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可鉴》 第1章 第1章 日暮苍山远,墙角有数株梅花凌寒盛开,大雪压枝,南阴岭秀,苍茫天地间浩浩荡荡的雪景将这一隅破败农舍点缀的多了几分壮美。 弦合自醒过来就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看押她的人以为刚才照着脑袋去的一竿子把她打傻了,害怕起来,聚在一块开始商量。 “怎么说也是镇远将军家的三姑娘,咱们姑娘可只叫绑了来,没让伤她。” “你说真是奇怪,咱们太守府跟镇远将军府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姑娘叫绑了余三姑娘来干什么” “还不是女人之间争风吃醋,咱们麝行姑娘看上了魏侯的三公子,偏偏这余三姑娘的兄长跟三公子相交甚笃,连带着她跟三公子来往也多了些。姑娘家吃醋,什么干不出来。” 弦合将这些絮语听在耳里,依旧痴痴愣愣地打量四周,可是眸底却渐渐闪动出一簇光,巨大的欣喜涌入心中,若不是手腕被粗绳缚住,几乎要跳起来。 定是九天神明听见了她临终前的哀祷,才成全了她的心愿,让她重活一世,再回到十六岁这一年。 她是江北魏地的世家姑娘,父亲是魏侯麾下镇远将军,自小习武,骑射俱佳。 如今周皇室式微,烽烟四起,诸侯争雄,早已不把那长安里的天子放在眼里。 礼乐征伐出自诸侯,是礼崩乐坏的乱像。 各地蓄养强兵良将,只为天下逐鹿,因而武将的地位在各家诸侯府里都是极高的。 弦合是余家嫡女,纵然母亲不得父亲疼爱,可仍有一段还算无忧的年少时光。 兄长余思远待她极好,纵她不必守闺阁女子的约束,带着她四处游玩,踏遍了魏地的山河美景。 及至后来她婚事不顺,父亲对她诸多苛责,余思远干脆带她上了战场。刀光剑影,排兵布阵,虽是艰苦,却比在家中处处受气强了许多。 他们兄妹追随魏侯三公子江叡南征北战,终于积数年之功扫平大小诸侯,夺得天下权柄,而江叡也如愿以偿当上了太子。 噩梦,便是从江叡当上太子开始。 魏侯麾下精兵强将不胜枚举,多年征战,各成派系。一旦放下武器,得以安详太平盛世,便要开始相互倾轧,攀比算计。 兄长一时不慎,便陷入了派系争斗之中。 那时魏侯已登基为帝,在晏王的挑拨下与江叡关系微妙。他一面要指望儿子替他安平天下骚乱,一面又忌惮着这个功高震主的儿子。 江叡在这样举步维艰的危局中,对自己通往帝业的拦路石下了狠手。 那时弦合正与兄长麾下的大将卫鲮议婚,一天下午,她喝下侍女递过来的茶,便昏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却是在寻叶行宫里。 她躺在藤椅上,腿上搭了条薄绒毯子,江叡坐在她身侧,视线幽沉地凝睇着她。 “临羡不,太子殿下,我为何会在这里” 她欲掀开毯子起身,江叡摁住她,平淡无波地说“外面出了些事,伯瑱托我照顾你,先在寻叶行宫住下,等事情平定了再出去。” 伯瑱是她兄长余思远的字。 江叡说等事情平定了就放她出去,他撒谎,他那时心里已打定了主意,要关她一辈子。 她在寻叶行宫里住下,纵然宫女都是缄默寡言的,可仍有只言片语从外面传进来。 西川将军万俟邑犯上作乱,意图截杀江叡,被江叡下令斩杀,夷其六族。 弦合开始不安,兄长和万俟邑走得极近,特别是近来两人时常摒退随侍昼夜彻谈,万俟邑之乱会不会牵连到兄长 她决心等江叡来看她时仔细问一问。 整整三个月后,江叡才来寻叶行宫看她。 他一身大袖长摆的玄衣纁裳,以金线刺绣出蟠醨龙纹,浮跃于腾云之上,像要凌空高飞。 弦合怔了怔,转而担忧道“你怎么能穿这样的衣服万一被陛下知道了,岂不又要多心” 江叡温和一笑,身旁的内侍代他回答“姑娘有所不知,太上皇已禅位给陛下” 弦合又开始发愣,江叡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翼,问“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她觉得脑子里有些乱,可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江叡的触碰。 江叡的笑容瞬时僵在了脸上,慢慢敛却干净。 弦合开始在心里盘算,既然江叡已将帝位握在手里,那么定是已将危机解除。她迫不及待地问“我哥哥怎么样了还有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江叡凝望着她,眸色幽深,许久不言。 弦合不安“怎么了我哥哥出事了” “没有。”江叡断声回她。 他抬起手抚上弦合的脸颊,细腻柔软,触手生温,他察觉到弦合想躲,抢先一步截断了她的退路,将她箍在怀里。 弦合边躲边慌乱道“临羡哥哥,你不能这样,我就要成亲了,唔”他堵住了她的唇,内侍与宫女早已退了出去,红罗帐翩然落下。 她身上的衣衫是他精心挑选的云帛所制,裂帛之声尤为悦耳,宛如她的抽泣与呻吟 江叡将她揽在怀里,肌肤相触,汗渍渍的,些许黏腻,弦合想要挣脱,反被他锁在了怀里。 自那日之后弦合便不和他说话了。 不管江叡施与何种手段在她身上,她都只是咬紧了牙关,默默承受,不开口求饶,也不再向他追问什么。 他也许是心中恼火,某一夜在床榻之间对她下了狠手,尽兴之后才发现她已晕了过去。 她整整昏睡了三天,待醒来时身边围了许多医女。 她们见她醒了,如释重负一般,忙遣人去向江叡报信。 这个空档里,一个人将一个小药包塞进了她的手里。她睡眼迷蒙,费了好大劲才看清楚,是卫鲮,他化妆成了医女守护在她身边。 他趁人不备,凑在她耳边道“伯瑱已经死了,是被江叡杀的,镇远将军所部几乎全部被诛,如今之计我们唯有杀了江叡才能有一线生机。” 哥哥死了 她只觉天塌地陷,长久以来苦苦支撑着她的唯一希望也化作了泡影。 弦合将卫鲮给她的药包藏好,在医女的照料下开始渐渐好转。江叡总是夜里来看她,与她同榻而眠,有时忍不住将手覆上她的衣襟,脱到一半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又默默替她把衣衫穿好。 将她合衣抱在怀里,江叡小心翼翼的,宛如抱着易碎的珍宝。 珍宝弦合自嘲地心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窗外夜色沉酽,殿中蜡烛长明,江叡的声音格外轻柔,像是怕打破了这难得的静谧。 “弦合,我不明白,你是恨我,还是爱我” 弦合蜷着身体,没有丝毫回应。 江叡像是早已习惯了,不像最初总想着逗她说话,将手放在她的腰间,透过薄薄的寝衣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一个人自言自语,幽幽淡淡地说“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息夫人到底是不愿说话,还是不敢说,怕这一说就再也骗不了自己的心。” 弦合的心突然颤了颤,随即而来的是凛然入骨的恨意,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她梳妆打扮,用螺子黛将一双弯眉描了擦,擦了描,才终于满意。 她斟了两杯酒,鼎盏上浮雕着祥云仙芝,她在江叡的视线里开口,诚恳却又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怅然。 “我自小便有一个愿望,要嫁一个与我心意相通,待我一心一意的人,与他琴瑟和鸣,相濡以沫。”她微顿了顿,视线空渺,像是看向了无垠的远方。 “可是却与你走到了这个地步。临羡哥哥,我们虽无夫妻之名,可喝下这杯合卺酒,也算是在心里全了我的愿望。” 她提着一口虚弱的气,强撑着说完,觉得这样的要求是个男人都不该拒绝。 江叡却只是凝着她,唇角噙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眸光似烟煴垂落,含着淡淡的忧伤,却又在一瞬化作玩味似得讥诮,让人捉摸不透。 弦合一直等着他回应,等了许久,才听他说“你整整六个月十三天没跟我说话,才一开口却是说这个。” 他将视线掠过那杯酒“我刚才有一瞬在想,便干脆如了你的愿”嘴角轻翘,似是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我又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事,你还是闺阁少女时便喜欢追着我,缠着我,我们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弦合知道他一定是察觉了什么,料到计划无望,反倒在心里轻轻舒了口气。直视他,潋滟灿笑“你不知道吗我喜欢你时,你视我如草芥。我不喜欢你了,要与别人成亲,你反倒放不下了。你总是问我到底是恨你还是爱你,我也想问你,到底是放不下我,还是不甘心那个对你死心塌地的姑娘转身把心捧给了别人” 江叡的面色愈加寒凉,却笑意深隽“你把心捧给了谁卫鲮吗今天这一出你也是为了他才来演的吧。” 他顿了顿,凝着那杯夜光美酒,缓缓笑道“我该成全你一次,让他来喝这杯合卺酒。” 说罢,一挥手,便有内侍将卫鲮押了上来。 他还穿着医女的衣裳,可是血渍遍染,如乞丐的褴褛衣衫虚沓沓地挂在身上。 卫鲮抬起头,发丝混杂着污垢垂落下来,清俊的面容上道道疤痕,有些还滴着血。 弦合霍的站起身,想去抢那杯酒,却被江叡抢先一步提到手里。 内侍上来将弦合摁到桌子上,她挣扎着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江叡将那杯酒给卫鲮灌进去。 牵机之毒,很快就浸入筋脉,卫鲮抱着头躺在地上挣扎,痛苦不已,不住地哀求“杀了我。” 弦合看向江叡,干裂的嘴唇微微嗡动,哀求的话未出口眼泪先掉了下来。 江叡的眼底森冷一片,宛如云巅终年不化的寒冰。 他注视着弦合,问“若是我喝了下去,也是这个样子,你会有一丝丝不忍心吗” “你便打了这样的好算盘,把我毒死了,你们好双宿双飞” 地上的卫鲮渐渐停了挣扎,双眸睁大,没了气息。 弦合满是仓惶的神色随着他的死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抬头看江叡,问“我哥哥早就死了,是不是” 江叡一愣,眼底似有什么涌动而过,偏开视线。 弦合慢慢地坐起,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手靠近她面前的那杯酒,将杯盏端了起来。 琥珀色的美酒里映出她的面容,浮淡虚幻,可是唇却妖艳宛如桃花开,至瑰至魅。 她凝着酒中涟起的波漪,缓缓笑道“有一句话你说对了”她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江叡察觉出什么,忙飞身上前来夺酒杯,可是已来不及了,美酒全倒进了口中,一滴也不剩。 他的手不自觉地发抖,握住弦合的手,不住地摇头“不这不可能,你的酒里不会有毒” 血珠顺着弦合的唇角滴落下来,她只觉眼前景物慢慢变得涣散,像是流星的尾翼,四下飞舞。 她被江叡抱在怀里,又想起了从前在战场上,命悬一线,她许过愿,若是一定要死,就死在江叡的怀里,那她也是满足的。 可如今真得要死了,她却不满足。 为何这一生会是这样的结局,若是重活一世,她定不要走这条路。 弦合抬起手遮挡住阳光,慢慢地从回忆里走出来,临死前她许愿不要走这条路,上天便让她回到了十六岁。 她没上战场,兄长还活着,卫鲮也活着,一切都来得及。 仆役给她松了绑,却仍钳制着她的胳膊,将她狠压在地上,往她嘴里塞了一团粗布。 弦合在仆役的压制下勉强抬头看见一截湖绿色的绸布裙。 “你要清楚,整个魏地人人皆知,三公子喜欢的是书香门第里出来的大家闺秀,不是你这样的野丫头,所以你识趣些,别老往他跟前凑。” 说话的是陵州太守千金陈麝行,刚才给她松绑时她看见陈麝行的脸了。 弦合在心里暗道,天杀的三公子,天杀的江叡,白送我都不要了,竟还有人将我当成了情敌 她越想越气,要抬头说话,被仆役察觉,加重了手劲,又将她摁回地上。 奈何不得,只能含着粗布直哼哼。 陈麝行以为她不服气,继续循循善诱“你想想,你出身武家,又不得你父亲宠爱,将来是不大有可能能被三公子明媒正娶的,若是做妾,你这样的性子岂不得被他的正妻压制死。何必自寻烦恼呢” 弦合忿忿地想,你倒是给我把布拿开啊,不然我怎么表态。 陈麝行那阴柔婉转的嗓音继续飘转而来“这样吧,我赠你明珠三斛,权当是给你日后添的嫁妆,你别和我争了,好不好” 明珠三斛弦合的眼亮了亮,依照目前的物价,大概可以买一座两进的宅子。这笔买卖真是划算,她当即激动地要跳起来表态,被眼疾手快的仆役再度摁回去。 陈麝行见她奋力挣扎,眼睛瞪得滚圆,冒着绿莹莹的光,直勾勾地看自己。以为她不肯,又说“五斛” 弦合的眼睛亮的更甚,好似有星辰在她眼中熠熠发光,看向陈麝行的目光更加殷切,想饥肠辘辘的狼看到了猎物。 陈麝行被她看的发毛,心一横道“十斛明珠你就算要争也不一定争得过我,这十斛明珠买你不争,应是很合算了。” 弦合快要流下口水了,也不挣扎了,只趴在地上笑。 陈麝行让仆役将她松开,又给她把口里塞的布拿出来,低头问“你同意了” 弦合不住地点头“同意,同意。”她看了看陈麝行俏丽的面容,见她急忙将准备好的十斛明珠塞进她怀里,生怕她反悔似得。 两人银货两讫,就算成交,为了防止弦合反悔,陈麝行还逼着她给立了个字据。 “我余弦合,以后见了江叡调头就走,绝不跟他说一句话。”弦合痛快地在上面摁了手印,抱着十斛明珠乐滋滋地下山。 记忆里前世这个时候当她奋力从陈麝行的魔爪下逃脱时,她哥哥恰好来寻她来着 在枯木林丛里辗转了一阵儿,果然见余思远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走。 弦合二话不说,扑进了他的怀里。 哥哥的怀抱坚实温暖,她只觉自己仿佛从修罗地狱来到了人间,不禁哽咽“哥哥,你还在,别丢下我了” 余思远一怔,忙轻轻拍着妹妹的背,安慰道“哥哥怎么会丢下你。我是听人说陈家姑娘让人把你绑走了,才一路打听着来找,怎么样你没吃亏吧” 弦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在余思远的怀里摸着鼻涕道“这陈家姑娘简直缺心眼,那十斛明珠换我不跟她抢江叡,真是荒谬,江叡怎么能值十斛明珠” 余思远拽了拽她的衣袖,低低咳嗽了一声,道“这个回家再说。” 弦合哪能等到回家,抱着那沉甸甸的十斛明珠继续说“其实她开价到三斛的时候我就想答应了,可她把我嘴堵住了,我说不了话,眼睁睁地听着她一路把价加到十斛” 余思远抬手捂住她的嘴,神情极为别扭“别说了” 弦合眨了眨眼,她这哥哥怎么变得这么怪她循着他的视线一回头,见自己身后站着一个人,青衣磊落,风姿秀雅,正是刚刚被她以十斛明珠卖了的江叡。 他脸色铁青,也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听了多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2章 眼前的江叡还只是大周边陲之地魏侯的三公子,年少英姿,飘逸俊昳,只是眉眼间若笼了一层浊雾轻纱,带着淡渺的恍惚,像极了弦合刚刚醒来,发觉自己一朝重生时的模样。 茫然失措,却又怀揣着喜悦。 江叡看向弦合的目光里便绞缠着难以言说的惊喜,他气质沉定,那细碎流露出来的悦色在寒面下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弦合与余思远都没有察觉到,只是担心刚才的话被他听去了多少。 兄妹两小心翼翼地觑看他的神色,见他只若寻常地让随从银鞍把马牵过来,火红的鬃毛宝骏闲散地踏着蹄子,将田地里的尘土扬起。 “伯瑱,你将三姑娘扶上马。” 银鞍跟在江叡身后,听他这样说,不禁惊异地挠了挠头,这三姑娘向来喜欢缠着江叡,可江叡素来只因她是余思远的妹妹而待她诸多客气,从未有半分逾越寻常的优待。今天是怎么了先是听余家二公子说他妹妹让人绑了,就扔下军务跟过来,现在又让她骑自己的马。 江叡爱马人尽皆知,就是当初四公子江勖,他的亲弟弟想借他的马一骑他都是不许的。 便是在他的疑虑中,江叡甚至伸手为弦合正了正铁蹬子,在余思远扶她上马时下意识地伸出手护住她的背。 银鞍看得目瞪口呆,只觉青天白日活见了鬼。 三人并行,弦合骑马,余思远和江叡走路。 此时正是隆冬腊月,魏地治所陵州处于北疆,严寒至极,刮过来的风都好似刀刃般锋利。 白日曛曛,北风吹雁,渐渐飘起了细雪。 弦合坐在马上,高高俯瞰着江叡,这个时候他的脸还是稚嫩的,鼻梁高挺,剑眉入鬓,再加上高挑的身量,笔直的脊背,素手而行,矜贵英朗,气质如岚。 她想起前世种种,不禁勾唇浅笑,或许从前她就是被这样的风姿所迷惑,一头栽进去,直到最后把自己也赔进去了。 如今既已重生,那么江叡再风姿倜傥,再倾世无双,都是与她没什么干系了。 她豁然开朗地迎风环视路边景致,却见余思远拄着拐杖,紧紧跟着马走,额头上已冒出了汗珠,气息微喘,看上去颇为吃力的样子。 弦合当即心疼,提议道“哥哥,你来骑马吧,我走路。” 余思远忙摆手,英阔的面容浮掠出不羁飞扬的调笑“这可是临羡的爱马,他给你骑也便罢了,怎么舍得让我骑” 江叡却一反往常的冷淡,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中满是关切,好似透过烟尘看向故人一般。他道“我看你也忒不中用了,才走这么几步路就喘成这样,快点上马,别待会儿晕了,我们还得想法把你弄回去。” 话音落地,余思远浓眉横飞,怒道“你敢说我不中用你才不中用呢,你个小娘养的。” 江叡的母亲是魏侯江砚道的妾氏,他是庶出的事时常被余思远放在嘴里取笑。 两人是总角之交,余思远又是个不讲究的性子,对江叡不恭不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连银鞍都见怪不怪了,弦合却好似吓了一跳,踩着脚蹬子下马,悄悄拽了拽余思远的衣袖。 余思远想要骂人时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一把将妹妹的手拂开,抬起黑檀木雕的虎首拐杖在空中划拉了一圈,接着朝江叡挥过去。 江叡显然是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手,反应迟了片刻,堪堪躲开他的攻击,腿却在即将收盘时碰上他的拐杖,向后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 看着他的狼狈样,余思远顿时消了气,将拐杖敛回身侧,笑道“下盘不稳啊。” 在银鞍的搀扶下勉强站稳的江叡愣怔了一瞬,意外却又有种怀念的感觉袭上心头,那些漫长至尊的岁月里,再也没有人敢这样对他。 他不禁勾起唇角,反击道“你个瘸子,还说人家下盘不稳。” 余思远不理他,只让弦合扶着他上了马,牵起缰绳,威风凛凛地睥睨他,叫道“打人不打脸啊,你可不地道。” 江叡一听果真闭了嘴,再不拿他是瘸子的事取笑他,甚至俊秀的面上还浮出些许愧疚,避开他的视线,直视前方专心走路。 走了一会儿,他突然抬头问“难道你骂我是小娘养的就不是打我的脸了” 余思远哈哈大笑“你反应怎么这么慢,活该被骂。” 弦合跟在身后,抱着那分量极足的十斛明珠倒吸了口凉气,哥哥啊哥哥,你把未来大魏的开国皇帝当孙子骂,你这么厉害咱娘知道吗 江叡被他一噎,越发来气,心中暗骂,这人岂止欠抽,简直欠剐,要是放在前世他当皇帝的时候,剐他一千遍都不解气。 他像被点了火,随时能爆开,一转眼看见弦合抱着明珠有些吃力,没好气地说“余三姑娘可得抱稳当了,这可是十斛明珠,毕竟在你的心里,我也就只值十斛明珠。” 弦合怯怯地与余思远对视,心想江叡果真是全听到了。 余思远正色道“你误会了,我妹妹不是这个意思” 江叡仰头看他,见他一本正经道“她刚才说了陈姑娘拿布塞了她的嘴,不然三斛时她就换,这说明在她的心里,你也就值三斛,值不了十斛。” 弦合咬了咬牙,偷睨着江叡越发寒冽的神情,朝余思远翻了个白眼“哥,你闭嘴” 话音未全落地,江叡突然抬手朝着马屁股狠拍了一下,马声嘶鸣,抬起腿便朝前冲去,扬起一地浮尘。 弦合眼睁睁看着她哥哥在马背上被颠的歪歪斜斜,还不忘扯着缰绳回头骂江叡“缺了大德”,不禁头皮发麻。 江叡抬了抬袖子,银丝双蛇环箍在袖口,显得利落干练。他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跟弦合说“终于安静了。” 锵劲的铜蹄子马踏声渐行渐远,连带着余思远的咒骂声也远了,化作背音,周遭显得极安静。 弦合低了头,只是庆幸江叡的身后还跟了个银鞍,不然只有他们两个独处岂不煎熬。 她便细细数着地上的沙砾石子,垂敛下眉目,默不作声。 疾风自耳边飞旋而过,垣野之上薄暮初透,袭来透骨凉意。 两人安静着走了一会儿,江叡突然问“你真觉得我不值十斛明珠” 弦合差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她想说是,可想起刚才对陈麝行的保证,抿紧了唇,默然看他。 江叡与她对视,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温柔笑意“怎么不说话” 弦合心想,前一世她因为憎恶他对她的霸占,决心效仿息夫人不共楚王言,这一世她又稀里糊涂答应了陈麝行不跟他说话,看来他们之间注定是一个相对无言的结局。 她略加感慨,余思远已驾着马杀回来了,他被颠的髻冠歪斜,几绺发丝垂在耳畔,狼狈的模样。 “江叡,这笔账小爷跟你记上了,若不是看在你今天二话不说跟我来找弦合的份上,我断不能轻饶了你。” 弦合心里一紧,来找她她犹记得这个时候江叡应是对她很寡淡,甚至对她表现出来对他的恋慕还有些许不耐烦,怎么会特意来找她 可她来不及细想,因余思远的话实在太多,一路聒噪,将她的思绪搅得乱七八糟,混混沌沌地回了家。 到家时已是迟暮,门房来给兄妹二人开门,弦合回头瞥了一眼江叡,见他已上马,往魏侯府邸去了。 秦妈妈迎出来,一脸的焦虑,又刻意压低声音“郎君和姑娘怎么才回来,家里可出事了。” 弦合看着秦妈妈,她大约四十余岁,面容丰润,温腴慈和,待他们兄妹一直周到体贴。 她记得,那时她婚事不顺,随哥哥去了战场,秦妈妈也回了老家,投奔自己的儿子。 可秦妈妈的儿子是畜生不如的东西,和自己的恶娘子合起伙来虐待她,将她生生逼死。 想起这段往事,弦合看向秦妈妈的目光显出怜悯追怀,她轻声道“您别着急,慢点说。” 秦妈妈将二人让进大夫人的静临馆,道“近来不是在跟吴家议婚,想把大姑娘嫁给吴家长子吴朱轩。谁知那吴朱轩是个不堪的东西,天天和风尘女子厮混,被迷得晕了头,听说他母亲要给他说亲,竟直接登了咱家的门,让大夫人别当真,他自已有了心上人,千万别答应他母亲的求亲。” 说着,三人走到茜纱窗下,听里面传出二夫人楚氏的声音。 “吴家的大老爷官拜暨阳太守,如今正得魏侯器重,咱们家得罪不得。可千万别跟着吴大郎君翻脸,反正儿女婚事向来父母之命,管他答应不答应,将来咱们只嫁咱们的,吴朱轩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放屁”余思远靠着墙根骂道“敢情不是她亲生的女儿,人家明说了不愿意,还这般死皮赖脸地往上扑,那将来大姐姐嫁过去能被当人看吗” 秦妈妈忙上来捂他的嘴“郎君快别骂了,待会儿让二夫人听见告到老爷那儿,又是一场官司。” 余思远将她的手扒拉下来,不屑道“我还怕官司爹偏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这吴朱轩着实可恶,敢到咱家来说这些无礼的话,我这就找人把他打出去。” “哥哥且慢。” 因已经历过一遍,弦合并不似余思远那般冲动气愤,只是慢声说“我早就听闻吴家大公子的生母邢夫人是个护短的人,你若是将他打出去了,坏了吴大公子的名声,那邢夫人能不记恨大姐姐不嫁吴家便罢,若是还要嫁,将来岂不是要被这婆母折磨死” 上一世这吴朱轩便是被余思远和弦合打了出去,不光惹了邢夫人记恨,吴朱轩自己更是深以为耻。大姐姐姝合嫁过去便被婆母和夫君揉搓折磨,最终身心交瘁,落得个投井自尽的下场。而自己因为替姐姐出头,也被按上个蛮横无理的帽子,魏地的世家郎君没有愿向她提亲的,她才不得已随哥哥远赴疆场。 既然重活一世恰回到了这关键节点,她定要改写命运。 余思远犹自气闷地捶墙“答应也不是,把他打出去也不是,那可如何是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3章 弦合低着头思索了片刻,道“哥哥先回自己屋里吧,这是后院内眷之间的事,你一个在外面闯荡的郎君不合适插手的。” 见妹妹还没说出个应对之策,倒先急着赶自己走,余思远如何肯走,将拐杖往地上一顿,急道“你们一屋子女人顶什么用让人家欺负到家里来了,我要是再走了,那不更让人家搓圆捏扁。” 弦合笑出了声,温和道“哥哥,人多有时也不一定顶用。你看那吴郎君,单枪匹马就敢闯将军府,这世上若是要论人员多寡来定胜负,那他铁定是连门都不敢登的。他既来了,横竖就是看准了咱们将军府要脸面,跟他丢不起这个人。他既打定主意要豁出去了,咱们就得小心应对,万一弄不好会落个以大欺小的名声。若你掺和进来,把这事闹大了,对咱们又有什么好处” 她一席话不慌不忙,有理有据,反倒让余思远无从反驳。 秦妈妈惊诧地望着弦合,道“咱们姑娘出了一趟门怎么倒像变了个人似得,这要是放在从前,你听说大姑娘让人欺负了铁定是比大郎君还冲动的,非得提刀去跟人拼命不可。” 想起从前的事弦合不由生出些感慨,她敛了敛披风,挡住暮晚侵来的寒意,淡笑着说“就是因为从前吃了太多亏,所以才得学乖。” 弦合房里的侍女落盏给她送来一鼎手炉,她抱在怀里,又把从陈麝行那里拿的十斛明珠交托给落盏,冲余思远道“哥哥先回屋,若是不放心就让你身边的初七来这边候着,待会儿说不定有用。” 余思远看着妹妹沉定自若的安排布置,也不再与她争了,只点了点头,转身往东厢去了。 目送着哥哥的背影,弦合又转过身对着秦妈妈道“你领我进去看一看,悄悄的,别惊动了旁人。” 秦妈妈会意,惦着脚步将弦合领到一架碧纱橱后。她将披风褪去,只穿着件薄罗衫子,隔着碧纱橱,虽将人挡的严严实实,但声音却听得清楚。 “人都说婚嫁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宗法成训,朱轩不敢忘怀。只是幼时读诗经,念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曾深有感触,可见老祖宗也是教咱们要勇敢追寻所爱的。我既已有了心上人,自然不能再娶贵府姑娘,万望大夫人体恤。” 弦合听着他的话,气急却又觉得好笑,这个吴朱轩说他是心思歹毒故意上门来作贱人的,还是被经史子集读傻了脑子,人也变得呆板天真,竟敢这样愣头愣脑地来闯将军府。 