起白日情形,心念微动,道“黄门令是何时居此位的” 春和将耳杯捧到刘藻手边,笑道“臣的黄门令,是昌邑王所封。” 竟是昌邑王封的。刘藻颇为意外。昌邑王在位虽短短二十余日,但也少不得赏罚。他避位后,这些赏罚有些不作数了,但多半仍保留下来。 “黄门令前,卿居何位” “在此之前,臣是中黄门,在中黄门一位上,留了十三年。” 中黄门这一官位,在宫中不算多,也不算少,多侍奉帝后、皇子、宠姬。刘藻端起耳杯,将牛乳一口饮尽,方再问道“那你从前是侍奉何人” 此事隐瞒不住,纵然他不答,也有旁人知晓。春和回道“在陛下前,臣侍奉的是昌邑王,昌邑王前,臣侍奉昭帝,昭帝前,臣侍奉武帝。” 算上刘藻,他竟侍奉了四位帝王。 这样的人,自是极为稳妥敦厚。春和平素也大公无私,仿佛一切皆为主上。 但刘藻却察觉其中似有不妥“自昭帝即位,你便贴身侍奉” “是。” 刘藻发现何处不对了。 昭帝即位那年年仅八岁,还是个懵懂孩童。孩童需人照料。他无父无母,与他最亲近的,想必不是朝中大臣,而是身旁的宫人。 于春和而言,也是一般,昭帝几乎是他一手带大,感情必然浓厚。 但他到她身边,却从未提起过昭帝。 刘藻蹙眉,脑海中骤然划过一道亮光。不对,他提过,冬至那日,太后驾临,说起昭帝,春和提过一句,昭帝自有体健,武帝甚至因此对他格外宠爱。 那时不觉什么。眼下想来,春和这话,仿佛强调,强调昭帝体健,不当骤病亡故。再联系他对膳食那般慎重以待 刘藻悚然一惊,仿佛在黑暗之中摸到了什么可怖之物。 春和尚侍立在侧,等着小皇帝再问。小皇帝笑道“这般看来,卿与昭帝,甚是亲厚。” 春和留意着她的脸色,见她先前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惊怔,想了想,回道“皆是分内之事,岂敢言亲厚。” 看似恭敬,实则默认。 刘藻又是一笑,而后摆手“朕要就寝了,你也下去歇了吧。” 春和怔了一下,似有失望之色,但他也未再言,行了一礼,安静退下。 刘藻看似镇定,实则小心脏跳得飞快。 她再沉稳也就是一十五岁的孩子,乍然推测出这等秘事,难免心惊胆战。又想起昭帝就亡于温室殿这张床上。她不由浑身战栗,辗转悱恻,难以入眠。 一夜未眠,至天明,她的脑袋都是昏昏沉沉的。又不能让春和看出来,刘藻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她所猜测,是真是假,且还两说。 到柏梁台,便见谢漪候于阁内。刘藻一见她,面色骤然一白。倘若昭帝真是为人所害,可会是她下的手 谢漪穿着朝服,颇为端庄,一颦一笑,皆如山水般既明亮又沉凝。见皇帝面色不好,她问了一句“陛下昨夜未得好眠” 刘藻听了几乎炸起毛来,强忍了未去观春和的面色,淡然入座,道“许是累着了。” 接下去,便是授课了。 刘藻头一回在谢漪授课之时走神,想她所猜是真是假,想谢漪与此事是否相关。 应当是不相干的。刘藻暗道。倘若是即位之初,她必然笃定,谢相岂是弑君之人。但到此时,她想的却是,弑君于她而言,并无益处。 刘藻起先想得入神,但她颇具自制,不多时便说服自己,多思无益,不如好生听讲。待课后再论其他。 每逢谢漪授课,光阴便如飞逝,过得极快。 到午时,谢漪正欲告退,刘藻忽道“谢相若是无事,不如用过昼食再去。” 她头一回留饭,谢漪却并未立即答应。 刘藻略有些紧张,面上镇定,搁在书案上的手却紧握成拳。谢漪的目光先是在她脸上打转,接着下挪,掠过她的手背。 小皇帝抿了抿唇,又问“可好” 谢漪一笑,屈身行礼“多谢陛下。” 刘藻这才松了口气。 她留谢漪,是欲问一问当时事。 二人下了柏梁台,往宣室去。柏梁台与宣室且有些路途,刘藻也不乘舆,与谢漪并肩而行。 谢漪问道“陛下可是有事相询” 刘藻吓了一跳,不动声色地回头睃了一眼,见宫人皆落在十步外,方松了口气。谢漪略显无奈,却没说什么。 刘藻顿觉自己小题大做,只是她身边宫人,势力庞杂,不知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纵使春和,刘藻也未全信。昭帝遇害,惊天大事,还是谨慎些好。 她略一沉吟,开口问道“昭帝病前,谢相可曾觐见” “昭帝骤病,病前一日仍在视事,臣自是见过。”谢漪道。 刘藻暗道,倘若如此,更显骤病来得离奇。她又问“不知是何病”她听闻昭帝大病,三日而去,却不知所患何疾,这般惨烈。 这回,谢漪未再答她,而是缓下容色,笑问“陛下为何问起昭帝” 刘藻看了她一眼,面不改色道“上回课上,听桓师说起昭帝之敏,不禁钦佩。” “钦佩昭帝之敏,而问昭帝之疾”谢漪淡淡反问。 