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前驸马他小叔》 第1章 001 第一章 嘉善知道,自己恐怕是时日无多了。 章和二十二年的一月,似乎是个永远也过不去的隆冬。这个冬天里,缠绵病榻的章和帝薨逝于乾清宫,享年四十二。 与嘉善素有旧怨的庄妃,于章和帝过世以后,被立为慈懿文太后。庄妃之子赵佑成,因是皇帝在世时便被立作了太子。 先帝驾崩,太子理所当然地登了基。 父皇仙逝,嘉善生命里的唯一保护神,顷刻间诧然无存。 嘉善本是唯一的嫡公主。新皇登基以后,慈懿文太后膝下却还有两位亲生的女儿淑娴与惠安。 如今,她们也与嘉善一道,被晋为了嫡长公主。 甚至为了让太后脸上有光,淑娴、惠安的身份,一日日地比嘉善这个元嫡的公主还要尊贵。 墙倒众人推,嘉善能预料得到。 她猜不到的是,有朝一日,她会以这种决绝的方式,死在驸马的剑下。 嘉善与展少瑛是少年夫妻,至如今,两人成亲九载,或许曾经也有可能可以共同拥有一个孩子的。 可惜,那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被嘉善亲手流掉了。 “殿下爱过我吗” 展少瑛的身影修长,他单手执着佩剑,剑锋尖锐的那头正垂于地面。 展少瑛不是将军,他甚至从没习过武。他拿剑的手,在嘉善的注视下,有几分明显的不自然。 展少瑛双目微红,他抿直了嘴角,哑声道“公主大概,从没在乎过我吧。” 嘉善正歪着头看展少瑛,像是在看什么笑话一般。 “驸马又在拿我的公主府取乐了。”嘉善薄唇微张,她轻挑着眉峰,双眸里有水波潋滟。 嘉善长着一双晨星般的眼睛,她的肤色莹莹如玉,更衬得她皓齿星眸。相比起其他公主的小家碧玉,嘉善唇色上的朱缨一点,却使她显得英气昭昭。 只是这双曾顾盼生姿的眸子,如今却一丝感情都没有。 “爱、”嘉善有意顿了顿,“或者不爱,与你又有什么干系呢” 她从上而下地打量着展少瑛,目光冰冷,仿佛是在看什么物品,而不是看一个人。 展少瑛凄楚地笑了笑。 嘉善的目光里闪着冷意,嘴角微微上翘,此时此刻,她不像个公主,反而像是一个冶艳的妖精。 她道“我若说不爱,驸马是打算,就这么杀了我吗” “殿下恨我吧。”展少瑛怆然道,“这一年里,我新添了五个通房,却只来过四次公主府。” “殿下一定恨极了我。”展少瑛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他的视线盯着地面,没有敢看嘉善。 嘉善的声音清脆,她饶有兴致地确认道“是吗,四次驸马比我记得清楚。” 嘉善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至于那几个通房” 展少瑛匆忙抬起头,他微红的眼睛牢牢盯住了她,仿佛十分渴望听她接下来的话。 “就更是无关紧要的人了。”嘉善躺在软榻上,一手轻敲着桌子,她不以为然地说,“倒是我听人讲起,含珠好像有了身孕。” 她求证般地瞧了展少瑛一眼,却见他不发一言,只是嘴唇在微微颤抖。 嘉善遂没心没肺地笑说“驸马还是早做打算罢。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到底是从我身边出去的。” “我看,不如赏她一个体面,也抬她,做个姨娘。”嘉善偏过头,她的声音近乎温和。 “含珠” 展少瑛心中一恸,他握剑的手,不自觉加了几分力道。他忽然猛地抓紧了剑柄,抬起剑身,那冰冷的剑锋直指向嘉善。 如此杀气凛然,嘉善却没看他一眼。她正埋着头,专心致志地玩弄着自己指甲上的朱色蔻丹。 似乎是笃定了他不会杀她。 展少瑛眸光低沉,清俊的脸上隐约流露出了一丝不可见的期盼。 他紧盯着嘉善,轻轻开口道“殿下的贴身婢女爬上了我的床,殿下却希望我,赏她一个体面” “那你希望我怎样呢”嘉善莞尔一笑,她的杏眼含情,五官英气又精致,她轻轻说,“你教给我,我说给你听。” 展少瑛的眼角莫名地感到干涩,他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含珠告诉我,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嘉善的长睫微眨,她动作一顿,甚至唇瓣,都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 “可是你选择了,不要他。” “是吗” 展少瑛侧过身,他在笑,却笑得斯文又可怜。 他眨也不眨地盯着嘉善看。他的目光,从她的满头青丝上,略到了她娇嫩欲滴的嘴唇上新擦的唇红。 这唇脂可真艳,一如他们成亲那天的龙凤花烛。 不知道他那无缘相见的孩子,死的时候,是不是也化作了这样的一摊血 展少瑛的嘴角,终于咧出了一个自嘲的微笑来“你真残忍啊,我的长公主殿下。” “你为什么,连我的孩子,都不喜欢呢” “为什么” “你为什么就容不下他” 展少瑛觉得,自己的嗓子仿佛被一团厚厚的沙子堵住,堵得他,几乎不能呼吸了。 他的嘴角咧得更开、更厉害。 他死死盯着嘉善“你没有爱过我。” 他重复道“从来没有。” “嫁给我的每一天,公主是不是都痛不欲生” 展少瑛边摇头,边喃喃自语。 他微微闭上眼,那些温暖而旖旎的画面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最终的记忆,定格在了一句不知谁说的话上头 “我这位阿姐生来骄傲,一般人都入不了她的眼,她是不是从来没有主动亲过你” “你可以纳几个通房试试,她如果毫无反应,对你的感情,自然可见一斑了。” 是啊,可、见、一、斑 展少瑛深缓了一口气,他似乎下了莫大的勇气,将剑锋狠狠往前一推。 嘉善的血很快染红了剑,她却一声未吭。 在生命最终的时候,她牢牢耷拉下了眼皮,甚至吝啬地不肯再看展少瑛一眼。 她只是觉得,这剑真厉害啊,也刺得她真疼。 半明半暗的天空中,一道惊雷炸响。 烁玉流金的夏日刚过,午后,日头微暖,院子里的热浪仍然火辣得熏人。 嘉善觉得自己的眼皮好像有了千斤重,倒是胸口剑伤处的钝痛,没有最初那么分明了。 耳边断断续续地,似乎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她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 “殿下自小就怕打雷,多半是梦魇了。张太医先前开的安神药还有多的吗”一道温和的声音说,“素玉,你去熬煮一些儿来。” 这是郑嬷嬷的声音。 郑嬷嬷乃是嘉善的乳母,自皇后过世以后,便是郑嬷嬷一直不离不弃地陪在嘉善的身边。她陪着她出宫嫁人建府,直到父皇病重的时候,嘉善才派人,将郑嬷嬷送回了她的老家荣养。 怎么郑嬷嬷也在 她也被害了吗 嘉善心里一阵又怒又急,她微微用着劲,一番使力后,才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郑嬷嬷比她被送走之前,看着反而更年轻了一些,她的面孔,还是一如以往般亲切。 嘉善咧开嘴。久别重逢,她正想说点什么,却听郑嬷嬷先惊喜地道“殿下醒了。” “殿下的身上可有哪里难受”郑嬷嬷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嘉善的小脸儿,她仔细地帮公主掖好被角,生怕哪里漏了风。 嘉善这才注意到,郑嬷嬷身上穿着细布衫裙,是宫里特有的那种面料,她张开嘴,下意识地轻声唤“嬷嬷。” “嬷嬷在呢。” 郑嬷嬷“诶”了一声,她笑盈盈地轻抚着嘉善的额头,仿佛这样,就能帮嘉善把那些惶恐不安,一一给拭去一样。 她替嘉善擦去脸颊边上的汗,轻声道“夏去秋来的时候,可不是容易打雷么,殿下别怕。这雷声,来得快呀,去得也快。奴婢已经吩咐素玉,去给殿下煎煮安神的药了。” 嘉善目光无神,仿佛没有听到郑嬷嬷说的话。她正仔细地看自己的手 她的手背白皙细嫩,连一道显老的纹路都没有,好像从未受过任何时间的蹉跎。 这这是她 嘉善的鼻尖感到微微酸涩,她缓了一口气,试探性地强笑着说“已经立秋了吗我年纪大了,记性真是越来越不如从前。” 听到嘉善的话,郑嬷嬷只觉好笑,她用那有些粗厚的手指,轻轻地在嘉善的掌心上刮了一下。 “殿下才多大。”郑嬷嬷笑呵呵地说,“即便是过了明儿除夕,您也不过十六。殿下这么说,让我这一把年纪的人,还怎么过活” 原来,她还不满十六吗,这是真的 嘉善的泪水,忽然而至。 她哽咽道“嬷嬷” 郑嬷嬷似乎也慌了手脚,她顿了几秒后,才下意识地道“殿下别哭。” 在郑嬷嬷眼里,嘉善并非一个好哭的性子。 皇后过世的时候,嘉善不过六岁。听闻母后走了,她也只是牢牢抱住了才两岁的幼弟。 她在弟妹里居长,打小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坚强。 郑嬷嬷温柔地拿出手帕,帮嘉善擦干眼泪,她看着嘉善通红的杏眼,笑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咱们公主是最尊贵的小殿下了。上有陛下和各位列祖列宗保护,下还有嬷嬷守着。”郑嬷嬷拿着帕子,笑呵呵地帮嘉善将额上出的汗拭去,她说,“那些邪魔,可不敢招惹我们。” 嘉善却忽地笑了,她道“是。” 她张开嘴,看着周遭的雕梁画壁,眼神冰凉“我会让她们,不敢招惹我们的。” “吱呀。” 素玉推开门,拿着煎好的中药进了来。 素玉是嘉善宫里的女官,当年,在皇后身染沉疴以前,她奉命侍奉皇后。后来,皇后故去,素玉便被嘉善要到了凤阳阁来。 与素玉一同被要来的,还有好几个女孩儿,其中便包括含珠,那个最终爬上了展少瑛床的,含珠。 似乎是猜到了嘉善在想什么,素玉一边扶着嘉善起身,一边恭敬道“含珠大概是染了暑热,从午后起,就一直恹恹地没什么精神。奴婢怕她过了病气给您,遂自作主张,让她先去歇息了。” 有些居心,不是一日两日养成的,有些账目,也不是一时片刻能算了清。 嘉善目光微垂“那就任她歇着吧。” 嘉善接过素玉手上的碗,她波澜不惊地说“我看,丹翠办事妥帖,人也算机灵。这几天,含珠手上的事,不妨暂且交由丹翠来做。” 郑嬷嬷和素玉相互看了看,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和惶恐。 含珠的手脚虽有些懒散,但是在公主跟前儿,一向是最会做人的。嘉善也念着她是皇后宫里的故人,从来都睁着眼闭着眼地由她去了。 怎么今日,竟要开始收拾起含珠了 素玉愕然,却还是恪守本分,道了声“是”。 道完后,她又想起什么,忙挽起了一个笑容,她压低声音说“殿下睡着的时候,陛下跟前的陈内侍遣人来过一趟。说是待您醒了以后,去趟乾清宫。” 嘉善“唔。” 郑嬷嬷适才说,她今年十五。父皇在这个时候找她,八成是为了她的婚事。 她都快忘了,她如今,还没成亲呢。 嘉善的嘴角,似有微冷的笑意在隐隐浮动。 “帮我更衣吧。”嘉善说,“我现在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002 第二章 嘉善死的时候,新皇根基已稳,章和帝驾崩都近乎两年了。 算下来,她真是有许久未见过父皇。 在诸位皇子公主里,嘉善的相貌是最肖似章和帝的,难怪,所有孩子里,属嘉善最得帝王喜爱。 平常失了母亲的公主,或由别的无子的妃嫔抱养在膝下,或是三三俩俩养在了一起。也唯独嘉善,独自住在凤阳阁里,自个儿能当自个儿的家。 父皇这样厚待她,她却在他驾崩以后,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嘉善的眉心往中间收拢,她的脚步微微放缓。她抬起手,不由隔着衣裳,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 她的脑海里仿佛又浮现了,她在被展少瑛一剑穿心以前,听到的那些话“你为什么不愿意留下他” 说得轻巧,她如何留下 嘉善擦了唇红的嘴儿微微上扬,拉扯出一个近乎嘲弄的角度。 “殿下来了。” 守在乾清宫前的陈功,见嘉善远远地走了来,忙上前相迎。 陈功是父皇身边用惯了的旧人儿,正于司礼监任秉笔太监,算得上是宦官里头的第一人。 他待嘉善一向亲切。 只是嘉善从前听人说起过,说陈功私底下不知收了多少大臣的贿赂,在宫外其实有豪宅良田无数。为了这个,嘉善面上虽待陈功礼遇有加,却也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他。 直到章和帝驾崩以后,陈功毅然辞掉了宫里的一切,自请去先帝陵前侍奉,嘉善这才觉出他的耿耿忠心,深觉心中有愧。 如今再一看眉开眼笑的陈功,嘉善也由心笑道“陈公公安。” 陈功忙道“殿下折煞奴婢了。” 他说“陛下刚与几位阁老议事完,现正在东厢里看折子呢。” 顿上一顿,陈功脸上不自由地现出几分欢喜来“听说,是这回殿试的名次出来了。” 嘉善先是一愣,方才觉出陈功的用意。 章和十四年这届的殿试,嘉善的娘家表哥裴元棠也以举子的身份参与了其中。 只是嘉善已是两世为人,自然早知道表哥春风得意,金榜题名了。 总不好拂陈功的好意,她笑道“公公既然这样说,想必我那裴家表哥,定是金殿传胪,取了个好成绩吧” 陈功也神采奕奕道“奴婢确实想替公主当这个耳报神。不过这等喜事,恐怕还是由陛下亲口告诉您更好。” 嘉善也知道他不会说,顶多是提前给自己透个风声罢了,嘴上却仍不依道“公公这是成心吊着我呢。” 陈功笑嘻嘻地说“以裴公子的才品,公主何须担心” 嘉善抿唇而笑,朗声道“那就借公公吉言了。” 她谢过陈功以后,方才踏进了乾清宫东厢的门。 许是近乡情怯,嘉善的这几步路,一步比一步走得慢 八年 八年前的父皇,在记忆中是什么样子呢 连郑嬷嬷都瞧着年轻了,父皇该更加意气风发才是。 嘉善踩着步子,她神色复杂地看向坐在炕上上的章和帝,眼眶一热,好悬才忍住了眼泪。 “父皇” 嘉善的声音,有自己都没想到的颤抖。 她强作镇定,用力地福下身。 长长地舒了几口气后,嘉善努力找寻着当年与父皇说话时的天真狡黠。 她艰难地张开嘴“父皇明明看见儿臣进来,却还佯装不知。儿臣明白了,您多半是厌恶了儿臣,不愿再搭理嘉善了。” 章和帝笑了。 他下炕来,亲手将嘉善扶起“好利的嘴。朕不过一时走神,倒被你抓住了把柄。” “来,朕也让你看看,让朕分心之物是什么。免得叫你拿捏住了,日后常在朕耳边念叨。” 章和帝将一张纸平摊在嘉善眼前。嘉善的视线,却不在纸上。 她今年不过十五,尚未及父皇的肩膀高。 曾经的十五岁的嘉善,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看过章和帝的脸。 父皇驾崩后的那两年,常出现在嘉善记忆里的,是父皇身体抱恙后的样子。她记得,他那时候已花白了一半的头发,额上的细纹、干裂的嘴角都显得他不再年轻了。 虽依旧慈爱,可哪里像现在这样,风华正茂呢 嘉善拼命忍住了垂泪的欲望。 却听章和帝奇怪道“怎么,竟不高兴吗” 嘉善忙摇头,她听到自己说“不,怎敢不高兴。” 章和帝遂笑说“朕觉得也是。” 那纸上是今年金殿传胪的最终名次,而嘉善的表哥裴元棠的名字,被红色的御批给圈了出来,名字下头还有两字,榜眼。 “元棠这孩子打小便聪明,当得起榜眼之位。”章和帝道,“可惜,他实在年轻,否则,朕当真愿意指个状元给他”。 父皇的声音一字字地真切浮现在耳边,嘉善听着听着,慢慢咧开了嘴角,她眉弯眼笑说“表哥的心气一向高,父皇若指他做状元,只怕是祸不是福。依儿臣之见,榜眼倒更适合。” “你与朕想得正是一处。” 章和帝看嘉善的眼神,不禁更慈爱了一些。 他微敛了笑容,带着玉扳指的食指轻轻在桌上敲了敲。 章和帝皱眉道“你表哥原也是个适婚的好人选,可惜士林中人大多酸腐。朕怕你嫁过去,被世俗所缚,反倒会平添不自在。” 嘉善神色大变。 没料到父皇竟会这样忽然地提起自己的婚事。 更糟糕的是,她已经忘了,这时候的父皇,看中了展少瑛没有 嘉善心中有了个破釜沉舟的主意。 她不声不响地看向章和帝,约莫半晌后,嘉善才低垂着眼,语气低柔道“父皇,儿臣不想这么早嫁人。” “说胡话。” 果不其然,章和帝听到她这样讲,即便向来对她有诸多迁就,此时此刻也怫然变色。 嘉善以往从没讲起过这种论调,章和帝却又觉得奇怪,狐疑地打量着她道“是不是自己看上了什么人,不敢告诉朕,所以才想以退为进,求朕答应你” 知子莫若父,这个法子,委实像是嘉善会使的。 父皇这样了解她,嘉善觉得温暖又好笑,她道“儿臣不知,儿臣在父皇眼中,竟是这样工于心计的人。” “我还以为,我若是瞧上了谁,大可直接告诉您呢。” 章和帝面色稍霁,却不肯顺着这层台阶走下来。 嘉善静默片刻,心知既然提了这事儿,就更要快刀斩乱麻,若等父皇拿定主意,那才是大祸当头了。 她主动放轻了声音“儿臣最近,偶尔会梦到母后。” 章和帝脸色微沉,仿佛有股极淡的哀思从他眼眸中一闪而过。 他的手指,放在茶盏的杯沿处,一动不动。 嘉善目下无尘,她张着嘴,语气平静道“母后问我,是不是要出嫁了。” “她说,她在郑嬷嬷那里,给我存了好几副陪嫁,都是从前外祖母传给她的。她说,父皇的心意多,她的心意也不能少。” 嘉善微弯起杏眼,目光看着远方,似乎真沉浸在这样一个梦境里。 “母后还说,我嫁出宫以后,父皇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可怜她走得早,没能陪您一生。” 嘉善低沉着脑袋,语气越说越轻。 章和帝的神色,起初还似寻常,只是听到一半,他便慢慢转过脸去,不再瞧着嘉善的眼睛。 他一手抚在额上,似乎在认真听,待嘉善说完,他方“嗯”了一声。 “你母后真这样说”章和帝问。 嘉善道“是。” 章和帝仍是笑着的,只是嘴唇因太久未进茶水,干裂了开来。 嘉善看着始终于心不忍,亲自奉了茶上前。 章和帝接过茶盏,他的手,在茶盖上缓缓摩挲着“朕也舍不得你早早嫁人。” “只是” 章和帝的目光扫向嘉善,他看着女儿澄澈无暇的眼睛,忽然狠狠摔了茶盏,厉声道“只是朕没想到,你竟使出这种手段来诓骗朕” “你可知,这是欺君” 章和帝眉峰上挑,他声音冷凝,像是冬日里的雪,寒气浸浸。 嘉善脸色大变,她心里“突地”一声,未及细想是哪里出了错,便听章和帝冷道“跪下。” 嘉善抿紧了唇,她一声未吭,依言跪在了地上。 “朕瞧中了安国公的长孙展少瑛。”章和帝平静地看着嘉善,“他大你三岁,高门子弟,相貌堂堂,至今尚无婚配。” 章和帝不再看嘉善,他的目光,落在了地面的碎茶渣子上,他语气冷漠“只待礼部看好日子了。” 嘉善跪在地上,背脊却还挺得直直地。 她长眉入鬓,听闻章和帝的话以后,她的双眼死死盯着几脚的方向。 “父皇,儿臣不愿意。”嘉善张开嘴,一字一顿,清晰地说。 章和帝看向她,沉声道“为什么” “展少瑛配不上儿臣” 这话许是憋了太久,嘉善抬起头,她的的眼眶微红。 她本就生得雪白,从这个角度看,终于有几分像了先皇后。先皇后也是这样的眉弯唇小,鼻腻鹅脂。 嘉善的眼尾上挑,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她的眸光不甘寂寞地闪着“父皇难道真的希望,儿臣嫁给一个绣花枕头,草草一生吗” “胡说。”章和帝斥道,“朕刚指了展少瑛去通政司任职,何来绣花枕头一说” “一个男人,若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岂不是绣花枕头吗。”嘉善扯起嘴角笑了笑。 似乎有些,与上辈子有关的朦胧画面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嘉善却不愿仔细回忆。 她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她放低声音解释道,“儿臣听说,安国公知道父皇有让展少瑛尚主之意,悄悄处置了其房里的所有通房。” “有一个,还是怀了身孕的。” 提到“身孕”两字时,嘉善的语气很轻,她眼里,闪着细微的光芒。 她笑起来,柔声道“儿臣虽然赞同安国公的做法,但是展少瑛对此不置不闻,却也让儿臣寒心。” “如此无德无心之人,我不想嫁他。” “即便要成婚,也不想和他成婚。” 嘉善垂眸,她的声音,在空荡的厢房里听得分外真切。 章和帝见嘉善态度坚韧,已无声叹了口气。 他吩咐嘉善“你起来。” 嘉善依言站起,却不敢多说话,只是规矩站在章和帝跟前。 章和帝问“你所言非虚” “儿臣不敢欺瞒父皇。”嘉善说。 章和帝的视线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他想起来,这宫里的人人都说,大公主的眼睛是最神似陛下的。伺候他多年的陈功,甚至不止一次地笑言过“奴婢觉得大公主的脾性不像皇后,反而像陛下多些,难怪您偏疼公主呢。” 其实,她们母女有着一样的骄傲放纵。 嘉善还在低眉顺眼地站着,章和帝的手在太阳穴上轻轻按了按,他说“若此事为真,朕只当从没生起过与安国公府结亲之意。” 他最终还是妥协道“既不愿嫁展少瑛,朕再为你,寻觅别的人。” 嘉善激动地点着头。 先前的谎言被看破以后,这已经是个最好的结果了。 她迟疑不定地看了章和帝一眼,见父皇的脸上神情慈爱,嘉善不由神色一暗,她微启唇道“有关母后的那个梦,儿臣虽有哄骗父皇的地方,但,也有几句是出自肺腑。” 她放下了身段,柔声地说“我舍不得您。” 章和帝“嗯”了声,脸色渐渐缓和下来。 嘉善自来会察言观色,便立即得寸进尺道“儿臣还有一事,想请求父皇。” 章和帝看她,示意她有话就说。 嘉善莞尔笑道“要是将来,父皇看好了新的驸马人选,可不可以提前知会儿臣一声,让儿臣自己也能相看一二” “你倒是惯会使唤朕。”章和帝哼了一声。 嘉善讨好地上前去给他捏了捏肩。 他这才无奈说,“朕是把你宠坏了。” 嘉善听了,终于露出了点欣喜的笑意,霎时如明珠璀璨般,照得整间屋子都熠熠生辉。 待嘉善出了乾清宫时,外头已是日薄西山。 夕阳如火,日头依旧晴暖,还偶尔有夹着热浪的和风不时袭来。 嘉善依稀地透过夕阳的光辉,在乾清宫门口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人穿着一身玄色的飞鱼服,蜂腰腿长,周身线条在铁面的盔甲下并未黯然失色,反而衬得他肃杀而又雍容,使他泯与众人,风姿特秀。 嘉善忽然福至心灵,问跟着她一起来的素玉道“知道今儿是哪位金吾卫当值吗” 素玉想了想,回说“听说,是都指挥使,展大人亲自值守。” 嘉善闻言,双眸一亮“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003 第三章 展大人其人,单名一个岳,字砚清。他乃安国公的幺子,齿序第四,与展少瑛是正经的叔侄关系。换句话说,展岳也是嘉善上辈子拐着弯儿的四叔。 嘉善走的那年,展岳已经做到了五军都督的位置,即便是后来登基的新帝,在当时对展岳也是敬畏有加。 如今,展岳虽还在金吾卫任职,但是不出五年,便会调守去五军都督府。届时有兵权在手,他便是真正的从龙之臣。 重生回来,嘉善自然不可能只情愿换个夫婿这么简单。 经过上辈子的事儿,她早已看明白了。只要是庄妃母子得势,那她势必得不到好去,倒不如利用她对后事发展的了解通透,占据先机。 想到这儿,嘉善便浅笑着吩咐素玉说“酷暑虽过去了,但是我瞧这天气还是透着股子闷热。” “金吾卫诸人站了一日,必然辛苦。稍后,你带几个宫人,从我们宫里匀出些份例来,给展大人送点清热解暑的薄荷绿豆汤去。” 素玉一愣,金吾卫可是天子近卫 公主这是打算干什么 思索一番后,素玉轻声问“殿下虽是好意,但此举会不会有些太唐突了” 嘉善柔和地笑“不会。” “我知道你的意思。”嘉善不以为然地一笑,她目光坦荡,“放心。即便父皇知晓,也断不会说什么。” “大可堂堂正正去做。”嘉善刻意咬重了“堂堂正正”的几个字音。 素玉轻点头“是。” 果然,到了晚间传膳的时候,便有人将此事禀报给了章和帝。 章和帝正吃着嘉善从凤阳阁的小厨房,孝敬过来的天喜饼,闻言只是一哂。他随口道“裴家大郎中了个好名次,她今日在朕这儿,又得偿所愿。” “展砚清他们呀,是跟着沾了光。” 回报的人听章和帝这么说,自然更是由着嘉善去了。 可有人却显然不这么想,甚至为了此事,恨嘉善恨得咬牙切齿的,大有人在。 “这个贱人。”庄妃听闻了嘉善这等作为,几乎立刻就认定了她是在收买人心。 庄妃一时愤愤,她不甘心地对身边的嬷嬷道“她可真是无法无天,居然连金吾卫,也敢去沾惹” 金吾卫不仅掌直驾侍卫,还兼管刑狱。即便是现如今在皇子里头,最为得意的赵佑成,见到了金吾卫的几位都指挥使,也一样要退让三分。 庄妃越想越抑郁不平,她将手中的茶盏狠狠置在桌上,缓了一口气后,方道“陛下知道了,当真什么都没说吗” 此时,庄妃宫里的小宫女们早已被遣了下去,只余几个贴身心腹在。但到底顾忌这是宫廷重地,唯恐隔墙有耳,窦嬷嬷还是轻声道“她毕竟是大公主,陛下不会说什么的。” “那展大人呢,有没有什么表示”庄妃追问道。 窦嬷嬷摇了摇头“这倒也没听说。” 庄妃的眼里射出一道凛冽寒光“她是福气好。” “可惜,”庄妃又冷冷一笑,语气带着几分落井下石之意,“投错了胎,是个女孩儿。” 窦嬷嬷的脸上也挽起一丝淡笑来,她眼角的细纹若隐若现“若不是女孩儿,大公主也不会得陛下如此恩宠了。” “娘娘何必将她放在心上。” 庄妃的唇角漾起笑意。 “我有时候也会想,”庄妃抿了口茶,心气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展颜笑道,“嬷嬷觉得,这嘉善公主,究竟是福气好,还是不好。” 窦嬷嬷似笑非笑地与庄妃对视了一眼,她轻轻答“依奴婢拙见,自然是不好了。” 窦嬷嬷的话明显对了庄妃的意,庄妃脸上的笑意更盛,她兴致盎然地问“如何见得” 窦嬷嬷的眉间露出几分得意与不屑来,她轻笑一声,悄声说“四殿下虽占着嫡出大义,但身有残疾,生来便被陛下所不喜。” “大公主纵使再得陛下喜爱,那也变不成皇子去。”窦嬷嬷抿嘴儿一笑,“如今且任她风光一会儿又如何” 庄妃灿然道“嬷嬷说得正是。” “卿本佳人,奈何”庄妃轻轻一笑,一张端丽的脸即刻摇曳生姿。 想到了那位四殿下,她满是笑意盈盈,庄妃的薄唇一开一合,她徐徐地说,“奈何,是瞎子啊。” 窦嬷嬷的嘴角也挂着嚣张的弧度,她替庄妃续上茶,主仆俩各有各的自鸣得意。 嘉善明显不知道,庄妃曾在背地里这样腹诽了她。 用了晚膳后,她便带着人在凤阳阁的库里转来转去嘉善每个月是有份例钱的,虽然不算多,但以往在宫里时,也够她用了。 她也是出宫建府以后才知道的,原来在宫外,花钱的地方有那么多。 虽然如今还不着急嫁人,但是嘉善心里已经有了危机感。有钱方好办事儿,她还是得防患于未然才行。 于是,她便带着几位宫女,来自己的藏宝地转了转。 嘉善每年过生诞时,各个宫里的娘娘、各个世家的夫人,还有她的母舅家裴家都会送许多好礼来。 但她也不可能为了钱,把别人的礼物拿去卖了 嘉善正愁眉紧锁的时候,带着人去给金吾卫慰问完了的素玉,已办完了事儿,回来赴命。 “奴婢将汤水放在金吾卫的轮值室里时,展大人正好在。”素玉回禀说。 嘉善“嗯”了声,想了想,她还是追问道“他有没有说什么” 素玉摇头。 她面色微窘,从怀里忽然掏出了用纸袋子包裹着的一袋小东西。 “展大人,只让奴婢,把这个带给您。”素玉犹豫地将东西交给嘉善。 嘉善好奇地亲手接过来,她慢慢拆开了袋子外横竖绑在一起的绳子。里头是几块约三寸长、一寸宽的东西,呈淡淡的乳白色,看着颇为可口,面上似乎用淀粉裹了一层,闻起来还有地道的酥香味儿。 嘉善尚未见过此物,不由奇道“这是什么” 郑嬷嬷凑上前,笑说“是关东糖。” 一听是糖,嘉善却只“哦”了一声,她心里想着这个展砚清,是把我当小孩子哄了。 她随手交给素玉“我不爱吃糖,赏你们吃吧。” 素玉见嘉善神色淡淡,只好收下了,却也不敢真的吃。 当日守夜的时候,素玉宿在外室,还未入睡,便听到嘉善在里面唤人,她匆匆披了衣服赶过去。 嘉善生就一般俊眼修眉,肤如凝脂。这时候的她,褪去了发丝上那些花枝招展的钗玉,倒显得如清水芙蓉般秀丽了。 素玉不敢多看,只轻声道“请殿下吩咐。” “晚上赏你的关东糖呢”嘉善直白地向她摊出一只白嫩的手心,“还我。” 素玉就防着这一下,因此一直没敢吃,她将关东糖交了过去。嘉善便道“嗯,下去吧。” 还不忘交代一句“不许和别人说。” 素玉连连道“是。” 嘉善将那包着关东糖的袋子拿在手上轻轻晃了晃,她托着腮说“我就尝一个,尝到了是什么味儿,再分给她们。” 嘉善拿起一颗关东糖放进嘴里,酥香的饴糖味儿顿时充斥了她整个味蕾。 她咬了一口,感觉尚未尝出味儿来,那糖便没了。 于是嘉善又尝了一个 直到第二日,素玉等人来给嘉善梳洗更衣的时候,发现桌上只剩下一个纸袋子,里头的关东糖全都不翼而飞了。 嘉善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道“素玉,昨夜赏你的糖好吃吗” 素玉硬着头皮回“好吃。” 嘉善便又笑道“香不香” 素玉“真香。” 嘉善方温尔一笑。 其实上辈子,嘉善和展岳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嘉善是公主,虽嫁去了安国公家,大多数时间也仍是宿在公主府里。 还有好几次,嘉善去安国公府赶赴家宴的时候,展岳甚至都不在。 彼时,安国公府上的太夫人和老安国公已经去世,轮到了嘉善的公婆,也就是展岳的大哥大嫂当家。 展岳那时候刚升任五军都督,他似乎是军务繁忙,极少回来。既然安国公府众人不主动过问,嘉善就更不可能主动提了。 只有一次,展岳曾让嘉善感到了刻骨铭心。 那时候,父皇刚薨逝不久。嘉善与众人跪送完帝王的灵柩出宫以后,她才在素玉几人的搀扶下,缓缓地往公主府的方向走。 不料,几人在东直门,碰上了时任左都督的展岳。 展岳并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正三品武将服的官员,官员的神色谦卑又尊敬,似乎在向展岳通禀什么。 嘉善认得,此人是新上任的金吾卫都指挥使。 想到展岳在金吾卫经营多年,如今又手握重兵,是新帝都不得不去依赖倚重的人物。 嘉善只好强打起了精神,道一句“展都督安。” 展岳对嘉善微微点了头,他语气清淡地道“殿下要保重身体。” 嘉善微怔。 赵佑成即位以后,许多人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还愿意来主动关心她身体是否康健的人更是极少。 嘉善轻轻颔首,算是领了他的好意。 却听展岳继续道“先帝在弥留之际,我有幸随侍先帝左右,曾听到先帝,提起过殿下。” 他的声音如春风般温柔和煦,嘉善不由神情一顿。 她抬起头,忍不住与展岳对视了一眼。 展岳身高八尺有余,比身边的武官还足足高了半个头。 这样一个人,却长得唇红齿白,色若春晓,眉目可入画。若不是手上拿着一把肃杀的佩剑,他这长相,可算是真正的美玉无瑕。 那一年,嘉善已于展少瑛成婚八年,时二十四了,展少瑛亦是将近而立,姿态不再年轻。 反倒是这位展都督,名为展少瑛的长辈,也到了三十有三的年纪,却依旧形貌昳丽,姿容似雪,似乎身上藏着让人一眼看不尽的岁月。 难怪她一直听说,许多大人送给展都督美妾,却都被他原封退回。想必他平时,看自己就够了吧 嘉善从他的相貌里回过神,她苦笑着问“是吗,不知父皇都提过我什么” 展岳微微抿唇,他的目光,在嘉善的身上停留了一时片刻。 须臾后,他方开口道“先帝说,嘉善至今无子,朕归去以后,不知有谁,还能继续护着朕的孩子了。” 嘉善强忍住喉咙里的酸涩,她垂下眼睫,一时间,心中温热而酸楚的情绪,复杂难言。 展岳却只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像是雪山上万年不化的雪,清冷得失了温度。 嘉善拂去裙摆上的灰尘,哽咽道“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 这番话无论真假,皆是出自展岳的一番好意。 “多谢大人。”嘉善恻然转首,她哑声说,“我会保重自身的。” 展岳终于“嗯”了声,随后,嘉善似乎听他轻叹了口气。 嘉善的意志,几乎要在这声叹气里溃不成军。 她勉强与展岳告别完,终于头也不回地从东直门出了去。 至于展都督,在她走后,是为她可惜、可叹还是可悲,这一切,嘉善都不得而知了。 自那之后,两人再无交集。 偶尔听到的消息,也都是展大人红旗飘飘,圣眷不衰,她只知道他在军中的声名威望变得一日比一日高。 而相比起来,嘉善却没有那么幸运。她甚至没能信守住对他的承诺。 因为,此后一年,她便香消玉殒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004 第四章 重生回来,嘉善其实是有许多事儿可做。 她重生的时间点不算好,也不算太坏。彼时,母后虽早去世,可父皇的身体尚算康健。 她的死对头庄妃,虽有协理六宫之权,但是也不敢明着对她下什么黑手。最重要的是,庄妃之子赵佑成,这时候还并未被立太子。 只要太子之位空悬,那么嘉善就握有翻盘的资本,而且资本还很大。 嘉善宽完衣后,用完了早膳,便在书房里头练起了字来。 嘉善的母亲裴皇后,出自江南的大家族裴氏,乃是世代流传的书香门第。嘉善小的时候,裴皇后便常握着她的手,教她学写颜公的楷书。 因为从小受裴皇后的耳濡目染,所以与一般女子相较,嘉善读得书要更多些,或许这也是她受章和帝喜爱的原因之一。 好一会儿功夫以后,嘉善放下笔,她对新提上来的丹翠道“郑嬷嬷在哪儿,帮我唤她过来。” 上一世,丹翠是在素玉等人被放出宫以后,才跟在嘉善身边服侍的。如今,重用她的时间早了许多年,丹翠明显有些惶恐。 听到公主有吩咐,丹翠惶惶道“奴婢这就去。” “等等。”察觉到丹翠的情绪不妥,嘉善慢悠悠地看了丹翠一眼。 她问“出了什么事吗” 丹翠之前之所以能被公主放在身边使唤,正是因为她对主上从不藏着掖着地玩小心思。 现如今听到嘉善这样问,丹翠舒了一口气出来,若不是公主主动问,她还不知该如何提起呢。 丹翠跪下回道“奴婢能补了含珠姐的差使,是承蒙殿下厚爱。” “只是”丹翠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她踌躇地说,“只是,含珠姐姐这两日” 嘉善心知肚明地看了她一眼,帮丹翠把话说了出来“怎么” “她该不会是,对我的做法,颇有微词吧。”嘉善慢慢眯着眼,用一种危险的语气问。 丹翠忙摇头“殿下言重了,她怎么敢。” “含珠姐,只是,想请奴婢替她说项几句,”丹翠诚恳地看着嘉善,“她说,想见您一面。” 嘉善的目光如同一潭死水,她冷漠地勾起嘴角,笑问“是吗,她的病好了” 丹翠点头,轻答道“约莫是快好全了。” 嘉善的脸色未变,她拿起银汤匙,将桌子上摆着的糖蒸酥酪挖了一勺吃。直到那冰凉而微微酸涩的感觉,从嘉善舌尖上略去,嘉善才道“让她来。” 丹翠喜道“是。” 在先皇后宫里的所有旧人里面,含珠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素玉今年已满十九,明年就要被放出宫去了。 唯独含珠,不过才与嘉善一般大。 其实含珠以前侍奉皇后的时候,并不如何为皇后所钟爱,她能被嘉善要过来,纯粹是因为一颗糖。 那时候,皇后方才病逝,整个宫里都处在一种麻木而又伤怀的气氛中。父皇兀自伤心,嘉善也只能与两岁的胞弟相依为命。 含珠因为与嘉善年龄相近,所以被派到了她身边去,陪大公主说话。 两个都是还处在总角之间的孩子。尤其是含珠,她第一次和贵人儿挨这么近,见大公主没了娘亲居然都不哭,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只能笨拙地,把自己藏了许多日子的一颗糖,递给了嘉善。 “进宫以前,我娘说,我要是想她了,就吃糖。”小含珠怯怯地看着小公主,她把手心上的汗,在裙褥边擦了干净,才敢将白嫩的手掌伸过去。 小含珠说“公主要是想娘亲了,也吃糖吧。” “这是最后一颗,我一直不舍得吃,给您。”小含珠的声音娇娇柔柔地。 小嘉善不禁看了她一眼,见她模样小小地,只会讨好地对着自己笑,像个小可怜虫一般。 小嘉善遂什么都没说,她径直将糖接了过来,放进弟弟的掌心里,牢牢攥紧。 第二日,含珠就跟着素玉还有郑嬷嬷几个,一起被分到了凤阳阁去照护大公主。 此后近二十年,连郑嬷嬷都回乡荣养,嘉善身边的人走了又来,来了又换,只有含珠一直在她身边。 可惜,再长时间的陪伴又如何最终也不过败给了一个男人。 嘉善想到展少瑛那句“殿下的贴身婢女爬上我的床,您却只希望我给她一个体面”,就更觉得那二十年,只是一场讽刺。 他们希望她做出什么反应呢 是痛哭流涕地求着展少瑛回来,还是怒发冲冠地把含珠杀死在他的床上 嘉善的唇角幅度极小地轻微勾起,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这儿的诛心之痛仿佛还在昨日。 而她,再也不会让事情有重蹈覆辙的那一天了 少顷,含珠和丹翠一起进门,向嘉善请安行礼。 嘉善的视线,迟疑了几秒,才落到含珠身上。 含珠也是个美人,或者说,这宫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不美的。只是从前,她们在各位环肥燕瘦的娘娘身边时,总会被不一而同地比下去。 含珠弯下腰,恭敬地给嘉善磕了个头。相比起多年前的娇弱,她如今有自信多了,声音朗朗道“奴婢请殿下安。” 嘉善不再看她“起来吧。” 含珠遂听话地起来。 嘉善本没准备这么早见含珠的,该如何处置她,嘉善心里一直没个确切答案。今日乍一见她,嘉善却忽然想起了,那个被她亲手流掉的孩子。 关于那个孩子,,展少瑛不了解其始末,陪在她身边的含珠,却是再清楚不过。 可最终,含珠反倒利用了这个孩子,来剜她的心 嘉善的目光,在含珠刻意打扮过的脸上逡巡。 只见她粉光若腻,身若蒲柳,正是长着一副天下男人最愿意怜惜的样子。 嘉善眸光一闪,展颜笑道“我原来以为,顺境中的感情或许不会那么可靠,所以,对你一直多有依赖。” “现在想想,当时,你不过也只是给了我一颗糖。”嘉善盯着毛笔尖儿上已经干掉的墨迹。 她慢慢起身,拿起剪刀来,修剪起玉瓷儿花瓶里新摆上的花枝。 含珠和丹翠皆噤若寒蝉地站着,眼睁睁见那些快要枯死的黄叶被嘉善毫不留情地剪去。 含珠的心跳霎时漏了一拍,她道“奴婢会一直陪在殿下身边的。” “唔。”嘉善似乎兴致缺缺。 她忽然将剪刀转了个面,尖利的刀锋的方向正对着含珠。嘉善还无知无觉,仿佛剪刀只是她手上的一个小玩具,她不声不响地离近了含珠几步。 含珠脸色煞白,她咬着唇,强挤出一个微笑来。 “素玉向我求了恩典,我答应她,明年放她出宫。”嘉善目不转睛地看着含珠额上出的那层细汗,她不以为然地笑说,“奇怪,你抖什么,你在怕我” 含珠的视线,终于从嘉善手上的剪刀,转到了她那张明艳绝伦的脸上。 只见公主肌肤胜雪,那双含着一弯笑的眼眸里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 含珠内心大为慌张,她磕磕绊绊着答“殿下、殿下,说笑了,奴婢没怕。” “许是,上回的暑热还没好,头有些昏沉了。” 嘉善道“既没好,那该多休息。” “我本来属意你去接替素玉手上的活,帮我掌管钗钏。”嘉善温柔地看了含珠一眼,她一手轻轻抚上含珠的脸颊。 大公主的手,冰得像条蛇,含珠不自由地打了个颤。 嘉善恍若未觉地轻轻捏了她的脸颊一下,笑道“既然你身子还是不爽利,这件事儿,我只能交由丹翠来做了。” “这段日子,你好生养病。”嘉善终于将剪刀放下,她用那才修剪完花枝的手,轻若无骨般地拍了拍含珠的肩膀。 含珠的额上,又生出了一颗豆大的汗珠。 她双颊苍白“是,谨遵殿下吩咐。” “下去休息吧。”嘉善微微侧过身,眼角余光却还停留在含珠身上。 含珠不敢擦汗,又对嘉善行了个大礼,方才退下。 嘉善的神情在含珠逐渐缩小的身影里,越来越冷然。 她对丹翠淡道“去库房里,将从前魏王送的那块歙shè州砚拿来,再去请郑嬷嬷过来。” 丹翠连忙道“是。” 嘉善于是又坐回桌案旁,提笔写了一封信,等郑嬷嬷到的时候,嘉善正好刚落笔。 见到郑嬷嬷来了,嘉善吩咐其余几人下去,她笑了笑“有两件事,只有嬷嬷亲手办,我方能放心。” 郑嬷嬷自然道“殿下吩咐,奴婢万死不辞。” “不是什么要生要死的事儿,”嘉善见郑嬷嬷的神色有隐隐激动,忙轻声安抚说,“裴家表哥金榜题名,刚中了榜眼。我想请嬷嬷找个妥帖的人,将这块歙州砚送到裴府去,就当作我的贺礼了。” 郑嬷嬷听闻,神色不由大喜过望“当真吗” 不过片刻,郑嬷嬷又自言自语道“想必是真的了。也只有大公子能有此造化” 嘉善弯起嘴角,哼道“还不知他要如何得意。” “本该公子得意。”郑嬷嬷笑得合不拢嘴。 嘉善嘴上不提,心里其实也很高兴。她和这个表哥虽偶有不对盘,但是岁数相差无几,自来亲厚,所以才舍得将此名砚送出。 她说“这块歙州砚,他眼红了许久。要不是这回金殿传胪,连父皇都夸了他,我还不舍得给呢。” 嘉善把桌上那块名贵的歙州砚包好,除此之外,还将刚才书写好的那封信,夹在了其中。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儿,也得拜托给嬷嬷。”较之适才的欣喜,嘉善的神情,明显变淡漠了一些。 她身背往后,轻轻靠在了红木椅子上,双眸貌似漫不经心。 郑嬷嬷奇怪道“殿下您说。” “这几日,帮我留神含珠的动静。”嘉善捻了一颗碎瓜子在手上,她将瓜子壳捻去,露出了里头脱去外衣的瓜子仁儿来。 她沉默地看了郑嬷嬷片刻,忽然开口道“我要知道,她这些年,是不是一直都和承乾宫有联系。” 承乾宫乃天子后妃所居住的宫殿,且大多为贵妃寝殿。如今,承乾宫正是与嘉善针锋相对的庄妃的住所。 郑嬷嬷大惊,她的身形,隐约犯了个哆嗦“含珠含珠不会和那边有联系吧” 嘉善嫣然一笑,似乎已经并不在意含珠和谁有牵扯,她道“会与不会,过段时间便能知道了。” “请嬷嬷留心。”嘉善说,“在此事出结果之前,也请您保密,免得伤了人心。” 郑嬷嬷会意,她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气“奴婢明白。” 打发了郑嬷嬷离开以后,嘉善端坐在窗前。她托着腮,美目圆睁,尖锐的下颔线条与优雅的脖颈连成了一条固执的曲线。 她似寒风刺骨的雪天里,那抹仪态高洁的红梅。艳丽不可方物,却也神圣不可侵犯。 嘉善曾无数次地剖心自问过,她待含珠,是最不薄的。为什么人的感情,却还是能说变就变呢 今日见到含珠这般心中有鬼的模样,嘉善方才明白。 或许,从那颗糖起,往后的一切,不过都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枉她信了多年,如今想来,也只是,徒增可笑罢了。 嘉善的嘴角痴痴地挽起。 是日,展岳当值完,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明晃晃的日头已经不如前几日那么毒辣了。昨夜下了一场雨,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凉”,想必再过几日,浓重的秋意即会席卷上来。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也不知道到了秋天,还会不会有类似薄荷绿豆汤的东西喝呢 想到这儿,展岳的脚步,不由多了几分轻快。 他慢慢踏进安国公府,然而,本来热热闹闹的正堂,却因他的到来,忽地变得十分寂静,气氛里透着几丝鲜明的尴尬和诡异。 展岳微眯起眼,跟在他身后的侍从刘琦,更是有话张口预言。 还是展岳的大嫂,安国公世子夫人张氏出来打圆场道“四爷回来了” 展岳不欲应付他们,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点头,却听张氏继续道“今日是太高兴了。我娘家侄儿文昌,中了这回的两榜进士。到底是拐着弯儿的亲戚,老祖宗和世子都说,得把文昌叫来庆贺一番。” 展岳微微侧首,露出清晰流畅的下巴轮廓,他似笑非笑道“祖母老了,这府上,既由大嫂掌管中馈,自然是由大嫂安排。” “昨夜儿在宫中值了一宿,我累了,晚上便不出席。”展岳的面孔白皙,即便屋内灯光黯淡,他的眸子却也如同夜空中的星星一般熠熠生辉。 他道“替我向文昌道声喜。” 张氏面色不变,她笑说“我明白,四爷毕竟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儿,我会向世子解释清楚的。” 她话里夹枪带棒,刘琦不禁愤愤。 展岳却不以为然,示意刘琦不需开口。 他状似无意地动了动右手,张氏明显往后退了一步展岳的手上,拿着一把佩剑。那把剑,象征的是金吾卫的赫赫威仪和权利。 他在向她示威 张氏咬牙,正欲找回场子,展岳却已抄起帘子,头也不回地往后院的方向走了。 过了半晌,正堂里才慢慢又响起了人说话的声音 “如今的傅家,不过就是个破落户,不知道他在傲些什么,还真以为自己有个侯爷外公”一个微微粗厚的男声嘲道,“金吾卫又怎样,看他能逍遥到何时。” 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则说“他可真是,越长大越像当年的永定侯。” 说完,不知是羡还是恨的感叹了一声“傅家的女人也好,男人也罢,果然永远都长着这样一张人神共妒的脸。” “难怪傅时渝到了那个地步,老国公爷还一心想着纳她进门。” “嘘。”先说话的男人觑了一眼张氏的脸色,示意女人闲话莫说,更少在安国公府里头提“傅时渝”三字。 男人嘲道“一个男人,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 女人此时也回过了神,她见张氏面有不虞,自知失言,便赶紧笑着恭维道“听老爷说。陛下前几日特地将国公爷唤去书房,问了有关瑛哥儿,是否婚配的事儿” 张氏的脸色果然回暖,她笑道“是啊。也不知道瑛哥儿会有什么造化。” 女人便笑说“夫人谦虚了。瑛哥儿如今在通政司任职,那可是个再清贵不过的去处。” “我听端嫔娘娘言,陛下最近一直在为大公主的婚事苦恼。我猜,瑛哥儿多半是要尚主了。”女人语气轻柔。 张氏笑弯了眼,却还是回说“六弟妹讲的,尽是些还没影的事儿,我可不敢接你的茬。” 女人于是又笑着和张氏你来我往了一番。 前院这样热闹,展岳却只身躺在床畔上。 他换了件粗布素衣,双手闲闲地枕在脑后。 展岳的长相更像他的母亲,他的五官精致而秀美。因为刚才沐浴完,展岳的发丝微湿,身上还有淡淡的青草皂香味儿。 他不知在想什么,俊美的侧脸多了一丝亲近的温柔。 刘琦上前轻轻敲门“四爷,老太君请您过去一趟。” 展岳朗声回道“我稍后过去。” 刘琦便守在门口的外堂上,静待展岳。 一会儿功夫后,展岳披上了一件外衣。 外头不知何时又下起了一阵大雨,展岳从屋子里拿了把伞出来,见刘琦双手空空,便又拿了一个纸伞给他。 秋日的雨,如万千条银丝。展岳执伞而行,秋雨像烟又像雾,仿佛正如一道障目一般,将展岳和他周遭的人,隔成了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信步而走,只是那身影,孤独而冷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005 第五章 安国公府由来已久,各盘各系根深交错。 如今,安国公里当家的,还是老国公爷,也就是展岳他爹。至于刘琦提的那位老太君,则是展岳的祖母,安国公府的太夫人、闻老太君。 展岳是庶出,只是从他一出生起,便被记在了嫡母名下,所以他被当做与安国公府其他嫡出的弟子一般教养。 他的亲生母亲过世以后,展岳则被闻老太君亲自抱养在膝下。因此,安国公府的人,对展岳也同样有些敬畏。 更何况,展岳的大哥,也就是安国公世子展泰,如今仅是在光禄寺任职。虽同为三品官儿,却与金吾卫都指挥使的分量截然不同。 这世道,永远是谁有权有势谁就说了算。 展岳从没有刻意在府上摆他的官威,但世家仆人,又有几个是真正没眼色的 相比起担文职的世子,自然还是金吾卫出身的四爷更令人胆寒一些。哪怕,四爷长着一张并不应该让人害怕的脸。 展岳进了闻老太君的内室。 闻老太君,是真正的高寿之人。当年,她的丈夫老安国公,在展岳还未出生的时候便过世了。 展岳曾经还有过一个先天不足的哥哥,可惜因为在母胎里时没养好,也走了。安国公府这些年,没了许多人,闻老太君却像是一颗常青藤一般,身体虽一日不如一日,但始终没有咽气的想法。 展岳向祖母问完安,自有丫鬟婆子给他上了花果点心。 他坐在下首左一的木椅子上,一手无聊地,轻轻摩挲着一个最新时节的苹果。 闻老太君的视线转向展岳。 展岳便将苹果放下,主动问候道“近来天气云雨无常,忽冷忽热,祖母要注意身体。” “不知祖母每日早起,进地还香不香” 闻老太君的情绪,在展岳一连串的问候之下,有轻微的放松。她手上拈着一串檀香木的佛珠,此时,那檀香木的味道和闻老太君房里点着的禾木香,串在一起。 闻起来只觉得肃穆又沉静。 闻老太君淡道“我这把老骨头,多少年都这样过来了。你不一样,你还年轻。” 展岳的表情平静,他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似乎百无聊赖,用白皙秀气的食指,在那光滑的苹果皮上,轻轻刮了一下。 他笑道“祖母,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闻老太君已过半百,几乎要到花甲之年了。 她的发丝上遍布银丝,眼角和嘴唇边也都长出了几条浅浅的沟壑来。虽面有枯老之状,可闻老太君的眼神,却极有光亮。 可以想见,其年轻时,必然是个厉害的女人。 “砚清。”闻老太君唤起展岳的字。 展岳轻“嗯”了一声,他露出清俊的侧脸,示意自己正在听。 闻老太君沉声道“记得你今年多大吗” 展岳真的掰扯着指头,仔细数了下,他和气地笑说“二十了吧。” “二十”闻老太君哼笑,她的一双俊眼,牢牢看着他,“四年前,你便二十了。我老糊涂,莫非你也糊涂” “祖母别气。”展砚清道,“这些年,少有人记得我的寿辰。一年又一年过去,孙儿实在记不清了。” 站在展岳身后的刘琦,听到自家大人这样说,似乎有口欲言。然而,觑了一眼老太君的神色后,刘琦又从善如流地住了嘴。 闻老太君不语,她用食指在佛珠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过了半晌后,她才道“不是我在逼你。” 展岳不为所动,只是安静地看着老太君,他双瞳含笑,似乎是真的在认真听老太君讲话。可仔细一看,却发现,那笑意并未深达眼底。 “你身边,一直没个妥帖的女人照护,”闻老太君轻轻转着手上的佛珠,她抿嘴儿道,“再有,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 展岳的目光微微一动,他随手抄起旁边的一把小刀来,给苹果削皮。 “他怎么会忽然,关心起我的婚事来。”展岳的瞳仁乌黑,神色淡然。 闻老太君道“因为瑛哥儿。” “瑛哥儿今年十七,已不算小,他为瑛哥儿看好了一门亲事。”说到这儿,闻老太君也轻呼了口长气,她森然道,“这世上,万没有婶婶还在侄媳妇儿后头进门的道理。” “若是瑛哥儿早你一步。来日你真成了亲,让你媳妇儿如何做人”闻老太君说着,神色不由多了一份严肃。 展岳却淡然地继续削着苹果,仿佛闻老太君议论的并不是他的婚事一般。他的手,生得实在好看,白皙又干净,好像从来没有沾过血。 手指骨节分明,半月型的指甲呈现出清晰的粉色光泽。他只是随手动着小刀,赤色色的苹果皮便像层层叠叠的花一样,利落地开在了他的脚下。 “我倒是很好奇,不知父亲,为瑛哥儿选中了哪家贵女”展岳的双眉微挑,他一边玩着小刀,一边轻轻地掸着自己衣袍上的灰尘。 闻老太君看了身旁的盛妈妈一眼,盛妈妈会意,便接嘴儿道“倒不是国公爷选的。是前两日,陛下将国公爷传唤进宫。听说,陛下流露出了,让大公子尚主的意思。” 展岳一愣,他的瞳眸第一次出现了瞬间的失神。 “尚主”展岳的声音似乎是在隐隐克制什么,他一手抚在小刀的刀刃上。 光滑的刀背面儿,立刻倒映出展岳自己的影子。 他瞳孔微缩,声音极轻“公主里,年龄适宜的,只有嘉善。” “约莫,就是大公主。”盛妈妈道。 展岳不置一词,只是眯细了眼,他一刀,忽地猛地戳在了完好无埙的苹果上头。 那红苹果在桌上的位置纹丝未动,立刻被捅了个对穿。 闻老太君道“我让你大嫂,去长公主的府上打听过。长公主说,陛下近些时日,确实在为大公主考虑驸马的人选。不过,长公主的话,却也不定靠得住。” 展岳的脸上微微变色。 他若有所思,沉默片刻后,轻声道“那祖母的意思呢,您希望我娶谁” “湖广巡抚,冯大人的嫡次女冯氏。”闻老太君显然是早已看好了冯氏,她笑道,“冯氏今年十六,我让你盛妈妈,在京城与湖广都打听过。冯氏在闺中,便素有持家贤惠的美名。” “不过是冯大人爱护女儿,既不愿她嫁得差,也不愿她嫁太远。”闻老太君额外解释了一句,这样的好女子,如今还未定亲的原因。 展岳似笑非笑道“既然祖母心中已想好了人选。那等宫里正式下了让瑛哥儿尚主的赐婚文书来,我再娶冯氏也不迟。” “这是什么话”闻老太君眉头一皱,已然是不悦,她厉声道,“倘若陛下舍不得大公主,迟个一年半载才赐婚。你也让人家冯家的女孩儿,等你一年半载不成” 展岳头也未抬,他将小刀从果肉中抽出来,把苹果切成了大卸八块状,然后笑着说“是。” “展砚清。”闻老太君沉声一喝,她将手上的佛珠,“砰”地一下狠狠置在桌上。 “祖母。”展岳却从太师椅上,径自站起了身。 他身姿挺拔,漆黑的眼眸如月如星,他低着头,轻轻动了动嘴唇“我知道您疼惜我。” “您就当,这是孙儿求您了。”展岳说。 闻老太君微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006 第六章 展砚清这个人,十五岁进了金吾卫,二十二岁当上了金吾卫都指挥使。算是真正的年少而身居高位。 他性子淡漠,为人桀骜而倔强,无论是这张脸还是他这副脾气,都像极了他母亲傅时渝。 闻老太君抚养他将近二十年,还是第一次见他向自己低头。 就为了一桩婚事 闻老太君抿紧了唇,静静地看着他,未发一言。 倒是一旁的盛妈妈,见祖孙俩将气氛闹得如此尴尬,适时地笑言道“老祖宗就依了四爷吧。即便大公子有福气尚主,公主大婚也至少需得半年时间准备呢。到时候,咱们再去冯家下聘也不迟。” “那冯氏”只怕早被别人订走了。 闻老太君的下半句话,败倒在了展岳动也不动的腰肢上他是真的在求她。 “罢了罢了。”闻老太君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她挥了挥瘦弱干枯的手,“滚下去歇着。” 展岳应“喏”。 闻老太君便又道“这两日你不在,阿鲤常念叨你。趁着如今你在府上的时候,多陪陪他。” 展岳点头,他向闻老太君行完礼,修长的身影才渐渐地淡出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房里几乎安静地听不到任何声音。 直到闻老太君再次开口,她的语调如古井一般深沉,还带着一丝顽固“我放任他在金吾卫任职,是不是我错了” 盛妈妈斟酌了一下,方缓声道“四爷本非池中物。即便您不为他谋这个差使,凭四爷的本事,有朝一日,他也定会平步青云。” 盛妈妈顿了顿,她轻声说“四爷的身上,到底留着当年,永定侯的血呢。” 闻老太君的脸上,似有疲软之色。她闭着眼,慢慢地转着手上的佛珠“这个家,早晚要家宅不宁。” “儿孙自有儿孙福。到时候,也不由得老祖宗再去操心了。”盛妈妈笑着说。 她扶着闻老太君的手,慢慢地服侍着她走进内堂去歇息。 出了闻老太君的厢房,展岳却没出院子,他往院子里的另外一间房走去了。 祖母口中的阿鲤,是展岳二哥的儿子,乃是个遗腹子。阿鲤是他的乳名,其大名叫展少珩。 展岳的二哥展嵩,就是那个身子不好,早早病逝了的哥哥。展嵩为安国公的姨娘所生,他在月子里就没养足,从小带着病,靠着药罐子苟延残喘地活了二十年。 因为这具烂身子,也没什么特别好的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过来。闻老太君干脆,给他娶了个低门小户的女孩儿,只当延续血脉了。 展阿鲤今年八岁,由于年幼失怙,闻老太君不放心他一个人长大,径自抱在了自己院子里养。 也是因为从小在闻老太君跟前,展阿鲤和展岳的感情不错。毕竟展岳,也在闻老太君的膝下,生活了十多年。 “四叔叔”展阿鲤正趴在窗棂上,他见展岳远远地走了过来,忙激动地向展岳挥起小手。 展岳迈开双腿踏进屋子里去,轻轻地摸着他乌黑的发“听话没有” “听话了。”展阿鲤几步跑过来,牵紧了展岳的手。他嘿嘿一笑,露出了嘴边米粒似的小瓷牙,他扬着小脸儿说,“四叔答应带给我的关东糖呢” 展岳难得地噎了一下。他身后的刘琦,则捂着嘴开始偷笑。 展岳面不改色道“下次回府,再给你买。” 展阿鲤瞧着明显就不大乐意了,他鼓着一张圆嘟嘟的脸。先是闷闷不乐地瞧了展岳一眼,见展岳眼波深沉,似乎正在想什么别的。 展阿鲤便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展岳的手,他眨着大眼睛道“四叔叔,你是不是和太奶奶吵架了” 展岳觉得展阿鲤人小鬼大的模样有几分可乐,遂也不再冷着一张脸。他将展阿鲤小小的身板抱了起来,放在自己膝上。 “我没和太奶奶吵架。”展岳说。 展阿鲤却不依不饶,他喃喃道“我都听到了。” “太奶奶是不是逼四叔娶媳妇儿”展阿鲤伸着脑袋,一双如月牙般的眼里,写满了探究之意。 展岳凝眉看他“你还懂娶媳妇儿” 展阿鲤用力地点头“那天祖父叫我过去考校功课,我也听到了他和大伯母说,关于让大哥哥娶媳妇儿的事儿。” 展阿鲤的大哥哥,是展少瑛。 展岳语气旋即淡了下来,他垂下眼睫,平和地笑了一下“是吗” “都说了什么,阿鲤也说给四叔听。”展岳垂眸,他的眼眸,黑得如同浓重的夜色。 展阿鲤挠挠脸,抓耳挠腮地回忆道“我不记得那么多了。当时,我脑子里全都是功课,只记得祖父和大伯母说暂时不要给大哥哥定其他亲事。” 展岳闻言,没有任何反应,甚至他眼角眉梢的笑意变得更温和了一点。他端起茶盏,静静地喝了口茶。 展阿鲤立刻大惊小怪地叫道“四叔,这是刚泡的,水很烫呢” “嗯。”展岳的神情平淡无波,过了片刻,他才道,“是有些烫。” 展岳身后的刘琦,不禁着急道“我去给大人找烫伤药膏来。” 展岳却说“不必了。” 他的目光冷静而清凉,他道“也感觉不到什么。” 展阿鲤却不依,他伸出两只圆滚滚的小手,将展岳的嘴唇掰开,见他的舌头并没有被烫到气泡,展阿鲤才舒了口气说“难怪太奶奶老想让四叔娶媳妇儿呢,您真是太不让人省心了。” 刘琦在两人背后,不禁轻笑了一声。 展岳则低眸,他看着展阿鲤粉白的手,不置一词。 展阿鲤扬起脑袋看着他,黑黢黢的眸子里写满了机灵“四叔,你为什么不想找媳妇啊你偷偷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 展阿鲤的瞳孔黑白分明,小小的一张脸上,已经与展家的男人有好几份相像之处。 展岳沉默地看着展阿鲤,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才张嘴,他语气低沉,声音轻若风絮“等你再长大一点儿,你会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成亲。” 展阿鲤懵懂地张大双眼,他皱起小眉头,若有所思。 “我听得不是很懂。”展阿鲤撅起嘴,他用那有些稚嫩的声音说,“四叔叔,你是不是怕,你的媳妇儿不喜欢你啊” 展岳沉重的心里,却因为展阿鲤这句话,无端地变得轻快了一些。 他眉头轻轻舒展开,脸上绽放出一个干涩的笑意,展岳饶有兴味地问“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展阿鲤得意洋洋地摇着脑袋“这还不简单。” “抢过来嘛”展阿鲤手舞足蹈地从怀里掏出一本名叫如何成为土匪头子的书,他耀武扬威地拿在手上晃了晃,“你看,这是书上说的。” 展岳的视线瞟到书名,终于忍不住勾唇。 他从展阿鲤手上接过书,清澈的眼瞳里目光深远,展岳神情认真道“我考虑一下。” 展阿鲤小大人地点头“这才对。” “下一次,四叔叔就不要再为这事儿和太奶奶吵架了。”展阿鲤天真烂漫地说,“我会告诉太奶奶,四叔会把自己想娶的媳妇儿抢回来的。” 展岳忍不住地捏了一下展阿鲤,那白白胖胖的小脸儿,他道“我只是说考虑一下。” “倒是这本书,不伦不类”展岳目光一闪,他将书从展阿鲤手上抽走,反手交给了身后的刘琦,“没收了。” 展阿鲤惊愕地张大双眼,看展岳的眼神旋即不大一样。 展岳毫无所觉,他的视线不紧不慢地扫过展阿鲤屋子里服侍的人,微启唇“你们平日,都怎么伺候公子” 展岳的语气平淡,脸上也并不见怒气,余下的几个小厮却白白打了几个寒噤,还有胆子小的,腿软地几乎要跪下。 展阿鲤从展岳膝头跳下来,他护短道“这是表哥来我们家的时候,偷偷送我的,和他们没关系” “哦。”展岳点头,他风轻云淡地说,“那你也转达你表哥。告诉他,他以后再敢送你这种杂书看,我会用戒尺打他手心。” 展阿鲤被展岳的不讲理给气红了脸。 他抱着小肩膀,站在展岳身前,想了想以后,展阿鲤不服气地说“我知道了。四叔是想自己拿回去偷偷看,所以才没收我的书。” 越想越觉得自己说的有道理,他对着展岳做了个鬼脸“哼,假正经” 展岳不置可否。 反倒是刘琦,肩膀都笑得一耸一耸地。直到展岳瞥了他一眼,方才罢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007 第七章 自元后过世,皇后之位空悬多年。如今六宫无主,后宫大事,多由承乾宫的庄妃,以及长乐宫的静妃一同打理。 静妃是最早跟在章和帝身边的几个女人之一,一向受章和帝的敬重,而且,静妃与元后的关系也从来融洽。因此,在皇后过世的时候,章和帝便将皇后膝下,唯一的嫡子赵佑泽,交给了静妃抱养。 那也是嘉善唯一的胞弟,即便他生来,便眼不能视。 嘉善坐在长乐宫里,拾起了桌子上奉着的一盘茯苓糕吃。 “这整个宫里,还是只有娘娘这儿的糕点做得最好,”嘉善拿帕子擦掉了嘴边的碎点心渣子,她笑道,“难怪父皇喜欢娘娘呢。” 静妃已年过三十,她的母家并不如何尊贵,当年章和帝还未被立为太子时,静妃只是王府的一个通房。不过是因为静妃品性温良,又陪在帝王身边日久,这才等到了得以封妃的一天。 比起庄妃的飞扬跋扈和咄咄逼人,静妃的性子温柔小意,也要更加娴静一些,她在宫里人缘颇好。 听到嘉善大胆的打趣,静妃只是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颜,她轻觑了嘉善一眼“你这丫头,倒促狭起我来了。” 嘉善微微一笑,她唇角轻扬“娘娘待四弟视如己出,嘉善也只有跟您,才敢开这种玩笑。” 听到她谈“四弟”,静妃的目光不期然变得温柔了一些。 “元康是个好孩子,”静妃低头喝了口热茶,话语里仿佛都带着茶叶的余温,她道,“前几日,他还在我耳边念叨着你。” 嘉善也面有笑意。 自母后故去,这世上,她最亲近的人,除了父皇外,就只有她的四弟了。元康是赵佑泽的乳名,因为是皇后的第一个嫡子,所以当当得起这个“元”字,至于后面的“康”,或许是先皇后,对他这一生的期望吧。 只可惜,这个期望,最终也没有达成。 上一世,赵佑泽被已贵为太后的庄妃,带着人逼死在了寿康宫里。等嘉善赶到的时候,连她那幼弟的最后一面都未见着。 想到这里,嘉善的瞳孔带了抹血色,看上去妖艳极了。 她低下头去,借着拿点心的动作,掩盖住了脸上一闪而过的恨意。嘉善道“元康都向娘娘念叨了我些什么” “你们是亲姐弟,”静妃笑说,“他还能在我跟前,说你什么坏话不成” 这话音刚刚落下,却见得从宫门槛处,小心地跑来了一个人。他身材瘦弱,身旁还有一个宫女一直小心地搀着。 他的面孔白皙,虽看着还是个孩子模样,五官却极其秀美干净。他的鼻梁轮廓高挺又漂亮,唇畔上始终带着一丝温和的笑。 唯一可惜的是,他那与嘉善有五六分相像的眼睛,却一点光芒没有,只剩个圆滚滚的瞳仁儿,徒留乌黑。 “殿下走慢点,”搀着他的小宫女,对嘉善和静妃行过礼以后,讨好地笑道,“殿下听说大公主来了,急头白脸地便跑了过来,奴婢险些都没追上。” 嘉善见到站在身前,还未及自己肩膀高的弟弟,忽然恍惚想起。自己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长大成人,仅身量,就已经高出了她大半个头去。 真好,还能见到父皇,能见到四弟。 赵佑泽已侧过身来,主动唤了声“阿姐。” 他眼不能视,辨认嘉善的方位却认得极准。甚至在他来了以后,嘉善还未说一句话,赵佑泽便向嘉善的位置上走去。 “昨天,我还与静妃娘娘打赌,我说阿姐今日一定会来看我的,娘娘不信。”赵佑泽的唇角扬起温润的笑容,他偏过头,准确地对着静妃的方向道,“娘娘你看,我说得准吗” “是。”静妃笑说,“姐弟连心,元康又聪明,猜得准呢。” 赵佑泽腼腆地笑了笑。 嘉善站起身,走过去,轻轻地摸了摸赵佑泽的脑袋。他的发丝生得细软,摸起来似乎有点发凉。 嘉善便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一手小心地牵起他的手“四弟好像长高了。再过几年,我们元康也会成为男子汉。” 两人虽然是一母同胞,可嘉善甚少做这种亲昵的举动,赵佑泽的耳尖不由微微发红,他低声道“娘娘说,我今年十一,应该长个子了。” “不过”赵佑泽伸出一只手,无意识地往上摸了摸,直到他摸着了嘉善的脸,他才笑道,“阿姐还是比我高呢。等什么时候,我比阿姐和娘娘都要高了,就能保护你们。” 他语气里带着未褪的稚嫩,却使嘉善心头发酸。 她想起了上辈子,庄妃逼死阿弟的手段和借口他正是为了保全她们,才自尽的啊。 嘉善的目光闪了闪,她低下头,温柔地捏了捏赵佑泽的小脸儿,她笑说“阿姐给你和清河都带了礼物来,让素玉带你去挑。你帮清河也挑几个她喜欢的好不好” 清河公主是静妃唯一的女儿,比赵佑泽小一岁。 赵佑泽点头,立即就有素玉牵了他往外走。 直到赵佑泽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嘉善的视线里,她方目光一沉,低声道“丹翠,你带其他人下去吧,我有些话,单独与娘娘讲。” 丹翠与长乐宫里的宫人们一同望了静妃一眼,见静妃颔首,宫人方鱼贯而出。 静妃见嘉善面有慎重之意,她不禁问道“怎么了” 嘉善缓缓几步,走到了静妃身边坐着“娘娘不是外人,嘉善便与您直说了。” 静妃正色地望着她。 嘉善目光微凛,脸上却写满了风平浪静,她声音清亮“前几日,我母舅家来信。说是江南有一名医孔氏,擅治眼疾。” 静妃神情微滞,她默不作声地拿起茶盅,抿了口香茶喝。 “您也知道,阿弟的眼睛,是生来的毛病。宫中群医束手无策,这么些年了,别说是他,便是我,也不敢再抱什么希望。”嘉善略略低头,她沉吟说,“但裴家这回言之凿凿,我想着,到底与元康的终生休戚与共,还是不可错过得好。” 静妃含蓄地看向她“你的意思是” 嘉善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看向静妃,她轻声说“宫里人多口杂,易生是非。我想,能否带元康去长春观住段日子。” “下个月,母后便故去九年了。”嘉善端正地坐着,似悲似叹,“父皇一向看重娘娘。嘉善想请您,帮我在父皇跟前说项一二。” 静妃只静静地听她讲,一直到嘉善说完,静妃才将手中的茶盅,慢吞吞放回了桌上。 “如果此事为真,”静妃轻轻说,“本宫自然义不容辞。” 嘉善心头一热,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她长长舒了口气出来。 静妃膝下无子,仅有一女清河。即便以后她能孕育上皇子,前有居嫡的赵佑泽在,后还有居长的赵佑成。 她的孩子,无论如何也越不过这两个去了。 赵佑泽在两岁的时候就被抱到了静妃膝下抚养,有言是生恩不及养恩重。若是赵佑泽能治好眼睛,那静妃自然也能母凭子贵。 帮嘉善,更无异于在帮她自己。 当夜,章和帝正好宿在了长乐宫。 静妃便挑着嘉善的话,委婉地将此事与章和帝提了。 “下个月,是皇后的忌辰。大公主今日还与臣妾说,想带元康去长春观住一个月,为皇后积福祉。” 章和帝正靠在静妃的膝头,由她轻轻按着面上的穴位。听静妃有此言,章和帝微微睁开了眼,他拧紧眉头“她怎么不自己跟朕说” 静妃笑一笑,压低声音道“嘉善毕竟还未出阁,这种事,怎么好与陛下开口。” “你也知道她未出阁,”想到嘉善的婚事,章和帝不由哼了声,“未出嫁的公主,去观里住着,回来以后,别人要怎么看她” 静妃幽幽叹了口气“是啊。臣妾也是这样与公主说的。只是,终究也怜惜她一片孝心。” “嘉善没有明说,但是”静妃迟疑了片刻,她给章和帝按穴位的手,稍稍用了几分力道,语气却是绵柔地,“臣妾看得出来,公主或许也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带四殿下,出去走走。” “他们姐弟自幼分离,四殿下又看不见,”静妃的指腹微烫,她低声道,“待以后公主出了阁,四殿下出宫建了府,想要再在一起生活,怕是越来越难了。” 静妃的声调又柔又低。 此时此刻,夜已漆黑,只余一盏花烛还悄悄亮着。 章和帝的眼半睁半阖,他抿着唇,白日里睥睨天下的帝王之威仿佛在他身上渐渐淡了。 他喘气声平和,也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有儿有女的父亲。 章和帝的神色宁静,他侧过头,缓缓启唇“如此,且允了她吧。” “朕令展砚清与他们二人一道前往长春观。”章和帝道,“有金吾卫在左右,朕方能安心。” 既得帝王此言,静妃不再多话,只安静道了声“是。” 过了几日,章和帝同意嘉善与赵佑泽去长春观为元后祈福的事情,便传了出去。 郑嬷嬷长吁短叹地替嘉善收拾着行李包袱“殿下从未出宫过,怎忽然向陛下做如此请求” “放不下母后,也放不下元康。”嘉善直言道。 她见郑嬷嬷给她一股脑收拾了几大包袱的东西,一边止住了她,一边好笑地说“我只是去住上一个月,待母后的忌辰过了,我便回来,又不是要出嫁。哪里需这么多衣服行头呢。” 郑嬷嬷道“公主没吃过苦” “观里讲究素净,”嘉善轻声打断她,“那些多余的金钗首饰,就不要带了,免得扰了真人的清净。” 郑嬷嬷只好点头。 趁着四下无外人,嘉善悄悄地握紧了郑嬷嬷的手“这些天,我不在宫里,凤阳阁的事儿,还得仰仗嬷嬷。” “尤其是含珠。”嘉善的语气放轻。 想到公主曾提到过含珠或许和承乾宫有联系,郑嬷嬷眸中一沉,对着嘉善牢牢点了下头。 七日后,展砚清带着一小批金吾卫,护着嘉善与赵佑泽去了长春观。长春观就在京城边儿的五华山上,是一清净地方。 这长春观观主不是外人,而是章和帝的庶妹,汝阳长公主。 汝阳长公主的驸马,是当年永定侯的长子傅懿。可惜,傅懿早年战死沙场,永定侯府又因当年的一桩案子,自此一蹶不振。 汝阳长公主不愿再嫁,干脆在长春观出了家,也是打着为傅懿祈福的念头。 章和帝共有六位姐妹,汝阳长公主和章和帝不是一母所出,所以嘉善见她的次数不多。但汝阳毕竟是她的亲姑姑。听到嘉善带了赵佑泽来,汝阳长公主早早地收拾好了两间院子给他们,还特地到了观门口相迎。 嘉善从马车上下来,连忙回礼“我和元康贸然过来,叨扰姑姑的清净了。” 汝阳长公主与静妃一般大,打扮得却分外素净,真正像是红尘之外的人。她浅笑着说“这是什么话,长春观还从来未这样有生气过。何况,我与你母后当年私交甚笃,你有这等孝心,我高兴尚来不及。” 嘉善抿唇一笑。 自有几个女观带着嘉善与赵佑泽去了各自的院子里。他们到的时候,正好不过晌午,过一时,又有人来请嘉善去汝阳长公主处用午膳。 丹翠几人刚把嘉善的东西收拾好,嘉善便说“这就来。” 汝阳长公主的院子,如同她的人一般干净典雅。 南角处种了一棵桂树、一株梅树,屋后还有一片茂茂葱葱的竹海。这时节,梅树的枝丫上只是露着几个花骨朵,倒是桂花层起彼伏地开着,正是金桂飘香,好不怡人。 嘉善笑着一闻,不由自言说“姑姑好高的兴致。” 她慢慢踏进屋里,却发现,原来除了她外,汝阳长公主处,还请了别人。 那人正背光而站,修长的身影,深邃的眸子,乌黑的发,雪白的颜,将他整个人衬得芝兰玉树。 嘉善的笑容一敛,她定定站着看了一会儿,方才朗声道“真巧,原来展大人也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008 第八章 展岳天生一双狭长的双眸,他鼻梁秀挺,面如冠玉,唇薄似刀锋。 毕竟是叔侄,展岳长得其实与展少瑛也有三四分相像。但比起展少瑛的书生文弱,他身上,似乎又多了股让人无法忽视的英气。 许是常年混迹军中的缘故。 听到嘉善唤他,展岳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他语气放迟缓“公主安。” 嘉善嫣然一笑,唇角挽起的弧度灿烂又明艳“展大人也安。” 她笑说“我都忘了,你与汝阳姑姑本就是亲戚。 ” “这些天,既然一同在长春观,少不得得多仰仗展大人。”嘉善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她吩咐素玉,给两人沏了壶茶来。 展岳的声线平淡冷清“臣职责所在,必当尽力。” 这时,将他们领来的女观则开口说“请殿下与大人稍后。居士正在准备菜肴,恐怕还需等一时片刻。” 展岳双眉微挑,嘉善不禁讶然道“姑姑亲自下厨吗” 女观说“是。殿下是贵客,自然该以重礼相待。” “真是劳烦姑姑了。”嘉善微微欠身。饶是她也没想到,汝阳长公主在这长春观里,竟还练了一手好厨艺出来。 既然菜还没上桌,几人也不可能面对面地干等着。嘉善是君,展岳是臣,嘉善是女,展岳为男,相处起来,身份多有尴尬之处。 这庭院里,另设了矮桌椅塌,嘉善走来时,原以为是汝阳长公主预备下午煮茶时用的。再一看,这才发现,就在刚才,女观已经往矮桌上摆好了棋秤。 黑白两子各放在相对立的圆钵里,想必是汝阳怕他们等得无聊,方刻意备下了棋盘。 既是长公主的好意,嘉善自然落座了。她瞧了眼还站着的展岳,微笑起来“早听说大人敏而好学,文才武略,无一不精通。不知这棋艺,是否也如传说中那么厉害” 嘉善的脸庞白皙清丽,她正处在最水灵的年纪里,即便素颜着面,也仍然是倾国倾城,笑靥如花。 展岳只轻轻瞥了眼,便又状若无意地移开了目光。 他端正地坐到嘉善对面,长睫微颤“请殿下赐教。”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赵佑泽由一个婢女牵着走了过来。 他似乎总能很快地辨认出嘉善在什么方位,婢女牵着他去了嘉善身边。赵佑泽轻声叫了句“阿姐”,嘉善便一手揽着赵佑泽,一手继续与展岳下棋。 赵佑泽则坐在矮凳上,微微靠着嘉善的肩头。 许久过去,只有落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嘉善与展岳都没多说一句话。 最后,还是赵佑泽耐不住性子问“阿姐赢了吗” 嘉善看向对面,坐得笔直的展岳一眼,轻摇了摇头“没赢。” “我输了。” 她手上握的是黑子,展岳掌白棋。起先,是嘉善先落子开的局,她幼时倒是跟先生也学过围棋做局,但跟展岳的功夫比起来,终究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不一会儿,已露出了颓态。 展岳在棋局上,如同他的人一般云淡风轻、稳扎稳打。虽不杀气逼人,下子倒是极狠,每一步都安在了关键位置。 即便嘉善占了先手,也还是轻易地溃不成军。 嘉善的眸中水波流转,她弯着唇说“展大人棋艺高超,我甘拜下风。” “只是我原以为,大人多少,会让我一二。”嘉善笑着说。她的目光落在展岳修长白皙的指尖上“没想到是我自作多情了。大人下起手,这么不留情面。” 嘉善的声调柔和,婉转的尾音更像是一根轻若细丝的羽毛,不轻不重地在展岳的心头搔了一下。 展岳狭长的双眼微微下弯,语调却只是波澜不惊“不保留自身实力,是对对手的尊重。” 他眨也不眨地望向嘉善“殿下若是不服气,可以再来一局。” 嘉善柳眉微蹙。她的视线转向棋盘上,自己失掉的半壁江山,轻笑了一下“我赢不了大人,何必再自讨苦吃。” 她稍稍俯身,不动声色地离近了展岳一寸,懒洋洋地看着他说“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展指挥使有什么是不会的” 嘉善身上有股清冽怡人的花香,像是雪梅的芬芳,又像是空谷幽兰。这味道并不如何浓烈,只是轻轻浅浅地,却不自觉就让人沉浸其中,仿佛能迷了人心智一样。 展岳低下头,他拿着茶盅的手,骨节分明地在微微发颤。 嘉善并没看到,她正掰着指头,将展岳的本事细细数来“我听父皇夸过你的字,他说你有魏晋的王右军之风。当年,父皇选你做金吾卫,也是因为你在秋闱狩猎的时候,英勇无匹。” “如今,这下棋的本事我也见识了。”嘉善笑看着他,似乎十分好奇,“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展大人该不会,真的样样精通吧” 展岳没看嘉善,他容色不变,声音却带着沙哑“自然不是。” “唔。”嘉善扯着唇角,摸了摸坐在一旁的赵佑泽的脑袋,“我们元康,也要向展大人一般厉害才好。” 赵佑泽微微张嘴,仿佛有话要说。 这时,汝阳长公主终于从屋子里出来。她见展岳和嘉善正分坐在棋盘左右,便笑道“饭后再过招罢。日头这样大,都不饿吗” 两人尚未回话,赵佑泽却先猫着脑袋,耸起鼻尖闻了闻,他的俊脸红扑扑地,显然很兴奋“好香啊。” “姑姑亲手做的,我等会儿要吃多点。”赵佑泽对着嘉善爽朗一笑。 赵佑泽不过十一岁,这动作还带着些孩子气。汝阳长公主知他从小看不见,自然更心疼他,她和气地走过去,亲自牵起了赵佑泽的手“还是我们元康知道哄姑姑开心。” 嘉善含笑说“元康年纪小,正长个子呢,自然该多吃些。” “你也不大。”桌上已摆上几副碗筷,汝阳长公主的左右各坐着赵佑泽和嘉善。 因没外人,汝阳不愿叫展岳拘泥规矩,让他挨着赵佑泽坐了。 怕展岳不自在,汝阳特地道“既到了观里,那些身份拘束,便是观外的事情。” 展岳点头,倒没汝阳想得那么不适应,他说“听舅母的。” 汝阳长公主的驸马,是当年永定侯府的世子傅懿。而展岳的母亲傅时渝,则是永定侯府的嫡出小姐。 虽说偌大一个侯府,如今多少故人都成了一抔黄土。可这亲戚关系,却实打实不会改变。展岳这句舅母,汝阳长公主无论如何都担当得起。 汝阳笑应了,看着展岳的神色有些茫然,她抿了抿唇,似乎是真的在笑“许久没听到人,这样唤过我了。” 展岳垂下眼睫,他拿筷子的手不自然用力,指尖微微发白。 嘉善也勉强一笑,只有赵佑泽,还拿筷子,正往嘴里巴着饭。 嘉善是心知永定侯府的陈年旧事的。虽然永定侯出事的时候,她尚未出生。但是永定侯傅家当年的赫赫威名,整个大梁又有几个人不知道 可惜,威名是把双刃剑,能赢君心,也能离君心。 开国时,永定侯以军功封爵,封妻荫子已经好几代人,势力渐颓。直到上一任永定侯傅炎横空出世。傅炎十五岁就跟着平西将军勇战突厥,在军中默默经营了二十多年。 原本永定侯传到傅炎这一代,平级袭爵都是难事儿了,但因傅炎的军功实在显赫,先帝器重他。老永定侯去世以后,傅炎不仅顺利袭爵,先帝还封了傅炎嫡亲的妹妹为皇后。 皇后生下一子,立为孝怀太子,而先帝,则将戍守边疆的大任,尽付傅炎之手。 中平二十六年,有人弹劾傅炎通敌。说突厥这些年来之所以风平浪静,是因为傅炎假公济私。说他早已与突厥沆瀣一气,试图一举拿下边疆,逼宫篡国。 原先,大家伙儿都以为这只是个子虚乌有的事儿。永定侯在朝几十年,从来屹立不倒,加上皇后正主中宫,孝怀太子已长大成人,都将近及冠。 虽说每年都能冒出几个疑心的大臣,揣度永定侯拥兵自重。但先帝都仅仅只会斥一句上折子的人,而后就将此事不了了之。 可这一次,先帝不仅没这么做,还派人将永定侯手上的兵权收回,并将永定侯父子押解进京候审。 消息一出,孝怀太子与皇后屡次在御前求情,先帝不为所动。 其时,永定侯已年近半百,又是一生戎马。被先帝派去的人中,还有当时的司笔太监刘班的人。 刘班与孝怀太子不合,永定侯进京途中,会遭受什么侮辱可想而知。不过几日,就传来永定侯死在了进京路上的消息。永定侯之子傅嵘,被带到京城时,也是遍体鳞伤。 孝怀太子不忍,在殿前三叩首为永定侯喊冤,先帝终不改其心意。最终,傅嵘留下血书后,于狱中自尽。 永定侯一生有三子一女。 长子傅懿娶汝阳公主为妻,五年前战死在了边疆战场上,无儿无女。次子傅嵘,娶陕西总兵嫡女宋氏为妻,膝下留一女。小儿子傅骁是老来子,如今才刚满五岁。 至于永定侯唯一的女儿傅时渝,年方十八,定了安国公展家,还未出嫁。 永定侯和傅嵘一走,侯府剩下的人,便只余鳏寡孤独。 听说,后来是孝怀太子与皇后,在乾清宫门口跪了一夜,先帝方才给了永定侯府剩下的人一条生路。 只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永定侯的爵位和永定侯的世代功勋,也随着傅炎的逝去,一同灰飞烟灭了。 没了侯爵庇护,安国公府也毁了和傅时渝的婚事。孝怀太子更是因为此事与先帝离心,不足一年,孝怀太子被废去太子之位,贬去永州。 再之后,皇后郁郁而终,原先的韩王被立为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章和帝。 此事,随着先帝的乘风归去,是非早已难辨。傅炎有没有通敌,先帝的判断是对是错,或许都不重要了。 傅炎身死,傅嵘自尽,皇后和孝怀太子病逝永定侯府如今仅留的故人,除了长大的傅骁外,大概也就剩下眼前的展岳,和嫁给傅懿的汝阳长公主。 永定侯府的功过早成了讳莫如深的故事,昔年的英雄已无人敢提。 嘉善不是滋味地看了展岳一眼,她想到了自己从别处听来的消息 那时,安国公毁了与傅时渝的婚事以后,另娶武崇伯女贾氏为妻。等贾氏过了门,安国公却又忆起从前与傅时渝的情分来,他上了傅家,提出了纳“傅时渝为妾”的请求。 嘉善私下里猜测,那时候,傅时渝还会愿意嫁到安国公府,应该是为了永定侯那一府老小,能有人护着,不被人欺凌。 只是有些可惜了傅时渝和展岳。 一个是从小被娇养大的将门虎女,一个本该是,有着显赫身世,有着厉害的外公,有着疼爱他的舅舅,鲜衣怒马的国公府嫡子。 可现在,他却只能窝在这个观里,对着早开始吃斋念佛的汝阳长公主,轻声叫句“舅母”。 哪怕,他后来位极人臣,哪怕他最终,光芒万丈不可一世。 可永定候府的没落,势必也会成他心上永远的一痛吧 不知是怜惜还是悲悯,嘉善沉沉地缓了口气。她夹了一筷子土白菜到展岳碗里,笑对他说“给你吃。” 展岳一愣,他望向她。 嘉善的脸细润如脂,般般入画。阳光映衬下,她睫毛微眨,瞳孔又黑又亮。只看一眼,好像就能把人吸入心底。 展岳紧绷的手指放松了些,他侧过头,主动移开目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009 第九章 一句不经意的“舅妈”,无端惹起了一桩伤心往事。展岳几人都在各有所思的时候,唯独赵佑泽还心无旁骛地吃自己的。 他拿着筷子,侧耳倾听了会儿,忽然道“你们为什么都不吃,还有姑姑,为什么要叹气呢” 赵佑泽因为眼疾的问题,听觉反倒比常人要灵敏地多。他一直听不到其他人动筷子的声音,自然奇怪,便说“我觉得姑姑做菜很好吃呀,要是你们再不吃,我可全吃光了。” “既然好吃,那就多吃点。”汝阳长公主不禁动容,她看赵佑泽的目光十分慈爱,嘴角的那点苦涩之意慢慢逝去,换了一个温柔的笑容,“过两日,姑姑再给元康单独开小灶好不好” 赵佑泽咧开嘴,他的脸白里透红,喜滋滋地点了头。 见阿弟这样高兴,嘉善轻轻揉了揉赵佑泽头顶软软的发旋“是要多吃一点。下午过来与我一起抄写度人经,得吃饱了才有力气。” 听到这话,赵佑泽的手抖了一下,他抓紧了筷子,乖觉地说“哦,好。” 汝阳长公主忍不住捂着嘴儿笑了。 有赵佑泽这番插科打诨,几人的情绪总算放缓和了些。展岳虽然还是轻拧着眉梢,但脸上的线条棱角,却不似原先那般僵硬。 甚至在嘉善伸手摸赵佑泽脑袋的时候,他还眨也不眨地看了片刻,一直看到嘉善收回手。 展岳自己都没察觉到,就在适才,他的目光里,多了一分小心翼翼的贪婪。 几人用完饭,自有女观来收拾碗筷。 赵佑泽自幼在长乐宫长大,静妃总会让他在午间时分,去小睡一个时辰。现下到了点,赵佑泽习惯地打起哈欠来。汝阳长公主看见了,忙差遣婢女领了他回去休息。 秋日午后的阳光依旧是暖洋洋,灿烂明晃得像是麦田里的金子。 汝阳长公主亲自煮了壶茶,给展岳与嘉善一人倒了一杯,两人礼貌地接过。汝阳又拿水烫起茶壶,只是做事时仿佛心不在焉,视线时不时转向展岳。 展岳耳聪目明,他将茶杯托在手心,眉头未展“有什么话,舅母请直说。” 不想他洞察力这样敏锐,汝阳长公主先是看了眼嘉善,方才笑道“倒不是顶要紧的事。” 她打量了展岳一眼,目光清明“砚清如今,尚未成家吧” 展岳微抿了唇,他不动声色地瞧着嘉善。 嘉善恍若未觉,她正低着头,将茶里的茶叶沫子吹开。 展岳遂说“还未。” 汝阳轻点头,没再接着往下问。她毕竟是世俗之外的人,虽也关心展岳的终生大事,但让她与一般妇孺一样,逼着他成亲,自是不可能的。 然而,汝阳长公主这话一出口,展岳却是不敢多待了。 他喝完茶,便找个理由,向汝阳与嘉善告辞,背影似乎还有点急。 与他心有戚戚焉的嘉善,可是第一次见到落荒而逃的展大人,忍不住笑说“想不到,姑姑也会操心这些俗事。我还以为,您如今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愿图个清净呢。” 汝阳放下茶壶“原也不想管。” 她目光深远,似悲似叹道“他如今当上了都指挥使,看起来,确实风光无限。可我看着他,总觉得这世上,真正疼惜他、只一心为他考虑的人,根本没有。” 汝阳长公主想起,展岳喊自己“舅母”时,那微有些发白的脸,不由怜道,“若是他的心里,再不留一点温暖的念想。我真怕以后,砚清会走上歪路。” 那些没落的世家子弟,有几个是真正甘心一辈子平庸的汝阳长公主只是害怕,永定侯府的案子,会成展岳心里无法卸掉的一个包袱。 他如今身居高位,她更怕他,把光复傅家的事儿,当做第一己任,为人所利用。 嘉善埋头想了想。 她其实是知道,展岳上辈子娶了谁的。印象里,好像姓冯,是湖广巡抚之女。那女子文弱而和气,长相并不算十分耀眼。至少配不上展岳。 嘉善记得,上一世的展岳,娶了冯氏以后,再不曾纳过妾,也没收过别人献来的美姬,哪怕冯氏一直无所出。 可两人出现在外面时,却也不像她以为的那么恩爱,始终是一种相敬如宾的状态。 是的,相敬如宾。 嘉善与冯氏,在安国公府的家宴上,曾有过寥寥几次碰面。冯氏也是大家出身,言行举止确实没得挑。每每碰到展少瑛和嘉善,总会礼貌地问询几句。同为女子,嘉善在她的眼里,也读到过她对展岳的爱意。 可展岳呢 嘉善仔细回忆着,他好像见谁都是一个样子冷漠而疏离。若说他对冯氏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除了冷漠以外,还多了几分尊敬罢了。 但尊敬,并不应该是男人对心爱女人的态度。 嘉善整理了一下思路,她启唇说“想在展大人心里留点温暖的念想,怕是很难了。” “你不知道,”汝阳长公主低声道,“这孩子,其实是个长情的人。每年过除夕,他都会给我送上些薄礼来。这么多年,从没有一次落下过。” “难为他心里,一直记得我这个舅母。”汝阳长公主说着说着,面上升起惋惜之色,忍不住旧事重提道,“若是老侯爷还在。砚清今日,怕不仅仅是这个成就了。” 嘉善微怔,实在很想告诉汝阳长公主,金鳞岂非池中物。展岳未来,确实不只是身负都指挥使。 没有永定侯的庇佑,他仍然能光耀门楣,仍然会是今朝最耀眼的一颗将星。 想到这儿,嘉善凝视着汝阳长公主双眼,笑说“姑姑且放宽心。我看展大人立身极正,并不会是那等奸佞臣子。再说,永定侯傅家的血,又怎么会是黑的” 汝阳脸色稍好,她点头道“倒也是这个道理。” 她的视线转向嘉善,微微笑了笑“我看他今日与你下棋时,似乎有几分难得的自在。” “或许,你的话,他能听进去一二。”汝阳眉眼平和地望向嘉善。 嘉善微讶,没想到竟会给汝阳长公主留下这种感觉,她道“是吗” 嘉善忽又想到上辈子在东直门时,与展岳的最后一次碰面,他那几句善意的“让她保重身体”。 嘉善停顿了下,方才说“那我也答应姑姑。以后如果有机会,我帮姑姑在展大人面前,打听一下。” “看他心里,有没有适婚的人选。” 汝阳笑说“这自然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010 第十章 从汝阳长公主处出来以后,嘉善便回到了自己的别院里。她一边翻出本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一边唤素玉去领了赵佑泽来。 嘉善来长春观,虽有别有用心之意,但同时也是真抱了给先皇后祈愿的心态。她一直觉得,她还能获得再生的机会,没准就是母后的在天之灵保佑着她。 想一想,嘉善又找来了丹翠“收拾完东西以后,你腾出时间帮我去裴府跑一趟。请表哥这两天务必抽空过来。” 丹翠本能地说“是”,面上却隐隐有为难之色。 嘉善见此,也回过味儿来了。以前在公主府,她指挥丹翠成了习惯,现下才想起来,这时候的丹翠,根本连裴家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这样罢。”嘉善提笔写字,重新拿了一封信给丹翠,“你把这信给展大人,请他帮忙,送到裴府。” 丹翠果然果断多了,忙福身道“是。奴婢这便去。” 嘉善的母舅家裴家是名门望族,且在江南一带颇有根基。如今,裴家主事的还是嘉善的外公,也就是先皇后的父亲。只不过外公年事已高,几年前就致仕了。嘉善的大舅裴子敬,现任国子监祭酒,门生满天下,是个再清贵不过的官职。 至于表哥裴元棠,他今年殿试高中榜眼,未来势必前途无量。 这朝中百官,真正不会害嘉善和赵佑泽的,大概也就只有与其骨肉相连的裴家了。 可惜,赵佑成在登基以后,即开始大力打击裴家以及裴家门生。就连最有潜力的裴元棠,也从吏部侍郎这等中枢之位,被下放到了蛮荒之地,做云南广西府知府。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受了嘉善等人的连累。 想到这儿,嘉善不由又记起上辈子,赵佑泽被庄妃带人逼宫自尽的那天。其实,赵佑成在即位初期,虽然于朝政上大刀阔斧,对裴家很不客气。但是对嘉善和赵佑泽,倒也没太过薄待。 毕竟一个是女流之辈,一个是瞎子。为了名声好听,赵佑成也不会真那样赶尽杀绝。 之所以会转变态度,还是因为那时候,嘉善的五舅裴子期,忽然从江南的犄角旮旯处,寻了一个姓孔的神医来。 裴子期是个生性洒脱的人,一直未在朝中任官,只喜欢游历天下。也是出于这个缘故,他交友很多,三教九流的人都愿意卖他一个面子。 嘉善也不知道五舅是从哪里得来的“孔神医善治眼疾”的消息。