他一番言辞,却不见弦合母亲凌氏有什么回应,细细听来,只有佛珠一颗一颗自指尖滚捻而过的声响。 弦合不由得叹气,她母亲吃斋念佛多年,家中早已是妾氏的天下,不管对内对外她却一昧软弱不争,由得人欺凌。 倒是楚二娘听不下去,还说了几句“大郎君是误会了,我们家并未与吴家正儿八经地定过亲,所以你说的事着实求不到我们身上。若你家主母真有这个意思,你也该去求她,你们母子情深,有什么话商量不得,非得来我们家为难我们这些外人。” 楚二娘这么一说倒是给弦合提了醒。魏地的公卿多有流连勾栏瓦舍的,可真正让风尘女子登堂入室的却是少之又少,能为了风尘女子去拒婚的更是绝无仅有。瞧吴朱轩这副痴傻样子,定是被外面相好的女子灌足了迷魂汤,温言软语撺掇来的。 前世的弦合未在这上面动过脑子,当即伙同了余思远拿大棍子把他打出去。如今仔细观察着,小心思量着,她才明白,吴朱轩是个脑子蒙了油的,可他外面的相好却极精明。自己躲着不露面,将裙下臣撺掇来胡言乱语,能把这门婚事搅和黄了最好,搅不黄诱得他们家犯错对她也有好处。 前世他们暴怒之下将吴朱轩打出去,得罪了吴家的大夫人,反倒是正中了她的下怀。 弦合在心里捉摸着,得想一个完全之策才行,断不能再把大姐姐的一辈子给毁了。 她仔细思索了一番,将秦妈妈叫到跟前,附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秦妈妈应下,忙绕过碧纱橱去到余母跟前。 “大夫人,药煎得了,您先去内室喝药吧。” 一阵衣裙窸窣的声音,余母胳膊横抬在襟前,手腕上勾着楠木佛珠,在两个贴身丫鬟和秦妈妈的拥簇下绕过碧纱橱到了内室。 余母一眼看见弦合守在这里,眼中波漪不兴,如同一潭死水,沉静道“家里来了外人,你别出来乱晃,回你自己屋里待着吧。” 弦合的心好似堵满了块垒,强忍着不满问“事关大姐姐,母亲可有解决之策” 余母端过青釉裂纹碗将药一饮而尽,淡漠道“世间万事,哪有那么多解决之策,他说够了,说累了,自然就走了。” 弦合上前一步要争辩,被秦妈妈扯住袖子,暗暗地冲她摇了摇头。 秦妈妈将朱绫帷帐挑起,用铜钩束住,替余母燃了香递到她手里,见余母冲着佛龛拜了三拜,将香插进鼎炉里。 檀香沉郁,幽幽转转地弥散开来,熏得人头发晕。 弦合抵着柜子思索了一番,知道要指望她母亲是指望不上了,只有说“母亲不愿插手女儿也不勉强,只女儿现下有一计,需得母亲配合。” 余母双手合十跪于蒲团上,眼皮都没抬,道“你能有什么主意快别跟着胡闹了” 有没有主意,也总比你坐以待毙的强。 弦合竭力压制自己的火气,放缓了声音道“成不成也得试一试。”说完朝秦妈妈使了个眼色。 秦妈妈会意上前劝余母道“我看姑娘比从前稳重了许多,她的主意兴许管用,就让她试一试,咱们打起精神看着她,不让她捅娄子就是。” 余母蠕动嘴唇低声念着法华经,不再与她们说话。 秦妈妈冲弦合点了点头,她拂开帐子出去,见初七果真受了余思远指派来,正蹲在墙角下,见弦合出来,眼睛一亮,忙站起身走到跟前问“姑娘有什么吩咐” 弦合压低了声音道“你知道吴大公子的事吧我母亲现下气病了,你出去请郎中。天色黑了,估摸着各家医馆都打烊了,你多敲几家门,把母亲叫吴大公子气病了的事吆喝出去,越多人知道越好。” 初七闻言,一跺脚急道“大夫人既病了,得快些请郎中,怎么还能耽搁” 弦合一啐“你个呆子,我母亲要真病了我还有心思跟你嘱咐这么些快去,记着我说的话。”初七自幼跟在余思远身边,是他的心腹,有些事弦合也不瞒他。 初七摸不着头脑,懵懵懂懂地领了吩咐,从小角门走了。 秦妈妈出来给弦合披外裳,愁道“嚷嚷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吴家的邢大夫人看中了大姑娘温顺贤淑,老爷又看中了吴家的权势,连寒林院里的楚夫人都指望着大姑娘嫁个高门,好拉扯着她膝下的五姑娘也得以高嫁。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谁还管吴家大公子是不是个荒唐的,大姑娘嫁过去会不会受委屈。” 弦合拢了拢外裳,温和说道“妈妈也知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所以要解决这件事断不会那么容易,这也仅是第一步,后面的更难呢”她抬头看了一眼暗淡天边的半面皎月,莹辉洒在阑角庭花上,颇有几分依约诗意。这样沉静幽谧的景致在侧,她很快平静了下来,只道“秦妈妈,你去找些靠得住的婆子来见我,要口风严实,家里亲戚多的。” 秦妈妈心里纳闷,算不出她要干什么,但房里传出一阵一阵的梵语佛经,像是旧墟枯井里的陈年滴水,死气沉沉的,听得人发闷。她心一横,想反正里面这个是没指望了,不如依着姑娘搏一搏,再不济也坏不过现在了。 她道“好,我这就去给姑娘找。” 看着秦妈妈走了,弦合去檐下拿了四角犀牛素纱灯在手里,照着勾角回廊的路去后门的隐蔽处守着。 父亲快回来了,楚二娘断不会让这荒唐的吴朱轩和父亲撞上,她不希望这门婚事作罢,还指望借姝合的荫佑给自己亲生的女儿谋个高门好郎君呢。 果不其然,她只等了一会儿,就见楚二娘身边的婆子出来送吴朱轩,冬晚天凉,婆子一出小门便缩了脖子,口里殷勤地相送,可不愿再往外迈一步。 弦合只等着婆子回去了,忙蹑手蹑脚地开了角门,去追吴朱轩。 吴家的马车停在后门街巷上,吴朱轩已上了车里,马倌正挥着鞭子要起驾,弦合忙快步上前,轻声叫道“吴家哥哥慢走” 天寒地冻的晚上,路上行人本就稀少,弦合的嗓音清脆如碎玉珠子落在瓷盘里,轻易便能引到人的注意。 吴朱轩拂开车幔向外看,见是弦合,疑惑不解“姑娘是在叫我我似乎与姑娘并不相识。” 弦合将犀牛角灯吹灭,上前一步道“我是余家三姑娘。” 吴朱轩敷衍着点了点头,问“姑娘叫我可有事” 弦合低了头,流露出些许为难羞赧的神色,声若蚊蝇道“不瞒公子,您刚才对母亲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生逢乱世,人都势利,少见您这般痴情执念的,小女深受感动。” 吴朱轩自打跟勾栏瓦舍里的舞姬勾搭上了之后,举家上下莫不嗤之以鼻,及至知道他有意为了那个舞姬要将余家的婚事作罢,都以为他莫不是脂粉气吸多了,熏坏了脑子。 头一回听见有人为他的痴情感动的,不免心中一热,将车幔挑的更高,想要一诉苦闷却又觉失落“你感动又有什么用,婚事本是长辈们拍板的,咱们晚辈只有任其宰割。” 弦合噗嗤笑出声,娇俏道“吴公子是个明白人,我姐姐纵然跟我一个心思,可在这上面也是身不由己,只怕将来这门婚事成了,白白惹了公子厌恶,都不是她本意。” 吴朱轩忙追问“你姐姐也不愿意吗” 弦合收敛了笑意,谨慎道“愿与不愿都由不得她。您是男子,尚且能登门为自己争取一番,而女子碍于礼教唯有守着闺阁,任人摆布,若敢多说一句,便立即有无数盆的脏水泼上来,闲言碎语都能把人逼死。”她拢着衣袍,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吴朱轩喟叹道“倒是我唐突无礼了,希望大姑娘不要多心,我断没有轻慢她的意思。” 弦合心想还真是个呆子。这样的人耳根子又软,前世姝合嫁进吴家,本是勤俭持家、温和待人的贤妻,却比不上吴大公子身边那舌灿莲花、妖媚惑人的美妾,生生被挑拨的夫妻失和。再加上婆母邢夫人也不待见她,受尽了夹板气,母家又无人替她撑腰,绝望之下才走了绝路。 她本有几分愧疚之心,可想起上一世大姐姐的悲惨结局,心肠又硬了起来,软语道“公子也莫要多心,我姐姐最是和善,不会与公子计较。只是您既知道了女子的不易,有些事您就该有些担当,这门婚事若想不成,还得看公子有多大的决心,肯不肯豁的出去。” 街面上起了一阵风,刮动落叶顺着风劲轻飘飘地回旋坠落,卖宵夜的摊子铺出来,货柜的前边挂了一盏煤油灯,耀出昏黄的光芒,在地上投射出颀长的人影。 银鞍从江叡手里把缰绳接过,循着他的视线看向余家后门的街巷,见余弦合站在马车前说了好一会儿话,而后吹灭了犀角灯,撩起外袍左右看顾了一番,快步跑进了后门里。 马车前边垂着竹篾编的厚帐子,看不清里面是何人。 银鞍奇道“三姑娘这是跟谁说话呢怎么鬼鬼祟祟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4章 江叡凝望着余家那矮矮的后门,若有所思道“这是丰乾六年,吴家该上门提亲了” 耳边狂风呼啸,银鞍没听清,追着问“公子说什么” 江叡摇头“没什么。”他侧身从银鞍手里把缰绳拿过来,牵着马顺着街衢往前走,天实在冷,呼出的气息瞬时化作白雾。 他默然走了一阵儿,突然说“你去打听打听,陵州的世家里哪家有尚未婚配的郎君,要人品好的。” 银鞍一愕,问“公子打听这个做什么” 江叡瞥了他一眼,目光冷冽,银鞍忙把头缩回来,默不作声地跟在江叡身后走。穿过了两条街巷,江叡低声呢喃“好让父侯给余家大姑娘指一门好亲事,那个吴朱轩嫁不得” 声音低徊若风中咽语,这回儿就连银鞍也没听清楚。 主仆二人走了半个时辰,便能遥遥看见燕邸门前的两个石雕灯柱,里面点着白色的大蜡烛,在漆黑幽深的街道里闪动着两簇光,宛若在茫茫黑夜中引领着它的主人归宅。 里面人早得了信,声势浩大地开了中门将二人迎进去。 燕邸是魏侯府的契产,在隐蔽街巷,江叡一年中总会来住几个月。因这里的门禁比不得侯府森严,没有繁文缛节,时常在这里处理一些紧急军务,召见一些要紧的人。 眼下陵州南面的山越人作乱,杀戮无数,又劫掠了三个魏地的粮仓,魏侯大怒,特让江叡召集兵将,平定叛乱。 他进了书房,楹柱挂着深蓝色的绣幄,上面刺着云鹤兰花,显得素雅淡洁,其余家具物什也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所布置。案牍上堆了小山高的军情奏报,他却没心思去看,躺在茵褥上想,前世这个时候他刚到燕邸这一晚,余弦合便偷偷潜了进来,借口说要向他切磋剑术。 他不消细想就知道那丫头是看他离了侯府,没那么多规矩通报,所以才迫不及待来找他。 当时他待她有些冷淡,又因军务繁冗,没有耐性,二话不说就派人通知余思远来把她领回去。 他摩挲着茵褥上的毡毯子,看着外面月满中天,隐隐有些期待。 门吱呦一声,他的眼睛亮了亮,立马支起身子去看,见银鞍端了两根大蜡烛进来,眼色一黯,又躺了回去,失望之情满溢。 银鞍察觉出自家公子对自己的嫌弃,很是无辜的样子,悄悄把蜡烛放下,见江叡躺在茵褥上,想去灭灯,刚把镂花灯罩拿下,便听江叡问“你想干什么” 银鞍躬身回道“灭灯。” 江叡冲他摆了摆手,看着窗外沉酽的夜色,很不放心,这要是灭了灯,乌沉沉的一片,翻墙进来的弦合怎么能找到自己。 银鞍狐疑地看了看自家公子,将灯罩盖回去,出去,转身关门。 手刚一碰到门扉,就听江叡又问“你还想干什么” 银鞍“关关门。” 江叡又看了眼外面的夜色,道“不用关了,把门大敞着,你走吧。” 银鞍愣愣地看看江叡,又看看外面,隆冬腊月,寒风凛冽,大敞着门睡觉,这 三公子莫不是疯了 他这边心里正嘀咕,那边江叡在茵褥上翻了个身,有些不耐烦“你怎么还不走,在这里多不方便。” 不方便银鞍开始纳闷,他伺候三公子十年了,从来没见不方便过,怎么这会儿反倒成了不方便的人 银鞍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小心脏碎裂的声音,瘪着嘴,委屈兮兮地看着公子仰躺的背面。 江叡似是想起了什么,坐起身,回头看向银鞍。 银鞍打起精神,他就知道三公子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 江叡的视线只在银鞍身上略点了点,又移开,道“把窗也打开”他记忆里弦合做事向来不拘小节,没准儿不愿走正门,想爬窗也未可知。 银鞍“” 他闷闷地从书房里出来,忍不住屡屡回顾,见门大敞着,窗也大敞着。幽深沉酽的夜色里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唯独这里亮如白昼,格外扎眼。 他有些大逆不道地想,公子自上月大病了一场,痊愈后就变得很诡异了。先是对从来也不上心的余家姑娘改变了态度,今夜又在来燕邸的路上非转去余府后门看看,现在干脆 屋里传出两声脆响,像是江叡在打喷嚏。 银鞍心想,这么大冷的天,敞着门窗睡觉,打喷嚏都是小事,可别再染了风寒。 唉,好好的人,说魔怔就魔怔了。 偏偏这一夜狂风呼啸,透骨的阴冷,外面若狼嚎鬼哭,整整刮了一整夜。第二日清晨,余府后院如常一般安静,弦合打着哈欠梳洗完毕,觉得自己榻上的蜀锦枕该拿出来晒晒太阳了,枕在上面总觉得有股霉味。 她丝毫不知,有位公子为了等她夜半幽会,在大寒天里敞着门窗睡了一整夜 外面侍女叠着脚步忙碌起来,从厨房里端了油果糕点并茶水往余思远的房里送,弦合奇怪,余思远向来克己,从不会再早晨滥饮滥食。 抓了个侍女来问,说是廷尉万俟邑来拜访大公子。 弦合放侍女离开,脸色微惘,陷入回忆中。上一世她身在囹圄,郁郁而终,至死都没弄清楚兄长究竟是因什么而被杀。只知道大约是和万俟邑叛乱有关,极有可能是受了他的连累。 万俟邑与侯府的袁夫人连着亲戚,自然与裴夫人所生的江叡关系微妙。 他是个不拘小节的大老粗,跟余思远属一丘之貉,两人自在酒肆里相遇便一拍即合,形影不离。 余思远行事粗略,从不会追根究底,自然对万俟邑和江叡之间的微妙气氛丝毫无觉。 即便是最后察觉了,大约也晚了。 弦合当下有些不放心,匆匆用过朝食便拐去余思远的房里。 行至窗墉下便听里面传出爽朗的大笑,紧接着是万俟邑在说“山越作乱数年,且盘踞在群山雾障之间,极难剿灭。三公子的退敌之策固然威势强劲,但恐怕如巨石落入深潭,至多能掀起些水花,伤不了根基。” 弦合经历过两世,知道万俟邑所说的完全正确。 彼时江叡意气风发,有凌云之志,调兵遣将雷厉风行,自然也听不进去旁人的意见。魏地在山越之乱上耗费兵粮无数,最终收效甚微。 及至后来在与诸侯的各方征战中,山越盘桓之后,甚至与西面的楚地相互勾结,对魏形成掎角之势,魏险些就此灭亡。 她想,覆巢之下无完卵,虽然她对江叡犹如路人,再无从前的心,可兄长还在他麾下为将,若是能旁敲侧击地提点一下,让他们少走些弯路也是好的。 可万俟邑的话江叡断不会听,难道还要她去找江叡吗 想到这儿,正巧有侍女端了浸过热水的帕子过来,她便随着一同进去。 见是弦合,万俟邑和余思远皆从榻席上起身,余思远笑说“三妹妹怎么一早就来了” 弦合向兄长及万俟邑见过礼,道“母亲身体不适,昨夜已看过郎中,开的药还需煎服数日,我早起去厨房给母亲张罗汤药,见哥哥这里来了客,特来招呼。” 万俟邑三十出头,留着络腮胡子,身形健硕,很是爽朗,大路地摆了摆手,笑道“我跟伯瑱是老交情了,我反正没当自己是外人,三姑娘也别跟我客气。只是”他笑意敛去,忧虑道“大夫人怎么突然就病了,前几天我来去拜见她,看着精神还好的。” 余思远昨夜自初七那里听了始末,不禁面露不豫。 万俟邑看着余家兄妹的脸色,心中生出些疑虑,忙问“家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弦合犹豫地看向兄长,又将视线收回,吞吐道“万俟大人也不是外人,告诉您也无妨” 她将吴朱轩上门拒婚的事娓娓道来,末了,又说“其实大姐姐也不是非吴家不嫁的,可这事忒别扭,母亲有意要娶,儿子却又偷跑过来说别答应,反把我们家夹在中间,不知该如何了。” 万俟邑一拍案几,铮然怒道“吴家欺人太甚那吴朱轩是个什么东西,敢这般羞辱将军府,我这就去找他算账去。”说完就要去取挂在陈架上的佩剑。 弦合拦住他,温声道“找他算账自然容易,可爹爹一心想与吴太守结亲,若是与吴家翻了脸,岂不坏了他的大事。” 她将话说得隐晦,点到为止,万俟邑虽刚勇,却不是莽夫,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吴朱轩是昨日来的,过了一个晚上,余大将军若是想给女儿主持公道,怎么会到现在都没动静 他隐而不发,是还想和吴家结亲,故而才不想把事情闹大。 万俟邑与余思远相交的时日不算短,对余家内宅里的事情多少知道些,余家兄妹虽是嫡出,却不得重视。可没想当爹的竟这般狠心,能为了自己的权势富贵把女儿往火坑里送。 他生出些义愤,可又觉得到底是人家的亲生父亲,不好由得他这个外人褒贬,便放下佩剑,忿忿地坐回来。 弦合察看着万俟邑的神色,觉得时机成熟了,便试探着道“不能坏了爹爹的大事,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姐姐受屈辱,所以需想个两全之计,计策是有,可是弦合势薄,需得人帮衬些” 万俟邑忙拍着胸脯说“三姑娘只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义不容辞。” 弦合展颜一笑,朝他微伏了伏身,细声道“那就有劳万俟大人了” 天边的晨光穿透薄曦,微微杳杳地洒向大地,在雪色的映衬下显得纯澈澄净。 仆人将门前的积雪扫干净,推开门栓,朱门缓开,余思远和万俟邑从里面走出来。 万俟邑回想着刚才的情形,颇有些意外道“你三妹妹当真是跟从前不一样了,虑事有勇有略,真像排兵布阵一样。” 余思远缓慢行走,脚踩在路面的薄绒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边走边想,也觉得弦合自从被陈麝行绑过一回儿之后就变得不一样了。 从前的弦合爽朗又莽撞,像一头憨态可掬的小狮犊,横冲直撞的,就算撞的满头血都不一定知道回头,作为兄长时刻都要提防着她会不会闯祸。如今她却好似成了个长袖善舞的女谋士,每行一步都思虑周全,说起话来切情切里,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他一面为妹妹的脱胎换骨而欣喜,一面又有些心疼。父亲虽待他们疏远,但他只这么一个同胞妹妹,想凭自己之力为她撑起一片天,让她无忧无虑地度过闺阁少女的时光。 她突然这么懂事,亦兄亦父的他既失落又伤慨。 那边万俟邑全然未察觉余思远的内心活动,只和他一起站在门前等着小厮从马厩牵马过来,回味起刚才弦合对她的温言软语,不禁心荡神驰,摸了摸下腮,粗粝的胡髭扎手心,精神一凛,陶醉笑道“你三妹妹从前从未这么温柔地跟我说话,她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余思远尚在思绪中难以自拔,被他一句看上我惊得立马回神,仔细打量了一番万俟邑,见他跟头雪狮似的浑身圆润壮硕,脊背平阔,腹部突出,跟怀了五个月似的。又想起自己那纤细娇俏的宛若玉芝清岚的妹妹,只觉得惊悚,不禁冒出些冷汗,一哆嗦,左顾右看,想找池子水让万俟邑这厮照照自己。 找了半天没找到,却看见江叡从西面走过来。 他修身玉立,气度温儒,只是拿帕子捂住鼻子,抽噎着,像是着了风寒。 余思远和万俟邑忙上前鞠礼,江叡虚弱地将帕子拿开,端袖向他们还礼。还礼的空档,鼻子吸进冷风,还打了个喷嚏。 银鞍跟在江叡身后,双手交叠放在衣前,神情很平淡。心中腹诽着了风寒吧,让你浪,大晚上睡觉不关门,不关窗,真是脑子秀逗了。 余思远对江叡表现的万份关切“这是怎么了昨天不是还好好的。” 江叡想起昨夜,深深的屈辱感陡然袭来,他恨屋及乌,避开这罪魁祸首的兄长的搀扶,颇为冷淡地说“天气凉了,着了风寒不是很平常么” 余思远大条,没察觉出他对自己的抗拒,只是看了看他单薄的衣装,劝道“你该多穿些才是。” 江叡极想结束这个话题,一眼瞥见万俟邑站在身侧,敷衍地问“我看你们刚才交谈甚欢,都在说些什么” 转回这个话题,余思远不由得翻了个白眼。万俟邑却深陷桃花梦里难以自拔,只觉周身旖旎,笑呵呵道“我们在说余家三姑娘,她兴许是看上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5章 余思远一听这大老粗说话没个节制,恐在江叡面前毁坏了自己妹妹的名声,忙摆手道“没这回事啊,我家妹妹只是待人温和有礼,对谁都是一样的客气,令姚兄误会了才是。” 江叡本拿帕子捂着嘴咳嗽,听万俟邑说弦合看上他了,动作一滞,正斜着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万俟邑,遍观尊容后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看上你余弦合还不至于眼瞎。 他暗中腹诽了一句,就听余思远在夸赞自己妹妹待人温和,对人客气想起刚及笄时的弦合,恣意飞扬,热情爽朗,颇有仗剑走天涯的侠女风范,绝对跟温和、客气搭不上边。 江叡不禁疑虑,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弦合昨夜没有去找他,为何她在别人的嘴里跟从前判若两人 这样想着,余思远和万俟邑的小厮已经马牵出来,万俟邑却不肯罢休,察看着两人的神色,很是不忿地念叨“余家妹妹怎么就不能看上我了,我好歹也是年少有为,算是魏地俊彦吧。” 余思远和江叡都不说话了,两人默默地对视一眼,心中想这人莫不是对俊彦有什么误解 最终还是余思远打了个圆场,结束了对弦合的议论,跟随江叡回魏侯府。 魏侯江砚道急召江叡回府,并召集了军中三品以上的全部武官和一些重要职属的官吏,是因昨夜山越人奇袭魏地在泉州最大的粮仓通济仓,将之劫掠一空。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既然劫掠了粮草,这说明山越极有可能会发动对魏地大规模的攻伐。 大周近来对魏地迟迟不派质子入长安深为不满,而西面的楚地又蠢蠢欲动,觊觎魏地的荆门四郡,几乎是腹背受敌,若是再自内部出现叛裂,后果不堪设想。 江叡三人到魏侯府的议事殿时,外面游廊里已站了许多武官。他们本是在交耳相谈,一见江叡,许多人住了口,纷纷来向他见礼。 随意寒暄,所说不过是山越的战事,但都点到为止,鲜述己见。 万俟邑一扎到人堆里,就要去和袁夫人派系的官吏打招呼,而余思远则规规矩矩地跟在江叡身后。 侍从说魏侯在里面召见越州太守齐世澜,令众人暂且等候。 余思远跟着江叡在游廊上站了一会儿,发觉犄角旮旯里站着的几个侍女小厮冲自己指指点点,而后将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照侯府规矩,初七只能在门房等候,不能跟着进来,余思远不能派人过去打探他们说什么,而自己也不能自降身价往仆役堆里去,只能远远看着这些人行径蹊跷,无从知晓原由。 这样持续了一阵儿,江叡也注意到这些仆从了,他站在游廊垂荔的阴翳里,俊秀的面容微凛,眉宇蹙了蹙,抬手将银鞍招过来附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 银鞍敏捷地避开众人视线,装作不经意地靠近那些仆从,倾着身子打探了一番,才慢慢地踱回江叡身边。 “陵州都传遍了,说是吴家大公子不愿与余家结亲,亲自上门拒婚” 江叡一怔,他只知前世余姝合嫁给吴朱轩后夫妻不睦,姝合饱受磋磨,最后凄凄惨惨地跳井自尽,竟不知那之前还有这一段。 就算有,前世应也是悄无声息的,事关两大公卿世家的颜面,该小心捂着不愿张扬出去,怎么这一世倒传得沸沸扬扬,连侯府里都听到风声了。 余思远在一旁听着,想起之前弦合幽转隐秘的布置,心中有些许明了,不禁暗自喟叹,妹妹可真是兵行险着,万一让父亲知道了绝不会与她善罢甘休。 两人各怀心事,绘着鸟兽云纹的门推向两边,齐世澜持着玉笏自里面出来,微微欠了欠身,道“三公子请,侯爷召见。” 江叡一颔首,抬手正要推门,齐世澜凑到他跟前,几乎贴着他的侧身低声道“山越祸患难除,必事倍功半,三公子不要往自己身上揽。” 齐家与裴夫人是表亲,按照辈分来算,齐世澜是江叡的表舅,在门阀分明、派系林立的魏地,齐家一直都是江叡的背后依仗。 江叡却神色复杂地看向齐世澜,如片羽掠影般轻微地点了点头,越过他进殿。 侍从正将魏侯的药热好,将要端进去,碰见江叡,便献殷勤地将药给江叡,让他代为端进去。 魏侯江砚道正摒退了左右,在案几后翻阅着呈送来的战报叹气,一抬头看见江叡端着药进来,青釉瓷碗上冒着杳杳热雾,缭绕于面容前,看不清他的神情。 一时之间,熟悉的场景映入脑中,带着鲜活的,刻骨铭心的恐惧,江砚道向后瑟缩了一下,面容浮掠出楚楚可怜的神情,轻声道“为父最近没做错什么吧,为何又要我喝药” 江砚道出身武贲,是自底层浴血奋战爬上来的,周身气度刚毅坚硬,做出这样的表情,实在有些违和。 且他如今是大权在握的魏侯,尚未立世子,几个儿子全都仰他鼻息,战战兢兢。他竟对儿子怕成这样,若是让外人看见了非得惊掉眼珠。 江叡却在前世见惯了他故作可怜,见他朝自己眨巴着一双眼睛,努力营造出水雾迷濛的效果,真想说父侯,你皮糙肉厚的,真不适合卖萌。 他将药碗自漆盘中端出来放到案几上,耐着性子道“你不是腿上旧疾犯了,这是缓解疼痛的药,不是前世我给你喝的那种” 上一世,他这位父侯对他的忌惮简直是深入骨髓,处处掣肘,令他不得不小心斡旋于朝局,终日如履薄冰。为了坐稳位子,不得已倚重齐家,答应了和齐家的婚事。也是因为这门婚事,使他与弦合渐行渐远,最终落得个阴阳相隔的下场。 弦合死后,他将已是太上皇的父亲囚禁在尚越宫,想要他孤独终老,却又十分不甘心,便命人日日给他送一碗药,亲眼看着他饮完才算毕。 机缘之下,他这位冤家父亲竟和他一起重生。那日江砚道旧疾复发,疼晕了过去,再醒来时正是江叡守在他身边,手里端着刚煎好的药,热气腾腾,如雾如障。 江砚道当时放声大哭,抱着江叡的胳膊哀声道“别让我喝药了,等死的滋味太难受,以后为父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江叡当时愣住了,但只是须臾便彻悟。他自己刚经历过一遍再世为人,别人怎么就不能如他一样了 他耐着心性安抚了一阵儿,江砚道哭够了,突然环视四周,问“这是哪儿” 江叡平静道“这是魏侯府。”默了默,他又补充道“丰乾六年的魏侯府。” 江砚道粗粝的面颊上挂着泪,愣怔了好半天,慢慢地反应过来,震惊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又抬头看向江叡“你你也” 江叡点了点头。 自那日以后父子两算是达成了默契,什么都是旧的,就是不走从前的旧路。 尽量坦诚相待,不再相互拆台。 江砚道尝试着去端药,但手一触碰到蕴藉温凉的瓷沿,飞快地缩了回来。不行,心里阴影太深,实在难以克服。 他想了想,说“为父死过一次,已经想通了,生死有命,什么药不药的,以后都不喝了。” 江叡看着他那副怂样,很想告诉他,前世所谓每天一碗的慢性毒药都是唬他的,那其实是山珍飞禽熬制的补药,偶尔夹杂一点点微苦可疑的汁液是泻药,也就是让他每次喝了都捂着肚子大喊自己快死了的东西。 他前世怎么没看出来,这不可一世、至贱无敌的父侯这么怕死。 江叡想了想,还是决心先不告诉他,毕竟他现在只是魏侯三公子,需要维持一点震慑力。 看着自己儿子高深莫测的表情,江砚道觉得自己有必要讨好他一下,便探出身子问“你今年多大来着十九还是十八”他自重生以来对于年岁总是模糊的。 江叡道“十九。” “十九你不是喜欢余家那丫头吗现在时机正好,我给你们赐婚,堂堂正正地把她娶进来,保证不叫你再抱憾终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6章 光摇影斜,明昧不定地落在江叡脸上。