羡慕人家聪明,却问起他得了什么病,深究下来,确实说不过去。刘藻知谢漪不好糊弄,却不曾想她这般敏锐,她恐问多了使她起疑,便笑了笑,若无其事道“遗憾他英年早逝罢了。” 谢漪闻此,也是一笑。 她总是高深之相,好似什么都知,什么都在掌握。刘藻见她这般,有些怀疑,她都知道了。 二人至宣室,殿中饭食也备。 谢漪谢过皇帝赐饭,方才入席。她食量小,几乎是几口,便饱了,却未搁箸,而是夹了菜蔬,缓缓咀嚼,待刘藻饱了,方停下。 刘藻依旧在想此事,她总觉离奇,昭帝御极十载,亲政之君,竟会在宫中为人所害,不免太过骇人听闻。 她想归想,小眼神却摆得急正,似乎并未胡思乱想。 只是此事,她就是想破了脑子,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要想知全貌,必得派人去查才好。刘藻气馁,她哪里调得动人,去查这样大的案子。 午后,小皇帝返回柏梁台,谢漪则赴官署坐衙。 每三日一回,为皇帝授课,于谢漪而言,甚是奔波,称得上是百忙之中,硬生生抽出的空隙。她一入署中,便见案上堆积文牍。来访的官吏站满了前院。长史抱着公文上前来禀事,又有诸椽也有请示。 谢漪倒是习惯了一般,并不慌乱,摆摆手,示意众吏室外等候,长史先将要事禀来,又令院中官吏,留下文书名刺,人且回去。这些官吏多是为私事而来,谢漪今日,抽不出空来见他们。 待她处置完一日案牍还家,天已黑透了。 她坐在轺车上,累得腰身酸疼,却还得端正坐姿,维持她丞相的威仪。 回到家中,草草用了些饭食,又往书房看公文。连日皆是如此,说起来,午时在宣室与陛下所食那顿,就是她近日来最为惬意的一顿了。 铜灯渐渐昏暗,谢漪捏了捏眉心,望了眼窗外,天快亮了。她站起身,到一旁所设长榻上躺下,预备稍稍眯上一会儿,便起身入宫。 今日逢望日,宫中有大朝,卯时需起。 谢漪心中惦念,便以为只会浅眠,谁知她方一合眼,竟就深睡过去。 她梦到了一间宫室,那是椒房殿。殿中坐着一名女子,望着窗外出神。 谢漪看到十三岁的自己,步入殿中,在女子身前跪下“姨母。” 卫皇后似被她惊醒了,转过头来看她,问道“那宫人如何了” “尚且无恙。” 卫皇后点了点头“那就好。”她又将目光移向窗外,“不知据儿到了何处。” 她不知如何回话,便没有应声。 卫皇后却笑着摇了摇头,与她道“保护好那宫人,想必她腹中便是东宫唯一的血胤了。” 太子还在逃,但她深知,太子败局已定,活不成了。宫人腹中孩儿便是太子最后一点血脉。 这是在安排后事。 谢漪看到自己行了一个大礼,郑重承诺“姨母安心,有我在,必能保她平安长大。” 这梦极短,仅那样一个场景。 谢漪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她似乎躺下没多久,天色仍是暗的。她长长吁了口气。 竟是梦到了十三岁那年的事。 太子的宫人怀有身孕,哪能那般轻易地躲过。何况起初武帝震怒,深恨太子不孝,竟敢起兵。宫中多的是落井下石之流。 她费尽千辛万苦,才将那宫人藏了起来,让小刘藻平平安安地降生。她偷偷跑去掖庭,抱了抱襁褓中包裹的小婴儿,为她取名刘萌。草木萌动,新生之兆,愿这小婴儿康乐一生,不为被父母所累。 后来武帝余怒消散,怀念起太子的好来,甚至爱屋及乌,为孩儿赐了名。只是那样,她取的名,便不能用了。 这事也没什么。谢漪起初不觉遗憾,直到如今,那小婴儿长大,做了皇帝,能与她时常相见了。她忽然觉得惋惜起来,刘萌似乎更与她相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气哭 每月两回的大朝,是刘藻唯一能接触朝政的机会。每逢大朝,她可高居宝座,张耳听朝臣禀事。 大朝所议皆是大事,譬如诸侯王入朝,一年赋税,边州军防。只是这些大事,放到朝上来议,多是议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刘藻便知,具体事宜,谢相应当会在大朝后,另外再议。 今日议的是赋税之事。 如今用的税法是昭帝时定下的。刘藻对赋税不大熟,便听得格外细致。 少府禀笏板,念道“女子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 所谓算便是赋。汉家黔首,除照家财纳税,还需按人丁交税。家中添丁,便得多加一成丁的赋。五算,便是按五倍赋金。女子过了十五岁不嫁,便要交五倍税金。 刘藻惊讶,道“这条赋税,何人所定” 少府被打断,恭敬回道“五算之法,乃是惠帝六年之时,下诏所定。” 