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楼月(重生)》 第1章 不速之客(已修) 乾定二十六年。 淡灰的天幕,寒风幽幽呜咽,卷着雪沙打在窗棂上。 满屋沉寂,韩素娥从梦中惊醒,猛地吸了一大口凉气,一刹间胸肺钝痛,只能侧卧着小口喘息,不敢动弹。 她缓过神,意识到似乎昏睡了月余之久,乍一醒来,不知今夕何时。 屋内一片寒凉,外头的风顺着缝隙钻进来,床褥一片潮湿,隐隐散出霉味儿。 素娥脑中混沌一片,朦胧间听见“叮咚”的声音,是瓦上的积雪融化后顺着缺漏往下滴,落在接水的瓦缸里。 不对,不对,她侧耳细听,除了雪还有别的声音。 屋外悉悉索索,似有人窃窃私语。 飘进屋的苦涩药味,有一股不同以往的凛冽气息。 “檀香,檀香。”她忍不住出声唤道,喉间发痒,急急咳了几声。 没人理她。 她的声音像落在厚厚的积雪上,空无回应,屋外絮絮之音也跟着戛然而止。 是谁在外面?为什么不肯理她?素娥目露茫然。 她动了动僵硬的四肢,勉强起身下了塌。 “沉香?师父?”又试探唤道。 仍旧无人答应。 她屏息听了片刻,才缓步走至门边,指尖犹豫半晌,终是轻轻推开。 乍然入眼是一片银白,瞬间刺痛双目,素娥慌忙间抬手遮掩,却触到一片温热。 碎雪纷纷,温柔地吻在面上,她耐不住泪意,阖眸仰首,雪水顺着残存的泪痕滑过脸颊,徒留一片凉意。 素娥鼻尖轻嗅着凛冽的雪,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浑身一僵。 院中有人,不止一人。 她扶着门栏的手陡然收紧,缓缓睁眼,垂眸看向积雪的地面,日光单薄,浅浅洒向世间,投下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不是她的。 她胳膊轻抬,欲转过身。 “别动!”一道陌生男声突然响起,打断她的动作,尖刀抵上柔软的腰间。 那人大概不肯露面,刀尖儿迫使她背对着,“韩姑娘,借你这间屋子一用。” 韩素娥一动不动,像被点了穴道。 以为吓到她,身后的人换了个柔和的语气,轻声诱哄:“你只要乖乖配合,我们一定不会伤害你。” 他话音落下,似比了什么手势。 屋内响起一阵脚步声,虽然很轻,却能听出是不少人,步伐沉稳,井井有序。 兵刃碰撞,弓弦绷紧,很快,又恢复寂静。 韩素娥抽回手,丝毫不见惊惧,她没有问来人身份,而是问了句:“你们要对付谁?” 身后之人沉默,半晌不语。 不多时,从院墙外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似乎是人群急急忙忙地赶往某处,冰雪携着只言片语飞进院墙内。 言语细碎如雪,半天只飘来一句“镇北军南下。” 镇北军南下? 素娥不由得怔然,一时忘了自己处境,想起往事来。 五年前将军府被污蔑叛国造反,官家不问缘由,将父亲诛杀,在洗清父系旧部后,重新成立了新兵营。 新兵营明面上交由太尉掌管,实则……由裴相控制,且都是些庸碌软弱之辈,他们以为大辽和北地相互掣肘,便可坐享渔翁之利,可惜…… 她忍不住低声笑起来,寒风呛了喉,边笑边咳。 “我们要对付的人是裴栯知,”那声音终于回她,又问道:“你在笑什么?” 她咳得眼泪都出来,面上一片薄红,病态般的艳丽,“我笑他们蠢。” 身后之人似觉得她古怪,不知又同谁打了个手势,然后对她道:“一会儿裴栯知会来找你,你将他引入院中,然后我们会拿下他。” 她静默几息,“若我不配合呢?” “你会的。”那人只留下这句话,便匆匆隐去声息。 她还待再问,突然见院墙的栅栏被人推开,一个女子抱着束柴火走了进来,见她独自站在门前,惊呼出声。 “姑娘醒了?怎可穿得这么少站在院中!” “快进屋吧。”她边说边放下柴木,走过来要扶她进去。 韩素娥感受到身后那股尖锐悄然消失,但门缝里隐隐漏出彻骨杀气,她挡在门口没动:“好姐姐,你就容我瞧会儿雪罢。” 檀香不赞同地蹙眉,还要开口再劝,却在对上她眼睛时蓦地哑然。 那双眸子本是流光溢彩的,如今却像在地上滚了一遭,好端端沾上一圈尘灰,她突然感到害怕极了,无力地垂下了手。 “师父去哪里了?为何不见她?”许久之后,素娥打破沉默,又忍不住风寒,剧烈地咳了起来。 檀香轻柔地替她拍背:“姑娘昏迷后,洳夫人便去寻找神医了,她去了半月,想必也快找到了。姑娘再坚持几日,夫人说那神医是华佗转世,能妙手回春,定能治好你。” 韩素娥心不在焉。 “檀香,”她又想起方才听到的话,团团雾气从唇中飘出,“听闻镇北军南下进京,怎么回事?” 檀香想起坊间传闻,细声解释:“镇北王世子于京中被刺身亡,朝廷无法交代,而且官家多日未上朝,传言说裴相和太子已把持宫中,欲逼官家禅位。于是镇北王以‘清君侧’为由领兵南下,意指宫中。” 她以为姑娘担忧,便安慰道:“咱们这地方偏远,两兵交戎,未见得会波及到此处,所以姑娘不必惊慌。” “这样啊。” 雪簌簌地下着,两人揣手而立,檀香正要进屋替她拿一件衣裳,却被韩素娥抬手拦住。 她眉目沉静,用力箍住檀香的手臂,不让她前行半分。 “姑娘……”檀香面露不解。 “我还没问你,沉香去哪儿了。” “沉香——” “吱呀”一声推门声突然将她的话头打断。 二人循声看去,见沉香一脸隐忍,提着包草药站在门口。 再定睛细看,身后还跟着一人,青兰的袍子,肩披白裘,黑发玉冠,眉目温润。 “裴栯知!?”认出不速之客,檀香横眉一挑,疾步走向前院,凑近了问沉香:“你怎么将他带来了?” “他自己跟来,甩也甩不掉。”沉香语气烦躁,也对来人极为不满。 却见来人闻言笑笑,似对二人的态度毫不在意,温和地看向院中那人。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站在屋外。” 素娥倚着门的身体慢慢站直,清冷的眸扫过去,再平静不过。 “你来做什么?” 裴栯知没有贸然走近,遥遥站着,语气温柔:“我记得你冬天总是会犯病,十分挂念,便来看看你。” 素娥冷眼看他半晌,漠然送客:“你看过了,可以走了。” 她终是有些不忍。 然而见好意被拂,裴栯知面上失落,轻叹一声。 “对不起,”一声极轻的道歉从那薄唇溢出,他抬眸环顾四周,见茅舍疏篱,一片萧瑟,面露愧疚,“你放心,此次前来,我一定会接你回府,不让你再受半点苦。” “回府?”似听到荒谬的事,韩素娥扯了扯嘴角,语气平静地问他:“我用什么身份回去?弃妇吗?” 他急声辩解:“你知道的,我从未休弃你。” 听了这话,韩素娥嗤笑出声,神色有了一丝不同。 她不可自抑地抖动薄肩:“我只知道,我们不过是表面夫妻,一纸休书,各自欢喜。如今你又何苦来多管闲事?” “素娥,我原道我们还有些情分,谁知在你眼中也不过是表面夫妻。”他表情苦涩,似痛似悔。 这深情未能打动她半分,韩素娥长睫掩眸,不知喜悲。 于是那温润的笑意渐渐淡了,裴栯知眸色渐沉,语气不容置疑:“无论如何,今日我也要带走你。” 他看了看仍旧无动于衷的人,咬了咬牙一挥手:“来人。” 瞬间从门外涌进十几个家丁护卫模样的人,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沉香和檀香见此又惊又怒,忙挡在韩素娥身前,横眉看向他。 好大的阵仗。 韩素娥神情不变,淡淡开口:“镇北军队往京中去了,你现在还有心思来管我?” 他笑,颇有底气:“京城无须我担心,一路下来设了不少埋伏,谢景淞再厉害,也够他吃一壶了。” 倒是丝毫不惧被旁人听到。 他没看到她眼中的沉凉和讥讽,说完这些便不再废话,沉声指挥手下:“先将那两个侍女拿下。” 家丁得令后便向檀香二人围拢,越靠越近,见此,沉香忍无可忍冲了上去,赤手空拳地同最前面的人打了起来,顿时一院的混乱。 她手无兵刃,很快被制住,同檀香一起被扭着胳膊,动弹不得。 韩素娥看向裴栯知,喉中涌起一股腥甜:“放了她们。” 他没有动,定定地看着她,在等一个答案。 “放了她二人,我就跟你走。” 闻言,裴栯知终于示意手下放开两人,一双眼仍是分毫不错地盯着她。 韩素娥没管他,对不远处的两人道:“你们走吧,找到师父后,替我谢谢她多年的照顾。” 沉香脸色苍白,唤了声“姑娘。” “走吧。” 二人站着不动,满眼的不解。 “姑娘为何要赶我们走。” “你们对我没了用处,还留着干什么。” 走啊,快走,现在就走。韩素娥心中催促,垂下的右手缓缓勾起一个手势。 檀香正要恳求,突然见那漆黑的眸子凝过来,看得她心中一沉,她视线下移,瞥见姑娘的手势,突然反应过来,二话不说,拉着沉香朝门口走去。 韩素娥目送二人离开,放下心来。 “素娥,过来。”裴栯知见二人离去,轻声唤道。 她一动不动,神情淡漠,像没听到他的话。 “我就知道,”裴栯知自嘲一笑,“你果然不肯同我走。” “你既然猜到,就别费功夫了。” 裴栯知没说话,沉默良久后,突然认真地问她:“事到如今,你还是忘不了他吗?” 话一出口,便见她神色一僵。 果然,果然。 景阑于她,便如此重要么。 裴栯知轻笑一声,认定了这一事实,有些难以释怀。 “他骗了你那么久,你竟然还是一往情深。” “他怎么配!”似乎恨极,不等她回应,那紧蹙的眉一松,笑意染了不甘:“罢了,那让我来告诉你吧。” 韩素娥不知他何意,正要张口,见那裴栯知抬步向院中走来。 边走边道:“他一开始就意图接近你,你恐怕想不到,很多事都是他做的。” “设计毁你清誉的,是他。” 韩素娥面色变白,抖了抖唇:“住口……” 他恍若未闻,每一句话便击碎她一分:“把兵械放进韩府地窖的,也是他。” “假造你爹与夏人勾结文书的,还是他。” 他一步一步地踏入院中,最后离门口极近了,怜悯又愚弄地打量着她,“事到如今你恐怕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住口,我不想听。” 她趔趄着往后退,抵在门上,退无可退。 “实在是可笑。”裴栯知居高临下,满目清冷,不带半分怜意。 “他其实——” “闭嘴!”韩素娥猛地抬头,却喉间一甜,呕出血来。 “你……” 血不停地顺着她的唇角向外涌,滴落在洁白的雪上,绽成刺眼的花。 裴栯知满目惊愕,快步走上前,欲揽住她。 弓弦与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铁锈混合着凛冽的雪,一触即发。 周身骇然冰凉,素娥四肢僵住,脑中嗡嗡,似乱虫飞鸣,又似振耳雷击。 心毫无章法地冲击着胸腔,宛如倒塌的楼宇,总归是要轰然一声,才肯归于沉寂。 “拿下他!” “有刺客!” “公子小心!” 雪仍旧悠悠地落,院中却混乱一片,离弦箭矢划过耳边,发出破空之音,刀剑相撞,擦出火星。 也不知黄泉路上,有没有家人在等着她。最后一刻,韩素娥如是想到。 渐渐地,她耳边传来隐约梵乐,雪松的冷香萦在鼻端,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如低吟,如叹息,余音空荡。 “若能醒来,你会如何。” ……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无论答案为何,终将无人知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京中传闻(已修) 汴京。 藤花紫蒙耳,藤叶青扶疏。 四月下旬降了一场雨,天气放晴后便一日比一日热起来,紫藤早已攀上普通人家的院墙,无人打理,却自成风景。 青果巷的悬济堂里,大门虚掩着,药柜前站着一个长袍男子,眉目清润,青丝高束,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翻阅着柜面上账册。 “近日药材存余可还够用?”他浅声询问身旁的掌柜。 掌柜正等着他问这话,赶紧回:“珠子参和石斛所剩不多,神曲莲和覆竹子则是一个都不余了。” 男子闻言“唔”了一声,不见焦急,“神曲莲和覆竹子去找游云寺的那位要吧。” “您也知道……”掌柜没有立刻应下,面露难色,“那儿的药材贵得不像话。” 他话音将落,门口竹帘被掀起,走进几人,为首的是个戴帏帽的女子,一身朴素低调的银灰色,长纱遮了面容,只露出一双莹白如玉的手。 “这位贵客——”店内学徒得了掌柜眼色,忙迎了上去,“——实在对不住,弊店今日歇业,不接客。” 女子身体一顿,似有些讶然,她微微转头,白纱悠地荡了角,露出纷繁纹路的衣襟和颈间琳琅璎珞。 “我不是来问诊的。”帏帽下传出一阵清越柔美的声音,轻纱后两道视线投向柜台旁的人,似乎认出了谁是主事之人。 察觉到她的目光,男子从账目上抬起头,看了眼一旁呆怔的学徒,不动声色皱眉。 他笑了笑,客气道:“这位姑娘,可有事?” “想同您打听一人。”女子缓步走近柜台,周身清冷药香浮动,嗅得人鼻尖发凉。 她伸手递过去一个纸条,“不知您可识得此人。” “这……”眼尖的掌柜探头瞧见那纸上名字,不正是方才他们提到的人嘛,顿时脸色古怪起来,瞅了瞅旁边的少东家。 “姑娘找此人何事?”男子接过萦着淡香的纸条,沉静的眸子仔细凝视着她,有些防备之意。 隔了层纱,看不真切,那女子似乎笑了笑,纱面漾了圈涟漪。 她柔声道:“我并无恶意,一心求药,此事关乎我的身家性命,还望公子如实告知。” 听她这么说,男子有些犹豫,对方问的是只有少数医馆才知道的事,一般不为外人所知,平日更不轻易道出。 但那纱下目光灼灼,他隔着素纱,也能感受到那股恳求。不知怎么,似有声音告诉他,一定要告诉她。 “你问的这人,正是隅山游云寺的觉明大师。”他终是开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想要透过阻隔看个清楚,那层轻纱下有什么引人入胜的景色。 “隅山,游云寺。”女子轻声重复一遍,婉转如耳语呢喃。 帽檐上下点了点,她得到想要的答案,轻轻抬手,身后两个婢女呈上一方约莫十寸的木箱。 “多谢告知。” 语毕便不再留恋,转身走出悬济堂,两个婢女寸步不离地跟着,了无声息。 从头到尾未露出真容。 掌柜目送几人离去,没瞧见少东家的沉思之色,好奇中打开那约莫十寸的小木箱,登时被明晃晃的颜色惊住。 那箱中满当当排列着黄澄澄的元宝,饶是他知道东家不缺黄白之物,也不由得低低唤了声“少东家”。 男子循声望去,看起来压根不在乎那些元宝,只淡淡地打量那木箱。 几眼过后,他轻笑一声。 “阴沉木。” ~ 一辆马车从青果巷驶出,沿着石板道路,车轮轱辘,马蹄踏踏,不急不缓地朝着城外行去。 甫一驶出城内,到了人迹罕至的郊外,一只玉腕从车内探出,将先前捂得严严实实的帘子掀了起来,银纹镯子在阳光下晃了又晃。 容貌俊俏的婢女手脚轻巧地将固定帘子的勾环取下,固定妥帖,外面的风吹进来,车厢也清爽了几分。 她取了茶杯,正要倒茶,听闻一声“不必”,微微一顿便依言收手。 开口之人正是韩素娥,塌下跪坐着两个贴身婢女,是跟了她两世的檀香和沉香。 素娥靠在软垫上,侧过脸朝着窗外,鼻尖轻嗅着雨过天晴后的清新空气,轻阖眼皮,浓密的睫翼轻轻颤动。 老天诚不欺她,真让她醒了过来。 只不过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自己会醒在乾定十六年春,回到了十年之前。 正是冬去春来,万物复苏之际。 身旁的檀香见此也不敢出声,默默替她摇着扇,思绪也不由得飞了些。 几月前姑娘从一场重病中醒来,在府上修养了好一阵,这几日刚缓过来,便趁着府上无人独自出门,说是要上香还愿。 可汴京有名的西灵塔、玉泉寺不去,偏要去医馆挨个儿地问一个叫觉明的大师。 “檀香,”好一会儿后,韩素娥终于开口,她斜靠着软囊,坐姿松散,如瀑青丝遮了大半面容,问道:“方才悬济堂的那个人,有些眼熟,他是谁?” 檀香回过神,这事她正要同姑娘说。 “那人是周大人呀。”她有些纳闷,还以为姑娘也认出了对方。 不料那榻上人神色一怔,“周大人?哪个周大人?” “周家行三的公子,去年的探花郎,周之翰呀。”檀香不解,姑娘怎么半点儿不记得了,这可是京中有名的人物,那家悬济堂也是周家产业之一。 韩素娥墨染般的小山眉扬了又扬,回忆纷涌而至,这人的名字她确实听过,似乎还同自己有些纠葛。 只是过了太久,记忆模糊。她不动声色开口:“不太记得了,你同我讲讲他。” 得到授意,檀香如开了话匣:“这位周公子是去年官家钦点的探花,据说才华横溢、文采斐然,不过他最后却去了大理寺任职,倒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大理寺……”韩素娥若有所思。 “噢对了,还有一事,”檀香突然又想起什么,“京城里盛传的四美之末便同他有关。” 提起这种八卦,她有些眉飞色舞。 “四美之末?。” “姑娘可知汴京四美?”檀香看向姑娘,见她摇头,马上解释:“就是京中好事者排的一个名号,这四美依次是明莲殿下,裴府二姑娘,芸晨郡主,还有一个不知是名姓,只有一副画像。” 她滔滔不绝,未注意到榻上之人异样的神情。 “有人给这四个美人起了个雅称,分别叫莲上客,雪里梅,林中燕,和月下仙。” 一声轻呵响起:“还真是有趣,那个月下仙是谁?” “奴婢不知,”檀香老老实实道,“不过——” “——听说那月下仙最是有名!”她突然兴奋起来,满脸神往:“您知道吗,那个女子正是方才那位探花郎在汴河邂逅的。” “据说当日正是中秋,汴河上船只无数,探花郎吃醉了酒便凭阑吹风,惊鸿一瞥间见对面驶来的画舫上,有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冲他回眸一笑,一时间星河明月都失了颜色,让他神魂颠倒,魂牵梦萦。” 素娥摇着青篦扇的手缓缓停了。 “大概是因为太过激动,周公子竟忘了言辞,眼睁睁看着那人消失于重重人影,寻她不得。不过这位周大人倒也没执着,绘了副侧影图,道有缘再见时定要亲手送给佳人,好一个郎才女——” “砰” 那青篦扇面突然被恶狠狠地拍向桌子,吓了两人一跳,檀香喋喋不休的嘴也猛然止住。 她嗖地缩了身子,战战兢兢地偷扯沉香的袖子,眼神问她“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发现失态,素娥轻咳一声,面色不变,随即若无其事道:“桌上有个蚊蝇,我将它拍死了。” 而后又恢复了和颜悦色,问:“这传闻是何时开始的?” “……最近才传遍京城的。”檀香说罢,疑惑地在桌上寻来寻去,哪儿来的蚊蝇? “最近么……”素娥有些恍惚。 光透过棂格疏疏落落地洒进来,照在雪玉般的脸上,斑驳一片却添了几分昳丽。 她曲腕托住下巴,长睫掩住眸光。 原来前世传闻便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自己还真是孤陋寡闻了些。 她想起来了,她与方才那人的纠葛,正是源于那副画像。 月下仙,月下仙。 倒给自己起了个好听的名号,只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她韩素娥,可真是怕极了出名。 那天在画舫上,千不该万不该掀了那张帘子。她暗哂一声,四美之名?月下仙子?画像?她可不稀罕。 这四美之末的名号,因为讹传,可算不上什么好名声。 还有那个绘卷,想起这事,她便有些恼怒,说好只画了个侧影,可谁知道不止一张,画了也就算了,最后不知怎的竟被拍卖出去,毁了自己清誉。 她一定得想法子拿到那两幅画。 可如何行事,着实令人头疼。 这厢二人觑着她的神色,安静地正襟危坐。 檀香被方才的话题勾了心绪,有些不平地暗,若是姑娘身体康健,那什么汴京四美,哪还有他人的份儿。 她抬头偷偷瞧了眼那塌上的人,一对儿青羽黛眉正微微蹙着,秋水眸子含了盈盈的嗔,像勾魂桃花盛了清潭,眼尾一扫便水光潋滟。 一时竟忘了平日里嬷嬷的教导,视线移不开地黏着。 突然鼻尖传来幽香,耳边响起一道轻柔呼唤,檀香猛然回神,听到姑娘唤了好几声自己。 她忙不迭坐直了,低下头正要请罪,却又听到一声轻笑,抬头见姑娘似笑非笑睨着自己,稍上挑的眼尾一抹粉晕,像雨后初晴,挂着露水般的荏弱。 “为何这般盯着我。”韩素娥以肘撑臂,托着粉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轻纱拢着锦缎袖口往下坠落,露出一小截似雪胜玉的藕臂。 檀香羞赧地垂下头,支支吾吾不肯开口。 好在姑娘终是放过了她,淡声打发沉香去问路。 沉香掀开帘子,探出头去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一个人走了过来,她便问:“张护卫,还要多久才能到。” “约莫一刻就到了,”来人扫了眼车厢,揣测到:“马车颠簸,姑娘是否疲累了?在下可让马车行慢些或者先停下稍作歇息。” “无妨,”车厢内传来韩素娥的声音:“既然快到了,就不必再耽搁。” 队伍继续前行。 这次出门,将军府派了二十多护卫护送,韩素娥虽不愿如此兴师动众,但为了母亲回来后不至于大动肝火,也只得妥协。 思及父母,她不禁又回想起前世。 三个月前她从高热中醒来,混沌躺了一个月,迷糊中看到早逝的亲人,还以为又是场遥不可及的梦境,不料脑中一日比一日清明,亲人的面容也愈发清晰。 她腿脚不能动,能睁眼时便贪恋的看着这一切,生怕哪日醒来便不见了。 反复沉睡入梦,以为终会从梦中醒来的她,每次睁眼后都发现自己还是躺在那张紫檀雕花床上,轻纱帐外人影憧憧,一伸手还能碰到床头垂下的流苏坠蕊。 当她终于有力气坐起身时,在铜镜里看到尚存一团孩气的、分明才十四岁的自己,纵使再迟钝,她也意识到这并不仅仅是个美梦。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她却回来了。 于无人处笑出眼泪,她叹问自己,这就是失而复得的心情吗。 但随即她又想到前世发生的种种,刚开始的狂喜之情便淡下去几分。 前世将军府兼定国公府的覆灭溃败,只因一个功高震主。她入裴府一年,父亲被冠上造.反罪名,随之而来弹劾不断。 昔日明朗的天突然昏暗了下来,她像一只漂泊无依的孤舟,被狂风骤雨击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之后父亲于狱中被赐毒酒,身为长公主的母亲被软禁府中,驻守在宋夏交界处的阿兄接到消息后,只身单马赶回汴京,却被认为是违逆圣命意图反抗,被当场射杀于城外,无人收.尸。 母亲听闻父亲与兄长的死讯,在府中自尽而亡。 至于她,则侥幸活了下来,当然也付出了代价。 彼时正是乾定二十二年初。大厦倾覆,摧枯拉朽,弹指瞬间。 她微阖上眼,收紧了指,暗暗发誓,今生今世,定要护得一家周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稚子啼 游云寺之所以不出名,恐怕是因为那山脚下的千层石阶。 像伏在山体的长龙,石阶绵延不绝,望不到头,越远处缥缈一片,凝成了一个黑点儿。 几人下了马车后,看着眼前之景皆目瞪口呆。 眼下无轿,便只能徒步登上去。 幸而道路两边有不少树木,盛放的春夏鹃和矮牵牛,在微风中摇摇曳曳,余荫清凉,林间鸟鸣啁啾,莺啼婉转。 一行人拾级而上,不急不慢,倒是悠闲惬意。 终于登上那山顶,一行人进了山门,绕过一块刻有大字佛的墙壁,便来到了寺院大门前,从右侧的偏门进去。 素娥进了大雄宝殿上香,顺便嘱咐下人去找知客僧。 前殿里,韩素娥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的看着正中央的释迦牟尼佛,内心平静安定。 佛祖跏趺坐,左手托钵,面容沉静而慈悲。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①。她心中默念一番,而后又特意拜了拜右侧的文殊菩萨。 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愿这一世她能不被蒙蔽双眼,为人处世善巧方便,得当适宜。 再三拜过,才从蒲团上起身,将沉香递来的香插进案上的香炉里。 半盏茶的功夫过后,护卫才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小僧。 那小僧自称慧可,说寺内住持觉明大师碰巧正在内殿招待贵客,询问是否可将几人带至厢房稍作歇息。 几人心道这香火不旺的寺院今日竟正巧也有客到访,面上不显,跟着慧可行至偏殿厢房中。 慧可端来茶水放下,又开口道:“施主请自便,我就在厢房外候着,如有需要但请吩咐。” “多谢小师傅。” 慧可走后,素娥便坐下来打量这间屋子,坐榻旁摆放了棋盘,还有经书笔墨,想必是为了客人打发时间而准备的。 二人静候在她两侧,檀香方才同那护卫闲聊了几句,这会儿便同韩素娥提起道:“说来也怪,这诺大的寺庙竟没有几个僧人,那护卫大哥找了好几处才遇到方才的小师傅。” “确实,进门时绕着庭院走了一圈,我却只能感应到四五个人的气息。” 沉香会武,这韩素娥早知道,也不吃惊,笑道:“这寺院确是这样,听闻似乎只有四位僧人及觉明大师这一位住持。” 年纪稍大的沉香便想得深了些:“只有区区几人的寺庙,竟然一应俱全,既然没有什么香客,那这寺院是靠什么维持下去的。” 闻言韩素娥微微一笑,不急于解释。 没过多久,只听有人轻轻叩了叩门,慧闻推门走进来,微微躬身道:”施主久等了,大师已得了空,请跟我来。” 慧闻引着几人穿过前殿,来到后殿中的一个厢房,推开房门,抬手请韩素娥进去:”觉明大师就在此等候施主。” 一室茶香,一位穿着僧袍的白须老者缓缓迎来,双手合十念一声佛号,韩素娥微微屈膝行礼,道一声“觉明大师”。 觉明摇摇头,道一声“不敢当”,不卑不亢抬手引向屋内的矮几:“施主久等,请上座吧。” 在蒲团上坐定,韩素娥不经意向案几上扫去,上面还有盘未下完的棋局,不由得凝神看去。 辨认片刻识出这是名为“星劫”的棋局,相传为镇北王世子谢景渊十四岁所创,不过又不完全是,有几处布子与她从前见过的似是不太一样。 她正仔细打量,方听对方缓缓开口:“这位姑娘看起来也是懂棋之人。” 听了此话,她将视线从棋盘上移开道:“大师也果然如外人所道般喜爱对弈,只是这棋局看着像‘星劫’,却又不完全是,细细观察,竟觉得要比前者更妙几分。” 她笑了笑,赞道:“想必那设局之人聪慧异常,较之镇北王世子也不遑多让。” 觉明见她一语道破玄机,不由得高看几分,抚须笑道:“老衲也是作此所想。不过那设局之人说此局有法可解,可老衲尝试多次未果,姑娘,你说那人莫不是在诓老衲。” 说罢长叹一声,面上露出怅然之色。 韩素娥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心道“这位大师果然是棋痴”。 但她记起今日所来之事,便还是出言打断对方的一番沉浸。 “局是好局,若是配上好棋,岂非更妙。” 说罢,她示意沉香将一包裹拿来,裹布展开,露出一个香榧木镶银线的木盒。 木盒拦腰分为两截,上下两半圆黑白剔透玉髓,将玉石调换位置,便有一声细微的啪嗒声响。 打开后只见里面还有两个敞口无盖木盒,分别装满了黑白棋子,那棋子是由东瀛特有的那智黑石和日向蛤贝所制,不止如此,小棋盒拿出后,按下两处玉髓,最外层的木盒竟能层层展开,将将好铺成一张棋盘,严丝合缝。 觉明听她说“好棋”二字便不由得提起了几分兴致,见她拿出此物,随即涌起一个猜测,有些不确定又有些激动道:“这是......” “此乃‘和羲’,太.祖时期由东瀛进贡的棋具。” 和羲,爱棋者,谁人不闻此名。 她将棋盘推至对面,大方道:“大师请。” 觉明小心翼翼地捡出一粒蛤碁石棋子,仔细打量,棋子皆是由蛤碁石中的佳品雪印打磨,花纹华丽,通体贯穿,孤傲雪白。 “极品,果然是极品。” “大师若真心喜欢,自可拿去把玩。” 然而这句本该令人喜悦的话却令觉明突然清醒,他不舍地放下手中棋子,摇摇头道:“无功不受禄,姑娘若是有求于我直说便是,只不过能令姑娘割爱,恐怕并非易事。” 他虽然极喜欢这套棋子,却心存疑虑,爱棋之人都知道,“和義”早成了一个传说,只存在于几本残破棋谱的画册上。 如今这位访客一来便拿出失传已久的“和義”,更是有事相求,只怕是对方身份复杂,更怕是那所求之事难以办到。 听出他言下之意的拒绝,韩素娥倒也不恼,反而生出几分佩服。 “和義”乃是爱棋之人眼中梦寐以求的物件,她曾得知,觉明一生爱棋如痴,甚至仅以一局对弈为酬凭己之力挽救垂死之人的性命,耗费不少精力与心神,更不提花费无数珍奇草药。现如今,宝物在前,觉明却依旧谨慎,倒是有定力。 这样想着,她的态度便更加诚恳了几分,沉声说道:“我所求的确为要紧之事,恳请大师先听我说完再做决定。” 她看着觉明的眼睛,语气凝重:“大师,此事关乎到我的身家性命。” 看她语气态度凝重,觉明沉吟片刻,终是道:“也罢,施主不妨先说说看,所求之事为何。” 韩素娥闻言松了口气。 “我听闻大师其实是位医者,更是位药师,所以我想用‘和義’换大师手中一物。” “不知施主所求何物。” 她不答反问:“大师可曾听说过一种毒物,中毒者一般年幼,初时不显症状,随年岁渐长,每年冬季下雪之时容易发病,病发时往往高热不醒。” 觉明闻言皱眉。 “除此之外,平日里倘若心绪激动,便会心口疼痛,呼吸困难。” 她细细描述着症状,一边不露痕迹地观察对方的神色 。 只见觉明神情逐渐严肃起来,听到最后有些惊疑,眉头微皱,似在沉思。 她不急不慢端起面前的青釉茶盏,浅饮一口。 “这种症状倒是听说过,不过会不会是姑娘搞错了,这并非是一种毒,许是此人先天体弱,不得激动,也会有这种症状。”觉明不确定道。 韩素娥摇摇头,笑意淡了几分:“发病时,病人心口处会出现一枚红豆大小的血痣,病情缓解之后血痣又褪去不见。” “觉明大师,这也能用先天不足来解释吗?” 这语气有些咄咄逼人,觉明似愣住了,坐在那里久久不出声,片刻后才长叹一声,似乎妥协:“唉,罢了,既然如此老衲便实话实说,这种症状……的确是中毒的表现。” 然后他犹豫一会儿,又继续道:“此毒名为‘稚子啼’,下毒常使人难以察觉,并需要慢慢投放在饮食之中,经过四十九天才能完成。” “中毒者多为幼童,即使中毒,症状也似先天体弱所致。倒不知,姑娘问此毒是何意?” 那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事到如今,韩素娥的些许猜测倒是被一一证实了。 而她身后,檀香和沉香早已惊得不能言语,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家姑娘。 原来她二人听姑娘描述病症,越听越心惊,直到觉明大师说出那毒药来,二人皆倒抽一口冷气。 觉明等久不到回答,一抬眼看见对方身后两位婢女的异样神色,略一思索心中便有了猜测。 “实不相瞒,我便是那中毒之人,”韩素娥犹豫再三,下定了决心 她神色平静又郑重:“我曾听人说觉明大师医术盖世,或许会有解毒之药,故前来相求。” 话音落下,一室寂静。 似乎没料到她的要求,觉明抬手抚着长须,却久久不出声,面色为难。 韩素娥垂着眸子,表面镇静,内心却有几分的不安。 好在觉明并未让她太为难,沉吟片刻便道:“这种毒确有解药,老衲也曾在一卷医书上看到制药方法,只不过先不论我能否成功制出此药,首先解药须得一味珍惜药材,这种药材极为难得。”他说罢便摇摇头,似乎有些迟疑。 “这种药材名为‘南枳’,我曾得到过这种药材的药种,受人所托帮他培育出三株‘南枳’,那人答应给我一株作为回报。” 他顿了顿,复而开口:“此药材及其稀有,老夫也是历经七年时间才将其培育出来,得到的这株,本是断然不可能赠与他人的,不过——” 觉明又停下了没有说话,眼睛望向那桌上棋盘,在思考什么。 檀香沉香二人听了方才的话,早已急得不行,内心腹诽,这觉明大师说话也是会吊人胃口,到底有什么条件不如一次说清楚。 韩素娥倒是不心急,沉稳道:“大师有什么条件但说无妨。” 觉明思虑片刻,也做好了计较:“倘若施主可帮我解开这棋局,我便将我所得的一株‘南枳’赠与施主,并无偿帮施主制药。” 听他提出这般条件,韩素娥微讶,不由将视线挪回案几上的棋盘上。 “倘若我解不开这棋局呢?”她反问。 觉明大师随即哈哈一笑:“施主若解不开,我自然不能兑现诺言。” 觉明打的算盘极好,药材珍贵,可救人性命,但他自不会轻易耸人,哪怕是稀有如“和義”也不能打动他。 他以棋局为条件,其实是一种拒绝,也是一种试探。 对方此番前来,并未透露自己的身份,又身中奇毒,谨慎如他,自然不可能轻易相助。 而这棋局由“星劫”变化而来,比起前者更是变换无穷,难度大增,他以此为条件,其实也是婉拒对方。 其实这般行事倒也没有错,只不过人总是有看走眼的时候。 不巧的是,坐在他面前的韩素娥本就在对弈上有着惊人的天赋,曾师从帝师江远,十几年间读书下棋,一心一意地钻研。 最重要的是,上一世她就解开过棋局“星劫”。 韩素娥好奇,如此重要的“南枳”,对方竟用一棋局为条件,是真的因为爱棋如痴,还是另有隐情。 看出她的探究,觉明也不隐瞒,大方道出缘故。 原来那设局之人其实算得上觉明的东家,也正是托他培育出“南枳”之人。 这些年觉明一直受制于人,试图解除之间的契约,那人便以棋局为赌,倘若他解开这棋局便可还其自由,但这棋局只在一年内有效,若一年内解不开,就会有新的棋局。 年复一年,他总是未能解开棋局,也从未脱身。 得此机会,韩素娥自然珍惜,当下便毫不犹豫道:“我愿一试,不知距约定之期还剩多少时日?” 觉明微叹:“还有半月。” 半个月,她忍不住皱了皱眉,竟然只剩这点时间了。 想来这觉明大师肯给她机会,也是一时半会儿走投无路,索性能试就试了吧。 觉明大师见她半天不出声,心道这棋局果真太难,加之时间也短,恐怕对方也无法应承。 许久过后,正当他以为她要拒绝时,突然听到对方开口。 “我答应你的要求。” 她说罢,不疾不徐地抬手,用指尖优雅地拂过棋盘上的棋子,记下这些棋子摆放的位置。 “半月之后,我必解开棋局,届时还望大师兑现诺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兴师问罪 拂云轩的霁月楼是面北朝南的楼阁,干湿适宜,冬暖夏凉,第三层高的顶层是素娥的寝房。 流苏华帐迤逦垂落,瑞兽熏炉口吐香雾,一室袅袅。 紫檀床上被衾堆叠,一头如瀑青丝散落在缎面软玉枕上,应该是睡得太久的缘故,那腮边染了桃色,芙蓉面红。 嘉敏放轻脚步,缓缓走近床铺,看到女儿胡乱拥着被衾,睡出一副昏天黑地的模样。 她伸出手指,爱怜地碰了碰那睡得粉红的脸颊,又俯下身捡起滑落一半的细毯,却见床上的人儿睫毛嗡动,睁开一双迷蒙的眸子。 韩素娥慢腾腾坐起来,打了个哈气,水雾涌上一双乌漆漆的眸子,眼角染了半弯桃粉。 嘉敏在她身后塞了个软垫,温柔歉道:“吵醒你了?” “没有,本也该睡饱了。”像刚睡醒的猫儿,声音软糯。 嘉敏抬臂将落地梨木架上挂着的披衾取下,搭在她单薄的身上,又撩起织着繁复花纹的迤地裙裾,在床边坐下。 “睡醒了就起来用些点心吧,”她顿了顿,见女儿瞳中水雾散去,逐渐清明,耐心道:“听白芷说你最近几日在房中闭门不出、茶饭不思,也不知在捣腾什么。” 素娥哂笑一声:“这又是院儿里哪个多嘴的说出去了。”笑完又叹气,一脸发愁:“还不是为了解一个棋局。” 长公主闻言凝眸,“哦?什么棋局非得解出来不可。” 床上的人儿不答反问:“母亲可曾见过镇北王世子?” “谢景渊么……好像是见过几次,不过记不太清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素娥想了想便道:“我这几日正在琢磨那个有名的‘星劫’,听闻是谢世子十四岁所设,于是便想问问您,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因为自己身上的事情暂且还不能让家人知道,所以她一时没有道出实情,与觉明大师的约定也是两人的秘密,互相保证了不会说出去。 嘉敏仔细看她,见她所言不似有假,就没多想,努力回忆了片刻。 “据说镇北王世子自幼也是身体不好,所以调理到十岁时才进京为质。平时也很少见他露面,只道他是个低调的。” “说起来每年宫宴上都会见上几回,但只是远远一瞥,没什么印象了。倒是听旁人说他是个机敏之人,文武之术样样精通,尤其是棋术高超,据说幼时曾师从蒋弈。” 说罢,她又随口补充:“这位世子虽然优秀,但听闻远在北地的谢小公子更是个通透之人,传闻天资聪慧,颖悟绝伦,还颇受江阁老赏识。” 可惜韩素娥只想着那前半句话,未曾注意到后面,也没瞧见母亲难得赞赏的神色。 她若有所思,如果说曾经师从蒋奕,那么十四岁就拥有如此高超的技术倒也说得过去。 蒋弈是谁啊,一代棋圣,整个大宋都没有可与之匹敌的对手,是她的两位老师都称赞不绝的人。 怪不得这棋局如此难解,韩素娥仗着诸多优势颇有自信,本以为能轻易解开,谁想从游云寺归来后的五天以来,反复琢磨,多次尝试,也只能找到零星线索,昨日更是卡在一处,难以突破。 这棋局,同世子的看似相同,其实完全不同。 她反省了一下,告诫自己一定要沉稳,切不可浮躁。 正这样想着,突然听母亲柔柔道:“眼下倘若解不出来,便先放在一边吧。” 然后那话音一转,添了兴师问罪的意味:“说起来,娘有一事还没问你,听说五天前我出远门时,你偷偷跑了出去,去寺庙上香,可有此事?” 闻言韩素娥一个激灵,暗道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她露出一个甜笑,手臂挽上母亲的胳膊,讨好又委屈地说:“母亲,什么叫偷偷呀,我明明带了一二十个护卫,前呼后拥的。” 嘉敏轻哼一声,脸色不缓。 素娥见状只好换个说辞:“其实、其实是我头天睡觉时梦魇了,半夜被惊醒,吓得睡不着觉。第二天实在是害怕,便想去找得道高僧解梦避祸,而那天你和父亲都不在,哥哥又在太学,所以我就只能自己去了。不过一路都有护卫跟着,十分安全。” 听闻女儿做噩梦惊醒,饶是嘉敏再有责备之心也还是软了几分语气,心疼道:“怎么又魇着了?到底都梦到些什么?那那个高僧又是怎么说的?” “母亲——”素娥拖长音:“您问这么多到底要我答哪个嘛。” “哎呀,你快跟我说清楚!” “好好好,”素娥告饶,老老实实开口,只是说出来的话都是现场编的。 “那天梦境实在可怕,女儿不想再回忆一遍。不过听那高僧说大概是天气渐热、内火虚浮所以才会频频噩梦。走之前,他给我开了几方降火去燥的药,这几天好多了,您也不必担心。” 听她这么说,嘉敏反而更担心了,秀眉蹙得像山峨一般高耸:“你让我怎么不担心,女孩子家家的独自去那么偏远的地方,连仆婢也不多带几个。何况你本来身体就不好,万一出了什么事,叫我如何是好? “还有你父亲,也是心大,竟然放任你独自出府!”嘉敏说道最后,已露出忿忿之色。 韩素娥急忙替父亲辩解:“是我同父亲说自己去的,父亲平日在军营也十分辛苦,哪来的空闲陪我去上香。再说了,我毕竟也大了,总不能干什么都要你们陪同。” 怕她激动,嘉敏连忙抚着她的头,轻叹一声:“若你身体不是这样,我又怎会事事不放心。” 看着母亲眼里流露出怅然愧疚的神色,素娥也沉默了,半晌后,她软言细语道:“总会好起来的,母亲,我身上的病也不是经不起一点刺激的。更何况,如果我终日只能闷在屋里,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后半句话像把尖刀狠狠地刺进嘉敏胸腔里。她抖了抖唇,咽下一肚子的说教。 之后嘉敏也没再说她什么,只是嘱咐以后出门提前告知一声,万事以身体为重。母女俩聊了会儿体己话,一起用了些点心,嘉敏便走了。 方出门时嘉敏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提到:“对了,昨日从裴府送来一个帖子,说是邀了不少姑娘去赏花。我想着你这几年也不常出门,不如趁着今日天气好,出去走动走动。” “听说是裴家三姑娘举办的茶会,淑燕也会前往,你们许久未见了,趁着这次机会也可以互相问候一下。” 看着回眸而立的母亲,身上像是镀了层温柔的光,韩素娥有一瞬晃神,她眨了眨眼,笑吟吟道了声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裴府 裴府花厅。 碧瓦朱檐,雕梁绣户。奇花异草被匠工巧妙摆放,飞阁流丹,一片花草幽香。仆妇粗使进出端着点心和茶水,丫鬟小厮衣着皆干净整洁,面貌清秀,仪态举止大方有礼,一片齐整有序。 已来了不少位贵女,相互问候过,坐在莲池边用茶闲聊。 裴江滢作为主人早早的收拾打扮好了,此刻也在。 她今日着了一件百蝶穿花的缎裙,乌发间插了一支相配的流苏金步摇,走起路来那簪子上的细蕊跟着晃动,硕大的红宝石熠熠生辉,显得整个人娇俏婉约,引得同样爱美的众女不时侧目看去。 “裴姐姐,你这支金步摇是新做的吗?好生漂亮。” 被问到的人唇角弯了弯,柔声道:“这支步摇不是新做的,是贵妃娘娘赏给我的。” 周围几人闻言恍然大悟,其中一人赞叹:“原来是贵妃娘娘赐的,怪不得做工如此精妙,城里没有一家铺子的手艺能比得上。尤其是那颗靺鞨,我从未见过品相这般好的红宝石。” 这些逢迎之词大大取悦了裴江滢,她心下得意,但表面淡定:“那是自然了,这颗红宝石是姑姑当年进宫时的嫁妆之一,宝贵得紧。” 众人羡艳,贵妃娘娘可真是待她如亲女。 其中一个姑娘跟裴江滢关系好,暧昧地看她一眼,低声问:“嗳,江滢,贵妃娘娘是不是将你当成准儿媳了。”语气揶揄又八卦,“听说……上次你过生辰,贵妃娘娘和大皇子殿下可是亲自来了。” 这话犹如巨石投入湖面,正说到几人最关心的点上,姑娘们纷纷心下狂跳,努力压下兴奋的神色,想到那个最有望成为储君的皇子殿下,心里如小鹿乱撞。 裴姑娘可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有个做贵妃的姑姑,大殿下又是她的表哥,亲上加亲,这怕是要做皇后娘娘的命。 这般想着,望向她的表情更热切了,宫中储秀多,妃子也多,若是同她打好关系,那自己以后岂不是…… 见众人表情,裴江滢心中更加得意,但面上却露出又气又羞的表情,纤手扬了扬,作势要打好友,口中娇呵:“你呀!真是个嘴上没把门儿的,又在乱说话了!” “贵妃娘娘待我好只是因为我们是姑侄,哪是你想的那样……”她急忙辟谣,手指纠缠在一块,脸上红霞动人,娇怯无比。 “哎呦!还不让我说实话了,”那个好友夸张地提了提声音,羞得裴江滢要捂她的口,她躲开向她袭来的帕子,问众人:“整个汴京也只有咱们江滢能配得上大殿下,大家觉得我可有说错?” 那几个姑娘怎敢说不,自是连连附和,把裴江滢从头到脚夸了一通。 “你真是……”裴江滢含幽带怨地瞪了好友一眼,但心里是极为满足的,好友说得没错,除了自己,还有谁配得上那个位子呢。 闲话间但听门房报公主殿下来了,众人便纷纷起身迎接。 赵慧娴端着温和地笑容,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仪态端庄地行至花厅,裙角绣着的镂空荷花随步伐上下翻转,清丽出尘。 受了众人施礼,她扫视一圈,梨花般清秀的面容闪过一丝疑惑,问:“怎么不见素娥和芸晨。” 众女面面相觑,裴江滢猜测道:“韩姑娘和郡主身体一向不大好,想必是早上有什么事耽搁了些,便要晚来了。” 赵慧娴了然点点头,了然道:“也是我央了你给她俩来递帖子,倒是忘了她俩身体不好,许是不太方便。” 说罢招呼大家不必拘束,挽着裴江滢在一处落座,想是有体己话要说。 “不知公主口中的‘素娥’是哪家姑娘?”公主走远后,靠近游廊的几个人聚在一起,其中一个着鹅黄纱裙的姑娘好奇问道。 她是新任盐铁副使的女儿,张家的千金,去年才迁至京中,也是最近才与京城贵女相熟,在场也有不少姑娘是新贵世家,大都很少听闻韩素娥的名字。 一个长着美人尖的姑娘答了她:“说的便是韩大将军的独女,嘉敏长公主之女,也是皇后的亲侄女。” 张姑娘惊讶地半张嘴巴。这出身,不亚于公主,可半分不比这府上的裴姑娘差啊。 “那之前怎的很少听及这位姑娘的名字。” “听说韩姑娘体弱,长公主十分爱护她,很少让其露面。”一个梳着垂鬟分肖髻的姑娘插话,她生着一张粉扑扑的鹅蛋脸,鼻子和嘴巴小巧可爱,笑起来很有亲和力。 众人了然,不免也生出同情之心,心道出身再好又如何,却是个身体不好的。 “其实我曾见过那位姑娘一面,去年冬季我同母亲一起去池青苑,路过温泉山庄时,碰巧遇见韩姑娘和长公主。”那位姑娘又道,成功引起在场之人的兴趣。 女孩子们在一起聊的无非也就是这些八卦。她看着众人好奇的眼神,又转头看了看注意力不在此的公主和裴女,压低声音道:“她才是我见过长得最美的姑娘,脾性也是极好的。其实吧,说句公道话,我觉得她比起那什么四美传闻,”她又瞧了眼远处的两人,意有所指地撇撇嘴,“才算上真美女。” “唉,只可惜身体不好。”她痛心疾首道。 这一副表情被众人看见,便有成日互相拌嘴的损友调侃道:“璇芷,你花痴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话里说的璇芷便是指江璇芷,乃太傅孙女,平日里活泼惯了,也是个敢说话的。虽性子爽利,倒是极好相与,素来也不因自己家世门第而瞧不起他人,所以平日里朋友不少。 受了调侃江璇芷也不恼,一脸你奈我何的表情笑眯眯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喜欢美人儿有什么错。” 众女被她理所当然的表情逗的笑作一团。 更有人戏道:“听说江二少爷素来是严谨正直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妹妹。” 有人提自己亲哥哥,她马上换了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你快别提了,我这么有趣的人,也不知为何摊上这么一个死板的哥哥。” 众人再次笑作一团。 正说笑着忽然见前面来了几个人,诸女抬首望去,看到一个面生姑娘进了花厅,身后跟着两个婢子。 那个姑娘身姿娇弱,一袭淡蓝色的绢纱长裙,柳腰盈盈,一头青丝高高挽起,露出巴掌大娇小的脸,白皙面上微显病态倦色,一双杏眼却清澈至极。 有不认识的人以为这就是方才所说的身体不大好的韩家姑娘了。 却不料裴江滢走上前,扶住那位少女,关切地喊了声“淑燕”。 柳淑燕看见她,微笑着致意,又向走上前来的赵慧娴屈膝一礼,轻道声:“见过殿下。” 赵慧娴忙托住她,亲切道:“都是自家姐妹,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 陆续也有其他女子来同柳淑燕见礼,裴江滢向众人介绍,原来这位是芸晨郡主,已故的嘉惠公主之女,也是柳派山水画大师的曾孙女。 话音刚落,游廊处又走来几人。 最中间那人身形纤细,服侍素净,通身除了个银簪竟再无装饰。 她顺着游廊,缓步走来,似在欣赏沿途的花草,众人只能模糊瞧见那雪白的肤色。 等那姑娘走得只剩几步之远了,众人才看得清晰。 不同时兴的清丽美人,她的长相是浓稠精致的,却没有半分艳俗之气。尤其一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眸,顾盼间水光滟滟,衬得冰肌玉肤。 方才还有几人不信江璇芷的话,此时也不得不服。 察觉到众人都在注视她,韩素娥加快步子走到众人跟前,粉唇一弯,露出浅浅梨涡。 她得知请帖时已过巳时,一番收拾又费了不少时辰,眼见自己来迟许久,便向大家致歉。 赵慧娴面带浅笑看着她:“表妹,许久不见了,也不知你最近如何,今日可要好好聚聚。” 闻言她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同两人客套两句,转眼看见柳淑燕也在一旁,冲她点点头,那笑容也明艳了几分。 前世里两人关系很是不错,只可惜淑燕后来远嫁了,便断了联系。这一世趁着还在闺中,一定要多聚聚。 韩素娥同三人打了招呼,扭头扫视一圈,看到不少面生的贵女,正眼巴巴的看着这边,展颜一笑:“竟然有这么多面生的姐妹。” “我素日不常出门,今日一下子见到各位,真心欣喜,改日有空,定要邀诸位去府上一聚。” 这番话说下来,众人心下受用,没料到这位姑娘如此平易近人,虽生得仙人之姿,却毫无架子,一时皆受宠若惊,对她多了几分好感,纷纷围上前,叽叽喳喳地介绍起自己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故人相见 裴府花草茂盛,景致优美,云雾茶的味道也是极妙,三两人群站在池上拱桥的柳荫下闲聊,还有玩心大起捏着把团扇四处扑蝶的姑娘,如山泉般的嬉笑声传来,令听者也不由微笑。 朱色勾栏,日光正艳,照得一池夏水波光粼粼,红色锦鲤拖着纱雾般的鱼尾在近乎透明的水中游摆,似悬于空中。 韩素娥倚着阑干,琉璃似的眼眸盯着那池水,欣赏锦鲤嬉戏争食,冷不防听见一旁的赵慧娴开口。 “表妹,听闻你棋艺不错。” 她闻声抬头,发现裴江滢和柳淑燕已不在身边,附近只剩了她和赵慧娴,想来那话是从她口中说出的。 对方不知是被太阳晒得还是其他缘故,白皙的脸上有一抹红晕。 “不过是略懂罢了,殿下为何这样说。” 但见赵慧娴抿唇一笑,那飞霞越发浓稠了,清秀的面容竟多了分艳丽,她轻声细语:“表妹可不要自谦,我都听江滢说了,你对弈是极有天赋的。” 素娥神色不变,拢在宽大袖子里手却不自在地收紧了。 一声声“表妹”,让她有种怪异之感。 在前世,这位一口一个“表妹”的人,同自己可是有着不解的仇怨。 她的舅舅不遗余力地弹劾自己的父亲,她的母妃算计了自己的姑姑,她的父皇亲自下令将韩府满门抄斩。 素娥的亲姑姑韩皇后与赵慧娴的生母裴贵妃是后宫权利争斗的中心,虽然后妃一直相安无事,一派和谐。但实际上,裴贵妃从未歇了当皇后的心思。 而素娥的父母与当今圣上之间也是气氛微妙。 这就要提起先皇时期的事了。 先皇后,也就是素娥的外祖母,当年没有生出嫡子,嘉敏长公主和嘉惠公主是她仅有的两个孩子。 而当今陛下排行第九,他的生母是个不出名的才人,在他五岁时病逝。 先皇后无子,念在那才人做宫女时曾侍奉过她,便将丧母的九皇子抱来悉心教导。 也因着嫡母亲自教导的缘故,九皇子一直安然无恙,虽然不出众,却没少过先皇的重视。 在前朝太子之争达到白热化时,原本最具潜力的三皇子和五皇子两败俱伤,僵持之时,曾经默默无闻的九皇子却突然崛起,迅速壮大,借着先皇后和嫡长姐的支持一举坐上太子之位。 后来还凭借了嫡姐的夫家——韩家的兵力,才坐稳了这个位置。 因辅佐陛下有功,当今陛下一登基,便是韩府尊荣无限的开端,即使韩玮元尚了公主,按道理不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可还是被破例特封为大将军,又照常袭了爵位。之后,当今立韩琳晓为后,一切顺理成章,将军府一度红极盛极。 谁料君心难测,前世到后来姑姑无子,陛下宠爱裴贵妃,忌惮势大的韩家,与父亲渐生龃龉。 而她回来的这一年,正是韩家与陛下罅隙初生的时候。 “表妹,表妹,素娥表妹。”赵慧娴见她半天不吭声便张口唤她。 她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走神良久,抬头撞见赵慧娴那没来得及收回的不耐之色。 “抱歉,方才殿下说到对弈,我便想起了一些事,不知不觉走神了。” “公主刚刚提到‘棋局’,不知是?” 见她反应过来,赵慧娴此时却又后悔了,刚才一时脑热脱口而出,现下听她问起,自己又开始顾忌,不知该不该和盘托出,毕竟关系亲疏也摆在那儿,万一被对方琢磨出自己的意图…… 她犹豫地看了看韩素娥,对方正一脸微笑的等着自己开口,她心下一横,算了,问的也是不打紧的事情。 “我听闻表妹素来爱棋,想必你自然也听说过那盘著名的棋局‘星劫’。” 听到“星劫”二字,韩素娥心中惊讶,不动声色道:“确实曾有所闻,不知道殿下提起这个是何意?” 她露出单纯感兴趣的表情,这副神情鼓励了赵慧娴将话说下去。 “不瞒你说,我近日迷上了对弈,自然也见识了不少著名的棋局。 她语气稍缓:”上次看到棋局‘星劫’,便大为惊叹,也很想知道解局之法,听闻表妹你幼时曾师从江先生,更被太傅夸赞过天赋甚佳,便想着来问问你,可否知道解局之法。” 赵慧娴怕她想多,末了还补一句:“前几日,太师给几位哥哥授课时,曾拿此局来考验他们,父皇知道了,就说谁能解开这棋局,便会赏赐那人。” 韩素娥听了心中哂笑不已,既然如此,我若是知道解局之法,凭什么要告诉你,而不是自己去讨要赏赐。 若不是对方一脸娇羞太过明显,她几乎都要信了这番话。 然而她再清楚不过,前世这位公主殿下可是为了镇北王家的谢二公子,费尽了心思,如今看来,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只不过……为了接近那位二公子,为什么要通过解开世子棋局的方式?难道是为了吸引对方的注意? 可她为何偏偏要来找到自己? 于是韩素娥一脸惊讶:“公主实在是谬赞,我不过是棋艺尚可,怎么会有法子解开连许多大师都解不开的棋局,更何况宫中良师亦多,殿下为何偏要找我来帮忙?” 听了这话,赵慧娴明显有些失望,但脸上又很快泛起笑意:“表妹,我知道你可能解不开,但是我听闻——”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语气:“——听闻当年江先生可是给你留下了不少孤本棋谱。” “我猜,兴许可以从中找到解法不是?“ 原来如此,韩素娥恍然大悟。她说了这么多,为的就是自己手中的珍贵棋本,不过她哪里来的自信,单凭棋谱就可以解开棋局? 在对方热切的视线之下,她点点头承认:“确实如此,先生当年将很多珍贵棋谱赠与我,我极为珍惜,殿下若是想借走倒没什么,只是……”她语带踟蹰。 “只是什么?”见她言语松动,赵慧娴连忙问。 “只是,我从未在棋谱上发现能解开‘星劫’的法子,殿下若是也毫无收获,可别埋怨我。” 赵慧娴听后果然很高兴:“我怎会怪你,你能借给我,我该感谢你才是。” 心里却道,你解不出来是能耐有限,我可是有底牌的。 韩素娥只装作没看见她一闪而过的自信与轻视。 见目的达成,没多久赵慧娴便借口太热去走开了,素娥留在原地,她早先见柳淑燕跟着裴江滢走了,便在此处等她。 没一会儿见柳淑燕慢慢走了过来,身后并不见裴江滢。 “你去哪儿了,怎么面色有些苍白?” 原来方才趁着另外两人谈话的空隙,裴江滢冲柳淑燕使了个眼色,便拉着她走了,径直去了书房,说是得了一副柳先生的山水画,请她鉴别。 她口中的柳先生是柳淑燕的曾祖父柳齐脉,先皇时期最著名山水画大师。 大师画作宝贵,然而真迹难寻,市面上流传的很多都是赝品。柳淑燕作为柳家小辈,从小耳濡目染,在家中自当见识过不少真迹,会被裴江滢拉去品鉴倒也说得过去。 拱桥上虽有余荫,但日头毒辣,两人说了会儿话便打算去凉厅坐着喝茶。柳淑燕先她转身,背对着韩素娥的一瞬,露出了裙子后面渗出的一抹红印。 她连忙拉住对方,低声问她是不是小日子来了,一经提醒,柳淑燕这才想起什么,又惊又羞,忙让侍女去马车上取备用的衣物。 看方才那情形,裙子上的痕迹似乎洇了有一会儿了,也不知那裴姑娘是真没看见还是怎么地,竟不闻不问。 韩素娥心中微叹,让沉香将带着的披风拿来,替柳淑燕掩住了那片脏污处,又陪她前去更衣。 谁料等候的空挡,竟遇上几个故人。 彼时韩素娥站在一株栀子树旁,正盯着丹楹刻桷的建筑出神,生出一种故地重游物是人非的心境,忽然听见脚步声往这边来了。 她循声望去,小径上走来几人,本想避开,偏偏一眼认出走在最后面的人,愣在原地。 也曾问过自己,事隔经年,倘若故人相见,会以何种心情?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那少年郎仍旧和记忆里一般漂亮得不像话,琥珀色温柔的眸子,笑与不笑时都微微翘起的唇角,缱绻的弧度,连眼下的朱红泪痣都是旖丽的。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他曾对她许下如此约定。 但他们注定不会在黄泉相聚。 那群人渐渐走近了,韩素娥从回忆抽身,平静了心绪。 然后便看到走在最前头的人,乌发玉冠,五官俊朗,这人她也认识,前世临死前才见过的,她名义上的夫君。 十年前的裴栯知稍显青涩,眉间还是一股少年之气,有与生俱来的倨傲。 裴栯知走在最前头,身边皆是锦衣玉袍的公子少爷,他首先认出了前面那人,加快步伐走上前去。 此时众人也都看见那站在栀子树下的少女,眼中掠过惊艳之色。 韩素娥避不得,只得跟他们打个照面。 “你怎会在此处?”似见着她有些欣喜,裴栯知脸上的笑真了几分,也没了素日的矜贵。 “等人。”她简短回应,便不再多言,盼这些人赶紧走过去。 偏巧今日不知是撞了什么邪,还没待她话音落下,从小径另一头又走来几人,韩素娥闻声抬头,正对上来人视线,瞬间冷了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赵羡 不是冤家不聚头,来人是六皇子赵羡,打小就同她不合。 记得素娥幼时,外祖母常常召她入宫陪伴,偶尔就会在移清殿碰上来请安的皇子公主。 