反正,等嘉善与裴家诸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裴子期已经带着孔神医去了宁王府,为赵佑泽医治。 起先,谁也没将这个姓孔的放在心上。那年赵佑泽已经及冠,瞎了整整二十年了。为了他的眼睛,章和帝和皇后早便请过天下名医来,却没一人能拿出一套有效的方子。 连赵佑泽自己都习惯了看不见这个事情。 让众人没想到的是,在被孔神医医治了两个月之后,赵佑泽竟然真的能感受到“光”了。 嘉善几人皆大喜。 他虽然已与皇位无缘,但是如果真能有机会看见,那无异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即使是平头百姓,也少有人会甘心一辈子只当个瞎子。 没料到的是 这事儿不过才露了个曙光,便给赵佑泽惹来了杀身之祸。哪怕庄妃母子已经大权在握,可他们仍容不下,容不下一个看得见的宁王。 赵佑泽甚至至死都没能见到,护了他一辈子的姐姐和舅家,长什么模样。 嘉善脸色发青,她正盯着窗外的一株海棠花瞧。 上一世是时也命也,孔神医出现的时候太晚,早已来不及了。 但这次不一样。 父皇如今龙体康健,暂无立国本之意,若是表哥能在庄妃母子得势之前,找到这位姓孔的神医,那么未来一切都可改变。 元康和她流过的那些血,总有一天,她也会如数奉还到他们身上。 嘉善垂下眼睑,微微咬紧了唇。 素玉去牵赵佑泽来的时候,赵佑泽才刚醒,婢女还在为他宽衣,因此耽搁了一些时候。 等两人过来时,嘉善已经开始抄写经书。 赵佑泽虽不能见物,但是章和帝不可能真让他做个大字不识的人。且不说他是章和帝与皇后唯一的嫡子,即便是个庶皇子,也没有胸无点墨的道理。 因此,赵佑泽有单独的先生教,而且也会写字。他的那手字,写得还极其漂亮,只是相比健全的人,他花费的时间总要更长些罢了。 “阿姐已经开始了吗”赵佑泽被素玉牵去嘉善身边,他耸着鼻子在书案前闻了闻,“我闻到了墨香味儿。” 嘉善见他伸着脑袋,恍若一只小奶狗,不由好笑道“以后,我要是不小心丢了东西,便找我们元康来。我看你这鼻子,比什么都好使。” 赵佑泽嘟着嘴,闷闷不乐道“阿姐拐着弯儿骂人。” 嘉善莞尔。 她示意素玉几个下去,小心地抱了赵佑泽在旁边的木椅上坐好。因为是要抄经文,所以赵佑泽带了自己专属的书、纸和笔。 他先小心地摸了摸经文上的字符,才开始下笔。拿笔的姿势,同旁的人比起来,亦看着要更别扭些,写完一个字以后,总会去摸摸下一个字的构架,方才能继续。 嘉善看着胞弟,总觉得心里很酸。 她的阿弟,当真要一辈子都这样吗 嘉善心里一恸,她暂时放下毛笔,侧过头去静静地观察了赵佑泽一会儿。 见赵佑泽始终专心致志地,嘉善不由略低了头看他,她放轻声道“假如有一天,元康能看见了,都会想要做些什么” 赵佑泽面前的白纸上,已经磕磕巴巴地写好了开头的三个字。听到嘉善的话,他明显微怔了一下,片刻后,他单手托着下巴,晃荡着腿道“如果我能看见,也许就不能由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嘉善愣住。 赵佑泽松开笔,换成了双手抱下巴,他慢慢放低声音,语调平铺直叙“教我读书的徐先生告诉过我。我虽然是嫡皇子,可父皇不会立我为太子,因为我有眼疾,即便我占着嫡出大义也没用。” “父皇如今,并不把我当做皇位继承人来教导。他可怜我,所以愿意放我跟阿姐出来玩。但我要是能看见,父皇势必会重新考虑立储的事情。或许,他一样不会选择我,但是,他也不可能再顺其自然地立大皇兄,舅舅家不会允许,文武百官也不可能轻易同意他废嫡立庶。真到了那时候,我想,我是没有机会,再跟着阿姐来观里了。” 赵佑泽的语气波澜不惊,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却不禁让嘉善倒吸了口凉气。 嘉善低头看他。 赵佑泽年少的脸干净地像是一张白纸,比起嘉善,其实赵佑泽更像当年的皇后。他的五官秀气,因为瘦弱,容色稍显苍白,那双漆黑的眼珠不含光亮,却显得十分单纯清澈。 嘉善的视线,此时动也不敢动地打在他身上,她嘴唇微抿“这些话,都是徐先生教给你的吗” 赵佑泽摇头“他只告诉过我,由于我看不见,所以不能被立为太子。剩下的话,是我自己推出来的。” 嘉善看赵佑泽的眼神有些深,她沉默了一会儿。 赵佑泽却笑了笑,不以为意道“阿姐不用紧张。我的眼睛如果能好,我想要去争皇位,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父皇仅我一个嫡子呢。” 嘉善差点没忍住要去捂他的嘴,她盯着他,迟疑道“你可还曾与别人说过这话” “没有。”赵佑泽道,“我知道是不能说的,除了阿姐。” “这世上,只有阿姐是我能完全信任的人,”赵佑泽唇角微扬,“其实我偶尔还会庆幸,假设我生来能看见,那阿姐与我,或许也就不会这么亲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011 第十一章 听了这话,嘉善没有再开口,她的目光直直地望着赵佑泽。 难怪难怪上辈子,元康的眼睛尚未复明,庄妃就那么急着斩草除根。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连她都会讶然阿弟的聪明剔透,何况是不能容人的庄妃 是她不该一直把元康当成一个需要保护的孩子来看待。她的阿弟,除了目不能视以外,本就拥有一切和赵佑成较量的资本。 只要,他能看见。 嘉善心下一凛,她蓦然低头,在赵佑泽的额上轻轻亲了一下。赵佑泽的耳尖微微泛红,他不好意思地擦干净脸,赧然道“阿姐这是干嘛。” 嘉善笑道“阿姐只是觉得,元康比阿姐想象中的还要聪明。” “嗯。”赵佑泽竟然毫不谦虚地受了,他咧着嘴说,“徐先生也这么说过我。不过,他和我说,像我这样的人,蠢不要紧,聪明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这位徐先生,是裴家举荐过来的人。家世清白,才学品性都没得挑。有裴家的这层关系在,他必然是向着嘉善与赵佑泽的。 只是嘉善不知,原来徐先生不仅教赵佑泽读书,还与他谈了这些。 看来她或许该找个机会,见见这位徐先生。 嘉善摸完赵佑泽的小脑袋,微微用力地按着他的肩头“徐先生说得对。这些话,以后不要和任何人说。我也只当今日没问过你这个问题。” 赵佑泽“哦”了一声,颔首道“我明白了。” 嘉善松开他,赵佑泽便又拾起笔,一边摸着字,一边抄经书。 嘉善却没心思继续写了,她双瞳里的神色郑重。 对于这样的阿弟,嘉善甚至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只能保佑表哥尽早找到那位孔神医,否则,她和元康,迟早还是朝不保夕。 自从章和帝向安国公过问了展少瑛的婚事以后,展少瑛在通政司任职时,旁人看他的目光,便开始有些不一样了。 这些视线里,有嫉妒嘲讽、也有友好奉承。其实,能在通政司有一席之地的,都不是简单的人。通政司虽然不属六部,但是却掌管着帝王身边的枢密奏章,是个绝对有油水的好去处。 展少瑛听祖父提了,陛下可能有将大公主与他赐婚之意。展少瑛没有见过大公主,只是知道,大公主嘉善年方十五,小他三岁,一向最得帝王喜爱。 母亲先前还说过,虽然四殿下不能即位,但是有先皇后和裴家的面子在,四殿下的封号和封地想必也不会太差。大公主是今上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四殿下的亲姐姐,一增一损,既然陛下对四殿下有所亏欠,那自然会厚待大公主。毕竟公主只是个女孩儿,再看重她,也无关国本。 所以啊,虽然这事儿还没最终定下来,但对于同僚们的目光,展少瑛却已经开始习以为常了。 他是国公府的嫡长孙,即便四叔展岳是父辈里,如今官职最高的那位,可一个庶出就限制死了他的身份。 展少瑛的父亲已经被立为世子,等将来祖父故去了,父亲袭爵,而他,则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下一任安国公世子。安国公世子爷配大公主,不正是一桩门当户过的好婚事吗 展少瑛觉得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事情,好比父亲袭爵,好比他尚主。 这日下了衙,展少瑛与几位同僚告别后,方才回了府里。适才,同僚们请他去“芳雪楼”坐一坐。这芳雪楼是个听曲的地方,专为贵人服务,里头养了不少伶人。 说干净也干净,说腌臜也腌臜。 前几日祖父才为了他要尚主,遣了他房里的通房,展少瑛自然不可能在这个关头顶风作案,自然一口回绝。 他是也觉得奇怪。通政司的同僚们平日里是最会看人眼色的,怎么明知陛下有让他尚主之意,还想了这等歪点子出来。 虽然奇怪,可到底没有在心里成疑。 因为回府以后,张氏身边的大丫鬟便将他找了去,张氏另吩咐给了他一件要紧的差事。 张氏道“过两日,你妹妹回来住对月,想必姑爷也是要跟着来的。她才新婚,家里人,还是到齐了比较好。” 展少瑛不笨,听到这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小叔展岳。 展少瑛眉头紧锁道“我听说四叔最近不在宫里,护着大公主和四殿下去了长春观。” “是啊,”张氏笑了笑,她取了一个帕子来给展少瑛擦额上的汗,“他是都指挥使,权力大,派头也大。派一般的奴才去请他,只怕没用。” “你毕竟是他侄儿,你去找他,这个面子,他或许会给你。”张氏意有所指地看着他微笑。 展少瑛有些吃惊“孩儿亲自去请四叔吗” 在展少瑛的印象里,他父母都是不太喜欢这个小叔的。即便是妹夫陪着妹妹回来,四叔不在,其实也无关紧要,何必让他亲自去请。 张氏笑吟吟地看着他“对,你亲自跑一趟。你四叔不是在守着大公主嘛”张氏轻轻咬紧了“大公主”三个字。 展少瑛这才明白过来,母亲让他去长春观的真正目的。自从知道或许要尚主以后,他对大公主多少也存了些少年慕艾的心思。现如今既然能有机会光明正大地见到大公主一面,他自然低头应道“是。” 张氏遂一笑,又请他在自己房里喝了碗鸡汤,才放他回去。 然而,展少瑛一走,张氏身边的大丫鬟迎春却忍不住说“夫人,咱们这样,会不会唐突了大公主,反而惹大公主厌烦” 张氏武断道“不会。” 她对自己的这个儿子向来有信心。 展少瑛的外貌虽不若展岳那般打眼,但也是英姿飒爽。不比那些不哓事的纨绔子弟,展少瑛自幼爱读书,有安国公府做庇佑,还有五品官职在身。 哪怕如今陛下流露出了不止青睐安国公一家的意思,但是张氏一直觉得,凭他儿子的本事,大公主日后必定花落自己家。 让展少瑛往长春观走这一遭,一是想让他看看大公主的模样,二呢,也是想让大公主看看他的模样。 至于三嘛,张氏笑着喝了口茶。 三,是为了让展岳知道。只要展少瑛尚了主,安国公府的爵位,日后是绝不会落到他展砚清身上去的。 老国公爷不允许,陛下更不会允许也省得他老在她面前摆他那金吾卫的官威 张氏越想,心里越舒坦,她哼了首小曲,在迎春的服侍下,悠哉悠哉地去软榻上,躺着歇息了会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012 第十二章 相比起张氏和展少瑛的规划筹谋,嘉善在长春观里的日子则要清静安宁多了。自从与赵佑泽进行了一番触目惊心的谈话后,她便有些魂不守舍,恨不得能即刻看到裴元棠拎着孔神医到她眼前来最好。 可惜,天不遂人意,裴府那边一直没什么消息传来,嘉善也只能被动地继续等待。 这日午后,天微微飘起了小雨,嘉善就没让赵佑泽来房里抄经书,自己捧了一本银海精微,坐在榻上看。 素玉进来的时候,正好见到公主正埋首于书案前,她上前去添好茶,笑说“殿下这是打算自学成才,亲自为四殿下看眼睛吗” 银海精微是一部与眼科有关的医学著作,嘉善不过是今早去汝阳长公主那儿请安的时候,见到了,所以才顺手借了来。 她笑说“医书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学成的,就算我全看完了,也不过是学个囫囵罢了。” “没有个十年功夫,只怕是做不成大夫。”嘉善随口笑言。 两人正说着话,丹翠却也进来了。她素来是个知礼的人,见素玉在,她向嘉善行完礼后,还轻叫了声“素玉姐姐”,素玉对她还以一笑。 丹翠方才道明来意“殿下,展大人来了,正在院子外等着呢。” 嘉善看了眼窗外。 院子里还下着毛毛细雨,朦朦胧胧地一片。 展岳这时候来干嘛 嘉善道“请他进来。” 丹翠应声去请了。 嘉善从榻上起来,另换了个庄重的坐姿。她今日穿着一身翡翠色的褙子,下身着静芝的对襟齐腰襦裙,俨然是出尘脱俗,如明月皎皎。 展岳进来以后,目光在她面上落了一寸,随即便目不斜视地错了开。 “殿下安。”他的声音平平无奇,每次都仿佛是一样的开场白。 嘉善笑着请他入了座,丹翠为其添上茶。 她客气地看着他“大人冒雨前来,有什么要事吗” 想必是为了来长春观后不惹人注意,展岳今日未穿官服,而是一身寻常打扮。他本就面如桃瓣,铜绿色的衣裳更衬得他爽朗清举。仿佛那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的嵇叔夜站在了嘉善眼前。 不像展岳的举止有礼,嘉善还是第一次见展岳做这身装扮。她的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他身上,目光里有着好奇,也有些兴味。 展岳却面不改色,他从怀里掏出一封写好的信来“昨日,殿下身边的丹翠姑娘,交由我一封信,请我转交去裴府。臣幸不辱命,这是裴侍读的回信。” 嘉善一听是表哥回了信,脸上立刻增了几分喜色,嘴里却客气道“劳烦大人亲自跑这一趟了。” 她示意丹翠从展岳手上将信接过来。 丹翠上前一步,然而,展岳白皙的两指却死死捏着信封,并没有将其交给丹翠的意思。 丹翠不由看向嘉善,嘉善笑望了展岳一眼,语调意味深长“大人,这是何意” 展岳抬首,不紧不慢地和嘉善对视着。他的面孔清俊,狭长眼眸里的目光却有如鹰隼“殿下可否告知,您与裴大人的信里,是何内容” “不能。”嘉善并不俱与他对视,她眉目灵动,唇齿也利落。 展岳的音色清冷,他说“那恕我,不能将裴侍读的回信,交给殿下了。” 嘉善皱眉,她从书案后起身,踱着步子走到了展岳跟前去。 嘉善的眼睛明亮而澄澈,她到展岳身前站定,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自来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展大人这半途而废的模样,可不讨人喜欢。” 展岳抬眸,面色淡淡地,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嘉善那一开一合的樱桃唇上,他道“殿下见谅。” “我受陛下之令,保护殿下与四殿下的安危。陛下的命令里,”展岳稍作停顿,缓缓道,“可能不仅是让我保护殿下的人身安危那么简单。” 嘉善微怔,片刻后才明白展岳这是话里有话。 只一瞬,薄怒之色便染上了嘉善白皙的脸颊,她嘴角带着笑意,紧紧盯着展岳道“你的意思是,觉得我和表哥假借书信传情,其实是在行私相授受之事” 她不再礼貌地唤他大人,明显是生气了,展岳微抿唇,没有吭声。 嘉善哼笑了一声,也不解释,她冷冷道“清者自清。” “如果大人觉得我和表哥意有苟且,可以回宫禀告父皇,看看他老人家打算如何定夺。” 展岳抬头看她,见她唇上和脸颊上的胭脂都擦得红扑扑地,配着那几分薄怒,煞是娇艳可人。 他嘴唇微动,仿佛想说话。 嘉善却先一步转过身去吩咐丹翠,话语里压抑着怒意“帮我送客。” 说完之后,尚嫌不够,顿一顿,嘉善又补充道“既然你这样想我,以后,请别再来了。” 公主有吩咐,丹翠只能硬着头皮去向展岳道“大人请。” 展岳静默许久,他瞳孔漆黑,视线一直落在嘉善亭亭玉立的背影上。片刻后,他从怀里抽出信封来,慢慢放置在桌角, 他几番想要张嘴,最后,眼皮颤了颤,终于艰难启唇道“对不住。” 嘉善微怔,想来是没料到身居三品的展砚清竟会这样轻易道歉。素玉和丹翠可还在身边呢,他不要他的官威了吗 嘉善拧眉。 展岳见她一直不为所动,只好挪动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丹翠出去。 “等等。”嘉善缓缓开口,她终于转向他。一抬头,却正对上展岳细致白皙的脸。 嘉善不知怎么,面上竟带了些微红之意,她略侧过首去“罢了。这回,就算大人欠了我一次。要是下次,大人再这样恶意揣测我,我可是真会生气的。” 她声音清脆,如婉转黄鹂。 展岳耳尖微动,不禁展颜而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微微下弯的眼角如同温柔无害的三月桃花。嘉善看着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冯氏的眼里,常含对他的爱慕之意。 这样的人,即便不爱自己,能在他身边,想必对许多人而言,已是一件幸事了。 她出声,似是在感慨“寻常女子,如果能见大人这一笑,恐怕再也发不出任何脾气。” 展岳不由一愣。 嘉善见身旁的素玉和丹翠都微低下了头,笑说“我的婢女,可不就被大人笑红了脸嘛。” 展岳的目光望向她,却见她面色如常,脸上没添一分羞,也没添一分喜,便道“看来殿下,并非寻常女子。” “那是自然。”嘉善却之不恭地应了。 展岳声调平平“哦。”话语里竟然有些似是而非的失望。 嘉善笑说“大人长得好看,我也不差。” 听了这话,展岳的视线,竟然认真地落在嘉善的脸上,他仔细打量了她几瞬。见她始终笑靥如花,展岳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他颔首道“是。” 嘉善抿嘴一笑,笑里有肆意洒脱的张扬。 “大人既然帮我亲自跑了一趟裴府,又亲自送了信过来,我也送送大人吧。”嘉善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可不想大人以后说我没礼貌。” 展岳道“那就有劳公主了。” 展岳的院子跟一众金吾卫的在一起。他虽然是指挥使,但是并没有分出去独住的道理,嘉善也只是打算意思一下,送他到院门口即可。 然而,在他们正快要踏出院门的时候,却远远地跑来两个人。 嘉善和展岳都是耳聪目明的人,展岳见到先一步跑来的人时,目光微凉,他锐利的眼神牢牢锁住了那人。 就连嘉善也瞳孔微缩,她一时沉默无言,只伸手摸向了自己的肚子。 “大人”落后半步的是跟着展岳的一位金吾卫,他见展岳面色沉重,忙小跑到了展岳身边,利落地跪好。 展岳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声线沉稳“怎么回事” 察觉到他情绪不好,金吾卫硬着头皮道“这位大人,说是您的家眷,有急事找您。” 来人正是展少瑛。 他穿着绯色的衣袍,腰间玉佩环绕,一派贵公子的气息。只是,在比他高半尺的展岳面前,展少瑛瞬间被比得黯然失色。 展少瑛正面对展岳二人而站。他见展岳身边站着一个衣着光鲜的翡衣少女,既明艳端丽,又英气昭昭,立刻明白过来,她恐怕就是大公主了。 他看嘉善容颜甚美,内心不禁狠狠错跳了一拍。 大公主她未来,可能会成为他的妻子 展少瑛面颊稍红,他压抑住情感的涌动,先发制人道“臣请殿下安。” 展岳眯起眼,视线转到展少瑛身上。他目光淡淡地,却像是一座极有分量的山,稳稳地压在了展少瑛的肩膀上。 一直等不到嘉善回话,又被四叔这样看着,展少瑛的额间不禁出现了些细汗。 嘉善正凝望着展少瑛,目光里没有感情。少顷,她转过头去,看向展岳,口吻冰凉道“既是来找展大人的,还是展大人处理罢。” 她杏眼圆睁,状似无意地说,“大人的家眷可也是有些不知礼。怎么好端端,跑到了我的院子里来,平添吵闹。” 不知礼、平添吵闹。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却让展少瑛瞬间如坠冰窟。 他微微抬头,先是看向嘉善,复又转向展岳。展岳的身影笔直高大,清俊如竹,更把他衬得像是一个跳梁小丑一般。 展少瑛眸光黯淡,他的半边肩膀,在这几句话里已然僵住了。 大公主不喜欢他吗展少瑛这样问自己,他略沮丧地垂下了头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013 第十三章 展少瑛的前半生,过得可谓是顺风顺水。 他出生在门庭显赫的安国公府,作为国公府的嫡长孙,他生来就含着金汤匙,从不需要去刻意地追求什么。 他父亲展泰是国公府世子,母亲张氏出自承恩侯府,都是在京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展少瑛堂而皇之地站在父辈的肩膀上,名正言顺地享受着一切荣华富贵。 名利、地位、金钱对他而言,仿佛都是唾手可得的事情。 他今年不过十八,实在是太年轻了。可凭着他的家世门庭,却能轻而易举地入了许多人梦寐所求的通政司去。 甚至在祖父告诉他,他未来可能会尚主的时候,展少瑛也并没有觉得怎么意外。 他一直觉得,他的一生本就该如此地无往不利。 人生百味,而他,他的人生,只有甘甜。 所以当大公主冷漠的目光扫向他的时候,展少瑛只觉得心里狠狠揪了一下,乃至于,他根本不敢仔细去看嘉善的眼睛。 他怕会从她眼里看到令自己挫败之意那不是他所期望的。 展少瑛有瞬间的茫然。 茫然过后,他首先想的不是“大公主不喜欢我怎么办”、而是“大公主为何会不喜欢我”。 是啊,她为什么会不喜欢他呢 展少瑛的目光,不知怎么,忽然飘向他四叔。 展岳的身影清俊,在嘉善毫不留情地开过口以后,展岳的视线也从展少瑛身上离开了。 他低头,看向正跪在地上解释的金吾卫,声音平淡“记不记得,我当初是怎么嘱咐你们的” 金吾卫抿了抿唇“记得。” 展岳沉声道“说给我听。” 金吾卫低眉顺眼地道“大人说,无论是谁来,没有您或者公主的允许,皆不准放进观里,打扰两位殿下清修。” “看来你是记得。”展岳语气疏淡。 跪在他脚下的金吾卫,却长长地吸了口气。 “四叔”见展岳表露出责罚这位金吾卫之意,展少瑛于心不忍,他踌躇着,正准备冒头解释一番时,展岳的眼神却又落在了他身上。 展岳的视线举重若轻,冰凉而冷漠,一瞬间,展少瑛似乎忘记了接下来该说什么。 见此,展岳忽地对他一笑,那笑容温和又耀眼,反倒让展少瑛惴惴不安起来。 展岳伸出一指,搁在嘴边,平和地道“我没问你,你不要开口。” 他声音清润,一如一个少年郎般,展少瑛却从中听出了若有似无的肃杀之意。 展少瑛抿紧了唇,目光落在展岳身上穿的常服。 展岳的常服上绣着一个獬豸xiè zhi纹样,那獬豸形似麒麟,双目明亮,瞳孔漆黑如墨。 一如此时的四叔。 一时间,展少瑛想到了母亲对他的忌惮,想到了家里下人提起展岳时的噤若寒蝉。他凝望着展岳,最终,他扭过头去,选择了呐呐不言。 嘉善就在跟前,将展少瑛的反应尽收眼底。见他对展岳望而却步,不由轻笑了一声,笑里仿佛饱含讥讽。 这笑声很轻,却被余下几人听个正着。 展岳不动声色,眼角眉梢都未抬,只当未闻,展少瑛却脸色发白,他微微捏紧了手指。 “下不为例。”展岳不再理展少瑛,对着那位金吾卫道,“去领十军棍,再有下次,不必来见我。” 那金吾卫以为此事必当不得善了的,没料只是十军棍就能解决,他松了口气,忙道“是” “站起来,将这位展大人送回去。”展岳笑了笑,“安国公在京中的直属亲眷便有七十九人。若是来访的,各个都说是我的亲眷,你是不是也每个都放进来” “如果真这样,殿下的安危谁来守护”展岳的声调猛然一沉。 金吾卫忙摇头,连声道“属下保证不再犯” 展岳轻“嗯”了声,他掸了掸自己衣袍上的灰,眼里好像再也见不到展少瑛这个人了,目光径直越过了他。 那跪了半天的金吾卫慢吞吞站了起来,他擦了把脸,似笑非笑地对展少瑛道“这位展大人,请不要让属下为难。” 他话说得客气,一手却缓缓放在了刀柄上。似乎是展少瑛如果有任何不轨的举动,他就会直接将刀拔出刀鞘。 展少瑛玉白的脸在两人几番的对话和动作下,越来越青紫。他不死心地抬眸,看了眼身旁的嘉善。 嘉善长着一张瓜子脸,杏眸桃腮,嘴角边微含着若有似无的笑容。可那明丽绝伦的视线,从来就没有放在他的身上。 展少瑛心如死灰,他即时收回目光,向嘉善行了个礼,慢慢退下了。 “等一下。” 在两人的身影缓慢离开时,嘉善蓦地出声。 展少瑛匆忙回头,他侧身面对着她,眼眸里存着希冀。 展岳的呼吸也几乎错了一瞬,他的视线不咸不淡地,眼角的余光却死死地盯着嘉善。 她她要挽留展少瑛吗想到她和展少瑛未来有可能成婚,展岳的目光忽地便冰冷。 嘉善笑看着展岳,目光坦荡“展大人治下严明,本来,我不该插这句嘴。” 展岳正侧耳倾听,听到嘉善说这话后,他静了下来,慢慢道“殿下何意” “看在我的面子上,大人罚这个小侍卫的军棍,不如免了罢。”嘉善说,“我看他一番好意,也是怕误了大人的家事。当然,我明白,大人罚他,更是应该的。” “只是,大人带来这长春观的守卫本就不多,”嘉善解释道,“要真来了什么奸险之徒,受伤的人,恐怕不能顶用呢。” 那位金吾卫大抵没料到大公主会为他说话,忙说“殿下的好意,属下心领了,但属下既做错事,合该罚。” 他转身,对展岳的方向道“何况大人已是手下留情,属下心悦诚服。” 他的话令嘉善微楞,嘉善看了展岳一眼,似乎明白了,他未来能在军中声望过高的原因。 嘉善笑说“展大人果然是治下有方啊。” 展岳望着她“应该的。” “这些日子,能得大人如此保护。我和元康,想必都会很安心。”嘉善对展岳微微福了福身,她笑容明艳,灿烂地如同是天边的星辰。 一旁的展少瑛几乎是看失了神,在金吾卫的提醒下,才想起往外走去。 大公主 大公主真好看。 展少瑛发愣地想,她还会嫁给他吗 展少瑛忽然觉得十分无力,好像是有些他以为能掌控的东西,逐渐在与他了无干系。 他低下头,看向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几个指印的掌心。 他只知道,他好像很喜欢大公主,很喜欢她。 那,大公主呢 展少瑛不敢往下想了,他的思绪不知为何,又飘到了如春梅绽雪的展岳身上。大公主待四叔,似乎都比待自己好。 展少瑛目光微沉,他踏在路上的步伐沉甸甸地,一步比一步重。 他比不过四叔吗 想到刚才雍容淡雅的展岳,展少瑛不禁双目发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014 第十四章 在展少瑛的这场闹剧被处理以后,嘉善方才带着素玉和丹翠回了屋子。 她一手牢牢捂着肚皮,不知怎么,在看到展少瑛的一瞬间,她总觉得五脏六腑都升起了钻心之痛。 是前世的那个孩子,在九泉之下来向她索命了吗 他也觉得,他不该被打掉,是不是 嘉善的眼底闪过痛意,某些她始终不愿意去回忆的事情,还是缓缓地爬上她的心头。 其实,她和展少瑛的孩子来得很简单。 在父皇故去一个月后,展少瑛宿在了公主府。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广纳通房,夫妻两人的感情不错至少,嘉善是这样认为的。 那些时候的夜里,嘉善常常辗转反侧。先前,展岳传达过来的有关先皇的那几句话,总让她夜不能寐。 想要哭,却好像已经哭不出来了。 她揉了揉眼角,侧过身去睡,正好被身旁的展少瑛揽进怀里。 展少瑛语气低柔,似默似叹,他一手搭着她的肩“你在我身边这么些年,只有在为父皇守灵的时候,我见你哭过。” 嘉善不喜欢对别人示弱,更不喜欢哭,听他这么说,便道“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展少瑛苦笑了一下。 许是一身的男子气概无处安放,他越发心烦气躁,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揽住了嘉善的肩。他整个人俯身上前,几乎与她面贴面。 察觉出了展少瑛想要做什么,嘉善心中一沉,她的声音清脆“你疯了,今天还是国丧” 展少瑛的视线流连在嘉善的玲珑曲线上,他目光火热,牢牢抓住了她的手“我知道。” “难道你不想要个我们的孩子吗”展少瑛附下身,轻含住了嘉善的耳垂。 嘉善又惊又怒,她从未想过展少瑛会如此大胆,竟然会选在国丧期胡来。她杏眼圆瞪“不,绝不能在这个时候” “父皇不会怪我们的。”展少瑛打断她的话,他眼里的欲望越烧越浓,他覆在嘉善的耳畔,低声说,“你忘记父皇的临终遗言了吗” 嘉善一愣。 展岳的那句“嘉善至今无子”,如同当头棒喝般在嘉善脑海里叮咚作响,她长睫微眨。 就在这一念之差。 展少瑛的手掌,已经自发向下,将她的衣裳剥了干净。 两人成亲八年,嘉善都不曾有孕,却在这一夜,不幸被送子观音选中了。可是国丧期的孩子,她怎么会留下 这个孩子,展少瑛要不起,她也一样。 嘉善找来含珠,去请了一位她素来信任的太医开了副落胎药,她手起刀落,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是,她不要他,根本不能要他。 在嘉善养身体的那一个月里,她嘱咐含珠,“即便是驸马过府,一样说我身体抱恙,绝不许他进来。” 她是大公主,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承担所有事情,她伤心,却不想别人陪着她一起。 嘉善以为,没了这个,他们也还会有新的孩子,可惜再不会有了。 等她养好了身子去国公府,这才发现,原来在出了国丧后,她的好婆婆便着手为展少瑛选了许多通房。 她一直无子,之前,张氏敬她是公主,又有父皇撑腰,即便敢怒也不敢言。如今父皇仙逝,就像父皇说的那样,嘉善膝下无子,又有谁,能再护着她呢 她本以为展少瑛会,然而,他不仅没有,还将她最贴心的的含珠也收了房。 这就是她以为与她感情和睦的驸马,这就是她以为会护着她的男人。 不过如此 嘉善的胸口传来一阵阵噬心的疼,仿佛上辈子的种种又重现在了眼前。 她一手撑着桌子,重重地咳了几声,喉头有微微的腥甜之意。 丹翠忙捧了盏茶给她,素玉也道“殿下怎么了,可是刚才受了风奴婢去给您拿件披风来搭着。” 嘉善道“不必了。” 她接过茶盏,轻轻地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温终于缓慢地将她拉到了现实世界来。 结束了,之前的事都结束了她不会再嫁给展少瑛。 嘉善的双目微红。 丹翠年纪小些,不过十三四,见的世面也不如素玉多。她脑子里还想着适才展岳训那金吾卫的模样,想着想着,丹翠不由出声道“展大人刚才的样子可真威风,也真好看呢。” “难怪以前,每当轮到展大人当差的时候,宫里的那些姐姐们,老是想方设法地往乾清宫前凑。” 素玉知道丹翠是嘉善点名提起来的人,也没训斥她不知礼,见小丫头这个样子,素玉甚至调侃地笑说“是吗,我怎么都不知道,那往乾清宫前凑的人里,可有你一份呀” 丹翠忙低声道“当然没有” 素玉捂着嘴笑“殿下看,丹翠脸红了。” 丹翠连忙伸手捂住脸。 这不捂还好,一捂可就是真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连嘉善也忍不住弯了唇角。 丹翠回过神来,她跺了跺脚“素玉姐真坏” 素玉扑哧一笑,目光里轻带促狭。 丹翠顿了顿,坦坦荡荡地说“我是觉得展大人长得好看,我也觉得公主长得好看呢。” 她说得光明正大,嘉善也只觉得有趣。她倒不怀疑丹翠对展岳有什么不轨的心思。有些人,越是有所图谋,越是喜欢藏着掖着。 上一世,每当展少瑛来公主府,含珠都会自觉地退让三舍。每每与含珠提起展少瑛时,含珠也是一语带过,从不深谈。 嘉善那时只觉得含珠恪守本分,现在想来,怕是容易多说多错,多看多措,怕不小心落了马脚吧。 嘉善微笑道“展大人确实生得好看,我也这样觉得。” 丹翠得意洋洋地对素玉瞥去一个眼神,意思是“看到没” 素玉很快道“是。奴婢也这么认为。” “就你聪明。”见素玉的话头转得快,嘉善轻轻地笑了一声。 她示意素玉,把展岳带来的那封裴元棠的回信拿给自己。 自从与元康有过谈话以后,赵佑泽的眼睛,便成了她心头第一要紧的事。她的婚事尚且不着急,可阿弟的眼睛若是不好,他们还是砧板上的鱼肉。 嘉善拆了信的封口,一股淡淡的兰花香飘然而至,像是那人潇洒闲雅的味道。 信中手书只有简单几个字 孔氏之事已传信五叔,稍安。五日后我休沐,去长春观看你,请静候佳音。 这信是裴元棠昨日交由展岳的,那他所说的五日后,想必就是四天后了。 嘉善的目光微顿。 重生回来,她也确实一直想见表哥一面。一是他是除了赵佑泽以外,自己目前最信任的人。二呢,她的婚事,恐怕还得多仰仗他的帮助了。 她可不想再随便嫁个无能之辈。 不过,要论起有能之人。嘉善的脑海里,蓦地先出现了一个精致的面孔金吾卫都指挥使,未来的五军都督。 似乎找不到比他更值得托付的人。 嘉善的眉心拧成一团,她轻轻吐了一口气。 嗯来日方长,还是以后再说吧。 嘉善这样告诉自己。 她揉了揉眉心,慢慢地将那个清冷的身影从心头抹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015 第十五章 待过几日,裴元棠果然如约而至。今日在长春观门口守门的还是那位被展岳责罚过的金吾卫,此人姓吴,名曰吴英同。 有了上次的教训后,吴英同如今非常谨慎。 他见今日,贸贸然来了一位身穿宝蓝色长袍的贵公子,立刻不疑有他地上前阻拦。 裴元棠大了嘉善四岁,乃是少年进士。他身材高挑,相貌堂堂,不同于展岳的清冷凛然,他嘴角时常含着笑,看着便玉树临风,让人愿意亲近。 被人忽然拦下,裴元棠只是笑说“我是两位殿下的表哥,小哥要是不信,可以差人去找大公主。我也不让你们为难,就在这儿等着。”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裴元棠态度友好,吴英同自然也客气地待他。 他一边找人去问,一边打起精神来回裴元棠有意无意的问话。 过了片刻,素玉与吴英同派去的人一同过来了。见是大公主身边来了人,吴英同自然放了裴元棠进去。 只是想了想,仍尚觉不放心,吴英同又差人去禀告了展岳一声。 而这厢,裴元棠已经随着素玉到了嘉善的院子里。 今日天朗气清,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时近九月,天气转凉,院里的菊花也该开了。 裴元棠到时,嘉善和赵佑泽正一起坐在小院里。两人跟前摆着桌椅板凳,小小的赵佑泽,正背脊挺直地坐在书案前,一板一眼地抄着经书。 嘉善抄经书的进度一直比赵佑泽快,为了等他,嘉善干脆落下笔,另生出了几分心思去描绘院里的菊花。 听到有脚步声,赵佑泽率先咧开嘴,扬起头对嘉善道“阿姐,表哥来了。” 嘉善放下笔,果然见到裴元棠和素玉,两人远远地站在一边看他们。 “来了怎么也不出声”嘉善和裴元棠感情不错,小时候,裴元棠的母亲郑氏,常常会带他来宫里,和嘉善与赵佑泽作伴。 一见到他,嘉善省下了许多客气话。 裴元棠径直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他长着一双微弯的桃花眼,黑色的眸子里流光溢彩。 他唇角弯了起来,瞧着煞是温柔多情“不是看你画得正兴起,怕我一说话,会打扰到你嘛。” 赵佑泽像个捧哏的道“表哥真贴心。” “那是。”裴元棠捧起备好的茶,轻轻喝了一口。 嘉善抬眸,斜睨了裴元棠一眼。 她这位表哥,少时聪颖,读书甚有灵气,又是出生在世代书香的裴家。不出意外,他日后中举做官,会是一条一帆风顺的路。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只是,为官之路虽然风平浪静,可在姻缘上,裴元棠却是一波三折了。 嘉善记得,在裴表哥中榜眼后的这一年里,舅舅就会替他寻摸一门亲事。裴元棠今年十九,他身后既有裴家世代的名声在,又有那令人眼热的金殿传胪。 所以,是极好说亲的。 最初,大舅为裴表哥定的是窦阁老家的长孙女。 上辈子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嘉善还未出嫁,对表哥未来会娶的人,尚抱着几分好奇,于是暗暗怂恿了静妃将窦氏母女传进宫来。 后来一见窦氏,看她知书达礼,温柔小意,嘉善倒也是极满意。想着表哥以后下了衙回府,有人替他红袖添香,岂不是一件乐事 于是,嘉善特地传了信给表哥,祝他有美在侧,未来能神仙眷侣乐逍遥。 不想没过两日,嘉善却得知,裴元棠径自上了窦家,向窦阁老取消了这门亲事。那窦阁老也是两朝重臣,何曾受过这种侮辱 一气之下,亲事自然结不成了 为了不酿成结亲不成反结仇的悲剧,还是舅舅裴子敬亲自登门向窦阁老致歉,两家这才重修旧好。 最后,裴元棠虽然得偿所愿,没娶窦氏过门,但为了这事儿,他足足跪了有半个月的祠堂。 此后一个月,嘉善与展少瑛的婚事被当朝定了下来。裴元棠也因为登窦家门的事儿,落了个年少轻狂的名声。 在出嫁前,嘉善曾私下问过裴元棠“那窦家姑娘出身显赫,性情温柔,也识得字,模样虽不算沉鱼落雁,但也是嫣然腼腆。你到底哪里瞧不上别人了” 裴元棠当时是怎么回她的 他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说“千好万好,我不喜欢,就是不好。” “你都要成亲了,少管我,我自有主张。” 他话里冒着火气,像是一个快要被点燃的炮仗。嘉善见他这样说,干脆不再搭理他了。他向来是个有主见的人,她倒想看看,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将他降服。 再之后,嘉善下嫁去安国公府,与展少瑛在婚后尚还甜蜜了一段日子。舅舅裴子敬却也在为裴元棠的婚事左右忙活。 听说是又相中了长兴伯家的女儿,却不料,裴元棠一样不喜欢。后来,他似乎一直未娶妻,反倒是在室外养起了女人。 舅舅嫌他败坏家风,藤条都打断了几十根,倒是裴元棠一直我行我素,不仅如此,作为裴家最年轻的后辈,他极有出息,官位反而还在步步高升。 最终,还是裴家妥协了。 裴家的老太爷,亲自出面调停了父子二人之间的矛盾,并且告诉裴元棠,实在喜欢上了哪个女人,只要能生下儿子,裴家愿意纳她为正室。 有了老太爷的话做金牌令箭,嘉善本以为表哥马上就能娶妻了。没想,直到她抱憾而终的那天,裴元棠的那些外室们,也始终没能生下一子半女。 不知道他上辈子,有没有可能是孤独终老的。 想到这儿,嘉善微微叹了口气。 赵佑泽正坐在嘉善身边,听她发出叹息声,忙落下笔问“阿姐怎么了” “没事,一时触景伤神。”嘉善见赵佑泽笑意灿烂,心里不觉也暖和了些。 她揉了揉他的头顶,笑道“元康愿意进屋去抄经书吗阿姐有些事,想和表哥单独说。” 赵佑泽乖觉地点了点头,理解道“是悄悄话,我明白。” 嘉善忍俊不禁。 赵佑泽跳下椅凳,稳稳地落在了地上。他从自己拿来的经书里取了一张画好的小画出来,慢吞吞走到了裴元棠跟前去。 裴元棠正半眯着眼晒太阳,见他来了,忍不住捏了捏赵佑泽的小脸“怎么了,元康有事找表哥” “是的。”赵佑泽点头,他一本正经地把手上的画送了出去,“听闻表哥中了榜眼,我送表哥一幅画。望表哥既能在官场里高风亮节、宁折不弯,也能像青竹般节节高升。” 他声音稚嫩,还带着奶音,嘉善听了后莞尔一笑,裴元棠也被逗乐了,他道“元康真会说话啊。” 赵佑泽还记得嘉善教他,让他不能锋芒太露的话,于是客气了下“是阿姐教我的。” 裴元棠于是又转目去看嘉善。 嘉善对着自家弟弟时,模样总是温柔的。她面如白玉,圆滚滚的杏眼灿若星辰,连嘴角都带着轻柔的笑意。 裴元棠看了一眼,不由扬声说“那就多谢你阿姐了。” 赵佑泽继续道“表哥,我是小孩子。我送了你礼物,你不回一个礼吗” “小机灵鬼。”裴元棠的心情仿佛十分惬意,即使是被赵佑泽这样打秋风,也和善笑道,“想要我,送你什么回礼呀” “我闻到表哥身上很香,”赵佑泽耸着鼻尖说,“我想知道是什么。” 听他这样讲,裴元棠更是好笑道“小小年纪,就开始学会讲究了。元康像我们裴家的人。” 赵佑泽不语。 逗了逗赵佑泽后,裴元棠方道“这是最近京里新出的头油,我还额外加混了花露油和鸡卵。是不是很好闻” 赵佑泽“嗯”了一声。 “下次来的时候,我给你装一小罐。”裴元棠自来是最会享受的,他靠着躺椅说,“就当是回礼了。” 赵佑泽道好,他说“表哥和阿姐说悄悄话吧,我进屋里去抄书。” 裴元棠笑眯眯地见素玉牵他进了屋。 赵佑泽抄书时坐得笔直,走起路来模样也很端正。裴元棠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微微摇了摇头,感慨道“元康这孩子,倒是做什么都有模有样的。” 他顿了顿,喉咙里哽了下半句话,又及时咽了下去要是他能看见该多好啊。 这话不能说,说了只怕要惹嘉善伤心或生气。 然而,嘉善却还是从他那意犹未尽的语调里,听出了深意。她眸光一凛,走到裴元棠旁边的椅子上坐着。 赵佑泽既走了,嘉善干脆地单刀直入道“我让你帮我找的孔神医,怎么样了” 裴元棠看向她“我正想问你,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个神医的消息” 嘉善自然不能和他说真话,只好搪塞道“听静妃娘娘提起的。我想,静妃总不会在这事儿上骗我。” 她见裴元棠脸色不佳,忙追问说“有什么问题吗” 静妃的娘家是金陵人士。不过比起根基深重的裴家,静妃的家世实在不值一提罢了。 听到是静妃说的,裴元棠静了静,他缓缓道“倒不是有问题。我昨日收到了五叔的来信。五叔说,江南一带确实有个姓孔的世代悬壶之家,但是名声并不算如雷贯耳。而且,这一世的孔家家主,喜欢游历四方,没有长居江南,也没听说他在治眼疾上特别得心应手。” “他特意嘱咐我问你,消息来源准不准确。”裴元棠平静道,“如果是道听途说的,就别白白浪费了人手。” 要在四海之内寻一个人,无异于是大海捞针,连皇帝都不敢说容易。若真是道听途说,嘉善也不必如此执着了。 可前世她亲眼所见,心里早已顿悟,这孔氏,是关乎赵佑泽眼睛的唯一希望。 嘉善看了裴元棠一眼,狠狠点了下头“那你帮我回信小舅,请他不竭余力,一定要找到这位孔神医。” 裴元棠素来相信她,也一贯地愿意帮她。见她说得这样认真,便也道“行吧,我回去以后再给五叔回信。” “只是,”裴元棠停顿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恐怕不会那么快找到人。” 嘉善颔首“我知道。” 她一边应承了,心里面却同时也在心乱如麻。要是这一世,孔神医还是出现在赵佑成被立为太子之后怎么办 不,立为太子也还能有挽救的方法。若是赵佑成那个时候又已经登了基,难道让她放任一切继续重蹈覆辙吗 嘉善双目如星。 裴元棠见她默不作声,便伸出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我刚才问你话,你都没回答。” 嘉善回过神,抬起头看他“什么话” 两人说着话的时候,嘉善竟然堂而皇之地走了神,裴元棠明显有点兴致不高了。他瞧了嘉善一眼“你的婚事。如今,有个好消息和坏消息,想听哪一个” 嘉善认真想了想,她托着腮道“先听坏的吧。” “哦”裴元棠挑眉,对她先选坏的,有几分诧异,他笑说,“陛下最近正在朝中的青年才俊里,为你仔细挑选夫婿。基本上每个有勋爵的人家,以及三品以上的官员里,有合适的后辈小生的,都被问了一遍。” 嘉善忍不住抚额。 她知道自那次谈话以后,父皇可能会比之前慎重,但没想到会这样大张旗鼓。 嘉善哭笑不得地揉了揉眉心“好消息呢” 裴元棠笑出了两颗白牙,看着甚是光洁“陛下先前本来属意安国公长孙展少瑛,似乎原都快定下来了。可这次,陛下不按套路出牌,把所有大臣的儿孙辈的生辰八字都要了过来,这明显是不看好展少瑛的意思。你和展少瑛之间,多半是不可能了。” 嘉善微一抿唇,到底没有忍住嘴角上扬的笑意“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不过没有想到,从你嘴里再听一遍,竟还能这么爽快。” 见嘉善脸上有不加掩饰的喜色,裴元棠抿了口茶,他悠然看她一眼“这么讨厌展少瑛” 嘉善垂下眼睫,她红唇微张,不置可否。 裴元棠又道“可我看,你和展少瑛的四叔,关系倒是不赖。” 他随手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嘉善面不改色,她抿唇一笑,吐气如兰道“他是他,展少瑛是展少瑛,他们不一样。” 裴元棠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听嘉善这么说,裴元棠放下茶盏,不动声色地离近了她一分,他冷哼道“有什么不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016 第十六章 是啊。 有什么不一样 嘉善也这么问了自己一遍。她忽然发现,她好像从来没有把展岳与展少瑛当做一类人在看。 展少瑛生在富贵里,自来什么都有。嫁给他以后,嘉善便知道,他只是个贵公子。他喜欢她的时候,愿意疼她宠她,可等他怒气冲冠的时候,也能仗着她无所依靠,一剑要了她的性命。 展岳展岳不一样。 嘉善也不知道是什么给她留下了这么一个印象。是因为上一世,相逢在东直门门口,展岳那几句怀有关心的问话吗 好像也不全是。 嘉善只是顽固地觉得,如果她又到了一无所有的那一天,陪在她身边的若是展岳,他大概,会与自己清贫与共吧。 嘉善被自己这样的一个想法吓了一大跳。 她惶惶地拿起茶盏,裴元棠火热的视线更是让她觉得无所遁形。 嘉善瞪了他眼,色厉内荏道“别这样看着我。” 裴元棠轻笑了一声,他投在嘉善身上的目光状似漫不经心“你心虚了。” 嘉善一愣。 “你在心虚什么”裴元棠不依不饶地看着她,他声音还如以往温柔,却在不自觉中加入了一种威慑。 裴元棠轻轻眯起眼,不肯放过嘉善脸上的任何表情“你还没说,他们有哪里不一样呢。” 嘉善在这样的逼问下,不由有些心烦气躁。她是与表哥关系良好,但是也没到事事皆可说的地步。 她望向裴元棠,话语里已带了几分不悦“展大人少居高位,凭的是自身本事。展少瑛进通政司,凭的却是家族的庇佑。” “单这点就不一样。”嘉善的声音清脆悦耳,听在裴元棠耳朵里,却只觉得气闷。 他这个表妹,乃是帝王的嫡长女,身份高贵,谈吐不俗,又自来眼高于顶,鲜少有闲情痴意的时候。 知道嘉善不喜展少瑛以后,裴元棠顺其自然地以为她会厌屋及乌,对展岳也不会有多余的好感。 可适才,裴元棠从守门的吴英同那里探听到的结果,却是嘉善与展岳相处地十分和睦。 其实自那次,展岳帮嘉善送信来裴府,裴元棠便觉得奇怪了。他姓展的也是一个堂堂的都指挥使,手下能人悍将无数,送封信又不是什么紧要的任务,何须他亲自出马要说他对嘉善心里无鬼,即便是阉了裴元棠,他也不能信 裴元棠越想越觉得意难平,他抄起桌上的松子穰,愤恨咬了一口。嘉善不知他这是怎么了,也猜不到是自己哪句话点燃了他的脾气,便只好道“你不是一向不喜欢,那些只会凭借家族上位的人吗。什么时候,开始对有本事的人,也瞧不起了” 裴元棠静静地看了她几秒,他俊朗的眉目拧成一团“我没瞧不起他。” “没瞧不起就好。”嘉善知道裴元棠有些目下无尘的傲气。可对展岳这样一个人,说什么也不好得罪了他。 毕竟他未来是会尊贵显赫,前途无量的。保不准以后,裴家上下也会有有求于他的地方。嘉善可不想表哥年纪轻轻就给自己树了敌。 她一手指向裴元棠的衣领,示意他注意自己的形象,别把点心渣子吃到衣裳上了。 裴元棠顺着她的视线,随意地用手指掸了掸。 别看裴元棠外表风度翩翩,在某些事情上却很有些不拘小节的毛病。说到底,他虽然在读书和政事上一路光明,但在生活中,总还像个需要人照护的孩子。 这也是嘉善至今不懂,他这样的人,上辈子是如何做到不成亲的。 想到这儿,嘉善不禁仔细地看了裴元棠一眼。 他的五官分明,眼窝有些深邃,黑眉星目,秀鼻薄唇。这都是男子好看的标志。与展岳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比起来,裴元棠身上,有着江南名仕特有的雅致和风流。 难怪上一世,有那么多女人愿意无名无分地跟着他了。 这一回,莫非还要这样 嘉善抿了抿唇,她先在心里措了一遍辞,特意用了一种调侃的语气道“也不要光说我。你如今金榜及第,舅舅,难道没有为你说一门好亲事吗” 裴元棠正闭了眼晒太阳,闻言,他缓慢地掀起了眼皮。他的脸庞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更添俊秀。 “关心我”裴元棠悠悠地问,他薄唇微张,侧首去看她。 若是在平时,嘉善听到他这自鸣得意的问话,必然是要揎拳掳袖,与他说三道四一番的。可一想到以后,裴元棠会为了婚事与舅舅起争执,没准还要孤独终老,她终究还是心软了下来。 嘉善抬眸,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你就算是吧。” 裴元棠一笑,他凤眼半眯着,笑意里带了几分畅快自得“哪能不给我说亲。今日还想拉着我,去那文华殿大学士,窦阁老家拜访呢。我拿你做借口,给推了。” 嘉善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是了,没错。 裴元棠和窦氏的事情是在她与展少瑛之前定下来的,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在最近了。 从前嘉善就没有打听出来,裴元棠究竟为什么看不上窦氏,不知道现下趁着他心情好,有没有机会探到 嘉善瞧了他一眼,她轻描淡写地说“窦阁老家的嫡长孙女,今年好像是十五,无论是年龄还是家世,都正好与你相配。舅舅大概,存了几许这样的心思吧。” 裴元棠“嗤”了一声,他将两手放置在脑后,懒洋洋道“不是大概,是就是。” “十五岁,”裴元棠抽出一手来,轻轻点了点桌子,他看着嘉善,微微一笑道,“和你一般大呢。” 嘉善双眉一拧,她不自觉地盯着裴元棠的眸子,忽然发觉,他眼里竟有九成九的缱绻温柔在。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表哥总不会 嘉善咬了咬唇,正欲张嘴,裴元棠却忽地移开了目光。 “我不想娶窦氏。”裴元棠微微抬头,他音调清朗,平心静气道,“书香门第教出来的女人,都是一个模样,水做的样子,泥捏的脾气,毫无个性,又了无生趣。” “真与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可是一种折磨。”裴元棠又慢吞吞地捏起桌上的一粒松子穰吃了。 这回,不消嘉善提醒,他自己利落地拍掉了一旁的碎渣。 嘉善忍不住道“你见过窦氏吗” 裴元棠干脆地摇头“没有,也不想见,我不会娶她的。” 他说得决绝果断,嘉善情不自禁地想发出一声叹息。两辈子了,表哥还是这么个一模一样的臭脾气。 她想了想,喝了口茶润喉,温声道“那你便好生与舅舅说,别为了这事儿,反倒让父子俩闹得不睦。” “成亲本是喜事儿。要是亲没结成,另添了一身晦气,那可就是得不偿失了。”怕他又赌气上人家窦阁老府上去给人家难堪,嘉善不得不用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和他说。 裴元棠似有几分不耐“知道了。” “在家有他们给我说教,来了这儿还得挨你教训。”裴元棠神色寡淡道,“真不知我是图什么。” 嘉善道“我们不都是为你好吗” 裴元棠盯着她,十分没有滋味儿地笑道“我可真不想让你这样为我好。” 他今日说的话都古里古怪,嘉善已存了几分疑心,只是不敢深想罢了。现下见他这幅模样,嘉善不由更觉奇怪。 她侧首去打量他的神色,裴元棠却径自起身了。 “时候不早了,”裴元棠说,“把元康叫出来,我和他道声别,这就要回去了。” 嘉善狐疑地看着他,裴元棠挑眉“怎么,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他神采飞扬,转瞬就恢复了原先的颐指气使。嘉善只好劝说自己是她想多了,她道“没有,我去叫元康。” 嘉善扭身走了,裴元棠的视线却追随在她身上,不愿移开。直到嘉善进了屋,他方低下头,轻揉了揉鼻尖,目光微黯。 赵佑泽正在一心一意地抄经文,听说裴元棠要走了,他头也未抬,只是扬声说“阿姐帮我送送表哥吧。我这节马上要抄完了,我就不去了。” 嘉善见他模样认真,心里也有几分欣慰,说声好,便自己去送了裴元棠。 她将他送到小院门口,又往外走了几步,裴元棠自觉道“就到这儿吧。我未娶你未嫁,给人看到,总不相宜。” 嘉善有点惊讶,会从他嘴里听到这话来。要知道,他于人情世故上,一向不大精通的。 嘉善静默片霎,颔首道“回去路上小心些。记得我的话,不要与舅舅起争执。这些时候,我若得了空,一定会带着元康上门去看望外公,以及舅舅舅母。” 裴元棠不以为然道“你还是别来。你打着为姑母祈福的幌子出来,要是来我们家,不必御史提,我爹就会说你个狗血喷头。说你以权谋私,道貌岸然。” 嘉善轻哂。 大舅做了十多年的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自来爱护名声,为人多少有几分迂腐,这倒的确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儿。 她妥协道“那等我回了宫,再找机会去看他们。” “嗯。”裴元棠颔首,他望着嘉善,目光里像是装了一汪清水,“我走了。若是你的婚事再有新的消息,我会书信传你。” 嘉善笑道“好。” 稍作思虑,嘉善又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如果出去的时候,碰上了展指挥使,你待人家客气些。” 见裴元棠不做声,嘉善叮嘱道“知道吗” 裴元棠的神色冷硬,他语气疏淡“知道。” 听他应承了自己,嘉善才渐渐安心。送走了裴元棠以后,嘉善慢悠悠地往自个的院子里走。 这是个有风的秋日,垂落的花藤随着风起而轻轻摇曳,茂密的兰花的花粉团儿洁白如玉,含羞待放地如同是娇俏的姑娘。 嘉善本是想上前去闻闻兰花的幽香,却不料,抬首时,正在一旁的柳树枝丫下见到了一双墨黑色的尖头皂靴。靴上绣着白丝步云,委实眼熟得紧。 嘉善一双美目微张,默默打量了那颗柳树半晌,方才缓缓出声道“大人,这于柳树下偷听墙角,可并非君子所为。” 她的话传过去不足少顷,柳树后终于走出了一人。 展岳今日依旧是一身常服,他不知在树下站了多长时间,袖口处沾上了几片薄刀似的柳叶。在他全身通黑的衣裳下,那两抹青色好像珠翠一点,被衬得格外明显。 听出了嘉善话里的挤兑之意,展岳只是心平气和地睇了她一眼。 他慢慢踱步到她身边去。 静了静后,展岳微俯身,他哑声呢喃“为何非让他待我客气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017 第十七章 嘉善想不到展岳会以这样的方式反客为主。他喘气声虽平和,但是身量高大,蜂腰宽臂,健硕的身子自然而然地,在她的上方形成了一种压迫。 嘉善微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笑笑,片刻间,嘴里已备好了一套说辞“大人官威显赫,我那表哥初入官场,你官阶既然高于他,他自然该待您客气些。” 展岳嘴唇动了动。 他的视线,一动不动地还停留在嘉善身上。他声线温柔,只是口吻寡淡“殿下与我说话时,似乎更喜欢打官腔。” “可你和裴大人说话,分明不是这样。” 展岳抬眸望她,许是嘉善看错了,总觉得他的目光里,带了几分若有似无的落寞。 他在为什么而落寞 嘉善心中一动。 展岳继续道“殿下是不是觉得,我很难相处” 嘉善含笑说“自然不是。我若觉得大人不好相处,也不会在这儿与你畅所欲言了。” 展岳抿了抿唇,他拂去沾在衣袖上的树叶,半侧过脸面向嘉善。 沉默了许久后,展岳微微向后一靠,他轻倚着树干,目光停留在树藤上,长眸微睐“有个问题,我一直想请教殿下。” 展岳顿了顿,他抬首看她,缓缓道,“既然殿下说要畅所欲言,我便直说了。” 他这样讲,也勾起了嘉善的好奇心,她眉飞色舞地一笑,神情煞是灿烂“大人请讲。” “我心里,住着个姑娘。”展岳的嗓音醇厚,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的事儿。不等嘉善露出惊骇之意,展岳已经平平淡淡地继续道,“从前,我总自觉配不上她。” “可这些天,我辗转反侧,又以为与其让她配了那些凡夫俗子,倒不如请她嫁给我。”展岳浓密的长睫轻眨,他牢牢地盯着嘉善看,语调认真,“至少我会待她好。” 他的声线乍一听是四平八稳的,但是是仔细品起来,却又察觉得到他在微微发颤。 “会待她好”的那几个字的尾音,像是坐了秋千一般,极有韵味地在空中飘忽。 嘉善不知怎么,见到这样严肃而拘谨的展岳,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大概从来没有和人说过这番心事吧,所以才会如此紧张 展岳抬眼“殿下以为呢” 嘉善“唔”了一声,真的有模有样地与他分析道“凭大人的才貌与品德,这世上,恐怕甚少有女子,能得你一句配不上。” 展岳眨也不眨地望着她,目光未曾移开,他声音干涩“我是庶出,母家更是获罪之身。” “大人以庶出为耻吗,”嘉善语气淡淡地,她一针见血道,“你觉得你身上,流着永定侯傅家的血,是极不光彩的事吗” 展岳静默不言,须臾,他道“自然不。” “安国公世子不及大人,安国公府上下,我只敬你是英雄。”嘉善声音清脆,她的嘴唇微动,双目晶晶,不似作伪。 展岳险些被这笑容迷了眼睛,他低声道“你当真这么认为” “是啊。”嘉善笑说。 即便展岳是庶出,可他总有一天会高高在上,而且,金吾卫都指挥使本已是许多人求而不得的差使了。至于永定侯府的事,嘉善一直觉得此有“莫须有”的嫌疑。不过是为了不碍先帝英明,不便宣之于口罢了。 她前世去得早,不知道展岳最终有没有为永定侯府平反,不过她猜,多半是会的吧 毕竟他看起来那样厉害。 其实,除去庶出与永定侯府,展岳几乎没什么好让人挑剔的地方,何况,他还长得这样惹人喜欢。 只是不知道,被展大人放在心里的这个姑娘,究竟是谁呢,冯氏吗 似乎不像。 嘉善埋头思忖,如果展岳说的是冯氏,那么他该不会与冯氏相敬如宾才对。他刚才亲口说,他要是娶到了那人,至少会待她好。上辈子的冯氏,过得肯定不算差,但也不能算太好。 所以,他最终,其实没能娶到他心里的那个姑娘 嘉善惋惜地想,再抬头看展岳时,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大人若是不介意,可否能告诉我,那女孩儿是谁。”嘉善还记得汝阳长公主教给她的任务,正好也趁着今日展岳一吐真言的机会,趁热打铁。 她笑说“若是名门之后,你将她风光大娶,岂不是一段佳话。” 展岳正细细地看着她,顺着浅淡的日光,他的眼神也有如日月一般光辉温暖。 他眼底深邃“你如今晓得了,或许会后悔的。” 嘉善奇怪道“怎么会” “我知道,舅母托了你来关心我的婚事。”展岳避而不答,他唇角挂着一点笑意,雪白的容颜温雅清俊,“殿下可以帮我转告舅母,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会亲自告诉她。” 嘉善没料到,原来汝阳长公主与她私下商议的事情早就被展岳知晓了。听他这样讲,不由颇觉尴尬。 她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又与展岳非亲非故,被展岳这样一戳破,也不好意思再多问了。 嘉善点头说“大人能明白姑姑的一番苦心就好。” “我明白。”展岳道。 他从倚着的柳树干上起身,抿出一个温柔的笑来。展岳唇微张,缓缓几步,走到了嘉善跟前,他微低了头看她,声色不同于以往的清冷,反倒带了几分诱哄之意“我与殿下分享了一份心事,殿下是不是也该礼尚往来,与我也分享一桩” 嘉善可没这么容易被他骗过去。 她仰首看了他一眼,懒洋洋说“这话错了。大人是主动告诉我的,我可没逼你。我从来不知,现如今还有这等礼尚往来的道理。” 嘉善哼道“该叫强买强卖才是。” 她声音娇俏,小小的瓜子脸上神采焕发,难得地带了几分少女之意。展岳一直望着她,见此,眼角的笑容不禁都加深了几分。 他道“或者,我问,殿下答。” “想说的说,若有不愿说的,不说便好。” 嘉善的视线转向他,展岳就稍稍拉开了几分与嘉善的距离。他神色不动,只是目光紧紧地看着她“殿下,不喜欢我那侄儿,是不是” 嘉善抬起头,几乎没有任何犹疑,她干脆道“是。” “关于这点,大人可以放心。”嘉善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他,瞳孔如弯钩星月,亮晶晶地,“我与你已这样相熟了。我若是嫁给展少瑛,岂不是平白矮了你一个辈分,日后见面,还得管大人叫四叔。这种吃亏的事儿,我不喜欢干。” 她声音慵懒,仿佛真是为了这么一个理由,不喜欢展少瑛的。可展岳凝视着她久久,分明见她眼里,有丝恨意与嘲讽一闪而过。 她恨展少瑛 展岳薄唇微颤,他不露声色地吞下了这个疑惑。 “想不到公主这样果断,”展岳温声道,“我没别的问题了。” 嘉善一哂“大人就想问这个” 展岳半眯了眼看她,他和颜悦色“我若问别的,你都会答吗” “说不准。”嘉善想了想,认真地说。 展岳缓缓地靠近了她一步。 与裴元棠身上的兰花香不同,他身上有的是浅淡的草木香味儿,乍闻起来时,带点微涩。等微涩感过去,剩下的便是清冽和纯粹。 展岳笑了笑,他静静地看着她,身体前倾,一字字道“我想知道,你最想嫁的人是谁。” 他声调平缓,嘉善却不自觉皱起了眉,好像有种他在压抑什么的错觉。 夕阳西下,酡红的暖光穿透了疏淡的云层,透过柳叶的缝隙,打下了浅浅的暗影在嘉善的面容上。 她半张脸在日照的映衬下,明丽娇艳,显得风姿楚楚。 嘉善看着他,忽地笑了“你问倒我了。” 稍作停顿,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被映在地上的影子,她轻声说“这个答案,我自己都尚不知道。” “天下好男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嘉善叹道,“可想碰到个既能让父皇点头,又能让我觉得称心如意的,只怕也不简单。” 那些名门贵族的公子哥儿,基本各个都像展少瑛那样,有着多多少少的毛病。有的骄奢淫逸、有的不学无术、有的流连花丛、有的狂妄自大。说句老实话,展少瑛其实都算是比较出挑的了。 能有机会重新过这一辈子,嘉善知道,她该帮助元康恢复光明,她该在表哥和舅舅之间调和矛盾,对于那些能够避免的天灾人祸,她也可以提醒父皇。 但唯独,对自己的婚事,嘉善不知所措。 天灾人祸,尚能躲避。人心,却是最不容易猜透的。 她已被伤过了一次,怎么敢随便然开始第二次呢 听嘉善这么说,展岳却轻抿了唇角,他停顿片刻,垂眸,轻声道“我想,殿下会得偿所愿的。” 嘉善一笑,也道“望大人亦然。” 她懵懵懂懂地,尚不知晓情况,连语气都是真心的。展岳偏着头看她,见她脸色白腻,一头乌发垂于肩后,嘴角的笑意迎着阳光,风景旖旎如画。 他声调不由软了下来,眼神却坚韧“一定。” 他这一生,这一愿,一定要如愿以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018 第十八章 且说那日,展少瑛自长春观回来以后,便径直去了张氏的院子里。他的人生,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失败。 他这么不招人喜欢吗 展少瑛一路丧声歪气地回了来。 张氏见儿子一副少魂失魄的模样,先是让人给他上了茶,又伸手在他额上轻轻探了下“这是怎么了,可是病了近来冷热无常地,要注意添衣。” 说着说着,张氏的眸中寒光一闪“难道是墨菊伺候地不尽心” 自老安国公遣散了展少瑛的通房以后,张氏便从自己身边,另派了妥帖的丫鬟去照护展少瑛的起居。她见儿子面色发白,第一时间便以为是丫鬟伺候地不好,只要展少瑛说句是,张氏便打算即刻发落了墨菊。 展少瑛怏怏道“不是,与墨菊无关。” 他抬起首,默默看了张氏身边的人一眼。张氏会意,使了个眼色,让身边的迎春遣了一些小丫头下去。 “是不是今日,你去长春观,你四叔给你脸色看了”一提到展岳,张氏便面色不善。她几乎从没考虑过,展少瑛灰头土脸的原因,会是他没有被大公主看上。 在张氏的眼里,她这个儿子得名师教导,模样又俊俏,他千好万好,是决计配得上大公主的。真要论起来,大公主虽然是嫡出,但她弟弟可登不了基,嫡长公主的名头也只是听起来要尊贵些罢了。 但她的儿子不一样,展少瑛以后,是势必要袭安国公这国公爷的爵位的。展少瑛与嘉善,谁高攀了谁还不一定呢。 展少瑛闷声道“不是。” 他静默片刻,忽然看向张氏,他轻声问“母亲。我日后,一定能娶大公主吗” 张氏愣了愣,与随侍在跟前的迎春相互看了看,张氏不动声色地笑说“怎么忽然讲这样的傻话。” 展少瑛想到嘉善那毫不带感情的眼神,心里升起了无限酸楚的情绪。他苦笑着说“儿子今日去长春观,于公主跟前碰了壁。” “她似乎不喜欢我。”展少瑛喃喃。 展少瑛出生的时候,闻老太君已抱了展岳去养,所以他自幼是在母亲跟前长大的,一向愿意听张氏的话。遇到什么问题,他也情愿和母亲说。 现如今发现嘉善对他观感不好,他心里难受,想到的第一个人还是张氏。 张氏见展少瑛垂头丧气地,不由地也不大好受,她摸了摸展少瑛的头顶,安抚道“瑛哥儿想多了。” “你是少年俊杰,大公主不会不喜欢你。”张氏笑着说。 展少瑛的心情,却并没有因为这句话,好转多少。他有些不安地看着张氏,眸子里存了一份好强“母亲觉得,四叔比我优秀吗” 张氏微抬了抬下巴,低声道“你是娘的孩子。在娘心里,自然觉得你最优秀。即便你四叔如今比你官位高又如何。这世上最忌讳的就是莫欺少年穷,焉知我们瑛哥儿以后,比不得他” 展少瑛干巴巴地笑了笑,他神情恍惚地说“可是大公主,待四叔比待我亲近。” “无论如何,我现如今,确实是比不过四叔的。”展少瑛的性子绵柔,这点倒不像张氏。他两手捧着杯茶,神思不宁。 张氏一听这话,果然立刻横眉竖眼。 她振振有词道“住嘴。哪有像你这样妄自菲薄的道理娘十月怀胎生下你,不是为了让你告诉我,你比不过你四叔。” 张氏仅有展少瑛这一个儿子,自小把他捧在手心里宠,望子成龙之心当然要比一般人更加厉害。 听他这样讲,张氏恨恨道“你在通政司好好任职,等你四叔老了,你尚年轻气壮。那时,再把今日的事儿重翻旧账,气他一气才对。” 展少瑛依旧抬不起精神头。 张氏看着又是无奈又来气,她叮嘱道“回来以后还没用饭吧,我嘱咐墨菊给你留了菜,你去吃点东西。也放宽心些。明日你妹妹回门,你怎么也是当大哥的,别在姑爷面前惹了人笑话。” 展少瑛颔首,又呆呆坐了一会儿,才转身回了自己院里。 待展少瑛走后,张氏的目光飘飘忽忽地落在了空中许久。过了半晌,她方回过神来,侧首对迎春道“前些日子,听说老太君打算为四爷定门亲事,最近怎么没动静了” 迎春揣度道“奴婢明日去打听一下。” “不过”迎春顿了稍许,她低声说,“自傅姨娘那事儿以后,老太君身边的人,一直对咱们防备甚严,只怕是没那么容易的。” 张氏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若是容易,我还要你作何” 迎春垂下头,低眉顺眼地回道“是。” 张氏双眸微睐,迎春刚才的那句“傅姨娘”还是引得张氏的胸口,小小地起伏不定了一下。 她脸色发红,有些极度不愿意去回想的事情,依旧顺着她绵延不断的思路,再度涌入了她的脑海。 张氏刚刚嫁进安国公府的时候,展岳才三岁。他是安国公和傅时渝唯一的一个儿子,也算是老来子,小了展泰整整十三岁。 傅时渝嫁进国公府,虽然是以妾的名义,但她从前出身侯府,又与安国公自小定了亲。 闻老太君本就因为毁婚的事情,对傅家多有惭愧,所以傅时渝进府以后,老太君一直对她与展岳多有照拂。 展岳四岁的时候,傅时渝的身子已经极不好了。这高宅大院里的龌龊事儿太多,闻老太君生怕四岁的展岳养不活,这才在傅时渝病中时,将展岳抱过去养。 那时候,张氏的婆婆,也就是安国公的正室夫人贾氏还健在。张氏知道贾氏与傅时渝不合,当人媳妇儿的,她自然该与婆婆同仇敌忾。 嫁进来一年,张氏有了喜事儿,傅时渝的身子却是已成摧枯拉朽之势。 在张氏怀胎三个月后的一个雪夜里,傅时渝到了最终的弥留之际。安国公出了外差还未回府,安国公府的事儿几乎尽在贾氏与张氏之手。 贾氏去了屋内看傅时渝,张氏也得了消息过来,张氏身边还跟着一位她从娘家带来的李妈妈。 张氏一边小心地捂着肚子,一边问李妈妈“四爷晓得这事儿了吗” 李妈妈看了周围一眼,轻声说“四爷还小,我瞧夫人,似乎没打算让他知道。” 张氏一惊,她望了李妈妈眼,李妈妈轻轻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声张。 张氏毕竟是刚刚嫁过来的媳妇儿,虽知道贾氏和傅姨娘不对付,但从没想过,婆婆竟然压根不打算让傅时渝和展岳母子见最后一面。 李妈妈压低声说“大奶奶要拿清身份,四爷是庶出,即便有老太君撑腰,和咱们也不是一系的人。自然是夫人怎么说,您怎么办了。” “若是老太君和国公爷过问起来,您也可以往夫人身上推。何况,您如今还有着身孕呢。”李妈妈道。 张氏那时候还年轻,心里没个确切主张,又向来信赖李妈妈,听她这样讲,便六神无主地点了头。 她是怀着双身子的人,傅时渝病重,她不宜久待,本只打算瞧一眼就走。没想到出房门的时候,正好碰到了迎面跑来的展岳。 展岳身上穿着厚重的棉服,相比同龄的男孩儿,他长得要更高挑些。他似乎是急匆匆跑来的,嘴里尚喘着气。 见到张氏与李妈妈,展岳叫了声“大嫂”。 “姨娘的病情加重了吗,”四岁的展岳,还不像他长大以后话那么少。他是个有礼貌的孩子,甚至会对张氏与李妈妈微笑,“我可以进去看她吗” 张氏与李妈妈对视了眼,李妈妈上前两步,紧紧抓着了小展岳的胳膊“四爷多心了,傅姨娘没事儿。如今夜黑了,四爷跑过来,老太君知道吗若是等会起夜时候看不见您,老太君可会着急呢。” 夜色漆黑,小小的展岳脸庞雪白,一对瞳孔尤其亮。他侧头,看了眼李妈妈抓着他的手,小心地对张氏笑了一下,他重复道“嫂嫂,我可以进去看姨娘吗” 张氏不言,只有李妈妈说“四爷怎么不听奴婢劝。奴婢送您去老太君那儿吧。” 小展岳抿了抿唇,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直直地盯着张氏看,他固执地问道“嫂嫂是不是不让我进去。” 张氏终于开口了,她温柔地说“四弟这是说什么话,我不过是怕傅姨娘过了病气给你。” “我不怕。”小展岳的眸子如同是一潭望不到底的死水,他道,“我要进去看她。” 小展岳试图挣脱开李妈妈的钳制,谁知他一动,李妈妈却动地更厉害了。 她两手都死死抓住了小展岳的胳膊,皮笑肉不笑道“四爷别犟了。奴婢送您回老夫人那儿,咱们别让老夫人担心。” 展岳抬眸,一双眼睛里,充满了赤色。他个子小,脑筋却是极通透地,早已看出来了,张氏和李妈妈这是成心不让他进屋。 就在李妈妈试图拦腰横抱起他的时候,展岳忽然低头,狠狠地咬在了李妈妈右手的虎口上。 用了多大的劲,只有他自己方知。 李妈妈痛声大呼,张氏也被展岳嘴唇边的血给吓到了,再也顾不着傅时渝的事儿,张氏着急忙慌地大声喊了丫鬟来。 待丫鬟赶来的时候,展岳已经松了口。他染了一嘴的血,森白的牙齿上全是鲜血淋漓的腥味儿。 李妈妈的右手几乎废了,她的虎口处被咬得露出了青筋。 与此同时,天不假年,傅时渝的死讯也从里屋传了过来。就在刚才那一时片刻,傅时渝已经去了。 听闻这个消息,展岳的脸上竟无半分血色,在月色和雪色的照耀下,他黑眉乌嘴。他用稚嫩的手指一点点地抹干净了唇边的血,阴气森森的模样,仿佛是从地狱里来的一只小刹鬼。 那是张氏永生也不会忘掉的画面。 周遭是千里冰封,头顶是浩瀚星空。他这样脚步不停,还是无法将这条路走到尽头。 小小的展岳,始终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趁着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展岳又忽然上前一步,狠狠地将张氏一推。地面上积着未扫净的雪,旁边的人根本来不及扶,张氏已经一个踉跄,摔到了地上。 她想不通,那么小的一个四岁的孩子,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力气 她也用不着想通了。 因为下一刻,肚子里传来的痛楚,活生生地将她淹没。 在这个不宁之夜里,贾氏没了头个孙子,张氏掉了她和展泰的第一个孩子,李妈妈失去了活动的右手,展岳再也见不到母亲。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谁也说不清,是谁占了便宜,谁吃了亏。 此后十几年过去,贾氏离世。展岳在秋闱上大放异彩,被圣上选中了当金吾卫。他一步步地,做到了万人景仰的金吾卫都指挥使。 李妈妈的儿子却因为作奸犯科,被下了大狱。 李妈妈和张氏都知道此是展岳在背后下的黑手。为了她的孩子,李妈妈甚至求到了展岳面前去。 然而,当年那个喜怒尚会形于色的幼童,经过多年隐忍,渐渐成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将军。 许多事,早已不需要他亲自出手。他和她们一样,永远都会铭记那个下雪的夜晚。 等李妈妈终于走通关系,到处央人将儿子救出来的时候,她儿子却已经废了,苟延残喘地还没活到一年,便永离尘世。 那是李妈妈的独子,他甚至尚未成婚娶妻。没了这唯一的血脉,李妈妈相当于失了终生的依靠。 听说后来,她渐渐地疯傻了,逢人就唤“我的儿”。 张氏起初还念着旧情,照拂了她两三年,可一日日过去,张氏也与李妈妈慢慢断了音讯。 刚嫁进国公府的张氏,大概永远都料不到,凭展岳一个庶出之子,无依无靠,竟还能走到今天这个地位。 倒是雪夜里,展岳如虎狼般的眸子、他唇边的血、李妈妈手上的青筋、她失掉的孩子 这些画面,常常出现在了她的噩梦里,一直纠缠着张氏往后的大半生。 张氏心里知道,有些纠葛,不死不休,是必须以鲜血的代价才能解开的。 他们和展岳之间,恰好如此。 如今展岳风头大盛,只有展少瑛成功尚主,只要公主安全诞下了具备展家和皇室血脉的孩子,安国公的爵位方能真正匝实地砸在她男人和她儿子头上。 那些噩梦,也方能从她的生活里消厄。 张氏望向远方,阴鸷的目光微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019 第十九章 自那天与展岳进行了一番恳切的谈话以后,嘉善也足足有一段时候未见到他了。虽然两人身处在一个观里,但这些日子,展岳似乎总在忙活些什么。 起初,嘉善并没有放在心上。展岳虽然是奉令来保护她和元康的,可他作为都指挥使,本就是个大忙人,自然还会为别的事儿劳累。 直到某日,丹翠忽然拿了个钗子来的时候,嘉善方觉得有些奇怪。 比起素玉,丹翠的性子要活泼一些,耳根子也稍软。素玉毕竟在凤阳阁当了多年的女官,丹翠却是才提上来的,所以一般的婢女若是碰上了什么事情,总喜欢求情到丹翠跟前去。 嘉善没想到,展岳居然也会走丹翠的路子。 这日清晨,嘉善刚起,素玉正为嘉善在镜前梳妆,丹翠从外走了进来,怀里还可疑地捧着个东西。 嘉善打量了丹翠一眼,以为她是馋嘴的毛病犯了,托了谁去市集上给她买吃的,怕说出来惹人笑话,所以才小心翼翼。 嘉善便打趣儿地笑道“得了什么好物件,也不知道孝敬给你家公主” 丹翠凑上前去,眉飞色舞地乐了一下,她笑嘻嘻地道“殿下误会了。这可不是奴婢的东西,是您的呢。” 嘉善略诧异地挑眉“怎么回事儿” 丹翠便将怀里的宝贝掏了出来,是个古朴的盒子,看模样,里头装的大概是钗钏一类的东西。 丹翠神秘兮兮地道“这是展大人给奴婢的,说让奴婢转交与您。” 嘉善微顿,连正在替嘉善画眉的素玉也愣了下。她和丹翠一同,谨慎地打探了一眼嘉善脸上的神色,方才继续下笔。 待素玉替嘉善上完了粉黛,嘉善方侧首看向丹翠,她奇怪道“展大人无缘无故,怎么会送东西来。除了这个,他有没有说其他的” 丹翠点头“说了。大人说,感谢殿下那日愿意听他一诉心事,此物既是谢礼也是赔礼,还请殿下不要推辞。” 嘉善拧眉。 她招丹翠到了自己身边来,视线转到那长方盒子上“给我看看。” 丹翠忙将东西递了过去。 一打开,里面装的是果然一枝素钗。钗身是赤金色,钗头缠挂着一串景泰蓝的琉璃水滴,中间还镶着一颗典雅的兰花形状的玉。 那玉约有拇指盖般大,触感温良,呈象牙白的质地,透着一股清腻的油脂光泽。嘉善轻轻摸了摸,似是和田玉。 素玉是帮嘉善掌管钗钏的,对这类东西见得较多,便说“这钗子,像是经年之物,不想展大人出手,会如此大方。” 嘉善合上盒子,又转向丹翠,仿佛是无奈道“他给你,你便收了下来” 丹翠挠头,踌躇地说“奴婢见大人模样真诚,实在是不好拒绝他。” 她见嘉善面无表情,既不喜也不怒地,就低头道“公主要是不喜欢,奴婢这就把它退还给大人。” “那倒也不必。”嘉善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一个金钗,不是什么贵重物品。送来还去的,反添矫情。只是以后,若再有人给你东西,托你转交于我的,先都不要收下来,免得落了人口舌。” 丹翠赶紧点头“是。” 丹翠的性子还有些单纯,终归是年纪小了些,尚不如素玉老练。这回是展岳倒还好,若是换了他人,以有心算无心,她若再什么都接下来,只怕会出事。 郑嬷嬷年纪大了,素玉明年就要被放出宫,从前信任的含珠早已不堪重用。她身边,除了丹翠,还得另培养几个妥帖稳重的人才行。 嘉善皱着眉想。 此事儿,嘉善本没怎么放在心上。展岳说是“谢礼和赔礼”,这个理由奇奇怪怪地,可也不是不能接受。 嘉善也是直到那日回了院里才想起来,她竟然被展岳带去了话头,完全忘记了,兴师问罪的人原该是她展岳根本没有将那次听墙角的事给她一个答复。 反倒是自己,被他晕晕乎乎地一绕,就云里雾里了。 所以,他送一根金钗来,嘉善觉得,倒也合情理。 正好这日午后,汝阳长公主邀了他们前去用午膳。嘉善便让素玉,帮她把展岳送来的这枚金钗给簪在了发梢上。 “真好看。”素玉笑说,“殿下今日这身朱蓝色的衣裳,恰恰与这簪子极搭。” 闻言,嘉善也看了眼镜子,镜里的人,一副少女装束,傅粉施朱,光彩照人。 嘉善不由下弯了嘴角。 十五岁呢,这么好的年纪,能不好看吗 几人前往了汝阳长公主的院子里去。 赵佑泽已经早到了,他正一勺勺地喝着碗碧粳粥。 “阿姐来了,”不消人出声,赵佑泽便抬起头,笑盈盈地抹了抹嘴,他说,“姑姑今天想留我在她院子里歇息。我的经书快抄完了,可以就在姑姑这里休息一天吗” 自嘉善明白阿弟有多聪慧以后,再看他,总带了更多的心疼和骄傲。 他们来这长春观里有快二十天了,赵佑泽雷打不动地每天抄书,他写字写得慢,如今也快完成了,这才向嘉善提出了休息一天的请求。 嘉善望着他,见赵佑泽脸上存了几分期盼,点头笑说“那元康可要好好陪姑姑。” “好”赵佑泽笑得见眉不见眼,他咧开嘴说。 今日还是汝阳长公主亲自下厨,不过嘉善来晚了些许,菜肴几乎都已经摆上了卓。 她到的时候,女观便开始招呼他们吃饭了。 嘉善眼尖地注意到,饭桌前只摆好了三个椅凳。刚好能坐得下汝阳长公主、嘉善以及赵佑泽,就是说,展岳今天不会来。 他最近到底都在忙些什么 嘉善不免有几分好奇。 “砚清这些时候为公事繁忙,不等他了,我们吃。”开席前,汝阳长公主主动笑说。 赵佑泽早早就闻到了菜香味儿,闻言,便欢快地点了头,下手开著。 汝阳长公主一生无儿无女,一向喜他这份小孩脾气。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她见赵佑泽听话懂事,除了看不见外,样样都好,不免总多留意他些。 现下见赵佑泽小脸上粉粉嫩嫩,无半分圆滑世故,更是觉得欢喜,姨母心一上来,便夹了许多菜到赵佑泽碗里。 嘉善见此,笑道“在姑母这儿住一段日子,我瞧元康,似乎都比在宫里时要更丰润了。怕是回宫以后,元康要不习惯。” 汝阳也笑着说“这儿的山水养人,又有你这个亲姐姐照护,姑母可不敢居功。” 嘉善低头一笑,也夹了一筷子土白菜到自己碗里。长春观的白菜都是女观们自己种的,味道甜嫩,十分可口。 她这一低头,汝阳却不由往她发梢上看了几眼。 片刻后,汝阳长公主放下筷子,唇角有些微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020 第二十章 汝阳张了张唇,状似无意地说“我瞧你素日里,似乎更喜欢戴一个白玛瑙簪,今日怎么换了支金钗。” 她打量着道“新得来的吗” 嘉善说“是。” 她不打算与汝阳长公主说,是展岳送的,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展岳送她钗子,虽然嘉善自觉光明正大,但也怕汝阳长公主多想,生了无端的是非出来。 汝阳听她这样答,思绪却是想了别处去。 待用完膳,嘉善回了自己院中,赵佑泽便留在了汝阳长公主院子里与她作伴。趁着赵佑泽去午睡的时候,汝阳吩咐身边的女观说“留意下今日展大人的动静,他若回了观里,马上请他来见我。” 女观说是。 汝阳长公主目光深远。 她轻轻地揉着自己的额边。 若是她刚才没有看错,嘉善发上戴着的簪子,是当年的永定侯夫人、傅时渝的母亲的贴身之物。汝阳刚嫁进永定侯府的时候,还见婆婆常戴着。 后来,永定侯夫人病逝,这簪子便传给了傅时渝。算不上是传家之宝,可绝对是对展岳而言,极为重要的一个信物。 非妻不会赠。 展岳这是什么意思 嘉善又知不知道内情 借着午后细碎的阳光,汝阳长公主陷入了沉思之中。 展岳直到晚间,汝阳长公主都快睡下的时候,才回了观里来。听说是汝阳找自己,展岳特意招来了吴英同问话。 得知嘉善午时在汝阳长公主那里用的膳,他默了默,换一身新的衣裳后,才去了汝阳长公主的院子里。 这时候,汝阳长公主刚与赵佑泽讲完睡前故事。听闻展岳到了,汝阳便帮赵佑泽掖严实了被褥,她说“元康先睡,姑姑稍后便回来。” 赵佑泽整个人,只有一张粉白的小脸还露在外头,他乖觉地点了点头“好。我等姑姑。” 汝阳见他听话懂事,不禁一笑,温柔地抚摸了一下他的额尖。 汝阳长公主去了外堂。 展岳正坐在桌前,他手执一杯茶盏,桃花玉面,露出来的侧脸俊秀,仿佛是在想什么事儿,双眉似拧未拧。 汝阳走上前去,凭着屋里昏暗的幽光,细细地端详了展岳几眼。 展岳主动唤道“舅母。” 汝阳点了下头,她示意展岳不必拘礼“最近常常见不到你,都在忙些什么” 展岳神色不变,说起了他正在忙的几件公事,汝阳也耐心地听着,一直到展岳讲完。汝阳才似笑非笑地觑了他一眼,她道“全都是公事,没有半点为私事忙活吗” 展岳抬首,静静地看向汝阳长公主,他温和地道“听闻,公主今日在舅母这里用的午膳。” 汝阳见展岳主动提起了话头,遂也不绕弯子了。她望着他,目光微顿“看来那簪子,的确是你外祖母之物。” 展岳不置可否。 他颔首,老实承认了“是。” 汝阳长公主的视线牢牢锁着他,看他仍旧面不改色,一个气定神闲的样子,汝阳心中隐隐生出无奈的情绪,她低声问“嘉善知道吗” “尚不知情。”展岳说。 汝阳苦笑了声,片刻后,她半眯了眼,叹道“展大人好算计。” 她话语里多了些平时不曾有的严肃,展岳微抿了唇。 汝阳长公主心生出了万般情绪,她瞧着展岳,沉声道“你既叫我一声舅母,舅母便把你当自家孩子看待。这些话,也大概只有舅母会和你说。” 展岳的背脊牢牢绷直,他低下头听训。 汝阳的目光映着火烛,幽幽暗暗地,她盯着展岳“你都在想什么” “你心里放不下傅家,是不是”汝阳长公主视线清明,甚至带了些咄咄逼人,她拔高音调道,“你想借着嘉善之力,为傅家平反” 展岳的心里有一根弦狠狠地绷紧了,他声线清润“舅母误会了。” “傅家是傅家,嘉善是嘉善。”展岳的眼神冷静,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汝阳,“我再如何卑劣,也断不会不择手段地利用女人来达到目的。这点,舅母尽可放心。” 汝阳长公主如何能放心,反倒觉得更难办。 她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这么说,你是对嘉善心怀喜欢了” 展岳眼睫微垂,嘉善那张丽雪红妆的脸缓缓地映入他的脑海里。 她曾说,祝他得偿所愿。 展岳的神情,在火光的照耀下苍白而坚韧,他点头“是。” “我对她,情有独钟。”展岳微微张嘴,他喉头微动,莹润的耳尖在隐隐地发烫。 清冷如展大人,约莫是头次说出这样的话来。 汝阳长公主见他的紧张不像假装的,这才抿了口茶,问他“若是娶不成呢” 展岳的指尖覆在茶盏上,他的指腹冰冰凉凉地,他哑声道“在我心里,没有这个若是。” 汝阳睁着眼睛看他,思绪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夜里。那时候,永定侯刚刚被削了爵,传承百年的傅家一朝倒台,许多奸险之徒趁着傅家只剩下孤儿寡女,都雪上加霜地上来踩了两脚。 汝阳那会儿还没被封长公主,只是个庶出公主,她母妃不算得宠,家世也不是特别显赫。即便她有心想护傅家一二,却也无能无力。 同样是在一个寂寥的深夜里,汝阳问小姑子傅时渝,“若是傅骁活不下来怎么办,若是傅家绝了后又该怎么办”。 那年的傅时渝刚满十六岁,尚不及汝阳年长,可她说了句与今时今日的展岳一模一样的话“不会有这些若是。” 后来,安国公求上门,傅时渝嫁进安国公府做了妾。多了几分安国公的照拂,宵小之徒们总算收了心思。 傅家剩余的人得以保全,傅骁也得以平平安安地长到了现在。 几十年过去,傅时渝的儿子长大了。 他似乎和所有傅家的人一样,隐忍而固执,一旦有了什么想要的,便绝不放手。 如今,他想要嘉善。 汝阳长公主长长地叹了口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021 汝阳不禁轻揉了揉鬓边的额角,试探着问“你如今这个年纪,闻老太君莫非,还没有为你,定亲事吗” 展岳顿了顿“祖母有意于湖广巡抚的女儿,冯氏。” “湖广巡抚,”汝阳的视线清淡,她道,“也是个好差使。你祖母待你,倒比我以为地更上心些。” 展岳目光微垂。 脑海里蓦然浮现起闻老太君那已半花白的额发,想到了母亲走后,祖母无微不至的照护,他微微往后靠了靠,语气放轻一些“冯大人有一子侄,今年十六,想走金吾卫的路子。最近,我有关注此事。” 后面的话,展岳没有全部说完。 像安国公或者冯家这样的勋贵之族,一般都不会像裴家那样走科举的路。金吾卫是天子身边的人,说出去光彩有门面,如果做得好,上升途径也很光辉灿烂,可以说得来不易。 湖广巡抚已是高官,展岳不愿娶冯氏,却也不能平白得罪了冯大人,更不好辜负祖母一番心意。 他虽然无法与冯氏结成秦晋之好,但如果能出手帮助冯大人的子侄,想必冯家知道了,也不会有多余的怨言。 汝阳长公主看他思虑周全,是铁了心想要嘉善,便说“你如此煞费苦心,什么都想到了。” “但有一点。”汝阳望向他,她唇瓣一颤,似乎不忍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展岳说“我知道。” “舅母,想说出身。”他抬眸,望向明明灭灭的火光,语气淡淡地。 汝阳长公主听他这么讲,却是又可惜又心疼。这孩子,是傅时渝拿后半辈子自由换来的,本也该有个高贵命啊。 汝阳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仿佛终于下了一个决定“下个月,圣上过万寿,我也要进宫。” 她看了眼身材修长的展岳“我会找机会,向陛下提此事。” 展岳的双眸一动,他瞳孔里有光影交替,他凝视着汝阳长公主。 汝阳长公主与宫中那些保养极好的妇人不同。她年过四张,脸上已呈现轻微的老态,眼角处有细细的皱纹,面目却始终安宁平静。 这是他的舅母。 世上为数不多还会关心他的人。 展岳的嘴唇蠕动“多谢舅母。” “也不必谢我,”汝阳平静地看向他,“你送嘉善钗子,多少就打着这个念头在吧。” 被汝阳长公主说中了心中所想,展岳身形微顿。 汝阳没有深究,她说“你母亲去得早,多半没教过你这些。舅母只与你说一句话,你若喜欢她,真心才是最重要的,少使一些鬼祟手段。” “觉得她戴上了你送的金钗,便会是你的人了”汝阳觑着他问。 展岳抿紧了唇。 汝阳教他道“我去与陛下提是一回事儿,但你,还是得尽早与嘉善说清楚。我瞧她,是个主意大的人。且不说圣上会不会同意这桩婚事,即使圣上同意了,以嘉善的脾气,恐怕非得亲自点头,才愿意下嫁。” “明白我的意思吗”汝阳轻声问他。 展岳蹙眉,却也点了头“明白。” 汝阳见他态度诚恳,终于慢吞吞松了口气。她说“不早了,早些去歇息。再过几日,你们也该回宫了,在宫里,需恪守礼仪。” 展岳颔首“是,我知道。” 他望了汝阳长公主一眼,缓缓说“劳累舅母为我的事操心了。” 汝阳笑道“有能劳累的地方便是好的,舅母最怕的,是根本无处为你操心。” 知道展岳心悦嘉善后,汝阳长公主虽有过担心不安,同时却也觉得有些踏实。 至少,他心里还愿再装下一个人。 既如此,她也愿意为他,在帝王面前去开这个口。 作为章和帝的庶姐,汝阳长公主即便多年来都住在观里,但凭着血亲的缘分,她说话,总比旁的人说话要管用。 希望真能帮到这孩子吧。 汝阳想着。 她回了里屋,本是想看看赵佑泽会不会半夜踢被子。走近了却发现,赵佑泽正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他目光单纯,小手还挠了挠下巴,似乎正在若有所思。 汝阳觉得有趣儿,笑道“元康在苦恼什么,是在等着姑母回来与你讲故事吗” 听到她讲话,赵佑泽却咧了咧嘴,摇头说“没什么,这就睡了。” 他从被窝里冒出半张脸,嘴唇一开一合地“姑姑也要早些休息,要梦到元康哦。” 汝阳莞尔,心里所有阴霾刹那间一扫而空了,她笑道“是,小机灵鬼。” 过得几日,赵佑泽终于艰难地抄写好了剩下的经文,他整理好了纸,带着原经书一起,到了嘉善的院子里去,向她交差。 “我都抄完了,阿姐。”赵佑泽将手上那一摞白纸给嘉善,他的字写得很工整,一点都不像是一个身有残缺的孩子写的。 嘉善翻了几页看以后,忍不住地伸手去帮赵佑泽将鼻尖上的汗拭去了,她温柔道“元康是好孩子。” 赵佑泽则自己爬上椅凳坐好,他挨着嘉善道“阿姐,你闻。我昨晚用的是表哥给我的头油,好闻吗” 赵佑泽这么一提,嘉善这才察觉出他发上确实有股与之前不一般的味道。以为是小孩子图新鲜,嘉善心里没怎么在意,只是道“是和原先有些不同。” 她望向他“元康很喜欢” 赵佑泽抓抓脸“还好。” 他停顿片刻,含笑说“其实,我是帮表哥问的。” 嘉善不解,她看了赵佑泽一眼“这话倒奇怪了。” 赵佑泽的睫毛又黑又长,他生得白,每当眨眼的时候,那被衬得极明显的睫毛就像一把小扇子。 他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小大人似的开口道“阿姐,我有件事和你说,你好好考虑一下。” 