刘藻点了点头。惠帝六年,那时天下大定尚且不愿。百姓经战乱,田亩抛荒,人丁大减。朝廷有此律,便是要休养生息,使民多增人口之意。 只是如今天下太平,人丁兴盛,再用此法,不免太过不近人情。刘藻欲再问得细些,又觉此事细微,不宜此时深论,便未开口。 然而朝后,她却见不着奏本与大臣了。刘藻觉得心烦,脚下的步子便迈得快了些。一入宣室,还未更衣,便见谢漪来见。 她这时来,必是有事。刘藻令侍奉更衣的宫娥退下,返回前殿,去见谢漪。 不知是她看错,还是怎地。刘藻一见谢漪,便觉今日谢相容色,有些苍白。她傅粉涂脂,薄施粉黛,眼神一如既往的深邃,如浓墨一般,看不见底。然而刘藻就是觉得,谢相今日似甚憔悴。 她略微迟疑,正要开口关心一句,便见谢漪将目光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春和身上。刘藻忽觉不好。果然下一刻,谢漪挥了下手,她身后两名禁卫奔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捉住春和两臂。 事发突然,春和大吃一惊,一面挣扎,一面高声道“臣有何罪为何拿我陛下” 刘藻也回过神来,忙道“且慢” 两名禁卫却似充耳不闻,不顾皇帝阻止,更不顾春和挣扎,将他拖了下去。 春和之声逐渐远去,直至不闻。刘藻恼怒得很,瞪着谢漪。谢漪却从容自若,在殿中环视一周。 殿中宫人皆股战而栗,不敢出声,遇上她的扫视,忙低身一礼,退出殿去,竟未看皇帝一眼。 刘藻原以为,朝中她不能做主,宫中她还能说上几句话。大半年来,也确如此。但凡她有号令,宫中无人不从。 直到今日,她才知,是因谢漪不曾插手。倘若方才,她要拿下的并非春和,而是她,想必那两禁卫,也会听命行事。 殿门合上,殿中仅她二人。刘藻的眼中,满是怒火。谢漪也不在意,朝前迈了两步,道“春和侍君不恭,不宜留在陛下身边。” 刘藻反问“春和不恭,谢相恭否” 谢漪好似全然不见她的怒气,淡然道“臣侍陛下,忠心不二,自然恭。” 睁着眼睛说瞎话刘藻气得发抖,冠上的冕旒晃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当真将她气狠了。谢漪却未开口安抚,只是看着她。她的眼神冷淡而疏离,使人心生畏惧。若是落了旁人不免欲落荒而逃。 刘藻则不然,她先是与谢漪愤然对视,对上她的目光,却又渐冷静下来,冷声道“因昭帝” 谢漪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春和知陛下处境,而以言语相扰,可见并非忠心侍君之辈。臣代陛下处置了他,陛下当谢臣才是。” 刘藻先前所想皆是何人加害昭帝,经她一点,方才想到,春和何以做得这样明显,引起她怀疑。他分明是有意将昭帝之死,另有玄机告诉她。 她处境不好,自身尚且难保,哪里能去查昭帝死因。此事春和不会不知,但他仍是做了,可见他看似恭敬,实则全然不将她的安危放在心上。 她脑子转得极快,冷静下来,顿觉心寒。春和照料她,可谓无微不至,谁想,这样一个人却是别有用心。 刘藻转身瘫坐到榻上,眼眸低垂,脸色苍白。 谢漪见此,不觉心软。她小时在掖庭,谢漪常去看她,教她说话,逗她玩耍,看着她从咿咿呀呀到能清晰地唤出姑母二字。她出宫后,她虽不能常去看她,却在她家中安插了不少仆婢,将她看护得密不透风。 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怎会不心疼。奈何她们眼下,却不能太过亲密。 刘藻沮丧地坐着,腰身也无平日那般挺直,脸上也满是颓然。谢漪虽心疼,却也欣慰,陛下聪慧沉敏,不过稍加提点,就能看出春和用心。 她想了想,正欲稍加激励两句,好让她重新燃起斗志。 谁知她还未开口,便见刘藻气呼呼道“他非忠臣,你直言便是,我又非听不进良言”何必非得令人当她面将春和拿下,要她颜面大失 她气得小脸通红,弯下的腰身重新挺直,怒视着谢漪。 谢漪唇角带笑,连话中都是满满的笑意“自是恐陛下忘了曾答应过要听话。” 刘藻顿觉她的笑意中皆是嘲讽,起身往后殿去,再也不想看她。 宫人皆被赶跑了,无人侍奉,她就自己更衣。衣衫宽大,冠冕还重,她险些没能拿稳,摔落在地。她好不容易将衮冕脱下,放到一旁,更易常服之时,却又踩住了衣摆,差点绊倒。 积在心中的怒气、委屈顿时纷涌上来,小皇帝眼眶一红,眼泪滚落。她咬了咬牙,抬袖将泪水拭去,而后反复吸气、呼气,将泪意收回去。