虽这些人中不乏有地位低下的生母,同她不亲不疏,却也总是能做出友爱的态度来,处处包容忍让,以此来得到太后和长公主的青睐。 唯有赵羡,这个仅大她一岁的六皇子,仗着裴贵妃的溺爱,养成了惹事生非的性子,看这个众人哄着的娇软表妹格外不顺眼,不是偷偷砸她掐她,就是趁人不注意抢走她的东西。 那时素娥还小,口齿不清,也不会学舌告状,被欺负了只会瞪大眼睛,嘴上咿咿呀呀,四肢胡乱挥舞,宫人还只当她是亲近赵羡。 等她再大点儿,就学会了以牙还牙,赵羡掐她,她就伸手狠狠地掐回去,赵羡抢她东西,她也马上抢回来。只是赵羡鸡贼,做坏事总是背着大人,而等到素娥去报复他时,往往会被宫人发现,然后他就开始嚎啕大哭,倒打一粑说素娥欺负自己。 宫人去报时,素娥委屈得直掉眼泪豆豆,太后看了心疼,岂会猜不出谁是真受欺负的那一个,但是裴贵妃哪里肯依,说素娥性情顽劣,是赵羡看在她年幼一直忍让。 从此以后,只要照看素娥的宫人再遇上赵羡,立刻抱着她退避三舍,这也是太后吩咐下来的,惹不起就躲着走。 可是年幼的素娥气不过,平白受欺负了还反被诬陷。之后有人告诉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虽然她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学会了忍耐,她决定等自己以后力气大了,一定要狠狠地报复那个可恶的赵羡。 等她真的长大了,也确实狠狠地回敬了赵羡。比如偷偷在对方的练字帖上画画,比如暗中揭发他抄袭三皇子的策论,再比如,趁着江先生恨铁不成钢地训斥他时,一脸天真地装作路过,然后流利地回答出他不会的问题。 她反击得很漂亮,但从此俩人梁子结得更深了。 赵羡瞧见她,目光不善地将她打量一遍,俊秀的面庞生出邪佞,嘴里说得话也不怎么中听。 “表妹,听说你一向闭门不出,走个路都要喘,今日怎么有空来裴府,要不要表哥我带你出去转转?” 韩素娥本懒得理他,但见他一脸挑衅,脾气就上来了。 她心中冷哼,面上却展颜一笑,惹得对面一片愣神。 “母亲让我出来转转,殿下有何不满?”开头二字,咬得极重。 听她提起长公主,赵羡缩了缩脖子,面上闪过一丝尴尬。 仿若不满足,她又慢条斯理问了句:“倒是不知殿下,最近课业如何了?听闻前段日子你去了太学院,也不知道考核拿了几等,母亲很是关心呢。” 赵羡闻言沉了脸色,神情阴郁。 韩素娥也不怕他生气,心中微哂,看来戳他痛处以及母亲的余威还是很管用的。 嘉敏长公主作为姑母,虽算不上是亲的,却曾好好整治了赵羡一番。 原来长公主身边曾有一故人之女,生得貌美,最初赵羡不识她身份,一次在都城大街上注意到对方,登时起了歪心思,使计将那位姑娘骗走,欲行不轨。 所幸那位姑娘过了懵懂的年纪,又天生聪慧,凭着一副无害的面容借故去了净房,从小窗户翻出溜上大街,正好被寻她的奶娘发现,这才得救。 人寻到后,长公主得知此事,大发脾气,第二天下令让人捉住还在外面闲晃的赵羡,押在府内,将其训斥一顿,又先发制人地去御前状告,一番说辞让陛下颜面无存,也不敢反驳,为了安抚只得狠狠地教训了六皇子。 据说那日母亲还喊了姑姑与裴贵妃一起,冲着韩皇后道:“圣人也是失职了,官家平日忙于政事无暇管教,那您就该多操心一些。作为嫡妻嫡母,管好庶子和小妾是职责所在,这是小户人家都明白的道理。” 可以想象裴贵妃听了这话的脸色,指不定是青红交接,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至此以后,赵羡倒是学乖了,没再捅什么乱子,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前世里没少给她添堵,如今看来,他只是学会了伪装。 在场人大都不认识韩素娥,自然也不知她口中的母亲是谁,只是两人间气氛微妙,于是问身旁的主人家:”子衍,这位姑娘是?” 裴栯知正担心两人僵持下去发生不快,赶忙转身向众人介绍:“这位是韩将军与长公主之女韩姑娘。” 几人听闻赫赫家世,目光更炽热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一行人琢磨着如何介绍自己时,却见她很敷衍地点头示意,极为吝啬地不肯分来一个眼神,便有些悻悻。 裴栯知知道她不喜与人相处,便借口向她告辞,带着几人走了。 沉香和檀香见他们离开,不由长舒一口气。 她二人是听说过这些陈年往事,当时那位姑娘的大丫鬟都因护主不慎被长公主发卖出去。今天不巧遇见这个胡作非为的六皇子,都有几分紧张。 “姑娘,那六皇子走前还瞪了你一眼。”檀香有些担忧。 韩素娥一脸无所谓,语气淡定:“无妨,狗改不了吃屎,他总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晚上回到将军府,母亲问起今日,韩素娥也没想隐瞒,老实说了遇见赵羡的事情。 嘉敏倒不是杞人忧天的性子,听罢也没说什么,只提醒她以后离他远些。 “说来奇怪,同为裴旖所出的皇子,赵羡和赵湛虽是一个娘胎生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性子,那个裴旖也是偏心到了极点,整日只挂念她那个小儿子,对大儿子却不闻不问。”嘉敏想起什么,随口闲聊。 “不知道的,还以为赵湛不是她亲生的。” 她口中的赵湛是大皇子,同六皇子赵羡一样,也是裴贵妃所出,素娥回想,大殿下给人素来是谦恭良顺的表现,确实同那赵羡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然前世怎会受众人拥戴,登上储君座椅。 只不过—— ——“有传言说裴相和太子早已把持宫中,欲逼陛下禅位。” 前世死前,檀香的话犹在耳旁,太子逼陛下退位,听起来如何也不像谦恭良顺,可韩素娥确实有些糊涂,因为在她的印象中,赵湛此人,许是受到裴贵妃的影响不大,确实不算恶劣之人,甚至曾经替将军府求情,所以她对于这个流着裴家血脉的人,也一直难以生出敌意。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逼君之事呢?现在仔细想起,总觉得有些违和之处。 但她还不明白母亲今日为何会让自己去裴府,前世里并没有这一回,毕竟两家关系着实复杂,在朝堂之上还有掣肘之势。 她如实问了母亲。 嘉敏没有立刻答她,只抬手掀了青瓷茶杯的盖,浅饮一口,漫起的水雾掩住了她那双艳丽的眸子。 过了好一会儿,她放下茶杯,保养得极好的玉指轻抚绣着金丝玉线的袖摆,淡淡开口:“你自小身体不好,我便很少让你出门,但是眼见你也长大了,总得让你出了这高墙深院,亲眼去见识不同的人,以后总归是有用的。” 她说罢,爱怜地抚了抚女儿柔软顺滑的青丝,叹息一声:“更何况我的女儿如此好,娘希望你能过得恣意一些。” 嘉敏昨日看见女儿闭在房中几日不出,又想起年年在外面见到的那些姑娘们,锦衣华服,翠绕珠围,俏生生地站在那里接受各种羡艳的目光,心中便酸涩不已,当时便下定决心,即使女儿身体再不好,也不能天天让她在府里闷着,怎么说也要让她多出去见见世面。 看出她的难过,韩素娥心中一软,挽住对方手臂:“母亲,我一定会好好的,但您首先得答应我,要和父亲一起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得努力地活着,不要像前世那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西府 那晚下了场雨,第二日晨便放晴了,雨后院子里满是清新的芬芳,凉风舒爽,韩素娥便着人将贵妃榻搬到院中去,将棋盘也挪到了石桌上。 看着棋盘,素娥突然想到昨日答应赵慧娴的事情,又施施然回到霁月楼,在二层的书架上寻到两本棋谱。 厚重的古籍在手,她翻开某一处,葱玉般的指尖捏着页角,垂眸看着那几道批注,思忖良久。 前世确实有人解开了这棋局,并受到了官家的嘉奖。 只不过这人不是赵慧娴,而是她的皇长兄赵湛。 赵湛的解法她看过,没什么奇特的,走的是慢招,一环扣一环,落子应该十分慎重,否则一步错步步错。因为方法比较笨,算不上多么出彩,自然也没掀起多大风浪。 眼下这两本棋谱,确实有解开棋局的线索,只不过隐晦又复杂,还是兵行险招、诡异狡诈的路数,若是有人用这方法,应当会引起争议,但也能声名远扬。 自己是直接将这棋谱给赵慧娴呢,还是……?韩素娥有些纠结。 赵慧娴能看懂这上面的批注吗?她想。 瞧她昨日态度,颇为胜券在握,难道是裴二姑娘会帮她? 这么想也说得通,裴江滢也算是聪颖,有了这提示,应该能解出来。 只不过……裴姑娘会这么好心吗?知道这解法竟然不自己去邀功论赏,而是讨好赵慧娴,当真是姐妹情深。 可是很快她又意识到不对。 裴江滢那人自己再清楚不过了,表面亲和良善,实则清高孤傲,虽然整日里“表姐”长“表姐”短,却绝不是惟赵慧娴是从的性子。 若说她对谁一片真心,恐怕也只有—— ——“赵湛。”她口中喃喃。 素娥突然生出一个想法来,沉吟片刻,左手持笔在两本棋谱上标注了几道,然后让檀香寻来了一个沉贵的匣子放了进去,令她往裴府送去。 檀香不解问道:“昨日您不是说同明莲公主送去,现在怎地让我送去裴府?” “裴姑娘经常进宫面见殿下,不如托她送去,也省了麻烦。” 檀香了然点头。 “对了,“她提醒檀香:”别忘了说这是殿下要的两本珍贵棋谱,请尽快给她送到。” 檀香依照吩咐将东西送到了裴府,回来时带来一个消息。 “方才奴婢遇上二房一个丫鬟,说是西府二房的两位姑娘下午想来探望您。” 西府?韩素娥拈着棋子的手顿了顿。 韩府本为定国公府,早年老国公病逝,由韩素娥父亲袭爵,韩父因年轻时立下军功,又平定大理之乱,被特封为大将军,金印紫绶,位同三公,故外人一般很少拿国公来称呼韩玮元,而是称呼他为大将军。 韩玮元其实并不是家中独子,老国公有四子五女,其中只有素娥的父亲和姑母韩皇后为原配妻子所出,剩下三子四女中,二子一女为续弦所出,一子三女为姨娘所出。 女子成年后皆婚配出府,庶子出府自立门户,韩素娥父亲同父异母的嫡弟本也应在兄长袭爵后搬出府中,但因嫡系子嗣少,老国公府便将国公府划分为东西两府,西府分给二三两房人,东府是韩素娥一家人,也就是将军府。 西府的两位叔叔分别为韩玮功和韩玮年,出府的小叔是韩玮谦。二叔娶了表妹吕氏,育有四女三子,三叔娶了江南沈家之女沈氏,育有一女一子,小叔仅育有一子。 韩素娥还记得,上一世的最后几年,她独自在一个北方小镇里,生活拮据困顿,有一天阴雨连绵,房瓦破损,漏了不少水,却没有银钱去修葺,她再度陷入高热中,无药可医,檀香和沉香正愁眉不展时,她那个庶出的小叔大老远托人偷偷送来了银钱和药材。 当时她十分吃惊,因父亲一事全府的人都被关押发配,小叔却还活着,面对言辞闪烁的檀香二人,她大感奇怪,逼问许久才清楚了始末。 原来所谓的满门抄斩,抄的只有东府。当年西府不知何时攀上了裴相,并主动禀告了私窖藏械一事,因揭发有功,陛下圣心仁慈,不忍株连,便没有计较除东府以外的人,自己原本就出府的小叔,也因此逃于一劫。 当年父亲叛国一案,牵连甚广,最后被发难的却只有自己一家,以及平时效忠于将军府的嫡系部下。 可笑如自己,还以为是东府连累了西府的众人,虽然平日里关系不好,但总归感到歉意。 现在想来,那份愧疚恐怕是多余的,而所谓的圣心仁慈,将功补过,也不过是一个可笑的借口。 西府在当年的事情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以至于可以开罪脱逃,甚至攀上裴相的势力,而柳汐园假山下的暗道和私窖又是怎么回事? ~ “姑娘,西府的两位姑娘来了。”中午用过饭没多久,檀香从小院外走进来,脆生生道。 韩素娥一把打乱石桌上的棋盘,站起身来。 没一会儿韩佩葶和韩佩萱走了进来,看见她便轻扇遮面,捂唇直笑:“瞧瞧,堂姐又在摆弄她的棋子了。” 说话的是韩佩葶,是其中的二妹,两人虽然是双胞胎,长相几乎一模一样,但韩素娥还是辨认得出的,只不过她笑道:“三妹总是这么说我。” 果然见两人变了脸色,笑容也散了。韩佩萱撇撇嘴,似极不高兴:“我才是三妹,大姐总是将我和二姐姐认错。” 韩素娥假装惊讶:“原来是二妹,实在对不住,我总是分不清你俩。” 又笑了笑道:“也不能怪我,你俩实在像极了。” 她神色自然,话中也听不出别的意味,但韩佩萱和韩佩葶素来最讨厌别人将她二人认错,都到了爱俏的年纪,哪个姑娘不希望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呢。 可也总不能直接说自己不喜欢有个同胞姊妹,二人压下不悦,跟着韩素娥进了霁月楼。 一进霁月楼,二人便四处打量,两双眼一刻不闲地盯着房内摆设看。 每次来这拂云轩,都能看到新鲜玩意儿。一进屋多了架珊瑚迎门柜,上次见到的桃木四扇围屏换成了玉刻的湖光山色屏,东南的窗边添了对黄花梨透雕鸾纹椅,还有原先让韩佩萱眼红的紫檀平角桌变成了更大的铁梨象纹翘头案,那案几上满满当当的新鲜瓜果和点心。 处处透着奢靡。 “听说这荔枝就连宫里的贵人也吃不到几颗,姐姐这里倒好,像不要钱似的。”韩佩萱话里带酸。 韩素娥随口说了句“这东西又不稀罕”,然后在牡丹椅上落座,看两人干愣着便道:“两位妹妹站着做什么,都快坐下吧。” 两人本是来探望她的,但每每见了她这般云淡风轻的姿态,免不得咬牙暗恨。于是自顾自地交谈,倒叫韩素娥晾在一旁。 她两人不是讨论脂粉首饰,就是提起哪家夫人对自己女红的表扬,掩不住的得意之色,素娥百无聊赖,轻轻打了个呵气。 韩佩萱见她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便问道:“大姐姐如今还是对女红不感兴趣吗?” 韩素娥扬扬眉,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未回应,就听对方语重心长:“这可是要不得的,姐姐即使再不喜欢,也得练一练女红,否则又像上次那般,惹得祖母不开心了。” 说罢同胞姐相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抿唇一笑。 原来她二人说的是去年吕氏生辰前,点名要韩素娥给自己纳一双鞋子,最后闹得不欢而散的事。 在将军府没人不知道韩大姑娘从小就不擅女红,吕氏作为继祖母,分明是在给韩素娥下绊子,偏这位主是个不怕的,也懒得拿丫鬟做好的去顶替,就自己做了双惨不忍睹的半成品拿了去,美名其曰“做得不好也是一片心意”,将一直居于东府、为韩将军赡养的吕氏气得摔了杯子。 从此便也成为二三两房的谈资。 听了这话,韩素娥半分不恼,只拾了颗饱满的红樱桃拿在手上,殷红的果肉嫩得掐出汁儿来,将她剔透的指尖染得粉红。 她漫不经心开口:“我也常说让母亲同我请个精于女红的先生来,可母亲说活得开心好,没必要跟自己较劲。” 面前两人听了这话脸色发青,偏她还不停,继续道:“就连父亲知道了此事,也把我好一通笑话,说我从小养尊处优,哪里还会拿针线做活计,反正家大业大,就算一辈子赖着不出嫁,他也养得起我。” 她作势无奈叹气:“你们说,父亲他怎么如此编排我。”说着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惹得韩佩葶心中暗呸了句“狐狸精”。 素娥没撒谎,这确是嘉敏夫妇二人说的原话。 二人当然知道大伯和婶婶有多惯着这个姐姐,心中气急,但表面仍强笑着,素娥也见好就收,自损一番:“所以还是两个妹妹好,不像我,被骄纵惯了,连绣个简单的牡丹都不会。” “姐姐过奖了。”两人见她示好,忙顺着台阶下了,口中谦虚一番。 过了一会儿,韩佩葶又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一事:“听闻姐姐昨日去了裴府,妹妹觉得好生奇怪,裴家同咱们关系一般,姐姐你——”她顿了顿,露出一副不言而喻的表情。 韩素娥知晓她的意思,却装傻:“怎么了?” 三姑娘也知胞姐话中意思,意味深长道:“大姐姐还是不要同裴姑娘走得太近,毕竟亲疏有别。” “为何?”韩素娥眼眸微怔,继续充愣。 “你想啊,”韩佩萱心里暗嘲对方蠢笨,表面一副谆谆教诲的样子,压低了声音:“我们姑母同贵妃同在宫中互相那什么,所以我们韩家同裴府也是不那么…… ” 她说的隐晦,韩素娥再想装傻也不适合,于是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又马上打断韩佩葶,一脸正色道:“莫要胡说,姑母同贵妃乃是再平常不过的妻妾关系,一同侍奉官家。后宫之事可不是你我就能妄议的,还请妹妹们慎言。” 她心里微嘲,这些口口声声要同裴府保持距离的人,最后还不是攀上了关系。 二人听她义正言辞,面上尴尬,心中却是不屑的,裴府宴会都聚集了世家贵女,如果能前去交往一番,自然大有好处。她们父亲和三叔官微位卑,自己二人也难以融入更高的圈子,结识的人都算不上勋贵世家。 而韩素娥除了身份贵重,自幼频繁进宫,还轻易有机会与京中有头脸的贵女来往,是很让她们眼红的,都是一个府里的姐妹,凭什么待遇差别如此大。 素娥见两人神色,心中明镜儿似的。 也罢,早早打发她们算了,自己也懒得与她们争将。 “若是下次裴姑娘相邀,不如你二人同我一起,我也好有个伴儿。” 这话正中了对面二人下怀,于是姐妹两人也顾不上之前的不快,一改态度,连连应声。 “我看这个主意不错,姐姐你朋友不多,若是那裴姑娘冷落了你,有我们在,你也不至于尴尬。” 啧啧,恐怕到时候你们该帮着裴姑娘冷落我吧。素娥心想,不过自己朋友不多,确实被她们说中了。 后来二人走时,一脸的喜不自胜, 檀香在后面送客,表面上恭恭敬敬,等那二人走远了不见影子,便转过身子撇撇嘴。 什么玩意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端午 转眼又溜走两日,棋局仍然卡在一个关键点,毫无头绪。 现下已过四月,五月初一就有了端午的气氛,各家各户争相悬挂艾草,街巷上飘着粽子的香气。 将军府也如同寻常人家一般,开始为端午做准备。 素娥学着嬷嬷包粽子,雪白的糯米舀得太多,老是从指缝里溜出来,偏偏竹叶还扎不紧,最后煮得散了架,一锅清水变成了米粥,嘉敏看到了,点着她额头笑她贪心。 粽子包不好,她又同檀香二人用艾草扎人偶,吸取了教训,扎出来的草人儿瘦伶伶的,底下连着填了诗词的红白罗布,悬挂在将军府的门楣上,风一吹就荡来荡去。 到了初三的晚上,长驻军营的父亲和在太学的兄长便赶了回来,一家四口难得吃个团圆的晚饭。 父子二人一回府,便往拂云轩寻来。 素娥懒洋洋地侧躺在榻上,身下是本《文苑英华》,正翻着页,忽然听外面一阵脚步声,艾青的裙底闯入视线,檀香刚走近,她眼帘未掀半分就止住了对方的话头。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知子莫若父?她韩素娥也算是知父莫若子了。 从榻上起身,还未站好便见门帘子被人打起,走进来一长一少两个人,皆是身姿修长,年长的那个有着与自己相似的眼眸,宛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风流含情,似笑非笑。 也许是因为前世的灾难,她现在格外珍惜和家人相处的每一刻。 半个多月不见,兄长似乎又长高不少,爹爹仍是一副白净俊朗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经历了风吹日晒的武将。 韩沐言也是许久未见到妹妹,觉得她变了不少,似乎瘦了些,脸上的婴儿肥消了不少,显出愈发精致的五官,看着看着,他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脸。 “哥哥……”素娥无奈,这毛病他怎么从小到大都没改过。 捏了就算了,那副失望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韩沐言有些惋惜地摇头:“脸上没肉了,不好捏了。” 不等她有所反应,一旁的韩将军也伸出手捏捏她的另一侧脸,然后满脸认真地赞同:“确实如此。” “……” 无视身后檀香二人憋笑的声音,素娥有些哭笑不得,爹爹和哥哥每次都没个正形,喜欢以逗她为乐。 韩玮元见女儿半天不说话,以为方才的玩笑惹得她不高兴了,于是轻咳一声,打破沉默。 “我不在的这几天,有没有听你娘的话啊。” 素娥轻笑:“爹爹每次回来见了我都是这句,说得好像你不在我就能把这府里掀翻了天似的。” “哦?”韩玮元挑眉,做思索状,“可我怎么听说前几日你一个人去寺庙的事,被你娘发现了,把你给好生说了一通。” 见他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她不急不恼,慢悠悠道:“父亲还是先想好自己怎么办吧,我当日出府,可是得了你的同意。” 话音刚落,内室的帘子又被打起,人还没进来,便听到一声柔且淡的女声:“在说些什么?” 登时韩将军便笑不出来了,朝着女儿使了个眼色,求她一会儿帮衬两句。 嘉敏不急不缓走了进来,裙角没掀起半分涟漪,却无端让某人脊背一凉。 “夫人来了。”好歹是叱咤战场的大将军,便也挺了挺背脊,端出副家主的威严来。 “夫君,”嘉敏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径直略过那张讨好的脸,朝着长子走去,她细细打量一番,心疼地念道: “怎么又瘦了。” 那个……我也瘦了啊。被无视的韩大将军尴尬地收回伸出一半地手。 终是不忍父亲吃瘪,又怕自己笑出声来,素娥打了圆场。 “母亲,时辰不早了,父亲和哥哥恐怕都饿了,我们用膳吧。” 晚膳本是要请老太太一起来的,可夫妇俩差人去请了两回,吕氏只嫌没诚意,推辞说不舒服,其实话里话外是要两人亲自去请。 谁料两人便真的作罢,差人传话:“母亲不舒服便早点休息吧” ,气得老太太当着来人的面摔了杯子,恶狠狠发了一通火。 好在嘉敏虽不喜欢这继婆婆,该有的礼数半分未少,给她院里开了单独的小厨房,吃穿用都是按照高规格来,平日也没落下话柄。 不提吕氏一个人如何在房中跳脚,四人倒是用了顿和美的晚膳。 等撤了碗碟,韩玮元看着嘉敏,小心翼翼地提起第二天的安排。 明日西府的人是要来东府过端午的。 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嘉敏垂下眸子,神情淡淡,却能让人感受到她的不耐烦:“都安排好了,请帖也给府外的小叔发了去。” 一谈及西府,便有些意兴阑珊。 这么多年了,西府从未老实过,老的小的,都不是省油的灯,明日还不知又会出什么幺蛾子来。 当年定国公分府、韩玮元袭爵,屡番遭到吕氏算计,若不是因为嘉敏的身份压着,恐怕袭爵一事还要节外生枝。 分府一事还未平,嘉敏怀长子时,情绪起伏不定,吕氏瞅准了这一点,作主要给继子纳妾,虽然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但嘉敏还是气得险些早产。 后来太后看不过眼,召了吕氏入宫,明里暗里敲打一番,又截了二房升迁的道,才让她意识到这个长儿媳不是她该惹的人。 经历了这些事后,两边勉强维持了表面的和谐,西府也不敢在明面上动手脚,但总能时不时整出些事由来,给东府几人找不痛快。 ~ 第二日天气舒爽,韩素娥起了大早,由着檀香给自己梳妆。 檀香爱不释手地捧着那一束青丝,口中念叨:“今日要出门,姑娘想梳个什么样的呢?百合髻?双螺?还是玉兰髻?” “简单些吧,半盘起来就好。”她扫过妆台上的琳琅珠翠,挑了个普通的发钗。 因为是节日,还未吃早饭便得先去向吕氏请安,虽不是亲祖母,礼数总得做全了。 吕氏当年本应是跟着二三两房搬进西府,但这一点连老国公去世前没有明说。韩将军碍于情理,便走过场地征求了吕氏的意见,本以为吕氏断不可能留在东府,谁想到她竟然一口答应下来,还偏说要住在这边。 也正因如此,西府经常借口给祖母请安,频繁来往东府,有时更借故在东府小住几日,让人烦不胜烦。 素娥自小身体不好,从前一年几乎有半年要去南方修养。被太后敲打过的吕氏也不敢坚持让她晨昏定省,更怕传出去外面不好听,素娥乐得如此,只每个礼拜去请一次安。 今早去吕氏院里,还没走近房门便听里面传来一阵笑声。 她默不作声地跨进门房,看到一副老少和乐的画面。除了几个姨娘,西府的人今日都来了,十几口人挤在吕氏院子的前厅,好不热闹。 众人看见她,那笑声便嘎然而止,周遭安静了一瞬。 素娥恍若未觉,走上前叫了声“老太太”,又端端正正地行了礼。 她从来不叫“祖母”,最开始吕氏还计较几回,奈何她油盐不进,只装闷葫芦一声不吭,吕氏没法子,重话更不敢说,便懒得再理她。 二婶婶性子圆滑,虽知婆母不喜欢这个孙女,但还是上前拉住韩素娥,笑道:“我们家大姑娘几日不见,又出落得更漂亮了,光是站在这里就把我家两个给比下去了。” 那腔调拉得老长,像在唱戏,听得素娥没由来的烦。这到底是来打圆场还是来挑拨的。 她神色不变,烦也只往肚子咽,皮笑肉不笑:“二婶婶莫拿我说笑了,妹妹们各有各的好,何来比下去一说。” 在场几个姑娘脸色好看了几分。 这时韩沐言也来了,看起来心情不错,一脸天真地踏进来,室内又是静了一瞬。 偏这位从来不看气氛,朝着吕氏一拜后竟笑道:“怎么我一来大家都不说话了,方才在外面还听到里头聊得热闹呢。” 他语气认真,神情也是认真的,似乎在很诚恳地提问。 翩翩少年,孑然而立,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有点不对劲。 素娥咬着唇,心里暗哂。 一室众人神色各异,犹如窒息,过了会儿,还是那二婶婶接腔:“瞧瞧,我们大公子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风趣得紧。” 实在是妙,素娥不由叹道,这二婶婶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几个来回后,众人也没再沉默,又开了话匣,说说笑笑,只是没搭理过兄妹俩。 他二人坐在角落的梨花椅上,被完全冷落,晾在一旁。 正百无聊赖间,素娥觉得有些饿,扯了扯哥哥的衣袖:“我饿了。” “你没吃饭?”他小声问。 她摇摇头,为了请安没来得及吃。 见她否认,韩沐言刷地站起来,毫不客气地打断谈笑的众人:“祖母,素娥没用早饭便来给您请安了,她身体不好,还请让孙儿带她先行告退。” 吕氏闻言心中不悦,又怕那病秧子出什么岔子,不敢为难,挥了挥手打发走两人。 等两人走了,厅内又恢复了刚开始的气氛。 二房两个机灵的双胞胎学着舌,花言巧语逗得吕氏不住地笑,二媳妇瞅准时机,讨好地冲着自己婆母道:“母亲,方才那两个小辈也是有些不知礼数了,您宽厚大度,无须计较,毕竟还有这些孝顺的孩子们。” “行了,”提起这个,吕氏就觉得心中烦闷,每次看到他俩便觉得头疼,尤其是那个姑娘家的,跟那个继子一样,生着和先夫亡妻一模一样的眼睛,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是个续弦。 她为这国公府操劳半世,诰命是先夫人的,就连亲生的孩子也得不到什么恩惠,偏那继子得天独厚,什么好的都让他得去了,自此心中便极为不平。 二媳妇见她脸上露出忿忿之色,知道挑起了不满,便接着道:“母亲您看,这东府这么大,也只住了他们几口人,我们西府当年本就划的小,如今却住着一二十口人,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到如今葶儿和萱儿还住在一间屋子里,更别提那几个庶出的。” 她假模假样地委屈道:“即使我们西府人多,儿媳也不敢腆着脸说要这东府,毕竟当年是公爹这样安排的,但是……”她顿了顿,似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说吧,你想要什么。”吕氏岂不清楚她心中算盘,她自己也觉得,西府这么十几口人这么挤着不是个事儿。 见她许可,小吕氏便迫不及待开口:“依我看,不如让我们的几个小辈搬来东府住,反正这边这么些院子,空着也是空着。更何况,这些孩子们也是嫡亲的子嗣,凭什么厚此薄彼。” 其实不消她开口,吕氏早就有此想法,于是没有犹豫便道:“嗯,我也知道,这几年哥儿几个也快长大了,姑娘们也该分房住了。不用你说,我今日就打算跟国公爷提几句。总归不能让你们过得太辛苦,你且放心吧。” 得了承诺,但见那二媳妇一喜,拉着一直未曾言语的三媳妇沈氏道:“快和我一起谢谢母亲,”转头又朝着吕氏感激道:“那就有劳母亲为我们做主了。” 沈氏其实不愿掺和,三房人口本就远没有二房多,在西府住着倒还好,但是看到自己的女儿一脸欣喜,就咽下了推辞的话。 这屋内的一番光景是兄妹二人不知道的,素娥被哥哥带出来后,便去了他院里,一起用了些点心,两人闲来无事便对弈一局。 没出几个来回,素娥的一颗黑子吞掉了他的半分地,韩沐言两手一摊,也不继续挣扎了,嘴上感叹:“有一个太聪明的妹妹也不好,这下棋也没有乐趣了,反正结果一开始就知道了。” 素娥笑吟吟:“早先我说要让你,是你自己不愿意的。” “你不让我,我输了还不算太掉面子,倘若你让了我,我还是输了,那岂不是更丢人。”韩沐言一脸牙疼。 说得也在理。 “若是你同几年前的谢世子对弈,真不知会是谁赢谁输。”他突然来了这么句,让韩素娥一愣。 “为何是几年前的世子?” 韩沐言惊奇:“莫非你还想同现在的世子相比,他可长了你三岁。” 但他又转念一想:“不过你倒是可以同世子的二弟比试比试,他比你大不了多少。听说这位谢公子在北地是惊才绝艳的人物,天赋异禀,君子六艺,样样绝伦。” 听了这般吹嘘之语,韩素娥却不以为意地扬扬眉,并不当真。 年纪不大却多智近妖,世上当真有如此完美的人吗。 在她记忆中,这位传言中的谢公子,似乎一直都在北地,直到十年后才带着数十万兵马,挥军南下。 于自己而言,即使是再惊艳的人,不能亲眼见识,也只是一个遥远的想象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龙舟(一) 要说汴京百姓最期盼的,还是延续了好几代的龙舟赛,每年参加比试的都是些颇有底蕴的家族,向来官民同乐,极有看头。 只是今年特殊些,龙舟赛统一由朝廷在端午节后第二日举办,只有通过朝廷首肯的商贾世家才有资格参加,之所以这么做,与去年才达成的那场宋辽议和有关。 乾定八年,镇北王谢不鸣经过多年部署,在与辽的多次交战中将早年被迫割让的燕云十六洲收复回来,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乾定九年至十四年间,辽人多次发兵侵袭,但都被镇北军严防死守,未曾突破,而燕北也从百废待兴中逐渐步入正轨。 乾定十五年春初,辽不堪拉锯,派使者前来停战议和,朝廷欣然允许。但双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这一议便议了整整一年,经过长达数十次的谈判,最终达成共识。 十六年春,宋辽定下协议,两朝互通贸易并以宋每年向辽交纳岁币为盟,大辽不再侵犯北地。 而这次龙舟赛,便是朝廷遴选派往边关进行贸易往来的世家,或者说,是选派官商。 消息一出,自然有无数世家争先投递报名帖,燕北几个世家也纷纷赶来,最终由官家钦点九家作为备选。 龙舟赛分为三轮比试,在端午当天抽签决定各个世家的上场轮次,抽到相同签三家便在同一轮的比试中,每轮拔得头筹者为胜。 在北汴河旁的一处高地搭了凉棚,视野极好,从三品以上的官员可携带家属亲眷一同前往。 午宴散了后,东府人自然是要前往在高台搭建的凉棚。 出了门却见后面还缀着一长溜人,几人正不解,就见那二媳妇小吕氏跟了上来,带着讨好。 “大伯将这几个小辈带上吧,好叫他们也去见见世面。” 她说完,上十双眼睛望了过来。 见此情景,韩玮元头皮发麻,素来脾气好的他也为难:“二弟妹,捎带一两个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这十个孩子……”怎么带?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再明显不过,偏那小吕氏脸皮厚得令人咋舌,她伸手将双胞胎姊妹往前一推,口上道:“那大伯就把我家这两个带上,她们乖巧懂事,不会添乱子的。” 此言一出,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嘉敏都露出无语的神色来。 她还没发话,三房已将不乐意都摆到了脸上来,韩佩芊扯了扯母亲的衣角,闷声委屈。 沈氏一向不爱逞口风,现下听了二嫂的话却不得不开口:“二嫂,我们家芊儿也是听话懂事的,凭什么只带二姑娘和三姑娘。” “三弟妹,”小吕氏倒一点儿也不怕她这么说,“佩芊要比我家的两个小一些,不急这些的。今年先带葶儿和萱儿,明年再带四姑娘。” 倒是会安排。 韩沐言本来同妹妹站在一旁看戏,可能是嫌这场面还不够乱,想出一个馊主意来,朗声开口道:“两位婶婶别争了,父亲只能再多带两人,只带哪一房都不好,依我看,不如二房和三房各挑一个妹妹吧,这样也公平。” 韩素娥闻言暗哂。 这出的可是什么损招啊,要在韩佩葶和韩佩萱两人之间选一个,这不是挑拨离间吗。 她扫向那两人,果然见那对双胞姐妹对望一眼,又分开视线,默不作声地撇开了头。 “罢了,”观望多时的老太太见此事无解,只好压下心头火气,主动退让,“我一个老太太就不去了,反正也有些不舒服,国公爷将二房三房的姑娘都带上吧。” 韩玮元问:“母亲哪里不舒服,需不需叫几名郎中来府中给您看看。” 吕氏摆摆手:“天气热,有些心烦罢了。” 三个姑娘闻言连忙露出焦急的神情,围了上去,再三询问祖母可有哪里不适,并表达了一番自己的难过之情。 待表面功夫做好后,便跟着东府的人,按耐不住地登上了原是准备给吕氏的马车。 留下的几个庶出姑娘,在原地目送着他们驶离,一脸落寞。 韩素娥透过车帘扫了她们一眼,没有说什么。 韩佩芊自然是同双胞姊妹同乘一辆马车,上车后见两人神情冷淡,想来是为方才的事生气,也没敢贸然搭话。 “真挤。”韩佩葶不耐地甩了甩扇子。 “实在对不住,我一来让这车厢拥挤了不少,委屈了两位姐姐。”四姑娘垂着头,一副忍让的样子。 那两人见她如此,倒也不好再表现得不高兴了。 “哪里的事,我们姐妹坐一起也热闹。”韩佩萱圆滑些,倒了杯凉茶递给对方。 韩佩芊低声道谢,接过那茶,不经意道:“还好祖母宽厚,不然两位姐姐只去一个人多不合适。” “是啊,多亏了祖母。”二人同意。 “不过我想,若两位姐姐真的只能去一个,肯定会互相谦让吧,毕竟你们关系极好。” 听了她的话,两人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笑了笑,干巴巴地附和两声。 只是两人各有各的盘算。 方才听到韩沐言那样说,她二人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一定要去,根本没有想过推让。万一真的只能去一个,岂不是只有自己能被注意到,不会再被夸两人长得真像,那简直再好不过。 见状,四姑娘又温柔的笑笑,垂下的睫毛掩住了眼中闪过的讥讽。 将军府一行人抵达汴河时,河岸两侧已经聚了人山人海的百姓,熙熙攘攘,人声嘈杂。 高台的凉棚里,女眷是单独坐在一起的,几人分开,嘉敏带着韩素娥几人去了女席,一进去就有侍女认出,引着几人去了单独为长公主辟出的位置。 素娥见惯了这场面,毫无波澜地跟在母亲身后。只是旁边的三人顶着一众打探目光,步子凌乱了几下,在抑不住的激动中,尽量挺直了脊背。 她们刚走过,便有不少女眷八卦起来。 “方才那个粉衣姑娘就是殿下的爱女吗。”一个年轻的妇人问向婆母,这妇人是归德将军之妻,听闻自己夫君的上司有个身体不好的女儿。 “那四个姑娘,也就一个最是稳重。” 戴着如意抹额的老妇人说得委婉,却也算是直白了。 年轻妇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来不知这位姑娘竟生得如此惹眼。” “那二位贵人年轻时就容貌极好,这位韩姑娘倒是完全承了父母的优点,你且瞧着,待她再长开些,就该名动京城了。”归德将军之母闭着眼睛,惋惜道:“只可惜,却是个身体不好的。” 闻言妇人疑惑:“为何都说那位韩姑娘身体不好,方才我看她倒也算健康,只是瘦弱了些。” 婆母却不说话了,似乎在忌惮什么。 这反倒更引起了对方的兴趣,这两人是亲姑侄,平时也亲近,妇人便挽着婆母求她说道明白。 “你啊,”婆母无奈觑她一眼,想了想,凑近了压低声音道:“听闻这位韩姑娘平日看不出什么不妥,只是每年都会发病,还会心悸。依我看,压根就是中毒。” 中毒?年轻妇人吃了一惊,连忙回头看看周围。她这婆母年轻时可是懂医理的,说的话十有八九是真事儿。 “母亲,您怎知那不是先天体弱?”妇人也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问道。 哪知老妇人不再言语,只摇摇头,讳莫如深。 “你听听就算了,可不能说出去了。”婆母用拐杖敲了敲地砖,暗含警告。 妇人连忙乖巧点头。 ~ 这边素娥进了独厢,打量一圈,这凉棚虽是临时搭建,却布置精心,眼下这屋还是特意辟开的隔间,看得出来母亲在这个时候依旧受到敬重,只是看个赛龙舟便能显出与众不同的尊崇来。 坐了没多久,柳家的老太太带着柳淑燕来见嘉敏,嘉敏连忙从位子上站起来,扶着柳老夫人坐下。 柳老夫人推辞半天,还要向嘉敏行礼,被母女二人扶住了。 柳淑燕的母亲嘉惠公主是嘉敏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同嘉敏的关系是向来很好,只不过早年生淑燕时难产而亡,当时嘉敏也刚产下韩素娥不久,因此事劳神心伤,落下病根。 也是因为柳淑燕早年丧父丧母,嘉敏怕她受到委屈,便破格同陛下为她求了郡主之位,只希望她以后能多受到些庇护。 嘉敏许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外甥女,自然是拉着她说了好久了的话,温言絮语,待如亲女。 老夫人临走时,她笑道:“许久未见了,老夫人就让她留在我这里,几个小辈也好多说会儿话。” 柳老太太自然是连连道好。 几个姑娘坐在八仙桌上,看着陆陆续续来拜见长公主的妇人。 柳淑燕性子温和,即使同西府三姐妹不太相熟,面对几人不加掩饰的好奇目光也淡然处之。 斜对角的韩佩葶打量她片刻,率先开了口:“听闻郡主的曾祖父是前朝极有名的山水画大师,不知何时有幸能前往贵府,亲眼见识一下柳大师的真迹。” 初次相识,对于她贸然提出的要求,一向脾性好的柳淑燕也愣住,刚要回绝,偏巧又对上另外两个西府姑娘的热切视线,一时不知当如何回应。 韩素娥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不轻不重地搁下茶杯,看着她道:“我且问二妹妹,柳齐脉大师所留的真迹,是否算得上传家之宝。” 韩佩葶未曾多想:“自然是的。” “既然是传家之宝,哪有随便拿出来同外人观赏的道理?”那泛着粉的指尖敲了敲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似砸在三人的心上。 反应过来,二姑娘表情不自然地冲着柳淑燕抱歉:“方才是我唐突了,请郡主不要放在心上。” 柳淑燕摇摇头,心下叹息,却未有愠色。 后来西府的三个姑娘借赏景为由,去了窗边坐着,两人也落得清净。 素娥同她闲聊,瞧见对方气色好了不少,心中甚慰。 忽然眼尖地瞅见她头上插的那支玉簪,簪头是支鸟雀状的事物,形状巧妙,便凝了视线去看。 “这是……燕子?” 柳淑燕迟疑一阵,见她好奇,便小心翼翼地取下簪子,递过去。 翅尖尾叉,是燕子没错了。 拇指大的玉雕燕子展翅于簪子上,玲珑小巧,晶莹剔透。 用燕子做装饰,倒是不常见,不过那栩栩如生的燕雀雕得极为生动,越看越精致。 “这是哪家巧匠做的,很好看。”想到对方名字中的“燕”字,素娥善意笑道。 可能是坐在不通风的地方,柳淑燕面庞有些微红:“不是什么出名的铺子,你估计也瞧不上。” 见她有些忸怩,韩素娥也没多想,起身帮她重新带上,顺道打趣:“确实很适合你,不会是哪位爱慕者送的吧。” “怎、怎么可能。” “咳,还记得你上次同我说,明莲问你借棋谱一事吗?”柳淑燕怕她继续追问,慌忙转移话题。 她不说,韩素娥差点忘了这回事儿,她没有察觉那语气中的不自然,注意力瞬间从那簪子上转移。 “怎么了?”赵慧娴解出棋局了? “前两日,棋局确实让人解出来了。”柳淑燕说到此处,语气缓了下来。 “解出棋局的人,不是明莲。” “哦?那是裴江滢?还是赵湛?”韩素娥没太将她的话当回事,自己心中有数,估摸也就这三人。 谁知柳淑燕摇摇头,否认了她的猜测,“谁都不是。” 谁都不是? “说出来你肯定不会相信,解出那棋局的人——” “——是赵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龙舟(二) 赵羡? 怎么会是他?韩素娥不由怔住。 她让檀香将棋谱送去裴府,目的有两个,一方面为了看清赵裴二人间的关系,若裴江滢自己解出棋局,不仅表明她同赵慧娴并非如此融洽,也顺带离间了一把,省得她们再同前世般同仇敌忾地对付自己。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试探裴江滢对赵湛的心意,若她暗中将解法递给赵湛,那可真是一片情深。 可解出棋局的并非这三人,难道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那你可知,赵羡是如何破解那棋局的?”她问。 柳淑燕不擅对弈,也不大清楚,只道那解法有些诡诈,惹了不少争议。 这么说来,确实是从棋谱推出的解法没错。 可是……怎么会跑到赵羡手中? 她来不及再多问,突然那两岸的嘈杂声寂了,紧接着响起一阵锣鼓喧天。 两人起身走近窗边,见几艘小船驶入水中央,悠悠荡着,甲板上奏起丝竹管弦,数名着湖青色纱裙的伶人出现在舟头,袅娜起舞,轻盈一跃,似腾空而起,水袖和披帛随风招摇,有如瑶池仙子。 更有甚者从这边舟头飘然跃向另一舟尾,足尖踩水,点开一片涟漪,竟是有轻功的。 两岸一片叫好声。 韩素娥漫不经心倚着窗柩,想着心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在她的记忆中,南方边关开设了贸市,方便两国子民自由交换物资,并由边关官员监督。 如今宋辽重开边贸,朝廷却打算选几个世家专门负责两朝贸易,这一举动有些耐人寻味。 得到贸易许可的世家,都能获得极大的利益,所以这三个名额,可谓炙手可热,怪不得北地也派了人来,只是不知,那两个北方世家能否胜出。 不过提到北地,她不由想起镇北王府与朝廷的一摊子烂账。 燕云当年被迫割让,曾遭到世代据守燕北的谢氏反对,那里素来为易守难攻之地,正如一道铁城墙,隔绝了辽人与中原,若是失去这个北部屏障,无疑是将中原暴露在北辽铁骑之下。 但当时中原经历很长时间的分裂,战役之后一片混乱,太.祖不顾反对,与契丹达成协议,割让燕北,中原统一之后,太.祖登基,封谢远胜为镇北王,据守雁门关。 但谢氏一族,一直有着收复燕云的夙愿,许是托得先祖护佑,终于在精心筹谋后夺回了养马之地。 想到这里,韩素娥升起一股敬佩之情,十年蛰伏,可见镇北王心性坚忍,非常人所及。 歌舞结束后,眼看湖面又趋于平静,最高台上,礼部命人将抽签的箱子呈上来。 抽签当众进行,以示公平。 那由官家钦点的九位家主依照指示依次上前抽取竹签,又摊开手,举起竹签展示一番,向众人示意上面的数字。 礼部之人高声唱抽签结果。 台上众人神色平静,心思各异。 韩素娥没仔细听,也没太放在心上,问了句旁人:“你觉得哪一家会赢。” 她问得随意,没想到柳淑燕却认真思索半晌。 “我猜不出,不过我曾听说以往胜者不是叶家就是张家,如今这两家在同一轮比试,倒是可惜了。” “可惜?” “若是往常那样只是普通比试,双方势均力敌倒是看得过瘾。” 柳淑燕知她以前未曾看过龙舟赛,便耐心她解释。 “只不过今年有三个胜者,我开始以为叶家和张家肯定都能入围。现在看来,他们两家必定只有一家能胜出,这倒是便宜了其他几家。” 龙舟赛只有商贾世家能参与,向来是借此展示自己家族实力的场合。所以由此选出胜任者倒也说得通。 可是将实力同样的叶家与张家放在同一轮比赛中,让她觉得有几分惋惜。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韩素娥慢慢站直了身子,察觉不对。 “除了这两家,其他几家是……?” “周、刘、郑、许、朱、孔、钱,这七家。”柳淑燕记性好,依次报了出来。 素娥心中微动,有股怪异之感。 “除了周家,剩下几家都是哪里的?” “我只知孔,刘、许这三家都是京中的,另外两个是北地的,这个郑家我也不大清楚。 倒是一旁的韩佩芊听到了,难得接腔回了她:“听闻是江陵的。” 韩佩萱二人也被几人对话吸引过来:“四妹怎么知道?” “我母亲的表姐当年就嫁到了江陵汪家,上个月正逢表哥娶亲,我便同母亲去了江陵,据说那个郑家是当地著名的富贾。” 韩素娥终于知道那种怪异感来源于何处。 若她没有记错,上一世裴栯知的那个姨娘,便是郑家的人。 而这个郑家,后来在北地发展起来并成为朝廷心腹,给燕北带来不少麻烦。 她想到什么,又问:“与郑家在同一轮比试的是哪几家?” “是许家和朱家,”没等她继续追问,韩佩葶直接说清楚了:“郑家倒是好运,抽签抽到了那两家,往常这两家都是龙舟赛的败将。” “那可真是捡了便宜。” 竟然是这样。 先前不知这郑家同陪裴府有关,素娥就未曾在意过。 现在仔细一想,为何这龙舟赛非要分三轮比试,难道这河道容不下九支龙舟么?而且为何要用抽签的方式来确定顺序呢? 原来前世赢了比赛、获得贸易许可之一的就有这个郑家,郑家的崛起是便从这龙舟赛开始的。 韩素娥啊韩素娥,上辈子你都在做些什么,如此重要的消息竟是半分不知。她心中叹息,恨前世的自己无能。 鼓声急促,几人噤了声,转首注视着那湖面,目不转睛,水面上正是出名的杂耍班子,撑着一根竹竿,立于水面,向上堆叠着越来越高的人塔,引得两岸百姓不由得跟着摒住了呼吸。 韩素娥却无心关注这惊险场面,她心中迅速地升起一个想法,环顾四周,见诸人皆被远处吸引了注意力,无暇顾及自己,便悄悄退了几步,招来沉香,附耳嘱咐。 沉香得了嘱咐,微微诧异,虽不解她用意,没有多问便退下了,趁着无人察觉,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 汴河两岸地势低处,人群拥挤处是汴京百姓。 方才听闻高台上传来的消息,众人只道今年又可以看到叶家与张家的比试了,也不知其他几家的龙舟实力如何。 这时人群中不知谁嚷嚷了一句“不公平”。 众人围聚在一起,指手画脚,津津乐道,冷不防听到这句话,皆是一顿。 左右寻不着那人,正要将视线放回那水面上,方才的声音又传来,急吼吼地。 “张家和叶家怎能分在同一场比试中!” 这话终是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为何这么说?”一位书生打扮的人四处找了找,没见着人,疑惑道。 那出声之人不露面,但口中继续道:“就拿去年来讲,张家的龙舟不过是落后了半尺而已,便输给了叶家,可他家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就算比不过叶家,也绝不输给其他几家。但照着今年的规则,不就相当于直接输给了剩下赢的那两家嘛。” 这话说得老长,少部分人听明白了,多熟人还在云里雾里:“什么意思?怎么就输给了剩下的几家。” 那个头脑灵活书生懂了,好心向众人解释道:“今年这场比试按理说该是有三个胜者,论实力,张家同叶家肯定都能入围前三甲。但如今这两家在同一轮比试,必定会冲掉一家。” 众人这才恍然,脑子转了过来,明白怎么回事,纷纷点头。 “啧,没错啊,照常说张家和叶家都能赢,只不过这两家正好做了对手。” “对啊,这么说确实很可惜,本来两家都能入围的。” “只能说他们运气不好。” “可这样未免有些不太公平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江陵来的郑家竟然和许家、朱家在同一轮比试中。”另一个声音插嘴道。 “那郑家岂不是赢面很大。” “运气好罢了。” 接着很快有人对提出质疑。 “这个郑家是什么来头?以前怎么没听过。” “据说是江陵出名的世家” 也有人对场龙舟赛提出质疑。 “这样对张家和叶家来说有些不公平吧,应该让九家一起比试啊,凭什么分开来。” “莫不是这其中有什么门道?” “不可说不可说。” 见众人开始议论纷纷,最开始那人也不再出声,悄悄地转身离开了,无人注意。 在对岸,也有几人说了类似的话,引起一定的争议。 如同煽风点火,话题便很快传遍两岸。 汴河下游,周之翰正同友人在一处闲聊。 “仲渊,听说你们周家本支这次也有龙舟来比试。”一个穿柳色青衫的公子以扇柄轻敲他肩膀,语气颇为熟稔。 周之翰闻言转过身,月白的袍子,面如冠玉,眉目疏朗。 他笑了笑,默认了那人的话。 “你今日怎地不同周大人一起去那高台上?”另一个人问。 还未答,就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人未至声先至。 “哎,哎,挤死小爷我了。”一个穿宝蓝色褂衫的少年艰难地挪过来。 众人闻声望去,瞅见来人皆是见怪不怪,笑着打趣:“魏世子这是又在上头坐不住了。” 来人是楚国公的嫡长子魏嘉诚。 他刚从人山人海中挤过来,身后只跟着一个小厮,累的喘气,这会儿见几人戏谑,也没工夫计较。 “好不容易从上面溜下来,”魏嘉诚指指南边,神神秘秘,“沿途过来倒是听到了些有趣的话。” “哦?什么有趣的话?” 他摸摸下巴,将所听传闻简短复述,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 又压低了声音:“恐怕这场龙舟赛的结果是内定好了的。” 不待几人反应,周之翰却皱了皱眉头,率先制止:“明延慎言,这要是被有心人听到了,又得参楚国公一本。” 魏嘉诚却轻哼一声,依旧开口:“这比试的顺序显然有猫腻,别说你看不出来。” 他只说了一半,也不吭声了,似乎在盘算什么。 众人听了此番言论,皆互相对视几眼,心照不宣,都不是傻瓜,这种家族之间的明争暗斗也略有所闻。 见氛围凝滞起来,周之翰轻揉眉心,毋庸置疑,这场龙舟赛绝对被动了手脚,可又有谁知道是否是得了官家的默许,因此即便有所揣测也不能轻易道出。 只是不知为何被有心人传了出来。 他遥遥望向高台之上,内心思忖该如何劝说这位平日里最是直率的世子 ,还没想好说辞,转身已不见了魏嘉诚。 周之翰摇头作罢,便同众人一起散了。 甩开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厮,走至无人处,魏嘉诚心烦意乱地抬手揪下垂落的柳叶,看着远处逐渐散开的热闹中心。 他想做点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一想到府中得宠了十几年的郑姨娘,还有两个阳奉阴违的庶弟,眉心郁气愈发浓了。 若是郑家能得到此次的贸易许可,日后托大,郑姨娘和她的两个庶子便会更加有所倚仗,那母亲和自己的日子也会越发难过,他这个世子的位子能不能保住更是难说。 不行,一定要想办法搅合了。 可是抽签结果已成定局,难以挽回,他到底该怎么做呢。 正愁眉不展,忽闻身后传来动静,他蓦地转过身,一个拴着布条的小石头滚了几滚,落在身后。 犹豫片刻,魏嘉诚上前捡起,谨慎地四处环顾,见周围并无人便解开布条。 那布条上简短三段话,虽不知是何人书写,却解了他心中困局。 看着上面的内容,少年渐渐从惊疑转为怔忪,眉间松动,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龙舟(三) 丝竹余韵未消,第二日比试的顺序定了后,高台上连同两岸看客渐渐散去,回味地议论着方才所见所闻。 女眷席这边,韩素娥和母亲也登车回府,中途与韩佩萱几个分道而行,绕了路将柳淑燕先送回府,才往家中走。 至马行街,周围店铺人声喧哗,她和母亲坐在厢内闲聊,突然感觉马车慢了下来,紧接着一顿,车停住了。 还未待出声询问,车夫阿凉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夫人,姑娘,前头……似乎是大公子。” 哥哥韩素娥微愣,他不回府,在这里做什么? 嘉敏吩咐阿凉停车,差人前去询问。 韩沐言此时正在采芝斋门前劝架。 而他劝架的对象,是楚国公世子魏嘉诚与闵国公的二子陈益鸿。 魏嘉诚与陈益鸿一行人在采芝斋中相遇,本来两人相安无事,擦肩而过之时,前者突然出言挑衅后者,嘲笑他外祖家的龙舟明日定是划得最慢的那一个。 陈益鸿外祖家是孔氏一族,往年虽然也经常参与龙舟赛中,但大多都表现的中规中矩,既拿不到魁首,也不至于沦为末尾。 但今年运气不好,正巧抽到与张家、叶家在同一轮比试,自然是不用猜便知晓结果。 这两人向来不对盘,听闻此言,陈益鸿自然不服,他平日同外祖家多为亲近,哪能忍受别人诋毁,更何况他同对方互相看不顺眼已久,魏嘉诚出言不逊,让他相当恼火。 他冷冷驳斥:“就算是输给了张家和叶家,也不一定就是最差的那一个。”。 “呵呵,这种事谁知道呢,” 魏嘉诚摇摇头,做出一副轻蔑的模样,“左右是个垫底儿的,你还别不敢承认了。你外祖家那条小青舟,遇到哪家都比不过。” 陈益鸿闻言气急。 “你简直强词夺理,我外祖家只是运气不好,恰巧抽到了第一轮。” “啧啧,你不用找借口,实力不行,何必归结到运气上。”欠揍的语气。 被别人怀疑实力,那哪儿能容忍,闵国公二少爷自然争辩:“我说的本就是事实,若是九条龙舟一起比,不见得我外祖家的龙舟就是最慢的,没准还在前三甲。” 他自认为言之有理,可惜遇上对方这种混不吝的性子,只能被一再挑衅。 魏嘉诚眉毛挑得老高,一副“我就是不信你奈我何”的表情。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看你就是不敢认输。” 话说到此,陈益鸿只觉恨得牙痒痒,可也没有法子,只怪孔家运气太差,抽了不好的签儿,正巧同那张家叶家在同一轮。 他无法反驳,心想若是能改变顺序就好了,但立即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改变顺序是绝不可能的,抽签的结果已然公布,无法更改。 若是恳请官家让九个龙舟一同比试呢也不行,官家不会同意的,难道真要被那鳖孙嘲笑却毫无办法吗。 他心里正闪过一个一个念头,却又被一一否定。 懊恼间抬眼瞧见对方走远,踱着步子在店里晃悠,指着角落一个一尺多高的摆件和店里的小二说了些什么,又走开了。 陈益鸿闷闷不乐的朝那摆件扫去,看清何物时有些好奇,隐约又蹿出一个想法来。 他走上前问店内小二:“这可是传闻中那位著名匠师制造出的‘沙漏机械时钟’?” 小二看他一眼,客客气气: “正是。” “听说此物计时精准,不差一瞬,乃大匠所造,这可是——”他突然想到什么,止住了话。 小二疑惑地看向他:“可是什么?” 却见对方眼睛一亮:“可是真的不差一瞬?” “这位客人,不是我吹,这座时钟可是经过了诸多考验的,向来不差分毫。”小二骄傲的挺了挺胸脯。 “那这钟怎么卖?” 那小二听此话却犯了愁,“这位客人,实不相瞒,这钟是不卖的。” 陈益鸿一听就着急了:“怎么还会不卖呢?你尽管开价,不论多少我都出。” “客人,我们掌柜交待了,这钟真的不卖啊。” “叫你们掌柜的出来,岂有此理,放在店里的东西哪有不卖的道理。” 魏嘉诚方才看过这时钟,踱到了另一边,此刻看陈益鸿同店内小二争执,又慢悠悠踱了过来,脸上挂着闲适的笑容。 “我说这位兄弟,人家都说不卖了,你何必强人所难呢?” 陈益鸿却没功夫跟他抬杠,认认真真抬眼看他:“魏嘉诚,只要有这钟,就能证明我外祖家的龙舟不是最慢的。” 魏嘉诚歪头想了一会儿,了然道:“难道你想用这钟在明天的比试中计时?” 他点点头,露出一副算你聪明的表情。 “可惜了,人家又不卖,你别白费心思了,输了就是输了。” “你!”陈益鸿面露不虞,本来店家不卖这钟就让他憋了一肚子火,这鳖孙还要再来挑衅,越想越气,他忍无可忍的撸起袖子,准备朝着那可恶的笑脸砸上一拳。 魏嘉诚见状连连后退,口中大叫“你干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 这时韩沐言等人正巧进店,看到这一幕赶忙上前拦住两人。 