他垂下睫羽,低声道“再等等。”他不想走从前那巧取豪夺的旧路,可又想起这几日自己的屡屡算空,不禁烦闷,偏开头道“先不说这些了,山越作乱,我已有退敌良策。” 江砚道将目光落于案牍上累叠的军报,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外面天光逐渐炽盛,街头巷尾游走过叫卖的货郎,韵意悠然的腔调里仿佛含着萦损飞花,有着落红难缀的冬日凄清。 弦合从母亲房里出来,将空了的药碗递给落盏,又回身嘱咐秦妈妈“务必看着娘,总得让她卧床病些日子,这样才真” 秦妈妈应下,眼角因蹙眉细微浮起褶皱,显得很是忧虑“姑娘,这能行吗” 话音甫落,前院传来一阵喧嚣,像是脚步声夹着低语声,乱乱糟糟的。 外面婆子挑高了音调,中气十足地破空而来,颇有些扬眉吐气在里面“老爷来看大夫人了”跟街面上沿巷叫卖的货郎可有的一拼。 弦合看了看院中的石晷,魏地官署都是辰时起,酉时末,现下还不到午时余文翦就回来了,还一反常态往这一年半载都不曾涉足的静临馆来,不消细想就知道是为了什么。 秦妈妈一阵慌张,又要侍立檐下的婢女齐齐出来迎接老爷,又要进屋去把大夫人叫起来梳妆,被弦合扯着臂袖拦住。 余文翦一身玄甲戎装,被婆子丫头花团锦簇似得拥进来,眉眼间缭绕着冷肃的煞气,像是极不快,不耐烦地转身道“你们都去外面伺候着,别到跟前添乱。” 这样一句冷戾的话砸在院子里,把刚才猝然凝聚起的喜悦打散了大半,秦妈妈毕竟是老人,惯会察言观色,随机应变,忙暗自挥手让侍女们都散了。 余文翦走到内室门前,见弦合屈膝向自己行礼,刚要放声大嚷,一眼看到落盏端着的空药碗,里面犹存着乌黑浓酽的残渣。 不禁舒展了怒容,问“这是谁病了” 弦合顾虑似得回身看看紧闭的门窗,压低声音道“母亲病了,刚饮过药睡下。” 余文翦停下脚步,黑漆靴子自已经踏上的门前石阶撤回来,皱着眉看了眼秦妈妈和弦合,说“你们跟我到侧屋来。” 侍女上了一盏梅酿酸汁,低眉顺眼地退下,将门推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吴家那个小子上门拒婚,这等丢脸的事你母亲就摁下了,也不让我知道” 弦合面上惶恐,心中却极清亮地冷笑了几声,这府中耳目众多,吴家但凡来人都是以上宾之礼款待,在旁侍候的人极多,会没有人去向将军禀报这是看事情兜不住了,恐落得个苛待嫡女婚事的名声,才忙不迭往外推脱。 她看破不说破,只站起身,微低了头柔声回“那日吴大郎君来过后,说了那些不成体统的话,母亲怒火攻心就病倒了,当夜请郎中来看,连吴大郎君走都是楚二娘那边遣人去送的。这几日母亲药石不断,缠绵病榻,自是没有心力去理这些糟心的事。本想派个得力的人去前院向父亲回禀一声,但想到楚二娘也知道这事,父亲这几夜歇在她那儿时总会知道,就没有多言语,毕竟是令将军府无光的事情,府中人又杂,总反反复复地念叨来念叨去也没个意思。” 余文翦面色稍有缓和,将胳膊搭在案几上,道“楚氏是个胆小的性子,怎么敢私下里议论这样的事。” 弦合温顺点头应和着,心里暗自呸了一声。 余文翦抬起眼皮看了看她,见女儿一袭玉色翠叶云纹衣,外罩芙蓉锦褥,裙袂曳地,若一枝迎着朝露初绽的花蕊般昳丽。再加之她不像往常那般鲁莽粗俗,只这样温顺柔婉地站着回话,说出来的话又是那般妥帖,因怒气攒在一起的心稍稍舒展开,不禁放和煦了声音“你坐下说话吧。” 弦合退回席坐,仔细觑看父亲的神色,轻声道“女儿早起听出去采买的小厮说外面将吴家大郎君上门的事传得不像样,心里很是不安,想着要尽快去禀报父亲,但身边又没有可靠得力的人可供驱使,怕遣了个不严实的人反倒弄巧成拙,让咱们家颜面有失,才耽搁到现在。还好父亲总算回来了,天大的事情家里也总算有了主心骨。” 余文翦面色暗沉,声音凝滞“到了这个地步,主心骨又有什么用,只盼着吴太守别多心才是” 弦合暗中鄙夷,被人家如此轻慢,心中无半分气性便罢了,还担心着对方会不会多心。此等奴颜婢膝,毫无风骨,难怪前世征战十数年,到最后也没能在军中挣得多少颜面。许多出身草莽的武夫也后来者居上爬到了他的上面。 她当初被江叡霸占,囚在寻叶行宫里,那时候余思远已经死了,可他这个父亲还活着,竟就那么悄无声息,连给女儿说句公道话都不敢。 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将军,真是荒谬至极。 弦合越发憎恶,脑子便越发清醒,道“父亲可还想着跟吴家结亲,依女儿看这门婚事大大不妥。” 余文翦唇角微耷,不悦道“你懂什么” “女儿是不懂,但却知道如今陵州城内将吴大郎君上门拒婚的事传遍了,必定也已传到了吴府中。可至今那边风平浪静,也不曾给咱们一个说法,这本是令两家都颜面扫地的事,可始作俑者却仍旧高高挂起,足可见咱们镇远将军府在太守府是何等分量了。” 余文翦眼中闪烁,像是有些许难堪在其中浮动,避开弦合莹莹的目光,道“吴太守事忙,未必有闲心理这些琐事。” 弦合浅笑出声“爹爹不愧是镇远将军,可算说到了点子上。” 余文翦诧异地看向女儿,见她抬起茶瓯抿了一口,道“我听说这吴大郎君是太守兄长所出,因父亲早逝才养在了叔叔膝下,女儿小人之心,暗中揣测,这到底不是亲生的,遇事不上心也是有的。” 这本是一句闲话,却让余文翦目光一凛,陷入沉思。他苦心要与吴家结亲,看中的就是暨阳太守吴蒙的地位,才忍屈吞辱,若是叔侄之间并不亲厚,那这笔账可得重新来算过了。 弦合笑靥温婉,含了一份天真清纯在里面,点缀着恰到好处的疑虑“且就算吴太守是真得事忙,可这大郎君和大郎君的母亲总不忙吧。前些日子为了相看大姐姐屡屡登门,恨不得让咱们全家都捧着,好大的排场,好大的威风,这会儿怎么倒忙得连面不露了” “且恕女儿无礼,虽对吴大郎君未曾蒙面,可看他的行事做派,可知外面传言这大夫人对独子的诸多溺爱纵容所言非虚了。他这么个性子,将来能不能成器尚且未可知,可万一被人算计撺掇再闯下大祸,若为姻亲,只怕咱们家也得跟着受连累。” 余文翦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你这就有些危言耸听了,金玉堆养起来的公卿子弟,就算不肖了些,可秉性还是纯良的,又有门楣护佑,能闯什么祸” 弦合神秘兮兮地向外撩了一眼,站起身到余文翦跟前,低声道“爹爹可知大郎君为何拒婚他那日在咱们前堂中说的话女儿偷偷在碧纱橱后听了,他在外蓄养娼优,想明媒正娶入家门,这才拒婚。女儿怀疑他此来也是被这娼优所撺掇的,那魏侯麾下的官吏各个人精似得,可不比街坊妇人会撺掇人,吴太守这些年风头太盛,得罪了不少人,他不好下手,可保不齐有些人会拿吴大公子下手。” 这一段却是楚二娘未曾与余文翦说过的。他意外之余不禁怒火中烧,狠拍了下桌子,道“这个吴朱轩,欺人太甚” 因娼门女而拒官女,确实欺人太甚。 弦合揽过臂纱,自然地回来坐下,又抿了口茶,将双手交叠于膝前,不说话了。 父女两静坐了一会儿,外面小厮来报,说是廷尉万俟邑请余大将军过府一叙。 “万俟邑我与他没有私交,为何请我” 弦合道“父亲不妨去看一看,女儿听说万俟大人是袁夫人的亲戚,而吴太守也与四公子相交甚笃,既是同一阵营,想必说话也方便些。将来这婚事万一不成,请万俟大人在其中斡旋一二,不至于将太守大人得罪了。” 余文翦眼前一亮,忙起身吩咐人备马。他行到门前,想起什么回身道“你刚才说你想用人却没有可靠的人供差遣” 弦合一愣,婉顺道“身边都是些大姑娘,不好出去抛头露面,好在女儿不大出门,也用不着什么人。” 余文翦皱眉“那怎么行你是将军府的嫡出姑娘,该有的排场还得有,到了该传话的时候总得有能传话的人。这样通知账房拨一笔款子出来,让秦妈妈跟着你长眼,亲自选几个可靠的小厮在外面听差。” 弦合忙屈膝躬身,道“谢爹爹。” 待余文翦走后,秦妈妈喜滋滋地上前来“姑娘可真厉害,这门婚事总成不了了吧” 弦合眼含笑意看向秦妈妈“您怎么这么天真,那是风头正劲的太守府,父亲舍得轻易放弃这棵参天大树吗” “那您是想让万俟大人说服将军” 弦合摇头“不是,我是不想让父亲今夜去楚二娘房里,不然一夜的枕边风吹下来,我的一番话又都白说了。” 两人正说着,侍女进来禀说是姝合在房中哭了好几天,听说将军来后院了,非要来找他,被身边的人拦下来,现下正在房里哭得厉害呢。 弦合叹了口气,她这位姐姐温柔善良,知书达理,样样都好,就是性子太软濡,太天真,竟还对这所谓父亲抱有幻想。 蓦然间,她自嘲地想,上一世的自己又何曾不是如此,对亲缘,对父亲二字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若非她重活一世,带着前世诸多伤疤与不堪,如何能看破这背后的丑陋凉薄。 “罢了,我去看看大姐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7章 冬日里天寒,后院都打着厚厚的毡帘,檐下结了参差不齐倒竖的冰凌子,一点一点的往下滴水,在青石板里积攒捶打出凹凸不平的水涡。 帘子外站着灵溪,是姝合的贴身侍女。弦合远远看着,大冷的天却只穿着丝质卷菊镶滚边素色中衣,消瘦的身子板孱弱若春初拂柳,像是一阵风能刮倒似的。 弦合对灵溪有些印象,前世大姐姐在吴家投了井之后,这丫头趁着服丧宾客满座,当众大声申斥吴家苛待儿媳的种种腌臜龌龊,紧接着也跟着主人的后尘跳了井。当时陵州内外好长一段时间都在传颂这忠仆气节,引得无数人哀婉叹息。 想起这些,弦合不免对灵溪另眼相看,见她穿的单薄,忙让落盏去把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 灵溪面色苍白的如铺了一层薄宣纸,连连推脱,边咳嗽着,边说“奴婢怎敢用三姑娘的东西” 弦合看出她的病色,硬给她裹上,亲自低头去系丝绦带,将缠绕在一起的穗子捋平顺了,道“你说你还病着,该在屋里好好将养着,跑出来干什么” 灵溪将头偏开,恐把病气传给弦合,只是无奈地喟叹道“还不是挂念着姑娘,怕她真到老爷跟前说了什么,反倒给自己惹祸。” 弦合一怔,笑说“大姐姐知礼识义,又不像我,就算到了父亲跟前她也是进退得宜的,能说错什么” 灵溪捂着嘴又咳嗽了几声,像是瓷盏里落了砂砾,沙哑而乏力。她强咽下咳嗽,虚乏地说“老爷若真想给大姑娘做主,还会等到现在吗姑娘念着自己的婚事去他跟前哭诉,多半会讨没趣回来。若是情急下说些不该说的,更是火上浇油,对自己一点益处都没有。” 弦合惊讶,这丫头倒是个明白通透人。 她让落盏扶着灵溪,道“行啦,你且回去歇着吧,大姐姐这儿有我,你就安心养病,让落盏送你回去。” 灵溪不放心地透过茜纱窗往里面瞧,还要推辞,落盏是个伶俐的,忙勾了她的胳膊清脆道“灵溪姐姐,你就放心吧,两位姑娘在一块儿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你养好身子要紧,若是你再倒了,大姑娘身边更连个明白人都没有了。” 灵溪被她劝住,又弓着身子咳嗽了几声,才由着落盏搀扶着回了自己屋。 弦合独自拂开帷屏进屋,里面烧着熏龙,一股浅淡的脂粉气萦着融融暖意迎面扑来,使人闻着心绪放平缓了许多。 重重绕绕的绣帷垂着,隐约传出低徊的抽泣声,像是春日里檐下饿极了的夜莺,娇喉婉转,不胜堪怜。 弦合脚步轻盈地走到姝合跟前,见她对着铜镜抹眼泪,一双杏眼珠泡似的红肿着,圆润丰和的鹅蛋脸消瘦了下来,露出尖尖的下颌。 “大姐姐,你哭吧,等爹回来看见了,不骂你才怪。” 姝合抽噎着,将沾满了泪的帕子一丢,道“我受了天大的委屈,还不能哭一哭了,我是爹亲生的,他才不会这样对我。” “哦,亲生的。”弦合点着头在她身后踱步,倏然觉得好笑“若是真心疼你,不等你哭就会替你做主了。心里若不拿你当回事,你就是把眼哭瞎了人家也只当没看见。你说,你哭有什么用” 姝合眨巴着一双被泪水洗刷的晶莹水亮的眼睛,神色惘然,垂敛下眉目,不再言语。 弦合揽过她的肩膀,压低了身子凑在她脸边道“你不光不能哭,还得去找爹,说你愿意嫁进吴家。” 姝合倒抽一口冷气“我是疯了吗” 弦合自己搬了一张藤芯凳坐下,握着姝合的手道“这门婚事,你不想嫁那是由不得你,你想嫁也由不得你。横竖不是你说了算的,去爹跟前装一装孝顺女儿,表示你甘愿为了宗族荣光而牺牲自我有什么不好。” 她凑近姝合耳边小声道“这门亲事多半成不了,你总不想将来爹攀不上吴太守回来胡乱埋怨你不识大体吧。咱们爹爹别的本事有限,埋怨人的本事可是一流” 姝合眼睛一亮,消瘦惨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喜色,忙回握住弦合的手“真的,真成不了” 弦合含笑着点头。 姝合犹豫着拨了拨鬓角的碧玺珠钗,呢喃道“你这丫头向来不怎么着调,我怎么不太敢信你呢。” 弦合歪身搂住姝合,半是撒娇,半是笃定地说“我的好姐姐,我怎么会骗你,我都是一心为你好的。” 姝合对上她清灵灵的眼眸,只觉俏丽之下犹如静水沉淀,是一片温脉平展铺开,让人不自觉的心安。 她翻手握着弦合腕子,略含了些怅然,可也辨不分明是从何而来。 弦合软软地靠着姐姐,拖长了调子道“姐姐只要记住,在爹的心中,他的官位利禄若怀中珍宝,女儿的终生幸福如风中草芥,根本是不足挂齿的。” 姝合皱了眉“怎么这样说爹爹,他平日里虽忙碌了些,可心里是疼咱们的。” 弦合张了张口,又闭上。谁不愿自己是父母的掌中明珠,被珍重娇养。若不是受够了伤,凉透了心,谁又愿意相信自己在亲生父亲的心中一点分量都没有。姝合愿意这样想,就由她吧,反正时日长了,她自己会明白的。 这边将姝合安抚住了,那边万俟邑果然很得力,硬是留住了余文翦令他一夜未归。到了第二日清晨,街面上又有了新的传言,说是镇远将军府贪图吴太守的煊赫权势,一心想着攀附,就算吴大郎君做了无礼之举,余大将军也打算咽下这口气将女儿嫁过去。 冬日天晴,人浮事闲,流言蜚语就像是生了翅膀,四处栖落,遇风疯长,不一会就成繁茂之势。 余文翦被万俟邑灌了一夜的酒,正由副将搀扶着醺醺然回家,乍一听到这些传言,气血翻涌,险些背过气去。正巧姝合领着侍女出来收集前院梅蕊上的露珠,见余文翦回来,快步走到他跟前。 她身量消瘦,体态轻盈,宛如一阵风似的吹到跟前,温婉娴和地说“爹爹勿要忧心,女儿知道您的难处,别说是个不知轻重的纨绔,就算是泼皮无赖,只要是对咱们家好的,女儿就嫁,绝无怨言。” 余文翦正头疼,陡然听女儿这般懂事的话语,如汩汩清水漫过,将烦闷焦躁洗去了不少,望着姝合白皙的面庞,生出些爱怜,叹道“爹怎么忍心让你嫁进这样的人家” 话音未落,外面小厮来报,说是吴大夫人领着大郎君来了。 余文翦刚生出来的志气瞬间化作飞絮随烟飘走,忙让侍女给他梳洗,饮过醒酒汤,狗腿子似得赶去前院招待奉迎贵客。 姝合站在院子里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挽纱簪髻,茕茕而立,周遭狂风怒啸,吹动梅花枝桠摆动,乱花坠影,不胜寂寥萧索。 她想起妹妹的话,又使劲地摇了摇头,心说弦合只是个孩子,哪里懂这些盘根错节的纠葛。 那边余文翦兴致冲冲地去迎客,揣了一肚子怒气回后院。楚二娘摇曳着藕色夹棉的大氅袖,还在殷殷劝慰“郎君年少不知事,等将来咱们姑娘嫁过去日日规劝着就好了” 余文翦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叱道“嫁我们家女儿嫁不出去了么非得紧缠着他们吴家” 弦合听到动静忙拉着姝合出来,看见余文翦和楚二娘传廊走过,弦合猛推了一下姝合,将她推到余文翦跟前。 看着这架势,姝合强自按捺下心底的喜悦,装出一副柔软婉顺的模样,道“爹爹,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吴家大夫人亲自上门道歉了吗” “道歉”余文翦拔高了声调,哧道“他家那个吴朱轩咱们是高攀不起,还有他那个娘,儿子说出那么不成体统的话,不打不骂就算了,连句话都没有。你三妹妹说的对,这郎君生生是让他娘惯得不成样,将来你嫁过去,守着这样的婆母、这样的夫婿,还能有好日子过吗我刚才当众已经说了,吴余两家从未正式下聘过礼,这件事就作罢,就当是咱们高攀不上他们吴家。” 弦合向跟着的小侍女招手,问她怎么了。 侍女道“刚才吴大公子当着众人的面说他无意娶咱们家姑娘,偏偏吴大夫人护短,不肯说自己儿子的不是,一昧地推脱狡辩,把将军惹火了,才当众说两家婚事作罢。” 弦合点头,用帕子遮掩着往小侍女的手里塞了一把小角银,那侍女靥窝凹下,甜甜一笑,将银子收进袖管里,复又回廊下站着。 这边犹自喧喧闹闹,那边管家慌慌张张来报“将军,不好了咱们家大公子在外面受了伤,浑身是血的让人送回来了” 弦合远远听着,只觉脑中如炸过一道惊雷,忙撩起袍子往外跑。 余思远被放在藤条长架上抬回来,雪色锦绸前襟被血染透了,他虚弱地躺着,旁边站着江叡。 江叡披着镶白狐软肋边的暗绣披风,眉目沉凝地紧盯着余思远,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朝着余文翦端袖揖礼“大将军,伯瑱是因为救我才受伤的,临羡深感愧意,实在对不住。” 余文翦一面看向藤架上的余思远,一面虚扶起江叡,道“三公子哪里的话,保护您是伯瑱的本分所在,他” “爹”余思远卧在藤架上,孱弱地一抬手“您能先别忙着拍马屁了吗送儿子进去,给儿子找郎中吧,快疼死了。” 楚二娘忙嘱咐小厮出去找郎中,弦合弯身看向余思远,握住他的手,语带哽咽“哥,你不要紧吧。” 余思远半合着眼皮,好似只剩下一口气,虚弱地说“你再摇,你哥真就不行了。” 弦合忙放开他的手,江叡凝睇着她的侧面“弦三姑娘,外面冷,先送伯瑱进去吧。” 弦合后退一步,轻轻颔首,却始终垂着视线,不去看江叡。 郎中来的很快,诊过脉,看过伤口,道只是皮外伤,不打紧。给开了两副药,一副煎服,一副外涂,大约半个月就能下地走路。 初七送郎中出去,姝合听到风声也过来了,忙让自己贴身的侍女同落盏去厨房亲自煎药。 余文翦和楚二娘将余思远围住,真真假假地嘘寒问暖,闹得他不胜其烦,道“爹,二娘,三公子还有军务,你们且送他回去吧。” 余文翦忙退到幔帐处,去与江叡寒暄,楚二娘紧随其后。床榻前总算空出来,弦合蹲在榻前,用浸了水的帕子给余思远擦脸,边擦边说“哥,你要是疼就闭上眼睡一觉。” “对,伯瑱,你先睡一觉,我让人煮了粥,等待会儿给你端进来。”姝合亲自换了盆新水进来,坐在塌边给他掖被角。 姐妹两莺呖婉转的声音传出来,江叡虽与余文翦说着话,可视线不由自主地要看向弦合,她背对着自己,一心扑在受了伤的兄长身上,自始至终未正眼看过自己一眼。 他不由得情绪低落,在端沉平静的脸上漏出些端倪。 楚二娘跟在余文翦身后,眼中精光内蕴,早察觉到江叡看着弦合不同寻常的神色,视线在他和弦合之间巡弋,疑窦丛生。 外边银鞍来催,说是燕邸那边的武官都到了,单等着三公子一人。余文翦忙亲自拂帘要送江叡出去,江叡迈开了半步,复又停住,回身看向床榻,道“我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伯瑱。” 说完,却不上前,只轻轻邈邈地看向余文翦。 余文翦会意,忙招手吩咐“都出去候着。” 弦合跟姝合也要退出去,余思远瞥见江叡在向自己使眼色,抬手拽住弦合,道“我口里干,劳烦妹妹给我倒杯水吧。” 其余人顷刻间便鱼贯而出,房中只剩下弦合、余思远和江叡三人,弦合怔了怔,默不作声地去窗前拿铜吊子倒了杯温水。 她将余思远扶起来,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喝了半杯,将茶瓯搁下,就要退出去。走到一半,被江叡挡住了去路。 弦合不抬头,绕开他,江叡复又挡住,再绕,他再挡。榻上的余思远压着嗓子道“里面有个小书房,你们进去将话说明白了,别在人跟前飞眼风,三公子是无所谓,我这妹妹可还得嫁人呢。” 弦合本来不想跟江叡独处,却听余思远这样说,默了默,转身往书房去,江叡跟在她身后。 书房狭窄逼仄,只在墙顶开了个小窗,墨香缭绕散不尽,混浊着炭火气一齐袭来。 弦合仍旧不看他,只将视线垂于案桌上,道“何事” 江叡“你为什么躲着我” 两人的话几乎同时落地。 弦合一怔,勾唇笑道“我没有躲着三公子,我们本就地位悬殊,不该有什么交集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8章 江叡心一沉,正面凝视着弦合,道“看着我说。” 弦合的手心里起了层薄汗,黏濡濡的,让她心里也好似揣了只兔子,惴惴不安。硬着头皮抬起头正视他,看着那如画的眉目,突然有一丝丝的释怀。 她平静道“过去都是弦合不懂事,痴缠着三公子,让您心烦了,您就看在弦合年少的份上,不要与我计较了。” 江叡轻笑了几声“年少不懂事” 弦合坦然地回望他“对,是年少不懂事。” 江叡的视线带着探究一寸寸自她的脸上滑过,回顾曾经年少过的他们,弦合那般热情明媚,有她在的地方,会令所有名门闺秀都黯然失色。 那时他在燕邸商讨与山越人的战事,已是春意初染的时节,墙上攀了细细碎碎的紫藤花,繁茂而鲜妍。 他想到一处关隘,地形易守难攻,很是头疼,拿着堪舆图走到墙下,几片碎花落于图上,他轻轻拂开,头顶传来娇俏响亮的声音。 “临羡哥哥。” 高高的垣墙上冒出一个头,弦合梳着鬟髻,簪着芙蓉花,正眉眼弯弯地看着自己。 他将堪舆图拿开,皱起眉“这么高,摔下来可怎么办,快下来。” 弦合向来对他言听计从,果真将头缩回去,却听外面砰一声,极闷顿的声响,紧接着是她哀声嚎叫。 像是摔下去了。 江叡忙将堪舆图扔到一边,飞身攀上墙垣,手支着墙顶向下看,嗓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关切“弦合”一低头,见她稳稳当当地站在下面,柳荫花影镀上她俏丽的面颊,正狡黠地仰头看他“临羡哥哥,我就知道你会担心我的。” 江叡两颊微热,像是因为被捉弄而恼怒,又像是被戳破了心思而窘迫。 他那时根本未意识到,这个会令向来持重冷淡的他脸红、动怒的女子,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等到他明白了,她的身边已有了一个温雅体贴的卫鲮。 就算后来他成了魏王、皇帝,将府邸的垣墙修得再低,终日徘徊于墙下,也看不见那飞扬灵动的少女鬼鬼祟祟地从墙顶探出头,叫他一声临羡哥哥。 江叡强迫自己把思绪从那些泛着旧日绮丽色泽的回忆里收回来,刻意忽略弦合的决绝冷漠,道“你说你缠着我是因为年少不懂事,难道在你的心里,恋慕一个人便是这样随意的事吗” 弦合语调平和“当然不是。可既然身为女子,就该守女子该守的规矩体统,过去是弦合太糊涂了,姻缘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轮不到自己做主,更不该心存贪念,妄想攀附高门。” 她想起前世在喜欢江叡这条路上所经历的种种羞辱与磋磨,恬静地微笑开来“我父亲只是个低品阶的将军,连想与太守府结亲都要被人家看不起,更何况堂堂的魏侯府,您是魏侯长子,地位尊崇,不是我能肖想的。” 江叡目光幽沉,好似落在地上,又好似散作浮絮,找不到聚点。他倏然抬头,道“若我说你能” “我不能。”弦合打断他,严肃地说“我有家,有兄长,有母亲,我母亲自来不受父亲疼爱,我兄长也未在这个家里得到他该得的东西,还有我的大姐姐,她素来娇弱单纯,易受伤害。他们都需要我,若是我连自己都顾不周全,让自己深陷于麻烦之中,那还如何去照拂他们。” 江叡凝睇着弦合,眸底幽邃若玄潭,自前世至今生,他从来都只知道自己身在困局之中,举步维艰,需得时时小心斡旋,才能保住己身周全。他几乎从未想过,原来弦合那欢脱明媚的几乎藏不住一点阴霾的外表下其实也藏着难以纾解的困顿。 他凝望她许久,她也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周遭似是凝固如冰,坚硬密实的破不开一道缝隙。 江叡攥紧了拳,问“那你的心里还有我吗” 弦合怔了怔,突然觉得舌尖有些发涩,像是被这浓郁清苦的墨香熏得太久,她翘起唇角,“我说了,从前所谓的倾慕只是年少不经事的妄想,我的心里需要装的东西太多,再装不下三公子了。” 江叡的眼底依旧一片静默,但又像是在这表面的沉静下有什么东西连阙轰然坍塌,小窗里透进些稀薄的光束,自他的脸投射下去,鸦翅一般的睫羽微微颤抖,遮挡住乌瞳里的波漪流动。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弦合想,真是眉目如画,风华绝世的好容颜,难怪上一世自己会被迷晕了心窍。知好色而慕少艾,这话诚然是不分男女的。 可惜万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他越风姿栾秀,越倾华绝代,想要得到的人就越多,而痴心妄想者所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多。 上天让她重来一次,她不想再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的人生祸害的惨不忍睹。 她想通了这一些,再去看江叡,只觉他是一副笔墨舒隽的画,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总之是跟自己没有干系了。 外面适时地响起咳嗽声,弦合冲正半垂着头出神发愣的江叡道“我们出去吧。”说完也不等江叡有什么回应,自顾自地就出去了。 江叡什么都没说,神情晦暗地跟在她身后。 江叡走到床榻前,低头看了看余思远,嗓音略显沙哑“伯瑱,你好生养着,我一定将刺伤你的人抓到。” 余思远挣扎着抓住江叡的衣角“我觉得此事蹊跷的很,你刚拟定了征讨山越的文略,就冒出人来刺杀你,可要小心,勿中了别人的计。我的伤不要紧。” 江叡握住他的手,深眷且情挚地道“你放心,我定会小心行事。只是你是为我所伤,我也应当给你一个公道,你且信我。” 余思远仰头看他,粗犷不羁的面庞纵然苍白孱弱,仍旧豁然一笑,将手收回来仰倒在榻上躺好。 江叡再无二话,也不曾回头来看弦合,只往外走,留下一个冰凉的脊背影。 弦合看着他们两个,却想,他们这般深的情义,后来,江叡怎么能下得了狠心去致她的兄长于死地。 “妹妹啊”余思远躺在榻上喟叹了一声“你拒绝起江叡来可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啊,哥哥我刚才还有些不好意思见他呢。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两不是一直妾有情,郎无意吗怎么短短数日竟颠倒过来了” 弦合坐于榻边,用瓷勺喂了他些清水,道“大约三公子总是对自己将失去的东西格外眷恋,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余思远啜饮着水,仔细觑看妹妹的神色,“我与临羡相交多年,他虽待人冷淡,可绝不是你所说的那样。” 抚着平顺滑凉的被衾绸面,弦合低头道“他是什么样跟我都没有关系了。” 