若是在以前听到这话,嘉善多半会不以为意,可如今,她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赵佑泽一番。 她低声问“什么” “表哥和展指挥使,都喜欢阿姐。”赵佑泽抬首,他不紧不慢地说。 嘉善面上的神情霎时变得十分精彩,她杏目微睁,转过身来仔细看着赵佑泽。 她嘴唇轻轻张了张,颤声道“什么” 赵佑泽径自说“徐大人教过我一句话,叫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他捧着下巴,语气诚恳道,“可我觉得,这话太片面了,男人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们在长春观待了尚不足一个月,表哥来过三次。”赵佑泽伸出了三根手指,他冲嘉善笑说“三次,我都在表哥发上,闻到了新鲜头油的味道。” 也就是说,裴元棠每次来之前,都曾好好拾掇了自己一番。 赵佑泽道“而且,表哥给阿姐的那封信,也很可疑呢。” 裴元棠几天前来的时候,不仅人到了,还亲自写了一封很厚的信。信上洋洋洒洒地列举了,章和帝替嘉善挑的所有备选夫婿的名单。 不仅如此,名单后头,额外名列了他们所有人,每个人的缺点。 是的,只有缺点,无一优点。 嘉善现在已经知道了齐乐候家的公子平日里爱去找小倌,长乐伯的公子爱吹牛,写文章还喜欢找人捉笔,英国公家的世子爱收集美人裴元棠特地在后头备注了,此人以后纳妾可能性极大。 反正就差明着说,这些人都是菜鸡了。 不用赵佑泽说,嘉善也明白这封信奇葩之处太多,她不过是没预料到,赵佑泽会如此细心。 自从那天与裴元棠谈过以后,嘉善心里多少存了疑,忽然被赵佑泽说破,她虽有震撼,倒不至于太惊讶。 可是,展岳。 展岳又是怎么回事儿 “那展大人呢”嘉善目光复杂地看着赵佑泽。 赵佑泽道“我歇在姑姑院子的那天夜里,听到了她和展大人的谈话,他们以为我睡了。” “展大人他说”赵佑泽的声音慢慢放低。 嘉善扬眉,紧紧盯着他“说什么” 赵佑泽声音清冽,他一板一眼道“说对阿姐情有独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022 第二十二章 情有独钟,多重的四个字啊。 嘉善的脸色几变,最后才逐渐镇静了下来,声音却仍有着自己想不到的发哑。 她轻声问“还说了些什么” “还有簪子。”赵佑泽说,“阿姐那天去见姑姑,戴了个新的簪子吧。那是展大人的外祖母,留给孙媳的。” 嘉善下意识觉得摸过那簪子的指腹开始发烫。 她从来没有想过,从来没有想过展岳会 嘉善的嘴里仿佛堵了一喉咙的话,她脸色绯红。 上辈子,嘉善也不是没有见过冯氏。冯氏是女子,同样爱穿绫罗绸缎,爱戴珠宝金钗,可她从未见过冯氏头上出现过这只簪子,这才一时大意了。 展岳,这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 嘉善想到之前的展岳,他说他心里住了一个姑娘,说她知道了他喜欢的姑娘是谁后,大概会后悔想到上一世两人相逢在东直门前,他将父皇的遗言说给她听,还让她日后多保重。 是从那时候就开始的吗 嘉善的神经紧绷了一下,她不敢往后深想了,怕翻出一些存在脑海里的,更细枝末节的东西来。 这世上,大概本就没什么心思可以藏一辈子。 她从前不懂,现在却明白了。 赵佑泽见嘉善不吭声,识趣儿地没打扰她,一直到许久以后,他才张嘴问“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阿姐了,阿姐是怎么想的呢” 嘉善的舌尖有些发干,她现在的脑子里简直就是一团浆糊。裴元棠也就罢了,原先还露了些端倪,展岳却是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他喜欢自己,这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嘉善沉默了一会儿,老实答道“不知道。” “那,不如听听我的看法吧。”赵佑泽双手捧着腮,他低下头道,“我倒觉得,表哥的话讲得对。” 裴元棠那日来的时候,并没有避开赵佑泽,他混不赖地对章和帝为嘉善选驸马的事儿表达了意见,说了句“这些高门子弟,除了世袭爵位光鲜点外,其他都狗屁一通,没一个配得上你。” 为了他这句大放厥词,裴元棠还挨了嘉善一顿教育。她让他在官场上小心,别因为逞口舌之快给人抓住了小辫子。 如今,赵佑泽说表哥讲得对,大抵也就是指这句话了。 赵佑泽的音调平稳,并没有太大起伏,他未经变声,声线还有些青嫩“与其嫁给那些不熟悉的世家子,表哥是一个最稳妥的选择。如果阿姐嫁到裴家去,至少,舅母不会刁难阿姐,以舅舅的脾性,更不会允许表哥纳多余的妾。” “表哥是科举入仕,未来极有可能成为中兴之臣,”赵佑泽道,“阿姐嫁表哥,是最不会出差错的。” 他条理清晰地替嘉善分析着,简直就是个小狗头军师。嘉善已经顾不得惊憾了,她十分有深意地看着赵佑泽,眼尾淡扫“展大人呢” “唔,展大人。”赵佑泽微做停顿,“我猜,展大人日后,应该前程万里,不下于表哥。” 他定定神,接着道“安国公已立了世子,可我听说,展大人好像也是被记在嫡出名下的。虽然大家都知道,展大人非真正的嫡出,但是父皇如果愿意重用他,别的人自然不会扫兴地去提了。” “武将以功勋封爵,”赵佑泽说,“他即便继承不了安国公的爵位,未来也有可能会自己挣一个勋爵的名头来。” 嘉善深深吸了口气,她早知元康聪颖,但没料到他的想法会这样深远,竟然将日后的谋划都帮她想好了。 赵佑泽淡淡道“其实,展大人虽不如表哥和阿姐的关系亲近。但我觉得,他的性子,或许更配阿姐一些。” “嫁给表哥,要多操许多心吧。”赵佑泽说。 毕竟,裴元棠从小鲜衣怒马,一直不是个省事儿的主。 嘉善侧眸望向赵佑泽,她嘴唇微张,顿了顿,还是将话忍了下来。阿弟是个平常人,可她不一样,她知道情势之后会怎样变化。 知道展岳将位高权重,将娶冯氏为妻,也知道裴元棠会官至吏部侍郎,他不会娶妻,但外室的女人同样不是好惹。 这两个人,本该各有各的日子过,却在这一世,与她有了不同的交集。 这叫做改命吗 怎么会这样,该怎么办 嘉善掐了掐自己的鼻梁,她微微闭上眼睛。 一闭眼,脑海里却浮现了个修长的影子,元康的那句“情有独钟”又回响在了耳边,嘉善越发烦闷。 她揉着眉心。 其实心里明白,元康的话,是有道理的。 与其嫁给不认识的高门子弟,裴元棠和展岳,都是两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裴家与她是表亲,而展岳,他来日必定权倾朝野 有他的庇佑,即便元康的眼睛无法完全康复,她也不会再落寞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只是、只是一记起上一世,与展岳一同出现在国公府的冯氏;想到裴元棠在外室曾养过的那些女人;想到展少瑛曾插在她胸口的利剑。 嘉善便迟迟地不敢迈出下一步来。 她这一生所求,真能天从人愿吗 嘉善的眼神空洞。 正在这时,素玉走了进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自赵佑泽来了以后,为了给他们姐弟留私人空间,婢女们往往都会先退下去。 是以,倒无外人听到了这番谈话。 “殿下,指挥使来了。”素玉道,“说是两日后就该启程回宫,有许多事想与您商量。” 嘉善眉心一跳。 有些事,从来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爱最是如此。 不好得罪他,也不能嫁给他,那要如何与展岳说呢 嘉善把心一横“请他进来。” 素玉道是,很快将展岳请了来。 展岳今日穿着一身玄色的官服,许是刚从外办完事儿回来,还来不及换。这身衣裳将他衬得幽静而清冷,五官瞧着愈发精致了。 没料到赵佑泽已在,展岳额外唤了句“四殿下安。” 赵佑泽请他坐下,自己则拿起一支笔,假做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愿埋头抄经书的样子。 赵佑泽长得温柔无害,还不到展岳的胸口高,不说话时,实在不是一个存在感太强的人物。 展岳便径直望向嘉善,他的眸子漆黑,神色几近温柔“出宫时,陛下曾交代过,需在九月二十前回宫。今日已是九月十五,我预备后日启程,两位殿下,意下如何” 赵佑泽不讲话,嘉善道“依大人所言。” 展岳“好。” 他这声“好”应得有些轻,嘉善不由微微抬眸,恰巧正撞上了展岳的视线。他双眼微弯,目光专注而周到,那深邃的眼神里,仿佛只装得下一个嘉善。 嘉善心里的弦,蓦地越绷越紧了,她明灿笑道“在长春观里的这一个月,诸事都劳烦大人了。” “无妨,”展岳依旧平稳地注目于她,他启唇说“日后,我与殿下打交道的地方,或许还会很多。” “互相劳烦吧。”他弯起唇角。 嘉善微怔。 展岳偏过头,目不转睛地凝视她“我送给殿下的簪子,殿下可喜欢” 嘉善抬首,见展岳的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自己身上,她双唇发干,她舔了舔唇“很好看,连我的婢女都说,是经年之物,大人有心了。” 展岳笑了下,他的眼神,缓慢落到嘉善的唇瓣上。 趁着展岳走神的时候,嘉善便先发制人道“只是,不免有些太贵重。” “我身无长物,”嘉善望向他,双颊融融,语音有一分清亮,“并没有什么好东西能赠还给你呢。” 展岳的眉眼动也不动地看着她。 胸口强有力的心跳声缓缓地传来,展岳的喉结微滚动了一下,他道“心甘情愿送的,无需公主赠还。” 嘉善抿唇一笑,心里有如擂鼓。 她仔细地端详他,见他的瞳孔干净而透彻,只是眼窝深处,好像一直放着个小小的自己。 该拒绝的话,嘉善忽然都怎么说不出口了,她张嘴,喉咙却发不出声来。 展岳抬眼,他的脸庞白皙俊雅“殿下那日说,望我能得偿所愿。 他凝眸看向嘉善“不知这话,是否永远作数” 他声调放得很慢,从中,几乎听不出多少紧张的情绪。 然而,嘉善低头时,正好看见,他将屈在膝上的右手,悄不作声地握得极紧。 饶是心如铜墙铁壁,也架不住这冷汉柔情。 嘉善的嘴唇微动,她张了几次嘴,终于艰难地道“大人以为呢” 展岳认真地凝视她“我以为是。” 嘉善抿抿唇角,她微偏头去,嫣然地笑说“我的婢女做了许多绿豆沙包,大人带回去,给属下们尝尝。” “不要与我客气。”嘉善雪白一张脸,她笑得明媚,语气带了几分娇柔。 展岳眨也不眨地看了她半晌,他点头“好。” 得了嘉善的话,素玉很快从后厨里包了几袋子的食物出来。 展岳提在手上,他双目定定地望着她“两日后,我送殿下回宫。” 嘉善轻声笑道“有劳。” “回宫以后,殿下大概,要在婚事上,早做打算。”展岳提着东西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他慢条斯理地说。 嘉善挤出一个笑容“劳大人关心,我已有主张。” 展岳的身影笔直而高大,他嗓音低哑“静候公主佳音。” 嘉善双唇一颤,她迟疑了下,末了,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一时肃静。 少顷后,赵佑泽忽地抬起头,他道“展大人要走了吗,我也要走了,一起吧。” 展岳颔首,他和赵佑泽慢慢走了出去,只余一个玄色的背影给嘉善。 嘉善的视线未曾离开,她心绪复杂,也说不上脑子里是什么想法。她拿起赵佑泽放在书案上的毛笔,轻轻浅浅地开始画画。 一下笔,描绘的却是一副盔甲的颜色,那是上一世在东直门前,遇上展岳时,他所穿的。 嘉善的笔尖一顿,她将纸揉成一团,心烦意乱地落了笔。 她的贝齿咬紧唇瓣,将脑海里的这些胡思乱想全都给摒去了,找了本道德经来抄。 这边,展岳和赵佑泽,正一起走在小路上。赵佑泽腿短些,走得慢,展岳不知在想什么,步子也放得极慢。 听着展岳的喘气声近在耳前,赵佑泽动了动双耳,他说“任重而道远,大人还需努力。” 展岳怔楞片刻,他偏头,看了眼赵佑泽。 赵佑泽点明道“我阿姐。” 两人都停下了脚步,四周远近无人,只有风声一阵阵地,吹动着树叶漱漱作响。 展岳的一双墨色瞳孔里流露出些许强硬的温柔,他挤出两个字“自然。” 赵佑泽对他咧开嘴一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023 第二十三章 两日后, 回宫的队伍正式启程出发了。秋意愈来愈深, 嘉善出宫时, 还能偶尔闻到金桂飘香,如今, 回去的这一路上却只见到不少枯叶。 她是八月十九出的宫, 至今不到一月,路上风景已是大变,不知宫里又会如何。 嘉善忆起今早临走前,汝阳姑姑依依不舍地将几人送到观门口的场景, 心下也是有几分寂寥。 短暂的自由结束了, 下次再想出宫, 大概真的,只有等到嫁人以后。 嫁人、展岳、表哥这三个词好像被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嘉善眉头紧蹙着,她的呼吸声, 变得逐渐沉重起来。 一阵微风吹起车帘, 透过卷起的车帘一角, 嘉善正好看到了, 骑在马上的衣冠楚楚的展岳。 他还是一身玄衣, 身形伟岸, 在一众金吾卫里有如鹤立鸡群。嘉善的目光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她拨开额前被吹乱的碎发, 随即移开了眼神。 一行人, 过了午时方才回宫。 章和帝下午通常喜欢在乾清宫与大臣们商议奏折, 这会儿, 一般还未结束。因此,嘉善回来以后,并没有先去拜见父皇,而是先留赵佑泽在凤阳阁用了午膳。 这些时候嘉善不在,凤阳阁几乎都是郑嬷嬷在打理。她是嘉善的奶嬷嬷,又跟在皇后身边多年,管理事情得心应手。 至于忠心,嘉善更不必担心了。 用完了膳,赵佑泽的瞌睡虫也跟着上来。想到他与静妃亦是许久没见面,嘉善便差人,将赵佑泽送回了长乐宫去午休。 赵佑泽一走,郑嬷嬷却亦步亦趋地跟到了嘉善身边,似乎是有话要说的模样。 嘉善想到临走前,自己曾嘱咐过郑嬷嬷的事儿,她的神情不由变得些许淡漠。 “嬷嬷是想与我说,含珠吗”嘉善勾起唇,她抬了抬眼皮。 郑嬷嬷语气一顿“是。” 嘉善的柳眉微弯,说不上是在笑还是生气,她看着郑嬷嬷,单刀直入道“查到了些什么” 郑嬷嬷沉默片刻,低声道“含珠的兄弟,前年在荆楚一带经商的时候犯了事儿。奴婢去打听过了,原先本是要判充军的,可后来不知怎么,杖了三十就给放了出来。” “这几年,含珠家里的情况愈来愈好。她那原先犯了事儿的兄弟,甚至有闲钱,给自己捐了个秀才的功名。” 郑嬷嬷的语调平淡,嘉善听着听着,脸上却绽出了一个明了又讽刺的微笑。 “难怪呢。”嘉善低下头,她站在阳光的暗影里,波澜不惊地说,“庄妃的母家,在荆楚颇有根基。想必他们,就是通过这事儿勾搭上的。” “还有吗”嘉善微眯了眼问。 郑嬷嬷讲到这儿,不由义愤填膺道“还有,您不在宫里的时候,奴婢发现,承乾宫的书棋与含珠偷偷通过书信。” “这是含珠的回信。”郑嬷嬷的指尖上,夹着一张薄纸,她欲递给嘉善。 嘉善的目光瞥向窗外谢了的海棠花上,她没有接过来,只是道“嬷嬷念给我听吧。” 郑嬷嬷点头,她的声调平缓“公主与四殿下出宫,可能是因为对婚事不满,暂时没别的端倪,请娘娘放心。” 这封信是含珠以她的口吻回给庄妃的。 嘉善和含珠,上辈子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即便不是含珠亲口讲出来,可嘉善脑海里,即刻联想到了含珠说这话时,会是何种语气。 嘉善低低笑了起来。她肌肤胜雪,眼角越笑越凉。 嘉善道“好啊。” “原来这么些年,我在身边留了一条狼。”嘉善扬起唇角,她低声说。 她的目光空远,视线没有一刻是落在信上,她缓慢地转过身去。 嘉善长眉微挑,她声音很轻,像是在问郑嬷嬷,又像在自言自语“我待含珠不好吗” 这么多年,不仅是嘉善和含珠,郑嬷嬷和含珠之间也是有感情的。她叹了一声,不忍道“怎么会不好。” “是那贱婢狼心狗肺”郑嬷嬷神色激动,她刚拿到这封信时,对含珠的所有失望与愤怒,此刻也同时涌了上来。她颤声说,“整个宫里,谁不知道公主顾念旧情,待她一向宽容” “可她是一条狼。一条狼,又怎么养得熟”郑嬷嬷的语气生硬如铁,她道,“公主莫要将这贱婢的错误,揽到自己身上来了。” 嘉善的面色冷硬,她颔首“嬷嬷说得是。” 重生以后,她一直留着含珠,不过就是想要个答案。含珠究竟为什么要背叛自己 如今,答案出来了,那些不曾盘算的账,大概也就到了该处理的时候。 嘉善攥紧的指节脱力般地松开,她抿嘴道“赶了一上午的路,我回来后还未沐浴呢。” “嬷嬷先替我更衣吧,”她低头,淡淡道,“待沐浴完,咱们再好好地传唤含珠来。” 郑嬷嬷应喏。 嘉善很快去沐浴更衣,她换了件丹砂的交领上衣,下摆着一条乳白色的束腰八破裙。她倚在贵妃榻上,一头青丝未点珠翠,湿漉漉地垂在身后,瞧着芳菲而明艳。 含珠进来的时候,郑嬷嬷、素玉、丹翠以及嘉善身边的其他几个女官,全都整齐地站在殿里。 嘉善粉腮红润,正漫不经心地低头琢了口香蕾饮。殿里熏着香,闻着不禁让人飘飘欲仙。 听说公主一从长春观回来就传唤了自己,含珠想当然耳地以为,公主叫她来,是为了给她交代新的差使。 含珠心下一松,想着公主一直是个念旧的人,她朗声地请了安。 嘉善神色不动地看着手中的杯子,含珠跪下以后,她甚至没有叫含珠起身的意思,只是那样干晾着她。 含珠的双膝贴着冰凉的地面,见许久以后,公主始终毫无动作。含珠抿了抿唇,她忍不住抬起头,仔细看了眼嘉善。 这一眼,两人恰好望了个正着。 嘉善娥眉淡扫,未施粉黛的脸上不怒自威,与平常的她大不一样。含珠的心里霎时就是一个“咯噔”,她咬紧了唇,赶快低下了头去。 “这些天我不在宫里,你过得如何,”嘉善终于开口了,她杏眼微弯,一字一顿地问,“身子养好了没” 公主的话语虽然是在关心她,可含珠从嘉善的语调里,未曾听到丝毫的慰问之意。含珠的心缓缓沉了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回“养好了。” “养好了便好。”嘉善一笑,她转了转手中的香蕾饮,“我有个问题。” 含珠道“殿下您说,奴婢必当知无不答” “嘘。”嘉善将一手轻轻放在红唇上,她眉目灵动,似笑非笑道,“我要一句真心话。” “若被我察觉出,你是敷衍我的,”嘉善看着含珠,脸上没有笑意,她逐字逐句地说,“我便剖开你的心看看,看看它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 含珠被这话惊出了一身冷汗来,她满脸惶然“是。” 嘉善神色平静地望着含珠,她凝视着她的眼睛,声调阴沉“母后过世的时候,你和我说的那些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教你的” 含珠咬紧了牙,很快领悟到,公主说的,乃是当年自己给了公主一颗糖的事情。这十年,她便是凭着那小小的一颗糖,在公主心里,始终保留了一席之地。 那是她唯一的仰仗 含珠身上冷汗涔涔,她跪在地上不敢言。 屋内一片静寂。 嘉善的凤眸微睐,含珠沉默地越久,她双目里的冷意便越深。 嘉善面无表情,声色渐厉道“是不是非要等到我把你心挖出来的时候,我才能从你嘴里,得到一句真话。” “说。”嘉善从唇齿中挤出一个字。 含珠合上眼睑,她唇角浮起苦涩的笑。这个时候了,她岂会会不明白,今日其实是场三堂会审呢 她惹了公主的疑心,难怪书棋久久不与她回信,想必,她已有把柄落在了公主手里 含珠将额头叩于冰冷的地面上,磕磕绊绊地道“是是承乾宫的窦嬷嬷教我的。” 嘉善望着她“窦嬷嬷都教了你一些什么,嗯” “她,她说,只要奴婢照她教的那样说话,公主就会把我要去凤阳阁。”含珠舌尖发苦,不敢直视嘉善的眼睛。 她道“窦窦嬷嬷说,公主是个心地良善的人。到了凤阳阁以后,有皇后从前的情分在,公主自然不会亏待我。” 嘉善的双唇蠕动了下,她看了含珠许久。 短暂的失神后,嘉善挑了挑眉,她神色淡淡地点头道“一直以为我养了个吃里扒外的贼,原是我误会了。” “你竟是个忠仆。”嘉善慢慢咧开嘴,她喝了口香蕾饮,不紧不慢地道,“在凤阳阁这些年,你忍辱负重,辛苦了。” 嘉善的口吻不带感情,甚至连一丝伤心失望都没有。含珠从中,只听出了极重的讽刺。 一个最坏的念头霎时涌上了含珠的脑海,她死死地向嘉善叩了几个头,嘴里凄凄惶喊道“不” “不是的,殿下”含珠面如金纸。 “公主待奴婢好,奴婢心里明白。奴婢对不起公主,”几句话的功夫,含珠已经落下了好几滴热泪,她哭得梨花带雨,一句句哀声喊道,“奴婢知道对不起您,这些年,我心里没有一刻是好过的。想到公主对我的好,我恨不得即刻死了去报答您。” 这个时候了,含珠已经明白,嘉善是要和自己划清界限,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庄妃不庄妃 含珠满面愧色,她哭红了眼睛道“奴婢对不起您,可,可奴婢人微言轻,也不知有什么是能帮殿下做的” 嘉善埋下头,正看着自己指甲上新染的蔻丹。在阳光的照射下,那朱色的琉璃指甲,如血一样殷红。 她不喜不怒地重复了一遍含珠的话“没有什么是能帮我做的。” 她转目看着含珠,话语说得掷地有声,惹得含珠心里一个突突。 “你不愿背主,我能理解。”嘉善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像是恨极了含珠。 她的容颜娇嫩而清丽,眼神与声线却如寒冰“但这些年,你有那么多机会对我一表忠心,可你从来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含珠欲张嘴。 “你如果实在为难,也可以选择两不相帮。向我求个恩典出宫,莫非我会不允吗”嘉善放下手中的香蕾饮,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含珠,见含珠还想垂死挣扎,她冷笑道,“这就是你所说,没有什么能帮我做的。” 含珠咬了咬唇,她喘气声加粗,终于不敢再吭声了。 嘉善的嘴角挂上了如日光般浅淡的笑意,她扬一扬唇角“既然你愿意当这个忠仆,我也该成全你才好。” 嘉善冷冷凝视含珠,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一般,她的眸色深沉如黑夜“将含珠拖下去。” “杖毙。”嘉善慢慢道。 含珠“噗通”一声,身子软软地歪倒在了地砖上。 早已有守在门口的侍卫,应声进来,要将含珠拉出去。 “殿下”含珠反应过来后,声泪俱下地开始连连磕头,她的目光里写满了不可置信,颤声道,“殿下,奴婢陪在您身边近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真的忍心吗” 见嘉善不为所动,含珠忙喊道“奴婢不敢了,公主,奴婢真的不敢了” 含珠被两个侍卫抬着手臂,慢慢地要被拖出了宫。 “嬷嬷,素玉,丹翠你们帮我说说话好不好嬷嬷”含珠的手指死死抓着宫门口的门槛,她的眼泪混着鼻涕,很快流了一地。 站在嘉善身边的郑嬷嬷等人只做视而不见,就连一向好说话的丹翠也不预备出声。 这时候,嘉善却忽然抬起了头,她道“等等。” 含珠的手背已被磨破了皮,额头也是红肿一片。听到嘉善喊停,她以为是有了希望,忙抬起头,向嘉善的方向望了过去。 嘉善却是换了个坐姿,她懒懒地捶了捶颈后,轻若无声地说“将她拖到承乾宫门口去,别脏了我宫里的地。” 含珠一愣,她如坠雾中,霎时面如死灰。 倒是郑嬷嬷左右想了想,她上前一步,恳切地到嘉善耳边说“殿下三思。此举有些太打庄妃的脸了,如果事情闹大,只怕无法收场。” “打的就是她的脸。”嘉善又饮了口香蕾饮,她双目赤红,吩咐侍卫们,“去。” 侍卫应声将含珠拖走了。 郑嬷嬷语焉不详,她低声道“殿下总要为以后考虑。” 嘉善沉默了一会儿,她点头“我心里有数,嬷嬷宽心。” 她这样做,只是又无法抑制地想到了元康死的时候,想到了她上辈子对含珠的满心信任。 当年,五舅将孔神医请来为元康看诊,这并不是秘密,宫里边也知道。可是对元康乍现光明的事儿,他们一直小心谨慎地防着宫里的眼线。 也是因为这,赵佑泽才会毫无戒心地进了宫,入了庄妃的圈套。 嘉善一直以为,这件事是从展少瑛那边走漏了风声出去。今日方知,原来是含珠 得到元康有可以恢复光明的可能时,嘉善怕引人注目,只小心翼翼地带了含珠一人去宁王府。 可含珠呢 想必她一扭头便把此事告发给了庄妃。 阿弟是被她害死的 这么些年,自己一直所托非人 嘉善闭了闭眼,她抹去了眼角的那滴晶莹。 “殿下,奴婢有事儿想和您商量。”一道轻柔的声音说。 听出了是素玉在讲话,嘉善缓慢睁开眼,她侧首道“什么” “奴婢昨日收到家里传来的书信,奴婢的弟弟在当地找到了媳妇儿。原本奴婢是怕母亲年长,身边无人照护,这才想明年出宫。可既然弟弟成了家,家母身边便有了弟妹看护,”素玉对嘉善一笑说,“奴婢想,再在公主身边多伺候几年。” 嘉善安静地看着杯中的香蕾饮,她目光流转,语气换了种温柔“你不必如此。趁着这半年,你帮我好好提点一下丹翠便是了。该出宫还是出宫,这个恩典,我依旧给你。” 素玉摇头,顽固道“不了。嬷嬷老了,丹翠还小,公主身边不能没人,奴婢陪着公主。” 郑嬷嬷、素玉还有含珠都是当年她从母后宫里要来的人,跟在她身边最久,也都曾陪伴她度过一段艰难的日子。 嘉善忽然觉得眼睛很酸,连鼻头都有些微涩,她揉了揉鼻子,态度也不再强硬了。 “好,我再留你两年。”嘉善说。 “这两年,不止是提点丹翠,你在我身边仔细掌掌眼,看看有哪些人可用。”嘉善挽起一个笑意,“两年后,我帮你找个婆家,保准你风光地嫁出去。” 素玉的脸微红,叩首道“是。” 嘉善从榻上起身,她将杯中的香蕾饮喝完了,粉面终于露出一丝疲倦之意“我去睡会儿,若是父皇来了,就说我舟车劳顿,可能染了风寒,忍不住先歇下了。待明日,一定去给他请安赔罪。” 郑嬷嬷颔首“是。” “公主。如果承乾宫那边,派人来问含珠的事儿怎么办”丹翠插话道。 嘉善的声音低柔下去“承乾宫不会问的。倒是静妃娘娘,或许会派人来。如果静妃的人来了,就说我们宫里丢了几件母后从前的东西,查到了是含珠拿去发卖,所以我才派人收拾了她。” 丹翠明了地点头“是。” 交代完事情,嘉善慢慢挪着步子,去了里屋歇息。 她靠在榻上,微阖上眼睛。室内的麒麟香炉里吐出一缕缕的香烟来,那烟子沉香迷静,伴着她入了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024 第二十四章 当天下午, 含珠的血彻底染红了承乾宫的地。承乾宫门口, 共有六百十六块瓷砖, 每一块瓷砖上,仿佛都被溅上了猩红的血点子。 侍卫们行刑的时候, 没有人去捂上含珠的嘴儿, 那一声声惨叫,从门口一直传到了承乾宫的每一处角落里。 起初,庄妃还派了人出去看,得知是含珠被拉来杖毙, 庄妃敢怒不敢言。她摔了好几个瓷花瓶, 才生生忍住了愤怒。 庄妃宫里还养着两个小公主, 一个封号为淑娴,一个封号为惠安。 淑娴与赵佑成是龙凤胎,只比嘉善小一岁, 今年十四, 已经很懂事了。听说嘉善杖毙自己宫里的奴婢, 却到了她们宫门口闹事, 淑娴意欲不平地便要去找父皇理论。 窦嬷嬷一阵好说歹说, 才终于把她给拉住了。 “殿下不可, ”窦嬷嬷苦口婆心道,“这事儿, 说出去是咱们理亏, 只能忍下这一回。且不知大公主手里, 是不是握着书棋和含珠传信的证据呢。” 淑娴自小就被嘉善压下一头, 心里一直不服她,听到窦嬷嬷让自己忍,更是怒气冲天道“忍忍忍,这让我怎么忍” 她指向宫门口,示意让窦嬷嬷仔细听含珠的哀嚎声,她跺脚道“我们不出去说个清楚。到明日,整个宫里,不知要如何编排我们呢” “我忍不了了”淑娴提起裙角,便要冲出去。 庄妃道“站住。” 对于母亲,淑娴还是有些畏惧的,她咬紧唇,回过头去看庄妃。 此时,庄妃的理智已经回了笼,她呷了口茶“窦嬷嬷说得对,要忍。” “母妃”淑娴哀怨地唤道。 “不会太久了,”庄妃目光微凉,她笑了笑,轻声地说,“只要你皇兄能被立为太子。到时候,你想将她抽筋拔骨都行。” 淑娴粉面泛红,不知是不是听了这话以后激动地。过一时,她却又撅嘴道“那明天,宫里人如果在背后议论我们怎么办” “任由她们议论。”庄妃截断淑娴的话,她看向女儿,“谁又真敢在你面前说什么” 庄妃的目光高傲而严厉,她轻笑说“在绝对的权利面前,那些流言蜚语,实在不值一提。” 淑娴想想也是,可仍不满道“可太便宜她了又让她占了风头去” “她心里,未必比我们好过。”庄妃在宫中多年,深谙人心,自然也明白被人背叛的滋味儿有多难过。 正是想通了这一点,庄妃才没那么恼怒。 她转目看向淑娴“你也是。嘉善出嫁以后,下一个便轮到你了。虽说你有你皇兄护着,可你的身份,说出去到底不如嘉善尊贵。” “陛下给你取封号淑娴,正是希望你温和娴静。再不好好养养你的脾气,你父皇以后,没准给你指个什么歪瓜裂枣来。”庄妃吓唬她道,“我让你多读书,你可有听话嘉善得陛下喜欢,并不是只有身份的原因,还因为她擅琴棋书画” 淑娴不耐烦道“知道了” 淑娴平生,最不喜欢别人拿她与嘉善比。 嘉善是嫡长公主,她却是庶出。嘉善一人住着一个宫殿,她却只能和妹妹与母妃挤在一起。父皇为嘉善选夫婿,选遍了京城名门,尚挑不出一个好的,可轮到她,恐怕连挑的资都没有了。 淑娴的眼里射出怨毒的光彩,她不怒反笑道“母妃等着吧,我嫁的一定不要比她差” 庄妃颔首,满意地说“这才像我的孩子。” 夕阳西下时,章和帝批完了奏章。果然如嘉善所猜地那样,来到了凤阳阁。听说她染了风寒,章和帝本要传御医来的。 郑嬷嬷便把嘉善交代的话,转述了一遍,说“陛下不必忧心,公主或许休息一天便好。若是御医来了,恐怕要惊扰到公主,不如任她好好歇息吧。她特地交代过奴婢,明日定去给您请安赔罪。” 章和帝想了想,进去看了嘉善一眼。见她于睡梦中神色安详,只是一只手还不甘寂寞地落在外头。 章和帝便帮她,把那只手塞进了被子里,又嘱咐郑嬷嬷“好好照护”。 郑嬷嬷忙不迭应“是”。 章和帝就又去了承乾宫。 承乾宫门口的血迹尚未干,庄妃派人出来清理瓷砖,这些人正好撞见了章和帝。 章和帝眉心一拧,问他们“这是作何” 宫人们呐呐不敢言。章和帝掀起龙袍,径直进了承乾宫里质问庄妃。 章和帝是个温和的皇帝,这点,从他日后的庙号上就能看得出来。他驾崩以后,谥曰敬天钦武孝昭皇帝,庙号仁宗。 他对待朝臣和宫人,向来慈悲,极少用重典。在看到承乾宫门口的血迹时,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庄妃对谁用了大刑。 庄妃与静妃一同掌管六宫,这风气不能从她们手上坏 听到了章和帝的质问,庄妃也很委屈,她声音轻柔道“是大公主的手笔。” 章和帝肃然“嘉善” “听静妃姐姐说,似乎是大公主宫里的人手脚不干净,动了先皇后遗留下来的东西,大公主这才大发雷霆。”庄妃笑道,“不过是件小事儿,陛下可万万别为此,与大公主置气。” “既然是她宫里的事儿,何以在你门口大动干戈”章和帝没那么糊弄,他凝眸看向庄妃。 庄妃早已想好了托词,笑道“许是臣妾这承乾宫,地理位置实在太具优势。在臣妾宫门口,好让六宫之人都能长个教训罢。” 章和帝拧眉,虽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心里到底也存了个疑。 翌日,他下了朝以后,便径直又去了凤阳阁一趟。 这回儿,他特地没让人通报。 一进里屋,章和帝却看见嘉善与赵佑泽姐弟,正挤着坐在一个太师椅上。嘉善握着赵佑泽的手,赵佑泽握着笔,两人正一起,埋头写大字。 毕竟是亲姐弟,两张脸放在一起,看着是如此相像。 一个像自己,一个像当年的皇后。 章和帝静静看了他们一会儿,一时间,甚至不忍出声打扰。还是进来奉茶的丹翠见到他了,惊慌失措地叫了声“陛下”,嘉善方抬起了头。 赵佑泽也停了笔。 二人都像是才发觉章和帝到了,嘉善明朗地笑说“父皇来,怎么没人说一声,险些把儿臣吓到。” 章和帝抬眼看她,目光里尽是慈父之意“怎么,莫非你在做什么亏心事儿” 嘉善道“那倒没有。” 章和帝又转目去看赵佑泽。 比起嘉善,章和帝与赵佑泽长得不算十分相像,赵佑泽是男生女相,面庞更加秀气。 他道“知道父皇来了,元康一点表示都没有吗” 赵佑泽规规矩矩地向章和帝行了个礼,乖巧叫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章和帝“嗯”了声,似乎这才满意。 他缓缓走过去“你们在写什么,拿来给朕看看。” 嘉善犹豫了些许,不情不愿地将手上的纸递了过去。 章和帝接过来仔细一看,发现白纸上,用行书草书隶书楷书,这四种写法,每个写了一遍“寿”字。 章和帝挑眉,看向嘉善,似乎是在要一个解释。 嘉善只好说“父皇下个月过寿,儿臣在教元康写字。待元康写好了这四种字体,儿臣再将这几个寿,绣成一副万寿图,送给父皇做贺礼。” “没想到,父皇来,却不让人打招呼。”嘉善耷拉着脑袋,幽幽地叹道,“这下好了,等父皇再收到贺礼的时候,哪还有惊喜呢。” 章和帝笑了声,他凝视嘉善“你这话,好像是在怨朕。” 嘉善不置可否,忙点头说“就是在怨父皇。” 章和帝坐在太师椅上,他笑睨了嘉善一眼“这满宫里,也只有你敢这样无法无天。” 他语气亲和,嘉善唇上也不由溢出了一丝笑。 “元康,”章和帝道,“不要让你阿姐带你。你自己各写一遍寿字,给朕瞧。” 赵佑泽乖乖点头“好。” 他踮起脚尖,将毛笔握在手里,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他写字要比旁的人慢,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终于写好。 陈功知道赵佑泽因为眼睛的问题行动不便,便主动从书案前,接过那张纸来,递到了章和帝手里。 章和帝认真打量了一番,评价道“尚可。但行草这两种,还是差了些火候。” “便是嘉善的,也不够大气。”章和帝又瞥向嘉善原先递来的那张纸。 他挑眉问陈功“今日,是展砚清当值吗” 陈功应一声“是”,他道“是展大人轮值。” “把他叫来,”章和帝拊掌笑说,“展砚清的行草写得好。叫他来,教教大公主与四殿下。” 陈功应声而去。 展岳极快地到了,他一如往常地向章和帝请安,目不斜视。 嘉善和赵佑泽正分坐在章和帝左右。听到展岳清亮的声音传来,嘉善顿了下,还是忍不住抬头,展岳的视线便也漫不经心地向她扫来。 两人平静地对视了一秒,随即又装作没事儿人般,前后移开了目光。 章和帝笑道“朕一向欣赏你的草书,正好今日得空,给朕露两手。写个寿字便行,若是写得好,朕有赏。” 展岳道“是。” 他伏身到书案前,执起嘉善与赵佑泽用过的笔,不一会儿功夫,已用行草两种,写出了几个“寿”字来。 他从左手边递与章和帝,正是在嘉善那一侧。 展岳立在嘉善上方,他放低了嗓音“臣献丑了。” 展岳的声音近在咫尺,他的身上,还带着些许清润的香,像是雪后青松的味道,纯粹而轻柔。 嘉善不觉有些不自在。她将耳畔的发丝撩到耳后,转瞬又换了个坐姿。 “嗯。”章和帝果然很满意,将展岳教来的那张纸,传于嘉善看,“以手泼墨,无形而有神,比你的要有灵气。” 嘉善接过来,放在了一边,她不接章和帝的茬,反倒是软软地轻哼说“父皇喜欢展大人,比喜欢儿臣多。儿臣为父皇的寿礼,苦心焦虑地想点子,父皇都不夸我。展大人写了几个字,父皇就说要赏他。” 嘉善的小脸隐隐嘟了起来,她哼唧“儿臣不服气,我也要赏。” 她的音调娇憨而俏皮,章和帝听了不禁一笑,就连展岳的嘴角都不自由浮起了一个微宠溺的笑意。 章和帝道“你还醋上了。” “你给朕准备寿礼,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儿,怎么好意思要赏。”他侧身,面向陈功与展岳,温和笑道,“你们听听,这丫头一贯唇齿伶俐,在她嘴里,便成了朕的不是。” 章和帝虽是抱怨,可眼不瞎的人,都能看出这是他们父女在共享天伦。陈功与展岳自然不会不识相地插话。 章和帝便独自乐了一会儿,须臾后,他觑了眼嘉善“不过,朕这儿,也确实有可以赏你的东西。” 嘉善双目一亮“是什么” “赏你一个好姻缘。”章和帝朗声道。 嘉善一怔。 赵佑泽也微微呆了呆,展岳的视线,更是极快地在章和帝与嘉善身上一略而过,他长身玉立,瞳眸乌黑。 “齐乐候家的老大,与你一般大。”章和帝一手抚上茶盏,已经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他道,“朕查过了,那小子府上从没有过通房,你可放心。” 齐乐候的儿子 嘉善想到从裴元棠那儿得来的小道消息,忙正色回说“可儿臣听说,他似乎,喜欢出入一些风月场合,找伶人小倌。” 章和帝微眯起眼“长兴伯世子,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嘉善点头“嗯,他倒不是一个醉心风月的人,只是胸无点墨。那一手烂字,或许还不如儿臣写得好。” 几番对话后,章和帝沉默地看着嘉善,面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嘉善舔了舔唇,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这些都是父皇的一番好意,她不管不顾地回绝,是不是也有点太过恃宠生娇 嘉善抿起嘴角,正打算说点什么弥补时,章和帝慢悠悠地再次张开嘴“照你这样说,满朝俊杰,竟没有一个让你满意的” 他望着嘉善,平静地问道,“你老实告诉朕,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章和帝的音调无波无澜,听不出喜怒,嘉善却心下略惊。不远处,还有一道极明显的目光正动也不动地紧盯着她。 嘉善喉头发紧,她低声笑笑“父皇多心了,儿臣没有。” 章和帝状似不信地打量她,嘉善讨好地向他弯了下唇。 章和帝没有再开口。 然而,投在嘉善身上的那处视线却还未离开。他的眼神,不同与以往的清冷,带了一股缱绻的火热,像是只不抓到食物就不放手的鹰。 某句不轻不重的“静候佳音”,不意外地又在嘉善耳边炸开了,她登时有如芒刺在背。 嘉善埋头,心虚复杂地喝了口茶,并不与他对视。 展岳遂一声未吭,他只是低眸望向嘉善,神色莫测,他清俊的眉眼微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025 第二十五章 章和帝几次三番因为给嘉善选驸马的事儿, 与她起了分歧, 多少就有些不悦。尤其是每当他问到嘉善, 心里是否有主意时,嘉善往往又说没有。 直扰得章和帝一个头两个大。 偏偏在此事上, 他还没个能合计的人。静妃虽然位分高, 但那全是熬资历熬得,实际家世一般,章和帝很少会拿要事去与她商讨。 庄妃庄妃的家世是不错,但她亦有女儿, 淑娴又与嘉善的年纪相差无几, 章和帝怕她有私心, 几乎不会和她讨论与嘉善有关的事儿。 章和帝沉思着,或许过几日,他该把皇姐传进宫来, 好生商量一下。 章和帝抬眼看嘉善, 决心先不想驸马的事儿了, 他轻声道“朕听说, 你昨日处置了一个宫人” 素玉和丹翠都随侍在嘉善身边, 听到皇帝这样问, 丹翠忍不住咬了咬唇,她有些担心又有些愤慨地望向公主, 似乎是想让嘉善找章和帝主持公道。 嘉善却面不改色地笑说“是啊。” 她没向丹翠以为的那样说, 而是把昨日对付静妃的说法, 又向章和帝转述了一遍“含珠在儿臣身边, 伺候多年了,没想到一直吃里扒外,对母后的东西也敢伸手,这是儿臣最不能容忍的。” “儿臣特地命人在承乾宫门口处置了她,好让六宫的奴婢们都能以儆效尤。” 她这个说法与庄妃的不谋而合,章和帝的眉心稍稍放开了些。 嘉善也知道章和帝是个仁慈的皇帝,便主动解释道“可能儿臣的手法略残暴了点。但一想到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消费我对她的信任,儿臣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父皇恕罪。”嘉善福下身子,柔声地认了错。 章和帝只是想要个解释罢了,哪里真的会因为一个婢女的事儿与嘉善置气,他说了她两句“也太狠了些,下不为例。” 嘉善道“是。” 这事儿,以一条人命为代价揭了过去。 嘉善没有因此在章和帝面前给庄妃上眼药,庄妃失了她在凤阳阁的唯一眼线,却也没能污蔑嘉善一个“不仁”的名头。 看着像是两不相害。 实际上,谁得了益,谁受了损,可是完全说不清地。 章和帝又在凤阳阁坐了片刻,毕竟还有许多朝事未处理,他起身道“你好生歇着,若是不舒服,记得宣太医来看。” 嘉善颔首,乖乖应道“是。” 章和帝便又转向赵佑泽,他道“元康是跟朕一起走,还是在这儿继续陪你阿姐” 赵佑泽想了想,问说“我可以,再陪陪阿姐吗阿姐这里的糕点做得好。” 他露出一丝贪嘴儿的神色,真像个小孩儿,章和帝不由笑了笑,点头道“自然可以。” 事实上,身为皇室中人,章和帝一直怜惜着他们姐弟俩的这份感情。尤其是欣赏嘉善对幼弟的回护之意。 他对嘉善多许多喜爱,未曾没有这个原因在。 嘉善位居嫡长,漂亮聪颖,又坚强懂事,对兄弟爱护,还难得地能保持一份赤子之心,章和帝实在太难不喜欢她。 一想到这儿,似乎在刚刚选驸马的事情上,嘉善与他顶的那几句嘴,都不至于让章和帝不愉快了。 他道“朕走了。” 嘉善和赵佑泽顿时向他行礼。 章和帝抬脚迈出门槛,陈功与展岳便紧随其后。 一直到章和帝出了门前,嘉善才微微直起了身子。她抬首时,正好看到门口,一片玄墨色的衣角慢慢消失了。 那是展岳今日所穿的官服。 他那漆黑深刻的瞳孔好像又浮现在了嘉善心头。嘉善咬起下唇,想到适才她当着父皇的面,说“没有”时,展岳投在自己身上,那太过丰富的眼神。 他会就此知难而退吗 嘉善心里乱糟糟地,没个答案。 这时候,赵佑泽开口问说“阿姐,什么时候吃午饭呀” 赵佑泽的声音稚嫩单纯,嘉善没忍住笑意,她弯着嘴角道“莫非,元康还真是为了阿姐宫里的糕点,才留下来陪我的” 赵佑泽点头,伸出一根白嫩的手指,老实道“是原因之一。” “调皮鬼。”嘉善嘴上这样说,手里却仍是递了一块山药糕给他。 赵佑泽一边接过来,一边道“阿姐,昨日含珠姐姐的事情,应该另有隐情吧。” 嘉善漫不经心地“嗯”了声,赵佑泽偏头问“是和承乾宫有关吗” 赵佑泽虽然聪明剔透,可嘉善始终不想让腌臜的事情入了他的耳朵,便道“事情已经过去了,阿姐不想说。” 赵佑泽轻轻地“哦”,他似乎是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连手上只吃了一半的山药糕,都重新放回了盘子里。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希望我能看见,”他的脸瘦弱而白皙,眉毛乌黑齐整,他淡淡地勾着嘴唇,缓慢道,“这样,阿姐就不会什么事情都自己扛了。” 他语气低柔,已是个能顶天立地的小小男子汉。 嘉善一怔,她的目光一闪一闪地,舌尖忍不住地开始发涩。 她看着弟弟清澈又明亮的脸庞,拼命地压抑了眼里那雾蒙蒙的酸涩感,她小心地捏着赵佑泽的脸蛋,张嘴笑道“元康会有看见的那一天。” 嘉善加重语气说“一定会有。” “到时候,换元康来保护阿姐,好不好”嘉善笑着问。 “好”赵佑泽的脸上又恢复了灿烂,他对着嘉善点头。 过了会儿,赵佑泽吞下了一块山药糕,又含糊其辞地说“阿姐嗯要小心一点。” “小心什么”嘉善以为他要说庄妃,立刻肃然起来。 赵佑泽小鸡啄米般地说“小心展指挥使,他不会这样放手的。” “那天汝阳姑姑答应了他,在父皇过万寿期间,会向父皇提你们的事儿,”赵佑泽道,“我觉得,阿姐还是找个机会和他说清楚比较好。” 嘉善抿了抿嘴,想到展岳,她的目光忽明忽暗“我会注意。” 赵佑泽在嘉善这里用了午膳,用完午膳后,还顺便在凤阳阁睡了个午觉。到了下午,他又让人把展岳留下的那几个“寿”字,找个木板刻下来,他好摸着写。 一直折腾到快用晚膳的时候,嘉善才把赵佑泽送回长乐宫去。静妃早就令人备好了晚饭,嘉善遂在长乐宫,待到了天色微暗时,方回来。 跟着嘉善一起去长乐宫的宫人,是素玉与丹翠。 丹翠在前方提着个小灯笼,素玉正搀着嘉善走。 “殿下今日,为何不向陛下提含珠与承乾宫有往来的事”素玉左思右想,始终想不通这里面的门道,只好向嘉善请教。 自从素玉昨日在嘉善跟前说想再陪她几年以后,嘉善对素玉也生了更多的信任和倚重。 听到她问,嘉善便轻声答道“告诉了父皇,并没什么意义。庄妃手里,握着一张皇长子的王牌,即便父皇为了此事与她置气,也置不长久。” “元康只要一日看不见,赵佑成就永远都是父皇心里,最得意的儿子。”嘉善低声道,“你明白吗” 对于庄妃而言,这些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她是因为育有皇长子,所以才敢这样有恃无恐。对他们母子而言,最致命的,是失去了皇位继承权。 而她,会等着看这一日到来的。 嘉善的目光微深。 这时候,素玉却小心地拉了拉嘉善的衣袖“殿下,前面好像有人。” 嘉善收回视线,也往前望了眼,前方的确立着一个人。那身影挺拔如松,仅是站在那儿,便隐隐地透了股固执出来。 丹翠打着灯笼,视野要清晰些,她睁着眼,辨认了片刻,回过头说“好像是展大人。” “展大人今夜当值,可能巡到这儿了。”丹翠没心没肺地笑道,“要和他打声招呼吗,殿下。” 天色昏暗,其实是很难看清人影的。展岳背对着几人而站,一直没有回过头。 可不知怎么,嘉善就是觉得,他应该知道,她们到了。 嘉善沉默了一会儿。 素玉总比丹翠要通透些,通过这些天,她也看出了一些展大人和公主之间的猫腻,她轻声问嘉善“殿下,咱们要不要绕路” 几人现在正经过宫里的鲤鱼池附近,鲤鱼池白天人多,到了夜间,却几乎不会有人再跑来这里看鱼了。 这不算是长乐宫回凤阳阁的必经之路,可如果绕路的话,就平白要多费一炷香的功夫。 想到展岳那不依不饶的眼神,嘉善顿了顿,她道“不绕。”她又有什么好怕他的,在这宫里,他难道能吃了自己不成。 嘉善微挺直了身子,径直走过去。 还没到展岳跟前,他却仿佛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声线平淡地问候道“殿下安。” 嘉善瞳孔微缩,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隐忍克制。 他在克制什么 展岳缓慢地转过身去看她,他的目光坚韧如刀锋,单薄而苍白“殿下刚从长乐宫出来。” “是啊,”嘉善笑笑,如平常般问候道,“这么晚了,大人怎么在这里。” 展岳眨也不眨地望着她,长睫微颤“我有个侄子叫阿鲤,算是与鲤鱼有缘。有时候,我喜欢来这儿看看。” “哦。”嘉善了然地点头,她见展岳的唇色不复温润,不禁道,“用过膳了吗” “在此候了殿下半个时辰,未及用膳。”展岳淡淡说。他漆黑的眼底,像夜间星辰,有晨光在闪烁,可也有无尽的黑暗。 嘉善抬眸凝视他。 他盯着嘉善,目光灼灼“殿下今日在凤阳阁,为何要说没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026 第二十六章 月亮立在梢头上, 不知何时静静爬了上来。夜空迷离, 星河灿烂, 展岳一身玄衣站在黑夜里,仿佛要融进了这旖旎的月色中。 他眉毛乌黑, 双目晶晶, 眼神沉稳而淡然,那一张一合的薄唇,在说完这话后,便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 嘉善却分明从他的语气里, 听出了一丝强势的温柔。 她看向展岳, 眼里仿佛也有星星, 嘉善笑笑说“不说没有,难道说有嘛。” 展岳眼里的光彩闪烁而细碎,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 公主在长春观的时候, 心里便有了主意。” “是有了主意。”想到元康的话, 嘉善抿唇道, “你想听吗” 展岳抬眸, 他卷翘的长睫如黑色鸦羽“殿下那日问我, 可否能告诉你,心里的姑娘是谁。” “不如在公主告诉我之前, 我先说给你听。”展岳向前逼近了一步, 他眼眸半敛。 嘉善抬起头, 她的胸口好像被猛地灌进了一阵夜风, 某片早该荒芜的杂草似乎有了春风吹又生的趋势。 她张了张嘴,展岳的表情安静沉稳,他唇角微勾“公主可能,已经知道了吧。” “所以才这样有恃无恐,”展岳一顿,他口吻淡淡地,“殿下仗着的,无非是我喜欢你。” 这句清淡的话语下,隐藏的是汹涌澎湃的一往情深。 嘉善没想到展岳会这样挑明着和自己说,双颊不由地开始融融发烫。她盯着展岳,见他黑眸里有暗流涌动,在昏黄的月色下,他白皙的脸孔,有那么些许清冷的禁忌的味道。 两人对视了片刻,展岳的眸光未变,好像是执着地要一个答案。 嘉善不禁嘴唇发干,展岳略带侵略性的气息还在眼前,她眼睫轻颤,嗓音低哑道“我” “我对大人,并无男女之意。”与嘉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不同的是,她整个脸庞一直到耳际,几乎都烧成了淡淡的粉色。甚至连拒绝展岳的时候,她口里的气息都稍带紊乱,她道,“如果有什么让大人误会的地方,是我的不是。” 展岳不怒反笑,他长着月眉星眼,整个人看起来俊美无匹,他笑说“公主的意思,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脚跟微抬,不动声色地又离嘉善近了几步,那双含笑的眸子几乎就要在嘉善眉眼下。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道“可我不这么觉得。” 嘉善瞳孔微缩,她抬起头,声音放缓道“你的意思是,你比我要了解我自己。” “或许呢。”展岳的声音也随她一起,放得又低又缓,他的笑容如澄澈月色,“殿下最近,一直在讨好我。” “莫非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展岳慢慢道。 嘉善险些被他这句话怼得哑口无言。她是在有心讨好他,可可与男女之意无关。 她要是知道展岳喜欢自己,也不会这样做了,平白给人造成困扰。 嘉善目光一顿,她看向他“你日后,会有别的妻子,那人不会是我。” 展岳淡笑“不会有。” “我只想要你。”展岳的瞳眸乌黑如墨,他俯下身去,忽然伸出右手的拇指,有意无意地在嘉善的唇瓣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嘉善从长乐宫出来时,嘴上才补了殷红的口脂。很快,展岳的指腹上便染了一抹鲜红。他右手常年拿剑,指腹上也布着一层薄茧。 那薄茧磨得嘉善又痒又麻,她微微打了个激灵,低眸时,正好看到展岳右手那略有些突出来的指节,修长而分明。 嘉善方才意识到,展岳刚才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她的脸色火辣辣地,反应过来后随即满脸怒容,她提高音调道“你放肆。” “展砚清,”嘉善瞪着展岳,似乎是怕引人注意,她的声音又压了下去,“我说没有,那便是没有。我讨好你,与这无关。”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袖口“我要走了。” 嘉善觉得有点口干舌燥,她对上展岳那双如潭水深处的眼睛,冷道“日后你再如此放肆,我不会就这样罢休。” “公主。”展岳却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嘉善的衣袖。 嘉善的衣裳上,常年都熏着香,今儿穿的这件,便有股佛手柑混着茉莉的味道。既香甜怡人,又不失婉转妩媚。 展岳的神情丝毫不乱,他静静地看着她,微弯下腰低语“你脸好红。” 嘉善的呼吸一乱,这一瞬间,好像被人抓住了条小尾巴,她心跳错漏了一拍,偏过头说“因为你离我太近了。” 展岳慢腾腾松开了手,人却还是与她挨得极近“今天,是臣放肆了。” 见他可能要服软,嘉善哼道“你明白便好。” “从我有尚主的打算起,我便一直在容忍自己放肆。”展岳没有低头,反倒句句紧逼,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唇上。 见嘉善的两瓣嘴唇中央,那片唇脂被自己抹花了些。他干脆用指腹,将她的整个嘴唇,全都描绘了一遍。 嘉善眉弯嘴小,是典型的樱桃唇,展岳的目光不由越来越深,他轻唤“嘉善。” 这声呼喊太过亲昵,嘉善忙避开了他的手,她开口道“我是君,你是臣。大人这样唤我,于理不合。” 展岳的唇畔噙着笑“那我等着,能这样唤你的那一天。” 嘉善抬眼望他。 通过今夜,她怎么还会不明白。这个男人外表看着清冷矜贵,骨子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和霸道。 自己算是惹上他了吗 嘉善的身子有些僵硬。 展岳上前一步,逼人的气息几乎在嘉善的鼻尖。 嘉善的面孔在月色映衬下,眉目如诗如画。 “我不爱伶人小倌,也决不会养通房纳妾,”展岳的声音低低地,他的笑容磊落精致,“字也写得比公主好。” 他的双唇快贴着她的耳朵道“我会等到公主,心甘情愿,说嫁我。” 嘉善半张脸庞上的粉色,很快又蔓延开了。 展岳弯着眼道“晚安,殿下。” 他道完这句话,真的没有犹疑地抬脚离开了。只是两人刚才离得那样近,展岳身上的红桂木香,还是与嘉善的味道纠缠在了一起。 嘉善抬手,轻轻地揉了揉自己滚烫的脸。那句尾音微有些上扬的“晚安”在她心里久久不曾拂去。 她喉头一紧,再一扭头时,却发现,素玉和丹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默默地站到了一起。 二人离她远远地,全都低着头看脚尖,根本不敢抬首。 嘉善悄悄吸了一口气,对她们道“回宫。” 丹翠与素玉齐齐念“是”,却仍不好意思看嘉善。 嘉善也没功夫管她们,她如今,满脑子里都是展岳的脸和声音。她觉得太阳穴疼得厉害,与此同时,胸口那一声声强有力的心跳,可也不是骗人的。 那是上一世,即便与展少瑛在床笫之间时,都不曾出现过的擂动如鼓。 她的脸真的很红吗 胸口为什么跳得这样快 嘉善抿着唇,她抚着心口,努力地想平复下心情。 “皇姐。”一道略有些得意的声音,忽然从嘉善后方传来。 嘉善拧眉,她略回过头去,果然见到淑娴,踏着步子,扭着小腰,带着两个宫人缓缓向她走了来。 鲤鱼池不远处有座假山,假山上盆景复杂,夜里也没灯火照耀,如果那里藏着个人,是很难察觉到的。 嘉善微眯了眼,发现淑娴走出来的地方,正是那假山背后。 “真巧啊,皇姐。”淑娴轻笑了声,“我刚才似乎,还看到有位大人走了过去。” 嘉善面色不善地看着她,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淑娴却一个人讲得高兴地紧,她抬头,微妙地看了眼头顶的浩瀚星空,笑说“这么晚了,皇姐与男子单独在此私会,不知道父皇知道了,会怎么想” 嘉善说“你以为呢” “那位大人,好像是姓展,离得太远了,我实在没听清。”淑娴自说自话,她张了下嘴,满面笑意道,“或者我去问问父皇,也好知道他到底叫展什么。” 嘉善偏过头,仔细地打量了淑娴几眼。 淑娴长得很像庄妃,吊梢眉,丹凤眼,眉眼中就透着股尖利。可惜,这个手段,实在离庄妃差太远。 嘉善从被展岳刚才搅得那一团浆糊的脑子里,分出了一些多余的高傲来。 她慢慢地靠近了淑娴几步,眼眸黑幽深邃“既然你想问,那你便去。” “看看父皇,究竟是会信你,还是信我。”嘉善的发丝滑过淑娴的脸畔,她的眼底,似有浅浅的嘲弄一闪而过。 “蠢蛋。”嘉善毫不留情地评价。 淑娴的脸色被气得铁青,她咬紧牙“你” “你别得意”淑娴道,“我总有让你吃大亏的那一天” “希望有生之年,能见到吧。”嘉善淡淡说,她的语气轻柔。 淑娴险些气得要直接上去挠她,还是被身边的宫女给拉住了。嘉善不再看她一眼,而是带着素玉和丹翠,径直回了凤阳阁。 这一夜,嘉善辗转难眠。 淑娴回到长乐宫以后,却是忍不住地摔了一桌子的茶盏。她听人说,鲤鱼能带给人福气,今夜本是想要去鲤鱼池,偷摸摸抓几条鲤鱼回来养。 没想竟撞见了嘉善和人私会的那一幕 原以为能抓住她一个大把柄,谁知,却又被她毫不留情嘲讽了一番。 可惜没能知道那男人是谁,也没能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 淑娴越想越忿忿不平。跟着淑娴一起的小宫女道“殿下,咱们把这事儿告诉娘娘吧,娘娘一定有本事,给大公主点厉害瞧瞧。” “不。”淑娴拒绝说,“我自有办法,不需要母妃插手。” 小宫女咬咬唇,仿佛是不同意她的意见。 淑娴便声色俱厉道“谁要是敢擅自告诉母妃,我先给她点厉害看” 两个小宫女忙称“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027 第二十七章 隔日, 淑娴便找来了承乾宫的管事太监李阳。 “李公公, 我问你, ”淑娴开门见山道,“朝臣里头, 姓展的有多少” 淑娴对外朝政事了解不多, 想着他们管事太监多少都与秉笔太监有些牵扯,所以就问了李阳。 李阳面色为难地道“殿下指的,是全部朝臣吗那奴婢恐怕得先去吏部一趟,才能回禀殿下了。” 淑娴不耐烦说“不是, 在京里的。” 想了想, 淑娴又加一句“官职不会太低。” “安国公姓展, ”李阳思忖道,“只是老大人,两年前就致仕了。安国公世子如今在光禄寺任职, 不知是不是殿下要找的人。” “安国公”淑娴一听, 很快想起来, “父皇是不是, 有过把安国公的长孙, 许配给嘉善的意思” 李阳颔首“是。” “他家长孙, 在哪儿任职”淑娴双眼放光,“昨日进宫了吗” 李阳摇头“展少瑛大人, 现下在通政司。昨日倒没听说, 他被传召进宫。” “那就不是他, ”淑娴着急地追问道, “还有谁” “金吾卫都指挥使,展砚清大人。”李阳道,“他是安国公的幺子,展大人昨天当值,正在宫里。” 淑娴兴奋地摩拳擦掌,笑说“多半是他了。” “他年纪不大吧,今日还在不在”淑娴爆出一连串的提问。 “展大人二十有四,”李阳道,“金吾卫三日一换班,展大人应当还在。” “太好了。”淑娴不住点头,她从椅凳上跳下来,“我要去乾清宫一趟。公公陪我一同,把那展大人指给我看。” 李阳不明所以,可这小公主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他只好应道“是。” 几人很快去了乾清宫门口。 淑娴手里拿着个食盒,美其名曰是来看望父皇的。无奈她来得实在不是时候,章和帝正在议政,陈功便收下了淑娴的东西,礼貌地将她挡下了。 淑娴也觉无所谓,她又不是真有事找父皇,嘴上还是与陈功道了谢。 扭过头时,她却悄悄地问李阳“哪位是展砚清” 李阳仔细地觑了眼乾清宫门口的金吾卫们,小心回道“展大人不在,可能去休息了。” “那就等等。”淑娴不死心地说。 他们在乾清宫门口,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地等了近乎一炷香的时间,金吾卫还没有换班的意思。 淑娴有些不耐,跺脚说“怎么回事儿,他还来不来” 李阳忙安抚道“殿下息怒。要不奴婢伺候您先回宫,稍后再来看看。” 淑娴也站累了,可一想到昨夜,她又十分愤慨“不。我非要看看这展砚清长什么样。” 淑娴捶了捶小腰。 正好有个花蚊子飞到了她面前,她招手一挥,却透过指尖的缝隙,看到有一人从不远处穿廊而来。 那人一身玄墨锦衣,皮肤光洁,鼻若鹰钩,唇如红雪,一双眼睛闪亮地比淑娴最喜欢的夜明珠还要澄澈。 淑娴脸上好若红霞翻滚,只是忍不住地抬眼打量他。 李阳拉着她的衣袖,低声说“殿下,展指挥使到了。” 淑娴的心里恍如开了一朵花,她定定地看着展岳,曼声道“我知道了。” “我们回宫吧。”淑娴埋下头,她的语气较之以往要更温柔,她低声地说。 翌日午后,展岳在宫中换完防回了安国公府。刚换下一身常服,他的侍从刘琦便过来道“四爷,老太君请您去一趟。” 展岳“嗯”了声,他的声线轻柔平淡,仿佛已经猜到了闻老太君叫他去是所为何事。 闻老太君的后院里,正堂上摆着一个六角香炉,从香炉里飘出了阵阵的混着檀香的松脑香来,闻着好生肃穆。 展岳上前去,向闻老太君问了安,闻老太君缓慢地睁开了眼皮,指向下首的位置“坐。” 展岳掀起衣袍坐下。 “年关的时候,各大巡抚都要回京述职,”闻老太君看了眼展岳,低声道,“冯大人此次,多半会回调做京官,其家眷也要跟着入京。” 她转了转手上的佛珠,温和道“我听闻,你帮了冯大人的子侄一个忙。冯夫人特地来信感谢我,还说,必要请你吃顿饭才好。” 展岳的脸上波澜不惊。 闻老太君继续道“趁着这时候,也方便将你与冯氏的事儿定下来。” 展岳低着头,他一手拿着茶碗,一手用那青瓷的茶盏轻轻地拨动了一下漂浮的茶叶,他道“祖母误会了。” “请祖母传信给冯大人,就说”展岳平和道,“我不会娶冯氏。” 闻老太君神色微变,眉头紧紧地皱成了一个川字。她沉吟了一会儿,肃容道“从前与你说时,你尚没有这么决绝。” “发生了什么”闻老太君历来慧眼如炬,她轻放下手中的佛珠,牢牢盯着展岳看。 展岳的神色晦暗不明,他语气平静地说“等到合适时候,孙儿再亲口告诉祖母。” 他喉结滚动了下“冯氏的事儿,还得劳烦祖母操心。” 闻老太君不语,直直地盯了展岳半晌,见展岳始终闭口不言,她似悲似叹地挥了挥手,让展岳快点滚。 出了闻老太君的院子以后,展岳踢了一脚路上的小石子,见小石子滚啊滚地逐渐滚不见了,他才看向刘琦,眼神凉凉地“这些天,世子那边的院子里有什么动静没” “关于尚主。”展岳声音低沉。 刘琦道“宫里头没新的消息传出来,国公爷和世子便都已经安宁下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展岳的脚步微顿,他侧过脸,目光认真。 刘琦说“属下隐隐地听说,大少爷和夫人都很喜欢公主,想让世子在陛下面前去开口,求个恩典。” 展岳哼笑一声,想到嘉善对展少瑛的不屑一顾,他扯起嘴角,冷冷落下几个字“不自量力。” 过得几日,又到了展岳在宫中当值的日子。 这天,正好是与吴英同轮班。自打长春观一行以后,吴英同对展岳便多了几分言听计从,见到展岳,他主动行礼道“指挥使。” 展岳对他颔首示意,随口问了句“谁在陪着陛下” “是德宁长公主,”吴英同笑道,“陛下一早下了朝,就宣了长公主进宫。这个时候,恐怕要留长公主一同用膳了。” 展岳笑了笑,没怎么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德宁长公主是章和帝的同胞姐姐,在长公主这一辈里头,身份最尊贵。姐弟俩说起话来,忘了时日也是有的。 展岳神色如常地点了下头。 “还有一事儿”吴英同说起这话来,却不似刚才那般流畅了,他有些尴尬地道,“大人那次,请属下帮您留意大公主与裴家的信件。” “今日,正好有裴府送来的回信,”吴英同瞅着四下无人,才敢拿出来递给展岳,“属下私自给扣了下来。” “大人要过目吗”吴英同轻声问。 展岳顿了顿,他抬眸,片刻后才从吴英同手里接过信。他带着裴元棠的回信,去了金吾卫轮值的休息室。 这时候,大多数人都在外头当值,休息室里静悄悄地。 展岳将信放在桌上。 他踱着步子,一个人走来走去,走了良久。直到过了快半柱香的时间,展岳才缓缓地回到桌椅前。 他定定看着信的封口,十分从容地拆了漆封,将信剥了出来。信上只有简单四个字,没头没尾地,叫人看不明白。 那信上写着不如,嫁我 展岳抿唇笑了笑,他面无表情,只是拿着信的手指,两指指节猛地缩紧了。 他将信重新塞回信封里,眼眸如狼一般尖峰犀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028 第二十八章 德宁长公主大了章和帝三岁, 一母同胞的姐弟, 两人感情自是比别的皇室宗亲要深厚。 可德宁万万没想到,章和帝今日传她进宫, 竟是为了与她讨论嘉善的婚事。 德宁长公主对嘉善没有意见,她不过是早先的时候, 与先皇后不太合罢了。因此, 自然地和嘉善也就没那么亲热。 听到章和帝问她,觉得将嘉善配与谁合适。德宁长公主只是笑笑,她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漫不经心道“陛下不是已经看好了人选吗” 章和帝温和说“朝中俊杰太多, 朕一时看花了眼。皇姐知道,嘉善是朕的长女,朕一向怜惜她。阿乔去得早,朕想来想去,只有和皇姐商量了。” 阿乔是皇后的乳名, 章和帝一向这样唤她。见章和帝提起皇后, 德宁道“陛下可以回想一下, 皇后在世时, 对嘉善的驸马,曾有过什么要求吗” 章和帝真的仔细想了想,过了会儿, 他方侧过头, 慢条斯理道“嘉善那时太小, 阿乔哪会想那么深远。” 他叹说“朕本属意安国公的嫡长孙, 可嘉善那孩子说展少瑛德行不足。朕令人去查过以后,倒也不愿委屈了嘉善。” 章和帝一副慈父口吻,却惹得德宁长公主面色不大平静。 她先时与元后不合,有一大原因便是觉得那女人太过骄傲自恃,若被立为中宫皇后,必当不起贤后之名。 虽然她早早去了,统共连十年的皇后都没做到,但是只要是她主掌六宫的时候,德宁非要事不会进宫,免得两人相看两相厌。 现如今,听说嘉善对章和帝为她选的夫婿不满,德宁一瞬间便想起了皇后,她板正了脸色“那依大公主的意思,觉得谁当得起她的驸马” 章和帝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还是朕替她做主。” 他顿了顿,微笑下“当年父皇为皇姐选驸马的时候,不也是择之又择。皇姐如今过得安稳,正好证明父皇的眼光不差。” 德宁微笑。 章和帝说“云迟如今也十七了吧,他忠厚老实,很像郑国公。” 提到自己的长子,德宁长公主面上终于添了些慈爱的神色,她点头“是。” “就是太老实了些。”德宁笑道。 章和帝也拊掌说“老实些好。朕最厌恶的便是不择手段的钻营之辈。” 须臾后,他像是唠家常般地随口道“云迟不小了,毕竟是皇姐的儿子,朕想将他带在身边,多提点几年。” “如今定了亲没”章和帝淡淡问。 德宁长公主心里没有防备,听闻章和帝要提拔自己孩子,便笑说“还未。原是想他求了官职以后,再说一门妥帖的亲事。” 章和帝也点头,仿佛是赞同德宁长公主的想法“该当如此。” “说起来,嘉善与云迟,年纪也能相配。”章和帝抬眼,他看向静默地坐在一旁的德宁长公主,缓慢笑说,“云迟是朕看着长大的,品性朕信得过。” 德宁长公主没料到,章和帝一个急转弯,竟然又绕回到了嘉善的婚事上。她面色微变,仔细地打量了几眼章和帝的神色,见他模样认真,德宁心里不由暗叫了一句“糟糕”。 “至于皇姐,朕自然更能信得过了。”章和帝的身子往龙椅上一靠,他语气温和,好像只是玩笑的一句话,“来日若朕仙逝,想必皇姐也不会苛待了嘉善。” 德宁忙道“陛下如今正当壮年,不可这样说。” “人固有一死,”章和帝的嘴角轻轻往上一勾,“皇姐别紧张。” 德宁长公主干巴巴地一笑。毕竟是自己弟弟,她对章和帝的性子也是了解地。作为一个皇帝,他对百官与子民宽容,作为父亲,他对嘉善也是一向爱护。 今日特地把她请了进来,拐弯抹角绕了半天,想必就是要和自己说,他有把嘉善给自己当做儿媳妇的意思。 德宁长公主也是公主出身,明白尚主对一般臣子而言会多哪些好处,也明白尚主,对男人而言会有什么坏处。 她的辈分已经算是尊贵的了,章和帝为了她的面子,再怎么也不会亏待她的后辈子孙。所以那些尚主的好处,对德阳长公主而言,几乎不值一提。可坏处,却有些多了。 除非嘉善七年都无所出,否则她的儿子,想都别想纳什么小妾通房。而且,以嘉善的性子,只怕云迟要被她拿捏住,日后过起日子来,自己或许与她少不了要争执。 德宁勉强地挽起嘴角,见章和帝只是坚定地盯着自己看,她也没与章和帝硬碰硬,只好笑说“如果云迟真能有这个福分,我便先替他谢恩了。” 章和帝满意地点头,他道“朕也愿意和皇姐亲上加亲。” 德宁的心里顿时更加拔凉拔凉地,她苦笑着离开了乾清宫。 出宫门时,德宁长公主在东直门口停留了许久,思索再三后,她还是旋身回去,抬脚往后宫的方向走。 这时候,展岳正好从金吾卫的轮值室出来,见到德宁长公主,他自然地礼貌问安。 德宁对他一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对展岳道“前些时日,世子夫人还过府与我相聚。大人若是得空,帮我转告她,我这儿又进了好些新的西湖龙井,请她闲暇时过来品尝。” 展岳眉目淡淡地,只是道了声“是。” “还有”德宁稍作停顿,目光似笑非笑,“她上次与我打听,陛下为何会问起她家大哥儿的生辰八字,我那时信口胡言,告诉她约莫是瑛哥儿要尚主了。” 德宁长公主笑说,“你若得见她,务必让她别放在心上。” “臣会把这话带到。”展岳说。 “嗯。”德宁低语道,“陛下打算将嘉善和云迟相配,她若想为瑛哥儿再选别的世家女,可以着手准备了。” 展岳微怔,他抬起头,哑声说“什么” 德宁一笑,没有再作应答,也没继续往后宫去。她在展岳的目视下,慢吞吞地从东直门口上了马车。 展岳神情一僵,他凝视着自己衣摆上的那些褶皱,低声吩咐跟在他身旁的金吾卫“帮我走一趟长春观,请汝阳长公主抽空,于这两日进宫一趟。” 那金吾卫道“是。” “快去快回。”展岳伸出一只修长的手,他轻轻地拍了拍金吾卫的肩,模样看似稀松平常。 可那金吾卫,分明见到指挥使的指尖带着一抹苍白的颤栗。 金吾卫忙神色郑重地领命而去了。 而当天下午,嘉善也通过陈功,知道了父皇有将她嫁给德宁长公主的长子郑云迟之意。 她当即就急得焦头烂额。 德宁长公主没多喜欢自己,这点,嘉善早便看得出来,老实讲,她与这位姑母或许还不如她和汝阳长公主的关系亲近。 可嘉善也明白,父皇这是一番好意。德宁长公主再如何地与她不亲近,嫁到自己姑母家做媳妇,至少也比嫁给别人家要自在。 而且,郑云迟为人素来宽和,又与她有表兄妹之名,必然不会薄待自己。 这个人选,大概真的是章和帝深思熟虑了许久,权衡了各方的利益以后,才下的决定。也就意味着,这回要说动父皇改变主意,只怕没那么简单了。 嘉善紧紧地皱着眉,她长长舒了好几口气,一下午都几乎没什么心情做别的事儿。 赵佑泽本来已经将几个寿字写好了,只需要给她时间把字样绣出来就成。这下子,却是惹得她头痛欲裂,哪里还有心情做刺绣。 “阿姐怎么了”赵佑泽午睡刚醒,他揉了揉眼,从内室里出来,见嘉善一直在长吁短叹,他不由开口问。 自从从长春观回来以后,只要是没有课业的时候,赵佑泽便有些喜欢到凤阳阁来粘着嘉善。 嘉善也心疼弟弟,自然是百般应允,听到他问,却说“一些烦心事儿罢了。” “唔。”赵佑泽点头,他一向乖顺,对于嘉善不想说的事情,也不会多问。 他听着嘉善的呼吸声始终是沉闷地,便咧开嘴笑说“我帮阿姐看信吧。刚才郑嬷嬷把表哥寄的回信拿了来,我替阿姐拆开。” 嘉善揉了揉眉心,也不想一直烦这些无头无脑的东西,她点头“好。” 其实,嘉善几天前寄给裴元棠的信件很简单,不过是感谢他了那些准确的小道消息,好让她有理由能回绝父皇的赐婚。 她本觉得,这封信没有回的必要,可现如今裴元棠回了过来,嘉善自然也想知道他又在信里说了些什么。 “咦”赵佑泽拆开信封时,却犹豫了一下,他闻了闻封口,皱着鼻子道,“好像有些奇怪。” 嘉善很喜欢见他这个样子,她帮赵佑泽擦了擦鼻尖的汗,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怎么了” “这个漆封,有股松脂的味道。”赵佑泽又凑过脑袋,仔细地凑在信封处闻了下,他平静地说,“松脂,多是凃于机密信件的封口,宫里用得比较频繁。表哥传信给阿姐,属于家信,以表哥的性子,他应该不会这么郑重。而且,表哥在裴府写信,封口时用的应当就是普通的石蜡,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松脂呢。” 嘉善心里大惊,她神色略变,忙从赵佑泽手里拿过信来。这一瞬间,她联想到了无数的可能性。 会不会是五舅找到了孔神医,所以裴元棠才这么郑重其事又会不会是她们这边走了口风出去,承乾宫知道了自己要干什么,所以私自拆了她的信件 嘉善拆信的手在微微发颤,赵佑泽说“也或许是我闻错了,阿姐别多心。” 嘉善一边安抚地回了他一声好,一边马不停蹄地掏出信来看。 看完信后,嘉善抿了抿唇,面色才终于平静下来,她缓了口气,轻轻地道“没事。” 赵佑泽探头探脑地说“什么没事” “我大概知道,是谁看了这信。”这一时片刻,嘉善的心里,却像是做了秋千一般,经历大起大落又大起。 她抬起眼睑,目光又落在那信上的四个字上。 上一世,她的婚事定下得早,她真不知自己是个这样的香饽饽。前几日才遭了展岳的真情流露,如今又得了表哥的表白。 还有德宁长公主那边尚未解决,嘉善微微闭上了眼。 赵佑泽说“阿姐觉得,是展大人吗” “就是他。”嘉善哼笑了声,她语气肯定。 “喔,”赵佑泽作总结说,“要是表哥知道,他们的梁子肯定就结下了。” 嘉善只是苦笑,难道他们现在没梁子吗 她的杏眼里流出一丝无奈“看来,我确实该和展大人,好好谈谈了。” 赵佑泽“唔”了声,他道“那阿姐要想好,该怎么说才是。” 嘉善点头,心里同时念着这次必然再不会被他牵着走了。 只是,一想到那个月色旖旎的夜,嘉善的呼吸又不自然地加重了几分。她垂下眼睑,手指放开了那张信纸。 黄昏以后,赵佑泽回了长乐宫,嘉善便让素玉借着给乾清宫送甜点的借口,悄悄地去给展岳传了信,约他晚上来一趟凤阳阁。 展岳收到这个口信时,平淡无波地点了点头。 当晚,他几乎是踩着点地,准确出现在了凤阳阁的院子里。 素玉一直为他们守着门在,得知展岳到了,嘉善换了身外衣,她说“请他进来。” 素玉忙小心地将展岳请了来。 嘉善在正堂召见的展岳,展岳这回十分安静,嘉善不开口,他便也不说话,只是那十分存在感的视线,一直随着嘉善左右移动。 嘉善喝了口茶后,才笑了笑,她问他说“大人晚上,吃的饺子吗” “不是。”展岳抬眼,似乎有些奇怪嘉善怎么这样问。 嘉善懒洋洋道“没吃饺子,怎么一股醋味儿。” 她晃了晃手中信件,难得有机会戏弄一次展岳,她双目睁大了些,雪白着脸道“把我的信上都熏着了。” 展岳并不像嘉善以为的那样窘迫,他定定地看着她,神情丝毫不乱。 他的嘴角上翘,似笑非笑地承认说“我是醋了。” 展岳的目光微抬,他手指轻描淡写地在桌上敲了敲“殿下打算如何回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029 第二十九章 嘉善的眼眸里有眼波流转, 她微微笑了笑, 轻道“大人这话,问得委实有些宽了。我如何答他, 与你又有什么干系呢。” “你私拆我的信件,我都没与你算账。” 她语气轻脆, 侧过头, 不惧不畏地与他对视。 展岳的面色沉静如水,眼里却有一丝炽热闪过,他道“殿下要怎么算” 展岳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臣任由处置。” 他放下茶盏, 张开双臂,无畏地迎接嘉善的打量。 展岳的身材很好,手长脚长地,又是宽肩蜂腰。因为褪下了盔甲,那身子显得修长而硬朗, 隐隐可看见他胸前肌肉的起伏。 嘉善红着脸, 避开了他的视线。 展岳笑说“公主既然不算, 那我可要问了, 不知公主今日叫我来,所为何事” “难道是我猜错了,”展岳自问自答道, “公主不是, 要给我一个答案吗” 他缓缓起身, 唇角勾起, 蓦地走到了嘉善身前的书案边。他单手撑在桌上,半俯下身,盯着嘉善瞧。 展岳的瞳孔呈墨一般的乌黑色,他的眼底写满了温柔。这片温柔很快在他眼中弥漫开。 他狭长的凤眼微弯,特地放轻了声音,说这句话。 嘉善的眉梢轻轻地捏了起来,她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展岳那张太引人注目的脸,她微低着头,从善如流地问“你见过蛇吗” 展岳回答说“吃过。” “我见过。”嘉善轻柔地道。 她目光久远,似乎是在回忆往事“小时候,我那位佑成皇弟,总喜欢在殿里养些奇怪的东西。其中,就包括蛇。” “殿下怕蛇”展岳微眯了眼,他自然地发问。 “怕。”嘉善坦率地承认了,她用两只手稍稍比划了一下赵佑成养的蛇的长短,她说,“我那年五岁,佑成不过四岁,可那条蛇瞧着又大又长,我瞧着,比我俩的胳膊还要粗。” “有一回,我在御花园里放风筝,正巧碰见他出来溜蛇。”嘉善的目光寒冷而坚硬,她一双美目微弯,笑道,“他养的蛇是青色的,和草地的颜色一模一样。我一不留神,踩到了那条蛇的尾巴上。那蛇反过头来就咬了我一口。” 即便嘉善讲得是陈年往事,展岳听着也神色一紧。 察觉出了听众的紧张情绪,嘉善张嘴,笑道“大人放心,没有毒,只是,它的牙齿很尖利。” “太医给我上药的时候,那种被咬了的酥麻的感觉,还一直徘徊在我心里,这些年过去了,我也不曾忘记。”嘉善停顿住了。 她往展岳的方向,抬头望了一下,她道“你听过一句话没有,叫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嘉善的字音咬得字正腔圆,一个个字地往展岳心里钻。 展岳看着她,轻声一句“殿下觉得,我是蛇” 嘉善笑一笑,实在不好违心地说“他像”,她道“大人更似孤鹰,搏击长空,鹰腾万里。” “只是,”嘉善眼眸低垂,她平心静气地道,“我被咬过一次,自然见什么都觉杯弓蛇影。” 嘉善放低了声音,她说“你明白吗” 她略抬眸,终于扬首看向了展岳。 他还在纹丝不动地盯着她,那双细长漂亮的凤眼里,有几许固执和危险。 展岳抿着唇。他默了默,片刻后,他对着嘉善的方向略抬起了下巴,凝声道“如果有蛇咬了我,我只会把它拿去煮蛇羹。” 他略垂眸,缓缓吐出一句话“要是当时我在,我必不会对咬了公主的那条蛇,善罢甘休。” 嘉善挑眉,她笑道“确实没有罢休。父皇知道以后,打了赵佑成板子,并且严肃地勒令他,再不许养这些奇怪的东西。” 展岳点头,见怪不怪道“陛下是心疼公主的。” 嘉善沉默了一会儿,她抿抿嘴说“是。父皇从来疼惜我。” “甚至为我想好了,日后的各种出路。”嘉善想到德宁长公主的儿子郑云迟,便有些发苦地笑说,“一想到父皇为我煞费了苦心,我偶尔,也想过认命。” “你甘愿嫁给郑云迟”展岳这人无比通透,听到嘉善说认命,他眼里有丝雪亮的光闪过,他冷不丁道,“你愿意,我不愿意。” 他沉默地慢慢走近她,直视着嘉善的眼睛。 嘉善的神色不动。 “公主是成心刺激我吗,你连他都考虑过,却不考虑我”展岳声调清冷,他面无表情地对她挑了挑眉。 嘉善的脸颊又忍不住泛红,她移开脸“我想过了,有德宁姑姑的面子在,他不会欺侮我,我至少能落个自在。” “德宁长公主,与元后似乎不合,和殿下,也不是太过亲近。”展岳笑笑,想起了下午的事,他哑着嗓子说,“今天我在宫门口,碰到长公主,她还特地漏口风给我,让我传话给展少瑛,试图以此勾起他的尚主之心。” 展岳见嘉善脸色微寒,便又说“不过,我自没有帮她传这话的道理。” 嘉善神色微霁,眼神里却仍透着一股凝重。 “我和郑云迟不一样,”展岳站在书案前,他侧眸,深深地凝视着嘉善,“我保护你,不是看谁的面子。” 他声线紧绷“我只想你这一生,不要孤苦无依。” “想全力以赴,为你,得偿所愿。”展岳缓慢地说。 嘉善轻轻地打量着他,她微咬了一下嘴唇。 展岳的手指冰凉,他伸出一指指尖,略抬起了嘉善雪白的下颚,他的声音,缓慢而低哑,一字字像是从喉咙管里挤出来的。 他盯着嘉善,唇线紧抿,主动放柔了气势“公主,信我吗” 嘉善一时没回答,她只是端详着展岳的脸。 展岳的整个面部,在火烛的照亮下,俊美地有些不真实,就像他这个人一般。仿佛是距你于千里之外,可总能在万中挑一的时候,找到你心里的崩口,轻易地将你击得溃不成军。 嘉善微闭了闭眼,历来往事在她脑海中久久不去。 她想到了上辈子的展岳,想到了展岳在柳树下说“他心里,有个姑娘”,想到了那个月亮正圆的夜 两世为人,应当没有人比她更能看清楚展岳的本事才是。他要的,好像最终都得到了。 这一次,他说要保护她,说要让她不孤苦无依。 嘉善的背脊紧绷成一条线,她缓慢地握住了展岳噙着自己下巴的手。展岳的指尖发凉,嘉善的掌心,却是滚烫地。 那火热的温度,仿佛是烧灼了般,隐隐透过展岳的皮肤,交融进了他的血液里。展岳的身子一颤,他眨了眨长睫,求证般看向了嘉善。 嘉善说“我嫁给你,你真会保护我一生一世吗” 展岳道“骗了你,不得好死。” “哪怕”嘉善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哪怕我,短时间内,无法为你生下一儿半女,”想到上一世,她和展少瑛成婚八载都未曾有孕,嘉善的语气放低了些,她的杏眸里有水光潋滟,“这样,你也能接受吗” 展岳却一愣。误以为嘉善这话,是说不会太早与他圆房。 他侧过头去,手在身侧慢慢捏成拳,他温声说“听你的。” 嘉善的眼眸闪了闪,她目光泛红。 嘉善对他一笑“那么,我做你的妻子吧。” 这一瞬间,展岳整个人的神色变得无比柔和,他的手掌缓慢收紧,反客为主地以指腹摩挲了一下嘉善的手心。 他的视线,也小心地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临走之前,展岳犹豫了下,还是意犹未尽地伸手,捏了捏嘉善的脸后,才踏出了凤阳阁。 自从与德宁谈过嘉善和郑云迟的事情以后,章和帝对这桩结合,越想便越觉称心如意。他其实心里也晓得,德宁长公主因为一些旧事与阿乔不合,可是上一辈的恩怨,总不至于牵连小辈。 何况,嘉善不只是皇后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啊。 德宁到底是皇姐,来日,总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多照拂嘉善与赵佑泽一二。 他刚准备拟下赐婚文书,打算择个好日子叫陈功颁到郑国公府去时,陈功却说“陛下,信安居士求见。” 章和帝还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信安居士说得是谁。 汝阳长公主是真的在长春观出了家,先帝为了以示郑重,特地给她赐了居士封号,便是“信安”二字。 这些年,她逢年过节时虽也会捎些问候来,却是礼到人未到,很少亲自进宫。如今听说汝阳来了,章和帝只好将赐婚的事儿先放在一旁,宣了汝阳觐见。 汝阳依旧是一身素衣,并没有因为要进宫而特地着装打扮,她对章和帝行了个礼。 章和帝允她起身,给她赐了座后,章和帝笑说“朕与皇姐,经年未见了。” “是啊。”汝阳恬淡地笑一笑。御前的小太监为她添上了茶,汝阳对他道一声谢,骇得那小太监连连说“不敢。” 章和帝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笑道“皇姐这些年修身养性,性子愈发平和了,朕倒有些羡慕。” “陛下是九五之尊,”汝阳谦道,“何必羡慕我一个身无长物之人。” “是我,该羡慕陛下膝下儿女成群才对。”汝阳冲着章和帝,清淡地一笑。 章和帝略微沉默了下。 他也知道,汝阳会在观中出家的一个很大原因,便是驸马傅懿去得太早。永定侯府失势,而她又没能留下一儿半女,一时心灰意冷,这才遁入空门的。 无儿无女与永定侯府,必然都在汝阳心里留下了两道无法抹平的伤痕。 他见汝阳发上,生出了一些银丝,不由地喟叹说“皇姐既然来了,就在宫里多住些时日,朕这便令人去将贞太妃以前住的宫殿打扫出来。” 说完,似乎是怕汝阳觉得不妥,章和帝又加了一句“再过半月,是朕的寿辰,皇姐留在宫里,跟着那群小辈,热闹一下。” 汝阳平静地笑笑“既然陛下一番好意,我便不推辞了。” 章和帝点头“自然。” 他侧过首,吩咐陈功“今日是展砚清当值吧,把他叫来,见见他舅母。” 陈功要领命而去,汝阳却说“公公且慢。” 章和帝抬眼。 汝阳解释道“上一次,他保护大公主和四殿下来长春观,我与他在观里,已叙过旧。” 她笑着对章和帝说“那孩子长得很出挑。陛下念旧,既提拔他当了都指挥使,他能在陛下跟前尽心做事儿,这便够了。” 章和帝叹口气,当年永定侯威名震天下,他其实也是有些为汝阳与永定侯可惜的。一直对展岳多有照拂,未尝没有这个原因在其中。 他笑道“朕可不是念旧。砚清当年在秋闱中让朕眼前一亮,这些年办事,更从未有过差错,都指挥使的名头,他当得起。” 汝阳说“也得靠陛下慧眼识人才行。” “皇姐别给朕盖高帽子了,”章和帝笑着说,“弄得朕,还以为是你有求于朕。” 他这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讲得。 汝阳听了后,却略抬眸,她站起身,诚恳道“不瞒陛下,我确实有求于您。” “哦”章和帝觑了眼汝阳,他收敛了笑意,声态威仪,“皇姐直说罢。” 汝阳张了张唇,她缓慢地开口道“听说,大公主到了适婚的年纪,陛下这些时日,正在为此事头痛。” “是啊。”章和帝眉头一动,没想到汝阳是要说这个,他笑道,“朕已拟好了人选。皇姐若愿在宫里多住些日子,也能来观礼。” 汝阳抿了抿嘴,她措着辞说“我再向陛下举荐一个人,您觉得如何” 章和帝有些诧异地看向她“谁。” “展砚清。”汝阳的音调发轻,语气却坚定沉稳。 章和帝闻言,不由敛了敛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030 第三十章 章和帝望向汝阳, 他的目光幽静,微一顿后, 章和帝启唇道“他, 与嘉善的年纪, 并不相符。” “砚清是要比嘉善大一些,”对于这点,汝阳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便轻轻道, “当年,郑国公也大了德宁皇姐六岁。可陛下看, 他们这些年佳偶天成, 不也凑成了令人羡慕的一对。” 汝阳弯了弯唇, 继而说“就是父皇与母后, 一样隔着十岁之差呢。” 汝阳说的母后,指的并不是先帝的元后,而是章和帝与德宁的母亲。她有心抬举章和帝, 自然是捡着好听的话来说。 当然, 这个例子并不恰当。皇帝后宫佳丽许多人,岂有各个都是年纪相配的。就是章和帝自己,也有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时候。 章和帝看了看汝阳,和颜悦色地道“皇姐与展砚清是血亲。你心疼他至今未娶,朕能理解。” “只是”章和帝的神色淡了下来, 他语气加重了稍许, “他配嘉善, 委实不太妥帖。” 章和帝紧皱的眉头略微松了些,他放软语气道“朕可以为他另指他人。” 汝阳的脸色面沉似水,须一时后,她平静地笑了笑,轻声道“陛下是觉得,展砚清的出身,配不上嘉善。” 章和帝不答,只是一手摩挲着手上的扳指,等同于默认了。 汝阳苦涩地抿住了唇,她垂下眼“我又未尝不知呢。” 见她这个样子,章和帝心里划过轻微的不忍,但这份不忍,很快便又消弭了。展岳再好,再如何地身居高位,毕竟是庶子出身。 单这一点上来讲,有如天壑。要嘉善嫁给他,实在是太委屈了。 “永定侯府的功过已灰飞烟灭,”汝阳微微叹了口气,她的口气变得软乎落寞一些,“论身世,展砚清,确实与大公主不配。” 汝阳平心静气地呼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般说“可我心里,也可怜着这孩子,看他这么多年孤苦无依。总还抱着一线希望,想替他在陛下面前开这个口,求个恩典下来。” 章和帝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些端倪,他半眯起眼,追问道“是展砚清请皇姐进的宫” “是啊。”汝阳温和地笑道,“那时在观里,他和我说,有事求我,我也只他这一个外甥,怎忍心拒绝。这才应了他进宫来。” 汝阳摇了摇头,仿佛在伤痛惋惜“不想,还是没能帮上忙。” 章和帝说“皇姐有心了。” “朕另将定国公之女,许他为妻。”章和帝嘴巴一张,打算随手点个鸳鸯谱,同时也是为彻底绝了展岳和汝阳长公主之意。 汝阳旋即道“那倒也不用。” “陛下的好意,我替他领了。”汝阳起身谢恩,想到展岳的性子,她的嘴唇微微掀动,“只怕那孩子,无福消受。” 章和帝的眉间未展,又皱了起来。念着汝阳还是嘉善的姑姑,他主动说“朕看好了郑国公的长子。皇姐觉得,云迟如何” “齐大非偶。云迟,确实是个规矩的选择。”汝阳笑一笑,她低头品了口茶,脸上神色稀松平常,她说,“云迟为人忠厚,嘉善嫁给他,至少不会受欺负。” 章和帝笑了笑,脸上的神色似乎变好了一些。他转面,目光缓缓地望向了汝阳“朕也是如此想。” 汝阳呷一口茶,并不做反驳,只说“是。” “若是我有女儿,想必也会,为她的出嫁,愁白了头发。”汝阳的脸孔白皙,她双眼下弯,眼角处泛起了一条浅淡的鱼尾纹。 那皱纹好似像一道时间的长沟,一下子就把人引进了多年以前的岁月里。 汝阳低声说“若她嫁得太好,我会怕高门子弟的人欺负她,若她嫁得太差,也怕低门小户的人,委屈了她。” 她温和地说,好像自己真有一个女儿般“陛下所想,多半与我一样吧。” 汝阳的双眼明澈,眼里连一丝水光都没有,她的语气里,却分明带着许多的悲叹和无奈。 汝阳寥寥几句话,终于还是让章和帝透过她,看到了当年永定侯府的依稀影子。 章和帝的情绪仿佛被一只手扼住了,他想到一些陈年往事,想到自己曾在孝怀太子崩逝以前,许诺过他的话“善待傅家的后人”。 他眼睫微颤,在汝阳起身告辞时,章和帝的嘴型忽然一顿。 他道“展砚清与嘉善,容朕考虑。” 汝阳面部依旧镇定,只是两只手忍不住地牢牢交握在了一起,她福了福身,嘴角弯起来“是。” 汝阳走了以后,章和帝把那道原本准备颁下去的赐婚诏书放在手边,仔细摸了摸。 他闭上眼考虑良久,忽然侧首,望向陈功“展砚清其人怎样” 陈功沉默了一会儿,思索着道“展大人作为臣子,自是挑不出差错来的。” “其实”陈功道,“奴婢听说,展大人也是被记在安国公的嫡出名下,只是不能得封世子罢了。” 听到这话,章和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像是玩笑般地说“朕忘了,他与你都在御前当差,看来,你二人私交不错。” 陈功慌忙跪下,他规矩地回复道“奴婢惶恐。奴婢不过是觉得,傅家的家教,应当不会差到哪里去。” “奴婢记得,陛下当年也是认为展大人有永定侯的风采,才破提拔他做都指挥使。”陈功道,“望陛下明鉴。” 过得一时,陈功听到章和帝讲“起身吧。” 陈功心里吁了口气出来,他擦掉了额上出的细小微汗,谨慎地为章和帝添上了茶。 这时候,却有小黄门来禀“陛下,安国公求见。” 安国公章和帝神色一凛“宣。” 安国公是展岳的父亲,如今已过知天命的年纪,早几年便致仕了。他是文人出身,早些年做过通政司的通政使,后来因为安国公世子展泰当了光禄寺少卿,展岳又做了都指挥使。 为了避免安国公府树大招风,安国公主动请辞了职位,闲暇时在家里养鸟养花地,很少进宫来。 安国公与展岳长得并不相似,反倒是展少瑛更像他一些。因为年纪愈大,他面皮干瘦,眼皮上的褶皱分外明显,显得有几分精明。 安国公给章和帝请安,章和帝给他赐了座。 两人闲话家常了几句后,安国公才缓缓说道“陛下圣明。前些时日,陛下宣臣进宫,问了瑛哥儿的生辰八字,老臣回去后,便和家慈说了。” “家慈说,陛下这是有心抬举瑛哥儿,没准想为瑛哥儿赐婚呢。” 安国公讲到这儿,不易察觉地瞧了眼章和帝,见章和帝面色不动,安国公只好维持住了脸上的镇定,笑着继续道“家慈说,咱家几代忠臣,陛下眼里都看得见。” 