他们方才在对面的茶楼上闲聊,无意中看到下面两人似乎在争执,平时同二人都有来往,知他俩经常一言不合就干架,于是下了茶楼便赶了过来。 “陈兄,有什么事好好说,何必动这么大气。”韩沐言拦住陈益鸿,温言劝道。 “别拦着我,我今天非揍他不可。” “冷静一下,冷静一下。” 周围几位少年都来劝,陈益鸿只得放下了拳头,咬着牙瞪对面的魏嘉诚。 在众人的询问下他道出了事由。 也正是此时,韩素娥母女俩恰好路过此地。 韩沐言劝完,突然见一个眼熟的婢女走到他面前,登时认出这是母亲身边的白芷,对方恭敬地告知长公主和大姑娘正在附近,他一偏头,看到不远处停着母亲的马车和府中护卫。 没多想,他正要给对方回话,同行几个少年也瞧见了不远处的马车,转向韩沐言问道:“那不是长公主的车驾吗?” 还未待他点头,却见陈益鸿脸上一喜:“不如请长公主来评评理。” 韩沐言一听就头疼,自己母亲哪会乐意管这闲事,忙拦住他,正色道:“陈兄,你这事本就说不清,更何况我还没弄明白,你想让我们评什么理?” 见自己被阻止,陈益鸿心中闷闷,他也说不清,但就是想证明自己的话,此时又不能买下这钟,真是走到死胡同去了。 他不死心地再三询问那小二,是否能将这钟卖与自己,实在不行,借来一用也可。 那小二坚持不同意,于是他又急了,与其争论起来。 嘉敏见长子久久不过来,又听到前方似有争执之声,便差了一个小厮前去寻找白芷,那小厮找到白芷,弄清了前因后果,这才回来一五一十地禀报清楚。 韩素娥倒是没有料到,此事还能扯到自己的母亲,不过瞧着魏嘉诚的口才,也是不错,最起码挑衅起来,一挑一个准。 她几乎可以想象那位陈公子心里有多憋屈了,忍不住勾唇笑笑。 只不过,她并不太愿意这件事牵涉到母亲。 嘉敏听完叹了叹气,但没有过去的打算。 那厢却有人道:“即使不让长公主殿下来评理,我等小辈也合该上去行个礼。” 于是便有人提步上前,朝着马车内的人道:“长公主殿下,听闻您路过此处,晚辈们来拜见您。” 然而等了许久,车内并无人出声。 众人正疑惑,突然见那帘子动了,白玉般的柔荑探了出来,紧接着从马车上走下一个藕色的人影。 众人皆以为是长公主,刚要行礼,却在看清对方时愣住,下车之人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女。 然而并没有人开口质疑。 几乎是在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了这个少女的身影上。 有句诗说得好,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1 正应了现下这情景。 眉如翠羽,肌似羊脂,翩若轻云,兮步迟迟。这少女肌如白雪,远山黛眉下一对秋水般的眸子,波光潋滟。 众人如瞧见一幅美人画卷,绰约多姿,轻盈自持,令谁都不忍打破。 对方似毫无察觉这突然转变的氛围,视线一扫,轻飘飘地落在最前面的少年身上,淡淡开口:“我母亲并不在车上。” 她一出声,少年们便回过神来,稍加思索,琢磨出她的身份,也不再失礼地盯着她看,只作不经意般拿余光偷偷瞟去。 那最先走来问候的少年,只觉得脸上像被羽毛抚过般,酥酥麻麻的感觉,一时间气血上涌,只好勉强拱手,暗中用袖摆遮了脸上的羞红:“如此是我等失礼了。” “妹妹!”韩沐言反应过来,环视众人,又快步走到韩素娥身前,替她挡住了身后的目光,压低声音交待:“你先同母亲回吧,我还有点事。” 素娥点点头,朝着众人颔首示意,便上了马车。 众人见车驾渐渐驶去,带走了那位美丽少女,暗自惋惜的同时皆上前围着韩沐言,神情热切。 韩沐言心里有些嫌弃,面上不显,冷静道:“这是我嫡亲妹妹,平素身体不好,不怎么出门。” 方才那个站在最前头的少年便想也没想道:“原来这就是令妹,平日只听闻她身体不好,竟不知……”他说到最后,意识到不妥,语气赧赧,有些羞涩。 韩沐言睨他,又瞧众人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心里头涌起一阵酸意,暗含警告地开口:“我妹妹还小,我们一家人极为爱护她,你们都给我老实点。下次再敢这样盯着看,小心我爹知道了把你们扔进西郊军营里。” 西郊军营……众人听到他这么说,冷汗连连,摇头摆手。 警告完众人,韩沐言一转身,看见采芝斋门槛处站着一个月白袍子的郎君,眉目沉静,似精雕细琢的上好玉石,正一声不响地看着这里。 “哎,这不是我们的周大人吗?”有人先认出那人,笑嘻嘻喊道。 周之翰回过神,朝众人温和一笑:“方才听闻益鸿和嘉诚在店里,便赶了过来。” 原来这间店铺恰好是他母亲名下的产业,他偶尔代管,帮衬几分。 “如此便好办了,”陈益鸿面上一喜:“仲渊兄,请你将这座沙漏钟卖给我,实在不行,明日借我一用也可,我会付租金的。” 其实周之翰方才在路上已经清楚了来龙去脉,此刻听对方这样恳求,淡淡地扫了眼旁边的魏嘉诚,后者也若无其事地看他一眼,随即便眼观鼻鼻观心。 陈益鸿有把握他会答应此事,斜了眼此时一声不吭的魏嘉诚。 他料的没错,周之翰果真如他所愿般点了点头。 “不必这么麻烦,明日借你一用便是。” 听此答复,陈益鸿当即笑开,连声道谢,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只等明日龙舟赛用这钟计时便能分出高下了。 许是见不得他如此,魏嘉诚一挑眉头,又出言刁难:“谁知道明日究竟是什么情况呢。再说了,我怎知你不会故意错计,或是将这钟动了手脚。总归我还是一句话,陈公子的法子恐怕是不能服众呐。”说完也不看他,两眼望天,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这还有完没完了。陈益鸿简直要吐血,怒气一涌,想也没想便快言快语道:“既然你如此不相信我,不如明日再请官家来做个见证如何,倘若我赢了,你便冲我磕两个头,喊我三声爷爷。” “呵,还有没有别的法子了,你别是忘了上次赌马一事,你也是请了官家做见证,结果输给了我,你那说好的三个响头还不是变成了区区一匹马而已。” “你!什么叫区区一匹马,那可是难得一见的汗血宝马,赔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好了好了,你可别仗着官家宠你便胡闹。”一旁有人劝说。 “哼,他既然不信,我便非证明给他看看。”陈益鸿转过头,对着那个一脸得意的人:“还有什么条件你不如一起提出来,我都奉陪到底。” 魏嘉诚轻嗤一声,仍旧是一副纨绔子弟的姿态:“既然你要比,那便比呗,若明日孔家龙舟能在九艘龙舟中排到前六,我就任你提条件。” “不过这事咱们得说好了,明日由你提出让官家做个见证,省得官家觉得是我成日寻衅滋事。” 说的好像不是你最开始寻衅滋事一样。陈益鸿暗暗嘲讽,也懒得再理会他,未仔细寻思便同意了他的这些要求,只等着明日看他的响头。 然后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他二人当着官家的面提出用这时钟计时,陈益鸿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想了想却没有头绪,皱皱眉走了。 没关系,反正明天魏嘉诚的三个响头是磕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借住 众人看罢这场好戏,散去之时,韩沐言也召来小厮牵了马,准备回府,突然听身后有人叫他。 转过身便对上那周之翰,对方走得近了,同他寒暄几句后开口问:“不知方才那位姑娘可是令妹?” 他点点头,两人不甚相熟,不知问这个做什么。 “韩兄请容我再冒昧问一句,令妹是否在去年的中秋节去过北汴河?” 闻言他不由愣住,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得到肯定,周之翰心中说不出的复杂,一时也忘记了回应。 先前的事,闹得有些沸沸扬扬,想来方才那位姑娘,并不是很乐意面对那些传言。 这番沉默的模样韩沐言看在眼里,正狐疑中,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有些难以置信道: “你……口中那个什么‘月下仙’,莫非说的是我妹妹?” 说要便心中暗自祈祷,可别真被自己猜中了,谁料对方点点头,一脸歉意:“实在对不住,我不知是令妹,给她添麻烦了。” 原来京中传的甚嚣尘上的四美之末便是自家亲妹子。韩沐言心里一阵无语,也生出几分不满。 “虽说周公子认出了我妹妹,但我作为她的兄长,还请你不要将我妹妹的身份泄露了出去,她自幼身体不好,行事低调,没精力应付这些流言蜚语。” 一番话说得对方面露愧色,周之翰知晓自己理亏,连忙郑重承诺:“这道理我自然明白,还请澄弘兄放心,我不会说出半分。” 韩沐言看他几眼,几番张口又闭上,没说什么便走了,想来遇到这事,确实不知如何是好,也有些恼怒。 原地,周之翰目送着他掣马而去,一动不动地站着,周遭嘈杂,有小厮小声唤他,却恍若未闻。 原来中秋那夜遇到的人就是她。 只是为何长得一模一样,周遭的气质却大不相同,看着,就如同两个人。 他摇摇头,抛下这纷乱想法,转身吩咐店里手下,将那座时钟送去闵国公府。 方才从北汴河离开之前,碰上了从高台上下来的父亲和祖父,三人聊起今日抽签之事,他静静听了片刻,忽而开口问父亲:“可有官家授意?” 父亲与祖父相视一望,知他已清楚其中门道。 今日官家未至,来的是心腹冯公公,对方听了他们的疑问,只老神在道了个“听之任之”。 “我还当他们是得了陛下默许。”听完父亲的复述,周之翰漫不经心笑了笑,这样一来,他想要插手也不难了。 后来等他赶到采芝斋,便顺水推舟配合魏嘉诚演了一出戏。 明日郑家怕是不能如愿了。 但随即他眉间蹙起一抹疑惑。 魏嘉诚,是如何想到这个法子的。 ~ 回到府中,刚进了自己的拂云轩,素娥身后的檀香迫不及待地问:“姑娘,您到底让沉香去做了什么?” 素娥微微一笑,没有急着回答。 先前在看台上,趁着水上吸引了众人注意,她让沉香出去替自己办了几件事。 第一件,找到车夫阿凉,让他乔装一番,前往梧桐巷,找到一个叫做蒋方林的人,请他和手下在汴河两岸散布一些言论。 第二件,跟在同样不喜郑家的楚国公世子身后,暗中指引他可以利用采芝斋的那架沙漏时钟,来打乱明日的规则。 但这本是匆忙间想起的法子,算不得良策。 做多错多,她本不抱希望,谁知方才从看台下来,就听到了那些传闻,还在马行街遇到魏嘉诚等人。 沉香和阿凉,果然办事牢靠。 当然,这一切也少不得前世的自己,在同裴府结仇后,拼命搜集裴相其他的仇家,这不,今日就被她想起两个人来。 一个是同郑家有利益之争的魏嘉诚,一个是被裴华害死双亲的蒋方林。 前者的性子她在前世是略有耳闻的,嬉皮笑脸,油嘴滑舌,若想激怒一个人那是轻而易举。 至于后者么,谁来话长。 那个蒋方林本的父亲本是一位富商,生意做得又大又好,平日夫妇恩爱,父慈子孝,有过一段美好的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家大业大果然引来他人觊觎,为了抢夺生意,裴华指使他人害死夫妇二人,并强占了蒋家的产业。 在失恃失怙后,蒋方林被远房表叔收养,渐渐长大。平日瞧着不学无术,混迹于江湖赌坊,实则暗中召集同样不满于裴相的人手,伺机报复。 韩素娥让阿凉去找他,说有办法让裴府吃瘪,蒋方林自然会答应帮忙。而他还有个在茶馆说书的表叔,耳濡目染,自然口才了得,无须指点,就轻易挑起了两岸百姓的怀疑。 “想知道么,”韩素娥心情甚好:“去问沉香吧。” “但是,”她转过身,认真叮嘱二人:“万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 ~~ 晚膳仍旧在东府。 要说西府的人最期待的,莫过于等着老太太提出那件事。 以二太太的打算,如此一来,西府的平日开销便可以大大削减,不止能沾点衣食方面的便利,或许还能趁此机会,让两个女儿同大姑娘和长公主搞好关系,借势找到合适的婆家。 虽说那个病秧子平日不多出门,可瞧她最近也一改往日的性子,频繁出去走动,想来也是开始在乎这些了吧。 况且,如果能让几个孩子住进东府,往后外头也会高看西府几分。 她这样想着,便见老太太放下了手中的筷箸,喝了侍女递来的清茶润了润嗓子,似要开口。 众人皆放下手中碗筷,抬头看向她。 “今日趁着过节大家都聚在一起,我有件事情要说。”老太太坐直了,挺了挺肩,端出一副当家老夫人的气势。 上首的韩玮元哪里知晓她要说什么,正神游中,冷不丁听对面的继母转头向自己:“我有一问,不知国公爷可否回答。” 他心中一个咯噔,有不好预感,抬起眼,终是慢慢道:“母亲请问。” “何为悌道?” …… 韩将军沉默,心情复杂。 这又来的哪一出? 身旁的嘉敏眼中渐泛冷意,捏紧了茶杯,韩玮元微一偏头,投去安抚的一眼,继而平静开口:“所谓悌,兄弟列五伦,兄要友,弟要恭。” 老太太马上又问:“那敢问你可对得起这个‘友’字?” 他哑口无言。 见他不语,老太太接着开口:“兄弟要以义为根,所谓‘义’就是无条件的帮助。” 大概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他几乎要气笑:“那不知两位弟弟这次又有何需要我这个做兄长的帮助?” 老太太不再绕弯子,直接挑明:“你也看到了,西府的几个孩子年龄越发大了,住在那里实在是不方便,你们东府人也不多,况且地方本就很大,空了好几间院子,不如就让几个孩子搬来东府,也省得他们成日跑老远来给我请安。” 韩素娥在一旁默默地听着,逐渐想起前世的确也有这一遭。 几乎不用怎么思索,她就能猜出,这件事一定是二房的婶婶提出来的,那位婶婶惯是爱打些小算盘,有能占的便宜就会去磨老太太的耳根子,此次无非就是想借着东府的势,再沾点开销上的便利。 只不过她记得当时母亲似乎动了怒,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老太太的要求,那以后东西两府自然是关系越来越差,连外面也隐有传闻。 如果说前世在将军府一事上出力最多的是裴府,那给予父亲必杀一击的便是自己的两个兄弟,因为当年站在裴相那头为其作证的正是二房和三房的两个叔叔。 好一个兄友弟恭。 她迅速在心中做出一个打算。 与其像上一世那般最后与西府几乎完全隔绝,倒不如将几个尚且好掌握的小辈放在东府,或许可以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得到些许线索,尤其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地窖藏械之事。 还记得她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趁着父母不在,偷偷溜到柳汐园的假山处,察看当年被官兵发现的地道和暗窖,结果她绕了好几圈,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所谓机关和通道。 她还曾旁敲侧击问过父母,母亲当时以为她是看了什么闲话本子,也想寻地道之类的,笑着摇摇头道:“家里哪有什么暗道,那柳汐园的假山周围是一处荷塘,如何建造暗道。” 听了母亲的话,她才开始怀疑,会不会原本就没有所谓地道? 可是为何一夕之间,府中凭空多出来一条暗道和地窖呢? 韩素娥回过神来,余光瞥见母亲似要开口,本要下意识扯住她的袖子,迟疑了片刻又顿住了。 罢了,让母亲说完自己再开口,太轻易就答应,对方恐怕会得寸进尺。 嘉敏平视着前方,眼中轻蔑,神色冷凝:“分府一事,当年公爹去世前时说的已经够清楚了。” 老太太闻言,马上要反驳,不料被嘉敏直接抢了话头:“世家惯例,除嫡长子外其余子嗣皆应在成年后迁出府中,分出西府已经很是迁就两个小叔子了。现在自己府中之事处理不好,反而求东府帮忙分担,这不合情理。” 一字一句,冰冷似锥。敲在西府众人的心口上,一时间在座各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嘉敏说完这些,淡淡扫了眼神色各异的众人,嘴角泛起一抹讥讽。 要求兄长“友”之前,为何不问问做弟弟的是否“恭”。 老太太没想到她这般不留情面,已是气得指尖发颤,她用力克制住自己想摔碟子的冲动,哑着嗓子:“好一个当嫂嫂的,竟然如此不将‘孝悌’二字放在眼里。你就是这么孝顺我的吗?你当你是谁?” 嘉敏眼中微嘲地扫了眼老太太,看来这府中有的人,过惯了顺遂的日子,突然有些得意忘形,拎不清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了。 “我是谁?老太太不会又记不清楚了吧?”她轻笑一声,下巴微昂,环视一圈,像在打量蝼蚁。 “你们若是忘了,我不介意提醒一下。” 她慢悠悠地,将要开口。 “大嫂!”三房的小叔韩玮年突然站起来,神色仓皇,“大嫂,母亲她年事已高……免不了一时糊涂,还请你不要介怀。” 看来还是有识相的。 不可否认,嘉敏发起脾气来,谁也不能不服,老太太想起曾经被先太后唤进宫敲打的场景,不敢再出言不逊,只能恨恨瞪着她。 “若大家当真想住进来,也不是不行。”韩玮元突然出声,一脸无所谓。 这话让几人脸色稍霁,但还未高兴,又听他道:“我们一家干脆跟着殿下搬去公主府,给你们腾个位置好了。” 西府众人一僵。 韩素娥见局面至此,知道该到自己开口的时候了。 “母亲,虽说祖母提出的要求有些难为人,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可。家中的确有几间院子是空着的,不如让几个妹妹搬来同住,也能和我做个伴儿。” 她乍然出声,话语落下,嘉敏嗖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来。 “你说什么胡话!” 见父母都将目光转向自己,眼中带着质疑和否定之色,她只当没看见没听见,笑吟吟道:“就只让几个妹妹住进来不妨事的。” 复而转头对几个妹妹道:“不过空着的几个院子朝向不是特别好,况且家里没有多余家具可置办,须得你们自己带来,几个妹妹可要想好了。” 几个姑娘被突然点到,一时间愣怔,不知如何回应。 这边韩玮元夫妇听她如此说,略一思索也回过味来。 嘉敏一皱眉头,轻斥了声“胡闹”,似是极不情愿,但没有直接反对。 于是韩素娥趁热打铁,继续道:“父亲母亲,就照我说的吧,平日里哥哥都在太学,你们又事务繁忙,我一人甚是无聊,若是多了几个妹妹,定能热闹几分。” “况且,妹妹们不过借几间院子住,有她们嫡亲的祖母在,岂会麻烦到我们,想必衣食住行等事,老太太定然是提前安排好了的。” 她说完,一脸天真地转向老吕氏:“老太太,我说的对吗?” 老吕氏不敢说不,可若应了下来,岂不是半分便宜占不到,还连累自己。 她只觉得头疼,先前想的可不是现下这般场面。 但那韩玮功和韩玮年见此哪里还不知分寸,知这便是东府的底线了,便急急忙忙开口:“对对对,就算如此也是极好的。” 他二人匆忙答应,老太太扫了他俩一眼,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暗自叹口气,也作罢了。 “若是这样,倒也无妨。”韩玮元松了口。 “夫人……你觉得如何?” 嘉敏轻嗤一声,收回那冷然的视线,有些无奈地看了眼女儿,口中嗔怪:“你呀,净会给我惹事!” 这便是勉强同意了。 那二房的吕氏本还有些惋惜没能争取更多好处,但好歹让两个女儿得了便宜,到底满意几分,于是见好就收。 只是临走时二房的两个庶女磨磨蹭蹭,末了六姑娘韩佩苧怯怯地喊住了韩素娥,喏喏开口问她:“大姐姐,不知道我和五姐姐可否也搬来东府?” 吕氏想也没想便一把扯过庶女,拿出嫡母的威严:“你一个庶出的,不该你的就不要肖想。” 她说完,看了韩素娥一眼,仿佛在问“我说的对吧”。 谁料素娥一脸惊讶:“二婶婶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方才既然说了让几位妹妹都搬来,便是指五位妹妹,怎能独独落下这两位。” 说罢也没看吕氏青白交加的脸色,和颜悦色地对韩佩苧和韩佩芸:“你们可别忘了一同搬来,否则我会不高兴的。” 瞧着一旁的韩玮元和嘉敏也毫无反对之意,吕氏只觉得好似被扇了几耳光一般,虽有不甘却不敢多言,只恨恨地拉着两个女儿走了,看也没看庶女一眼。 韩佩苧和韩佩芸深知,回去后必会被嫡母好生磋磨一番,但这也不重要了,她们已为自己谋到了好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公子世无双 月色如银,风至水面。 静谧夜色,河道上雾气缥缈,岸边菖蒲团簇,好似随着水波纹的漪动而轻轻摇摆。 细微动静却越显得这景致如同一幅亘古的画卷。 若不是一支轻舟突兀地闯进这画卷。 那轻舟仿若刺破了画卷边缘,以一种势如破竹又柔软轻盈的姿态悠悠驶入这片沉寂的夜幕沙河,舟身姿轻飘若柳,远观便以为极小,但身处其中,便知那乌篷内一应物事俱全,精致雅趣。 夜晚的水面上有些凉意,船头慢火煮着茶,水雾腾腾而起,袅袅上升,将那炉火前坐着的人面容遮了大半。 突然一个极暗极快的影子落在轻舟之上,迅如惊燕,落在舟上竟稳稳当当,不曾将轻舟带起半分晃动。 只是将那氤氲而起的水雾吹散了片刻。 隐隐绰绰露出半张面容,玄白交错的衣领往上,是如墨眉目,悠远神色。 像是天下最出色的画师倾尽毕生心血所绘,每一笔每一划,把握分毫,极尽细致,终于得到的隽永丹青。 无论是削挺的肩,还是下颌与颈的曲线,甚至那垂落的衣摆、发丝扬起的弧度,都是精准完美的。 片刻功夫间,轻云蔽月,原本皎辉如玉的银钩黯淡了一瞬。 来人几乎微不可察的顿了半瞬,方行了礼,尚未开口,就听面前之人微微扬起的声音。 “如何?”简短两字,音色如玉,似环佩相叩,泠泠流水。 “属下无能,未能查明。”黑衣人半跪着,内心惴惴。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 他心中不安,却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低着头等待处置。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黑衣人后背几乎汗湿,终于听到对面不置可否“嗯”了声,并无追究之意,这才稍喘了口气,继续道。 “不过属下查到,西岸边的流言是几个地痞挑起来的,属下前去调查了一番,发现他们平日对一叫蒋方林人言听计从。”他顿了顿,迟疑道出自己的猜测:“恐怕是那人安排好的。” “只是……传得最厉害的北岸,蒋方林也在场,却并未出声。” 找不到对方的证据。 “腹语。”公子淡声道。 黑衣人一愣,复而恍然。 腹语,原来是腹语,他怎么没想到。 正想着,又听对面问:“马行街一事呢?” 黑衣人心中一紧,垂下的面容上闪过迟疑,然后一五一十道出在采芝斋发生的事。 他语气自然,听不出什么。 然而对面之人久久未置一词,只是慢慢伸出手,宽大袖袍向下垂落,露出小半截冰肌玉骨。 他提起炉上热壶,微微倾斜,青玉色的茶汤便叮咚落入白玉盏中。 玄衣公子垂眸倒茶,神色淡淡,少顷将倒满的茶杯递给面前半跪之人。 黑衣人正犹豫猜疑着,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只茶盏,杯中茶汤盈满,堪堪与边缘平齐,那修长玉指却稳稳托着杯身,不曾溢出半分水渍。 他不敢迟疑,伸手接过茶盏,小心翼翼端着,又不知此意为何。 茶盏滚烫,方才煮好的茶汤还在沸腾便倒入玉盏中,又是满满一杯,习武之人虽多皮糙肉厚,却灼得他指尖似要烧起来,跪着的身子也僵硬起来。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什么,未再斟酌,毫不迟疑道:“属下还查到一事。” “长公主的车驾,当时也曾路过采芝斋。” “还有呢?”似乎还不满意。 黑衣人头皮一炸,心中不甘又慌张,但碍于公子威严,只能实话实说:“是长公主的车驾,但里面似乎没有长公主,只有……韩姑娘。” “查。” 漫不经心却不容置疑。 听到这命令,黑衣人正欲再说什么,突然感觉一股视线扫了过来,上下打量,似寒冰之刃,一寸一寸刮过他的脊骨。 当现一个激灵,战栗爬满后脊,一瞬间被瓦解了开口的勇气。 恍惚间手中突然传来湿意和热意,他下意识抬头,发现茶汤溢了自己一手,接着滴落在船板上,发出清脆声音,却犹如惊雷在耳边炸开。 “墨一,别忘了‘分寸’二字。”还是那淡淡的腔调,玉石般的音色,轻却沉。 玄衣公子遥遥看向前方,似凝神着虚无,令人惊心的容颜不带半分情绪。 小船悠悠驶去。 烟波明灭间,了无痕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龙舟(四) 龙舟赛如约而至。 两岸人声鼎沸,似比昨日还要热闹几分。强烈的日光照射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天气炎热也抵不住百姓的热情,岸边除了熙熙攘攘的看客,还有卖酸梅汁绿豆汤,蒲扇杌子的小贩。 人群挤在一块儿,议论今日的比赛。 这时有人提到张家和叶家,明显带着打抱不平的神色,又对那郑家的好运气带了几分不屑。 “嘿,还没开始比赛呢,你怎知那郑家就一定会赢,没准连许家和朱家都赢不了。”一个魁梧大汉打趣到。 听了他的话,众人发出一阵哄笑,却都是带了几分戏谑的。 高台之上,魏嘉诚心不在焉站在父亲身后,面上毫不在乎,心里却有几分疑虑焦灼。疑的是昨日未曾仔细思索那投石之人的用意和来历,焦的是不知陈益鸿是否会同所说般行事。 昨日情理之下想出的法子,其实漏洞百出。先不说自己压根就不知这龙舟比试是否有官家授意,况且就算引着陈益鸿按自己所想行事,可一个晚上的时间,他如何求见官家,又凭什么这么快就能劝说官家更改规则呢。 虽说他陈益鸿是因为曾经父亲护驾有功,姨母又是官家宠爱的娴妃娘娘,颇得官家垂青,可是龙舟比试乃大事,官家怎会答应如此儿戏地更改规则。 他正想着这事儿,陈益鸿便随父亲与大哥进来了,看到魏嘉诚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在自己的理解中就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心中稍得意几分,估摸着那厮是想到一会儿要给他磕三个响头就心虚了。 “呦,这不是魏世子吗?”魏陈两家人互相打了招呼,他踱了几步,走到魏嘉诚面前,面露嫌色看着他。 魏嘉诚掀了半分眼皮子,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似不欲理会。 陈益鸿尤气他这幅模样,刚要出言讽刺,就被长兄扯到一旁,便听到一阵尖细嗓音长道:“官家到——” 众人连忙退至两侧,同台下万民一起叩拜,恭迎圣临。皇帝面上带笑,扫了眼在场之人,抬手示意平身。 宣读完诸多事项,正待内侍念完比试细则,魏嘉诚正抬眼看陈益鸿,便听官家开口问到:“茽临,益鸿昨日不是跟他姨母说得了一个宝贝,要在今日的龙舟赛上给朕瞧瞧吗?还说什么同嘉诚有个什么赌约?” 陈茽临侧头扫了眼二子,上前半步俯身拱手道:“官家,昨日是犬子胡闹,乃臣教导失察之过。” “无妨,年轻人嘛,就是喜欢争强好胜,不过我委实好奇益鸿说的那个什么‘沙漏机械时钟’。” “快着人呈上来吧。” 陈茽临吩咐下人将那沉甸甸的沙漏时钟抬了过来,众人抬眼瞧那东西。 那物事四四方方,底座为金,上有一个圆形表盘,外面覆盖着几乎无色的琉璃罩,内里盘上标着刻度,还有三根细长的铁针,底部皆固定在表盘中心。 “这是何物?”打量片刻,官家转过头问陈益鸿。 “这就是那‘沙漏机械时钟’,据说乃一位奇工匠师所造,能计算时刻,且可精确到一瞬之差。” “一瞬之差?真有这么奇?” “官家且看这表盘上的三根铁针,这根正在动的便是‘秒针’,这个动的极慢的是‘分针’,这个几乎没有动的便是‘时针’。这里的‘时’即为时辰,而六十秒为一分,六十分为半个时辰,三个铁针所指的刻注即为现在的时刻。”陈益鸿侃侃而道,“官家再看,这铁针所指向的便是巳时十二分六秒。” 皇帝闻言凑近看了看,打量片刻,又转身扫了眼冯桂,后者极有眼色的着了个年轻内侍下去看时辰。 不一会儿那年轻内侍疾步走来,伏身禀告:“回禀官家,此刻正是巳初一刻不到。” 看来确实是差不多。 众人听得奇妙,这计时方法闻所未闻,不过却有理有据,加之对这近日声名鹊起的沙漏时钟也有所耳闻。 “这时钟倒是及其精妙,不知是我朝哪位能工巧匠所造?”皇帝赞道。 “回禀官家,这臣也不知,据说这时钟是犬子向周大人借来的,并不是臣的属物。”陈茽临恭敬道,看了眼周之翰。 被点到的周之翰面上不变,镇定上前:“官家,此乃家母名下的铺子里一位匠师所造,不过据闻他是受了一位世外高人点拨。”说着话音一转,转移了众人注意力:“这时钟本就是要呈献于官家,但现在还有些粗糙,还需改进,只等造出一台更为精致的时钟便能献给官家。” 原来他昨日所说不卖便是这个原因。陈益鸿心中了然。 官家爽朗笑了两声:“看来益鸿你这是借花献佛啊。” 陈益鸿也不赧然,只笑道:“臣民也不知竟然这么巧,本是想借此物让官家来见证我同魏世子的比试。” “哦?我倒忘了这件事,魏嘉诚,你快与朕说说你们到底是要比什么?”他转头向一直在一旁沉默的人。 楚国公闻言暗道不妙,正要阻止,却见身旁长子率先跨出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将赌约大致说了出来。 他语罢,在场之人面色各异,有人交换了眼神,心道不妙,有人低着头一声不吭,暗自叫好。 楚国公知他番言语必定得罪人,一时急地脑门冒出冷汗。 裴华最先出声反对:“官家,此次龙舟比试不是儿戏,更何况昨日已经抽签决定了顺序,怎可临时打乱计划,用时钟计时来判断名次。” 接着他的拥趸也跟着出言附和:“的确如此,昨日已经当着众人的面宣读了比试规则,怎可临时更改。” 但随后也有赞成者出声。 “可是这时钟确实非常精准,况且抽签比试的确不公,用此法判定名次未尝不可。” “其实关于抽签一事,昨日还听到些许传言。” 这句话不知是谁说的,却精准地被上首之人捕捉到。 “哦?什么传言?说来听听。”官家神色微妙了一瞬。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人敢上前。 偏偏一直沉默的魏嘉诚这时站了出来,不顾父亲的眼色,大着胆子开口道出传言。 听罢,官家神色莫测,不知喜怒。 “倒是朕想得不周到了,这比试的规则也是由钦天监定的,没想到有所疏漏,咱们汴京的子民倒是没说错,或许”他眼光沉沉:“这么做确实有失公允。” 魏嘉诚听此言却道:“官家无须在乎庶民之言,钦天监定的规则准是没错的,何来不公平之言。今日臣民同陈兄的比试也无须影响到比试结果,陈兄无非是想证明他外祖家实力不差而已。” 他垂着眸子,语气诚恳,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倒让一旁的陈益鸿愣了愣。 这番体贴言论自然令官家觉得他懂事,又联想到所谓传言,更欲顺应民心而为,只是未立即决定,而是转过身,看向一直未发表过见解的韩玮元。 “韩将军,如何看待此事?” 韩玮元顿了顿,本想跟着附和,但想到什么,话临出口却打了个转:“臣认为…不妥,官家最好还是不要临时改变规则。” “你认为朕不该顺应民心?或者说,朕是连更改规则的权利都没有了?”官家眸子微眯,不辨喜怒。 这番话任谁听了都会惶恐,但韩玮元只是沉默片刻,复而开口:“官家之言乃君令,律法皆为君令,遑论一个龙舟赛的规则,如此想来便无不妥。” 闻言上首之人满意第笑了笑,大手一挥,不容置疑:“既然是比试,就要公平一些,这时钟也的确是个宝物,不如就将龙舟赛的规则改一改,不管是哪组比试,都用这时钟来计时,届时谁强谁弱,自然一目了之。” 这消息迅速地传了下去,一时间人群喧哗,议论纷纷。 这时在那群百姓之中,不知是哪个好事者带头喊了句“官家英明”,众人便跟着喊,随着喊的人越来越多,不知不觉便传向高台处,瞧着下面的动静,官家面色稍霁。 只是那裴相脸色难看,却只能隐忍着,暗暗扫过魏嘉诚、周之翰和陈益鸿等人。 一旁的韩玮元,只暗暗道了声“好悬”,方才他差点就说错了话,他心中偏向更改规则,但是想起朝堂之事,便故意说了反话,如他所料,那位更乐意同自己反着来。 官家…果然开始有意针对他了。 ~ 规则一更改,高兴的不止张家和叶家,还有观台上的百姓。 公平,无疑是每个人向往的事。 不过众人也一时对那传说中的“沙漏时钟”好奇了起来。 女眷看台这边,韩素娥也得到了消息。本是仓促而为的一件事,连她自己都怀疑能否成功,最终却在各种势力的推波助澜下完美达成,这不禁让她感到有些惊讶。 同时也令她想起洳夫人曾教过她的一个道理。 据说蝴蝶在这端轻轻的扑扇翅膀,或许另一端就会掀起狂风暴雨。而有的时候,想要达成目的,或许并不需要大动干戈,而是做一件小小的事情,像蝴蝶挥舞翅膀一般轻轻的煽动那点火星,也许就会造成燎原之势。 散播传言,提示魏嘉诚,借沙漏时钟生事,甚至是方才众民的口号,都有她的手笔,只不过隐隐之中,似有另一股力量也在催动着事情的走向,但不知是敌是友。 但愿对方,是友不是敌。 ~ 不同于汴河两岸的热闹喧嚣,京城极偏的一处别府小院里,绕过幽深的曲径茂林,白羽见到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影,快步上前,行礼后恭敬道:“公子,已有消息。” “青渠已按照公子吩咐暗中相助。”他垂着头将龙舟赛规则更改一事道出,“果然如公子所料想那般,这样一来郑家赢面就会非常小。属下也已查探到,昨日传言和今日带头喊口号之人皆似将军府之人暗中指使。” 他微蹙眉头,接着道:“不过属下查探到这些似乎都不是由长公主和大将军授意,有证据表明与人接头的是将军府的韩姑娘身边的一位贴身侍女和车夫。” “韩姑娘?”那人转过身,站在一片参天香樟下,细碎的阳光穿过茂密枝叶,轻轻浅浅撒落在他身上。 仍是一身玄衣墨袍,只是袖口襟边多了一圈银线织成的缠绕花纹,乌发高高束起成髻,冠白玉,让他的冷清眉眼多了几分温和。 “大将军与长公主之女,韩素娥。”白羽回到。 便听对方轻轻笑了声,带了几分嘲弄:“难怪墨一那般紧张。” 白羽不解,但不敢问下去,只询问公子是否有所吩咐。 “罢了,你退下吧。”公子语气难得柔和,白羽愣了愣,低下头悄无声息的离去。 玄衣公子缓缓行至案几边,垂首凝视半晌,俯身拈起一颗棋子拿在手中摩挲。 年复一年,觉明,还有四天便是约定时日,不知今年的你能否解开这盘中棋局。 而我,能否解开这天下棋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宫宴 龙舟赛的结果并不出乎意料。 张家,周家和郑家分别为每一轮比试的魁首,但是由沙漏时钟所计的用时来看,第三轮魁首郑家反倒用时比叶家慢上很多。 各有小吏记了每家龙舟到达终点的用时,并按照快慢排列,比试后公布于众人。 由快到慢依次为张家、叶家、周家、刘家、郑家、孔家、许家、朱家。 入围前三甲的,是张、叶、周三家。 比试结束后,众人还未散去,聚在一起热火朝天的讨论着方才的精彩之处。 高台之上官家已先行离去,剩下几家不论胜败如何,有无芥蒂,皆相互寒暄几句,恭喜的恭喜,惋惜的惋惜。 郑家的家主心中有气,眼见着到手的胜利被人夺去,暗暗瞪了眼几个“惹事生非”的,道了个贺便面色不虞地走了。 周瑞平抚了抚胡子,暗地里笑眯眯跟儿子和长孙说:“这楚国公世子和魏国公的二公子也是有趣,两个小儿的玩闹之言竟也改变了这场比试的局面。” 周翎光点头附和,也是未意料到。只有周之翰没吭声,目光淡淡扫过不远处。 陈益鸿正走向魏嘉诚,似要求对方兑现诺言。 他不再看,转过身吩咐身后跟着的人:“查一下昨日两岸的言论是谁煽动起来的。” ~ 韩素娥一回府便被拉着沐浴更衣,绾发熏香,佩玉琼琚,原因无他,今夜宫中有宴。 浴房中,两条奶白色的手臂扶着桶沿站起身,水藻般的湿发贴在光滑如玉的后背,顺着那流畅的后脊线往下淌水,在沐房昏黄的烛光下,莹莹生辉。 一边候着的檀香忙上前用浴巾裹住她。 “姑娘似乎长了些肉。”她由衷笑道,并非是说对方胖了。 自醒来以后,韩素娥一改往日性子,胃口好了不少,每次都将食物吃得干干净净,不像以前那般,什么都挑一筷子,没吃几口就说饱了。几月下来,确实长了些肉。 素娥知她忧心自己太过瘦弱,笑道:“寻常姑娘家最怕长胖,你倒好,偏还夸我长肉。” “姑娘只是长在了该长的地儿,怎么不能夸。”檀香轻轻将她身上水珠擦干,又用一块干净的新布裹住那缠绕着的浸水乌发。 待头发也擦干,檀香挑了一身新做的夏裙,鹅黄的百花织锦,裙摆染着淡淡的桃紫,还绣了一圈金线。 一件过分华丽的衣裳。 素娥看到她拿出这件裙子,下意识要说不,但想到要进宫,还是默默地换上了。 檀香还要替她施妆,手中粉盒打开又合上,纠结了半晌,最后只给她贴了只小巧花钿。 这天然纯净的面庞,画什么都多余。 “姑娘好久都没进宫了吧。”檀香一边替她綰发,一边问。 韩素娥想了想,确实好久未去了,从醒来到现在的两三月间,自己一直处于调整平复的状态,还没来得及进宫探望姑姑。 她其实有想过抽空进宫,但一直没有做好准备,或者说不敢面对。 重生以来,她都在考虑一件事,日后将军府该如何打算,这一世她不会再天真的以为,官家会打消对父亲的猜忌,也不会相信,裴相会放过自己一家。 前世的父母何尝没有察觉没有防备,父亲主动请旨上交西郊兵权,愿意带着母亲退居边关,可即便这样,也无法获得官家信任。 所以素娥隐约意识到一件事实,这一世若想保全一家,唯一的法子,便是先发制人。 若是当真发展到那一步,届时姑姑又该如何自处。 ~ 宫宴设在凝和殿,嘉敏母女同韩玮元父子是分开入宫的。 算上前世,韩素娥已有快六年未曾进来,但嘉敏却对宫中熟悉不过,即使过了许久,也还记得旧时的道路,几乎不需黄门在身前带路。 绕过惟雍宫就是凝和殿,素娥跟在母亲身后,正要拾级而上,见母亲背影顿了顿,侧过头越过重重殿宇,眺望南边的一处宫殿。 她顺着母亲的视线望过去,黄昏时分,残霞未散,极乐池面上雾气缭绕,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宫殿轮廓,隐隐熟悉。 嘉敏目光温柔:“还记得吗,那处是移清殿,小时候带你去过,你外祖母在世时便住在那里。” 韩素娥了然,依稀想起儿时记忆中那个和蔼可亲的外祖母,怀恋地点点头。 凝和殿今日也被宫人装扮一番,堆成宫宇的粽子散发着竹叶和糯米的清甜香气,高高摞在宫前。 殿门前的黄门见着她们,忙高声唱喏,向殿内通报。 一进殿门便感受到诸多打量的眼光,韩素娥走在母亲身侧,神色平静。 殿内众人以往听闻过长公主与大将军幼女,却只在她幼时见过,时隔多年再见,一时间神色各异,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嘉敏淡淡扫过席间,未发一言,在黄门引领下走到女眷席前,同女儿坐在安排好的上席下右侧第一个位子。 长公主身份高贵,所以坐席自然离下首那些朝廷命妇勋贵之女要远一些,即使这样,也抵不住远处若有若无飘过来打量的目光,加上对面珠帘后男席传来的视线,绕是淡定如韩素娥,也开始感到不自在,便不露痕迹地往母亲身后避了避,挡住了几缕视线。 男席这边,有几个昨日在采芝斋门口见过的少年,本端端正正跪坐着,这会儿也开始忍不住频频向对面那抹倩影望去。 赵慧娴进来便看到的是这幅场景。 身边的高髻宫娥簇拥着她,行至殿门前还替她理了理裙袍上不存在的褶皱,刚自信踏入殿门,却见众人在听到黄门唱喏后不过扫了她两眼,礼貌示意,便吝啬般地不再多分出一丝视线。 这种情况是她许久未见的,一时有些无措,她整理好表情后揣着复杂的心情,才婷婷走向女眷席,向自己的姑母问了安,坐在她下首的席上。 虽坐下了,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赵慧娴转头,语气温和又亲切地向那个吸引了一众视线的人道:“表妹近日身体可好?” 视线扫过对方,方才没仔细打量,现下凑近了,入眼是连她也忍不住的惊艳,几日不见,她好像长了些肉,却骨肉匀称,不显臃肿。素净的面容未扫粉黛,肌腻琼脂,眉如远山,眸似秋水,腕间馨香盈袖。 见那一对勾人的眸子循声扫来,赵慧娴有些后悔为何要同她搭话,心里涌上一股涩意,而这种感觉自她出生起就很少有过。 韩素娥哪知她在这短短一瞬便心底转了千百回,礼貌客气地回她:“近日甚好,多谢殿下挂念。” 说罢抬眸扫了一眼赵慧娴,见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月白纱裙,裙裾绣着荷纹,随着她的动作像涟漪散开,一片起伏,竟似湖中莲花飘动。五官清秀,胜在冰洁玉肌,一如外人所起的称号和她的封号。 明莲,明莲。好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 可这世上真的有无垢的仙子吗? “对了,”她想起什么,“不知殿下可否有收到我的棋谱?” 听她提起这个,赵慧娴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然,应声道:“收到了,还要多谢你。” 韩素娥微微颔首道声客气,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不经意地又开口:“当日同殿下分别后,第二天我便遣了侍女将棋谱送去,也不知对殿下可有帮助。” 她这样一说,赵慧娴便以为她还不知道棋局解开之事,勉强笑着说:“倒是得到一些启发,只不过还未解出棋局。” 但心中却生了疑窦,对那句“第二天便遣了侍女将棋谱送去”在意了起来,因为她收到棋谱是第四天,隔了整整一天。 裴江滢因为身份同她们隔了一席,离得远不知她们在说什么,却一直担心棋谱一事被赵慧娴察觉,若有若无地将视线瞟过去,先前见两人说了两句没再说话,突然不知那个韩姑娘说了什么,赵慧娴抬起头,眸子朝自己这里扫了过来,说不出是喜是怒。 她心中一突,便垂下眸子。 前几日她提前解开棋局,将答案转交给赵湛后,到底是得罪了自己的这位公主表姐。 可赵慧娴是公主,自己也是正儿八经的裴家嫡女,凭什么要一直看她的脸色行事,更何况那个所谓棋艺高超的韩素娥都看不出棋谱上的批注,她赵慧娴更不见得有本事能看懂。 再说了,解开棋局,对她一个公主而言毫无裨益,对大殿下来说却是扬名的好机会,帮谁不是帮,她不过是做了对的事情。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解开棋局竟然是赵羡。 她以为是传消息的宫人给错了人,事后她质问那宫人,对方肯定地说绝对没有递错,收到的纸条的,确实是大皇子。 她迷茫了,既然收到了解法,赵湛为何不去邀赏,最后还是赵羡捡了便宜。 难道说,赵湛不肯接受自己的好意吗 这边赵慧娴心里对裴江滢生出越发多的不满出来,眼角瞥见对方挺得笔直的背脊,像是无言的宣告,又像是嘲讽,顿时觉得刺眼极了,可恨极了。 偏偏韩素娥似什么都不知一般,接着又问:“裴姑娘今日怎未同殿下坐在一处?” 以往这种宴席,赵慧娴总是将裴江滢唤来同席。 “到底是坏了规矩,今日不便。”赵慧娴神色冷淡。 韩素娥一脸了然,心下暗嘲,生在皇家,哪有所谓的朋友,有一个多疑的父亲,赵慧娴同裴江滢怎可能如表面那般毫无芥蒂。 也许再等到不久以后,从懵懂到成熟,该生分的生分,罅隙像破土的种子,裂痕越来越深,裂缝越来越大,牵扯着错综复杂的利益,还有莫测的人心,当初的情谊便会随着破土的猜忌消散得彻彻底底。 她不由得又想起洳夫人曾说过的话,这世上向来不缺玩弄人心和权术的人,却几乎没有不曾因沉迷于玩弄人心而被人心玩弄的人。 那么她自己,能成为那少数人之一吗? ~ 待在场坐满了人,官家才现身,身后跟着韩皇后和裴贵妃。 他踏入凝和殿后,众人皆跪拜行礼,一双龙目扫了一眼在场的人,免了众人的礼。 坐下后惯例开口问候在场的肱骨老臣,抬眼扫过女眷席上的长公主席,看到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影,便笑道:“许久不见,素娥倒是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了。” 韩素娥已做好了准备,闻言起身,遥遥施了一礼,忍住心中不适,笑吟吟道:“许久不见,官家也仍是这般神采奕奕。” 赵荣帧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愣了一瞬后哈哈大笑:“什么神采奕奕,朕已经老了。” “官家正值当年,为何偏要说自己老。”一旁的裴贵妃不由出声打趣儿,染了蔻的指尖掩住了朱唇。 今日不算什么严肃场合,于是殿下臣民也一声接一声地附和起来,顿时气氛轻松起来。 一室的欢笑中,素娥缓缓坐了下来,笑也淡了。她捻了半粒切开的冰雪冷元子,放在嘴里慢慢嚼,压下胸腔中涌起的恨意。 不经意扫向对面,却突然看见一个愁眉紧锁的人,不由得怔住。 好生眼熟…… 不止眼熟,心中似乎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他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一定要想起来。 素娥一双眼定在对面,仔细打量,拼命回忆。 那瘦削的脸颊、突出的颧骨和眉骨,还有下颌稀疏的须发,是有印象的。 他的官袍服色和座次也昭示着他的身份。 这位中年谏官,她到底在哪儿见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杯弓蛇影 她想起来了。 素娥伸向玉盘的手渐渐僵住,口中粉糯元子被一点点嚼碎,唇齿间蔓延着黄豆粉的香气,却觉得嘴里发苦,喉咙干涩。 于广之,于大人,当朝谏官之一。 为什么,自己将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忘了。 她的目光又寻向对面末席处的那个消瘦身影,那个愁眉紧锁、正在忧心什么的官员,正是前世耿直敢言的谏官于大人。 他曾冒着官家震怒,在宫宴上恳请官家立储,也曾在被贬后为官家所厌弃,还能不懈上书检举裴相贪赃枉法。 若她的回忆没有出错,今晚这位于大人,会当众触怒龙颜,为官家不喜,并逐渐被冷落。 有了这不好的印象,后来他再上书揭发裴相恶行,官家自然不会信任他,只当他胡言乱语,不了了之。最坏的是,还惹得裴相忌恨,暗中排挤他。 之所以会有道声音提醒素娥,他是个很重要的人,大概不仅是因为对方曾经当着百官的面,痛斥裴相勾结朋党,卖官鬻爵,手下无恶不作、压榨百姓。更重要的是,他还曾在鸿桥之变时,替父亲说话,为将军府众人求情。 当然,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他再次惹怒了官家,直接被夺了官位,施以八十杖的刑法,最后上了年岁的身体扛不住这般打击,一命呜呼。 千不该万不该忘了这个人。 想到这,素娥眼眶发热,脑中一片混乱。 她收回轻颤的指尖,攥紧成拳。 于大人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也算是将军府的恩人,前世他赌上了性命去维护将军府,虽然失败了,但这份心意,是万般沉重的。 这一世的于大人,万不能出一点儿事,若被官家厌弃,那他以后的官路就难走了。 今晚她必须要阻止对方。 她收回视线,垂着头。 “沉香,陪我去趟净房。” 一旁的嘉敏闻言,也要起身:“我同你一道吧。” 她忙拦住母亲,“母亲不必陪我,乍然离席,有些不妥,我和沉香一起就好,很快回来。” 嘉敏作罢,嘱咐她:“快去快回吧。” 出了殿内,素娥看见门外候着的宫人,微笑道:“这位姐姐,劳烦引我去更衣房。” 那宫人便恭敬地引她去了偏殿的一间屋子内。 “奴婢在外候着,姑娘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 素娥点点头,看着她走出去,然后转身,凑近了低声问沉香:“你可会暗器?” 沉香见她不去里头的恭房,反而拉住自己问这事,满脸不解。 “奴婢......只练得一些轻功,暗器的话可能不太熟练。” 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不太熟练,那总还是会一些的吧” 沉香迟疑点头,“但是许久没练过,奴婢不敢保证。” 素娥见她这么说,有些失望,但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坐在对面男席末尾的地方,有个蓄须的中年人,他一会儿若是起身说话,你就想办法绊住他,不管是让他摔倒还是昏过去,只要能绊住他就好。” 沉香闻言在明白她的意思,不复稳重,大惊失色道:“姑娘为何要这么做” 这若是被人发现,可等同于行刺官员! “沉香,此事很重要,决不能让他开口说话,至于为什么,我无法同你解释清楚,但总之为了将军府好。” “我不勉强你一定办到,但一会儿要尽力而为,切记千万不要暴露自己,若是行不通就放弃。”她一脸郑重。 沉香想起姑娘近日所为,听她说这么做是为了将军府,犹豫半晌,终是点头。 “知道了,一会儿奴婢见机行事。” 两人出了偏殿,回到凝和殿。 匆匆行走间,遇到一人,看对方的样子,似乎也是方才离席归来。 素娥停下了脚步。 “韩姑娘,”来人见到她,敛了原本深思的神色,露出笑脸。 是昨日在采芝斋发生冲突的其中一人,楚国公世子魏嘉诚。 她点点头,两个人打了照面,默契地不再攀谈,并行进了殿内,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去了。 回到母亲身边,嘉敏方才瞧见门外情景,蹙眉:“你怎么和他一起进来。” “方才在门口遇到了,便一起进来了。” 她理好衣摆,规规矩矩地坐下,等着不久后要发生的事。 若是提前就想起这档子事来,她一定早在进宫前就想法子让这个于大人被绊住,暗中提醒也好,派人拦截也好,总之决不能让他开口。 她心不在焉地用了些食物,约莫半个多时辰后,待酒过几巡,那殿中央的歌舞撤去,恢复了一片安静。 马上就要来了。素娥心中紧张起来,转身望了望沉香,以眼神示意她。 对方点点头,偷偷藏了颗龙眼核在手中。 官家说了几句话,便打算离开了。 韩皇后即将扶着他先行离席时,对面男席末尾的座上发出一阵声响,众人被这声响吸引了注意力,循声望去。 只见那个素来耿直的于广之突然站起身,似乎有些急,打翻了案几上的银樽酒杯。 众人见此,只当是他是不小心,瞅了几眼,没当回事。 官家龙目也扫了过去,没有说话,继续迈步。 然而,正当他要离开时,被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叫住。 “官家留步!” 闻言,他和身边的一后一妃都停了下来,扭头去看,见那个于广之离开坐席,快步走上前来,越来越近。 赵荣帧皱起眉头来,他隐约猜到对方要干什么,心中无奈又恼怒,腾地生出火气。 于广之只装作没看见官家逐渐沉下的脸色,走上前去,正准备直直地跪下去,口中大张,将要高呼。 “官——哎呦” “扑通” 接连响起两道声音。 众人只瞧见那于大人气势汹汹地上前,正要说什么,却突然脚下一滑,趔趄几下,被绊倒在地,还翻滚半圈。 一时间皆不忍扭过头,一把年纪了,骨头再硬,摔成这样,失了脸面又伤身。 素娥没看到身后沉香不可置信的神色,还有她攥在手上那颗没来得及弹出的龙眼核。 她只看到于大人被绊住,以为是沉香成功地阻止了对方,一颗提起的心缓缓往下落,长舒了口气。 “姑娘......”身后的沉香脸色凝重,正要告诉她什么。 然而没等素娥仔细去听,又一声“官家!”打断了沉香的话。 只见那个跌倒的于大人在匆匆赶过去的宫人的搀扶下,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站稳了,不顾摔得发痛的骨头,毫不放弃地、锲而不舍地要继续开口。 他竟然还要说! 韩素娥还没缓多久,刚放下的心再次提起,她始料未及,下意识瞪大了眼,摈着呼吸,四肢僵硬。 来不及了。 于大人再次站起来,虽然被摔痛的胳膊抖抖索索,发冠也歪到一边,但毅力可嘉,坚持不懈地开口唤住官家。 “官家,老臣有一言。” 眼见殿上之人的脸色愈发阴沉,甚至也没有半点回应,但他毫不畏惧,仍要继续说下去。 “臣以为——” 电光火石间,素娥闭了闭眼,咬牙站了起来。 她猛然起身,装出像是发现什么可怖的事情一样,手忙脚乱地,又顺手扯掉案几上的绸布,将上面的杯子碟子悉数打翻,一刹间丁零当啷作响,在殿内显得格外清脆。 这动静大到盖住了于广之的话,自然引得众人扭头,看了过来。 只见她一脸惊慌失措,颤抖着指向殿上,口中还惊呼一声。 “有、有蛇!好长的蛇!” 似乎是怕众人不信,还补了句:“青黑色的。” 这般细致描述惊得众人一片哗然,顿时满殿的混乱,众人哪里细想,听了这话便惊悚地从于广之身上移开视线,下意识地顺着她手指的地方,又惊又怕地探身去寻。 “在哪儿!?”“怎么没看到?” “哪儿来的蛇?” 这边女眷席上也有抖着嗓子的胆小妇人惊叫:“怎么会有蛇。” 素娥自然是瞎指的,但她装得有模有样,像是亲眼见到那吐着芯子的毒蛇游过殿中,一副受了惊的模样,鼻尖红红,眼角盈着泪。 “你看到它往哪儿去了。”嘉敏也惊地站起身,不疑有他。 凝和殿周围草丛茂盛,一到夏季冒出什么蛇虫是常有的事,于是便以为女儿真的见到了哪条窜入殿中的蛇。 “不知从哪个冒出来的,只见它往殿上去了。”素娥胡乱指了个角落,然后担惊受怕地扑向母亲怀中。 “来人!快护送官家离开!”闻言,韩皇后很快反应过来,急呼殿上侍卫。 台阶下的御前侍卫马上冲了上去,护住了官家,将他围了起来,不出片刻,便迅速地离开了凝和殿。 “诸位冷静,先去偏殿避一避。”圣人安排,又吩咐宫人拿捕兽网来,找到那条蛇。 一时间殿内兵荒马乱,无人仔细去寻是否真的有蛇,胆子大的掀开案几下的桌布,看有没有藏着蛇,胆子小的早早退避三尺,互相聚着,生怕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一条蛇来。 宫中负责管事的姑姑很快赶了进来,陆陆续续将众人领去偏殿。 只剩殿中央的于大人,孤零零地站着,连身边搀扶他的宫人也怕得悄悄退了半步。 再无人顾及他要说什么了。 ~ 素娥跟着母亲姑姑进了仁明殿,三人坐下后,圣人挥退了众多宫人。 她握住素娥的手,将她细细打量一番。 “可算长了些肉。” 嘉敏赶紧道:“你可别说她长肉,现在的小姑娘整天担心自己长胖,饭都不肯好好吃。” 圣人失笑,摇摇头,发间凤钗上珠翠摆动。 “以前太瘦了,还是胖些好看。”长点肉,脸上也有气色,比之前那股弱不禁风的模样好多了。 韩素娥晃了晃母亲的衣袖,嗔道:“我可没有故意节食,您没瞧见我最近吃得不少吗。” “我看你整日只吃那些甜食,正经的饭不好好吃。” “真是冤枉,我分明每餐都好好用了,母亲不信自去问我院里的人。”素娥嘟起唇,佯装生气。 一旁的圣人静静地看着母女二人,见此不由展颜一笑,眸光温柔。 琉璃瓦灯里烛火跳动,暖黄的光将蝶翼般的长睫投射在眼尾,圣人垂下眸子,嘴角仍噙着浅淡的笑,却有些说不上来的落寞。 “卿云,”嘉敏突然开口,周围都是心腹,也没讲究个称呼礼节,只唤了对方小字,“近日里,宫中如何?” 韩琳晓正有些走神,听对方这样唤自己,一瞬间有些怔然。 “还能怎样,老样子罢了,”她扯出一抹笑容,半是怀念半是感慨,“好久没人这样唤我了。” 听她这样说,嘉敏露出些许愧色。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 圣人打断她的话,“嫂嫂,素娥还在呢,”她抬眸看向侄女,对方正不知所措地看了过来,似乎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嘉敏止住话,看了眼女儿,也是,不该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她心中叹息,默默地伸出手握住对方,似要予她力量。 圣人感到手上一紧,温暖又坚定,眼中有莹光闪动,抬起头,“过去的事,都是我自己决定的,怨不得兄嫂。 “好了,不说那些事了,”她掩去面上异样,很快转移话题,“素娥,你方才可是真的看到毒蛇?” 韩素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点点头:“确实看见了,我也以为自己眼花了。” “一条青黑色的蛇,腹部似有白点,还吐着芯子。”