余思远沉默了片刻,又说“你刚这才在里面说的我都听见了,是兄长太没用才让你操那么多心。” 弦合的神情略微僵住,抬头道“哥哥,你不要多心。我只是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总不能再向从前那般浑噩,该是时候腾出心思想些正经事。” “正经事” 弦合看了看窗外,压低声音道“你可知父亲让思淮去了靖州戍卫军中大伯帐下任中郎将。” 余思淮是余家次子,也是楚二娘所生。跟从小坐冷板凳的余思远不同,余思淮可谓是万千宠爱长大,才十五岁的年纪,余文翦就忙不迭替他的仕途开始铺路,却对是嫡长子的余思远毫不过问。 前世到余思远随江叡攻下长安,立下煊赫的开国功绩,余家宗族连同父亲在内从未以他为荣,甚至对他至疏至离。 余思远随江叡在外南征北战,以一身伤病积累下汗马功劳,而余思淮却稳稳当当地在家中,联络宗族,接管父亲旧部,虽无名分,可实际已承袭了镇远将军爵位。 被宗族所抛弃的余思远还要背负着不尊宗法的逆名,风光仅是表面,路却走得格外艰难。 这一世,她定不会向前一世那样,受了委屈便一走了之,正好给人家腾地方。家中再待他们不公,委屈受的再多,她也要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不会逃避,直至把属于他们的一切都夺回来。 余思远无从察觉弦合繁复的内心活动,只不屑道“他爱去便去就是,我还稀罕一个中郎将吗” 弦合摇头“这不是稀罕不稀罕的问题。余家亲族以大伯为尊,宗族亲戚又大多居于靖州,思淮此去待上一两年,近水楼台,只怕这些亲戚们都会忘了家中还有你这么个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忘了便忘了,我” “不要再说你不在乎的话”弦合冷下脸“你可以不在乎,可外面的人不会不在乎。家中宗亲疏远你,大家只会说你的不是,污名太多,于你的仕途不利。” 余思远被妹妹一吼,直接愣住了,他从未想过向来古灵精怪的妹妹也会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 弦合冷笑“况且家中所有本该是你的,父亲也没有资格去抬举妾室之子。” 余思远反应过来,忙去捂她的嘴,小心翼翼地看向外面,低声道“不许提了,若是父亲知道” 弦合噤了声,她与余思远对视,视线勾连,微微放空,都开始回忆那穿越经年几乎快被人遗忘的事。 当年余文翦乍来陵州,仅是一个无尺寸官勋的大头兵,他能有今日,全是因为当年外公振威将军游猎时被野狼追逐,而他恰好将外公救下。 攀附上陵州凌家,在无战功的情况下步步高升,后来更迎娶了凌氏的嫡出大小姐,也就是弦合的母亲。 彼时陵州尚在楚侯黄悦的手中,凌氏门庭显赫,子嗣繁茂,外公有四个儿子,各个勇猛,能独当一面。 后来魏侯江砚道率军兵临城下,余文翦提前受了策反,在阵前断了凌氏大军的后路,导致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弦合的外公和四个舅舅全部战死,凌氏一族彻底沉没,再无往日风光。 而余文翦就靠着卖主求荣,被提拔至镇远将军,并借着自己的威势大肆提携自己家的人,余家蒸蒸日上,渐渐的,所有人就忘了余文翦是如何爬上来的。 可到底,他的手上沾满了自己恩人、岳丈全家的血,心虚也好,爱面子也好,不许家中人提往事,这些事也就成了余家的禁忌。 弦合声音冷冽“哥哥,这一切就该是你的,父亲,他根本不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9章 内室弥散着药味,如看不见的纱布蒙住口鼻,令人感觉窒闷。余思远的脸上褪干净了满不在乎的吊儿郎当,凝肃地看着弦合,挣扎着坐起来,将弦合拥入怀中,柔声说“弦合,你只是个女孩儿,哥哥希望你能活得简单幸福,心事不要这么重。” 只有最真挚、最无私的爱,所求才能只是希望她幸福。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不管她的兄长是不能保朝夕的闲散将军,还是大权在握的开国重臣,他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力量来爱护她。 她眼中蒙了水汽,却执拗地说“哥哥,你还不明白吗只有你好,我才能好,母亲和姐姐才能好。后院中的心机算计不过是妇人之争,不足挂齿。一朝胜负其实是系在儿郎身上的,所以楚二娘才会费尽心机说动父亲送思淮去靖州。若是你将来能挣下锦绣前程,你的母亲姐妹自会跟着受荫佑,而目前的困境也能迎刃而解。” 余思远凝着妹妹的眉目,突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极重,不容他再浑浑噩噩过日子。他所想守护的,想关爱的,唯有建立在自己功成名就的根基上,不然说什么都是妄谈。 他握住妹妹的手,用力攥紧,因此而牵动了自己胸前的伤口,痛楚顺着筋脉传过来,他却甘之如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此刻的决心深深植根下。 与吴家的婚事作罢之后,陵州城中的媒婆都绕着余家走,因外间都知道,吴家没看上余大姑娘,余家攀附不成,反倒受尽羞辱,成了个笑话。 弦合早有心里准备,月满则亏,什么事情都算计到了,也都如了她的心愿,最后难免会有一点点反噬。 她先是让亲戚多的婆子将吴朱轩上门拒婚的消息散播出去,让谣言将余文翦扰乱,再撺掇吴朱轩再次登门时说出拒婚的话,余文翦深感羞辱之下头脑发热当众将两家婚事作罢。 弦合猜,现下余文翦已冷静下来,权衡一番,少不得关在屋里后悔,可惜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更是再也收不回来。 她不管这些,派落盏去账房领了先前余文翦许诺过的银子,让秦妈妈帮自己张罗,挑选几个腿脚灵便、忠厚可靠的小厮。 交代好了秦妈妈,她怕一会儿楚二娘会来插手,弦合与她还得保持明面上的客气,不好推脱之下院子里再被她塞进耳目,一切又都白忙活了。便以替母亲祈福为名,让外面套了马车去南山寺烧香。 寺前两棵参天古刹光秃秃着枝桠迎风摇曳,方方正正的寺庙安静伫立在云雾缭绕中,背靠苍渺的崇山峻岭,肃穆且规整。路有积雪,行走泥泞,但仍有许多善男信女提着贡品无比虔诚地上门拜谒。 庙堂里几根穹顶大柱新刷了漆,红色油光鲜亮,一看便知香火鼎盛。 弦合摇出一根签,小沙弥上前道“施主可去内堂,让大师父为您解签。” 其实对这些佛道,弦合并不太信,但她母亲常年持斋,熏染在终年经月的梵音中,看着母亲笃信到痴迷的地步,她自己也有了些微的松动,普照的佛光真的能度苦难众生吗 她领着落盏进了禅室,刚一迈进去,门从后面关上,啪嗒一声像是上了锁。 落盏嚷道“你们锁门干什么” 禅室里檀香浓郁,化作烟雾迷蒙散开,布幔高悬,明黄的绣垫上并没有坐什么高僧,而在旁边的椅子上,正坐了个气定神闲的贵妇人,身后两个矮小敦实的老妈妈和四个精悍壮汉。 弦合苦恼地心想,今天大约出门没看黄历。 那妇人看上去极眼熟,她将皮肉松泛的手搁在桌面上,上下打量着弦合,神情倨傲,像是在看一只蜷缩在她脚边的小猫小狗,颇为不屑。 “你就是镇远将军的三女儿” 弦合不说话,冷淡地站在原地。 旁边的妈妈厉声喝道“我们家夫人问你话呢” 弦合漫不经心地将目光移开,看向窗棂,铜栓锁住,棉纱窗纸细密厚实,外面的景致映出一片混淡模糊的虚影。 她撇开眼,不耐烦道“你问我,我就得答吗你们又是什么人” 啪一声,那妇人把手往桌面上一拍,怒道“果真是个不守规矩体统的东西。” 弦合翻起眼皮,好笑地看她“你将一个来上香的官家女子私囚在这里,还要我有问必答,到底是谁不守规矩体统” 两个妈妈义愤填膺,大约自家主人身份尊贵,从未受过此侮辱,便要撸起袖子上前来教训弦合。被那妇人抬手一阻,两人又讪讪地退了回去。 “你将我儿子的婚事搅黄了,还不知道我是谁吗” 弦合一诧,重新打量她。果真,是那大名鼎鼎今生却总是缘悭一面的吴大夫人,也就是吴朱轩的母亲。 前一世,她也只在大姐姐死后上门去闹时见过她一次,这人看上去珠圆玉润,不说话时勉强也能称得上端庄,可弦合知道,她有多么狠毒,折磨起人来简直不露声色,就能将人吞的皮骨不存。 当年,软弱的姝合落在她的手里,便如羊入虎口一样。 可弦合不是姝合,丝毫不惧她的质问,淡淡一笑“您可真会说笑,我一个闺阁女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去搅黄谁的婚事您这样打哑谜似的,我什么时候能猜出来您是谁。” 吴夫人低头抚平帕子上的褶皱,漫不经心地说“你这点道行,真觉得自己能瞒天过海朱轩身边的小厮都招了,他那天从余府出来,是你追上了他劝他要是真想退婚,就得豁得出去,当众说出来退婚,让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 弦合的神情平静至极,轻轻笑了笑“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吴夫人料到她不会痛快承认,只问“你搅黄了吴家和你姐姐的婚事,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吴家”弦合面上的诧异恰到好处“原来您是吴夫人,刚才弦合诸多冒犯,还请您恕罪。” 吴夫人抬头看她,这姑娘面皮细腻,五官秀致,打扮得也清爽,耳上两粒珍珠摇摇晃晃,映得人清莹灵韵。 乍一看是个样貌皎美的少女,但眼睛里透出来盈盈淡淡却又暗含机锋的光,使她言语再谦卑,再装傻充愣,都无法让人相信是个无辜且绵软的一般女子。 吴夫人觉出有趣来“你们家,一个窝囊废的父亲,一个闷声不吭的母亲,竟能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弦合敛去笑容,正色道“我敬您是长辈,但也请您谨言,勿要侮辱我的父母。” 室内一时静谧,佛龛前供奉的焚香被烧灼得丝丝嚷嚷,吴夫人蓦然笑起来,略显粗嘎的笑声让人觉出些阴寒来。 “我错了,不该跟你废话,你这丫头既敢干出这种事,我早就该料到你是一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 她敛过以银丝刺着酴醾花的宽曳袍袖,闲适地抬起茶瓯喝了半盏,重重地掼回桌上。 随着闷顿的声响,四个壮汉齐齐上前,逼近弦合。 落盏吓得直打颤“你们想干什么” 吴夫人悠闲地正了正鬓侧的朱钗,“还能干什么给你们些教训,你既毁了我儿子的姻缘,我就让你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不是公平的很吗” 四双黑靴步步逼近,弦合突然明白吴夫人想干什么了,不禁齿冷,自己真是低估了她的无耻阴狠。 弦合一笑,齿贝雪亮,幽然泛着冷光“你也真是太天真了,以为我是什么人姝合么凭这么几个酒囊饭袋也想来毁我清白” 话音甫落,其中一人挥拳而来,她抬手在自己胸前一寸劫住,手腕用力,发出骨骼相错的咯吱声。 其余几个见状,一起围攻上来。她将自己手中的这个扭动胳膊,迫得他弓背弯腰,以他的背为跳板一跃而上,居高之下,将其余三个扫腿揣倒。 身后的这一个捂着自己脱臼的胳膊还要再上,她像背后长了眼睛,翻身疾风劲拳捣在鼻子上,凌空跃起,重重甩在门上,又轰然跌在地上。 转瞬之间,这四个壮汉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捂着伤口哀声嚎叫。 弦合拍了拍手,正面对上脸色已有些苍白的吴夫人“您说我毁了您儿子的姻缘,这晚辈可不敢当。陵州城中人尽皆知,吴余两家联姻作罢,全是因为贵公子的拒婚和吴家对余家的轻视所致,这个时候,您想把它栽到我头上,未免太荒谬了。” 吴夫人松耷的面皮阴鸷毕现,她盯着弦合,牙关要紧,倏然幽冷地一笑“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今日你将我的随从全都打伤,就算你出去说我是想怎么着你,你能让人家相信吗传扬出去,我依然是吴大夫人,可是你呢你会落下一个凶悍狠毒的名声,这将来哪家的世家郎君敢娶你你父亲又肯护着你吗” 她紧绷的肩颈骤然松开,抚顺衣袖边缘,悠悠道“别以为你靠着投机取巧在余文翦面前卖了几次乖,他就能把你当掌上明珠,他呀,名禄地位看得比天重,为了不得罪太守府,最后也一定会牺牲你这个女儿。” 弦合一瞬觉得身体骤然发冷,她不是恐惧,只觉得这周遭环境飞旋,绕成一个波流涌动的旋涡,发生了天翻地转的变化,佛龛贡烛渐渐化作了吴府庭院里参天繁茂的杨树,春寒料峭,鸟啾低鸣。 “你是替你姐姐出头吗呵,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这一番作为被宾客都看见了,他们铁定会宣扬出去,这将来哪家的世家郎君敢娶你” “有人护着你吗你爹还是你那个不成器的哥哥” 帘幕轻轻颤着,父亲的声音暴怒“余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还想嫁人下辈子吧。” 哥哥将她扶上马,她怀里只抱着一个小小包袱,那便是她能带走的全部家当。 “弦合,你放心,只要有哥哥在,就不会让你再受委屈。疆场虽然艰苦,可起码不必看人脸色。” 她觉得一阵眩晕,耳边是哐当哐当的声响,像是银枪磕在地上,又像是锁被打开。 门被从外面推开,清冽的风灌入,将滞闷的檀香气迅速驱散。 “吴夫人,这样欺负一个小姑娘,不妥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10章 朗越的声音落入,因门户洞开而涌进来透亮的天光,落在来人的身上,暗绣锦衣月白,发髻乌黑,舒隽淡雅的如同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弦合抬眼看着眼前人,目光微微散淡,有些恍惚。 江叡向她伸出手,指尖将要碰上她的掌心,却默然停滞在半空中,顾虑地看了看身后跟着的齐世澜和沈昭愿,缓缓地收了回来。 他越过弦合,正面走向吴夫人,饶是对方派头再大,这会儿也得在婆子的搀扶下慢悠悠起身,潦草地冲江叡一颔首,道“三公子果真有雅兴,到南山寺来会佳人了么” 说完精光里溢出些恶毒之色,在弦合和江叡之间逡巡。 江叡负手而立,自若地挑了挑唇,语气极淡,道“母亲来此上香,我伴她而来,倒不知夫人口中的会佳人是何意” 吴夫人脸色微变,透出些狐疑“裴夫人也来了” 江叡始终浮在面上一抹清淡的笑,但眼底却是冷的,掠过她,到南窗下的椅子坐着,声色幽缓地说“幸而今日我伴着母亲来了,不然岂能见到这种阵仗世卿家的女眷上香,竟还带着诸多打手,把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囚在屋里,又是恫吓,又是动手,真是大开眼界了。” 他的话沉缓而平静,却像是个小锤轻轻敲了一下弦合的头,她不禁收回神思,刚才那些话江叡都听见了 吴夫人一滞,额中间蹙起纹络,冷冷地看向江叡,僵滞了片刻,转而化作一缕沉稳清淡的笑“三公子何出此言我不过是瞧着三姑娘投缘,将她请进来喝杯茶。” 话音甫落,江叡笑出了声。光线自茜纱窗纸间渗透进来,他逆光而坐,只觉眉目都是模糊的,带着金色边缘的光泽镀在他身上,显得清贵而雍容。 “幸亏方才不是我一人站在门外面,有齐太守和沈大人在,不然还真是要由着夫人颠倒黑白了。” 吴夫人的额头冒出些汗珠,强装镇定地坐着,手捏锦帕,道“他二人都是你三公子的心腹,自然你说什么他们都会附和,如何能做人证” 江叡笑意不减,“您的意思是这堂堂太守、功曹长史,会为了讨好我而砌词诬告您”他见吴夫人依旧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毫无松动,便收敛了笑,将声音放冷“不如将守在禅室外的吴府小厮和守门的和尚一起抓了,送到衙门,好好审一审,看看我们三人是不是太闲了,跑来与你找不痛快,也好还你个清白。” 吴夫人猛地站起来,目光锐利像削尖了的竹篾,狠狠盯着江叡,溢出些怨毒。 “你跟这丫头什么关系为什么非要替她出头” 江叡沉静地看她,不言语。他身边的沈昭愿年方二十,且是文官,口角甚为伶俐,一侧身,端袖揖礼道“夫人,我们三人不过是看不过去恃强凌弱之举,您为何句句意有所指,非要侮辱三公子和余姑娘的清白” 吴夫人狠拍了几下桌子,气愤难当“什么清白你们知道这丫头干了什么还一个劲儿在这替她喊冤叫屈” 江叡看向弦合,见她柔顺地站在一边,垂着眼睫,不辩驳。 他凝望了她片刻,道“余三姑娘若是犯了错,自有家中父母管教;若是犯了罪,有衙门刑律规治,怎么着也轮不到吴大夫人在这里动用私刑。”他顿了顿,神色微妙地说“想想吴太守是何等秉公无私之人,若是他知道了,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话如一根芒刺猛地戳向吴夫人,她一凛,觉得后背隐隐发寒。 先前因为和余家的婚事而谣言四起,已是丢尽了颜面,她的那个小叔子甚至亲自到她跟前,要她多管教自己的儿子。事情好不容易暂且平息下去了,若是再被翻出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她家里那个位高权重的太守大人说到底不是自己家的男人 亮缎绸子的裙底在地上摩挲了一会儿,转而落到桌角边,吴夫人弯身坐下,言语温和了许多“今日这件事就当是我错了,我向余姑娘陪个不是,就让它过去吧。” 弦合稳稳当当地站着,阳光落于半面颊上,柔和微烫。她想,这位吴夫人真不是等闲之辈,颇会权衡利弊,还能屈能伸,这样的人被她记恨上了以后只怕也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她依旧垂着眸,对吴夫人的求和置若罔闻,不言语。 江叡歪头看向弦合,唇角边一缕温柔眷念的笑意悄悄提起,在转过头来时已尽数敛去,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面。 “看来余姑娘不满意也是,您现在口头上认了错,出了这个门,若是又不认了,又要来找余姑娘的晦气,能奈您何” 吴夫人气道“那还要怎么办难不成还得让我立个字据吗”她察觉到江叡眼底微亮,意识到危机,讪讪的噤声。 江叡抚掌笑道“这样最好,白纸黑字也算是个保证,”他凝眉思忖片刻,抬手指了指婆子与小厮“这些人也得留下口供,签字画押,这样才算齐全。” “不可能”吴夫人怒气凛然,太天方夜谭了,留下字据岂不等于留下把柄。 江叡向后半仰了身,闲散道“您可得快些做决定,我母亲正在与主持商讨供奉海灯香油的事宜,等一会儿商量完了,少不得来找我。你也知道,她向来单纯,心里藏不住事,若是让她知道了哪天在父侯面前说了” 吴夫人恨得几乎咬碎银牙,瞥向弦合,却是对江叡说“你得保证,我不找这丫头麻烦,你也不来找我晦气。” 江叡从善如流“放心,这些口供我私藏着,只要您与三姑娘相安无事,我绝不拿出来。” 吴夫人不说话了,只视线凌厉地盯着江叡。 沈昭愿会意,忙出去吩咐将笔墨纸砚呈上来,他亲自挥袖操笔,将今日之事洋洋洒洒写了三页半,又依照人数誊抄了数份,拿去给各人签字画押。 江叡亲自将纸笺折了小心翼翼地纳进袖中,起身朝着吴夫人躬身行晚辈礼,吴夫人恨恨地瞥了他一眼,霍地起身领着婆子小厮浩浩荡荡地夺门而出。 前世今生加起来几十年,弦合从未见这老妖婆吃瘪灰头土脸的模样,当下觉得心中痛快,不禁展露笑意。 白皙莹透的面上如绽开了旖旎花瓣,染上了绚烂色泽,竟让江叡一时移不开眼。深隽痴惘的视线里保持一丝丝清醒,带着些许疑惑和探究,仿佛是隐藏在柔软细雪背后的坚冰,想要穿破皮囊看透她的内心。 将笔墨收拾停妥的沈昭愿默不作声地挪到江叡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江叡如梦回醒,捏了捏袍袖里突出的纸笺,柔声道“你快些回家吧,我派人送你回去,近来事多,少出来走动。” 弦合觉得有些尴尬,自己刚严词拒绝了他,转身没几天,竟又欠了他这么大的人情,刚赌咒发誓似的下定决定要划清界限,又攀扯瓜葛上了,唉,孽缘真真是孽缘 她只觉有气无力,道“既是裴夫人在这儿,我总得去拜见。” 话音刚落,她觉得江叡神色一瞬变得很是古怪,他身后的沈昭愿抬起曳地长袖轻轻遮挡住嘴,眉眼弯弯,似是在偷笑。 “难道” “我母亲畏寒,冬天若非不得已是断不会出门的。”江叡手托着下巴,双目清灵,甚是无辜道“吴夫人口口声声我是会佳人的,若不这样说,如何能堵住她的嘴” 弦合眼皮翻抬,看向穹顶,心道,果然若非狡诈奸猾者是开不了国的。 他们一行人出了南山寺,远远看见余思远骑马而来,他从马背跳下,匆匆跟江叡三人打过招呼,便将弦合拽向一边,“你来烧香怎么来了这么久,没出什么事吧” 弦合恬然一笑“我不是好好的吗” 自那夜他们促膝深谈之后,余思远总是悬着一颗心,总觉得现在的弦合不同往日,怕她再有所动作会伤及自己。 他顾不得回家再说,只微微偏转身子,挡住后面三人的视线压低声音道“一切有我,你不要再做什么,保护好自己,别让我担心。” 弦合略微失神,或许,兄妹之间是有一种血脉相连的心有灵犀,当她身陷囹圄、蒙灾受难时,她的哥哥心里也会不安。 她抱住余思远的胳膊,面颊在上面蹭了蹭,软绵绵地道“哥哥,我这不没事吗你别担心,我一定保护好自己” 软繻的尾音尚未完全落下,被一声惊雷怒吼给打断,前面宛如撩过一阵疾风,等虚影晃过,他们就看见江叡的衣襟给人扯住了。 “江叡,你大爷的,你在父侯面前诋毁我什么了太常府军一直都是我的,怎么他突然大笔一挥就给你了” 听这撕裂喉咙,穿刺耳蜗的尖锐声音,不要看脸弦合就知道,来的是江叡的弟弟,魏侯四公子江勖。 前世这个江勖可没少给江叡添堵。论长幼次序,他排在江叡后头。论文韬武略,他比江叡差之千里,可偏偏母族袁氏势力庞大,诸多朝臣拥护他,鼎盛时甚至能跟江叡分庭抗礼。 不过这些也仅是表面,后来弦合年岁稍长才渐渐看明白,所谓分庭抗礼,不光是因为袁氏势大,还因为魏侯不希望江叡独大。他忌惮这个儿子,需要有人制衡,而江勖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过这一世,听江勖话里话外,似乎魏侯开始偏袒江叡,这真真是有些奇怪。 那边江叡被扯着衣襟,却并不怒意,只幽幽淡淡地望着江勖,道“放开。”末了,又加了句“我大爷难道不是你大爷吗” 身后的沈昭愿和齐世澜刚挽起袖子想上来解救主公于水火中,乍一听到这话,两人没绷住,非常没有素养地在这等严肃场合噗嗤一声笑出来。 江叡恍若未闻,只凝眉思考了一番,又说“我们的父侯自幼失怙,又无兄弟姐妹,我们好像没大爷。” 江勖呸了一声,手劲加码,双目几乎充血“谁他妈跟你说大爷的事了,你少顾左右而言他,跟我说清楚,你又背地里使什么坏了”他磨了磨牙,不甚精致的面容显得更加狰狞,忿忿道“我他妈当了你弟弟就是倒了八辈子霉,不就比我早出生了一年,处处都要压着我,除了这个我还有哪里比不上你” 沈昭愿和齐世澜默默站在一边,他们已在心里将此事归于兄弟私人纠纷,故而挽着袖子,不再上前。 倒是余思远,放开弦合后跛着一条腿走过来,把江勖的手从江叡的衣襟上掰下来,一脑门的疑惑转向江勖“四公子,你觉得自己除了比三公子晚生了一年再没什么不如他的我就奇了怪了,你哪来的自信,别的不论,你平常都不照镜子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11章 江勖被余思远推得踉跄了后几步,摇晃着站稳,一见是他,横眉怒道“又关了你什么事,滚一边去,这没你说话的份儿。” 余思远给江叡正了正被扯歪斜的衣襟,难得一本正经地说“怎么就不关我的事了你不敬兄长,在佛门清净地出言不逊,外人尚且都要看不过去,有不平事,出不平言,有什么不对” 江勖还要上前,这会儿沈昭愿和齐世澜倒是机敏,忙快步挡在他面前。江勖本是一时激愤而来,没有带足够的人手,这会儿见自己占不了便宜,只恨恨地拿手指点了点江叡,翻身上马走了。 弦合远远看着这来去如风的江勖,心想,原先他就是没什么心眼的主儿,即便上一世与江叡缠斗数年,出头露脸的是他,可实际在背后坐镇绸缪的却是他的母亲袁夫人。 说起袁夫人,那真堪称是女中诸葛了弦合想起前世种种,颇有些感慨。 江叡理好衣衫,反身看向余思远,蹙眉“你的伤还没好,出来做什么” 余思远道“我这伤本就是看着凶险,没什么大碍。天天躺在床上,闷也闷坏了。”他眼珠一转,“不如你请我出去喝酒吧,我这几日滴酒未沾,真是快憋坏了。” “胡说,你伤口未愈,怎能饮酒”江叡想都不想就断然拒绝。他余光瞟到弦合,枯木空枝下双手合于襟前,站得笔直。话音一转“不如我请你去庖丁阁吃饭。” 庖丁阁是陵州城中数一数二的顶级酒楼,后苑有温泉眼,常年热气蒸腾,别处仍是枯黄荒凉,这里已是一片春日盛景。草木蓊郁,亭亭如盖。另有庭花初绽,斑斓如锦。 小二规矩地站在一边,等着他们三人报菜名。 余思远笑道“真是让临羡破费了杏仁佛手,金丝酥雀,干炒鱼丝,山海兜”一直报了二十几个菜名,各种花式,听得人耳晕。 弦合盯着她哥看,很是纳闷,他是怎么做到一边说不好意思,一边把各种贵到离谱的菜全点上来。 江叡神色很是平静,好像这流水的银子一会儿不是从他腰包里掏一样,抬手给两人斟了一杯茶。 此处云台上有棚顶,但四面敞开,能欣赏到院中草木花树的旖旎景致。风刮过,也因掠过弥散的热雾而变得不那么凉涔。 小二将菜单收起,又问“三位要喝什么酒小店有九年的花雕” 余思远刚抬起手,江叡忙说“我们不喝酒,你去上菜吧。”余思远悻悻然将手收回来。 “不喝酒,再好的菜吃起来总欠些味道” 江叡抬眼看了看他,神色一下子端凝起来,道“我查出刺客的来历了。” 周围泉水汩汩而流,其声汀淙,犹如素手奏出的仙乐。周遭尽是宾客的欢笑声,诗酒不辍,雅致横溢,唯独他们这一桌,气氛骤然冷滞下来。 余思远收起吊儿郎当的神情,问“是哪一方” “袖箭上刻着北越的图章,而那一日在侯府当差的戍卫中有籍贯是越州的,我让巡检司将人带走,严刑拷打,他供出了摩珂。” 弦合的脑子飞速运转,山越人自许多年前内部分崩,裂为南越和北越,北越的首领是摩珂,而南越的首领却是汉人杨曦。 既要刺杀江叡,又怎会用带有图章的袖箭 果然,余思远的想法与弦合一致,将茶瓯放下,道“那就是南越。” “杨曦此人与摩珂不同,他处事阴险,暗招颇多,是极难对付的。” 江叡道“我最担心的是杨曦冒名摩珂来刺杀我,仅仅是他兴之所起,还是知道了我的行军方略。” 江叡怀揣上一世记忆,在征伐山越上自然不会再以铁血攻略。他所拟定的是疏散击溃,分而化之。并对所俘虏的山越宽容以待,教他们事农桑、勤畜牧。 杨曦极有可能是提前得到了消息,才派人假冒北越刺杀江叡,若是惹恼了江叡,那么江叡的徐缓之计也就不会再推行了。 余思远的神情陡然变得严肃“行军方略只有你我二人知晓,我们自然不会泄密,若是有,那便是我们身边的人” 此时小二唱喊着上菜,一盘盘珍馐菜肴摆上了桌,江叡暂且将肃容敛却,抬起筷箸,招呼着用膳。 