章和帝此时,方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他道“老夫人是个明眼人。” “朕听说,你家老四,从小是老夫人养大的”章和帝抬眼看安国公,低沉地问了句。 安国公脸色有些僵,可也知道展岳这些年深得君心,便道“是。” 他解释说“傅氏去得早,家慈怜他孤苦,一直抱养在身边。” “算在嫡出名下”章和帝的目光缓缓地,又了问一句。 安国公只好说“是。” 这是当年,傅时渝进府时,与他谈的条件。安国公那时色令智昏,想着傅氏进来了就是他的人,该出不了大的幺蛾子,这才连忙应下了。 可一年年过去,他方明白过来,这个条件他应得有多么愚蠢。 章和帝道“朕确实有为展少瑛赐婚之意。” 安国公面上一喜,他今日是实在拗不过展泰,方才进了宫来,也是要探探皇帝的口风,想知道长孙到底还有没有可能尚主。 听到章和帝这样说,他已经准备谢恩了,章和帝却道“齐乐候的嫡次女,朕看过了,与你家瑛哥儿很配。” 安国公整个人一震,章和帝已说“你觉得如何” 安国公垂下眼,他额上微汗“是。” “门当户对,是个再好不过的姻缘。”安国公已经后悔在今日入宫了,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摆明了是不愿意将大公主许过来。 他起身见礼“老臣为家中子孙谢恩。” “起身吧。”章和帝道。 安国公满心苦涩地起了身。 章和帝见此,睨他一眼,也没有多余的安慰。在嘉善明确说过,不想嫁给展少瑛时,展少瑛这个人选,就彻底地在章和帝心里剔除掉了。 如果安国公府上下还抱着尚主的打算,自然是早些让他看清楚为好,何况还有汝阳刚提到的展岳呢。 章和帝喝了口茶,晚间的时候,又去了承乾宫一趟。 淑娴自从跑乾清宫看过展岳一遭以后,便有些魂不守舍。庄妃觉得奇怪,招来了李阳过来问,又传了淑娴身边的小宫女。 连消带打地,终于盘问出了嘉善和展岳那夜在假山后私会的事情。 庄妃当即找来了淑娴,她点着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这等重要的事儿,你怎藏在心里” “好好的把柄都没利用成”庄妃气叹。 淑娴见母妃满心地要将此事捅出去,忙道“您不要和父皇说,好不好” 庄妃打量着她,意味深长地问“怎么” “我也十四了,母妃。”淑娴那一向嚣张跋扈的脸上,难得出现了片刻的红光,她咬着唇,“您去求求父皇,将那展指挥使,许给我当驸马,好吗” 庄妃一愣。她站起身,脸色立即大变,她压低声道“淑娴,我的好孩子,他只是个庶出,身上是没爵位的。” “我知道”淑娴见庄妃这样,不由得有些着急,她拉着庄妃的衣袖,把嘴唇咬了又咬,“我不在乎。” “说起来,我也就是个庶出。”淑娴道。 庄妃的眼眸里寒光一闪,她厉声问“你说什么” 淑娴有些怕地缩了手。 庄妃虽然执掌六宫,但一个妃位也就到了头。皇帝悬空后位多年,哪怕她育有皇长子,哪怕前朝大臣们上了多年奏折,说“后宫不能无主”,章和帝也从不曾改其心意。 这个于朝政上一向温和的皇帝,在这点上,却有着出奇的执着。 除非是日后赵佑成登基,否则,在皇帝跟前,她也只是个妾。 庄妃向来痛恨别人提起此事儿,如今心爱的女儿,坦然承认自己只是个庶出,庄妃的眼目中几乎充了血,她道“你趁早死心。我绝不会为你出这个头。” “母妃”因为和赵佑成是龙凤胎,淑娴也是被母亲与哥哥,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想要的必须要得到 她挤出一丝笑来“展大人虽然是庶出,可他是指挥使。您和哥哥,不是都想要拉拢御前的人吗” “他手掌金吾卫,若能站在哥哥身边,那会是多大的一个筹码。”喜欢上人以后,淑娴也用了用脑袋,更是向李阳了解了许多有关金吾卫的事儿。 她双眼放光道“爵位不过是虚名。如果他日后威名显赫,能立一个从龙之功,哥哥那时候再封他一个爵,不就好了” 淑娴想得简单,但有一句话却是说在了正点上。庄妃的母家是文官出身,在武将里没有根基。 展岳虽然出自安国公府,可是他这些年威名渐显,未尝不是也沾了当年永定侯府的光。 当年,傅家在军中的声望之高,庄妃仍旧历历在目。 庄妃迟疑了下,淑娴忙趁热打铁说“母妃可以去问问哥哥,我想,他也会同意的。” 庄妃抿了抿唇,想到儿子如今尚还不稳的地位,她真的犹豫了。 当夜,章和帝的过来时候,庄妃一边伺候他脱下了龙袍,一边笑问“钟秀宫那边,臣妾都安排好了,已请汝阳皇姐住了进去。” 章和帝对她办事儿还是放心地,只是问“派过去的宫女还妥当吧” “是,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人,绝不会有差错。”庄妃回道。 她小心地打量了一眼章和帝的神色,谨慎地说“展砚清大人毕竟与汝阳皇姐是亲戚。这些年,皇姐独居观里,您看,要不要臣妾安排他们见一面” 章和帝听她说到这里,知道她是上了心,心里也很熨帖,便说“朕提过,皇姐婉拒了。她要在宫里一直待到朕过寿,总有机会见面。” 庄妃既然主动提起了展岳,章和帝便顺势地将压在他心头一天的事儿问了出来。 “你觉得,展砚清如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031 第三十一章 听到章和帝主动谈起了展岳, 庄妃不由眉目一动,自和淑娴谈过以后, 她心里当然是藏着小心思儿的。可一想到展岳是金吾卫出身, 庄妃又不敢贸贸然开口, 怕不当心下惹了章和帝的疑心。 她谨慎地抿了抿嘴儿,舒缓了眉峰,道“陛下真是问倒了臣妾。臣妾统共没见过展指挥使几面, 一时, 真也说不出个好赖。” “不过,”庄妃话音一转, 温然说, “他既能得陛下爱重, 想必, 自有过人的本事在。” 庄妃心思向来缜密,虽有淑娴求情在先,但在没摸透章和帝的目的之前, 她也不肯轻易地露了口风出去。 是以, 这话,说了和没说几乎无什么差别。 章和帝微一敛眉,敛着眸子望向她“朕提拔他,确是爱重他的本事。但朕思来想去,又觉得他是庶子出身, 只怕他, 日后掌权了无法服众。” 庄妃听到这话只静了静, 她的嘴角划出一点微凉的弧度。 想到淑娴下午时,还大言不惭地在自己跟前说过“我也是个庶出”,庄妃强忍住了面上的微微变色,她低眉一笑道“臣妾是个见识短浅的妇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臣妾从前在家里,和姐妹们一起读书的时候,听过这么两句话。一句叫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一句是老子言的,良才善用,能者居之。” 庄妃兀自一笑,神清气爽地说“若是陛下真的喜欢展指挥使,若是他真的是个有能有德之人,臣妾觉得,庶出,其实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章和帝抬眼,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庄妃,他凝视她片刻,沉声问“是这样吗” 庄妃颔首微笑道“臣妾以为是。” 章和帝沉默了片刻。 他道“或许,是朕太执着于门阀之见。” 想到展岳的英姿过人,章和帝屈指按了按眉心,他平静道,“朕下午也问过了安国公。展家小子是在他家老夫人跟前长大的。这庶出身份,可以抬。” 庄妃从这话里听出一些端倪来,她深深地看了章和帝一眼,左思右想后,还是忍不住地想探知一二。 庄妃神情微动道“展大人君恩深重,看来,是又要擢升了。” “臣妾赶明儿,要和汝阳皇姐报声喜才是。”庄妃笑一笑,面露喜色。 章和帝道“不是擢升。” 他顿了顿,说“汝阳皇姐,今日替展砚清,在朕跟前提了亲。” 庄妃神色一变,她心思转得快,冷厉的眸子里即刻多了丝幽深之意。 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请得动汝阳亲自出面,又有谁,值得展砚清这样一个深受帝王恩宠的人,百转千回地来求亲 他求娶的,必然是一个身份尊贵的人。而这世间女子,身份尊贵的又有几何 庄妃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嘉善。 是也只有嘉善的婚事,才会让章和帝这般反复思量,拿不定主意。 庄妃面目几变,殿里霎时变得无比安静。六角的鎏金香炉里飘出了一股子浓重的云南丹桂香,其中还混着一丝清爽的薄荷油。 那薄荷油闻起来有丝凉苦,片刻间就让庄妃清醒了过来。 她唇角紧紧抿起,面目肃然“那陛下,应允了皇姐吗” “没有。”章和帝指了指自己额上的穴位,示意庄妃帮忙轻轻揉一揉,他闭着眼道,“展砚清日后袭不了爵,朕觉得,嘉善嫁过去,委屈了些。” 听到章和帝说没有应允,庄妃的心里微微松快了点儿,她伸手,在章和帝的额上轻按着“是啊。的确有些委屈大公主。” “但你说的,也有道理。”章和帝没有睁眼,只作闭目养神之态,他道,“能者居之。展砚清,是个有能力的人。” 庄妃差点咬碎了一嘴的牙,她神情凝滞如冰,连手上动作,都不自觉加重了一份力气,她说“恐怕大公主,会不甘愿吧。” 章和帝被她按得有一丝吃痛,便缓缓睁开了眼,庄妃眼里的冷凝之意,此时还未散去,恰被章和帝瞧了个正着。 夜凉如水,这一刻,章和帝看她的眼神,也有如这夜色一般。 庄妃慌忙地轻柔一笑“臣妾力道,按重了些吗” 章和帝盯着她的眼睛,目光如炬“无事。” 庄妃挽起唇,白皙的脸上浮起一线温柔的笑意,她声音低弱下去“陛下劳心朝政,也要当心身体才是。臣妾,再帮陛下揉一揉。” 章和帝又闭上了眼,不知在想什么,他眉心微皱,说了句“嗯”。 可这茬出了之后,一夜里,章和帝都再没有和庄妃提过,任何与嘉善和展岳有关的话题。 庄妃心下一凛,一张冷艳的脸上面无表情。 隔日,庄妃便找来了淑娴,她敛着神色,将昨日的事情说与淑娴听,见淑娴知道后,仍旧一副没开过窍,神驰心醉的模样。 她眸光一狠,声色俱厉地教训道“你给我放亮了眼睛,看清楚情势” “不是母妃不帮你,人家早就快你一步捷足先登了”庄妃想起昨夜章和帝看她的目光,心里有一丝凉意飘过,她恨道,“若是你将嘉善二人那夜私会的事儿,早先告诉了我。我告诉你父皇,你父皇必会怀疑他们在长春观就有了苟且,哪还有什么赐婚不赐婚” 淑娴凝望着庄妃,粉嫩的嘴唇在微微发抖,她才十四岁,还是第一次喜欢一个男人呢。 而那个男人,要被嘉善抢走了。 淑娴的眼里迅速蕴上了一层水雾,她抓着庄妃的手,颤声道“母妃,父皇现如今是什么意思,他要给嘉善和展指挥使赐婚吗” “多半是了。”想到自己居然还在章和帝面前,为展岳美言过几句,庄妃的一颗心都凉透了。她握紧了茶盏,看向淑娴这个样子时,又是一阵来气。 庄妃的声音很冷“如果不是你这不中用的家伙,昨日求了我几句,我岂会为他们说话。” 庄妃肃穆的眼尾上勾,她冷笑说“现在可好,平白给他人做了嫁衣” 淑娴的眼里氤氲着水汽,她柳眉微蹙,眼泪都要收不住了,她紧紧抓着庄妃的手“母妃,你再去和父皇说说好不好父皇不是喜欢嘉善吗,怎么会把她许给一个庶子,你再去和他说说。” 庄妃狠心将手掌抽了出来,她拂开衣袖,沉稳地道“我再去提,你父皇恐怕要疑心我心怀不轨,只会将此事落地更严实。” 听到淑娴说章和帝怎么会把嘉善许给一个庶子,庄妃的眼目发红。 “你以为,他会委屈了嘉善”庄妃陪在章和帝身边多年,也是知道他的性子的,她唇角溢出一缕讽刺的笑,“你看着吧。展砚清要是真能尚主,只怕不仅是个金吾卫统领那么简单了。” 庄妃道“他没有爵位,陛下便会给他添上足以尚主的筹码。” 想到自己才十四岁的儿子,庄妃的心里真是又痛又痒又恨,霎时什么滋味儿都有了。 这么好的一个沾染军政的机会,却拱手让给了他人 庄妃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淑娴,更觉她不争气,一股迁怒之情顷刻涌了上来。庄妃倚在榻上,直言不讳道“你给我滚去跪佛堂,马上就要到你父皇的寿宴,你做出这个样子,岂不是成心地想气他” 身旁的窦嬷嬷想劝几句,庄妃却道“这是为你好。” 淑娴擦了擦眼泪,小小的抽泣声却还在。 “你要能有嘉善一半的通透,我和你哥,不知能少操多少心。”庄妃说。 窦嬷嬷听到这话,嘴里那口想叹的气,隐隐地呼了出来,她没再继续求情。 淑娴抹了抹脸,她目光复杂,埋头咬着唇走了。 不得不说,作为在章和帝身边待了多年的女人,庄妃还是十分了解章和帝的。这夜从承乾宫出去以后,过得几日,章和帝便下了旨意,给嘉善与展岳赐婚。 与这旨意一同下来的,还有一道令展岳兼任五军都督府,五军断事官的诏书。五军断事官是正五品官职,论职位高低,不如金吾卫都指挥使,但是却总统五军刑狱。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这是有让展大人牵涉军权之意。 即便庄妃已经缓过了劲来,可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是恨不得时光能回溯,她好回去生吞活剥了那一夜的自己 都督府总管调兵之权,金吾卫都指挥使又自来是非帝王亲信不能任,本朝极少有人,能在五军都督府和金吾卫同时任职。 这让赵佑成日后还怎么在军里收买人心这岂是在给展岳加筹码,这根本是给了嘉善一张保命符 庄妃暗自呕血,便把淑娴叫来,又狠狠地说了她一通。直到淑娴丧声歪气地表示,已对展岳无非分之想时,庄妃方才放过了她。 而另一头的嘉善和展岳,以及汝阳长公主,却是各自心安神定了下来。嘉善想到那天父皇来问她,“愿不愿委屈一下,嫁给展岳”时,嘉善的心里便感慨万千。 或许在父皇与这天下人心里,她嫁给展岳,是如今的她委屈。可嘉善知道,这世上,再很难有什么,比那天晚上的月亮更让人心动了。 嘉善的粉腮上浮起异色,她低下头,含情的杏眼上出现一丝亮人的光彩。素玉和丹翠进来时,见到公主正托腮歪头地浮想联翩,两人忍不住互看了眼,继而相视一笑。 素玉说“殿下,明日就是陛下过寿,奴婢已经将您准备好的寿礼收拾妥帖了,您看,还需不需要加什么” 嘉善的面目柔和,她笑说“不必了。” “父皇看重的是一片心意,又岂会真的在乎东西有多贵重。”她道。 丹翠点头,表示很赞同“是啊。奴婢觉得,也许,能成功解决公主的婚事,这才是陛下心里感觉最熨帖的事儿呢。” 素玉低下头,不敢像丹翠这样打趣嘉善,可眉眼忍不住地带着笑意。 嘉善便虎起脸看她们,语气却是巧笑嫣然地“是我平日里待你们太过宽和,养得你们也敢这般放肆了吗” 丹翠笑盈盈地接话道“殿下能得良婿,奴婢和素玉姐心里都觉得高兴,这才敢放肆一些。” 丹翠用了“良婿”一词来形容展岳,嘉善方才发现,她身边的人,似乎对展岳的观感都不错。 看来这家伙很会收买人心。 以后嫁过去,丫头们别那么快地胳膊肘往外拐才好,嘉善想。 素玉道“还有一封信,是展大人托人来交给奴婢的。” 嘉善于是打量了眼信封,很快认出了是裴元棠回信时的一贯手笔。想到裴元棠的那句“不如,嫁我”,嘉善心里也有些五味杂陈。 她眉目低垂,语气沉了些“放着吧,我稍后看。” “是。”素玉道。 到了下午,那封信还是大喇喇地摆在嘉善的书案前。嘉善纹丝不动地盯了信封几眼,她脸庞雪白,清丽的眼眸漆黑而澄澈。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嘉善终于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手,她缓缓拆开了信。 信里只有约莫二十个字左右,嘉善一目十行地扫过后,她喉咙开始发涩,粉嫩的指尖,更是控制不了地在微微打颤。 她把信纸凑到烛火前,直到纸张烧成灰,连一缕烟子都看不到的时候,嘉善曾被刀割开过的一个心口,方愈合了过来。 那几个字,已经深深刻在了嘉善脑海里 孔氏已寻到,五叔会派人护送其进京。另,祝你好。 嘉善面无表情地盯着火光,她的眸色如黑云压城,像是正在强忍着汹涌澎拜的洪水般。 她的脑海里,反复徘徊着“孔氏已寻到”、“孔氏已寻到” 真的是寒冬将过,春天要来了吗 嘉善的瞳眸凌厉,她陡然捏紧了手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032 第三十二章 展岳与嘉善的赐婚诏书, 章和帝是令陈功直接赐到了安国公府去。陈功如今任秉笔太监,又跟在章和帝身边多年, 安国公府上下都待他十分客气。 听说陈内侍来传旨, 安国公还以为传的是展少瑛与齐乐候的嫡次女的婚事儿,当即便把大儿子、大儿媳以及展少瑛全都叫了出去。 几个人风风火火地便打算去迎旨。 安国公虽然年纪不小了,但可不是个脑子糊涂的家伙。他知道瑛哥儿尚不了主以后, 自然要在百种可能里面,选一个于自己利益最大的。 展少瑛是他的嫡长孙,本就有隔代亲的说法,加上展少瑛颇通文书,未来若能入了圣上的眼,必能光耀门楣。陛下愿意给他赐婚, 这是在给展少瑛脸面呢。 安国公只是没想到, 一桩婚事罢了, 章和帝会派陈功亲自来。这是有多重视他们家瑛哥儿啊 安国公、展泰以及张氏的脸上各自都洋溢起喜色,安国公上去相迎, 开口道“伴伴怎亲自来了,快请坐。” 陈功的视线在安国公几人脸上一扫而过, 见除了展少瑛神色有些萎靡外, 别的都喜出望外, 他不由也笑道“国公爷客气了。老奴担当不起。” “展砚清大人在吗, ”陈功看安国公后头没有展岳, 忙说, “还请国公爷将他唤出来。” 张氏和展泰表情各是一僵, 二人对视了眼,目光里都多了一丝不明显的警戒,张氏的眼里更是飘过缕复杂的恨意。 还是安国公稍老成些,神色不变道“伴伴稍等,我这就让人去请他。” 他静默片刻,不动声色地打量道“是犬子,在御前犯了什么事儿吗” 陈功笑着摇了摇头“展大人当差认真,极少有出差错的时候,国公爷可以放心。” 安国公听了,却是更放心不下了。 他见陈功还在站着,便亲自请他坐好。 安国公略一思量,打量着说“伴伴是为了犬子而来” 陈功含笑点头“是。老奴先得恭喜国公爷了,府上四爷,日后,许能光宗耀祖。” 光宗耀祖安国公淡淡一笑。 想到展岳,他心里只没来由地有些气闷。 展岳是他最杰出的一个儿子,这没有错。他这一生的四子里头,展泰平庸无奇,展嵩早早离世,还有一个儿子展恒,乃是一混不吝。说得难听些,在文治武功方面,展岳用一根手指就能把展恒戳倒。 这几个孩子里,也只有展岳,如今在皇帝面前最有脸面。安国公甚至觉得,章和帝喜欢展岳,比喜欢自己还要多。 否则,今天凭何会为了展岳的事儿,专门派了陈功来 可只要想到傅氏,想到儿媳掉了那个孩子以后,贾氏曾和自己说过“小四怕是没有一天忘记过傅家,或许心里还记恨着国公爷您呢”。 安国公就面色复杂,他已没有了当初的冷静。 陈功转目看向展少瑛,见展少瑛虽面有苍白,可剑眉星目的样子,也还算是个翩翩佳公子,他便主动道“大公子果然一表人才,难怪年纪轻轻,声名却显。” 他这话带着点客套,但张氏和展泰的心里,却各自听得十分熨帖。展泰微笑道“伴伴抬举他了。不过是有些微弱的才名,何来声名却显。” “年轻人,经不得夸。”展泰说。 陈功一笑。 这一时,展岳也终于到了。 他穿着一袭金吾卫的官服,黑发束起,长眉斜飞入鬓,深刻的五官干净中带着英姿,几乎就在瞬间,把展泰几人都比了下去。饶是展少瑛占着几分年龄优势,但也如小树撞青松,高下立见。 陈功不由心道了句“难怪大公主看不上展少瑛,却同意了嫁给他。”他露出一个笑容“展大人,老奴有礼了。” 展岳道“伴伴折煞我了。” 陈功神色安详地望向他“请展大人听宣。” 展岳掀起衣袍,跪下。 安国公一愣,随后,在场诸人方一一跪好。 陈功面不改色地念完了展岳尚主的诏书后,又掏出一面圣旨,那上面写着令展岳暂代五军断事官一职。 张氏和展泰,两个人都满身震撼,就连安国公也久久未反应过来,更别提展少瑛的表情了。 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觉得陈功之前的话,是在活生生打他的脸。说他“声名却显”,可是大公主看不上他,就连陛下也只愿赐齐乐候的嫡次女给他。 反倒是四叔,闷声不响地,不仅抱得了佳人归,还被陛下安排进了五军都督府。究竟是谁,年纪轻轻,声名却显 这话说的,真的是他吗 展少瑛脸色微沉,他抿着嘴,眼底充斥了赤红的血丝,目光里更是写满讽刺。 只有展岳一个人镇定自若,他微微一笑,薄唇轻勾起“劳烦伴伴为我的事儿,亲自跑这一趟了。” “大人这话,才是真正地折煞奴婢。”陈功说,“请大人七日后,去五军都督府正式任职。” 展岳说“是。” 安国公几人,听陈功对展岳自称“奴婢”,心里仿佛飘起了一阵雪花,霎时凉飕飕地。陈功虽然为人没架子,但毕竟是宦官里头第一人。他即便是在皇帝面前自称“臣”都可的,却对着展岳口称“奴婢”。 张氏看展岳和陈功的眼神,顷刻间就不一样了。 陈功显然没有功夫注意到她,他对安国公说“国公爷也是两朝老臣,该知道尚主规矩多。” “陛下将日子定在了来年二月初八,距今不到半年时间,一应事宜,请国公爷与老夫人都早早准备着。” 安国公整张脸都笑僵了,他点头称“是。” 安国公府上下的反应和自己想象地都不太一样,陈功心里存了疑,他却是个人精,不好直接问什么,便打量着看看要不要回宫以后告诉陛下,或者转述给大公主听。 陈功又与安国公和展岳寒暄了几句,方才告辞离去。 他这一走,安国公府霎时和炸了锅一样。 先是安国公接过圣旨,仔细端详了几眼,见上头确实写着令展岳尚主,他的眼神,有如案上的一丝青烟,缥缈若无。 他看向展岳,皮笑肉不笑道“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展岳坐在太师椅上,他低头喝了口茶,淡说“旨意在您手上,这又是陛下做的决定,何必要我解释。” “你放肆”安国公险些直接把圣旨砸到展岳身上去。 听了这话,展岳轻描淡写地抬首。他神色如常,眉宇间却带了一抹肃杀的凌厉。 安国公不禁身形一滞,他抿着唇,说“大公主是陛下原先准备许配给瑛哥儿的人,这算什么” 展岳的目光似有若无地从展泰、张氏以及展少瑛几人身上略过,他笑笑,话语里有几分慵懒之意“您这话说得对。” “原先准备许配给瑛哥儿,”展岳的音咬得字正腔圆,他嗓音低哑,眼角眉梢上有着如月光般清冷的温度,他道,“不如,您去问问陛下,问他为何改变了主意。” 安国公敛眉看他。 展岳的眼眸清澈如泉水,也寒冷如冰潭。他道“连我一个庶子都值得让陛下同意将公主下嫁,怎么您最得意的嫡长孙,陛下反倒看不上。” 展岳站起身,微微举眸,和安国公对视着,目光里没有丝毫的退缩之意,他唇角微勾说“我也觉得奇怪。” “逆子”安国公被展岳这几句话气得脸色发红,还是展泰上前一步扶住他,轻声说“父亲先坐下,小心为四弟伤了身子。” “世子慎言。”展岳的眼角余光瞥向他,神色淡然道,“传出去,阖府的人恐怕真以为,国公爷身子不好,是为我的事所劳累。” “这个罪名太大,我担当不起。”展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 展泰抿了抿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033 第三十三章 展泰大了展岳十多岁, 他已被封为世子,平时一向自持身份, 很少会与展岳争执什么。当然, 展岳也极少会和他起冲突。 这整个国公府里的人,除了老太君还能得展岳几分尊重以外,展岳眼里几乎看不到别的多余的人。 是, 他对他们连记恨都没有,是直接看不到。 可今日,展岳忽然亮出了他的森森獠牙。展泰微一错愕,那张老成持重的脸皮上蓦地泛起些尴尬的颜色。 展泰道“我是担心爹。” “世子是好儿子,”展岳的表情波澜不惊,他从善如流地说, “我颇觉惭愧。” “逆子”安国公的气犹没有散尽, 他将圣旨放到一边, 指着展岳一顿叫嚣。 安国公“嫡庶不分,尊卑不分公主嫁进来了, 你让你大嫂如何称呼她,如何与她见礼是你嫂子尊贵, 还是公主尊贵” 展岳笑一笑, 肯定地答“那自然是公主。” 安国公的怒气霎时涌上头, 对着展岳好一阵骂骂咧咧。 展岳低头抿了口茶, 他双目平静淡然, 只当作耳边是有只鸭子在嘎嘎叫。直到安国公嘎嘎完了, 展岳才轻抬了下巴, 示意刘琦将两道圣旨收好。 刘琦上前一步,没看展泰几人,他径直从安国公跟前抄走了圣旨。 展岳的瞳眸漆黑,他挑着眉头说“国公爷若是教训完了,可能容我告退” “我还要去向祖母报一声喜。”展岳站起身,一身金吾卫官服未换,加上他那八尺多高的个头,即便只是安静站着,也能给展泰和展少瑛带来不小的压迫。 安国公抿唇不答话,既然等不到他的回音,展岳干脆就不等了,他站直身子,干脆地抬脚离去。 他刚一走,却听得一声扑通,原是展少瑛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身斜,直接歪坐在了太师椅上。 见祖父、爹娘的目光都扫向了自己,展少瑛不禁揉了揉发红的双眼,他嘴角麻木地牵起,干笑说“我没事。” 张氏见到儿子这样,心里真是千百般的复杂,只觉得比展岳直接拿刀来剜她的心还不好受 打蛇打七寸,他展砚清不愧深谙此道。 张氏的嘴唇发颤,狠狠地激灵了一下。 等张氏和展泰一起回到了院子里时,张氏的所有情绪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她单手捂着脸,精致的妆容有些花了。 张氏的身子紧绷着,她推拒了迎春奉上来的茶,抬眼望向展泰道“老爷,这、这可怎么办” 一想到陈功对展岳的态度,张氏就忍不住说“要是他真尚了主,这府里日后,哪还有瑛哥儿的一席半地” 虽然展岳是庶出,但是他的孩子一旦拥有了大公主的血脉,展少瑛必然是比不得那孩子的皇帝又岂会任由一个有皇室根骨的孩子,无功无爵。 这国公府的爵位,真还能落到展少瑛头上去吗 皇帝赐婚,可这赐得又是什么好婚事根本就成心地让安国公府的后辈们兄弟阋墙 张氏心里不仅泡了苦水,还藏了气焰,只是碍于皇室天威,不敢直说罢了。 展泰与她成亲二十年,对于张氏,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展泰眉头紧皱,他面上虽亦有哀愁,可毕竟是为官多年,与章和帝也曾君臣相宜过。他半叹不叹地说“陛下不是昏庸之人,想必不会做出这等嫡庶不分的事情。” “朝廷早就许了我世子之位。我猜,陛下之所以让他去五军都督府任职,便是有不准备让他袭爵的打算。”展泰道,“瑛哥儿现下在小辈里,也算受重视的,你别自乱了阵脚。” 如果不是今天收到了展岳尚主的旨意,张氏或许会当真觉得展少瑛受重视。可现如今,到底是谁受重视 张氏忍不住拿展少瑛与展岳作比,她苦笑说“他已经是正三品都指挥使了,再来一个五军断事官,哪怕是国公爷,也比不得他君恩深重。” 展泰听她这样讲,不由地就有几分不悦。又有几个男人喜欢听妻子夸别的人虽然张氏没有夸展岳的意思,但是这份说辞,却比正面夸更甚。 展泰面色微冷,那双酷似安国公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鼻息里多了股不耐的堵塞感,他道“且走着瞧。” 察觉出展泰的情绪不似刚才和善,张氏抿了抿唇,她揪紧手帕,没再多说话了。 这头的展岳,在出了正堂以后,并没有径直地往闻老太君的院子里去。而是先回自己院子,他脱下官服,换了身常服后,方才去找了闻老太君。 他可以不在乎安国公怎么想,可以随意地打击展泰和张氏,甚至可以摒弃国公府上的所有人,但唯独不能不亲口和老太君交代一声。 那是在他母亲去了以后,细心抚养了他二十年的祖母。 展岳的脚步微沉,他整张脸上喜怒不形于色,只是低下了头,看向自己墨金的云靴。 盛妈妈正守在闻老太君屋子门口,仿佛是在等谁,见到展岳到了,她笑一声,轻说“四爷来了。” “老太君还未歇息。”盛妈妈道。 展岳眉眼微抬,他说“是在等我吗” 盛妈妈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了头。 展岳嘴角牵起一点微末的笑意,不知是在苦还是真的开心,他若无其事地颔一下首。 盛妈妈于是抄起帘子,请他进去,盛妈妈自己却留在了门外。刘琦见此,也眼观鼻、鼻观口地守在了屋外,像一尊雕像般尽忠尽职地一动不动。 闻老太君的屋子里没有多余伺候的人,她单独坐在上首,手上佛珠转个不停,房里仍旧燃着熟悉的袅袅檀香味儿。 听到有脚步声,闻老太君微抬起眼皮,她看向展岳,沉声道“来了” “是。”展岳说。 屋子里灯线黯淡,他的半张脸隐在光火下,只露出一点昏暗的侧影,依然显得面如冠玉。 展岳的声线清冷,他道“孙儿曾允诺祖母,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会亲口告诉您我为何不愿娶冯氏。如今,孙儿来了。” 闻老太君半眯起眼,她身子骨虽然还算硬朗,可是眼目早不如以前清楚了,一时眯细了眼才看清展岳的身影。 她道“我已听说了。” “要尚主了,”闻老太君看向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可高兴” 展岳回“高兴。” 闻老太君不意外他的回答,她接着问“因为什么高兴” “因为”展岳顿了顿。 他长眉轻扬,一张脸轮廓分明。他望向闻老太君,一字字说“我喜欢大公主。” “嗯。”闻老太君缓慢地颔首说,“为了这个高兴,没错。” 展岳嘴唇一动,他双目貌似漫不经心,可那对瞳孔里,仿佛还有着几分和干净外表不符的幽沉。 闻老太君说“尚主是大事儿。若是有一个不妥,陛下也会对国公府有微词。我已让你盛妈妈传了话给大房的人,你的婚事我会亲自操持,不让你大嫂插手。” 展岳的鼻梁高挺,眼若明星。听到闻老太君的话后,展岳不禁长睫轻眨,他的脸庞白皙而光洁。 “多谢祖母。”展岳低声道。 闻老太君静静地看向他,目光时而复杂,时而又慈爱怜悯。她转了转手中佛珠,微闭上眼说“展家对不起你母亲。” 展岳的牙关死死绷紧了,他脸色半僵,片刻后,才慢慢恢复正常。 闻老太君威严而沉静的声音已再次响起来,她声调迟缓“祖母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展岳直直地跪了下来,他眼皮一颤“您说。” “只要我活着一天,只要你爹活着一天。”闻老太君睁开了眼,她的视线不像一个古稀老人般迷惘,而是充满了锐利。 她凝视着展岳,轻道“我不允许这国公府,家宅不宁。” 展岳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他双膝冰凉,狭长的眸子里没有颜色。过得短暂的时候,展岳以额头轻轻碰上了自己分明的指节。 他道“听祖母的。” 闻老太君说“起来吧。” 她伸出一手扶他“快入冬了,地上凉。” 展岳被闻老太君扶起,他反过来,慢慢搀着祖母的手。只觉那双手上的皮肉已经老态尽显,十分松弛了。 可那灼人的温度,还厚实温暖地如当年一样。 展岳双眼微涩。 出了老太君的正院以后,展岳又外弯了一脚去看展阿鲤。 只一个下午,展岳要尚主的消息便传遍了国公府,展阿鲤也已经知道了。见到展岳,他面上的喜色不是假的,手舞足蹈地说“四叔,我要有一个公主婶婶了吗” “是。”展岳被他的高兴所传染,脸上也终于出现了早该有的喜色。 展阿鲤沾沾自喜道“太好了,恭喜四叔” 这是展岳今天听到的第一句恭喜。可能阖府上,也只有展阿鲤的恭喜,是实心实意,掺不得半点杂质。 展岳弯唇道“还得谢阿鲤才对。” 展阿鲤不明所以,却也乐意听四叔这样说,他抓着展岳的手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多个小弟弟呢” 展阿鲤是现在国公府上最小的小辈,常常被当作萝卜头对待,所以很期待有个比他更小的家伙出生。 听到四叔可能要成婚了,展阿鲤首先关心的就是这件事,他双目晶晶地望向展岳。 展岳的目光却有些飘远,想到嘉善说“短时间无法为他生一时半女”,他的面色如平静的湖面。至于那湖面下,是波涛汹涌,还是冰寒炸裂,却无法探知了。 他捏了捏展阿鲤的脸,语调又低又轻“我努力。” 展阿鲤伸出一只手去,笑嘻嘻地和他拉了拉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034(二更) 第三十四章 转眼就到万寿节。 章和帝的生辰是十月十九, 这日已经入冬,天气有些微凉了。万寿节的宴席因是在晚上开,温度比白日要更寒一些。所以嘉善特地在杏色的交领衫裙外头,罩了一件绯红的织金长褙。 她乌发杏眼, 面庞雪白, 绯红色自然是无比地衬她。月色袅娜下, 那张瓜子脸, 被映照地笑靥生春。 宫闱内宫规严谨,也只有在少数的与民同乐的日子里,外臣才准许入宫, 和皇帝普天同庆。 除了任官的男子外, 还有各个有品级的命妇、以及有头有脸的世家亲眷, 也会在这种时候进宫来, 与后宫女眷们相聚一堂。 本朝对男女之防还不像后世那般严如铁栅栏。章和帝又为人宽和, 待女眷们也没什么架子。他并没有让人在宫里单独开两席, 而是直接令亲贵大臣、女眷命妇各分坐在下座的左右手边。 章和帝自然主位上首正中, 庄妃与静妃一同协理六宫, 便分了东西而坐。嘉善是小辈的公主里身份最尊,也是年纪最长的一个,坐在了公主列席的第一个。而这时候, 却也能看出赵佑泽和赵佑成的区别来了。 虽然大家伙儿都知道, 四殿下患有先天眼疾, 未来登基为帝的可能性极低。但他是元嫡, 只要赵佑成一天不被立为太子, 赵佑成的身份便永远越不过他去。 因此,在皇子里面,目前还是赵佑泽领头,赵佑成虽有皇长子之名,可也只能屈居第二。 嘉善和赵佑泽正好是相对而坐,见阿弟在和大家一起说完祝寿词以后,便埋着头只是吃东西,不由地有些不大好受。 孔神医的事情,她除了在拜托裴元棠时,告诉了他一声以外,没有再和多余的人说过。哪怕是元康,她也没透露过半分。 一是怕人多口杂,生出了无端是非。二也是怕,让大家空欢喜一场,尤其是元康,他还那么小。 可想到元康三番两次地说,希望能看见,能借此来保护她。嘉善就对那还在路上的孔神医,望眼欲穿起来。 这时候,宴席已经行进到一半,气氛被烘托地十分热烈了。为了给父皇祝寿,嘉善也多多少少喝了些果子酒,她酒量中成,不到一杯倒的程度,但也不算特别好,只是有个致命的小问题微醺后容易上脸。 几杯酒下去后,嘉善不禁开始酒酣耳热,连两腮上也飘起了粉云朵朵。 坐在嘉善身边的是静妃所出的清河,清河一扭头,见嘉善面色好红,她些许担心地拉着嘉善袖子,说“皇姐,你是不是醉了要去换身衣裳,醒点酒再回来吗” 嘉善的神智还是清醒地,不过感觉头略有晕乎。想必是把上一世的经验带到这一世来了。十五岁的自己,当然不如二十四的她,更胜酒力。 宴席上又人挨着人,气息烦闷。 嘉善瞧了眼周围兴致正高的人,以及在上首上与大臣们闲聊风月的父皇,她点头说“那我出去走走。若是父皇问起,知道要怎么答吗” 清河今年不过十岁,许是和赵佑泽以及静妃待久了的缘故,她比淑娴要懂事太多了。 清河乖乖点头,体贴地说“知道。皇姐放心去吧,有我呢。” 嘉善欣慰一笑,轻轻拍了拍清河的肩,才抬脚离去。 她这一走,却也有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先后起身了。裴元棠是挨着几位翰林侍讲而坐,他虽然家世好,可如今官职一般,因此座位不太打眼,和左右同仁们打了声招呼,便自发离去。 淑娴却就在清河身边,她见嘉善先走了,眼里有丝微恨闪过。正好母妃此时还在应酬宫外的命妇们,无心管自己。淑娴偏头与惠安说了声什么,马上追着嘉善而去。 嘉善也没有走远。宴席还未散,这可能是她出嫁前给父皇过的最后一个寿了,须有头有尾才好。 嘉善在一边的备好的小阁里,将那件微染了酒气的长褙脱下,另换了身海棠紫的上衫。 素玉接过嘉善换下的衣裳,笑说“晚上虽有风,可公主竟然还出了些汗,幸好备了衣裳。在夜里这样回去,最是容易染风寒。殿下马上就要成亲了,生病可不吉利。” 嘉善瞧了她一眼,微勾着唇笑道“哪里就是马上,还有近三个月呢。” “三个月也很快了。”丹翠接过话,陪笑说,“眼瞅着就要过年,年一过完,就是殿下大婚的日子。这些时日,礼部的人得马不停蹄地转了。” 素玉替嘉善梳理了一下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头发,奇怪道“今天在宴席上,奴婢好像没有见到展大人。” 嘉善对着镜子抹上口脂,平静道“他今日在金吾卫当值。他现在身兼两职,想必要比原来更忙。” “原是这样。”丹翠点头说,“殿下将大人轮值的日子,算得真清楚。” 素玉一哂。 嘉善不由扭头,轻轻掐了一下丹翠的脸蛋,直到丹翠小声地说“奴婢错了”,嘉善才道“你这丫头” 丹翠嘻嘻一笑。 主仆三人从小阁里往外走,却在门口撞见了久等多时的淑娴。 淑娴身旁跟着的还是那夜的两个宫女,嘉善见到她们,只做看不见,连敷衍的心情都没有。 她抿了抿唇,面不改色地示意素玉与丹翠在前方开路。 素玉道“请殿下让一让吧,大公主要出去。” 淑娴冷下眼看她,目光里犹带三分火气“凭什么是我让” 素玉笑说“大公主居嫡又居长。无论是从哪个方面讲,也是您让大公主,断没有公主让您的道理。” 淑娴不及嘉善高,得微微抬了头,才能与嘉善的双眼对视上。淑娴便狠狠扬起首,她略过素玉,走到嘉善身边去,银牙紧咬道“你不过是有个好母亲,有个比我稍稍高贵一点的出身。” “我要是有你的出身,我想要的东西,也都能得到。我想嫁的人,也能属于我而不是被别人横刀夺爱” 说到“横刀夺爱”几个字时,淑娴的情绪明显很激动,连表面的平静都快要克制不住了。 她双眼微发红。 嘉善先是不可置信地望了她一眼,她轻轻摇头“看你这样子,是谁夺了你的爱不成” “不会是我吧。”嘉善大惊小怪道。 她单手微扶了下头上的白玉簪子,侧过头,悠悠张嘴道“夺人所爱,还得要那人也爱你才行。自作多情可不叫爱。” 淑娴双眼冒火,她狠狠唾了一口道“你才自作多情。” “你真傻。”在嘉善眼里,淑娴实在是连对手都算不上,像是上赶着来被骂的,她轻道,“也真可怜。” 淑娴眉眼发青,她张着嘴道“不许你这样说我。” “那,我说点别的给你听。”嘉善笑了笑,她的眉梢眼角尽是光彩灿烂。 许是啄了酒,嘉善比从前要大胆,她含笑启唇,声调清脆悠然“我可不止有个好母亲。我还有个好父亲,有个好兄弟。未来” 嘉善特地顿了顿,吐词清晰地说“再会多一个好夫婿。” “你有什么呢”嘉善点了点她的肩,“你只有嫉妒。” 淑娴的眉目间带着冲动的郁色,她发狠地盯着嘉善瞧。两个小宫女怕她惹事,在陛下寿诞上惹了陛下不快,忙一左一右地牵住了淑娴。 淑娴的双手被拉着,她的视线片刻不离嘉善。嘉善说“回去和你母妃多学学,再来跟我叫嚣。” 淑娴的眼泪,竟在这一时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嘉善可不会被她的眼泪吓到。事实上,对于这种在敌人面前连自己泪水都控住不住的人,只让嘉善觉得看不起。 她略过淑娴,半侧过身离开。 两个宫女劝淑娴道“殿下,我们回宴上吧。已经出来了这么久,娘娘要是知道您来找大公主,心里会不高兴的。” 淑娴抹干净脸,她咬着牙,选择了和嘉善截然相反的一条路走回去。 然而,这个时候,听到了这番对话的,却不止是嘉善与淑娴身边的宫女们。小阁的左手旁有个掖池,右手边还有座假山。 此时,掖池边上坐了一个人,假山上还藏着两个人。 假山上的两人听到了嘉善说的话以后,一个小声地问了另外一个“大人,您要出去吗” 展岳的眼角有几分笑意,想到嘉善讲“她未来会有个好夫婿”,他精致的侧脸染上了耀眼的星辰之色。 展岳薄唇翘起“我若是出去,公主只怕要害羞了。” 那人道了声“是”,心里却默默地想公主那么大方,可不像是轻易害羞的人。大人别是不敢出去,背地里框我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035 第三十五章 展岳遵守君子风度, 也是为了给彼此都留点遐想的小空间。可有些人,显然没有做此想。 裴元棠不是习武之人,当不如展岳耳聪目明。因此他偷听时,所待的位置比展岳要显眼太多。 他单腿屈膝地坐在掖池边上, 嘴里衔了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狗尾巴草。嘉善几人一走出去, 正好撞见裴元棠低着头若有所思的那幕。 丹翠小声问“殿下要和裴大人打招呼吗” 嘉善的眉眼黯淡, 慢慢才恢复如常, 她说“他就是在等我们。” 果然,三人一过去,裴元棠便微微抬起了脑袋。 他的皮相自然属于极好看的那一类。即便不如展岳的五官俊美无暇, 可也相貌俊朗, 眉目间自有一股傲气温柔在。 裴元棠吐出嘴中的草, 他望向嘉善, 眸光一闪道“我都听到了。” 至于究竟听到了哪些, 裴元棠没有说清, 嘉善也不会仔细去过问。她想了想, 说“你的信, 我也都收到了。” 裴元棠似乎是笑了笑,嘉善只见到他双目认真地弯了起来。 裴元棠说“哦。吓到你没有” 他的语气平常,好似说的只是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事情。可嘉善只要想到, 他那龙飞凤舞的笔迹下, 藏着的小心翼翼的真心, 便觉浑身都不大自在。 嘉善说“你这个样子, 才有些吓到我。” 裴元棠微笑。 嘉善慢慢问他“你以后, 还会娶妻吗” 裴元棠睨了她一眼,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怎么,你不会指望我为你守身如玉吧” 想到上一世时他的外室,以及他始终空悬的正妻之位。嘉善抿了下唇,只凝视着他不做声。 裴元棠却有些受不了地说“别拿这样肉麻兮兮的眼神看我,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可怜虫。” 嘉善的神色异常平静,她道“那我不看你了。” 这话刚落地,嘉善果然从善如流地移开了目光。就在这当口,裴元棠的眼神,却陡然变得放肆了一些。 他望着嘉善。少顷后,裴元棠主动将视线下移,他拿着那根狗尾巴草在手里轻轻晃了晃“不怕告诉你,我也曾求过我爹,请他进宫来帮我提亲。” “但他不愿。”裴元棠一笑。 他眯着眼,怅然若失地说“他觉得我前途光明,尚了主以后,难免会有人在背后说三到四。要是我升了官,士林中人会觉得我是依靠你,才得以平步青云。作为裴家的后生,他不能让我,有给别人抓住这种话柄的机会。” “是不是个老古董”裴元棠终于有些苦涩地笑了,他道,“所以我亲自写信来问你。我想,只要你说句好,我使劲办法,也一定要请祖父进宫。我不会管我爹的意见,不会管别人怎么看我。” “可我,没等到你的那声好。”裴元棠的薄唇浮起笑意,他侧眸看向嘉善,“只等来了你和展砚清的赐婚。” 微暗的星光下,嘉善的面孔上带了五分娇柔,她两腮融融。月光如碎金子般铺洒进了掖池里,水面很快缀上冷清的月牙白色。 嘉善道“舅舅有他的骄傲,你也有你的。” 嘉善埋下头,她只是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上辈子,裴元棠会和大舅在他的婚事问题上闹得那么僵。 裴元棠的父亲裴子敬,是国子监祭酒。因为桃李满天下的缘故,他一向十分爱惜名声。当年裴家初成为皇后外家时,本应该会有封田封地的赏赐。可是裴子敬却再三请辞了一应的所有奖赏。 为了这个,许多准备说裴家闲话的人,都不得不改口赞裴子敬一句“风光霁月”。他洁身自好这许多年,若是裴元棠尚了主,那又势必要给清流,造成不小的冲击。 所以他不愿去拉下脸面,向父皇求个赐婚。 上一世的嘉善,并没有机会收到裴元棠那句“不如嫁我”的真情流露。 或许,在裴元棠心里。裴家森严而不通人性的家风,才是他最终没能娶到表妹的罪魁祸首。因此他养外室,他特意与裴子敬反着来 嘉善静静地看了裴元棠一会儿,她声音放低了些“谢谢你的喜欢。但老实说,即便舅舅来了,父皇也多半不会同意的。而且” 嘉善认真地道“展砚清很让人心动。” 裴元棠端详着她,低低哼了一声,口吻中却比刚才多了点儿释然“我不喜欢听你说这些。” “没有办法。”嘉善无声无息地笑一笑,慢吞吞说,“我要嫁人了,你总得接受这个事实。” 裴元棠抿唇。 嘉善的双目牢牢看着他“既然你不让我把你当可怜虫看待,那我也希望,能适时地和你分享喜悦。” “就像是你日后成婚了,我也欢迎你把你妻子的好,讲给我听。”嘉善说。 裴元棠虎了脸,面色瞧着不太和善。 嘉善挑眉,故意问他道“难道你真要和我说,你以后不打算娶妻了这可不像你。” 裴元棠拂了衣袖“你别管我这个。” “你是我表哥啊,打断骨头连着筋。”嘉善举例道,“小时候,母后和舅母,都曾让我们守望相助呢。” “你真无情。”嘉善眼眸闪了闪,来了招恶人先告状。 裴元棠的俊脸都险些要被她气红了,他丢了手中的草,一股脑地说“那你告诉我。他怎么就让人心动了” “不问清楚这个,我心里永远不服。”裴元棠恢复了先前的意气风发,他睁大了眼,和嘉善的眸子对视上。 有些事儿,说开了总比在心里打成一个结好。嘉善也没有躲闪,她双眸一眨,直接迎上他的目光“唔。” 嘉善掰着手指,仔细地和他数“他比你懂事,比你沉稳。嗯” 嘉善抬眸,看了眼裴元棠的个子,伸手比了一下后,点头说“约莫还比你高。” “比你会说话,比你更让人有安全感。”嘉善的两颊又红又白,她耳上的一对红宝石环,显得她面容越发娇美清丽。 嘉善见裴元棠不发一词,停了嘴问“还要听吗” “不。”裴元棠从唇齿中挤出一个字,他说“我知道了。” “我以后也会变得这么好,给你看看。”裴元棠冷哼道,“但那个时候的我,只会属于别人,不会属于你了。” 他话里有赌气的成分在,还略带了些孩子气。可总算也愿意说出“别人”两字。 嘉善忍不住笑了笑,没有作声。 裴元棠从上而下地打量了她一眼,他理了理衣襟,又恢复成了来时的那个贵公子模样。 他拂一拂衣袖,抬首挺胸地走了。那周身气焰,少了黯然失落,变得很是嚣张不满。 素玉和丹翠都不禁捂了嘴,各自咯咯地笑了两声。 知道了裴元棠的心结在何处以后,嘉善的心情比先前变得要更悠闲。她也希望这辈子的表哥,能找个女孩儿温柔以待,别又白白辜负了好时光。 她理了理头上略有些歪的簪子,往宴上的方向走。 而假山背后的展岳,却终于保持不住君子风范。他不由分说地给另外一人落下句“在这儿等着。” 那人道是,展岳便抬脚,随着嘉善的脚步而去。 听到身后有沉重的步伐声传来,嘉善和素玉、丹翠三人一起回了头。展岳正站着笔直看她们,他抬眸,目光轻轻扫过嘉善。 素玉和丹翠心神一凛,两人一左一右地慌忙退后了。 嘉善微蹙了眉,展岳若无其事地道“真巧。在这里碰到殿下。” 嘉善扬首望向他,似笑非笑地问“哦,是偶然碰到的吗那是太巧了。” “顺便还目睹了一场,殿下击退爱慕者的戏。”展岳的身影高大,他凝神望着她。 嘉善轻易不入他的套,她微扬起下巴“大人可能眼神不好。不止一场,是两场才对。” “只不过。”嘉善微做停顿,她的视线,佯装不经意地扫向展岳。 嘉善的肤色如白玉初雪“第一场里,被爱慕的可不是我。” “唔。”展岳轻点了下头,他精致的容颜上,长眸微眨,“是我来得不巧,只看了一场。” “我好像听到有位公主说,展砚清很让人心动。”展岳笑了笑,道貌岸然地道,“真是太不巧了。” 嘉善本就喝酒爱脸红,这下可好,得了这句话后。她从头顶的天灵盖一直到足下的脚后跟,都要红成了一个外酥里嫩的醉虾米。 她抬眸,杏眼微张,瞪了展岳一眼。 展岳冲她一笑。 “我很能给你安全感吗”他靠近了一步,几乎是擦着嘉善的耳畔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036 第三十六章 展岳身上那股雨后青松的味儿,混着风声, 一阵阵地飘进了嘉善的鼻尖。 嘉善脑子里的酒意霎时清醒了不少,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扭过头说“还可以。” “公主这不老实的毛病, 真该改改。”展岳低声道。 他半俯下身, 抽出手, 轻摸了下嘉善今日戴在头上的白玉簪子“这东西看着眼熟,好像是我送的” 嘉善没有反驳,点头说“它的颜色,正好配我今天穿的小衫。” 展岳轻笑了声。 嘉善那根隐秘的神经被隐隐挑动了, 她微惦着脚尖, 试图平视着展岳的眼睛。她半启唇, 反唇相讥道“大人让我改不老实的毛病,那你这偷听墙角的毛病,是不是也要改” “可别打量着蒙我。”嘉善的眸中熠熠生辉, 她轻轻笑说, “不会真以为, 我会相信, 你是和我碰巧撞上的吧。” 展岳略挑长眉, 神色如常。 “大人一样不老实。”嘉善看了他一眼, 哼道, “淑娴的事儿, 你真一点儿没听到吗” 展岳抬眸, 目光静静地端详着嘉善。 嘉善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不禁有些脑热, 一时间昏昏沉沉,微醺意好像又染上了心头。她轻蹭了蹭鼻子,伸出一只青葱的指尖,隔着衣裳,小心地点了点展岳的胸口。 展岳的身量颀长,胸膛也坚硬饱满。嘉善的指头好像是戳到了一座厚实的山,横竖都硬邦邦地。 她声音清脆地问“是不是应该和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做横刀夺爱” 展岳低头看她,只见嘉善的双眸明睐,目光里有稚嫩未脱的天真,也有着艳丽无匹的缠绵妩媚。 她两腮上擦了粉嫩的胭脂,唇上还涂了朱红口脂。可展岳,却分明地透过这些精致的粉黛,看到那张巴掌大小的脸上,有一丝轻微的泛红。 她显然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尚透着几分生疏。展岳的心,早已在这个瞬间软地一塌糊涂。 他的小公主,其实很在乎他呢。 展岳的眼中,有如星月流光般的笑意。他清了清嗓子,轻声说“横刀夺爱是什么,听不懂。她的话,我没认真听,我只觉得你说得很对。” 嘉善扬首望着他。 展岳哑着嗓子说“你会多个好夫婿。” “一个,会一心一意保护你,以及元康的,”展岳低下头去,忽然攫住了她的手,他握着她的力度很牢,“好夫婿。” 嘉善的颊上生起红晕。虽然这话是自己主动与淑娴说的,可是被展岳重复一遍,却不免让人在脸红心跳之余,生出额外的情生意动。 她使了使劲,想将手抽出来。谁知她一动,展岳却抓得更紧了。 他的手掌几乎是嘉善的两倍大。多半是源于习武,展岳的掌心火热而温暖。不像嘉善的手,偶尔还会流露出冰凉。 被这样抓着,嘉善忍不住地用力挣了挣。但那力道,如同是小猫伸着爪子在挠老虎皮。 嘉善眼见靠自己是挣不开了,便微瞪了他一眼。她脸上红云未退,特意压低了声说“我还没嫁给你,你不要放肆。” “好。”展岳慢条斯理地应了一声。他手上的力道一点点放松,十分缓慢地放掉了嘉善水嫩的五指。 嘉善白皙的手背,都要被他掌心上炙热的温度给烫红了。 得到自由以后,嘉善揉了揉手腕,她扯着嘴角道“你最好是真的听不懂。” 展岳眸色渐深地望着她,一贯清冷的声线中,透露出几分懒洋洋。他埋下头,面色照着月光,让人看不清脸上的具体表情。 他道“公主要是吃醋,大可直接和我说,何必这样拐弯抹角的。” 嘉善道“我没有。” “公主又不老实了。”展岳半蹲下腰来,极其有耐心地盯着她,他的眼底有着淡淡笑意,他一字一顿道,“还是刚才说展砚清让人心动的公主,比较可爱。” 嘉善说“我相信我那个妹妹,不至于与你发展到让我吃醋的地步。” “哦。”展岳轻点头,他慢条斯理地整了一下衣襟,双手纤长,“因为你相信,我们之间,必然什么都没有吗” 嘉善道“是啊。” 她逮着了机会,马上狡黠地弯起眼睛笑了“我可不像某个人,吃醋起来不择手段。喜欢偷看信,还喜欢偷听墙角。” 展岳默一会儿,承认了这些事实。他启唇说“若不是今日阴差阳错,我也无法听见公主的真情流露了。” “更不知道公主,”展岳悠悠转口,他坦然道,“私下里是这么认可我。” 嘉善的容颜白里透红,她薄薄的嘴唇被轻咬了起来。 展岳盯着她看了眼,他轻声地添上一句“以后再有什么难办的事儿,不必去找裴元棠。夫妻一体,你可以直接和我说。” “我承诺你的话,从那一刻起就在做数。”展岳也怕给人听见,他悄悄走近一步,紧贴着她的脸颊道。 嘉善的呼吸不禁一紧,眼睫毛轻微地颤动一下,她抬眼望着他。 展岳的目光热切而沉稳,他神色微严“你说,我能给你安全感。希望这句,不是你随口拿来诓裴元棠的。” 怕嘉善不愿应,他放低了语调,挨着她的耳根边问“记住我说的了吗” 展岳聪颖,又在父皇身边多年。想必早就练了一身闻歌而知雅意的本事。定是她今天一时大意,和淑娴说的那句“我有个好兄弟”让他起了疑心。 只要他再一联想到她和裴元棠曾传过的那些书信,很容易能调查出一点端倪来。 如果她真嫁给了他,阿弟的事儿早晚也不会瞒他。可宫里却实在不是挑明的地方。 嘉善点了下头,没有多说,她道“知道了。” “好。”展岳方满意地应了一声。 他的视线转向嘉善酒意未退的脸蛋上,他目光微沉,从嗓子眼挤出一句话嘱咐着“回去后少喝些酒,当心醉了。” 嘉善不由抬头望了展岳一眼,轻声说“大人管得真宽。” 展岳神色平静,可那上抿的唇角,却透露出丝不容置疑的霸道。他轻轻地捏了捏嘉善的脸,眉眼间有淡淡笑意“你要是喜欢,不如留着在成婚的时候喝。喝多少都没关系。” 嘉善的皮肤细腻,触感好得像是刚被磨出来的嫩豆腐,又滑又白。 展岳松开手道“那天,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 他捏她脸的力道很轻,痛是如何都不会痛的。只是那略有薄茧的粗糙指腹,扫在嘉善的皮肤上时,酥酥痒痒地,令嘉善的睫毛根忍不住颤了好几下。 嘉善揉了揉自己的脸,不甘示弱道“你再这样动手动脚,我就去告诉父皇,说不嫁你了。” 展岳被她这吓唬弄得忍俊不禁,他忍着笑服软道“那你还是嫁我吧。” 嘉善却犹不满意,蛮横地瞪了他一眼。直到展岳主动与她隔开了三步远。嘉善才梳理着袄夹,领着素玉和丹翠款款而去。 她走远以后,展岳却神色渐凝,之前被撇在假山后的那人,此时终于大着胆子跟上前。 见展岳只是沉着颜色不说话,他轻轻唤了句“指挥使。” 展岳慢吞吞地才回应了一声。他的神色淡了下来,轻声道“这几日,时刻注意着裴家的动静,别给人以可乘之机。” “是。”那人俯首做礼。 展岳摩挲了一下右手两指。那处指尖上,仿佛还存着嘉善脸蛋儿上柔软的温度。 他的公主啊,他未来的妻子,他要好好保护着。 展岳低着头想。 从江南到京城,如果是快马加鞭地赶路,最多半个月便可到。从收到裴元棠的回信起,嘉善便一直掐着日子,算算那孔氏大约什么时候能正式进京。 自从万寿节过后,父皇的心思明显就扑了一半到自己的婚事上头。 嘉善也知道若是自己出了宫,不可能再随心地见父皇、见阿弟。因此这些时候,赵佑泽几乎是在长乐宫住三天,又在凤阳阁住三天。 章和帝知他们姐弟情深。毕竟是亲儿子,即便赵佑泽因为先天有疾,不是非常地得他钟爱,可一想到嘉善出嫁以后,赵佑泽就是真正的孤苦伶仃了。 章和帝那如钢铁般坚硬的内心里,终于分出了一点余地,留给赵佑泽。 赵佑泽最近的小日子,便过得很是愉快。 这天下午,赵佑泽刚从徐先生处温完书回来。素玉牵着他的手走进了凤阳阁,笑道“今日裴夫人进了宫,正和大公主说话呢。殿下要不要换身衣服,去看看她们” 素玉口中的裴夫人是裴子敬的妻子、裴元棠的母亲。她有三品诰命在身,乃是嘉善和赵佑泽的正经舅母。 裴夫人为人温和亲切,不像裴子敬般死板,也不像裴元棠一般傲气。皇后不在了以后,裴夫人便常常会进宫来,给他们姐弟带些宫外好玩好吃的东西。 听说是舅母来了,赵佑泽的小脸激动地发红,他点头说“好” 素玉于是领着他,去旁边的偏阁里帮他换了身衣裳。 赵佑泽很快换上他平日里穿的常服,几步路跑到了正殿里去。裴夫人正和嘉善坐在上首,一起吃着瓜果说话。 见到赵佑泽来了,裴夫人的双目隐隐发红,她伸出手“元康来了,快让舅母抱抱。” 赵佑泽于是一头扑进裴夫人怀里,他笑着扬起脸“舅母好久没来了。” “舅母有想阿姐和元康吗”赵佑泽一派天真地问。 裴夫人刮了刮他秀气的鼻子,笑说“元康这么可人疼,舅母怎么能不想你。” 赵佑泽咧了嘴,高兴地笑起来。 他声调清亮地道“阿姐要出嫁了,舅母是娘家人,也得给阿姐准备好礼物哦。以后阿姐嫁到外头去,舅母帮元康,常去看看阿姐好不好” 他年龄小,主动伸手要礼物也不会惹人厌烦,在场众人都被他说得眼角微弯。最后几句话,更是让裴夫人和嘉善同时红了眼眶。 想到她嫁出宫以后,只剩独自留在宫里,无人可依的元康。 嘉善不由说“舅母看舅母的,元康看元康的。阿姐就算嫁人,也还是你的姐姐。” “你要是想我了,就和我说。你不便出宫,我进宫来看你。”嘉善道。 赵佑泽摇了摇头,婉拒道“这样不好。会让父皇误以为阿姐婚后不幸福,也会让姐夫觉得,阿姐不满意他。” 赵佑泽说,“阿姐放心地嫁人吧,我已经长大了。静妃娘娘待我视如己出,我还有清河可以作伴。” “不用担心我。”赵佑泽笑着补充了一句。 嘉善的双眸微暗,裴夫人忍不住地拿起巾帕擦了擦眼泪。她与嘉善对视了一眼,嘉善无声地点了下头。 裴夫人便将赵佑泽揽到了身前,她帮他理着发髻,贴向他的耳侧,轻声说“舅母从宫外带了一位杏林圣手来,让他帮元康看看眼睛,好吗” 赵佑泽微怔,而后才反应了过来,他小幅度地点头“哦,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037 第三十七章 赵佑泽的神情不像两人以为地那么惊喜,几乎是镇静到了一种可怕的程度。嘉善盯着他瞧了片刻。 裴夫人忍不住开口问说“有人来为元康看眼睛, 元康觉得不乐意吗” 赵佑泽的脸色十分白净, 他静静地道“没有。” 他伸出一个指头, 挠了挠脑袋“只是我记得, 小时候, 父皇母后也常为我请大夫来。可是都没有用。我怕舅母请的圣手看不好我, 反而惹舅母难过。” 裴夫人沉默了,她是闺阁妇人,从来心软。想到赵佑泽小小年纪,便要常在这样的“希望与失望”中反复徘徊, 不一会儿, 她的眼圈又红了起来。 嘉善也捏紧手指, 她微侧过脸去,轻轻地抹了抹眼角。 裴夫人强忍着欢笑上前一步,将赵佑泽紧紧地楼进了自己怀里。 她小心地拍着他的背, 像幼时哄裴元棠睡觉一般认真仔细。裴夫人的声音有几丝沙哑, 她道“元康听话懂事, 老天爷不会忍心, 真让我们孩子一辈子看不见的。” 赵佑泽点了点头, 他抬手摸了把裴夫人的脸, 感觉指尖那块湿湿润润地, 他赶紧笑说“舅母哭了, 舅母怎么比元康还好哭。如果元康的眼睛能治好, 那不是喜事嘛, 舅母别哭。” 裴夫人忍着眼中的酸意,她赶快用巾帕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她道“是,是喜事儿。” 赵佑泽也学着裴夫人的样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嘉善低声吩咐道“将那位孔大夫传唤进来吧,别让他久等。” 丹翠说“是”,便有小宫女将孔氏传召进了正堂。 孔氏年近不惑,穿着一身朴素的粗布麻衣。他面孔清癯,鬓角已经有几分花白了,不过那双眼睛倒是极为明亮。 他身上有股很分明的药草香,还未走近嘉善身前,嘉善就闻到了,更别提赵佑泽。 赵佑泽耸了耸鼻尖,眉头微敛。 孔氏先向嘉善几人见了礼,见赵佑泽站在一旁,五官虽长得极为出色,可那双目无神。在他进来时,眼珠更是一动不动地,孔氏的心里有了些底。 他道“需要医治的,是这位小殿下吗” 裴夫人说“是。他天生有眼疾,请您给看看。” “天生的”孔氏面色微凝。他几步路走到赵佑泽跟前,扒着他的眼皮,仔细查探了一番,又小心地替他诊了脉。 嘉善在一旁看得实在心焦。虽说是她主动请的孔氏来,但到了这一刻,好像又没了把握,害怕赵佑泽真会这样继续瞎下去。 见孔氏始终眉头不展,嘉善不由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孔氏看向她,语调迟缓“不太好办。” 嘉善和裴夫人面面相觑。嘉善长长的指甲径直掐进了手心里,裴夫人也揪紧了手帕,这一刻,连两人的呼吸声都变得缓慢。 倒是一边的赵佑泽,主动问说“治不好吗” 孔氏有些讶异地挑着眉,他这半辈子见到过太多讳疾忌医的病人,极少有人敢果断地问出最坏结果。 孔氏道“倒也不是。” “这位小殿下,今年有十岁了吧”孔氏看了眼赵佑泽的个头,轻声地问。 嘉善说“虚岁十一。” 孔氏点着头“不瞒几位贵人。小殿下的眼睛,有医治的希望。只是耽误了这么多年,老朽不敢保证,他最后一定能康复。只敢说会竭尽毕生所学。” 嘉善呼出一口长气,有希望就好。毕竟上辈子,孔氏是险些成功了的。她最怕的,无非是从孔氏嘴里听到“无能为力”四个字。 赵佑泽却有点怀疑地转向孔氏,他张嘴问“真的吗” 孔氏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小殿下不信老朽” 不待赵佑泽回话,孔氏不卑不亢地道“老朽是游医,不是江湖骗子,这点,小殿下可以放心。” 无论这样,孔氏都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怕孔氏心里会生出怨怼,嘉善拿起手帕,替赵佑泽擦了下额上的汗,嘴里同时说道“为了眼睛的事情,我阿弟从小见过很多大夫,连宫里的许多御医都觉束手无策,他不免有些灰心。若有言语冒犯之处,请您见谅。” 孔氏定定地凝望了赵佑泽一会儿,才转目对向嘉善。他低头弯腰,行了个半礼,嘴上谦道“不敢。” 嘉善一笑,她下座,亲自把孔氏扶了起来。 孔氏很快开出了一张药方,嘉善先拿着药方看了几眼,然后吩咐素玉道“去太医院,找龚太医抓药。” 说完,又对孔氏道“得劳烦您多待些时候了,待您确认了抓来的药无错以后,我才能放心。” 宫里的人小心一些也是常理,孔氏笑说“应该的。” 开完药以后,孔氏又拿出几根银针来,要为赵佑泽针灸。嘉善便令丹翠领二人去旁边的偏殿里,小心地照护着。 待他们走了,裴夫人喝了口热茶,说“孔氏可以放心。他的根基命脉都在江南,江南有你小舅看着在,不会出错。” 嘉善微一点头,还是道“这些时日,麻烦舅舅舅母为我和元康操心了。” “傻孩子,”裴夫人放下茶盏,轻斥她一句,“一家人何来说两家话的道理。元康那样惹人心疼,他若真能顺利康复,让舅母做什么也愿意。” 裴夫人一向待嘉善很亲热。在母后去世的那段时间里,裴夫人经常会进宫来,一整宿地陪着嘉善。 上辈子她出嫁以后,也是舅母怕她孤独,常去看她。 嘉善眼眶微酸,心下柔软起来,她难得撒了声娇“舅母最好。” 裴夫人的眼底亦有丝暖意。她膝下没有女儿,所出的除了裴元棠外,还有一个也是调皮捣蛋的儿子,是真把嘉善当做半个女儿在疼。 裴夫人道“别急着谢。” 她缓缓抬眼,目光扫视了周围一圈,轻声问“这儿没有外人,我且问你。为元康治眼睛的事儿,你是预备知会陛下,还是瞒着” 听裴夫人主动提起此事,嘉善眉间微拧,她语气平淡“我也正想和舅母商量。” “元康降生的那年。先是蓝田山崩水出,又逢豫州大旱,饥荒就闹了近两个月。”嘉善的神情淡淡地,她眼里闪过一丝雪光,她冷笑着说,“为了这个,不少有心之人都说母后这胎不详。” “偏巧元康又先天双目失明。当年许多人说,嫡皇子这样,正是应了那句不祥的传闻。”嘉善想着往事,几乎怔怔出神,她道,“加上母后早逝,未尝没有为元康的眼睛忧心思虑之过。” 嘉善舌尖略发苦,她寥落一笑,轻道“出于这些原因,父皇这些年,一直对元康不太钟意。若是我们有把握,能治好元康的眼睛便也罢了。我只怕没把握的话,会适得其反。让父皇对元康,更加不满。” 赵佑泽出生的时候,裴夫人已经嫁进了裴家。那时候,她还会时常进宫来,带着裴元棠与嘉善和几位小皇子作伴。所以对于这些旧事儿,她也明了。 如今听嘉善细细数来,她却是感慨万千,喟叹道“虽是这样说,但瞒着陛下,始终不太好。” “只怕,他以为你别有用心,”裴夫人点到为止,她顿了顿,“反倒离间了你们父女感情。” 嘉善微微叹息“舅母说的,我知道。” “那依舅母之意,还是要禀告父皇一声”嘉善抬首问。 裴夫人喝了几口茶,轻道“等孔大夫为元康看出了眉目的时候,再去吧。” 嘉善的眉头依然拧着,她颔首“好。” 许是这个话题有些沉重,须一时,裴夫人笑着看了眼嘉善,话锋一转道“我进宫时,还碰见了金吾卫的展指挥使,他向我请了安。” 展岳有三品官身,按理,是肯定不用向裴夫人见礼的。裴夫人又语带打趣儿,想必展岳是站在嘉善的角度,行了晚辈礼。 嘉善面色微赧,凝声道“便是他最多事儿。” “他和我说,有什么不便之处,大可去找他。”裴夫人问,“你将元康的事儿,与他说了” 想到那晚,展岳覆在自己耳边的话,嘉善说“他应该是猜到了。左右他也不是外人,猜到也好。舅母进宫,多少能有个照应。” 听嘉善说展岳不是外人,裴夫人不由展颜微笑,她握了嘉善的手说“我看他英武不凡,很是配你。” “展指挥使虽无爵位,但我听你大舅说,陛下很是倚重他。”裴夫人呵呵地笑道,“你可别仗着公主之尊,欺负了人家。” 她欺负他不知是谁在欺负谁 嘉善轻轻哼了声,她微扬起下巴“舅母可真小看他了。” 裴夫人好笑地轻点一下嘉善的额头,又拉过她,叮嘱了几句女人间的闺房之事。 甥舅俩凑在一起,说了一下午的话。到了夕阳快落山时,裴夫人方与孔氏一起离开。 嘉善始终担心着赵佑泽,孔氏一走,她就把赵佑泽叫了来,问了几句他的感受。 赵佑泽抓抓脸,想了想说“就是扎针的时候有些疼。别的,暂时没有什么异样。” “哦,还有,”赵佑泽补充说,“孔大夫开的药好苦,我今天可以多吃两个蜜饯吗” 他抬起单纯的小脸,双目晶晶地问嘉善。 嘉善哭笑不得地教育他“徐先生没教过元康,良药苦口的道理吗” 教育完以后,嘉善才坚决道“不可以。” 赵佑泽有些焉儿地说了句“好。” 想来第一天,体验不到什么也是正常的。嘉善留他一起用了膳,并叮嘱他不能忘了徐先生的功课。 赵佑泽点头,吃完了晚膳,自觉地让素玉带他去书房里头温书。 阿弟这样,嘉善实在欣慰。可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离宫,不由又带点忧愁。她揉着眉心,丹翠又来说“殿下,汝阳长公主来了。” 嘉善双目一动“快请。” 汝阳这次,却是来与嘉善告别的。汝阳在宫里住了一个月,对她而言,这已算久了。 听到汝阳要回观里,嘉善忙挽留道“眼下不过才十一月,姑母何不再住些日子马上就守岁了,我还想留姑母在宫里,一起热闹呢。” 汝阳的眉眼平和,她摇了摇头“这么些年,我都是在观里过得。陡一热闹起来,反倒不习惯。” “而且过完年后,你和砚清的婚事便要提升日程。我在宫里,总不相宜。”汝阳的神情虽宁静,但提到展岳与嘉善的婚事时,话语里的三分喜悦却不假,想来是真觉得高兴。 汝阳是孀居之人,又已出家,按时下的规矩,确实不便出现在成婚的喜宴上。嘉善只好说“那来日,我们再去观里,给姑母单独补一桌酒席。姑母不便喝酒,以茶代酒就好。” 汝阳莞尔“砚清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嘉善脸红了红,嘴硬说“只盼他也能做如此想。” “你放心,他自然和我想得一样。”汝阳的双眼里带着亲和的笑,她温声道,“若不是他亲自求到我面前去,我又岂会向陛下开这个口。” “恐怕能娶你,是他心里的经年夙愿了。”想到展岳那时候的样子,汝阳笑言道。 嘉善眸光微抬,眼角眉梢藏着一些未尽之意。 汝阳是过来人,看嘉善这个样子,猜也能猜到,她心里肯定亦有展岳。汝阳心下多了几分宽慰。 她转目,见嘉善容颜灿烂,汝阳不禁眼睫微垂,她的语气又轻又缓“今日来,除了辞别以外。我还想着,把一些旧事,说与你听。” 汝阳的神色郑重地不同以往,嘉善不禁抬眼,轻声问“什么” “关于傅家。”即便汝阳强忍着痛意,可语气里如何都免不去悲怆伤怀。 想到那个几十年功绩都冰消瓦解的永定侯府,嘉善心口一紧。 她默然片刻后,缓缓道“您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038 第三十八章 傅家从前如何辉煌, 嘉善也几乎全是道听途说的。那个时候,连章和帝都尚未当上太子, 哪里还会有嘉善呢。 如今,汝阳长公主愿意与嘉善讲当年的傅家, 嘉善自然也对此心怀敬畏。毕竟,她从别人三言两语中听到的永定侯府,足以让她佩服了。 汝阳攥紧了手, 她脸色微白“准确地说, 我是想与你讲讲傅时渝。” 汝阳嫁的是傅家嫡长子傅懿, 傅时渝便是她嫡亲的小姑子。想来, 傅时渝从前与她关系不错。 虽然傅时渝只是安国公的妾室, 但在嘉善心里, 还是把她当做正经婆婆来看待,嘉善轻轻道“展大人与她, 长得很像吧。” “像。”提到展岳, 汝阳微弯了唇角,她启唇说,“像极了。幸好他像傅时渝, 而不是像安国公。” 汝阳连安国公的名讳都不曾提及,嘉善心里已经大概明白了她对安国公的态度。事实上, 嘉善对安国公的观感也一般。 她上一世嫁的是展少瑛,和安国公乃是祖孙关系, 两人见面机会不多。在嘉善印象里, 安国公是个精明的男人, 但心胸不算如何大度。 嘉善若有所思地问“姑姑不喜欢安国公吗” “不喜欢。”汝阳连敷衍都不曾有,她语调疏离,直言不讳道。 汝阳喝了口热茶,柳眉逐渐舒展开,她目光深远“永定侯是武人,膝下三子一女,将那一女教养地也如同男儿一样。当年的傅时渝,漂亮又打眼,文武都极为不错。傅皇后很喜欢这个侄女,几次三番地生起过要将她立为太子妃的念头。” “可永定侯这人最为守信重诺,傅时渝和安国公的婚事早早就定下了。为了这个,他甚至一度与皇后起了冲突。”汝阳长公主的笑容平静,但嘉善还是从她的寥寥几句里,听出了太多她为傅时渝可惜之意。 想必那时候的傅时渝,是真自在地让人羡慕的吧。嘉善没有作声,她抿了抿唇,沉默听着。 汝阳道“安国公府,除了那位闻老夫人晓事些外,别的,都登不得大雅之堂。后来傅家出事,老安国公怕牵连自身,赶忙派人来退了亲。退亲时,甚至拿了傅皇后有意纳傅时渝为太子妃的戏码说事。说傅家看不上他们,何不好聚好散。” 这位老安国公必然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人,不仅如此,心眼还很小,倒是和他那位重孙很像。 嘉善沉寂片刻,讽刺地牵起了嘴角,她问“那后来,她如何又成了安国公的妾室” 汝阳移开目光,她眉目浅淡,端起茶盏,静静地轻抿了一下。那茶叶片有轻微涩口,一如往后余生。 “在安国公娶贾氏过门的第二年里,老安国公去了。”汝阳神色一僵,她的声调缓缓地,仿佛能将嘉善拉进那时的情景里。 她说“彼时,傅家早已是今非昔比,什么鼠辈宵小都敢来欺之一二。” “永定侯的幺子傅骁,那年不过六岁,比现在的元康还要小一些。他是傅家仅存的血脉。”讲到这儿,饶是汝阳已吃斋念佛多年,也不禁双眼微湿。当年的赫赫侯府,经风雨飘零,最终却只能将命运牵系到孤女和幼子身上。 讲到这儿,汝阳不自主地停顿了片刻,许是在恢复情绪。 她口吻里带着落寞“有太多人想看着永定侯府就此覆灭。也正是这时候,安国公上门,想纳傅时渝为妾。” 嘉善抬眸,她脸颊雪白,那双不谙世事的眸子里十分光彩熠熠,她沉声地问“她就这样应了吗” “不应又如何。”汝阳脸色发紧,她长叹一声,“那些愿娶傅时渝为正室的人,没能力护住傅家和傅骁。想纳傅时渝为妾的,也多是安国公这类。” “她和我说,至少闻老夫人一直为着悔婚的事儿对她很惭愧。她嫁进去,有闻老夫人看护,不会过得太差。”汝阳和缓地微笑,那笑意很浅,“她还和安国公约法三章,说她如果生下长子,必须得记在嫡出名下。” 嘉善心里不太是滋味儿,任谁听见一个娇生惯养的贵女,这样为世俗低了头,都不会好受的。 汝阳道“她嫁进安国公府以后,我去看过她几次。她似乎是变了,又似乎一点儿没变。” 那些残破的旧日时光,最终在汝阳嘴下凝成一句“可我看得出来,她过得并不快活。” “应该是不快活的。”嘉善说。 闻老太君再如何关照她,她也是给人当妾,以傅时渝的性子,恐怕忍不下这等屈辱。可为了傅家,为了展岳,她不忍也得忍。 汝阳缓缓道“砚清四岁的时候,傅时渝去了。” 汝阳的话说起来平淡,但嘉善也是在幼时经过丧母之痛的人,明白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母亲骤然离去,会带来什么样的天崩地裂。 她尚且还有父皇疼爱,有弟弟可以依偎,有舅母时常进宫陪她。可对小小的展岳而言,傅时渝就是那时他的全部了吧。 汝阳的眉头轻轻皱起,她脸颊有几分瘦削,她的目光柔和,可又好像十分冰冷。汝阳说“那年我已出家,不怎么过问俗事。傅时渝的死讯,我过了一个月才得到。我不知道是偶然,还是她真的郁郁多年。” “后来,我又去安国公府,见过砚清一次。”汝阳道,“他问我,如何能得到陛下的青眼相待。我告诉他,以他的家世身手,走金吾卫的路子最容易。” “这孩子,从来不让人失望。”汝阳抿了抿唇,脸上总算又有了几抹笑意,但她的声音还是无比酸涩,她道,“他和别的世家子不一样。他们有家族庇佑,有父亲可以依靠,即便是不得宠的嫡子,也还有外家的全力支持。” “砚清什么都没有。” 汝阳抬眼,她的目光转而投向窗外的寂寞夜色中。她的声音低若不可闻,可是挤进嘉善耳朵里的一字字,却分外清晰。 汝阳低声说“闻老太君待他虽好,始终也不是他一个人的祖母。他有今时今日,几乎全是靠自己拼出来的。这么多年,我看到他,想起傅时渝,仍然会觉得难受。” “他没有母亲教。那个父亲,是活还是死,对他而言,并没什么差别。” 汝阳的视线慢慢转向嘉善。她盯着嘉善那张在烛火照耀下,明艳亮丽的脸,轻声说道“你是公主之尊,这世上,大概有许多人对你好。” 汝阳话语一顿,她低声说“就当是为了姑姑,日后成了婚,你可以多心疼他一点吗” 汝阳的声调轻缓,那微微下弯的双目里,装着繁华已逝的萧索。这一刻,嘉善的心里蓦然浮现出常常孤身一人的展岳,她的酸涩一时无以复加。 她轻按了按自己额角,宛若这样,就能将心底那些黯淡低沉的情绪抹去一般。 汝阳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嘉善抿了下微干的唇,轻轻点头“我答应姑姑。” “他落寞的时候,绝不让他独自难过。”嘉善嘴角微翘,她主动地上前,交握住汝阳的手。 汝阳的双手干燥,被嘉善的手温一暖,才略略反应过来。 她对着嘉善笑笑,神情微缓,连眼角的细纹都在转瞬变得慈爱生动,她道“好孩子。” 嘉善清丽而笑。 月华初照大地,四周的天色在群星闪烁下忽明忽暗。黄昏的影子已经逐渐远去了。夜射残影,只有疾风吹过落叶,沙沙作响。 仿佛那些暗无天日的过往,也和着随风卷落叶的声音,在依稀走远。 张氏最近,一直在为齐乐候嫡次女和展少瑛的婚事而忙活。即便无法尚主,可这也是儿子的头个大日子,张氏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 这天用完晚膳,闻老太君却亲派了盛妈妈来请她。自从贾氏过世以后,府中中馈的事情,便是张氏一人在打理。 闻老太君虽然能干,到底也快七十了。说句不中听的话,她早已是一只腿迈进棺材里的人。对于张氏做过的有些不太光彩的事儿,只要不是太逾越,闻老太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便任由她去了。 闻老太君想图个清静,张氏也乐个逍遥。可今日,既然是盛妈妈亲自来,想必是有要事。 张氏脸上没多大反应,心里却敲起了鼓,她道“容我换身衣服,再同妈妈一道去见老太君。” 盛妈妈道好,谦和地在堂外等着张氏,直到张氏更衣完毕,几人才开始往闻老太君的院子里走。 盛妈妈和闻老太君的年纪差不多大,是多年的府邸旧人,口风一向严实。从她嘴里,是不可能打听出分毫消息的。 张氏心里明白,于是就愈发地不自在起来,直到进了正堂,给闻老太君问完安以后,张氏的脸色还略有些苍白。 倒是闻老太君,一直面不改色地念着佛经。念完佛经后,她又慢条斯理地拿起白绢净了净手。见张氏始终不发一言,闻老太君觑了她一眼,凝神问“最近,在为瑛哥儿的事儿忙活” 闻老太君的声线一如平常,和缓而又慈悲。可张氏却硬生生地,从里头分辨出了一丝威仪。 张氏道“是。陛下为瑛哥儿赐婚齐乐候家的女孩儿。虽然不如公主尊贵,但也是陛下亲赐,不好失了体面。” “不如公主尊贵,”闻老太君将这几个字嚼着细细咽了,她似笑非笑道,“我听说,你原本与齐乐候夫人商量,想让她家女儿于年前过门” 知道了,老太君还是知道了 张氏长长地舒了口气,磕绊地答“是。” 闻老太君眉心一敛,她的目光定在张氏脸上,沉甸甸地。默然片刻后,闻老太君的双目烁烁,她忽然狠狠拍了下桌子。 “你简直糊涂”闻老太君的言语骤然狠厉起来,她盯着张氏,分毫不错地道,“你想让齐家的女孩儿在公主前头进门,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以为陛下好蒙骗,还是觉得我们国公府和齐家,有天大的胆子,敢和皇家比肩” “想让瑛哥儿的媳妇压公主一头,那她得配”闻老太君声调嘶哑,显然是许久没有这样动过大怒了,她别过首,捂着嘴微咳了几声。 少顷后,教训之词又从闻老太君的唇齿间横溢而出,她凝眸望着张氏“得亏齐乐候聪明,没有应你。你觉得,瑛哥儿不该只配齐乐候的女儿是不是我告诉你,有你这样一个婆婆,齐家的女儿就算是高配了” “斗胆藐视天家尊严。在你心里,这安国公的爵位,一定十分稳当吧”张氏是贾氏拐着弯儿的娘家侄女,闻老太君一向嫌弃她的小家子气,此时怒上心头,不由声线更冷,“公主进府来以后,少摆你那长嫂的臭架子。别因为你妇人之见,丢了我展家的百年传承” “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不仅你男人无法袭爵,连这安国公府,都将不复存在”闻老太君盯着张氏,语气低沉了下来,她一字一顿道,“管好你自己的手,永远不要让它伸太长。” 得了闻老太君这样不顾颜面的一番教训,张氏此时,已是里子面子尽失。她捏紧双拳,拇指上的蔻丹已被自己暗暗扣掉了一大块。 张氏面上恭敬,皮笑肉不笑地点头“是。” 闻老太君凌厉的视线扫过张氏,她严厉道“公主自有公主府住,本不会与你争府上的中馈。你把脑子放清楚了。” 张氏的面目已经笑僵了,只麻木地又道了一声“是。” 闻老太君看她这副样子,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进去多少,只好忍着怒气,又不厌其烦地叮嘱了几句。 张氏嘴上无不应承,每每都是一点头,加一句“是”。 说完了该说的话,闻老太君和张氏也是相看两相厌。她看了眼盛妈妈,示意张氏告退。 张氏便半弯着腰,躬下身退了。 待彻底出了闻老太君的院子以后,张氏却再也忍不住了。她几步上前去,双目冒火,狠狠地掐了几枝开得正好的菊花。 她极力遏制住心中的怒意滔天,将那菊花花瓣一点点地,碾碎成渣滓。 张氏恨道“老东西偏心得很。自小养在她身边的,她有感情。咱们瑛哥儿,她就没感情了是不是那也是重孙子” 迎春是个规矩的丫头,不敢随便议论主上,尤其是老太君。别看闻老太君这些年,一副双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其实心里门儿清着呢。 她毕竟掌管了安国公府将近四十年,积威甚深,那些世家仆人都愿听她的话。张氏收买人心的手段不算高,哪怕她实际掌着权,可是闻老太君想要架空她,也还是很容易。 张氏咬着下唇,讽刺一笑说“再好的一只虫,那也变不成一条龙。有些人,就是和他那个婊\子娘一样,喜欢抢别人的东西。” “原本是许给瑛哥儿的公主,如何就成了他的”张氏的唇角溢出冰冷的笑意,她道,“不定使了什么龌龊手段。” 张氏一人自言自语,迎春却在这当口,用力地晃了几下张氏的衣袖。 张氏正沉浸在怒骂展岳的发泄中,冷不防被迎春打断,不禁生出了几缕怨怼之意。可她一旋身,却见到她话里的那位主角,不知何时已近了她背后来。 展岳今日穿着一袭墨绿的灰裘,他的姿容,在月色下俊美地实在夺目。他双眸炯炯,眸光黑沉似昨夜。 展岳启唇,薄唇中有一丝尖锐的冷意。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张氏,语气又低又慢“你在说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039 第三十九章 展岳周身寒气浸浸, 他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气逼人。此时此刻,月华的清浅并没有柔和他脸部的线条, 反而使他那张白皙的侧脸,棱角显得更加深刻分明。 张氏的喘气声, 在展岳的威逼下瞬间变得沉重起来。她强撑着脸上笑意,色厉内荏地道“自然是,谁心虚, 就说谁了。” 展岳淡然一笑, 嘴唇轻轻地向上歪起。他的神色平淡无波, 目光里虽还有冷意, 可那似笑非笑的薄唇, 仿佛已经不在乎张氏口吻之中的冒犯了。 迎春一直站在张氏身后, 见四爷这样,还以为他是真打算“一笑而过”, 心下刚一松。 她却见展岳骤然抬起手, 直接抄起一掌狠狠扇在了张氏脸上迎春只听见了,极清脆的一声“啪”。 张氏和迎春,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张氏的半边脸,登时被打得高高肿起。迎春也在顷刻间瞠目结舌, 半晌后,才回过神。 被人这样在贴身丫鬟面前侮辱, 张氏眼里迸发出毫不掩饰的怒意, 她面孔扭曲道“你敢打我” 展岳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他压低了声音“我为什么不敢。” “你以下犯上。”张氏的瞳孔急剧地收缩着,“我是你长嫂。” 展岳盯着她,轻轻笑了声“以下犯上” “那我就犯了。”他抬脚,似乎是想离张氏近一些。 迎春还以为展岳又要动手,忙上前一步,护主地挡在张氏身前,轻声斥道“四爷,您在朝野上再怎样威仪,回了府里,我们夫人都是您的长嫂。长幼有序,您对嫂子动手,对女人动手,是不是也太失男子气概了” 展岳的脚步停下,他凝眸,望向张氏和迎春。展岳这一掌虽还留了几分情面,可张氏的腮帮子已经红肿不堪,她捂着半边脸,眼里的森森恨意不亚于适才的展岳。 展岳抿了抿唇,他静静问“很疼吗” 迎春口齿伶俐地答“不若我也扇四爷一巴掌,四爷看疼不疼。” 展岳兀自一笑,他随手解掉身上的灰裘,扔给了跟在后头的刘琦。 从展岳的脖颈处,露出如清雪般洁白的衣襟来。展岳的双目盈盈,他眸子乌黑清亮“你们夫人,刚才不是也打了我一巴掌吗” “我见你尚有几分透彻。怎么你以为,只有打在脸上的巴掌叫打,打在心里的不算”展岳握紧的指节发白,他的视线,再望向张氏时,已添了几许尖刻锐利。 他半眯着眼道“我问你。夫人那句婊子,说得是谁” 展岳平日在府里,话一向不多。许多下人都以为他谋略虽高,但可能不善言辞,不巧,迎春就曾是其中一员。 现下四爷忽然露出了辩口利辞的一面,迎春微怔,不由地哑口无言。 这事儿,说到底,也是她家夫人理亏。别说老太君肯定不会护着她们,即便是闹到了国公爷那里去,以国公爷的性子,也绝不能容忍,自己的妾室被人称作“婊子”,那岂不是在捎带着骂他 会娶婊子的是什么人 迎春不敢再和展岳对视,她的脸上有着无处可逃的干涩。 展岳淡淡道“我不和女人动手,可我的底线,你不能动。” 展岳将“底线”那两字咬地极重,几乎直接砸到了张氏心上。 他话语微顿,幽幽一笑说“世子夫人,该没有忘记李妈妈吧” 迎春和张氏一起抬了头。张氏紧紧咬着牙关,配着她那张半肿的脸,倒有些说不出的可笑。 但此时,根本没有人笑得出来。迎春甚至微微地发起了颤。 张氏道“你想说什么” 展岳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张氏,他神色已如常“我想,有李妈妈前车之鉴在先。夫人不会愿意看到,那种情形,再发生在瑛哥儿身上。” “你敢”唯一的儿子就是张氏的命根子,她哪能受得了这种威胁 她一把推开迎春,深深地与展岳对视上“瑛哥儿是嫡长孙。你要是敢对他怎样,国公爷和老太君都不会放过你。” 张氏说这话时,仍是捂着半边脸,可那尖刻的声音,好似从来没受过伤。 展岳尤未所觉,他笑意浅淡疏落,轻轻点了下头“我敢不敢,不是看我,而是看你。” 他的声线清朗温润,仿佛是个十分温和的少年,仿佛从来没做过掌掴张氏的事情。 展岳笑道“若你再碰到我的底线,你可以看看,我是敢,还是不敢。” 最后几个字,展岳说得很轻,但是那双瞳眸中的森冷之意,几乎直接映进了张氏的骨髓之中。 一时鸦雀无声。 张氏恨恨望着展岳,展岳也分毫不让。 片刻后,展岳清冷的声音才又朦胧响在了张氏和迎春耳边 “公主脾气不好,日后她和夫人成为妯娌,还请多担待。” 说完这句话,展岳便不再看她们,而是带着刘琦,长腿迈开,径直往闻老太君的院子里去。 他来时静寂无声,走时却声势浩大。 迎春想也能想见,夫人此刻必然心情很不美妙,她在短暂间也不敢发音,更不敢近张氏的身。 直到张氏说“我们回去” 迎春才低眉顺眼地道了声“是。” 这事儿,却并没有因为展岳的单方面离开而告终。迎春回到院子里以后,剥了个刚出炉的新鲜鸡蛋来给张氏敷脸,边敷边叹道“明日大公子还要过来请安,看到夫人这样,该如何交代” 张氏眼里犹自怨毒,她恨声道“实话实说” 迎春能作为张氏的陪嫁跟进府,脑子是有的,心机也是够,听到夫人还想继续追究下去。她迟疑片刻后,忙说“大公子和四爷,到底是叔侄,来日,说不定能有守望相助的时候。何必再继续牵连” 张氏转目看迎春,从她的喉间漫出一声嘲讽的轻笑,她冷道“守望相助你看四爷那个样子,有半点要和大公子守望相助的姿态吗” “既然他先不要脸,我还畏手畏脚地给谁看索性与他撕了脸皮。”张氏的面色阴郁,说着说着,她不禁又怒火中烧起来,遂一把推开了迎春的手,自己拿着鸡蛋轻轻揉着脸颊。 迎春摇了摇头,缓慢道“夫人。如果齐乐侯府知道我们府上内宅不和,恐怕不愿轻易将女儿嫁来了。大公子眼看着要成婚,这时候,多生事端,对我们也不是太有利。” 任何时候,只要拿出展少瑛来说事儿,都可以让张氏的头脑最快冷静下来。 张氏双目一眯,锐利的指甲在薄薄的鸡蛋清上,顷刻间划出了一道裂缝。 她脸色煞白,呼吸声在沉重和轻缓中来回变换了几次,张氏的目光依然很瘆人。她将鸡蛋拍碎在桌上,肿着半张脸,妥协道“这几日,对外称病。” 张氏虽然神色不虞,但终于肯听了劝,迎春也总算敢呼出一口长气,她点头“是。” 张氏的脸上浮起冰冷笑意,她的面孔笑得斑驳而扭曲,声调好如毒蛇“我们和展砚清,从这一次,就正式开始了。” 夫人受此大辱,虽有些“因果报应”的原因在,可依夫人的脾性,自然是不可能就此罢休的。迎春跟在她身边多年,明白她的气性,只好又拿了个新鲜的煮鸡蛋来,一边替张氏揉着脸,一边垂下了眼睑。 而这头,孔氏断断续续地为赵佑泽看眼睛也有了一个月的时间。这期间,赵佑泽自然是住在凤阳阁里要多一些。 这日晚上用完膳,郑嬷嬷却忽然来了。 自从素玉几个都大了以后,郑嬷嬷便开始着手放权,如今含珠被处置,正是素玉最得嘉善信任,郑嬷嬷也是信得过素玉的。除非碰到机要问题,她几乎不会去一一过问凤阳阁里的事儿。 嘉善见郑嬷嬷头上有微汗,便亲自给她倒了杯茶,笑着打趣儿说“嬷嬷怎么跑得这样急,后头没有耗子追您呢。” 郑嬷嬷显然无心和嘉善玩笑,她眼皮间的褶皱很深,压低了声问“殿下最近,是不是一直在为四殿下操心” 郑嬷嬷语焉不详,但嘉善如何会听不懂。 她泰然自若地道“是。” “目前还不知结果如何,我想着嬷嬷年纪大了,便暂时未告诉您。”嘉善见郑嬷嬷脸色发白,不禁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郑嬷嬷的眼眸淡淡,她抿住了干裂的嘴角,摇头说“没有。” “老奴只是有些紧张。”郑嬷嬷轻道。 郑嬷嬷是嘉善和赵佑泽的奶嬷嬷,眼看着他们两个长大成人。待他二人,如待自己孩子没有什么差别。现下赵佑泽的眼睛碰到了光复的希望,郑嬷嬷紧张也是常理。 嘉善笑一笑说“还没到医治的紧要关头,嬷嬷不必时刻挂怀。我就是怕出现这种情况,才瞒了您。” 郑嬷嬷微点了下头,目光却仍然很沉重。她沉吟了一下,缓慢地叹道“若是皇后还在,看到公主对四殿下如此有心,不知会作何想。” “母后会高兴的。”嘉善弯着唇道,“元康的眼睛从来就是母后的心头憾事。她知道元康能看见这世界,一定会很高兴。” 郑嬷嬷的瞳孔黑黢黢地,想到早逝的皇后,她埋着头,百感交集地喝了口热茶,心下情绪一时低沉极了。 郑嬷嬷走以后,嘉善却又迎来了一位“稀客”。其实也算不得稀客,毕竟展大人在公主面前,做这等“溜门撬锁”的事情委实不算少。 嘉善听到外室有响动,披了件赤红的狐裘出去,素玉几乎被展岳给吓到。幸好她一向稳重,没有出声喊人。 见到公主出来了,素玉忙识相地说“奴婢去沏壶茶。” 看到展岳,又想到汝阳长公主临走前交代的话,嘉善真是骂也不是,心疼也不是。她眼睫微颤,忍住了想要训他的欲望,轻声问“有什么事儿吗” 展岳微讶地挑起长眉,将手上长长的一张纸递过去,他眉眼带笑“聘礼单子出来了,我想先给你看看。” 嘉善“哦”了声,顺手要接过来,展岳却以指尖压着另一半,一副要给不给的架势。 嘉善忍不住抬眼,盯着他问“不是要给我看吗” 展岳乌溜溜的眼珠直直地望着她,见她脸颊柔软,面上竟没有一丝怒气,不由地更奇怪了。 展岳压低声线,好整以暇地问“我趁夜过来,公主居然不觉得我无礼,不想说我几句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040 第四十章 展岳这个问题, 着实让嘉善先懵了一刻。反应过来以后,她顿时又有些哭笑不得。 她还第一次见有人,想上赶着来“找揍”的。 嘉善眉峰一挑, 弯起唇角笑道“我说你几句,你以后就不再犯吗大人可不是第一次监守自盗了。” 不消特地拿出来说, 展岳那些“监守自盗”的事例, 简直就是不胜枚举。展岳沉静了会儿, 终于将手上的那张聘礼单子彻底松了开。 他抬眸,见嘉善真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 那张面孔上的神情灿然若春日桃花。展岳不由放轻了声音“我听说,汝阳长公主回观里以前, 特地来与你辞别过。” 嘉善轻轻“嗯”了下。她抬起眉眼, 清淡一笑“你有什么把柄在姑母手上吗, 她来与我辞别,还要劳你亲自问一句。” 展岳面不改色道“没有。” “唔。”嘉善意兴阑珊地放开手上的纸,她轻拉紧了下身上的狐裘, 状似不经意地道, “可姑母与我说” 展岳眯紧眼,追问“说什么” “没什么。”嘉善坏得紧,说一半又住了口,脸上的笑意似有若无。 她低下头,轻饮了口才做出的茯苓霜。那茯苓霜的外头还用牛奶子另滚了一层, 嘉善嘴里霎时充满了奶香四溢。 “也就是一些, 你如何亲自请她出山, 如何苦心积虑地想娶我的事儿。”解了一口馋后,嘉善才带笑不笑地弯起唇,她轻飘飘地道。 展岳抿了抿嘴。 他虽然早先时,不止一次擅自对嘉善表白过心意,但是忽然被她这样一说破,好像那些暗含情愫的过往,一下子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展岳微侧过脸去,他吐出一口热气,很点到为止地道了句“哦。” 难得碰到展岳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的样子。嘉善觉得这场景,当真比日月同天还要百年一见。 她一时兴起,不禁捧着下巴,用看西洋景儿似的稀奇目光,打量起展岳的脸来。展岳之前半张脸都隐匿在了黑暗中,这次略侧过去时,嘉善才发现,他左半边脸上,有一个看着不是很分明的五指印儿。 其实是真的看着不分明。 只是映着火光,展岳又生得那样白,那半边脸上有着明显不同于其他皮肤的微红。 