她说得像模像样。 嘉敏深信不疑,帮女儿解释:“我记得那片地方草木旺盛,夏日经常会有蚊虫,偶尔冒出一条蛇,也是正常。” 圣人也没料到侄女会撒谎,若有所思点头,信了她的说辞,只是仍有疑惑。 “真是怪了,前段时间才让人清理过那一片,怎么又冒出来虫蛇。” “夏日嘛,那些东西就是除不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刚极易折 经此一闹,这场宫宴草草收场,凝和殿众人陆续散去,各自打道回府。 唯有扭了老腰的于广之被留了下来。 他被宫人搀扶着坐在宽榻上,一个不注意扯到扭伤,不禁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 “大人小心。”一位公公连忙扶住他,小心翼翼地往他腰间塞了块软囊。 于广之有些没好气地趴了下去,让赶来的太医替他看伤。 他想不通,自己怎么就突然滑了一跤。 跌跤也便算了,他最后还是坚持着爬了起来,不顾疼痛和丢脸,还要完成自己的职责。 可惜想了许久的措辞,话才到嘴边,就被那个一惊一乍的娇气丫头打断。 忒倒霉!今日出门前真该看看黄历。 圣人膝下无子,今日他本想当着官家和圣人的面,提出立储一事。 官家已过不惑,虽仍是强壮之年,但储君一事,还是尽早定下为好,免得重蹈覆辙,前朝的教训,足为深刻。 无论是立庶长,还是让圣人去抱养一位皇子在膝下,只要合乎规矩,倒也无所谓非要立长立嫡。况且,这么多年过去,圣人恐怕是难有子嗣。 他想好这些,决意下次早朝时提出来,即使官家和圣人不乐意听,他也一定要说。 “于大人,您的小腿和腰上有些扭伤了,其他地方无碍,”太医诊断许久后,将他的衣服放下,“下官给您开了两瓶治跌打的膏药,每日在扭伤处涂抹三次,这一个月,不要剧烈活动。” 于广之点点头,虽觉着有些晦气和不爽,到底是客气地同他道了谢。 圣人体察他,怕他身体有恙,特许了宫中的太医替他瞧病,已是开恩。 于广之等太医开完药,不好在后宫滞留,便从榻上起身,要赶回府中去。 他出去时已是亥时过半,宫里多处都熄了灯,月如银钩,投下幽幽莹光,引路的公公提着盏宫灯,客气地引他出宫。 刚要走至第一道宫门,却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低声唤他,被空荡又寂静的宫宇吞了大半声音。 于广之转过身,眯着眼去辨认来人。 身旁的小公公也提着灯去照,瞧见来人,眉开眼笑。 “嬗溪姑姑,福公公,你们怎么来啦。” 原来是圣人身边的姑姑和黄门。 此刻嬗溪也燃了盏宫灯,秀丽的容貌一片温和,她轻声解释:“圣人不放心于大人的伤势,派我们前来探望,顺便送大人出宫。” 她瞧于广之好端端站着,也能自行走动,松了口气,又对那小太监道:“公公先回去吧,剩下的路由我和阿福来引。” 那年轻公公自然乐得如此,没说什么,道了谢便转身回去了。 于广之看见来人,沉默地站在原地。 他觉着有些牙疼,圣人果然来阻拦自己了。 “于大人,”嬗溪静静地等着那公公走远,开口将要说什么。 “你不必多言,告诉圣人,我必定会劝说官家立储。”于广之语气不善地打断她的话,临了怕她还要开口,用想好的说辞堵住对方的话头:“我于某今日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圣人十四年未有子嗣,早该认清现实,没有亲子,去抱养个小皇子又有何妨,万不能再让储君一位空悬着。” 见他误会自己的主子甚至出言不逊,嬗溪好脾性,没有动怒,面上毫无波澜,但眸色终是冷了下来。 她哪管对方愿不愿意听,不咸不淡地转述圣人的话:“于大人当真迟钝,官家久久不肯立储,便是有他自己的考量,若立庶长子,则裴相日渐势大,若让圣人抱养认嫡,则将军府势大。” 于广之闻言神情一愣。 他要出言辩解,对方却再度开口。 “大人不妨好好想一想,官家现下正值壮年,根本不需急于确立东宫之位,何苦要给自己添堵。” “现下的局面,便是最好的状态。” 一个无子无依靠的皇后,和一个看着多子的妾。 裴府和将军府,两相制衡,官家在背后掌控得轻松,何必要让一方独大呢? 极乐池的水汽被夜风吹了过来,明明是带着凉意的,于广之后背却渐渐渗出冷汗。 他一直以为是皇后心有不甘,阻拦立储,没想到,是官家有自己的打算。 怪不得,每每要提立储一事,官家便沈了脸色,似极不高兴。 驽钝,驽钝,自己当真驽钝。 嬗溪见他神色怔然,应当是听进了自己的话,她垂下眸子。 “大人,圣人还有最后一句话要我带到。” “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 人非圣贤,倘若一味求直,不分场合,必然为上位者厌弃。 这十个字出自一个小小宫人之口,于广之下意识反驳:“我身为谏官,自当坦诚直接,若是玩弄心术,岂非误入歧途?” 他说的慷慨,但心中已多了几分犹疑。 嬗溪点到为止,没有再劝的意思,该说的都说了,对方还要固执己见,也同她无关。 她抬了抬手:“于大人,时辰不早了,奴引您去宫门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圣人 作为半个娘家人,许久不见,嘉敏自然同皇后聊的晚了些,后来见夜深露重,便干脆留宿宫中。 仁明殿的宫人将床榻铺好,素娥便爬了上去,迅速躺下。 她困极了,但睡不着,眼帘闪着缝儿,像被珊瑚灯架上的光晃了神。 沉香熄了几盏,只留一顶壁火,然后将帏帐拢了拢,霎时床间暗了下来。 大半个时辰前,听到姑姑唤嬗溪去送于大人,她心里总算歇了一口气儿。 先前在晚宴上,她一时情急,强行打断了对方,虽然暂时阻止了他,却不是良久之计。 若不想于大人再重蹈前世覆辙,只能劝服他打消想法。 她想了想,觉得如果是姑姑派人提醒,既说得过去,也有分量。 所以同姑姑在一起时,她装作好奇地提起于广之,问那位摔倒的大人可否有恙。 姑姑做事细致,早派了人去请太医,听她问起,也没太在意。 见此,她只好再次将话题往于大人身上引,有些歉意地说是自己不该突然打断大人说话,万一大人有什么重要之事禀告,自己岂不是误了大事。 接着便听见一旁的母亲嗤笑一声。 “他能有什么大事,估摸着又要不死心地劝官家立储。” 母亲半开玩笑:“我倒觉着他该感谢你打断了他,今日这样的场合,若真口不择言,恐怕官家要恼怒了。” 素娥奇怪母亲怎么知道,但转念一想,大概于大人没少提起立储一事。于是她作释然道:“这样吗?那我误打误撞还做了件好事。” 然后又不经意地提起:“我听说那位大人虽瞧着固执了些,却嫉恶如仇,为人正直,倘若他今天真的惹恼官家,以后那些忠直谏言恐怕就难以被采纳。” 母亲搅了搅手中羊乳,递给她,随口回道:“确实,你父亲也曾说他为人正直,只是过刚易折,做臣子的,怎能一味求直,学不会揣摩圣心?” 她接过盛了甜羊乳的瓷碗,小口小口地啜着,一边觑着姑姑的神色。 姑姑一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又是母亲想起什么,有些疑惑:“说起来,那个于大人为何非要今日进言?难道早朝时就说不得了吗?” 话音将落,素娥就听对面的姑姑淡声道:“是说给我听的。” 那时,她突然想起,姑姑多年无子,官家又迟迟不肯立储,莫非于大人认为,是姑姑在从中作梗? 一时间有些拿不准,被人误会,姑姑还会去好意提醒吗。 正当她开始考虑别的法子时,见姑姑招手唤来嬗溪,吩咐对方去看看于广之伤势如何,又耳语几句,似乎说了什么重要之事。 她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看来姑姑还是选择插手此事,但愿那个于大人,能将姑姑的劝解都听进耳中。 “姑娘,”沉香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在。 素娥翻了个身,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不知对方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沉香拉了帐子还未走,站在床脚处,有些犹豫:“有件事,方才一直没空跟您说。” “于大人滑的那一跤,有些古怪。” 韩素娥一时没反应过来,声音懒懒,似要睡着:“怎么了,不是你让他滑倒的吗?” “不是我,”沉香否认,她摇摇头:“奴婢还未扔出暗器,他就滑倒了。” “所以,才说此事有古怪。” 不是沉香? 素娥猛地睁开了眼,困意顿消,夜间的凉风突然吹进来,拂乱了幔帐,她缓缓起身,打了个激灵。 不是沉香,难道是自己摔倒的? 似乎是知道她所想,沉香又补充一句:“奴婢觉着,他也不像是自己摔倒的。” 素娥闻言一阵沉默。 不是沉香做的,也不是他自己摔倒的。 那又是怎么回事? ~ 头天因心中有事睡得晚,第二日素娥醒来时已经时辰不早了。宫人告诉她长公主本想等她醒来后一道儿回去,却半途接到府上的消息,便匆匆赶了回去。 素娥倒不着急回府,她在仁明殿用过了早膳,又陪着姑姑闲聊了会儿,这时有宫人来报,说是将军府的护卫已经候在了宫外,等着接韩姑娘回去。 圣人拍拍她的手,失笑:“这才几时,便急着让你回去了,你母亲真是半点离不得你。” “您在宫中事务繁忙,母亲还不是怕我在这里扰了您。”她甜笑着,心中也有些不舍,“我可是不愿走的。” 圣人点了点她的梨涡:“你倒是会说。” 正巧嬗溪打帘进来,说娴妃娘娘有事来找,素娥便同姑母道了别,由其仁明殿的宫人引着出了宫。 沉香跟在她身后,三人默默地绕过仁明殿,从宫中大道走出后,走至极乐池南边的小荷塘旁。 天气炎热,宫人低头引着路,尽量往阴凉地儿走,素娥觉着日光明媚,便抬头去看昨日母亲提到的移清殿,目光绕过荷塘,却意外看到两个人站在拱桥上,一人正对着湖面投鱼食,看不清表情,另一人面向前者,似乎在争执什么,没说几句,看见这边来人,扫来一眼,匆匆走了。 离去的那个人……好像是裴江滢。 “这位姐姐,”素娥开口,“前面那位可是大殿下?” 宫人闻言抬头看了眼,有些惊讶道:“正是大殿下。” 素娥“唔”了一声。 裴江滢找他做什么,幽会? 她们正好要路过拱桥,走近了便看到长身玉立的赵湛,对方正一语不发地向水面投着饲料,柳荫遮了大半面容,神色不明。 听见脚步声,他扭头看了过来。 赵湛似没料到来人是她,顿了一瞬,然后将木碗中的鱼食一股脑倒进水中,引得荷塘中鱼虾争相围拢过来,发出一阵细微的抢食声。 他提步走下桥,来到素娥身边,唤了声“表妹”。 “殿下,”素娥行了礼,看着桥下水面,勾唇道:“鱼这种东西,是不知饱的,殿下也不怕它们撑死。” 随着她的话说完,那一碗鱼饲料很快被分食干净,水面恢复了平静,偶尔有一尾鱼露出水面,吐了泡泡,发出“啵”的一声。 赵湛也顺着她的视线去看,漫不经心地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木碗。 “你怎么在宫中?” “昨日太晚,留宿在仁明殿了。” 听了这话,他突然想起什么,挑眉看向她:“昨日你似乎受了不少惊吓。” 倒不太像自己认识的那个她,无论见着什么场面,都要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 素娥想起她编织的那个谎言,做戏做全套,马上露出一副后怕的表情。 “快别提了,太可怖了。” 抬头却见对方审视地打量着自己,好似不太相信。 那引路的宫人见他二人像是要攀谈起来,有些焦虑,她急于回去交差,一脸欲言又止地站着。 圣人的亲侄女,为何同大殿下这般熟稔,真是怪事。 赵湛视线扫去,看见宫人不自在的表情,心下了然,他退了半步,让出路来。 “日头太晒,你早些回去吧。” 韩素娥其实本有话想问他,但终是压下心中疑问,点点头,跟着宫人走了。 今日不太方便,下次再说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惊梦 从宫中回来后,算上今日,离棋局之约只剩了三日。 过了午膳后,拂云轩连同院门都紧紧关闭着,里头静悄悄的,连来往的仆妇小厮都踮起脚跟走路,似不敢惊扰了院中之人。 翠竹三两簇长着,绿影婆娑,在拂云轩的一个小莲花池边,清荫亭里搭起了防蚊虫的纱帐,白纱缥缈,不见帐中人。 韩素娥托腮看着面前的棋局,说不着急是不可能的,先前过分自信,还有空看看闲书,管管闲事,临了约定的日子,眼见所剩的时间越来越少,便隐隐慌了起来。 她放下手臂,换了个姿势,拾起一颗晶莹剔透的白子,在指间摩挲半晌。 倒也并非半分收获都无,最起码一路攻城掠池,有了大半思路,只不过在最关键的一步总是停滞不前,无论试了多少遍,都不能化解接踵而来的汹汹来势。 都说棋品如人品,观人即可知棋,那镇北王世子,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倚在由玉片编织的席铺上,后背传来令人舒适的冰凉之意,透过白纱帐幔可以直视亭外的碧空,摘玉池里鲤虾相戏,碧波微漪,青茎摇曳。 水声潺潺,荷香阵阵,微风里携着翠竹的清爽,穿过帐幔飘来,着实令人惬意,惬意到不想思考。 ~ 黑云压城,翻墨遮山。 “一切准备妥当,接下来还请公子指示。”一个灰影半跪着,在他面前站着一身姿修长的人,那人着如墨锦袍,背影几乎融于背后暗沉沉的天色,看不清面容。 “西方。”站着的那人似乎惜字如金,不过手下似是极为了解他,即刻明了,又低头请示:“若从西面突袭,只能从延安走,接下来还请公子明示。” 对面之人未加犹豫,简短回他:“借道河中府。” 然到底是借还是夺,可会不可言。 他们身后是一方石碑,似坟墓,碑上刻字,天色暗沉,看不清字迹。 那灰衣人退下后,玄衣公子独站半晌,不一会儿,又走来一人,头戴帏帽,黑纱掩面。 他停住脚步,同那玄衣公子静静看着墓碑。 “二十三年了,”掩面之人浅淡开口,声音雌雄莫辨,语气说不清是悲还是恨,“虽迟了些,总归是完成了。” 而那玄衣公子依旧一言未发,静静端详碑上刻字。 戴黑纱帏帽的人也不觉尴尬,仍旧自顾自的说了下去:“现在朝廷里都是些胆小如鼠的懦夫,当年的大将军一脉算是堪用,可惜早在五年前被戕害殆尽,你说,这算是为我们铺平了道路吗?” 这话音刚落,天空中一道惊雷劈过,刺眼的白光将这方地照亮,霎白如昼。 狂风携卷着飞沙走石,吹落他头上的帏帽,露出他半边面容,而那玄衣人似有所察觉般扭过头,一双淡漠的眸子梭了过来,如冰石墨玉,清渊寒潭。 又一道惊雷劈来,随至而来轰隆的声响,震得人耳发颤。 韩素娥瞬间惊醒过来。 耳边似乎还有那道惊雷撞耳的闷响,她手脚冰凉,几乎不能动,缓了好久才勉强从榻上爬起来,心跳剧烈,似乎被方才的雷声所惊。 她攥紧了胸口的衣料,害怕病痛又会突如其来,所幸缓了片刻,心跳逐渐平息下来。 身上已全是冷汗。 “姑娘,可有不适?”帐幔外的檀香走进来问道。 “无事。”她嗓音微哑,喉咙干涩,檀香忙倒了杯茶递给她。 她接过茶盏,抬头望向外面,碧空白云,风和日丽,哪来的惊雷闪电。 觑着她脸色,檀香开口:“方才姑娘睡着了,没一会儿从南边传来一阵声响,我怕吵着您,就出去看了一下。” 韩素娥闻言顿了顿,示意她无妨,抿了口清茶方开口问她南边出了何事。 “还不是西府那几个姑娘,”檀香没好气道:“为了争一个向阳的院子让几个小厮大打出手,结果不小心将高处的一块巨石推倒了,才发出那么大的声响。” “可有人伤到?” “一个小厮被砸到了右腿,估计那条腿是保不住了。”檀香面带同情,继而道:“还是我们东府的人,你说他怎么这么不注意,站哪儿看热闹不好,偏偏站那石头下。” 韩素娥轻轻蹙起眉头:“送去医馆了吗?母亲知道了吗?” “算了,我去看看吧。”边说边起身。 “已经送去了,我赶到时夫人也去了,夫人还叫姑娘不必前往。”檀香忙说。 韩素娥心里有事,本也不愿前往,听她这么说便也作罢了。 “你先退下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她轻轻唤退檀香。 知道姑娘向来喜欢独自待着,檀香不疑有他,便依言退下了。 轻纱飘动,亭中只剩了她自己一人。 韩素娥定定地看着桌上棋盘,神思恍惚。 先前她不小心睡着,竟然做了一个梦。 做梦便罢了,只是梦中那两人和那方墓碑,于她而言完全陌生。 至于梦境里的听起来莫名其妙的对话,更是令她遍生寒意。 途径延安,借道河中,自西面突袭汴京。 仔细想想,正是她病逝前正在发生的事情,镇北军队南下,剑指朝廷。 那个帏帽掀落后露出的半边侧颜,那个惊雷下一闪而逝的墓碑,还有那双冰寒又深不可测的漆黑眸子。 像烙印般沉在她脑海中。 突然想起什么,她急急找来纸和笔墨,俯身伏在案几上书写。 狼毫吸饱了墨汁,在雪白的宣纸上挥洒,她反复描摹,好一会儿才停笔。 上好的澄心堂纸上赫然是她在梦境中的墓碑上所见的刻字。 那一瞬的白昼如同一副静止的画面刻在她脑中,虽不能认出上面的字符,所幸她记性向来好,在短时间内能完全记得墓碑上的情状,于是分毫不差的照着记忆中的样子描摹出来。 一共六字,但这字符同当朝惯用字体都不大相同,故她不识其意。 她拿起宣纸,仔细端详,指尖顺着墨痕勾画,总觉得这字符似曾相识,奈何思索半天也不得其解,正在出神时听见帷幔外传来动静,心中一惊,连忙抽出一沓崭新宣纸覆在上面。 韩素娥抬头见是母亲来了,看她走得极快,裙裾如风般飘荡,腰间的琚玉发出叮咚的声响。 “母亲怎么了?”她打量母亲神色,问道。 嘉敏走至她面前,原本面上淡淡的不耐,转向她时却堪堪一收,褪了不虞之色,平静道:“一间院子也好争来争去大打出手,怎么说也是国公府的姑娘。”语气嘲讽。 “是哪两个妹妹?争得又是哪处的院子?” “二房和三房的,争的是柳汐园,呵,她们是打的好算盘,整个东府就数那里离你这里最近。” 柳汐园……韩素娥愣住。 怪不得方才那么大的声音,原来是拂云轩南边挨着的柳汐园。 这处园子并不大,向来空着。但她清楚记得柳汐园的有一处假山,当年就是在这个假山下发现了通往私窖的密道。 柳汐园原本不是用来居住的,它原本是一片鲤鱼池,同自己拂云轩里摘玉池相通,池边一处假山,但很久以前被填了,只留了一个假山,后来在周围筑起了墙,单独辟了一个小院子出来,名为柳汐园。 她静默几息,抬眸问母亲:“那母亲是如何处置的?” 嘉敏挑眉,慢条斯理道:“为了一个院子伤了和气多不好,所以便谁也不给。” “母亲英明,”她闻言放心了几分,转念一想,又攀上母亲的手臂,附在她耳边,悄悄地:“其实我也看中柳汐园了,不如将我的拂云轩同柳汐园打通。” “怎么,还嫌你的院子不够大?” “住惯了总想换个地儿嘛。”她撒娇。 “拂云轩是得道高僧帮你算了好风水的院子,整个东府就数这里最舒适,你还想搬去哪里?” “求求母亲了。”她继续撒娇,鼓了鼓腮,眸子满含期待。 嘉敏最看不得她这副神情,心里一软便应了。 待了没一会儿,嘉敏又匆匆离去。 素娥目送母亲出了院,唤退身边人,再次抽出方才被慌忙压住的纸,打量片刻,仍旧是毫无头绪,正如桌上的棋局一般无解。 她不由挫败感顿生,忍不住蹙眉,不知怎地又想起梦境里的那双眸子。 惊鸿一瞥间,其他的一切都模糊了,唯有那双极黑极深的眼眸,似寒刃冰矢,猝不及防的梭来。 明知自己只是在梦境,却觉得心惊肉跳,仿佛自己真的是偷听被发现一样。 那种令人战栗的感觉让她指尖泛起凉意。 镇北王府的人,她从未了解过,两世加起来几乎都是一无所知。她尚且只能大胆推测,梦里的玄衣人是传闻中的谢二公子,但也仅此而已,至于谢二公子本人究竟如何,于她而言是一片空白。 她甚至疑惑,为何会梦见这个从未有过交集的人,倘若说她同谢二公子唯一的关联,恐怕也仅仅止于面前的这盘棋局。 棋局……她突然心中一动,鬼使神差般地想到什么。 目光转回棋盘,黑白玉子静静地散落在它们该在的位置,几日过去了,任凭解棋人的万般焦虑也纹丝不动。 从最初见到这盘棋局,她便下意识的认为是镇北王世子所作,所以一直以来也总是拿当初破解“星劫”的思路去解这盘棋,倘若她的下意识根本就是错的呢?倘若这棋局并不如她所想为世子所设呢? 两个不同的人所设的棋局,纵使再相似,也是不一样的。 世子的棋局要以声东击西的诡狡之法去破解,那么谢二公子的棋局呢? 一时间周围都仿佛寂静了一般。她拼命在脑中回忆关于这位谢公子的事。 当年世子于京中被刺杀身亡,镇北军愤而南下,不仅要对上中原的五十万军马,还因朝廷与辽人勾结,被置于腹背夹击之境。 当时所有人都觉得镇北一脉将于此凋敝,结果谁能想到镇北军直接放弃沧州,破西面而入中原,直夺河中府,置之死地而后生。而主事之人正是那位谢公子。 韩素娥垂眸望向桌上棋盘,似透过那黑白棋子看向另一个人,那黑子如墨如玉,恰似那双眸子。 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个猜测在她心中逐渐成形,她想到什么,拨乱了棋盘,先前的诸多尝试被她悉数推翻,重头落子。 数不清多少次了,不断地推算,不断地尝试,一个下午便这样过去了。 等夕阳西斜,夜幕将至,她终于长舒一口气,露出一个满意的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游云 第二日用过早膳,韩素娥见母亲无事,便提出想去之前去过的游云寺上香,顺道再让觉明大师替她瞧瞧脉象。 “哦?就是你之前独自去的那个寺庙?”嘉敏坐在余荫下的梨木镌花椅上,拈起簸箕里晒干的栀子花瓣,一片片仔细地放进一个精心缝制好的香囊中,心情颇似不错。 “最近可还会做噩梦?”她手指翻动,迅速缝好桃粉的缎面囊袋,拿远了端详片刻,示意素娥起身,在对方腰间比划一番。 轻纱挥动,阵阵香风袭来,韩素娥一动不动的站着,任母亲摆弄,抬手接住一片飘来的柳絮,答她:“好些了,觉明大师开的方子还是管用的。” 听她说这个,嘉敏又忍不住皱眉:“这名号我都不曾听过,随便开的方子你也敢用。” “找郎中看过了,不会有错的,” 她浅浅勾起唇角,似不怎么放在心上,“更何况大师医术精湛,不少出名医馆也会请教他。”。 “到底不是什么知根知底的,下次还是谨慎些。”嘉敏闻言神色松动,好在终归是同意了。 这日正好韩沐言也在家,听闻母亲和韩素娥要去郊外的寺庙上香,于是便一同前行。 这次相比上次是浩浩荡荡,身后侍卫便跟了一排排的。 许是因为这次动静大了多,被后山里挑柴的僧人看见便转头通报了寺内的人,韩素娥和母亲下了马车,出乎意料的看见觉明带着上次见过的慧可站在不远处,似乎静候片刻。 见到她们走近,觉明也迎了上来,口中道:“老衲不知近日有贵客来,有失远迎。”身后慧可默默行礼,二人再见到韩素娥并未过多惊讶。 韩素娥并未刻意让母亲隐瞒身份,但也不主动自报家门,料想觉明师徒有所察觉,知道来客身份尊贵,一路十分恭敬的带着几人绕过院内,引至寺内的一禅房。 韩沐言走在最前面,环顾四周,打量片刻笑道:“这寺内人不多,却倒也不算小。” 没看到几个来上香的,也不知这游云寺是靠什么维持的。他心里思忖,并未说出口。 母女二人进了禅房,韩沐言似十分好奇这寺庙,在外出走动。 几人坐下后,嘉敏虽心中有疑,却仍旧礼貌温和地开口问觉明:“家女上次独自前来拜访大师,我并未一同跟着,听她说开了几方药,这几日症状减缓了不少。今日我同她一起前来,还请大师再替她仔细看看。” 韩素娥随着母亲看向觉明,冲他微微一笑:“这几日不再做噩梦头痛了,想来是大师的方子起了作用,不过还要请大师再帮我看看。” 觉明自然明了,上次她来时可没说什么噩梦头痛,不过他自然瞧出求药一事对方是瞒了家人来的,也没有说破,只点点头。 韩素娥摘了玉镯,伸出瓷玉一般的腕,放在青陶脉枕上。 觉明隔着一层白纱,两指搭在她腕上,静静听了片刻方挪开手,思索片刻询问:“施主近两天不曾再做噩梦?” 韩素娥抬起头,对上觉明认真疑问的眼神,突然想到昨日下午那个梦,以及那一声贯耳惊雷,目光烁了一瞬,最后开口:“不曾。” 听此答复,觉明未说什么,提笔刷刷写了方子。 “观施主脉象,仍有些相火妄动,老衲给您开了个去燥的方子,加之施主不久前大病初愈,体质又似先天薄弱,所以仍需温养,虽天气炎热,切不可贪食寒凉。”觉明将写好的方子递上前,白芷取过后交给嘉敏。 嘉敏捏着药方,心里到底信了几分,毕竟体质薄弱和大病初愈之症都被他看出来了。 “既然大师看出我女儿体质薄弱,那可否有医治之法,不瞒大师,我家这孩子,每年总要犯病,寻遍了医者,都未有能医治的。”嘉敏迟疑启齿,终是和盘托出,抱着几分希望。 觉明正将纸笔放好,闻言一顿,抬起头看了一眼嘉敏,又扫了眼已经退坐到她身后的少女。 韩素娥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觉明了然,遂作出一副无奈可惜的样子:“恕贫僧无能,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化解。” 嘉敏闻言有些失望,但未说什么,仍开口道谢。 “母亲,您近日不是说用膳无胃口,夜里难以入睡吗?不妨让大师也替您把把脉吧。”韩素娥提议。 嘉敏愣了一下,点点头道“也好”。 “姑娘真是贴心,什么时候都不忘夫人。”白芷在一边笑道。 她贸然插嘴却没有引来嘉敏反感,反而笑看她一眼,复而转头朝觉明道:“还要麻烦大师了。” 觉明笑着摇摇头口中念“不麻烦”,抬起手请嘉敏伸出手腕。 嘉敏取下腕上常年带着的佛珠,正要递给身后的白芷,却突然听对面觉明出声:“……这是?” 韩素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那串莹润珍贵的白玉菩提手串,那是自她记事起就见母亲一直戴在手上的佛珠,据说是母亲小时候宗显皇后为她请来的开光佛珠。 “长公主殿下到此,贫僧竟不知。”觉明道一声“罪过”,便要起身行礼。 “大师不必多礼,”嘉敏出言拦住觉明,不解道:“不过大师是如何认出我的?” 听她这样问,觉明又转眼看那佛珠,缓缓开口:“志云大师是贫僧的师父。” 一句明了,原来这白玉菩提正是志云大师所赠,觉明自然认得,通过此物也不难猜出嘉敏身份。 嘉敏微微吃惊,歉道:“竟不知您是志云大师的弟子。” 觉明摇摇头:“殿下不知也是正常,贫僧素来喜清净,又不像师父那样道法高深,四处宣讲,只能在这僻静之地看看医术,养养花草。” 他倒不觉尴尬,坦坦荡荡地说出这些话,引得嘉敏顿生好感,开口询问:“我幼时曾去普渡寺小住一段时日,还记得大师身边跟着一位年轻弟子,不知?” “殿下说的可是觉慧?” 嘉敏闻言眼中一亮,她点点头,很是欣喜。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故人师弟。 “觉慧啊……”觉明眼露怀念,语气唏嘘。 “觉慧是我师兄,”他向嘉敏道,语气有些遗憾和痛惜:“只是师兄他……当年不听师父劝阻,偏偏去了燕北,那时正值两朝交战,后来师兄没了音讯……” 话未再说下去,不言而喻。 “怎会……这样。”嘉敏刚燃起的惊喜被从头浇灭,心里瞬间凉了半截。 她抖着唇,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当年父皇还是皇子时,有一年她染病了,宫里的医生怀疑她得的是会传染的瘟疫,于是她被送到普渡寺里养病,母亲在马车中擦泪哄她,她迷迷糊糊睁眼,下了马车,便看到一个温和清俊的少年僧人站在志云大师身旁。 在普渡寺的三个月,是她颇为快乐的一段时光。 母后膝下并无皇子,她从小就盼望能有一个兄长,虽然有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却不甚亲近,只充满着算计与猜疑。而觉慧就像她一直以来期盼的兄长,温柔和善,会答应她的各种无理要求。 在大多数人因为她的身份和病情而露出一种害怕又敬畏的表情时,只有他仍旧是目光澄澈干净,满是担忧和关切。 后来她病好了,自然被接回了父亲的府邸,她一回到家里,父亲便接到了册封太子的旨意,从此她成了父亲的福星,再也不会因病被送至偏远的寺庙,可是她却无比想念那个清净的寺庙,还有那个笑起来温和的少年僧人。 嘉敏回想起陈年往事,那些模糊的清晰的,一股脑涌了上来,但是她早已不是那个被送往寺庙便哭闹的小姑娘,她的身份不允许她失仪,只能压下感慨,万千言语最终只能化为一声叹息。 韩素娥感受到母亲情绪的波动,惋惜又庆幸地开口:“实在是可惜了,不过母亲今日见到觉慧大师的师弟觉明大师,也算见到了故人。” 觉明也点头附和:“贫僧幼时偶有听闻师兄提到殿下,若是他知殿下如今顺遂无恙,想来也会十分欣慰。还请贫僧替殿下把脉,就当是替师兄尽了这份故人之情。” 嘉敏闻此平静了心绪,伸出手让对方诊脉,把完脉象,觉明写好方子。 韩素娥正思索有什么办法能与他单独说话时,就听觉明道:“贫僧突然想起,师兄在分别前曾将他的些许物事留给了我,贫僧将其搁置在师兄生前住过的地方,殿下若是想看,可派人取来。” 嘉敏自然是不会推拒,连道:“大师不必特地取来,只叫人引我去便是了。” 她转眸看向女儿,正要开口,就见她理解地笑笑:“母亲不必顾我,只管去吧,我同大师对弈几局,在这里等着母亲。” 闻言嘉敏放下心来,带着白芷去了。 母亲走后,韩素娥也不再打哑谜。 “上次同大师的约定,不知大师还记不记得?”她抬眸,看向慧可端来的棋盘。 “自然是记得的,莫非施主已经解开了棋局?”觉明注视着她,话里有期望,也有几分犹疑。 韩素娥听出他的犹疑,倒未觉得不悦,也不直着急给出答案,而是先要求道:“今日大师已知我身份,还请大师答应我,不管何人问起,都请替我保密,就当我只是随母亲来诊脉听禅的吧,而我也不会追问大师为何同镇北王府的人有牵连。” 听了后半句话,觉明没有惊讶,毫不犹豫答应了她的要求,再三保证自己不会泄露此事。 得到承诺,素娥唇角释出一抹自信的笑,抬手拈起一颗黑子,口中道:“我只演示一遍,大师看好了。” 梵香袅袅,一室沉静,她沉默着落子,慢慢将被掠去的城池夺回。 觉明难得失了稳重,迫切又专注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一炷香后,她收回手,觉明定定地盯着棋盘,注视良久,半晌后,终于从中抬头,目露激动又欣喜地说:“解出来了,真的解出来了。” 他神情除了兴奋还有恍惚,似乎不敢相信。 韩素娥淡淡笑了笑,目不转瞬地盯着他:“恭喜大师恢复自由,还望大师能兑现诺言。” 哪想这话刚落下,觉明似被人捶了一棒锥,突然顿住,那喜意也戛然而止。 见此她心提了起来,一双眸子微眯,疑道:“大师...莫不是想反悔?” “不敢,不敢。”觉明连连摇头,接着又怔住好一会儿。 这个看着仙风道骨的大师突然垂下头,脸上全是羞愧与自责。 “你……”素娥不知他为何这般作态。 “韩姑娘,”觉明不敢看她,“上次不知你竟然真的能解开棋局,故而有些事未能同你说清楚。” 他一张脸在白须下也能看出涨得通红,的确是愧疚至极的样子。 身后两个侍女气极,檀香抢言道:“那为何大师上次不把话讲清楚?就因为不相信我家姑娘吗?” 觉明苦笑摇头。 韩素娥静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到底是什么事,还请大师说明。” 至此,她心中已有不好预感。 “唉,老衲的确有一株‘南枳’,这‘南枳’也的确能制成解毒之药,只是——”觉明一脸赧然,说到最后,已是声若蚊蝇。 “——只是这解药,需两株‘南枳’才能制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药丸 回到府里时天已渐渐暗了下来,城里人家都燃了烛火,夜市上的摊贩也点亮纸笼,远远望去,灯火明灭中一片璀璨。 从那好似不闻人间烟火的游云寺归来,深深吸上一口这市井气息,檀香方觉得踏实了些。只是偷偷瞧了瞧姑娘的神色,仍旧是心不在焉的,不禁有些担忧。 说来实在可气,那位大师之前竟然不将话说个明白,害得姑娘白费那么多功夫,结果还是不能拿到解药。 这几日姑娘为了解开那棋局,都清减了不少,她心中戚戚地想,姑娘现在该有多难受啊。 其实韩素娥还算平静,说不上来气愤。之前乍一听到觉明的话,自己确时万般失望,可是随即就释然了,距前世自己病逝的时间还有十年,在这之前,仍有很多时间可以想法子。 能重活一世,已经算得上老天开恩了。 她心里头看得开,却不代表其他人也能这般乐观。 甫一进了屋,檀香就几次三番欲说些什么,见她一声不吭的,也不敢擅自开口了,就连沉香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一切韩素娥都看在眼里,待回到霁月楼,她才开口:“你二人不必如此焦急。” “姑娘要我如何不急,那和尚明明答应了制解药给您,却不把话给说清楚了,现在倒好,另一株药草上哪儿去找?”檀香越说越气。 “好了,”韩素娥轻声安慰:“如今我得到了一株草药,觉明大师也承诺想法子凑齐另一株。最重要的是,我寻到了治病的法子,这已经算是最大的收获了。” 好过前世的自己,一直不知自己身中奇毒,还以为是天生疾病。 檀香仍皱着脸:“可万一总是寻不到另一株草药该如何是好。” 她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面带希翼:“奴婢记得,那觉明大师不是说,他是替东家培育的药草吗,还说他东家有两株药草,既然如此,姑娘为何不去寻那人帮忙?” 檀香记得的事,韩素娥怎么不记得,可这事哪像她说的这般轻松,倘若她没猜错,觉明的东家十有八九是镇北王府的人,再细一点,极有可能是那个谢二公子。 谢景淞,前世与她毫无交集,这一世大概也不会有任何来往。更何况自己中毒一事,不知涉及了多少阴私,自重生以来,她连父母都没敢说,又怎能轻易告知一个不知敌友的人。 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于是她耐心解释:“我中毒之事恐怕牵连甚广,觉明大师的东家必定不是常人,轻易招惹会难料结果,所以此刻,”她摇了摇头,“还不能随便找上门去。” “那姑娘为何一直不肯告诉夫人和将军?他们知道了定能帮你寻制解药。” 这是一直以来悬在二人心头的疑惑,却也正是韩素娥的顾忌所在。 提起此事,素娥神色冷凝起来,缓缓道:“我之所以不让父母知晓,是另有打算。” 烛火映着的光在素白墙上跳跃,她看向旮旯阴影处,好似有鬼怪要从那黑黢黢的地方钻出来。 “你们且想一想,我从出生起几乎不曾出府,身边皆是母亲亲信,而下这毒还需要一定时日,既然如此,下毒之人又会出自哪里。” 下毒之人会在哪里?二人起初不明,可仔细一想,顿时脸色不好。 “姑娘,既然是府里出了细作,那不更应该告诉将军和夫人,好严查此事揪出其人?”沉香有些忧心,万一那人还有后招…… “哪有这么简单。”韩素娥摇头否定了这个提议:“当年敢买通府内,并且把毒下到我身上的人,恐怕本事不小,而对方想要做的,难道仅仅是对付一个闺阁女子吗?” 她语气平淡,仿佛讲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却实实在在夹杂着阴谋与算计。 檀香和沉香听明白这话中意味,不由得背后一凉,冷汗涔涔。 “那……若是告诉将军与夫人,也不能查清幕后之手是谁吗?”檀香脸色发白。 告诉父母?起初她不是没有想过,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首先她不知如何解释,其次倘若父母知道此事,依着母亲的性子,这府内恐将掀起一阵动荡,岂会不惊动那藏在暗处的人? 韩素娥眸色沉沉,暗得像屋外墨蓝的夜空,她行至窗边,从阁楼上遥遥注视着某个灯火通明的方向,意味不明。 “如今我打算暂且瞒着父亲母亲,待查清一些事情,再告知他们。” 敌明我暗,中毒一事,还得暗中寻找法子,私下调查,万不能打草惊蛇,功亏一篑。 “你们可明白?” 听了这话,两人神色一正,点点头,面上多了分肃色。 ~ 月朗星疏。 郊外没什么灯火,天上的弯钩儿散出柔柔光晕,这便是唯一的亮处了。 隅山被这样的黑夜笼罩着,无声无息,像一只静静蛰伏在地的巨兽。 顺着山脉,拨开挡路的花草树丛,沿着那千层石阶,便能瞧见半山腰上的游云寺。 半夜憋醒的小僧人慧可从塌上爬起来,被衣物被褥绊了几脚,迷迷糊糊出了房,抹黑走到后院的茅房,回来时却无意中瞥见师父的房中亮着灯。 大半夜的,师父不睡干嘛呢。他无声嘀咕,摇摇头进了屋,不出一会儿便鼾声又起。 亮着灯的厢房内,觉明面前摆着棋盘,棋盘另一头坐着位年轻公子。 今天乃是他同东家一年一度的约定之日。 “许久不见,大师棋艺突飞猛进,令沈某刮目相看。”扫了眼棋盘上被攻溃的半壁江山,年轻公子拈起一枚黑子,唇边噙笑。 明明是赞赏之语,从他口中说出来却不咸不淡,虽然那眸色是温柔的,唇边的弧度也是温柔的,觉明却丝毫不敢得意。 “公子谬赞了,贫僧不过误打误撞,还请公子莫要见笑。” 对方勾了勾唇角,清濯眸子扫了棋面一眼,似有些发现:“不过这棋风倒是……颇为眼熟。” 听他此言,觉明一愣,心道奇怪,照理讲眼前这人同韩姑娘并无交集,怎会有眼熟一说。 却面上不敢露出蛛丝马迹:“不瞒公子,贫僧也是看久了二公子的棋风才悟出解法,想必才会有些熟悉。” 果然那沈公子不疑其他,点了点头。 “如今你解开这棋局,我镇北王府便遵守诺言,还你自由之身。” 觉明大喜,内心一番激动,好歹还是按捺住了。这寺庙困了他十几年,如今终于恢复自由之身,便可云游天下了。 原先他还怕对方不肯轻易放他离去,没想到竟如此爽快。 思忖片刻,他问:“不知贫僧走后,这寺庙该如何处置?” “自会有人前来替你,”那公子道:“下个月你便可择日离去。” 乍一说出来,觉明竟有些空落落的怅然,对方限他下月之前就离开,倒让他有些不适了。 好歹是待了十几年的庙,小是小点了,却也生出感情来了。 许是看出他一脸为难,那清贵公子笑了笑:“多住几日也是无妨的,如今你恢复自由之身,想走想留,便全凭心意。” 这话正中觉明下怀,他略一躬身,道了句“多谢公子”。 那公子交待完事项,正要离去,觉明唤住了他,目露迟疑。 “大师还有事?” 觉明想到昨日之事,心中对韩姑娘生出歉意,此时便忍不住多嘴:“先前二公子托我培育‘南枳’,老衲已收获三株,不知......能否留下两株给老衲,可用等价之物交换。” 沈公子似乎没料到这事,稍一怔忪后面带婉拒:“这恐怕不行,公子再三嘱咐我,定要将两株草药悉数带回。” 见他言语间是坚定的推拒,未免惹人怀疑,觉明也不敢再三请求。 待送走那位谢公子,他返回房中,想着不日便恢复自由身,离开这里四处游览,即便是个素来秉承不喜不悲的出家人,也难以平静。 此次可真是多亏了那位韩姑娘。觉明心道,只是自己有愧于她,对方拿身家性命做赌,他却不能兑现诺言。 他慢慢踱着步,在屋内来来回回走了几圈,越想越愧,自己是了却了心愿,可那恩人却还有着性命之虞,如此他怎好了无牵挂地云游天下。 厢房内的木地板发出咯吱的声音,觉明蹙着眉,思索什么。 自己怎么依稀记得,那中毒之症不仅有解药,好像还有缓解之法。 啧,到底是在哪本医术上呢。他左右转了转。 突然间脑中灵光一现,觉明似有所感应,急急奔进内室。 室内是一列列木书架,齐整有序地摆放了医术药书。他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里找了良久,才在角落里寻到一本蒙了灰的书卷,拍了拍上头的浮尘,细细地翻看了起来。 稚子啼,解毒之法,发病时缓解之法…… 针灸,药浴,丹药…… 不出一会儿他神色一振,指间所触之处,写着寥寥几句话,赫然是他所需要的。 ~ 几日之后嘉敏收到从公主府送来的信和一个木匣子,她正纳闷着,听了管事的解释才知道这些原先是要给她的,却被送去了公主府那里,听闻送信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出家人,想来在寺里待久了,不知公主府是常年不住人的。 拆了封口,她展开信件,却见署名是游云寺的觉明主持,粗略一扫,内容大致是讲女儿的病有缓解之法,待打开附带的匣子,里头静静躺了一青釉瓷瓶。 拿起瓷瓶,端详了好一会儿,嘉敏方平静下来,微颤的指尖抚住心口,深深呼出一口气。 信上说这药也是觉明在机缘巧合之下,突然想起师父留下的一本医术,上面记载了针对一种病状的缓解之法,正好与韩素娥的症状相符,所以他便依法熬制,最终得到这瓶药丸,但愿能对素娥有用。 此药乃发病之时服用,据说曾有相同病状的人用过,颇见成效。 起初拿到这瓶药丸后,嘉敏欣喜万分,但过后还是冷静下来,找可靠之人检验一番,毕竟入口的东西,又关乎着女儿的身体,即便因为觉慧的缘故相信觉明为人,却不敢对这瓶药大意。 好在那大夫辨认完毕道:“卑职虽不知这药是否有效,不过这药丸的成分看起来的确对贵府姑娘有益无害,倒不妨试一试,或许有用也说不准。” 确认过后,嘉敏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便带着药丸,往拂云轩去了。 天气炎热,韩素娥正坐在摘玉池边消暑,慢条斯理地剥着荔枝皮,微微翘起的小指像玉琢成的,淡粉色的指甲盖儿在太阳底下透如水晶。 一旁的檀香闷闷不乐:“姑娘,您的病可怎么办呐。” 不料下一秒嘴边出现一只剥好的荔枝。 “怕什么,现在还死不了。” 檀香一惊,正要说什么,眼尖瞅见院门口飘进一缕绣着墨紫牡丹的云锦,赶紧后退了一步,慌道:“夫人来了。” “母亲。”韩素娥拿起湿帕擦干手,起身迎了上去。 嘉敏在椅上坐下,唤道:“你过来,娘有事同你讲。” “你二人也过来。”她对一旁的檀香沉香说。 裙角飘动,韩素娥走了过去,心中奇怪。 母亲这般似有要事。 不待她问出口,就见母亲从袖中拿出一物,定睛一看,是个半掌大的青釉小瓷瓶。 “这是觉明大师为你熬制的药丸。”嘉敏将瓷瓶递给她,郑重道:“大师在信上说,此药乃你发病之时服用,即时便可缓解不适,立竿见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演戏 怔怔地接过那只瓷瓶,韩素娥有些讶异,倘若自己没听错,母亲说的可是……缓解自己病症的解药。 她垂眸看向那素釉勾勒着菩提叶花纹的瓷瓶,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母亲,这个——” “这药我已经找人看过了,医师说可用。你先让沉香贴身收好。” 韩素娥应了声,将药瓶递给身后的沉香。 “母亲,觉明大师是否在信上说……为何要这般替我费心?”韩素娥清楚这大概是因为觉明心中有愧,但口上试探,担忧觉明将二人约定一事泄露出来。 好在嘉敏的确不知那事,她回道:“这还不简单么,我同他师兄是故人,他又是觉慧亲自救回去寺庙的孤儿,更何况他不日要出门云游,恐怕也希望这将军府能照拂游云寺一二。” 出门云游?檀香和沉香迅速对视一眼,在对方脸上看出惊慌。 觉明大师倘若出门云游,还如何替姑娘制作解药?万一有一天姑娘寻得足够的药草,该上哪儿去找觉明制药?更别提,那已经得到的一株药草,还在他觉明那儿呢! 此时韩素娥也想到了这点,她不着痕迹地扭头看了二人一眼,示意两人不要惊慌。 她靠近了问:“母亲,那觉明大师是否有提到,将去哪里远游,何时归来?” “这倒没说。”嘉敏摇头。 竟然没有说么。韩素娥无奈,只好点点头,不敢再多问。 “对了,前几日西府里的几个姑娘也差不多都在府里安顿了下来,我和你父亲打算给府里请位女先生,好好教你们一些礼仪规矩,也免得以后出了府被外人道不是。”嘉敏说。 她看了女儿一眼,悠悠道:“我知你幼时曾断断续续同江老先生学了些本领,但他年事已高,早已致仕,你也不好再去请教。虽说女孩子不必精于学问,但我想着,多念些书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素娥乖巧点头。 待送走母亲后,她进了霁月阁,让沉香和檀香将门掩上,然后示意沉香拿出先前收好的瓷瓶。 “姑娘,那大师不日便要出门远游,可如何是好?”檀香看着瓷瓶,纠结道。 韩素娥没吭声,拿着瓷瓶观察了许久。瓶身素净,除了青釉花纹别无其他,对着光看也瞧不出什么。 想了一会儿,她让檀香拿来一个干净帕子,拔出瓶塞,缓缓倾斜,将棕黑色的药丸悉数倒在白净的帕子上。 二人凑过来瞧这药丸。 “姑娘,有十粒。”檀香数了数。 “咦,这个瓶塞有些奇怪。”沉香捏着瓶塞,疑道。 韩素娥顺着她手指看去,她略一思忖,拿过瓶塞,拆开红布。 木塞里面竟然挖空,藏着一个小纸团。 她展开那纸团,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全是觉明写给她的,言简意赅地表明自己将去南方云游,顺便帮她寻找药草,他还告诉她,自己每隔半月便会同留在寺庙的慧可写信,告知自己的落脚点,彼时她可以通过慧可联络自己。 看完这些,韩素娥松了口气,同檀香二人说了大致情况,也令二人放下心来。 “看来这觉明大师还算守诺。”檀香心情好了,也忘了前日曾义愤填膺地骂过人家,“只是不知另一株‘南枳’得何时才能找到,好在除了这一味药,其他大师都备齐了。” “姑娘,倘若真的难以寻到另一株‘南枳’,您如何打算?”沉香顺着檀香的话头问。 如何打算? “这瓶药丸倘若有效,看起来应该够撑个三五年,若届时我还不能找到这味药,就只能如实告知父母。” 沉香了然地点头:“也是,到时候姑娘也只有借助将军府的势力去寻找解药了。” 想着那瓶药,檀香心中欢欣起来:“如今有了这瓶药,姑娘平日岂不是可放心些出门,也不用老是待在府内了。” 当朝对女子极为宽容,风气开化,男女大防不是那么严格,平日里正常的出门交际都是允许的,连前朝曾有的宵禁也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热闹繁华的夜市。 提起这一茬,韩素娥双眸一亮,脸上也明媚了几分。 她笑得梨涡若隐若现。 “你说的对呀,以后我岂不是可以放心出门。” 看着她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檀香二人不禁心中酸涩,又怜又喜。 哎,出个门都能高兴成这样。 ~ 又是固定请安的日子,寿延堂里老太太坐在塌上,受着几位小辈的请安,一脸和蔼笑意。 她养尊处优惯了,继子继儿媳也没怠慢她,所以即使快五十岁了也保养得宜,脸上没什么皱纹,除却两个儿子仕途不争气外,日子过得舒心。 韩佩葶正亲亲热热地拉着老太太的手道:“祖母,前几日孙女同母亲去尹府赴宴,那尹府的二姑娘夸我绣工好呢。” “哦?是吗?尹府可是尹中丞家?”老太太奇道。 “正是,”韩佩萱插话,没理会姐姐的白眼,抢着道:“那尹府可大了,尹家的姐姐妹妹们也个个生得美,我同那嫡三姑娘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老太太心里高兴,点着众女笑着道:“好,好,你们都是乖巧懂事的,出了府自然受人待见,不过别忘了一定要圆滑处事,同哪位姑娘都要交好。” 一旁的韩佩芊也跟着乖巧低头,顺从地应了,心里却哂道:不过一个从三品的官都能巴结成这样,别忘了自家大伯可是位列三公的大将军,二房那两个果然是小门小户教出来的,没得眼光。 虽然是祖母的亲孙,她却瞧不起郑家的人,若不是当年同东府闹僵了关系,搞得沸沸扬扬,京城皆知,一下子得罪了府上两尊大神,西府才会败落成此。殊不知要想荣华富贵,万万得抱紧了东府的大腿,这种拎不清的事,也只有郑家人做得出来了,都不看看自己同那家人有什么撕破脸皮的资本。 她心中轻蔑,脸上仍然笑盈盈的,不露分毫,暗自打定了主意以后要同韩素娥搞好了关系,只有借着她的势能为自己觅得好处。 只不过那韩素娥生得实在过分出挑了,自己往她身边一站,岂不是成了衬着红花的绿叶。 她皱眉,罢了,那韩素娥心气儿甚高,平日里拿鼻孔看人的,恐怕得罪了不少人,没几个朋友,而自己只要得了她的信任,在外头亲切温和,大方待人,不多日就能同她分出高下来。 她打算得好,正寻思怎么同对方搭上话,就听到祖母身边的张婆子掀了帘冲屋里道:“老夫人,大姑娘来了。” 韩佩芊循着声音看向门口。 一只鞋尖落进来,绣花缎面上嵌着珍珠和碧玺,光华流转,锦面上还密密地刺着细碎的琉璃珠。 她的视线缓缓从那绣鞋滑上去,滑过绣纹华美的裙摆,玉石琳琅的环佩,精致繁复的衣襟,滑到那张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的脸庞。 韩素娥领着身后的婢女,婷婷而至,行了个挑不出错的礼。 老吕氏没料到她会来,惊讶之余敷衍摆手,言下之意请完安该上哪儿上哪儿去。 谁知她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颇不识趣儿地找了处坐下来,听着众人叙话,老太太看着她怪碍眼的,没聊了几句便说累了要休息,赶他们出去。 出了寿延堂,几人分道扬镳前还同了段路,韩素娥放缓了脚步,在后面慢慢地走。 没几步便见前头的人都走了干净,只剩下一个好像也在赏花的韩佩芊。 她在等自己? “咦,这株花草似乎不曾见过。”耳边突然传来韩佩芊疑惑的询问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同她说话。 扭头见她指着一株纵棱纹的藤本植物。 “这是乌蔹莓,也叫五叶藤。”韩素娥主动接了话,心情甚好地答,想看看这韩佩芊卖什么关子。 “原来是这样,怪道有些眼熟,似乎在《唐本草》里头见过。” 素娥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四妹还看过《唐本草》?” 韩素芊心中得意,面上不动声色,有些害羞:“不过是闲暇时在屋里翻了几页。” 她点点头:“你倒是个耐得住性子的。”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也只是随便看看,”对方没听出玄机,仍道:“母亲身体不大好,于是便想着看看医书,咦,说起来姐姐身体也不太好。” 她自顾自道:“我好像看到医书上说,黄芪、三七和丹参有强心作用。” 还未待韩素娥出声,她又想到什么,一脸赧然:“瞧我又多嘴了,忘了大伯父与大伯母肯定早就寻遍了名医,听说太医院的人都替姐姐看过。我倒好,不过知晓点医理,就急急忙忙出来显摆,让姐姐见笑了。” 瞧瞧这多会说话。府里五个妹妹,果然就属这个四妹最聪明。 “四妹说的哪里的话,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才如此的。”韩素娥转过头朝她微微一笑,叫韩佩芊看呆一瞬。 她强掩下心中复杂,违心笑道:“姐姐这样一说倒让我惭愧,平日里顾着姐姐身体也不敢打扰,甚少登门探望,姐姐莫要怪我不够殷勤。” “何须如此客气,往后多来看看我就是。” 这话合了韩佩芊的心意,她眉间染了喜意:“那姐姐可不要嫌我叨扰。”说罢又不着痕迹地道:“姐姐才貌兼备,妹妹只希望能多向你请教。” “过誉了。”韩素娥笑笑,神色却没有半点谦虚。 “何来过誉一说,姐姐本就有骄傲的资本。其实我听闻这汴京四美的传闻,心中甚是奇怪,”她瞅了韩素娥一眼,见对方神情随之微妙,于是避开后面的婢女,拉着她压低声音道:“要说那公主殿下和裴府的姑娘,我也是见过的,只不过——”她语气神神秘秘, “——只不过我怎么觉得那几位空担了这名头,远不及姐姐十分之一的姿容。” 她说完很快反应过来,露出自知失言、惴惴不安的惊惶神色,慌忙捂住嘴,面带恳求:“姐姐,我只是不小心讲了实话,你可千万、千万别告诉殿下和裴姑娘。” 你不去唱戏可惜了,韩素娥心中冷嘲,脸上还得装出一副满意的表情来。 “好了,你不用那么害怕,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她矜持笑着,眉间隐有得色。 看她神色,韩佩芊暗嗤,看来这位大姐姐人也不怎么样,虚长了一副好皮囊,却是个容易拿捏的。 两人边走边聊,相谈甚欢,分别前十分友爱地道了别,相约下次一同出府。 直到韩素娥拐过一道长廊,入了自己的拂云轩,才放松下笑僵了的脸。 你来我往,这戏真不好演呐。 不过这位四妹妹,可真令她刮目相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积微书斋 近日拂云轩升了两个二等丫鬟,韩素娥亲自挑的。原先除了两个一等丫鬟,她身边就只有一个青禾,现在加了连翘和紫苏,内院便热闹了起来。 两个新来的小姑娘手脚麻利,还都懂点儿药理,又乖巧稳重,对此她很是满意。 前世一来怕人多手杂,不好管理,二来她怕吵闹,不让母亲在身边放太多人,所以一直以来只有檀香二人跟着她。 可当她回到十年前,思考自己后路的同时,也不得不提前替檀香二人做好打算。 她断是不会让二人一辈子跟着自己的,最好以后寻个机会放了卖身契,然后给她们名下安置些店面铺子,安个商户姑娘的身份,从此以后寻觅良缘也好,自力更生也好,总比过当一辈子的丫鬟仆妇。 只是此事还得慢慢来,恐怕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不能透露给她二人,毕竟无缘无故地,饶是谁都没法儿理解。 先前解了棋局,韩素娥轻松不少,本打算在院子里看看书,写写字,然后顺便想想该如何置办些私房产业,发展出属于自己的人手。 以前的她太过于被动,父母出事却丝毫没有办法,等着任人宰割,就像被豢养的金丝雀,出了那金屋牢笼,连自保之力都没有。 该如何同母亲讨个事情做呢。她蹙着眉,盯着池塘里冒了尖角的菏叶。 这时青禾一边端着一盆冰镇瓜果,从院外跨进来,一边说着“大少爷来了”。 她循声望去,看到哥哥踱了进来,唇角挂着抹闲适的笑容。 韩沐言随了嘉敏的相貌,眉眼孤矜傲气,生得清贵隽秀,但性格又极其随和,总是从容不迫地。 素娥收回视线,可惜了这么优秀的兄长,不知引得多少姑娘仰慕,前世却连个心上人都没有,最后还落得个身首异处,曝尸荒郊的下场。 她起了身,转瞬便是一副明媚的笑脸:“哥哥今日没去太学院吗?怎有空来我这里。” 韩沐言在她对面坐下,伸手接过青禾手里的果盘,挑了颗晶莹剔透的紫葡萄,一边剥皮儿一边同她说:“今日休沐,得空来你这里转转,母亲怕你在府里待得闷,让我带你出去走走。” “带我出去走走?”她不由欣然,“那咱们去哪儿?” “衣裳首饰想必你也不需要,琴棋书画估计你也腻味了,”韩沐言手支着下巴,入鬓长眉挑起,“不如去浚仪桥街,那里有不少好吃的馆子,还有甜食铺子。对了,听闻今日南泠印社有场拍卖,似乎有不少好东西,不如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南泠印社?听说那是可是一处顶顶有名的茶楼,素来是京城有钱人消遣的高雅地方,也是一个有趣的地方。 “我看行。”她笑眯眯地赞同。 两人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半上午了,因为距离有些远,只得坐马车。 过了小半个时辰,车厢外传来车夫的声音:“两位主子,到了。” 说来心酸,韩素娥前世竟没来过几次这俊仪桥街,甫一下了车,四处瞧了半天,见这条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两旁店铺林立,茶坊酒肆、脚店酒楼应有尽有。 容貌突出的两兄妹光是站在街边,就引来了不少打量的眼光。韩沐言蹙了蹙眉,侧过身挡住那些视线,后悔没让她带帷帽出门,一扭头见她还站着,道:“走吧,咱们先去那里定个雅座,免得去晚了没有位子。” 他嘱咐马夫找个地方停好马车,便带着妹妹进了茶楼。 进了茶社,里面是四层高的中空回廊,环境清幽雅致,雕梁画柱,四处摆设着苍古雄奇的盆景绿植,角落里莲花香炉静静地吐息着,云雾萦绕,冷香阵阵。 大堂中间搭着布置精美的台子,上头几名琴师伶人穿着素丽,姿态优雅。 素娥突然听闻水声,疑是耳朵出错了,定睛一看,才知那台下四周被曲水包围,仅左右两处木雕的小桥可供穿行,不知从哪处引来的活水潺潺流着,睡莲浮动,鱼虾游曳。 他们去的不算早,本以为二楼雅座肯定是没戏,谁料到迎上来的店家小二认出了韩沐言,眼前一亮,笑道:“呦,世子,咱们东家就知道您要来,提前给您留了雅座。”边说边引他们上二楼。 韩沐言低头瞅了瞅楼下,对妹妹道:“拍卖估计要到下午,不如我们先去周边转转。” “这附近可有什么大一些的书斋,最好是收藏有古籍的那种?”韩素娥突然想起之前梦到的奇怪字符,想去寻一寻线索。 倒是没料到她出了门还要看书,韩沐言沉吟片刻道:“附近有一个书斋,规模不小,但是有没有古籍我就不清楚了。” 正巧一旁的店小二听了这话,殷勤道:“小的倒知道一个地方,这条街最北的铜锣巷里有一个积微书斋,别看它不算大,但是一应俱全应有尽有,据说那书斋主人收藏了不少古籍,您可以去那里瞅瞅。” 于是几人便顺着小二指的方向,向那积微书斋走去,路上顺带逛了逛几家有名的甜品铺子和古玩店,一趟下来身后下人手里都拎满了东西。 