觥筹交错之间,他的视线总落在弦合身上,她容色沉静,只是低着头小口吃菜,似乎对他们所说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想起在南山寺的禅室外听到的那些话,又回顾多日前在余府后巷见她私会吴朱轩的场景,心中了然,吴夫人虽然可恶,但她所说的极有可能是实话。 可是为什么弦合先是骤然对他冷了下来,又一反平常作风如此缜密隐忍地搅黄了和吴家的婚事,她与从前相比简直判若二人。 其实从南山寺出来,他的心中就有一个猜测,起先只是一缕疑影,渐渐聚敛成形,需要他去印证。 茶过一旬,江叡将筷箸放下,突然道“我研究过越州的地形图,觉得关云山栈道便利,适合行军,半月后伯瑱你可亲自率军前去。” 余思远抬头看他,一抹疑色浮出,行军方略不是已经拟定好了吗江叡为何临时更改,还要当着弦合的面说出来。 啪嗒一声,弦合手里的筷箸落地。 关云山前世魏军行军至此遭遇伏击,对方凭借关隘险峻,以落石攻之,几乎全军覆没。 余思远歪头看弦合,柔声问“怎么了”又扬声让小二再给那一双筷子过来。 弦合只觉自己的嘴唇在打颤“关云山地势险要,山道狭窄,若是对方以落石攻击,无处可躲,那怎么办”一抬头,正迎上江叡沉敛幽邃的视线。 他凝低着弦合许久,缄然不语,膳阁里纷乱的影子落入眸中,如浮光掠过浓墨,怎么也趋不开那一片深重的黑暗。 小二递来筷子,余思远替弦合接过,随口问“你从未去过关云山,怎么会对那里的地形如此熟悉” 弦合的脸一瞬苍白。 在这样近乎尴尬的僵滞中,江叡突然笑了笑,道“大约是从书上看到吧,堪舆图上对越州描述详尽,三姑娘知道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弦合僵硬地点了点头。 这一顿饭纵然山珍铺席,可是吃的痛快的也只有余思远了。弦合和江叡各怀心思,等将膳食撤下,摆上面果蜜饯时,弦合陡然想起一事。 “吴夫人口口声声我近来投机取巧讨了父亲欢心,这本是我们家的事,她一个外人是怎么知道的” 余思远用手抵着下颌,思忖道“按理说弦合去南山寺烧香,排场向来不大,听你们刚才说吴夫人倒像是特意等在那里的,那就是说提前得了信儿” 江叡低头想了想,道“你们回去后料理规整一下自己贴身的人,我怀疑你们身边有别人的眼线。” 余思远见他神色凝重,联想起刚才两人所讨论的军情机密泄露一事,不禁紧张,与弦合对视一眼。 江叡笑了笑“你们也不必太紧张,过于草木皆兵,我只是给你们提个醒。” 三人又略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便要告辞。余思远大大咧咧地在江叡结账前从柜上拿了两盅陈年花雕,弦合满脑门竖线,快步踱到门口,四处张望装不认识他。 江叡倒没说什么,与他两人告辞后,径直回了侯府。 推开内室的门,只见满地狼藉,横七竖八地摆了铜縻鼎、白釉瓷等珍稀古玩,银鞍将樟木大箱子取出收拢,满脸苦涩道“三公子,您可不能再买了,都放不下了。” 江叡抚着胸口,只觉一股气梗在这里,不理银鞍,只恨恨地想,难怪待他诸多冷淡,余弦合肯定也是重生而来。 偏偏不能点破,前世他确实在她身上做了许多荒唐事,若是让弦合知道他也是从以后来的,那不得跟他拼命吗 江叡有个习惯,每当有郁结难以纾解时便喜欢出去花钱,买古董,请人吃饭。本来今日让余思远敲了一顿竹杠后感觉好些了,这会儿想起他和弦合之间难以理清的一团乱麻,不禁又愁绪上心头。 他抵着额头想了想,道“明日让珍宝轩的老板来,我还得再买些。” 银鞍半张着嘴看了他一会儿,心想,这好歹是生在侯府,要是一般贫家子弟,有这么个毛病,心情一不好就豪掷千金,那有多少家底也得败光了。 外面有人来报“公子,余府那边有动静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12章 隔着一道薄如蝉翼的茜纱窗纸,小厮禀道“余大将军养在外面的儿子去了,留下个寡妻和孤子,趁着天黑从后院进去了。” 江叡在窗下思忖了片刻,吩咐道“再盯着,有什么立即来报。” 小厮应下,后退几步反身走了。 银鞍听得惊骇,问“公子,什么叫养在外面的儿子余大将军竟还有这样的事” 江叡的唇角边挂着一抹清泠泠的笑,道“咱们这位镇远将军的底细如今是不大有人知道了。当初,为了攀附凌家,不惜抛弃糟糠,连刚刚出生的儿子都扔在外面了。” 银鞍将盛满了珍玩的楠木箱子上锁,锁扣银两,啪嗒一声扣上,很是干脆。他抬头,道“余家如今在陵州还算有些地位,而当初盛极一时的凌氏早已烟消云散,余大将军却一直没将儿子接进府里,说明他还是有些良心的。” 案几上一盏茶冒着热气,被江叡端起又放下,溢出些嘲弄之色,“你可真是天真。余文翦若是把他的儿子大张旗鼓接进府,岂不等于是提醒世人,他当初为了攀附权贵而做出过抛妻弃子的行径。他视名禄富贵如天,才对儿子不闻不问的,哪是什么有良心。” 灯烛摇晃,映在地上暗昧斑斓,许久,银鞍叹了口气“要说余公子和三姑娘也是可怜的,摊上这么个父亲” 弦合与余思远回了家,是从后门进的,早就听秦妈妈说了家里面出的事,兄妹两人都没多大反应。对于前院传过来的哭喊叫嚷也一概充耳不闻,只进了弦合的屋,让落盏和秦妈妈在外面望着风,点了根手臂般粗的白蜡烛,交耳商量着。 “哥哥,你说,咱们身边这根钉子是谁” 余思远的脸落在烛光未曾照到的阴翳处,沉默片刻,道“我们在对方的手心里写上自己的猜测。” 两人各自交托出自己的左手,沾了茶水,一笔一划地写。 掌心里是形态迥异的两个楚字。 兄妹对视,会心一笑,余思远道“先前给姐姐议婚时我就察觉出不对了,就算她有私心,想靠着跟吴府的姻亲来荫佑自己的女儿,可未免太殷勤了些” 弦合想起楚二娘那场面上极好的敷衍功夫,明明是个独占了正妻风头的妾氏,偏偏要在父亲面前做出一番贤良为子女打算的模样。 若她当真跟吴家大夫人有了私下里的勾结,那么军情机密泄露一事,怕也跟她脱不了干系。余思远身为江叡手下部将,掌军情机密,就算心有防范,可也不能时时防得住自己家里的人。楚二娘掌家多年,势力庞大,就算他们后院里有根头发丝似得缝隙,她也能安插进人来。 而吴家向来是江叡母子的对头袁夫人的左膀右臂,他们不会希望江叡顺利收拾山越悍匪,而建功立业的。 这样想着,弦合突然意识到,前一世余思远立下煊赫功绩,炙手可热,可宗族依旧对他不理不睬,稳稳地依附于余思淮,或许不光只是因为父亲的偏心,这里面还涉及了党争。 若非弦合的搅局,按照前世轨迹,姝合是嫁进了吴家,就算后院再一地鸡毛,明面上两家还是姻亲。吴太守自来是拥护袁夫人和江勖的,从利益计会选择拉拢掌了部分兵权的余家。再加上楚二娘和吴大夫人的关系,余家宗族会和余思淮一起紧紧依附于袁夫人。 再加之余思远对宗族的不屑,向来不假以辞色,而另一方又是苦心孤诣地拉拢,他们会倒向对方阵营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党争一旦确立了山头,好言好语劝着都未必能转舵,更何况余思远从未对宗族施以任何好颜色。 且他跟着的江叡在权力倾轧中未曾一直占据上风,即便后来惊惊险险地登上储位,在外人看来,他的弟弟江勖随时都有取而代之的可能,不然最后江叡也不会冒着留下不仁不孝的骂名而逼父皇退位。 若弦合是宗族中的一员,在明知从余思远身上讨不得任何便宜的情况下,也会为了自己的千秋富贵紧紧靠拢于袁夫人麾下,费尽全力去把江叡和余思远斗倒。 这样想透了才知,彼时的众叛亲离竟不全是人心险恶之故,许多根源是出在自己身上。 余思远拿厚实的大手掌在微微发愣的弦合眼前晃了晃,“妹妹,你又在想什么” 前院的声音又比方才大了些,呜呜泱泱的,像是有许多人聚攒在一起七言八语。 弦合从榻席上起来,垂下眉目细致地想了想,抬头说“哥哥,咱们去前院看看。” 七拐八拐的廊庭里点着薄纱绢灯笼,昏黄的烛光洇出来,落在地上,照亮了石槛曲阑,和未曾消融的积雪。 余思远幼时受伤,左腿便瘸了,今晚他没带拐杖,但踏在雪泞地里却格外稳当,有好几次弦合脚底打滑险些摔倒都是他将她扶住,揽在怀里。 他的胸膛宽广厚实,隔着冗实的缎子冬衣也是温暖的,弦合靠在那里,边走边想,哥哥,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 余思远低头“弦合,你说什么” 弦合怔了怔,“我我并未说话啊。” 余思远亦怔了怔,说“可能是风在耳边呼啸,听错了吧。” 两人走到前院,还没入花拱垂门,就听里面娇声凄切“奴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嫁给夫君之后一直安分守己,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只是奴家福薄,夫君去的早,凭奴家自己能养活这孩子已是勉强,却供不起他读书识字,将来只怕要沦为贩夫走卒,辱没了他这一身余家血脉。” 他们隔着垂门错乱的枝桠看过去,见缟素麻襟加身的妇人身侧还跪着一个少年,身形消瘦,同样的孝服,至多只有七八岁。 前世他们也来投奔过余府,只是那时弦合和余思远已远赴疆场,仅仅在千里之外听过只言片语,从那以后再没有这对母子的音讯。想来那时余家没有收容他们。 果然,里面传出楚二娘清亮的嗓音“不是我们刻薄,可实在得顾忌老爷的名声。还有大夫人你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她都不出来,可想也是不愿意了,她身份尊贵,不好说出口罢了。收容你们孤儿寡母是后院的事,大夫人不愿意,也没有强收你们的理。” 弦合悄悄靠近余思远耳边,低声道“二娘还真是祸水东引的一把好手。明明是她自己不愿意,还非要赖到母亲头上。母亲有什么不愿意的,父亲外面那一位就算是原配,可父亲从来没有承认过她,连名分都没有,更别说上族谱了。” “撑破了天也就是个庶长子留下的子嗣,跟哥哥你这嫡子差了十万八千里,什么也碍不着你。可对楚二娘就不一样了,她再得宠,她的思淮也是庶子,同样是庶子,论长幼次序人家可排在他前边,若是真让他上了族谱,入了宗族,将来袭爵的次序也在思淮前边,她能不着急把他们赶出去吗” 余思远见弦合紧贴着墙根,偷听得鬼鬼祟祟,还忙里偷闲来跟他咬耳朵,那灵巧模样活像是个成了精的雪狐狸。 他学着弦合探头探脑的模样也凑到她耳边,煞有介事地说“跟你说,我可不是什么心软的好人。这便宜嫂子和便宜侄子留不留我都无所谓,可若能让楚二娘不痛快,我还是乐意留下他们的。” 弦合转了转眼珠,透出莹然清澈的光“若是留了他们,二娘必然会慌,她将思淮的前程看得比命重,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若真是这样,咱们也好抓她把柄。” 余思远又担心“可这庶长子一直都是父亲的一块心病,咱两要是提出来将他们留下,那不是打他的脸,可别弄巧不成反成拙。” 弦合丝毫不乱,十分自信“没事,咱两聪明绝顶,舌灿莲花,定能扭转乾坤,得了便宜再卖卖乖。” 兄妹两人对视一番,确认了眼神,极有默契地同时从墙后根绕出来,冲着站在廊檐下的余文翦行礼。 檐下的烛光耀到余文翦脸上,照出满面的晦气,声音也闷顿“你们怎么来了” 弦合压着膝道“母亲听到了前院的动静,本想亲自来看看,可头疼的厉害,实在起不来床,这才让我们兄妹二人来。”她一歪头,见穿着孝服的年轻妇人捏着帕子抽噎,她身边的幼子如同乍闯入狼窝受了惊的小羊崽,浑身颤抖地缩在他母亲腋下。 “这位是嫂嫂吧,天这么凉,地也这么凉,你怎么还跪在地上,快起来吧,可别跪坏了身子。” 弦合在楚二娘锐利的视线里搀扶着妇人起身,又客气地问“不知嫂嫂娘家姓什么” 妇人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嗫嚅道“姓殷。” 弦合与她打了招呼,又去照看小侄子,问他的姓名,这孩子自然是姓余,名如圭。 如圭如璋,令闻令望。 真是个好名字,想来这孩子的父亲也是颇通文墨的。 檐下的余文翦低低咳嗽了一声,道“别乱叫,什么嫂嫂。” 话音落地,殷氏瞬时便从间歇的抽泣转为连连的低哭,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的掉下来。 弦合上前一步道“嫂嫂可不叫,可这孩子却是”她欲言又止,觑看着余文翦的脸色,低声说“到底是咱们家的血脉,若放了出去,也是可惜。” 楚二娘站得笔直,捏着帕子道“三姑娘好心善,依你的意思是留下,昭告全宗族这孩子的来历,也好让整个陵州城里的公卿世家都来庆贺,咱们家添丁之喜。” 这几句话可算戳在了余文翦的心窝子上,他平生最怕的便是自己从前的来历底细被扒出来,公之于众,曝于阳光之下。当即黑了脸,不满地冲弦合道“你是女流晚辈,有些不该管的事不要多管。” 弦合咬了咬唇,眼梢瞥向余思远。 余思远会意,端袖上前道“是母亲不放心,自己身子骨又不好,有心无力,才让我们过来。”他顿了顿,见余文翦没忙着驳斥他,又试探着说“弦合虽然年轻不懂事,但有句话还是说的对,毕竟是咱们家”他看向余如圭,见这孩子瘦削,眼眸却亮,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心里的某一处好似被戳了一下,蓦得柔软了起来。他上前几步,低声道“养在后院母亲房里,不对外声张,不让他见外人,好吃好喝供着,再让他念些书,应是不难的。” 余文翦沉默了,楚二娘张口又想说什么,殷氏却赶在她之前飞快上前跪倒在余文翦脚边,抱着他的腿哀声道“大将军,奴家不敢高攀自居为余家儿媳,只是夫君生前便对自己的父亲诸多思念,他碍于门第高墙,想要维护父亲的名声脸面,才忍下心中痛楚郁郁而终。奴家受亡夫托付,又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带着孩子来投奔,若但凡有一条活路,断不敢来让大将军为难的。” 她咬牙,眼中闪过决绝的光,“您若让这孩子留下,奴家当即离去,保证再不登门,再不见这孩子。” 弦合在一边听着,觉得她话里虽感人至深,但应是不尽不实的。她在这个家里长到十六岁,从未见过这个异母兄长登过门,若真是挂念父亲,那也太说不通了。 也是,当年这位父亲大人为了前途名位抛弃了自己的原配和儿子,乱世之中,贫寒的孤母幼子该是何等艰难才能在凄风苦雨里讨一口饭吃。 这样长起来的孩子,怎么可能还会挂念自己那狠心的生父 甚至弦合怀疑,这兄长生前肯定也不愿意自己的儿子来这里认祖归宗,不然他既是病死的,临终前总该托人捎个信来托一托孤,犯不上死后让自己夫人舔着脸来碰钉子。 她看向殷氏,觉得今天这一出是她假托了亡夫的名号来给自己儿子谋前程的,留在将军府总比在外面跟着她挨苦受穷要更容易出人头地。 虽然虚伪了些,可到底一片慈母苦心。 殷氏的话让这院子里有一瞬的沉静,但没多久楚二娘就开口道“这是一个大活人,你们将话说得再漂亮,也不能把什么都抹煞掉。这孩子总有长大的时候,难道要将他关在后院一辈子都不让他见人吗” 弦合嘴唇动了动,想起自己是女流,又是晚辈,不好说话,便又拿眼梢瞥了瞥余思远。 余思远跛着腿踏上台阶,在父亲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儿子成亲前先养在后院,儿子成亲后便算在我名下,我可以在祖宗祠堂里发誓,必待他如己出。这样,既合了人伦亲情,又全了父亲的颜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13章 余文翦的脸色很静很沉,在烛光耀下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他甚至没看余思远,视线投向跪在院落中间瘦小的余如圭,却也没有焦准,微微放空。 楚二娘看着他这副模样是松动前的征兆,一反寻常的沉稳性子刚抻头要说些什么,余文翦抬起胳膊制止,冲余思远道“你当真愿意吗” 余思远勾起唇角,略有些不羁溢出“这里又没有人强迫儿子,我即提出了,那自然是愿意的。” 余文翦紧绷的脸舒缓了几分,像是卸下了一个压在心头许久沉重的担子,缓缓地点了点头。 岁寒风重,空落落的枝桠上有积雪扑簌簌坠落。弦合站在不显眼的角落里,紧凝着楚二娘的脸色,见那一惯温婉娴和的面容紧绷的有些狰狞,甚至在无人注意时眼睛里会放出近乎阴鸷的光。她循着视线看向余思远,有些不放心,略想了想,抬头道“父亲只管放心,虽然娘病着,不大能约束下人,可二娘是能干的,必不会让府里的人出去乱说。” 言下之意,若是传扬了出去,那就是楚二娘无能,疏于管家的职守,赖不到余思远身上。 楚二娘的脸色阴沉至极,但还是强涟起一抹笑,敷衍着朝余文翦颔首“自然,自然。” 余文翦却蹙了眉“从前因为姝儿的婚事,就是这些下人嘴不严,才让咱们家颜面扫地。”他转身看向弦合,见女儿端着臂纱安静站在一旁,神态端然沉稳,朝她招了招手,道“你将清临馆里的人员都清点一遍,那些嘴碎的都趁早撵出去,再从账房支些银子,从外面买些可靠的人进来。哦,对了,让你二娘替你掌掌眼。” 话音一落,楚二娘的脸登时阴的更厉害,弦合心中暗喜,面上却不露声色,压膝细声道“是,父亲。”又朝着楚二娘道“有劳二娘费心了。” 楚二娘僵硬的笑了笑,只道“不妨事,不妨事。” 将余如圭拍板留在府里,殷氏却又没了着落。虽说她义正言辞,只要儿子能留在府里,她绝不多做纠缠。可谁都知道,这只是迂回之计,她不是真心想离开儿子。因此打余如圭那边尘埃落定之后,她就一昧抱着儿子哭,不说走。 弦合在一旁看着,没有上前劝阻,不知为何,她瞧着殷氏总会生出些不安来,觉得这女人仿佛是个功于心计的。 既然决定了孙子的去留,余文翦才懒得搭理剩下的琐事,让人提了犀角灯送他去书房。因为同山越的战事在即,身为镇远将军,掌管军务的余文翦近来总是格外忙碌。 而楚二娘,她看着余文翦眉高眼低,不得不同意接纳一个堪称祸患的庶长孙,心里一股子气,打余文翦走了后笑脸直接垮下来,连招呼都不同弦合和余思远打一个,直接由贴身侍女搀扶着回了屋。 院子里一下子冷清下来,唯有女子清幽的啜泣声连缀着寒风低徊的呼啸,慢慢涔涔地在院落里回荡。 余思远面黑心善,看这孤儿寡母哭得不成样子,刚想上前去劝两句,他觉得自己母亲常年缠绵病榻,妹妹又是个未出阁的,自己又还没有娶妻,不能光指望着婆子侍女照看如圭,殷氏既已守了寡,又是如圭的生母,将她一同留下照看如圭是最好的。 谁知弦合一手拽住他,冲他摇了摇头,不许他先说话。 前世她跟着江叡东征西讨,江叡虽然不是个东西,但胸有韬略,睿智至极,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多年,弦合也学了许多招数回来。 譬如之前帮大姐姐解除婚事的舆论造势,便是江叡最喜欢用的。每每兵临城下,江叡总让人放出魏军仁义,善待降者与俘虏的话,这世上硬骨头到底是少的,多数人都惜命畏死,有了这道护身符咒,就算当即不降,打起仗来总不会太卖命。 又譬如,江叡曾对她说过,若有人板上钉钉想投入你麾下了,你便不要太主动,要适当端着些,让对方纳个投名状来最好,若不能,也得听听对方有个什么说法。 便如当前,弦合看出殷氏不是个实心人,可又觉得她一片为子之心,也着实无奈可怜,心里打定主意要留下她,可不能将路铺的太平整,也得听听她怎么说。 这孤儿寡母抱着哭了一会儿,殷氏见迟迟没有人来劝慰她,天寒地冻,自己怀里的儿子又哆嗦得厉害,便硬着头皮止了哭,抹干眼泪。在弦合和余思远之间逡巡了一番,避开弦合,转向余思远。 “大公子,奴家没来余府之前就听人说你是最仁义的,如圭今年才七岁,刚没了爹,要是这再没了娘那这孩子也太可怜了。”她撷起帕子抹着腮上清泪,哭得梨花带雨。 可无奈余思远的手背被弦合紧拧着,他稍稍想开口,那股劲儿就加码,疼得他直呲牙,便有什么话都得咽回肚子里。 殷氏酝酿了一阵儿,见还没有人来劝她,又抬起头道“只要让奴家留下,什么粗活累活都能干,每日里给一盏粗茶淡饭也知足了。” 弦合在心里笑了笑,先是说只要如圭能留下,她就再也不见他。眼见着如圭是可以留下了,她又说要粗茶淡饭。 她再不济是如圭的生母,在长孙少爷眼皮底下,能让她这生母干粗活累活,吃粗茶淡饭吗 她不光不实诚,还是个贪心的。 弦合有些拿不准,这一步到底算得对不对。 可她这样冷眼瞧着,又觉得如圭这孩子不像他娘,看上去呆呆愣愣的,任他娘偷偷地拧了他好几遭,愣是只垂眉敛目地站着,不知开口为他娘说几句话。 弦合看了看远处烟云聚畔,微低了头笑道“嫂嫂何必如此,这府里并不缺银钱,若让您留下,就算是看在如圭的面子上,也必不会亏待了您。” 如圭抬眼仰头看弦合,一双眼眸亮如星熠,将原本平庸的容貌都衬得多了几分惑人神采。 弦合冲他笑了笑“可是您可看见了,这个家里是楚二娘管事,她是不愿意你们母子留下的。我和哥哥费了这许多唇舌,看着轻巧,其实是担了风险。” 殷氏一愣,忙说“奴家必定安分守己,教导如圭也安分,不给大夫人惹麻烦。” 弦合轻轻地点了点头,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好。 弦合让秦妈妈领着母子两去见余母,又让落盏先将空着的西跨院收拾出来,吩咐妥当,她回来吃了半盏茶,睡意全无。 余思远靠在缠丝绣榻上,懒懒地说“他们是孤儿寡母,也算可怜人,你何必为难他们。” 弦合拿着银刀正在削梨,闻言眼皮没抬只说“有些话还是提前说清楚些好,我瞧着咱们这位大嫂嫂是个精明人,若不是念着如圭,真不该” “得了。”余思远打着哈欠恹恹地说“不就是个寡妇。” 弦合睨了他一眼,不想与他多废话了,让初七进来扶着他回去睡觉。 外面轻烟散尽,夜色澹静,圆月高高挂于天边,泼洒下莹辉。 弦合睡不着,有人也辗转难眠。 楚二娘自回了屋,便在花绫轩窗下来回踱步,衣袂绸光流转,潋滟出质地优良的泽光。 “这个弦合,真是厉害。”她唇角轻翘,秀润的容颜上挑起一抹阴狠“她以为什么事都能如她想的那般简单吗” 犀纱影绰,里面坐着个垂髻少女,正对镜卸花黄,眼波流转,很有几分楚二娘的俏丽风姿“娘,你整日里折腾什么,把大姐姐的婚事折腾没了,到如今媒婆都不上咱们家的门了,过几年我就该出阁,到时去哪儿找好人家”正是楚二娘的女儿婉合。 楚二娘气道“你只管你自己啊这个孽种进了门,你二哥哥可怎么办” 婉合讥诮一笑“那是爹的主意,娘要是有本事去说服爹去,冲女儿发什么火” 楚二娘气得脸色发白,想了想,冲外面喊道“来个人,我要给吴大夫人递个信。” 递去的信没有半日便得了回音,婆子在楚二娘跟前笃定地回“我们家大夫人说了,夫人只管放心,这一回儿征讨山越,是有去无回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14章 有去无回 楚二娘再想让余思远死,听到这话也有些胆颤,她想起前几日交给吴大夫人的行军方略,心下不免惴惴不安。 一旦事关大局,她便恢复了妇人软弱胆小的本性,捏着帕子好半天回不过来神,等回了神,那吴府遣过来报信的婆子早走了。 岁寒将逝,檐下的冰棱子消融得差不多,淅淅沥沥地滴着水。小园低槛抽条出的几疏枝桠上还结出了星星散散的幽葩细萼,像散了把红珠子在乱蓬蓬的枯丛里。 侍女过来报,说是清临馆那边上午打发了一些人出去,现下正张罗着采买新人,让二夫人过去拿个主意。 楚二娘未料到弦合的动作这么快,到那儿一看发觉才不过半日,自己安插进来的眼线已被全撵了出去。 偏偏是余文翦发的话,让将嘴碎的都打发出去,她纵然心里不快,也只能奚落两句“三姑娘好厉害的手腕,才不过半日,这院子都快空了。这样声势浩大地往外撵婆子侍女,让外面人看着还以为是咱们将军府出什么变故了。” 弦合只在楚二娘来时起身略迎了迎,她一个妾室,平常再得脸也劳烦不上嫡姑娘给她多少脸面。只是弦合将场面功夫做得极好,坐在檐下的藤条椅里,品着茶水道“二娘严重了,哪里能用得上个撵字,发落出去的有好些是到了嫁龄的侍女,再有就是年事已高、家资颇丰,正有孝顺儿女等着尽孝的婆子。咱们将军府向来善待下人,就算这会儿不放将来也是要放的。我娘的身体总不见好,二娘又事忙,我想着趁这会把这些都料理了,省得再费事。” 楚二娘唇角噙着的笑意像是描画上去的,虚伪的挂着,慢吟吟道“三姑娘思虑周全,听着这话,这家该你当才是。” 弦合装作听不懂她话里的夹枪带棒,道“您当家这么些年,没有不尽心的,谁又能夺了您的治家权。” 话说着,秦妈妈领了人牙子进来,身后并跟了许多从南郡来的娇俏少女,青芽似得娇嫩,端得眉目如画。 楚二娘呦了一声,拿帕子捂着嘴“你把这么些样貌出挑的放在屋里,也不怕伯瑱再没心思干别的了。” 弦合一听她轻慢余思远,脸色微不可见的冷了冷,声音越发洌然“二娘提醒的是,红颜易出祸水,样貌周正就行了,不需太出挑。” 秉持着这个宗旨,如从繁花里挑拣绿叶,留下了十五个长相端庄有余,但没半点魅色的侍女。 之所以从人牙子手里买千里之遥的南郡少女,是因为她们背井离乡,在本地没有牵扯,能和旁人勾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只要确保来路清正,将来严苛约束,就不怕她们会被楚二娘买通。 忙碌了一天,到付清银两打发了人牙子,再把侍女们安置好,天光已灰暗下来。弦合客气地留楚二娘吃饭,她借口说疲乏,扭着步子很是不痛快地回了屋。 弦合回屋时见姝合正和殷氏一起陪着如圭习字,姑嫂一边一个,端茶倒水,秀眉微拧。 姝合将弦合拉到一边,小声嘀咕“这样可不成,这孩子得请个正经夫子来教。” 弦合摇头“父亲说了要悄悄养在后院,不许让外人知道。丫头婆子出不了外院还能看管着,若是请个日日应卯进出的夫子,嘴不严实怎么办” 姝合亦有些发愁,“这不是耽误孩子吗” 弦合想了想,让姝合先照看如圭些日子,等她让秦妈妈出去寻个靠谱的夫子回来。 殷氏站在她们后面,一直竖着耳朵听,听到这一句,不禁喜笑颜开。 弦合回到自己的闺房,让落盏从箧柜里找出陈麝行给的十斛明珠,让秦妈妈找个可靠的人把它们变卖成现银。 她知道如今天下纷乱,流于战火。想闯出番天地来,没有银两是不行的。可家里的财权掌在楚二娘手里,分到她手里是每月定量的份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等将来不管是她还是余思远需要用钱,难道还能伸手去问楚二娘要吗 那日江叡请他们去庖丁阁吃饭,她就觉得那里生意兴隆,日进斗金,若是能开个类似的酒肆,便如有了生金蛋的鸡,能赚进源源不断的财帛。 秦妈妈嗤笑她异想天开,庖丁阁是自打先前老楚侯黄悦在时就有的老字牌,多少年的累积才有了如今的规模,若是人人看着眼红就能开一间,那么现下陵州的酒肆得不下百间了。 弦合想想也是,自己却有些操之过急,便说若能开一间一般的,雇个靠谱的掌柜,耐心经营着也是好的。 秦妈妈想了想,便说自己家有个侄儿,当年是念过私塾的,颇通些文字,这些年在老家米行当账房,深谙商道,可堪此重任。 弦合一听是侄子不是儿子,便答允了,忙让秦妈妈去办。 第二日清晨,弦合见初七正领着小厮在打行李,可左右看看也不见余思远。晨光微熹,还不是去军营的时辰,她问初七怎么回事。 初七因将活干急了,气息微喘,道“大公子一夜未归,今早军营下了军令,巳时便要起程行军至越州,我奉命回来给公子收拾行李。” 弦合愣了愣,忙留下落盏和他一起忙活,自己一头扎进厨房里。 军营上空飘着袅袅炊烟,在詹静的天色里一缕缕散开。辕门外总有着铠甲的士兵疾步跑过,像是在传达行军前的重要指令。 