嘉善陡然心惊,她径直从椅子上起身,几步走到了展岳身边去,细细看了他眼。 展岳也像是才想起来这件事儿,忙用完好的右半边脸侧对着她,他道“怎么了” 嘉善顾不得男女之防,她的眼底升腾起寒意。她踮起脚尖,拾起展岳那白月光般的下巴尖,嘉善的声音冷凝成一线“有人打你,是不是安国公” 展岳挨了打 这个人选,嘉善几乎不做他想。以展岳今时今日的地位,连父皇都不会这样下他的脸,也只有来自父亲的责罚,是他不能避免,只能忍下的。 展岳的下巴被嘉善横空捏着,他只好用一种别扭的姿态望向嘉善。他轻轻道“不是。” 展岳的声音低醇“是祖母。” 嘉善惊讶地挑起柳眉,她收回手,微微按住了展岳的肩膀,示意他先坐下。而后便唤来素玉,要了一支消肿的药膏来。 嘉善的手指清凉,她小心地侧过展岳的脸,埋下头认真地看。 “老夫人为何打你”见展岳的面颊上,颜色有淡淡的红肿。嘉善便知道,闻老夫人这一巴掌,肯定不会太轻。 展岳的面上波澜不惊,只是在嘉善越离越近时,呼吸有逐渐变低沉。 他长睫微眨,以眼角的余光瞥她,沉默了半晌,才将那夜发生的事情缓缓道来。 展岳的鼻息里带着热气,连口吻似乎都略滚烫,他说“我打张氏,因为她冒犯我娘。祖母打我,因为我冒犯了她。” “虽然不愿承认,可她确实是我长嫂”展岳的话音忽然停顿。 嘉善已经用指腹,涂抹上了药膏,开始轻轻地揉起展岳的脸。 听他好端端地,却说了一半又不说了。嘉善以为是自己弄疼了他,她不禁停了手,看向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揉的力道太重了吗” 嘉善才吃了牛奶茯苓霜,两人离得很近,她小小的红唇里好像有一股十分诱人的奶香味儿。 又纯,又甘甜。 展岳僵硬地舔了下自己干涩的唇瓣,他耳尖微红“不是。” 嘉善这才放心,继续轻柔地帮他上着药。 她温和地问“你打了张氏,老太君是怎么发现的这下手也狠了一些。你是要当差的人,给属下看到,岂不是颜面扫地。” 嘉善一头青丝散在背后,撩人的发尾偶尔还会搔到展岳的指尖,那一股股幽香更是直接往展岳的鼻尖里窜。 展岳的胸口一下子跳得厉害,他一动不动,像是个刚生下来,手脚动不利索,连话都说不清的孩子一样。 嘉善的指腹柔柔软软,轻轻按压在展岳脸上时,他那冰冷盔甲下的心口,顿时灌进了一阵又一阵的暖风。 默了片霎,展岳才意识到,嘉善正在问自己话。 他的舌尖又干又烫,他说“我那晚去请安时候,自己和祖母说的。张氏做错了事,我也办得不甚光彩。我找二嫂要了水粉,白日当值的时候拿来擦了,没旁的人发现。” 嘉善点头,她慢慢叹了口气“老夫人也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她若不打你,只怕展泰不会轻易罢休,安国公也有了话头。都是要成婚的人了,这事儿,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展岳垂下眼睑“我知道。” “我娘如果活着,可能也会说我,会觉得我那天太鲁莽冲动。”展岳的语气低沉,“但我一想到张氏明里暗里,不知侮辱过多少次我娘,实在是,克制不住。” 他说“克制不住”几个字时,嗓音开始轻微地发颤。 因为嘉善已经涂完药,细细在他被老太君打的地方吹了吹。随着这轻柔动作喷出的,还有一股醇香的奶味儿。 嘉善端详着那一处淡淡的红肿,轻轻地问“疼不疼还” 展岳的脸颊紧绷着,他哑声回“只是看着疼,祖母没用什么力。” “嗯。”嘉善一顿,她收了在展岳脸上的手,却忽然轻轻地在展大人那金贵的脑袋上,不甚文雅地拍了一下。 展岳一路长大,至如今个头都有八尺高了,几乎没有人这样“拍”过他。 他愣了愣,抬眸和嘉善对视上。 嘉善的杏眼明亮清澈,秀气的五官中隐隐还投着一股英姿飒爽。 她压低声音开口“我来告诉你,如果我是你娘。你打了张氏,我不会说你,更不会觉得你冲动。” “要是有人敢这样侮辱我母后,我活吃了她的心都有,何况是一巴掌。”嘉善道,“至于有什么后果,以后再说吧。难道让我忍气吞声,任由我母亲挨骂吗” “所以,别想着你娘会不赞同你的做法,”嘉善说,“她会很欣慰。” “她有这样好的一个儿子。一表人物,身居高位,还有情有义。”嘉善收起药膏,示意展岳接下来自己拿回去涂,她的唇边溢出笑意,“她若是能平安看着你长大,不定要怎么高兴呢。” 嘉善的声音轻慢,她粉嫩的唇瓣一张一合地,像个小蚌壳。那脸颊上的肤色也莹白如玉,宛若刚熬煮出来的牛乳。 展岳望着她,他问“真的吗” 嘉善说“是啊。” 她半歪着头,整个人好像披上一层柔和的霞光。 展岳看着,不自觉地喉结微紧,他五指猛地收力,抿了下唇说“我想” “嗯”见展岳又说一半停了嘴儿,嘉善蹙紧了眉,看向他精致漂亮的眉眼,轻声道,“想什么” 展岳偏过头去,他不再看着嘉善,没有说话。 嘉善忍不住道“到底想什么这样欲说还休,岂不是成心勾着人问你。” 她将药膏塞到展岳手上,哼了哼“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不说,我可就真的不问了。” 展岳动了动嘴唇,他慢慢闭上眼睛,一手微使劲,紧紧抓住了嘉善未来得及收回去的手。他轻揉捏了一下嘉善的手心,嗓音沙哑道“想亲你。” 嘉善不禁顿住。 须臾,嘉善的两腮上飘起美艳的红晕,她长长的睫毛不住地战栗。可整个人,好像都陷在了柔软的云团中。 她想要将手从展岳手掌里抽出来,她闷声道“别胡说” 展岳好像没有听见,他用食指在嘉善掌心轻轻地划了一道。他眼珠乌黑清澈“谢谢你今天帮我上药。” “应该的。”嘉善道。 说着说着,她又怒嗔了他一眼“但是你这样,算不算恩将仇报” 展岳一笑,嘉善的脸颊在他的轻笑下愈来愈殷红,他说“不算。” “算” “投桃报李。”展岳慢慢站起来。他松开了嘉善的手指,却在电光火石间,半俯下身,在嘉善的额上轻柔地印了一记。 展岳的嘴唇微凉,他上下唇瓣的形状温润而美好。 嘉善因这清淡一吻而怔住,她不自禁退了几步。若不是展岳虚虚地扶着她的腰,她很快就要撞到墙角的那个琉璃花瓶。 展岳的手在嘉善腰间一触,便收了回来。公主的小蛮腰细软,软地直往他心尖上戳。 他的瞳孔里映着她小小的影子,他道“当心些。” 嘉善堪堪站稳,忙轻推开了他,她道“你胡闹” “早知如此,我决计不会管你。”嘉善握紧了拢在袖中的手指,她一张脸,涨红得如鲜艳的花枝。 嘉善说“任你疼死算了。” 展岳含笑望着嘉善,他道“别这样说。” “其实刚才骗你的。”展岳把那半张受伤的脸给她看,他转瞬变得气若游丝起来,闷哼了声,“可疼了。” 嘉善看也不看他,还径直地把他推走,她面上火辣辣地“疼就回去自己上药。” 展岳的瞳眸幽深,他居然听话地点了头“哦。” “那我走了。”展岳小声地说。 嘉善又拧眉。 见展岳的背影孤单落寞,她有点恍惚地开口道“等等。” 展岳的脚步立刻顿住,他回头,露出半截纤细的后颈“什么” “药膏都没有拿。”嘉善把他落在桌上的药膏递给他,展岳接了过来。 嘉善顿了顿,她用洁白的贝齿咬着唇,从硬邦邦的语气里挤出了一丝柔软“我算过了,除夕的时候正好你当值。如果不忙,一起守岁吧。” 展岳无声地弯起唇,他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红唇翕动,他的胸膛不经意地上下起伏着。他声音里浮着笑“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041 第四十一章 除夕是家家户户到了每年年尾都要经历的一个大日子, 宫里也不例外。 从除夕开始,官员们通常会有三天的休沐。而皇帝一年到头,可能也就只有这时候, 能享受几天难得的清闲。 这天的夜间,宫里照旧要有歌舞酒宴。年轻的嫔妃们和皇子公主齐聚一堂, 即便是面和心不和, 大家伙儿也要一同走个过场, 高高兴兴地庆祝这一年得以平安度过。 嘉善早早便向章和帝求了恩典。宴席到一大半的时候,尚未入子时, 她便悄悄带着赵佑泽,向父皇告罪而退。 章和帝望向先行退下的姐弟俩, 眸色微深,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独自酌了口酒, 险些将一旁兴致勃勃说着祝酒词的赵佑成都忘了。 还是庄妃在他耳边连唤了几声“陛下”,章和帝方回过神。 他脸上重新拾起淡漠而威仪的笑容,轻声道“佑成在这个年纪, 很有出息。” 能得到他这声称赞, 庄妃和赵佑成等人的面上,各自挂起不一而同的灿烂微笑。庄妃道“不过是些寻常诗词,陛下谬赞了。” 章和帝笑笑,没再接着说。 庄妃却唇角略弯,她下巴微抬, 那眼角似有若无的鱼尾纹更为她添了几分张扬自得。 过了年后, 赵佑成就十五了。寻常皇子到了这个年龄, 亲事便可以提上议程。嘉善的婚事虽让皇帝百般苦恼,可她到底是个女孩儿,再得宠也是要嫁给别人家去。 她生下的孩子可不能姓赵 赵佑成却不一样了。他是皇长子,在如今的皇子里头顶有出息。如果陛下真的有立他为储之心,那么他的妻室,必然不可能是随便的一个京城贵女。 而赵佑成的妻室得力,那无异于又为自己添上一大助力。到时候夫妻二人珠联璧合,想要越过展岳和嘉善,又有什么不可能 庄妃努力地想要掩下面上的喜色,她半低下头,沉敛一笑。 嘉善牵着赵佑泽回了凤阳阁里,展岳果然已在宫门口久候。只是这回,跟在嘉善身后的还多了一个陈功。 守岁是喜事儿,嘉善不想和展岳一起过个年还要遮遮掩掩,于是便和父皇直说了。章和帝几经思索,才勉强同意下来,另外点了陈功跟着他们。也是怕在成婚前,传了什么不检点的闲话出去。 展岳和陈功互相见了礼。 这一时,却忽地飞起了纷纷的小雪。 赵佑泽是最先发现的,因为有一块小雪花飘到了他的鼻尖上。赵佑泽拿手蹭了蹭,感觉触感极其冰凉,便顺手接了好几片雪花在掌心里玩。 他咧了嘴问“阿姐,是不是下雪了瑞雪兆丰年,这雪这样应景。来年的所有事情,一定都能顺顺利利地。” 嘉善身上披着一件连风帽的织锦斗篷,从宴席上一路走回凤阳阁来时,她怕冷,于是率先兜上了帽子,雪花倒没落到她身上。 此时听赵佑泽说,她方才发现展岳穿着的那件玄色大氅,确实染上了点点白色。 嘉善笑言“是下雪了。我们几个两眼睁睁,竟还不如元康机灵呢。” 她微低下头去,见赵佑泽小小的虎皮帽下,那双耳朵被冻得有些发红,忙问“冷吗内室烧了炉子,元康进去坐吧。” 赵佑泽摇摇头“不冷的。” “我跟着阿姐。”他说。 嘉善的神色明显一软,她轻轻将虎皮帽帮赵佑泽重新戴好,又吩咐丹翠去拿几个手炉出来。 几人没回烧了地炉的内室,而是在正堂附近另寻了个有顶遮盖的亭子坐着。素玉吩咐奴婢们上了菜肴、点心和温过的酒。 当然,赵佑泽和嘉善的那一份是果酒,不会如何醉人。 小亭子里万籁静寂,先时都没人说话,只有从远远的宴席上传来的歌舞助兴声,犹在耳前。 赵佑泽正托着腮,抬头望天,天上偶尔会有五彩斑斓的焰火升空,将整个京城,都照得明亮如白昼。 嘉善裹着一袭朱红的缎面斗篷,灿若红梅映雪。她拿着杯盏,左右晃荡了一下,望向展岳,问说“每年的除夕,大人都是如何过得” “不记得了。”展岳凝视她道,“大抵也差不多。” 他低声补充了一句“热热闹闹,冷冷清清。” 这是两个反义词,可是听在嘉善耳朵里,好像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旁人热热闹闹,独他冷冷清清。 除夕是举家团圆的日子,而他,大概没有家吧。 嘉善笑道“那今年可要记住了。” “敬你一杯。”嘉善的声音放得很轻,她微笑道。 展岳平静地看着她,他双指摩挲着杯角,缓缓满饮了此杯。 赵佑泽却随着嘉善的动作举起了杯子,他面向展岳说“我也敬大人一杯吧。” 展岳微讶地挑起眉,他略偏头。 赵佑泽的面孔平静而温和,他笑说“过了年后,大人就和我阿姐是一家人了。我只有一个姐姐,愿大人不负我望。” 展岳的一双黑眸幽深,他轻声道“我也只有一个妻子。” 赵佑泽微笑,如约将杯中的果酒一饮而尽。 嘉善不禁道“少喝一些。刚才在宴上,我看你已经喝了四杯,这是最后一杯。” 赵佑泽乖觉地点了头“好。” 他又解释一句“我是高兴呢。” 陈功在一旁看着,不自觉地微摇了摇头。 早听说大公主和四殿下感情甚笃,不想真的甚笃到了这个地步。照这样下去,大公主成婚以后,四殿下在宫里要如何自处 陈功被冷风吹得咳嗽了几声,他拢紧衣裳,丹翠便赶忙拿了个汤婆子递给他。 酒过三巡,雪下得渐大了些,似乎是真的应了那句“瑞雪兆丰年”。寒风吹倒了残败的枝丫,积在枝头上的已有些重量的雪,顿时“扑簌扑簌”地摔落在砖地上。 花树摇曳,冒雪凭栏。 嘉善观雪观得兴起,揉了揉赵佑泽的虎皮帽问“雪下大了,我带元康出去堆雪人好不好” 赵佑泽毕竟还有些孩子心气,几口酒下腹后,他的脸蛋也有了激动的红色,他兴高采烈地点着头“好啊,我和阿姐一起。” 嘉善又回头问展岳,口吻温和“大人也一起吗” 展岳眉眼虽有笑意,可是面部平静,他平淡道“不了。那是小孩子玩的。” 嘉善努了努嘴,仿佛是在埋怨展岳“假正经”。但碍于陈功在场,她没有当面怼回去,只是说“哦。” 于是裹得圆滚滚的嘉善,带着个头小小的赵佑泽,两个人很快在雪地里忙活起来。 展岳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像是从来没见过这般热闹的情景。他转身吩咐丹翠“帮我拿套笔墨纸砚,劳驾。” 丹翠福了福身,应声而去。 展岳很快令人清了桌子,他解开大氅的带子,埋下头仔细作画。 纷纷扬扬的雪地里,慢吞吞地堆起了四个雪人。 嘉善道“这是父皇,这是母后,这是元康,这是我。” 赵佑泽的手指已经冻得僵直了,眼里仍闪着光彩,他很高兴地问“阿姐,元康是不是最小” “是。”嘉善捏着他的手,打趣儿说,“不仅最小,还最胖呢。” 赵佑泽闷闷地哼了声。 嘉善扭头,见展岳头也不抬。她便咬了咬唇,又在那个被叫做“嘉善”的雪人跟前,堆起一个高高胖胖的白娃娃。 赵佑泽伶俐得很,特地跑小厨房里抹了一手煤灰来,擦在那个雪人的脸上。 他嘴里露出几颗小瓷牙“这是指挥使” 嘉善实在忍俊不禁,点头说“是。” “你可就坏吧。”展岳终于落下笔,他抬首,见嘉善把自己堆成个最胖的“雪人”,他示意嘉善过来,“看我画得可像你” 嘉善凑过脑袋去看。 展岳的画技不如他的字,至少不如正经的宫廷画师技艺来得精妙。 他的笔下,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世间万物银装素裹。独有一个女孩儿,一身火焰的红衣,好似不小心才遗留在人间。 女孩儿手上,牵了一个模样看着比她小很多的幼童。幼童面目清晰,五官明亮,尤其是那双眼睛,灵动地仿佛会说话。 嘉善道“这” 展岳笑了笑,对她心照不宣地一眨眼,他的睫毛长硬卷翘,像是蝴蝶扑动着翅膀。 他凑近嘉善耳边,低声道“这是我的新年愿望,愿能成真。” 嘉善的双手紧紧蜷握着,她的声音很轻“能的。” 赵佑泽此时也被素玉带去净完手回来了。 因为才玩了雪,他的手指通红,都被冻得有些不听使唤了。素玉摸着他的双手冰冰凉,忙一边塞了个手炉给他,心疼地问“殿下真的不觉得冷吗子时要到了,奴婢先带您去内室坐一会儿吧。” 赵佑泽今晚很开心,他摇了摇头道“没有的。给你一个,我用不着两个,我还要分出手来牵阿姐。” 素玉点头,温柔地笑“好。那奴婢也拿一个。” 正在这说闲话的功夫,夜空上忽然升腾起了异常绚烂的焰火,星空中霎时明亮得如同春日里的百花齐放。 子时真正到了 一年中最欢庆的日子不过如此,素玉也被这种热闹的情绪感染,她不禁抬头,望了望天。 赵佑泽却小心地晃荡了下脑袋,他用僵直的手指轻轻揉了揉眼睛,抬起头问素玉道“焰火是什么样子的” 素玉笑回“就是好像,天要亮了的样子。” 赵佑泽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意,他似乎一下子不冷了,他用力点头“我知道了。” 两人短暂驻足了一会儿,素玉才将赵佑泽慢慢地牵回小亭子里。 展岳已经重新系上了大氅,子时已过,他不便在凤阳阁继续多待。 嘉善望着他的瞳孔温柔,轻声细语道“画我会好好珍藏的。只可惜雪化得快,留不久。” 展岳淡淡笑说“公主能常记得我就好,别的都是虚物。” 陈功听着这话,不由地老脸一红,扭过脸去咳嗽了一声。嘉善便趁陈功没有看过来的时候,狠狠瞪了展岳一眼。 展岳也在这功夫,像做贼似的,极快地捏了一下嘉善的脸。 “今夜是我有幸,能与两位殿下一起守岁。”展岳轻声说,“只盼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嘉善道“你快走吧。” 展岳一笑,终于慢条斯理地将大氅系好了。他躬身,向赵佑泽和嘉善行了个礼后,方才告退。 展岳走了以后,陈功的任务就算是圆满完成了。 他原先还不觉得,如今方知道,陛下指的这门婚事,是有多么地称大公主心意。 他也不是笨人,已然明白了回去后该如何和陛下禀报。 陈功弯下身道“这时候,宫宴恐怕结束了,奴婢赶着回去伺候陛下。天寒地冻,两位殿下也早些歇着。” 嘉善与他客气地道了几句,另遣了丹翠送他出门。 嘉善一手卷好画,一手牵了赵佑泽,两人一道往内室走。 不同于室外的大雪纷飞,内室里早早升好了地热和暖炉,透出股铺天盖地的温暖。 赵佑泽的手掌很冰,只是一张小脸不像先前那样白皙,甚至在隐隐地发红。 嘉善以为是刚才玩雪的时候,他不当心冻着了,忙半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额头。 “元康觉得哪里难受吗”嘉善将他细小的掌心揉热了问。 赵佑泽却在此时分出一只手来,牢牢抓着了嘉善的衣袖,他将下巴抵在膝盖上,轻声道“阿姐,我和你说个秘密。” 嘉善心中一动,她杏眼微睁,无声地看向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042 第四十二章 孔氏于十一月初入的宫,至今, 已有将近两月的时间。赵佑泽上一世就是被他医治了两个月以后, 发现自己能看到了光。 如今元康的神情陡一郑重起来, 嘉善的心不由跟着提到老高,她在赵佑泽身旁端正坐好。 内室里因地炉而升腾起的热气, 好似猛地急促了起来,烘得嘉善心口一阵激荡。 她勉力使自己平静,抓起一旁几上的手炉握在怀中。 嘉善缓缓地问“元康要说什么” 赵佑泽慢吞吞地抓起了一颗绛紫色的葡萄塞进嘴里, 先吐了颗核出来后, 他方平缓地道“子时的时候,阿姐看到焰火了吗,是不是很漂亮” 嘉善耐着性子答“五彩斑斓地,很漂亮。” 她拨着手炉,微微一笑。 这时候, 素玉去拿了新的炭火, 丹翠还领着宫人们在亭子里收拾他们刚才胡闹过后的残乱。 除了他们姐弟,内室里再无其他外人。 嘉善压低声音, 帮赵佑泽将额上的碎发拨到耳后去,她轻声问“元康也看到了, 对吗” 赵佑泽抿唇笑了一下。 他抬起头,小小的脸上, 一双眼眸乌黑而清澈, 好似真像展岳方才画里的那样, 充满了生机。 赵佑泽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在加深, 因为喝了些酒,他不由红着脸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只是觉得眼前,好像一下子有了光。” “茅塞顿开的那种光。”赵佑泽道,“我后来问素玉姐,焰火是什么样子的。素玉姐与我说,是像天亮那样。” 他屈起一指挠了挠下巴,有些疑惑地道“我没见过天亮。可我觉得,眼前场景合该也差不多。” 嘉善百感交集地摸了摸赵佑泽的发旋,他的发丝细软,还一如个没长大的孩子。 但是十来年过去,她的阿弟,早已不知不觉长这样大了。 嘉善的唇角逐渐漾起笑意,她坦然看着他,轻轻地将他搂在了怀里。 嘉善道“素玉没说错,元康也没有看错,正是像天亮一样。” 赵佑泽“喔”了声,接着道“可就只有一刹那,现在我的眼前又是黑蒙蒙一片了。” 嘉善望向天际的颜色,含笑说“那等明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唤元康起床。你看看,能否见到真正的天亮。” 赵佑泽问“可以吗” 他抿着唇,头一回在嘉善面前露出了点儿无助而灰心的情绪。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赵佑泽的话也比原先要多。他抓着嘉善的手,出了点细密的汗,却仍然湿哒哒地握着嘉善的手指没放开。 他道“阿姐,不瞒你说,我偶尔会害怕,这只是昙花一现。” “我若一直看不见便罢了,可如果在看到光以后,又成了双眼不能视的瞎子。”赵佑泽一手捧着下巴,平淡道,“我觉得,即便是圣人,也会有心理落差。” 他语气低哀,用的并不是非常伤心的语气,可嘉善听着,却无端觉得难受。 嘉善道“别这样讲。” “记得适才,元康说过什么吗”嘉善的瞳仁里含着轻轻浅浅的笑,她面容如春风,朗声道,“瑞雪兆丰年。今年的一切,都要顺利。” “不要想多,安心睡个好觉。”嘉善长眉一扬,她用手帕,认真地擦掉了赵佑泽掌心里黏糊糊的汗渍,她笑了笑说,“初五的时候我会请舅母带着孔大夫进宫来,请他帮元康再认真看看。也许” 嘉善话音一转,目光宠溺道“元康,能见到阿姐出嫁呢。” 赵佑泽黯淡的情绪果然被扫去了一大半,他兴致盎然地问“真的吗” “真的。”嘉善满脸笑容,拍了拍他的背说,“不早了,快去歇着。明日我唤你起床时,可不许赖。” 赵佑泽面上微微露出喜色,他听话地拿起一个汤婆子,由素玉牵着到了自己的房里去。 赵佑泽走了以后,嘉善的面上却撑不住地多了一些凝重。她静静剥了几颗紫葡萄吃,还是素玉来回报说“四殿下已经睡下了”后,嘉善方回过神。 她侧过半张脸,容颜娇嫩,一边想事儿,一边拿着湿了的巾帕净手。 外头的雪,不知在何时已经缓慢停了。 红瓦白墙都失了原本的颜色,天地苍茫,地面上铺满了密集的雪花朵儿。内室里炭盆的炭火一直未熄,熏着整个堂内都香烟袅袅。 嘉善深深吸了口气。她的神色如三月春风里,最温柔的那截绿意柳枝。 嘉善道“既如此,大家早些去歇着。这个时辰,也不必留人特地守夜了。一年难得一次,且贪个懒吧。” 素玉道“是”,上前搀着嘉善走进了内室歇下。 翌日便是大年初一。 赵佑泽早起后与嘉善一道用完了早膳,便到长乐宫去给静妃请安。 静妃到底抚养了赵佑泽近十年,他也是在静妃膝下长大的。新年第一天,他于情于理,也该去向静妃问候一声。 不巧的是,赵佑泽刚走,章和帝却带着陈功,来了凤阳阁里。昨儿半夜,大雪确实隐约停了一阵,几近天明时,却又开始飘飘扬扬地下,像鹅毛似的,整个屋檐上都堆满了玉叶银花。 这个时辰,宫人们只来得及将各个宫门前的积雪铲掉,凤阳阁里的积雪却还铺洒着满地。 嘉善和赵佑泽昨晚堆得雪人,也未完全化干净。 章和帝进来一看,只见有五个白团子一样的东西聚在院子里。个顶个都是锅底盘大的脑袋,水桶腰似的身子。 章和帝笑问“那是什么” 陈功乐着回“昨晚守岁时下起雪来,大公主带着四殿下信手胡闹的。” 他为章和帝一一讲解道“中间的是您与皇后,皇后手上牵着四殿下,您手上牵着公主。至于边上那个,乃是公主堆的展大人。” 章和帝目光一转,竟亲自上前去,将那雪人又加厚了一层。 玩完以后,他轻轻拍了拍手,驻足停了一会儿,才走到正室里去看嘉善。 嘉善正让素玉团好面粉、擀上面皮,再准上一些肉馅素陷,大家伙儿一块其乐融融地包饺子吃。 没料到章和帝来了,她忙从榻上起身,悠悠行礼道“这样大的雪,父皇怎么过来的儿臣正打算去看父皇,连彩头都备好了呢。” 章和帝见一桌子的面粉面皮,哪还有不明白的。先唤人收拾了下去,他方说“这些不过是小节。你转眼要出嫁了,是时候收收心。” 嘉善笑了下,她明眸皓齿,黑眸专注地凝视着章和帝。 她道“这约莫是儿臣最后一次在宫里陪父皇过年。儿臣昨儿没能和您一同守岁,今日若不再做些什么,实在心难安。” “嗯。”章和帝浅啄了一口刚上的热茶,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元康呢。昨日守岁完,他不是顺便歇在了你宫里,怎么不见他” 嘉善声调清脆,她笑回道“元康一早起来,去给静妃娘娘请安了,说是中午用了膳再过来。” 章和帝平淡无波道“他对静妃,倒算得上孝顺。” 章和帝的话里难辨喜怒,只是那双寒谭似的目光,忽地在嘉善身上打了个转。 嘉善微抿起唇,她眉间轻轻蹙起。 章和帝的长眉微扬,他的嗓音低而绵长,紧紧地盯着嘉善问“你没有什么别的话,想要和朕说吗” 嘉善的呼吸声变得轻微粗重,她沉默了一会儿,缓慢跪下道“儿臣要向父皇请罪。” “好好的日子,谈何请罪”章和帝的脸色稍有缓和,却没有要令嘉善起身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语气肃沉道“在你心中,定把朕看作一个无情的父亲吧。” 章和帝的声息轻飘飘地,听在嘉善耳朵里,却一下仿佛有了千斤重。她心下微沉,立刻明白过来,恐怕孔氏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没有瞒过父皇去。 嘉善面容苍白,她低声道“父皇明鉴,儿臣绝没有一刻做过此想。” 章和帝摩挲着茶盏,没有做声。 “儿臣知道,父皇虽是我和元康的父亲,但同时也是九五至尊。您心系天下,自然不可能只为我和元康考虑。”嘉善的语气真切,她轻轻扣了个头,“可儿臣是个自私的姐姐,远不如您胸襟广大。元来便眼不能视,母后又去得早。他还那样小,若我再不看顾着元康一些,这深宫中,只怕就没有人真心待他了。” “孔氏的事儿,是我决意瞒着您的。” 话说到了这里,也没有必要继续藏着掖着。父皇既然摆出这幅样子,分明是有备而来,她若再行隐瞒,只怕小灾要酿成大祸。 嘉善说“也是怕他医术不佳,治不好元康的眼睛,反而惹了父皇担心。” 章和帝的面色看不出生气,他眼眸淡淡地,问说“你瞒着朕,真的只是怕治不好” 嘉善抬眸,见章和帝的目光有如鹰隼,她不禁微颤了颤睫毛,轻声说“父皇英明。” “元康的眼睛如今有了乍见光明的希望,儿臣亦斗胆与父皇交心长谈。”嘉善的语气,在这四面熏着碳的暖阁里,有如烧灼了般,滚烫地往章和帝心里钻。 章和帝目光如火,他揉了揉眉心问“你要说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043 第四十三章 章和帝二十岁登上帝位, 至今已十五载。十五年开花结果,他膝下有儿女成群。只是对于父亲而言, 大概每一个嫡子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嘉善是他的首个孩子, 也是皇后的头胎。这个女儿生来聪颖,很有些爽利通透。有了嘉善珠玉在前,章和帝自然更期待他与裴皇后的第二个孩子。令他万万也没有想到的是,天不怜惜他, 他唯一的嫡皇子,会是个身有残缺的人。 瞎子是做不了皇帝的, 当嫡子毫无悬念地失去继承权时, 嫡庶之间的平衡难免要被打破。宫廷之间, 本就是易风起云涌的地方,肉眼不能见的旋涡下有多少淤泥和暗流, 也只有走一步探一步才能知道了。 章和帝正襟危坐, 他袖口边的黑底团龙如墨一般浓郁。 嘉善缓缓俯身, 嘴唇轻轻动了动“实不敢瞒父皇。昨晚元康与儿臣一起守岁时候,元康的眼睛,曾有过片刻的复明。” 章和帝微怔, 神色明显有刹那的迟缓。 嘉善道“佑成今年已虚岁十五,听闻父皇和庄妃娘娘有为他选妻之意。本朝的规矩, 皇子大婚后, 可学着上朝理政。” “这些年, 因为元康看不见, 佑成一直担着长子的名头。他无疑是父皇心里最属意的储君人选。”嘉善的语气放得很轻, 连眉间微蹙的眉头都展开了,她轻轻说,“但元康若能复明,他便有着天生嫡子的身份,佑成和庄妃必然要陷入到尴尬的境地里。” 章和帝的食指敲着膝头,他听不出喜怒地笑了一声,漆黑的眼珠在嘉善的身上打量着。 “你可知,这话犯了朕的忌讳”章和帝平静地道,“后宫不得干政,即便你母后在世,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过问朕,未来的储君。” 嘉善温顺地说“儿臣知道。” “儿臣不过是觉得。没有一个父亲会期望见到自己的孩子,发生兄弟阋墙的故事。”嘉善的双眼乌黑而澄澈,眼尾上挑的时候,真是与章和帝有着六七分相像。 她侧过脸,婉转温言道“昔年李唐盛世,纵然是太宗天纵英明,玄武门之变也仍然造成了李家三代嫡庶长幼不分,骨肉分崩离析之痛。” “儿臣以为,那绝不是太宗愿意看到的事情。”嘉善以额尖轻触向冰冷的砖地,她两片樱唇轻启,“在儿臣心里,父皇圣明不亚于太宗,大概您也不愿看到骨肉倾轧的一幕。” 父女俩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从来不便说得太明。以嘉善的身份,讲到这个份上,便算是大大地逾越了。她到底是皇帝的女儿而不是臣工。 听了这话,章和帝久久未开口。 嘉善的面部虽依然镇定,但适才才舒展的眉宇,却又不知在何时聚拢了起来。 章和帝的目光冷凝,他垂眸看向她,沉默半晌后,他将手中的茶盏轻放置在了身旁的几上。 他微微向后,一手随意地搭在了梨花木的椅背上,轻出声道“跪了这么久,起来说话吧。” 嘉善心下稍定,面上仍不敢表露出来,只道了声“是。” 内室里炭火充足,熏得嘉善一时出了汗都不自知。她双颊微红,静静地等待章和帝的话音。 章和帝的目光一直在嘉善身上未曾离开,他说“有时候,朕会惜你不是男儿身。若是当年,你母后一举得男,或许” 章和帝顿了顿,目光如锋”朕也就不会有左右为难之时了。” 嘉善笑笑,曼语轻盈道“父皇这话实是给儿臣脸上镶金呢。” “若儿臣是男子,父皇或许就要添上别的烦心事儿。”嘉善的笑容略微沉重,她的声调温柔恬静,“扪心自问,我如果是元康的兄长,我和元康的感情,势必不会像如今这般亲近顺遂。作为父亲,也许,您还是要忧心的。” 章和帝一笑,他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沉吟说“那位孔氏,何时再进宫来既然他医治元康颇有成效,朕如何也该见他一面。” 听父皇这样讲,嘉善的手心竟忍不住出了汗,她微抬眸,浅笑着道“初五会随舅母进来,必让他去向父皇问安。” 章和帝轻“嗯”,他收敛了笑意,视线静静地定在了嘉善身上。 默然片刻后,他抬眉说“若元康能表现出嫡子该有的风采和气度,朕自然会予他,他配得上的尊仪。” “从前朕不愿他干政,何尝不是给他保护”章和帝的语气低沉,“你与你母后皆十分聪慧,愿他像你们才好。” 嘉善面上露出一点微笑,她上前去,替章和帝的茶盏里续满了茶。嘉善扬声说“不仅像我们,元康也是您的孩子,还很像父皇。” 章和帝笑笑,他呷了口茶,不疾不徐道“希望。” 初五时候,裴夫人果然如约带着孔氏进了宫。只不过这回,嘉善嘱咐人直接将孔氏带到了乾清宫去面圣。 这几日,赵佑泽的眼睛只有在白日极光亮的情况下,能感受到一次光。别的时候,几乎还是漆黑不能见物的。 孔氏见完章和帝以后,针对着赵佑泽双眼的现状,又另开了几张新的药方出来。 好在赵佑泽和嘉善都没有表现地太焦急。 十来年都过来了,若这次真是柳暗花明,也不急在这一时的早晚。反正孔氏面圣后的第二天,宫里便传开了“四殿下的眼睛有望康复的消息”。 或许,真正该急的并不是嘉善。 转眼到了初九,裴夫人又抽空进宫,与嘉善见了一面。 “明日展家要派人来纳彩。再过两日,陛下设宴款待他们,你可将安国公府的人都认全了”裴夫人是为嘉善焦虑,担心地说,“我前阵子为元康担惊受怕,一直忘记问你这事儿,别还没嫁,闹出了别的岔子。” 按规矩,纳彩次日。皇帝会在宫里招待驸马及其族人。至于其族中女眷,则会去慈宁宫赴宴,宫宴自然由太后或者皇后来主持。 嘉善上一世在安国公府生活了九年,即便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怎么也能将安国公府的认出个八九不离十。 何况章和帝早已派了陈功来,细细地告诉过她安国公府一大家子的情况。 嘉善点点头,轻声细语地说“舅母放宽心吧,不会出错的。” 裴夫人握着嘉善的手,还是不踏实地问“慈宁宫那边,陛下选了谁主持,静妃娘娘吗” 提到这儿,嘉善不禁笑说“是,静妃娘娘。几位姑母也会入宫。” 听到承乾宫那边没有插手,裴夫人总能安些心。 嘉善神色悠闲,她伸出一根青葱手指,虚指向承乾宫的方向,低低地笑说“那边可没心思干涉我的事儿。” “赵佑成这两年就要大婚了,现如今关于元康的眼睛,宫里已经传了风声出去。有闺女的家里可都小心观望着,谁也不敢轻易地将女儿许给赵佑成。” “她就这么一根杀手锏,且有得头疼呢,”嘉善往裴夫人身上亲密地依靠了下,和颜悦色地说,“舅母便别操心了。” 赵佑泽的眼睛越来越有希望,相应地,自然会有人愈急头白脸。裴夫人眉眼恬静,她轻轻地将嘉善搂了搂,拿出一条绣好的赤金马面裙给嘉善试。 一月十一,正是纳彩后的第二日。 到了酉时三刻,夕阳半落不落时,慈宁宫那边便开了席。展岳等男宾去了保和殿赴宴,张氏则伙同其他安国公府女眷,来给静妃以及诸位长公主请安。 后宫多年无主,朝野皆知静妃与庄妃一同协理六宫。 张氏被掌掴的事情虽然没有闹大,可是老太君、安国公以及展泰几人却都是知情的。 闻老太君虽也给了展岳适当的惩罚,但展泰还是于私下里,臭骂了张氏一顿。 甚至在今日赴宴前,展泰特地和张氏交代过“拿捏好你自己的身份,走出去你就代表国公府,别在娘娘和长公主面前,惹了笑话。见到公主,对她客气一些,明白吗” 张氏面上应下了,背地里见到嘉善,仍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味儿。 张氏虽是命妇,可每每入宫来,从未见过嘉善。这回尚且是头一次与她碰面,见大公主的眼眸灿若明珠,一张脸端丽冠绝。 张氏心里真是又酸又恨。 这么好的身份,这么好的女孩儿,怎么就白白便宜了展岳要是给自己当儿媳有多好。 闻老太君不在,安国公也没再续弦,如今的安国公府女眷便是由张氏打头。 张氏心虚复杂地走上前,先巧笑着向嘉善问候道“大公主安。” 张氏来的时候,嘉善正好在与傅骁的媳妇儿宋氏说话。 她没有想到,父皇竟然还请了傅家的人来 若按远近亲疏,傅家是展岳的母舅家,又是获罪之身,实不能与安国公府相比。 嘉善是见到宴席上有一位眼生的妇人,这才去问候了一声,没想到一问下得知,此人是陕西宣慰副使的妹妹,几年前,便嫁给了傅家如今唯一的独子傅骁为妻。 算下来,展岳要叫她一声舅母。 宣慰副使,官职也不算太低。 嘉善见张氏来了,点点头,有意地曼声说“宋家高义,还愿在傅家落败时允诺当年的婚约,值得我道声敬佩。” 宋氏也咧了咧嘴,和嘉善一唱一和道“当年的傅侯爷一生守信,我们自然不能嫌贫爱富,做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行径。” “舅母也高义。” 嘉善按照展岳的辈分,将宋氏唤做舅母。 宋氏忙要谦,嘉善道“往后便是一家人,舅母在家里也这般客气吗” 宋氏笑了笑,再看向嘉善时,眼神少了客气疏离,添了许多慈善柔和,她已将这声“舅母”认了下来。 与宋氏寒暄完以后,嘉善方抽出精力,看向身旁的张氏。 适才嘉善和宋氏话里话外的什么“嫌贫爱富”、“背信弃义”,旁的人或许听不懂,可张氏却看得明白。 当年,安国公爷在傅家出事以后,舍了傅家的婚约,另娶武崇伯的女儿为妻。不就是眼见着傅家大树倒塌,正应了话里的嫌贫爱富,背信弃义吗 张氏麻木地牵起嘴角笑了一下,此时此刻,她方才察觉出大公主对他们是有多么不友善。既如此,还嫁过来干嘛 张氏生硬地客套道“四弟前半辈子孤苦坎坷,往后,公主须多费心了。” 嘉善的脸庞雪白而丰润,她的容色在夕阳下外娇嫩,她眨也不眨地看向张氏,轻声道“这是自然的。” “余生有我作陪,他必然要光辉灿烂。”嘉善抬眸,明艳地问,“世子夫人说是不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044 第四十四章 嘉善脸上的笑容十分淡漠, 她的容色白皙,一如京城街道上将融未融的初雪。这样子, 倒很有些像从不把她们放在眼里的展岳。 张氏喉咙发紧, 她清晰地听到了,公主管宋氏叫“舅母”,却只叫自己“世子夫人”。 她把自己当什么 张氏开始深深地后悔,她为什么要跑过来与嘉善打交道 大公主明显一副不待见安国公家的样子, 那她愿意与安国公家结亲,莫非真的只是看上了展岳 想到这儿, 张氏缓缓一楞。 展岳有哪里值得她看上 堂堂公主, 什么公卿贵族没见过, 听说陛下还生起过将大公主许配给德宁长公主的嫡长子的念头。 展岳不过是个庶出,母家也式微。虽然陛下如今还算重视他, 可帝王的宠信就好比那姑娘的脸, 忽晴忽雨地, 没个准数。 未来的事儿,谁又能说得准 张氏瞥了嘉善眼,皮笑肉不笑地说“真能如公主所言才好。” 嘉善目光一凛, 还未及说话,却见跟在张氏身后的一位年轻妇人, 忽然不经意地轻轻拉了下张氏的衣袖。 那妇人巧笑艳艳地向嘉善道“四爷有幸尚主, 能得公主照料, 未来自然是光辉灿烂地。” “妾身要与四爷和公主道喜呢。” 她福了福身说“进宫以后, 虽见过了静妃娘娘, 可还未向几位长公主请安。我赴宴的次数少,人尚且认不熟,大嫂常在贵人圈里打交道,便与我一同去吧。” 被这样一打岔,张氏和嘉善各自心里的无名火,都多少消了些。 张氏是因为得了人奉承,而嘉善则是在脑海里思索,这位是安国公府的谁。 上一世,她也见过这位妇人,如果没记错。她是展岳的二哥,展嵩的遗孀余氏。展嵩是姨娘所出,本人的身子又不好,因此,余氏的出身门第并不高。 听说这门婚事,还是闻老太君亲自做主的。看来,闻老太君的眼光,确实要比安国公强得多。 余氏虽不如张氏的出身好,但远比她要识时务。 嘉善一边在心里讥讽着张氏的愚蠢,一边面不改色地与傅骁的妻子宋氏说话。 宋氏是随哥哥在陕西长大,陕西民风热情,宋氏从小出去见闻过很多民间的奇闻异事,是个十分健谈的人。她作为傅家的女眷来赴宴,本身就是与展家不入。 见嘉善待自己赤城,她便也慈眉善目地向嘉善道“我刚嫁到傅家的时候,砚清才七岁。” “那么小一点儿,”宋氏虚虚地拿手在自己腰间比了一下,她笑眯眯地说,“转眼,这孩子就要成亲了。他如今顶有出息,还能尚主,也算是了了他舅舅和我的一个心愿。” 嘉善的脑海里,如何都想象不到七岁的展岳会是什么样子。她只好顺着宋氏的话,从善如流地问说“砚清小时候调皮吗” “不调皮。”宋氏眼里有对过往岁月的感慨,她惋惜地叹道,“至少我嫁来的时候,他已经极懂事了。” 宋氏笑笑“我娘家的那几个侄子,八岁的年纪仍在爬树抓蛐蛐,夏天还要成堆儿地去池塘里游泳。砚清从来不这样。” “每天下了课,他还会雷打不动地温书一个时辰,练骑射两个时辰,”宋氏微摇了头道“他懂事地太早了。连他舅舅都说,他一直逼自己太狠。” “我多希望能见到一个,”宋氏弯着眼,带几分希翼地道,“不那么辛苦克制的砚清。” 嘉善微微一笑,点头道“我也想。” 希望成婚于他而言是交心,而不是桎梏。 嘉善主动向宋氏敬了杯酒,两人皆浅酌了一口。 待宴席结束后,静妃留了嘉善到长乐宫去说话。 静妃早年在王府里时,便属于嫡系人马,皇后逝去,她又受命抚养赵佑泽,和嘉善的关系自然无比亲近。 见嘉善适才在宴上似乎对安国公家不太亲切,静妃好意道“日后毕竟是要做一家人的,多少也要给他们几分薄面才是。” 静妃品温文,是个老好人的性子,做事从不会太绝,喜欢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点儿,就不比庄妃有魄力。 嘉善也清楚她的脾气,便说“娘娘放心,我心中有数。不会还没出嫁,就让安国公府太难堪。” 嘉善是个聪明的人,很少做没有把握的事情。静妃只得道“你有数就好。” “安国公府家大业大,你另有公主府可傍身,有些浑水,实没必要去淌。” “我听闻,驸马是在闻老夫人膝下长大。”静妃将自己仅有的那些经验传授给她,“以前,我多少也听过闻老夫人的名头,驸马既由她抚养,必不会品性太差。日子由自己过出来,最要紧还是夫妻和睦。” 想了想,静妃又补充一句“但若是受了欺负,也别忍气吞声。凭咱们的身份,没必要去怕谁。” 静妃到底不是嘉善的生身之母,和嘉善绑在一起的原因也不过是为了个赵佑泽,自然不会如裴夫人那样细致入微。 只是话讲到这里,也足见静妃的贴心了。 嘉善心头一暖,笑应“是。” 略迟疑片刻,嘉善目视了周围一圈宫女,平静地说“我成婚以后,元康,就得多依仗娘娘了。” “元康从小就有娘娘待他如亲子,”嘉善站起身,牢牢地福了下身去,她不疾不徐地说,“如今,元康的眼睛有复明希望,紧要关头,恐怕更得劳娘娘费心。” 静妃走至她面前去,亲手扶起嘉善,温和浅笑道“这是自然的。” 二人会意地相看一眼,眼中都有心照不宣的一片了然。 日子一天天过得快,展岳尚主的日期定的是二月初八。这是二月里除了龙抬头外,另一个好得不得了的日子。 是钦天监和礼部一同选出来的吉日吉时。 二月初七这天,銮仪校抬送着嘉善的嫁妆浩浩荡荡地去往了安国公府。安国公等人,自要以下臣之礼来迎接。 展岳、展泰以及张氏与展少瑛等人皆在其中。 嘉善是头个出嫁的公主,又是唯一的元嫡所出,章和帝给她的待遇自然与别的公主要不一样。 张氏见到嫁妆几大箱、几大箱地往府里头抬,脸色不禁微沉。她紧紧揪着手帕,双膝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上,心也好如寒风嗖嗖地。 展岳的婚事,她是一点都没插上手的。闻老太君知道她与展岳不和,生怕哪里办不好,惹了帝王一怒,所以张氏不知道闻老太君到底对展岳有多上心,也不知道总共花费了府里多少银子。 但是想也能猜到,既然是要尚主,为了颜面好看,闻老太君也不可能办得过分寒酸。 这桩婚事,无论是从外子还是里子上,都压了即将娶齐乐候女儿的展少瑛一头。 张氏心里冒着酸泡泡,待銮仪校送完了妆后,她私下里携着展少瑛与展泰说“明日就大婚了,老太君有没有透露过娶亲太太是谁” 成婚时,娶亲太太是个必不可少的人物,也叫做全福人。全福人必然是上有老,下有小,双亲和公婆俱在,夫妻关系融洽,子女孝顺,还身上无病无灾的人。 也是象征着新婚夫妻能像全福人一般,一生顺遂。 正是年初,展泰在光禄寺任职,这些日子很有些忙碌,实在没心思应付张氏,他眉头紧皱道“祖母找了镇国公的夫人来,你少操心吧。” 镇国公夫人德高望重 虽然都是国公府,镇国公府却比安国公府根深蒂固太多了。 张氏苦道“他还真是有幸。” “不是我说,那天在宴上,大公主待我们家可还不如傅家亲近,只怕和老四一样,是个白眼狼。”张氏给展泰上眼药道,“你也记得去提醒老祖宗一声,别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公主了。” 展泰觑她一眼“你以为公主,会稀罕我们府里的东西” “管好你的一亩三分地。”展泰道。 张氏出自承恩侯府,承恩侯并不是经年的世族,他是以先帝的外戚身份被封侯,几十年前,将将才挤进京里的贵族圈子。 先帝在世时,承恩侯府确实很有些荣耀。今上刚即位的那几年,也承着旧情,照看承恩侯府几分。 但圣上到底不是个糊涂的人,如今,承恩侯府虽还有侯爵,可委实不能和先帝的时候比了。 当年,闻老太君本想给展泰娶一个父亲早逝,却因品孝而被先帝亲自夸过的女孩儿为妻。 贾氏却觉得那女孩儿无父亲兄弟可依靠,命太单薄了些,为了此事儿,还曾与闻老太君起过争执。 闻老太君活了这么些年,早已修身养性,懒得与贾氏发生矛盾。贾氏便折腾了一个承恩侯的女儿来。 承恩侯还和贾氏的娘家武崇伯府是个一表三千里的表亲。贾氏自认自己给儿子做了个好媒。然而,这一二十年过去了,那个曾被贾氏嫌弃“命单薄的女孩儿”早已子女双全,孙子都快要抱上了,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而张氏的小家子气,却一点点地被时间暴露了出来。 从前一帆风顺时尚不觉得,眼下遇见了点小磨小难,展泰方觉出头疼。 张氏还在凄凄切切地道“那天,我全按你的话说了,并非我不想与公主交好,是她上来先给了我一个下马威。我看她一心向着老四,只怕这婚事,没那么简单。等老四尚了主,你且瞧吧,可有他翘尾巴的时候。” 展泰实在不厌其烦,面上露出了一丝厌恶的神色,但是这回还不等他开口,展少瑛却从齿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母亲,您能让我安静一下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045 第四十五章 展少瑛是被张氏亲手带大的。时人重孝, 展少瑛又性子温和,这么多年,他几乎不会去和张氏顶嘴儿。 这尚且是他头一次与张氏说稍重一点的话。 张氏微楞怔, 连展泰都稍显惊讶地挑起了眉。 展少瑛正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 若上前仔细看, 便可发现, 他的眼圈带着异样的红。 今天去迎嫁妆的可不止张氏和展泰,连展少瑛也是捎带其中。这些日子,国公府为了展岳尚主的事情, 每天都是热热闹闹地没个消停。 若陛下先前没有起过将大公主许给他的意思也就罢了, 可陛下分明曾流露出此意。现如今,大公主被四叔抱得美人归, 他却只落了个齐乐候之女。 并非是展少瑛瞧不起齐乐候家,但任谁吃过鱼翅燕窝后,也不会再甘愿将就着馒头拌咸菜了。 偏偏张氏字字句句,还隐约都透露着大公主与四叔无比亲密的意思。 这不是成心地往他心上插刀子吗 是想告诉他,他永远比不得四叔, 还是想说,不是陛下没看上他,而是大公主没看上他 展少瑛越想越燥热恼火,想到通政司里旁人的有色目光, 想到国公府这几日的张灯结彩, 想到大公主马上就要做他的四婶了 展少瑛嘴角的笑容如天边的浮云, 浅淡地时聚时散。 他单手撑着脸, 露出了清瘦的下颔线“母亲,您让我安静片刻,好吗” 张氏一愣。 意识到这话说得有些重,展少瑛又不得不耐着性子道“不仅是四叔要大婚,我和齐家的婚事也近了。您不如为我关心下这事儿。” 张氏眼角一跳,几乎不受控制地失声说“我这样劳心劳累,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 “母亲”展少瑛的声音低落。 还是展泰看不过眼,虎着脸道“够了。” 展泰毕竟是男人,在有些事情上总比张氏要更了解儿子。他捻着下颔上蓄起的短须,叹一声气道“我去打听过齐家姑娘的性情。虽不比公主金枝玉叶,但也是名门出身,相貌品性皆是上等。” 他话音一转,虎目圆瞪道“这桩婚事同样是御赐,你们的脑子,都给我放清楚些。切记不要得陇望蜀” 这话是在敲打张氏,同时也是在敲打展少瑛。告诫他,万万别对大公主产生些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展少瑛的气息微微低弱了下来。纵然是不刻意去想,可他的脑子里还是无法克制地漂浮起一个女孩儿巧笑嫣然的脸。 明日再见面,就要唤她四婶了吗 展少瑛的袖口宽大,他单手在衣袖里握成拳,面无表情地想。 离宫前的最后一日,凤阳阁里十分热闹。下午时,裴夫人等作为母舅家的表亲,率先来过一趟。到用了晚膳后,章和帝与静妃也来看过了嘉善。嘱咐她早些歇息,明日还要早起梳妆。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时,赵佑泽却过来,难得地缠了嘉善一会儿。 “我也给阿姐准备了礼物,”赵佑泽捧着一个红木盒子,眼睛笑成一条缝,他道,“希望阿姐不要嫌寒酸。” 自从与父皇剖心长谈以后,赵佑泽的眼睛便成了章和帝十分关注的一件事情。孔氏雷打不动地三日一进宫,经过这些日子,赵佑泽双眼里隐隐地比原来要添了些光彩。 只是看人看物,仍然不太真切。 一切都仿佛正在往好的势头发展。 嘉善笑着捏了捏赵佑泽秀气的鼻头,逗他道“那要看元康够不够诚意了。” “若打开以后,是个几百两银子的封红,阿姐可要生气呢。”嘉善的笑声如清泉般悦耳。 赵佑泽想了想,认真地颔首说“我觉得阿姐会需要的。” 赵佑泽小心翼翼地扭开精巧的锁头,从里头抽出一张轻飘飘的纸来。 先前,嘉善见他抱着盒子的姿势轻松,多少也猜到了里头不是重物,可没想到真只会是一张纸。 嘉善奇道“是什么” 赵佑泽的双唇动了动,吐字清晰地说“有父皇为阿姐添妆,我觉得阿姐是不缺身外之物的。” “这是我特地找徐先生,在京城城南的庙里求的方子。”赵佑泽的眉眼柔和,慢条斯理地道,“听说生子很有用。” 饶是嘉善已经嫁过一次人了,也禁不住脸上一热。她微瞪着赵佑泽,伸出一指轻轻去戳了戳他的额尖“你这小鬼,从哪儿学得这样促狭元康才多大。” 赵佑泽只是笑着揉了揉被嘉善戳到的地方,他勾起唇角道“阿姐误会我了,这可不叫促狭。” “父皇一向疼爱阿姐,姐夫虽然未来可期,但并不能继承爵位。如果阿姐能够一举得男,父皇必然会找个由头给阿姐的孩子赐爵。”赵佑泽头头是道地说,“如此,既能全了安国公府的面子,也能保阿姐一世周全。” “所以,我祝阿姐早生贵子,”赵佑泽咧着嘴说,“即便日后姐夫变了心,阿姐有孩子、有爵位傍身,也没必要去怕谁。” 想了想,赵佑泽似乎觉得在这时候说“变心”太不吉利,便又挠着头补充一句“嗯请天皇老爷恕元康童言无忌,我只是说即便。” 好的赖的都被赵佑泽一人说了个全。 嘉善不由一笑,她接过那张纸,重新放回红木盒子里,贴心地将其锁好,交由素玉去仔细保管了。 嘉善拿过桃花几上的烛火,小心翼翼地在赵佑泽眼前晃了晃。 赵佑泽的脸,在摇摇烛火下清瘦而俊秀,他揉着眼睛问“怎么了,阿姐” “现在能看到火苗了吗”嘉善眨也不眨地端详着他,她轻声地问。 赵佑泽默了很久,回说“能看到有东西在跳动,只是看不出具体形状。” 嘉善浅浅而笑,她的容颜娇嫩而俏丽“比之前的情况更好些了。” “阿姐出宫以后,元康要好好照护自己,”哪怕知道了弟弟其实很聪明,嘉善还是捏着他的手,不放心地叮嘱说,“受了委屈别往肚子里咽,知道吗” 停顿片刻后,嘉善又细细补充道“若是眼睛出现什么异状,马上告诉静妃娘娘和父皇,不要藏着掖着。” “我知道。”赵佑泽被嘉善单手搂着。他伸开双臂,学着静妃或者舅母抱他的样子,小心地环绕住了嘉善的背。 赵佑泽说“阿姐也一样,不要委屈自己。” “我是嫡皇子,”赵佑泽微抬起脸,他轻声说,“明日我送阿姐出嫁。以后,我还会给阿姐撑腰。” “好。”嘉善抿嘴一笑,一阵暖流从她心底缓缓流淌出来,她的眼眸灿若星石,“阿姐会等着这天。” 赵佑泽踮起脚,像个小大人儿一样,轻轻搂了搂嘉善的脖子。 二月初八,这一日,天亮地似乎比哪一天都要快,也好像比任何一个黑夜还要漫长。 嘉善在寅时初就被人唤了起来,一起身,又被好几个嬷嬷婆子按在梨花镜前描眉梳妆。她是章和帝膝下第一个出嫁的公主,这回,几乎是所有王亲贵族都到了宫里,给她做足了场面。 安国公府上也将早早准备好的“九九礼”抬到了午门恭纳。 钦天监合出来的吉时是戌时二刻,本来不急。只是作为公主,嘉善还要去保和殿拜别章和帝。 上一世出宫,嘉善已经做过了一次这样的事情。如今往事依稀,时光兜兜转转,终于又到了她大婚的这天。 嘉善一身朱红的凤冠霞帔,她跪在殿下的砖地上,认认真真对坐在上首的章和帝,牢牢扣下三个头“儿臣” 红唇刚轻启,却蓦地一顿,吐出口的语气中有几分可见的沙哑。嘉善平静了片刻,方缓缓道“儿臣辞别父皇。” 章和帝的双目中似乎也有温润的光泽,他点着头,慢吞吞道“我儿日后要宜室宜家,与驸马同心同德。” 嘉善半抿起唇,她的指节略一缩紧。想到父皇一直为她的婚事而劳碌操心,上一世与这一世和章和帝有关的所有回忆,顿时交纵错杂地汇在了一起。 嘉善的胸口微涨,她道“是。儿臣必不负父皇所望。” “请父皇,务必保重身体。”嘉善又扣下一头,她的声音愈加和缓低微,“为江山社稷,也为了儿臣。” 章和帝的目光渐渐有些凝重,他慢慢扶起了嘉善。 父女俩交握的双手,手心上竟都微微出了汗。 嘉善低着头,不敢在这个时候和父皇对视上,她抬手,轻轻抹了抹眼角,侧过了脸去。 章和帝拿起一旁的红盖头,那只有力的手,亲自帮嘉善盖上了喜帕。 “朕若想朕的孩子了,便唤你回宫来住。”章和帝像小时候,抱着嘉善哄她别哭时的样子一般,轻轻地揉了揉她乌黑的发,他低声说,“驸马已在东直门候着了。朕让人背你出门。” 嘉善鼻头一酸,哽咽道“是。” 宫中的皇子里头,以赵佑成年纪最为居长,但章和帝不可能叫赵佑成来背嘉善上花轿。 除了赵佑成外,别的皇子不是年纪太小,便是身份低微。章和帝干脆选了与他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弟弟,嘉善的叔父秦王之子赵佑棋来做此事儿。 赵佑棋是秦王的嫡长子,将来也会袭正经王爵,在如今的小辈儿里头,算身份尊贵了。 赵佑棋比嘉善的年纪还大上两岁,他已经娶妻,有些成婚的经验。这事儿对于他而言,也等于是个荣耀。 听到陈功叫他,他忙进去,先唤了章和帝一声皇伯父后,他方半蹲下身子,示意嘉善趴到自己背上来。 随着一阵欢天喜地的鞭炮声,赵佑棋正式地背着嘉善上了花轿。嘉善的喜轿升舆出了宫门,安国公家接亲的人早就在此久候着。 展岳一身大红喜袍,骑马站在最前。他鲜少穿这样鲜艳的颜色。一时被衬得肤白如雪,风姿夺目,众人的焦点不禁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嘉善的送亲队伍,先由仪仗队负责开路,其后还有其余宫廷命妇,最后再是骑马军校殿后。 仪仗队和骑马军校里头,皆有金吾卫的人参与,与展岳是半个熟人,但不是每个被选中的命妇,都见过展岳。听说陛下为大公主选了个没有爵位继承的驸马,还有不少命妇曾在私下里说过酸话。 如今乍一见到这位驸马的真颜,那些说酸话的人便自动闭了嘴。 现下虽不像魏晋时期,以男子颜色论高低。可无论何时,大家对长得好看的人,多会存几分宽容。 展岳却无心管其他人怎么想。 他长眸入鬓,瞳孔的颜色好如骄阳般明亮。见到喜轿抬出来的那一刹那,展岳真正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是宁静的表面下,如何也掩盖不住的波涛汹涌 这一生,终于不负所望。 展岳闭了闭眼,心口止不住地发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046 第四十六章 这日的安国公府,也是宾客满盈, 很有些热闹。哪怕安国公对展岳尚主表达出些许不满, 但是对于这些上门来贺喜的亲好朋友,安国公还是极乐意接见的。 今天来的人非富即贵, 不是皇族亲眷,就是士族公卿。虽说安国公府到了如今的地步,已没必要再特地巴结谁, 可人生在世, 总得为个面子活。 安国公一一地和那些来贺喜的宾客寒暄着, 一张面皮笑得有些僵。 展岳尚主, 首先是以展家最为荣耀,其次觉得与有荣焉的, 便是和安国公沾亲带故的好友们。 这次婚宴, 是由闻老太君亲自做主撒的帖子。闻老太君向来会做人, 哪怕傅家已经今时不同往日, 可傅家既是展岳的外家,闻老太君还是令人将他们的座位排在了顶靠前的正席上。 当年的永定侯府,经过这么些年风吹雨打,真正有资格来赴宴的, 不过也就是傅骁和其妻子了。 汝阳长公主遁入空门,只送了贺礼来。傅嵘的遗孀鲁氏早年因病过世,膝下仅一女, 那女子比展岳还大八岁, 十几年前, 嫁到了直隶去,也是礼至人未至。 好在宋氏足够大方健谈,和命妇们相处时,并无尴尬之处。 真正尴尬的,反倒是武崇伯贾家的人。 虽然贾氏已离世,可她在名头上,始终算是展岳的嫡母,这回又是展岳尚主,闻老太君自然给武崇伯也下了喜帖。 武崇伯府上下合计了几天,普遍以为得罪安国公府不要紧,得罪了皇家和公主却是不好的。而且,自家的外甥还是安国公府世子,怎么也得派人去撑个场面。 因此,现任的武崇伯夫人便来了。 如今的武崇伯夫人贾太太,正是展泰的舅母。 也不知道闻老太君是有意还是不小心地,竟将贾太太和宋氏安排在了一桌上。当年,贾氏和傅时渝不合,贾太太多少也听说了些。但昔年贾氏是正房,傅时渝为妾室。 眼下风水轮流转,贾太太再过安国公府,却是因为傅时渝的儿子尚主。 贾太太本觉得她家外甥能在光禄寺官至三品,已经算有出息了。不想傅家潦倒成这样,展岳居然还能闷声不响地越过了展泰一头。 贾太太一边在心里嘟哝着,一边继续强颜欢笑。 就在这互相虚情假意的寒暄里,嘉善的花轿正式进了门。 她蒙着盖头,先跨过了钱粮盆,其后又抬脚迈过了马鞍。马鞍上额外还会放置一个红苹果,乃是取义一生平安。 这些步骤于嘉善而言都是驾轻就熟了。 她只在展岳拿着秤杆子揭红盖头的时候,呼吸出现过瞬间的错漏。 展岳的身量颀长,喜服上的红绸缎带将他的腰线描绘地很是紧致。嘉善坐在榻上,她这会儿,正到展岳腰间那么高。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看见展岳的喜服下,那过分紧绷的肌肉。嘉善不知怎么,一时间心跳如雷。 她幼眉弯弯,脸上蓦地就是一红。在展岳逼人的注视下,嘉善微微低下了头去。 她鲜少会出现这般烟视媚行的模样,展岳的长眸里不禁多了一抹温柔,忍不住勾起唇角。 镇国公夫人汪氏,作为今日婚礼上的全福人,也跟着一众迎亲的太太和送亲的命妇一起凑在新房里。 按照规矩,她昨日就让镇国公府上的人准备好了子孙饽饽。这子孙饽饽还要刻意煮得半生不熟。 汪氏穿着一身喜庆的海棠红的织锦褙子,她眉眼带笑,从盘子里拿出一块子孙饽饽来喂给嘉善吃。 嘉善瞳孔微缩了一下,仍是小心地接了过来递到嘴边。果然,子孙饽饽只有外层是熟的,里头还裹着夹生的面皮。 她轻轻咬了一口,外间的窗户底下,即刻就有个安排好的小男孩儿扬声喊道“生不生啊” 展岳还坐在嘉善身边,他的气息平稳,视线却灼热。嘉善咬了咬唇,带着几分赧然地说“生。” 汪氏以及其余的命妇们都捂着嘴,兴高采烈地笑了起来。汪氏弯着眼道“得此话,公主驸马,日后定要夫妻好合,多子多福才是” 展岳点头,竟然煞有介事地回了句“好。” 嘉善的心绪起伏,她红着脸轻轻推了他一下,喜房里顿时又是一阵笑声。 汪氏从旁边放置好的盘子里,顺手抓过一把喜果来撒帐。撒帐预备的喜果也是有讲究的,乃是红枣、花生、桂圆、栗子四种果子的混合,其寓意是“早生贵子”。 汪氏将手上的果子撒到夫妻二人身上,展岳一手微护着嘉善,一边半侧过脸去。 仪式举行了这么久,展岳甚至都没得出时间来好好看看她。 迎亲的那一路上,嘉善一直坐在喜轿里盖着红盖头。如今,两人离得这么近,他几乎一探手,就能触到她胸口砰砰的心跳。 展岳忽然忍不住,很想要低头去亲亲她。 “我的公主。”展岳的指腹缠上了嘉善那一头青丝的发梢,他心里反复地想着,“真的是我的了。” “请新人喝合卺酒了”汪氏的话将展岳从缠绵的念头里拉了出来。 汪氏递上两杯精致的小酒杯,嘉善和展岳各自接过。 两人微妙地对视了一眼,纷纷半侧过身。 嘉善的脸庞俏红,她极力保持着镇定,但卷翘的眼睫还是扑闪扑闪地,甚是动人。 展岳的眼眸黑白分明,他那双清俊的面上也形若桃花。 想到自己其实已是第二次成婚,可这时的展岳还是第一次喝合卺酒,嘉善便觉得自己好丢人。 有什么可紧张慌乱的呢嘉善这样告诉自己。 到了下一刻,嘉善吐出的气息却仍然滚烫地吓人。酒入喉头,一时烈性,两人的气息都出现了片刻不稳。 展岳在宽大的喜服下,伸出手掌去,牢牢捉住了嘉善的手。他略凑过身,附在嘉善的耳畔前,低声说了一句话。 接下来,吃过子孙饺子,就算是正式礼成了。 礼成以后,只有命妇们能留在新房里,展岳作为新郎官,还得到正堂去敬酒。论远近亲疏来说,应该是全福人汪氏和展岳的大嫂张氏留下,一同招呼宫里们的送亲命妇。 但闻老太君为了以免万一,将张氏安插在了正堂去,另从自己娘家,找了安国公的表姐,展岳的表姑来做此事儿。 闻老太君出自世家大宅,闻家如今也还是很显赫。闻老太君找的便是闻家现在的二太太。闻二太太代表安国公府,将命妇们带去了花厅。汪氏则指挥着多余的丫鬟婆子收拾完东西后退下。 把新房留给了嘉善以及她带来的仆人。 一般,规矩森严的大家族,几乎很少会趁着新娘子一个人的时候,七嘴八舌地对其品头论足。 尤其,嘉善还身份尊贵。即便有人想凑热闹说几句,也压根不敢开口。 等无关人员彻底散了以后,嘉善的直挺背脊才略微放松些,她抹去额尖的汗,吐出了一口长气来。 对于女子而言,成婚是大事儿。郑嬷嬷也替嘉善高兴,怕素玉几个没经验,便亲自陪在了公主身边守着。 这一天跟下来,别说嘉善,郑嬷嬷都为她觉得累。 郑嬷嬷上前去,递了杯茶给嘉善,笑着问“礼成了,左右也没了外人,殿下要不要吃点东西先垫垫驸马在正堂应酬,可能还要好一会儿才能回。” 嘉善从寅时起来到现在,只在梳妆前喝了碗粥,别的一应没吃。本应该饿得前胸贴后背,但或许是饿的那股劲过去了,也或许是她压根没工夫去思考“饿”这件事儿。 嘉善只接过茶润了润唇,她笑说“嬷嬷一片好意。可这样,对驸马而言,难免有些不尊重。稍后,我等他一起用吧。” 嘉善是公主,虽然嫁给展岳是下嫁,但郑嬷嬷当然也是希望,公主和驸马之间能够感情和睦。 听到嘉善这么讲,郑嬷嬷无不高兴地道“公主这样想,自然好。” “奴婢适才,瞧了瞧今日府上的迎亲太太。”郑嬷嬷跟在皇后身边多年,对那些稍有头脸的命妇们,基本能认个全,她为嘉善分析道,“全福人是镇国公夫人,傧相是闻家二太太和永宁侯世子夫人。她们在世家里头,也都算能挂上名号的人物。这么看来,安国公府尚有几分知礼。” 嘉善只是淡漠地笑了笑。以她对安国公府上下的了解,这么大手脚,可不像是安国公或者张氏会做出来的事情。 至少,上一世,嘉善和展少瑛成婚的时候,全福人就不是镇国公夫人,而是长兴候夫人。傧相也不是现下的这两人,上辈子,安国公府请来的其中一位傧相,乃是张氏的娘家人,承恩侯世子夫人。 这安国公府里,能请动镇国公夫人出山的,恐怕也就只有闻老太君了。永宁侯世子和展岳又是一同在五军都督府任职,永宁侯世子夫人,大概是展岳请来的。 嘉善漫不经心道“眼下不过是第一日,日后还有得瞧呢。知不知礼,也不是一时能下了定论。” “不过,筹备此次婚礼的人确实有心了。”嘉善徐徐道。 明日去拜见长辈,肯定是要见过闻老太君的。投桃报李,她也得让老太君满意才行。 郑嬷嬷说“奴婢已让素玉备好了明天的见面礼。虽说公主不会在安国公府常住,但他们毕竟是驸马的家人,也要打点的。” 郑嬷嬷老成持重,这些小事儿有她操持着,嘉善倒不担心。却有另外一个问题,值得嘉善考虑。 现下是新婚,于情于理,她要先在安国公府住上一段时日。待等到婚后归宁了,她再搬去公主府不迟。 安国公府的鱼龙混杂,嘉善上辈子就领教过一次。这一大家子糟心亲戚,她是可以避去公主府,眼不见为净。 那展岳呢 他到底姓展,安国公家和他同气连枝。而且,以他的骄傲,会愿意跟自己一起住在公主府吗,他会不会怕人说闲话 嘉善喝了口热茶,决定还是要找时间,和展岳商量一下此事儿。 “殿下”郑嬷嬷一边替嘉善脱下凤冠,一边有些难以启齿地说,“今天是新婚夜,待驸马回来,肯定会喝好一些酒。奴婢见安国公,并没有为驸马安排其余通房” 饶是郑嬷嬷脸皮子厚,也不太好开口,她咳嗽了一下,轻声说“如果驸马第一次殿下要多担待一些。” 郑嬷嬷语焉不详,嘉善却懂了,她霎时脸色通红。 展岳先前没有通房,便等于是个没经验的。上一世,嘉善在成了婚后,也听别的婆子们提起过类似的事情。说有的男人在洞房夜时,因为没和女人相处过,导致夫妻体验不太愉快。 为此,甚至会迁怒于妻子,进而就生起了纳妾的念头。 郑嬷嬷是怕展岳和自己洞房的体验不好吗 嘉善大窘,脸上的香脂不晕而红。 就在嘉善这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外忽地传来了一声恭谨的语调“四爷回来了” 新房外,安国公府上也派了人值守,因此是管展岳叫“四爷”。 郑嬷嬷没料到展岳会这样早回来,宾客们一般都是要尽兴而归的,她的诧异还在脸上未撤去,展岳却已推了门进来。 嘉善忙拍了拍脸,不想给展岳看到自己不稳重的一面。郑嬷嬷也转过身去,对他行礼。 展岳知道郑嬷嬷是嘉善的奶嬷嬷,和她关系亲厚。爱屋及乌,他自然待郑嬷嬷很客气,说了句“不用多礼。” 展岳身上虽带了酒味儿,但是不算浓重。郑嬷嬷猜到了他肯定喝得不多,就道“驸马用过膳了吗奴婢让人去准备一些。” 展岳看向嘉善,语气不紧不慢“公主可用过” 嘉善笑了笑,回说“在等着你一起呢。” 适才,喝合卺酒时,旁的人可能没听到。但嘉善却听得清清楚楚,他覆在自己耳边,道了一句“等我”。 既如此,便等他吧。 展岳眼眸清澈,他低声道“那就劳烦嬷嬷了。” 郑嬷嬷忙客气地去了。 郑嬷嬷走以后,喜房里只单纯地剩下了展岳和嘉善两个人。先是诡异地安静了刹那,随后,两人似乎都觉得,彼此沉默着反而显得太过生疏。 展岳走到床边去坐着,他见嘉善脸上有着抹不去的疲态,哑声问“是不是觉得累” 他的视线,不躲不闪地,直直地在嘉善身上打了个圈。 进房以后,展岳说的仅有几句话,几乎都是以她意念为主,表现出了十足的尊重。嘉善心里有股暖流滑过,她笑道“还好。成婚嘛,一生仅有一次,累些也无妨。” 她问“你呢,刚才还去敬了酒,应该更累吧。” 展岳答“不累。高兴尚来不及。” “我身上沾了酒味儿,先去洗漱。”展岳顿了顿,剩下的话在他舌尖上滚了一下,他才道出口,“等我些时候,可以吗” 他这样小心翼翼,倒让嘉善也不好意思起来。 她点头说“可以。我也要把妆容洗掉呢。” “那我换人来服侍你。”展岳说。 嘉善见他说个话,还要左思右想半天,不由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她神色郑重下来,轻声唤道“砚清。你不必与我这样客气。” 这是嘉善头一回喊他砚清。 展岳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他双目里仿佛有团火焰在燃烧,心口处有个地方,顿时软地一塌糊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047 第四十七章 嘉善的声音娇柔, 即便不存着刻意, 那声“砚清”里的甜滋滋,还是在刹那间,盈满了展岳的内心。 他望向嘉善, 低低问道“你唤我什么” “砚清啊。”嘉善没觉出有任何不妥,她大方地启唇说,“莫非成了婚, 我还要叫你大人吗” “不。”展岳淡淡道,“叫砚清很好。” 嘉善于是笑了笑。 其实, 展岳于新婚夜上的反应,与嘉善预想得不大一样。明明他以前干那些“混不要脸”的事情时,很有几分霸道劲。 怎么真成了婚后, 反倒变扭捏了起来 腼腆地简直不像他。 嘉善瞧着他, 竟觉得有些乐。展岳这模样,无端地让嘉善心里那根紧绷的弦, 渐渐放松了。 嘉善睨了他一眼, 笑着说“素玉丹翠几个, 就在旁边的隔间候着。我唤她们来为我卸妆就是了, 何必再传其他人。” 展岳点头,认同了嘉善的意见“也好。她们服侍你惯了。” 道完这话后, 他缓缓地从床榻边起身。展岳的身形高大,那双典型的桃花眼似弯非弯着。 他的喉结微微地滚动了一下, 他慢吞吞说“我去次间洗漱, 然后再来和你一起用晚膳。” 说完, 展岳仿佛是有些害怕见到嘉善一样,眼尾轻轻地下垂了去,他没再看她了。 “喂” 在展岳旋身欲走的时候,嘉善忽然叫住了他。她嗓音清亮,声调似乎与展岳隔得很远,可又好像离得那么近。 展岳的脚步顿住了,他的背影显得很僵硬。 嘉善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走过去,抬起首和展岳对视着,她低声地问“你还记得当初娶我,是为了什么” 嘉善的面容皓白如玉,衬着酒后的微醺,恰是一个相貌甜甜的红粉佳人。展岳的舌尖和心尖都觉得好一阵发干。 他眼也不眨地回“想给你依靠。” “是。”嘉善点头,应了一声。她帮展岳重新系了一遍衣襟上的束带,低笑地说,“我嫁给你,是因为你说会保护我。也是为了让我们彼此,都能有可以依靠的臂膀。” 嘉善抬眸,一双瞳孔里流光溢彩,她道“这才是你娶我,我嫁你的目的。如果今时今日,这桩婚事成了你的束缚,那却是最不应该的事儿。” “对吗”嘉善歪了歪头,她拉长了语调问。 展岳低首,深深地看了嘉善一眼,眼里有无法克制的温柔。他点着头,舌尖却是僵麻地,他说“对。” 嘉善笑道“我等你洗漱回来。” 两人气息挨得近,因为是成婚,嘉善的身上今日还抹了香粉。她抬起脸时,一股清爽的佛手柑的味道,瞬间扑鼻而来。显得端庄又不失妩媚,清新怡人。 展岳不由淡淡地吸了一下,他侧过脸,哑声道“好。” 等展岳洗漱完回来时,嘉善已脱下了凤冠霞帔,上身只留一件丹砂的对襟上襦,她下摆穿着品红的织金马面裙,这条马面裙还是裴夫人送的贺礼。 郑嬷嬷已经将吃食端了上来,隔间里,素玉正在收拾床垫。 见到展岳回来了,郑嬷嬷亲切地说“驸马也来一道用些吧。” 展岳点头,说了句“有劳”后,方坐到了嘉善身边去。在两人一同用膳的时间里,素玉也将床垫铺好了。嘉善的陪嫁里头,有一床绣着龙凤呈祥的被子。这是章和帝特地为嘉善加的添箱,亦是为了图个吉利。素玉适才,便是在为这床棉被忙活。 看素玉拾掇完了手上的活儿,公主驸马也用完了膳,郑嬷嬷很知进退地指挥着人将桌上东西收拾干净,她笑说“殿下早些休息。” 嘉善的脸微一红。 丹翠却还不明所以地愣着,郑嬷嬷便联合素玉一同,将丹翠给拖了出去。 即刻间,房里一个外人都没有了。 某些即将到来的事情,似乎昭然若揭。 嘉善低下头去,她略清了清嗓子,轻声问“你吃好了吗” “我在外间时,已用过一点儿。”展岳的半张脸隐在龙凤花烛下,看得不分明。 只是那稍带沙哑的声音浮现在嘉善耳边,清晰又刻骨。 他静静地凝视了嘉善片刻,这夜的烛火明明灭灭,似乎也为这氛围添上了许多暧昧。 展岳好像觉得有些热,他稍松开了点儿衣襟。他半偏过头,指节略一缩紧,有几分不自然地道“今夜,我睡在隔间吧。” 嘉善一愣,忽地抬头看向了他,她眼眸里有水光潋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048 第四十八章 展岳的话, 显然是让嘉善怔住了。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的错愕还未及掩去。眼波流转之际, 嘉善的神情有瞬间失神。 展岳低下头去, 清秀的眉目修长而澄澈,他见嘉善没有出声反对,微笑道“今天晚上不留人守夜, 你夜里如果有什么事,便喊我。” 嘉善的瞳孔微缩,她默然,细细地打量着展岳。 却见展岳又从屋子里早就放好的一个小匣子中,拿出了一份白绢喜帕。那喜帕上似有星星点点的红色印迹。 展岳将其铺到床上后,嘉善才意识到那个东西是什么, 面颊上顿时升起了一团红云。 展岳也有点不好意思,他蹭了蹭鼻尖, 轻咳一声,说道“这是我拜托小舅弄得。洞房夜里若没有落红,会被人家说闲话。” 他语气温润,并不像是故意地不想与自己洞房的样子。嘉善心里一时又添了些怀疑。 她抬眸,大窘道“小舅怎么也参与了” 展岳轻轻“嗯”了下,他双唇微蠕动着“我没有经验, 因此去请教了小舅。” 大概是怕嘉善担心, 他从善如流地补充说“你可以放心, 小舅不会告诉别人。今夜的事儿, 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 放心, 她放哪门子的心 嘉善脸上的红云未散,她微抿了嘴儿,眼尾上挑着,一双眼眸明亮而幽黑。她愣愣看着他。 展岳的眸色微敛,因为才去沐浴过,他的发尾还有些湿。先前身上那些清浅的酒味儿,如今已淡然无存。 他手里握着盏茶,抿了一口后,他问道“一个人睡会不会怕我再陪你坐一会儿,稍后就去隔间。明早还要起来认亲。” 他的眼神始终不在嘉善身上,不是看天,就是看地,或是看床上的纱帐。展岳薄唇轻启说“需不需要我向你介绍一下,府上的规制或是介绍明日要认亲的人” 嘉善扬了扬眉,忽然伸手去,努力掰过了展岳的脸。他的视线在顷刻间无所遁形,两人很快不可避免地对视上了。 嘉善一手还卡在他下颔的线条上,她以食指指节轻敲了敲桌子,深深地看了展岳一眼。 她双眸微眯,故作淡定地说“你很奇怪,展砚清。”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二人坐得近,嘉善的气息几乎是暖暖地喷在了展岳的脸上。她手指温热,指腹也是娇生惯养地,柔柔嫩嫩。 隔着广袖流云,她的指尖仿佛是不经意地擦了一下展岳的侧脸。嘉善的眼眸中有一汪清水,她道“新婚洞房夜,你去隔间睡,怎么也得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 “我看展大人”嘉善托着腮,她声音低微,“不像是那等负心之徒。” 展岳的面颊莹白,只有耳尖处是微微透红的,不过那点子红,浅淡得实在让人不易察觉。他温柔的时候,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几乎是不笑也弯。 展岳的脸紧绷着,他长眸微侧,将嘉善那放在自己脸上纤细的指骨小心地给“扒”了下来。 他静了良久后,眼睫微垂道“公主可能不记得,有天夜里,你说过的话了。” 嘉善看了展岳眼,直截了当地回答道“请明示。” 展岳的掌心还牢牢攥着嘉善的指节,他的手掌中出了一点温热的汗珠,似乎是舍不得就这样轻易将嘉善放开一样。他细细地抚摸过嘉善的手背后,才微松了些力道。 他的目光清澈,向来宛如铜墙铁壁般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流露出了些柔软和疲倦。 他望着嘉善裸露在外那部分的洁白肌肤,淡道“公主曾说,短期内,可能无法为我生儿育女,问我能不能接受。” 展岳再次了避开嘉善的视线,他的声调缓慢而干涩“我的回答是,能。” 嘉善怔楞住,没想到竟是为了这句话。 所以,从那时候起,展岳就以为自己不愿和他圆房。即便是这样,还是毫不犹豫地娶了她 她动了动嘴唇,没发出任何声音。 嘉善闭上眼睛,双手捂面,静默一会儿后,她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她脸畔涨红,不知道是羞的还是出于别的原因,胸口处好像压了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涨涨得让人喘不过气。 嘉善静静直视着展岳,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要和他说,他误会了,并主动留下他吗还是说将错就错嘉善的心绪复杂,她轻咬着唇,低下头去,看了眼地上,展岳那长而高大的影子。 他的影子好像从来都是形单影只的,嘉善发愣地想。 展岳见嘉善不说话了,也只是平淡无波地笑了笑,心头上刚涌起的一点微末的希翼,转瞬又落了空。 他低声道“不早了,你先休息,我去隔间。” “哦,还有这个。” 展岳的视线落在由傅骁准备好的喜帕上,他细心地将那块白绢铺在床上,语气波澜不惊道“免得明早忘了。” 见展岳忙来忙去,嘉善刚于心不忍地张嘴“砚清” 却听展岳的声音渐渐地由远及近,他声调拉长,有些好奇地问“你床头上也放了一个匣子,能否让我看看是什么” 嘉善如今满脑子的乱麻,听他说有个小匣子,也没功夫细想,便点头说“你看吧。” 展岳道“好。” 他抱着匣子到了桌前,打算与嘉善一道看。 嘉善抬头,这才发现展岳手上的红匣子眼熟得紧,好像,好像是元康送的那个 嘉善眉心紧蹙,她的嘴唇一阵发干,刚想要制止,展岳却已经好整以暇地打开了锁,从里头将纸拿了出来。 “一张纸。”展岳的薄唇微张,他嗓音清亮。 他用修长的手指翻开了纸张,声调一如往昔的平静“上黄芪、党参、覆盆子” 念到“覆盆子”时,展岳的话语顿了顿。他指节痉挛般地略缩起来,先是眨也不眨地望嘉善了一眼,他一目十行地扫完纸上写着的药材以后,将纸重新放回了匣子里去塞好。 展岳的双眸漆黑,在口干舌燥之余,他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这上头写的,别的我不清楚。可覆盆子,是滋养真阴之药。这是个补方” 他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嘉善,他动了动干裂的唇“是个什么补方” 嘉善沉默了一会儿,她缓缓地抬起眼眸。展岳的脸庞俊美而干净,那深黑的瞳孔,此刻难免有一丝亮晶晶地,像是个等着吃糖的孩子。 嘉善知道,这句话说出口,也就意味着她下半辈子的荣辱,真正要与这个男人牵连在一起了。 嘉善侧过脸去,她微微闭了闭眼,特意咬着字音说“是,求生子的方子。” “生子”展岳才说了两个字,语气就忍不住地颤了颤,他喉头微动了下,“想生子,何必要求老天。” 展岳也是头回说这么露骨的话,他呼吸声克制不住地沉重了起来,从嗓子里溢出来的话还是哑得“不是应该,求你的丈夫” 嘉善的贝齿陡然咬上唇瓣,她猛地睁开眼睛。 只见展岳的目光缠绵,他素白的脸上也有轻许的淡红色。展岳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凝视她,他声音清冷,语气却有股脱不去的火热。 他支起半个身子,将胸前的寝衣轻拉开了些,展岳目不转睛地问“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嘉善侧脸看他,蠕动着双唇。 展岳已经自发地走到嘉善身边去坐好,嘉善刚想说话,却见展岳的手臂不依不饶地缠上了她的腰。 他平淡的黑眸深处,眼眸中透满了流光溢彩。 “抱到了。”展岳说。 嘉善侧眸看他,故意笑了笑“这么晚了,你不是说要去隔间吗” 展岳眼眸一黯,还不等嘉善的下一句话说出口,他忽然健臂一伸,直接将嘉善打横抱了起来。 嘉善的眉眼柔和,她紧张地在展岳怀里,轻轻扑腾了一下,以双手抵着展岳的胸膛。 展岳半低下头去,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打了个转后,才对视上。展岳的手稳稳地覆在嘉善腰上,那锦衣光滑,一如女孩儿身上皮肤的触感。 他的脚步在床头前顿住,声音十分低柔“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展岳居高临下地望着嘉善,他的嗓音像是一汪深潭水,清冽而又幽沉。他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托在她后颈间,紧紧地拥着她整个人。 展岳浓密的眼睫微微一颤,他心里忍不住地想要靠近她,一边还努力地保持着理智尚存。 他嘴角轻浅地勾了下,用上全力遏制自己,别就这样要了她。 展岳的薄唇抿起“是你亲口说,短期内无法为我生儿育女,可又将求生子的方子放在床头。” “我说要去隔间睡,你却欲言又止,千方百计地想要留下我。”展岳低下头,狭长的眼眸里深幽莫测,他看向她柔软而饱满的嘴唇,轻轻问道,“你是想要我的命吗,公主” 嘉善本能地想要反驳一句“没有”,谁知话到嘴边,转了几转,如何都说不出口了。她溺在展岳的眸光中,久久不能自拔。 少顷后,嘉善才转开目光,她咬着唇,轻道“没有。” “你有。”展岳小心地将嘉善抱到床榻上放好。 大红的丝绸帷帐先是细细地滑过了嘉善的脸,而后才从展岳的头顶略过,一阵风起后,帷幔安静地垂在地上。 桌上的龙凤花烛,已经慢吞吞地燃了了一大半走。黑暗里光线不稳,烛光时明时灭地,映得展岳的面庞如月光般白皙,也如火焰般赤红。 两人目光相交,他微微低下头去,一手抵上了嘉善脸部的肌肤。嘉善长着一张正宗的瓜子脸,脸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肉,他的手透过她的细腻,轻易就能摸到她棱角分明的流畅线条。 展岳手掌的温度火热,摸得嘉善的身体直发颤,她竟情不自禁地,主动在他掌心上蹭了一下。 展岳眼神微变,他的声音,低哑地像是要撕裂开了“公主。” “我给过你,说不的机会。”展岳的指尖下滑,他神色柔和,轻描淡写地勾开了嘉善的衣襟。 两人的身体都逐渐滚烫了起来。 展岳俯身,轻轻含住了嘉善圆润白皙的鼻头,嘉善不自主地从喉间溢出了一声呜咽。 “砚清” 嘉善断断续续地喊了他一句。 这声下意识的低语呢喃,亲切而娓娓动人,展岳再也没有任何犹豫。 他眼睫轻轻一眨,好像一下子化成了只挣脱出铁笼的猛兽,本能地在嘉善的嘴唇里攫取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049 展岳磕磕盼盼地长到如今这么大。二十五年里, 于他而言,其实本没有什么东西,是他非要不可的。 他有非报不可的仇、有非振兴不可的家门。但他从不以为,这一生, 会有一个人, 他非要得到。 他当上金吾卫的那一年, 正逢孝贞皇后崩逝, 举国大哀。展岳彼时十五,十五岁,是个介乎于成熟和青涩之间的年龄。 他既在某些方面上早熟得紧,又在某些情感上,迟钝如小孩儿。 他早早就察觉到了父亲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察觉到了嫡母和长嫂对他那流于表面的好,以及刻在她们骨子里深深的敌意。 却在男女之事上,表现地一直不太热衷。闻老太君几次想要为他安排通房,都被他找了不同理由推脱。 母亲去世以后, 展岳把自己包裹成了一面密不透风的墙。那些曾有过的孤独和无助,随着大风大雨,消失在了泥塑的墙灰里。 剩下的那点儿情绪,也成了探不到摸不着的云和雾。他不习惯别人离他太近,不习惯有女子牵扯进他的生活, 更不习惯和人朝夕与共。 他以为, 自己就要这样过一辈子的。 孝贞皇后崩逝的第四天, 展岳被派去了乾清宫值守。那几日, 陛下的情绪还因为皇后的骤然离去有些反复无常,等闲人都不愿轻易靠近。连几位阁老,也是在朝政散了以后,步履匆忙地离开了。 直到接近酉时时,乾清宫才迎来了第一位访客。 那位访客的模样实在太小,锦衣华服下的身躯仍透着股珠圆玉润。 展岳当时刚入金吾卫,对宫中的贵人认得尚不全。今日跟他一起守门的,恰好是永宁侯家的小子,因为在家里齿序第六,所以人称“吕六”。吕六是个热心肠的兄弟,看他不知如何见礼,便主动提醒道“是大公主来了。” 展岳微挑了挑眉。 宫里的大公主和四殿下乃皇后所出,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所以,也就是眼前的小女孩儿,刚失了母亲 思及此,展岳再看大公主的眼神,不由多了些不动声色的打量和认真。 嘉善那年六岁,比展岳失去母亲的年纪要大一些。她一张小脸很白净,瓷白的肌肤,嫩得几乎能和刚剥壳的鸡蛋清比。 她一手牵着郑嬷嬷,郑嬷嬷手里还抱着刚学会走路说话的四殿下。四殿下出于眼疾的原因,开蒙要比一般孩子晚,两岁的年纪了,吐词仍是不清不楚地。 此时,他被郑嬷嬷抱着,小手还在空中挥。展岳听见,四殿下似乎模糊地叫了一声什么。 他离得远,尚无法听清。 下一刻,他见到大公主忽然踮起脚尖,拉了拉郑嬷嬷的衣角。 “嬷嬷,您把元康放下来吧。”大公主的声调稚嫩,话语却咬得字正腔圆,隐隐透着股“野火烧不尽”的顽强。 她的小脸很严肃,粉唇轻启说“等会儿进去了,若是让父皇见到元康这个样子,只怕父皇心里会更难过。” “我们是来安慰父皇的,不要给他再添了伤心。”大公主伸开两只手臂,那手臂细细短短的,还像未长开的嫩藕。 可是展岳注意到,她手臂伸地很直,坚定又有力。 大公主说“给我,我来抱元康。” 郑嬷嬷迟疑了一下,就连展岳都稍带怀疑地看着大公主。 嘉善当时还只有展岳的大腿那样高,哪怕她长得比一般孩子好,在展岳眼里,也不过就是比节竹笋要高少许一点罢了。 能抱得动四殿下 展岳目光存疑。 郑嬷嬷却已经将四殿下小心翼翼地交给了嘉善。 嘉善两臂间的力道放得很稳。赵佑泽似乎也发现,抱他的换了个人。他用两只胖乎乎的小手,顷刻间环绕住了嘉善的脖子。 两个小小的孩子,在没了母亲以后,平日里,也许就是这样惯常相依的。 嘉善似有所觉,轻声地安慰了幼弟一句,将他的小脑袋搁在了自己肩头上。 “劳烦大人们帮我通传一声。”小小的嘉善终于抬起脸,她望了展岳眼,有模有样地得体一笑。 展岳低下头去看她,在大公主那端庄的外表下,却倏地见到了一双红肿未散的双眼。 她瞳孔漆黑,眼珠圆润如小鹿,秀气的鼻头上出的微汗,透露出了她眼下抱着四殿下有多吃力。 “没了母亲,她还是很难过的。”展岳忽然鬼使神差地想,“是不是和我当年一样” 展岳的脑海里,模模糊糊地忆起了当年的自己。 那个被深藏在心里的大雪飘飘的夜晚,又一次地抢占了他的心头。 然而,还不等他绕出一个确切答案,乾清宫的陈伴伴却亲自出来,将嘉善给牵了进去。 等几人都彻底走远,连个脚步声也听不到时,和展岳一起当值的吕六才似悲似叹地感慨了一句“唉,这宫里啊,有多少人只是看着体面,内里却一个比一个心酸。” 展岳抿唇。 “就好比刚才的大公主,”吕六的声音逐渐放低了,“陛下看着元后的面子,可能会爱重她几年。待来日陛下立了新后,新后又诞下嫡子,大公主的日子,没准就要难过起来。所以说,投生在帝王家可惜了。” 后面的话约莫是讳莫如深地,吕六的音调越来越小,直到连话音儿也完全听不见。 展岳只直挺挺地站着,未曾插过话。他的心思,还放了一半,在适才那张红扑扑的脸蛋上。 其实,吕六的话没有说错。陛下是一定会立新后的,四殿下又是那个样子,大公主日后的境遇,可想而知。 展岳这个人,天生共情感就不足,脑子里可能是少了那根名为“同情心”的弦。他倒不会像吕六一般长吁短叹,只是有点惋惜地想。 他们才那么小,就要卷进这种波谲云诡里,确实如吕六所说,可惜了。 不过,也就只是可惜罢了。 世上的可怜人那样多,展岳自己尚且背负着一身烂账,哪里能腾出手来管别人呢。 你学不会坚强,或许,活该就要被软弱所打败。 那个时候,朝内朝外,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等立了新后,陛下对大公主的宠爱,必然要分一半给新后所生的孩子。 展岳也不例外。 有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思,想看着大公主高楼起,高楼塌。也有人期待着,小小的女孩儿,能英姿勃勃地站起来,别给人随意欺负了去。 只是,任谁都没想到,兜兜转转过去了这么多年,不仅中宫主位空悬,就连大公主,也还是如往昔一样得帝王喜爱。 她好像一株最坚韧的蒲草,在皇后薨逝后的许多年里。她默不作声保护着幼弟,还能始终在帝王心里,保持着春风吹又生的趋势。 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展岳,大概自己都没注意到。当年的惊鸿一瞥,不知何时,慢慢转化成了一种深深的执念。 成了午夜梦回时,男人心里唯一柔软的缠绵那样坚强美好的大公主,他好想要。 想保护她,也想能依赖她。 如今,多年的执念成了真 展岳的瞳孔不禁微缩,他深深地呼出了一口长气。 身下的嘉善还未经过云雨,明艳的双眼中,尚有几分略带青涩的娇媚。明明还未开始,展岳竟都觉得食髓知味起来了。 他身上流动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心神激荡,在叫嚣着、充斥着身体上最原始的渴望。 嘉善的青丝微湿,见展岳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自己身上,她有些慌乱地叫了一声“展砚清。” 展岳轻“嗯”了声,语气里带着别样的旖旎。 他上半身胸膛已然赤果,此时此刻,经过了一天的劳累,他的眼神难免透了股懒洋洋。 他一手垫在嘉善的腰间,以一个半拥的姿势将她抱在了怀里。 两人的唇齿刚刚分开,嘉善的双眼也有些朦胧迷瞪。展岳凝视着她,忍不住地又低头去,亲了下她的额尖。 他随手掀过棉被,那映着“龙凤呈祥”的被子,瞬间遮盖住了嘉善柔软的身躯。 “公主。”展岳语带亲昵,他直直望着她,“嘉善是你的封号,你有小字吗” 嘉善不知道展岳是如何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番话,她靠在他坚如磐石的胸膛上,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 她身子颤了一下,轻道“父皇起的,是令姜。” “令姜”展岳笑了一下,他从被底握紧了她的手,与她亲密地五指相扣,他道,“陛下想让我的公主,当才女谢道韫呢。” 东晋才女,谢安的侄女谢氏,小字便是令姜。当年的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将谢家女之名,名传天下。 可惜谢道韫晚景凄凉,东晋末年的一场民变,使得她的夫婿王凝之早逝,她也终生守节未嫁。 展岳望着嘉善的双眼道“我不会做早逝的王凝之,我要与你白头到老。” 嘉善的呼吸声有了片刻的起伏,她别过脸去。 展岳却单手捧着她的脸,不允许她逃避。 他的指尖忍不住地,描绘了一遍她那如花瓣般的嘴唇,他笑说,“公主好像,从没有过这样紧张的时候。” “真可爱。”展岳道。 被他如此取笑,嘉善轻咬了咬嘴唇,狠狠打了一下展岳。 不想,他的衣裳早已经脱了,嘉善的手掌,顿时冷不丁地打在了展岳的胸膛前,她手指细软,触得他的腰身霎时一缩。 意识到自己碰到了什么,嘉善简直连气都喘不匀了,她口干舌燥地挣扎了一下,闭上双眼说“好热。” “那怎么办”展岳侧眸看她,似乎是在真的征求她的意见。 嘉善静静地凝视了他片刻,红着脸道“你离我远些,就不会热了。” 展岳低声一笑,他探下头去,细细地亲了亲她的脸颊,他不依不饶道“可我不想离你远些。” “我再靠近一点,”展岳的瞳仁乌黑,他伏在她耳边说,“好不好” 嘉善的红唇微动,意识到展岳的下身处,某个坚硬如铁地道东西贴了一些过来后,她低低地呜咽句“我说不好,便能不好吗” “若是不好,还如何生子”展岳温热的唇角,从她的脸颊转移到了她圆润的耳垂旁,他的气息滚烫,声音也刻意压得很低柔。 他竟直接,将嘉善的耳垂含在了唇瓣间“公主不是,不愿我在隔间睡吗” “展砚清” 嘉善从耳畔到颈部的那一块肌肤都十分敏感,被他这样对待,她不由双眸含情,似怨似哼地娇嗔了一声。 展岳的眸光,在夜里亮得有几分触目惊心。他轻声哄道“别怕,我会当心,会疼你。” 嘉善有些受不了他这大尾巴狼的模样,想到自己是两世为人,而他不过才是正经第一次。嘉善略有不服地、闷声闷气地哼了一句。 她这声哼哼一出,展岳却目光一深,每个男人骨子里,那种最不能容人挑衅的危险因子,此时全涌了上来。 他忽然加重力道,一手牢牢地扣着嘉善皓白的纤细手腕,一手托着她的腰,撩开了她馨香的肚兜,直接埋头亲了下去。 他的动作笨拙,舌尖却灵巧,吻得嘉善止不住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嘤咛。 这声嘤咛好似是在应和,展岳的双目幽深。他俯着身子,变本加厉一般地继续索取。嘉善唇齿间的那一声声支离破碎,很快淹没在了酥麻的四肢百骸里。 开始时,还尚觉得出疼痛,她轻咬着牙,到后来,嘉善却主动用双手缠上了他的脖子。 她微微闭起眼,也擦着他的气息,在他的唇角落下了一吻。 “令姜” 最后,展岳也不唤她公主了,直接叫了她的名字。他一向平淡的情绪,在这一夜里,变得陡然激烈了起来。 他的眼底全是幽暗的火,只是用力地亲着她、小心地要着她。 展岳的容颜白皙,双臂如铁箍,他紧紧地将嘉善圈在怀里,直到入了后半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050 第五十章 这夜里,嘉善仿佛是累极了, 展岳活生生地折腾了半宿才消停。 