好生已衣袍穿好,系上腰带,又取了冠来带上,使形容齐整而庄重。 她越发觉得谢漪可恨。她既来她面前耀武扬威,她又岂能令她如愿她偏不哭,也不颓丧,总有一日,她要将大权都收回来,让谢漪后悔今日所为 刘藻愈挫愈勇,回头看了眼铜镜,见眼眶红了,又闭上眼睛休养了许久。 谢相来了一遭,与皇帝争吵了一场。宫人们皆胆战心惊地侍立在外,不得传唤,不敢入内。 刘藻等眼中的血色消了下去,方站起身来,召宫人入内。 宫人们大气不敢出一声,唯恐小皇帝恼恨他们不能护住,将怒气发泄到他们头上。谁知她却与以往无异,照旧读史,读得累了,还有心思去殿外走上两圈,以解疲乏。 也不知谢漪编了什么罪名,将春和锁拿问罪,只是她身旁便缺了一贴身侍奉之人。她在殿中环视一圈,将胡敖胜任黄门令,代了春和的位置。 胡敖原只是一无衔的小宦官,不想却为陛下看中,一跃为秩五百石的黄门令,当下惊喜不已,连连叩首谢恩。 刘藻拔擢他,是因他与春和一般,对她所用膳食,甚为上心,只是他多沉默,少有开口的时候。刘藻仍奇怪昭帝之死,只是这疑惑埋在了心底,不再表漏出来。 太史公书中载了许多复仇奇事,也有许多“不鸣则已,一名惊人”的慷慨事迹,看得人血脉偾张,心潮起伏。 刘藻看时,备受激励,然而看完,又觉浑身都冷了下去,头脑冷静得很。 谢漪依旧三日为她授课一回。但刘藻也不似往日那般期待,她对谢漪,信任全无,甚至疑心她所授是否藏心。毕竟她的心机,若是藏了心,她怕是看不出来。 谢漪却似浑然不觉,照常授课。有时还有意讲得慢些,留些悬念,逗着小皇帝去问,仿佛将她逗得哭出来,方能使她如愿。 时近夏日,日渐炎热。朝中有大臣上奏,请皇帝往甘泉宫避暑。 谢漪知小皇帝体弱,恐京中热气蒸腾,将她热坏了,便将此事定下。她定下之事,刘藻是无反驳之力的。于是宫中又准备起避暑之事。 武帝晚年,长住甘泉宫,故而宫中,诸物具备,宫殿亦修得恢弘齐整,并不比未央宫差上多少。 宫人们忙于避暑之事,于刘藻是不大相干的。她只需离宫之时,登上銮舆即可。夏日虽还未来,午后却闷热起来。 桓匡年迈,受不得暑气,昨日授课时,竟昏了过去。刘藻忙召医官诊治,待他缓过来,又令送他回家,与了他半月假,赐下无数药材,要他好生安养。 这样一来,倒使她能得半月闲。 她在宣室看书看得累了,走出殿外,信步闲逛。宣室处未央宫正中,与温室殿、清凉殿并肩而建。 距此处不远,便是椒房殿。 刘藻顺着阴凉处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椒房殿外。椒房殿是中宫所居之处,她曾经过此地数回,却还未入内看过。 今次刘藻也不打算入内,正欲转身回去,便见宫门前站了一人。 那人正是谢漪。 她穿着轻衫,微微仰头,似是在看门上的牌匾。刘藻记性甚好,几乎见之不忘,她来过此地,自是知晓那匾额所书,乃是椒房殿三字。 三字是以小篆写就,不知是何人手笔,写得仪态端庄,大气恢宏。 只是字写得再好,也不过三字而已。刘藻那时,瞥了一眼,就走了,然而此时谢漪却久久地站立,好似站成了一座木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谢漪是途径此地,见了宫门,想起已有十余年未曾踏足此地,便不由驻足观望。 她对卫皇后,是感激,倘若当年,姨母不曾将她接入宫中,她怕是未必能有今日。她的母亲,在卫家显赫后,嫁与陈掌为妻。 陈掌乃是开国功臣陈平之后,时任詹事,为武帝所重用。卫少儿原不过平阳侯府之婢,嫁与陈掌,可谓高攀。但她却不安分于室,数次与人通奸,有一回与一谢姓小官欢好,有了她,将她生了下来。 她是奸生子,受人低视,母亲也从不关心她,与一口饭吃,不叫饿死也就罢了。后姨母闻说,怜悯之下将她接入宫中,当做亲女抚养。 太子据年长她十余岁,卫长公主也比她大得多,他们待她,从无小视,总是多有疼爱。至她七岁,碰上太子据读书,她路过听了一遍,就记了下来。姨母以此为奇,将此事说与武帝,武帝闻说,更是称奇不已“你们卫氏血脉,多为将星转世,不想竟还有一能文者。” 许是有趣,又许好奇,欲见她能学至何种地步。武帝令她与皇子一同进学。她是皇后妹女,算得上外戚,与皇子一同入学,倒也没什么。唯一使人皱眉处,便是她是女子。 但吕帝都以女子之身,登上大宝,她入学读书,委实算不得什么。 她苦读六年,皇子也好,旁的伴读也罢,无有能与她相较者。 她原本该经举荐入仕,与多数官宦子弟一般,先入宫为郎官,而后以此为阶,逐步升任。却哪知灾祸忽然将她,卫家数月间土崩瓦解。卫太子投缳,皇后自尽,只来得及将东宫唯一的血脉,托付到她手中。 