弦合拉着余思远靠在避风处,将热气腾腾的桂圆枣糕取出来,让他抓紧时辰快吃。 桂圆枣糕,早早归来。 看着余思远狼吞虎咽的样儿,弦合眼前水雾迷蒙,殷殷劝道“哥哥,上了战场你可得当心些,你就是五品的辅郎将,犯不上太卖力。” 余思远唇角沾了乳黄的碎屑,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只一个劲儿点头。 一阵风刮过来,将油纸吹得颤颤簌簌,随风卷过来沙砾,扑在肌肤上硌得人生疼。 弦合看着兄长匆忙吞咽的狼狈样,不忿道“也不知是哪个缺德人下的缺德令,什么紧要军情,就这么着急了,连让人回趟家都不行。” 余思远本来垂着眼皮专心吃枣糕,闻言抬头掠了眼弦合,视线僵住,嗓子里哽了枣糕,只能极含糊地咳嗽,朝着弦合猛眨眼。 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 “你说谁缺德” 清朗的声音顺着风幽幽传过来,弦合一凛,觉得自己后背倏然冒出一层冷汗,凉涔涔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15章 这冰天雪地的,连人的骨头都像是被冻住了,僵硬的很。 弦合硬着头皮起身,只觉旋风似刀刃从她颊边飞快扫过,她回头看向江叡,见他视线微恍,却是落在余思远手里的油纸包上。 那油纸包上面沾了斑斓的油块,又被攥在手里揉搓得不成样子,几块枣糕形色狼狈地躺在里面,从外观上实在令人不忍卒睹。 但江叡却像是看见了什么稀罕物一样,盯着看了许久,慢慢地抬手从里面撷了一块起来,放进嘴里,咀嚼。 余思远“” 好像被人非常淡定地从嘴下夺了食。 江叡边嚼,边细微地蹙了蹙眉,好似味道欠佳。看着他的神情,弦合心虚起来,她的手艺也就蒙一蒙这好对付的余思远也还凑合,只适合狼吞虎咽,不适合细嚼慢咽。 “糖好像放多了”江叡非常克制地给出了评论。 弦合绷紧了脊背,抬手挠了挠后脑,露出些堪称自惭形秽的表情。 余思远懵懵懂懂地咂了咂舌头,“不多啊,刚好。” 被一阵冷风灌下来的弦合陡然回神,在江叡又将手伸向了那刚刚被评价为糖放多了的枣糕时,眼疾手快地将余思远手里的油纸包夺过来,顺着褶子折好,放回食盒里,眼皮都不抬地说“既然这般难吃,就别勉强了。” 余思远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不甚愉悦地看向江叡,觉得自己好似成了那个被殃及的池鱼。 辕门外风沙漫天,呵气成雾,因天色尚早,还未亮透,铅云低低垂着。因为行军在即,颇有些凄凉伤慨的调调弥漫在四周。 江叡的手扑了空,手指相互摩挲,似是有些遗憾。 “桂圆枣糕,早早归来,也难为三姑娘的一片心意了。” 弦合收拾食盒的动作微滞,抓着木棱边缘,好半天没动,江叡向来心细,比起粗糙的余思远不知精明了多少倍。 后知后觉的余思远恍然“原来还有这个意思。” 江叡微低了头,将弦合将食盒收拾好,道“你随我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弦合想都没想,直接回绝“我家中还有事,耽搁不得。” 江叡将目光投向余思远,后者一脸矜持地移开视线,不去看他。静默了一阵,江叡道“你知不知道此次征袭山越谁是主帅” 弦合依旧不搭理他,心想你啊,除了你这倒霉蛋还有谁去应承这深入虎穴的苦差事,不过就算是你,又干我什么事。 江叡的声音清清越越,颇富韵律的传过来“我是主帅,你哥哥是中锋,要是得罪了我,我派他冲锋陷阵去挡箭挡枪,你可要知道这战场上刀剑无眼,什么情况都有可能会发生的。” 余思远“” 用我做威胁,是不是应该避着我啊。 弦合翻了个白眼,还没来得及补刀,就被江叡抓着胳膊拖走了。 狂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江叡微侧头,避开风口,从袖中拿了一叠纸出来交给弦合。 她接过一看,竟是那日吴大夫人及随从留下的口供。 “我和伯瑱都不在,她若是找你麻烦,留着这个东西也能让她有些忌惮。” 弦合望着手中的薄宣纸,一时缄默,原本对他极端抗拒的气势也弱了许多。 江叡熟悉她所有的表情,见有松动,凝望着她说“我的四弟江勖近来要开始议亲,可是我的婚事却一直搁置,你可知是为什么吗” 弦合一怔,原本静若止水的心不知为何混乱了起来,她不停地告诫自己,彼非良人,必要远离。 一阵热雾飘过来,含着枣糕香甜的气息,江叡似乎浅浅笑了一声,继续说“那是因为我是人家眼中的猎物,从十三岁开始只能等着一个尚在稚龄的女子长大,她未及婚龄,我便不能娶,她及笄之后,我便要娶她。” 弦合震惊地抬头看他,他是魏侯长子,魏地之内谁敢强迫他婚娶若是放眼天下,周皇室式微,早已失了对诸侯的把控,又怎么会来强迫一个诸侯之子去娶谁。 她搜刮了前世的些许记忆,在前世她死时,江叡已经二十五岁了,身边空空,一直未婚配。 在他二十岁那年曾在夕山与诸侯会盟,睥睨这天下乱世,他曾当着众人的面说过,乱世不平,他便不婚。 彼时众人都为他的慷慨激昂而叹服,从未有人怀疑过这里面是否有隐情。 难道,是那个时候他必须要娶的女子已经及笄,他为了躲避无法拒绝的婚约,才出此下策。 那么他对自己的若即若离又是否不是因为不够喜欢,而是另有苦衷。 弦合止住自己的遐思,略带苦涩地想,都再世为人了,何必还有去执着这些前世孽情。 “从前我觉得身处乱世,应志在四方,不该困于情之一字。可是如今,我却知道了,有些东西若是当下抓不住,以后也许不会再有机会了。” 弦合抬头看他“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江叡凝睇着她,好像在看一个穿越岁月烟尘的珍宝,神情恍惚,眼神深眷,蓦得,他笑了,温柔至极,“我只是想对你说这些,从未对别人说过的。” 那一瞬,弦合几乎在他眼里捕捉到了一些微妙的东西,但匆匆而逝,江叡走到她身边,为她挡住狂猎刮来的刺骨寒风,道“我们回去吧,伯瑱还在等我们。”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怀揣着诸多不堪记忆的弦合,这个对他怨恨的弦合,想要把她纳入怀中,定要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不可操之过急。 从军营回来的弦合一直处于一种发懵的状态,脑中极其混乱,好似江叡的话在她脑子里生了根,不停地回旋飞转,挥之不去。 直到姝合找上门,才将她从魇中抓出来。 “殷嫂子说,伺候他们的侍女不够妥帖,想换一换。” 弦合微诧“不妥帖怎么了” 姝合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又吞吐地说“大约是看她们无依无靠的,就有些怠慢。我跟秦妈妈说了,她让我来问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16章 弦合给姝合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没过脑子,随口道“他们无依无靠也是咱们家自己的事,轮得着下人们怠慢南郡来的这些生面孔到底不懂规矩,还得让教习嬷嬷多给她们讲讲规矩。” 姝合双手端起茶瓯,凑在唇边啜饮了一口,疏淡的面容漾起一抹为难之色,“殷嫂子还说,如圭刚开蒙,需买些帖子籍册,花销自然大些,给她们的月例不太够用。” 弦合将茶瓯搁在桌上,浅褐色的水面荡起丝丝漪纹,梗子也随着悠悠晃晃。 她可算听明白些了。 余文翦早就嘱咐过,如圭的存在不能过明路,只有后院里的人才知道,那么他们的月例自然不能从公中账房出,只能从她们清临馆里匀出来。 母子二人共五两。日常的吃食、衣衫、如圭的笔墨纸砚等诸多费用都不算在这里面,是外间小厮统一采买回来的。如今的市价,一两银子能买本正经印刻的四书典籍,余如圭一个刚开蒙连字都识不了多少的孩子,即便日夜不辍,能看得了多少 她清润了嗓子,问“她既有这么些不满意的,怎么不亲自去找秦妈妈说,或是来找我,干什么找大姐姐她该知道你向来不管家事的。” 姝合凝着妹妹,倏然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知殷嫂子是在耍心眼。当时就想回绝了她,可看着他们那孤儿寡母的样子,又实在可怜。” 弦合道“她是可怜,谁也没说他们不可怜。”她想起当日寒夜里那宛如浮萍无处可依苦苦哀求的母子两,转眼之间开始挑拣侍女,往自己兜里扒拉银两了。 “她要钱不是吗”弦合爽利道“偏不给她。” 是夜,弦合亲自去了秦妈妈的房里,她正对着蜡烛查看账簿,见弦合进来,喜色横溢地说“我那侄儿朝云送进来账簿,在平安巷赁了间三层的酒肆,稍作装潢,已开门纳客了。” 弦合没料到对方动作这么快,不禁喜出望外,忙问“可起了名吗” 秦妈妈道“这里原先就是酒肆,还用着原来主人家的名,不若姑娘给起一个。” 弦合看了眼窗外繁星如织,夜色缥缈,“叫晚楼吧。” “晚楼”秦妈妈反复念叨了几遍,拊掌赞道“好,朗朗上口,将来定会客自云来。” 两人聚在一起又翻看了一会儿账本,核对了下进货支出,侍女捧了乳酪酥饼进来,弦合领着秦妈妈去了案几前坐着,就着茶吃一些。 没吃几块,她便将话绕到了殷氏母子身上。 秦妈妈面色如常,道“我就知道姑娘是要来跟我说这事的。按理说,殷家母子再欠些名分,也轮不到下人给他们甩脸子。可我却听了那几个侍女的说辞,这么冷的天里,殷夫人每每要在快要关门落钥时让侍女去厨房给她儿子煮鲜汤热面。公子家读书辛苦,吃些宵夜也没什么,可就是咱们大公子晚上也只用些现成点心,没曾这样指使过侍女。” “本来就不是正经主人,侍女们有微词,脸色难看些也是有的。更何况因为她,侍女们也得看厨房里婆子的脸色,谁愿意单为了一碗面去烧冷灶。” 弦合低着头沉默了良久,“当初父亲不肯留他们,是我和哥哥硬将他们留下,如今她不懂道理事小,若是因为这些小事再闹出些动静,惹出些不愉快来,父亲那里岂不是不好交代。” 秦妈妈是市井贫民出身,见惯了这样锱铢必较的妇人,要是按照她的手段,随手就能弹压下,可偏偏事关主人家的脸面,不免投鼠忌器。 “我把那两个伺候的侍女换了,其余的事也都随她。” 弦合淡然一笑“也不必如此,从前殷嫂子只是希望能收留他们母子就满足了,不过月余,她又开始嫌侍女懒惫,嫌钱不够使,若是再轻易让她如愿了,明天又不知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秦妈妈问“那依姑娘当如何” 弦合道“你将那两个侍女收回来,把清临馆里在外间伺候的侍女都召集起来,让殷嫂子自己选,选到她自己满意的为止。只是一点”,弦合将手搭在莲纹瓷釉的边缘上,“每个侍女月银一两,总共二两,都要从她和如圭的五两月银里扣。” 秦妈妈一听就乐了,咧嘴大笑,“这敢情好,她自己出钱雇的侍女,若是再不满意,咱们就给她从外面现采买,只是一点,只要她能拿出银子就成。”不免又有些担忧“可她口口声声哭穷,能依咱们万一撒泼” “她不是拿着如圭的学业为借口,说要钱给他买书吗这样的活计她一个妇人怎么懂,让她把如圭需要的书列个单子出来,咱们派人给他买。不管要多少,银子从我的月银里出。” 殷氏爱钱,又爱生事,弦合便依了她的请求,顺手给她放点血,看她以后还敢不敢生事。 秦妈妈这下便放了心,佩服道“三姑娘运筹帷幄,这殷夫人偷鸡不成蚀把米,应会消停些日子了。” 此计一出,殷氏那边果然静若寒蝉,再未有任何波澜。至于她选了哪两个侍女去伺候,秦妈妈没说,弦合也懒得问,由她去吧。 平安巷的晚楼生意日隆,秦妈妈的侄儿朝云果然是个经商能手,首月刨去米面粮油等开销,还有二十两的结余。 弦合让分出一半放在柜上应急,将另外十两收起来装箱,惹得落盏捂着嘴直笑“姑娘,攒嫁妆呢” 被弦合大巴掌撵了出去。 转眼落雪消融,春光悄然而至,冻硬的枝桠上冒出嫩芽,在湛清的天光里迎风俏立。幽涧里清水汩汩而流,上面漂浮着碎冰,顺着沟壑流畅而下。 弦合替她母亲管着院子,又拔干净了这院子里的眼线,还数着晚楼赚上来的银子,觉得日子颇为舒心。 然而舒心了没多久,越州前线就传来不好的消息,江叡和余思远孤军深入,困在赫连山里,与大军失去了联系。 万俟邑来寻弦合时还穿着朝会的官服,褐袖曳地,行色匆匆,道“大雪封山,三公子让开出一条小道,率先锋长驱直入敌军腹地,可没曾想赫连山发生了雪崩,几处落石滚落,将山道挡住,生生的将大军挡在了山外。如今三公子和伯瑱被困山中,生死未卜。” 弦合只觉脑子里轰然一声炸开,仓惶道“那怎么办” 万俟邑道“我已将府军全调集了起来,只求余将军借我些人手,我率轻骑去支援伯瑱他们。” 弦合穿上大氅,道“我陪你去见父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17章 窗墉外的梅枝上栖了南来的倦鸟,嘤嘤啾啾,反衬得书房里余文翦的声音低沉轻渺的几乎要和熏炉里冒出来的青烟融为一体。 “不是我不肯,只是调军遣将需得魏侯兵符,若是擅自调动,罪同叛逆,镇远将军府势单力薄,着实担不起这样大的罪名。” 余文翦单单强调了势单力薄四字,似乎是在影射万俟邑是袁夫人族人,有人撑腰,不论闯了什么祸都有转圜余地,而他余文翦不同,在朝中无根系,需得谨小慎微,哪怕前线那个生死悬于一线的是他的亲生儿子。 弦合原本被焦虑仓惶烧灼热了的心顷刻间就凉了,远远站着,再没有去求余文翦的兴致。 可偏偏万俟邑是个大老粗,不会看人眉高眼低,听余文翦这样说,反拂开披风上前一步,急得胡髭直颤,“将军,我不让你调军,不让你为难。你这么大的将军府,府军总会有几百吧,我不全要,你给我一半,我带着去一趟赫连山,不为别的,就算是为了伯瑱,这个风险也冒的吧。” 余文翦没说话,盯着万俟邑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揣度他的意图。他以手抵着下颌,道“三公子这次带了五万大军前去,大军守在赫连山麓,近在咫尺都束手无策,你麾下就这几百人还是远行军,能有什么用处” 万俟邑手掌厚实,像深山里养膘过冬的熊掌,猛地拍在自己腿上,力度之大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肉似的。 “将军啊,咱们远在陵州哪知道那是什么情况,先领着人去,用不上咱们最好,若是能用上,那不正好解救伯瑱和三公子于危难之中。” 余文翦哑哑地低咳了一声,像是觉得对方一个外人都这般热心肠,自己当父亲的有些过于冷淡,“若你这样说,那” 话音未落,屏风后传来一声压抑着的低咳,将余文翦将要出口的话生生截断。 他回身看了眼薄绢屏风,脸上流露出尴尬之色,转回来看向万俟邑,吞吞吐吐道“您看,确实府中人手不太够,又兵荒马乱的,家眷众多,实在抽调不出” 万俟邑还要上前再说些什么,被弦合出言打断“既然父亲有难处,万俟大人就不要为难他了。” 万俟邑回身看了眼弦合,气得撩起披风又狠狠甩开,快步走到窗边上不言语了。 弦合斟酌了字句,缓慢道“女儿自兄长出征便一直研读越州堪舆,对那里的地势有些了解,若父亲信得过女儿,让我随万俟大人去越州。” “不行”余文翦断然拒绝“你一个女儿家,只在闺阁里绣花熬茶就是,出去抛投露面干什么,还是深入军畿腹地,像什么样子” 弦合心中雪亮,余文翦身为镇远将军,必对前线军情熟知。且刚才万俟邑乍一提出借兵,他连问都不问就断然拒绝,肯定是知道赫连山的情况。 他一定是以为余思远和江叡凶多吉少,极有可能回不来了。依照她这位父亲攀附之性,现下已开始给自己找后路了,曲曲几百府兵是小,若是传到袁夫人和四公子的人耳里,只怕会被视为异族。所以他宁可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也不愿得罪江叡的对头袁夫人。 还有这屏风后的楚二娘,她与吴大夫人素来交好,吴府又瓜葛着袁夫人一脉,许多事情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所以依余文翦现在的立场,他断不会让弦合再掺和进来了。 万俟邑将父女两僵滞,勉强收起他的急性子上来劝道“三姑娘也别太着急,我先去看看,伯瑱他们不一定有事,三公子向来足智多谋,断不会束手就擒的。” 弦合摁下心中对所谓父子亲情的寒意,探头将守在书房门外的小厮唤进,道“府中存着冬天的梅蕊凝露,用来泡茶最好,万俟大人好容易来一趟,去西暖房里尝尝吧。” 余文翦巴不得顺着台阶快下,忙换了副阿谀之色,堆着笑道“对对对,上次万俟大人拿好酒招待我,如今也给我个机会招待大人。” “我哪有心思”万俟邑刚说了一句,回眸看见弦合颜色深沉的凝望他,眼中饶有别意,他忖了忖,转了话锋“早就听说府中茶堪称陵州翘楚,我这个大老粗也尝一尝,附庸些风雅。” 余文翦引着万俟邑去西暖房,穿过游廊,被弦合硬拽到了一隅僻静处。 前面万俟邑浑然未觉,跟着小厮进去,侍女婆子忙起红泥焙炉,烹水煮茶。 余文翦挣脱开,不悦道“你这是干什么,拉拉扯扯让客人看见成什么体统” 弦合目光清亮地直看入他眼底“爹爹是觉得大哥和三公子回不来了” 余文翦一愣,面上升腾起恼羞之色,怒道“你胡说什么。” 弦合放缓了声音,“若真是回不来了,爹爹将目光放长远些,择良木而栖也没什么错。毕竟,镇远将军府这么一大家子人,日子还是要过的。” 余文翦不料女儿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如此体察他的心意,震惊之余不免对这个女儿刮目相看,但又不好将心思表露的太明确,将手交叠于腹前,以一副颇为儒雅自矜的姿态道“话也不能这样说。” “可父亲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能回来呢” “你说什么”余文翦面色略显僵硬,但随即笑开“能回来最好,伯瑱平平安安地回来,对咱们家是天大的好事。” 弦合勾起唇角“山越久伏山中,祸乱多年,若是三公子这一次能凯旋归来,便是奇功一件。他与四公子的争斗本就在上风,这一下恐怕会将他彻底压制住,袁夫人再有能耐,到时也会有些自顾不暇吧。” 她的话温吞,却好似字字都敲在了余文翦的神经上。 “若是他奇功一件,那么陪他出生入死的伯瑱就是辅佐之功,他若有良心也不能亏待了咱们家。” 弦合在心底清幽地一笑,原来她父亲打的这样好主意,是想左右逢源。 “若是万俟大人没来这一趟,三公子或许会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对咱们多有照拂,可他来了,又空着手走了,将来再把他向爹爹借兵而爹爹不肯的话说给大哥和三公子听,他们会怎么想” “就算大哥心存孝道,体谅父亲。可三公子呢他长久浸淫于权术之争,会看不清父亲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吗您若是文官也便罢了,可您是武将,手握重兵,是当权者最为忌惮的一类人,他能容得下您吗只怕那个时候再有十个大哥,也不顶用了。” “更何况,身为儿子,若是知道父亲曾对自己的生死不管不顾,将心比心,这事若是放在您的身上,您会不寒心吗” 余文翦摸了一把额头,蹭下来一手黏腻的汗渍。屋里沸水滚滚,蒸腾出醇郁的茶香,可他已没有了品茗的心情。 弦合自觉摸对了脉,柔声劝道“爹爹让女儿去,若是见到了大哥,女儿就说是爹爹不放心他,特让我去找他。且女儿一人只需乔装一番,从后门走,静悄悄的,谁不也惊动。只要阖家上下守口如瓶,外人是无从知晓的。” 余文翦有些慌了,只看着女儿,还是顾虑“可你,你是个女儿家,那是战场啊” 弦合挺直了脊背“女儿自幼习武,就算是两三个男儿也近不了身,爹爹放心。若是女儿一去不回,爹爹大可对外说是女儿自作主张,与余家无关。” 余文翦攥紧了手,将骨骼捏的咯吱响,却仍觉脑子里一团麻烦,怎么也掰扯不清。 看着女儿铮铮然的坚毅神情,心软了一些“爹派五六个人跟着你,他们是近随,武艺高强,关键时候还能顶些用。” 他这是答应了。 弦合一直提着的一股气倏然松开,几乎喜极而泣,沙哑着嗓音道“谢谢爹。” 她去心似箭,恨不得当下牵马就走。但又怕自己不在,余文翦又跟吴家和袁夫人那边掰扯不清,耐着性子又劝“爹爹,如今当前形式还不明朗,您切忌贸然下注。” 余文翦一个激灵,刚要矢口否认,可想起刚才那么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几乎是把底都交出来了,再去否认也没什么意思。便道“我心中也犹豫,可吴家那边催的紧,怕是回绝的次数多了,把他们得罪了。三公子那边又说不准是个什么境况,再把吴家得罪了,爹在朝中哪还有立锥之地。” 弦合道“爹爹大可表现出有心亲近却心有顾忌的模样。您行军作战多年,可知太容易得来的降军即便会引入内室,也不会奉为上宾。您心有顾忌,他们便会一直笼络您,在您身上费的功夫越多,他们便会越看重您,将来也不怕会被一脚踢开。” 其实她这话说的很是隐晦,余文翦却听懂了。阵前贪生怕死或是贪慕虚荣而轻易倒戈的将军,就算换了阵营也鲜少会再被重用。道理很简单,今天能投向你,明天就能投向别人,且可能对方不需付出多少代价就能劝降。 余文翦深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却又惊诧“如今你真是让爹刮目相看了,不像是个闺阁女子,竟像身经百战的女将军。” 弦合暗想,前世她随江叡南征北战五六年,什么样的血雨腥风没有见过,那可真是刀尖上讨来的生活。她这个十六岁的身体里装的早已不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可是这些,即便说了,又有谁会明白她呢。 她淡然地笑了笑“多懂些事理总是没有错的。” 金乌正当空,耀在院子正中央,勾勒出明媚的光晕。弦合飞奔回闺房里,让落盏帮着收拾出一个小包袱,却没说什么话,急得落盏直哭“姑娘,你要去哪儿,怎么就不能带我去了” 弦合顾不上多安慰她,只拿手抚了抚她的鬓发,柔声道“你在家里好好的,我梯柜里有些银子,你知道放在哪儿。万一我回不来了,我娘和大姐姐都不缺钱,你悄悄的收起来,去求我娘给你身契,嫁人也好,自己过日子也好,都随你。” “姑娘。”落盏哭得越发厉害,追在她后面抽泣。声音太大惊动了秦妈妈,见弦合换了身利落的窄袖红裙,腰间扎一根黑绸带,脚踩皂布靴,当下揪着她不放“姑娘,谁又惹你了。就算你不高兴,也不能离家出走啊,老爷那边会怪罪的。” 弦合站在原处,无奈地指了指院子里余文翦指派来的五个孔武有力的壮汉,“我爹知道,他还特意派了人跟着我保护我呢。” 秦妈妈犹疑着松开手,刚要发问,被弦合想起来一件要紧事“你可得替我盯着西屋殷嫂子,别让她总去纠缠大姐姐。她若是再生事,你就说大哥哥在外面打仗遭了埋伏,我去寻他去了,能不能回来另说。娘和大姐姐不顶事,若是她不老实,被二娘拿住把柄,小心被赶出去。” 话一落地,落盏直接由小声哭转变为高声嚎叫,“姑娘,你,你要去战场,你又不是男人,又不是吃俸禄的将军,趟这浑水干什么。你就是仗着自己有些功夫天天逞强,你要是有个好歹,我,我也不活了。” 忙捂住她的嘴,弦合气道“我刚去看了看母亲和大姐姐,她们可都午睡了,你再把她们吵起来。我又不是个男的,你为了我要死要活做什么。” 落盏不嚎了,泪眼迷离地看着弦合,外边万俟邑派人进来催,弦合不敢耽搁,生怕天黑了不好进山,忙将落盏推到秦妈妈怀里,嘱咐二人“照看好家里,我去去就回。” 万俟邑的府军在城外候着,他们一行人骑马出城,又一路疾驰,大约行了三个时辰,堪堪到越州地界。 弦合之所以要跟来,是因为前世她曾多次随江叡在此鏖战,当时耗了无数人力物力去丈量山体,意外发掘出一条通往赫连山腹地的幽径。 万俟邑说江叡和余思远被困在赫连山里,落石封山,阻隔断了援军的去路。但倘若她此去能找到这条路,将援军引进去,艰难险阻尽可迎刃而解。 虑及此处,她心中块垒稍显松动,夹着马背去看万俟邑,见他眉头紧锁,好似兜着很多心事。 “你这是怎么了” 万俟邑恍自天外回神,竟有几分心虚地避开弦合的视线,“没,没什么。” 弦合拉起辔头,放缓了马蹄的步速,道“你有话就说,这又没外人。” 万俟邑此人惯常是个藏不住事的,踌躇再三,低声道“你得保证不对外人讲。” 弦合点头,他愁眉苦脸道“我担心咱们赶不及,三公子他们就出事了。” 说了就跟没说一样。 弦合一扬眉,正要追问,突然觉出些不对劲来。要说前世这个时候,江叡厉兵秣马征讨山越没讨着什么便宜,那全是战术有问题。可今世,她听余思远说江叡主张怀柔分化并举,放弃了原先拟定的铁血强击之策,按理说这样的策略再加上精锐重甲,不应当会出现主帅冒进,被困山中的潦倒局面。 江叡此人谋定而动,绝不是莽撞之辈。 不光江叡,万俟邑也古怪的很。他好像亲眼见着江叡和余思远处境不妙似的,这个时候,连魏侯那边都是按兵不动的,他怎么就急成这样。 正要再问他,却见前方林丛里枝桠微颤,像是藏着人。 这光景,暮云低垂,天色灰蓝,夕阳在远处晕染出一片绯色天河,周围慢慢变暗,兵家人都知是提防被偷袭的要紧时候。 万俟邑和弦合警剔非常,将手按在佩剑上,随从也围簇上来,万俟邑厉声道“前边哪位好汉,为何躲躲藏藏” 一阵静谧,风呼啸而过,回旋声格外清晰,那林丛里静瞻了片刻,忽而大片枯木被拂开,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 他一袭淡蓝直,挽髻的布缎带垂在肩侧,背倚着夕阳余晖,即使是在这般狼狈的境况下,依然显得温儒淡雅。 躬身抱拳道“在下和舍弟外出投亲,路过此处,见阁下诸位手持利刃,恐防不测,才躲避至此,多有失礼,万望海涵。” 弦合定定地坐在马背上看他,只觉脑子里有万千思绪这会也都放空了。 万俟邑问“看你的打扮像是富户出来的,可有名号吗” 那人温和道“在下卫鲮,来自琼州卫氏。” 琼州是魏地的鸿儒之乡,而卫氏更是书香门第,祖上曾任陵州四郡督使,在魏侯和楚侯都不曾据地称雄时已声名赫赫。只是后来天下纷乱,朝廷对魏楚之地渐失了控制力,在诸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波澜壮阔中,卫氏渐渐隐没,退出官场纷争,成了一方清流门第。 万俟邑虽然大字不识的几个,但对读书人却格外敬佩,忙下马抱拳道“可是卫辽督使的后人” 卫鲮含笑道“在下惭愧,正是先祖父。” 万俟邑上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招呼弦合“三姑娘,你大概不知道,当年的琼州卫氏可是一方豪雄啊” 弦合翻了个白眼,心想我不知道,前世卫鲮不知对着她将那祖先的峥嵘往事说了多少遍,听得她耳朵都快起茧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18章 前面卫鲮行过礼,弯身将他口中的舍弟从丛中扶起,依着稀薄的暮光,看见这少年面色苍白,雪襟前铺陈了大片血渍,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万俟邑本就是个热心肠,乍一见这情状,忙不迭问“这是怎么了”又转身吩咐随从“快将随身的金疮药拿来。” 