转进了铜锣巷,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小二说的书斋,一个不算大的铺面,三层高的楼,桐亮的牌匾上飞龙游凤地写着“积微斋”三个大字。 “好字。”韩素娥由衷赞叹。 韩沐言却瞧着这几个字,颇觉得眼熟,还没想起到底在哪儿见过,见妹妹率先走了进去,只好赶紧跟上。 下一瞬便悔了没早点拉住她。 原来他刚踏进门槛,便看见柜台处一个人背着门口同掌柜的说话,再仔细一打量,当下认了出来。 要说他最近最不愿让妹妹碰上的人,便是这位了。 而这时的韩素娥倒没注意,粗略扫过一列列花梨书架,她要提步往里走去,却突然被哥哥扯住了袖子,眉间微蹙,正要转头询问,却听前面传来似疑似喜声音:“澄弘兄?韩姑娘?” 循声望去,竟然是周之翰。 韩沐言暗道真是不巧,谁知对方又来了一句:“这么巧,快进来吧。” 避无可避,只得进去,韩沐言走上前几步,不留痕迹地把妹妹拉到身后,挡住周之翰的视线。 韩素娥见此不由暗自发笑。 然而既然都进来了,韩沐言也不好再装聋作哑,礼貌客气道:“我陪舍妹来逛逛书斋,不知周大人为何也在此处?” 周之翰笑了笑,眉宇舒朗,温和道:“澄弘兄叫我仲渊便好,这间书斋是我名下产业,我今日得空便前来看看。” 哦?听起来这位周公子名下产业不少,之前悬济堂都是采芝斋是他家的,如今这积微斋又是他的。若不是韩素娥因为画像一事对他心有芥蒂,倒真想请教请教他如何打理铺子。 许是见她一直不出声,对方又开口问:“不知韩姑娘想找什么书?我也许能帮上忙。” 算上去年中秋那晚,照理说韩素娥应该是第二次见他了,两人没什么交集,也无仇怨,不该是这般避而不视线的态度。周之翰心中黯然,又想到或许对方已经知晓那传言是因自己而起,故而不待见自己。 他犹豫片刻,刚要张口解释,就听一道婉转声音响起:“我想找一本记载有古体字的书籍,不知大人这里可有?” 韩素娥从她哥哥身后绕了出来,走了半步便堪堪收住脚,站在一列书架后看向他。 见她终于肯理自己,周之翰勉强按捺住心中欢喜,语气平稳道:“你是说古体字吗?我正巧收藏了一册古籍,记载了上古时期至今的不同字体,韩姑娘若是想看,我便令人拿出来。” 可光在这儿看是不够的,韩素娥需要仔细研究,和家里誊抄的那几个字反复对比。于是她只好硬着头皮问:“恕我冒昧,不知公子能否将古籍借我几日。” 她有些难为情,一般收藏的古籍极为珍贵,不会轻易借人,恐怕这要求有些过分。 没想到对方连犹豫都不曾,等话音刚落便温笑着点头:“有何不可?姑娘若是喜欢,只管拿去用便是,这古籍放在这里总归是闲置着的,何时归还也无所谓。” 这么好说话?素娥心中狐疑,这周公子为人竟如此大方。 一旁的韩沐言半天没插上一句话,眼见着周之翰一副殷勤备至的模样,心中警惕,开口道:“这古籍想来也是你花了大代价寻来的,我们还是按照正常的租赁流程吧。” 见他二人仍旧生分,知道自己太过殷勤反而惹疑,周之翰只得无奈一笑:“那就按正常的书籍租赁吧。”说罢便招呼小厮去楼阁取书来。 等候的空闲,韩素娥也不好再去看他,下颌微扬,美目只盯着架上的书卷文集浏览。 就算再迟钝,周之翰也明白了几分。 “韩姑娘,那副画卷我已经烧掉了。”他站在一旁犹豫良久,终究还是下定决心,恳切开口:“令兄上次告诉我,你不喜欢那些传闻,要我装作认不出你,我便答应了。” 装作四处闲看的韩素娥突然听到这话,不禁愣了愣。 观察到她神情,周之翰心下了然,暗道果然是因为那件事。 眼见她横波一转,黛羽轻轻拢起,正要开口,周之翰率先道:“我很抱歉给姑娘你带来困扰。你放心,此事我不会告诉别人半分。” 既然对方都这样说了,她也不好再装作不知,便开门见山道:“公子德才兼备,品行过人,想来言出必行,只是素娥向来谨慎,不敢轻易放心,敢问公子是否真的将画像处理干净,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周之翰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前几句话,听到最后一句却疑惑不已,出声辩解:“不知姑娘何意?周某只画过一副画,烧掉了自然是一个不留。” 韩姑娘这话说的奇怪,好似自己不止一幅画一样。 而听了这番话的韩素娥,不由得也心下蹊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多谢 俊义桥街的最北的铜锣巷挨着五亭桥,桥两头的河岸是大片大片的柳树。 周之翰目送着韩家兄妹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个身影。他转目看向河两岸的杨柳,水青的绣帘垂坠着,像织成愁绪的烟缕。 在某一瞬,他也不清楚自己心中的复杂情愫,是源于去年中秋不经意一瞥的惊艳,还是久久寻觅而不得的不甘。在描摹出心中的那抹倩影时,他曾愣怔许久,因为深知自己不是会因容貌而心动的人。 方才她问他,是否还画过她的正面像,他有惊讶,有不解,还有一恍的心虚,令自己害怕。 他不明白,自己分明说的实话,可为何却像被窥破了最隐秘的心思,就好像她的质问有所依据,不是无端而来。 究竟是为什么呢? ~ 往回走的韩素娥不知周之翰心中所想,她问兄长:“这家茶楼可不会再是那位周大人名下的吧?” 韩沐言知道她什么意思,说:“放心吧,跟周家没关系。” 她随口道:“看来这位周大人平日挺闲,名下产业也不少,我倒有些想向他讨教讨教如何打理铺子。” 怕她真的去接近那人,韩沐言赶忙道:“何不直接请教母亲,再说府里在外置办的产业也不少,我名下就有几间铺面,你若闲来无事,就拿来给你试手吧。” “当真?”她讶道,“我是极想替哥哥分忧一二的,只不过这样可得时常往外跑了。” 顿了顿,她继续道:“你是知道母亲的性子,让我偶尔出来逛逛是允许的,可抛头露面地打理铺子,恐怕她是不同意的。” “倒不需要抛头露面,这几间铺子进出流水稳定,你只管偶尔看看账簿,叫管事的去府里问话。”韩沐言说得轻松。 真有这么简单?韩素娥想。也罢,回了府去问问母亲。然后又道:“不过届时哥哥还得给我多配备几个人手。” 韩沐言自然应下。 他们说话间,正好走到距离南泠印社不远的知味酒楼,飘来一阵异常浓郁的香味。韩沐言看了一眼酒楼,对妹妹道:“还真是巧,这酒楼里的大厨平时不爱做烤鸭,今日莫不是心情好,又肯拿出自己的绝活儿?” “烤鸭?”韩素娥奇怪,“烤鸭有什么稀奇的?” “你不知,”韩沐言摇摇头,“这位师傅从燕北来,他做的烤鸭乃京城一绝,既然今日正巧赶上了,我就带你去尝尝。”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 韩素娥失笑摇摇头,提步走了进去。 一进去那味道更浓郁了,是肥嫩鸭肉被被烤得冒出油脂的香气,大厅里座无虚席,全是闻香而来的食客。韩沐言招来小二问可有包厢,小二瞧了他二人一眼,道:“就剩最后一个雅间了。”说罢便要带两人去。 这时一个声音插进来“成福,爷的雅间还留着吗。” 店小二望见来人,立刻满脸歉意地回头道声对不住,然后小跑过去,恭敬道:“世子爷,您来了,雅间还有,小的这就带你去。” 韩沐言脸黑了一瞬,素娥拦住他想要上前理论的动作,不愿多事:“咱们换一家吧,我也不是很想吃什么烤鸭。” 半天不见反应,抬头见哥哥神色一缓,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个唇红齿白的锦衣公子手握折扇站在不远处,一双深栗色眸子,狡黠又明亮,让韩素娥想起祖母曾经养过的狸奴,琥珀色的猫眼也是这般。 又是认识的人。 魏嘉诚也看到了两人,他眼睛一亮,没理会一旁殷勤的小二,大步走了过去。 “好巧,澄弘兄,你也来此吃饭?”目光一转,看到他身侧的女子,那容貌他颇有印象:“韩姑娘?” 韩沐言点点头,看了一眼在一旁眼巴巴等着的小二,道:“今日来的不巧,小二说没有位置了,我们去别处看看。” 尚且踏出半步,魏嘉诚就笑眯眯地拦住他:“澄弘兄,你这么说可就生分了。”他睨了眼小二道:“你这厮可记住了,这位是将军府的韩公子,把爷的位置让给他们也无妨。” 闻他所言,韩沐言连忙摆手:“魏兄何必这么客气,既然是预留给你的,断没有我们抢去的道理。” 哪知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勾着肩,不由分说地往里带:“哪儿的话,反正我今日也是一人,再说上次在采芝斋一事还忘了向韩兄道谢。”一边又扭头冲韩素娥招手:“韩姑娘,还愣着干什么呐。” 韩素娥没想到这魏嘉诚平日里是这样的性子,一时无语,也只得默默跟在他们后面。 进了雅间,韩沐言挥掉搭在肩上的手,拧着眉:“你最近是苦练功夫了吗?劲儿倒不小。”方才被他勾着,竟然没法完全挣脱。 韩素娥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他俩插科打诨,说起来哥哥同这位魏公子倒有几分相熟,怪不得上次在采芝斋帮忙劝架。 几句闲聊过后,魏嘉诚似突然想起坐在一旁的她,转过来道:“韩姑娘,听闻你自幼在南地长大?” 韩素娥正在喝茶,闻言放下茶盏微微一笑,接过话茬,说了声“是的”。 “据说南地一年四季温暖如春,那你回到京城来岂不会不太适应?” 这倒是也真的,她想了想回他:“的确是这样,刚回来时还想念南边得紧。” 她出生时正逢大理叛乱,父亲还在南地带兵,所以在南方待了几年,等大了些才回到这边。之后又因为身体的原因,母亲以为是气候寒冷才会导致她频繁发病,所以一到冬天,就将她送往南地休养,这样算起来,她在汴京待得很少。 “南方确是个养人的地方。”魏嘉诚若有所思。 韩素娥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说起来,还没谢谢韩兄上次在采芝斋帮忙。”魏嘉诚话题一转。 韩沐言摇头:“哪里帮忙,本是去劝架的,结果你还是和陈公子定下了赌约。”他凤眼一扫,揶揄笑道:“不过,那日也算是你赌输了,听说这时间陈公子整日追着你要你履行约定。” 这可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魏嘉诚不怕,一脸的无所谓:“毕竟是过了陛下眼的赌约,怎能如此胡闹,我打算送他一匹汗血宝马,岂不是更有诚意。” 又是一匹马了事,估计那位陈公子得气得吐血。 韩沐言正无语间,冷不丁听魏嘉诚说:“韩兄可知,为何我那日非要同陈益鸿定下赌约。” 他端起茶盏的动作顿了顿,又掀开杯盖从容地品了口茶,才问道:“哦?照魏兄这么说,你是故意的?” 魏嘉诚点点头。 韩沐言不知他这是来的哪一出,虽然大概能猜出他的目的,可是他为何要主动说出来,于是不露声色道:“魏兄当真看不惯陈公子便躲着他就是,何必主动招惹。” 谁知魏嘉诚看了他一眼,敛起笑容,正色道:“韩兄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韩沐言皱了皱眉,还未开口又听对方说:“韩兄,今后魏某还要多仰仗你了。” 他话音刚落,韩沐言兄妹二人心中皆是一愣,这个魏世子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韩沐言不留痕迹地看了眼一旁的妹妹,率先开口:“明延兄这个玩笑开得有些大了,我不过一介书生,哪儿有能耐让你仰仗。” 却看到魏嘉诚笑了笑,神色却愈发认真。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遥遥看向远处的河流。 “韩兄比起我来说,世子之位要稳得多了,竟然以一介书生自称,实在是谦虚。”他转过身,叹了口气,也没继续纠结,继续道:“若我没记错的话,贵府老太太也姓郑吧。” “不错。”韩沐言听到前半句眼神一凝,又听到后半句,隐约猜到他话中何意。 “那不知二位可知江陵郑家。” 江陵郑氏……韩沐言稍一思索:“有些印象,不知魏兄提起这个是何意?” “那韩兄对郑氏,可有什么看法?” 看法?即使有什么看法,自然也看破不说破。 见他二人沉默,魏嘉诚轻轻一笑,道:“其实魏某一直觉着,这世上最可靠的盟友,便是拥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共同的敌人? “魏公子好像有些误会,虽然我们府上的老太太也姓郑,却同江陵郑家没有太大的关系。”一直未开口的韩素娥出声道,一脸平静。 “可我也没说我的敌人是郑氏。”魏嘉诚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浅色的眸子凝视着窗外的远处。 韩沐言不知他话中何意,韩素娥却看着他眺望的方向若有所思。 恰好这时门房被敲了敲,小二进来上菜。韩沐言不管他究竟何目的,顺势道:“魏兄倘若有事不妨下次再商量,今日我只是带妹妹出来四处逛逛,更何况在此处论事,恐怕也不方便。” 此话一出,魏嘉诚倒是没再继续,识时务地转移了话题,想必也是有所顾忌。 ~ 三人从知味酒楼出来时,正巧韩沐言眼尖看到一片飘来的柳絮落在妹妹发上,伸手帮她摘了去,一边奇怪道:“这都六月了,怎么还有柳絮。” 一旁的魏嘉诚扫了一眼,笑了笑:“这倒让我想起一句诗,‘春城无处不飞花’。” “这里是汴京,又不是长安。”韩沐言不做他想。韩素娥抬起头,正对上魏嘉诚的视线。 他冲她笑了笑,便移开了视线。 素娥也收回视线,毫无波澜地跟在哥哥身后,向南泠印社走去。 春城无处不飞花?多谢? 看来这个魏世子,比自己想象的,要聪明得多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宵泽录 南泠印社今日满客,回廊围着的台子上,先前弹奏的琴师都不见了,多出两台黑漆四方桌。 韩素娥和哥哥进去的时候,环顾四周,见一层的散座都坐满了,她跟着哥哥登上二层楼,进了提前订好的雅间,拐弯时瞥见魏嘉诚登上三楼去了。 雅间并不算太大,因为在高处,透过斜棂窗,下面的情形一览无余。 韩素娥坐在哥哥身侧,抬头向窗外望去,这样的雅间约莫有一二十个,无一不是用轻纱帘子轻掩着,朦胧一片,看不到里面。。 三层的东南方向,遏云厢里,一个护卫模样的年轻男子看着眼前的人,无奈道:“魏世子,你最近是缠上我们世子了吗?” 说的正是方才进来的魏嘉诚。 魏嘉诚正低头摘下袖子上粘上的柳絮,听了这话眼帘一掀,眼角一眯,却看向说话之人旁边的另一佩剑男子,唇角也勾起一抹懒洋洋的笑:“是云,瞧你这师弟说的话,我不过是钦慕你们家世子风采,故而想多多亲近。” 他头一偏,看几人毫无反应,“怎么,不欢迎我?要是当真不欢迎,那魏某也只好识相离开。”说完作势拂袖而去。 他要走,屋内人也都不拦,就这么干巴巴瞅着。快走到门口的魏嘉诚只得收回脚,又原地折了回去。 “哎,我说你这个愣头青,你家世子的客人要走,你怎不知挽留一下?”他恨铁不成钢,又退回原地,拿着扇柄不轻不重敲了是云一下。 是云没有抬手去挡,眉头也未皱一下,只是脚下不露痕迹地往旁移了两步,然后拿眼神睨他,看得魏嘉诚尴尬地直摸鼻子,谁都道世子身边这个是云武功高强,忠心耿耿,却没人知道他性格好生无趣,木讷寡言,一张脸能冻死个人。 这时里厢的珠帘被人撩起,清脆的珠玉碰撞声中,探出一个清隽身影,宽袖长袍,那人走出后抬着手臂,修长的手指拢住几串珠帘,候着里头的另一人。 谢景渊一出来就看到眼巴巴瞅着自己的魏嘉诚,对这位“不速之客”,他面上波澜不惊,也不问对方是如何得知自己行踪,只淡定地开口招呼:“魏兄今日找我有何贵干?” 魏嘉诚早想好了说辞,回他:“这不是有场拍卖,里头有我感兴趣的东西,只不过我来晚了没订到位置,四下也没别的熟人,所以只好厚着脸皮来蹭世子的地方,不知世子可乐意?” 他话说完,先前替谢景渊打帘的男子扫了他一眼,这一道探究的目光转瞬即逝,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谢景渊方才同沈檀在楼上瞧见魏嘉诚和韩家兄妹一起走进这茶楼,但他半分不提,只作信了对方的话,心平气和道:“既然如此魏兄便同我一道好了,这里也足够宽敞。” 魏嘉诚笑眯眯道了“多谢”,暗含得意地瞥了是云一眼,又看向谢景渊身侧的那位眼生的公子,热情开口:“谢兄身旁的这位是?” “他叫沈檀,是我的一位远房表亲,近日来京探望我。”谢景渊看了一眼身旁的人,示意:“沈檀,这位是楚国公世子,魏嘉诚。” 两人互相见了礼,魏嘉诚看出谢景渊对这位沈公子多加维护之意,也没贸然搭腔。 正在几人说话之际,方才还有些喧嚣的楼下安静了下来,是云看向主子:“世子,开始了。” 闻言,几人走到窗边,往下看去。 . 另一厢二楼的韩素娥听完下面的一番开场,问道:“每次的拍卖都是这么多的来客吗?” “并不是,”韩沐言摇摇头,“今日之所以会来这么多人,是因为据说这次有几件千金难求的珍品。” 韩素娥若有所思,说来也巧,以往并无这种方式的买卖,她记得这拍卖行当是前几年才兴起的,也不知是哪位心思奇巧之人提出。 正思索间,韩沐言又偏过头对她道:“你若是有什么看中的就告诉我,去年的生辰还未送你贺礼。” 对生辰一事只字不提,她勾唇打趣:“若我看上什么绝世珍品,哥哥也不怕荷包要瘪下去吗?” “别说掏空荷包,就是把我卖了也无妨。” 这话逗得素娥扑哧一笑。 两人注意力重新回到楼下,方才言语间,一个小厮端着托盘走到台上,南泠印社的拍卖师站在台上,双手捏着红布的一角,却不急着掀开。 “诸位,今儿个鄙社要拍卖的第一件珍品可谓是小有来头,”他声音洪亮,不急不缓,恰到好处地传到在场所有人耳中。 “不知在座的各位有谁记得前.朝一位善于山水的女画师?” 底下人纷纷摇头,一时皆无人响应。 韩素娥心中微动,像是想起什么,却捋不清思绪,这时斜对面一个雅间里传出一道女声:“你说的可是华茗?” 这是位女子的声音,柔哑醇美,缓缓滑过人的耳边,带着特别的风情。 韩素娥感到耳熟,循音望去,只见那轻纱帘子后隐隐绰绰有个珠翠罗绮的身影,在风帘上勾勒下一道极为曼妙的风景。 台上拍卖师见有人猜出,也不再继续卖关子,露出一个赞赏的笑:“这位姑娘说的不错,正是华茗,不过这华茗素来只画山水,不画花木。” 他话音刚落下,方才那个柔哑勾人的声音又开口:“可据我所知,华茗并非只画山水,她曾画过一本花木画册。” 她两番出声,引得楼上楼下一阵骚动,众人频频用眼神打探那间包厢。 不过听她这么一说,在座的客人也记起了那位女画师。 韩素娥也不例外。 她想起什么,眉间微微蹙起,正要开口。 突然听台上的拍卖师赞道:“既然有人猜出,那盛某就不再继续卖关子了。” 他掀开那红布,露出托盘上一卷册子。 “有言道‘千芳难寻,宵泽百卉’,楼上那位姑娘说的没错,华茗的确画过一本花木画册,名为《宵泽录》,画册共一百八十一页,上有百种花木,乃历经三年又余绘制而成。这在当时是人人熟知的事,只不过百年之后,倒鲜少为人所知。” 听了这番解释,一时间在场的个别人回忆起这位前朝女画师,也想起的确曾听闻这本名为《宵泽录》的画册。 不过这位女画师在当今并不算多么出名,其擅长山水,虽然画作多精美华丽,但比起闻名今朝的柳齐脉要逊色不少。她之所以在当时小有名气,很大的原因是与前朝李氏皇族有些渊源,所以即便这位拍卖师再三卖弄,对这本画册感兴趣之人却不多。 韩素娥不轻不重地扫了一眼哥哥,心中微沉。 她原先对这位女画师不甚了解,也从未听过《宵泽录》。但她清楚,用不了几年,这个在当朝无甚名气的名字,将会打破原有的平静,掀起明争暗夺的波澜。 《宵泽录》正是那颗投入湖心的石子。 乾定二十四年,一则消息悄然发酵在大街小巷,据称《宵泽录》其实是华茗受到后唐禄王的委托绘制的藏宝图。 当年禄王起兵反帝前,唯恐事败,便密令手下将毕生所积巨额财宝连同兵甲武器藏于某地,藏宝之地极为隐秘,因而将地图绘于画册之中,以便后世子嗣寻得宝藏后东山再起。 彼时的京城,正处于一种暗潮涌动的态势,这则消息一经散播,《宵泽录》毫无疑问成为了多方势力争抢的筹码,更有传言说,那宝藏中不止财宝兵甲,还有一种比炮火更有杀伤力的武器,可以一敌百。 这本画册,好巧不巧地,是哥哥送她的生辰礼,她当时对这画册不甚在意,收到后便随意丢在某处。 在将军府出事后,她才知道自己怀璧其罪,引得多少人暗中觊觎。 但当年抄家之时,那本册子早已不翼而飞,之后朝廷和裴府多次派人去问她画册下落,她一概不知。 韩素娥想到这里,心里涌上一股寒气,为何当年哥哥会如此巧合地拍下这本画册,是无意为之还是有幕后推手? 倘若当年将军府没有那么早出事,那藏宝图的消息传出去后父亲又该如何自处,而散播消息的人,又有何居心? 这棘手的东西,恐怕就是哥哥在这场拍卖会上买下的,这一世她可不想再碰。 于是便蹙着眉头,语气漠然:“这本画册并不稀罕,没什么好拍的。” 出乎她的意料,哥哥没有反对,而是点头附和:“的确,这本画册虽然独一无二,那位女画师却算不上多么出名,所以收藏价值不算大。” 那你是当时为何要拍下它?她闻言,心中涌起深深不解。 瞧他这个样子,并不像是会主动拍下这画册的人。 正思索间,楼下拍卖师宣布开始竞价,然而一时间并无多少客人响应,叫价者寥寥,价格也不算高。 这时,斜对面的雅间里,那个柔哑风情的女声又传了出来,“据我所闻,这位叫华茗的女画师当真厉害,虽患有先天心疾,却能耗费三年绘制画册,一笔一画,勾勒皆是心血,如今却无人问津,真是令人惋惜。” 她话音落下,紧随其后一抹幽幽叹息,不经意地撩过人心间。 这位女子当真有副奇妙的嗓音。 然而素娥可没有功夫去欣赏,早在听到“心疾”二字时,她就不由怔住,腾起一个荒谬的猜测。 她倏地扭头,看向若有所思的哥哥。 原来是这样,她轻扯嘴角,缓缓抬起了眼帘,冰冷的视线凌厉地投向轻纱后的那道曼妙身影,满目寒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九霄环佩 似感受到这抹不善的视线,斜棂窗边的女子动了动,身姿隐藏在重重扇叶之后,再也寻不到了。 在场不乏头脑清醒的人,见她言语间颇为推崇,不由高声道:“既然这位姑娘如此敬佩画师华茗,为何不自掏腰包拍下它呢。” 大概早已料到有人这么问,那女子不急不缓,将缘由娓娓道来。 “不瞒众人,这幅画册其实是小女的至交好友托我拍卖。说来也巧的很,我这位朋友自幼也患有心疾,对这位女画师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故而十分珍惜这本画册。可惜的是,如今她家道中落,急需银两,只好忍痛割爱,托我将这幅画册拿来拍卖,愿寻得有缘人善待这本画册,同时缓解她的钱财之忧。” 一个孤苦无依患有心疾的女子,和一个热心相助的友人,这一番解释打动了在座不少人,面露了然,投向二楼那扇窗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善意。 可韩素娥怎会轻易相信这般说辞,她几乎可以确定,这所谓的好心女子,绝对不是无心地再三强调“心疾”这二字。 心疾,心疾,家人最在乎的便是这个词,即使成日里无甚操心的哥哥,也会为自己的疾病所忧虑,经常为了替自己祈福,去救助接济贫困的百姓。 这个人究竟是谁,胆敢利用这一点来生事。想到这里,韩素娥不禁捏紧了茶盏,指骨泛白。 果然如她所猜测的那样,韩沐言脸上露出被打动的神色,混杂着同情和怜悯。 “素娥,你瞧这——”他看向妹妹,却猝不及防正对上她打量的目光,话音戛然而止,疑惑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韩素娥收回视线,淡淡地笑了笑,“无事。” 却忍不住心中蹊跷,对面那人为何如此了解哥哥? 她呷了口茶,不动声色地问:“她的声音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你认识她么?” “耳熟?”韩沐言微蹙着眉,“我听着挺陌生的啊,而且我又怎么可能认识她。” 韩素娥确认他神情认真不似有假,遂问道:“那你方才想说什么?” “哦,我想说,你看这画册与你倒是有些缘分,不如我买下它,一来送给你做生辰礼物,二来也算帮到了那位和你同病相怜的女子。” “我看不必了,”她语气有些沉冷,“恐怕人家不需要我们同情。” “啊?”韩沐言愣住,瞧着妹妹似乎有些生气,“怎么了” 韩素娥确实生气,竟然有人将注意打到哥哥身上,她想了想,决定不瞒着哥哥,直接挑明告诉他。 “你既不认识她,为何她要三番五次地提‘心疾’一事,你真的相信,事上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听了她的话,韩沐言猛地怔住,不多时也想清其中的弯弯绕绕。 妹妹的疾病一直是自己忧心所在,这人又说画师有先天心疾,而画册的主人也巧合地患有心疾,就像是故意告诉自己妹妹与这画册有缘分,引得他买下这画册。 但他又不太敢确定,迟疑道:“不会吧,我同她素不相识,为何她要这般暗示我?” 韩素娥不方便告诉哥哥这画册的秘密,只好说:“恐怕这画册上有什么忌讳之处,或许会对你不利。即使事情属实,她是无心之言,那也没必要非拍下这副画册,你若想帮忙,暗中差人给银钱不就行了么。 也是,如果真想出手相助,多的是法子,这画册妹妹也不喜欢,还是算了吧。韩沐言想通,十分顺从地闭了嘴,打消了叫价的念头。 哥哥没有再像上一世那样接腔,韩素娥就等着看那人还有什么后招,然而半晌过去,对方却不再出声,似乎有所忌惮。 就在场上一位客人快要以六百两白银竞价成功时,三楼却传来一声叫价“一千两”。 素娥端着茶盏的手一顿,这声音,不是魏嘉诚吗? 他这是做什么?疯了不成,一千两银子拍这么本册子。 莫非他知道这册子的秘密?这又怎么可能。 正当她感到匪夷所思时,楼下也传来窃窃私语,似乎在猜测是谁这么大手笔。 韩素娥百思不得其解中,只听楼下的拍卖师声音洪亮:“一千两一次,一千两两次,一千两三次。成交!竞价成功,三楼遏云厢的客人以一千两白银的价格拍下这本《宵泽录》,恭喜这位客人。” 拍卖师满脸洋溢着喜悦,这画册其实远不值这个价钱,顶多就值个三成,但能卖得高价就意味着更多的分成,自然是他乐见其成的。 三楼的遏云厢里,谢景渊三人冷眼旁观魏嘉诚拍下了那副不值钱的画册,没有说话,倒是一旁性格外向的是安好奇道:“魏世子,您买这副画册做什么?” 魏嘉诚扫了扫斜下方的某个包厢,抬起头冲是安翻了个白眼:“怎么?小爷我买不得吗?” 是安被他鄙视,一脸委屈加疑惑:“这画册看着也不值钱啊,我这不是想着万一您被坑了多不好。” “谁说这画册不值钱,画册乃美人所绘,又被美人收藏过,更何况还能帮那位孤苦无依的女子缓解银钱短缺,小爷我觉得挺值啊。”琥珀色的猫眼斜睨向是安。 是安不吭声了,暗暗撇了撇嘴,他好意提醒,对方还不领情,这个魏世子真是妥妥的纨绔,还是钱多的没地儿花的那种。 谁想下一刻魏嘉诚便看着谢景渊,开口道:“今日蹭了世子的包厢,魏某想了想,觉得不如将这本画册赠予谢兄,反正我也不懂名画鉴赏什么的,拿回去也是落灰。” 既然不懂为什么还要买!是安愤愤腹诽,还好意思鄙视我! 谢景渊露出微讶的神情,他笑了笑推辞道:“魏兄客气了,画册乃是你高价拍下,我怎可夺人所好,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见对方婉拒,魏嘉诚也不再纠缠,换了个话题继续道:“说起来,这位叫华茗的女画师和这画册的原主人竟然患有心疾,也不知这到底是不幸还是缘分。咦,我突然又想起来,听说将军府的那位韩姑娘也有心疾,啧,难道是天妒红颜,怎么这一个个的,都有心疾。” “将军府的韩姑娘?你说的可是大将军和长公主之女?”谢景渊闻言挑眉。 “是啊,就是澄弘兄的亲妹子。” 听他这么说,世子“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眼见旁边的沈檀茫然,就向他解释:“澄弘兄是将军府长子,定国公世子韩沐言。” 瞧见他二人话语,魏嘉诚看了看这位沈公子,主动道:“这位兄台才来汴京,不了解也是常理。若你平日得空可来寻我,魏某虽才疏学浅,但对这京城却是了如指掌。” 沈檀闻言客气:“怎好叨扰魏公子。” “你可不要客气,我与世子是朋友,你既是世子表亲,那也算是我魏某的朋友。”魏嘉诚语气熟稔,一脸热情,末了又冲世子挤挤眼:“你说是不是?” 世子面露无奈,轻咳了咳,倒也没有反对。 ~ 倒是真如同坊间名声那般,这拍卖会上珍品不少,接下来拍卖的依次有孤本医书、前朝三彩釉陶器、慎独客的文稿,还有池月阁的玉雕牡丹,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不过韩素娥自幼生于将军府,半个皇室的血统,稀奇东西见得不少,所以一路下来也没遇到心动之物。 只不过当最后一个东西被抬上台时,饶是她也忍不住半张了唇,眸中迸出神采。 这最后一件拍卖品乃是一件古琴,梧桐面,杉木底,通体髹紫漆。 韩沐言也识货,辨认片刻,半惊半疑:“这是唐雷氏的琴?” “应该没错。”韩素娥欣然点头,活跃起来,“不止如此,我猜它至少也该是‘飞泉’或‘独幽’。” 唐琴在当今已经不多见,尤其是制琴世家雷氏的琴,能奉为鸿宝的“飞泉”与“独幽”则更是少见,韩素娥前世曾得到过一把“飞泉”,后来将军府出事,也不知落入了谁的手中。 “听母亲说,当年战乱时宫内一片混乱,不少内侍趁机掠走宝物,也不知那把彩凤鸣岐流落在了何处,但愿得到它的人能善待它,莫让明珠蒙尘。”韩素娥想起往事,不由喃喃道,“希望我还有机会能再见孤品。” 韩沐言对此看法不同: “当年情势过于混乱,流窜的内侍宫女哪有闲心抱着一把古琴逃命,据说宫殿还起了一场大火,我猜那把古琴恐怕是焚于烈火之中。” 听闻此言,素娥不禁惋惜,一双妙目又转回台上,只等那拍卖师开口介绍。 压轴之物果然不同凡响,唐琴一抱上来,不少懂行的便眼尖认了出来,台下一阵躁动。 拍卖师见成功地引起了在场诸人的兴趣,得意地摸了摸胡须,也不再故弄玄虚了,直奔主题:“各位,今日蔽社最后一件拍品便是这把雷公琴‘九霄环佩’。” 他陡然报出这唐琴的名称,让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气氛滞了一息。 但很快,一声声压抑不住的惊叹接踵而来。 没人会怀疑南泠印社拍卖品的真假性,所以这把古琴就是真正的雷琴,还是仙品“九霄环佩”。 无论是行家还是半吊子,都听闻过雷氏唐琴的名号,更知道“九霄环佩”代表着什么,所以一时间兴奋地交头接耳,似不敢置信能亲眼见到这宝物。 韩素娥原本百无聊赖,此刻见到古琴,便打起了精神,她收回炙热的目光,听哥哥笑道:“怎么样,今日这茶楼没白来吧?” “没有没有,”她连连摇头,击掌赞叹:“哥哥英明,实在是不枉此行!” 韩沐言架不住她这样,抬手告饶,失笑:“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茶楼的小厮小心翼翼地抱着古琴,绕着台下的场子展示了一番,众人瞧得眼都不眨,生怕一个眼风就将那琴弦震得断了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谜题 方才上楼时,韩素娥同哥哥瞧见其他的客人的家仆,看衣着打扮,气度不凡,不像普通下人,就约莫在座必定有不少富贾人家。 最后这件拍卖品一上台,竞价者便接连攀升,此起彼伏的报价声响在茶楼间,而原本一万两的起价,被迅速抬高至两万三千两,瞧着架势,还有不断向上涨的趋势。 平日不显山露水的,今日才知这京城里当真是藏龙卧虎。 韩素娥默不作声地听着外面的声音,躁动不已的心却渐渐平息了下来。 寻常人家,一年开销也不过是几百两银,就算是宰相每月的本俸也只将将过了百两,而现在这一架古琴,却能卖到万两银不止…… 贵,实在是贵。 这古琴不过是闲暇拿来打发时间的玩物罢了,要说用处,着实不大,既然如此,还不如能省则省。 常言道兴家有如针挑土,败家好似浪淘沙,万一日后将军府又被抄了家,有的是需要用钱的地方。她非常顺当地说服了自己,这般想着,便要抬手制止哥哥竞拍。 唇齿半张之际,就见哥哥转了身,指着下面冲她道:“你快看。” 素娥止了话头,顺着他指的地方往下看。 那楼下的台子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小童的身影,约莫八九岁的年纪,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着一件浅葱色的褂子,生得玉雪漂亮,雌雄莫辨。 众人见台上突然出现一个不相干的小孩儿,摸不着头脑,却见这小童拱起手朝在场各位拜了拜,一本正经地挺着小胸脯道:“诸位,鄙人乃鸿鸣山幽云谷谷主关门弟子的关门弟子。” 说得弯弯绕绕,众人只听清个“幽云谷”,倒是被他故作老成的口气逗得笑出声来。 “你这小儿哪儿来的,牙长齐了没?”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忍不住大声笑道。 小童被调侃,不羞不恼,也未理会那出言戏谑的人,自顾自地接着道:“这架九霄环佩是我师父的毕生收藏,本不愿忍痛割爱,但如今他年事已高,意在云游四海,不愿为俗物绊住。听闻京城人杰地灵,愿将这架古琴以十万金售出,或折价卖给才华盖世之人。” 先前听这小童说话一板一眼,尚带几分奶气,诸人心下存了几分调笑意味,结果一不留神听到“十万金”,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冷气。 十万金?? 有性子冲的当场就拍桌子不干了,刷地站起身:“区区一架古琴叫价十万金?抢钱啊?” 方才叫价不过三万两,再往下竞价,撑破天也就能抬到五万两的样子,现在这小童嘴巴一张吐出十万金,可是直接翻了几番,饶是在座各位再不缺钱,也拿不出来。 见有人不服,那小童面上不显一丝慌乱,淡定地摆了摆手,又操着稚嫩的嗓音道:“诸位莫慌,我方才不是说了嘛,不想出十万金,还有另一个法子。” 他抬手指了指高过头的桌子,露出糯白的牙齿:“虽说这把古琴叫价十万金,但倘若谁能答对师父出的几个问题,便可只出一两银子。” 只要一两银子? 这……众人又迷惑了。 “况且,”小童又开口,“答对题目的人,除了这架古琴,还能得到十卷乐谱孤本,以及幽云谷令牌一枚。” “得此令牌者,可要求幽云谷办一件事。” 一架古琴,十卷乐谱,一枚不知所云的令牌。 听得在场客人一阵兴奋,虽然不清楚那幽云谷令牌有何用处,但一两银子换一架古琴和十卷乐谱,是谁都没做过的划算买卖。 可不待他们高兴,那小童又施施然开口:“诸位可是想清楚这笔买卖了。” 他接着说:“只要能一字不差地答对题目,便可带走这把九霄环佩,不过若要答题,先得缴五百两银子,诸位有一盏茶的功夫,来考虑是答还是不答。” 还得缴银子?这是什么规矩?众人还待再问,那小童就不声不响地走下台,换成了最开始的那位拍卖师。 看拍卖师的神色应是知道内情的,他朝众人拱了拱手,歉意道:“诸位客人,今日敝社拍卖只剩这架古琴,若赶时间的贵客,可以先行离去。” 一时间无人动作。 “今日这南泠印社倒是没白来,之前的拍卖虽也有卖家提出苛刻的条件,但这把古琴的主人似乎更加古怪啊。”韩沐言饶有兴味。 韩素娥好奇:“之前也有过这样的先例吗?” “我记着三个月前的拍卖上就有一位卖家,所售之物为一把宝剑,他嘱托茶社,要求只能卖给习武之人,并且要同他切磋过了十招。”韩沐言想起那位奇怪的卖家,摇了摇头。 “竟然还可以这样,”素娥惊讶,“那倘若要是买家不乐意,岂不会卖不出去了?” “倘若是一般的物品,的确是卖家上赶着讨好买家,可南泠印社的压轴拍卖,从来都不是一般的物品,也没有人敢强买强卖,越是好东西,越是会有额外的条件,这几乎成了这座茶楼的噱头。” 韩素娥懂了,越是难以买到的东西,就越是显得其不凡,况且这楼里坐着的,最不缺的就是银钱了,如此苛刻的要求,反倒激起了他们的兴趣。 她觉得有些好笑,若是巴巴地呈给买家,只凭出价高低,反而让人觉得俗气,可这般爱买不买的态度,倒能博得高看,这说白了,不就是贱嘛。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方才的小童又慢悠悠出现了,他一副老成模样的背着小手。 “诸位可是想清楚了,如果已经拿好主意,打算答题的各位,请派人来缴了五百银两换得一张考卷,各位可将解法写在卷上,答完后送来,若有多人回答无误,最先交卷的那人即为胜者。” 台下又是一阵骚动,有人愿意试一试,忙差手下去拿考卷,也有不愿意白费银钱的,坐着没动,决定看看这把古琴终究会花落谁家。 陆陆续续有人递上五百两银子,小童便道:“卷上便是诸位需要解答的三道题。” 他又令小厮点燃了一炷香,指着道:“香燃尽之时,倘若无人应答,则拍卖作罢。”说完这话,便再次消失于台上。 这便又是众人先前未曾料到的,但见那小童自顾自离去,再加上时间紧迫,竟不敢再耽搁,只好咽下这口气。 遏云厢里,魏嘉诚接过小厮送来的答卷,粗略扫了一眼,又大大方方递给好奇看来的世子和沈檀。 “世子为何不答?”他笑问,听闻这位世子素来聪慧伶俐。 谢景渊看过题目,摇摇头温声道:“对这古琴兴趣不大,也没把握答对。” 沈檀仍盯着那张纸,看得认真,不由念出声: “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凿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何日相逢?各凿几何?” “有香两支,粗细不匀,半时辰燃尽,如何计时一刻钟?” “有生门死门各一扇,前两守卫,一人言之可信,仅以一问确定生门。” 他念完这三题,停了半晌,失笑摇头。 “怎么?沈兄知道答案?”魏嘉诚好奇。 沈檀摇摇头:“一时半会儿答不出,但觉着题目着实有趣。” ~ 茶社后院里,掌柜的亦步亦趋地跟在方才的小童身后,嘴上不住念叨“小少主”。 “别再叫我小少主了,我可不认识什么少主,我问你,我师父呢?”小童刚踏进院中,便卸了一脸装腔作势的老成,有些烦闷。 掌柜拿他无法,只好如实告知:“先生留下嘱咐便离开了。” 听他这样说,小童不再淡定,稚嫩的脸上流露出一片怅然,定定看着水池边的柳树,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父说他无力再护我,让我来此寻一人,可又不告诉我那人是谁。”语气闷闷不乐。 一旁的掌柜见此叹气,也不知该如何劝。 小童昂起脸,抬头看向天高云淡的晴空,一缕耀眼阳光从屋顶边缘泻了下,他就这样眯着眼看了许久,什么也没看出来。 孩子脾气上来了,垮着脸泄气道:“说什么天有异象,蛟龙破云,星象大变,只有命格贵重之人才能护我一世周全,结果却不告诉我谁是那人。” 掌柜想着这小小的身躯也不过才八岁,肩上却压着那么重的负担,心存不忍,安慰他道:“小少主不必担忧,先生既然已经算出今日你必将与此人相遇,就一定不会出错。” 听了这话的小童没有丝毫喜意,他摇摇头,少年老成地叹了叹气,“也不知师父为何要出这几道题,又是否有人能顺利答出,就算答出了,你说,万一他并不是那人该如何。” “小少主不必忧心,先生从未算错。”掌柜垂着眉眼,毕恭毕敬,似乎极为信任他口中的“先生”。 小童斜睨他一眼,不再出声,暗中祈祷诸事顺利。 “不过,”掌柜的想起方才的事,面露疑惑,“小少主,您为何要收他们五百两银子?先生没这样吩咐啊。” “笨!”小童脆生生地道,一本正经开口:“钱财乃身外之物,心诚则灵,只有这样,才能找出真正的有缘之人。” 掌柜长长地“噢”了一声,可还是没搞清他这几句话之间的关联,锲而不舍地追问:“那为什么收钱才能找到有缘之人,小少主,这可有什么讲究?” 小童见糊弄不过去,装作不耐烦地:“天机不可泄露,咱们幽云谷行事向来如此,你不要多问。” 他比了个“嘘”的手势,心里却道:废话么不是,不收钱我喝西北风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谜题(二) 二楼的另一处包厢里,墨一带着探子搜集来的情报,踏进厢房中。 乍一看见公子坐在窗边的案几旁,袖袍下骨节分明的手执着一根羊毫,在宣纸上快速书写,旁边的下人不远不近地候着。 厢房角落里一座高山流水的紫砂倒流香炉,上好的沉香粒静静地燃着,香雾弥散,倾流而下。 墨一轻快地走近,袍角掀起一阵暗风,短暂地吹断了瀑布落水,那个浅苍色的身影依旧端正,自顾自地在素净的白纸上挥洒着,待好一会儿才停了笔,右手挽着袖口将笔搁置在案上。 墨一此时察觉他用的是左手。 公子站起身,示意下人将写满的宣纸送下去,下人小心翼翼地将宣纸拿起,脚步轻快地出了厢房。 墨一行了礼,将袖中册子掏出,双手递了过去:“这是属下及其他暗探查到的消息。” 接过册子,那人并不急着看,随手放在桌案上,指尖轻轻压下卧棂窗的一叶,垂眸望向楼下。 方才小童插的香已燃了不到三分之一,他淡淡地注视着自己的小厮出现在楼梯的尽头处,正走向左侧的那架木桥,那台上桌面空白一片,想来还没有人交予答卷。 他食指一松,“啪”的一声,竹制的百叶帘上下荡了荡,又恢复了平静,这才拿起那本册子翻阅起来。 不出片刻他放下那册子,语气平淡:“那位老先生去了何方?” “向南而行,看架势似乎是朝着蜀地去。”墨一恭谨地回答。 听了这答复,对面的人没有半分惊讶,似乎都在预料之中,他沉吟片刻。 “派个人跟着。” “是。” 墨一又想起一事:“公子,沈公子让我转告您,周家因边关贸易一事派了人前去拜访过世子。” 公子轻点下颌,复又问道:“世子今日也在此处?” 墨一想起方才在外面看到的情况,点头如实相告:“世子同沈公子一同前来,在三楼的雅间里,不过属下方才似乎看到……楚国公府的魏世子也在一起。” 浅苍色的身影没有停顿,施施然拿起拨片将燃尽的香灰挑走,香雾随着衣袖挥动荡漾 他微微侧过身,露出半明半暗的容颜:“魏嘉诚?” “是的,不过那位魏公子并不是世子邀去的,好像是自己寻到世子的包厢,借口留了下来。” “方才拍下那本画册的正是魏世子。”墨一补充。 闻言公子垂眸思索良久,对他道:“查一查那本画册。” 墨一应了吩咐,但他有些不懂公子为何让他查那本画册而不是直接查魏嘉诚。 过了一会儿方才出去送答案的手下回来了,他步履急切,面上隐隐有焦灼,被案旁的人敏锐地察觉:“怎么了?” “公子,方才小的就要送达时,突然从对侧冲来一人,同时放下答卷。”小厮顿了顿,头不敢抬,继续道:“那个拍卖的也没说谁先谁后,只让我们将东西放下,恐怕……小的办事不力,请公子责罚。” 他说完,身子伏得更低了, 一室沉默,墨一偷偷看向公子,见对方神色淡淡,丝毫没有动怒的迹象,他自嘲地想,这位主子果真是无时不刻都沉着冷静,好像世上没有什么能扰乱他半分心绪,城府之深令人心悸,亏得自己先前还妄想有所隐瞒。 不过他也好奇,究竟是谁抢了公子的头筹。 下一刻他的好奇心便被满足了,他听到公子开口询问,那手下如实答道:“小的回来时正巧和那人一起,见他进了隔壁的包厢,于是就打听了一下,里面似乎是将军府的韩公子和韩姑娘。” 墨一心中一惊,差点猛地抬起头来,又硬生生按捺住。 怎么会如此巧合?怎么又是她? 他正胡乱揣测着,忽闻一声轻嗤,头皮发麻,仿若针刺的视线扎在他头顶。。 “墨一又在紧张什么?” 这大概是墨一跟随他这段时间以来听到第一句带着情绪的话,他刹地抬起头,那双深邃且冷然的瞳孔,似笑非笑。 他后颈一凉,垂下了头,口中唯诺“属下不敢。” 好在对面似乎懒得与他计较,不辨喜怒地道了句“起来吧”便放过了他和那手下。墨一暗暗呼了口气,却又担忧起来,因为不知道公子会如何处理方才的事情。 都说谢二公子风华绝代,盖世无双,可他跟在公子身旁的这两个月,却着实见识了他的心思之深沉,心性之坚忍,甚至可以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扫清所有障碍,所以他并不希望将军府会同公子对上。 就在他分神的片刻,忽闻楼下一阵喧哗,原来是那小童看见桌上几份答卷,浏览了一遍,当机立断宣布后头的人不必再交了。 有人不服,还要上交,那小童子晃晃手中三张宣纸,啪啪作响,“按照规定,谁先答出来谁就赢了,你们再交卷也是多余。” 说罢又看向方才一直在台上守着的拍卖师,对方会意,指着其中两份道:“方才是这两位最先送来的。” 他指着的两份宣纸上,一份笔力劲挺,铁画银钩,一份端秀清新,行云流水,虽风格迥异,却都是好字,可现下实在不是欣赏的关头,这两份答卷,同时送来,却又同样完美地答对了所有的问题。 小童不得不捧起答卷仔细校验,见两份答卷确实如所说般毫无瑕疵,只好回头再问:“确实是不分先后送到的吗?” 拍卖师点点头,有台下看客作证,做不得假。 两人同时交卷?还同时答出来? 这什么情况,师父也没料到啊。 小童有些不可思议,下意识便要转头去寻掌柜,蓦地想起师父的另一句嘱咐。 如此,只能再用那个法子了。 正当台下众人窃窃私语之时,小童上前一步,扬了扬手中两份答卷,声音清脆:“这两位落款分别是霁雨厢和聆风厢的客人同时答对了三道问题。” 茶楼一寂,又响起议论纷纷。 小童冲拍卖师使了个眼色,后者了然,抬头向西南方的两个包厢看去。 “不知这两位客人可否方便露个面。” 厅堂内静了一息,楼下的看客顺着他的视线也伸长了脖子看去,片刻之后才见右边那个包厢的卧棂被拉开,露出一个挺拔的身姿,观之仪容平平无奇,肤色微黯,勉强算五官端正,唯有一双眸子深邃如潭,淡淡地瞥下来。 在场之人都不认识他,暗自纳闷间又见那旁边的包厢也刷地拉下竹百叶,同样是个男子,却是有些人认识的。 “哎,张兄,这位公子是哪家的?”一个肥头宽耳的中年富商眼睛一亮,又见不少人露出相识的神情,于是凑近身旁一个高颧骨的人耳旁问道,“先前我就在楼下看见他了,好生气宇不凡。” 高颧骨闻言扫了他一眼,看穿对方心中想法,嗤笑一声道:“你赶紧打消那点小心思吧,这位可是定国公府的世子,长公主与大将军独子,”他顿了顿,见对方吃惊地半张了嘴,接着补充:“纵使令爱美若天仙也没用,人家呐,身份摆在那儿,就是尚公主也绰绰有余。” 也不怪他说话刻薄,这位王姓富商初来汴京,又有一女待嫁,近日正四处打听,见着青年才俊便开始转心思,用他自己的话说,必须要让女儿的婚事换来一门得力亲家,才能在这京城站得更稳。 可惜同行的人方才一番话便打消了他的念头,这门第,确实高攀不起。 且不管角落的小插曲,这边拍卖师对着二楼的两人歉意躬身,缓缓道:“二位客人同时答对了三题,不分伯仲,但古琴只有一架,只好麻烦二位再答一题,好一较高下。” “两位公子,你们看这样可行?” 韩沐言感受到妹妹轻轻戳了戳自己,忙回应:“可以。” 他察觉到另一人就在他们隔壁厢房,这可真是巧了,但对方一直未出声,可能只是点了点头,就见楼下拍卖师也点点头,说道:“两位公子都同意了,那就让这位小公子出题吧。” 小童唤来两个茶楼小二,附耳嘱咐一番,比划几下,然后令二人立于台上,开始出题。 准确说,是一段开始对话。 “我从二至九十九选出两个数,并将两数之和告诉了左手之人,两数之积告诉了右手之人。” 他说完,眼神示意那两个小二。 只见左边的那个开口道:“我虽然不能确定这两个数是什么,但是我肯定你也不知道这两个数是什么。” 右边的那个闻言也接着道:“我本来的确不知道,但是听你这么一说,我现在能够确定这两个数字了。” 左边的又说:“既然你这么说,我现在也知道这两个数字是什么了。” 这么几个来回之后,小童扬起下颌,冲着楼上二人微微一笑:“二位客人,最后的问题便是,这两个数分别是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不惜胭脂色 小童话音半落,底下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又一阵低声交流。 “这两人什么意思啊?” “怎么听着云里雾里。” “咦,我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诸人摸不着头脑,只觉这题目出得叫人不解其意,一脸茫然,只有了解个中门道的,啧啧称奇,暗叹恐怕无人能解。 好在那嘈杂的窃窃没持续多久,诸位很快心照不宣地保持了安静,只抱着胳膊等着瞧好戏。 二楼的霁雨厢内,韩素娥隐于窗棂后,尽量让自己不露出半个影子,她目光扫向隔壁,回想方才楼下的一幕,心中半喜半忧。 喜的是好巧不巧,犹如天助,前世她曾见到过相似的问题,忧的是她只记得大致解法,而要推算出这道题,却需要一定的时间。 答对前三题已非常人所能,不知隔壁那人有多大的把握能解出这道题,倘若他比自己更快,该如何是好。 韩沐言转过身看向她,期盼道:“如何?可有把握?” “别急,让我想想。”她有些焦灼,手腕悬空,提着笔在宣纸上写画,韩沐言凑了过来,却看不懂那上面的写的什么。 韩素娥很快想起,解这道题不止一种方法,依据她过往的经验,还有一种半算半猜的法子,只不过仅有三成的机会猜对。 若要按照寻常的方法去算,得花很长时间,可能抢不到那人前面……但用第二种推算法子,连蒙带猜,虽能迅速地得出结论,却保不齐是个错误的结果。 这是一场赌局,选快还是选稳,赌还是不赌? 她贝齿轻咬下唇,很快做好决定。 ~ 遏云厢。 魏嘉诚翘着二郎腿,手指在光洁的下巴上来回摩挲,目光在楼下那两个包厢往返。 好一会儿,他突然“嘶”了一声,用手肘推了推身侧正被他使唤替自己换茶的是安说:“哎,右边那个包厢的人是谁啊?怎么刚才看着那么眼熟呢?” 是安倒水的手差点没端稳,眼看着胳膊一抖就要将滚开的茶水泼在魏嘉诚身上了,得亏一旁的是云适时扶了一把,好歹没脏了这位爷的衣袍。 他讪讪站好,没有接茬,又自顾自去给自家主子倒了水。 没人理自己,魏嘉诚倒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又对谢景渊和沈檀说:“世子,你可认识那人?”末了又补上一句“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 “哦?难道你见过他?”清澈的音色响起,谢景渊抬头看向魏嘉诚,唇边挂着淡淡的笑。 他双眸清亮,毫不避讳地直视着魏嘉诚,灼灼目光倒叫对方撇开了视线。 “咳,我见过的人那么多,估计是跟谁长得相似了。” “唔,我还当魏兄真见过他,”话落,世子低头优雅地理了理袖上的褶皱,唇边笑意似散未散,“这人是我们燕北的。” 魏嘉诚有些惊讶,“燕北人?” “嗯,没错。”世子突然抬眼看向沈檀:“你应该与他相熟。” 沈檀对上世子的眼睛,笑了笑,替他向魏嘉诚解释道:“世子说得没错,这人是黄家的少公子。” 黄家? 魏嘉诚一愣,很快又顺水推舟问道:“这黄家是做什么的?” 谢景渊端起茶盏抿了口,才开口:“我离开北地太久,不太记得黄家现在如何了,让沈檀讲吧。” 被点到名字的沈檀从善如流接过话茬:“说来话长,黄家在我们北地已经有好几代光景了,主要以经商为主。” “哦?”魏嘉诚来了兴趣,“那这黄家来京做什么?”他想到前几日的龙舟赛,“莫非宋辽贸易他们也想分一杯羹?” 沈檀笑着摇摇头,“此次进京,应该是周家邀请他们的。” 他见魏嘉诚不解之意更深,便仔细同他解释:“要知道从南到北,物资的运送向来艰难,但黄家掌握了河北西路最便捷的陆路与水路,更有着出名的镖队,连淮山恶匪也不敢打他们的主意。”他语气带了与之荣焉,“若想平安将物资送到边境,少不了黄家的护送。” 原来如此,魏嘉诚听明白个中缘由,也打开了话匣子:“今儿个倒涨了见识,原来黄家这般能耐,想当年周家在淮山一带可谓损失惨重,那穷山恶水之地悍匪凶恶,折了多少家的人马,就连朝廷官兵也无法奈其何。” 沈檀跟着点头,正要感慨当年时,余光瞥见那霁雨厢的客人突然去而复返,出现在窗边,不由微蹙眉头。 那人正朗声道:“我已知答案。” “这位客人是?”他见旁边两人似认识对方,趁着间隙开口问道。 “韩沐言,定国公府世子,有空我带你引见。”世子回他,目不转瞬地盯着下方。 “我已算出答案来。”韩沐言站在窗边,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他瞥了隔壁一眼,迅速回答:“两数分别为四和十三。” 厅内霎时俱静,落针可闻。 那小童估摸着还得半炷香后才能分晓胜负,正百无聊赖之际,冷不防见有人突然回答,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兀自愣怔住了。 “你、你方才说答案是什么?”小童好像有些不敢相信。 “四……和十三。”韩沐言听他又问一遍,不由得迟疑几分,底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万一答错了可不就落为旁人笑柄。 他说完,又见小童半晌不言,顿时更加紧张,却不敢催促,众位看客也不知不觉的跟着提起了心来,等着那小童宣布对错。 “小儿,你倒是赶紧说说,是对是错。”有看客忍不住了,出声道。 小童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有几分呆滞地转过头看了眼身旁的掌柜,神情茫然地冲他点了点头。 掌柜收到示意,在众人的注视下,抬起双臂抱了抱拳,冲着韩沐言开口道:“恭喜这位客人,答的分毫不差,答案确实为四和十三。” 竟然答对了。一众看客心中掀起一阵惊讶,这题目他们连听都没听懂,这位世子却这么快答了出来,不愧是将军府嫡长子,真是虎父无犬子,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楼上韩沐言也心下吃惊,没想到真的说中了,他对着众人惊讶又激赏的眼神,只好勉强维持住表面上的镇定,挂着宠辱不惊的微笑。 一旁的韩素娥松了口气,坐回了椅子上。 今日还算走运,她想。 楼下那掌柜又继续道:“如此一来,这架古琴就归这位贵客所有。” 在座认识不认识的,纷纷仰首抱拳冲韩沐言道贺,韩沐言也回以微笑点头致意。 有好事者多嘴便问了一句:“这位公子,这般诡谲的题目,你是如何算出来的,可否不吝赐教,为大伙解解惑。” 谁料锦衣公子站在窗前,神色不变地来了句:“韩某运气好,猜的。” 猜的?有人不信。 “当真是走了运,连算带猜蒙了两个数,没想到竟被我蒙对了,怪不得前几日在玉泉寺里摇出上上签来,正好应了今日。”韩沐言笑得温文尔雅,丝毫不见得色。 玉泉寺的签文是出了名的准,上上签也是出了名的难得,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不少人信了几分,估计真如他所说连算带猜给蒙对了,也有人不信,但见对方如此解释也不好再多问。 等过了许久,今日这场拍卖临近散场,才有人想起霁雨厢隔壁的那个面生男子,再抬头去看,才发觉百叶竹扇早已拉紧,没有一丝的涟漪,仿若那人从不曾出现过。 ~ 拍卖会散了后,兄妹二人留在包厢,等着茶楼将古琴送来。 没过多久便等来一琴一人。 韩沐言看着眼前这个不及自己腰腹的小童,弯下身和颜悦色道:“小友,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没想到那小童没理他,一双乌黑的瞳仁反倒盯着一旁的素娥看了半天,才开口:“题目不是他答出来的,是你。” 语气笃定,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哦?你怎么知道是我。”素娥有些讶然,但她没有否认。 她也体贴地弯下身同他讲话,正对着临街的窗,微弯的眸子盛着夕阳的粼粼波光。 许是她的眸光太过温柔,小童身上原本稚嫩的锐气突然一消而散,白净的脸蛋上隐隐两抹粉,但仍是故作镇定道:“我也是猜的,运气好而已。” 竟是学了方才韩沐言的说辞来。 素娥失笑,也没再深究下去,她对这粉糯的小童子有些好感,抬手捏了捏小童蓬软的发髻:“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所以还得拜托你保守秘密。” “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小童稍稍侧过身,避开她的手。 “因为不想引人注目。” 小童聪慧,大约也能猜出她的用意,虽然羞恼她近乎亲昵的姿态,但见她语气诚恳,只好勉强地小声应了句“好吧”。 “你这小儿,怎么我跟你说话你就一声不吭。”韩沐言在一旁受了半天冷落,忍不住开口。 小童瞥了他一眼,才老老实实回答先前他问的话。 “我叫李棠。” “李棠?哪个棠?”韩沐言好奇。 李棠又瞥他一眼,圆圆的脸蛋昂了昂,还未启齿,忽闻那个美丽姐姐接话:“应当海棠的棠。” “不惜胭脂色。”她想到什么,补充一句,复而微笑着看向他,似在问他对吗。 李棠眼神一动,垂下两个圆髻,有些羞赧地点了点头。 海棠的棠?韩沐言忍住笑意,刚要开口问他为何一个男儿取了花名,好挫挫这小儿的锐气,忽然想起妹妹的说辞,在那小童秀丽的面容上逡巡片刻,终是默默压下了调笑。 