她委实没料到, 展岳不过是第一次,竟然能将她弄得那样倦。看来郑嬷嬷之前的忧心, 实属多余。 听说展大人当年秋闱夺冠, 许多人因此赞他英勇无匹。 也许是真的, 足够英勇吧 嘉善身上全是粘腻的汗液, 眼皮子半垂不垂地。她似是困了, 很想要睡上一觉, 可才吃饱喝足的展岳,却不知又在作什么妖。 嘉善迷迷糊糊地回头去看他,发现展岳披了件中衣下床, 另打了一盆清水来。 “别睡着。”展岳拿着巾帕, 要亲自替她擦身子, 他波澜不惊道, “夜里温度低, 真这样睡下去, 明早起来只怕要着风寒。” 嘉善此时还未来得及穿衣,刚才的喜服,全被他粗鲁地扔到了床榻的另一头去。 她的皮肤光泽,在黑暗里显得尤其白嫩。 嘉善用喜被遮住了赤果的地方,她身上的某些部位, 还十分疲软, 带着一晌贪欢后特有的湿润。 嘉善接过帕子, 也不看他一眼,只说道“我自己来便好。” 展岳一笑,他慵懒地站在床边,像头酒足饭饱的大狼,他面部平静地望着她。 屋子里的香案上,加了宜睡眠的安神香。那香味沁人心脾,闻起来就让人有种“芙蓉帐暖度春宵”的醉生梦死。 安神香与洞房夜里某股暧昧的气氛,交杂在了一起,直直地涌进了展岳的五脏六腑中。 他摸摸鼻尖,道貌岸然地问“擦完了吗” 嘉善轻轻“嗯”了下,见展岳还未清理,便打算俯下身去,将巾帕重新换洗干净后,再交给展岳。 然而,她现如今还正保持着一丝不挂的状态,小小的一个弯腰动作,胸口前便走漏了一阵迅猛的凉风进来。 嘉善始料未及地用手捂住了,展岳的行动却比她还要迅速。 他挑开被子,仔细地将嘉善裹成了一个见脸不见脚的“大蚕蛹”。 展岳替嘉善撩开了挡在她眼前的碎发,屈指在她额间轻轻弹了一下“和我这样见外做什么” “好好睡觉。”展岳的口吻里不无命令。 嘉善瞪着他。 展岳似笑非笑地道“莫非,是还不觉得累” 他意有所指,那语调不轻不重地,一如适才鼓捣她时的力道。 嘉善的睫毛轻颤,她香腮泛红,转了个身去,不再搭理展岳了。 展岳却从善如流地覆上前,在她嘴角若有若无地碰了一下,他温柔地摩挲着她脸蛋上白嫩的肌肤。 “早些睡,明早我唤你起来。”展岳眨也不眨地望着她,缓缓地说,“以后,我会照护你。” 嘉善本来已经闭牢了的双眼,听到这句话后,又无声无息地睁开了一条缝。她慢吞吞地回过头。 展岳却已经端着水盆,自发地去了隔间清洗。 他的背影高大颀长,肩背厚实而宽阔,一如自己想象地那样有安全感。 嘉善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往上悄悄勾起了一些,随后,又没明白自己是在乐些什么。她欲盖弥彰地伸手,人为性地将那上勾的嘴角,往下扯了扯。 她侧过身躺好,努力地将气息放平静,引着自己踏入安详的梦乡。 少顷后,展岳才从隔间回来。 见嘉善已经闭上眼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踩上床畔。似乎仍是觉得有哪里不得劲,他瞧了眼打起小呼噜的嘉善,又小心翼翼地一手圈过她,一手轻缓地将她扒拉进了自己怀里。 温香暖玉彻底入了怀,展岳方感觉到踏实许多。 他扑在她的一头青丝间轻轻嗅了嗅。 大概是经年的执念和妄想得到了满足,总需要耗费比旁人更多的精力去克制。 这一夜,展岳辗转难眠,直到日头渐亮的时候,才终于添了几丝睡意。 可惜,还没等他完全睡熟,门外便突兀地响起了郑嬷嬷几人的声音“公主、驸马,时辰不早,该起了。” 隔着门帘,郑嬷嬷的音调有些轻,但展岳是习武之人,对一点蚊蝇声都极其敏感,听到郑嬷嬷在叫,他即刻睁开了双目。 见嘉善还毫无所觉地在睡觉,他又安心地喘平了气。 不知昨晚,嘉善是觉得热,还是她一向睡觉就不老实。此时,上半身的被子她还盖得齐整,唯独一双赤足不规矩地露在了外头。 那块肤色润泽如玉,在红团锦衾下,显得白皙又小巧。 展岳的喉结轻轻地动了一下。 未免一大早就要过度地“思淫欲”,他不得不仔细地推了推嘉善,力道放得很柔。 “起床了。”展岳语调轻松,他不紧不慢地贴着嘉善的耳侧道,“新媳妇贪觉,可是要给人家笑的。” 嘉善睡得正熟。 她其实很少能睡得安生,夜里的时候,她极容易做梦。 梦里似明似暗,什么偷鸡戏狗的人都有。有牵牵扯扯、早已说不清的上一辈子,也有晨光熹微,好像皎洁灼烁的这一辈子。 或许是昨夜,身侧躺了一桩阎王都不敢惹的保护神,嘉善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一夜安眠至天亮。 多半是因为睡得好,嘉善的神情也透露出了股轻松惬意。她转过身去,看展岳已然醒了,便睁大眼睛问“什么时辰了,怎么不早些叫我” 展岳撑着下颔看她,笑一下道“看你睡得熟,于心不忍。” “不急,还早。”他道。 门外又再次响起了郑嬷嬷的声音“公主,老奴可能进来” 听到郑嬷嬷在叫起,嘉善自然不会相信他的“还早”之论,便赶忙要爬起来,她道“哪里早了。等会儿就要认亲,别让府上的人说闲话。” 嘉善嫁进来,有眼色的人,自然愿意敬她的公主身份。可若是没眼色的,只怕还是管不住那张说三到四的嘴儿。 这才第一天,往后的日子还那样长,传了什么闲言碎语出去。即便嘉善以后搬去了公主府,也住不安生。 展岳道“这府上,没人会说你闲话。” 嘉善觑他眼“你又知道了” “你是我的妻子。”展岳眼睑轻抬,却恰巧见到了她光滑的背部,他哑着嗓子道,“谁若是说你闲话。你告诉我,我帮你出头。” 嘉善抿了抿唇,伸手去,学着他平日里捏自己的样子,也亲昵地捏了一下他的脸。 而后,她才传了郑嬷嬷进门。 郑嬷嬷身后,还跟着脸庞通红的素玉。素玉是个仍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展岳和嘉善明显没有要将她收为通房的意思,因此,她昨晚没在隔间守夜。 陡然见到只着里衣的展岳,素玉和郑嬷嬷多少都有些不自在。素玉低着头,全程只听郑嬷嬷的吩咐,她按照嬷嬷说得那样,先伺候公主穿上了外裳。 国公府的丫鬟小厮们,方才鱼贯而入,为展岳更衣。 展岳成了婚以后,闻老太君又另外为他的房里添了些人。展岳原先,一直不习惯有丫鬟伺候,也是怕闻老太君借口为他添通房。 直到嘉善入了府,展岳才松口,任由祖母放了些新进的丫鬟来。 看嘉善换了身海棠红的五凤朝阳服,展岳的眉目间极温柔,他点头道“红色很称你。” 展岳今日自己也是一身朱红的锦带衣裳,除了昨日成婚时,见他穿了一次红衣外,嘉善还没见过他着过红裳。 他的官服是玄色,平日里的常服也是素雅那一类,几乎不会这样穿红戴绿。 嘉善笑笑,嗔道“你生得白,穿红色一样好看,别老是着死气沉沉的颜色。过几日添夏衣的时候,我让人帮你做些其他样子吧。” 展岳顺从地道“好。” 房里的丫鬟们均是一怔。 正在为他整理衣角的丫鬟,名叫剑兰。剑兰在被分来以前,是闻老太君院子里的二等丫鬟,也听府上的人说起过四爷的种种事迹。 印象里,四爷应该不是一位好相与的主子。可四爷刚才应和公主的时候,隐隐地透出的那种温和,实在是让人如沐春风。 四爷可能,是真的很喜欢公主吧 剑兰在心里默默地想。 两人换上新衣以后,携手去了主院那边。 展岳此次是尚主,名分上,嘉善虽然是展岳的媳妇儿,也能算是安国公府的四太太。但是到底君臣有别,她的公主身份尊贵。 等两人到了正厅的时候,嘉善发现,安国公府上下,竟都到齐了。 为了以显重视,甚至连安国公的外家,闻老太君的娘家人也来了。 闻老太君坐在头把太师椅上,左手边才是安国公。 展岳的大哥展泰、三哥展华,以及张氏、余氏等也是一字排开坐好,至于展少瑛,因为辈分低了些,只能站在展泰身后。 嘉善今日挽的是个盘叠式的双螺髻。发髻里别有用心地钗上了,展岳送的那支白玉簪子。 她的耳垂圆润饱满,上头佩戴了一双红宝石般的金累丝灯笼耳环,衬得她如朝霞映雪,好似窈窕神女下凡间。 嘉善一进来,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的,都起来先行了个礼。嘉善是公主,只却之不恭地应了。 闻老太君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实打实地,还是对这样端庄的孙媳妇很满意。 展岳与嘉善向她问完安以后,闻老太君便看了眼在跟旁站着的盛妈妈,盛妈妈会意,很快递了一个绣着兰花的荷包过去。 闻老太君从荷包里,取出了一个赤金足面的九龙戏珠镯,认真地帮嘉善套在了她的白腕上。 “这个镯子,与你头上的簪子是一对。”闻老太君的气度平和,她脸上也着了淡淡的妆容,看起来要比平日少了点威仪,多了些格外的高贵与慈祥。 闻老太君道“好事成双。你虽是公主,可日后,为他红袖添香、绿衣捧砚,也都是你的应尽之事儿。” 多少人碍于嘉善的身份,只敢挑不刺耳的好话说。恐怕也只有少数几个为展岳考虑的人,才愿意将这番肺腑之言宣之于口。 告诉她应夫妻和睦。 想到她是展岳最敬重的祖母,嘉善恭敬地对闻老太君屈膝做礼,她含笑道“是,请祖母放心。” 闻老太君听嘉善唤自己祖母,默默颔了下首,又从手上摘了个祖母绿的戒指来,套在了嘉善的指节间。 “好孩子。”闻老太君和善道。 那枚戒指上镶的翡翠,足有花生米般大小,又是十分通透的祖母绿色,呈着天然的宝石光泽,一看就知不是俗物。 恐怕是伴随闻老太君多年的东西了。 嘉善心里感慨,又躬身行了个礼。 闻老太君是府上最年长的人,其余的小辈们也是跟着她的意思,给新妇送上或轻或重的礼物。 安国公只送了套金面的首饰。闻老太君事先没有与他通过气,任谁都没想到,闻老太君出手会这样不俗。 张氏忆起自己过门认亲时,闻老太君只是给了一支累丝珠钗和镶金花钿。她便暗暗地揉了揉手帕,一双眼里又酸又妒。 等与长辈和平辈之间认完了亲,自然还要与小辈见礼。 小辈里头,展少瑛是安国公府的长孙,合该由他打头。 不知是不是存了要和展岳比较的心思,展少瑛今日穿了一身宝蓝色的丝缀,腰间系着根清白玉带,瞧着倒也有些疏朗俊秀。 只是与展岳比起来,到底不如他龙章凤姿,多少还是稍逊了一些。 见展少瑛站到了自己跟前。 嘉善不由双眼微眯,她明眸皓齿地一笑,扬声道“这位,想必就是瑛哥儿。” 她从郑嬷嬷那里拿了个封红来,一双瞳孔的颜色极亮“还没正式见过呢。” 嘉善转而面向展岳,仿佛是真诚地发问说“按辈分,瑛哥儿是不是得换我一声四婶” 展岳遂她的意“嗯”了声,他慢条斯理道“是该如此。” 展少瑛猛地抬眼,面部有清晰可见的憔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051 第五十一章 自从两道赐婚旨意正式下来以后, 展少瑛便有些失魂落魄,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明明只与大公主见了寥寥几面, 可心魂总像丢了似的。 冥冥中一直有种预感,大公主原是该属于他。 昨夜是四叔和大公主的新婚夜, 展少瑛却一夜都心神不宁, 辗转不能眠。 后来好不容易入了梦乡, 他又梦到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意气风发的新郎官, 而他的新婚妻子,不是齐乐候的女儿, 而是 展少瑛心神一震,猛地从梦境里回过神。他面部苍白, 颤抖地垂下了眼睫。 嘉善还浅笑盈盈地站在他眼前,四叔的身影也如影随形地与她挨在一起。这样看起来,他们可真是一对惹人羡煞的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 展少瑛眉心微皱, 不知怎么, 脑海里第一时间竟然会冒出这样一个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千世界里, 形容一对男女般配的词有很多。男才女貌、金童玉女可展少瑛的思路, 偏偏顽固地在天作之合上转不过弯。 他隐隐觉得, 自己也曾被人这样形容过。 奇怪,是形容他和谁的呢他分明没有娶过妻。 展少瑛的目光涣散,他呆愣地站在原地, 视线迟迟都找不到一个能让他停留的地方。 倒是正厅上坐着的人,见他一直未开口, 每个人脸上都神色各异。 最先耐不住性子的是展阿鲤,展阿鲤和展少瑛一样,都是作为侄子那一辈的,要与嘉善见礼。 看展少瑛一直不说话,展阿鲤便从展少瑛身后冒出了一颗小脑袋,他笑嘻嘻地问道“大哥哥,你是不是觉得四婶婶比你小,不好意思叫呀” 展阿鲤长得活泼可爱,还不如赵佑泽的年龄大,他一张嘴,连嘉善的神情都变得柔和了些许,多半是想到了自家幼弟。 展阿鲤有嘉善的腰间那么高,他抬起头,一张小脸玉润可爱,他向嘉善道“四叔四婶,大哥哥不好意思,阿鲤好意思。” “四婶婶好。”展阿鲤人模人样地说,“我叫展少珩,乳名是阿鲤。愿四叔四婶百年好合,早日给阿鲤添个胖弟弟。” 展阿鲤童言童语,一时间,正堂上许多人都被逗乐了,因为展少瑛而升腾起的尴尬气氛,也被冲淡了少许。 而展阿鲤一讲话,嘉善便认出了他的声音。昨晚镇国公夫人喂她子孙饽饽吃的时候,他正是那个在窗下,问她“生不生”的小男孩儿。 想到展岳之前说过他有个侄子叫“阿鲤”,嘉善也能猜到,展阿鲤和展岳的关系,应该不赖。 嘉善另从郑嬷嬷手上拿了个新的封红过来,温柔地递到了展阿鲤的手上,她含笑说“承阿鲤吉言。” 展阿鲤眨了眨眼睛“谢谢四婶。” 有展阿鲤打前阵,别的小辈的孩子们也都没有露怯,逐一上前对展岳与嘉善行礼,除此之外,每个人还附加了几句吉祥话。 嘉善也没区别对待,一一地给了他们封红。 只是预先给展少瑛准备好的那一个,仍然还捏在嘉善的手上,迟迟未给出去。 直到安国公府最旁支的一位小辈也见过了嘉善以后,展少瑛还如同一根不会说话的木桩子一般,怔怔杵在跟前。 别说闻老太君以及别的人会怎么想了,就连张氏,也觉得儿子今日委实奇怪。 想到大公主原是可以做她儿媳妇的,张氏便露出了一个不知是酸还是苦的笑容。她惶惑地看向展少瑛,生怕他鬼迷了心窍,始终绕不出那个圈子。 今日虽是认亲,但是并不算完全的家宴,镇国公夫人作为全福人,也参与了其中,还有像闻府这类沾亲带故的人在。 若是给他们看到展少瑛这个样子,会不会有什么闲话传出去 公主早已经是保不齐的了,要是齐乐候那边也觉得,展家不诚心与他们结亲,那可就是白白的飞来横祸。别说亲事肯定结不成,没准还会影响到瑛哥儿之后的仕途 张氏只觉得心急如焚。 展岳正凝视着展少瑛,他目光微沉,刚打算开口主持公道,却见嘉善突然似有所觉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嘉善微笑,她红唇半启,以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耳语了一句什么。 展岳侧耳倾听,发现她说的是“交给我”。 想到她从来就是一个勇敢坚强的女孩儿,展岳眸光中的深意略敛。 嘉善将手上的封红轻描淡写地塞到了展少瑛手里,她的语气极其体贴,像是个关怀备至的长辈一般。 她笑意加深“实在叫不出口便算了,我毕竟比瑛哥儿还小两岁,也不强人所难。” “这封红却是我的心意,总不能其余小辈都给了,不给瑛哥儿。”嘉善道,“别与四婶客气,拿着吧。” 展少瑛听到那句“四婶”时,忍不住嘴唇一颤,他眉眼间好似罩了一层冷冷的冰霜。 嘉善只是眼也不眨地与他对视,面上的笑意始终未变。甚至嘱咐他“拿着”的语气,都与嘱咐展阿鲤“用功读书”时的口吻一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把他当什么在看待,像展阿鲤那样八九岁的小孩子她知道自己已经十八,已经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了吗 展少瑛的脸色瞬间憋得涨红。 他好似被人从头大脚地,用一盆滚烫的开水浇了下来,浇了他一个五感丧失、六感不全。 展少瑛的面容,在这一刹那,近乎是扭曲的。 恢复了片刻,他才缓缓地抬起头,他不意外地在嘉善瞳孔中,见到了气都没喘匀的自己。 原来,她眼中也是有他的。 展少瑛的眼里有一团火烧火燎的暗红色,对比一边泰然处之的展岳,他的神情颇有些狼狈。 他攥紧了掌心中的封红。忽然很想问问嘉善。在陛下兴起召自己为驸马那个念头的时候,有过半分她的意思吗 展少瑛难以控制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上下唇瓣刚有要开口的意图,闻老太君迟缓的声音却蓦地在正堂里响了起来。 “瑛哥儿,”闻老太君常年礼佛,连声调里都仿佛沾染上了一股肃穆的檀香,她不轻不重地道,“作为展家的子孙,得有礼貌。” “谢谢你四婶。”闻老太君道。 展少瑛的神情微滞。 作为重孙,他出生的时候,老太君的年纪已经很大了。闻老太君也不是那等迂腐的人,没有要求张氏,必须将展少瑛抱到自己膝下来,好让她含饴弄孙。 除了重要日子要给老太君去磕个头外,平日里,展少瑛与老太君打得交道不多。 只是记忆里,太奶奶每次在家里开口,仿佛都是雷霆万钧,从不允许人去违背的。 展少瑛的手指,忍不住地在袖子里轻轻颤动着。他的眼神暗沉,那本来如“大雪压青松”的背脊,此时微妙地弯曲了些,好似一株不堪重负的稻草。 老祖宗一开口,张氏的话语也即刻打蛇而上,她难得识时务地应和说“是。你四婶第一天过门,即便从前见过,也要见礼的。” 张氏在插话之余,还给展少瑛找了个台阶下。 展少瑛紧紧抿住了唇,他的耳畔在嗡嗡作响。 闻老太君和张氏的话,还循环反复地在展少瑛脑海里,来回绕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只一刻,可又像有一辈子那么长。 展少瑛抹了抹通红的双眼,他移开视线,发出的声音短促又干涩“谢谢” 他顿了顿,剩余的两个字,好似是要将他皮囊下的那一团肉和白骨生生给挫干净。 他极轻极轻地道了句“四婶。” 嘉善笑一笑,她眼角上扬,不咸不淡地说“客气了。” 展岳则双目紧紧盯着他,一手光明正大地将嘉善的五指握在手心,力道悄无声息收得更拢了。 中午照旧,大家伙儿要一道用膳。 除了闻老太君和镇国公夫人在辈分上占了先头外,其余的女眷,论品级都不如嘉善高。 适才认亲,嘉善是站在新媳妇的角度上与诸人见礼。用膳时,她们却没有那么多便宜可占了。 闻三太太、宋氏等亲戚隔得毕竟远一层,也很是识时务。倒是张氏见嘉善的列席比自己尊贵,嘴上虽什么都不说,心里却像有本明账似的,纷纷记了下来。 公主这才过门第一天,就处处比自己高了一头,认亲时甚至让儿子也吃了亏。 张氏在心里冷笑还有十天,公主就要回宫归宁,这么大的一尊佛,还是早日搬到公主府去好,免得惹得双方都不痛快 不消张氏操心,嘉善心里也在考虑着公主府的事情。 从她与展岳的婚事定下来以后,父皇就开始着手让人修葺公主府了。这京城里的人非富即贵,许多地皮也是有主的。 父皇后来是在距安国公府不远的两条街旁,另给她开了府。 虽然前后两世都是嫁进安国公家,可因为时间问题,公主府的位置有过略微不同。 这都不是顶要紧的事儿。位置不同尚可以慢慢熟悉,总不会地界太差。 如今的紧要问题是,展岳会不会愿意,和她一起住到公主府里去 安国公与他感情淡薄,不足为虑。倒是闻老太君抚养他将近二十年,祖孙感情没有掺假。闻老太君还在一日,只怕展岳心里多少会舍不得。 该如何与他开这个口呢 嘉善郁闷地托着腮想。 素玉和丹翠,此时正在为她清点,今日安国公府的人赠与她的贺礼 生来就是公主,世上的好东西,嘉善基本都见了个全。令素玉她们清点,也不旨在较真礼物的贵贱。只不过新妇过门,贺礼的轻重,也能看出亲戚间的远近亲疏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比傅骁的妻子宋氏。 傅家虽然远不如从前,但是不知他们夫妻俩从哪儿弄来了一个西洋的“自鸣钟”。 这年头,“自鸣钟”还很有些纳罕,算是个极贵重的见面礼了。 相比起宋氏,张氏的几匹绸缎则要寒酸多了,甚至还不如闻三太太送的玉佩来得稀奇。 想到在宫里时,曾听到过有关安国公府的种种传闻,再一联想今日展少瑛的反应,丹翠不由叹了声“世子夫人虽和驸马是同气连枝,但奴婢瞧她,竟还不如闻家太太亲切。都说安国公府嫡庶不和,总不会是真的吧” 素玉轻轻地推了一下丹翠的胳膊,示意她这句“嫡庶不和”说得太不妥。公主已经嫁进来了,陛下也承认了驸马的嫡出身份,哪里来的嫡庶不和 丹翠亦自知失言,忙从善如流地噤了声。 嘉善的口吻却很不以为然,她笑道“不和就不和,谁又真把她当成个正经嫂子。” “相处之道,你来我往,讲究个相互。她既然不与我们为善,我们也没必要敬重她。”嘉善说,“出去把腰板都挺直了,别给我丢人。” 嘉善的话说得十分硬气,丹翠不由跟着,豪气万分地道了声“是” 主仆几人说着说着,门外忽地传来了一声推门的“吱吖”是展岳回来了。 整个认亲的流程,到吃完午膳的时候,就算结束了。 不过,来的人基本都是亲眷朋友,展岳怎么也得将他们送出门,因此,相比她们,展岳回来得要晚一些。 见她们主仆在边清点东西边说话,展岳便径直地坐到嘉善身边,他的视线,转向嘉善手上的那对九凤镯。 他顿了一下,缓缓道“听我娘说,这是当年,安国公府送去傅家的提亲定礼。” “后来,安国公悔婚的时候,傅家一并退了回来。” “没想到,祖母会把它赠与你。” 窗外细碎的阳光洒进来,展岳细长的眼尾上,沾染了一点碎金子般金灿灿的光泽,看着温暖又明亮。 他无声地笑了下“看来,祖母很满意这个孙媳。” 展岳这小半辈子,将自己活得极其寡淡。只有凤毛麟角几个人,能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早年逝去的母亲算一个,悉心养大他的祖母也算一个。 有些话滚到了嘉善的嘴边,她却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嘉善嘴唇动了动,主动牵起展岳的手道“今天见过了祖母,明早,去拜见母亲吧。” “娶了新媳妇,总不能不告诉她一声。”嘉善望着他笑,“对不对” 展岳出神地看向她,心里某个只爆了点嫩芽的地方,竟不动声色地开出了一片花来。 他喉头微动,唇齿间吐出一口热气。 展岳倏地伸手,将嘉善拉进了自己怀里,他旁若无人地在嘉善唇角轻轻一碰“对。” 他看向她的双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某个一直盘旋在心上的疑问,缓慢地踱出了口。 展岳的声音醇厚低沉“你好像很不喜欢展少瑛。” “为什么”展岳轻声地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052 第五十二章 展岳这个人, 平日里偶尔寡言少语, 但是观察力却最为细致入微。嘉善相信, 从展少瑛第一次贸然闯进长春观,与她有了交集起。 展岳心里就有了这样的好奇。 原来是身份所限, 他纵然奇怪, 也没资格问这句话。现下两人都成亲了, 他自然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嘉善的眉头轻轻动了动,想到这儿, 本来预备敷衍的话在舌尖上绕了几圈后,又原封不动地咽回到了她的肚子里。 嘉善不再遮掩她对展少瑛的厌恶, 眼里的色彩冰凉而冷漠,她翘起嘴角道“他肖想我, 让我觉得恶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不配。”嘉善呷了口热茶。 她微微上扬的眼角里,有骄傲四射的光华那是来源于骨子里的不屑一顾。 前十几年里,嘉善和展岳好像活成了两个极端。展岳的生活总像一潭死水, 哪怕死水里有时也会泛起波澜, 但是那波澜下的声势浩大, 永远都是藏匿在平静的表面下。 你在他脸上, 极少能见到激烈的情绪。那个见不到母亲临终一面, 因而狠狠推了一把张氏的展岳,永远只停留在了他四岁的时候。 他将小小的自己活成了一个影子。长大以后,曾经的影子与高大的身躯渐行渐远。 嘉善却不一样。 她向来是一个炽热而浓郁的人。爱时是, 恨时也是。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才能让她这样厌恶展少瑛即便是肖想她一下, 也让她觉得侮辱呢 展岳纹丝不动地望着她,径直看向她的眼睛,轻声问“在长春观之前,你们曾见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嘉善心头跳了一下,没料到展岳打算这样刨根问底。 她笑一笑道“宫廷森严,他去哪里见我。” “不过是他和他娘,那首鼠两端的气质让我觉得厌烦罢了。”嘉善一顿,对他眨了眨眼,意有所指地说,“而且,他们还欺负你。” 展岳微挑眉。 “我为自己抱不平,也为你抱不平。”嘉善把玩着他的手心,见他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始终没有转一转的意思。 嘉善便悠悠道,“听说展大人升了五军断事官后,总统刑狱。莫非是把盘问犯人的那一招,带到家里来了” 一句不经意的“家里”,总算让展岳身上多了些温暖的烟火气。展岳的眉梢轻微动了一下,适才那能堆上一叠小山的眉心,慢慢收拢了开。 他惩罚性地捏了捏嘉善的手指,算是回应了她的打趣儿。 继而,他才淡声道“展少瑛和齐家姑娘的婚事定在下个月,这也是御前亲赐的喜事儿。今日这种失态的场面,日后不会再出现。” 今天在正厅上,展少瑛那句“四婶”迟迟不叫出口。总会让人下意识以为,这是展家不愿意接纳嘉善的一种表现。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闻老太君非得逼他表态的原因。不管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可他站在那里,代表的就是安国公府的嫡长孙,而不是单纯的他自己。 嘉善摇了摇头,忽然轻快地笑起来。她望向近在咫尺的展岳,歪着脑袋,懒洋洋问道“我瞧你奇怪得很呢。” 展岳的喉结动了下,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示意她把话说完。 嘉善低低道“从前,表哥的一封信都能让我们展大人抱着醋罐子一飞冲天。怎么如今内敛含蓄起来了,一点儿不像你。” 嘉善这本来是一句调侃的话,她昨晚没做好准备,不幸之下,导致了一场“马失前蹄”的事故,因此,也想看展岳闹个红脸。 不想展大人经过昨夜那一役,好似已经变得身经百战。 他先是扣住了嘉善的手腕,细细地摩挲着,指腹上的薄茧很快磨得嘉善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而后,展岳用食指绕着她的青丝,在她白里透红的掌心上,有意无意地搔了搔。 人的掌心基本都不怎么长肉,那处的皮肤也轻薄柔软,隐约能算是个敏感部位。嘉善的发根细而软,被展岳故意这样撩一下,她即刻有股酥酥麻麻的感觉,接着一个激灵,嘉善白皙的两颊上,浮起了朵异样的云。 她抬起头,咬牙切齿地瞪了展岳眼。 展岳这时方人模人样地收了手,颇有正人君子的作风。他慢条斯理地道“以前是我不知自重,给公主添麻烦了。” “如今,你我已是夫妻,当然不会再见外。”展岳刻意咬了一下“见外”的字音,那无辜拖长的语调,好似是在提醒嘉善什么般。 嘉善果然被他这番话引得浮想联翩,连眼角不小心染上的那抹红,都和昨晚被他按在床畔上亲时一模一样。 展岳目光微闪。 嘉善则色厉内荏地在桌子底下轻踩了一下他的脚,告诉他“大庭广众地,别想着胡来”。 未免有些绮念继续蔓延下去,嘉善岔开话题道“明天去拜见完母亲,要不要转道往傅家走一趟” 想到傅骁和宋氏送来的“自鸣钟”,嘉善笑着说“我看舅舅舅母都对你极上心,为表重视,不如我们明天去拜见他们。” “还有汝阳姑姑,”嘉善道,“她是我们的媒人。我曾应允她,会去长春观里,与她喝杯水酒。” 傅家是展岳的外家,又与他这样亲近。在嘉善看来,安国公府以后,迟早都是要交到展泰和张氏手里的。比起安国公府,自然是傅家更值得相交,于是也有意地想和傅家拉进关系。 展岳静默了少许,轻轻地说“过几日吧。” “这些年,西北那边不太平,多有战事发生。”展岳抿了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在嘉善温和的问询目光下,他才重新启唇道,“我外祖父故去以后,西北交到了安定侯手上。去年年尾,安定侯回京述职,曾托都督府同知,辗转见了小舅一面。眼下安定侯还在京里,小舅与我说,他有意向,想和安定侯一同前往西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安定侯和傅家,从前有过交情。”展岳微转视线看向嘉善,他道,“安定侯既然抛出了橄榄枝,小舅另约了他明日见面。” “当今陛下对傅家并不苛刻,恩准了傅家的男丁从军。外祖父他们,当年是以军功封侯,如今想要把爵位挣回来,自然还要去沙场上拼杀。”展岳说,“我成了亲,亭哥儿也大了。小舅没有什么放心不下。” “等这件事敲定了,我们再去拜见小舅不迟。”展岳道。 亭哥儿是傅骁和宋氏的儿子,今年已有六岁。听展岳说,傅骁打算随安定侯去西北,嘉善心里不觉有些宽慰。 傅家虽然经雨打风吹,好在傅家最后的独苗,并没有因此愤世骇俗或者是一蹶不振。 这世上,有人经历磨难,会一生都为磨难所困,也有的人,一生都在战胜挫折。 嘉善嘴角一弯,很为傅骁以及傅家的家风感到庆幸,她面上却不显。反倒人五人六地觑了展岳眼,朗声道“当今陛下是在唤谁” “我今早叫的祖母难道是白叫的,”嘉善戳了戳他的肩头,煞有介事道,“你不是也该同我一般,改口称父皇吗。” 展岳一愣。 父亲这个称呼,自从傅时瑜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宣之于口过了。在他的成长生涯里,母亲、祖母,舅舅舅母,甚至连已逝的外祖父都或多或少占据了席位,唯独父亲是模糊不清地。 可眼前的嘉善神采飞扬,鼓起的两腮还隐约带着点气鼓鼓,大概是觉得他区别对待,大有他不改口,她就不罢休的意思。 展岳的身子不由往后头的红木椅上慢吞吞一靠,他攥紧的拳头松开又握紧,轻声说“是,父皇。” 嘉善这才满意,她脸上挂起温雅的微笑。随后,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她又与展岳贴近了一些。 她清了清嗓子,覆在展岳耳旁,不自然地小声道“还有那件事,要和小舅好好解释。” “哪件”展岳狭长的眼睛不紧不慢地眯细了,他饶有兴致地问。 嘉善的胸膛狠狠地起伏着,知道展岳是装着明白揣糊涂,便暗暗地拽紧展岳的袖子,她道“你心里清楚。” 展岳散漫地应了声,明白她说的是昨晚那张白绢喜帕的事儿。 他道“小舅帮我时也提心吊胆着,和我说这约莫能算半个欺君之罪。他要是知道并没有欺君,心里恐怕能踏实下来了。” “不过,”展岳眉峰轻佻,看着她问,“既然你不是那个意思,当初为何要说那样的话。” 那句“短期内无法为你生一儿半女”,终究还是在展岳心里,荡起了一层涟漪。 嘉善的脊背无端僵硬了片刻,想到上一辈的种种。她的眼角,有一丝不明显的黯淡闪过,她容色不变道“曾有太医告诉我,我的身子须好好调理,方能有子。” “所以,多少会害怕。”嘉善笑望着他,只是那笑意很浅,一看便知没有入心底,她道,“既然你向我提亲,自然要与你说清楚,免得牵连了你。” 嘉善脸上的神情和煦,她抬眼凝视展岳,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她低声道“如果,我真的无法为你生儿育女。” 她话音微顿,犹疑不定地问“你,会不会后悔尚主” 说完这句话,嘉善的勇气好似一下被耗尽了。她少见地低下头去,眼睑略垂,眼睫几不可见地颤了几颤,她没有和展岳对视。 前后两辈子,那个无缘的孩子大概都会成为她心里不可抹平的遗憾。 嘉善抿紧了嘴唇。 下一刻,她的下颔,忽然被一双手从下往上地捻起。 将她下巴微抬以后,那双手改为半捧着她的脸他五根手指的温度都很高,像是昨晚,她触碰到的某个人的心口热度。 “不会。”展岳的黑眸平静,隐隐地有股力量,能将嘉善猛地从那些难堪的回忆里拉扯出来。 他一字一顿道“有毛病就治。” “生不出就算了。”展岳微顿。他的手,小心地碰了碰嘉善的嘴唇,他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父亲。” 展岳沉默半晌,“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真的不会有孩子。” 他生长在一个并不健全的家族里,他有父亲,可父亲从来没有教过他,什么是责任。 见嘉善的表情还一愣一愣,展岳有些笨拙地安慰道“不要因为这个难过。” 嘉善忽地笑了。 她将展岳的指尖,轻柔地放在唇边吻了一下“我们会治好的。” “你会是一个好父亲。”嘉善笑弯了眼睛说,“看得出,阿鲤很喜欢你。证明你平日里是个好叔父。” “元康也很喜欢我。”提到弟弟,嘉善的语调难免变轻松了许多,她道,“我未来,也会是位好娘亲。” “元康,”展岳斟酌地问了句,“他的眼睛如何了” 展岳去宫里迎亲的时候,赵佑泽被宫女牵着,在一旁看着嘉善上了花轿。当时人多口杂,展岳只是按例给了这个小舅子一些厚礼,没能问他“眼睛的感觉怎么样”。 既然嘉善主动提及,展岳便问了。 赵佑泽的眼睛目前正在医治,这也算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他双眼若是好了,以他的嫡子出身,想要干涉朝政,是光明正大的作为,大可将治眼睛的事儿过到明路去。 嘉善和颜悦色道“渐渐在好转。” 想到赵佑泽,不禁又要想到那张药方,她忍了忍,还是直言道“元康的小聪明最多。” 展岳偏过头看她“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053 第五十三章 展岳的这声“嗯”哼得抑扬顿挫, 音色十分清润。 嘉善忍不得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和善, 瞳孔干净又圆润, 那褶皱极深的眼皮上,挂着一丝温柔的弧度。 嘉善嘴唇微动, 顿了几顿, 最终没将赵佑泽的“功与名”说出来。 两人经过刚才, 好不容易将距离拉近了点儿。要是告诉他,其实那张方子不是自己求的, 而是赵佑泽费尽周折得来的,展岳没准又要多想。 当然, 嘉善绝不会承认,自己其实是被他这张无可挑剔的脸打动了。 嘉善道“嗯什么” “像是找我要糖吃一样。”嘉善用不甚高明的手法转移着话题。 展岳长眉轻挑。 嘉善望向他, 轻声说“晚上还要去应酬吗如果没有,换身常服吧。” 今日因为要认亲,展岳和嘉善打扮地都有些庄重。嘉善从不肯在这种事儿上委屈自己, 一回屋就换了个轻简的褙子。 展岳则因为一直与她谈天谈地, 现在还未更衣。 昨天进门的时候, 嘉善就注意到了, 展岳屋子里伺候的侍女并不多。即便是今早帮他着衣的那位叫剑兰的大丫头, 和展岳相处起来时,也不难看出两人的生疏,以及剑兰的小心谨慎。 他屋子里的丫头们, 想必是不久前才分进来的,主仆都还在适应期。 思及此, 嘉善吩咐剑兰拿了件展岳惯常穿的衣服来,又将丫头们都遣了出去,大有亲自帮他更衣的意思。 赵佑泽看不见,他小时候,嘉善多少会不放心他一个人住在长乐宫里,常常要去看望他。因此,在照护人的饮食起居方面,嘉善倒不像其他的公主们,那样一窍不通。 展岳目光一顿,从她的动作里觑到了她的意图,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片刻“你帮我吗” 嘉善说“是。” 又指挥他道“转过身去。” 展岳抬眸望了望她,方才听话地转过了身。 他的身影秀颀而健硕,嘉善半弯着腰时,几乎只到他胸前那么高。帮他脱下外衣后,嘉善又令他转了过来,他帮展岳扣好衣襟,只是这件衣裳的衣带却有些难系。本来一个简单的结就能解决,可嘉善来回系了四五次,衣带偏偏还是松的。 展岳此时,还低着头在目不转睛地看她。 他吐气如兰,清冷的气息在周身萦绕不去。甚至偶尔,嘉善的发旋还能蹭到展岳那傲然光洁的下颔。 有点痒,有点麻还有点酥。 “我来。”在嘉善尝试第四次为他缠上衣带的时候,展岳终于不急不躁地开了口。 他手指修长,径直将那衣带从嘉善手里抽了出来,他的声音清亮悦耳“你说你,不会怎么还逞能。” “害我以为我们公主,真的事事儿精通。”展岳精致的眉眼微弯。 他的手白皙而灵巧,三下五除二地就把衣带系上了一个漂亮的结。 见嘉善红唇翕动,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展岳又先一步地将食指放在了她的小巧的嘴上。 展岳的朱唇微勾,他眨了眨眼道“是我错了。昨晚我就知道,公主并不是天生什么都会。” “有些事儿,也得靠别人教。”展岳语气含笑,他一瞬不瞬地瞧着嘉善。 他长长的睫毛半垂在眼睑下,面孔秀美如玉。 可这干净的外表里,掩藏的是昨晚一幕幕情色动人的画面。嘉善赧然,很快明白展岳是在说什么。 这一次,一张美璧无暇的脸也盖不住嘉善的羞愤了。 她的眼眸灵动,正打算张嘴,展岳却忽地脚尖一勾,直接将嘉善整个人带进了自己怀里。 他一手捁着她的腰,一手轻轻地揉着她的发“不过,你本就不必什么都会。” “自有人愿意把你当做珍宝。”展岳道,“知道吗” 嘉善被展岳半抱着,脑袋以一个微妙的姿势,轻轻垂靠在他的肩上。两人心口相依,近地能互相听到对方的心跳。 嘉善发现,展岳的心跳声很强健有力,好像永远都是鲜活炽热地。 她到底是嫁了怎样的一个人呢 嘉善抬眼,顺着他俊美的下颔线条,一点点望向他清晰俊朗的眉目。 展岳似有所觉,在她望过来时,懒洋洋地亲了一下她侧边脸颊上的浅酒窝。也借着这个动作,他不动声色地吞咽下了,后半句暂时还未说出口的话 “如果有谁欺侮你,我也会蛮不讲理地帮你把那人锤成一个烂狗头。 “知道吗” “你不必知道。”展岳想。 翌日,嘉善果然与展岳一同去拜见了她那位虽无缘一见,但是大名贯耳的“婆婆”。 傅时瑜既然嫁到了安国公府,死后自也要是葬在展家。 嘉善拜祭她的时候,不住地一边在为她庆幸,却也一边在为她可惜。 傅时瑜只是个妾,按规矩,无法享受与安国公同住一穴的“荣耀”。可也因为这儿,算是给她留了一个百年清净,免得她到了黄泉,还要为琐事纠缠不休。 给傅时瑜上完香后,展岳的情绪一直不佳,平日里清亮的眸色中难掩幽深。嘉善知道他是记起了往事儿,怕他多想,嘉善上马车前,有意地勾了勾他的手指,笑说“难得出来一次,带我在京里转转吧。从前总在宫里,没机会见识。” “砚清大人身兼五军都督府的职位,想必对京中的布置都很熟悉,让马车绕一圈再回府,好不好”嘉善笑着问。 她巧笑倩兮,声调柔和,展岳的神情果然要缓和了一点儿,他嗓音低沉“好。” 展岳平日虽然也不常出门,但毕竟是在贵公子圈里长大的。他身边还有朋友,特意研究出了京中的哪条街最热闹,哪条街上好吃的最多。 展岳对这些即便做不到如数家珍的地步,也能做到心里有数。只是心思转了转,他没带嘉善去京里那较为繁华的几条街,而是吩咐车夫走了一条较为安静的路。 展岳挑起车帘,指着远方肃穆的一个府邸道“这是五军都督府,待我休沐结束。你若有要事找我,可一面派人去宫里寻,一面来这儿问候一声。” 五军都督府兼有天下调兵之权,是个位高权重的地方,修得十分庄严气派,恰与其所属职权相符。 嘉善上辈子,还真没在五军都督府门前转悠过。她同样没想到,展岳第一个带她来的地方竟然会是这儿,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地应和说“好。” 展岳于是嘱咐车夫启程,又带她认了几个官爵之地,皆是有头有脸的。例如大理寺、九门提督、京兆府尹、刑部衙门之类 不知展岳是存了什么心思,才会带她这一通乱转。 嘉善一边觉得展岳心思如海,一边又觉得他或许很了解她。身为女儿家,嘉善是不敢去沾染朝政半分的。 可有赵佑泽的缘故在,有对上一世结局的担忧在,嘉善又不得不分出一点儿心思,在危险的边缘试探。 上次和父皇直言储君之事,已是僭越。展岳这是看穿了她,想宽慰她的意思吗 嘉善抿了抿唇,微微一笑。 马车再次停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展岳这回挑起帘子的手,带了几分迟疑。 他瞳眸幽黑,伸出一指,指道“这是你的公主府。” “要下车看看吗”展岳话音微顿,方才继续接上。 嘉善一愣,也从帘子处冒出了颗小脑袋。 她的公主府修葺得很朴素,远远看上去,还不如百年门庭的安国公府有气势。嘉善平静地笑了笑,心里并没有生起怨怼,她明白,这是父皇爱重她的表现。 若是皇帝为了一桩公主府劳师动众,只怕那些士林们要有题可做了。 她刚想说“一起去看看”,却见展岳挑帘的手还动也不动地立在那里,透明的指甲衬着阳光,泛起暗鸦的光泽。 嘉善愣了愣,沉默片刻。 公主府于她而言,是个立身之所。她上一世嫁了人后,也只有真正回在公主府里的时候,才有安心踏实的感觉。可她若住进公主府,展岳想来看她,则要通过正路登记在案,连每月宿在她府里的次数,都是要给人报备的。 听起来,像是一个男宠 展少瑛以前,就为了这个,不肯常来,他总觉得这一套手续下来,自己就像是被皇帝宠幸的妃子一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道展岳,会不会也这样想 嘉善眉心微皱,她唇畔半开“不必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过几日再来看吧,”嘉善说,“且不急。” 展岳抬眸,侧过头望着她,胸口处有口气半提不提着,很是难受。 他刚想要张嘴,却听见有人很迅速地敲了几下马车“里头是大公主和驸马吗” “奴婢向华,有急事儿找您二位。” 这声音带着股脱不去的尖细声,一听就知道是宫里的小黄门。 小黄门这时候来找他们,会为了什么 展岳和嘉善互看了眼,随后,展岳单手挑开车帘,望向向华问“何事” 向华赔着笑道“给驸马请安。大公主在吗,是天大的喜事儿呢。伴伴吩咐奴婢,一定要亲口禀告给公主。” 嘉善对向华其实有印象,隐约记得他是陈功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听他唤“伴伴”,她便也从马车里半探出了身子。 “我在,你说。”嘉善道。 向华含笑,给嘉善和展岳连叩了两个头“大公主真让奴婢好找。” “宫里来消息,四殿下的眼睛好转了,恭喜大公主。”向华是个聪明的人,如今,他满目皆是喜色和笑意,他语气轻快道,“陛下请您进宫一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章 054 第五十四章 自从孔氏走了嘉善的路子, 嘉善又与章和帝详谈过以后。孔氏的存在,便大抵是宫闱内, 无人不知的“秘密”了。 起初,淑娴还因为这事儿,与庄妃闹过一阵子。 自展岳和嘉善的婚事定了下来,淑娴的脾性就难得得了些长进。或许是从前的日子过得太顺风顺水, 如今陡然受了挫折,倒起了出其不意的效果。 虽然, 她的脑子和计谋,在真正能打的人跟前,一样是一文不值地。 这些时候,宫廷内对赵佑泽眼睛的事情, 传得叫个有鼻子有眼。好像他即刻就能重现光明, 重现光明之后, 即刻就能被立为储君, 当上太子一般。 淑娴原还觉得不以为然,那瞎子都看不见了这么多年,若是真能被医治好, 父皇还会放任他瞎到现在 可慢慢地,流言的势头越来越猛, 逼得淑娴不得不正视了。想来是真有三人成虎之说的。 那天午后,淑娴和惠安在承乾宫陪着庄妃一起做刺绣, 淑娴便略微担忧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她见四下无外人, 声调亦是不低不高地, 即便收敛了原先的跋扈,语气里仍透着股张扬与娇蛮。 “母妃,宫里的传闻,您听说了没有”淑娴微抿着嘴,皱眉道,“起先还好,这些日子,宫人们传得越愈发无法无天了,我实在听着不爽快。父皇最近正在为皇兄的婚事操心,这样一来,哪还有好人家敢在这时候和咱们结亲。” “赵佑泽今年都十二了,即便看见又能怎样。父皇可从来没生起过” “皇姐。” “淑娴” 听淑娴有越说越不靠谱的趋势,惠安和庄妃同时出声制止了她。庄妃微微看了她一眼,浓眉轻轻地皱成一团。 “慎言。”庄妃不悦地训斥道,“本以为你经事后,会稳重一点儿。怎还如此冒失,这等话,也能是你由着性子胡说的吗” 谁都听出来了淑娴的言下之意,是“皇帝从没有生起过立赵佑泽为储君”的意思。即便从前存在着这种可能,但是在眼下这关口,绝不能有任何不好的消息,从承乾宫走漏出去。 后宫的眼睛那样多。庄妃哪怕真希望赵佑泽一辈子看不见,平日里也照样做足了面子,常至长乐宫问候一声。 何况那些恶意中伤的话。 惠安比淑娴小四岁,她和静妃的女儿清河公主一般大,今年十一。她是庄妃的小女儿。也是因为淑娴的缘故,在惠安成长的路上,庄妃对她管教颇多,生怕这孩子,也长成了个分不得轻重的冒失鬼。 所以她年岁虽小,看起来倒比淑娴还要沉稳懂事些。 惠安笑道“皇姐眼看着要出嫁了,便安心待嫁吧。母妃心里,对这件事想必是有数的。” 惠安出生的时候,皇后已经于中宫崩逝。那一年,庄妃在后妃中虽拨得了头筹,但是在众多皇子公主里,章和帝还是对年少失恃的嘉善,要格外地关怀备至。 人心不足蛇吞象,即便皇后不在了,她留下的骨血也仍然能生根发芽。见嘉善如此受宠,庄妃便留了心,特意将惠安教得文雅而知书达理。和小时候,裴皇后教嘉善的模子几乎一致。 是想借此,从嘉善那里剥离些帝王的关注。 这个手段,说成功算成功,说不成功也不成功。 至少,皇帝对惠安,不会像他对淑娴的态度那样耐人寻味了。但惠安在章和帝眼前的受喜爱程度,却怎么也比不上嘉善,大概只能与清河并肩。 庄妃一生两个女儿,淑娴是形似她,而神不似。惠安被她耳提面命地教到大,本该与庄妃要相像一些。可不知是方法出了差错,还是惠安从小读书读得多了,她与庄妃并不如何相像。 她的性子,反倒有些类似静妃或者早殇的裴皇后。出于这个缘由,哪怕惠安年纪小,哪怕淑娴要比惠安骄纵,庄妃的目光,也始终停留在淑娴身上更长。 在惠安长大以后,母女俩相处的时间,远不如小时候多。 适才惠安说话,庄妃甚至以为,是静妃在与她闲话家常,忍不住地紧紧抿起唇。 她不咸不淡道“你妹妹讲得对。” “操心好你自己,别的少担心。”庄妃耐着性子说。 淑娴不是滋味儿地先瞧了惠安一眼,复又僵硬地望向庄妃,她咬着唇道“我不也是担心皇兄。” “母妃,皇兄的婚事,现如今有着落了吗”淑娴问道。 闻言,庄妃的目光一闪,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其实,自嘉善与展岳成婚了,庄妃的脸色就一直不大好。 淑娴虽然不太伶俐,但是她有句话没说错,赵佑泽的眼睛,到底还是在京里的世族圈子中,搅起了一层风浪的。 赵佑成本来前景大好,未来的储君是十拿九稳,许多贵女要争着抢着嫁给他,尚来不及。 可自打孔氏的消息出了,那些原本站好队的人,又东风来了顾东风,西风来了望西风地迟疑起来。 说起来,陛下眼下正当壮年,皇子们也是处于不大不小的阶段。赵佑成十五,赵佑泽十二,赵佑泽若真能康复,陛下再有心栽培一番,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 章和帝自己,也是在快要及冠的时候,才被立为太子。 何况两个皇子,至今连妻子都未娶。 这样想的人多了,观望的人不免就越来越多。 更糟糕的是,大臣们迟疑也就罢了。一道圣旨下去,那是不行也得行,只有少数极不开眼的人才会抗旨不尊。 眼下真正麻烦的,是皇帝不知吃了什么迷心药,瞻前顾后地犹豫了起来。 章和帝觉得,给赵佑成指的妻室如果拥有过高的家世,那么未来赵佑泽成婚时,该如何自处 他原是打算将寿宁侯的女儿魏氏许给赵佑成。寿宁侯年纪大了,官职虽不算顶高,但他有个儿子却极具出息,如今在做盐运司转运使。 盐运自古以来就是国家的经济命脉,转运使更是个了不得的肥差。“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形容得大抵就是这样的官职。 虽然庄妃更希望赵佑成的婚事,能与武将的家庭沾上关系。但是寿宁侯的儿子魏安,已连任两届盐运司转运使,单从这儿,就能看出他必是章和帝的心腹爱将。 别的不说,若他们能和寿宁侯府联姻,便是在向世人显示一种态度皇帝是很爱重大皇子的。否则大皇子的舅兄,怎能在盐课上,圣宠不衰呢 而且魏安这人能在盐课上连任,也必不是无能之辈。有这样的人帮衬自己,庄妃和赵佑成心里都会更有底。 所以章和帝提这茬时,庄妃便笑着应了。 不想,还没过两天,章和帝却又来了一趟承乾宫。彼时,旨意还没下下去,寿宁侯也未收到确切消息,不过是庄妃请寿宁侯夫人及其女儿进宫,悄悄看了一趟。 一切都是风平浪静地。 这回,章和帝道“那日与你说过后,朕左思右想,寿宁侯家的闺女今年年方十三。佑成若要娶她,还需等两年。朕觉得,有些委屈了佑成。” 他意味深长地望向庄妃。 庄妃陪在章和帝身边十几载,哪里不懂帝王的心思,知道这是他觉得这桩婚事不妥,在自己这儿来找台阶下了。 她嘴角一僵,回说“那,依陛下看呢” “平阳侯的嫡长女,或者卫国公家的嫡孙女,”章和帝一开口就是换人的决定,他道,“这两人明年及笄,也能与佑成相配。” 庄妃端正了颜色,随即分析起章和帝说的这两家人选。 赵佑成和淑娴如今都到了婚配的年纪,庄妃这几年,对京城名门很有些上心。一听章和帝提,心里很快开始筛。 卫国公和安国公家一样,都是开国的功勋之辈,是传承了好几代的国公府了。可是安国公家的小辈里,有个出挑的展岳,卫国公家的子孙,最卓越的也不过是在鸿胪寺任职。 鸿胪寺主掌朝会,掌四夷朝贡之类的交际。虽凭得上是个中枢部门,但是于她,用处不大。 平阳侯倒是个有些威仪的人物,先帝在时曾任过浙闽总督,前些年回调回京,如今在大理寺当差。可他也年事已高,没几年就要致仕。 至于后代的小辈里,有在两广做宣慰副使的,但两广离京城何其远,出了事儿,怕是鞭长莫及。 有了魏安这个盐运司转运使珠玉在前,庄妃心里对这两个人选,都不怎么满意。 偏她嘴上还要笑一笑道“臣妾瞧这两个闺女都不错,恐怕得挑花了眼。还是陛下决定吧。” 身为皇帝,蓦地朝令夕改,章和帝多少觉得有点惭愧,便说“今年的冬天长,宫里的梅花开得正好。你便借此为由,将她们传唤到宫里来相看一二。” 庄妃应了“是。” 她应下来,当然是还存了别的心思。请宫外命妇进宫来看梅花,总不能只请平阳侯和卫国公家的吧 宫里那么大的地儿,只请她们两家,未免太小家子气。 章和帝都不会允许她干出这样的事儿来。 庄妃是想借这机会,多瞧瞧京里的贵女,也是想借此和命妇们更进一步。更是想让那些没法站队的人看看 赵佑泽还没能看见呢,这前朝后宫都没跟着他姓。你们也别一个两个地,全都畏手畏脚,刮阵风就不敢乱动了 让庄妃想不到的是,小黄门来报喜的消息,偏巧也是在这一日,浩荡地飘到了承乾宫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 055 第五十五章 来给庄妃报喜的这位小黄门, 名叫武直,他也是一位嘴甜的。 这年头, 领差事同样分好差事和苦差事。譬如向华,四殿下的眼睛好了,去给大公主报喜,那肯定算顶好的差事儿。能领到赏钱不说, 这也等于在大公主和驸马面前挂上了号。 想想,那可是大公主的亲弟弟, 大公主可是四殿下唯一的姐姐。 向华带着这桩喜事儿,“啪嗒”一下出现在大公主跟前,那不得和金光闪闪的弥勒佛一样啊。 反之,武直也很有自知之明。如果说向华是弥勒佛, 那么自己对于庄妃娘娘而言, 必然等同于“扫把星”了。 武直平日里因为来承乾宫的次数, 要比别的小黄门多, 所以陈功特地点了他来给庄妃“报喜”。 武直也知道今日后宫里除了庄妃娘娘外,还有别的世家夫人在。因此,很是小心。 宫女通传了以后, 他方进去请安做礼。 庄妃娘娘正携着平阳侯夫人在说话。 作为御前的人,武直的小道消息也是很灵通地, 知道陛下原有将寿宁侯的闺女和大皇子结亲的意思,可后来由于四殿下的缘故, 陛下另选了平阳侯的闺女与卫国公的孙女给庄妃来挑。 如今, 见庄妃和平阳侯夫人谈得热切, 武直笑着叩了个头,他道“奴婢知道娘娘这儿有贵客,可兹事体大,只得来叨扰娘娘了。” 庄妃平日在自己宫里虽有些嚣张,但是向来会做面子,尤其对皇帝跟前的人,一向态度都很谨慎。 她先唤了武直起身,而后才说“怎么,是出了什么事儿” 武直道“娘娘宽心,是个好消息。” 在宫里待的时间久了,庄妃不得不多长了一颗七巧玲珑心。她很明白,自己最近是没什么好消息的。 赵佑成的婚事还未定,她如今正在相看,淑娴的婚事,皇帝已与她商谈过,十有八九不会变了,惠安又还小。 而自己到了这个年纪,肚皮也很难再起变化。 庄妃原是以为是哪个妃子有了身孕,可一想,皇帝后宫已十分充沛,子嗣也有不少。即便有孕,也不会是武直来向她亲禀。 这个好消息,只怕没那么简单 庄妃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小口茶,喘气声不易察觉地变粗重了一点儿。 倒是平阳侯夫人笑了笑,问道“是什么公公便别没卖关子了。我看着,都替娘娘觉得着急呢。” 陈功特地让武直选在这个关口来,自然是有其用意的。武直也只好强笑着说“四殿下的眼睛,有了好预兆。陛下说这是大喜事儿,晚上请您一道去长乐宫赴宴。” 武直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这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听了个清。 一瞬间,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升腾起了各异的表情。 丫鬟们更是面面相觑,就连刚才与庄妃把手笑谈的平阳侯夫人,眼角都不由褶皱出了深深的细纹。 倒是庄妃面部平静,只是手上端着的茶盏,不动声色地洒了些茶渍到她的袖口上。 针落可闻的平静过了以后,是命妇们齐齐的贺喜声。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秦王妃。 秦王妃是一品的亲王妃,除了庄妃以外,便属她身份最高。秦王又与章和帝是一母同胞,她扬声贺道“果然是了不得的喜事儿呀。” “早就听闻有位杏林高手在替四殿下医治,如今看来,真是峰回路转了。”秦王妃道。 秦王妃的话里并不存挖苦之意,只是庄妃的面色,还是瞬间变得冷凝。 然而,有秦王妃一马当先,其余的命妇们,也一人锦上添花地添了句吉祥话。 唯独庄妃没有言语。 默然片刻后,她才貌似波澜不惊地道“本宫知道了,确实是好事儿。你走这一趟,辛苦了。” 庄妃随手抓了一把金豆子给武直,武直可不敢接。话既然传到,他忙找个借口推辞。 能在御前伺候的,个顶个都是精怪,命妇们也都清楚。 没准信儿的事儿,谁也不敢去乱说。尤其是像四殿下的眼睛这般微妙的事情。她们今日受邀进宫,就是想分辨出个风声。 如今,这桩大事儿传进了命妇们的耳朵里,她们回去以后,自然也会和自家老爷们,或者与熟稔的亲戚好友说上一声。 很快,这个消息就要像长上翅膀的纸片一般,传得人尽皆知了。 庄妃今天,本来是想以示自己在后宫中极具荣华的地位,让那些摇摆不定的人好尽快站队。不料弄巧成拙。她没想到,赵佑泽的眼睛竟然还真能有恢复的时候 岂不是她白给别人铺了路 庄妃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她微微咬紧了牙,和跟前伺候的窦嬷嬷对视了一眼,窦嬷嬷对她轻摇头示意。 庄妃的眼尾上挑,连神色都不由变得更冷峻。 这边,嘉善和展岳也一道随向华入了宫。 向华的话虽没有说透,可是既然陈功能叫向华来通知她,那么阿弟的眼睛必然有了大进展才是 是不是真的能看见了 马车快到东直门时,嘉善才发现自己掌心上居然出了一手的汗,大概,委实是太过担忧。 展岳见她一路上,呼吸声由重变粗,又由粗变重,连额尖和鼻头都冒出了许多汗。他不禁将她的手捉过来,安稳地放在了自己膝上。 展岳道“既说了是好消息,怎么还这样紧张。” “放轻松些。”展岳捏着她的手道,“陛下和元康,等会儿若是见到一个满头大汗的公主,他们得以为你生了病。” “觉得是我没照护好你。”展岳道。 听到他说“满头大汗”,嘉善才后知后觉地拿巾帕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她软乎了语气道“对不起,可我实在控制不住。” 这可能是赵佑泽的眼睛最接近复明的一次。 展岳闻言,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强制性地将她的脑袋,靠在了自己肩头上。他像哄孩子一般,安抚性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长乐宫里的人,已经多成了一锅粥。 章和帝这天下午难得没有处理朝政,静妃、清河几个都在。还有孔氏、今日当值的太医,以及太医院的院使和两位院判。 嘉善来的时候,章和帝正背对着他们而站,他一个人处在暗光里,身影很寥落。 赵佑泽坐在小榻上,他眼睛上蒙了块半透光的白布,跟前还站着几位太医,围着他诊治。 静妃与清河母女两个人,则手牵着手,眉宇间极为放心地舒展了开,看起来,是喜事儿将近的模样。 嘉善先请了安,而后才问“父皇急忙叫儿臣进宫,是为了元康的眼睛吗” 章和帝说了声“来了。” 他伸出一指“去看看他吧。” 嘉善心中一动,明明只有少数几步路,可她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胆颤。见赵佑泽的双眼蒙了块布条,嘉善几乎是扑到了塌前。 “元康”嘉善微微睁目望他,她用力吸了一口气,“能看见阿姐吗” 赵佑泽对她露出了几颗洁白的牙齿,他唇边挂着浅笑“看不见。”” 这一刻,嘉善连喘气都不免吃力了起来,她盯着他看了少倾,刚想张嘴。 赵佑泽却又道“不过,过几天就能看见了。” 赵佑泽伸出手,在自己眼前,用白皙的五指晃了晃。他笑道“孔大夫说,乍见光明,我可能会有个不适应的阶段。” “所以得带几天白布来遮光,”他咧嘴笑说,“我现在能看到我自己手指的痕迹。马上,就能看到阿姐了。” “唔。”赵佑泽偏头想了想,又小鸡啄米似的数道,“我大概到阿姐肩头那么高。阿姐的脚步总是很轻盈,我猜,阿姐的身量一定极纤细。阿姐身上,还有一股梅花香。” “元康又和阿姐是亲姐弟,我们长得一定也有几分像。” “等我能看见,不会把别人认错成阿姐的。”他扬着脸道,“阿姐放心吧。” 嘉善眼圈微红,她的眉目间,尽是难言之意。这刹那,她差点没忍住鼻头的酸涩,任由泪珠滚滚而下了。 嘉善低头望向赵佑泽的小脸儿,她伸手,轻轻抚摸过赵佑泽的头顶,一下又一下,极为小心温柔。 “元康刚才特意吓我,是不是”嘉善的语气里,竭力保持着冷静,她忽然狠狠捏了一下赵佑泽的脸,“小坏蛋。” 赵佑泽灿烂一笑。 展岳不知何时进来,默默立在了两姐弟身后。 见他们温情地说着话,他只是安静看着,没有出声打扰。直到嘉善紧紧地拥住了赵佑泽,他方补充道“你阿姐的左边脸上,还有个小的酒窝。” “哦”赵佑泽重重点了下头,“我记住了。” 展岳笑了笑。 他不像嘉善那样受情绪影响,相比而言,展岳的理智还尚存。见孔氏和几位太医院院判都在,为了以示郑重,他的视线慢慢转向几人。 “劳驾几位,”展岳的声音不轻不重,“四殿下所言都是真的”” 嘉善从前在宫里时,与龚太医打交道最多。龚太医是裴皇后信重的人,如今已当上了院判。上一辈子,嘉善的落胎药,也是找龚太医拿的。 听到展岳问话,自然还是龚太医打头,他道“是。” “请大公主与驸马放心,四殿下的眼睛,已经在恢复。”龚太医道。 展岳脸上,这才真正有了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见嘉善眼里尽是漂亮的笑意,姿态不由也放得很从容。 他容色儒雅,嘴角温和地弯了起来。 真好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 056 第五十六章 去看过赵佑泽, 嘉善便从内室出来,向长乐宫的主人,静妃问了声安。 自己嫁出了宫以后,对阿弟难免会有力不从心的地方。静妃这些年抚养赵佑泽十分用心。端看适才, 她脸上出现的欣慰之色, 也知道她的感情不是作假。 嘉善笑吟吟地道“这些日子为元康的眼睛牵挂, 娘娘劳心劳累了。” 静妃笑一笑, 只说“当年得幸于陛下与皇后, 愿将四殿下托与我, 自是要鞠躬尽瘁的。” 嘉善也笑了。 “瞧你一脑门的汗。”静妃见嘉善额上又沁出了汗珠,忙说, “坐下来歇歇吧。” 嘉善道“是。” 嘉善端正地坐在了榻上, 与静妃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笑容满面。 展岳是外男, 他虽是嘉善的夫婿, 但是和静妃相处也多有不便。章和帝愿放他进来一同看望赵佑泽, 已是格外开恩。 看嘉善似乎有话要和静妃说的样子,展岳便自觉地退出里间, 去正堂和皇帝以及孔氏等人站在了一起。 孔氏医治赵佑泽,实有大功。章和帝难免升起了将他留下, 收入太医院的念头。 太医院的御医们,都在宫里混了多年, 如今, 几位脸色却不大好看, 龚院判也一样。 四殿下患眼疾这么久。太医院群医束手无策,反让一个外人治好了四殿下的眼睛。哪怕是章和帝,也在赵佑泽的眼睛恢复之余,分了点心去想别的。 “孔厉辉。”章和帝叫着孔氏的名字,他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慢慢思索着道,“你既有此本事,便留在太医院里。冲你医治四殿下有功,朕可破格,提你为副院使。” 太医院设有院使一个,院判两个。副院使是本朝独有的官职,与院判同为正六品,不仅为皇室服务,还主管培养后代医师。 听了章和帝的话,今日的当值御医忍不住眉心一跳,很有些艳羡地望向孔厉辉。 不想,孔厉辉却缓慢地出列,他跪道“承蒙陛下高爱。然草民一介布衣,从没有过在御前服侍的经验,四殿下的眼睛不过是草民误打误撞。实际能力,其实远不及几位太医院的大人。” “草民一家老小都在江南,从前也习惯了游历江湖。未免失了规矩,陛下的恩典,草民万不敢受。”孔厉辉的话说得漂亮,实则这没几句真话的故事里,却隐隐藏着傲骨。 章和帝淡道“误打误撞也能看好四殿下。你的意思,是朕的太医,都百无一用” 他轻描淡写地望着孔厉辉。 “草民不敢。”孔厉辉忙道,“实是术业有专攻。” “草民听闻,江院使专擅伤寒杂类,龚院判则是妇科圣手,吴院判于内经一道颇有研究。草民的医学是于江湖习来的,比起几位院使院判,不免要交杂一些,胆量也要更大。几位院判不敢行的方法,草民敢,这才偶然医好了四殿下。这并不代表,草民比几位大人高明。” “草民一身江湖习气,做事没个轻重。若是真留在了太医院里,只怕是祸不是福。”孔厉辉叩头道,“望陛下明鉴。” 章和帝微眯起了眼,就连几位御医脸上都露出了“其不识好歹”的表情。 展岳站在章和帝身后,只是慢慢地打量着孔厉辉,眉心微敛。 过了少顷。 章和帝轻轻微笑了下,他淡漠道“既如此,朕不强人所难。朕允你去江南一带,做太医院的大使,不许再辞。这也是给你孔家上个金字招牌,便于你悬壶济世。” 孔厉辉一怔,即刻大喜地叩头谢恩。 章和帝却双眸幽深,在赵佑泽的眼睛恢复之初,他确实有过片刻喜色,随后,表情似乎就一直极其地沉寂。 展岳常年侍君,对帝王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见此,不由若有所思。 晚上,嘉善和展岳没能在长乐宫赴宴。这才是嘉善出嫁第三日,还没到归宁的时候。今日父皇体恤他们姐弟情深,才准了小黄门请她进宫来。 展岳也不宜在后宫多待。 因此见天色将黑,嘉善又去陪着赵佑泽说了几句话,便向章和帝拜别,回了安国公府。 展岳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晚上沐浴完,与嘉善上了床榻时,他的面色仍是有些清冷,眸色浅淡。和嘉善两腮上的红润气色,恰形成了完好的对比。 嘉善多少觉得奇怪,明明下午他与自己一起看元康时还好好地,是后来出了什么事儿 嘉善侧过身,目光望向展岳的脸,迟疑了一会儿,她方轻声道“你怎么了” “是不是又想起你娘,所以觉得难过”嘉善左思右想,只有早上去给傅时瑜祭扫时,他神情一直不愉。 怕他是到了夜间,想起了往事儿来,便想开解一二。 展岳笑一下,也翻过了身,和嘉善面贴面地望着。 床畔间的距离那样近,展岳侧过来的瞬间,嘉善的脸上不禁微微一红,落在绯红的床帐旁,好似前一夜的共赴巫山云雨,又重现在了眼前一般。 嘉善长睫微颤,不由自主地与他拉开一些距离。展岳的唇角,悄无声息地勾了起来,相比适才,他脸上总算多了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没难过。”展岳宛转望了嘉善一眼。他侧躺时,俊美的眉目显得越发清晰,他望着嘉善,眸上本染了一丝火热。 可大概是思路不小心开了小差,猛地岔到了别处去,展岳不自觉滚动了下喉结,他忽然轻声道“你有没有觉得,元康的眼睛,好得不同寻常。” 嘉善愣了愣,抿唇道“什么意思” 展岳沉默些许,他动着嘴唇“今日你与静妃娘娘说话时,陛下在外间,要给孔氏一个副院使的官职。” “孔氏推辞了,”展岳不紧不慢地说,“而且非常坚决。” 嘉善问“也许,他是真的不愿做官呢我听五舅说,他来源于江湖,可能潇洒自在惯了” “不。”展岳第一次不礼貌地打断了她的思路,他嗓音沙哑,“我直觉没那么简单。” 嘉善微怔。 上一世,赵佑泽的眼睛治到一半就无辜身亡。嘉善也不想给孔厉辉添麻烦,忙连夜请人将他送出了京城。 孔氏之前,是被五舅裴子期带入京,裴子期是个真正“五花马,千金裘”的世家公子,交友极广泛,立刻妥善地安置了孔厉辉。此后,嘉善就与孔厉辉再没见过了。 这一次,急急忙忙地请五舅再寻孔氏进京,嘉善几乎没想过,他若真治好了元康,会得到什么应得的待遇。 不过,父皇一向惜才,元康的眼睛又是多年遗憾,想来也能猜到,父皇对孔氏必有重赏,定会赏他官职。 而孔氏一意推辞,是进京前就想好了要过无官一身轻的生活,还是说后来,才决定的 嘉善想一想,问道“那你怎么以为” 展岳紧盯着她,声音低沉好听,可他的话长驱直入,无端让嘉善生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他一字字地问“元康的眼睛,真的是天生的吗” 嘉善淡然地回望过去,这瞬间,她的薄唇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她很快想通了展岳话里的玄机,低声道“你的意思,是孔氏发现元康的眼睛另有隐情,所以” “不敢在京里多待”嘉善慢吞吞地问完了后半句话。 展岳没有作声,可眼里的意味儿,已经写得很明白了。 嘉善的心硬生生地漏跳了一拍,她问“父皇今日如何说的” “父皇大抵,看出来了。”展岳说。 毕竟,他是从章和帝和孔氏两个人的连锁反应中,才判断出这些的。今上也不是个耳目不灵之人。 嘉善神色肃穆,狠狠抿起了唇。 展岳道“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查清的事情。” 他说“元康已十二岁,十二年过去,宫里许多老人都不在了,母后又已薨逝。这事儿,在有确凿证据之前,父皇不会声张,你也不要提。” 宫里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嘉善在宫里长到大,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她正了神色道“我记得,元康出生的时候,父皇亲自去了豫州赈灾。那一年很不太平,当时就有传闻说,母后这胎不详,会不会是有人借此下黑手” 展岳道“都有可能。” 皇后的嫡子生出来却是个瞎子,当年,许多人为此唏嘘过。这事儿若是被人,人为地做了手脚,那无疑会在后宫前朝都掀起一层腥风血雨。 有嫌疑的人太多,要牵扯的人也太多。 嘉善闭了闭眼“可如果,元康的眼睛不是天生有疾,那么多太医,怎么会没有一个看出来呢” “在母体中受损,也能算天生。”展岳见嘉善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又道,“只是我的猜测,或许,我们在自己吓自己。” 展岳不是一个不稳重的人,嘉善知道。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百感交集地翻过身,以背背对着展岳,她郑重道“趁着孔氏还没出京城,我得去见见他。” “唔”嘉善刚一转过去,就毫无疑问地落在了展岳怀里。 他的手伸进了她的衣襟,以战栗的指尖,慢慢扶过嘉善光滑的背脊。 嘉善的心思急忙从一团乱里抽了出来,她忍不住地小声道“你干嘛。” “还疼吗”展岳声线低哑地问。 知道他在问什么,嘉善的面色潮红,她小心地动弹了一下身子。 “还,还有些不适。”嘉善的气息灼热。 她这倒不是假话,她上辈子与展少瑛行房时,从来没有那样激烈过。洞房夜又是第一次,没得要更娇嫩。 听了嘉善的话,展岳的手停了下来。 他改为揽住嘉善的腰“嗯,我不碰你。” “只想抱着你睡。”展岳的身子向前,果然紧紧地贴向了她的背。他将脑袋放在她肩上,像是模仿了,下午赵佑泽依赖她时的样子。 这是展岳在汲取她的温暖。 嘉善的心不由软了下来。 想到这些年,他一直是孑然一身,嘉善将手也放进被子里,与他十指紧握。 “你喜欢抱着睡,那就抱着吧。”嘉善宠溺地笑着说。 虽然才成婚几天,可是嘉善觉得,她似乎已经窥见了,别人要用许多年都无法见到的展岳。 他少居高位,似乎大多数时候都是杀伐决断地。像这样靠着她,轻声说“我想抱着你”的展砚清,恐怕是真的,只独属于她的吧 嘉善甜甜笑了笑。适才因为元康而起的担忧思虑,好似都默不作声地消弭了一些。 她微微闭上了眼,却发现,某人还是不守规矩地,舔了一口她的耳垂。 以为他说话不算话,嘉善不禁羞愤道“展砚清” 展岳低声说“就亲一下。” “好不好”展岳温柔地在她耳侧问。 他声音低垂,听起来不免可怜巴巴地。 嘉善妥协道“那就一下。” 展岳果然,只是在她颈上亲了一下。 见他真的没有下一步动作,嘉善的呼吸,才又平稳下来。可有了这次前车之鉴,再闭上眼,好像一下子睡不着了。 她被展岳抱在怀里,不好乱动,只能扭头,小心地望了眼展岳。 见展岳双眼动也不动地阖着,气息似乎已经踏入了安稳的睡眠中,嘉善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想了想,她轻轻凑过去,小心翼翼地,在展岳面上啄了一口,而后才将头转回来。 嘉善没能看到,就在她转过头的一瞬间,某个她以为熟睡的人,嘴角又克制不住地向上勾起了。 他扑在她发上,认真地嗅了下那盛开的芬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章 057 第五十七章 赵佑泽的眼睛康复, 于嘉善而言,是喜不自胜,于有的人而言, 却是夜不能眠。 去长乐宫赴宴完以后,庄妃一路上的脸色都不大好。 今日长乐宫有喜事儿, 为了给赵佑泽做面子,章和帝也必是要宿在长乐宫的。因此庄妃一回到承乾宫,便另宫女们阖上了大门。 赵佑成早已于宫内等着她了。 皇帝今天为了赵佑泽的眼睛搞得大张旗鼓, 不仅有意传她去赴宴, 闹得后宫人尽皆知,还特地令小黄门选在命妇们都在的时候来传这个消息。 庄妃要是还猜不到皇帝是如何想的,她也没资格掌控后宫十来年。 不像赵佑泽有徐先生开小灶,赵佑成每天都要定时地去尚书房读书,所以像“四殿下眼睛好转”这等惊天动地的消息,还是待赵佑成下了课以后才听人说起。 赵佑成的容貌并不很像单一方的父母, 他的眉眼严峻似章和帝,鼻梁以下的部分,又要更肖像庄妃一些。 此时此刻, 那漆黑的眼珠子仿佛结了层冰霜,看着一副人鬼勿近的模样。承乾宫里的小宫女们, 都站得远远地, 似有若无在躲着他。唯有庄妃信任的一个女官, 正站在赵佑成身边服侍。 听到有母妃的消息传来, 赵佑成的神情才稍稍显得没那么冷凝, 他起身做礼。 庄妃望了他眼,母子俩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辙地严肃凝重。庄妃道“这是在母妃宫里,没必要这样客气。” 赵佑成的长眸扫视周围,他的语气中,有不同于其他十五岁少年郎的早熟。赵佑成淡漠道“人多口杂,特殊关头,儿臣和母妃还是注意些好。” 听他这样讲,庄妃不禁长长地出了口气,她道“坐下说话吧。” 赵佑成方依言坐下。 窦嬷嬷很快示意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丫鬟们退下去,而后,自己又撤到了房外,亲自守门。 屋子里先是沉寂了须臾,赵佑成才不紧不慢地出声道“母妃,是真的吗” 他语焉不详,可母子连心,事情又闹得那样大动静,庄妃哪有不明白。 “真的。”庄妃的指节缩紧,她嘴角下垂,眯细了眼道“谁能想到,瞎了的也能重见光明。” “当真是老天无眼。”庄妃眸色凛然。 赵佑成呼吸一紧,他凝神片刻。 “哑巴开了口,瞎子见了天。”庄妃的脸色好似立在风刀严霜中,她侧头道,“难得一见的事儿,发生在咱们身上。” 她顿了顿,拖长了尾音道“着实让人难以置信。” 赵佑成的唇边溢出一抹冷笑,他问“不知父皇今日请母妃去长乐宫,都说了些什么” 庄妃“呵”了一声,她笑得高深莫测,淡道“能说什么你父皇如今摆明了要抬举他,把他当个宝供着呢。” 赵佑成略偏首去,他迟疑道“这不过才第一日,不是听说,还没看见吗” “是没看见,但恐怕也快了。”庄妃说着说着,不禁伸手揉上了眉心的那一头焦虑,她道,“陛下赏了好些东西给长乐宫,像是生怕有谁不知道这桩好事儿一般。” “他是嫡子,嘉善从前那样得宠,为的不过也是个嫡出。”庄妃想到宫人说,下午时嘉善也被请入了宫,便是一脑门的烦心。 她深深吐出一声长气,喝了口茶后,才压下了心头的火,庄妃的眼睛又黑又沉“这十五年,你一直跟在你父皇身边,总有器重和感情在。说他没有动过立你为储的念头,我不信。” “这是我们眼下唯一的资本。”不管怎么给自己拉资本,庄妃眼上还是有浓重的忧虑,她正色道,“赵佑泽即便看见了,起步也比你晚太多。立嫡还是立贤,总不是你父皇一句话。” 说到这儿,庄妃终于得了些精神。想到自己对儿子含辛茹苦十五年的栽培,他也还算成器,一向在皇帝跟前有面子。 庄妃便挑着眉,说道“这些日子,读书习武要更勤快,处事亦小心点儿。别给人抓住把柄。” 赵佑成微微看一眼庄妃,颔首说“是。” “听说今日,卫国公夫人和平阳侯夫人都入了宫。”除了赵佑泽的眼睛,赵佑成的婚事也是最近的一件大事儿。 赵佑成道“母妃可拿出了个章程” 庄妃侧眼望向赵佑成,眼里的阴霾稍散,竟含了些笑意。她轻轻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平阳侯家的闺女我瞧着不错,可与我儿相配。” 赵佑成微微看一眼庄妃,眉头未展。 他是知道,母妃原先对这两家都不如何满意的,怎么会忽然松了口 庄妃只笑一笑,压低了声道“平阳侯和安定侯的夫人,原是都出自秦国公府,是堂亲的好姐妹。” “安定侯如今戍守西北,今年好不容易回京述职,便顺带招了些新兵回去。”这也是庄妃今天的意外收获,算是在这些沉郁的时日里,唯一的一个好消息了。 庄妃道“与平阳侯府联姻,就是间接地与安定侯扯上关系,这于我们有益。” 赵佑成不明所以,但西北的事儿他却曾听闻过。当年永定侯自西北发家,又因西北而败落,一代将星,勋然陨落,是人生憾事。 如今母妃贸然提起安定侯,提起西北,难道是因为傅家因为娶了嘉善的展岳 赵佑成深思一番后,沉声道“母妃既有打算,儿子便能放心。” 庄妃目光清越,她望着赵佑成良久,方死死咬紧了牙关。她叹然出声说“以后的路,要不好走了。” 赵佑成神色微变,他捏紧了拳,眉心一动。 “不好走,也得走。”赵佑成眸色暗沉道。 因为尚主,所以章和帝给了展岳额外三天的休沐。不过,也就只有三天,多的一天都没有。 到第四日的早上,嘉善还在朦朦胧胧的睡意间,就忽地听到身畔有轻轻的穿衣窸窣声。 嘉善先是嘟哝了下,眼皮半抬不抬地睁开了。一点浅浅的光泄进了她的眼睛里,她带着困意地嗔一句“怎么了” 展岳已经换好了官服,他轻道“无事。” “你接着睡。”展岳笑说。 嘉善这才有些反应过来,她朦朦胧胧地伸手,随便往身边一模,发现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展岳起身后,便自觉地将她裹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蚕蛹”,好像生怕她安寝时着了凉。 嘉善的指尖碰到冰凉的床褥,一个激灵,精神多少回笼了一些。 她从枕头上爬起,娇媚的半个身子还软软歪在床榻上。嘉善揉了揉眼睛,见展岳已经一副准备出门的模样。 嘉善后知后觉地问“你休沐结束了” 展岳“嗯”了下,他走过去,一本正经地亲着嘉善的脸颊“今夜轮到我当值,明日午时才能回府。” 是,他是金吾卫,得留在宫里值夜。 这几日每天和展岳朝夕相处,嘉善都险些忘记了,他本是有官职在身的人。如今展岳陡地一要离开,嘉善的心里,不知为何,竟然还浮起了点儿淡淡的失落。 她只好干巴巴地道“你在宫里小心。” 展岳无声地笑起来,他轻道“我也不是第一日当差了。小心什么” 这原是句情话,偏他非要刨根问底。 嘉善杏眼微张,娇嗔了他一眼。展岳的嘴角却已轻柔扬起。他道“公主舍不得我,直说就好,何必费那个功夫,拐弯又抹角。” 嘉善瞥向他腰间才系上的一个红色如意结,这是以前从未见展岳佩戴过的,象征的是夫妻百年如意。 想到他们如今,已能被称为“夫妻”了,嘉善不由耸了下鼻头,含着鼻音道“那,早些回来。” 展岳清俊的脸上满是笑意深深。他站起身,将嘉善裹在自己胸膛里轻轻抱了会儿。 “当完差就回,不让公主久等。”展岳喉结滚动了下,声音有点哑。 他捧起嘉善的脸,仔细摩挲了一下她的下巴,他低声道“你如要出府,带上刘琦。他是我的乳兄,有他在你身边,我能更放心。” 嘉善望了他一眼,点头应说“好。” 展岳极尽温柔地拨开她额上的发,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尖,方才踏出房门。 展岳一走,嘉善一人孤枕难眠,却再也睡不着了。 她唤丹翠来为她更衣,又请素玉撒了张帖子给裴府,打算用完午膳后,便去裴家走一趟。 宫里不能容外男,孔厉辉也只是定时地为赵佑泽进宫医治。如今,他人还住在裴府上呢。 有些事儿,究竟是杯弓蛇影还是另有深意,总得有个说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章 058 第五十八章 嘉善的婆婆没得早, 闻老太君清心礼佛,这府里也没其他人敢在她跟前立规矩。 因此,用完午膳后,嘉善就光明正大地带上了素玉刘琦几个, 去往了裴家。 裴夫人早上就收到了她的帖子, 见嘉善下了马车,亲亲热热地上前迎。嘉善忙谦道“我是晚辈,哪里值得舅母亲自出来接。” 裴夫人今日于乌黑的发上簪了一只碧玉簪,看着清秀而娟丽。她笑着牵起嘉善, 不见外地说“许久没来了, 你外祖父怕你认不得路, 还想让我去安国公府接你呢。” “都是自家人,和舅母客气什么。”裴夫人领着嘉善往府里走, 她笑盈盈地道。 裴家乃诗书之家,公卿贵族, 整个内府都修缮得十分典雅。玲珑精巧的假山, 是由苏州特地运来的太湖石堆砌而成,每座假山旁都设有一泓清水, 仿了苏州的沧浪亭而造。 院子里额外架起了紫薇花架。这个季节, 紫薇花尚未开, 只有个花苞在。可紫薇花下的秋千架, 却随着风起, 飘飘落落, 很有名士风流的味道。 裴府的院子向来有小江南之称, 想来是名副其实地。 嘉善重生以后,还是头回来裴府。她上辈子最后一次来裴家,是为了给贬去广西做知府的裴元棠送行。那时候,赵佑成执掌天下,她和舅舅等人,日子过得很不轻松。 嘉善那会儿又刚落了胎,闭门不见客许久,瞧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如今景致依旧,心境却截然不同了。 想到早上才入宫当值的展岳,嘉善不禁弯起唇,神色自如地笑了下。 裴夫人正走在她身边,见她脚步无端轻快了一些,不由乐道“看来驸马与你婚后甜蜜。否则,我们公主怎么能笑得合不拢嘴。” 被裴夫人看穿了小心思,嘉善轻声嗔道“舅母取笑我。” 裴夫人眸光坦然地望着她,微笑说“舅母不是也为你高兴吗。” 左右无外人,裴夫人默了默后,捏着嘉善的手道“前些时日,元棠与他爹闹过一阵。他说,想要尚主。” 嘉善目光微顿。 裴夫人平静的语气,已淡然接了下去“父子俩还因此,大吵了一架。” “元棠也来求过我,希望我能为他,在他父亲和祖父面前,求个情。”裴夫人神色如常,她叹道,“我没有应他。自己生的儿子,我自己了解。他自小锦衣玉食长大,并不是一个会疼人的,总还得别人去迁就他。” 裴夫人道“如今看你过得好,舅母便能放心了。那小子,也能服气。” 裴元棠和舅舅起争执的事情,嘉善早听裴元棠提起过。现下舅母旧事重提,想必是觉得真正宽慰。 在裴夫人心里,大概还是怕,她嫁给别人以后,尚不如嫁给裴元棠吧 嘉善微笑着说“个人有个人的造化,舅母不必介怀。” “我确实过得很好。”想一想,嘉善又从容地补上了这一句。 裴夫人不由嘴角含笑。 说着说着,嘉善便走到了裴老太爷的院子里。这是嘉善的外祖父,裴皇后的身生父亲。老爷子历经两朝,年纪已经不小了。 裴老太爷原是翰林院出身,后来章和帝被立为太子,先帝亲自点了老太爷做章和帝的老师。裴家出了个皇后以后,裴老太爷的地位,又再次水涨船高起来。太傅兼国丈,在这双重身份下,只要裴家不谋反,一辈子的富贵安定无疑。 老爷子早早就赋闲在了家,现下每天养花遛鸟,日子过得极悠闲。 嘉善向老太爷问了声安,老太爷两须已花白,可神色瞧着还是很精神,他说“好孩子。” “你是做姐姐的。这些年,为元康的眼睛所累,苦了你了。”老太爷道。 嘉善笑说“外祖父别这样讲,元康是我弟弟,照护他本是应该。何况眼下也苦尽甘来了。” 老太爷笑了笑,祖孙俩又闲话了几句家常,嘉善方告退。 裴家与嘉善是自己人。嘉善来时便告诉了裴夫人,是有些关于元康眼睛的细节,想问问孔大夫。所以向老太爷问候完以后,裴夫人便领着嘉善,往孔大夫住的院子里走。 “我也问过他,”裴夫人以为嘉善是在为元康担心,笑道,“孔大夫说元康的眼睛,再有十日左右,就能彻底看见了。” 这倒是嘉善不曾听说的,她忙追问道“真的” “是。”裴夫人的语气润泽,她低笑一声,“也许你归宁的时候,元康就能看到他的阿姐了。” 嘉善心中油然生出几分意动,她道“真好。” 裴夫人“到了。” 两人才走进院门口,就看到一身青衣的孔厉辉,正对着院里的一株草药进行研究。 裴夫人忍俊不禁道“怪道就只有孔大夫医好了元康的眼睛。原是平日里,都这样认真。” 嘉善也笑了笑。 见到他们,孔厉辉的神色如常,只是点头示意。嘉善打量着他,不禁眸色渐深。 裴夫人是个知趣儿的,几人寒暄了片刻后,她便领着婢子先回了自己院子里。嘉善从安国公府来,专程就是为了个孔厉辉,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一路上也没与自己透过口风,她干脆避开了。 舅母如此通情达理,倒让嘉善有些不好意思。她轻轻缓了口气,与孔厉辉去了正堂里坐。 素玉与刘琦还跟着她。 嘉善道“你们也在屋外守着。” 素玉愣了愣,倒是刘琦,几日前已经受过他家大人耳提面命,便如常道“是。公主有事儿便喊。” 嘉善点了头,向孔厉辉道一句“请。” 孔厉辉皱起眉,目光似有些出神,进屋后也只干站着,不言不语。 嘉善抬眸扫了他一眼,口中道“孔大夫请坐。你治好了我阿弟,等同于是我的恩人,无须如此拘束。” 孔厉辉沉默了一会儿,方依言坐下。 嘉善笑说“我瞧孔大夫今日,似乎手脚都不大自在。出了什么事儿吗” 孔厉辉摇头,简洁道“没有。” “劳公主费心。”孔厉辉慢吞吞说。 嘉善道“您没有,我却是有事请教。” 嘉善盯住他的眼睛,她轻声问“起初贸然请您进宫来,我一直没问过,孔大夫的家传绝学是什么” “是内经眼科一类吗”嘉善低头,手执起茶盏,不冷不热地笑道,“还是,别的” 孔厉辉满脸肃容,他神色沉了下来。 嘉善的语气又缓慢又轻,她嘴唇翕动了几下“那日你与父皇说,术业有专攻。我越想越是这个道理,还请您为我解疑。” 孔厉辉下巴上的短须不动声色地轻轻飘了飘,良久后,他缓了口气,答非所问道“老朽只是个游医,只会看病治人,不懂其他。” 他这样开口,嘉善心里却是倏地一紧。她盯着孔厉辉,分毫不错地说“我知道你不愿踏入浑水中。可你进了京,看好了元康,本已无法置身事外。” “我不难为你,只要你一句话。”嘉善抿唇,声线轻柔而冰凉,她问,“你的家传绝学是什么” 孔厉辉沉默很久,依然没有张嘴。 嘉善却忽然笑了起来,她的笑意不达眼底。嘉善挑了眉道“你不愿说,那便算了。” “等元康的眼睛康复,我会请人送你出京,保障你的安全。”嘉善越说,声调越哑。 半晌后,她才找回到清丽的语调“你的家人,我也会请五舅妥善安置。我阿弟得以康复,全赖您。我不会恩将仇报。放心。” 孔厉辉面上浮起些五内杂陈的表情。嘉善见他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干脆起了身,她道“我走了,孔大夫多保重。” 就在她起身的瞬间,孔厉辉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 他几不可闻地,向嘉善做了一个清晰的口型。嘉善动作一顿,目光逐渐冷成了一块阴冷坚硬的玄冰。 他给了嘉善答案,嘉善却没有开口道谢,只是躬身对他以示做礼。嘉善的脚步一点点沉重下去,她面似凉如水的夜色。 被屋外头的冷风一吹,嘉善才瞬间醒神,素玉和刘琦走上前,素玉问“殿下没事儿吧” “没有。”嘉善强颜欢笑说,“四殿下的眼睛马上就好了,我高兴呢。” “走,”嘉善道,“再去陪舅母和外祖父坐坐。” 几人道是,利落地跟在了嘉善身后。 嘉善身上却是一阵阵在发冷,她拢了下衣襟,微闭上眼。 适才,孔厉辉的口型,是个“毒”字。 元康的眼睛,真的不是天生的 会是谁呢,庄妃吗 似乎也只有她,敢在阿弟那么小的时候,处心积虑地埋下这颗种子上一辈子,五舅请孔氏来给元康医治,是误打误撞,还是心存了怀疑 嘉善微微出神地想着。她的面色紧绷,脊背也僵成一条线,直到进了裴夫人的院子里,才有了略微好转。 嘉善在裴府,一直待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索性今日展岳是不在的,她也不急着回去。酉时一刻,裴元棠与大舅裴子敬各自下了衙。 裴元棠如今还在翰林院做侍读侍讲,翰林院虽去处清贵,可历来是个熬资历的地方。不过,他是上科的探花,听说父皇已有将他调往吏部历练的意思。 见嘉善也在,裴元棠还愣了下,脱口而出问“你怎么来了” 裴夫人教训他道“如何说话呢。公主是你表妹,我请她来府上做客,还先要与你知会一声吗。” 裴元棠心平静气道“不是。” 他望向嘉善“那我等会儿送你回去,回安国公府是吧” 裴夫人张开嘴,都知道裴元棠对嘉善起过异样心思。生怕他做什么糊涂事儿,也是怕惹嘉善和展岳之间起了夫妻嫌隙。 裴元棠的视线却瞥过自己母亲,他一眼看穿了别人的念头,冷笑说“如果这点儿信任都没有,当初何必嫁他” 裴夫人喝道“元棠。” 见母子二人要起争执,嘉善忙道“无碍,就让表哥送我吧。夜黑了,表哥一片好心,我们也是嫡亲的表兄妹。” 一句“嫡亲的表兄妹”,多少让裴夫人会意,除了他们几个知道内情的,旁的人没人晓得裴元棠的想法。本就是堂堂正正的关系,如果遮遮掩掩,反而才像是不入流了。 裴夫人妥协道“既然你这样说,那便让这小子劳累一番。” 裴元棠哼了哼。 用完晚膳后,裴元棠驾上马车,亲自将嘉善送回了国公府。 嘉善静静坐在马车里。因为神情紧绷,脸色不由也显得非常冷淡。裴元棠还以为是自己惹着她了,待她下了马车后,裴元棠动了动嘴唇,缓过气道“我要成亲了。” 嘉善看向他。 裴元棠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要成亲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章 059 第五十九章 裴元棠要成亲了, 他竟然愿意妥协了吗 毕竟也是嫡亲的表哥,裴元棠的话,成功地将嘉善的思路,从千头万绪中牵扯出了一点儿。嘉善的目光转向他, 轻声问“不知道是哪家姑娘这样有幸” 嘉善有心称赞裴元棠, 裴元棠哪能听不出呢。他哼了声,盯着嘉善雪白的脸庞瞧,他道“你少唬我开心了。” 裴元棠的性子就是这样,嘉善也不与他恼, 只笑道“怎么是唬你。你虽然有缺点, 但怎么都算是个英俊少年郎, 还是上届恩科的探花大人。平常姑娘嫁给你,不有幸吗” “算是个”裴元棠磨了磨牙。 他咬着字音, 慢吞吞重复了一遍嘉善的话,似乎对嘉善这个“模棱两可”的夸奖十分不满。 裴元棠在原地站了会儿, 方抱着肩说道“是五叔做的媒, 江南名仕的女儿。” “哦”嘉善长眉微挑,既然到了国公府门口, 她便干脆请裴元棠进了府里坐坐。 一路走着, 嘉善还一路打量他道“你不是瞧不起那些江南才女吗, 说她们大同小异, 怎么如今转了性子。” 裴元棠的一双黑眸细长而漂亮, 他冷着脸道“是瞧不起。” 他顿了顿, 口风松了些, 又转而说“不过,五叔答应我了。如果我不喜欢,他会亲自帮我写和离书。” 嘉善“” 五舅裴子期,在处事上一向奔放不羁,和裴元棠的离经叛道有好几分相像。也是为了这个缘故,裴家不敢让裴子期在朝为官,裴子期求之不得,只考到举人就罢了休。 眼下裴子期在江南经营,也很是乐哉。 若不是裴元棠从小读书太过出众,裴家实在舍不得这样的好苗子。可能裴元棠也会步裴子期的后尘,只做个潇洒的散人。 嘉善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还是别这样,这是人家姑娘的一辈子。你和离了还能再娶,她与你和离以后,却没准要顶着异样的眼光,孤独终老。” “到底是终身大事。你好生想想,不要轻易应了。”嘉善道。 裴元棠勾着唇,不以为然道“你想得真多。” “和离以后,至少不会被爹娘紧逼着成亲。焉知那样的生活,不是她也乐意的”裴元棠踢了下脚步的石子,他想事儿,素来喜欢以己度人。 他低声道,“我就觉得成婚没什么好,一个人自由自在,反而快意。” “当然。”裴元棠目光闪烁,轻飘飘地道,“如果娶的是心爱的姑娘,那就另当别论。” 嘉善的脚步停下,视线也望向他。 几人已经走进了安国公府的后院里。因为展岳不在,所以院子的自主权,如今过度到了嘉善手上。 别看展岳是男子,他虽不通后宅之道,可院子里的下人一样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条。 见有外客来了,竟没一人在规矩上出差错。见礼的见礼,奉茶的奉茶,险些把素玉几人都比了下去。 