卫鲮一边搀扶着弟弟,一边解释道“我们兄弟二人是借琼楠道而来,岂料路上遇到患匪交锋,弟弟不幸被流箭刺中,我们本想回琼州,可想到离家日远,归途遥遥,又恐在路中遇到歹人,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想着去陵州投奔亲戚。” 说话间随从已将金疮药拿来,卫鲮对着万俟邑道谢,抬起袖子接过。弦合见状,忙回身走回马侧,背对着他们不去看。 身后传来一阵衣衫相触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是万俟邑叹了一声“都发脓了,是先前没有处理好的缘故。给我吧”少年吃痛的低吟,万俟邑道“你忍着些,这伤口得处理干净,不然会留下病根。你说你们两个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外面兵荒马乱,还出来干什么,待在家里就是。” 卫鲮道“家中姑姑病重,心中放心不下已亡故的先人,本想亲自去宗祠祭祖,可是撑不住病体,为解她心中之憾,只有我们兄弟代行了。” 这一段前世弦合倒是不知道,她只记得当时随江叡在越州苦战,卫鲮也是迎着暮色而来,直言天下危势,他特投笔从戎。 那时卫鲮与余思远一见如故,直接归于他麾下,两人策马应敌,宛如异性兄弟一般。 身后万俟邑疑道“既是祭祖,怎么不多带些人出来” 倏然静谧下来,许久不听卫鲮的回音,及至再传来衣衫窸窣的声音,像是已经敷药妥当,把衣裳穿回去了。弦合试探着回头,见卫鲮低垂着眼睫,似是极为专心地给弟弟系丝绦,半天,才道“方才忘了介绍,舍弟名卫鲪,字春瑜。” 万俟邑对着他眨了眨眼,他饶是神经再粗,也知道这卫鲮是硬生生地把自己的问题带过去了。 弦合的好奇心没有他那么旺盛,可远远看着也觉得有趣,前后两世,卫鲮的模样几乎没怎么变,连性情也是这样。看上去温儒隽雅,但实际老实执拗的很,遇事也不大会变通,时常会令身边人尴尬。 相比起来,万俟邑堪称是善解人意了,他忙顺杆爬,笑问“那先生的字” 卫鲮拱手道“在下字信瑜。” 在万俟邑的盛情邀请下,卫鲮总算答应与他们一起安营扎寨。因天色渐晚,且赫连山地势复杂,摸着黑进山实属凶险,便想在山下扎营休息一晚,明早再做打算。 弦合在前世东征西讨惯了,军营里不养娇小姐,什么扎营杂务都是她独立筹备,根本难不倒她。自己这边事毕,她躲在营帐里偷偷看向卫鲮那边,见他小心翼翼将卫鲪安顿在草垛上,自己谢绝了随从的帮助,弯着腰理着扎杆和鱼绳。 前世卫鲮去营中投军时并没有带卫鲪,她只在卫鲪去探亲时了了见过几面,记忆中还记得这是个明媚活泼的少年,跟他那过分老成的兄长有着天壤之别。 如今他受了伤,只能勉强依偎着草垛歇息,却也看不出什么性情来。 天幕已黑透,彤云密布,压抑低沉,万里一片浓酽,看不见星织,连月光都是格外惨淡的。 毡帘掀起,便传来一阵肉香,万俟邑挽着袖子给卫氏兄弟端来一盘炙烤的兔肉,他见卫鲮应付不来这帐篷,大咧咧地将他拽到一边,让他趁热吃肉,自己亲自蹲下给他搭石基。 弦合便又将目光转向万俟邑,心想这样一个义气正直的好人,前世是为什么想不开去造反,最后被江叡杀了,还附带连累了一个余思远 她掀开帐帘出去,走到卫鲮的帐篷前,视线总抑不住地想投到他身上,可又想到自己如今与他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心里又不免失落。 草垛上放着一盏箔绡犀角灯,光芒暗昧,却正好耀到弦合的脸上。 卫鲮刚才并未跟弦合说过话,只惊鸿一瞥了袭红裙,大约知道那是个女子,不好拿视线正对着人家。 可如今,这方寸之间,他们离得极近,他抬头看过去,灯光将弦合的面部轮廓勾勒的明晰至极。 黛眉弯弯,不似一般闺阁女子婉约疏淡,浓色勾勒,眼梢微挑,鼻尖微翘,看上去很有几分魅色。他不禁看得有些痴了,一种似从相识的感觉由内里而生,强烈的几乎让他不安。 卫鲪低头看着哥哥喂到自己嘴边的烤肉,魂早不知道飘到哪里了,轻咳了几声“哥,你老盯着人家姑娘看什么” 弦合和卫鲮近乎慌乱地将相交的视线各自移开,却已惊动了万俟邑,他大大咧咧地挠了挠头,不解道“你说什么” 弦合觉得脸颊慢慢升腾出热度,在烧起来之前,拽着他到了一边。 她一路观察,大约猜出万俟邑这厮遮遮掩掩的是什么。 “赫连山麓近在咫尺,不远就是魏军安营之处,就算进不得山,去与他们会合总可以吧。你怎么单选在这里露宿” 万俟邑躲避着弦合的目光“这不是卫兄弟受了伤,撑不了颠簸之苦。” 弦合拽着他的胡髭迫使他正对着自己,“可我怎么觉得近了赫连山之后你就有意压着步子,打定主意不和此处的魏军碰面似得” 万俟邑愣愣地盯着她“三姑娘,你知道除了兵贵速之外,兵家致胜的另一法宝是什么” “是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咱们去救三公子和伯瑱,就静悄悄去救,若是敲锣打鼓着去救,那不是会打草惊蛇吗” 弦合快被他气笑了“五万大军扎在山麓都不怕打草惊蛇,咱们这区区几百人还用上打草惊蛇了你当自己是神兵天降啊” 万俟邑低咳了一声,蔫蔫地闭了口。 弦合忖道“你是不是从袁夫人那边得到什么消息了他们故意要对付三公子,军中有他们的眼线” 万俟邑面上呈现出惊骇之色,睁大了眼睛看弦合。 看来是猜对了。 两人静默片刻,万俟邑松开紧绷的肩,叹道“三姑娘,你真是厉害,这都让你猜中了。那日我去向表姑母请安,在外面听她和吴太守商量,在军中安插眼线,肆意而动,故意推延入山接应的时辰,就想截断三公子的后路,借山越这柄刀来杀他。” 弦合定定地看了看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万俟邑跟在她身后,急道“三姑娘,我去救伯瑱是为了与他的朋友之义,可我自幼受表姑母抚养,决不能因我而陷她于险境。今夜的话我只与你说,今日过后再不会承认” 夜风寒潇,刮过来的隐隐化作利刃,从颊边扫过去。 她从帐篷里取过长剑,牵马,解开缰绳,正了正辔头,道“我知道一条通往赫连山腹地的小道,你随我进去,找一找大哥和三公子。”她低下头,沉敛道“总得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万俟邑回头看着扎营的随从“那他们” 弦合道“他们中有你的人,也有我父亲的人,你怎么知道能靠得住” 万俟邑将自己的马牵过来,途中遇上随从来问,随口将人打发走了,一转身换上一副凝重神情,紧随着弦合的脚步,从林中穿梭而过,踩着枯叶咯吱咯吱响,裙袂扫过,越发衬得周身静凛。 这夜空无星月稀,越发像一匹染得厚重的黑布,沉沉地罩下来。 忽有一根亮矢破夜而来,直直地刺向弦合,宛如星火相击,霹雳迸裂,软沓沓地落在弦合跟前。 一个银矢箭头落在地上,不远处,卫鲮站在原地,胳膊抬起,还维持着刚才掷出石头打落断箭的姿势。 灌木丛中身影憧憧,一个黑影伶俐地蹿入茫茫夜色,瞬时消弭无影。 万俟邑想去追,被弦合拦住,“别去,判不清对方虚实。” 弦合向卫鲮拱手致谢,对方神色凝重,问“二位想去哪儿” 万俟邑与弦合对视一眼,交换了神色,缄然不语。 卫鲮道“不管你们去哪儿,既然有了这一出,可想后面凶险,若是两位信得过我,让我随行。” 万俟邑慌忙道“这怎么行春瑜兄弟还受着伤呢。” 卫鲮道“我已将春瑜托付给了护卫大哥,他只是区区无名之辈,不会惹人费心加害的。” 万俟邑还有拒绝,弦合拦住他,“既然这样,那有劳信瑜兄了。” 卫鲮之于万俟邑是陌生人,摸不清虚实,可是之于弦合,若是连他都不能信,那还能信谁呢。 他们三人顺着赫连山侧翼进入峡谷中,两岸高山夹道,地势起伏不定,又有蓊郁的长青林掩映,若非仔细勘察轻易发现不了。 周围悄无人声,只有晚虫嘤啾,大约是觉周围气氛诡异,万俟邑为了壮胆,给他们说了个典故。 “这附近有一座王冢,是大周宁王萧元策之墓,也是从前的摄政王。” 弦合依稀听过,夜深更重,仔细想来又觉得奇怪“既是摄政王,该葬入长安才是,怎么反倒流落至此” 万俟邑挺直了胸膛,隐隐为他的见多识广而得意“当年建元皇帝萧毓成早逝,托孤这位族兄辅佐幼帝,摄政王可谓鞠躬尽瘁,可无奈奸佞当道,挑拨皇帝疏远这位至忠至诚的叔父。后来与突厥在韶关一战,大周损兵折将,阁内将此归咎于摄政王,迫使他交出权柄,远离京畿。据说当年摄政王到赫连山一带,突然病重不起,英年早逝。死后便葬在了这里,恢复了摄政之前的王号,谥为宁王。” 他侃侃而谈,丝毫没注意到卫鲮渐渐阴沉的脸色。 蓦得,他突然说“那时宁王正当壮年,怎么会单单到了这里就身体不行了。” 万俟邑忖道“人都说是皇帝陛下忌惮,命人赐了毒酒,可这只是传言,也没有什么定论啊。” 卫鲮道“当年摄政王殁后,其后嗣血脉连同仆役、随侍一夜之间消失,若非有斩尽杀绝之人,怎么会消失的这般彻底” 万俟邑道“这都四五十年过去了,当年是怎么回事,谁又知道。” 弦合却听出些异样,她歪头看向卫鲮“卫兄可识得摄政王”不然,他为何会对当年之事这么清楚。 卫鲮神色复杂地看弦合,低下了头。 万俟邑却说“信瑜顶多二十岁,怎么会识得一个四五十年前就死了的人,三姑娘,你怎么傻了” 弦合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你才傻,你全家都傻。 说话间,陡见前面燃着篝火,在一处狭窄的山洞道口,背靠连绵峦峰,陡峭孤壁,依稀能看见人影憧憧。 弦合甩开缰绳就要往前跑,被万俟邑抓住“你跑什么还不知是敌是友。” 弦合瞥他“你怎么傻了没看见那人是个跛子吗除了我兄长还有谁” 说完一把推开了万俟邑,万俟邑讪讪地摸着被推了一把的胳膊,心想怎么突然火气这么大,他幽幽地看了眼紧随弦合身后的卫鲮,又想,因为这小白脸 余思远这几日窝在这么个憋屈的山洞里,吃烤肉吃到腻歪,还得时不时应付那群山越土鳖的袭击。他娘的,一个个茹毛饮血,跟野人差不离,他怎么这么命苦,要跟这么群野人周旋深山。 偏偏江叡那小娘养的,非说什么藏拙诱敌之策,不管来多少都不认真打,放了一波又一波,他的大刀三天没见血,估摸着跟他一样憋屈。 直到守卫兵将弦合逮进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19章 山洞里扔了许多吃剩的野猪骨架,弦合冷不防被绊了一下,向前趔趄几步,显得有些狼狈。 余思远忙挥退守卫,将弦合扶进来,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弦合却不说话,只目光深隽地上下打量余思远,眼睛宛如墨玉,萦着流流光芒,像是蓄满了水。 “哥,你,你没受伤吧”乍一开口,却有些哽咽。 “没,这群憋孙能伤的了我”余思远大咧咧的一抬胳膊,忽而想起什么,“我们被困山中数日,与外界音信不通,外面是怎么传的都以为我们死了”说完,还不等弦合回答,便兀自大笑起来。 笑声碰到山壁上又被打回来,在狭窄幽邃的洞里回旋放大,显得格外诡异。 外面的守卫有听不下去的,朝着里面喊“将军,快别笑了,大晚上的再把狼招来。” 弦合吞咽了口唾沫,心想,她真是闲的,怎么会对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人挂念万千。 腹诽间,她听见角落里一阵窸窣,昏暗中好似是个人被五花大绑着,再定睛细看,大吃一惊“四四公子” 江勖嘴里被堵了破絮抹布,手脚都绑着,既挣脱不开又不能言语,只有朝着弦合直哼哼。 弦合伸手指他,只觉荒诞“你绑着他干什么” 余思远故作老成又忧虑颇深地叹了口气,揽着弦合的肩膀向外走,边走边道“说来话长,我让人煮点热汤,咱们边喝边说。” 山涧深处一片浓黑,若是烧火烹饪便显得极为晃眼,因而都是伙夫在山洞口悄悄地起灶,等把汤烧熟了再煨在小灶上给他们端到身边。小灶火光微弱,只比流萤明亮了些许,但在这样阴冷潮湿的夜里,能靠着火喝一口热汤,稍稍驱除体内积攒的寒气,已是一件十分享受的事情。 弦合与余思远、万俟邑和卫鲮他们四人围坐在一起,各自捧着一盏粗瓷碗,低头啜饮。 是肉汤,汤面还飘着油花,说不清是腥味还是膻味,但四人都不嫌,一直喝了小半碗。 余思远听说是卫鲮救了自己妹妹一命,当即便站起来向他作揖致谢,卫鲮忙把他扶起,连道“是三姑娘和万俟大人先救了舍弟,我不过是报恩罢了,将军千万别这么客气。” 两人咫尺之间,借着火光余思远看清了卫鲮的长相,他面容干净,眉目清俊,总挂着淡然儒雅的神情,一看便知是教养上乘的清贵公子。 他不由得心里一动,下意识去看弦合,竟与她对上了视线,弦合本在看卫鲮,且看得有些出神,见余思远看她,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忙把视线移开。 这片刻悄寂的电光交汇,各自怀着心事,竟谁都不说话了。 万俟邑环顾附近,问“三公子呢怎么没看见他。” 余思远嚼着汤里的肉沫,随口应道“他带人出去勘测地势去了,顺道打探敌军情报。” 万俟邑当下坐不住了,几乎是要把手甩到余思远的额头上“这夜深露重,山中又有猛禽出没,三公子金尊玉贵,竟亲自去做这样危险的事,你身为辅将为什么不规劝” “我规劝江叡那熊脾气,我他妈能规劝得了”余思远颇为不屑道“再说,这里就这么几个人,他不出去勘测地势,打探军情,难道让我去你刚才都说了,山中有猛禽恶兽出没,再伤着我。” 万俟邑“”怎么从前没看出来,此人竟这般无耻。 弦合轻咳了一声,问“那四公子又是怎么回事他不是留守陵州吗怎么会被你绑到这里” 一听四公子,万俟邑又开始炸毛,震惊地看向余思远。 余思远唇角挑起一抹邪魅坏笑“咱们这位四公子最爱到秦楼楚馆去眠花宿柳,入了相好的席幕,天不回家都是常事,随从谁敢去催促,那准让一顿板子打出来。我出了点银子,买通了惠花阁艳艳姑娘的侍女,趁他光顾时把他绑了起来,塞进随军的运粮车里,将他带来了越州。估摸着没有天那边发现不了,等发现了他早随我们来越州了。且他是在风月馆里失踪的,袁夫人看重名声,应该不愿意声张吧。” 弦合默默地看了一眼在发飙边缘的万俟邑,往旁边挪了挪。 果然,万俟邑的吼声震天响“你绑四公子干什么” 处于戒备状态的守卫再次不满地朝这边看过来。 余思远压低了声音“将四公子绑过来是为了防不测。我起先早有察觉,这军中混入了袁夫人的细作,虽然我与三公子的行军策略堪称万无一失,但还是怕祸起萧墙,故而给自己求个保障。” 弦合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但有万俟邑在没说出来,只将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沉思不语。 山谷里狂风呼啸,在风声中传来守卫的声音“三公子回来了。” 众人站起身来,见江叡领着数十个身着甲胄的探兵回来,被众人拥簇着,还在歪着头跟守卫交代些什么。 他在谷中四处探查了近四个时辰,已是满脸疲色,交代好军务后只觉喉咙发涩,再不愿说一句话。 不经意地抬头,视线一滞,眸中一簇光陡然亮了起来。 篝火烧得微弱,旁边站着弦合,一袭齐脚踝的红裙,在周围枯黄灰败的沉静下,显得分外耀眼娇娆。 他只觉脑子放空了一样,什么疲惫忧虑全部翩然远去,只想奔到她跟前。 余思远堪堪挡在他面前,道“三公子,令姚来了,还有一位他们在路上结识的,琼州卫鲮。” 江叡的脸色变了。 由方才的热切急转直下,渐渐变得冷冽,疏离。 连余思远都觉得莫名其妙,以为军情有变,担忧地问“怎”话音未落,江叡已转身回了山洞,将立在侧的几人晾了起来。 余思远忙追过去,而万俟邑想起被绑着的江勖,也连忙跟上去。一时众人散去,空犷的山坳里只剩下弦合和卫鲮守在篝火旁,互相尴尬地对视一眼,转而笑了笑。 少年时候的卫鲮也是沉默寡言的,不时还会流露出些许羞涩的举止,静坐了一会儿,添些柴火,轻咳了一声,冲弦合道“你的兄长安然无恙,你也该放心了。” 弦合垂敛下眉目,轻轻地点了点头,蓦然笑了“他是个没心没肺的,我都有些后悔干什么要受这份累来找,真是多此一举。” 卫鲮也笑开了,显得自然疏洒了许多,“那也是你见到了他才这样想。” 弦合的眸中聚敛着笑意,显得越发明媚动人,“你弟弟还在山外,你一定也担心。” 卫鲮的笑容淡了几分,眉宇微蹙,弦合见状,忙说“若是明日出去搬救兵,你就跟着出去,万俟大人和我的护卫一定会将他看管好的。” 卫鲮诧异“你不走吗” 弦合摇头“不,我要和兄长在一起,看着他安然无恙地班师回陵州才行。” 卫鲮忧虑道“可在山外树林里袭击你的人还不知是谁,你得多加小心。” 听见他关心自己,弦合不禁心里一暖,唇角噙着温甜的笑,点了点头。 柴火烧得噼哩叭啦响,攒动的火光将两人的脸映得明晰,他们对视一眼,又慌乱羞赧地各自移开。 丝毫不觉有一道锐利的视线快将他们的后背穿透了。 江叡本来揣着一股说不明的气回了山洞,冷不丁一转身,发觉余思远和万俟邑都跟着他进来了,当下觉得不对,忙又反身走到洞口。见那两人坐在石块中,边烤火边交谈,弦合惯常明媚飞扬的脸庞上带着恬静、温软的笑,不同于她从前的张扬,亦不同于现在的隐忍、含蓄,是一种连江叡都不曾见过的沉静温柔。 背靠苍茫峦峰,山风回旋,连那袭红裙都显得不那么灿烈。 余思远和万俟邑也循着他的视线看过来,片刻,万俟邑忧郁地捧着心道“伯瑱,我怕是当不成你妹夫了。” 江叡瞥了他一眼,转而将视线投向余思远“周围耳目众多,你妹妹还没出阁,你就放心让她跟一个男人单独在一起” 余思远站得岿然不动,很是满意地看着卫鲮,道“信瑜乃真君子,我放心。”蓦地,摸着腮低声道“这要是成了我妹夫,我就更放心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20章 洞中光线暗昧,看不清人的神情,但江叡递过来的话却犹如一阵风,凉飕飕的。 “他不能当你妹夫,他要是当了你妹夫,你可是要倒霉的。” 余思远摸不清头脑,歪头问“此话怎讲” 江叡的视线紧凝在那火光粲然中的男女身上,道“若是那样,绑走四弟的罪名就得你一力承担了,我可不会替你说半句好话。” 余思远眨了眨眼,隐约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可直觉他不至于这么无耻,舔了舔嘴唇,问“你是几个意思” 江叡蓦然笑了,转身拍了拍余思远的肩膀,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在要挟你。”他负手往洞穴深处走去,方走几步,转回来,道“天色可不早了,明日还有一场硬战伯瑱,我听说上一次在秦楼楚馆与四弟起拳脚冲突的那个纨绔子弟被吊在陵州的城楼上足足三日,父侯对幼子疼爱,愣是没说什么。吊三日其实也不算什么,就从前往后可怎么做人啊,毕竟在那上面也没法解手啊”他夸张地哆嗦了一样,似是觉得恶心,“据说把人放下来的时候可都没法看了。” 余思远定定地看他,影子在脚边被拖得颀长,与他一样,纹丝不动。 江叡抬起手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倦色深重,含糊不清道“我要去睡了,你们请便。” 直到江叡消失在深邃的洞穴里,早已石化的万俟邑指着他消失的虚无尽处,半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余思远挺直了脊背,正义凛然道“我是那种卖妹求荣的人吗” 万俟邑一愣,忙摇头,他身体圆润粗壮,摇得那般卖力,很有几分憨直诚恳的态度。 余思远得了些安慰,可看着对方的傻样,又很忐忑。他要是被吊在了城楼上,能指望着这脑子里缺根筋的兄弟跟他表姑母说几句好话吗越想越没底,不由得去看外面弦合和卫鲮。 两人围靠着篝火,各自坐得端正,中间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亦没有过于热络的表情,只是从两人不断蠕动的唇角可以看出一直在交谈,且他们的脸上都挂着神态相似的温恬笑意,可见交谈甚欢。 他清了清嗓子,大咧咧出去,嚷道“行啦,别说了,孤男寡女的,像什么样子” 群山峰峦之间,云影缥缈,烟雾缭绕,若是没有频繁传来的孤狼尖啸,可堪称得上是犹如仙境。 弦合被余思远安顿在另一处洞穴里,两处洞穴紧挨着,五步一岗,三步一哨,守卫一样的严密坚实。 万俟邑和卫鲮去了江叡住的洞穴里对付一宿,余思远则留在弦合这里,给她找了厚厚的一垛蓬草,铺起来一张厚实软和的床,让弦合躺在上面,又把打着布丁的毯子给她盖上。 弦合低头看了看那毯子,叹了口气“你们不至于这么惨吧。” 余思远勾唇笑道“被山越那帮土匪追得满山跑,能逃出命来就不错了,还顾得上拿什么辎重,就这还是我拼了命裹在身上抢出来的。” 是呀,一跑起来还顾得上什么毯子。弦合回忆里好像是几缕片段,在魏地还算微时,跟着江叡很是狼狈了几年。 那时他们与楚侯黄道宗交锋,在荆口遇上伏击,弦合本已自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摸了摸腰间,猛地想起家传的金扣子落在营帐里了。 倒不是很值钱,可那是家传的,母亲留给余思远娶媳妇的。 她忙回身去找,被半路杀出来的江叡抓着胳膊往后赶,箭矢狂飞,几乎是擦着脸颊飞过去,江叡的身上满是血污,可头顶上的赤盔翎羽很是醒目,因此很多人不要命地围攻他,要来取这主帅首级。 江叡将长杆枪往外一晃,掀翻了一圈敌军,喊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弦合不知怎得,也不好意思提金扣子,只围在江叡后面,默默替他灭掉从侧面蹿上来偷袭的士兵。 后来那金扣子到底也没找回来。 弦合想及此,这个时候,金扣子大约还在母亲的手里,上下打量了余思远,道“哥,等仗打完了给你说门亲事吧。” 余思远的神色陡然复杂起来,随即笑开“等你和大姐姐都嫁出去,我再成亲。” 还未等弦合说什么,他意有所指“那个信瑜,你似乎很中意他。” 弦合一怔,脸颊微红,避开余思远的视线“你和大姐姐都没成亲,我怎么好抢在前边。” 余思远惊奇地发现,妹妹竟然害羞了,这绯红若桐花的模样,让他心里一跳。 “弦合,你真喜欢他啊” 她紧抿着唇,垂下眼睫,一副朦胧模样,沉默许久,揽过毯子翻身背对着余思远,含糊道“哥哥,我要睡了,你别出声。” 余思远也不强迫她,只和缓地笑了笑,抬手给她将毯角掖好,拿起长剑,睡在门口。 这一夜平静幽默,倒很催人入睡,只是洞口敞着,寒风灌入,好几次将人冻醒,只觉四肢冰凉。 弦合坐起来,见余思远衣衫单薄,便趁他睡了,将仅有的一件毯子给他盖上,自己回去凑合了一晚。 到了早晨,她果然着了风寒,喉咙发涩,鼻涕横流,站起身来头晕晕沉沉的。 她自溪谷里捧了水洗脸,回来时见江叡在清点人数,把余思远拽到一边,低声道“我已派人出去给齐世澜送信,瓮中捉鳖,这一回儿可将山越一网打尽。” 弦合不由得打了个喷嚏,江叡便停了话,转头过来看她,默了默,伸手解下自己的斗篷要给弦合披上。 弦合后退一步,堪堪避开,江叡皱眉“披上,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讲究什么” 弦合也皱眉,看上去极为难的模样。 余思远也看不过去了,上来训斥“你说这天寒地冻的,三公子把他自己的衣裳给你,你还矫情什么,快披上。” 弦合将头扭到一边,长吸了口气“不是,这你们多久没洗澡了” 体味这东西,要是都臭那彼此之间是觉不出来的。故而当弦合说出这句话时,余思远和江叡很是愣了一阵儿,下意识彼此嗅了嗅,没觉出什么。 只是江叡不再把披风往弦合怀里硬塞,默默地拿回来。 哨兵正好来报“周围有山越兵大举向这边围攻。” 江叡很是淡定“多少人” 哨兵抖了抖“二十万吧。” 江叡依旧淡定,冲哨兵摆了摆手,那哨兵发着抖退了下去。 弦合在余思远和江叡之间逡巡一番,见他们月朗风清的模样,忍了忍,没忍住,问“你们知道咱们有多少人我刚才略数了数,撑死一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21章 江叡的眸中划过一丝笑意,是胸怀丘壑,万事皆在掌中的沉稳。 余思远看着妹妹担忧的模样,嘴动了动,但还是将话咽回了肚子里,揽住她,道“弦合,不要担心,此战我们必胜。” 前世弦合在军中锤炼数年,自然明白阵前机密大于天的道理,也不再追问。见江叡将视线远远散去,眺望这一片连绵峦峰,笼在青云遥雾之间,苍渺而不见尽头。这壮阔缥缈的山色光影落入他眼中,激不起半分涟漪,只如一副笔墨疏浚的画册,仿佛顺理成章就给被纳入版图之中。 弦合熟悉他这样的神情,是每逢大战前夕才会有的。 远天一线展露出晨曦,穿透云雾,将群山之间的烟气也慢慢驱散开。 万俟邑和卫鲮来找他们,两人的下眼睑上乌青一片,看样子也是没睡好。见卫鲮过来,余思远露出愧色“昨夜未说,恐怕今日信瑜是不能出山了。” 卫鲮一怔,带了几丝敏锐地回身看山坳间整军待发的精锐,心中略有猜度,但顾虑颇深,不知当不当继续问下去。 万俟邑却没有这些弯弯绕,揪着余思远问“你跟三公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昨夜弦合已将事情原委说给余思远听,他心中感念万俟邑的一番挚诚义气,不愿对他诸多隐瞒,可想起为这一仗他与江叡的苦心孤诣,舍身犯险,将话再一次咽了回去。 “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此话含蓄,似乎所有能说与不能说的全在这里面了。万俟邑浸淫朝局多年,虽然性子豁朗义气,但并不是个蠢物,一下便明白了。 他慢慢松开余思远,凝肃道“若有能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 所谓莫逆知交无外乎如此,即便在不得已之境有所隐瞒,但还是毫无保留地信任,倾尽全力地襄助。 弦合想起前世大局将定之时,江叡已被立储,但袁夫人一派仍旧不安分,因为万俟邑与袁夫人有亲缘关系,处境亦十分尴尬。余思远的同僚都劝他,为了自己的前程,应与万俟邑划清界限。但余思远仅仅一笑置之。 许多时候,回忆往事,总觉得有许多荒谬经不起推敲。譬如,这个追随江叡多年的兄长在江山大定时竟会因为卷入叛乱而丢了性命,可再次身临其境,连她都觉得,若她是余思远,断不会在万俟邑陷于危难时而弃他于不顾。 只是代价过于惨重。 好在一切重来了,不管是万俟邑还是余思远,弦合都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再步前世后尘。 余思远感动地拍了拍万俟邑的肩膀,道“有一事得拜托令姚兄。等待会仗打起来,我可能便顾不上弦合了,你替我保护好她。” 弦合低头理着襟袂,用裙摆擦拭佩剑,头都没抬“我不用别人保护,等待会儿我还能帮着杀敌,你们不必多照顾我。” 余思远轻咳了一声,下意识去看卫鲮,见他凝着弦合的侧面,笑意温柔,稍稍放下些心,道“妹妹,你是女子,上阵杀敌是男人的事,你就别逞强了。” 弦合没做声,只捏着剑柄抬头看他,突然腕子扭动,在空中舞了一个漂亮的剑花,迫得余思远踉跄后退了几步。 “好”卫鲮抚掌叫道,撩开衣袂上前,凝着那一把长削泛着冷光的剑身,赞叹道“剑好,功夫也好,看不出,三姑娘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腕力。” 勉强站稳的余思远瞥了卫鲮一眼,对方察觉出那阴悱悱的视线,低了头,呵呵笑道“可不该对着自己的兄长,他也是关心你。” 