方才离得远看不清,现在瞧见这小儿一副玉雪模样,着实是个惹人怜爱的孩童,虽然性格不太讨喜,不过看他年纪还小,自己大人大量,就不同他计较了。 “李棠,除了来送琴,你还有什么事情吗?”他见这小童亲自过来,来了又一直不走,便问。 天色不早了,他和妹妹要离开这茶楼了。 李棠被他这样问,露出几分踟蹰的神色,像是有话要讲,但又难以启齿。 他有些忸怩和不安。 韩素娥看着这个八九岁的孩子,心里便软了几分,没有多想便亲切道,“有什么话你便说吧。” 过了好一会儿,李棠终于慢慢抬起头,“我……”他支支吾吾开口:“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素娥一脸和缓,耐心地问。 只见李棠眼中闪着恳求的光:“我的师父去了远方,留我一人在汴京。” “但我对这京城不熟悉。” 他顿了顿,似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所以,可以让我跟着你们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幽云谷 “素娥,就这么让他入府会不会不大合适?”走在浚仪桥街,韩沐言犹豫问道。 方才茶楼里,在李棠说出那番要求后,自己下意识觉得有所不妥,刚要拒绝,却被妹妹拦下了,然后听她说了声“好”。 而后,还让自己递了枚玉牌给那小儿。 他不明白妹妹为何会这么爽快。 在他看来,李棠的身份有待商榷,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于将军府而言,很可能是别有用心之人派来的。 这些韩素娥都十分清楚,但方才她还是一口应了下来。 此时见哥哥质疑,她淡淡一笑, “一个八岁的孩子而已,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 “可是……”韩沐言迟疑,“若他是故意……” “故意让你答对那几题吗?”素娥停住脚步,好笑地看向哥哥,“他是如何猜中你能答出前三题的?莫非开了天眼不成?” 也是……韩沐言尴尬地摸摸鼻子,若真是被算计,那未免太过神通,这样一想,可能他们与这个李棠,确实有些缘分。 只不过,这事该如何同父母解释呢,他忍不住问了出来。 “容我想想,现在不急。” 方才李棠接过将玉牌,说自己一时半会儿还有些事要做,暂时不会前往将军府。 素娥虽然好奇,却也没有多问。 “对了,”韩沐言想起拍卖时李棠说的话,突然问:“幽云谷是什么地方?那小儿说他师父是幽云谷什么来着。” “前谷主的弟子。” “对对对。” “幽云谷……”素娥浅吟,将这三字含在唇齿间。 好一会儿,她像回忆起什么,答道:“幽云谷,是鸿鸣山的一个山谷。” “鸿鸣山?那不是兆阳西南的一座山吗?”韩沐言有些疑惑,“可是没听说过什么幽云谷啊。” “可能不太出名吧。” “真有意思,那这个谷是干什么的?” 韩素娥摇摇头,继续往前走:“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什么江湖门派吧。” 风将她的语句吹散,断断续续,韩沐言没有多想,快步跟了上去。 其实韩素娥知道这个幽云谷。 她没有告诉哥哥,今日最让她激动的,并非那把古琴,而是李棠口中的“幽云谷”。 早先病愈后,她整理思绪时无意中忆起,约摸在一年之后,西南方几个县会突发洪水泥流,伴随瘟疫爆发,导致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前世父亲被派去赈灾,朝廷往下拨了银两,却被无良官员克扣了不少,难民没有被妥善安抚,地方官员害怕瘟疫扩散,就将染病的难民隔离在兆阳县,封锁了城门,任其自生自灭。 这时有位老医者道出,在离兆阳县百里远的鸿鸣山中,生长着一种恰能解决瘟疫的草药,那草药属幽云谷独有,只有经过了谷外十几里的瘴疠之地,才能采得那草药,而要想完好经过那瘴疠之地,又须得谷内解药。 父亲派人前往幽云谷求药,奈何当时谷内封闭隔绝,不通外界,外头的人进不去,里头的人不出来,直到谷中一位弟子听闻此事,匆匆赶来,只是因为拖得太晚,不少难民无力回天,整个兆阳县损失人口大半,几乎变成一座空城。后来,难民愤而暴动,围在城门下讨要说法,地方官员不听父亲劝解,私自派兵镇压,事后又将脏水泼到父亲身上,父亲一世英名被毁。 总的来说,问题出在很多方面,但最关键的一点是瘟疫的爆发。 所以她在听到“幽云谷”三个字时,瞬间想起这件往事。 幽云谷的令牌和李棠,或许可以解决瘟疫一事。 韩素娥想到这里,心中的压力顿缓。 现下他们正走在南街的拱桥上,青石砖下流淌着被夜色染成墨的河水,微风吹过,草木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看着周遭浮动的烛火光晕,心情愉悦,情不自禁扬了嘴角,和哥哥讲起笑话来。 夜晚的街市丝毫未因暗沉的天色而沉寂下来,整个汴京最热闹的街道被大小不一的灯火笼罩着,就连桥上也站满了小商贩,韩素娥让哥哥买了一个玉兔模样的糖稀,举在手中舍不得去吃。 韩沐言打趣:“我们的嫦娥仙子舍不得吃她的小玉兔了。” 惹得身后的婢子小厮吃吃发笑。 素娥转了转手里的竹签,金色的糖稀在灯火中亮晶晶的,她孩子气地道:“嫦娥仙子要把小玉兔带回家,圈在兔笼里养着,让它年年给咱家捣年糕。” 韩沐言笑得扶额,连连道“好”。 可惜最后素娥也没能将玉兔糖稀带回家养成会捣年糕的兔子,因为天气炎热,舍不得吃掉玉兔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糖稀在手中化掉。 韩沐言看着妹妹一脸委屈地站在那里,竹签上流下来的糖稀弄脏了她的手,身后的婢女连忙掏出手帕去擦,无奈糖稀这东西,光靠擦是擦不掉的,他眼角扫向桥下的店铺,刚要开口,忽闻身后有人喊自己。 扭头一看,竟然又是魏嘉诚,身后还三人,夜色朦胧,看不太清。 “澄弘兄,你们也没回吗 ?”魏嘉诚大踏步走上前,“是来赏夜景的吗?” 他走到跟前,看到韩素娥手上化掉的糖稀,了然地笑笑。 “我们正准备去船上赏景,不如你与韩姑娘同我们一起,唔……船上应该也有水。” 韩素娥甩甩手,想摆脱那股黏腻的感觉,又舍不得将化得只剩签子的糖稀扔掉。 “正好也不远,就在那里。”魏嘉诚瞧她这样,指指前方,桥那头的岸边停着一艘画舫。 韩沐言看见不远处的几人,迟疑道:“与你同行的还有其他人,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说话间后面几人走近了,为首的人他认识,是镇北王世子谢景渊。 “世子?”韩沐言松了松眉,有些意外在这里遇到对方。 素娥闻声抬眼,来人正朝这边含笑点头。 镇北王世子谢景渊?她心中暗暗想,难道今天下午魏嘉诚就是去找的他吗?也就是说他今天也去了拍卖会。 大概是注意到她的视线,谢景渊微微撇过头看了过来,换了个角度后,方才藏在光影下的另一半侧脸也露了出来。 五官精致,眉眼秀丽。 见她好奇打量,对方也礼貌微笑,问道:“澄弘兄,这位是令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燕北来客 暮色微醺,夏夜的汴水河面笼着一层水汽,来往船只的灯影穿过纱雾,投射出一片朦胧的绮丽色彩。 画舫上的隔间中,透过重重火光,韩素娥才看清谢景渊身后的另外两人。 一个是身量修长纤瘦的清俊男子,听魏嘉诚介绍他姓沈,同那个着浅苍色袍子的公子一样,都是从燕北过来的。 素娥没仔细打量,只知道后者姓黄,是北地的一户经商世家的少主,瞧着十分年轻,面相生得寡淡,唯有一双眼睛颇为出色,漆眸点面,长在这样的鼻唇上,倒像是美玉镶在了粗砖砺瓦上,说不上来是可惜还是点睛。 她扫过几眼便收回视线,垂下眸子品茶,却后知后觉地在心头浮现出一抹异样,那是一种微妙的熟悉感,好像有什么是似曾相识的。 约莫是那双眼眸太过出色罢了,她怎么可能见过对方呢。韩素娥暗自摇头,觉得自己多虑了。 这时对首的青年世子冲着两人含笑开口:“今日在茶社便看见了你二人,只不过当时不方便打招呼。没想到现下又遇上,正好趁此机会聚上一聚。” 他说的应该是韩沐言和黄柏,韩沐言也笑了笑:“世子是在三楼吗,魏嘉诚这小子是去找你了吧?” 唯恐他话里有什么机锋,魏嘉诚连忙解释:“我可是觉着你难得休沐,好不容易带自己妹妹出一趟门,也不好老是打搅,才厚着脸皮去找世子的。” 他这话不能细究,好似去找世子就不怕打扰一般,又好像先前在酒楼硬拉着兄妹二人就不算打搅一样。只不过几人看破不说破,整齐地保持了缄默。 谁知这人岔开话题后又不饶人,问向韩沐言:“话说回来,韩兄,你当真是好才学,今日在茶社竟然接连答对了那四道题,白得了一把古琴。” 这话惹来众人的视线,就连一直默不作声的黄柏也投来了目光。 察觉到几人的炯炯视线,韩沐言连连摆手,口中不住道:“侥幸,侥幸。” “侥幸?”魏嘉诚是个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当即不依不饶道:“怎么我就没有这个侥幸,还有在场的几十号人都没有这个侥幸。” 话落招来韩沐言一瞪,一记眼风扫过去,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笑脸,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我说的大实话,就是运气好而已,那几道题啊,都是我瞎蒙的,谁想全蒙对了,我也挺意外的。” 这番说辞实在招人恨,魏嘉诚酸地牙痒痒,这韩沐言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下午却突然一鸣惊人,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他眼角撇过一旁不言不语的韩素娥,脑中灵光一现。 “什么运气好,我看定然是韩姑娘在一旁相助,你才能答对那四题。”他右手握拳,敲在左掌心,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就说嘛,令妹才学广博,素有声名,有她在,还有什么题能难倒你。” 素娥闻言无奈,哥哥啊哥哥,你可真是交友不慎。她心中微叹,又立马拿之前想好的说辞解释道:“魏公子如此谬赞,我可不敢当。确如哥哥所说,不过是运气使然。” 见魏嘉诚还不信,旁边几双眼睛也灼灼看向自己,她只好再度解释:“前三题我曾在哥哥收藏的几本书籍上看到过,今日巧合碰上了,最后一题也是哥哥运气好,猜对了数。” “什么书?如此巧合?”魏嘉诚依旧持怀疑态度。 “是几本杂学书,当真如此,”她突然笑了笑,颊边梨涡浅浅,“说起来有趣,最后那一题,是我随便写下几个数让哥哥抓阄,抓到哪个就答哪个,原想着八成会错,不抱希望,谁料竟真叫哥哥给选对了。” “不是吧?”魏嘉诚直拍桌子,斜靠在茶碟边缘的瓷杯盖儿震得抖落下来。他有些忿忿:“这等好事儿怎么没轮到我。” “恐怕真的是哥哥在寺里求的上上签起了作用。” “看来澄弘的确是鸿运当头,”谢景渊无意见魏嘉诚继续争执下去,于是笑了笑,一拍身旁黄柏的肩膀,半是惋惜半是打趣道:“所以你今日也不算输给了他,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兄妹二人皆是一愣。 什么意思,难道隔壁那人是…… 韩沐言揣摩着谢景渊话中意味,又看向几人的奇怪神色,突然意识到什么,犹豫着开口:“莫非……今日在隔壁的那位是黄兄?” 正被安慰的黄柏向他看来,语气礼貌又平静:“正是在下。” 咳咳,这…… 他顿时有些尴尬,想到方才自己还在那里嘚瑟运气好,这得多下人面子啊。 许是看出他一脸窘迫,黄柏率先道:“韩兄不必多想,是我技不如人。” “哪里哪里,我也确实、只是运气好罢了。”韩沐言忙否认,借着喝茶掩饰尴尬。 黄柏认真地看他一眼:“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说罢又将视线移向一旁看着自己的韩素娥,颔首示意。 这是他自进了这艘画舫以来,第一次正眼打量对方。 那张娇靥美丽而明亮,正如同每一个世家贵女一般,端庄有礼,但再美的皮囊也终将凋敝,过于突出的容貌,有时会抹杀掉其他的价值。 在他看着她的同时,韩素娥也正回以凝视,她为他的说辞感到新鲜。 但在接触到他那平静的目光时,她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视线礼貌而客气,却带着淡淡的审视,那对深色瞳孔除了漂亮得不像话,还有锐利冷静,甚至隐约流露出料峭寒意。 好在他的视线并未停留太久,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扫,很快便移开。 韩素娥奇怪这种感受,却没有多想,含蓄地笑了笑。 “倘若我未曾在意那几本杂学,未曾见过那几道类似的题目,恐怕今日远不及阁下,”她微微侧头,滴翠的耳坠在颈上投下温柔的暗影,语气诚恳:“所以公子不必自谦,我们无非是误打误撞。” 她好心宽慰,一番解释听在谢景渊耳中,以为她真当黄柏因此事心中不快,忙道:“姑娘不必担忧,一把古琴而已,以我对黄兄的了解,他倒不会因此而介怀。”说罢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示意他表个态。 黄柏仍旧是无惊无澜的样子,露出一个淡到极致的笑:“世子所言极是,一番切磋,远比古琴来得更有意思,汴京当真人杰地灵,我也算不枉此行。” 他头一次说这么长的话,嗓音略带浅浅的沙哑,不像方才那股视线给素娥带来的压迫感,反倒是温和的。 韩沐言自然不必再纠结尴尬,大方道:“既然如此,我同黄兄也是不打不相识,如今托世子介绍,算是彼此认识了。” “话说回来,黄兄和沈兄都是从北地而来的,不如同我们讲讲,北方是什么样的,听闻那里地大物博,既有广袤平原,也有连绵山川,比起这里来说风景如何?”他颇感兴趣地看向两人。 沈檀看了黄柏一眼,放下手中瓷盏,温文一笑,开腔道:“北地不似南方秀丽,山川巍峨险峻,大开大合。”他略一停顿,想到什么,接着补充说:“要说风景,最美的还属雪景,冬季虽然严寒,但遇上雪季,便是玉山蜿蜒,曲如白莽,放眼都是银白剔透。不过令人苦恼的是,雪最大的时候,能淹没马蹄,寸步都难行。” 听起来他也是个读书人,言辞间有些讲究,这一轮细致入微的描述引起了几个汴京人的好奇和向往。 “这么深的积雪?”魏嘉诚来了兴趣,“那你们该如何出行?” “在城镇街道,官府会派人将主要的几条道路积雪铲尽,供马车行人经过。”沈檀解释。 “大雪要铲尽,岂不是费时费力?” 沈檀摇摇头,眉目疏朗:“早几年的确靠人铲雪,的确费时费力,不过几年前一位匠人发明了一种铲雪推车,套在马骡身上使用,节省了不少时间和力气。” 韩沐言听闻感慨道:“这位匠人倒是做了件值得称赞的事。” 一旁的素娥却冷不丁开口:“沈公子,恕我冒昧,倘若下那么大的雪,百姓又该如何御寒。”她察觉几人都看向自己,笑笑了解释:“我曾看到史料记载,在庆治三年的冬季,北方一座城曾有五尺积雪,天寒地冻,饿殍无数,路上都是冻死的百姓。” 几人不约而同放下手中茶盏,似觉得她这个问题很有道理,又望向沈檀,看他当如何解释。 他没有急着回答,反倒说:“韩姑娘不妨猜一猜。” 素娥看他一眼,便慢条斯理地开始分析:“若用衣物御寒,寻常百姓只能用得起葛麻,可葛麻又不保暖。难道……是烧炭火?” 魏嘉诚摇头:“普通人家哪里烤得炭火。”他是知道的,炭火不是笔小开销,能抵穷困人家一个月的伙食。 他不由猜测:“莫非是燃烧秸秆蒲草之类的?” 听了两人一番话,沈檀嘴角释开一抹浅笑,一时不语,而是从坐席上起身,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个枕头似的物事。 韩素娥接了过来,那件枕头似的东西是丝绸的面料,上面缝了一层打磨得很薄的玉石方片。 她捏了捏边缘未覆盖玉石的地方,发现左右两端各一个小小的锁扣,连在串着玉石片的细绳上,她抬头无声询问,得到沈檀的微微点头,食指一拨,方将锁扣解开。 锁扣解开后,那一大片缝制相串的玉石片就从这物什上解了下来,只剩一个类似于软枕的东西,她捏了捏,发觉这不过是普通的软枕罢了,遂不解看向沈檀。 此时魏嘉诚和韩沐言也靠近了些许,疑惑地打量着她手中之物。 “沈兄,这不就是普通的软枕嘛?”魏嘉诚率先发声。 “韩姑娘,你再仔细瞧瞧。”沈檀道。 素娥只好翻来覆去地将它来回打量,摸在手里柔软蓬松的,的确是软枕没错。 但她又感觉不太对,若是一般软枕,里头大多塞一些蚕丝絮或者丝麻之类的东西,但是这个软枕摸起来绵软异常,又十分厚实,莫非里面填的是动物皮毛。 她想了想,将东西递给一旁望眼欲穿的哥哥。 韩沐言也捏了半天,摸着下巴道:“难道里面是蚕丝絮?或者羊毛?” 沈檀笑了笑,接过被众人打量了一圈的软枕,看向韩沐言:“倘若是蚕丝或者动物毛皮,普通人家又如何能承受。” 他转过头对一直微笑着注视这一切的身影道:“世子,可否借刀一用。” 谢景渊长袖一挥,掷过来一柄短刀。 只见沈檀轻巧一接,从刀鞘里抽出短刀,划开软枕的表面,露出了里面的白色絮状物。 “这是……”韩沐言突然凑近了,打量着那团白色柔软,他轻轻抽出一缕出来,捏在手中反复看,很快又启唇问道:“这是棉花吗?” 沈檀赞赏道:“韩兄果然见多识广,这正是棉花,易种植,产量高。且说这棉花,乃是御寒好物,倘若填充在衣物被衾中,便可抵御严寒,倘若织成棉布,则柔软且吸汗,是上好的布料。” 棉花竟然可以御寒?韩素娥不可思议,以往她也见过这东西,只不过对于棉花,都是被当作花草用来观赏,没想到竟然可以当作填充,还能织成布匹。 沈檀见几人兴致所至,又补充道:“其实早在很久之前,西域南疆便开始利用这种作物了,只可惜中原一直没有推广种植和利用。” “这种作物可大量种植?”韩沐言捕捉到他前段话的重点,若真是这样的话,推广军中乃至全朝,岂不是好事一桩。 “冒昧一问,你们可有在镇北军中推广?”他转向世子。 上首的谢景渊摇摇头:“来京多年,北地军中政务我不太熟悉,不过我依稀记得,前几年我二弟曾在信中提及此事,想必才开始着手此事。” “确实,”沈檀点头,“两年前这东西在各户小规模种植,去年发现它确实有用,便开始鼓励北地农户大规模种植,今年冬季之前能否让全军都穿上棉衣,就要看收成如何了。” “但愿是个丰收之年。”谢景渊道。 “倘若此法可行,世子可否托人送来一些成品?”韩沐言恳请,说罢他又害怕世子为难,想了想又道:“算了,还是不麻烦你了。” 刚说完,便听世子道:“这有什么,澄弘兄不必如此客气,待成衣制好,我便去信让王府派人送来几件,想必你也是为了那些冬夜轮值的兄弟们吧。” 闻言,韩沐言也不推却,忙道:“那便有劳世子了。” 一旁的韩素娥见此,微微一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墨一 舱内有些闷,韩素娥寻了个由头出了厢房,站在甲板吹风。 画舫悠悠行驶在河面上,琉璃烛灯点亮了来往船只,火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映照出一派繁华,零星的余辉洒落在水面,漾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像从船上倾泻下的金屑。 素娥站在围栏边,低头俯视着水面上闪耀的金色碎屑,河风袭来,几缕发丝温柔地飘扬在脸侧。 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这番宁静,“这位姑娘,虽是夏季,夜晚的汴河也是风大,姑娘你如此瘦弱,这般站在船头吹风,可是要不得的。” 韩素娥默默转头,看向来者。 那人见她转过身露出正脸,眼睛亮了亮,看她周围无人服侍,衣着也朴素,想必不是什么贵族小姐,又急切道:“姑娘可是一个人在此,此处人多混杂,莫不如跟我去厢中避避风。” 素娥一愣,沉香方才腹痛去了净房,本来要先送自己回去,但她想着没什么大碍,便一个人在此处等她,谁想没过多久竟遇上此事。 但她知道哥哥几人就在不远处的包厢中,心里有底,于是冷静道:“我并非一人,家兄同朋友皆在内厢。” 她语气冷淡,本以为这样便能让对方退缩,谁料对方听了这话,不知心中丈量了些什么,脚下没动。 那人突然笑出声来,嘴上出言不逊:“姑娘不必再装了,谁都知道这蓬莱阁的画舫只有有钱人家才进得来,看你这模样——”他上下打量韩素娥一番,眼神轻浮,“想必你也是找了门道偷偷混进来,莫不是想要偶遇什么大人物。” 他又上前一步,语气随意又暧昧:“我是江南严家的人,跟了我,多的是银钱珠宝赏给你,啧啧,总好过你这般穷酸模样。” 穷酸样? 韩素娥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她今日不想引人注目,便穿了件色调朴素的衣裳,在夜晚中确实不怎么显眼,可这好歹也是云锦缎织成的,顿时啼笑皆非。 刚要再开口,却见对方突然靠近,她便连忙侧身避开,却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不由得皱了皱眉。 她感到有些不妙,正要厉声呵斥引来人,突然一个身影迅速地冲了过来,将她挡在身后,紧接着一个略微有些熟悉的声音斥道:“你做什么!” 素娥头脑空白了一瞬,回过神才发现挡在自己身前的是一名黑衣男子,而发出声音的则是一旁站着的一位女子。 她睁大眼睛,借着内厢漏出的火光看那女子,大概二十岁左右,衣着讲究,长相看不太清。 那女子似乎是斜睨着轻浮男子,语气傲慢道:“江南的严家,不过是周家的走狗罢了,也敢到京城来撒野。” “你、你是什么人,竟敢污蔑我们严家,有本事告诉我你的主子又是哪位。本、本少爷明天就上门给他好看。”醉酒男子口齿不清道。 “呵,就凭你也配知道?” 那个醉了酒的纨绔被此时赶来的小厮扶住,那小厮也唯恐得罪了什么人,又惹上祸事,连忙惶恐道:“各位对不住,我家少爷一喝酒就犯事,脑子不清醒,若是得罪了几位,还请见谅。” 哪知这话激怒了自己的主子,小厮被一把推开,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 “狗奴才,说谁脑子不清醒?本少爷今天还不信了,你能管得了我。”他一抬脚,将小厮踹翻老远,年轻小厮惨叫一声,在地上滚了几遭才停下,躺在甲板上哎呦哎呦地叫唤。 还是头一次遇见如此残暴的场面,韩素娥内心略感不适,不过看来这个醉酒纨绔,倒是个有几分力气的练家子。 而她身前黑衣人也认出对方是会武的,反应迅速地从剑鞘里抽出一柄寒光冷剑,剑尖儿对准那人。 “再敢靠近一步,斩!”黑衣人冷冷开口。 一瞬间剑拔弩张,方才那路见不平的女子连忙后退几步,噤了声。 黑衣人就这样提着剑逼视着那醉酒纨绔,动也不动地挡在韩素娥身前,同醉酒之人对峙。 素娥虽不解这黑衣人为何如此维护自己,但她就是没由来地相信了对方,安心地躲在他身后。 所幸的是,不知这黑衣人的剑意逼人还是那醉汉属实喝多了酒,几息之后,他试图靠近时,竟一个趔趄,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 韩沐言和其他几人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般场面:妹妹身前站着一个执剑的黑衣人,地上躺着一个醉酒的男子和一个伏跪着哆哆嗦嗦的小厮。 谢景渊见此场景,一招手,护卫便冒了出来,迅速将地上两人押住,口中质问:“尔等何人。” 那发抖的小厮见了护卫露出的令牌,心知闯了大祸,联想到自己小命不保,怕得一个哆嗦晕了过去。 这时画舫管事也带着仆役匆匆赶来,躬着腰口中不住地同几人道歉。 在命人将闹事男子羁押住之后,韩沐言快步走上前,一把推开那黑衣剑客,顾不上避讳扶住妹妹:“素娥,你没事吧。” 素娥的胳膊肘被哥哥捏得发痛,连忙道:“哥哥,你先松开我。” 她揉了揉胳膊,“我没有事,多亏了这位……”扭头看了眼那个剑客,对方生得黝黑,加上夜色很暗,叫她看不清他的五官,于是斟酌道:“不知这位……该如何称呼?” 从方才只说了一句话的黑衣剑客这才敛了满身的寒气,将长剑利落收回剑鞘中,抬头看了眼兄妹二人,向韩沐言道:“您就是这位姑娘的兄长吧,方才这狂徒妄对姑娘无礼,正巧被在下碰上,顺便搭了一把手,所幸姑娘无事。” 他看向对面的少女,“至于小的不过一介下人,不值劳姑娘记挂。”说罢便打算径自离去。 韩沐言没有出声阻拦,料想这位侠士行事低调不愿声张,任凭他走了,满心里都在担忧妹妹。 那黑衣剑客也是算准了对方无暇顾及,心下一松,想趁着自己未被发现时赶紧抽身。谁知他刚抬脚走了几步,就被一个声音叫住。 “墨一。” 墨一那探出的足尖便生生止住了,他暗道“糟糕”,脊背一僵,饶是不愿也不得不慢慢回过身,垂着头不敢看发出声音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声音平稳:“公子。” “今日让你跟着一起来,倒没想过你会做件好事。”黄柏从檐下的阴影中走出来,神色平静,不轻不重的视线在墨一身上逡巡片刻,又使得对方想起了半月前的乌篷船。 黄柏声音不小,正处理那闹事者的几人将视线移到此处,镇北王世子扯了扯唇角,缓步踱了过来,一边打量墨一,一边开口调侃:“黄柏,这是你的人?如此古道热肠,乐于助人。” 黄柏弯了弯唇角,幽深的瞳孔倒映着河面反射的金色碎屑,语气仍是不咸不淡的。 “我这位手下确实热心仗义。”他转过身,轻抬下颌:“墨一,过来同世子行礼。” 这厢的韩沐言也听到了几人对话,但他只顾围着妹妹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确认她是真正好好的,才劫后余生般地舒了口气。 素娥见哥哥这般担心,心下愧疚又感动,然而没感动一会儿,就听哥哥劈头盖脸地道:“你怎能一个人站在这儿,就算没有哪个混账来扰你,万一你站不稳落了水,我该如何同爹娘交代。” 他说罢,眼角瞥见正赶回来的沉香,又是冒火,冲着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何事的婢女道:“你方才去哪儿了,为何丢下她一人?还去了这么久!” 沉香还未开口,素娥就护短,拦着哥哥同他解释,道全都怪自己心大,不关她的事,好说歹说,可算劝下哥哥没罚沉香。 这时沉香才获知缘由,向来沉稳的她也不由得慌张起来,扶着素娥上下检查,见她无事才放下心来,但心中愧疚消散不去:“都怪我,早不去晚不去,非要这个时候方便,还落下姑娘一人在甲板上。” 素娥赶忙让她止住口。 这一会儿功夫,韩沐言也处理完了那二人的事情,平静下来,走过去见到这救了妹妹的人竟然是黄柏的手下,便谢道:“黄兄,这位少侠是你的人?” 他上下打量这剑客一番,语气诚挚:“这位少侠,舍妹乃全家牵挂,唯恐稍有闪失,今日阁下出手相救,不胜感激。” 他顿了顿,又出言询问:“不知阁下可有所求,韩某定竭力满足。” 墨一当不得如此谢意,奈何对方目光灼灼,主子又在一旁默不出声,只得解释:“在下当不起‘少侠’二字,公子称小的‘墨一’便可。何况公子同姑娘是少爷的朋友,危难在前,在下出手相助是为应当,怎敢图谋回报。” “这……”韩沐言头一次见到居功不邀赏的人,但家规甚严,父亲素来训诫他没齿难忘,不可知恩不报,他腹中斟酌,当如何好好感谢这位叫墨一的人。 黄柏深知墨一脾性,他淡淡瞥了眼低头不语的手下,终究开口圆场: “这本就是他当做的,不足挂齿,若是韩兄这般客气,便是见外了。” 韩沐言见黄柏也这般说,只好道:“既然如此,不如改日邀黄兄同你的这位手下来府上一聚。” “我看不错,听闻将军府好酒不少,”世子笑言:“不过澄弘,你只邀黄柏未免太偏心了些。” 他“刷”地合上折扇:“就不考虑考虑我?还有这位?”他指指旁边之人,沈檀腼腆地笑了笑。 韩沐言哪里会厚此薄彼,当下爽快点头,届时寻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邀几人去府上一聚。 几人见虚惊一场,眼下解决了事由,又回到厢房。 “墨一?”落在后面的韩素娥看到同样磨磨蹭蹭的墨一,便开口道:“原来你叫墨一。” 她趁着哥哥等人在前方交谈的空隙,真诚道谢:“方才的事,真的要好好谢谢你。” 墨一被点到名字,不好再装聋作哑,只得抬起头看了眼身侧的女孩子,又迅速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回话。 素娥这才借着壁角的灯光看清他的长相,除了肤色黝黑,他的五官极为周正,只是右眼眉峰处有一个极浅的疤痕,从额角斜着贯穿至眼下,如果不是靠近了观察很难发现。 她微微蹙眉,又来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但她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在哪里见过他,脑海中关于这个人和这个名字的记忆是空白的。 她转开视线飞速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黄柏,他未注意到这边的事,素娥很快收回视线。 “你是跟那位黄公子一同来到这里的吗?”她问。 墨一好歹镇定下来,尽量让自己瞧不出什么异样,沉稳地回她:“回姑娘,是的。” 素娥见他愈发小心恭敬,温和地笑了笑。“你不必如此拘束,我只是想随便和我的恩人聊聊天。” 天晓得京城多少少年郎盼着能同眼前这位搭上话,哪怕是废话也好,可惜墨一木讷,颇不识趣地道: “姑娘言重了,在下不过做了应做之事,当不起‘恩人’二人。” 他说罢,看到对面的人露出有些无奈的神情。 “你没否认,那你也是从北地过来的了。” “回姑娘,是的。” 韩素娥迟疑一下,又问:“冒昧问下你的年纪,你自小就生在北地吗?” “回姑娘,在下今年二十,”他停顿一瞬,很快道:“自小就生在北地。” “那这是你第一次离开北地吗?”韩素娥眨了眨眼,努力不去在意他那一板一眼的腔调。 墨一这一次没有丝毫停顿,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回姑娘,不是,在下两年前还去过东海那边,不过是第一次来中原。” 东海?韩素娥一挑眉毛,紧接着问道:“你还去过沿海地区?” 墨一点点头,仍是不敢抬眼。 韩素娥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视线在他眉间那道疤痕转了两圈。 看来又是自己的错觉,她并未见过墨一。 但听对方提起东海,她不由来了兴致:“那你同我讲讲,东海是什么样的?” 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要求,寡言腼腆的墨一有些愣怔,嗫嚅道:“就是那样……很大。” “除了大呢?” “呃……很蓝。” 素娥不由失笑摇头。 “对不住……在下没读过什么书,也说不出个一二。”墨一有些赧然。 他抬头,看见韩素娥明亮的双眸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我很是羡慕你们这样的人。” 羡慕?自己这样的下人有什么好羡慕的?墨一不解。 夜风像少女飘扬的发梢,轻抚着素娥的脸庞。 她凝视着船下墨色湍流,渐渐地出神。 “我自小生在汴京,看到的只有汴河,以为整个天地的河流就如汴河这般宽窄,直到有一天读到那句‘水何澹澹,山岛竦峙’,便很想知道那话里描述的究竟是怎样的波涛广阔,可惜我永远也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 “若我是个身体健康的男子便好了。”她回眸,莞尔一笑。 墨一没料到他一句“去过东海”便能引起她的这般感慨,对方坦诚又向往的目光触动了他,他又为自己对她的欺骗深感无力与愧疚,因为那不过是随口编造的谎话。 他微咳一声,似要打破这渐渐压抑的氛围:“在下去的地方也不多,最远也就去过东海罢了。” 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让他想起了公子,没有思考便道:“倒是我家少爷去的地方挺多,见多识广,博闻强记,还自己编写了一份地理志,若是姑娘有兴趣,不如——” 话刚出口他便自知失言,急急地止住。 “不如什么?”韩素娥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愈发的浓了,一对儿桃花眸弯了又弯,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墨一怔住,又纳闷她这突兀的笑容,随之而来的晚风携着熟悉的气息到来,使得他脖颈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来人。 素娥看到黄柏过来,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墨一的反应,见对方不出所料地绷直了腰脊,扑哧一声笑出来,刹那间,昔日在其他人面前维持的淡然都随着晚风烟消云散了。 果然如她方才所见,这个墨一可是怕极了他家公子。 她以帕掩了掩唇,脸上的笑容未散去,半是调侃道:“黄公子,你可真不愧是治下有方,这般威严,让你的手下见你如同老鼠见了猫般。” 一句玩笑话,似真似假,倒多了些熟稔的意味。 墨一有些愕然她的态度,面对区区一个商户少主,这个身份高贵的韩姑娘怎么也该是疏离冷淡的,更何况,黄柏生得普通且低调,不算讨喜。 他偏头觑了眼公子,见他神色仍旧是平静的。 听了这玩笑,黄柏未有愠色,语气平平:“他定是意识到自己的一番溜须吹马在姑娘面前无所遁形,弄巧成拙,反丢了他主子的脸面,才如此害怕。” 这本也是打趣的话,偏被他一副无波澜的语调说得寡淡无味,不解风情。 话说到此,本应见好就收,可素娥反倒起了兴趣,远山眉高高一扬,露出认真的神色:“既然如此,那我可真得恳请公子将那份地理志借我赏鉴一番,免得墨一一腔赤诚之心被说成是溜须拍马。” 墨一似被风呛了喉,沉沉地咳了声。 给他一百个胆子,也想不到自己多嘴一句,造成如此局面,料想公子肯定会直白拒绝这要求,就如同他平日打发那些找上门的仰慕者一样,冷漠无情,毫不客气。 若是惹得韩姑娘不高兴可如何是好。他暗自发愁。 然而他这次没有猜对。 三步之外的黄柏头一点,就这么从善如流地答应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姝色无双 素娥见黄柏点头得爽快,怕他下次借口忘记推脱此事,便直言:“方才我听闻哥哥邀你改日到我们府上相聚,不若届时便将地理志带来,黄公子觉着如何?” 黄柏此时身份不容他不耐,只好依言允诺。 墨一偷偷抹了把汗,又怕公子心生不悦刁难对方,想着一会儿究竟该不该替韩姑娘说两句话。 他暗自琢磨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是紧紧地闭上嘴为妙。 一行人回到包厢中去,却发现少了一人,韩素娥回想方才在甲板上,一时竟没注意那个惯来活跃的魏纨绔从头到尾未曾吱声,着实奇怪。 正当谢景渊准备差小厮去找时,房门又被推开,魏嘉诚走进来,口中道:“方才在外头偶遇一位袁姑娘,聊了几句,颇为投机。” “说来也巧,袁姑娘在外面看见澄弘兄,说是曾受他相助,想前来致谢,便央我为她引见。” “世子,不介意再多个人吧?”魏嘉诚笑眯眯地问道。 谢景渊看了眼韩沐言,后者正一头雾水,这状况引起他几分好奇,于是点点头示意将人带来。 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婢子,她面上覆纱,走到近前盈盈躬身,向几人行礼,方拆开脸上面纱,露出一张明艳到极点的面容,妙目一转,朱唇轻启:“民女袁姝,见过镇北王世子。” 她说罢,又看向韩家兄妹二人。 “韩公子,韩姑娘。” 这位袁姑娘看起来早已及笄,身形成熟,细腰秀颈,丰肉微骨。 今朝刚建不过百年,风气开化,仍流行前朝装束,她穿着一件石榴色薄纱齐胸襦裙,露出凝脂雪白。裙裾绣着火红的流云花,随她的一举一动摇曳生姿。况且她生得风流,嫮目宜笑,娥眉曼只,眼角眉梢含俏含妖。 只是在场之人都见多识广,神色平常。韩沐言见她一双妙目定在自己身上,惹得众人一脸玩味,便蹙眉道:“你认识我?”他扫了眼旁边的妹妹,“还认得我妹妹?” 对方未出声,打量了她许久的韩素娥便率先道:“这位袁姑娘我倒是见过,方才出事时,她也在一旁,曾出声喝止那醉汉。原该谢谢她,只是她不见了踪影,原来是去同魏公子叙话了。” 她说完,又凝目看向那位袁姑娘,微笑道:“袁姑娘,方才的事,也要谢谢你了。”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说起来,我也未曾出力,还是多亏了那位侠客。”袁姝含笑推辞。 世子打断二人,饶有兴致地问:“袁姑娘,不是说要向我们澄弘兄道谢吗?” “对啊,袁姑娘,你不是说澄弘曾救过你,快将详细说来听听。”魏嘉诚口中催促,一脸兴味。 袁姝抿唇轻轻一笑,飞霞染上了两颊,半是羞怯道:“韩公子忘了吗?上月末在城西您曾拦下一匹脱缰失控的马。” 还有这事?韩素娥看向哥哥。 韩沐言垂目思索半晌,回忆起片段,抬头承认:“确有此事,不过与姑娘有何相关?” “公子救了人不言语便离去,但民女当时便在那脱缰马匹所驾的马车上,自然得感谢恩人。”袁姝美目流转,绛脣开阖,“只是差人打听到了公子名姓,却碍于贵府门第之高,难以上门道谢。” “今日有幸偶遇公子,托这位魏公子的福,得以见面,心下感激。” 韩沐言闻言了然,但他并未将那天的随手而为放在心上:“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虽是公子举手之劳,却救下我等性命,倘若公子视若不见,我今日恐怕也无法站在此处。况且即使民女的性命不值得一提,但公子此举也帮了当日在场的家仆和路人,替我挽回了损失。”袁姝再三强调。 听闻她此言,韩沐言也不知当如何回应。 “这样看来,澄弘真是帮了你一个大忙,当谢!”魏嘉诚“刷”地摇开扇子,在胸前扇晃了两下,语气玩味:“袁姑娘,只是不知,如此大忙你打算如何感谢?” “我们澄弘兄是谁想必你也打听清楚了,将军府什么没有,也不缺你的一份谢礼啊。”他摇了摇扇子,上下打量一番袁姝,玩笑道:“难道姑娘准备以身相许?” 听他口出戏谑,韩沐言眉头一皱:“魏嘉诚!”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看到他面色冷了下来,魏嘉诚连连摆手。 韩沐言转向袁姝,一脸正色:“我这位朋友向来浑话多,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你的谢意我已收到,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多言。” 见他态度疏离客气,袁姝还待再说什么,却被韩素娥抢了话头。 “这位袁姐姐,当日我哥哥救你一次,今日你也出言替我解围,算是相抵,互不相欠。” 她笑意盈盈地看向袁姝:“倘若姐姐还要再谢,便是觉着我的危难远不及姐姐了。” 袁姝闻言脸色微变,她看向韩素娥,在接触到对方平静的双瞳时,慢慢敛了笑意,好一会儿后,垂首轻叹一声:“民女没有如此想法,更当不起姑娘一声‘姐姐’。” 这位公主之女拿身份压人,她又怎敢再说一个不字。 “好了,谢也谢过了,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上首的谢景渊见局面微僵,便含笑解围,他令人搬来椅榻,让袁姝坐下。 “相逢便是缘,既然袁姑娘来了,便留下一同品茶吧。” 袁姝正想找借口留下,此举正中她下怀,便乖巧落了座,只是时不时将视线落在韩沐言身上,含情凝睇。 “说来有些冒昧,方才我听闻姑娘说话,总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沈檀望向袁姝。 他这一说,也提醒了众人,谢景渊几人不约而同看向袁姝。听这位袁姑娘说话,嗓音独特,似沙似哑,却并不难听,倒有几分风情,总是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 韩素娥看了眼哥哥,他似乎没有什么印象,没有表示。 但她自己却是记得的,下午在南泠印社,转卖那本《宵泽录》的女子正是这个袁姝,多亏了她那特别的嗓音,让她早在甲板上就想起来了。也是因为如此,她方才格外提防袁姝,拦下了她欲同哥哥牵扯的意图。 不论是下午她话中若有若无的暗示,还是方才她的言语行为,都表明她在费尽心机地接近哥哥,或者说是将军府。 她想到此处,不免抬眼看了一眼魏嘉诚,下午买下了《宵泽录》的是他,刚才将袁姝引来的人也是他。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魏嘉诚看到几人脸上的探究,开口解释:“各位真是好记性,这位袁姑娘,正是下午在南泠印社的一位卖家。” 他话只说了一半,但众人一经提醒,便都想起来。 “原来那本《宵泽录》是袁姑娘所代为转卖的。”谢景渊笑了笑,食指无意点了点桌面,“倒是巧了。” “魏兄,瞧你与这位袁姑娘颇为熟稔,难道是旧识?”沈檀问。 “哎,没有没有。”魏嘉诚连忙摆手,“我同袁姑娘真是刚才相识,不过方才闲聊一番,才得知袁姑娘家是淮南袁家的旁支,倒是能勉强算上我们魏家的一个远亲。” 谢景渊调侃:“那你倒是又多一个姐姐。” 沈檀看了看袁姝,问道:“淮南袁家,是那个印染世家?” 袁姝点点头,容颜微赧:“只不过我家只是一门旁支,远不及本家。” 沈檀了然地笑笑。 这时门外小厮来报,说船家怕方才之事被怪罪,送来船上厨娘最拿手的几道点心,作为赔罪。 几个船娘鱼贯而入,将点心妥善放置在几人桌前。这点心倒是诸多花样,水晶皂儿、生腌水木瓜、荔枝膏、芥辣瓜旋儿、甘梅地瓜,还有几碗甘草冰雪凉水。 船家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处,一脸迫切地看着韩沐言兄妹二人。 “方才之事是小的看管不力,惊扰了韩姑娘,小的已经听从韩公子嘱咐,将那人送往衙门,还望给位贵人能宽恕小的。” “行了,下次让船家多安排些人手在甲板上,免得有人生事。”韩沐言虽恨那欲行不轨之人,却没多苛责船家。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船家连连道谢。 船家送来的点心倒是十分精致,味道不错,比起将军府的小厨房也毫不逊色。素娥最喜欢那道炸番薯,洒了梅子霜,酸中带甜,外焦里嫩。 “这道点心在京中最是出名,只是平日供应的不多。”魏嘉诚是个吃家,京城里各地美食都被他打探得一清二楚。 他扫视在场一圈,发现袁姝面前的碟子分毫未动,便奇怪道:“袁姑娘不爱吃吗?怎么一筷未动? 袁姝神色微僵地盯着那道点心,闻言旋即反应过来,淡淡地笑了笑:“不是不喜欢,只是向来肠胃不好,吃了这东西总会腹胀,便不敢再吃了。我无福消受,魏公子若是爱吃,不妨拿去享用,省得浪费了。” 她玉指微拢,端起那份吃食,递给婢女,送到魏嘉诚面前。 “好吧。”魏嘉诚不甚在意地笑笑。 韩素娥持着汤勺,尝了口甘草冰雪凉水,甘草清甜,薄荷凉爽,好喝是好喝,只是哥哥在一旁盯着,她也不敢贪凉,只尝了两口便放下了。 不过这炸番薯球确实美味,她连用了大半才停下来,韩沐言见妹妹喜欢,出言提醒:“你可小心用多了腹胀。” “地瓜可是个好东西,少量食用健脾强肾,补虚祛乏,吃多了,也不过是出虚恭罢了。”谢景渊悠悠开口,说到最后一点,忍不住唇边泛笑。 出虚恭......一旁食两人份的魏嘉诚闻言默默地放下了筷箸。 身为一个精致的贵公子,怎么能放屁呢。 这番插曲引得其他几人笑话他,唯有韩素娥执着汤匙,未发一言,若有所思地看向那个袁姝。 袁姝有所察觉,转过头同她对视,微微一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庶妹 晚间回到府上,素娥同哥哥分开后,便吩咐沉香让阿凉去打听一下那个袁姝的来头,还有她口中《宵泽录》的原主,是否真有其人。 “让檀香抽空去寻了哥哥身边的常山,跟他问清楚上月末在城南发生的事。”她补充到,“当日的情况,一定要问仔细了。” ~ 第二日,是女先生上门的日子,住在东府的六个姑娘全都在亭中等着。 府上新请的这位女先生是宫中一位教养嬷嬷的女儿,先生姓章,生得不算秀丽,微胖的脸盘,五官看起来极为和善,但教起书十分认真严格,也未曾因为身份而优待各人。 她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还写得一手好文章,谈吐也是文雅。 初次见面,便对众人道:“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我可不是来教你们女红刺绣的。”她指了指桌上的书,又道:“我想先解你们几人念书的情况。” 章先生扫视一圈:“谁先来说说自己读过什么书。” 在场的六个姑娘,都没出声,韩佩葶和韩佩萱早在听到女先生说的第一句话时就没了兴致,不教女红还教什么,读书都是男子的事情,更何况那些天书一样的文字,看了就头疼。 韩佩芊左右瞧瞧,见姐妹几个都不说话,便壮了壮胆子,细声细语地开口:“回先生,我读的书很少,除了《女诫》《内训》,也只读过四书五经,涉猎不多,仅仅会背诵默写而已,说不上透彻理解。” 章先生闻言惊讶几分,带了些欣赏的神色:“四姑娘年纪不大却读了这么些书,竟然还能背诵下来?” 韩佩芊羞怯地点点头,仿佛很不好意思。 一旁韩佩葶和韩佩萱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撇撇嘴。 “那我要来考考你。”章先生微笑道,问了几句书中的内容释义和出处,韩佩芊都能对答如流,让她不由得频频点头,显然看出这个韩四姑娘是下了真功夫的。 这令素娥有些惊讶,前世她竟不曾注意,自己的这位四妹妹如此博学,先前得知她读过医草书经,如今看她连四书也念的下去,不由刮目相看。 虽说这些于自己而言算不得什么,但作为一个闺阁女子,且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能通读背诵,甚至对答自如,这位四妹妹私底下必定是费了不少时间的。 若排除前世的影响,她肯定对韩佩芊多几分欣赏,要知道府里的几位妹妹,尤其是二房的两位双胞姊妹尤不爱念书,在这种环境下,她能静下心来念书,可以称得上是难得了。 二房的两位庶女也只念过通俗读物,不过比起她们的两位嫡姐要好得多,先生大约了解了几人的情况,才将目光转向这位公主之女。 “大姑娘,听闻你曾师从江远先生,府里你的年纪最大,想必应该是读过不少文章,不妨说来听听。”她点头示意。 韩素娥是活了两世的人,要说学问,恐怕比这位女先生懂得还多,但她不敢张扬,怕被先生看出端倪,于是谦道: “先生过誉了,我占了个年纪大,却也只比四妹妹好点儿。除了她读的那些,其他诸子百家、经史子集之类,不过是走马观花地涉及了一些。” 章先生点点头,也出了几道题来考验,素娥自是应付自如。 “不错。”章先生颇加赞赏地看着她,“大姑娘果然不愧为江先生之徒,小小年纪也算得上是有才学了。” “不敢,才疏学浅,算不得融会贯通,今后还需先生点拨。”韩素娥谦道。 章先生眼中赞叹愈发旺盛了,才学了得却不骄不矜,果然很有风范。 “后日开始,逢单数日子上课,上午讲经史,下午教习琴棋书画,”她扫了一眼那两个漫不经心的双胞胎姊妹,补充道:“当然,描红刺绣我也会抽空指点一二。”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明白了。 几人不约而同地想,这位女先生听起来真是如传闻般厉害,方才出题考验时已显得博学,没想到在其他方面也颇有造诣,实在是难得。 韩佩芊下定决心,要向这位章先生多多讨教,好让自己在才学方面更上一层楼,更不论二房两个庶女,有机会能接触到良师,于她们而言也是难得。 ~ 到了六月中旬,天气愈发的热了。章先生已经来了小半个月,因为她教学严格认真,这些日子里课堂上倒是没出过什么岔子。就连二房的两个双胞姊妹在先生的督促下也勉强能将字写的端端正正。 至于韩佩芊就更不用提了,除了每日极为认真的完成先生布置的课业,私下里还经常来找韩素娥讨教切磋,素娥见她十分刻苦,确实是一副虚心求教的态度,便也耐心地同她讨论。 一段时日下来,两人不说关系亲密,也友好了不少,最起码韩佩芊真才实学,同素娥有不少话题。 一日韩佩芊带了二房的两个庶妹来找她,一进门便道:“大姐姐,两位妹妹今日听闻我要来向你讨教琴艺,特地求了我一起来。” 韩素娥闻言微讶:“妹妹们想来便是,怎么还需要特地求人了。” “两位妹妹平日叨扰你不多,这不是怕你没有空闲应付,而且——”韩佩芊看了看韩佩苧和韩佩芸两人,小声道:“——她们可是好不容易才能过来。” “为何?” “唉,这几日二婶婶娘家的亲戚来了京城,今日二房的两位姐姐同婶婶都出府了,留下这两位妹妹,所以她俩才得空跟我一道儿。” 这…… 韩素娥知晓二婶婶平日不待见自己的两个庶女,没想到她连见娘家人也懒得带上两个庶女。 “平日里两位妹妹也不敢来,二姐姐和三姐姐总是使唤她们做一些杂务。”韩佩芊想到自己平日所见,有些不平道。 还有这事。 前世素娥并未关心过这些琐事,依稀记得这两位妹妹的生母早亡,二叔平日里似乎对她们不闻不问,只管丢给二婶婶教养,可是二婶素来不待见两个庶女,管教苛刻,又经常克扣。 她隐约记得在前世这两位妹妹早早地便被许配给了人,韩佩芸嫁了年过五旬的富商做续弦,被富商原配的子女诬陷手脚不干净,逐了府,而韩佩苧给某户人家的肺痨儿子冲喜,结果喜没冲成,刚过门几天那少爷就一命呜呼了,想来这两位妹妹的日子都不好过。 韩素娥抬眼看去,发现两位庶妹都一言不发地垂着头,似乎有些拘谨,不知为何便对这二房的两个妹妹厌恶不起来,想到前世她们同自己也并无冲突,更没落个好下场,便有些同情。 于是便示意下人搬来软椅,和颜悦色道:“两位妹妹几时想来,就让下头的人传个话,我若有空,便让着人去请你们,想必这样二婶婶和二妹三妹便不敢阻拦了。” 韩佩苧和韩佩芸闻言惊讶地抬了头,拿不准平日里性子疏离的大姐姐为何对她们如此亲近,又是欢迎又是出主意的,一时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难以置信。 “多谢姐姐不嫌弃我们叨扰,能来就好,若还要麻烦姐姐,那实在是得寸进尺。”沉默了一会儿,韩佩苧想到什么,小脸黯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回到,又扯了扯五姐的衣袖,示意她别只顾着高兴。 “是是,”韩佩芸经妹妹一提醒,也清醒过来,连忙站起来歉意道:“哪儿还能如此麻烦姐姐。” 看来这两位庶出的妹妹已经被她们的嫡母磋磨成了一副胆小畏缩的性子。素娥心中暗自叹息。 也是两个可怜人。 “瞧你们见外的样子!”韩佩芊突然插话,有些急切又有些埋怨道:“来的路上我都告诉了你们,长姐脾性温和,最好相与,我都叨扰了几回,她也不曾厌烦。现在她说欢迎你们两个,还好心好意给你们出主意,你们就这样生分。”末了补充一句:“你们再这样小家子气,下次我可不带你们来了。” 她这话一出,韩佩苧和韩佩芸两人就有些惶惶,纷纷手无足措,口中不住地道歉,唯恐惹得她不高兴得罪了她。 素娥温和地笑了笑:“你们无须如此拘谨,我这儿又没什么规矩。大家都是姐妹,若是想来讨教学问,或是来凑趣玩闹,我自然欢迎。” 向来嫌麻烦的她这次打算多管闲事,一方面这两个妹妹确实可怜,另一方面,若能拉拢她俩,西府有什么动静,自己也好提前知晓,况且这两位庶妹着实令人心生怜悯,平日里她多照拂一二,不过是随手的事罢了。 她打定主意,语气愈发坚定:“往后两位妹妹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来寻我,我毕竟是你们的长姐,自然也要担起长姐的责任。” 听她言之真切,韩佩苧和韩佩芸心思单纯,也没往偏处想,只觉得这位姐姐好生和善,果然如四姐所言般人美心善,自己倘若再推辞忸怩,恐怕也是拂了姐姐的好意,便异口同声地道谢。 “若是……”韩素娥扫过两人明显灰旧了的服饰,委婉开口:“若是衣食住行上有什么难处,只管告诉你们的大婶婶,你们好歹算是正经的国公府小姐,平日里出门也得体面一些。” 她想到什么,“对了,近日我胖了不少,前段时间檀香整理了好些我穿不得的衣裳,有些都还没来得及穿,你们若不嫌弃,只管拿去,省得搁那儿落灰。”她笑了笑:“这衣裳有些窄,恐怕只有你俩穿得下。” 言下之意,韩佩萱和韩佩葶那两个珠圆玉润的体态抢去了也没用。 两人哪里会嫌弃,还怕是不妥,毕竟这位姐姐的衣服从来都是由长公主一手操办的,布料和剪裁都是上好的,别说是没穿过,哪怕是穿得旧了于她们而言也是稀奇的。 韩素娥说完也觉得不妥,不过她是怕两位妹妹介意,又补充:“现下也只能先这样,改日府里裁新衣,定给你们多补两套。” “不用不用,”韩佩苧连连摇头,“大姐的衣服能匀给我们就很好了,若是特地给我们裁新衣,二姐和三姐恐怕会不满,万一与大姐你起了冲突,实在不好。” 两人联想到嫡母和嫡姐的磋磨克扣,以及父亲的冷落,不由得微红了眼眶,忍住了泪,也对这位长姐多了几分感激。 也是,韩素娥点点头,对这位六妹妹也多了几分赞赏,虽性子软弱了些,却是个心思细致的。 “还有,今日还得谢谢四姐姐,肯带我和五姐来大姐姐院里。”韩佩苧看向在一旁许久未出言的韩佩芊。 “你们确实得好好感谢她。”韩素娥笑道:“若不是你们四姐仗义执言,我今日也不知你二人处境。” “快别打趣我了,我可什么都没做。”韩佩芊捂着嘴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自焚 姐妹几个和和睦睦地说笑了一会儿,进出的丫鬟们看了不免吃惊。 出了霁月楼,檀香用胳膊肘碰了碰沉香,一脸不敢相信道:“咱们姑娘最近跟三房的四姑娘来往也就罢了,怎么今日还跟二房的两个姑娘这么亲近?” 沉香心里想的比她多,二房的嫡庶之争也看得清楚,但此时不好特意跟她解释,只言:“平日里做个伴儿也好,姑娘总不能跟姐妹都不来往,传出去也不好听。况且这两个庶出的姑娘,看着也没什么坏心思。” 檀香似懂非懂,还待再问,忽然听见姑娘唤她,便赶了过去。 “姑娘,有什么吩咐。” “去将那架九霄环佩拿来。” 这架琴回来后只拿出来过几次,很少弹奏,方才她们几人谈到琴艺,韩佩芊提出想见识一下这古琴,韩素娥不是小气之人,欣然同意。 九霄环佩被檀香小心翼翼地抱了过来,起初她不知这古琴珍贵,只当是一架寻常的琴,直到沉香告诉她这古琴价值十万金,她险些一个激灵将古琴摔在地上,从此以后便对待这把古琴便愈发小心,每次拿出来,有如端着一尊神像似的恭敬。 古琴放在琴座上,三人围了过来,韩佩芊在得到同意后轻轻抚了琴面一下,韩佩苧和韩佩芸是连碰也不敢碰,好奇地看着这把声名大噪的九霄环佩。 “嗡” 韩素娥轻轻勾了勾琴弦,邀三人来试弹这把古琴。 先是推辞,最后实在耐不住心中渴望,韩佩芊踊跃尝试,她不敢用力,生怕勾断了弦丝,小心翼翼地抚着琴。 素娥见状好笑,在她弹完一曲后道:“四妹妹本来琴艺不错,只是为何方才有气无力地?” 韩佩芊羞恼:“还不是怕弄坏了姐姐的琴。” 她不肯一个人出丑,便转向韩佩苧:“佩苧,你来。” 佩苧见大姐姐唇边带笑地看着自己,也不再扭捏,便大大方方地坐下抚琴。 琴音如流水般倾泻在拂云轩,在韩佩苧弹完第一段音时,素娥便微愣一瞬,她听出六妹妹技艺生疏,一首寻常的《玉妃引》略有磕绊,不够流畅自如,但却弹出了其中韵味。 她看着韩佩苧,对方全然投入在弹奏之中,神情专注,偶尔弹错了音,会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唇。 一曲终了,韩素娥忍不轻轻抚掌,韩佩苧见状羞道:“弹得不好,好几处的谱子不记得了。” 韩佩芸在一旁宽慰妹妹:“你许久未弹了,自然会生疏。”说完又跟两人解释:“小时候姨娘爱教我们弹琴,我不是很有兴趣,但佩苧特别喜欢。可惜姨娘去后,佩苧就没怎么练过了。” 两人了然地点点头。 “六妹妹若是爱弹,可时常来寻我。”韩素娥道。 “还有我,六妹妹也可以去我那里,我那里离你的住处近,你没事就来找我。”韩佩芊不甘示弱。 韩佩苧羞赧地笑笑:“谢谢两位姐姐。” 