而今裴元棠说了句暧昧的话,他们也只当没听见似的,奉完茶后便退下了,还留了合适的空间给他们。 仆随主意,这皆能证明,在这桩婚事儿上,展岳充分地尊重和信任嘉善。 裴元棠将这些行为尽收眼底,虽然心里仍觉不服气,但他只意难平地哼了声。他听嘉善不回话,并没刨根问底,顺其自然地将话题揭了过去。 他道“今日在早朝上,陛下赐了平阳侯的嫡长女,给大皇子为妻。” “你知道这事儿吗”裴元棠问。 嘉善一愣,她还真不知道。 她如今出了宫,对这些事儿哪还有从前那么耳聪目明。等展岳回来,倒是会与她说,可展岳今日当值,根本还没机会告诉她。 听裴元棠这样讲,嘉善“唔”一声,问“今早的事儿吗” “是。”裴元棠低头,慢悠悠饮了口茶,他回答道,“日子都定好了。礼部拟的是明年三月十六。” 平阳侯亦是簪樱之家,嘉善从前与平阳侯夫人多少有过来往,心里对他们家有印象。 听说,平阳侯夫人连生了三个儿子,方得此一女,夫妻俩都对这个女儿很是宝贝。这孩子虽名为嫡长女,其实是如今平阳侯家里,最小的一个女儿。 不过,她记得平阳侯年岁不小了,好像马上要致仕。上辈子也不曾听说,平阳侯的哪个子孙,特别成器。 但平阳侯府若都是庸碌之辈,按照庄妃那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怎会愿意轻易地许他们,赵佑成的正妻之位呢 嘉善柳眉微蹙,她思虑道“我记得,平阳侯世子,应该是在两广做宣慰副使。” “没错。”裴元棠晃悠着点头,他脊背往后,悠闲靠在了红木椅上,吹了口茶叶片说,“老侯爷最多再干两年,平阳侯府下一代青黄不接,不成大虑。” 不,绝对没有这么简单。嘉善直觉地想。 庄妃的心眼本就多如马蜂窝,元康的眼睛又好了。要是下毒真与她有关,她就等于有了双重的焦虑既会害怕事情败露,又要担心元康抢了赵佑成的恩宠。 赵佑成的婚事,恰是个把人和她绑在一条船上的机会。她怎么可能在这个收买人心的关头,只甘愿选择平阳侯府 嘉善的凤眸半眯,她以指尖轻刮了下茶盏上的青花瓷纹,一道锐利的“嘶拉”声,响彻了裴元棠耳边。 裴元棠的眉心拧了起来,他嘴角下撇,问“你在想什么” 嘉善言简意赅道“我觉得,庄妃不是一个把握不住时机的人。否则,她也无法在后宫横行十几年。” “元康的眼睛要好了,偏赵佑成的婚事也是在最近,她难道会坐以待毙”嘉善扬了下眉,瞥了他一眼说,“只怕这桩婚事儿没这么简单。” 裴元棠打了个哈欠,他慢条斯理地道“你说的,我都想过了。陛下最近有意地在立嫡庶尊卑,好像原是考虑的寿宁侯,后来改了主意,这才便宜了平阳侯。” “嘿,其实也不是便宜,”裴元棠眨了眨眼睛,大言不惭道,“反正他也做不了太子了,一个王妃,平阳侯家又不是当不起。” 他口无遮拦惯了,嘉善脸色严峻下来,立即喝道“别瞎说。” “父皇正当壮年,现在谈立国本的事儿,太早。”嘉善的目光飞快往他面上一扫,她轻声道,“你切莫在外头,这样大放厥词。你是觉得你的脖子,足够硬吗” 裴元棠无所谓地说“我知道,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这不是在自个家里吗。” 嘉善道“你和我说也就罢了,要是说给大舅听,他又要拿藤条打你了。” 裴元棠虽然聪颖,但从小挨过无数的罚,多是因为他这性惹的祸。有时候,即便是疼爱他的裴夫人,也找不出庇护他的理由来。 父子俩关系总是冷硬,未尝没有这个原因在其中。 裴元棠撇了撇嘴,黑长的睫毛一烁。他道“这几日我不忙。帮你查查平阳侯府,看里头有没有藏阴谋诡计。” 嘉善弯起唇,刚想谢他一句,就听裴元棠接着道“算你求我的。” 嘉善只好道“那就算我拜托你的。” 裴元棠“唔”了下,他抬眸,静静地望了嘉善一眼,不急不缓道“你要是受了欺负,也可以和我说,我帮你出头。” 上辈子他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只可惜那时候,嘉善以为她和展少瑛相处还算融洽,没给他这个机会。 嘉善心里觉得温暖,神情也和静,嘴上却笑着问“我告诉你。你打得过他吗” “你”裴元棠勃然大怒,好似一下被人戳中了脊梁骨般。 他“腾”地一下拍案而起,怒道“我不会找人吗非要亲自出马我不能多找些人又不是比武,讲什么单打独斗” 裴元棠的话,一句比一句火大,显然是对嘉善小瞧他的作风,非常地生气。 他这几句话一出,瞬间将屋子里的人都逗乐了。素玉和丹翠捂着嘴儿,不敢笑出声,奉命保护嘉善的刘琦则低着头,肩膀都笑得一耸一耸地。 嘉善也满脸笑容,她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道“成。” “你最聪明。”嘉善顺着他的话哄道,“我要是受了欺负,一定告诉你。” 裴元棠的神情始终没有平静下来,他明亮的目光越过嘉善,语气不善道“我走了。安国公府的茶不好喝,以后不来了。” 嘉善觉得好笑,却没再惹他,免得这狐狸又炸了毛,她亲自把裴元棠送出了门。 展岳不回,嘉善今晚是一个人睡。这时候刚开春,乍暖还寒,夜里的温度还是很凉。 从前倒没觉出有什么,可前几日与他惯常依偎着,今夜一钻进被子里,发现少了个人影,总觉得差了点儿东西一样。 嘉善躺在枕上,辗转反侧,连平日里不怎么惹人注意的虫鸣声都变得刺耳了。 可见人果真是奇怪的动物。明明这么多年的孤独都习惯了,怎么偏偏非要贪恋着那几日的温暖呢 嘉善微阖上眼,又连翻了几个身,心里燥热难言。直到天快将亮时,她才陷入了沉沉的睡意里。 因为夜间安寝得晚,第二日,嘉善难得起晚了。素玉和丹翠来替她梳妆更衣的时候,见公主眼皮子底下有两个乌黑的大眼青,齐齐地捂着嘴,无声笑了下。 丹翠大着胆子道“奴婢听说,驸马每隔三日就要去宫里值夜一次。以后驸马不在府上时,还是奴婢来陪着公主吧。” 嘉善道“可以,就罚你睡地砖上。” 丹翠不依,刚想辩驳几句,却见到有人挑起帘子进来。 竟是展岳从宫里回了 嘉善抬起头。见是他,先是微怔,而后,声音不由软了下“不是说午时吗,怎么能提前回” 展岳笑了笑,他语气自得道“想你了。” 嘉善面色微红,素玉和丹翠忙从她身边退开一步,好供他们夫妻俩相处。 嘉善轻道“不要胡说。” 展岳从容坐下,美目半睁,他松口解释道“五军都督府那边出了些事儿,父皇让我去处理。我回来换件衣裳,马上还得走。” 果然是为了公事儿。 嘉善点头,让丹翠跟着剑兰去拿他平日里惯穿的衣服,素玉是个机灵的,见此,也很快找了个理由退出房。 展岳的目光望向嘉善,他清秀的眉眼如画,似笑似叹道“一夜没见。” “不来让我抱一下吗,公主”展岳唇角含笑,他轻声地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章 060 第六十章 展岳悠闲地坐在椅凳上,脸上一副顺其自然的闲适模样。他眉峰轻挑, 那细长的眼尾向下弯起, 带了一点儿不可言说的蛊惑性,恰恰显得面如桃瓣。 嘉善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他几眼, 嘴里嗔道“不是马上就要走了吗” 展岳张开双臂, 说“是得走。” “不过, 晚上会回来用晚膳。”展岳道。 他见嘉善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干脆自个上前去, 径直将嘉善捉进怀里, 小心地拥了片刻。 他的怀抱厚实而温暖,好似一下填满了嘉善昨晚孤枕难眠的空寂的心。她眼睫下垂,展岳挺拔修长的身姿, 依稀进了她的视线里。 嘉善迟疑了片刻, 终于也伸出手去环住了他的后背。 “等你。”嘉善轻轻地道。 展岳以身高优势, 伸手轻柔地抚了一下嘉善的发旋。他唇畔浮起满足的笑意, 贴着她耳侧轻声道“好。” “要是有事儿与我商量,也可以晚上和我说。”展岳凝眸瞧着她, 语气中带着股慢条斯理,颇有些操之不急的意思。 好像让嘉善看到了, 往后漫长人生里的细水长流与岁月安宁。 嘉善心里泛起涟漪, 刚想要主动亲亲展岳, 剑兰和丹翠的声音却在外间响了起来 剑兰犹豫地问道“奴婢将衣裳拿来了, 四爷是现在换上吗” 展岳禁不住地想要多抱她一会儿。昨夜他在宫里值夜, 原先不觉得有差异, 可美人在怀以后,他只觉得宫里轮值室的床板又硬又硌人,哪哪儿都不如自家的好。 难怪古人要说“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他竟到今日才深有体会。若不是五军都督府那边还有事儿等着他,展岳真想这样一直抱到天黑。 嘉善自是没他这样胆大的。听到剑兰和丹翠在外间候着,她虽心里也有缠绵,却还是从他怀中挣出来,催道“你快去吧。” “别让人久候。”嘉善静静推了他把。 展岳伸手,在嘉善的腰肢上轻轻捏了一下,才抬脚离开。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如何都不会疼,只是捏得嘉善难免意动了起来。 嘉善揉着被他捏过的地方,又羞又愤地,觉得自己还是在某些事儿上,太宠他了。 待展岳出府以后,素玉才进来禀告道“殿下,秦王妃送了帖子来。秦王府在近郊处有座梨园,想邀您过几日前去赏花。” “还有越国公府、忠义侯府好几家都派人撒了请柬,皆想请您过府相聚,连理由都是大同小异的。”素玉手上拿着许多张帖子,想必这就是她口中所说的“好几家”了。 嘉善只勾起嘴角,嘲讽地一笑。 在元康的眼睛没有复原趋势时,他们可没这样殷勤过。这些簪缨世家的鼻子,向来比别人灵,惯会捧高踩低。看来,元康的事情着实闹了阵不小的风波。 元康和静妃都处在宫里,一时无法讨好,恰好自己出宫嫁人,正给了她们这个机会。 嘉善道“除了秦王妃,别的都推了吧。和他们打交道,没什么意思。” 她向来不喜虚与委蛇,尤其这其中,有些人的嘴脸,她上辈子已经见过一遭了。嘉善也不是靠他们的庇佑活到今天的。 秦王是她亲皇叔,秦王妃相当于嘉善嫡亲的皇婶,秦王世子赵佑棋还在她出嫁当天,背她上了花轿,感情总要外不一样点儿。 秦王妃在京中素有贤名。上一世赵佑成被立为太子,所有人都上赶着去奉承淑娴的时候,秦王妃是少数几个,还待她一如往昔的人。 这情分,嘉善一直记着。 素玉道“是”,她给嘉善布好早膳,方才退了出去。 下午展岳不在,嘉善便在房里温书。顺带着把十二年前,有谁在母后身边伺候,这些人中,有谁可能会与外人沆瀣一气,除了庄妃外,还有谁最可能会对元康出手,仔细想了想。 到夜间将要用晚膳的时候,展岳果然如约而归。 桌上已经布好了膳,只是嘉善在桌前等着他,尚未开著。 他在她身侧坐好,不由说“让你等我,不是让你饿肚子。” “再有下次,你自己先吃,大不了让下人重新布菜。”展岳道。 他回来得不算早,本来都督府的同仁们想邀请他去京里的“楼外楼”用膳,展岳以家里的妻室为由,给推了。 大家伙儿都知道展大人尚了主,和公主正处在新婚燕尔的时候,也没谁敢多生一个胆子去打扰。 展岳原以为到了这个时辰,嘉善一定早就用过了。不想回来时,见到的竟是她一直等他的模样。 他心里又柔软又有些生气,便轻声地训了她一句。 嘉善笑道“别自作多情。我午间睡了一觉,起来时多用了碗面,所以才耽搁到现在。” “谁是为了等你。”嘉善脸颊红润,她眉飞色舞道。 展岳也摇了摇头,展颜笑说“好无情的公主。” 话是这样讲,可嘉善还是手不停地帮他亲自布好了菜,动作中透出种稀松平常的自然亲昵。 展岳抿了嘴笑,油然升起一股并不强烈,但是润物细无声的情绪。 这股情绪能在他落魄时给他力量,喜悦时让他腾起念想,像支定海神针,始终坚定不移地支撑着他 从前,支撑他的人在千山外水以外,如今,终于到了触手可得之地。 展岳的眼角眉梢,都涌起了无以言说的满足。他的黑眸锁在了嘉善身上。 用完晚膳,展岳先去沐浴,嘉善则令素玉将床铺清了一下。 内室里点起一盏灯,明火闪着娟红的光芒。许是和丹翠待长了,素玉也轻声问道“殿下,今日要奴婢留下来守夜吗” “鬼丫头。”嘉善眼皮都不抬一下,只道,“我瞧,是时候把你嫁出去了。” 素玉的段数不高,很快闹人不成反被闹,自己先染了个大红脸。她说“奴婢再陪殿下几年吧。” “再陪我,可就要成了老丫头。”嘉善怅怅地叹息一句。她走上前,轻揽住素玉的肩膀,和善道“女孩子家花期短,丹翠她们几个年纪小,倒不着急,你的事儿却该提上日程。” “我记得,你家乡就是直隶的。”嘉善笑道,“直隶与京里挨得近,成婚的时候,也可以叫你家里人都来相聚。这么多年没见,想他们了吧” 宫女一旦入宫,基本上就与家人斩断了联系,除非是能得恩典再出宫。 公主这几句话,正说在了素玉的心坎上,素玉遂不再谦辞,干脆应了。 转头展岳刚好进来,素玉也不打扰他们,恭敬地退了出去。 素玉出去的时候,脸上还含着笑,展岳不禁问“你们主仆俩,在说什么悄悄话” “没有。”相比刚才的热络,嘉善的神情反倒淡了一点儿。 她揉着眉心,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示意展岳过来坐。 展岳脚步轻缓,见嘉善眉头稍拧,他沉声问“怎么了” 嘉善沉默些许,瞳色郁郁如黑夜,她幽幽道“我昨天下午,去裴府见了一趟孔氏。” 嘉善语气低沉,一张脸面无表情。展岳忍不住盯着她看了良久,他将自己的手,覆在了嘉善小小的手心上头。 温暖的手掌,在顷刻间完全包住了她。 嘉善吐出一口长气,方不急不缓道“孔厉辉证实了你所言。” 嘉善顿了顿,她说“你的猜测,是对的。” 展岳没有说话,只是牢牢握住她的手心,耐心地等她讲完。 嘉善微闭着眼,她用一根手指撑在额边,轻轻地揉着两边穴位。她低低道“十二年前,我也很小,不怎么记事。母后身边的旧人有谁,许多我都记不清了。但是我知道,母后最信任郑嬷嬷,好像还有个唤蓝碧的女官,也跟了母后很久,后来母后逝去,她被放出了宫。” “素玉年纪小,但在小宫女里头,做事尤其地妥帖稳重,因为这个,另得了母后青眼。” 嘉善的神色十分冷寂,她的眼眸黯淡“母后不是一个大意的人,怀胎时必然对一应饮食都很小心。外人若要动手,不会没有宫人里应外合。” “我有些怕”嘉善的嗓音嘶哑,她语调一抖,后头的话没有说完。 有了含珠前车之鉴在先,嘉善原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在乎背叛。 可郑嬷嬷是她的奶嬷嬷,自小照看她长大。素玉跟在她身边,与含珠伺候她的时间一样长。含珠有时候懒散,总是素玉服侍她更多些。 如果是旁的人也就罢了,若是她们俩的其中之一 嘉善几乎不敢往下想。 展岳坐在她身侧,见嘉善不住地颤了颤。他不禁单手搂着她的肩膀,有一下没一下地,拍了拍她的背。 “皇后有孕,身旁不会只她们几人。”展岳低声道,“再有,她们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真心和假意,难道分不出吗” “切莫自乱阵脚。”展岳将嘉善楼进怀里,哄道,“别怕。” 嘉善安静地伏在他胸口,听着他胸前强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下清晰地传进自己耳边,宛如清脆的金石声。 似乎在告诉她,这世上,总还有一个人,是与她切身相依地。 嘉善的心头,忽觉得无比踏实。 她动了动,依偎着他道“不怕了。” 展岳一笑。 他让嘉善躺在自己膝头,伸出两指帮她按起了额边的穴位,他的指尖清凉,好似有醒神清明的效果。 展岳轻轻道“陈年旧事,调查起来总有不便的地方,不要着急。” “待你归宁完了,我领你去京外的一处田庄走走,”展岳淡道,“那儿的人,比你的人用起来方便。”“ 展岳走到现在,自然不可能是个光杆子将军,手下必有忠心跟随他的人。或是傅时瑜留给他的,傅家从前的忠仆,或是他后来培养的死士。 在世家豪门里,这都不是秘密,只要人手没多到令帝王忌惮的程度,没人会去计较。 嘉善只是想不到,他们才成婚短短几日,展岳竟会毫不保留地与自己分享这些。 这是他用来安身立命的东西。 她抬起眼,见展岳的眉眼干净,月光星辰好像都采摘进了他的眼眸里头,嘉善的眼眶不由微微湿润。 她卧在他的膝上,神色柔和下来,默不作声地,对展岳勾了勾手指。 展岳嘴角微挑,以为她是有话要说,微伏下了身去。 嘉善却虔诚地以双手端着他的脸,展岳正好低头看她,两人视线相撞。 展岳唇瓣微张,他声音沙哑,低声地叫起了她的小字“令姜。” “嘘。”嘉善轻轻眨了眨眼。 在眸光流转之际,嘉善猛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她毫不犹豫地仰起脸,主动地吻上展岳稍带血色的薄唇。那些未说完的话,霎时吞没在了唇齿之间。 嘉善爱怜地摩挲一下他的后颈,她像是只收起了爪牙的小奶猫,用着极近轻柔的力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章 061 第六十一章 从认识到现在,这尚是嘉善第一次主动亲吻他。 展岳的指尖还放在她犹带体温的罗裳上, 那罗裳细软, 好似轻轻一剥就能落。罗裳下,是公主软绵绵的小腰肢。 他压抑的感情很快在云海中翻腾, 如何也翻不出五指山去了。 嘉善双眼紧闭, 她静静地躺在他膝头, 两手仍不知寂寞地在他脸畔周边的肌肤摩挲。两人唇舌相啄, 嘉善肤白胜雪的一张脸上, 情难自禁地沁出了微微的汗珠。 片刻后, 他们才终于分开,只余两道目光相抵,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火热与缱绻。 展岳的手摸上她一头如云如瀑的秀发, 他温柔地一指点上她的唇。 两人缠缠绵绵地, 直到过了好久, 嘉善趴在他的胸口, 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云雨才将歇。 过得几日, 终于到了公主归宁的日子,这算是公主成婚的最后一项仪式了。 是日一早, 素玉丹翠几个就为嘉善来梳妆更衣, 展岳今日也贴地穿了件朱红的袍服, 上头绣着“飞鱼”的花样。 官员们的衣服, 通常都是按照品级而绣着不同的纹样, 文官和武官的又要不同一些。但诸如“蟒”、“獬豸”、“飞鱼”等绣纹, 却是由皇帝特赐,尊贵在其他之上。 这表示一种荣耀与无上的圣眷。 今日是陪嘉善归宁,怎么也不能给嘉善丢人,所以展岳特地找了这件飞鱼服穿上。 嘉善还在梳妆,见这家伙已经大喇喇地端坐在上房正首,眨也不眨地瞧着自个,嘉善不由问“该备的,都备好了吗” 普通人家的姑爷陪姑奶奶回门的时候,按规矩,要给小辈准备封红,皇家也不例外。 嘉善在章和帝的子女中居嫡又居长,底下无一例外,全都算弟弟妹妹。不管是亲近的还是不亲近的,这回展岳肯定是要大出血。 展岳道“备好了。” “昨晚给你瞧过,”展岳抬眸问,“你忘了” 提到昨晚,嘉善不由地脸一红,只道“备好了就成。” 两人到正堂以后,闻老太君又与他们交代了一些话。毕竟今日是陪公主归宁,也是怕展岳在规矩上出了差错。 二人携手出门,外间却飘起了雨。 展岳笑道“春雨贵如油,今年的收成会很好。” 嘉善笑说“若能如你所言,父皇将能少很多思虑。” 因为下雨,路上的行人较之以往,更少了些。 展岳挑起帘子往外看了眼,复又阖上,他淡道“地方官三年一考核。这几日,正好是品绩上佳的地方官,考核进京的时候。父皇也许,没有很多时间留给我们。” 嘉善点头,体贴道“不要紧。” 她又抬起首,戏谑地望了展岳眼,轻声问“待会儿见到父皇,你会怕吗” 对于许多女婿而言,泰山大人都还是有一定威慑性的,这个泰山大人还尤其地不同寻常。 上辈子,展少瑛每每见到父皇的时候,虽不说战战兢兢,可也总是小心谨慎。父皇曾私下里与自己说过“以往看他,尚觉得有几分青年才俊的样子,怎么娶了朕的女儿,反倒变得小家子气起来。” 虽然嘉善不以为展岳会步展少瑛后尘,但一想到展岳也会收敛起脾性,就莫名觉得有些兴奋。 展岳侧首看她,慢条斯理道“不怕。” “这几日我入宫当值,已与父皇打过照面。”展岳黑眸清亮,拿了嘉善的一抹发丝在手心上把玩,他的语气慵懒,“父皇待我没什么不一样。” “我若太过谦卑,只会被父皇小瞧,”展岳挑眉,含着笑意道,“若太过硬朗,也会让父皇觉得担心。” 展岳平静地说,“我心里有数。” 他玩着她的青丝,却越玩越失分寸。嘉善只得瞪了他一眼,把发丝从他作怪的爪子上抽出来。 她靠在他肩头,两只手禁锢着他的手,不许他再乱动。 马车穿过东直门后,缓缓入了宫,章和帝已在殿上等着他们。 旁边的含元殿里,静妃和庄妃也率宫人们摆上了宴席。 两人先给皇帝叩首,章和帝道“起来吧。” 展岳今日打扮地如雄姿勃发的青松,面上还是如珠似玉。章和帝看着他,多少心生了一些喜爱。 庄妃有句话说得总算对“良才善用,能者居之。” 如若抛去出身不谈,从外貌品性上来说,展岳确实配得上他的嘉善。 这样一想,章和帝的口吻不由变得慈爱了些,他道“外头下着雨,朕瞧你们穿得都单薄,坐下喝点热茶。” 两人道“是”,语气不曾特别谦卑,可姿态里流露出一股尊敬。 章和帝忍不住又点了下头,他随口问着嘉善,这几日在安国公府的生活如何。嘉善一一答了。 见女儿脸上的喜悦和娇羞不假,章和帝便领着他们两个,去含元殿见其他人。 含元殿上,除了有头有脸的妃嫔以外,小皇子、小公主们也基本都到齐了。静妃底下是以赵佑泽为首的一路皇子,庄妃底下,则是以淑娴为首的各个公主。 章和帝率他们走进来时,含元殿里安静了刹那,众人齐齐做礼。 章和帝只道“都平身,今日是家宴。” 话是这样讲,可众人还是行了个大礼,嘉善的视线,则第一时间放在了静妃手边的,元康身上。 赵佑泽的双目前,仍然蒙着块白布条。嘉善见此,心下不由一黯,她有些恨自己着急。 其实距离她上回进宫来,不过也才七天时间,舅母都说阿弟的眼睛还有十日才能痊愈。 只是一想到,元康这样不是偶然,而是为人所害,嘉善的表情便换了副肃穆。她的目光落在庄妃跟前。 庄妃笑着迎章和帝落了座,复又开口道“驸马芝兰玉树,一表人才,正与大公主相配,臣妾瞧着实在很欢喜。” 静妃已先一步地给了赏赐与他们二人,庄妃自然是不能落后的,很快有宫女呈上了庄妃精心准备的东西。 除了庄妃外,其余的妃子也有样学样,纷纷送上了些或稀奇或贵重的玩意儿。等她们送完了,便是小辈们要与展岳见礼。 “佑成、淑娴,”庄妃的视线扫过她的一双儿女,她和气道,“还不给你们的皇姐与姐夫请安。” 嘉善出嫁以后,公主里头就由淑娴居长,赵佑成是皇长子,由他们打头,本来说得过去。 然而,赵佑成与淑娴刚准备出列,却听章和帝指了指静妃底下的赵佑泽。他淡道“元康与嘉善是嫡亲姐弟,元康先来。” 庄妃面颊一紧,片刻后方恢复如常,她点头说“是。合该如此。” 听了这话,赵佑成岿然不动,只是神情宛如冷风刮面,眼神更像是一把冰矬子。 淑娴则捏紧了手上的一个小酒杯。她的眼眸先瞥向嘉善,又慢吞吞地略过展岳清俊的容颜。 她目光微闪,心头泛起了无限酸楚的情绪。 淑娴抹了抹眼睛,她也要嫁人了。 父皇给她选了忠义伯府的世子。那位忠义伯夫人,她从前见过,实在不像是个能生出漂亮儿子的家伙。忠义伯世子,更不会及嘉善的展指挥使,英俊伟岸。 淑娴的喘气声陡然粗重起来,她紧紧地咬了咬嘴唇。 正在淑娴自怨自艾的功夫,赵佑泽已慢悠悠地向嘉善与展岳行了个半礼。展岳递了个封红给他,赵佑泽笑咧咧地说了声“谢谢姐夫。” 元康这样惹人疼。嘉善不禁揽着他,轻摸了下阿弟的脑袋,才放赵佑泽回去坐。 而后,赵佑成、淑娴等才逐一上来。 淑娴向展岳行礼的时候,特地娇娇柔柔地问了句“姐夫给我准备的也是封红吗” 嘉善站在一旁,双眼微眯。 庄妃坐在上首,她自然是记得女儿曾对展岳,生起过什么不堪入耳的小心思。见淑娴不知死活地说了句这样的话,庄妃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她揪紧手帕,赶忙转首去看章和帝的脸色。 章和帝神色如常,仿佛并未将淑娴的话,放入耳中。庄妃却仍不敢掉以轻心,此时此刻,她恨不得亲自上场,将淑娴的嘴儿堵住了才好。 场上的视线,很快聚集在了展岳、嘉善、以及淑娴三人身上。 凭良心讲,皇家的女儿都没有生得丑的。若说嘉善是清雅高贵如梅,淑娴就是芳菲艳丽如桃。 淑娴今日还尤其打扮了一下,仿佛是生着要与嘉善一较高低的心思。她妆扮得华彩照人,颇有些喧宾夺主的意味儿。 展岳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扫过他,他并没有亲手递给淑娴封红,而是转交给了站在淑娴身旁的宫女。 展岳的声线清冷,他淡淡道“听闻公主不日要嫁去忠义伯府,若是嫌礼薄,届时你皇姐再为你添妆。” 淑娴咬着唇,她的视线扫向展岳素白如玉的指尖。她冷冷笑了声,拿着封红走了。 展岳的话说得疏离,嘉善也只当不知淑娴意欲为何,只是她的目光再瞥向庄妃时,不由带上了点轻微的嘲笑。 有的人,精明了半辈子,临了却生了这样一个蠢货出来。 真是可悲啊。 最后一个给他们行礼的,是章和帝的小儿子,今年刚满五岁,名唤赵佑陵。赵佑陵收到封红以后,回首对自己母妃笑了下,乐得见牙不见眼,他道“好厚呀。” 赵佑陵童言童语,诸人都笑起来,连章和帝脸上也多了丝暖意。 赵佑陵的母妃恬嫔却觉得有些羞赧,忙道“还不谢谢你皇姐和姐夫。” “是。”赵佑陵恭敬地说,“谢谢大皇姐和大姐夫。” 嘉善瞧他可爱,也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赵佑陵遂喜笑颜开地坐在了恬嫔身边。 礼成以后,大家笑着开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章 062 第六十二章 庄妃坐在上首, 她自然记得女儿曾对展岳, 生起过什么不堪入耳的小心思。见淑娴不知死活地说了句这样的话, 庄妃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她揪紧手帕,赶忙转首去看章和帝的脸色。 章和帝神色如常, 仿佛并未将淑娴的话, 放入耳中。庄妃却仍不敢掉以轻心, 此时此刻, 她恨不得亲自上场, 将淑娴的嘴儿堵住了才好。 场上的视线, 很快聚集在了展岳、嘉善、以及淑娴三人身上。 凭良心讲, 皇家的女儿都没有生得丑的。若说嘉善是清雅高贵如梅,淑娴就是芳菲艳丽如桃。 淑娴今日还尤其打扮了一下, 仿佛是生着要与嘉善一较高低的心思。她妆扮得华彩照人, 颇有些喧宾夺主的意味儿。 展岳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扫过他, 他并没有亲手递给淑娴封红, 而是转交给了站在淑娴身旁的宫女。 展岳的声线清冷, 他淡淡道“听闻公主不日要嫁去忠义伯府, 若是嫌礼薄,届时你皇姐再为你添妆。” 淑娴咬着唇, 她的视线扫向展岳素白如玉的指尖。她冷冷笑了声,拿着封红走了。 展岳的话说得疏离, 嘉善也只当不知淑娴意欲为何, 只是她的目光再瞥向庄妃时, 不由带上了点轻微的嘲笑。 有的人,精明了半辈子,临了却生了这样一个蠢货出来。 真是可悲啊。 最后一个给他们行礼的,是章和帝的小儿子,今年刚满五岁,名唤赵佑陵。赵佑陵收到封红以后,回首对自己母妃笑了下,乐得见牙不见眼,他道“好厚呀。” 赵佑陵童言童语,诸人都笑起来,连章和帝脸上也多了丝暖意。 赵佑陵的母妃恬嫔却觉得有些羞赧,忙道“还不谢谢你皇姐和姐夫。” “是。”赵佑陵恭敬地说,“谢谢大皇姐和大姐夫。” 嘉善瞧他可爱,也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赵佑陵遂喜笑颜开地坐在了恬嫔身边。 礼成以后,大家笑着开席。 嘉善将赵佑泽牵到自己身边来坐好,赵佑泽今天很高兴,索性也没人能看见,吃饭的时候,他的两条腿在桌子底下晃荡来晃荡去,像荡秋千一般。 他与嘉善耳语道“阿姐,你今天穿的是件很漂亮的衣裳。” “和姐夫衣裳的颜色一样,对不对”赵佑泽笑着道,“我现在,能看到的越来越多了。” “是。”嘉善拿起桌上的银箸,给赵佑泽夹了一筷子菜,她道,“这就叫朱红色。” “哦”赵佑泽点点头。 他对颜色只有个大概的概念,许多东西他没见过,无从分辨。这都是他未来需要重头再学的。 赵佑泽那小心求知的模样多少刺痛了嘉善。她伸手,百感交集地摸了摸赵佑泽的后颈,无声在宽慰他。 章和帝见他们姐弟俩自顾自在说话,便启唇道“你们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给朕听的” 嘉善忙笑说“父皇讲到哪里去了。不过是儿臣这些时候不在宫里,元康告诉我,他眼睛的状况恢复得很好,让儿臣不用担心。这些事儿,想必父皇已经知道了。” “嗯。”章和帝的面色分不出喜怒,他语态平静道,“孔厉辉昨日进宫时,朕问过他,距元康真正复明,就在这几日的功夫。” 此事儿,嘉善已听裴夫人提起过,可父皇这样讲,嘉善脸上还是露出了欣喜的光芒。 也有聪明的妃嫔,忙应景地道了句喜。 趁着众人应和的时候,嘉善的视线,却有条不紊地扫视过庄妃。 庄妃脸色如常,只是那下撇的嘴角,隐约地透出了一股讥讽。 嘉善又小心地望向静妃。 静妃神色温柔,她正目光炯炯地看向章和帝与赵佑泽,唇角微弯,好像是真的在高兴。 嘉善不由浅浅地叹了口气。 静妃是如何都不太像地。 若真是她,这些年她抚养阿弟,有太多次对阿弟下手的机会了。而且静妃性子和顺,嘉善从不曾听她与谁起过确切争执。她膝下还没有皇子傍身,根本没有对元康出手的理由,怎么想都不会是静妃。 可可庄妃脸上也只是讥讽,不曾出现过任何阴谋败露后,该有的胆颤心惊。 究竟是她太大胆,还是真的也不是她 嘉善的胸口微有起伏,她狠狠地皱起了眉。 桌下有一双手,却在此时慢慢地牵住了嘉善。 嘉善缓慢侧首,抬眸望向坐在她身旁的展岳。众目睽睽之下,展岳还在镇定自若地夹菜,仿佛那个正在吃自己豆腐的人,不是他一般。 嘉善又试着挣了挣,几次都没能从他手心里挣脱出来。 趁左右没人注意,嘉善轻微地踩了展岳一脚,对他怒目而视。 展岳不为所动,只是用食指在她掌心里默默地划了几道。 他指尖的力道平实而温暖,让嘉善忽然奇迹般地,变得安心。 他往她手心里写的是我在。 一起用完宴席,章和帝果然如展岳所言,没有再多余的时间能留给他们。 他每日下午要在乾清宫批阅奏折,今天还有外官入京。低声嘱咐了嘉善与展岳几句以后,章和帝便率先离开了含元殿。 章和帝一离开,这宴便等同于散了。 嘉善打算着再陪元康去长乐宫坐一会儿,遂与庄妃皮笑肉不笑地客气了一番,两人脸上皆是淡淡地。 嘉善有意刺她道“听说淑娴的婚期定在五月份,今日既然驸马替我应了,届时,我必为皇妹添妆。” 庄妃道“大公主有心,本宫先谢过。” “娘娘何必客气。”嘉善笑一笑说。 她话锋慢吞吞地一转,眼眸幽深而漆黑,意有所指道“不过,成亲以后不比宫里。有些地方,娘娘还是要多教皇妹一些。” “到底是公主呢,”嘉善贴近庄妃几步,她挑起眉,慢悠悠地说,“淑娴代表的是皇室体面,失了体统可不好。” 庄妃的神情冷静,微微一笑道“累你操心了。” 嘉善温柔地答“应该的。” 庄妃在嘉善面前还能不动声色,等回到了承乾宫,却再没适才的岿然不动了。惠安年纪小,向来不参与他们的谋略,被窦嬷嬷带去睡午觉。 宫里只余庄妃、赵佑成以及淑娴三人。 “你今日的话,是什么意思”赵佑成抬眼望向淑娴,他语气低沉,言语不太礼貌。 他不是女人,想得不多,也不晓得淑娴对展岳起过异样心思。 但今日,那么多弟弟妹妹皆在场,唯独淑娴多嘴儿问了一句。若是句讨喜的吉祥话也就算了,可她说的是个什么 没得惹人耻笑。 淑娴与赵佑成是龙凤胎,兄妹俩的感情自不必说。庄妃自小就娇惯淑娴,赵佑成也大多时候由着她。 一回宫,先收到哥哥的兴师问罪。淑娴不由脸一白,恨道“正常意思,难道眼下,我连话都说不得了吗。” 赵佑成还没张嘴,庄妃先神色一凛,她瞪圆了眼,望向淑娴,不怒反笑道“还不闭嘴你看看你自己,如今是什么德行” “知不知道你是谁”庄妃神情凝重,她的语气像是一块久冻的干冰,“滋滋”地在往外冒着凉气。 庄妃道“你给我去那块铜镜跟前好生照照,仔细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 “不知体统,分寸大乱,连累着我和你哥也要吃挂落。”庄妃从前还给她留了面子,可淑娴适才闹了那么一出,自己若再不严词指责,只怕她将来要酿成大祸。 庄妃遂指着她鼻尖,一点不客气地训道,“我告诉你,你父皇不止你一个女儿,你哥哥也不止你这一个妹妹你要是脑子放不清楚,我只当没生养过你。” “日后你在忠义伯府生事,别指望人给你撑腰。”庄妃狠狠一拍桌子,琉璃的指甲套划出了道“嘶啦”的声响,震得左右的人都是一个激灵。 庄妃尤为所觉,她眯细了眼,冷哼道“我看谁敢帮你” 淑娴的眼圈不一会儿就红了,她低低抽泣了几声,胡乱地用手抹掉了眼泪,哭嚷道“我就是不服气母妃再训我,我也不服气。” “您以为我不知道吗,父皇原本不打算将我指给忠义伯世子。”淑娴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鼻子,她的脸色涨得通红,咬着唇说,“不过是因为嘉善的驸马无法袭爵,所以父皇也不允许我的驸马越过她去。” “我就是不服气”淑娴越说,情绪反而还越高涨。 她牙关一咬,眼中包着泪,淑娴不甘道“凭什么她拥有的总是比我好,凭什么我要因为她委曲求全,凭什么” 这么多年,淑娴始终被嘉善压了一头。论身份,庶出自然比不过嫡出,论父皇的宠爱,淑娴更比不过嘉善。从前,赵佑成在父皇面前,还能比赵佑泽要受重视,可眼下呢 淑娴梗着脖子,她哭得花容失色,嘴上还恶狠狠地道“不怕告诉母妃,我永远都不会服气” 庄妃拧眉,赵佑成也略有些稀奇地看了自己妹妹一眼。 年岁渐大以后,即便是嫡亲的兄妹俩,再久久地相处,也总有不相宜的地方。赵佑成还是今日才发现,自己妹妹竟是个稀有品种稀有的蠢得出奇的那种人。 庄妃已无力再说什么了,她强撑着一口气,淡淡一挥手,对窦嬷嬷道“带公主下去休息,没有我允许,不许她出来。” 这等于是变相地关了淑娴的禁闭。 窦嬷嬷叹一声,轻轻抓着了淑娴的手,将她领到内室去了。 赵佑成道“母妃” “不必说了。”庄妃头痛欲裂地揉着自己眉心,她眼睛半阖,寡淡地道,“我心里有数。” “忠义伯虽不算簪缨世家,但怎么也是系出名门,”庄妃道,“我会教养好你妹妹。还有两个月的日子,时间想必够了。” “母妃辛苦。”回忆起淑娴方才大呼小叫的样子,赵佑成十分真诚地道了一句。 想到在宴席上,父皇说“赵佑泽的眼睛康复就在这几天了”,赵佑成的目光不由转变如利剑,他眼皮子一掀,轻道“儿子先去温书,母妃好好歇息会儿。” 庄妃“嗯”了声,指挥着一个小宫女给她按起了额边的穴位。 庄妃慢吞吞道“凡事多用心。” 赵佑成说“是。” 他躬身退了下去。 然而,淑娴这事儿,并没有因为庄妃对她的教训而单方面告终。至晚间,章和帝也抽空来了一趟。 他开口,第一句话是“淑娴,你要好好管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章 063 第六十三章 章和帝这话说得, 已是很不给庄妃留面子。庄妃年轻时就伴帝王左右, 至今也有十几载了,她自认还是简得帝心。 当年若不是裴家横插一杠, 皇后宝座于庄妃,几乎是十拿九稳。 如今听章和帝这样讲,庄妃有几分难堪地笑了笑, 她只得应道“是。” 到底还是想给淑娴留个台阶下, 庄妃又解释说“臣妾当年怀她和成儿的时候, 于孕中吃了不少苦头。成儿是男孩儿,自是该严加管教。淑娴却是女娃,臣妾总难免娇惯她一点。” “不想就是这样一娇惯,反将她的性子养得有些跋扈。”庄妃叹说,“臣妾明白,这便好生教导她。” 章和帝抬眸, 不紧不慢地凝视着庄妃。 自皇后故去以后, 庄妃便成了后宫里的第一人, 她保养地极为得当。眼下, 庄妃已经年过三十, 眼角却只有浅浅的细纹, 手背与脖颈处, 仿佛还是如当年般温滑柔软地。 章和帝的目光从庄妃的五官上逐一略过,他淡道“不止是跋扈。” “单若跋扈也就罢了。”章和帝的眼皮慢吞吞地撩起, 他薄唇抿成一条线, 眸光忽然直射向庄妃的瞳孔。 他道“朕的女儿, 从小被做掌上明珠宠大,性子张扬也是情理之中。” “淑娴已不是跋扈张扬的问题。”章和帝的言语冷静,目光却锋芒逼人,好像一下刺到了庄妃的内心。 闻言,庄妃面上不显,却暗暗咬紧了牙,她扭着帕子道“是。” “朕顾及你的脸面,有些事,不想直说。”章和帝的眼角余光扫过庄妃,他微微皱起了眉,“忠义伯也是百年府邸,嫁过去不算委屈她,别让她惹了笑话。” 庄妃点头,再不敢说多余的话,只道“是,臣妾下午已让她闭门思过了。” “再派两个教养嬷嬷去,”章和帝的凤眼半眯起来,他道,“淑娴的规矩,得从头教起,不学好不许放她出来。” 庄妃干巴巴地笑了下,她颔首“是。” 给了庄妃和淑娴一大棍子,章和帝的脸色才逐渐和缓了稍许。他的眼睛下面有淡淡发青,显然是这些时日朝政繁忙,夜里安寝地不好。 章和帝阖上眼,伸手揉了揉自己眉心,他缓声道“下个月是母后的忌辰。这些年,母后的忌辰都是你在操持,今年还是你来办。” 章和帝的生母孝明安皇后,在先帝的后妃里出身不高。早年时生下一子一女,也仅是被封了一个顺嫔。后来其幺子,也就是如今的秦王出生了,顺嫔才被晋为顺妃。 之后孝怀太子出事儿,少不了一场宫闱内斗。为了让当时还是韩王的章和帝能师出有名,先帝方封了顺妃为皇后。 因为出身的问题,太后原先在后宫中,也吃过不少苦头。章和帝即位以后,本打算好生尽孝,没想到太后却是一个福薄的。 在赵佑泽出生的那年,太后病体沉疴日重,没来得及看嫡长孙一眼,太后便先一步去了。 十来年过去,每到太后忌辰的时候,章和帝难免还是会想起从前的往事儿。 庄妃也知道皇帝是个孝子,见他还肯把太后忌辰的事儿交到自己手里。庄妃心下大安,她低首,柔声应道“是,臣妾必不让陛下思虑。” 章和帝“嗯”了声,面上的薄怒微消。 庄妃便伸手,轻轻帮他按了按略有些僵硬的肩颈。 承乾宫的灯,渐渐熄了。 嘉善与展岳,下午在凤阳阁待到了将近酉时,快要用晚膳的时候,两人才出来。主要还是嘉善在与赵佑泽说话。 赵佑泽的世界里刚有了光,瞅什么都觉得稀奇,憋了百八个问题想要问嘉善,嘉善也由着他。 还是展岳看时候不早,怕宫门落了锁,才不得不提醒他们姐弟一声。 赵佑泽手上握了杯茶盏,他唇角一翘,懂事地说“阿姐先跟姐夫走吧。等我的眼睛好了,我再去公主府,找阿姐玩。” 他的脸色白里透红,实在让人心生喜欢。 嘉善笑着摸了摸赵佑泽的脑袋,亲自将他送回了长乐宫静妃那里,而后才与展岳一同出了宫。 时辰渐晚,出来之前也未让府上下人留饭。展岳看了眼天色,便道“我带你去楼外楼用晚膳。” 楼外楼是京里闻名远扬的一家酒楼,人一向坐得满。 嘉善从前就久闻其大名,上辈子展少瑛也想要带她去。后来,还是元康出宫建府以后,元康领着她去过一次。 这会儿,展岳恐怕以为自己是个土包子,啥都没见识过呢。 嘉善笑说“行,你来安排。” 嘉善既然首肯了,展岳于是令车夫不回安国公府,径直往楼外楼的方向走了。 马车里空间密闭,多少惹人生困。 嘉善今日起得早,现下也累了一天,她的腰懒懒靠在一个大团枕上,脑袋还枕着展岳的肩。 展岳用单手搂着她。 直到马车出宫门后走了很久,嘉善摇摇晃晃地几乎都要睡着了的时候。展岳的声音才淡淡在嘉善耳边响起,他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去公主府” 嘉善慢吞吞睁开了眼睛,她的视线,望了望他,复又收回。 从侧下方的角度看去,展岳的鼻梁越发高挺,一身朱红锦衣与他清冷的气质有些不入。 嘉善适才还昏昏欲睡的精神,一下子又抖擞了起来。 沉寂片刻,嘉善轻启薄唇,她静静道“约莫,就在这几天了。” 展岳的院子虽是个三进小院,但嘉善总不可能一直窝在安国公府上。归宁以后,她在人情往来方面定会比现在活泛。 安国公府由闻老太君打头,张氏做主,三月的时候,展少瑛还要娶妻。想一想就能知道,不久以后,安国公府的内里中馈定是一团乱。 嘉善无意搀和。 再有,若是日后长公主或者别的尊亲王妃来看她,嘉善也总不好在一个三进小院里招待人家。 毕竟是公主之躯,别人没得还以为她受了委屈。 这些道理嘉善能想到,展岳也能想明白。 他微微垂下眼,点头说“好。” 嘉善听他这样答,不由双手微蜷,脸上有轻微变色。某句话在喉头里滚动了几下,最终,却还是一字不差地咽了回去。 嘉善眉头紧蹙,她默默地枕着展岳的肩膀,不置一词。只是一手半圈住了他的腰身。 展岳则用单手覆向她的手背,他低着头,将她的柔荑置在手心里,轻轻地把玩。 一路静默。 到了楼外楼,展岳单独要了个雅间。他偶尔会与金吾卫的同僚们来此,和店家都十分熟稔了。 掌柜的见指挥使大人牵了位做妇人打扮的女子来,心下已经了然,顿时不敢再多看,忙差人领着她们去了厢房里。 楼外楼在京中的占地极好。附近没有灯火酒绿的烟花场所,而是另辟蹊径,于闹中取静建所。其正对面儿是一座万松老人塔,在窗角俯瞰,还可望见远方风景如画的西山。 楼外楼以二十四节气来定雅间的名称,展岳要的这个雅间名叫谷雨,正是春日里的最后一节气。 嘉善将窗棂开了半个角,见外头飘起了雨,不觉有些应景。她便回头与展岳道“又下雨了。瞧这架势,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下来。” “不急,慢慢吃就是。”展岳见嘉善在窗前看得尽兴,走上前与她解释道,“如今夜黑了看不清。若是在白天,能将西城五塔都尽收眼底。” 说完了以后,似乎是怕嘉善遗憾,展岳不急不缓地补充道“等我下次休沐,再带你出来。” 嘉善点头,弯着唇说“好啊。” 两人携手坐回圆桌旁,很快有手脚利落的小二前来上菜。 开著前,嘉善不由想起一事儿,一边为展岳添上茶,一边问说“小舅的事儿,定下来了吗说起来,我还没有正式见过小舅和舅母呢。” 展岳笑说“定了。等安定侯返回西北的时候,小舅会与他一起。侯爷早年曾在我外祖父麾下做过副将,他帐下有不少人和傅家是故交。小舅跟着他,我能放心。” “你既有意,过两日我带你去拜见小舅。”展岳低声道。 嘉善颔首。 夫妻俩于是其乐融融地开了著。 外头的雨反倒越下越大,果然如嘉善所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停。好在早上出门前,素玉特地多备了几个油纸伞,倒不至于手忙脚乱。 用完膳以后,几人从楼外楼出去,素玉站在嘉善身边,便为她撑起伞。 大雨倾盆,屋檐角上的水滴也顺着风声滑落下来,嘉善的衣襟都被沾湿了。刘琦先冒着雨去马车上,他拿了几件蓑衣,给展岳和嘉善各自披好。 见地上积满了一滩滩的水渍,素玉懊恼道“本想带双木屐,可早上的时候,雨势还不算大,是奴婢疏忽了。眼下路滑难走,公主当心一些。” 嘉善笑着说“我哪有那么娇气,不过也才一脚路。鞋袜湿了,回府再换就好。” 素玉不好意思地道了声是,颇还有些惭愧。 这时候,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素玉手里径直接过了伞,他强有力的臂膀直接揽住了嘉善的肩。 “我来。”展岳道。 他对嘉善耳语说“你再往我这边侧一些,会少淋雨。” 展岳身量高大,拿着伞的半边肩膀已经被雨滴带湿了。可嘉善身上,除了刚从楼外楼出来时,被沾湿了一片衣角,其余地方竟还是干净清爽地。 他在用自己为她遮风挡雨。 嘉善身形微滞,片刻后,才略往里倾了下,她将脸埋向展岳厚实的胸膛,小心地蹭了蹭。 两人一路走到马车前,脚凳都已经放好了。 嘉善先上了马车,见雨点夹风带雨地飘到了展岳脸上。嘉善犹豫了下,又旋身与他道“我来拉你。” 展岳微顿,点头说“好。” 他毕竟是八尺男儿,身量都摆在那里。嘉善在车沿处往上拉他时,险些被展岳给带了下去。 还是展岳自己稳定住身形,将扑在他怀里的嘉善给拯救了出来。 展岳笑道“非你要逞能。” 嘉善不服气地瞪他一眼。这一眼,瞥得深远,偏又让她怔住了。 在楼外楼的门前,还站着一行人。 有两个明显做丫鬟装束的,手上各执了一把油纸伞,被她们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位世家姑娘。 那位姑娘下摆穿着条石榴红的八破裙,打扮地清雅,衣衫外还罩了件素色披风,年纪不过十六七的模样。 不知站在那里看了他们有多久。 见嘉善望向自己,那位姑娘好像没有察觉。她双眸微睁,仍然在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嘉善和展岳。 嘉善抿了下唇,她率先移开视线,唇瓣不动声色地轻微一颤。 展岳看嘉善忽然不做声,便也随着她看的方向望了眼,没觉出有什么稀奇,他神色如常地问“怎么了” 嘉善掩住眼里闪过的错愕,摇头笑道“没事。” “快进去吧,免得又淋了雨。”嘉善催他说。 展岳于是牵着她的手,两人一同钻进了马车。 坐在马车里后,嘉善从怀里拿出手帕,替展岳将脸上的水珠擦干净。 她见展岳身上的锦袍湿了一大半,怕连累他生病,嘉善缓缓道“回去以后,得煮碗姜汤喝才好。这天气一冷一热,最容易染风寒。” “先把湿衣服脱下来。”嘉善要为展岳脱去外衣。 展岳没应,只是轻轻地捉住了她的手。 他眉眼清隽,目光却锐亮,淡然问“刚才那是谁,怎么一直盯着你。” 嘉善笑了笑,回答道“不知道,我从前没见过。” 她抬眸,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你怎么知道是盯着我的,也许人家瞧你好看,是在盯着你呢。” “嗯,”展岳点头道,“也有盯着我。” “不过,我也没见过,”他的语气轻松自然。 说着说着,展岳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他的嗓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下次再有姑娘盯着我看,公主就告诉她,我是你的了。” 嘉善笑着瞥他一眼,微微嗔道“少贫嘴。” 展岳不依地在她面上啄了一口,方将湿了的外袍退了下来。 嘉善从容地接过他换下的衣裳,在展岳没看到的时候,嘉善唇角的笑容,逐渐显露出了几分僵硬的力度。 刚才那女孩儿,展岳说没见过,嘉善却是见过的。 准确地说,是在上辈子见过。 那是湖广巡抚之女冯氏,闺名冯婉华。她上辈子,曾经做了展岳的妻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章 前世番外(一) 前世番外一 章和十五年的春日, 比往年来得要更迟一些。许是去岁的冬日太长,待终于等到云随雁过的时候, 已是二月末, 将近三月初了。 冯婉华从小在湖广一带长大, 父亲在湖广经营多年, 如今好不容易升任湖广巡抚。听母亲说,父亲去岁考评得了个优,这回回京按察, 父亲必会入阁。 冯家家底不赖, 早些年,冯婉华的祖父也曾官至鸿胪寺卿过,只是相比祖父,父亲要更加青出于蓝。 在如今的几位总督巡抚里头,父亲的年纪已经算极年轻了。刚过不惑, 就能升阁入相,这也算是祖上的荣耀。 自从随父入京, 冯家每天都少不了往来人情的走动, 冯婉华也被母亲推着出来应承, 没得无聊。 听说五华寺的梅花还没谢, 冯婉华便干脆带上侍女, 去了五华寺一趟。 回来时正好经过楼外楼。冯婉华自小没在京里待过,可她一入京就听说了楼外楼的声名远扬, 颇有些意动。 冯婉华的侍女名唤珍珠, 珍珠性子活泛, 此刻也道“听说在楼外楼的雅间里,可以眺望到东直门。奴婢听说,老爷给姑娘定的姑爷,是金吾卫,金吾卫好像每天当值的时候,都会从东直门经过。” “没准能远远瞧上一眼呢。”珍珠笑道。 冯婉华笑着瞥了瞥她,笑骂道“你倒打听得清楚。” 珍珠嘿嘿一乐。 冯家的马车在楼外楼前停了许久,到底没有按耐住好奇,冯婉华便令小厮先上去定了个雅间。 不想楼外楼人满为患,正是午时,掌柜的也不识得冯家的人,雅间早被定没了。 小厮前来回禀,顺带劝道“姑娘若实在想试试这家的口味,属下明日赶早,来帮姑娘定个位置。今日已经没有雅间了,不如还是回府用膳吧。” 冯婉华是未出阁的姑娘,而且如今冯家和安国公家,正在为冯婉华与展岳的婚事谋划。 虽然说还没完全定下来,但也十拿九稳了,总不好再抛头露面。冯婉华便应了。 “不碍事的,”冯婉华让车夫先行,她口中道,“以后再来就是了。” 车夫应好,小厮也乐得道是。 冯婉华遂与珍珠钻回马车里,等了许久,马车却还停在楼外楼前,迟迟没有要动的迹象。 冯婉华不由有些奇怪,与珍珠道“怎么回事儿” 珍珠掀起车帘,发现底下有一个做侍从打扮的人,正在与自己家的车夫周旋。 见珍珠冒出头,那位侍从很快抛弃车夫,与珍珠笑道“这位姐姐好,属下刘琦。瞧你们适才似乎想进楼外楼用膳,我家大人定了个雅间,特邀你们一起。” 珍珠见刘琦的一身打扮不差,心里已经猜到了,他必是哪个非富即贵的人的侍从。又听他口称“大人”,珍珠虽然有些鄙夷京城里,那些浪荡子的作风,但口中还是礼貌道“多谢你家大人的好意。不过我们姑娘忌口多,免得给你们添麻烦,有缘的话,下次再见。” 刘琦笑笑“不麻烦,一起吧。” 他言语虽然还是很客气,但是语气里已透出一股不容置喙,仿佛珍珠不应就不放她们走一般。 珍珠不由恼了,轻声斥说“转告你家大人,我们姑娘已经定亲了,请他自重些。” 刘琦不以为意,只是又笑了下,他道“也请转告你们姑娘,大人姓展,在家里排老四。” 珍珠刚想说一句“姓展的那么多,谁知道你说得是谁”,念头刚在脑海里过了一瞬,却听姑娘的声音自马车里响了起来 冯婉华“珍珠。” 珍珠“诶”了声,回头道“怎么了” 冯婉华用素手掀起车帘,轻声与珍珠耳语说“安国公姓展。” 安国公珍珠怔了怔,迟疑道“您是说这是未来姑爷身边的人” “约莫是的。”冯婉华也不傻,她点头说,“应了他吧。” 珍珠抿了抿唇,这才回复刘琦了一声。 老爷曾在府里对未来姑爷大加赞扬过,一度觉得他是极有出息的年轻才俊。为了这个,珍珠也对未来姑爷有许多好感。可她没想到,姑爷会是这样一个不守礼的人,竟然在娶姑娘之前,就想私下与她相会。 珍珠对未来姑爷的形象,顿时一落千丈。 见姑娘脸上的神情还很淡然,珍珠也只好咬着唇,搀着姑娘上了楼上定好的雅间里。 雅间里果然已经坐了一人。 那人一身玄色的常服,即便他是坐着的,也能瞧出他个子高大。那人背对着她们,似乎正在看窗外的景色,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他也只纹丝不动。 倒是清淡的嗓音先开了口“坐。” 他的声线低沉,说话时没有任何的音调起伏,好像是一杯久煮不开的水,平淡无波。 听起来是个极无趣的人,珍珠对未来姑爷的好奇霎时少了许多。 这时候,他终于转过了身。 男人的眉眼乌黑,形貌昳丽,与他那玄色的锦服相比,他的面孔平添了一些苍白。他的五官并不硬朗,唇红齿白不说,幽黑的眼眸还十分明亮,澄澄湛湛地,很是出众。 珍珠没想到他会长得这样俊俏,不由先低头去看姑娘。 冯婉华也一时看出了神,还是察觉到了珍珠的目光以后,冯婉华才收回视线。 展岳对几人的打量毫无所觉,他淡然道“贸然请你们上来,是展某唐突了。” 冯婉华没应,她顿了顿,浅笑着道“客气话就不必说了,大人既然知道,可也还是依然这样做了。何必再与我说这些。” 展岳见冯婉华话语说得大方,便知她是个爽快的人,点头道“如此,我不再客套。” “最近,我祖母与令尊大人,正在为我们的婚事伤神。”展岳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直接简明利落地道,“这事儿,姑娘可知道” 冯婉华耳根一红,颔首说“知道。” 提到婚事上头,她不免就有些娇羞,流露出了小女儿的姿态。 展岳却没有看她,他开口道“令尊大人一番好意,实难推却,我祖母也很喜欢你,常与我提起你来。” 展岳的话,说得好似要欲扬先抑,冯婉华愣了愣,不禁抬眸看展岳。 展岳的神色晦暗不明,只有双眼睛还同适才一般亮,他淡淡道“长者赐,本不该辞。可展某自认,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过几日,我会对外称病。这桩婚事,自然也就作罢。” “今日恰巧相见,我瞧姑娘是个聪明人,”展岳说,“若令尊大人日后再要问起,你可尽推到我身上来。” 他一番话说完,冯婉华神色不变,只是面无表情地沉吟了片刻,她轻声问“为什么” 展岳抬眼“什么为什么” “既如此,你怎么不直接与你祖母说,非要采取这等迂回手段”冯婉华直视着他,嘴唇动了动,她道,“你如今二十有几了,若再称病,哪还有好人家的女孩儿愿意嫁你。” “你想孤独终老吗”冯婉华爆出一连串的问题。 展岳一声不吭,他长腿交叠,手上还慢吞吞地把玩着一个茶盏。 冯婉华失笑道“言多必失,是我交浅言深。你不愿说也就罢了,我只当今日没见过你。” “你想称病就称病吧,”冯婉华道,“我也不是嫁不出去。” 见冯婉华的口吻中添了点儿怒意,展岳平静道“冒犯了。” 冯婉华起身,不打算再与他多待。 可她的脚步还没踏出房门,却又重新回来了。 冯婉华略一凝神,她站在展岳身边,犹豫地问“你是不是有心上人” 展岳不置一词,他的眼中空无一物,手指纤长,正翻来覆去地将那个青花瓷的茶盏反复地玩。 冯婉华道“如果我嫁给你,你会纳侧,娶通房小妾吗” 展岳终于说话了“我没打算娶妻,遑论小妾。” 冯婉华笑了下,她曼声说“既然如此,展大人,我很喜欢你,还非要嫁你不可了。” “世家联姻,真心有什么要紧”冯婉华启唇道,“我爹喜欢你,你祖母喜欢我,这就够了。” “你给我正室该有的尊重和地位,只要你保证房里没其他人,其他的,无关紧要。”冯婉华说,“你前途光明,我嫁给别人,反倒不如嫁给你。” 展岳抬眼看她。 冯婉华的眉眼清秀,不算顶上之姿,却也能落个小家碧玉。 展岳沉默片刻,告诉她“我无法给你子嗣。老了以后,若我先你一步离开,无人会侍奉你。” “可从旁支过继,”冯婉华道,“这都不是问题。” “你不娶妻,或许能拖得过一时,但总不能拖一辈子。”冯婉华说,“来日你身居高位,旁的人还以为你有隐疾。” 展岳没有吭声,冯婉华道“大人可以好生考虑。如此,你既能对你祖母交差,我也能对我父亲有个交代。” 话说完了,冯婉华方对珍珠说“我们走。” 珍珠的脸色在经过这一番后,十分地精彩。待出了酒楼,她轻声地问冯婉华说“姑娘,您怎么就非要嫁他” 冯婉华的眼里添了几分落寞,她掩去真心,嘴上道“从小看我娘管着我爹一个院子,管着侧室,妾室,通房,明里真是好生威风。” “可娘私下和我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冯婉华笑道,“他如果真能不纳侧,未尝不是一个好夫婿的人选。” “日子要自己过,焉知嫁给别人,就能比嫁给他好。至少眼下还能落个尊严和清净。”冯婉华道。 珍珠呐呐,只是点了下头。 主仆俩钻进马车,马车方慢慢地驱入冯府。 冯氏主仆走了以后,展岳也没在楼外楼用膳。 他站起身,慢慢地阖上窗棂。 适才那窗棂下,站着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女子梳着高耸的凌云髻,显示正在新婚时。 他有心上人吗他当然是有的。 喜欢人原不碍事,然而,他这一生,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他还有什么资娶别人呢 展岳的手指轻轻扣了扣窗台,见那女子踏上马车,他也抬脚,头也不回地缓步离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章 前世番外(二) 前世番外二 章和二十一年, 展岳受君恩深重,升任五军都督府左都统领一职。然, 不至一年, 帝崩。 那年的雪下得又快又厚,除夕的时候, 京里积雪的高度, 就几乎要没过人的脚踝了。 展岳这年没在京里守岁, 西北局势不稳,突厥隐有再犯的趋势, 陛下派他去了西北监军。 西北大营临近塞外,到了冬天,黑夜变得尤其长,一阵阵冷风刮得人刺骨生寒。展岳夜里没事,遂披了件冬衣在帐外溜达。 天气虽冷, 可西北的夜空极为好看, 低低地垂在小山前, 连月光都仿佛是触手可及。 有位亲兵见都督一个人站在帐外,忙机灵地递了一件锦衾过去帮他披着。 展岳微楞,片刻后才道“多谢。” 亲兵恭敬地连说了几声“都督客气了。” 他大着胆子问“今儿是除夕夜,都督在想家吧”每一个年首年末的日子, 意义都是不一样的, 它象征了思念和团圆。 展岳神色如常, 他慢条斯理地系上衣带, 不答反问道“娶妻没有” 亲兵嘿嘿地笑道“娶了。” 他边说, 边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有些憨厚地咧开嘴答“媳妇在我出来前有了身孕。算算日子,现下也有五个月了,不知道回去的时候,能不能赶上孩子出生。” 展岳正低着头,他的衣带还没系好,面上的微笑掩了一半在锦衾里。 他淡道“很令人羡慕。” 亲兵怔了怔,这才察觉出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展都督虽然也娶了妻,但是其夫人未能生养,细细算来,两人成婚也要有六年了。偏偏听说都督与夫人琴瑟和谐,都督府里连一位通房都没有。 亲兵意识到,似乎不该在都督面前,说起孩子的事儿来。 他亡羊补牢地说“其实其实有孩子也麻烦得紧。若是个男娃,小时候肯定得调皮捣蛋,咱们从军在外,万一看顾不好,他来日要是长成了一个纨绔,那真还不如不生。若是个女孩儿,以后嫁出去,从夫从子,日子过得也很艰辛。” 展岳笑了下,他心思剔透,哪里猜不出亲兵的意思。他眉眼平和,轻轻地拍了下亲兵的肩,只说“你是有福的。” 亲兵干干地笑了下,刚想再说点什么安慰都督,展岳却抬脚走了。他的背影干净利落,一如他的人。 昨儿夜,西北也下了雪,展岳的黑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上,只有“簌簌”声传来。 亲兵若有所感,恍惚间忙追了过去,都督却已进了账里。账里除了展岳以外,还有镇守在西北的安定侯,以及各个副将参军。 听账里响起了话语声,亲兵也只好眼看手、手对脚地站在帐外守着。这一夜,他对许多事儿都不记得了,只是都督那一声轻描淡写的“你是有福的”,一直响彻他耳边。 转眼到咸安一年的十月,新帝登基已近两年了。 这两年里,陆续发生了不少事儿。新帝初临朝,于朝政上很是大刀阔斧,许多先帝在世时的老臣都糟了贬谪。 首当其冲的就是江南裴氏一族。 裴氏是孝昭惠皇后的母族,又与宁王和大长公主乃是连舅亲。新帝即位,裴氏倒霉是能想见的事情,只是任谁都没想到,新帝会这样急不可耐。 宁王于咸安一年的二月与世长辞,听说是招了庸医过府,误食丹药,等太医赶到的时候,宁王已经药石罔效了。 因为宁王一事儿,新帝外加恩与裴氏,给了已逝的裴老太爷一个“文正公”的谥号。 历朝历代里头,只有极少数的名臣能被加封为文正公,这还是从唐朝魏征起,开的这个先例。 在本朝,上一个得此殊荣的,尚是太宗皇帝在世时。裴家上朝谢恩,新帝也笑着宽慰了他们几句。 至此,新帝的肃清朝政似乎告了一段落,裴氏也隐隐有再起荣耀的兆头。 张先因为去年他媳妇生产时,都督送了一件珍贵的玉麒麟来。为了这,许多人觉得张先已经能算是展都督的心腹了。 恰好这日五军都督府有事,都督府的同仁们便怂恿了张先来禀告。 其实展都督不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只是这些时日,他眼神总是深不可测,仿佛平静的表面下,在涌动着风起云涌。 一般人不敢来贸然打扰,为了那个玉麒麟,张先只好走这一趟。 那天的夕阳已经将要落山,天色苍茫,暮色四垂。门房进去通禀了一声,张先便跟着人一起入了都督府。 在张先的记忆中,那一年都督很忙。陛下在朝政上任性,总要人为他解决后顾之忧。 加上突厥确有再犯的意图,展都督一人身兼大任,几乎忙成了一个见头不见脚的大陀螺。 就在张先来找展都督的前一个时辰,他才刚睡下。 张先来了以后,是展岳的乳兄刘琦招待的他。刘琦跟在都督身边最久,在外头行走时,比他们这些亲兵要更有面子。 两人相互见了礼,刘琦客气道“我家大人好不容易睡安静了。您看,能不能等个一时片刻。” 张先忙说“不碍事儿,我等多久都无妨,自然是都督先休息,更为要紧。”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都督夫人也来了。 这位夫人姓冯,出身不俗,几年前父亲就已经官至大学士,还兼任户部尚书。待文华殿的窦阁老致仕,想必就是冯阁老担任首辅,统领内阁了。 张先从前没见过几次夫人,便躬身做了个礼。 夫人礼貌地与他点了下头,她对刘琦道“我炖了汤,等他醒来,喝一些吧。” 刘琦颔首“是。” 都督夫人保养得不错,声音也很温和,听起来是个被教养得极好的世家姑娘。只是她与刘琦说话时,仿佛还带着疏离,不像平常的主母与下人一般。 即便是她出声关心展都督时,也不似张先以为地那样亲近。 张先刚想抬头,再瞧瞧夫人,却见都督府的仆从,急匆匆地领了宫里的一位伴伴来。 这位黄伴伴是早年就跟随在陛下身边的,很得陛下信任,他既前来,必有要事。 既然是宫里有差遣,刘琦也不敢再耽搁,只好亲自进房,将展岳唤了起来。刘琦道“大人刚醒,伴伴有事儿,便进去说吧。” 黄伴伴也向他道了声谢。 张先听说都督醒了,干脆一同候在了房门口,打算等黄伴伴说完了,他便进去。 然而,几人的脚后跟还没站热乎,却听屋里的黄伴伴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都督” 内侍男不男女不女,声音都是如出一辙的尖细,何况是陡然的大声。“都督”两个字一下以极为锐利的音调,刺进了几人的耳朵里。 刘琦、张先都心惊肉跳起来,刘琦当机立断地推了门进去,张先紧随其后,冯氏也跟在了他们后头。 都督的屋子实在很干净,有着行伍之人专有的利落整洁。张先甚至觉得,这屋里一点儿烟火气都没有,遑论女子的温香。 他还是一脚快踏近床边了,才发现自己踩在了一滴豆大的血迹上。张先大骇,忙抬头去看都督。 展岳只穿了件素色的里衣,里衣的衣襟上,此时染了猩红的血迹,尤为刺目。 黄伴伴一手扶着展都督的肩,一边急道“快,快去请大夫来” 刘琦忙亲自去了,冯氏上前一步,着急地问“怎么回事儿” 黄伴伴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惊恐道“别说了,我尚是不明所以。我不过就说了一句话,眼下陛下还等着回信呢。” 张先问“您说了什么” 黄伴伴却缄口不言,他按着展都督的肩,用了些力道。 张先自知,自己这个问题可能是触到了宫廷内闱的隐秘,便赶忙闭上了嘴。一旁的冯氏也只是安静站着,她冷静地伸手,为都督将嘴边的血迹擦了干净。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刘琦和大夫都匆匆来了。 张先被清了场,他很自觉地在屋外守着,只听到大夫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里屋传出“都督这几日,一直安寝地不好。适才大约是急怒攻心了,心口血没能缓上来。” “他最近不能受刺激,需得好生休息。” “急怒攻心”、“心口血”几个词很清晰地飘进了张先的耳朵里,他不由得起了好奇。 展都督虽然不怎么爱讲话,但是自己跟了他几年,张先尚没见过他真正发过怒。 有什么事儿,是会让他急怒攻心,连心口血都再也忍不住了 张先支棱起双耳,果然听到黄伴伴将刘琦拉到一边去,小声地交谈。 黄伴伴的声音小,飘到张先耳里的话都是零零碎碎地“您看有什么办法陛下和太后都在等着。” 刘琦的声音也很低沉“是哪一位” “大长公主驸马和大人还是亲戚也是为了这儿,陛下才差我来问都督一声。” 张先刚想继续听下去,却见门忽然被人从里推开了。 张先忙规矩地站好。 夫人拿着帕子抹了抹眼,见到张先,她犹有气力地对他点了一下头,只是嘴角的笑容,很是寂寥。 张先不解,夫人却抬头望了眼天色,今日的晚霞很绚烂,一不当心就能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原来如此。”夫人缓了口气,她淡然一笑,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她再没有回头地走了。 张先尤为奇怪。 只是被这样一打岔,黄伴伴和刘琦的话却再也听不清了。 几日后,嘉善长公主寰的消息传了出来。安国公府包藏祸心,被夺爵抄家,驸马展少瑛下狱,待秋后处决。 陛下法外开恩,仍然令展岳任左都统领,展岳却自请连降三级,罚俸两年留任。 与此同时,这个消息裹挟着前几日支零破碎的话语,终于在张先脑海里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那日黄伴伴过府,是要告诉展都督“大长公主去了”,请他赶快拿出个章程来吗 大驸马和都督同样出身安国公府,驸马已被立为世子,安国公府这样胆大妄为,难免要牵连都督。 但陛下初涉朝政,未来少不了还有要仰仗都督的地方,所以才先一步派了黄伴伴来通风报信。 那么都督,也是因为听到了这个消息,才涌出一口心头血 张先的手脚逐渐僵硬起来,再回想起夫人说的那句“原来如此”,他方有如梦初醒的感觉。 原来什么如此 张先不敢想了。 这些年过去,都督在他心里,早已成了一把尖峰刀的刀刃。刀刃所向披靡,应是无所畏惧地。 可原来,刀刃也会有惶恐流血的时候吗 张先望向月色,在那个西北的夜里,展都督清冷修长的身影,再次飘进了他的心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6章 066 第六十六章 嘉善与展岳回了安国公府。屋外的雨起先还淅淅沥沥, 到后来,却越发有大雨倾盆的架势。 展岳的外袍几乎全都湿了,嘉善因为被他护着,倒没有怎么淋雨, 只是裙角上沾了不少泥点子, 鞋袜更是被雨水浇了个湿漉漉。 回府以后,嘉善忙让剑兰帮展岳拿了件干净的衣裳。 “再去炖锅姜汤, ”嘉善自己也换了双新的褥鞋,被素玉服侍着换了,她嘱咐丹翠说, “这雨来得突然,大概是要倒春寒了。多炖些, 你们也喝点, 好暖身。” 丹翠“诶”一声去了。 两人的发丝都少不了被淋湿,展岳本打算先去梳洗,又见素玉在为嘉善取下珠钗,便问她说“你是习惯先洗头,还是先沐浴” 嘉善随口答“先洗头。” “好。”展岳颔了下首, 不由微笑说,“那等会儿, 我帮你洗。” 嘉善微怔,身旁的剑兰和素玉也都楞住了。 一般都是由女子伺候丈夫更衣梳洗。嘉善虽然因为身份的缘故, 不至于在那些事儿上事必躬亲, 但是怎么也不必展岳亲自服侍她。 嘉善刚准备说句“不用了”, 展岳却已经自发走了。 剑兰在他们回府前就已经烧好了热水,展岳褪下衣服,由刘琦伺候着去里屋沐浴。 剑兰见此,便默默地把展岳和嘉善的衣服带去了盥洗室。 她是在四爷新婚以后,才分到了四爷的院子里。虽然这其中有闻老太君对她的信任在,可她毕竟不算是四爷的亲信,和公主更是远了一层。 剑兰还算识趣儿,从不会主动地往主子们跟前凑,只是做好自己分内之事。眼下她也很是识趣儿地,将空间留给了嘉善主仆。 素玉取下了嘉善头上的最后一枝珠翠,笑一笑说“驸马对公主可真好。” “奴婢稍后再去烧几桶热水,”素玉道,“免得驸马等会儿忙起来,手忙脚乱。” 嘉善说“让剑兰去吧,你先去换身衣裳。” “我瞧你身上也都湿了。”嘉善眼中的笑意很是温和,她道,“这天气陡一变冷,很容易就要着凉,别生了病。” 素玉愣了下,才道“是。” 嘉善似乎是瞧出了她心中所想,轻声说道“我和驸马既然已成为夫妻,你们也没有各自为政的道理。我看剑兰的品性不错,她算是驸马院子里的大丫鬟,你与她若能相处融洽,也是让我更省心。” 素玉点头,说“奴婢明白了。” 不一会儿功夫,展岳梳洗完回了屋。他换下外袍,只穿了件普通的布衣常服,面部很是清隽。 素玉自觉地退了出去,片刻后,她与剑兰一同提了桶水进来。 素玉道“公主的头发长,洗起来可能要费些时辰。奴婢就在外头守着,驸马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叫奴婢。” 展岳温声说“今天都累了,你去歇息吧,不必守夜。” 素玉又看向嘉善,见嘉善轻点了下头,她才道“是。” 展岳拿来一个小杌子,示意嘉善坐在上头。 他慢吞吞撸起袖子,一副准备大展拳脚的模样。 见他眼里满是跃跃欲试,嘉善不由笑着问道“你从前,为别人洗过头吗” “帮祖母洗过一次。”展岳的声音低柔。他的手从嘉善的满头青丝上慢慢滑过,一手缓缓地揉着嘉善的头皮, 他的力道很轻,一面还在与嘉善说话。展岳道“很小的时候了。那会儿,我还没进金吾卫。” 他舀了一勺热水,立刻有温暖的舒适感从嘉善头顶炸裂开。 嘉善抹了把眼睛旁边的水滴,声音也好像是从水里泡过一遭,软绵绵地。她问“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个主意” “祖母过六十大寿,”展岳的声线自然,他道,“我母亲走了以后,从小都是祖母在照护我。那天突发奇想,也想照护她一回。” “还给她下了碗长寿面。”展岳补充说。 他是个长情的人,也懂得知恩图报。这些事实,汝阳长公主先前就与嘉善说过一次了。 只是听他谈起他小时候的事情,嘉善心里无端还是生起了暖洋洋的感觉。好似通过展岳的只言片语,脑海里能弥补出一个活生生的小展岳。 那些都是她不曾参与的过去。 嘉善弯了唇角道“我六月份过生辰,你也得给我煮一碗才行。” “好。”展岳为她擦上头油,顿了顿,他才继续道,“不好吃你也会吃完吗” 他这个问题问得傻乎乎,嘉善好笑地说“怎么会不好吃呢。” 展岳又舀了一勺热水,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这不是我的长项。” 嘉善忍着笑意道“哦,我明白了。” “要一个将军洗手下羹汤,确实有些为难你。”嘉善眉眼弯弯地,她笑吟吟地说,“我记得下个月就到你的生辰了。还是我先露一手,给你瞧瞧吧。” 展岳温声道“你也会吗” “是啊,”嘉善弯起眼睛笑,她眉目灵动道,“约莫要比你强些。” 展岳不吭声,只是拿着布帮她将一头长发包了起来。嘉善的发质很好,乌黑而茂密,垂下来时好似柳叶细丝。 展岳忍不住地抚过她绸缎般的黑发,他道“那我等着。” 嘉善笑道“不会让你失望的。” 洗过头,嘉善便又去了盥洗室沐浴。回来的时候,展岳已经褪下外衣,他只身着了一件里衣,正站在床榻前,将那双龙凤呈祥的棉被铺好。 听到有脚步声,展岳不用回头便也知道是嘉善回了,他道“夜里凉,我再多加一床被子。” “你晚上睡觉爱翻身,”展岳神色如常地说,“我给你把被角掖好。” 被展岳披露出这等小习惯,嘉善的脸不禁红了一下,语气却更为柔和,她道“好。” 两人合衣上了床。 嘉善的后背靠在一个大团枕上,想等头发干一些再睡。 展岳则在手里捉了本书读。他明日还要去五军都督府,去岁的冬天不太太平,去年的收成不好,可税收严苛,导致豫州等地,纷纷起了些小的祸乱。 税收也是遗留的老问题了。自太宗时,就有许多文官为了这件事儿,每每都恨不得在朝会上撸起袖子打一架。 今上即位以后,其实已经减免了些不必要的苛捐杂税,但若遇到天灾人祸,还是有许多百姓免不了流离失所。 陛下最近正在为这事儿烦心,恰好几大巡抚也要进京按察,朝野如今都在为此起争执。 嘉善见展岳的眉头越皱越不像话,她轻轻地戳了他一下,问道“在想什么” 展岳捉了她的手在掌心里抚玩,笑说“不过是朝政上的小事儿。” 事关朝政,嘉善就不便再继续问了。她唇角带上一点儿笑,轻声道“我想给素玉找个好人家,你看,有什么好人选吗” “素玉。”展岳慢吞吞地将这个名字在嘴里咀嚼了一下,他笑道,“她多大” “要满双十了。”嘉善轻叹了声,她说,“素玉的年纪已经不小,我小的时候,她伺候我最多。可也不好因为我,再耽误了她。” 相聚离别都是常事儿,嘉善的声音却渐渐低微下去。她道“老实讲,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展岳将她揽进怀里,小心地拍了一下她的背。 他略略沉吟道“刘琦二十二,还未娶妻,正好与素玉相配。” “刘琦”嘉善愣了下。 刘琦是展岳的乳兄,也算是他在安国公府里最为信任的几个人了。 这几日,嘉善与刘琦已经打过许多次照面。印象里他相貌端正,一张国字脸,倒不像是个品行不端的小人。 展岳说“刘琦自小和我一起长大,品性方面,不会出差错。嫁给刘琦,素玉还是能在你身边做管家媳妇,你便不必舍不得。若是” 他顿了顿,长眸半眯,轻声地道“若是元康的事儿有蹊跷,你也随时能将素玉传唤回来。” “再有。我身边的人,和你身边的人,最好还是要早日熟稔起来,不好再这样泾渭分明。”展岳薄唇轻启,转瞬间已经分析了好几个方案给嘉善。 最后一个,倒是与嘉善适才和素玉说的话,不谋而合了。 嘉善笑了笑,靠在他的胸膛上说“想法是好的。我明日再问问素玉,毕竟是她的终生大事,我们也不能私下做了决定。” “好,”展岳点头说,“依你。” “我也要和刘琦提一声。”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望向嘉善道,“睡吧” 嘉善说“好”,展岳便下床去熄了烛火。 夜幕森严,满屋子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月光隐隐地透过窗棂,折射在了地面上。 嘉善躺在里侧,却没有睡着。 以免有冷风灌进来,她和展岳今晚是背靠背地躺着,耳畔一直有着浅浅的呼吸声。 嘉善先是一声不吭地默了许久。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侧过了身,目光落在展岳那宽厚如山的背脊。 她缓缓垂下眼。 冯氏今日突然的出现,到底还是如一根针般,扎在了她的心上,不禁让她辗转反侧。 嘉善的睫毛根不动声色地颤了几下,她薄薄的嘴唇悄悄张开,刚想把某句斟酌许久的话说出口。 却见展岳也翻过了身来。 他笑了下,定定地看着她道“还是两个人一起睡觉好。” 展岳的眼神沉静,像是一个无欲无求的神仙,身子却出卖了他。 他很老实地凑了过去,轻轻亲了一下嘉善的额角,柔声诱哄着说“下长寿面不是我的长项,公主想见识一下我别的长项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章 067 第六十七章 展岳的口吻里带着丝热乎气, 显然是这句话, 早在他心里流连已久了。嘉善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 觉得这样明里带骚的展驸马实在是很别具一格。 她不禁偏了偏微红的脸, 喃呶道“别说怪话。” 展岳却失笑了一声, 他贴在嘉善耳侧,轻轻地摩挲一下她细白的手腕,温声说“我是看你累了, 想帮你揉揉肩。公主想到哪里去了,嗯” 他将那最后一个尾音的“嗯”哼得慢条斯理, 甚至连眼里的情欲都是温文有礼的。好似真的像他说得一般,好像他风光霁月的大脑里,真的一点儿杂念都没有。 嘉善刚想回击几句,却见展岳突然像只大型的猫科动物一样,少见地低下他那僵硬的头颅,小心翼翼地在嘉善颈间蹭了蹭。 嘉善后背上的毛孔陡然收缩开,呈了一个微妙的“百花齐放”的姿态, 仿佛在渴求什么甘露般。 嘉善被自己这样的心态吓了一跳,她试探地伸手,摸了下展岳的脑瓜,轻声道“怎么了适才还无往不利呢。” 展岳埋在她后颈间说“多抱你一会儿。日后你去公主府住着,再想一直这样抱着, 多半会不方便。” 嘉善怔了下, 她一头秀发散在身后, 从展岳的脸畔处滑过, 如同乌云白雪,衬得展岳的面孔越发白皙,眼眸如星。 嘉善的心不由软了软,她低声道“我过几日才会搬过去。” “总要搬的。”展岳靠在她颈间,压低声音说,“祖母年纪大了,我不好跟你同去。” 他目光澄澈,声线平淡道“你能明白吗” 嘉善点了下头。 闻老太君确实年纪大了,而且,依她上一辈子的记忆,闻老太君就是在这两年撒手人寰的。 展岳和闻老太君毕竟有着二十年的感情,设身处地地想,她也不可能这样强人所难。 嘉善的眼神越发柔软,她心头有一丝惋惜喟叹,缓缓地张嘴道“我知道。” “合该要多陪陪祖母,”嘉善凝视他片刻,弯起唇角说,“我们还来日方长呢。” 展岳嘴角舒展出明艳的微笑,他说“是。” 他从嘉善的颈间抽身出来,又道“公主可有什么话,是要和我说的吗” 他微微低下头,用火热的手心包住了嘉善冰冷的手掌。展岳的手指慢吞吞抚着嘉善手腕上,闻老太君送的那个九凤镯。 “我看你皱了一晚上的眉头,”展岳口吻平静道,“你有心事儿。” 嘉善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视线之中,顷刻间就被他看了个对穿儿。 听到展岳的话,嘉善默不作声地崩直了背,她舔了下唇,小心地说“我是有。” “是什么”展岳目色沉沉,直直地盯着她。 嘉善顿了顿,诡异地沉默了良久。 偏偏展岳还不依不饶地盯着她,嘉善目光微一动,终于脆生生地问道“湖广巡抚冯大人家的小姐,你从前见过没有” 展岳的嘴唇弯了下,他从被褥里伸出一个长长的胳膊来,将嘉善往自己怀里搂了搂。他望向嘉善秀美的侧颜,缓慢开口道“我当是什么事儿。” 他突然就想笑,轻声说“她一直在湖广,我去哪里见。” “冯大人最近入京考核,携其家眷一同来了。”嘉善仰起脸看他,问道,“那你最近,可见过冯大人” 展岳“唔”了声,坦诚道“这倒是有见过。” 他偏过脸去,两人的脸孔挨得近,鼻息吐纳几乎都是从眼前扑面而来的。展岳眸中微微发亮,他道“冯大人是个明白人,我既已尚主,他自不会重提旧事儿。” “我和冯姑娘之间,更不至于到让公主吃醋的地步。”展岳见嘉善直愣愣看自己,说着说着,忍不住低头吻了下被她舔得有些发亮的嘴唇。 嘉善瞳孔微缩,展岳却又啄了口她左边脸上,柔软的梨涡。他笑道“公主的醋吃得好莫名其妙。” 他的语气里带着床笫间才专有的调笑和不正经,大概是知道嘉善略有不痛快,想轻描淡写地将这页纸翻过去。 嘉善一手撑起头,静静地看着他,见展岳目光疏淡,此时此刻的瞳孔里只写满了自己。 她嘴唇动了动,舌尖在风中颤了几颤,方哑声说道“是我患得患失了。” “我们已经是彼此的。”嘉善轻轻地捧起展岳的脸,略有冰凉的指尖,从他侧脸的线条上滑到下颔处,她柔声道,“我不该拘泥于往事。” 展岳气息止不住地变粗重了几分,他逐一地将嘉善的手指放在自己唇边亲了亲。 嘉善也弯起眼睛,她用指尖上的一点湿润,轻轻抚摸着展岳的高鼻薄唇。 这个男人,在其余时候都是冷冽的,好像只有面对自己,才会这样既孩子气,又不正经。 她有什么好害怕担忧 这一世,所有事情都不一样了,不是吗 嘉善忍住被他解开衣襟后,半边身子的火辣辣。她轻轻拨开阻碍两人肌肤相贴的薄被,轻声问“你明天还要去都督府,不要紧吗” 展岳的神情慵懒,如月色般清冷的脸上,此刻露出一丝欢愉来。 他道“不要紧。” “公主说自己拘泥于往事。”展岳的双眼澄澈。他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按住了嘉善的唇瓣,就这样止住了她后头想说的话。 展岳捧起她战栗的下颔,某个地方还悄悄地动了动。他道“哪有我们这样的关系,还能患得患失的” 嘉善“呜”了声,手脚发软,像只小猫咪般在展岳怀里缩了下。 “不过,公主会吃醋,我很高兴。”展岳的声音低沉似水,他握着她的手,柔声说,“这是我的公主,爱我的证明。” 展岳将脸埋在她的青丝上,冰凉的嘴唇擦过她的头顶,视若珍宝般地轻轻一触。 嘉善满心柔软下来,只好伸出手,有气无力地环住了展岳的背。 不想某人得寸进尺,得到她的“表扬”后,嘴唇又湿哒哒地舔了一下嘉善的耳侧。她的耳垂最经不得碰,顿时一个瑟缩。 嘉善情不自禁地蜷起了身子,轻推搡他,哑着嗓子道“你走。” “真想我走吗”展岳的眼睫一眨,他微微一笑。 嘉善娇嗔他一眼,闷着唇不做声了,展岳便朗声道“哪里又走得开。” 嘉善被他臊得简直想钻到地底下去了,故意使坏地掐了掐他的腰。 展岳眉间一皱,动作微微地停顿一下,也终于不再作妖,只是安静地替嘉善将额边被汗湿的发丝拨开。 所有的密风骤雨,都被掩在了丝绸的棉被下。 只是第二日嘉善醒来时,展岳已经走了,而她则又贪觉睡过了头。 素玉几个得了展岳的吩咐,瞅准了时辰才来叫她,脸上都带着笑“驸马说晚上会回来用膳,让我们为他留席。” “还说如果耽搁晚了,公主不必等他,自己先吃便好。” 嘉善脸上还有昨夜被折腾狠了的苍白,她点头“知道了。” 顿了顿,嘉善方道“今天不做别的,专心收拾物什。公主府早修葺好了,过几日,你们就随我搬过去。” 素玉微楞,瞧了眼床榻上龙凤呈祥的被子,轻声问“那驸马呢” “他还住安国公府。”嘉善平淡道。 素玉怔楞出神,良久才说“是。” 嘉善遂起床更了衣。 五日后,嘉善终于搬去了公主府,也算是双喜临门。过几天,宫中来消息,元康的眼睛,真正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8章 068 第六十八章 这回来传喜讯的, 不是向华, 而是陈功亲自走了一趟。 展岳这日在宫中当值。自嘉善搬去公主府以后,为了她的声名计较, 展岳即便过府来, 也不是夜夜留宿。 免得传了什么不雅的消息出去。 素玉禀告说陈伴伴来了的时候, 嘉善正在和郑嬷嬷合计,公主府的一应事宜该如何管理。听说是陈功来了,嘉善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激动。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元康,忙道“快请。” 素玉“诶”一声去了。 片刻后, 素玉领着陈功进来。 陈功自小服侍在章和帝左右,比章和帝的年纪还要大一些。见到嘉善,他脸上笑出了几条欢快的褶子, 轻声说“昨儿夜里, 四殿下能看见了。陛下一早就让奴婢来请公主进宫, 晚上还要在宫中赐宴。” 嘉善面色红润, 点了头说“辛苦公公。” 她眼眸发亮,在阳光透过窗棂时,更显得璀璨。嘉善随手抓了把金瓜子给陈功, 嘴上笑道“公公切莫推辞,这是好消息,怎么也要收下沾个喜庆。” 陈功没有拒绝, 乐呵呵地道“公主说的是。既如此, 奴婢就却之不恭了。” 嘉善弯下唇, 回首嘱咐素玉给自己换了身衣裳, 打算稍后随陈功一同进宫去。 陈功顺势退出了里间,由侍女领着去花厅等候嘉善。 郑嬷嬷却从素玉手里接过了衣裳,为嘉善细细穿好,她道“奴婢陪殿下一道进宫吧。许久不见四殿下了,如今有好消息,奴婢也想瞧他一眼。” 嘉善和赵佑泽自小都是郑嬷嬷看着长大的,郑嬷嬷虽然不是赵佑泽的奶嬷嬷,但也与他十分亲厚。 听郑嬷嬷这样讲,嘉善顺其自然地道“好。” “我上次回宫的时候,元康的眼睛已经能看到许多了。”嘉善歪着头,笑了下道,“你们猜,元康待会儿,能否把大家都认出来” 素玉笑说“四殿下想必是不会认错公主的,对于奴婢们,却说不准了。” 丹翠有些懊恼地接口道“是呀。奴婢与素玉姐姐一般高,虽然声音容貌都有差别,但是四殿下从前也没见过我们,会不会把我和素玉姐认反。” 嘉善摇头“不。” “他不会认错的。”嘉善语气笃定,自己选了枝点翠的梅花簪戴上,瞧着典雅而大气。 丹翠和素玉都愣了下,为嘉善画远山眉的郑嬷嬷更是手下一顿。 嘉善却尤为所觉地低眉浅笑,温声说“即便你们不说话,元康也会认出你们。” “要赌一局吗”嘉善今日明显是心情极佳,与几人说起了闲话。 丹翠胆子大些,便跃跃欲试道“我和公主赌” “如果我赢了,接下来一个月,公主每天给我买城南的炒栗子吃,好不好”丹翠的眼里放出兴奋的光芒,显然是觉得这局十拿九稳。 她舔着唇说“那家店铺好多人,我每回自己去的时候,都得等上将近半个时辰才能排到。” 嘉善笑了笑,不知是为她的贪吃还是为了别的,欣然应允说“自然可以。” 她忍不住觑一句“你这个小馋鬼。” “我要是赢了,你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吗”嘉善侧过脸,微笑着问她。 丹翠沮丧道“我的东西,公主都看不上的。” “依奴婢看,不如这样,”素玉听她二人聊得兴起,也放开姿态,凑趣儿说,“若是公主赢了,就罚丹翠一个月不许吃零嘴儿,奴婢替公主监督。” 郑嬷嬷忍不住笑起来,嘉善盈盈道“好,如此就说定了。” 丹翠落寞地耷拉着脑袋,随口道“素玉姐这样讲,奴婢都不知道,是该期盼着四殿下认出我,还是期盼他认不出我了。” 她的语气像模像样,在屋子里的几人全都捂着嘴儿,笑成一团,多是被丹翠的娇憨给打动。 嘉善也笑了,只是余光逐一扫过面带笑意的郑嬷嬷和素玉,多了点儿认真。 良久后,一架马车长驱直入地入了宫。 章和帝昨夜是宿在长乐宫的,早来瞧过了赵佑泽,他一早还要去临朝,这些时日朝政繁多,中午恐怕也腾不开功夫。只是吩咐了长乐宫的宫人,晚上会赐宴。 待嘉善到长乐宫的时候,赵佑泽正坐在坑上,和静妃母女在说话。 听说阿姐到了,赵佑泽双耳微动。他倾听着脚步声逐渐地越穿越近,不由面色微红,竟有些近乡情怯。 须一时,一个明媚昭丽的女人踏进了门来。 她打扮得是少妇模样,头上梳着反绾式的元宝髻,脸颊雪白,笑靥如花。身上穿着一件湖水蓝的上衫,衫子上用绣纹彩描了竹叶花鸟,瞧着名雅而不失大方。 赵佑泽侧头看去,会意微笑道“阿姐。” 他眼眸还不如一般人那样明亮,但目光却准确地捕捉到了嘉善所在的方向。嘉善伸出一段雪白的藕臂来,对赵佑泽道“让阿姐抱抱。” 她从前也不是这样情感外放的人。许是和展岳待久了,诸如“抱抱”、“亲一下”之类的话,居然也是信手拈来,说出口时都没觉有什么不对。 赵佑泽仰起脸,在嘉善肩头蹭了一下。 赵佑泽露出笑容道“阿姐真好看,与元康长得果然好像,和父皇也好像。” 嘉善不过是几日没入宫,今日一看,却猛然发现,原来元康已经到自己鼻梁处,马上快要比她高了。 她单手几乎要搂不住他。 嘉善笑说“一家人,怎能不像。不过,你这个机灵鬼,是在夸阿姐,还是在拐着弯儿夸自己” 赵佑泽咧着嘴说“都夸。” 嘉善拿起巾帕,帮弟弟擦了下鼻尖的汗“元康也和父皇长得像。” 她声如黄鹂,语调清脆而婉转,嘉善问,“眼睛的感觉怎么样,真的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吗” 赵佑泽皱了下眉头,也不敢保证地说“目前没有。” “孔大夫昨天进宫的时候,和父皇说的是,既然康复了,就不会再复发。我觉得,应该相信他。”赵佑泽扬起头道,“阿姐说对不对” 听到是孔厉辉说的,嘉善点头道“对。” 静妃见他们姐弟俩一直站着说话,不由温和地开口道“元康,让你阿姐先坐下吧。” 赵佑泽领着嘉善到了梨花木的椅子前,笑说“阿姐坐这儿。等过了午后,这里会有阳光照进来,我最近温完书,都在这儿打盹。暖洋洋的,好舒服。” 他说着说着,小脸忽然变得红彤彤,好像午后暖阳真的顺着他的话,了然地洒向了他们。 嘉善心里无比柔软,轻轻地拍了拍赵佑泽的手,示意他“你也坐。” 赵佑泽却没听话地坐下,而是抬眼看向了嘉善身旁的郑嬷嬷。 郑嬷嬷比静妃的年龄还要大,脸上免不了显出几分老态龙钟的疲态。此刻,郑嬷嬷正双眼微红地看着赵佑泽,目光慈爱,像是在看自己的子孙一般。 赵佑泽面庞粉白,一双眼睛虽还不算顾盼有神,可也是眉飞色舞,他微微弯起唇,轻声唤道“嬷嬷。” 郑嬷嬷听到这声叫唤,眼角的泪珠如何都再也藏不住了。她拿帕子胡乱抹了下眼泪,激动地应了声“诶。” 赵佑泽小的时候,郑嬷嬷也照拂他良多。知道她是母后身边的故人,赵佑泽的语气不经然也放得更温柔,他低声道“嬷嬷别哭。” “是奴婢失仪,”郑嬷嬷眼圈泛红,她的嘴角含着微末的苦涩,“四殿下与皇后长得这样像,看到殿下,奴婢总不免想起皇后。” “所幸殿下都好了,”郑嬷嬷欠了身道,“皇后也能宽慰。” 郑嬷嬷提到皇后,长乐宫里的气氛,不禁就沉默了少许。 还是赵佑泽笑着接话说“等寒食节的时候,我会亲自给母后上柱香,告诉她,元康不会让母后失望的。” 他这话说得意有所指,好像不是专指“眼睛能康复”的事情,长乐宫的宫人一时都不敢接茬。连静妃都不由侧头瞧了他眼,唯独嘉善不为所动。 赵佑泽又偏头去看跟在嘉善身后的两位女官,他瞧了片刻后,徐徐道“我猜,这是素玉。” “这是丹翠。”赵佑泽的视线转向嘉善右侧,另一个满眼期待的女孩儿身上,他见女孩儿在他说完话后,忽然张大了双眼。 赵佑泽停顿了下,他道“我应该没有说错。” 丹翠摇了摇头,又惊又奇道“殿下说对了,果然还是公主比较了解殿下。” 想到那个赌约,嘉善几人没忍住,都笑了。 丹翠便把这事儿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说完后,还叹着气道“早知道殿下如此聪慧,奴婢说什么也不会和公主赌的,这下好了” 她垂下双肩,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开始为自己往后一个月的艰苦生涯而可悲。 赵佑泽嘴角含着笑,他声音好如晨间的甘露,清甜柔软。 他捧着脸说“丹翠是阿姐的婢女里头,最好认的一个,身上总有一股食物香味儿。” 这话刚落下,长乐宫里顷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笑声。 丹翠羞赧道“殿下别取笑奴婢。” 嘉善乐道“瞧你还贪吃吗。” “可要记得我们的赌约,”嘉善笑说,“素玉帮我监督。” 素玉也很是开怀,盈盈道了声“是。” 赵佑泽则歪在了嘉善旁边的一个梨花木椅子上,静静地望着她们。他单手撑着脸,眉目在阳光明媚下,格外地清雅如画。 几人凑在长乐宫,说了一下午的话。 直到小黄门来传宴,他们方一同去了含元殿。 含元殿上,除了章和帝外,展岳也在其中。 章和帝随手指向嘉善身旁的位置,嘱咐他道“坐。” 展岳从善如流地应了声“是”,并未过谦,而是径直坐在了嘉善身边。 章和帝的目光,方才又转向赵佑泽。 见静妃她们的脸上全都带着不一而同的笑,章和帝问说“多半是下午一起论了什么开心事儿,竟没个人和朕讲。” 父皇问话,清河便笑着答了,讲的还是丹翠的那件糗事儿。 章和帝也笑了笑,他语气平静道“元康倒是观察入微。” “朕瞧元康,怎么像是又长高了。”章和帝平和地问了一句。 赵佑泽点头,伸出两根洗白的手指来比划了一下,他道“前几日尚衣局来量衣裳的时候,和我说,我去年长了有两指高呢。” “我之前一直不如阿姐高,没准儿明年,就能超过阿姐。”赵佑泽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的容颜上眨了几下,他咧开嘴说,“父皇母后都身量过人。我觉得,我日后应该不会太矮。” 静妃笑道“是。你阿姐也算是女子里头高挑的。” 裴家虽然出自江南,但是裴皇后并不像一般江南女子小家碧玉般,性格与相貌反而都带着明艳爽直。 嘉善的外貌肖像章和帝,赵佑泽则是像其母。不过,无论像是其父还是像其母,未来想必都会十分出众。 章和帝目光微动,他眼里的眸色深了深,语气平实道“你眼睛好了,也长大了。” “再与静妃住一起,未免不相宜。”章和帝的双眸漆黑而沉静,他道,“过几日,搬去端木宫住。” 平常皇子,一般到了六七岁的时候,就要离开自己生母,搬到东西六所去了。原先是因为赵佑泽双眼看不见,怕他搬去反倒给生活添了不方便。 如今他既然与正常皇子无异,自然也不该再区别对待。 赵佑泽颔首,沉稳地道“是。” 嘉善则与展岳相互看了眼,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少许欣慰。 