她受二人恩情,自是将刘藻视如己出,欲将她好生抚养长大。只是那时,刘藻身份敏感,无数人盯着,她要照护她,着实不易,只得将她托付到外祖母手中。而她则入仕途,欲挣出一片坦途来,好来日为刘藻铺路。 小刘藻一日日长大,纵使她不能见她,也知她的一日日的变化。兴许是怀她时,那宫人左躲右藏,受了惊吓,刘藻底子不大好,时常染病。她四处找寻药物,延请大夫,乃至求来巫医做法,护她平安。 几年下来,到底将她的身子养好了些。 亲自看护着长大的孩子,不免疼爱。见她怏怏不乐,欲及早亲政,谢漪自是心疼。然而太后看似温和,却是激进之人。她已压过她一头,倘若与皇帝也亲密无隙,她知自己败局已定,兴许铤而走险,再换一回天子,打破当下的僵局,重新浑水摸鱼。 她为后多年,宫中不知有多少宫人听命于她,要小皇帝死于非命,实在轻易得很。陛下沉稳不假,到底是个孩子,得知真相,未必能装得若无其事,倘若太后察觉,暗中下手,她未必救护得及。 如此,便只好先瞒着她了。 谢漪叹息一声,好似感怀年华飞逝,转眼间,当年的小婴儿便已长大,登基即位,将帝位重归太子据一系。她肩上重担,也已卸下大半。 她回过身,正欲离去,便见刘藻正在她身后。 谢漪容色不变,先施一礼,而后言笑晏晏道“不想在此遇上陛下,陛下可是有事要忙。” 刘藻见了她,原欲转身就走,然而她方才读史时,遇上一疑难,需人解惑。她虽不信谢漪,奈何能教她只桓匡与她二人。 桓匡总算讲完了诗经,沉迷进论语中,他也不反对刘藻读史,只是以为孔孟之言乃是基础,陛下还未学会孔孟之道,便去读史,未免有揠苗助长之嫌,不肯细讲。 于是刘藻便只好又来请谢漪释疑。 她说话时,目光左躲右闪,不大敢看谢漪,春和之事后,她便极少与她好脸色看,此时又主动求教,不免显得她既没骨气,又势力。 但她又不愿叫谢漪小瞧了去,虽不与她对视,却将小胸脯挺得高高的,仿佛自己底气很足。 谢漪见了,不由暗笑,在心中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起来,她十三岁后,便从未有交心之人,至今二十九岁,旁的女子,兴许都有孙儿承欢膝下了,她却仍旧孤身一人,全部心思,皆放在了这孩子身上。 如此关切,如此无微不至,她怎会摸不透刘藻的心思。自也不与她生气,细细地将她所惑解读一遍,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藻一听,便豁然而解,她听完了,按照她正记恨谢漪,本该转身离去,奈何她又冷不下脸,别扭了一会儿,只得抬袖,草草行了一礼“有劳谢师为吾解惑。” 谢漪且有旁的事,恭敬还了一礼,便欲告退,不想刘藻却止住了她。她左右一看,将宫人全部屏退,欲问谢漪一事。 她又不傻,虽疑心谢漪教她时不肯尽心,实则不过赌气罢了。谢漪若当真不愿教她,根本不必三日一回,风雨无阻地前往柏梁台,将她丢到那老腐儒便是。 但她非但来了,且没有解惑,总甚严谨,且还多是自帝王角度为她剖析 刘藻疑惑之下,生出一惊人之念来,兴许谢漪是当真用心教她。 可这念头一出,又显得格外站不住脚,她若真心要教她,又何必不让她接触朝政,又时常无礼相待,为她取什么“萌萌”这样潦草随意的字。 她要与她示好,其实容易得很,因她除了一皇位,什么都没有,谢相随意与她些帮助,她便会记在心上,感激不尽。 谢漪见她忽然留她,倒也奇怪,莫非是小皇帝消气了不记恨她拿下春和,使她颜面大失了 宫人皆退到了远处,刘藻望着谢漪道“朕有一事,欲请谢相解惑。” 她的眸子干净得很,亮晶晶的,将她这人倒影在眼中。谢漪不由一笑,问道“陛下请说。” 刘藻问都问出来了,也就不再犹豫,干脆直言不讳道“谢相何以用心教我。” 她说罢,又掰着手指,将疑点一一指了出来,小脸板得一本正经的,望着谢漪,好似非要问个明白。 听她一说,谢漪才惊觉,她竟留下了这许多破绽。 小皇帝说完了,望着谢漪,严肃地点点头,道“你说,这是为何” 谢漪正欲言说,目光越过刘藻,见她身后不远处匆匆而来了一名小黄门,那小黄门谢漪识得,是太后宫中之人,因他机灵而颇受重用。此时他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似乎恨不能将她二人言语听个清楚。 谢漪收回目光,与小皇帝笑眯眯道“萌萌以为,这是为何” 刘藻顿时就气疯了,她与她好好说话,她却又来气她。小皇帝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甩袖而去,连那背影中都似燃烧了一圈熊熊燃烧的怒火。 