一下午的时间,韩素娥先是指点了一番韩佩苧的琴艺,又答了韩佩芸在课业上的一些疑问,最后听着韩佩芊谈论近来京城发生的一些事,伴着蜜饯打发时光。 韩佩芊好友多,所以经常串门,知道的奇闻轶事自然也多。她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开了头:“你们听说了吗,前天城里发生了一件特别可怕的事情,弄得人心惶惶。” 她说到一半,又止住了,好像在顾忌什么,不肯继续说下去了。 “好姐姐,你怎么说到一半停下了。”相处了小半下午,韩佩苧也没那么拘谨了,性子活泼了起来。 “不是我不肯说,实在是有些骇人。”话一出口,韩佩芊有些后悔,真就不该开这个头,她本是自己害怕,想着多告诉几个人便没那么怕了,但万一说出来真吓到她们,尤其是韩素娥,她的那位公主婶婶岂不是要怪罪于她。 但被她勾起了兴趣的几人岂肯罢休,缠着她要她讲清楚。 “你说吧,我胆子可没那么小。”韩素娥看穿她顾虑,笑道。 “求求你了,是什么快说吧。”佩苧也摇着她的胳膊。 韩佩芊招架不住,告饶:“好好好,我说我说。” “我说了,你们可不要怪我吓你们。” 几人忙保证不怪她。 “那我真说了,”她犹豫半晌还是开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几人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想笑,结果听她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前日,城北郊外的铜钟寺,有个上香的女子在出了寺庙没一会儿,突然身上着了火,怎么扑都扑不灭,最后竟然活生生的烧死了。” “而且,最诡异的是,当时在场的人说,那女子是见了阳光后身上开始着火,拿水去泼,还越烧越旺,据说当时整个院子里都是惨叫声,最后被活活烧死,只剩了个骨架。” “大白天的,一个人好端端地站着,却突然自焚,你们说吓不吓人?” 几人方才还带笑的面容渐渐凝滞,一阵沉默,被这骇人听闻的事情震住。 在日光下突然浑身着火,听起来极是可怕。 过了好一会儿,韩素娥还算沉静地问道:“死者是什么人?” “不清楚,只听说事发后官兵赶到现场,很快封锁了附近,除了那女子周围的随从杂役,没人知晓其身份。” 既然是不知身份的人,又为何会闹得这么大。 “会不会是……那个人周围有燃烧的柴火什么的?许是火花溅到她身上。”韩佩苧小心翼翼地猜测。 韩佩芊摇摇头:“这才是奇怪的地方,大夏天的,烧柴的地方又不多,听闻当时在场的路人说,那女子是出了屋子,站在院子里没一会儿,突然身上开始着火,周围只是空地,什么也没有。” “那、那人身上为何会起火。”韩佩芸小脸发白,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帕,一脸害怕地问。 韩佩苧又想到什么:“是因为天气太热吗?可那样也不至于啊……”她皱了皱眉,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有人说…那女子定是做了亏心事,触犯了神仙,才会引来天罚,自燃而亡。”韩佩芊想到昨日所闻,但她似乎觉得这么说有些不妥,又接了一句:“也不知是真假,许是以讹传讹。” 这番说法听得骇人,五姑娘胆战心惊地问:“真的有天谴吗?” “谁知道呢。”韩佩芊撇撇嘴,她也不清楚具体细节,“我也是昨日才听说的。这事愈传愈可怕,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听闻已惊动上面,大理寺也开始插手审查此案。” 这般严重?大理寺都插手了? 虽然汴京治理还算太平,但时不时就会有各种命案,老百姓对此见怪不怪,然而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被烧死,竟然备受重视。 韩素娥便问她:“这事如何传起来的?” “当日在场的百姓似乎不少,因为那日正赶上烧香拜佛的吉日,上寺庙的人很多。”韩佩芊解释,“况且——”她想到另一事:“——听说参政知事家有个二少爷素来纨绔,他养了条伤人无数的恶犬,大家一直敢怒不敢言。可是突然有一日,那畜生在烈日下突然烧了起来,最后活生生烧死了。事后,一众人还拍手叫好呢。”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韩佩芸闻言也突然想起,“我记得三姐姐曾说过,那个闫公子养的狼狗可凶了,好几次她坐马车路过知事府,都被狗吠声吓得不敢动。” “小半个月前,她说那狗终于死了,当时见她还挺开心的,没想到也是被烧死的。” 听起来倒真像遭了天谴。 几人默默地没说话,都被这事骇到。 天色渐暗,三人都走了,韩素娥照常去母亲院中用晚膳,同她提起下午听到的那件诡异的自焚案。 “你打哪儿听说的。” 韩素娥没说是韩佩芊讲的,只道:“外面不是都在传吗?听说近日里闹的沸沸扬扬,大理寺也插手干预此案了。” 嘉敏愣了愣:“这你也知道。” “外面传遍的事。” 嘉敏微微摇摇头:“这件事确实闹得挺大,也难怪,其实早在这个月上旬——”她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也有人因同样的原因死亡,好在事发时没几人目睹,所以被压了下去。” “那人又是谁?” “身份特殊,不是宋人。” “不是宋人?”韩素娥惊讶,难道说……? “是辽人。” 辽人?竟然是辽人,可辽人为何会出现在汴京,难道是奸细?她没敢细问,又想到下午听到的事情:“这次案件的死者莫非也是辽人?” “那倒不是,”嘉敏否定,“这次死的只是寻常人家的妇人,大理寺早先怀疑她身份有疑,便令人封锁了消息。” 她说完便止住话题,似乎不愿再提:“这事与你无关,你只当不知,我说的话也不要外传。另外,过几日夏和辽方面又要派使团来京,所以外面不算安稳,你尽量少出府。” “母亲……那大理寺可有查出死因,为何好端端的人,会无缘自焚而亡。”韩素娥想到最重要的,还是忍不住问。 嘉敏摇头,“缘由还未查清,我的人也只知道这些。” ~ 第二日韩沐言从太学院归来,凉亭内清风徐徐,兄妹二人坐在水榭,颇为惬意。韩素娥替哥哥倒了杯凉茶,自己也倒了一杯端在手中,问他:“听闻此次回来是长休?” 韩沐言饮了口茶,回她:“是的,这次可待上六天。” “竟然这么久的吗?”素娥疑惑,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韩沐言怕吓着妹妹,语气含糊,“前几日城里热死了人……太学怕天气炎热出什么乱子,便放了长假。” 热死了人?难道是在说那个自焚案? 还不等她再问,韩沐言扯开话题:“对了,上个月同谢世子他们约好,等我这次休沐邀他们来府中一聚。我看不如就安排在后日,应该是个凉爽的天气,你觉着如何?” “我没什么问题。”素娥答。 韩沐言点点头,于是唤来常山:“将我的帖子和笔墨拿来。” ~ 城北郊外,铜钟寺。 青渠站在公子身边,看向被清理干净的地面,不解道:“公子,难道这个女子的死亡也与那个辽人有关吗?” 黄柏淡淡开口:“有无关系,还要找到凶手才知道。” 自发生命案以来,大理寺派人封了几日,到这座寺庙的人就越发少了,现在还会来的人,无非都是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寺里主持方才见了他们,也没有兴致招待,只当是来凑热闹的闲人。 黄柏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这个宽敞的院落,这座三进的寺庙不算大,但是平日香火旺盛,听闻这里祈福灵验,多的是来上香的妇人。 自焚事发时正在这个处于中央的院子,前面是供奉着神像的大殿,那人出了神像殿,走自院中便突然身上起火。 院落宽敞,周围什么都没有。殿里也只是寻常的模样,香火炉放在铁制的底座上,不可能有星火溅出。 青渠默默地候在一旁,虽然不解却没有出声。 过了一会儿,等当空烈日灼灼,他突然从阴凉地走至院中央,看向周围的屋檐,环视四周,并无异常。 什么都没有啊。青渠瞧着公子在烈日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水,可以想象炙烤下十分炎热。他正犹豫要不要出声提醒公子,突然听对方开口:“走吧。” 毫无收获。 正当他们出了一进的院落,迎面走来两个垂头丧气的年轻僧人,嘴上有气无力地说着话,似乎在抱怨香客变少。 两人耳力好,听了小半段。 “那件衣服你丢掉了吗?”其中一个问同伴。 “早就丢掉了,脏了的衣服,又是死人的衣服,还留着干嘛,晦气。” “那个借她衣服的姑娘也挺倒霉,自己好好的衣服被烧了不说,听闻她还是个贵人家的千金,哪见过这样骇人的场面,可算受了不少惊吓。” “唉,那也没我们倒霉啊,摊上这样的事,以后寺里该如何维持下去。” “你听说了吗,那个什么隅山有个游云寺,就是香火太少,那里的主持都干不下去了。” “不会吧,也太惨了,我们不会到时候也……” “谁知道呢……” 渐渐地两人走远,话音也听不见了。 “公子,他们好像在说那个死者的事。”青渠转头看向公子,却发现对方停住了脚步。 “他们说的衣服是什么?” 衣服?黄柏心生疑窦。 “你去打听一下。” “是!” 不过一会儿,青渠回来复命,一五一十将所听内容复述给他。 “那个死者在上香时曾遇到盐铁副史家的二姑娘,那位姑娘的奴婢在端茶时不慎将死者的衣服弄脏,死者没备衣服,对方只好将自己备用的人衣服借给她穿。” 听起来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两人往外走,这时正碰上赶来的墨一,似乎有话要报,黄柏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吩咐青渠道:“让白羽查一下盐铁副史,还那个侍女。” “是。” 说罢看向墨一:“何事?” 墨一低着头恭谨道:“方才收到将军府韩大公子的帖子,邀公子后日巳时于将军府上一聚。” “知道了。”黄柏点点头。 见他没有别的吩咐,墨一正要默默退下,却又听他唤自己。 他转过身疑惑地看向公子,只见对方语气微妙,似笑非笑。 “别忘了将地理志备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彩选格 到了后日,巳时过了好一会儿,韩素娥才想起今日哥哥要宴请谢景渊他们,慢悠悠到了哥哥院中,未进文渊阁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说笑声。 那阵阵笑声如银铃般,随着风飘荡出院墙外,她眉头一扬,觉得诧异,进了院子才发现几个嫩黄浅粉的身影。 那几个花枝招展,咯咯笑不停地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西府的几个妹妹。 “魏公子,你耍赖,这把可不能算。”说话的是韩佩葶,她正娇俏地捂着嘴笑,脸上飞着几片红霞。 “你凭什么说我耍赖,谁看见了?”魏嘉诚摊手,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韩佩萱看看一旁的谢景渊,娇声软语道:“世子,您说说,他方才是不是耍赖了。” 谢景渊握拳在唇边咳了咳,秀丽的面庞略带歉意:“我确实没留意。” “沈公子,那你看见了么?”韩佩萱又转头,期待地望向沈檀,盼望他能站出来作证。 沈檀微笑着摇摇头。 于是她不死心地又问了问韩沐言:“大哥,你可要为我们作证。” “我、我确实也没注意啊。”韩沐言打着哈哈,摸摸鼻子。 韩佩萱失望地撅嘴,哼了一声:“你们肯定是联合起来欺负我们。” “哎,那你怎么不问问黄柏。”魏嘉诚自来熟,用手肘推了推一旁寡言少语的黄柏。 韩佩萱看了眼那个默不作声的人,那张平淡无奇的脸让人实在没什么兴趣与之攀谈,语气乏味道:“不必问了,他必定也与你们同流合污。” 后者闻言扫了她一眼,正与她的视线相对,那对漆黑如墨的眸子看得韩佩萱心中一跳。 她愣了神,半晌才缓过来,使劲捏了捏帕子,压下心头那股悸动。 “方才这张牌分明是大,结果魏公子趁人不注意将牌面调换了,就是他耍赖。”韩佩葶没有注意妹妹的异样,见没有人帮自己这边,力争道。 原来几人方才在玩叶子戏。 “魏公子耍赖!”韩佩萱偷偷看了黄柏一眼,跟着姐姐附和。 一旁的韩佩芊没有出声,端端正正地坐着,面上挂着浅淡的微笑。 双胞姐妹两张嘴不停地一开一合,魏嘉诚招架不住:“停停停,你俩一会儿这个说话,一会儿那个说话,我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两人今日穿了一样花色的衣裳,不仔细看确实难以分清。 但她俩最厌别人弄混她们,听了这话,马上忘了方才玩叶子戏时魏嘉诚作假一事。 韩佩葶佯装生气:“我和妹妹戴的头簪明明不同,很容易分辨的,怎会混淆。不信魏公子你仔细看看。” 魏嘉诚作势要凑近去看,这时韩素娥从远处走近,笑道:“你们别为难魏公子了,就连我也时常分不清你俩。” 她看了看两人,试探地朝着戴绢纱簪的韩佩葶问:“佩萱?” 韩佩葶有些恼火地撇撇嘴不说话,一旁带着珍珠簪的韩佩萱闷闷开口:“姐姐你又搞错了,我才是佩萱。” 韩素娥微微一笑,毫无歉意道:“奥,不好意思。” 她向几个来客点头示意,然后从容地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看向在场几人:“今儿个几位妹妹们竟然到哥哥的院子来,可真是稀奇。” 听她这话,韩佩芊生怕被误会别有用心,便开口解释道:“老早听闻世子远道而来,我想着若不前来拜见,岂非有失远迎。” 那二人也忙不迭点头附和,甚至埋怨:“是呀,姐姐,你都不告诉我们世子和几位公子要来,害得我们匆忙赶来,失了礼数。” “哦?”韩素娥秋水似的瞳仁儿里含了笑意,却看得韩佩萱二人心中一悸,她慢条斯理地问:“既然如此,怎么不见五妹妹六妹妹?” “呃……”韩佩葶口中踟蹰,心下却想这不是废话,两个庶女怎么能来,胡编了个理由:“她俩不太舒服,出不了门。” 但韩素娥知晓两人必定是将她们打发去做了杂活,于是一脸关切问:“不舒服为何不请大夫?” 两人瘪了声,韩佩芊出言道:“难道五妹妹和六妹妹在躲懒?二姐姐三姐姐,这可是你们的不对了,作为嫡姐平日里可要多教导庶妹,不能让她们失了礼数,省得你们也被人误会。” 这话说的可真狠,不动声色地把二房几个妹妹全都编排了一通,话里话外暗示二人苛待庶妹,若传出去了,搞不好落下个刻薄的名声。 韩素娥扫了四妹妹一眼,脸上笑微敛了,唤来沉香道:“去将五妹妹和六妹妹叫来吧,倘若真有什么不适,我也好知晓。” 魏嘉诚早噤了声,在一旁看了一出明枪暗箭的唇舌之战,不得不心下暗自感慨后宅女人的可怕。 作为主人家,韩沐言赶紧出来打圆场,转移大家的注意:“对了,我上次得了一副彩选格,玩起来十分有趣,不如今日我们来试试。” 说罢让常山将那玩物拿来。 彩选格?众人被他话题吸引过去。 几人好奇地围着那张花花绿绿的棋盘打量。 “这就是升.官图嘛。”魏嘉诚看了一眼:“之前见人玩过,看起来似乎挺有意思。” “怎么个玩法?掷骰子吗?” “非也非也,”韩沐言神秘地摇摇头,拿来一个顶部为四方的陀螺,陀螺四个方面分别刻着“德”、“才”、“功”、“赃”。 他向众人解释这个彩选格的玩法,在这个升.官图中上有许多个格子,呈螺旋状,从白丁到宰相,依次刻画着文武大小官职。每个人旋转这个陀螺,陀螺停下时的文字决定进退格数,率先到达最高位的人为胜。 遇“才”、“功”者可升转一格,遇“德”者超迁两格,遇“赃”者降罚三格。 “这不就是博.戏。”世子打量半天。 魏嘉诚嬉笑,不经意抬手搭在谢景渊的肩膀上:“世子,你可别小看了这博.戏。” 谢景渊一愣,低头看了看肩上的手,表情不太自然地笑笑。 不远处的黄柏瞥了他一眼,这时沈檀走上前,站在两人中间,正好挤掉魏嘉诚的手,他认真地拿起一个代表每个人的锥形棋子,把玩片刻放下。 “你看出什么了?”魏嘉诚见他那么认真,好奇道。 沈檀冲他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就随便看看。” 方才让人去喊的韩佩苧和韩佩芸也匆匆赶来,两个人一看就是突然被叫来,穿着素净,发上什么饰物都没有。 她二人乍见这么多外男,脸红之际慌忙行礼。 这样一来,院中就有了十余人,小小一个聚会,变得好不热闹。 韩沐言素来脾气好,面上没对多出来的五个妹妹表现出什么意见:“正好两位妹妹也来了,我们可以开始了。” 魏嘉诚疑惑地数了数代表个人的锥形棋:“可是这棋子只有六个啊,我们十一个人怎么玩?” “我和六妹妹可以在一旁看着。”韩佩芸小声说。 “那怎么能行?既然来了,就都要参与。” “不如我们掷骰.子决定?”韩佩芊提议,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微红了脸:“点数大的前六者先参与,剩下的人下一局再来。” “唔,这也算公平。”魏嘉诚用拇指刮刮光洁的下巴。 十一个人依次掷骰.子,魏嘉诚、双胞胎姐妹、韩佩芸、韩沐言和谢景渊掷的点数为大。 “哎,等等,我们还没说,这个游戏的输赢有什么奖惩。”魏嘉诚转陀螺前突然停下。 “奖惩?”世子摸摸下巴,“唔,确实该规定一下。” 于是几人又开始争论输了到底是吟诗作对还是罚酒一杯。 “我看,不如输了的人来个才艺,随意什么,就算讲个笑话也行。”魏嘉诚又开始出馊主意,他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怎么能行呀?”韩佩萱几人红了脸,虽然她们也想在这几位隽秀少年面前表现一二,但也怪难为情的。 “那你也可以选择讲笑话嘛。” 没什么反对,众人便这么决定,当有人率先达到最高位时,落在最后一位的那人就得接受惩罚。 因为魏嘉诚抽的点数最大,所以由他率先出手。 只见他自信满满,两指一捻,陀螺在桌面上旋转起来,最后悠悠停下,露出上面的字。 “什么?!” 他瞪大了眼,方才还笑嘻嘻的脸上全是无语。 “扑哧”坐得近的韩佩葶看到了,忍不住笑了起来,接着众人一个接一个死笑了起来。 原来他一上来就转了个“赃”字出来。 “这可如何是好,本就是白丁,还怎么罚降三格?”世子笑。 魏嘉诚有些气急败坏:“这个不能算,不能算!” 眼看他就要重新再转一次,韩沐言伸手一拦,笑道:“那可不能这样。” “常山!”他喊道,让常山拿来了纸笔,递给妹妹:“劳烦妹妹记着这位魏公子方才转的格数,他现在欠了三格,一会拿下一次的格数来抵。” 韩素娥忍笑接过,顶着魏嘉诚灼灼的目光,一板一眼地记了下来。 “我就不信了,我一会儿肯定是不停的‘升迁’。”他作势撸起了袖子。 剩下几人依次转陀螺,都没有魏嘉诚这般倒霉,不是“才”就是“功”,韩佩萱甚至转了个“德”出来。 又轮到魏嘉诚,方才他瞧几人没一个跟他那般倒霉,有些不甘,摩拳擦掌:“你们都给我看好了,小爷我这就转个‘德’出来。” 他抬手将陀螺一转,没等陀螺自己停下,便急忙拿手去按,捂住了正在旋转的陀螺。 “魏公子又耍赖!”韩佩葶装样子要去扯他袖子。 “你们也没说非要等陀螺自己停下啊。” “你!” 方才玩叶子戏时对他作假藏牌视而不见的几人也不乐意了,韩沐言口中道:“不行不行,你得重新转。” “我才不!”魏嘉诚连连摇头,手上还捂着陀螺不撒开。 这时一旁当看客的黄柏出声,浅淡的声音问道:“魏兄当真不重来?” 魏嘉诚以为他威胁自己,自然傲道:“说不就不,你奈我何。” 瞧这副样子,是惯会耍赖的。 闻言,黄柏也不恼怒,曜石般的墨眸扫过去,含了戏谑:“那你松手吧。” 魏嘉诚忙道:“我松手可以,但你们得承认我这次转的格数。” 没人说话,素娥看了眼方才出声的黄柏,他表情有些意味深长,莫非…… 她脑中灵光一现,毫不犹豫道:“好,谁不承认谁是小狗,你快松手吧。” “那可说好了啊。”魏嘉诚没看到她眼中笑意,松开了手。 小爷我这次转的可是个“德”。他心想,于是看也没看,一脸自信地昂着下颌。 然而等众人探头去看时,没过一会儿,阵阵嗤笑逐渐响起。 “噗” “扑哧” “噗哈哈哈” 怎么不对? 他心下纳闷,闻声低头仔细一看,不由双眼一瞪,差点骂娘。 “!不是吧!?” 陀螺上出现的,赫然是一个“赃”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戏法 “这怎么可能!?”魏嘉诚难以置信地看着陀螺上的字,他分明是看准了时机出手的,怎么会还是“赃”字,就算不是“德”,至少也不该是“赃”啊。 转眼看见憋笑的众人,脸上极挂不住,嘴上还要偷奸耍滑:“咳咳,既然刚才大家都说我耍赖,那我就重新转一次吧。” “那可不行,”韩素娥就等他这句话,她笑眯眯地堵住他正欲辩解的嘴:“方才黄公子再三问过你,你可是坚定的很,说什么都不肯重新来。” 她看向黄柏,眼里是亮晶晶的光,似在询问。 “嗯,谁不承认是小狗。”黄柏想起之前她说的话,眸中闪过笑意。 “想反悔可以,趴在地上学声小狗叫吧。” 十双眼睛盯着,魏嘉诚不敢再耍赖,只好怏怏作罢。 韩素娥认真地在纸上一笔一划记下他的结果,两轮下来,魏嘉诚不进反退,欠下了六格。 接下来的几轮,魏嘉诚倒没有再转到过“赃”,但也没有转到“德”,韩佩萱运气一直很好,不是“才”、“功”就是“德”,六轮过后,她率先达到最高位。 “我赢了!”她一脸兴奋。 “看看谁在最后?” 几人去看,落在最后的竟然有两人,分别是魏嘉诚和韩佩苧,方才韩佩苧运气突然一落千丈,竟然连转了两次“赃”,最后两人的官位相同。 魏嘉诚显得很高兴,看来他不是独独最慢的那一个。 见到自己竟然也是落在最后的一个,韩佩苧有些慌乱,一张清秀的小脸憋得通红,向姐姐韩佩芸投向求救的眼神:“怎么办,我也是最后一个。” 韩佩芸也不知如何,她心中担忧,怕妹妹一会儿受罚出丑。 魏嘉诚茶色的眸子眯了眯,有些不怀好意道:“怎么办,韩六姑娘怎么跟我一起落到最后了。” “这可如何是好,”他接着道:“不如,韩六姑娘,我们俩猜拳决定谁是最后一个?” 韩佩苧想到方才他使诈,自然摇头:“不行,不行。” 最后,因为韩佩苧说什么不肯同他一决胜负,两人只好一同受罚。 结果到头来魏嘉诚还是没躲过,他一手托腮,另一手食指在桌上敲打,无语地看着韩佩苧,显然心情很不耐烦。 韩佩苧被他看得有些畏惧,糯糯开口:“抱、抱歉。” 魏嘉诚长眉一挑,琥珀色的瞳仁盯着她:“你想好要怎么受罚了吗?” “没有……”她垂下头,有些赧然,自己什么都不擅长,讲笑话更是不会,自己讲起故事来磕磕巴巴,恐怕会冷场。她本就很紧张,这下输了游戏,心中忐忑。 “唉,”魏嘉诚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站了起身,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那我先来吧,你再好好想想。” 几人颇感兴趣地看向他,想知道他究竟会选择什么方式。 只见他站起来,煞有介事地拂了拂衣袖,摆出说书先生的架势,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那就让我来同诸位讲一笑话。” 哦?讲笑话?几人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在江南,某位富商膝下所出只有一子,老大不小还不识字,于是富商给儿子请了位教习先生。” “先生从最简单的字开始教授:‘一’字为一画,‘二’字为二画,‘三’字为三画。那少爷笔一扔,自觉已掌握文字内涵,不必再请老师。富商听后大喜,便辞去先生。” “后来一日,富商宴请一友人于府上,让其子代写请帖。从清晨等至中午,仍不见写成,便去找其子。” “只见其奋笔疾书之际口中骂咧,你们猜,他骂的是什么?” 几个姑娘面面相觑,黄柏没什么表情,唯有世子和沈檀,兀自一笑。 “原来他口中骂的是:这人姓什么不好,偏要姓万!”魏嘉诚见没人猜出,得意道。 …… “怎么样,这个笑话不错吧。” 几人象征性的抿了抿嘴角,以示礼貌,韩沐言无语地望了望头顶的烈日,用手搓了搓臂膀直白道:“好冷。” 倒是韩佩葶二人觉得有趣,颇为捧场地笑了,韩佩葶打趣:“那个人莫非打算写一万画,还真是驽钝。” “可不是嘛,所以他从清晨写到了中午都没写完。” “这个笑话倒是解暑。”韩佩芊抿了抿唇。 谢景渊听到这话想到什么:“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我也知道一则笑话,不妨说给大家听听。” 他收起折扇,也学魏嘉诚那样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逗笑了几人,开口道:“一小儿看铁匠打铁,铁匠心生愚弄,便拿起一块烧红的铁块,凑到小儿吓唬他,小儿说:‘你给我一个铜板,我就敢舔舔它。’铁匠听后果然掏出块铜板给他,你们猜怎么着?” 众人一脸茫然地看向他,见无人回应,他也不多卖关子:“最后这小儿接过铜板,用舌头舔了一下,放进兜里走了。” 这个笑话比先前那个要有趣些,众人善意地笑了笑。韩素娥弯弯唇角,夸道:“这小儿倒是机敏,耍了些话语上的滑头。” “原来他的意思是舔那铜板,咱们还以为他是要舔铁块。亏得世子说完我们才反应过来。” 魏嘉诚不乐意了,百思不得其解:“不是,我的笑话差哪儿了?” 几人但笑不语。 “你们得跟我说清楚,到底哪里不如他了?”他不依不饶道。 谢景渊宽和地笑笑,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魏兄的笑话也不错。” 韩佩萱二人掩着唇笑完,看向自己的庶妹,有些迫不及待:“佩苧,这么久过去,你可想好如何受罚?” 二人正等着看她出丑。 韩佩苧猝不及防被这么一问,吓了一跳,赶忙摇头,看样子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韩六姑娘,我可是帮你拖够了时间,你怎么还没想好。”魏嘉诚扶额。 韩素娥想了想,善意提醒到:“佩苧,不如你抚琴一曲,也算是一项才艺。” “上次听你奏《玉妃引》很是不错,今日不如还弹这首,也让我看看你可有进步。”她笑道。 韩佩苧经她提点,想起这事来,虽然害怕琴艺不精,落人笑话,但奈何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于是感激地看了眼大姐姐,有些迟疑地:“那……好吧,我就为大家奏一曲,望各位莫要嫌弃我曲艺不佳。” 只是说完后有些为难,不等她再开口,韩素娥又一脸理所当然地吩咐常山:“常山,将哥哥那把落灰的琴拿来。” “落灰”二字一出,众人看看韩沐言尴尬的神色,了悟地笑笑,这位韩大公子的亲妹子,坑起自己哥哥来,可真是于无形中胜有形,这下几人都知道韩沐言琴艺不精了。 琴很快被搬来,韩佩苧虽然胆怯,但好在这几日常去找大姐姐和四姐姐,借用她们的琴来练习,今日一首《玉妃引》倒是弹得比上回流畅得多,没出什么岔子。 一曲终了,她才偷偷呼出口气,庆幸自己没有弹错音。 但还没高兴一会儿,就看见斜对角坐着的两个嫡姐姐冲着自己瞪了一眼,其中一人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六妹妹成日和我们住一块儿,我这个做嫡姐的竟然不知道你会弹琴,从来没见你弹过,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碍于在场其他人,六姑娘不得不硬着头皮答道:“幼时学过一段时间,前几日章先生说过几日要教琴,我怕跟不上,便去大姐姐和四姐姐那里请教了几回。” 韩佩萱暗自翻了白眼,心里不信,这个小贱人必定是偷摸练琴,就是妄图哪日大出风头,她还要再说什么,突然被打断。 韩素娥语气不咸不淡:“我瞧六妹妹学琴很有天赋,哥哥的这把琴放着也是落灰,不如就送给六妹妹好了。” 她扫了韩佩萱二人,眼神有些冷,暗含警告。 看到她的神色,二人立刻噤了声。 剩下五人开始第二轮,韩沐言瞧了瞧他们,提议:“你们只有五人,不如再加一人进来。” “加谁?”沈檀好奇。 韩沐言本想随便拉个小厮来,摸摸下巴,突然一拍大腿想起什么:“黄兄!” 被他点到名的黄柏抬起眼看向他。 “你的那个护卫,黑、黑,不对,叫什么来着?”韩沐言想了半天,没想出来那人的名字。 “墨一。”韩素娥接过话,帮哥哥说完:“黄公子,你上次不是说今日会将他带来吗,不如这一局就让他加进来凑个数。” 黄柏默了默,看着她期盼的目光,终是开口唤到:“墨一。” 不出一会儿,墨一出现在院门口,原来他一直在院外侯着没进来,此时听到黄柏唤他才出现。 “这位护卫好灵的耳朵,站那么远还能听见。”西府一个姑娘惊讶道。 黄柏眼皮子不抬一下,淡然道:“他也就这点特长了。” 墨一:“……” 西府的几个姑娘看到墨一,目露好奇,这个人是谁,为何大哥哥和大姐姐都认识这人。 黄柏没有出声,目光落在韩素娥身上,后者同他的视线相撞。 素娥很快明白他的意思,是让自己来解释。 画舫上发生的事,传出去总归是不好听。 她心里对这份体贴有些感激,于是开口:“上次我的玉佩丢了,是这位护卫找到的。” 几个姑娘了然,她口中那块玉佩,是先太后赠与的,听闻是太后曾亲手参与雕琢,于韩素娥而言自当是很重要的物件。 那日在画舫上的其他人也明智地保持了缄默,听她这么说皆露出正是如此的表情。 墨一一来,便凑齐了六人。 几人开始轮流着转陀螺,运气不算好也不算差,既没有出现连着选中“赃”的情况,也很少有人转到“德”。 六个人的棋子不紧不慢,却又你追我赶地往高处移动着,但始终拉不开什么差距,场面一度胶着,甚至出现一个格子上挤了四个人的棋子。 “你们一个二个,倒是很谦让啊。”一旁观战的魏嘉诚背着双手,有点阴阳怪气。 世子不动声色将目光投向石桌东南角的韩素娥,轮到她时,那捏着陀螺的食指总是绷紧了,竟然有些紧张的样子。 再一看棋面,原来是落在了后面。他嘴角弧度忍不住深了些,虽有耳闻这位千金秀外慧中,但在博.戏这方面嘛……她的运气和技术都不怎么样。 而她对面坐着的黄柏,表面上没什么异样,左手握着茶盏,右手搭在石桌上,谢景渊却十分了解他,知道这种姿态代表着放松. 他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甚至从那半垂的眼睑,平淡的唇线可以推测,黄柏大概……对于这一游戏感到颇为无趣,毫不在乎输赢。 一个小小的游戏,这两人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世子心中哂笑,暗自摇头。 第五轮过后,韩素娥已然变成了最后一名,方才同她一起在末尾的沈檀转到了“德”字,他有些歉意地对韩素娥笑笑,移开了自己棋子。 形势一落千丈,素娥看了看棋面,紧张地用贝齿轻咬粉唇。 排在最前面的是韩佩芊和韩佩芸,她们离最高位的格子只差三格了,再这样下去,马上就会结束,自己也是最后一名。 方才自己转到了“才”,只进了一格,此时离自己最近的是沈檀和墨一,两人在距自己前面两个的格子上,但愿韩佩芸和韩佩芊不要在这一轮转到“德”,否则自己翻身的几率就更小了。她想。 下一轮开始,韩佩芸进一格,黄柏进一格,沈檀进三格,接下来又轮到素娥,她拈起陀螺,用力一旋,闭上眼睛祈祷自己转到“德”。 陀螺滴溜溜地转了好几圈才停下,她失望地发现上面呈现的不过是个“功”字,进一格而已。 素娥有些生气地鼓了鼓腮,自己运气也太差了些,难道是方才嘲笑魏嘉诚失了运气? 这一表情正巧被侧对角站着的墨一瞧见,他有些不解,不知她为何不高兴了,直到看到那颗代表她的棋子已然落在了最后一位,不由恍然大悟。 又轮到韩佩芊,她瞧了瞧棋面,笑道:“倘若我转了个‘德’,大姐姐可就得受罚了。” 韩素娥就怕她转到“德”,听了这话,面上云淡风轻,但是心里却打起了鼓,浅樱色的指尖下意识地扣紧了桌角。 菩萨啊,千万不要让她转到“德”。她暗自祈祷,就差要双手合十了。 可惜菩萨不能什么都如她所愿。好死不死,韩佩芊刚好转了个“德”,一下子进了三格,攀上了最高位,她看上去很高兴。 “大姐姐,实在是对不住了。”韩佩芊以帕捂唇笑。 韩素娥有些无可奈何地笑笑,只好大度道:“恭喜四妹妹。” “姐姐可要想好待会儿如何受罚。” 韩素娥视线扫过一旁看戏模样的二房姐妹,于是露出一副苦恼的表情。 “大姐姐,”韩佩芊笑着说:“你别怕,不是还有人没有转嘛。” 她轻轻抬手,指了指角落拘谨站着的墨一。 但事情到此,韩素娥已经不抱有什么希望了,她粉掌托腮,半覆眼帘,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 陀螺离了墨一的手,转了许久,最终骨碌碌地停下。 “墨一,你这运气也太差了。” “本来都是韩大姑娘输了,结果你竟然转了个‘赃’!” “这也委实倒霉。” 韩素娥惊愕扭头,看见谢景渊笑着将墨一的棋子往后挪了三格,瞬间情势翻转,她的棋子不再是最后了。 怎么这么巧? “韩姑娘可真是走运。”谢景渊眼带笑意地打量她一眼,仿佛看到什么有趣之事。 墨一在一旁孤零零地站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他方才也是脑子一热,看见韩姑娘有些不高兴,犹豫再三后终于忍不住做了手脚。 会武之人想要控制个陀螺还不好办吗,就比如公子,别看他的点数都很正常,但他敢肯定,自家公子必然是一直在“作弊”。 他悄悄看了眼公子,正好对上对方的视线,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来是发现了他的小动作。 墨一给了公子一个讪讪的表情,垂下头。 “这位护卫大哥准备如何受罚?”几个姑娘的注意力不由转移到墨一身上,好奇地问。 韩佩葶瞧见他腰侧的佩剑,想起平日在话本上看到的所谓武功盖世的大侠,双眼放光地提议:“你给我们舞一段剑吧。” “不可。”黄柏微微敛眉,他看韩佩葶瞧过来,语气冷淡道:“刀剑无眼。” 这副冷漠的态度有如泼了韩佩葶一头冷水,眼见她便要生起气来,韩沐言连忙缓和:“这里地方太小,他施展不开,更何况让习武之人当场舞剑,可谓是折辱了。” 韩佩葶闷闷不乐,闭上嘴不敢再造次。 “我为大家变个戏法吧。”墨一见公子无意替他解围,便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开口。 “戏法?”众人来了精神。 “就是城东那条博.彩巷里有的那种吗?”韩佩芊睁大了眼,她可是向来听闻那条平民和下等人才会去的街巷,有可多好玩的东西,什么驯兽表演,变戏法,斗鸡斗蛐蛐等等。 墨一不言,从石桌上花瓶里抽出一枝青栀来,两臂展开,双手离得极远,他左手拿着花朵朝众人晃了晃,突然那花便消失不见了。 “咦,去哪儿了?” 突然那花又出现在他的右手中,引来六姑娘一声惊呼。 还不待几人拍手叫好,那花再一次消失不见了,墨一收了双手,看向他们。 “花儿呢?怎么又不见了?”这回换韩佩萱开口,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墨一一番,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指着对方的衣袖道:“我知道了,肯定在你衣服里藏着!” 墨一摇摇头,她不信,扭头道:“常山,快去搜他的身。” 常山哪儿肯听她吩咐,一动不动,她气急,作势逼近要亲自动手,吓得墨一连连后退,求救似的目光投向韩素娥。 韩素娥正奇怪他这眼神,就听见哥哥在自己头顶道:“别费功夫了,他身上没有,在这儿呢。” 众人循声回头,这才瞧见,那朵栀子不知何时插在了韩素娥的发上,她站在后面一点,无人注意。 “天哪!什么时候的事?”几个姑娘吃惊地低呼出声,看到韩素娥云鬓间俏然斜插着的白玉栀子,回过神又将崇拜的目光投向墨一,仿佛在看什么神仙。 “太神奇了吧?” 素娥抬手摸摸自己发间的花枝,露出笑容,诚挚赞道:“好身手。” “不敢,在下唐突了。” 墨一脸上分不清黑还是红,微微躬身,冲她遥遥施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张府 临近黄昏时,世子因晚上有事,便先行离去,其他几人见此也纷纷告辞,不再叨扰。 韩府的几人送他们至前厅。韩佩萱挽着胞姐道:“几位公子不用了晚膳再走吗?” 谢景渊客气一笑:“确实有事。”他又转向韩沐言兄妹,歉意道:“今日未能拜见长公主殿下同大将军,实乃失礼,请韩兄代我问候伯父伯母。” 韩沐言点点头,不再过多挽留。 韩素娥跟着哥哥将人送到门前,眼瞧着西府几个妹妹都离开了,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但死活想不起来。 等世子几人走远,韩沐言又留黄柏和墨一聊了几句,话里话外都是对上次一事的感谢,问他是否想要什么赏赐。 墨一坚决摇头,说什么不肯接受。他垂着手听着韩沐言的各种感谢和赞赏,小心翼翼觑了眼一旁负手而立的公子,见对方面色淡得可怕,一言不发,隐有不耐。 “哥哥,”素娥打断韩沐言,面带微笑,“天色不早了,我瞧黄公子似乎还有事,就不要再耽误人家了,有什么话,不如下次再说?” 韩姑娘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墨一听了这话,心里恨不得痛哭流涕。 韩沐言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自己确实有些失礼了,忙不好意思地咳了咳,“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再多留了,上次的事实在是多亏了黄兄和你的这位手下,咱们改日再聚。” 闻言,黄柏勾了勾唇角:“韩兄客气,不必谢我。”说罢扫了手下一眼,眼神微妙。 不必谢他?墨一心中警铃大作,公子这话什么意思?这一眼又是什么意思? “怎能不谢?”韩素娥笑吟吟地接过话,“上行下效,定然是黄公子你平日里为人正直,言传身教,才会有如此优秀的属下。” 巧言令色,黄柏心想,但终归是点了点头,神色稍霁。 墨一几乎就要跪拜了,韩姑娘果真聪慧过人,三言两语间又替自己化解了一桩麻烦,他心中感激涕零。 总算是可以离去,黄柏同两人道别,带着墨一离开。 然而刚走几步,便听墨一在身后唤住自己。 他扭过头,冷冷地瞥他一眼。 墨一没瞧见这一眼,似想起什么急事:“公子,您忘了将地理志给韩姑娘了。” 那神情非常的认真。 但其实黄柏并没有忘记。 地理志他带在身上,方才看韩素娥只字不提,知道她肯定忘了此事,便想着自己先离去,晚点儿再让墨一折回来,将地理志转交给她,这样又可以免了一番接触。 他实在想赶紧离开,没工夫再跟她攀谈。 “公子?”墨一疑惑地看着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而此时不远处的韩素娥也听见了他的话,这时才想起地理志来。 她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黄柏身旁,门楣高悬的灯笼投下一片暖色的光,映在两人身上。 “我还说忘了什么事,原来是地理志。”她目露恍然,又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莫非黄公子也不记得了?” 黄柏只好拿出地理志给她。 素娥抬手去接,无意间碰到他的指尖,黄柏很快抽回手去,导致她没拿稳,地理志便掉落在地上。 “你做什么?”她有些纳闷地看他一眼,正准备弯下腰,便听他道了声“我来”。 黄柏俯身捡起地理志,将灰弹了弹,又递给她。 一指厚的地理志拿到手,素娥有些稀奇地捧着,迫不及待地翻开一页,看见上面内容,不由仔细去瞧。 半晌后她赞道:“这都是你写的吗?果真很厉害。” 没等黄柏回答,她又借着灯笼上微弱的烛光看了起来,有些投入。 黄柏静静地看着她,突然开口:“天太暗,回去再看吧。” “嗯?”素娥从地理志上回神,怔了一瞬,复而反应过来,笑道:“对不住,我忘了你还有没走。” 她又谢过他,双手将地理志抱在怀中,“待我看完后,自会原样还给你。” “不用了,你收着吧,这是拓印本。” 韩素娥点点头,也不再跟他客套,抱着书转身便走。 黄柏看她走上台阶,回到韩沐言身旁,又转过身冲自己笑了笑,便点点头,唤墨一离开。 “说起来这个黄柏,似乎和世子极为熟稔的样子。”韩沐言同妹妹闲聊,兄妹二人也朝内院走去。 虽然不多话,极为低调,难以让人注意到,但是却似乎与谢世子和沈檀有着熟练的默契,大概都是北地之人,所以才会亲近吧。 “嗯……”韩素娥无暇顾及这些,她又忍不住翻开地理志,被里面描绘北地风物的插画所吸引,索性边走边看。 这上面的插图难道也是他画的吗?她指尖轻轻划过一片水墨勾勒的远山,有些惊艳。 两人要分开时,韩沐言想起一事:“对了,一直忘了跟你说,前几日我收到一份请帖,是张大人家的公子递来的,说是同他龙凤胎的妹妹过十四岁生辰,邀我们两日后于张府参加生辰宴。” “张大人?”韩素娥抬起头,回忆片刻,似乎并没什么印象,“哪个张大人?” “前一个月新上任的盐铁副史。” 盐铁副史…… 她突然想起,上次在裴府遇到江璇芷一群人,里面好像就有一个面生的姑娘,姓张,年龄比众人稍小些,说是才来京城不久,父亲是新任三司副使,想必就是她。 ~ 新任盐铁副使张大人原先是潭州通判,前年调回京城,张大人的夫人娘家是汴京本地陈家,岳丈原为中书侍郎,外头都传言多亏了他的四处走动才让张俞文调回京城,并安排了如此肥差,不过陈大人最近因年事渐高身体变差,逐渐心有余而力不足,遂有乞骸骨之意。 这位新任的张大人作为盐铁司的二把手,可谓正是当红,少不得京城众人上赶着巴结,故而他的两位爱子爱女生辰当日,张府外也可谓是车水马龙了,不乏送礼结交之人。 素娥坐的马车行至晋安路,就停住不动了,前面还有三五辆马车在等候。 “我去看看。”韩沐言下了马,往前面去了,留素娥在车内等候,她百无聊赖地掀起帘子一角向外看去。 “这位客人还请将马车挪一挪,停在这里会碍着后头——”迎门的小厮看见前头一辆巨大华丽的马车横亘在路中央,于是小跑过来,嘴上不迭道。 但待他走近后看清车驾上标志,愣是一个激灵把差点打结的舌头捋正了,马上便换了一副态度,近乎卑躬屈膝地道:“哎呦,对不住,请往这边走。” 说罢便引着那马车绕过前面排队等候的人家。 这明显区别的态度当然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 前面的一辆马车里便有人嗖地掀了帘子,露出一张俏生生的脸,看着是丫鬟模样,她语气颇是忿忿道:“凭什么让他们先进去啊,明明是我们排在前面。” “这位客人,”小厮一时未理会,只待引走了那辆马车,才满脸堆了笑,忙不迭地跑过来,一脸尴尬地道:“方才那是裴府的马车。” 意思是裴府的人他惹不起。 “哼,”那丫鬟没有像其他人在听到“裴府”后默默地放下帘子,而是眼含傲气道:“那便可以随意插队了吗?我江府也没有这么要求啊!” 江府?江府又是什么? 小厮乍一听不清楚,他只知道裴府有个丞相,丞相那可是位高权重,惹不得,但眼瞧这丫鬟张口自报家门,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清脆爽快的声音从车里传来,“好了,多大点儿事儿,等就等呗。” 这看来必定是所谓的江府千金了,小厮心想,于是笑了笑,哈腰道:“对对,您说得对,这不马上就快到您了,实在对不住,您再稍微等等。” 那俏脸丫鬟还要再不依不饶,又被她的主子止住,只听马车内那人说:“何须为这种小事动怒,你瞧大家都没生气啊。” 这话正巧被下了马车走近的韩素娥听到,她认出说话之人,扬声道:“璇芷?” 话音落下,车窗帘子被一阵风般掀起,露出半张苹果脸来,她似乎用视线探了探这边,确认后立刻从前帘下了车,轻巧地飞了过来。 “素娥!”她欢天喜地,“你竟然也来了?” 两人上次在裴府相见,颇为投机,此次又遇上对方,她不免惊喜万分。 韩素娥趣道:“我为何不能来?” “不是不是,你身子不好,我以为这么热的天你不能出门。”江璇芷怕她误会,连忙解释。 “小阿芷大可不必担心,这府上的冰必定管够。”一阵男声传来,两人循声望去,原来是魏嘉诚。 他走近了,两只琥珀色的猫眼一弯,露出招牌的笑容:“韩姑娘。” 韩素娥颔首示意,听起来魏嘉诚和江璇芷是认识的,貌似还非常熟悉。 “不准这么叫我。”江璇芷露出嫌恶的表情。 “你哥哥都是这么叫的。” “那是我哥!” “小阿芷这么说,实在让我伤心,记得幼时,咱俩还在一起滚——” 江璇芷眼疾手快地将帕子塞进他嘴中,止住了话头。 韩素娥的好奇心被勾起:“滚什么?” “呵呵,”江璇芷假笑一声,瞪了他一眼,又转头对素娥道:“没什么,他这里有点问题,你不要理他。”手指了指脑袋。 魏嘉诚默默地吐出口中帕巾。 马车还在原地,但前面也就只剩一小段路了,两人懒得等待,索性弃车同行,半路遇上返回的韩沐言,见妹妹步行便连忙上前:“怎么不让人撑个伞。”说着试图举起袖摆,为妹妹遮住点日光。 素娥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旁的江璇芷带着羡艳的神色道:“韩大哥可真是疼惜你。”说罢还叹了口气,不知是在愁什么。 她这模样把几人逗笑,魏嘉诚捻着下巴道:“怎么,听小阿芷的意思,觉非这个兄长做的很不合格啊?” 他说的是江修,字觉非,乃江璇芷的同胞兄长。 韩沐言闻言想起:“对了,觉非兄今日怎么没来?” “说还有篇策论没有完成,必须要今日做完。”江璇芷解释道。 魏嘉诚“啧啧”两声。 韩素娥有些讶异,一路听下来,魏嘉诚似乎与江家兄妹极为熟稔,可是璇芷上次同几人闲话时才提到,她哥哥素来严正死板,那种人又怎么会和魏嘉诚玩到一块儿呢。 她暗自摇摇头,这世道可真是玄虚。 四个人走进江府,迎面遇上出府迎客的张浩郯,正是今日宴会的主角之一,龙凤胎中的哥哥。他同韩素娥之前见到的张家姑娘长得很像,都是清秀的单眼皮。 张浩郯是认识韩沐言和魏嘉诚的,几人在太学院里有过来往,见他二人忙上前迎接,又看见同行的两个面生的姑娘,其中一个长着甜甜的苹果脸,冲自己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另一个只是朝他点了点头,疏离客气,倒是生得极为惹眼,纵使平淡地看过来,也像是眼含了几分缱绻笑意。 他愣了一瞬后赶紧移开了视线,向认识的两人问:“不知这两位是?” “我妹妹,”韩沐言介绍完素娥,又颇为礼貌地示意一旁的江璇芷,“这是太傅府的江姑娘。” 张浩郯点点头,心中了然,上次听友人说在裴府见到过韩姑娘,惊为天人,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他心中惊艳,但面上仍滴水不漏,怕怠慢了一同的江姑娘,也冲她有礼一笑,长臂一抬,对几人邀请道:“几位快请进。” 待将几人引入席位落座,张浩郯想起方才两位姑娘是步行进府,心下奇怪,便急忙找到大门守着的一个小厮,问他:“刚才韩家和江家的姑娘为何下车步行?” 这小厮一直守在门外,自然也瞧见了刚刚在府外的一幕,此时见主人家这般问,便知对方恐怕是闯了祸,便将所见细细汇报于他,不乏添油加醋几句,听得张浩郯眉头越皱越深。 裴家的人要客气招待,可是韩家和江家也不是好惹的啊。他深吸一口气,这不懂事的下人,可算是丢了府里的人。 想到这里,他忙找到管事,让他把那个不懂事的仆役好生敲打一番,这才罢休。 落座后,韩素娥和江璇芷自然无可避免地碰上了裴江滢,素娥和她交情不深,又因为前世孽缘,所以印象一直不好,她俩见到后只打了个招呼,没有交流的意思。 不过让她奇怪的是,今日的裴江滢也没有再像以往那般假惺惺地拉着她姐妹长姐妹短,也一脸冷淡地坐着,这可不像上次在裴府时那个热情好客的她。 仔细一想,裴江滢和赵慧娴也有好一段时日未一同出席了,渐渐有两人不和的消息传出,恐怕真的是因为棋局一事生了罅隙。 还有上次在宫里遇到她和赵湛,两人似乎在争执什么,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到了巳时末,席间出现一阵轻微的骚动,女眷这里响起窃窃私语。 韩素娥抬眼望去,看到远处一个黛蓝色的挺拔身影,往男席去了,好像是谢世子,身后还跟着沈檀和……黄柏? 黄柏竟然也来了,素娥疑惑地想,他不是什么事都兴致缺缺的吗?这种场合也会来?而且以黄柏商户之子的身份,恐怕也不是受张家兄妹之邀,而是跟着世子一同来的吧。 话又说回来,黄柏同世子的关系还真是愈发亲密了。 只是没有瞧见墨一,估计又是在外面候着吧。韩素娥屈起手肘,托着腮想起昨日看的地理志。 这位黄公子倒是很有才学,写得一手好字,插图画的也颇有火候,游览过许多名胜山川,看得她好生羡艳。 “咦,刚才谢世子身后跟着的两人好面生,你认识吗?”江璇芷的话打断她的思绪。 韩素娥自然知道:“一个是世子的远亲,一个是世子的朋友,都是从北地过来的。” 江璇芷了然:“噢,怪不得都看着面生且身量高大,原来是北方人。” “是啊,北地人身量都比较挺拔。”韩素娥随口道,但她又突然想起世子来,不禁拢起了眉头。 嗯?可是世子看起来并不算高挑,顶多只是汴京男子的中等水平。 她想到这点,江璇芷也想到了,一脸疑惑地凑到她跟前,小声说:“那为什么世子才……才五尺半高的样子?” “这个——”韩素娥实在也不知如何回她,两人都做沉思状,琢磨了起来。 “我知道了!”江璇芷突然一拍手,一脸被自己机智所折服的表情:“一定是因为食物的原因!” 怎么说?韩素娥一脸求解。 “世子从小吃的是我们这里的食物,所以长不太高,他的远房兄弟吃的是北方食物,所以才能长高。” 她简直像发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样,兴奋道:“原来长高的秘诀就是北地的食物呀!那我可得赶紧告诉我哥。” 她一脸欣喜,丝毫未察觉到自己暴露了什么事。 韩素娥忍笑点头,虽然不甚苟同,但一时间对这个姑娘又多了几分欣赏。 原因无他,大家都是坑兄长的好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更衣之惊 张家姑娘名为张茹云,人如其名,穿着粉白的裙子,袅娜地走来,纤弱得就像一团轻盈的云朵,不,说成是一缕云烟倒更为适合。 她狭长的凤眼虽然不算大,但在一张巴掌大的脸蛋上就显得格外精致了,眼尾上挑却不凌厉,反而有种楚楚动人之意。 待时辰一过,人都来齐了,她才姗姗出场,细声细语地寒暄了几句后解释道:“家父是前年调任的,但因为家母身体的缘故,去年底我们才迁往京中,故而我同在座的一些姐妹们不太熟悉。今日是我同哥哥的十四岁生辰礼,便想借着此次机会,同各位认识一番。” 看得出来,她是个性子比较羞怯的人,说了这么一通话,脖颈都粉了一大片,似乎见了这么多人,有些怯场。 可能是第一次操办这样的宴席,张茹云紧张之下也有些手忙脚乱,猜到这种情况的张浩郯也过来打了个照面,帮她说了几句场面话,不过男席同女席是分开的,他停留片刻便去了男席那边。 好在这位张姑娘身边跟着一个看起来就得力的婆子,加上大事基本上都是她的两位婶婶操办的,她的几位姐妹们也一直在帮衬,所以整个宴会显得也有模有样的。 江璇芷又凑到韩素娥跟前,奇怪地说:“真奇怪啊,这样一个生辰宴,请了这么多人来,他们的生母怎么一直未出现。” “她方才不是说了吗,她母亲身体不好。”韩素娥小声回她。 “哦哦,也对。” 宴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个蓄须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扶着一位消瘦的妇人来到众人面前,张茹云和她的几个堂姐妹赶忙迎了上去。 原来是她的父亲和母亲。 “您身体不好,怎么来了。”张茹云面带担忧。 张夫人摆了摆手,慈爱地看着她道:“今日是你们生辰,请了这么多贵客来,我岂能不打个招呼?”她说罢,可能是被呛着气,激烈地连咳了好几声,才在张大人的轻拍下恢复平静。 张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在场的诸位客人,歉道:“我无法亲自招待各位,实在对不住,还望诸位能不嫌弊府寒酸,今日尽兴而归。” 众人见她抱恙而来,自然是体谅。张夫人又谢过两位帮忙操办的妯娌,劳烦她们多加辛苦,替自己好招待贵客,又听丈夫也说了几句场面话,这才在搀扶下慢慢离去。 “张大人和他夫人的感情真好。”江璇芷看得一愣一愣的:“这种场面也要去照顾夫人。” “何止如此。”韩素娥淡笑,对她说:“你没瞧见吗,来了之后,先开口的是张夫人。”这对夫妇真是有意思。 江璇芷回忆了一下,赞同地点点头,“这么看着,张大人有些惧内?” “惧内?” 是惧内还是因为岳丈的原因,谁知道呢。她挑挑眉。 宴席末,大大小小的热菜碟被撤去,陆续有仆役端来甜品和凉饮,年轻点的姑娘们也径自离席,有的去院子里闲逛,有的去了其他席位,找熟识的人闲聊,还有扎堆躲在隔帘后偷偷往男席瞧的,吱吱喳喳地,生怕不会被人发现一样。 韩素娥坐在原地吃茶,眼带笑意地看着不远处江璇芷领着一众姑娘们缩在一个廊柱后,往对面的男席偷看。她摇摇头,嘴角不自觉勾起,这姑娘可真一点不像太傅家的闺秀。 正全神注视着那里的动向,她突然感到眼前一晃,然后听见身后的檀香惊叫一声,说了句“姑娘小心!”还未待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胸前一片冰凉,有什么液体顺着衣料渗到肌肤上。 冰凉的刺激激得她一个冷战,她低下头,看见胸前上被泼了一大片白色粘腻的东西,湿漉漉的,还带着冰碴子,正顺着衣裳往下漫延。 周围的姑娘们不约而同地低呼一声。 “姑娘,你没事吧!”檀香手忙脚乱地上前,试图拿帕子将她身上的东西擦掉。那东西应该是冰镇的酸乳酪,拿帕子擦擦不净,沾了水也无济于事。 “不用擦了。”韩素娥冷静地止住她,面上不见任何慌乱,她侧过头看向地上跪着的一个仆役,正是这个仆役方才没有站稳,手中的托盘一滑,里面的甜品便倾泼在了自己身上。此刻对方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边骚乱引来了主人家张茹云,她被下人引着赶来这里,看到韩素娥衣裳上的脏污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韩姑娘、你、你没事吧。” 能没事吗?韩素娥心中苦笑,这个张小姐真是奇怪,明眼看着自己被泼了一身冰乳酪,还呆呆地站着。她深吸一口气,问:“张姑娘,贵府上可有更衣处?” 经她提醒,张茹云如醍醐灌顶,马上反应过来,连声道“有有有”,韩素娥吩咐檀香去马车中取一套备用的衣裳来,又看向一边不知为何又开始发呆的张茹云。 她挑眉,“张姑娘?” 张茹云一惊,被身边的侍女扯了扯衣袖,反应自己过来该带这位贵客前往更衣室。 韩素娥带着沉香,跟着张茹云她们穿过前厅和几个院廊,来到一处偏僻幽静的院子里,张茹云让下人打开一扇房间的门,抬手请韩素娥进去:“韩姑娘,这里是更衣的房间,我让人在外面守着,不会有人进来,你在此稍等片刻,待你的侍女取了衣服,会有人领她过来。” 她可算头脑清醒了些。韩素娥心想,点点头,还算客气道:“有劳了。” 张茹云不敢受谢,又再三道歉,她身边那个看起来得力的婆子说了句:“实在抱歉,最近府中仆役怠懒,走路不长眼睛,才让韩姑娘平白受了惊吓,我们回去后定狠狠惩戒那个不长眼的东西。” 韩素娥皱了皱眉,虽然是坏了她的好心情,但也不至于大发雷霆,淡淡道:“多加管教便好,狠狠惩戒倒不必了。” 那婆子觑着她脸色,连连附和。 没过一会儿,有下人来报,说前厅有事,要请张茹云过去,她看了看韩素娥,对方大度地表示不介意,于是张茹云便先离开了,留下其中一个心腹丫鬟海棠在门外看守。 等张茹云走后,沉香看着姑娘身上的痕迹,担忧道:“姑娘,不如先将外层的衣裳褪下,万一把内里的衣服也浸湿了会受凉的。” 那酸乳酪带着冰碴,一干味道还不好闻,韩素娥也怕内兜湿了没有新的不好换,只好依照她说的脱下了外层的衣服,只穿着里面一层薄透的内衬,好在屋内就她和沉香二人。 沉香又怕她受凉,四处看了看,找到一条干净的棉巾,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确认没问题才为她披上。 不顺利地是,过了一刻的功夫,韩素娥那件衣服上的酸乳酪几乎要半干了,檀香还未回来。 沉香有些焦急,在屋内来回踱步,口中念叨:“她怎么还不回来” “停放马车的地方离这里多远?”最后,等不住了,沉香扬声问屋外的人。 外面的影子动了动,那个叫海棠的侍女回道:“来回大概一盏茶的功夫。” 