父皇这是有意地切断一些静妃和赵佑泽之间的联系,想让天下人知道,元康是皇后唯一嫡子,不会再继续养在庶妃宫里。 想到这儿,嘉善温柔地凝望着赵佑泽,心底感慨着总算要否极泰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9章 069 第六十九章 用完宴后, 嘉善并不打算回公主府歇息。索性展岳今日也是留在宫里当值的, 她一个人住着,好没意思。 元康的眼睛初初康复,嘉善也想多陪元康一会儿, 遂将想法与章和帝说了。 民间嫁出去的姑奶奶尚有回门住对月的说法, 皇家也不会那样不近人情。章和帝听了后,娓娓道“凤阳阁, 朕一直给你留着。你既想多陪元康,便让他在凤阳阁与你说会子话。” 嘉善笑应道“是。” 章和帝这日似是心情上佳, 又看了眼坐在嘉善身旁的展岳, 温言道“朕盼着你开花结果。” 嘉善微微一愣。 上一世, 父皇也不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从前也只是父女俩在私底下聊, 甚少会于这么多人跟前提起。今日被章和帝这样陡然一提,嘉善不禁怔了片刻。 想到自己迟迟都没有反应的肚子,她极力避开了章和帝的目光,倒是展岳脸上淡淡地,神色如常道“定不负父皇所望。” 章和帝大笑,静妃也捂着嘴儿笑了。清河的年纪逐渐大,今年也在议嫁,对这些事儿一知半懂的, 只懵懂张大了双眼。 赵佑泽却正了神色, 端起杯盏, 敬了展岳一杯。 展岳不动声色地喝了。 嘉善见展岳这样, 不由在暗地里拽了拽他的衣角。谁想这家伙胆大包天,竟然在父皇面前也敢胡来。 他一面饮下酒,一面还反手捉住了她的手。趁着在桌子底下没人能看见,他的指尖还得寸进尺地在她手背上轻轻画了个圈。 展岳的面上仍挂着人五人六的笑,瞧着与平常无异。也只有嘉善才能感受到,他指尖上那若有似无的撩拨。 嘉善望向他,他却淡然地回望过去。 嘉善咬了咬唇,见父皇在和静妃说话,不由微瞪了他一眼。展岳便也在无人注意他们的时候,对她无辜地眨了眨眼。 那双桃花眼尾上的长睫毛轻轻翘起,看起来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瞧着嘉善胸闷不已,感觉他是仗着人撑腰,开始“恃宠生娇”,她不禁微鼓起脸。展岳却捉着她的手,不愿意放开了。 嘉善试了几次,都没挣脱掉。敌我力量太过悬殊,嘉善只好不甘心地作罢。 倒是如此插科打诨下来,心里那份害怕自己无子的伤怀,不自然间被冲淡了些。 一损一益,也算是弥补了。 嘉善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再过个几天,就是她每个月里小日子来的时候。这些日子,她腰腹隐隐胀痛,已经有了小日子来的前兆。 她和展岳如今也算是夫妻恩爱,可肚皮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想到父皇说的“开花结果”,想到元康也祝福自己“早生贵子”,嘉善心头,多少还是泛起了微末的失望。 用完宴后,赵佑泽就直接与嘉善来了凤阳阁。 他现下眼睛能看见了,观察力更是敏锐。见嘉善始终眉头不展,仿佛有心事的样子,他想了想后,凑过去问说“阿姐有不高兴的事儿吗” 嘉善嘴唇微张,赵佑泽却好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先发制人地笑道“父皇都说我长大了,我现在可以和阿姐一起分担责任,阿姐不要糊弄元康哦。” 嘉善笑了下,揉着他的鼻头说“你这样精怪,谁能糊弄得了你。” “不过是一件小事儿,”嘉善淡道,“而且说出来,元康也帮不上忙。” “哦。”赵佑泽了然地点着头,机敏地说,“只有是和姐夫有关的,元康才帮不上。” 弟弟这样聪明伶俐,真是半点都瞒不过。 思及此,嘉善不禁抬眸望向他,微笑着道“父皇今日既然已经表了态,元康日后打算怎么办” 阿弟从前就懂得藏拙的道理,今日既然已露锋芒,自不会再接着藏下去。 赵佑泽晃荡着腿,小心翼翼地拾起桌上的一块栗子糕吃。 他擦了擦嘴边的点心渣,嘴角带着笑意道“顺其自然吧。” “从前,父皇虽然也会按时考校我的功课,但问的都是些简单的问题。”赵佑泽脸上挂着和静的笑意,他将盘子里的最后一块栗子糕也捻起来吃了。 他道“想必之后,我再被过问功课的时候,父皇的提问不会那样随意了。” “我如果对答如流,父皇会觉得意外,觉得欣喜。”赵佑泽将栗子糕咽下去,侃侃而谈道,“如果答得普通,父皇也不会生气,只会以为是在情理之中。毕竟,我的,比几位皇兄皇弟都要晚,现在尚有许多字认不全。” 他灿烂一笑,眼睛弯得像两道月牙“阿姐,其实于我而言,无论怎样,未来都很难出错。” 最难过的一关已经过去了,即便还有些牛鬼蛇神在,在天皇老子面前,也难成大器。 赵佑泽捧着下巴,思忖着说“我想,顺其自然是最好的。若一下子锋芒太露,反倒成了众矢之的。徐先生也说,得一步步来,不能一蹴而就。” 见赵佑泽自己有主意,嘉善便不再多话了。以后的路,总得他自己走,而且,依阿弟的脾性,也不像是一个会随意被人左右的。 嘉善替他拍了下衣襟上那些掉落的碎渣子,嘴上道“你有打算,阿姐便放心了。以后单独搬去端木宫住,好好照护自己,尤其是吃心,不要毫无节制,知道吗” “哦。”赵佑泽扁着嘴说。 嘉善见他这样子可爱,又忍不住地伸手,轻轻摸了下他毛茸茸的脑袋,笑道“还有,元康得记得,你长大了,要常去给父皇请安。” “静妃不是你的生母,可也抚养了你将近十年,这份感情不假。”嘉善顿了顿,又轻声补充说,“只是其中的尺度,你要拿捏好。” 升米恩斗米仇,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故事,实在是太多了。 静妃于元康有养育之恩,母后当年将元康托付给她,诚然是想为元康找个可以避风遮雨的地方。但是静妃膝下无子,抚养元康至今,何尝不也是得到了一个依仗。 父皇如今,有意地想要元康重回到众人视线里,自然是希望给他风风光光的嫡子身份。 静妃虽不算顶尖儿的聪慧,可也是个剔透人,不会看不出来父皇的用意。她一向是个知体的,想必不会因此生出怨怼。 她该明白,这十年的感情,已足够保她与清河,下半生富贵无疑了。 在这点上,难做的却是赵佑泽。 他日后与静妃若来往过密,只怕辜负了父皇的苦心,没得还要传出闲话。若来往甚不亲切,怕也有人会拿此做文章,说他忘恩负义。 是紧还是疏,这也是一门学问。 赵佑泽的眼睫眨了眨,颔首说“我会掌握好分寸。” “元康最聪明。”嘉善笑道。 赵佑泽又与嘉善坐了会儿,便返回到长乐宫去了。章和帝既然已经提出来让他择日搬到端木宫,那这个“择日”约莫就在这几天。 他自小在长乐宫生活,也得回宫去与静妃合计一下。 赵佑泽走了以后,嘉善先去梳洗,而后让丹翠传了郑嬷嬷来。 她是临时起意住在宫里的,带的人手不多,好在凤阳阁什么都有,也不至于让她们手忙脚乱。 素玉在帮嘉善铺被褥,嘉善便吩咐丹翠先行歇息,自己给郑嬷嬷倒了杯茶喝。 郑嬷嬷不敢要,连连道“殿下折煞奴婢了。” “嬷嬷别这样讲,”嘉善抿了下唇,微笑着道,“我从来都把您当做自家人看待。” 她的目光扫过郑嬷嬷那略有老茧的手掌,轻声说道“您是母后的心腹,又照护我与元康这么多年,一杯茶而已,何谈折煞。” 郑嬷嬷的神情还同以往般稳重,只是面色微暖,语气都不由得柔和了下来,她福身道“是。” 嘉善淡淡一笑,漫不经心地先自己喝了口香蕾饮,笑说“寒食节要到了,我也有些想母后,嬷嬷和我讲讲母后的事儿吧。” 郑嬷嬷笑应了,温和地问“殿下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嘉善弯着唇道,“嬷嬷随意讲就好。” 郑嬷嬷是最早跟在裴皇后身边的,对她的事情如数家珍,便讲起了裴皇后当年的旧事。 郑嬷嬷的目光坦然又慈爱,她缓缓道“说起来,公主虽然长得更像陛下,可性子,却与皇后如出一辙。皇后年轻的时候,与公主一般骄傲,等闲人都放不到眼里。裴老太爷曾说,一子一女全都是那样的臭脾气,裴家未来可怎么好。” 嘉善嘴角微卷,想到舅舅裴子敬那出了名的牛脾气,却如何都无法与印象里,温婉大方的母后联系起来。 郑嬷嬷的眼角深邃,她语重心长地说“皇后出身名门,又是家中独女,任性也时而有之。那会儿,幸亏” 郑嬷嬷顿了顿,淡道“幸亏陛下包容。” “父皇与母后感情很好吧。”嘉善笑弯着眼说。 嘉善记得,她小的时候,父皇对母后一直都是十分温和的。少年夫妻,恩爱自然也要非比寻常。 郑嬷嬷答道“在皇室里头,算是不错。” “我记得,母后怀上元康那会儿,正好在冬天。”嘉善凝视着郑嬷嬷,水亮的眼眸好像陷在了回忆里,她神色恍惚地说,“那日是龙抬头,宫里头好热闹。太医诊断出母后有孕的时候,父皇还在宫外祭祖,有人报了消息过去,父皇处理完朝政,马上就赶了回来。连皇祖母都说,父皇太紧张母后这一胎了。” 这都是嘉善四岁时候发生的事情,郑嬷嬷没想到她能记得这样清楚,不由愣怔说“是。公主记性真好。” “那天尤其特别,所以我印象很深。”嘉善扬起脸一笑,她神色灿烂,“父皇还问过我,是想要个妹妹还是弟弟。我说想要弟弟的时候,父皇高兴地赏了我一个金项圈。” 郑嬷嬷淡淡笑了下“是。” “可惜,元康生来有疾,直到现在,才重新得了父皇重视。”嘉善舒了口气,她侧眸,眨也不眨地盯着郑嬷嬷的表情,轻声问道“其实,我一直想问嬷嬷一句,母后怀元康的时候,有过什么异常吗” 郑嬷嬷笑了下,神色如常道“公主怎么这样问。” 嘉善喝了口香蕾饮,她正好坐在面对床铺的方向。郑嬷嬷背对着床坑,没能看见,适才听到这话的素玉,竟不自觉地将手中被褥都险些套反了。 见此,嘉善只是不动神色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她若无其事地道“今天听父皇提起,我才发现,元康的个子比同龄人长得都要慢些。” 她缓慢抬眸“嬷嬷觉得这是什么缘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0章 070 第七十章 公主的话问得来势汹汹, 惹得郑嬷嬷不禁抬眼, 暗暗地打量起嘉善的神色。 嘉善脸上喜怒难辨,一双美目半睁不睁的,好似正专心瞧着她自己手上的香蕾饮。 郑嬷嬷的心不由开始七上八下, 她面部平静, 只是眼底蕴藏着墨黑的色泽。她轻声道“公主的话, 倒让奴婢也犯起疑惑了。” 郑嬷嬷抿着唇说“奴婢记得, 从前皇后娘娘, 也是到了十来岁,方才开始长个子。四殿下小的时候, 一直进食不香, 许是还有这个原因在罢。” 郑嬷嬷停顿了一会儿,又道“四殿下是于初秋时早产的。皇后那年苦夏,胃口一直不好, 孕中反应十分严重。但是公主所说的异常, 似乎是没有。” “四殿下生下来就比普通婴孩瘦弱, 先天不足, 可能也对四殿下个子长得缓慢,产生了影响。”郑嬷嬷笑笑,大概是看穿了嘉善在想什么,劝解道, “如今苦尽甘来, 公主别因含珠的事情,杯弓蛇影了。” 嘉善捧着香蕾饮, 只不做声。 殿里刚燃起了一支安神香,袅袅香烟顺着风,将嘉善的容色衬得越发朦胧。她眼里弥漫起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笑了下,但那笑意未达眼底。 嘉善轻声道“也许,真的是我太紧张元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顿了顿,柔声道“这么晚了,我还拉着嬷嬷陪我说闲话。明日尚得早起,嬷嬷先行去歇息吧。” 郑嬷嬷福了下身,口中道“殿下何必与奴婢客气。” “无论怎样,奴婢都会陪在殿下身边。”郑嬷嬷脸上挂着沉静的笑容,是从前经太多事儿后,练就的处变不惊。 她声音绵柔,有着记忆中一直未变的慈爱,郑嬷嬷道“殿下也早些歇着。” 嘉善应“好”,郑嬷嬷方告退了。 素玉此时也为嘉善铺好了细垫和被褥,缓步走过来道“时候不早了,奴婢去给殿下打水梳洗。” 嘉善抬眸望着她,素玉脸上已经恢复了淡定稳重,仿佛适才那套错被褥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 嘉善美目微睁,她放轻声音道“晚上不用守夜,过会儿,你安心去睡。” 素玉愣了愣。她们今日进宫,本来带的人也不多,守夜一直都是自己在干的事儿,公主何出此言 见素玉的一双眼里写满了求知,嘉善脸上总算多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她笑着解释道“驸马晚上会来。” 素玉明白了公主的意思,红着脸道了声“是。” 到了夜深的时候,展岳果然如嘉善猜测的那样,光明正大地来了一出“夜探凤阳阁”。 他怕吵人安眠,特地将脚步放得极轻,见偏殿里素玉没在守夜,已经起了几分奇怪的心思。走到内室一看,内室里居然安稳地点了盏小灯。 嘉善正捧着下巴坐在桌前,似是在发呆,灯火下的她杏眼桃腮,身上穿得整整齐齐,连外衫都没换。 见此情景,展岳哪有不明白的。他慢吞吞走上前去,低沉地笑道“在等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嘉善“嗯”了声,她扬起头去看他。展岳今日因为要值夜,身上穿的还是一肩玄色的飞鱼服,这身衣裳衬得他十分俊朗。高大的身影隐在夜色中,好似能给人更多的踏实和安全感。 嘉善捏紧了手帕,呼吸声忍不住地急促了一些。 嘉善情绪不稳定,展岳也觉出了哪里不对。他仔细瞧了眼嘉善,抬脚走到她身边去坐下。 他扬起眉梢,将她的手心捉在了自己手里,展岳压低了嗓音,似笑非笑地道“我不在身边,睡不着吗” 他有心说几句闲话,也是想让嘉善能舒展眉头,缓和一下心情。 嘉善却扁起嘴角,露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出来。 她用手上的琉璃指甲套,轻轻地在展岳掌心上刮了一下。酥酥痒痒的感觉使得展岳忍不住抬起头,见她神色郑重,他便盯着她的眼睛问“怎么了” 嘉善目视前方,眼里没有焦点,她道“元康的眼睛好了。” 展岳点头“是。” 他一顿,慢条斯理地道“可我看你愁眉不展,反倒不开心。” 他心细如发,小心翼翼地问说“是晚上发生了什么” 嘉善微一怔,她浓密的眼睫耷拉在眼皮上,瞧着很是嫣然。 她不开口,展岳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一手揽着她的肩,悄无声息地在嘉善背后安抚性地摸了几下,像是在安慰一个不知所措的婴孩儿一般。 展岳手掌上炙热的体温,透过嘉善的衣料,有一下没一下地传到了她心里去,总算给了她一点微末的温暖。 嘉善抬起眼皮,目光盯着桌上燃起的那星点的火光。她慢慢道“我有些,不敢往下查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可是顺着刚才她提到的元康的事情,展岳还是很快理出了一个来龙去脉来。 他神色淡淡地,手却还扶在她的肩上,力道很稳很足。 “查到了什么”展岳轻声问。 嘉善低下眉,她抿着冷硬的唇角,将晚上发生的事情挑着说了。 “素玉和郑嬷嬷,都是早先就在我身边的。”嘉善闭了闭眼,她揉着眉心说,“十二年前,素玉不过才七岁,她虽比其他宫人要懂事,可那么大的孩子,即便再懂事,也不会比嬷嬷老成稳重。比起素玉,也自然是郑嬷嬷,要更得母后信任。” “有些事情,不可能素玉察觉到了,嬷嬷却察觉不到。”嘉善的声音很轻,她的语调放得极缓,在夜里听着十分清晰。 想到适才郑嬷嬷说的话,嘉善的嘴唇颤了颤,她心乱如麻地说“嬷嬷的反应,实在是太迅速了。她甚至没有怎么回忆,就直接告诉了我,母后在孕中没有异常。” “倒是素玉的慌乱,要更正常一些。”因为在桌前坐得久了,嘉善今天的发髻已经有些散,鬓边多了许多碎发。 她随手将其捋在耳后,清秀的眉眼上有一团去不掉的忧心。 嘉善道“她们俩的表现,一正一反。可是都在告诉我,母后怀元康的时候,一定发生过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嘉善低首,望向自己苍白的手背,她的手无意识地胡乱搓了搓。嘉善的目光直直地,她低低道“有没有可能” 她拖长了语调,神色木然地问“当初,是母后自己瞒了下来” 一个人说谎,大概是一个人有问题。可两个人都对她选择了隐瞒,或许,就与背叛无关了。 嘉善的手心冰凉,像是一具尸体一般。说完这话后,她良久地沉默了下去,甚至不敢再往后想。 展岳看了她一眼,缓缓开口道“我没见到她们俩的神情,不好下定论。不过,倒确实有三种可能。” “其一,皇后这胎确实有异常,素玉知道,郑嬷嬷不知道。” “这种可能,刚才被你首先排除掉了。”展岳冷静地分析说,“其二,这胎没有异常,郑嬷嬷也没有说谎。素玉的表现,是因为她知道了什么郑嬷嬷不知道的事儿,所以害怕。” 嘉善深吸了一口气。 “还有其三。”展岳轻轻地捉住她的手。 嘉善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展岳沉吟片刻,慢慢道“第三种,才是你说的那样。这胎有过异常,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她们都选择了缄口不言。” “可能是皇后向她们示意,也可能是别人。”展岳道。 嘉善静静地坐着,眼角有因困倦而升的紫青色。她脸色微沉,想必这三种可能,早在她心里过了一遍,此刻已经有了个大致的猜想,这才会做出打算一夜不睡的姿态来。 有些猜想,说来是不可理喻的,好比现在这个。 元康出生以后,母后的身子逐渐就很不好。这年头,生产对于女人而言,无异于一道鬼门关。龚太医起初也说过,皇后生元康的时候十分凶险,几次都险些没能缓过来。 可她还是给他取了“元康”的小字,希望这个孩子能一生康健平安。 嘉善面沉似水,她咬住了牙关。 展岳见她脸上有憔悴的神色,黛眉也紧紧地拧了起来,知道她这是在心里为难自己,便用一手端起了她的脸。 “就算有异常,也不代表什么。”展岳的声音低哑,可却好似能直接穿透人的心房。 展岳道“我觉得,大概率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揉了揉她散发着清香的发丝,微垂下眼眸“也许是母后孕中时,另发生了其他的事,导致她们不敢瞎说。” “这无法证明,这个异常是导致元康失明的关键。更无法证明,母后知道那个异常,会让元康生来看不见。” 展岳小心地捏着她的脸,低声道“你这样多想,当然会让自己越想越怕。” “为母则刚。”展岳说,“何况是天下之母。” 展岳道“她承担的,兴许比你以为的还要多。” 展岳的话条理清晰,让嘉善迷茫的眼神里,终于有了点光芒。 她黑白分明的双眸轻轻眨了眨。嘉善轻抿了一下唇,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征询展岳的意见“我们,还要继续查吗” “查。”展岳的回答斩钉截铁,“无论查出什么,我们一起分担。” “好不好”他的手放在嘉善的两腮旁,热热乎乎地。 嘉善禁不住,用自己的脸蛋在他掌心上蹭了下,她点头说“好。” 展岳目光一热,刚想顺势做点什么,却见嘉善忽然深深地看了他眼。那目光软乎而温柔,将展岳的心间看得越发烫了。 嘉善低声唤道“砚清。” 展岳缓缓抬眼,嘉善说“多陪我坐一会儿。” “今晚太黑了。”嘉善语气低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1章 071(补更) 第七十一章 嘉善的语气, 像是一个失了安全感的孩子, 需要位大人陪在她身边,给她足够的依靠和信心。 她声音轻轻柔柔地,带着股将睡不睡的气息不稳, 好像一根断了半截的羽毛。在展岳心头上轻搔了一下, 惊起波澜后, 又转眼沉了下去。 火光明明灭灭, 嘉善的面容仿佛也变得昏黄低沉起来。 展岳道“好。” “抱着你, 可以吗”他低头,望向嘉善那似乎笼着一层烟雾的水眸, 轻声问道。 嘉善没有回答, 只是缓缓对他张开了双臂。 展岳笑了下,一手环上她的腰,直接将嘉善抱进怀里。 嘉善的腰如杨柳, 仿佛轻轻一揽就能完全握住。 即便已经成了夫妻, 可展岳还是爱极了她的玲珑曲线。他一手缓缓地攀上她的背, 低头在她耳侧道“晚上不打算睡了吗” 嘉善其实已经很困顿了, 但是晚上的事情始终让她头皮发麻。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是母后和元康的影子绕来绕去。 皇后走的那年,嘉善才六岁,按理说, 记事尚还不清晰。可皇后那细腻雪白的脸, 却深深刻在了她的记忆里,刻骨的分明。 那是与元康十分相像的一张脸, 只是要更加大气柔和。 母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似乎是温柔的,她对自己与元康都很好,小时候还常握着自己的手,教她写字。父皇和郑嬷嬷都说母后骄傲,说自己的脾性像她,或许,是真的像吧。 嘉善倚在展岳的胸膛前,她道“睡,等你走了再睡。” 展岳长眉微扬,轻声问“我若不走呢,你便不睡了,睁着眼睛和我聊一夜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嘉善慢慢抬头,与他说道“少唬我,你还要回去值夜呢。要是给父皇发现你监守自盗,可有好果子吃。” 展岳闻言,轻轻地笑了一下,他可不是被吓大的。即刻就用那种懒洋洋的语调,不紧不慢地道“父皇说,盼你开花结果。” “公主说的好果子,与父皇说的,是一种果子吗”他低下头去,一双黑眸在夜里显得有些亮。 说到这里,嘉善不由想到了他今日在宴上,堂而皇之应得那声“好”。她咬着唇,轻轻地打了他一下,嘴上道“你净胡说,我不理你了。” 展岳却笑着低首,在她鬓角旁边吻了吻。他唇角的温度清凉,好似是这个夜里出现的,对她最有效的慰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展岳道“公主若是不理我,那我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搬去公主府后,我们两天才能见上一面,”展岳一手摩挲着她腰间的肉,一手抱着她的后颈,他低低道,“公主真的舍得不理我啊” 嘉善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展岳与她在一起久了,大概已经深谙此道。他这话一出口,惹得嘉善竟再说不出狠话来,她像是个他手中的柿子,只剩给人揉捏与啃的份了。 展岳这局稳操授权,便也没顺着杆子往上爬,反倒见好就收。 他道“我陪你去床上睡一会儿吧,总不能真的一夜不歇息。” 嘉善是一个安寝时间规律的人,全凭着一口气撑到现在,身体里的意识和神经早就先行闭上了眼。 原先还不觉得,被展岳这样抱着以后,倒真的平添了许多困意。她好像处在一个最安稳的摇篮里,曾有的担惊受怕都不存在了。 嘉善恍惚地点了头“好。” 她刚想让展岳松手,打算自己走到床榻边去。然而,下一个瞬间,展岳却直接打横抱起了她。 嘉善的身体腾空,意识反而又清醒了过来。她一手抓住了展岳的胸前衣料,嗔道“我自己下来走就好。” “我想这样抱着你。”展岳的双臂强健,他一手托着嘉善的腰,嘉善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放在了他一双手上。 这双手曾经托起过山河,如今只稳稳地抱着一个女人。 展岳的睫毛扑烁,他埋头亲了下嘉善的唇瓣“好久没有这样了。” 这个吻好像蜻蜓点水,一触即开。 嘉善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某些部位,起了点微妙的反应。怕刺激到他,嘉善更不敢乱动,只是含糊地小声问“今天更衣的时候,丹翠说我瞧着,比之前胖了点儿。你觉得有吗” 展岳轻笑了下,回道“你还且瘦着呢,哪里胖。” 展岳的脚步慢吞吞地,可也终于走到了床边。他将嘉善小心地放在床榻上,软和的被褥中间,立刻塌陷了一小块下去。 他脱下靴子,合衣躺上床,将自己与嘉善都盖进了被子里。 展岳为嘉善轻轻撩开额边的头发,他用手背,轻柔地蹭了一下嘉善的脸,嘴上道“我在这里陪你,不会做噩梦的,睡吧。” 他这句话好像有力量一样,刚落下,嘉善就不自觉地捂嘴打了个哈欠,她嘟囔着问“你明天回安国公府吗” “是,”展岳的语气软了几分,好似带着诱哄的味道,“明天,你想让我去公主府” “嗯。”嘉善闷闷应了一声,“我之前接了秦王妃的帖子,后日要去她府上赏花,只有明天有时间。” “好。”展岳的唇角不知何时弯了起来,他的语态低沉而放松,他道,“那我明天过府陪你。” 嘉善没有吭声了,只是用自己的脸颊,轻轻地在他肩头蹭了蹭,像是那种毛茸茸的猫科动物。 展岳便抬手,轻柔地拍着她的背,有一下没一下地哄着她入睡了。 嘉善夜里睡姿不好,喜欢翻身。不知是不是她的潜意识里,知道展岳在身边,睡着以后也没有安生,她一个劲地要往展岳怀里拱。 她好像生命力顽强的爬墙虎,不仅身子“以身作则”,还手脚并用,没完没了地在展岳怀抱中戳啊戳。 惹得一向自律的展大人,夜里几乎舍不得走。 他惩罚性地捏了捏嘉善的耳垂,心里道“真是个可恶的小家伙。” 嘉善似有所觉,她嘟囔一声,又偏头在他心窝上蹭了蹭,直蹭得展岳的脊梁骨都酥了。 最后,还是展岳操起前所未有的十二万分意志,心里默念了百八十遍的“来日方长”。 他慢慢撑起身子,将嘉善两边的被角掖好。临走前,他还“火冒三丈”地咬了下嘉善的嘴唇。 嘉善却是睡熟了,几乎没有察觉,只是小声地哼哼了一下。展岳便又意犹未尽地捏了捏她肉乎乎的鼻头,低声道“明天和你算账。” 说完这句话,他终于将自己的视线,从嘉善身上扒拉开了。他轻手轻脚地,先去吹熄了桌上的烛火,随后才离开凤阳阁。 一宿安眠。 翌日一早,素玉来唤嘉善起床。 嘉善人被叫了起来,精神却还是迷糊着的、只是在她看到郑嬷嬷与素玉,两人的脸上都出现了不一而同的黑眼圈后,方有了几分清醒。 她脸上不动声色,随口打了个哈欠道“虽然每日有人打扫,可凤阳阁这段日子没住人,到底有些积灰了,弄得我也一夜没睡好。” 素玉笑了下,并不多说,点头道“是。” 素玉来为她更衣。嘉善用了早膳,先去向父皇请了安,又去长乐宫和元康打了一声招呼。见元康的神态自然而轻松,再联想到那个引人生寒的猜想,嘉善只能强颜欢笑地与他道了别。 回到公主府的时候,见时辰还早,她便又补了个回笼觉。 竟一直没有人叫她。 可这一觉,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许是天光太亮,也许是身边少了个人。她来来回回地做了几个噩梦,要不就是梦到上辈子的事情,要不就是梦到了元康那一双赤色的,流出了血的眼睛。 嘉善的吐气声急促起来,她猛地睁开眼,一时间,心跳好如鼓噪,砰砰砰地,跳得厉害。 她抚着胸口坐了起来。 嘉善的额上出了汗,她闭上眼,努力地平静了片刻,直到呼吸吐纳重新变得缓慢而绵柔,她方开口唤道“丹翠。” 进来的却不是丹翠,而是已经换好了常服的展岳。 展岳的气色瞧着比嘉善要精神些,他的神色很松弛。见嘉善醒了,展岳只是弯起唇说“不再睡会儿吗” 嘉善摇头,她觉出嗓子有轻微地发干,哑着声说“帮我倒杯水。” 展岳倒了杯茶递给她。 嘉善的鼻尖上还有未来得及抹去的汗渍,展岳低眸望她,看她神色苍白,便低声询问道“做噩梦了” 嘉善不打算瞒他,就着他的手吞咽了一口水,她点着头。 展岳皱眉,面色微变,他目光锐利道“有些事若是想多了,容易养成心魔。昨晚我与你说的,你全然没听进去吗” 嘉善默然片刻,她回道“不是。” “不要这样难为自己。”展岳见嘉善还在发汗,便说,“我带你去外面走走,你不是一直想拜见小舅。” 嘉善又让展岳喂了自己一口水,她点头道“好。” “先起来换身衣裳,”展岳道,“用点吃的我们再去。” 他唤了素玉和丹翠几个进来,嘉善缓了口气,展岳也没出去,只是望着她说“你这样,岂不是让我放心不下。” “这是成心想让我,夜夜宿在公主府陪你了。”展岳眼睛一眨,用着股轻柔的语气说。 嘉善抬眸看他,又侧首看了眼一旁的素玉她们,见她们几个都红着脸在笑,嘉善终于驳道“没有。” 这声“没有”好像欲盖弥彰,弄得展岳心里更痒了起来。他长叹一口气,牵着嘉善的手说“走吧,先去吃东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2章 072 第七十二章 花厅上早就摆好了午膳, 展岳出宫以后, 还特地绕到城南去,买了一屉刚出炉的小笼包回来。 那家小笼包的酱料独特,馅儿很新鲜, 面儿也做得酥酥脆脆, 在京里是出了名。 嘉善尝了一个, 觉得果然好吃, 剩下的便与他一道分食了。 用了膳, 嘉善的精神才隐隐回笼了一些,总算没有那样恍惚。想起刚才, 展岳说今日打算带她去拜见傅骁, 嘉善忙要让丫鬟给自己梳妆打扮。 “昨晚没睡好,眼下还有两团乌青。”嘉善边照着镜子,边懊恼道, “待会儿见到小舅, 不能太失礼。” 展岳走上前去, 轻摸了摸她的脸, 低声道“小舅为人风趣,没什么长辈的架子,不会与你计较这些。” “我是想带你出去走走,你别拘谨。”展岳说。 嘉善知道展岳是一番好意, 是怕她自己越想越多, 陷入到谜团里去。虽然仍有愁眉不展之意,但她终于点了头, 回说“我看舅母是位豁达的人,想必小舅也差不多。” 展岳道“是。” 他见嘉善梳妆好了,便亲自帮她穿上了外衣,牵起她的手道“走吧,公主。” 展岳的语态轻松而愉悦,一副像是要出去踏青的样子,多少也影响了嘉善。他今日穿了件竹青色的丝缀,竹青色不属明亮那一挂,但是也不似他以往的风格那般暗沉,瞧起来让人赏心悦目。 连心境都不由变得开阔了些。 嘉善被他牢牢牵着,心里的阴霾经不住地散了些许,她脸上重新挽起笑意。 傅府的宅子坐落在京城一角。 当年永定侯出事儿以后,本有许多心怀不轨的人,趁此机会上书,想让先帝将永定侯府的祖宅收回。 还是孝怀太子与当时的汝阳公主,再三恳求,先帝才留给了傅家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傅家的老宅,也终于得以保全下来。 经几十载风雨,傅家早已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展岳扶着嘉善下了马车,见嘉善在打量傅府的老宅。他抿了下唇,目光沉静,低声解释道“小舅身边伺候的人不多。宅子里,尚有许多人,是跟着舅母从陕西来的。” 他慢慢道“你不要嫌弃。” 嘉善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嫁到安国公府来都算是低嫁了。傅家现下的情况,比起安国公府来尚且不如。 怕嘉善心里没有准备,展岳只好这样说。 嘉善却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我怎么会嫌弃。” “人不在多而在精。”嘉善脸上挂着清淡的笑容,“想必留下来的,都是和傅家有感情的老人,我该羡慕才是。” 她一语双关,又回到了昨晚的老话题上。 展岳便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直到见到傅骁和宋氏时,都还没有放开。 宋氏正在为傅骁清行李,他不日就要随安定侯,远赴西北了。见老管家领着展岳与嘉善来了,夫妻俩人都是一惊。 宋氏忙放下包袱,先对嘉善行了个礼。嘉善如何都推拖不过,只好亲自上前,将宋氏扶了起来,嘴上说着“舅母又和我这样客气。” “这叫我以后,还怎么好意思,再拉着砚清陪我来呢。”她的语气自然,唤起展岳的字来,也是一副再随意不过的口吻,似乎平日在私下里,都是这样惯常称呼他的。 听到嘉善叫展岳“砚清”,傅骁和傅府的管家都愣住了。 时下,妻子几乎不会去称呼丈夫的字,显得太不尊重。但嘉善和展岳的婚姻又要不一样些。在这对夫妻关系里,嘉善才是尊的那一个,只要不过分,她想叫什么都行。 不过,他们都以为嘉善对展岳的称呼只会是“驸马”,没想到竟然是如此亲昵的“砚清”。 宋氏笑了笑,说着“想着你们才刚刚新婚,我便没有和他舅舅去打扰你们,不想你们竟亲自来了。” “砚清也是,”宋氏微嗔了展岳眼,柔声地斥道,“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弄得我们手忙脚乱,反倒让公主看笑话。” 展岳微微笑说“临时才定的主意。小舅要去西北了。我们既然是做晚辈的,如何也要给小舅来送行。” 傅骁长得与展岳有些像,都说“外甥像舅舅”,想必是真的。只是比起年轻俊朗的展岳,傅骁脸上添上了岁月的痕迹,反倒让他的气质独一无二。 这甥舅俩,乍一看都不像是武人。 傅骁比展岳看起来要更儒雅,也更淡定从容。他的身量略低了展岳一些,果然像展岳说得那样,风趣又随和。先与嘉善见了礼以后,他便道“既如此,不如晚上去外头用膳。” 他笑道“有小舅做东。” 嘉善望了展岳一眼,展岳含笑道“就在家里吧。公主头回来,我也想领她,在傅家转转。” 安国公府的占地比傅家要大,可展岳没有带嘉善转悠的心思,嘉善本身也没有。傅家对展岳的意义非比寻常,他也想遍寻着先人的足迹,与嘉善一同领略山河光彩。 听展岳这样讲,傅骁与宋氏互瞧了眼,宋氏道“就听砚清的吧。我再让他们去蜀香园,另买一份蒸鹿尾儿和烧花鸭。蜀香园的蒸鹿尾儿做得最好,楼外楼也比不上呢。” 顿了顿,宋氏笑说“可不许再推辞。” 宋氏一片好意,嘉善二人也不好再说不,遂含笑应了。 嘉善和颜悦色道“砚清前几日还说,过些时候带我去蜀香园用膳。没想到等不到他,却先在小舅和舅母这里一饱口福了。” 知道这是嘉善成心给他们面子,宋氏面上的神情,变得更和善了点儿。她顺着嘉善的话,笑道“那晚上不许客气,一定要多吃一些。” 嘉善道一声“好”,她走上前去,挽住了宋氏的手腕,亲热地道“舅母带我去见见亭哥儿吧,待会儿砚清肯定要与小舅讨论兵法,我十有八九听不懂。” 这话,一下说到了几个人的心坎上。 展岳赶在傅骁走以前来,多半也是想与他讨论一下西北战事的情况,嘉善与宋氏是女眷,不宜听得过多。 只是嘉善是客,宋氏和傅骁都不好开口说。眼下,既然嘉善主动提了,宋氏也和蔼地应了,回道“是。每回都跟讲天书似的,我也听不懂。” 两人捂着嘴一齐笑了,迈开步子,去了亭哥儿的后院里。 见她们前后脚地离开,傅骁的眼角不禁上扬,添了一点儿若有似无的笑意,瞧着温暖得不行。 他喝了口茶润喉,笑着颔首道“公主是个不错的人,你有后福。” 傅家的几位长辈,无论是傅骁还是宋氏,或者是已经出家的汝阳长公主,都对嘉善的观感很好。 展岳心里也高兴,他的面容清爽而俊逸,眸光柔和地点了下头“是。” 展岳却之不恭地应了,傅骁不由更满意,知道他们夫妻是真的恩爱,手上却闲闲地砸了个苹果过去,笑道“怪不要脸的,不会谦虚一下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展岳一副“合该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媳妇儿有多好”的样子,他眉峰上挑,薄唇轻勾着答“我若谦虚,引起了小舅的误会,岂不是我的不是。” “滚吧。”傅骁见展岳面有红光,好似是跑来炫耀的,便有些来气。感觉这小子像是知道自己要远行了,成心地想告诉他“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有多美好。 傅骁没有架子,虽然展岳从小是他看着长大地,但他与展岳相处起来,并不像是一般的长辈与晚辈,反而像是平辈之间的戏耍。 傅骁嘟囔着道“从前心疼你孤苦,如今又觉得还是孤苦时顺眼。” 展岳温尔一笑,总算收起了一身脾性。他的嗓音比平常要低沉了几分,听起来还是极悦耳,他说起了正事儿“前些年,突厥的阿史那病重,西北得了一时的太平。今年,他们的叶利小可汗即位,怕是会有动作。” “到了西北,需得当心。”展岳眸色变得微微锐利,嘴上却依旧轻描淡写。 傅家当年是自西北发家,与突厥是老对手了。永定侯逝去以后,突厥几次想趁虚而入,当时,还不是安定侯镇守西北,守城的是韩国公。 韩国公年岁高了,虽从前也有征战沙场的经验,但是终究不敌,彼时还年轻气盛的突厥阿史那可汗。 几次三番的交锋以后,韩国公战死,以身殉了国。 先帝另派了安定侯去。安定侯经死战,虽没能收复韩国公丢的城池,但也终于使西北的局势安稳了下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阿史那故去,安定侯也老了,新上位的突厥小可汗,多半要趁机攻入。 也是出于这,安定侯才会回京招兵。 傅骁想要立军功,这乃是一个好机会,只是十分凶险。 傅骁心知肚明,他眉目淡然,说道“我明白。” “我虽不如你大舅二舅有征战沙场的经验,但也是傅家的子孙,不会在战场上丢人。”傅骁抬眸瞧了展岳一眼,沉吟道,“你已经尚了主,又身兼指挥使和五军都督府的官职,正是少年出众的时候,做事要谨慎。” “四殿下刚展露头角,你也不好风头太过。”傅骁的神情微有凝重,他说“知不知道” 展岳点头。 今上虽然给了四殿下脸面,但陛下还正值壮年,自然是不会愿意看到,有任何一位皇子,背后的势力太强。 从前陛下给他荣耀,一有爱重他之意,二,也是在赵佑泽不能继承皇位的这个先决条件下,给嘉善和赵佑泽一个依仗。可赵佑泽既然康复了,那么这份荣耀就会显得太重。如今倒不要紧,日后怕是要成为双刃剑,惹陛下疑心。 展岳心里有数,他道“知道。” “我会找机会,请辞都指挥使,专心在五军都督府任职。”展岳的声线懒洋洋地,他一手在膝上轻轻敲了敲,似乎漫不经心地说。 傅骁微楞。 与五军断事官比起来,自然还是金吾卫都指挥使的官职更高。虽然五军都督府管辖的权利更大,但是杂事太多,容易被人制衡。 金吾卫却是天子近卫,处在权柄中心。 而且,展岳自十五岁起,便一直在金吾卫发展。傅骁本以为他会舍五军都督府,留在金吾卫。 他微一沉默,抬眸问“你想好了” 展岳道“是。” “都指挥使这个位置,太重要了。”展岳不紧不慢地开口,他的目光清冽而锐利,他轻声道,“来日,四殿下若是更进一步。我再在其位,反倒对他不利,平白生了他与陛下的父子感情。” “还是尽早抽身好。”展岳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金吾卫都指挥使,历来是帝王心腹中的心腹才能任。展岳虽然也是章和帝一手提拔起来,但他已做了皇帝的女婿,便是间接地,与储位之争沾上关系。 赵佑泽原先看不见,尚且无关紧要。 可赵佑泽康复了,假使有朝一日,他被立为太子,展岳还依旧处在都指挥使的位置上,难保届时,章和帝不会起疑心。 皇家的血肉亲情,淡薄得好像一张纸。到那时候,章和帝会不会反而开始猜忌,展岳是向着他,还是向着赵佑泽 而展岳,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局面发生。 何况,他还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 金吾卫常常要留在宫里值夜。原先嘉善没嫁给他,值夜是好事儿,可现下却是坏事儿了。 他本来宿在公主府的日子就不多,再要被值夜给耽搁住,嘉善几时才能开花结果呀 傅骁猜不到展岳的第二个理由,却被第一个给说服。 他叹了口气说“倒有几分道理。” “只是在五军都督府,你又要从头开始了。”傅骁道。 展岳笑了笑,并没说话。 其实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旁的人都不会如何得罪他。还有一句话,却是说不得的 即便他离开了金吾卫,他的人,也还会是他的人。近十年的经营,不会一朝付诸流水。 只是这话太敏感,便是与最亲近的人,都不能说。 展岳道“反正我也还年轻。” 这话又说到了傅骁的伤心事儿上。 想到自己已是过了而立的人,傅骁虎目圆瞪,他道“真是越长大,越会气人。” 展岳不以为意,“厚颜无耻”地还以了一笑。 到了用膳的时候,嘉善和宋氏才亲亲热热地走了出来。 见嘉善与舅母聊得投机,展岳心里很欣喜,低声地与嘉善说“我还担心,你与舅母聊不到一处。” 经过一下午,嘉善的心情明显要变得自如了些,她小声道“怎么会,舅母讲了好多民间趣事儿给我听。我与舅母约好了,等小舅走了,我会常来陪她的。” 宋氏是健谈的性子,嘉善能有个人说话,也不会再想七想八。 展岳便道“你乐意就行。” 几人一道用了晚膳,宋氏和傅骁亲自送了嘉善俩人出府。 嘉善上了马车后,宋氏还与她招手道“下次再来,让砚清提早说一声,舅母给你做好吃的。” 嘉善忙点了头,眸光湛湛地说“好” 坐在侧边的展岳,却一手慢吞吞地攀上她的肩。 有蒸鹿尾儿做下酒菜,他晚上陪傅骁喝了点儿小酒,嘴里还有些似有似无的酒香。 他轻轻凑了过去,贴在嘉善耳边道“舅母待你,比待我还好。我每次来,舅母从没说过,下次要给我做吃的。” 他声线有些闷,惹得嘉善不禁“噗嗤”笑了下,她那如鸦翅般的睫毛静静地眨了眨。 嘉善促狭地说“你这是,吃舅母的醋,还是吃我的醋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3章 073 第七十三章 嘉善的声音软软地, 带着股春风拂面的柔和, 与早上的颓靡,听起来截然不同。展岳见她能说会笑,还会促狭自己了, 便也从善如流地板起面孔。 他声线硬朗“小坏蛋。” 展岳屈起一指, 隔着衣裳, 在嘉善肩上轻轻地点了一下。那力道, 像是头狼亮出了一半的爪子, 剩下的一半隐藏在了皮肉里,收敛锋芒。 “学得这么坏。”展岳嘟囔着说, 他慢慢扑过去, 作势要去呵她的痒痒肉。 嘉善哪里会是展岳的对手,顺势就被他压在了马车的软榻上,她腰后还垫着一个大迎枕, 恰恰成了一个“羊入虎口”的姿势。 嘉善轻捶了一下他的胸膛, 嗔道“还不是你打的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下一次见到舅母, 我得亲自问问。你是不是真的, 从来没吃过舅母做的东西,”嘉善弯起唇,眼底有星河灿烂,她说, “我可不能白白认下这个锅。” 两人姿势亲昵, 嘉善起先还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说完话后, 一直听不到展岳开口,反倒是他望着她的视线,越发火热缠绵。 嘉善这才察觉出,她是以一种极其“紧密”的姿势被展岳拥在了怀里。 展岳的手揽着她纤细的腰肢,两人的身子几乎是紧紧相贴地,随着马车颠簸,他的手,也缓缓地捏了一下她腰间的肉。 力道倒不痛,可腰的位置至关重要,何况,嘉善本来也怕痒。她咬着唇,哼哼着说“这还是在外头,别胡来。” 展岳却掩起唇,忽地笑了。 他温柔地捏起嘉善白皙的下巴,嘴上道“公主的意思,是想告诉我,回府就能胡来了” 他在这方面,着实是个“举一反三”的高手。 嘉善恶狠狠地瞅他一眼,白嫩的脸颊上泛起红晕,她低声道“明天我还要去赴秦王妃的宴,不能贪觉。” 每每只要开始了,他就好像没有节制,总会弄到夜半方休。 实在太熟悉展岳的秉性,嘉善不得不提醒他一句,免得这家伙又像个不知餍足的大狼一般。 展岳勾起唇,栖身上去,熟稔地在嘉善下颔上吻了一下。 想到昨晚某人不规矩的睡姿,他翻起旧账,哑声呢喃着说“只要公主乖乖地,别手脚并用地抱着我不放,我保证让公主睡个好觉。” 嘉善的容色红润,很快听出了展岳的言外之意。她抬眸,眼里水光潋滟,低声地问“我昨晚,有手脚并用地抱着你吗” 嘉善还是嫁给展岳以后,才知道自己睡觉有多么不规矩。说起来,她上一辈子也没少和展少瑛同床共枕过,怎么从没听展少瑛说,“她睡觉不老实”呢 嘉善这样问,展岳自然诚恳地回答了。 他唇角挂着一点儿笑意,将低沉的声音抿成一线,嗓音沙哑道“是。” “抱得可紧。”展岳语带调笑,他压低了嗓子,轻轻地摸了把嘉善的脸。指腹上的触感,果然如婴孩般柔腻顺滑。 展岳语气不变,认真地盯着她说“若不是怕今天早上,宫里的人都晓得我宿在凤阳阁,真想这样从了你。” 他说“从了你”,惹得嘉善的脑子一下混沌起来。好像面前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变成了个对她言听计从的“良家妇男”。 虽然,“良家”这个词,横看竖看都和展岳一点关系都没有。 嘉善的胸口一直跳,她被展岳的几句话说得心荡神迷,连头顶都好像要开始冒烟儿了。 她心里,无奈又甜蜜地想着“到底是谁从谁” 嘉善紧紧地盯着展岳清澈的双眼,刚想把这句心里想的话说出口,却听马车外,刘琦的声音慢慢传来 “到公主府了,大人和公主请下车吧。” 这道声音,倏地将嘉善的神智拉回了笼。 意识到外头,刘琦素玉等人都在等着他们,嘉善连忙轻轻地推搡了展岳一把,娇斥道“还不起来。” “好,回府再说。”展岳单方面地补了个附加条件。 他懒懒地直起身子,替嘉善梳理了下快散掉的发髻,半扶着她下了马车。 “属下先去烧水。”刘琦道,“素玉姑娘说,府上还准备了供大人换的衣物,属下就不回府拿了。” 展岳点头,刘琦便先行去了后院,素玉也先去了内室里铺床。 见他们一前一后离开,嘉善忍不住看了几眼他们的背影,低声问道“你与刘琦,提起过素玉的事儿吗” 展岳搀着嘉善,两个人正慢条斯理地在后院里走。 夜色祥和静谧,头顶上是星月交辉,清冷的月光朦胧如蝉翼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展岳道“提过一嘴。” “素玉办事妥帖大方,又在你身边当了这么多年女官,刘琦不会不愿意。”展岳侧眸,望着嘉善说,“倒是你,真的考虑好了” 嘉善瞥了眼展岳,抿唇答说“想好了。” 郑嬷嬷老成持重,那日,嘉善不曾从她嘴里问出分毫来,想必郑嬷嬷,日后的防范心只会更重。 如果说母后怀元康的时候,真的出了什么事儿,那么素玉,或许就是剩下的唯一一个突破口。 嘉善现在只能赌,素玉待她是真心的。 嘉善的思绪不由漂浮到,含珠被杖毙的那天。 素玉本来有机会出宫,是看她身边的宫女青黄不接,没个稳重的人,素玉这才执意留下来服侍。这样的人,真的会是当年的刽子手之一吗 她已经是两世为人了,这辈子,总不会再将身边的人看走了眼吧 大概是这个“再”字太容易将人抽筋剥骨,嘉善心里不由一滞,皱着眉苦笑了下。 展岳听她不吭声了,便莫名其妙地一作妖,伸出爪子捏了捏嘉善那张柔软的脸蛋。 嘉善的反应慢了三拍,片刻后,她懵懂的眼神才顺着他的动作望了过去。展岳见此,更是言之有理道“夜色这么好,你还走神,这是成心惹收拾吗。” 这句“惹收拾”,终于将嘉善的思路,拉回到适才马车里旖旎的气氛里。 嘉善轻轻地眨巴了一下眼睛,清着嗓子道“你每次动手动脚前,都要先赖我。” “也不知道将自己的狼尾巴藏一藏。”嘉善将自己的小手,从展岳掌心里挣脱出来,她扬起眉说。 展岳轻笑了下,揽着嘉善的肩膀走进屋内,他动了动嘴唇,小声道“看到你,就藏不住了。” “我先去梳洗。” 展岳的手轻描淡写地从她背后滑过,指尾处带了点儿动情的缱绻,像是要品尝的美味即将开席。 嘉善活生生地被他这个动作,弄得全身每个毛孔都不自在了。 她喝了口令人平心静气的安神茶,茶叶片子的涩味儿,从舌尖弥漫到了大脑。一直到味觉、嗅觉等等观感,全被干涩串联了起来,身上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才逐渐消失。 只是一杯茶喝完了,嘉善除了涩,也没能尝出其他味来。 直到丹翠来禀告说“烧好了热水”,嘉善才回神,嘱咐素玉说“点根安神香。” 素玉道“是”,起身便去了。 待嘉善换洗回来,展岳已经换好了新的衣裳。 公主府里备着的衣裳,都是嘉善前些时日,请裁缝量了展岳的身量尺寸以后,另给他新做的几套,展岳几乎没怎么穿过。 他换了身黛紫色的常服,瞧着雍容华贵。高挺的鼻梁下,噙着的两抹唇瓣血色清晰。 见嘉善回来了,展岳细长而漂亮的双眸微微眯了一下,他眸光湛亮,轻道“我给你冲了香蕾饮。” 展岳身着单衣,身上还有着刚梳洗完的皂角香。 丹翠和素玉见此情景,自然不好意思再在内室多待,两人目不斜视地为嘉善取下珠翠,识时务地告退了。 展岳便将刚冲好的香蕾饮递给嘉善,温和道“趁热喝吧。” 嘉善几乎只有在夜里安寝不好的时候,才会喝上一杯香蕾饮。不过,她今天白日睡得多了,没准晚上真的会睡不着。 见展岳一番好意,她便接了过来喝,微微低下头问“你明日休沐吗” 嘉善老早接下了秦王妃的帖子,明日要去秦王府京郊的园子里,与他们共同赏花。 和各家各户的女眷打交道,实则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元康的眼睛刚好,嘉善明日一出现,必然会处在风口浪尖上。 如果展岳休息,嘉善与他同去,走的时候也能有理由,提早告辞。 展岳道“明日不进宫,但我要去都督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展岳抬头,目光清亮地说,“我明天下衙以后,可以去接你。” 两人成婚以后,还没有成双成对地出现在外人面前过。这让许多想对他们的婚姻窥视一二的人,都没机会看个分明。 明日秦王妃做东,京里的世族和皇亲贵戚们,基本都会去。 展岳是不介意,在众人面前,给足嘉善脸面的。 嘉善明白他的想法,心里已经觉得温暖了,嘴上却笑着道“算了,那样太招摇。你既要去都督府,就和都督府的同仁们好生相处,别因为我误了事儿。” “等下一次,我们做东的时候,再给所有人都好好瞧瞧,我的好驸马。”嘉善温柔地,捧起展岳的脸说。 嘉善的黑眸含笑,她红唇半弯着。因为刚刚喝了香蕾饮的缘故,她的脸蛋,娇艳粉嫩地如同海棠花瓣。 展岳的喉咙不自觉有些发紧,他半抬起手臂,直接抱抱起嘉善的双腿,将她慢慢扛到了床榻上。 “公主,”展岳用一种异样的语气,贴在她耳侧开口说,“你看,每次都是你先招我的。” 他俯下身去,轻轻地咬了一下她红嫩的两腮,直勾勾地看着嘉善说“知道吗,昨晚你抱着我,让我无法抽身的时候。我就想着,今天一定要多咬你两口。” 嘉善的骨架小,原本脸上是没什么肉的。 不知道是不是嫁过来以后,逐渐“心宽体胖”了。这几日,脸蛋明显地在发福,尤其是两颊边,饱满得像是一颗刚掉下枝头的红苹果。 被展岳这样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嘉善“嘶”了声,轻声问“你是壬戌年生的,属狗的嘛” 展岳不吭气,只是直接用行动说明了一切,他埋头咬上她的唇,一手还翩然自若地褪下了两人的衣襟。 他用手背蹭了一下她的脸,见她浑身发烫,便用冰凉的嘴唇为她送去了慰藉。 “明日你还要去赴宴,我们速战速决,”展岳二五八万似的一开口,“好不好” 他嘴上说着“速战速决”,却还是折腾到了将近子时才消停。 事后,嘉善像是一只,被万恶的主人,撸遍了全身毛的猫一般懒散躺在床上。她肚皮上盖着棉被,心里想着展砚清这个人,就是擅长说假话,看她下次还信不信他。 公主府里是一片新婚燕尔,耳鬓厮磨的缠绵。 傅府里的气氛,自嘉善和展岳走了以后,却无端变得沉重了些许。 西北的局势刻不容缓,再耽误一天都可能出事儿。安定侯也不能在京里待久了,傅骁两日后,就要随安定侯启程。 宋氏为他收拾好了包袱行李,见傅骁坐在书案前,眉头紧锁。她轻轻走上前去,张嘴说“你下午,都和砚清聊了些什么” 傅骁缓慢地抬起头,淡道“我没与他说那事儿。” 傅骁的面容清癯,只有手上的薄茧,才能透露出他是一个习武之人。他低头,抿了口茶喝“砚清姓展,又刚尚主,好日子已在眼前。傅家的事,没道理再牵连他。” 宋氏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话想说,末了,也只是叹出了一口长气。 她年过三十,保养得远不如宫中的那些贵人,面容虽不显老,但是鬓角处,已生了几根银丝。 宋氏唇角紧绷着,她声气弱了些“我知道。” “砚清现在成家立业,你是放得下心了。”宋氏的神色平和,语态里却显示哀愁之意,她道,“可亭哥儿还小,也没能有个弟弟妹妹与他作伴。” “此去西北,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宋氏动容道,“我和亭哥儿都等你回来。” 十几载夫妻,傅骁和宋氏一向感情得当。 宋氏又是于傅家危难时嫁过来的,傅骁向来尊重她,听她这样讲,傅骁面有愧色,他拉着宋氏的手说“是我对不住你。” “别说对不住。”宋氏不以为意,她以一指,轻掩上傅骁的唇,“我只盼你平安。” 宋氏顿了顿,沉默良久后,她方慢吞吞地开口说“关于安定侯,你调查归一方面,可切勿不要打草惊蛇。” 她倚在傅骁的肩头,温言道,“爹的事,究竟与他有没有干系,也不是一个人,一句话能说清的。” “最重要是珍重自身。”宋氏抬头望着他,目光恳切,“答应我,即便查出了什么,也别轻举妄动。先传书信回来,好吗” 宋氏的嗓音和善而低柔,饶是傅骁一身傲骨磷磷,此刻也炼成了绕指柔。 他点头,将宋氏温柔地蜷在自己的臂弯里,不住道“好。我答应你。” 得了傅骁这句话,宋氏终于眼角微弯,她靠在傅骁的怀中,安静地睡下了。 月色有多美,夜色就有多浓稠。 皎洁的月华,隐在星辰云彩背后,更显得漆黑的夜空,深邃而苍茫。都道“拨开云雾见青天”,只是这青天,究竟何时才能见。 傅骁微低下头,他的指节,紧攥地有些泛白。 那些先人的荣光,还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候吗 傅骁的视线,昏昏沉沉地望向了远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4章 074 第七十四章 翌日一早, 嘉善与展岳几乎是同一时辰起床的。 嘉善早上才刚醒, 就察觉到下腹处有些感觉不太对,她连忙换了丹翠进来。展岳见她脸色异样,走上前关怀地问“怎么了, 不舒服” 嘉善咬着唇答“没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总不好和展岳说, 她只是来月信了。 展岳见她有事儿不肯和自己说, 脸色便不是太好。直到看见丹翠和素玉两人, 扶着嘉善去了盥洗室, 展岳才好像领会贯通了一点儿。 嘉善的月信来得准时,可来月信的滋味儿, 每每都不大好受, 早上时只将就着喝了一碗鸡丝粥。 展岳看她面色苍白,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不由低沉开口说“若是不舒服, 就别去赴宴了。” “安心在府上歇息, 好不好”展岳握住了嘉善的手。 果然, 嘉善的双手也很冰凉。 展岳有一个好处, 每次在有关嘉善自己的事情上,几乎不会一意孤行地替她下决定,而是先征求她的意见。 这总能让嘉善享受到被尊重、被重视的感觉。 嘉善想了想,叹口气说“还是去罢。贴子都收了下来, 若是爽约, 太不给秦王妃脸面了,大不了, 以身体不适为由,早些回府就是。” 展岳听她这样讲,知道嘉善是不会轻易改主意,只好抿嘴点头道“那我下了衙去接你。” “不许再推辞。”展岳抬眸,一字字地说。 嘉善笑着道“好,我不推辞。” “你是为我好,难道我不晓得吗”嘉善举眸微笑,亲昵地帮他剥了一个鸡蛋,“快去都督府吧,再耽搁就要迟到了。” 展岳直接就着她的指尖,一口咬掉了半个鸡蛋。咽下去以后,他方眉目舒展,低声嘱咐道“那你多穿些,仔细着凉。” 嘉善嫌他啰嗦,推搡了展岳一把,他才愿意走。 展岳离开以后,嘉善也吩咐素玉给自己梳妆,她换上了一件桃花云雾的烟罗衫,勃颈处隐隐显现出一点儿白皙的肌肤来。 相比起一个月前的青涩,如今,她身量窈窕,反倒多了股半妩媚的风韵。 她毕竟已经从一个未出阁的少女,长成新婚少妇了。 唯一可惜的是,离做母亲,似乎还有很远很远一段路。 嘉善摸着自己冰凉的衣裳,喟叹着想。 秦王府于京郊处有座梨园,这时节梨花大开,再衬着别的花骨朵,好如万千粉蝶飞舞,很有些姿态风采。 嘉善不是第一个到的,秦王妃于京中素有贤名。秦王又是今上的唯一同胞兄弟,即便秦王府一行人想低调都不行。 嘉善到梨园的时候,与秦王结姻亲的长卫侯夫人,已经先行到了。嘉善前头的一副车架上,正好坐着德宁长公主。 嘉善与德宁长公主前后脚下了马车。 德宁长公主与章和帝和秦王都是一母同胞,同为当年的顺妃所出。德宁长公主还最为居长,是长公主里的第一人,她出来应酬得少,也只有秦王妃这样的人物撒贴,方才能请得动她。 因为皇后的缘故,德宁长公主和嘉善的感情一直比较寡淡,再有之前,章和帝曾起过与德宁长公主亲上加亲的念头。 如今德宁与嘉善一见面,互瞧着都有些尴尬。好在都是人精,纵使心里不自在,面儿上也没露出风来。 嘉善是晚辈,便先笑一笑,福身做礼道“姑姑。” 德宁长公主对她点头,见嘉善是一个人来的,随口问了句“驸马没陪你一道吗” 嘉善抿嘴笑说“他一早赶去了五军都督府,下了衙才能回。” 德宁长公主本也只是礼貌性地征问一句,遂只点了头。两人一边说着无聊的闲话家常,一边一起进了园子。 梨园里头,秦王妃正在和长卫侯夫人与忠义伯夫人说话,见到德宁长公主与嘉善联袂而来,三人起身,各自屈膝做礼。 秦王妃脸上挂着温雅的笑意,忙让身旁的侍女请她们在锦杌上坐下,嘴里笑道“一直盼着你们到,我与皇姐,真是许久未见了。” 德宁长公主与她笑笑,忠义伯夫人便接嘴儿道“长公主是贵客,平常人请都请不到。我这也是自陛下的寿宴以后,首次见到长公主。” “还有大公主。”忠义伯夫人笑道,“大公主新婚以后,好像还是头回出来走动。” 忠义伯夫人是个健谈的,她家已逝的老伯爷和老夫人,在先帝面前很有些面子,因此,她与德宁长公主、与秦王妃都比较熟稔,也开得起玩笑。 淑娴之后,就是要嫁到她们府上去。 即将要尚主了,虽然尚的是个庶公主,但是在旁人看来,这也是她们府上与皇家亲近的意思。 所以,忠义伯夫人这些时日出来行走时,多有些志得意满。在她看来,即便来日的储位之争再激烈,那也是牵连不到公主的。 无论新任的帝王是谁,为了自己颜面好看,也不会去对公主动手。而只要尚了主,她儿子这辈子的富贵,就是板上钉钉了。 为了这事儿,忠义伯夫人眼角眉梢都有自得之意,说起话来,也不落人后头。 前一世,淑娴嫁的不是忠义伯府,嘉善和忠义伯夫人并没怎么打过交道。在赵佑成登基以后,嘉善的公主府也就门庭冷落了,忠义伯府原就与她不算亲近,自然没雪上加霜。 听忠义伯夫人开口,嘉善弯着眼笑说“我出嫁的时候,是佑棋皇兄背我上的轿,为了这个,我也得赴王妃的约呢。” 嘉善这话,是给秦王妃脸面。哪知秦王妃听了,却并没表露出过多的喜悦来,或许是练厚了脸皮,她已经学会宠辱不惊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王妃道“便是大公主最知道疼人,难怪陛下从不舍得你受分毫委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王妃一句无心之谈,不由让在座几人,皆想到嘉善成亲时的规模了。其实公主大婚,张灯结彩都是少不了的,但是展岳得了赐婚圣旨以后,同时升任了五军断事官,仕途更加光明。 他一人身兼都指挥使和五军都督府的两大要职,这却是在本朝少见,也可从中窥得章和帝对嘉善的喜爱。 德宁长公主听了这话,只是笑笑,并不答。忠义伯夫人,却拾起茶盏抿了一口。 都要尚主,忠义伯夫人难保不会将自己儿子的前程与展岳去对比,结果当然令人失望。 忠义伯夫人忍不住抬首,打量了一眼嘉善,嘉善正因秦王妃这句话失了神,见忠义伯夫人望过来,便有模有样地对她一笑。倒让忠义伯夫人有些许赧然,又从善如流地移开了视线。 几人说着话,剩下的人也陆续到了。 因为是单单的女眷聚会,规矩少些,就有夫人,带着自家还未出嫁的云英少女。只是嘉善没有想到,冯婉华竟然也会随着冯夫人来。 冯大人已在京中落脚,父皇有意提拔他,听说前几日,已将他调至刑部,做了刑部右侍郎。 这就算是一只脚踏入了内阁。 冯家虽在湖广经营得多,可在京里也有根基。 冯婉华又是位还未定亲的,冯大人大概是早就想到了,自己有朝一日会调回京,所以没为她在湖广寻摸一名夫婿。此次秦王妃宴请,冯夫人便顺势带着冯婉华来赴了宴,心里多半还是存着,要为她寻亲的念头。 冯婉华说话文静,行事大方,冯大人又是风头正盛的时候。秦王妃便顺着夸了几句,点头微笑道“早听说湖广冯氏是书香世第,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将我家姑娘都比了下去。” 冯夫人满脸微笑,哪里敢应,谦虚地道“王妃抬举。这孩子性子闷,处久了,您就要觉得无聊了。” 秦王妃呵呵地笑道“闷点好,姑娘家太活泼,难免要被人说不矜持。” 秦王妃素来会讲话,冯夫人即便长着几张嘴,也不好再推脱什么,没得让人觉得矫情。 冯夫人便道“是王妃抬爱。” 秦王妃笑盈盈地望了冯婉华一眼,又招手,示意各家夫人身旁,几个未出嫁的姑娘过来。 “我们嘴碎,你们姑娘家又与我们说不到一处去,”秦王妃的话语体贴,她笑道,“让璎珞领着你们去后头的楚湘园玩儿吧。” “免得跟着听唠叨。”秦王妃面上的笑容和气,她徐徐开口说。 璎珞是秦王妃的次女,今年十二,长得与秦王妃有几分相像。听到母妃吩咐,她便大方地起身说“你们都随我来,楚湘园里有果子吃,还可以放风筝。” 几个女孩儿都乖顺地跟着赵璎珞去了,唯独冯婉华还一动不动地腻在冯夫人跟前。见众人的视线望向自己,她便起身,轻声说“王妃恕罪。” “我娘头风的毛病,昨晚犯了,片刻离不得人。”冯婉华道,“我陪娘一起坐一会儿,可以吗” 秦王妃怎么会说不可以,她脸上有重重笑意“自然好。” “只是,早该与我说一声的,”秦王妃面上温和,她差着身旁的侍女道,“环儿,你领冯夫人,去内室里歇一歇。” 冯夫人忙道“不劳王妃了,没有您想得那样严重。不过是这孩子紧张,老是大惊小怪。” 说着说着,冯夫人还微嗔了冯婉华一眼,惹得秦王妃忍俊不禁“可见是个孝顺孩子,你该惜福才是。” 这话,却也说到了冯夫人的心坎上,冯夫人不由平和地应了声“是”。 这一来一往,众人对冯婉华的印象不自然就加深了一些。 嘉善却漫不经心地以眼风扫了过去,她低头喝了口茶,又若有所思地望了眼秦王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5章 075(二更) 第七十五章 冯婉华的为人做派, 嘉善只是在上一世, 有过初步了解,那还是在冯婉华做了人妇以后。 印象里,冯婉华在女眷中虽然不算顶拔尖, 但身上也是极具世家女的风范。她为人较内敛, 不怎么爱去出风头, 很少会像这一次般, 独树一帜。 而且, 嘉善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她总觉得冯婉华与秦王妃说话时, 眼角眉梢上的神情, 有一丁点奇怪。 即便她的话听起来软绵绵地,可那眼神,并没有流露出尊重的意思, 反而透着淡淡的冷漠疏离。 按理说, 冯婉华一直随父在湖广一带生活, 与秦王妃应该没有过接触才是。依嘉善上一世的经验, 冯婉华也不是一个爱树敌的人,至少,她从前待自己,就还算是礼貌客气。 她怎么会对“贤名远扬”的秦王妃这样异样呢 嘉善凤眸微睐。 正好这时候, 裴夫人到了, 嘉善只好顺着茶叶片,不动声色地咽下了这些困惑。 她起身唤道“舅母。” 之前来了许多贵客, 嘉善都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这是给足了裴夫人场面。加之裴家在京中也有着自己的根基人脉,众女眷也都给面子地,笑着应和了几声。 秦王妃笑道“可是来迟了,待会开席,得罚你舅母浮一大白。” 裴夫人在嘉善身旁坐下,面庞上虽有淡淡的疲惫,但是眉宇上却难掩喜色。她笑道“府上喜事儿将至,一时抽不开身。不过,既然是我来迟了,那就认罚。” “稍后,我好生敬王妃几杯。”裴夫人为人爽快,她温声地说。 裴元棠即将娶妻,这不是秘密,自男女双方交换过庚帖以后,就等于是定了下来。今日来的人里头,几乎都知道这事儿。 裴元棠去年金殿传胪,高中榜眼,是今上心里的一棵好苗子。奈何,裴元棠的婚事一直是裴家的一桩“心腹大患”,一直没有定下来。 如今见裴夫人主动提及,和裴家交好的景康侯夫人便笑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难怪最近我邀你去城南拜佛,你要连声推脱没空,原是真没空呀。” 裴夫人笑笑,面上眉飞色舞。 她转头去看嘉善,见嘉善脸色微白,便低声问了句“有哪里不舒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嘉善握着茶盏,小声地说“是小日子来了,没什么大碍。” 嘉善和展岳刚刚成婚,想要一击得中,可能性未免低了点儿。裴夫人脸上并没有升起失望,反是笑道“这时候,更要多补些。” “不过,”裴夫人自上而下地瞅了嘉善一眼,低声笑说,“我瞧你成婚以后,倒是比在宫里时长得要好了。” 这是在变相地说嘉善胖了。 嘉善闻言,似娇似嗔地说“从前,舅母常说我人比黄花瘦,需得进补。如今补了起来,您又取笑我。” 嘉善的脸颊雪白,她半真半假地叹道“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裴夫人轻握住了她的手,与旁人笑道“你这张嘴,哪里是吃得了亏的。” “我不也是看你与驸马新婚燕尔,日子过得极为不错,打心眼里为你高兴吗。”裴夫人的脸上微蕴笑意,一派长辈和睦的样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嘉善便为裴夫人手里抓了几个李子,大意是投桃报李,惹得裴夫人一阵笑。 她们娘俩亲近,旋即有人闻声上前来,跟着一同凑趣。 永宁侯世子夫人道“我也是在公主与驸马成婚时,远远瞧了公主一面。今日一见,公主似乎是真的丰润了些。” “但看起来,依旧身量纤纤,”永宁侯世子夫人和气地说,“还是让我眼红呢。” 这几句话听着,不像阿谀奉承,却亦让人觉得心里舒坦。嘉善遂含笑道“不过是夜里贪嘴儿,比原先在宫里的时候吃得多些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顿一顿,方又弯起眼,补充说“自然,和驸马的照护,也脱不了关系。” 嘉善的语气得体,话语里虽有与展岳恩爱的意思,但是并没刻意炫耀。正是这样,才更惹人生羡。 坐得离她们近的几位夫人,皆眼观鼻、鼻观口地互瞧了眼,有胆子大的笑说“公主与驸马夫妻得当,怕是不日就要有喜了吧。” “等喜讯传出来,咱们也凑趣儿,每个人添上一个好物件。” 这本是一句讨巧的话,可嘉善想到自己今早准时来的月信,与上辈子八年都没能怀上孩子的事儿,不由眉目间淡了点。 冯婉华正伺候着冯夫人,坐在离嘉善不远处的位置。听到她们这边不断传来欢声笑语,冯婉华的唇际隐去了一抹淡漠的浅笑。 她低下头,默默从桌上,拿起了一颗荔枝吃。 今日主要是赏花,等客人都来齐了以后,秦王妃便做东,引着大家伙儿去了后头的园子里。 梨园深处早就摆好了宴请,诸位女眷走走停停地,个凑在一起说话。因为方才的事情,永宁侯世子夫人主动地和嘉善凑成了一团,另外还有南平伯夫人几个。 永宁侯世子吕思贤,在族中排行第六,熟稔的人一般称他吕六。吕六与展岳是在同一年进的金吾卫,两人年纪差不多大,关系一直处得不错。 吕思贤如今,也到了指挥使同知的地位,和展岳皆是少年意气。展岳与嘉善成婚的时候,吕思贤还来做了娶亲老爷,给展岳抬面子。 永宁侯世子夫人适才已流露出了示好的意思,嘉善心知肚明,遂也待她和气。何况,永宁侯世子夫人为人和善,吕思贤未来,也将大有前途。 世家豪门通过这些年的联姻,关系好的几乎都是有姻亲在其中。 南平伯夫人便是和永宁侯世子夫人沾亲带故。永宁侯府这几年,在朝中还算有颜面。有永宁侯世子夫人在嘉善跟前打头阵,诸人这才好意思跟着她的脚步。 赵佑泽的眼睛好了,虽然皇帝没说一定会立他为太子,但是赵佑成和淑娴的婚姻,都不算是顶好的门第,这已表明了帝王的一种立场。 展岳的势头又正盛,即便这时候,许多人还不敢明确站队,可她们也不敢怠慢嘉善。多数人都待她十分地客气,态度更是小心谨慎。 永宁侯世子夫人不过只比嘉善大了五六岁的样子,能与她说到一起去。两人说说笑笑地,很快熟悉起来。 永宁侯世子夫人笑道“可惜齐乐侯夫人没来,她是最为健谈的,与谁都能聊得来。最近齐乐侯府忙着嫁女,怕是没空赴约呢。” 齐乐侯与安国公结亲,这是早先赐下来的婚事,嘉善却好像不知道一般。她漫不经心地轻扶了一下头上的簪子,似笑非笑地说“是吗,日子已经完全定下来了” 永宁侯世子夫人微楞,片刻后才答道“是,定在下月初六。” 展少瑛和齐家的成婚日子,是在展岳和嘉善之后商定的。但离今,也有好一段时候。 公主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刻意地不想理会这事儿 永宁侯世子夫人不傻,甚至算得上机敏,这个疑问很快在她心里绕了一圈,她正打算从善如流地移开话题,却见有个没眼力见地接嘴问了一句“齐乐侯与府上的大公子结亲,公主可要当傧相吗” 傧相一般由是与新郎或者新娘极为亲近的一方出任。嘉善嫁进安国公府以后,安国公府本是有资格,请得动她的。 但不知张氏的大脑最近是不是回炉重造了,竟特别地识时务,从没有开这个口的意思。虽然,她开了口也是自取其辱。 嘉善淡道“我的年纪,当傧相还不适宜。” 这几乎全是推托之词。 问话的那人,此刻终于缓慢地回了过味儿,再不开口提展少瑛与齐乐侯府的婚事。 也有机灵的人,联想到了关于安国公府那些“嫡庶不和”的传闻。再一观察今日嘉善的态度,对展少瑛成婚时该如何送礼,心里已经有了大致分寸。 南平伯夫人道“说到这儿,我才发现,怎么承恩侯夫人也未来。” 承恩侯是张氏的娘家。张氏和齐乐侯夫人因为各自儿女的婚姻,忙得脚不沾地,谢绝了秦王妃的贴子,这倒合乎情理。 可是承恩侯夫人一贯喜欢往贵人圈子里钻。 承恩侯府乃是外戚晋身,不算正经的老牌世家,大概正由于此,承恩侯府的人就更想彰显出自己的显贵气息。很少会不来赴宴。 南平伯夫人这么一问,许多人才记起承恩侯府,不由都犯了疑惑。 这时候,永宁侯世子夫人却轻轻拉了下南平伯夫人的衣袖,她微摇着头,示意不要提这个话题。 嘉善站在她们中间,正好将此尽收眼底,她神采飞扬地笑问“怎么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6章 076 第七十六章 自先帝过世以后, 承恩侯府在今上跟前, 就不太有颜面。 一般,外戚晋身的家族,很少有人不会说闲话, 毕竟他们是靠女人一步登天的。若是真有本事也就罢了, 像西汉时的大司马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 虽有借卫子夫的势, 但其本身也不是好相与, 皆有赫赫战功在身。 承恩侯府却不一样,现任承恩侯爷, 不仅人没什么本事, 还爱出风头,为世家虽不喜。 现今听到了有关承恩侯府的热闹,多的是人竖起了一双耳朵。等着永宁侯世子夫人开口。 永宁侯世子夫人看了眼周遭的一圈人, 只好压低声儿道“原不是什么大事儿。” 这时候, 嘉善已经不适合再去接话了, 便有南平伯夫人接嘴儿道“听您的意思, 承恩侯府是惹上了麻烦” 永宁侯世子夫人笑了笑,轻声应道“算是吧。” 她面色平静,轻声细语地说“承恩侯的大公子张文昌,去年中了恩科的两榜进士。承恩侯府, 本该有了支应门庭的人。” “偏侯爷还想让二公子张文武, 也在朝中谋个差事。听说,原是想让二公子进金吾卫。”永宁侯世子在金吾卫任职, 世子夫人自然对其如数家珍,她陪笑道,“去岁秋闱,张文武没被陛下看重。侯爷就起了让张文武当冀州卫所千户的心思。” 千户一般是世袭的官职,由子承父。 若是该户人家没有男丁出生,则会由朝廷收回此袭位。承恩侯倒还不算是个地道的傻子,他想让张文武当的这个冀州卫所的千户,是家里承袭的人,年龄尚小,还管理不好一个卫所。 在这样的前提下,承恩侯出面与人家谈了条件,本都说好了由张文武将这个官职借走十年,等承袭的人长大了,再如数归还。 可不知怎么,张文武临到上任的时候,被兵部的人查到了这件事儿。 这种事情,一般都是双方在私下里进行交易。一旦被捅到了明面去,谁都落不下好来。现在兵部插手了,冀州卫所千户的千户之职,不得不面临着一拍两散的危险。 承恩侯府不仅什么没落着,还为此吃了挂落。 这事儿不光彩,承恩侯最近一直在为此奔走,搅得承恩侯夫人也没心情出来应酬了。 永宁侯世子夫人因为是出身武将之家,所以对兵部的消息要更灵通一些,耳朵走到了众人的前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今听永宁侯世子夫人一一道来,就有瞧不起承恩侯府的人先笑道“侯爷的算盘打得这么精,竟也会有出错的时候吗” 承恩侯府当年在先帝跟前有颜面,并不只是因为他是外戚出身。承恩侯爷善于投机取巧,很会拍先帝的马屁。他的儿女,嫁娶的府邸也都不错。 早有人看他不顺眼了。 张氏是出身承恩侯府,嘉善上辈子就觉得,这家子人小家子气得很,不怎么爱与他们打交道。 只是,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儿 承恩侯府刚运作完,就叫兵部给查到了 嘉善略扬起眉,恰好看到永宁侯世子夫人正对她友善地微笑。嘉善回以一礼,心思却不由跳到了展岳的身上。 她记得,成婚以前,张氏好像因为傅时瑜的事情和展岳发生过争执这事儿,不会和他有关系吧 嘉善柳眉微蹙,可想到张氏那一贯嚣张的气焰,她又情不自禁地低头笑了下。就算是展岳在这事儿上出了手,又怎么样 难道她还会为了张氏,和展岳起争执吗 嘉善一边凑上前去闻了朵梨花香,一边放松了心情。 “那边的梨花开得不错。”南平伯夫人见嘉善越逛越有兴致,便主动说道,“我们往那处走吧。” 嘉善欣然应允。 前些时日携风带雨,刮了一片梨花落。好在这几日天气回暖,日头转晴,那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如今都开得极为出彩了。 嘉善抬首望着,入目是粉白相间的世界,她嘴角轻微勾起,没有留神到脚下的石子。 “嘶。” 嘉善脚一歪,正好踩在了石尖上,脚掌心立刻传来钻心之痛。下腹还与其遥相呼应,也一抽一抽地开始疼了。 若不是素玉及时搀扶了一把,嘉善险些歪倒在地上。永宁侯世子夫人正站在嘉善身旁,见她脸色刷地变煞白,忙用右手扶住她,温和问道“要不要去内室歇一会儿” “是啊,”一旁的南平伯夫人也道,“离开席还早,公主去歇一歇吧。” 离得远的裴夫人本来正在与秦王妃几个说话,见她们忽然停了下来,忙关切地走上前问“怎么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当心崴了脚,”嘉善的额上流下汗来,她轻轻道,“没有大碍。” 一旁的秦王妃,此刻也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她是主人,哪里会怠慢宾客,忙指挥着丫头们和素玉一同将嘉善搀扶到了内室里头去。 却不想,内室里已经先有人在休息了。 素玉推开门的时候,恰恰见到冯夫人和冯婉华母女俩正凑在一块儿说话。冯夫人歪在榻上,冯婉华为她轻轻按着额旁的穴位,猛然见到有人进来,双方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看到是嘉善,冯夫人便要下榻,嘉善道“夫人不必多礼。” “既是头风犯了,好好休息才是,”嘉善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冯婉华,而是淡然地望着冯夫人,她道,“礼节不过是虚的。” 冯夫人温婉一笑,还是下榻来行了礼,嘴上问候着“公主也有哪里不舒服吗” 嘉善微微举眸,见冯婉华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了自己。她便淡笑道“适才赏花时崴了脚,来歇一会儿。” 她顿了顿,又轻描淡写地说“你们不用拘谨。” 即便嘉善这样好相处,也还是让冯夫人感到了些许不自在。 她并没有继续躺着任冯婉华帮自己按摩,而是倚在了榻上,和冯婉华小声地说着话。 她们母女俩自得其乐,嘉善也就没有再搭理她们的意思。 她低头,慢慢地品着一盏茶。素玉为嘉善脱下鞋袜,拿了一只红花油来,为她轻轻揉着。 红花油清凉的感觉很快从脚心处传来。嘉善微阖上眼,心里想着,等不痛了以后,还是赶快出去的好。 于嘉善而言,她始终忘不了,那晚在楼外楼前,冯婉华那欲言又止的眼神。 虽然没有明说过,可嘉善总以为,自己有对不起冯婉华的地方。虽然上一辈子,冯婉华和展岳也不一定是恩恩爱爱,但是,从顺理成章上来讲,她们才合该是夫妻。 自己半路出家,算是横刀夺爱了吧。 嘉善呼出一口长气,她慢慢睁开眼,从桌案上拿起了一颗李子把玩。 “公主的伤严重吗”冷不丁地,冯婉华竟主动与嘉善搭起茬。 她的语气慢条斯理,嘉善便也尽量做到口吻平和,她慢吞吞剥开李子的外皮,温文地说道“不严重。” “那便好。”冯婉华笑一笑,从榻上走下来,她施施然地说,“我娘的头风,却比看着还严重。” “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冯婉华的语调很轻,她薄薄的嘴唇轻微张开,一字一顿地说道,“大家都以为的夫妻和睦,兴许不是真的和睦。” “大家都以为的贤良淑德,也兴许不是真的淑德。”冯婉华身后长辩披肩,她小心地说。 嘉善抬眼,见冯婉华嘴角有清淡微笑,不由略正色了起来。 她这是什么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嘉善半眯起眸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7章 077(二更) 第七十七章 冯婉华的话说得不痛不痒, 却在嘉善心里平白兴起一阵波澜。她与冯婉华非亲非故, 仅有过的瓜葛,无非也就是展岳。 冯婉华这几句话,到底想说什么 夫妻和睦指的是谁, 还有贤良淑德满京城里, 贤良最出名的妇人就是秦王妃。 她难道在暗指秦王妃表里不一 嘉善的目光, 情不自禁落在了冯婉华身上。冯婉华开了一次口后, 便又意态闲闲, 不再言语了,好似成心地吊着嘉善的胃口。 见此, 嘉善的神情不由也冷凝下来, 她淡道“冯姑娘的话,我听得不是太懂。” 嘉善的眼尾向上扬起,显出一种倨傲, 她神色淡淡地说“做人做事, 我不喜欢兜圈子。” 嘉善的话里已有轻微的怒意, 冯婉华却不以为然地笑了下。她的嘴角划出微凉弧度“公主冰雪聪明, 若是不能领会,便全当我多嘴吧。” 冯婉华道“公主别往心里去。” 她说了这样的话,却又让嘉善别往心里去,嘉善哪能听她的 嘉善微微皱起眉。 这时候, 冯夫人终于看不过地开口说“殿下见谅。华丫头这些日子是有些神神叨叨, 别说殿下,就是我这个为人母的, 也常有想骂她几句的时候。” 冯夫人福身做礼道“她没有冒犯您的意思,还请殿下恕罪。” 冯夫人语态和气,已有为冯婉华致歉之意。嘉善毕竟是公主之身,地位超然,冯婉华一个还未出嫁的丫头,她总不好去为难她。 嘉善对冯夫人一哂“姑娘家的心思,总要不好猜些。我们不过唠几句闲话,夫人快起来。” 素玉是个有眼色的,听嘉善这样说,忙走过去搀起了冯夫人。 冯婉华此时也道“我有口无心,殿下莫见怪。” 嘉善实在很想堵她一句“你真是有口无心吗”,不过是思虑再三,又看在冯夫人的面子上,才勉强忍下了这句话。 她面无表情道“下不为例方好。” 趁着三个人说这一阵子话的功夫,外头已经开席。 裴夫人担心嘉善,便亲自随的侍女们过来了,见嘉善脸上微有凝重之色,以为她还在疼,旋即问说“还不能走吗” 嘉善见到舅母,神情总算回暖了一点儿,她含笑道“可以走了,不过还有一点痛,舅母别紧张。” 裴夫人叹说“这样大的人了,也不会照护自己。以后有了孩子可怎么办。” 裴夫人单手挽着嘉善,嘉善一半的重量便倚在了她的身上。听到舅母关心则乱的话,嘉善想了想,笑道“我要真怀上了,就请舅母过府来为我安胎。有舅母在身边,我做什么都能安心。” 都道女儿是小棉袄,裴夫人今日才觉得这话说得是真有道理。嘉善的笑言,无异是说在了裴夫人的心坎上。 裴夫人的声线温暖,低眉一笑道“让驸马管你吧,我可没功夫。” 嘉善不依地腻在裴夫人肩头,裴夫人眼角不自觉漾出了更深的笑意。 几人回到席间,众人还未开席,都在等着她们来。 见到嘉善,秦王妃关切地问说“走路还方便吗” 嘉善微笑说“不要紧,待会儿再歇歇就成。” “一定养好了再动,”秦王妃最是体贴不过,柔声道,“回府的时候,我让玉萍再给你拿一些药。” 见嘉善欲言又止,秦王妃便笑了下说“知道陛下疼你,你府上必是不缺药材的。可你从我这儿带了伤回去,总得给我聊表心意的机会。” “不然,我心里也过意不去。”秦王妃弯着眉眼,极近温柔地说。 她已把话说成这样,嘉善要是再拒绝,反倒成了自己的不是,便笑着应道“既是长者赐,那我只好却之不恭了。” “坐下用膳吧,”秦王妃见嘉善还站着,温声道,“大家伙儿都在等你呢。” 果然,嘉善一坐下,秦王妃才吩咐众人下箸。 因为自己的迟到,弄得这样大张旗鼓,嘉善颇觉不好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再有冯婉华的话时时飘在她心头,弄得她这餐饭,用得十分魂不守舍。眼角余光,时不时地就往秦王妃身上瞟了瞟。 秦王妃与裴夫人的年纪差不多大,都是已过三十,快近四十的妇人。许是由于脾气良善,秦王妃的面相和蔼。 她今日身着一品王妃的冠服,眉目间带有一丝庄严的气势。一看就知,年轻时是位达练之人。 冯婉华说的贤良淑德,究竟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她指的真是秦王妃吗嘉善目中微澜,直到下午时宴席结束了,嘉善还有点儿心神恍惚。 来接人的展岳,看嘉善赴个宴像丢了魂儿一般,不禁皱起眉,开口问道“有人欺负你” 两人已上了马车,展岳说起话来便也无所顾忌了。嘉善听他一张嘴就是这样的话,真是又好笑又生气,她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轻笑着说“要是真有人,你打算怎么做” “唔。”展岳有模有样地思量须臾,沉稳地说,“好像也不能怎么样。” 他一双修长漆黑的眼眸慢慢弯了起来,笑盈盈地说“要不然,你告诉我是谁,趁着夜黑,我拿个麻袋把人堵在胡同里,偷偷揍一顿。” 展岳将嘉善的手翻来覆去地把玩,他眨着眼笑道“公主觉得如何” 知道他是成心想逗自己高兴,嘉善便推搡了他一把,低声道“从哪里习来的贫嘴。” “亏得今天,那么多人在我跟前夸你沉稳内敛,”嘉善唇角勾起,轻声说着,“原来都是假象。” “内敛是给别人看的。”展岳微笑地注目着嘉善,他目光澄澈,“总要留一面独一无二的样子,给发妻看。” 展岳唇畔带着笑,他哑声问“是不是” 两人过嘴头瘾的时候,嘉善甚少有赢的机会,如今又被展岳占了上风去,她微咬着唇,白皙的面庞浮起笑意“算我说不过你。” 展岳便得寸进尺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他是个心思剔透的人,对见过的人物几乎过目不忘。想到他来接嘉善的时候,某个隐在人群中,看起来微微眼熟的身影。 展岳侧眸望了嘉善一眼,低声问说“在门口时,有个穿绿衣裳的女孩儿,后我们一步上了马车。” “是那晚,我们在楼外楼前碰到的”展岳慢声细语地问了一句。 他无意的问题,惹得嘉善好一阵心惊肉跳,她垂眸,看向了展岳的靴子。 展岳还在等她回话。 不仅是嘉善对冯婉华心存芥蒂,展岳也对那晚楼外楼前的女孩儿,很是疑惑。既然她有资格赴秦王妃的宴,想必是名门望族出身。 何以从前没见过何以她那夜的眼神,那样地惊心动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展岳看嘉善还不开口,以为她是累得睡着了,就低头望向她。却见嘉善紧抿着嘴唇,面色有可见的苍白。 展岳神色一紧,想到她早上时月信来了,身子正是虚弱的时候。 展岳不由放柔了力道,轻轻捏住了她的肩膀“有哪里痛吗” 嘉善嘴唇动了动,默不作声地倚在了展岳肩头。 她说“没有痛。” “你不是问我,那绿衣服的是谁,”嘉善举眸看着他,平和道,“是新任刑部右侍郎的女儿,冯姑娘。” 新任的刑部右侍郎,原先是湖广巡抚。至今在刑部任职的时间,还不足半月。 听到嘉善这样讲,展岳不由地将头微微仰起,他望着锦璧雕梁的马车顶,轻轻笑了一下。 嘉善觉得他这样子奇怪,便伸手在他后颈上,不轻不重地一捏。 “不说点什么吗”嘉善问。 展岳静静地凝视着她,见她清丽文秀的一张瓜子脸上,小梨涡若隐若现。他不禁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展岳的面容冷峻清逸,他的吐词清晰“在我心里,只愿娶一个人当我的妻子。” “公主要猜猜是谁吗”展岳的嗓音低沉,他双眸含笑着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8章 078 第七十七章 展岳的话一说出口, 嘉善就不由斜睨了他一眼。见他眸子里流光溢彩, 得知真相后也没有一点儿该有的窘迫,与自己想的大不相同。 嘉善便知道自己这局输了半筹,她扭过脸去, 轻道“不猜。” 她口中说着不猜, 嘴角却隐隐牵了起来, 瞧着肤若映雪, 煞是可人。 展岳笑道“可见公主心里, 早已有答案了。” 嘉善面如皎月,目光里有星辰般的光滟, 她不答, 反而换了个话题道“明日,你又要去宫里当值了呢。” “今夜是与我回公主府,还是我陪你去安国公府住”嘉善的口风渐软。她来月信时, 手脚总会微凉, 夜里有人抱着睡, 也能舒服一些, 不自觉会汲取温暖。 展岳听她这样讲,眼角眉梢的神情都柔和了起来,他唇角上挑“你愿意陪我在安国公府住一夜吗” “我昨日才留宿公主府,今日要是再留宿, 只怕传出去, 对你声名不好,”展岳的眼尾微弯, 他压低声说,“或者,等大家都睡熟了,我再悄悄过来。” 嘉善笑说“哪里要这样大费周章,我与你一道回安国公府就是了。” “又不是龙潭虎穴。”嘉善补充说。 展岳笑了一下,轻轻地叫了声她的小字“令姜。” 嘉善偏头,奇怪地“唔”了下,展岳便用着轻微的力道,将她的脑袋摁在自己肩头“这样睡吧。” 他的肩臂厚实温暖,嘉善很快就好像是瞌睡的人遇到了枕头。上午在秦王府的梨园里曾有过的那些担心思虑,在靠在他肩上时,奇妙地减少了些许。 嘉善觉得,是因为这两辈子,展岳给自己的感觉都太强烈了。虽然上一世他不属于她,可东直门前,他也一样给了她震撼和安全感。 这一世,他们是夫妻,有什么事儿一起分担着过就是了。元康的眼睛都能好,还有什么是迈不过的坎 这样想着,嘉善便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她靠在展岳肩上,短暂地睡了一柱香的功夫。 马车到了安国公府的门口,天已经黑了下来。 素玉手上提着秦王妃执意要给的一包包药材,刘琦也先去了后院里准备晚膳。 展岳下马车以后,见嘉善打着哈欠,神情恹恹地,像是一只贪睡不足的小狸奴,他温和笑道“这么一小会儿,肩头险些被你打湿了。” 这是在取笑嘉善,一路睡得太香。 知道展岳是在玩笑,嘉善仍然止不住地杏目圆瞪,她笑斥道“胡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行,要罚你背我进府。”嘉善在时虽崴伤了脚,但现在已无大碍,走路不成问题。只是,她一见到展岳这个样子,便觉得他这是得了便宜卖乖,太“猖狂”了。 本来以为他定不会答应。 普通夫妻虽也会有闺房之乐,但那都是在无人时,两人嬉闹时发生的。展岳毕竟到了这个地位,又是在安国公府门口,那么多人都看着,嘉善原准备闹一闹他,就顺着台阶下来。 没想到展岳居然一声不吭,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直接煞有介事地半蹲下了身。 见嘉善还愣着,他又扭过头,从容不迫地开口说“上来吧。” 展岳这个人向来目下无尘,他那清冷桀骜的性子是出了名。看展岳这个样子,别说嘉善,就连旁边侍奉的丹翠以及剑兰几个都怔住了。 “背”这个姿势,和“抱”这个姿势,虽然都是一种亲密的举止,可落在旁人眼里,意思却不太同。 “背”就如同是你背上压着一座山,那座山在你背上,稳稳地压住了你,让你处在下风的趋势中。 “抱”却不一样,那只是一种占有性的行为。 嘉善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觉得眼眶有些酸,小声问了句“我真要背我吗” 展岳道“再不上来,我可就走了。” 他话说得笃定,却半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依然耐心地等着嘉善。 嘉善迟疑了刹那,看展岳还坚定不移地半蹲在那里,她方慢吞吞地爬到了他的背上。 这是展岳第一次背她,展岳身上的气息很好闻。他穿的这件绸缎衫子,还是嘉善前几日刚找人赶工出来的,触感很好,有股干净的味道。 嘉善的面色波澜不惊,却在他背上安稳地闭上了眼。她脸颊半红,轻轻地在他颈旁蹭了蹭。 展岳脚步微顿,片刻后才恢复如常。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直到将嘉善背回了房里的榻上,嘉善才如梦初醒地睁开了眼睛。 展岳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他自来是个观察力敏锐的人,见嘉善轻轻揉了揉自己脚踝,又想起素玉手上的药材。 展岳不禁双眸灼灼地问“脚受伤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嘉善怕他担心,便轻描淡写地道“崴了一下,不过,下午已经擦了药,没什么要紧。” “是秦王妃怕我没好利索,这才让我带了药回府。”嘉善说。 展岳将信将疑,直接拖了嘉善的绣鞋,将她的裤腿仔细挽起来看。 嘉善的脚背很白皙,五根指头珠圆玉润的,泛着浅浅的光泽。她的肌肤润泽而通透,指甲上染了时兴的蔻丹,脚掌还不及展岳的手掌长。 展岳见脚踝上有清凉的药膏的味道,便小心地伸手,在她的脚踝处按了一下,他凝视着她问“还疼吗,能不能动” 女子的赤足最是珍贵的,虽然他们已经成婚了,但嘉善还没有被人这样盯着看过自己的脚,不免有些羞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脚踝在他掌心上微微挣了挣,轻道“不疼了。” “看起来没有肿,”展岳覆有薄茧的手指,又在她的肌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他道,“应该不碍事。” 嘉善收回自己的裸足,她抱着腿说“我说了,不碍事的。” 察觉到了嘉善语气中的尴尬,展岳的双眸便直视向她。他的模样气定神闲“我又不是外人。” “给自己的驸马看,也要害羞吗,”展岳扬着眉笑道,“公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