谢漪见她一走,转身往另一头去,方才那点在椒房殿前的惆怅,荡然无存,那双幽深的眼眸中,反倒填满笑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刘藻被谢漪气得小脸通红,她一面快步行走,一面在心中道,总有一日,她非将丞相生吞活剥不可。 每与她相见,她总要想方设法地气上她一顿。她非但是傀儡,还是谢相置于股掌之间,肆意玩弄的跳梁小丑 刘藻胸口起伏,抿紧了双唇一言不发。 她快步走向宫人,便见那十余名宫人间走出一宦官来。那宦官生得一副唇红齿白的好容貌,恭迎上前,眉眼含笑地施了一礼“陛下大安。” 刘藻打量了他两眼,好不容易方记起他似是长乐宫人。才为谢漪激起的熊熊怒火瞬息间被强压下去,刘藻眉眼不动,面无表情道“太后可好” 宦官笑意更深,忙不迭地回道“太后安,只思念陛下耳。陛下若能驾临长乐宫,必可使太后喜悦。” 刘藻微微抿了一浅浅的笑意,点了点头,道“有劳太后挂念。” 她这笑意只浮于面上,任谁都瞧得出敷衍。宦官侍奉太后身前,所知之事自是不少,也是亲眼看着太后待这小皇帝如何贴心,如何嘘寒问暖,多有关切,这小皇帝却拒人千里,冷淡得很。 宦官心中甚是不平,这小皇帝说到底不过一没落子弟,若非运道好,恰逢昭帝无子,昌邑王又出格,又岂能轮得到她。眼下竟还装得似模似样,好似当真是长于宫廷的皇子皇女一般。 只是能得太后重用,这宦官自不至于浅薄得将心事显露脸上,他笑吟吟地道“臣奉太后之命,来看一看避暑之事可备妥当了。” 他却不知,他在心中贬低小皇帝,小皇帝见了他,也暗自生出一念头来。 方才与谢漪言谈之时,她背对着这边,谢漪却是能见此处情形的,她们原先说的好好的,谢漪却忽然出言逗弄,将她气得甩袖离去。她方才只顾着生气,不及细想,此时细思,莫非是谢漪瞧见这宦官有意为之 刘藻敏锐且心细,转瞬便推测,谢相有意使得太后以为她们二人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闻宦官此言,刘藻客气道“尚算妥当,多谢太后关怀。” 宦官又转述了几句太后的惦念,而后好似随口一问般,说起谢漪来“臣适才看到谢相了。谢相素来公务缠身,又见得闲游览禁内的时候。” 他当真提起了谢漪。刘藻眉间显出一股恼怒来,片刻又将恼怒收回,语气微微冷了下去“朕岂能知谢相的行程。” 宦官忙垂下头去,好似听闻了什么不当知之事,战惊惶恐。 刘藻瞥了眼他的头顶,又思量,倘若谢相真是有意使得太后以为她们不合,她又能有什么好处太后千方百计地要拉拢她,借她身份一同对付谢相,谢相却时常惹怒她,好似急不可耐地要将她推给太后,她究竟要做什么 刘藻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又不免回忆起谢漪含笑逗弄她的模样,心中又生出一股恼怒来,兴许她并无旁的用意,就是有意惹她生气,以见她怒容为乐。 刘藻打量了宦官两眼,略一思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往日长乐宫有宫人来,小皇帝多是尽快打发了了事,从未问起名姓的。宦官诚惶诚恐,恭敬回道“臣名周勰。” “周勰。”刘藻默念了一句,又看了他两眼,举步往宣室去。 她并未令他退下。周勰寻思片刻,忙跟了上去,挖空了心思,与小皇帝言谈起来。奈何小皇帝一贯寡言,且又从未透露喜好,能用以攀谈之事,少之又少。 幸而周勰机敏,迅速将话头转到甘泉宫上,极言宫室之华美。刘藻并未搭话,只偶尔点一下头,以示她在听。 二人一路到了宣室殿,刘藻停下了步子,她又打量了周勰两眼,与他笑了笑,道“你回去吧。” 周勰心头跳得飞快,行了一礼,恭敬退下。 不论宫中,还是朝中,人人皆知太后欲拉拢皇帝,只是小皇帝一直油盐不进。然而此番,陛下却意外软和下来,与他多说了一阵。周勰不知陛下为何转了心思,却敏锐察觉,他将要飞黄腾达。 若能得陛下青眼,为太后达成所愿,他必能青云直上。 有此揣测,周勰连步子都快了几分,脊背都挺得格外直,丝毫未留意他的身后,小皇帝冷冷地注视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勰回了长乐宫,即去将此行所得说与太后。 “陛下与谢相又不欢而散,臣试探了一句,陛下言辞虽敷衍,但面上的神色却极恼怒,可见与谢相积怨已久。” 太后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她所立,乃是长信殿后延伸出的一处露台。