这满满的求生欲啊,看得万俟邑目瞪口呆,心道,想要当余思远的妹夫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弦合将剑刃垂直向地,抱拳道“哥,方才多有得罪了。” 余思远冷哼了一身,转身要走,被弦合从后面追上来,道“哥,我们上山时是从西柏岭侧的一条窄山道过来,待会儿若实在不敌,可朝那个方向撤退。” 余思远停住脚步,愕然道“你说什么” 弦合回说“不是因为落石封住了入山的栈道,导致援军不至吗我知道有一条小道,就在西柏岭侧,勾连着越州的官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余思远诧异道“临羡说此路只有他知,连素来盘踞在此的山越人都不知。” 弦合怔住了,脑中如有鼓乐齐鸣,唇齿也变得不太清晰“你是说三公子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西柏岭侧小路的存在” 几乎同时,江叡在沙盘图上部署好了行军路线,倒回长椅稍作休憩,阳光洒在脸上,细融融的暖意顺着肌理渗入,他倏然睁开眼。 他犯了一个错。 只是极小的一点破绽,若是放在从前,那个头脑简单的弦合或许都不会往心里去。 可经历了一道生死关的弦合变得那么细腻敏锐,这样的破绽落在她的眼里,不可能会被忽视。 他懊恼地拍了拍额头,被那个卫鲮搅得心烦意乱,竟百密一疏。 思忖了片刻,他从箱底找出一件落满灰尘的金丝软甲,这是出征前他的生母裴夫人硬塞给他的。拿着这沉甸甸的软甲去了隔壁营帐,甫一靠近,便见后勤兵拿了三套甲胄过来,说是给万俟邑、卫鲮和弦合预备的。 他拂开帐帘,见余思远将江勖带了过来,万俟邑正弯着身给他解绑缚的绳索。 见他进来,江勖像秋后的蚂蚱弓着身蹦起来“江叡,我他妈的回去就要你好看。”奈何腿上的绳索没解开,导致他这一蹦极其短促,刚离地便又重重地摔了回去。 江叡瞥了他一眼,径直朝弦合走去。 金丝软甲闪着粼粼光芒,被端正地折叠好放在弦合面前。她低头看了看,再抬头时眼中尽是茫然。 “刀剑无眼,穿上可防身。” 余思远放下手中的,和卫鲮凑过来看,刚伸手触碰到质地柔韧冰凉的金丝,只觉眼前身影一晃,这软甲就被人抢去了。 刚刚挣脱绳索束缚的江勖忙把软甲坎肩往自己身上套,气的余思远将他的胳膊向后一扭,当即要教他做人。 江勖疼得吱呦乱叫,大声喊“哥,三哥,弟弟武艺不精,等会怕自身难保,好歹兄弟一场,啊” 余思远好笑地说“现在知道叫哥哥了刚才不还挺横吗” 弦合一直将视线凝在江叡脸上,仿佛在探究拆解一团迷雾,听到他们的争执,歪头看了一眼,道“哥,给他吧。”见余思远不肯罢休,又道“他是你绑出来的,又好歹是四公子,若是有什么意外,你能脱得了干系吗” 余思远这才作罢,将江勖松开。 得救的江勖品读着方才弦合的话,一时脑子开窍,又恢复了神气,挺直了脊背昂着头,威风凛凛道“没错,姓江的,你好好保护本公子还能将功折些过,不然等回了陵州,我禀过父侯,让他砍了你。” 余思远嘶了口气,又想上去给这厮松松骨,江勖眼疾手快,忙躲到江叡身后。 江叡一抬手护住江勖,说“别闹了,伯瑱,你带他们出去,将行军策略讲给他们听,务要详实。到这个时候,不必再隐瞒了。” 众人揖礼告退,余思远顾虑地看看弦合,见她坐的端正,仰望着江叡,似是有话要说。 等到众人都退出去,偌大的营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江叡坐在弦合跟前的凳子上,将手放在案几上,与她平视,却不说话。 在来见弦合之前,江叡的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虽然他一时不慎露出了马脚,但若是想遮掩还是能遮掩过去的。再不济,他咬住了口不承认,弦合至多心里存疑,得不出定论,这出戏他还是能继续演下去。 可是这样与她面对面坐着,看着她眼底一片沉坠的幽深,清清冷冷地看向自己,如被冰水浇醒,想要抛开一切对她坦诚。 这电光石火之间他乍然明白,如今苦苦寻觅的一切,求而不得的一切,其实曾经他都拥有过,曾被他视若寻常,弃如敝履。 他想要回过头来再去追寻,若是连坦诚都做不到,有什么资格去言爱。 他张了口,刚想说什么,被弦合打断。 “我先说。”她的声音冷冽,微微颤抖,像是在害怕什么。 “你本来对山越颇为不屑,觉得他们是胡民草寇,蒙昧无知,只需以重军压制,便可轻易歼灭。为何在战前改变了策略” 弦合稍作停顿,见江叡眸光幽转,似是在思索,知他素来狡猾,谎话虚言信口拈来,便不给他思考的时间,追问道“兄长说你早知西柏岭侧有一条通往越州官道的小道,可连当地久居于此的土著都不知道,你又是如何得知” “还有”,她睫宇微垂,咬了咬牙,复又抬头看他“你向来对我不加理睬,为何一反常态,要在出征前对我说那些话” “一条一条地回答,不许想。” 江叡凝睇着弦合,眸光幽沉,蓦地,和缓地笑了笑,顺着她的话一条一条地作答。 “我之所以改变策略,是因为知道,穷途之寇犹可为刃。山越盘踞于此数十年,深谙地势,若是强力镇压,反会激起民怨,让他们破釜沉舟与魏地为敌。多年之后,楚侯攻魏,他们会与黄道宗里应外合,对魏地掀起足可灭国的攻势。” 弦合震惊地看他,他幽然一笑,语速不疾不缓“我之所以知道西柏岭侧的小道,是因为我曾派人仔细勘察过山越的地势。” “至于为什么对你一反常态。”他顿了顿,俊秀的容颜上流露出浓重的伤慨、依恋“我很后悔,为何没有在过去好好珍惜,等到有一天看清了自己的心,你已经要离我远去了。因为恼羞成怒,我做了许多伤害你的事,在你的心里我一定是极不堪的。可” “江叡”弦合唇角上挑,“你想说什么想说你是因为喜欢我,不想失去我,才做了那么多禽兽不如的事。”她倾身靠近他,紧盯着他的眼睛,恨意凛然“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喜欢一个人便如喜欢你的珍玩古董吗沉迷时放在手心里把玩,兴趣寡淡了便扔到一边,等到你哪一天又想起来了,发觉她被别人拿回了家中珍重以待,便不甘心,要用卑鄙手段把她抢回来,囚禁,折磨,直到她死吗” 说到最后,她已分不清说的是古玩还是她自己,上一世那些惨痛的记忆鲜活地涌到面前,毫无遮掩的以一种狰狞姿态铺陈,瞬时将所有的风轻云淡打散。 她拼命地告诫自己,隔世恩怨散,不要纠结于过往,经营好如今的人生才是正途。可到如今,这样面对江叡,那股恨意依旧深入心扉,让她忍不住要将他剥皮抽筋。 江叡站起身来,面上掠过一丝慌乱,近乎手足无措,想要去拉她的手,却被弦合敏捷地躲开。她快步后退,离他一丈远,咬牙道“你给我滚,不许碰我。” 扑了空的手僵在原处,江叡面上的神情被全部摸掠干净,只沉静地怔在那里,僵滞了片刻,他将手收回来,一言不发,转身出了营帐。 油腻污脏的毡帘摇摇晃晃,自缝隙里涌入的细碎天光忽明忽暗,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印记,弦合像是力气用尽了一般,望着那一地的斑驳光影,长久无言。 外面陡然擂起了战鼓,只是如隔了一层极厚重的门阀,模糊至极。 她反应过来,这不是魏军的战鼓声,而是敌军的 毡帘被掀开,卫鲮忙拉着她往外走,走到营帐外,只见漫山遍野的幡巾摇曳,皂色浓郁,如同乌云压下,幡巾的刺绣粗糙,依稀可辨认是个越字。 卫鲮拉着她往山坳深处逃窜,外面一片厮杀声,走得越远,那声音便越小。 弦合犹如离魂的木偶,被卫鲮拉扯着进了一个山洞,洞口蛛网密布,他抬袖将蛛网都扯干净,引她入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22章 洞内不知哪一处滴水,叮咚幽鸣,外间的纷争交织成一片,全然化作背音,越发显得静谧。 弦合紧扣剑在掌心,柄上浮雕的纹饰深深嵌入,她竟毫无察觉。 卫鲮默默地在一边看她,倏然伸手将她紧扣的掌心掰开,把剑拿出来,扔到一边,将她的手平摊开。 白腻莹然的掌面泛着红,烙下一些凹凸的印子,卫鲮看了一阵,道“你是个姑娘家,干什么对自己这样狠。” 弦合由他捏着自己的手,听着他清越悠然的嗓音,不知为何,心竟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弯身坐在山石上,仰头“不如你跟我说一下兄长他们的退敌之策。” 卫鲮眉宇微挑,似是没料到她这般跳脱,又忆起她先前对余思远的焦虑牵念,与如今的平静有天壤之别,疑道“你便这么放心认为他们定能退敌” 弦合唇角微翘,有江叡在,区区山越何在话下。前一世,他自一个边陲诸侯的庶子一步步从阴谋堆里成长为后来乾纲独断的阴沉帝王,那些手腕和城府随着他隔世为人,用来对付山越,简直是牛刀小试。 她微微一笑“因为我见你也不急啊,你若是觉得计策有失,又怎会把他们抛下,带着我躲出来” 卫鲮眸光微动,垂下视线看她,眼中意味幽深,似是藏着别样的情绪。撩开前袂坐在她身边,伴着外面如细线绵延不绝的厮杀声,开始给她将江叡和余思远拟定的退敌良策。 所谓大雪封山不过是计谋中一环,江叡提前命人凿落了栈道上的巨石,堵住了深入赫连山的正道,目的便是要将江叡他们一行与大军隔离开。 江叡料定山越久逢战乱,阴诡多疑,必会怀疑这是计谋,不会派大军倾然出动。但江叡这样好的鱼饵在,他们必然不会舍得白白放弃,所以会派小额游军前来试探虚实。而江叡半纵半打,并不认真跟他们交锋,故而只会加重对方的疑虑,愈发不敢贸然围剿,双方便僵持了下来。 弦合听到此,还是疑虑不解,问“可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啊,山越驻军二十万,而赫连山外的魏军只有五万,万一他们倾巢而出,如何应对” 卫鲮停顿片刻,面上已有钦佩之色,道“这便是三公子的高明之处。” “姑娘可知山越分为北越和南越,随为同族,但离心已久,特别是杨曦和摩珂,他们性情迥异,彼此猜忌,即便大敌当前,也不会同气连枝。” 弦合眼中一亮,隐约猜到几分,听卫鲮继续说“摩珂自诩为山越正宗,多年瞧不起与他平起平坐的汉人杨曦,又莽撞,急于在山越内部立威建功。所以他必然会舍不得放弃一举击杀三公子的大好时机,但若你是杨曦,猜出敌军有诈,而摩珂又蠢蠢欲动,你会如何” 弦合在脑中搜罗了一些关于前世对杨曦的印象,笃定道“若我是杨曦,必然会坐山观虎斗,让摩珂这蠢货先来试试深浅。有利可图他再上,若是有诈他便撤,先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卫鲮的视线从狭窄的洞口眺望出去,落到峰隘之巅,道“这些日子三公子的疑兵之计不光是对摩珂,也是对杨曦,赫连山外的五万大军修整多日,一旦自西柏岭侧一拥而入,势必会让摩珂大军措手不及,到时杨曦见状,便知是中了三公子的计,必会撤退,不会仔细探查追究我军人数多少。” “前有奇兵来袭,后有友师逃窜,而赫连山正道又被落石堵住,摩珂大军无路可逃,必定军心涣散,溃不成军,大局将定,我军此战定然告捷。” 纵然身不在疆场,弦合亦听得热血沸腾,这真是一出好计策。将战术、人心计算得分毫不差,谋略布局高瞻远瞩,若不出意外,此战过后江叡必定会名扬天下,震动各方诸侯,他会比前世更早几年声名远播。 她这样想着,却见卫鲮陡然起身靠近自己,她疑惑,正要发问,卫鲮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凝神细听,山洞外传来碾断枯枝的脚步声。 登时警惕起来,弦合悄悄弯身自地上将长剑拾起,随着卫鲮步步后退,躲到山洞里的一处凹槽。 “妈的,真是他妈倒霉,江叡这小子太阴,摩珂这次算是交代在他手里了。” 粗嘎的嗓音,虽说着汉话,但发音却有些别扭,不像是中原人。 弦合暗叫不妙,略显紧张地看向卫鲮,他目光沉定,俊儒而内敛的面容波澜不兴,让人很是心安。 这凹槽很窄,两人各贴一壁,几乎前胸相抵,各自呼出的气息绞缠在一起,弦合嗅到了他身上那股萦然轻盈的梅香。 宛如烟淡水云般的清邈,芬芳洌然,仿佛他这个人,是自冰雪中破寒而出的一缕清香。 她微微侧首,因她头顶上的山壁往下滴水,正顺着侧颊流下来,水温寒凉,落到肌肤上让人不由得一凛。 卫鲮凝望着她,默不作声地抬起手臂,举到弦合的耳侧,平摊开手替她挡住落下的滴水。可是四目相对的一瞬,他似是有些羞赧地将目光移开,在她的襟前略作停留,又慌忙垂落下,脸腾得红了起来。 弦合奇怪,顺着他方才的视线低头看,见方才的水顺着下颌落到前胸,洇透了襟前衣衫,薄薄的,紧贴在胸前,勾勒出起伏的弧度。 她的脸也热起来,如同被猎手追赶的麋鹿,视线仓惶乱撞,找不到安处。 外面的人还在聒噪“幸亏大统领神机妙算,不然这次,连咱们南越也得折进去。” 弦合脑子飞快转,听应和的声音,差不多有二十个。依她和卫鲮的身手应该不在话下,可是,他们是杨曦的人,杨曦若是打定了主意作壁上观,精锐便不会多做损耗,尚且摸不清这些人是脱离大部队的散兵,还是打头阵的前锋。当前情势,贸然动手是大忌啊。 卫鲮似是看出了她的盘算,目光宁肃,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似是从外面来了几个人“北越兵败如山倒,大统领让撤。” “摩珂个废物,十万大军在手,都能让人端了老巢” 听他们这样说,弦合提着的心稍稍落了下来,起码可以说明,余思远和万俟邑他们安全了。 脚步叠踏,似是要出山洞,两人长舒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未彻底舒出来,就听一阵阴寒的声音传进来。 “地上怎么有剑印” 弦合的脑中如有雷声轰然炸开,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紧握的长剑,方才好像是把它横放在地上。 山洞中潮湿,地上泥土软濡,而剑沉重,剑身花纹繁复,极易压出印记。刚才乍一听来人,他们匆忙躲避,根本未来得及去检查是不是留下了印记。 弦合脸上流出懊恼之色,却听外面陡然安静了下来,接着传来轻飘的脚步声,一声一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两人对视片刻,卫鲮开始给她打手势。 他让弦合留在凹槽里,他出去与这些人周旋比完后他就来抢弦合手里的剑。 弦合腕中用力,不把剑给他。这算怎么回事,卫鲮本是陪她上山来找兄长的,一路护佑她的安全,尽心尽力,与山越一战他本可以置身事外,全是因为受了她的连累才深陷险境,若是把他推出去求自保,那也太失了江湖道义。 卫鲮好像读懂了她心里所想,眉宇深皱,似是在说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忌这些 脚步声陡然停下,在凹槽外的洞壁侧,空中扬来一股肃然杀气。 弦合闭了闭眼,心想,这是一个高手,合她与卫鲮二人之力都未必能对付。 显然外面这个人已经察觉了他们的存在,拖得越久,不过是给他筹谋敛聚攻势的时间,不如就此出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她向卫鲮使了眼色,显然他也察觉出外面来者不善,神色凝重,目光如炬,两人视线一对,如惊弦的飞鸟一跃而出,朝来人打去。 剑光流朔,倏然闪过,弦合看清来人身形玉立,乌发如墨,玄衣大袖,面容秀丽至极,却似男非女,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显然此人的武功远在弦合和卫鲮之上,不多时,两人便落了下风。弦合还得分神去对付围攻上来的喽啰,剑锷浴血,却被卫鲮顺势排挤出了他和来人的打斗中,等到她解决了喽啰,再回来时,发觉卫鲮似有意无意地把人往洞口引,步步后退,他唇角已有鲜血沁出。 弦合会意,强忍下心中痛楚,奔出洞口,站在山巅朝着外面大喊“杨曦在此,魏军快来。” 方才听他们的谈话,摩珂所部被打得大败,而杨曦下令撤退,必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暴露行踪。 这个人武艺高强,绝非等闲之辈,杨曦向来爱才,必会揽为近臣,他在,说不定杨曦也没有走远。 这样喊出来,邀功心切的魏军但凡路过,就不会错过生擒贼首的好机会。 那人眼风一扫,果然流露出些许慌乱,招式便接着破绽百出,被卫鲮抓住时机,横扫拳风,迫得他后退几步。卫鲮捂住胸前伤口,趁着他不查,忙反身奔出洞口,拉起弦合朝着山下飞奔。 山径蜿蜒泥泞,卫鲮的脚步虚浮乏力,好几次险些摔倒,弦合不敢回头看,只是扶着他不顾一切地往山下走,摸到了他衫袖下渗出的鲜血,滚烫黏腻。 她的声音微微发抖“信瑜,你一定要撑住。” 说完,她愣了愣,这是再世为人后第一次依着前世的习惯去叫他。 身边却好似轻笑了一声,“好听,以后你都叫我信瑜吧。” 弦合咬住下唇,枯叶乱枝自他们耳边斜擦而过,尽可能多的擒住他的重量顺着斜坡滑下去。 坡下有碎石星布,弦合一时失神,没站稳,两人齐齐向前倒去。 余思远和万俟邑清扫了战场,将俘虏的山越人看押起来,特别是贼首摩珂,由中卫军亲自看押。 江叡坐镇,指派魏军寻山,看看是否有漏网之鱼。 第三波寻山的军队回来,余思远忙奔过来,为首的朝他摇了摇头,他脸色骤然暗下来,握拳狠锤了锤掌心。 江叡将一切看在眼里,又遣派了三支后卫军准备入山仔细搜寻。 指令未说完,他便将目光投向远处山道,缓缓地站起了身。 午时已至,阳光炽盛,暖日清风落在身上,像一副着墨隽雅的画卷。 弦合和卫鲮相互依偎着艰难行走,两人身上凌乱,像是刚从虎狼窝里爬出来似得。 江叡的脸色铁青,刚才被摩珂指着鼻子问候祖宗三辈时都没这么难看,他目光微凉,盯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倏然回身,去拿他的弓箭。 余思远和万俟邑注意到了,顾不上去迎弦合,忙回来一边一个拽着江叡的胳膊,万俟邑急得直叫唤“三公子,您可别冲动,我看卫公子好像受伤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23章 弦合扶着卫鲮一瘸一拐地走到跟前,只觉肩上的重量越来越沉,担心卫鲮重伤失去了意识,侧头叫他“信瑜” 并无人回应。 她心中一紧,忙挣扎着去看他,岂料肩颈受力太重,她一时没能擎住,两人齐齐摔倒在地。 山中地上砂石粗粝,硌在身下刺痛无比,弦合倒抽了口冷气,忍着痛爬起来去看卫鲮。 余思远和万俟邑已飞奔过来,将陷入昏迷中的卫鲮扶起来,见他青衫上染遍了血迹,脸色苍白,唇色发灰,几乎毫无血色。 “叫军医。”江叡拨开众人,瞥了一眼重伤昏迷的卫鲮,随即吩咐副官。 军医替卫鲮仔细诊断过,只是失血过多,加之伤口泡在泥泞中,略有感染。清理过后再敷伤药,军医嘱咐了静养便下去煎药了。 弦合的身上只有几处小伤,但因军中都是男人,她只有自己替自己包扎。包扎完毕后赶去卫鲮的帐中去看他,手刚碰上毡帘,就被人拽着胳膊拖到了一边。 江叡脸色阴沉,手劲颇重,牵动了弦合手臂上的伤口,她轻轻咝了一声,江叡动作一滞,抬起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胳膊肘,放轻了手上的力道,但却是将她半禁在怀中,挣脱不得。 两人行到一处僻静处,弦合挣脱开,不耐烦道“有话就说,别拉拉扯扯的。” 自从两人摊牌之后,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 江叡不以为忤,只沉默了良久,道“你离卫鲮远一点。” 弦合觉得好笑,仰头看他“我为何要离他远一点。他刚舍命救我,我还要谢谢他呢” 江叡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以一种审视的姿态,如想将面皮层层剖析开一样。蓦得,突然道“我是为了你好,这个人并不如表面上起来简单,还是说,你只把他当做了一根救命稻草,只要能摆脱我,摆脱余家,不在乎他背后的根系有多复杂,只要他对你好,你就要一门心思托付终生。” 弦合慢慢收敛了脸上讥诮的笑意,犹如寒霜,无甚表情地说“谁说我只是贪图他对我好,我喜欢他,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他始终在我的心里。” 江叡紧盯着她的脸,观察许久,却无怒意,只是勾唇笑了笑“弦合,你也曾经喜欢过我。”他靠近她,伸出手指抵在下颌处,却并没有碰触到她,只是那样虚抵着,缓缓道“我见过你真心倾慕于人的神情,绝不是这个样子的。” 弦合霍的将他的手打落,只觉得心里一股气喷薄欲出“江叡,我承认,我曾经是对你付出过真心,可是你呢你是怎么对我的你囚禁我,还杀了卫鲮和哥哥,他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你杀起来有手软过吗” “等等。”江叡眉宇微蹙,困惑地看着弦合“我杀了伯瑱” 他容颜俊秀,本属于气质阴柔的那一类,奈何性情冷硬,一贯的凛冽寡淡,连带着线条轮廓也阴冷僵硬起来,乍一露出这样困惑的神情,倒真有几分少年稚嫩的感觉。 弦合被他的反应惑住,但转而心硬起来,道“万俟邑造反,连累了哥哥,你便手起刀落一道把他们杀了。可真是帝王血冷心硬,一点旧情都不念。” 江叡将手抚在额头上,诧异地看她,思索了许久,忖度着问“你后来狠心想将我毒死,是因为以为我杀了伯瑱” 弦合默不作声地看他,似乎是在等着他的说辞。 江叡却觉荒诞,低头笑了笑“余弦合,你长没长脑子,我为什么要杀伯瑱你以为伯瑱会为了万俟邑背叛我甚至是万俟邑,他这样的人会为了自己的私利而至社稷大局不顾” 弦合愣住了。若是江叡一昧替自己辩解,她断不会信他。可是他将余思远和万俟邑的为人抛了出来。确实,兄长与江叡是从微时便相识相知,两人自血雨腥风一路趟过,共患过难,历过甘苦,绝不是那么容易决裂的。 她了解兄长,虽然表面对江叡只若寻常,但心里其实极为敬重钦佩他,甚至于对他忠心耿耿,绝无二志。 可当时她是如何相信兄长与江叡翻脸,最终死在他手下的 彼时,她被囚禁在寻叶行宫里,早已对江叡恨之入骨,也因为偶尔传进来的流言而忐忑不安。这个时候卫鲮偷溜进来告诉她,兄长因受万俟邑谋逆的连累而被江叡杀害,甚至还带来了一个人证,那是追随兄长多年的副将,忠心耿耿,绝对可靠。 若这从头至尾就是一个局,那么目的是什么呢 为了借她的手杀了江叡。 当时江叡逼迫自己父亲退位,于纷乱中登基,收拢朝局,应该侵害了很多人的利益。可他地位稳固,乾纲独断,且身边守卫森严,并不是那么容易撼动的。 可若真是这样,那就只有一种解释。 卫鲮骗了她。 不,弦合摇头,卫鲮不会骗她。他在她身边多年,默默地守护她,爱护她,从未向她索取过什么,甚至对于权势他都不是那么热衷。 他曾对她说过,等江山稳固,尘埃落定,便与她归隐山林,过朝夕与日月星辰相伴的日子,再不理尘世纷争。 他说这话时,眸光坚定,如有星辰瀚海延展闪烁,没有丝毫的矫伪作饰。 相比起来,不值得相信的那个人是江叡。 她强迫自己将心中泛起的波澜压下,抬头看江叡“他们或许没有二心,可是你容不下他们,帝王多疑,况且那时候你已将江山坐稳,还用得着他们吗狡兔死,走狗烹,这是古来不变的定则。” 江叡将视线投向远山,目之所及,凌云萧索,清景无限,他语带嗟叹“当时你们都死了,只剩下我。那种高绝孤冷的滋味,至今记忆犹深。什么兔死狗烹,简直荒谬。”他语气中带了一丝伤慨,却又好似满含讥诮“是因为太孤独,我反而能静下心来将一些事情查明白。许多事情,远非我们表面所看到的那样”,他转过身,凝睇着弦合“我说了你不信,那么你就自己去看。只要别太粗心,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有伏笔和破绽了。” 他的话彻底搅乱了弦合的心,她拼命告诫自己此人阴险狡诈,不值得信赖,如此三番,才稍稍安定下来,转身回营,去看卫鲮。 卫鲮还未醒,只是高烧已退,军医将要给他灌下去,直言无碍。 余思远进来看他,并带了消息,大军必须火速拔营出赫连山,不然等到了晚上,夜幕降临,魏军又不谙山中地势,怕会遇上偷袭,所以必须趁着天亮撤退。 弦合担忧“信瑜伤势这么重,怕经受不住颠簸之苦。” 余思远道“齐太守知道咱们军中有伤员,提出可去越州他的府邸稍作休养,再整军起程回陵州。” 赫连山便在越州境内,想来不会太远,弦合想了想,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有答应了。 在去越州太守府的途中,万俟邑接到奏报,说是他的护卫已领着卫鲪先行回了陵州,等不日在陵州相见即可。 弦合想起初与卫氏兄弟相见的情形,才不过数日,却犹如隔世,若是被卫鲪知道自己的兄长伤势如此重,还不知该有多担心。 这样一路多思,总算在暮色将至时到了太守府。 府中已提前得了消息,正门大开,仆役鱼贯而出,排场极为壮观。甚至于齐世澜的几个兄弟并堂兄弟都在此恭候,稍年长的那位亲自为江叡拉马解缰,迎他入府。 卫鲮依旧昏昏沉沉的,被放置在藤架上,由人抬着直接入后苑,侍女迎上来,极为仔细妥帖地将他抬到榻上。 余思远和万俟邑随侍江叡左右,早去前厅应酬去了,这里只剩下弦合和尚在昏睡中的卫鲮,周遭安谧,她将轩窗打开,仔细观察这座太守府。 正东方平地而起了一座三层的拱顶飞檐楼阁,朱瓦红墙,巍峨煊赫。其余三个方向各自拱卫着一座稍矮些的屋阁,三重檐,隐约可见外梁上雕着仙芝饕餮纹,虽不如主楼气派,却胜在精巧。 其间穿插着假山曲水,云树绕堤沙,犹如玉带纵横,在晚霞披泽下,犹显的景致清妙。 齐家是魏地世族,除了齐世澜官居越州太守之外,还有一个兄长齐世勋在魏侯身边任侍中郎,掌管典狱刑罚,颇为权重。 除此之外,据说还有从商的。越州和琼州一带的官盐贩卖及刀熔铁铸经营权都在齐家手里。相比与根基深厚,但威势不足的其他世家,齐家可以算得上是兵、钱、权一手揽,势力不可小觑。前世江叡能打败袁夫人及江勖一派,固然与他自己的运筹帷幄、天资英纵有关,但也少不了齐家的倾力拥护。 弦合之所以对齐家如此熟悉,是因为前世她仔细地研究过,至于为什么研究,是因为齐家有一位嫡出的小姐,齐沅湘。 这位齐姑娘对江叡可谓痴心一片,以至于江叡在夕山会盟之后公开宣称天下不定,他便不娶,齐沅湘也封阁束冠,谢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魏地俊彦,一门心思等着江叡。 后来不知为什么,齐沅湘盯上了弦合,觉得她与江叡之间似乎有些什么,心里大为不快,便让齐家人去找余思远的麻烦。 当时在军中,敌军宛如虎狼环伺,稍有不慎,性命便会不保。当时余思远连伐几战,或是因援军接应不及时,或是粮草辎重短缺而屡屡陷入危境,所幸他命大,都从鬼门关里逃了出来。 弦合到底是女孩,心思细腻些,觉得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便暗中探查了一番,才查出是齐家在背后搞鬼。她当即找了那个和她不对付的齐沅湘,岂料那天她去的实在不巧,江叡恰在齐沅湘的帐篷里,被她撞了个正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