夏日炎热,此处却恰在阴影中,兼之恰有微风,轻轻拂面,倒是清爽凉快。 周勰见太后并不如何喜悦,忙止了话头,不敢再言。 太后思索了一阵,她所想,与皇帝一模一样,谢漪为何要与皇帝交恶,她要哄住涉世未深的小皇帝,怕是容易得很。但她却未怀疑谢漪与皇帝有意演的一出戏,缘由倒是简单得很,小皇帝若是在演戏,断不可能分毫不漏破绽。 她想了一会儿,方与周勰微微一笑,道“你去得有些久,可是途中有事绊住了” 周勰有些得意小皇帝对他另眼相待,但此刻到了太后面前,那得意竟不敢显露,他规规矩矩地将皇帝问他名姓,与他随皇帝走了一路,说了出来。 太后听罢,倒是颇为意外,她看了周勰两眼,想不出小皇帝为何会对这小黄门另眼相待。她不比这人好得多了每回去,小皇帝不也冷淡得很 想不通谢相所思倒也罢了,而今竟连那小皇帝所想,她也全无头绪。太后顿觉烦躁,神色蓦然沉了下去。 “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 周勰头都不敢抬,唯唯诺诺道“没了。” 太后留意到他光洁的额头,忽然意识到一事,皇帝年已十五,正值情窦初开之年,莫非是看上这小黄门了 刘藻有意对那宦官另眼相待,一是好显得她与谢漪交恶,已不知所措,自然要朝太后稍稍倾斜;二来长乐宫必会再派人来,与其应付不同的人,不如只应付一人。对付一人,较之对付不同的人,总要容易些。却不想她所行,到了太后眼中,却揣摩出另一层意味。 刘藻倒不知自己是否情窦初开,她满心都是谢漪,一面觉得此人烦人得很,一面却又对她心存期待。 说来也怪,刘藻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她对谢相,总能如此容忍。不论谢相如何使她生气,她恼怒过一阵,总能消气,下回再见,依旧难以对她恶声恶气。 说起来,仿佛初见,她就格外留意谢相。她身上的香气,很熟悉,她似乎在哪儿闻到过。只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但刘藻已想好了,倘若谢漪下回再气她,她必会再不与她好脸色,好使她明白,她也是有脾气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六月,天子幸甘泉宫避暑。 甘泉宫原为前秦林光宫。武帝时,下诏大修,修成后,武帝甚喜此宫之幽凉华美,常居此地。以致此后郡国上计在兹,朝诸侯王在兹,宴飨藩夷在兹,议理诸事在兹,募民徙居在兹。使得甘泉宫,名为避暑之宫,实则为大汉之陪都。 故而此番幸甘泉,皇帝下诏,依武帝时旧例,群臣伴驾,同往甘泉。 这道诏书,自是谢漪托天子之名所下。 自未央宫往甘泉宫,需一日,日出而发,日落而至。一整日间,孤坐銮驾,不免无趣。 刘藻当着群臣面,遣人召谢漪,谢漪不得不至。 銮驾宽阔,虽不至于毫无颠簸,却也好过寻常辎车无数。刘藻与谢漪相对而坐,二人之间有一几,几上有一漆盘,盘壁上绘有朱漆云气纹,盘中盛放葡萄,葡萄颗颗饱满,色泽深紫,犹带着清洗之时留下的泉水。 刘藻邀谢漪共食“这是太后送来的,路上难免干渴,谢相不如一同尝尝。” 长乐宫有葡萄架,太后喜爱葡萄,收获之后,时常往未央宫中送,此事谢漪是知道的,她摘下一颗,放入口中,咽下后取出帕子来,将果皮吐出,以巾帕包裹了,方与刘藻道“确实甘甜水润。” 刘藻自她摘下葡萄便一直看她,只觉她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见她喜欢,也很高兴,又令她不必客气,大度地将漆盘朝她推了推。 谢漪见此,也当真不与她客气。 车鸾微微晃动,漆盘随之,稍稍移动,将近边缘之时,或是刘藻或是谢漪会将它推回正中。二人分食,一串葡萄吃不得太久,不多时便尽了,露出漆盘底下所刻“君幸食”三字。 车中尚有葡萄淡淡的清香,十分好闻。刘藻到底年少,较之各种香料气,倒喜这果香更多些。 谢漪吃了人家的果子,心道总不好干坐在此,正要与小皇帝说说话,陪她解闷。 车鸾忽颠簸了一下,刘藻不妨身子前倾,若非中间案几隔着,险些跌进谢漪怀中,谢漪伸手扶了她一下,道“陛下小心。” 刘藻点头,谢漪的手拦住她的肩,见她坐稳,便将手收回,衣袖不可避免地抚过她的肩。刘藻又闻到那香气了,她飞快地看了谢漪一眼,又觉谢相身上的香气,比果香更好得多。 谢漪哪知她这许多心思,待她坐稳,与她说了些奇闻异事,以作消遣。 刘藻难得一心二用,心想谢相不气她时,倒也还好。只是不知她今日为何这般心平气和。 谢漪哪里是今日格外心平气和,不过是行在途中,若是将陛下惹怒,陛下又要拂袖而去时,恐怕无处可去,到时,必是更气了。且眼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车,若是她被陛下撵下车去,还不知要多出多少口舌,于她威严有损,倒不如暂与陛下相安车中。 至日落之时,车鸾抵达甘泉,丞相竟在皇帝车中待了整日。 就要下车,刘藻颇为不舍,问道“卿明日可能入宫”方才谢漪与她讲了一则趣事,初听之下,耳目一新,可惜还未讲完,甘泉宫便到了。 车鸾已听,车外传来阵阵勒马之声,与大臣们上下车辕的响动。太后就在不远处。谢漪稍加思索,便望着她婉拒道“甘泉宫后有围场,陛下若觉乏味,可往围场狩猎。” 刘藻不知旁的傀儡之君如何度日,但她除不能随意召见大臣,不能批阅奏疏,不能下诏之外,便无不可行之事。 平日里衣细,宫人侍奉,从无怠慢,便是那日,谢漪当着她面拿下春和,也无宫人对她生出小视之心。 正是因这种种,刘藻方一面气恨谢漪大权独揽,一面又总欲看看她究竟要什么。谢相倘若当真有甚私心,乃至欲效田和,取代君上,大可不必如此宽待。 奈何她虽总想与谢漪接触,好知她私心为何,偏生谢漪总是推拒,不欲与她太近。 刘藻看出来了,也不欲自取其辱,略一颔首道“如此,便罢。” 谢漪见她又生气了,倒有些不解。陛下并非小气之人,平日见大臣亦是温厚有礼,偏偏对她,总爱生气。 刘藻叫一股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干脆不去看她,自撩开车帘走了出去。 车驾之下,自有宦官在旁,欲扶她下车,刘藻却想起,去岁她头一日入宫,中黄门小视,态度傲慢,便是谢相,借亲扶她下车,来为她撑腰。 刘藻顿时迁怒,淡淡道了句“不必。”便自扶着车辕下了车。 宦官不知出了何事,陛下脸色这般难看,忙退到一旁,唯唯不敢言。 四下人多眼杂,大臣、侍从、宦官、禁卫,都暗自往这边看。刘藻自以失态,收敛神色,朝太后走去。 方才情形,太后自也见着了,见她过来,温和笑道“陛下容色不好,可是与谢相斗气了” 刘藻弯了弯唇角“只是天热而已,有些闷。” 太后摇了摇头,心中却暗自生出一猜疑来。 二人入宫,余者则各自散去。 到了甘泉宫,刘藻每日所行之事,仍与未央宫中相同。只是谢相不知何处去了,总也不见人。 太后常遣周勰来。刘藻总觉周勰来得过于频繁了些,往日太后也遣人来,却无这般多的。但她虽觉奇怪,却又想不出缘由来。 周勰相貌极好,五官生得甚是精致,面容更是以神刀削就一般,剑目星眉,棱角分明。然而刘藻忙得很,哪里顾得上看他,多半是耐着性子,说上几句话,表露出少许不同来,便令他退下。 这日,门外来禀,太后又遣宫人前来。刘藻以为又是周勰,搁下笔,欲随意敷衍上几句,好使他早早回去,谁知一抬头,来的,竟是一宫娥。 周勰很受太后重用,她也有意显出看重,不想太后仍是换了他。 刘藻一呆,不免凝视了那宫娥几眼。 周勰虽好看,却终归是男子,难免有些硬邦邦的。但眼前这宫娥不同,她是女子,娇柔生香。她的眉眼生花,朱唇若丹,唇角微微地翘着,可以看出些紧张,却仍极力做出泰然自若。 一入殿门,她便立在殿中,不说话,直到皇帝看她看得怔住,她方盈盈下拜,口道“陛下大安。” 窗外天色昏暗,殿中也有些昏暗。 宫娥伏拜,体态柔弱,纤小的腰身不堪一握,纤美的玉颈,引人浮想。刘藻站起身来,缓缓地走下殿,她到宫娥面前,看了她片刻。 宫娥伏在地上,起先一动不动,被刘藻注视久了,她仿佛有些不安,将身子伏得更低。 刘藻不知怎么,没敢惊动她,小小后退了一步,又往她身侧端详许久。 直到她回过神来,发觉如此不妥,那宫娥已维持不住纤柔优美的身姿,连同小臂都因伏得久了而打颤。 刘藻顿觉歉然,温声道“你抬起头来。” 宫娥不知为何陛下初见,便使她跪了许久,又打量了她许久,再抬首,脸上的惶然之色愈加浓重,眼睛也低垂着,不敢与刘藻对视,显得格外娇弱无助。 刘藻吞了吞唾液,伸出手,将她的下颔强行抬起,宫娥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又想到眼前是何人,不敢挣扎,眼中却涌起了泪意。刘藻却似浑然不觉,招了招手,令人举一盏灯来。胡敖就在近旁,端着铜灯靠近。 灯火将宫娥面容照亮,她的容貌愈加清晰。 刘藻收回手,缩到身后,紧握成拳。 这宫娥,竟与谢漪,有五分相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