一盏茶的功夫,这都过了一刻了,她怎么还没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姑娘……是不是……”沉香有些警惕,怕是有人想生事,她越想越觉得不对,怎么那么准确地将东西泼洒在自家姑娘身上,那个仆役腿软的太巧了。 韩素娥知道她在想什么,这种事情自己以往也听过不少,她也忍不住怀疑其中的可能性。 只是她想不通,自己与这张府无冤无仇,初次过来,他们为何要煞费苦心地算计自己,甚至不惜与将军府撕破脸皮? 没道理,太没道理了。 可能是看出自己等得太久,外面守着的那个丫鬟试探地唤了韩素娥一声。 “何事?” “韩姑娘,这都过了多久了,您的侍女半天不来,恐怕是走错了道。”她带着猜测的语气。 “不是说有人会领着她来吗?”沉香问。 外面静默了一瞬,复而开口:“这个……奴婢也不知,只是姑娘离席这么久,一直没有衣裳换,恐怕也不太好。” 韩素娥同沉香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犹疑,又听外面说:“要不,奴婢去替韩姑娘寻一件我家姑娘未穿过的新衣裳,韩姑娘先将就穿着。” 她怕两人反对,又补充:“绝对是新崭崭的衣裳,前两天才做好的。” 里头听后沉默一阵,又问她:“你私自拿你家姑娘的新衣裳,不会有问题吗?” “那怎么会,”海棠赶紧解释:“方才我家姑娘离去前交待过奴婢,有什么问题让我看着办。” “再说您是贵客,此事本就是我们的过错,我家姑娘又怎会舍不得一件新衣服。” 倒是个口齿伶俐的小丫头。 韩素娥想了想,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只好同意她的提议,让海棠先去拿衣服,祈祷檀香也赶紧过来。还好会武的沉香在身边,万一有什么事,她也安心不少。 海棠来去很快,没过一会儿就将衣裳拿来了,沉香从她手中接过衣服,道了句辛苦,海棠笑笑:“那姑娘就赶紧换了衣服吧,奴婢去前院守着。”说罢匆匆转身。 沉香看了她几眼,又看看手中衣裳,没看出什么问题,便转身进了屋。 “衣服没什么问题,应该是合身的,姑娘先换上吧。” 她将衣裳展开,是一条茶白点缀靛蓝色的缎裙,衣料软和,做工精致,上面还熏了香,大概是洗好后才熏的,确实是条没穿过的新裙子。 韩素娥不太喜欢熏香,总觉得这香气虽然好闻,却有些过了头,太浓了些,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在沉香的服侍下先穿上,总比光着两条胳膊好。 穿好后还未见檀香回来,她们便打算先出了这间屋子,往前厅去看看怎么回事,兴许能碰上檀香。 “檀香可真是的。”沉香忍不住有些埋怨道。 一刻钟前。 张府后院某一处,水榭旁边,檀香惊疑不定地看了看周围的景色,觉得不太对劲。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问那个领路的小厮“还有多久”,正准备开口再问的时候,突然见那前面带路的小厮撒腿跑了起来。 她反应过来,猛地追了几步,跟着对方跑到了湖中心的亭子里,正当她要大声呵斥时,却见那小厮一个跃身扎下了水中,然后便消失不见了。 “!”她呆呆地看着一阵沸腾后归于平静的水面,张大了嘴巴站在原地。 “什、什么意思?”檀香一头雾水,然后很快发现自己不知身在何处。 这是哪儿啊? 糟了,她突然意识到不对,脑中一个激灵,想起自家姑娘还在等着她给送衣服,自己已经离开了这么久了,恐怕是…… 檀香瞬间慌了,急地在原地打转转。 不行,自己得赶紧赶过去,于是她顺着来时的原路返回,企图看看能不能碰到其他张府家丁。 然而这张府的内院修得很是复杂,小路弯弯绕绕,树林子又多,她走着走着也分不清哪条是原先走过的路了,于是越绕越深,越走越晕,急地快要哭出声来。 檀香近乎绝望地停住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走了,这个张府也是奇怪,这么大一个府,自己走了这么久,竟然一个家丁都没遇见,太诡异了。 “你怎么在这里?”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扭头,惊喜地看到一个相识的面孔。 是墨一!那位黄公子身边的护卫。檀香感动地快要哭了,也忘了问对方又为何在此,直觉对方是可信之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前因后果告诉了他。 墨一听后没再说什么,也未对那个奇怪的引路小厮发表看法,只赶紧道:“我知道路怎么走,你快跟着我走。” 回到韩素娥这边,她与沉香出了更衣的房间往前厅走去,一路都有树荫地和游廊,所以不算太热,但不知为何,她心里总像是有一团火,感觉不太对劲。 一阵风吹来,是夏季独有的暖风,将她身上的熏香吹散了,闻得她一阵头昏。 “怎么有股蒜味。”沉香小声咕囔了一句,她鼻子灵。 韩素娥摇摇头,石阶下种了不少花草,她没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快走到前厅时,突然游廊的转角处不慌不慢走来一人,她抬眼看去,是自己认识的。 黄柏。 对方也看见了她,表情没什么变化,步履匆匆,似乎有事。 两人打了照面,只点了点头,韩素娥想起那本地理志,顺带提了一句:“多谢你的地理志,很好看。” 黄柏听后扫了她一眼,眼神古井无波,“嗯”了一声,似乎不欲攀谈。 见他这般冷淡,素娥感到被拂了面子,也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擦肩而过,一阵风掀起,靛蓝色的裙裾微漾,带起一阵熏香气息。 素娥目不斜视地走远了,她没瞧见身后的黄柏慢慢停下了脚步。 黄柏突然止住,站在原地,摒住呼吸,一双漆黑的瞳孔浮上几分疑惑。 几息之后,他倏地扭头,看见她已经离自己十步开外,马上便到游廊尽头,要下了台阶,往明亮的院子里走去。 他想到什么,急急唤道。 “站住!” 然而对方充耳不闻,仍在前行。 眼见她还要继续走去,黄柏不得不抬高了声音,连名带姓地喝到。 “韩素娥!站住!” 这一声呼喝果然惊了对方一瞬。 韩素娥猛地刹住了脚步,转过头来,惊愕又不解地看向他。 见她终于站住,黄柏迅速走了过去,脚底生风,衣摆掀起的风扫得两旁草丛都微微晃了起来。 他越走越近,气势逼人,迫得素娥不由后退一步。 “若想没命,就再退几步试试。” 那声音含了几分怒意和不耐,成功地吓住了韩素娥,她一动不动,僵在原地。 然而,可能是来人脸上微凝的表情太过严肃,导致了什么误会,她就停住了那么一瞬,便迅速回头,足尖一抬,似要扭身逃去。 电光火石间,黄柏眼疾手快地捉住了她的腕,又堪堪一侧身,轻松躲过一旁侍女劈来的一个手刃。 并将她狠狠地往自己这边带。 韩素娥又惊又怒,不停挣扎,仓促间一个没站稳,竟然左右脚打了滑,直直地向后栽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白磷 素娥失了平衡,知道自己马上要后脑着地,竟是吓得闭上了眼,任由自己向后摔去。 然而等了许久,意料之中的痛楚并没有传来,意料之外,她跌落在一个略显清冷的怀抱中。 准确来讲,也不算怀抱,身后之人并没有揽着她,而是隔了些距离,勉强扶住她的肩。 淡淡的雪松香萦在她鼻尖。 韩素娥慢半拍睁眼,看到对面沉香半张着嘴,灼灼视线落在自己身后,面容有些扭曲。 她有些僵硬,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 自己好像靠在…… 一股若有若无的凛冽气息从身后传来,顿时让她浑身的血都往脖子上冲。 素娥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要离开,仓促间另一只胳膊不知抵着身后哪个地方,勉强站直了身子。 只是抬头的瞬间感觉发间有什么硬物划过了一片柔软,她惊慌失措地扭过头,对上一双沉静的深色眸子。 “你、你。”素娥有些说不出话来,眼中不可置信大过惊恐和愤怒。 见她转过身来,黄柏突然一手捂住下颌,但另一只手仍旧紧紧地握着她的腕,让她无法挣脱分毫。 一旁呆怔的沉香也回过神,惊恐交加地怒斥道:“你快松手!”说着就要上来拉开他。 黄柏极为冷淡地瞥了她一眼,这凌厉一眼让沉香倏地钉在原地。 她僵立着不敢动,唯恐他下一步伤到姑娘。 “你没听见吗,快松开!”韩素娥羞恼,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黄柏仍不松手,同她面对面站着。 “听我解释,”他说,并强迫自己耐心,表情凝重,逐字逐句:“你身上的这件衣服有古怪。” 古怪? 韩素娥睁大眼,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衣裳,不明白哪里有古怪,无意间又看到自己的手腕被修长的五指牢牢扣住,对方的体温的通过一层薄薄的布料传了过来,便有些不自在地挣了挣,抬眼看向对方,神色不善。 黄柏又何尝愿意保持这种姿态,掌下的力气也松了几分:“我可以松手,但你得答应我不会乱跑。” 素娥不禁蹙眉,虽不懂他的意思,但还是逐渐平复下来,理智回到脑中。 她想起往日印象,黄柏这人,寡言而低调,想来不会做出格之事。 “好。”她犹豫半晌,终是答应他。 他松了手,向后退了一步,主动拉开距离。 沉香见势赶紧站在两人中间,隔开了他与她。 方才被紧紧攥住,雪白的腕子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 当真没有半分怜香惜玉。 韩素娥指尖轻揉着腕间,突然觉得自己头上一沉,原来是发间那个银簪歪歪斜斜,那簪子最高处十分尖锐,想必是方才划到了黄柏的下巴,所以他才一直用手捂着。 因为方才的事,她还有些生气,余怒未消,便装作视而不见,语气生硬地问道:“你说我的衣裳有古怪?哪里古怪?” 两人都紧盯着他。 感受到两人的压迫视线,黄柏一时没着急解释,反倒要求:“劳烦抬起胳膊。” 抬胳膊?又耍什么花招?但看黄柏不像是开玩笑,寡淡的眉角凝成一个严峻的弧度,还是照做了。 然后呢? 黄柏嗅着那股漾来的气味,心中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他问沉香。 “你习过武?” 沉香咬牙道:“是,奴婢习过武,公子最好老老实实,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听了这话,黄柏神色如常,唇角有一瞬轻轻勾了勾,仿佛在嘲弄,“那应该鼻子好使”。 他又指示沉香:“闻闻她的身上,除了熏香有没有别的味道。” 不解之下,沉香照做了。 “有什么味道?”韩素娥问她,自己也举起手腕嗅了嗅,除了熏香她确实闻不到别的味道,因为这熏香味道着实异常浓郁。 沉香还在闻,过了一会也发现些不同出来:“好像有点——”她回忆起什么:“——有点蒜味。” “对!是蒜味。”她恍然大悟,原来刚才闻到的味道是姑娘身上的。 蒜味? 怎么可能,她又没食过,且这衣服上哪有蒜味,全是熏香的味道。素娥不解。 “确实有。”沉香见她表情难以置信,又闻了闻,一脸肯定道。 黄柏却背过身,继续指挥:“你隔着手帕,用力揉搓前面的那块纱布。” 纱布,韩素娥全身上下,只有胸前那块外层布料是纱布做的。 沉香依言隔着手帕,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揉搓纱布,几下过后,只见手帕上出现了细微的浅黄色印子,像是碾碎的粉末。 “这是什么?”韩素娥也看到了,下意识手指缓缓抚上胸前。 “别碰。”黄柏即使背对,也猜到她的举动,阻止道:“那是白磷。” “白磷?”她愣了愣,不由跟着重复了一句。 白磷?那不是点火用的吗? 等等,白磷?素娥突然僵住,慢慢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穿的这件裙裳。 白磷,熏香,蒜味…… 白磷有毒,遇热自燃。 一行字浮现在脑海中,聪明如她,很快想通其中关节,脸色也渐渐发白。 “这是……”她扭头,看到不远处阳光照耀的庭院,现在过了正午,正好是太阳最刺眼的时候,金色的阳光直直地照射在院中,想必十分炎热。 她突然心头一寒,眸中涌上一层后怕。 “白磷是什么?”沉香仍旧不解。 韩素娥说不出话,觉得周身突然变得沉闷燥热起来,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只想赶紧脱掉这身衣服。 黄柏转过身,浓黑的眸子扫过她略微苍白的面庞。 “沉香……”素娥低声开口,觉得心尖倏地发颤,有些不妙,“药……” 沉香愣了一瞬,才明白她的意思,赶忙将那瓶药丸取出,颤抖着倒出一粒喂给姑娘。 丹药入口,很快便融化,顺着喉流下。 沉香替她顺了顺背,面色发白,这个黄公子口中的“白磷”到底是什么,为何姑娘听后突然就犯病了。 素娥靠在她身上,闭了闭眼,无暇同她解释。 对面的黄柏一语不发,方才瞧她突然变了脸色,又随身带着丹药,想必是同传闻那样犯了心疾。 他没有关切,也没有焦急,只是静静地看着。 “黄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沉香抬头问他。 黄柏收回视线,淡淡开口:“白磷有毒。” “有毒?”沉香声音变了调,“怎么会有毒!”紧接着脸色猛然一变,看向韩素娥身上的裙子。 “得赶紧脱掉!”又一惊:“不行!” 真是急糊涂了。 “有毒倒没什么。”韩素娥突然出声。 觉明大师的丹药确实神奇,刚服下没一会儿,她就慢慢恢复了脸色,心中的不适消失。 她劫后余生地呼出口气,幸好自己还穿了里衣,若是肌肤碰到,恐怕早就灼伤了。 只是眼下,她真是恨不得赶紧脱掉这衣服。 素娥苦笑:“不怕有毒,就怕它遇热自燃。” 遇热自燃? 沉香呆了,额角渐渐渗了汗。 “姑娘,要不、要不还是赶紧脱掉吧” 可是眼下脱掉,总不能只着个里衣,露着臂膀吧,别说一会儿万一有路过的人,现下身旁还站着个黄柏呢。 对了,还有黄柏! “黄公子,您快想想办法,救救我家——”沉香突然想起黄柏的存在,扭头求助。 她刹住了声,因为身后无人。 她瞪大了眼睛,人呢? “他走了。”韩素娥语气有些涩然,她低个头的功夫,抬眼时眼前就没人了。 沉香不敢相信,吃惊地望着她,无言询问。 “可能是为了避嫌。” 黄柏的意思是让自己趁无人时脱掉这件衣服吗?还是说自己方才的举动得罪了他,他不愿再惹上麻烦。 就在主仆二人束手无策、一筹莫展之际,一阵脚步声渐渐靠近。 循声看去,来人竟然是她们盼了好久的檀香,只见她抱着一套衣裳,神色匆忙地往这里赶来,身后还跟着一人。 ……墨一? 檀香走近了,自知有错,不等两人问她,赶紧说:“奴婢失职,在府里迷了路,姑娘现在快随奴婢去更衣吧,墨一大哥说他能找到一间空屋子。” 说罢急忙引着韩素娥往来处走。 韩素娥疑惑她怎知自己身上的衣服有问题,檀香边走边解释,方才来的路上正好遇上黄公子,对方让她尽快赶过来,好让姑娘换掉衣服。 一来二去,还是黄柏帮了她。 墨一领三人找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屋子,也没管礼数,直接破门而入,进去看了一圈,确认无人后让三人进去,自己守在外面。 他一番举动下来,沉默无言,但韩素娥也顾不上听他解释来龙去脉,赶紧进屋将衣服换了下来。 沉香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她的身上有无沾染残留,才放下心来。 韩素娥整理好,看向地上那件张家姑娘的衣裙。 “姑娘,这件衣服怎么办?”沉香见她终于无恙,恢复了冷静。 怎么办?素娥一时没有头绪,要拿去直接质问张茹云吗?问她为何要害自己? 可是她觉得奇怪,自己同张茹云不熟,将军府同张府也无过节,对方煞费苦心想除掉自己这么一个闺阁女子,为的是什么? 一旁的檀香仍一头雾水:“我还不知这件衣服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方才黄公子要我赶紧带您换掉衣服?这是张家姑娘的衣服吗?” 对了,檀香为何迟迟未归?韩素娥转头看向她,询问对方,檀香这才压下疑问,将来龙去脉解释一通。 “奴婢实在想不通,那个带路的小厮是什么意思啊?怎么还跳到水里不见了?”她解释完一切,百思不得其解。 张家小厮带着檀香绕来绕去,然后突然水遁,消失无踪,留下迷路的檀香,为的是不让衣服按时送到吗? 所以自己才有机会穿上这个染了白磷粉的衣裳? 明白了行凶的方法,只是仍旧想不通其动机,为何要害自己? 趁她沉思,一旁沉香小声跟檀香解释了她们这边遇到的事情,关于张家姑娘的新衣服,还有白磷一事。 “有毒?遇热自燃?”檀香眼睛瞪得滚圆,捂住嘴巴低呼,她后怕地看看那件衣裳,不敢想象如果姑娘再多耽误一会儿,被正午的日头一晒,会发生什么。 “若我走至向阳处,恐怕不出一会儿便会酷热难当,白磷遇热自燃,一旦自燃——”韩素娥抽丝剥茧地分析,“——一旦自燃,这衣服就会跟着烧起来。” “那可不就成了……”她恍然喃喃:“我在自焚。” 自焚? 是自焚!前几日的寺庙自焚案!二人听后也有所察觉,迅速对视一眼。 难道今日之事与前几日的自焚案件有关?嗅出阴谋的味道,檀香心下惴惴。 “这件衣裳先留在这里吧。”韩素娥环视周围,这大概是个存放杂物的屋子,避光阴凉,堆着不少箱子,她们找到一个空的箱子,将衣服放了进去。 “姑娘,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沉香问道。 是直接找到那个海棠质问一番,还是先隐忍不发,韩素娥不由拢起眉来,这事确实棘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轻蔑 已过了快一个时辰,换了衣服,谢过墨一,也顾不上问他为何会遇上檀香,韩素娥便匆匆赶往前厅。 一路上,素娥都在想,到底是谁要害她? 引路的小厮,送完衣服后消失不见的海棠,很明显,这事不是一个人做的。 会是张茹云吗? 她摇摇头,觉得不对,怎么想都不对。 一开始发现衣裳有问题,自然会怀疑张茹云,可是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思考,张茹云和她之前只见过一次面,两人间无冤无仇,前世更是遇都没遇到过,如果是她在幕后指使,实在说不过去。 而且,这事显然还与那件寺庙自焚案有关。 “姑娘,我们是直接去审问那个海棠吗?”沉香问。 韩素娥步子不缓,心下觉得没那么容易,“先找到她再说。” 回到席间,江璇芷一见她便上来问:“听张茹云说你去更衣了,怎么去了那么久,害得我好担心。” “你再晚来一会儿,我就该过去找你了。”她上上下下打量韩素娥一番,见她无事才松口气。 后者摇摇头,神色似有些凝重,她环视庭院一圈,问:“张姑娘呢?” “她呀,说在内院水榭处搭了一个戏台子,请了出名的戏班子和杂耍来表演,无事的人都去看热闹了,咱们也去吧。” 韩素娥这才发现,不止张茹云不在,在场的好些人都离席了,也正是如此,她回来时才不算惹人注目。 “对了,我哥哥呢,你可有瞧见他?”她突然想起兄长来,扫向四周也不见他,莫非也去看戏了? 这可不像他,按理说他见自己消失这么久,肯定会急地来寻。 “你问韩大哥呀,”这个江璇芷知道:“听说他吃醉了酒,被搀着到厢房里歇息了,临走前过来寻你,见你不在,还迷迷糊糊要我替她照顾下你。” 吃醉了酒? 韩素娥眉心拧了拧,有些不相信,哥哥的酒量一向好,怎么就突然吃醉了酒。 她压下心中疑问,被江璇芷拉着一同前往戏台子那里。 张府内院有一处极大的荷花池,岸旁搭了一个不小的戏台,上面正热火朝天地唱着,两人到时见底下安置的坐席都快满了,外一圈还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仆役小厮。 沉香眼尖地看到张茹云,低声道了句“找到了”,遂指了指方向。 素娥顺着她的手看过去,果然发现张茹云在最前方坐着,身边站着两个侍女,她没有贸然上前,远远地观察了一会儿,却发现那个叫海棠的侍女不在她身边。 怎么不在,去哪儿了。 一旁的江璇芷注意力从戏台上转移过来,好奇地问:“你们在找谁?”而后看到她们视线所及之处,更加疑惑了:“你找她有事?” 韩素娥抿了抿唇,慢慢摇头,银簪流苏铃铛随之作响,她觉得此事诸多古怪,决定先按下不发,等找到海棠再说。 身边有步履匆忙的小厮仆妇经过,韩素娥随口唤住一个看起来是个管事模样的仆妇。 “可否帮我寻下海棠姑娘?” 见那仆妇面露疑惑,她和颜悦色地笑笑,“方才我弄脏了衣裳,是她引我去更衣,我这会发现方才落下了一个东西,却不知那间屋子该如何走,只能让她再领我去一趟。” 仆妇随即露出了然的表情,张府屋舍众多,她确实也不知道海棠会带对方去了哪间更衣室。 她看了看远处,瞧见自家姑娘身旁确实没有海棠的影子,不由得心中嘀咕,面上应道:“这位姑娘,您落下的是什么物件,奴婢寻到海棠,便让她去给您取来。” 素娥却摇摇头,“那件东西极为重要,你若是寻到海棠就告诉我,我得亲自去找。”末了又补充一句“劳烦快些”。 仆妇虽奇怪她的坚持,但还是很快答应了,转身便吩咐手下人去寻海棠。 韩素娥便静静地等着。 “你东西丢了,方才为何没说?”江璇芷见仆妇退下,有些不解。 素娥道:“将才突然想起来的。” 江璇芷点点头,怪不得刚才她一直在找什么人。 两人不是太爱扎人堆,便遥遥站在附近的一颗树下闲聊,时不时往戏台瞥一眼。 韩素娥久等没有见海棠,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却没有显露分毫,她正犹豫要不要直接去找张茹云时,突然听一旁的江璇芷道:“方才我在男席可瞧见不少人。” 男席?素娥突然却想起了黄柏,她转头张望,没找到人影,倒是看到世子和沈檀在远处。 奇怪,他去哪儿了。 “你又在找谁?”江璇芷奇怪道。 素娥收回视线,不答反问,“你在男席都瞧见了谁?” 话题又回到江璇芷感兴趣的地方上来,她大大方方地笑:“瞧见了不少翩翩郎君。” 翩翩郎君?听了这话,素娥不由失笑,心中诸多思绪也淡了一瞬。 江璇芷不知她所想,只顾着感慨道:“那些郎君可真真是芝兰玉树。” “比方说?” “比方说裴家人,讨厌归讨厌,年轻俊秀倒是不少。不说裴栯知,他那几个兄弟表亲,长得可谓人中龙凤啊,尤其是那个叫景阑的,漂亮得不像话。” 她好似陷入回忆,没有注意到身旁之人微凝的表情,半晌才回过神:“哎,我这么说人家会不会不太好,应该没有哪个男子会喜欢听别人夸他生得漂亮吧?” “或许吧。”韩素娥缓过神来。 这一世仍旧不变,景阑依然攀上了裴府,还同裴栯知关系不错,今日宴席也跟着来了。 一想到前世临死前的那段对话,她就忍不住皱眉。 重生以来,自己一直没有功夫去细想那人,前世最后关头,她也不知道裴栯知口中景阑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但她打定了主意,既然当时是景阑想方设法地接近她,那这一世她就绝不会再让对方有任何可趁之机。 她正想着,这时身后有人靠近,紧接着一个耳熟的声音传来。 “韩姑娘,江姑娘。” 想什么来什么。 两人应声回头,看见裴栯知和景阑在不远处停下,江璇芷立马尴尬地掩住了唇,低声问韩素娥:“我刚才说话声音不大吧。” 她这么一打岔,韩素娥不由哂笑。 裴栯知冲两人点了点头,语气礼貌地问:“两位怎么不去前面坐着。” 江璇芷还在纠结自己的一番评头论足有无被听见,有些尴尬道:“人太多了。” 好在对方似乎没听见两人对话,面色如常,又看向另一人。 “方才听阿滢说,你被弄脏了衣裳,没有事吧。” 素娥抬眸,对上两道关切的视线,疏离客气地回:“没事。” 可能是习惯了她这么冷淡的性子,裴栯知也不恼,从容地笑笑,百折不挠地继续说:“今日竟不知你会来,最近天气炎热,你身体不好,要注意些,别一时贪凉受了寒。” 怎么感觉这两人颇为熟稔?听到这话,江璇芷惊讶地微瞪了眼睛,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双杏眼圆溜溜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看出她的探寻,裴栯知笑着解释:“说起来,我同她算得上是师兄妹。” “师兄妹?” “裴某幼时也有幸承贵府的江先生启蒙。” “我家伯公?”江璇芷一经提醒,顿时了然,她竟然忘了,裴栯知也勉强算是她伯公的门生,当年的伯公也就是江远,面临致仕,早已卸了身上重任,闲来无事再加上膝下无子,于是老来兴起,收了几个孩子亲自启蒙,不过因为时间不长且未曾声张,事情过了很久,江璇芷记得不清也是正常。 她偷偷瞅了瞅韩素娥,既然当年那几个学童里也有她,那二人确实算得上师兄妹,不过看她这样……好像不算热络啊。 韩素娥其实也在笑,只不过笑意始终不达眼底。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 几岁的孩童懵懂无知,尚能不谙世事,可这么多年过去,随着裴府势大,朝堂之争,后妃之争,两家关系愈发紧张,这个时候,怎么还能心无芥蒂的提及旧情,她不禁心下嘲讽。 何况前世,裴府于她而言可是血海深仇。 吃过亏的人,怎会傻到再去吃第二次亏。 看她态度再普通不过,裴栯知识温润的眸子闪过失落,但是很快他又一扫阴霾,转向江璇芷:“提起江老,也不知他最近怎样,听闻一个人去了寿州?” 江璇芷同他无芥蒂,点头如实道:“是啊,伯公不听劝,硬是要一个人回寿州养老,家父生怕他一人行动不便,特地安排了不少随从,结果没到半路被赶回来大半,一问才知是伯公嫌人多麻烦,都打发了回来。” 她叹气,这个伯公总是如此倔强。 裴栯知听后也无奈摇头,轻声道:“先生总是这样不拘小节。” 这时江璇芷看他身后那少年一直被晾着,也插不进话来,于心不忍地开口:“裴公子,大半天了,你还没同我们介绍你身边这位?”她昂昂下巴,示意旁边的景阑。 她一提示,裴栯知马上反应过来失礼,歉意地一笑,侧过身介绍道:“这位是我的一个远房表亲,排行十四的景阑兄。” 后者闻言顺势上前半步,抬起漂亮的眼看向二人,五官深邃,偏那颗朱红色的泪痣随着眼眸的微弯翘起,绮丽迷人。 俊秀得不像话。 江璇芷近距离面对他,绕是再大大咧咧也不禁羞赧几分,下意识扯了扯韩素娥的衣袖,对方无动于衷地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这是太傅府上的江姑娘。”裴栯知又介绍,那少年客气地冲江璇芷点头微笑,唇红齿白,眉眼如画。 江璇芷难得红了脸,冲他回礼。 “景公子,我是江璇芷。” 裴栯知刚要开口介绍另一人,便听景阑笑道:“这位韩姑娘我记得。”声音温柔,是少年独有的清朗嗓音。 “上次在裴府遇到过,不知姑娘是否还记得我。” 韩素娥原垂着眸,闻言便正眼看他。 见她瞧来,景阑微微一笑,眸光柔和,闪过细碎的欣喜。 素娥的视线缓缓移到那双眼睛上,与之对视,却一语未发。 那双明亮的眸子永远漾着温柔的笑意,浅色的瞳孔像通透的琥珀,不笑的时候纯净又无害,笑起来偏偏缱绻而旖旎。 这缱绻旖旎像千万根丝线,缠绕着她,邀请着她,诱惑着她,一同沉沦。 多么令人陶醉的人。 其实没有裴栯知的那些话,她心里也清楚,正是这样一个看似无辜的人,害惨了自己。 这厢景阑见她未发一言,一双眼不眨地注视着自己,看起来像失了神魂一般,笑意便愈发深了。 也是,听闻江姑娘素来爽直大方,面对自己都会红了脸,更何况这位居于深闺看着天真单纯的韩姑娘呢,他想。 一种奇异又熟悉的感觉从胸中腾起,没错,就是这种感觉,他向来清楚自己的优势,也擅长发挥自己的魅力,所以总是能够获得征服的快感。 他是如此贪恋这种感觉。 这个传闻中不好亲近的矜贵少女也不过如此。 但当他准备再次开口说些什么,抬眼看向她时,却倏地愣住。 她眼里哪有半分迷恋,分明是一片清醒。 若仔细去看,就会发现她的表情既非爱慕,也非流连,同自己对视许久,至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的。 陶醉的那个人不是她,是自己。 从一开始,她就在冷静地观察他,欣赏他的自我陶醉。 景阑想明白,不敢置信地盯住她。 在这时,韩素娥已然换了另一副神情,那神情并非友善,也谈不上厌恶。 她微微抬起下颌,缓勾了唇角,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视线,不轻不重地,慢慢腾腾地,将景阑从头扫到脚,再从脚扫到头。 让他感到漫长又难堪。 这种恶劣又刻薄的举动,无疑如同一盆冷水,将景阑方才建立起的自信与得逞,霎那间分崩离析、全数瓦解。 他缓缓敛了笑,此时,才辨认出她的态度。 是轻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萧氏 不动声色的羞辱后,素娥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余光瞥见那昳丽的面容上凝固了笑意。 添油加醋般地,她鼻尖溢出一声轻笑,充当招呼。 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什么叫做目中无人。 仿佛应景,远处戏台上咿咿呀呀骤然停了,锣鼓喧天也沉了下去,台下却突然爆发出一阵笑,料是哪个伶人扮着副净的角儿,做了愚谬之态,惹得看客捧腹。 笑声传来,像汹涌波涛,阵阵潮潮,明明传到这里只剩了余音,但听在景阑耳中,却有如醒聩震聋,似一阵酷寒过后,又将他架在火上炙烤,十分难熬。 对面的裴栯知瞧得一清二楚,他深知韩素娥家教素来极好,不是跋扈之人,饶是再不耐烦也肯赏个假笑,至多视若无物,也不会用这样的目光打量人,恐怕叫花子待遇都比这好。 他不知两人有何过节,夷犹去看,景阑脸上的笑容早已散了个干干净净。 那点儿惹人心痒的朱红不再绮丽,像凝在眼角的泪,不知所措极了,他垂着眼帘,默不作声,看来是受了怠慢,不敢贸然搭话了。 但他心里在想,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 这阵势看得江璇芷也一头雾水,纳闷地看了看两人,怎么方才还好好的,突然就都冷了脸。 “那个……”她踌躇着开口,碰了碰旁人胳膊,“你还没说,你记不记得他。” 过了许久,才得到嗤笑一声。 哎?江璇芷半天回味过来,这笑是什么意思。 只见韩素娥眼波睨了一圈,像听了极好笑的话,慢条斯理地:“见过的人那么多,怎么可能都记得。” 眉眼间满是嘲弄,但这嘲弄不是冲着江璇芷。 俊美少年的眼帘颤了颤。 不妙啊……江璇芷心里暗道,偷偷觑了景阑一眼,也不知道他哪里惹到素娥了。 难道……是因为长得太漂亮?她胡乱猜测。 莫非她喜欢粗犷型的? 气氛一度尴尬,裴栯知清俊的面庞上闪过为难,好半天才干咳一声:“两位慢慢看戏,我同景阑兄还有事,就先走一步。” 实在气氛不和,只好赶紧走人。 临走之前,景阑还深深地看她一眼。 只剩二人时,韩素娥脸色缓了缓,转头发现江璇芷一脸探寻地看着自己,她被看得招架不住,犹疑道:“怎…么了?” 自己方才是不是表现得太过?她只是想用这种态度来警告景阑,离自己远点,别再来招惹,今生今世,她不吃那一套了。 “你好像不太喜欢那个景公子?” 看来果然是过了。 恰好一片柳叶悠悠地飘落在肩上,她微微侧头,慢慢地抬手拾起柳叶,却迟迟不开口。 等了半晌也无人回话,江璇芷吐吐舌头,准备转移话题。 “我不喜欢他的笑。” 什么?江璇芷以为自己听岔了。 “笑得太假。”最后一字咬得格外重。 太用力,太虚伪,太功利。 曾经她就没看出这虚情假意,难道人非要吃一堑才能长一智? 江璇芷不明所以,还待要问,突然听身后那个叫沉香的侍女说了句:“那不是周大人吗?” 韩素娥抬头去看,寻到一个竹青的身影。 周之翰?他怎么来了? 她突然想到什么,灵光一现,便丢下句“我有事找他”拔腿离去。 留下江璇芷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 “她、她干嘛去了?”江璇芷回过神,才发现那两个侍女也跟着走了,只剩她和自己的丫鬟,大眼瞪小眼。 素娥绕开人群,快步走到荷花池旁边,找到周之翰,对方正在同张茹云的胞兄张浩郯说话。 两人老远便看到她,不约止住话语。 离他们两步远,她缓缓站定,方才跳得稍微快些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素娥向两人轻轻颔首。 “周大人,我有事找您。” ~ 风过水面,绿波澹澹,回清倒影。 “还要谢谢周大人上次肯借我古籍,我会尽快将它还回书斋。”看着张浩郯走远,韩素娥想到上次在积微书斋发生的事,一整套珍惜古籍能毫不犹豫借给自己,总得再道声谢。 周之翰儒雅一笑,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温和:“不着急还回来,你慢慢看。” “那,多谢大人。” 看出她的迟疑,周之翰了然:“韩姑娘找我不止为了道谢吧?” 对方突然找到自己,着实令人惊讶,毕竟上次相见时,她还不太欢迎自己。 韩素娥也是方才看见他时,突然记起对方似乎在大理寺任职,转念一想,那他必然也了解几日之前的自焚一案,今日之事,怎么看都与之关联,或许找他帮忙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不再犹豫,直奔主题:“周大人,听闻您在大理寺任事?” 对方点点头,不知她问这是何意。 “那您应当也听说了前几日的自焚案吧。” “我知道,”他证实她的猜测,不止如此,“不瞒你说,那件案子正好由我接手,怎么了?” 这么巧?她微微诧异,既然如此,那她还真是找对了人。 “我方才……也遇到一件奇怪的事。” 她看着他,缓缓将先前发生的事情道出。 随着她的陈述,周之翰渐渐皱起眉。 “那件衣裳上有白磷?”他抓住重点,急急地问。 “应该是如此。” 好在一路上都有荫蔽,她差一点就穿着那件衣服走到炎热的庭院中,若是再热些,恐怕后果严重。 白磷,竟然是利用了白磷。周之翰没有急着回复她,而是无声沉吟。 先前查案过程中一直不知起火原因,重点放在了调查寺庙上,结果几日过去了都没什么进展,没想到今日碰巧有了突破。 但如果是因为白磷的缘故,那一切就说得通了,他怎么没想到。 “等等,白磷会灼伤皮肤,你没接触到吧?”他突然想到这茬,虽见她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嘴。 “我没事,大概只是中间那层沾了白磷。”她摇摇头,见对面之人似松了口气。 “那件衣服现在在何处?” “怕它遇热自燃,便放在一个杂物间里。” “这样……”周之翰沉吟片刻:“那个叫海棠的侍女呢?” 他说着抬远目光,扫向张茹云那个方向,看到其身旁候着两个侍女。 “不是她们,”翰素娥否认,“之后一直未曾见过她。”也是奇怪,这个海棠算得上是张茹云身旁的贴身侍女,这么久没有出现,身为主子的张茹云没有发觉吗。 “此事确实蹊跷,”少焉,周之翰开口,神色严肃了不少:“我派人先去将那件衣服取来,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作为证据它很重要。” “至于那个海棠,我马上派人在暗中寻找,为避免万一,若是——”他顿了顿“——若是张府的人在背后指使,我们最好先暗中行事,以防打草惊蛇。” 韩素娥倒没想过他会这样说,大理寺一向秉公执法,照理应该直接同张府摊明,按照规程调查此事,但对方决定先帮她暗中调查,这种做法其实有意偏向她,万一真是张府的主子指使,暗中搜罗证据才是最好的做法。 不过说心里话,两人都觉得张府指使这种可能性甚微,张府跟她无冤无仇,怎会毫无缘由地谋害她,但是一个小侍女,若无人指使,为何非要这样做,可谓匪夷所思。 而最让两人想不通的,还是这行凶的手法,显然与之前的自焚案如出一辙,也就是说,凶手很有可能是同一人,或是同一个团伙。 一个家仆,无依无靠,无权无势,若背后没有指使与支撑,是如何策划这几起谋杀,还利用白磷这种如此罕见的东西。 此事处处透露着诡异。 两人暂别,趁着周之翰派人调查,翰素娥决定先去会会这个张茹云,看能否从她口中套出什么线索。 不远处,墨一静立在黄柏身旁,后者遥遥注视着那个少女走向戏台下的人群。 “她还算聪明。”黄柏收回视线,语气泛泛,不像是夸奖。 然而墨一不解:“韩姑娘为何不直接找到那个海棠当面质问?” 仿佛他问得十分愚蠢,黄柏轻嗤一声,竟是一眼未看他,连答也懒得答。 墨一悻悻,摸了摸鼻子,暗自纳闷。 这时他们身旁又过来两人,是世子和沈檀。 “那个自焚案的凶手,真在这府中?”出声之人是谢景渊。 今日这生辰宴他本不欲来,是黄柏一定要来,说自焚案的始作俑者应当就在这府中,他才答应。 他口中的自焚案,也并非前几日城郊寺庙的那起,而是上个月发生在质子府前的辽人自焚。 几月前辽人使团入宋商议边关贸易,不乏贵族之人,其中就有皇后族的萧慎。 敲定互贸一事后,使团离京,萧慎却道钦慕中原文化,想多停留几日,于是使团留下他和部分护卫,住在专门给辽人安排的驿馆之中。 本来一切正常,只是萧慎这人,身为辽贵族,对输给镇北军队的那场战役一直耿耿于怀,奈不得镇北王如何,却打上了世子的主意,三番两次前往质子府,妄言要同世子比试,世子自然不允,他便言语多加骚扰。 终是烦不胜烦,到有一日,谢景渊忍无可忍,万般无奈下同意与他切磋,两人约好在郊外比试。 结果刚一出了府,没走几步,那萧慎突然大叫一声,开始四处蹿跳,身上青烟冒出。 众人大惊,才发现他四肢着火,那火苗越蹿越高,情急之下,有人就近取水,试图用水扑灭。 令人预料不到的是,刚泼了半桶水下去,萧慎身上火势突然汹涌狂暴,扑张而来,令谁也无法靠近。 就这么眼睁睁地,伴随着声声惨叫,萧慎被烧得只剩个残缺的骨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海棠 萧慎之死,无疑在京城内部激起了巨大的动荡。 萧氏在辽属皇后族,地位不低,而萧慎在和平商谈期间暴毙,还是在使团离京后,算是很不凑巧。 更为不巧是,他还死在质子府门口。 辽人将领不乏萧氏一族,而宋人抗辽,最大的功臣便是镇北王府。两年前的那场战役,镇北王谢不鸣可谓是将辽骑兵打了个溃不成军,一败涂地,更是灭了萧氏好几员大将,不出意外,萧氏和谢氏的梁子结得更深了。 虽然停战后握手言和,但萧慎这人,哪管面子上的功夫,他一向偏怀浅戆,心思偏窄,打听到谢不鸣的长子就在京中为质,又没什么仰仗,简直就如待宰羔羊,大好机会,岂能放过。 于是便有了后来发生的事情。 谢景渊虽然巴不得他赶紧嗝屁,但是哪想这厮会死在自己府前,晦气不说,到时候朝廷和辽方问责下来,他还不好交待。 怎么看,萧慎的死都跟他脱不了干系,但问题是,这事确实与他无关。 “那你查到哪儿了。”世子问向黄柏。 黄柏说出那日在铜钟寺查到的消息,但韩素娥那件事,他暂且不表。 谢景渊背着手,看着远处,秀挺的眉扬起。 “也就是说,你怀疑张茹云身边的那个侍女与寺庙那起自焚案有关。” “那萧慎之死——” “不一定,”黄柏冷声否定,打断他的猜测,谨慎道:“萧慎同那个侍女没有任何接触。” 但萧慎之死,很有可能也是因为白磷,所以如果想查清萧慎的死因,最好从前几日的铜钟寺自焚案件着手。 视线扫向远处的张茹云,谢景渊继续问:“那你可有查清,是她身边哪个侍女?” “没有。”黄柏平淡地回,那日对方身边跟了三个侍女,穿着一样的衣裳,连发髻也是一样的,目击的僧人又哪会记得细节,无法清清楚楚地还原过程。 后来他让青渠白羽挨个去查这三个侍女那几日的行踪,无一例外都没查到可疑之处。 微讶地瞧了旁边一眼,世子想到什么趣事,眉间松动,半是调侃道:“看来出了燕北,也有你查不到的事,是不是觉着在这京城办事,总是碍手碍脚啊。阿淞——” 那“阿淞”拖得老长音,像一声喟叹,话一出口,就见那个冷清的少年神色一怔,平庸面容浮起一丝罕见的无奈。 “世子慎言。” 像蜻蜓点过平静的湖心,留下一圈水纹,但也只这一瞬,很快那波澜消散了。 黄柏又恢复那风平浪静的模样:“我的人废了不少功夫,才引开你身边那几个眼线。” 听了这话的谢景渊毫不意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轻唇微勾,冰齿半露。 “那几条狗未免太蠢了些,前几日将沈檀盯得可紧,偏生把你无视了,真是有眼无珠。”语中浓浓奚落,同情地望了眼身后的沈檀,话中有话,却没再说下去。 沈檀闻言轻咳一声,似是不好意思:“可惜了沈某身上毫无价值。” 劳那几个暗探将他一步不离地跟了好几天。 “没事儿,你这模样确实生得极有价值。”谢景渊拍拍他肩,半是打趣半是安慰到。 这话本没别的意思,只是形容他长得像有背景的人,但沈檀却会错了意,白净如玉的耳根悄悄红了一片。 这时黄柏突然想起救人时被那头簪划的一道,抬手摸了摸下颌。 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引得两人去看他。 “你脸上怎么了?” 那有些暗沉的皮肤上,是一道曳了老长的划痕,伤口最深处凝了几点血痂。因为肤色深,又在下颌和脖子交界处,所以两人之前一直没发现。 “被东西划到了。”黄柏眸色极深,隐隐有浓雾涌动。 这回答颇令二人意外。 “你这张假面皮也能流血?”谢景渊凑近了去看,仔细盯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假的伤口,笑道:“原来是画上去的。” 但他又迅速反应过来,画得这么细致逼真,是打算蒙蔽谁的眼睛。 难道是划破他脸皮的人?这可怪了,这满府的人,哪个能伤得了他?而且还是朝脸上动刀子?忒狠了吧。 不对不对,他又发现蹊跷,这伤口的高度……有点可疑啊。 “我记着你方才好一会儿不见踪影……”谢景渊语带犹疑,满脸审视。 “公子。” 不知何时,一个青灰色的人影悄声靠近,突兀出声,打断谢景渊的拷问。 是青渠,原来他混成了沈檀的小厮进的府,之前被黄柏派去办了件事。此刻找到黄柏,将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一炷香前,张府一个杂役推着辆车出了府,瞧见那放泔水桶的木板车不太对劲,守着后门院墙的青渠便默默跟了上去。 那拉车的人浑然不觉,出了府沿着巷子走到晋安路,又拐进另一个巷子,走至巷尾,一个看起来像是屠户的大汉在那儿等着他。 “老李,今天你们府上开宴席,请的又是那些娇小姐公子哥,吃两口就撂筷了,这菜恐怕倒了不少吧。” “可不是嘛,”那拉车的老李将脖上的汗搭子扯了把,擦掉脸上的汗:“那烤鹅和羊腿压根没动几筷子,全给倒了。”他说着,摇摇头,咕囔句“糟践食物”。 大汉哈哈一笑,“不然怎么有句诗说‘朱门酒肉臭’呢。” 老李也跟着嘿嘿一笑,脸上皱纹深了深,四处瞧了一眼,压低嗓子:“你别说,这些贵人不浪费,也轮不到我们捡剩下的。”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豪爽地往对方手里一塞,口中道:“呶,这是专门给你留的,知道你不缺肉,但这可是熊掌,干净的。还有这个——”他转身从车上取出一个粗砂罐,晃了几下,看得那大汉眼中一亮,“——上好的玉酿春!” 大汉顿时喜笑颜开,毫不客气地收下了,道谢几句后又掏出一个钱袋子扔给老李:“拿着!” 老李伸手接住那钱袋子,掂了掂,满意地往怀中塞好,多嘴一句:“按理说我们府上有专门的人收这些,洛梅姑娘说你需要,看在她的面儿上就偷偷给你装了一车,你可莫要声张,对了,车和桶记得早点给我送回去啊。” “自然省得。” 老李便转身走了,口中念叨:“今儿的车可真沉。” 青渠看了几眼老李,犹豫片刻,终是没有追上去,他躲在一棵树上,看这汉子后续有什么动作。 等了好一会儿,就在他以为自己跟错人的时候,那大汉吭哧吭哧将鹿车拉进院子,青渠便敛声息语地跟了上去,伏在屋檐注视着里面的动静。 对方收了泔水,压根没管,而是径自将桶都卸下,露出车底板来。 那底板一掀开,底下竟然露出约莫一尺的空层,里面塞着一个被打晕后捆起来的人,车底板一抬,一截雪青的薄纱悄无声息地飘了出来。 ~ 戏台下方吵吵嚷嚷的。 盐铁副史不愧财大气粗,杂耍和弹唱的伶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势必要今日看客都尽兴。散了宴席,也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看台下的少男少女们便正大光明地凑在了一起。 韩素娥朝张茹云走过去,一路上无视了不少跃跃欲试想前来搭话的青年俊秀。 其中一个侍女最先注到她,俯身同看得痴迷的张茹云说了什么。 “韩姑娘。”张茹云起身,心下还有些惭愧,但见她换好衣服,安然无恙,又松口气,唤人搬来椅凳,招呼对方坐下。 韩素娥不动声色扫了眼她身旁的两个侍女,都穿着雪青的纱,头上插支藕荷色绒花,清一水素净的长相,同先前那个海棠类似,乍一看分不出区别。 “方才多谢张姑娘让手下的人借衣服给我,不过我的侍女恰好也来了,就没用你的衣裳。”她说着,仔细去看对方的表情。 “噢,”张茹云似乎有些惭意,但神色还算正常,看来借衣服的事应该是她默认的,“韩姑娘换了衣服就好,是我该道声对不住,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见自己好端端站在面前,她也没有紧张,看起来真像是不知情。 “说起来,怎不见那个叫海棠的侍女?”韩素娥面带疑惑地看了看四周,“方才我换好衣服出门,正要将你的衣裳还回去,那个海棠却不见人影了。” 话音落下,见对方惊讶了一瞬,然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事一样,醒悟道:“对呀,海棠上哪儿去了……”说着还四处探了探,一脸茫然。 寻不着人,正当她神情从茫然转为焦急时,两个侍女其中之一上前道了句:“姑娘,您忘了,海棠今早儿就一直嚷嚷闹肚子,往茅房跑了好几趟,没准这会儿又去了。” “是有这事……”张茹云想起来,放下心,转眼又语气埋怨,“那她也不该丢下韩姑娘径自跑了。” 去了茅房?韩素娥眼底浮上一层怀疑,她看向那出声的侍女,白净普通,低眉顺眼,正好言好语劝自家主子:“您别急,要不我去找找她吧。” “你……?”张茹云迟疑一下,想了想同意了。 “那你快去快回,赶紧将她找回来,同韩姑娘道个不是。“ “问问怎么回事,岂能失了礼数,扔下贵客自己跑了。” 那侍女闻言低头应了声“是”,顺从地退下了。 “对不住了韩姑娘,我这侍女实在不成体统。”张茹云转头歉道。 韩素娥淡淡笑了:“无妨,人有三急。” 又闲聊般地开口,不着痕迹地打探到,“那个海棠,应该才跟你没多久吧?” 谁料对方摇摇头,有些无奈:“相反,海棠跟我最久,只是年纪比我还小,偶尔顽劣,但我念在一起长大,感情深厚,老是不舍得责罚她,久而久之,便有些失了体统。” 这样吗…… 露出一个了然的笑,韩素娥又随意道:“我还以为方才离开的那个侍女跟你最久,看着也最沉稳。” “你又猜错了,”张茹云抿唇笑了笑,“方才那个是洛梅,虽然老持稳重,却是跟我时间最短的。” “她呀,是我来了京中才添的贴身侍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大理寺 “你说什么?你将人丢到哪儿了?”谢景渊和沈檀以为自己听岔了。 青渠面色不改,“大理寺突然派了人来,我就将那侍女丢在他们必经之路上。” “大理寺来人了?” “周之翰来了。”黄柏之前看到过。 周之翰才来不久,没跟张浩郯聊几句就被韩素娥叫走了,后来估计又去调查案子去了,没跟几个人打过照面,所以他二人一直不知道。 “是周之翰带了大理寺的人来?”谢景渊恍然,周之翰任大理寺丞,多得上司倚重,那桩寺庙自焚案也归他调查。 “只是…….周之翰是怎么查到这里的?他也查出那个侍女有问题了?” 换来一声轻嗤。 “周之翰怎会查到这里,”黄柏抬手抚上石雕的勾阑,有些漫不经心,“是韩素娥告诉他的。” 韩素娥?两人对望一眼,皆吃了一惊。 “让开!大理寺办案!” 这时一道厉呵传来,夹杂着阵阵脚步声。 一队官兵步序齐列地涌进来,很快将荷花池围起来。 池边的公子贵女不知发生了什么,骚动起来。 黄柏看了半晌,缓缓收回搭在勾阑上的手,扭头扫了眼墨一,然后径自走了。 “他去哪儿?”谢景渊不解,官兵来查案,这时候他去干什么。 留下的墨一也不知道,只是得公子命令,便将先前在后厅发生的事同二人道来。 “午宴后韩姑娘被人打湿了衣裳,等着更衣时,给她取衣服的侍女被人故意引入岔路。” “见久不来人,张姑娘的侍女便拿了件有问题的衣服,试图让韩姑娘换上。” “后来韩姑娘换好张姑娘的衣服,正准备往前厅赶来,遇上了公子。” 谢景渊和沈檀对视一眼。 墨一继续说:“公子察觉异样,拦下了韩姑娘,正好属下之前又遇到送衣服的檀香,她当时被故意引得迷路,属下就将她带到韩姑娘那里。” “韩姑娘这才得以换上自己的衣服,也避免了出事。” 真是曲折。 若是韩素娥没有遇到黄柏,岂不是要丧命。 只是……. “你说那衣服有问题,什么问题?”谢景渊问 “那件衣服,内层沾满了白磷粉。” 白磷粉?两人愣怔,白磷粉不是有毒吗? 等等,白磷不止有毒…… “白磷遇热自燃。”沈檀也恍然大悟,“所以才会出现自焚。” 怪不得萧慎会在太阳地下突然燃烧起来,用水泼后反而烧得更厉害。 这相同的作案手法……确实说明几个案子的凶手之间有关联。 “可是…….张府为何要害韩姑娘?” 墨一眸中也浮起不解,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 萧慎之死有很多解释,可是那个死去的妇人和韩姑娘,尤其是后者,到底有什么理由被加害? ~ 荷花池边,戏台下。 请来的客人远远地站着,窃窃私语,不知官兵为何会来。 “这是做什么?”张浩郯匆忙从人群走出来,看见官兵,上前问。 门房管事擦了擦头上的汗,凑到他跟前讲明缘由。 “查案?查什么案?”他听闻,眼带疑色。 为首的一个官兵走上前,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严肃道:“张公子,我们怀疑你们府上一个侍女同前几日的铜钟寺自焚案有关。” 这怎么可能!自己府上怎么会有牵扯? 而且铜钟寺一案不是周之翰管辖吗?他方才还同自己说话来着。 张浩郯看了一眼远处的客人,压低了声音道:“恐怕是你们搞错了,你们周大人就在这府中,若要查案,方才怎么不说?” 官兵闻言神色不变,一板一眼回:“我们正是周人刚才派人喊来的,说是你们府上有形迹可疑之人。” 似是怕张浩郯不信,令手下抬来一人,放在地上。 那是个女子,双眼紧闭,雪青的纱裙,头上绒花掉了几瓣,歪歪散散。 “这!这不是海棠吗?!”从一旁传来一声惊叫。 是张茹云,她快步走上前,定睛辨认片刻,焦急地看向官兵头子:“你们把海棠怎么了?” “不是我们干的,”官兵连忙辩解,“这人是在你们府门口发现的,我们来的路上看到了,就将她抬了回来。” “海棠怎么会……” “人被打晕了,丢在外头,说明你们府上确实有问题。”官兵头子分析。 他说的有理,张浩郯无言以对。 “那为何又说与寺庙自焚案有关?”他仍旧不解。 官兵也不知道,周大人这样说的,他们只是奉命办事。 一片沉默之际,突然一个人走了过来。 是周之翰,他手里拿着一物。 “大人!”官兵见了他连忙行礼。 张浩郯看向他:“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周之翰没说话,将手中之物放下,是个铜盆,盆里放了层冰,冰中又放了一个铜盒。 这是什么?众人疑惑。 又见他将冰中的盒子取出,打开盒子,指着盒中之物,问张茹云:“张姑娘,你可认得此物?” 渐变的靛蓝色,绣着繁复的银纹,那是冰丝和轻纱织成的衣裳。 “这、这不是我新做的衣裳吗?”为什么会在此处?张茹云茫然。 “这件衣服你方才借给了一位姑娘。”周之翰提醒她。 一位姑娘? 对了,是韩姑娘! 经他提醒,张茹云想起确实有此事,只是她当时也没吩咐具体要拿哪件给韩姑娘,只同洛梅说找见合适的新衣服给对方。 可是这衣服有什么问题吗?她不解。 周之翰见她认出,便小心翼翼地隔着块手巾将衣服拿出,放在太阳地儿下,并示意众人退开。 “这是做什么?”张浩郯禁不住问道。 他未答,只是盯着那衣服,默默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正当张浩郯没了耐心,还要询问时,地上的衣服突然发生了变化。 众人看见,那轻纱裙子开始冒出青烟,然后在一群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火苗突然从那布料上窜起。 那件裙子竟然毫无征兆地燃烧了起来。 “烧起来了!”有人惊奇地喊。 见此情景,张茹云脸色刷地变白,饶是她再傻,也意识到什么。 倘若方才韩姑娘穿了这衣服…… “这衣服……为何会……”她喃喃问。 周之翰令人用干燥的沙子将火扑灭,接过手下递来的湿手帕,仔细擦了擦手,淡淡开口:“这就要问你了,张姑娘。” 见他神情冷凝地看着自己,张茹云再是驽钝也反应了过来,有些难以置信地辩解:“大人难道以为是我要加害韩姑娘吗?可我同她无冤无仇,而且这件衣服才是新做的,我都还没碰过,如何设计让这衣服自燃?” 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件衣服为何会这样,若是这件衣服没有被发现,她自己穿上岂不是也会出事。 等等,张茹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脊背发寒。 前几日在铜钟寺,那个借了自己衣裳的妇人……不正是如这件衣服般,好端端的在太阳地下突然烧起来了吗? 难道说…… 她脸色煞白,手指发颤,几欲昏倒,却不得不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露出一分异样来。 一旁的张浩郯很快上前,挡在她面前,他知晓妹妹的性子,断然是不可能做出害人之事的,便吸一口气,替妹妹解释:“周大人,舍妹性子温厚,这事绝对与她无关。” “这件衣服确实古怪,可府中人口众多,谁都有机会接近这并做手脚。而且这是新制的夏衣,从铺子上拿来后还未动过,问题也可能出在制衣铺子上。” 说完,他看向地上昏迷的海棠,“据舍妹说,拿给韩姑娘衣服的也是这个侍女,而她莫名出现在府外,大人何不审问她?” 周之翰这时才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他眉头微皱,拿眼神问手下。 “大人,这人是我们来时路上在府外不远处发现的,好像是这位张姑娘身边的一个侍女。” 周之翰想起韩素娥说的海棠。 是海棠将衣服拿给她的,可是海棠为什么会出现在府外。 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看来当务之急是审问这个海棠,弄清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沉思半晌,挥手让众人散了,令手下将海棠抬至一间封闭的院内,隔开外面一众公子千金,准备单独审问海棠。 院外,荷花池边,一众来客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方才远远瞧见大理寺来人,身为客人家,没人好贸然上前打探发生了什么事。 张家的两个婶婶急匆匆赶来,勉强带笑,装作没什么大事,吩咐戏台上伶人继续热闹,又对众人歉道:“打搅了各位的雅兴,实在对不住。” 有人忍不住问发生了何事,为何大理寺会来人,那方才冒出的一缕青烟又是怎么回事。 两个夫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转移了话题。 而在院落外等待的张茹云一心担忧自己和海棠,焦虑地在池边踱来踱去,张浩郯也停在原地蹙眉思索。 在她不知如何是好时,一人匆匆赶来,她看见来人,眼睛一亮,迎了上去:“父亲!” 张父走近,“发生了什么事?” 张浩郯将发生的事情细细道来。 “衣服自燃?”张父听完全部,两道浓眉不由皱起,他看向女儿:“你说那衣服借给了谁?” “……韩姑娘。”张茹云怯怯道,哭丧着脸:“我也不知那衣服有问题。” 张父闻言未怪她,只是问:“韩家姑娘现在在何处?” 对啊,韩姑娘呢?张茹云兄妹皆是一怔,转头看向远处的荷花池。 说起来……好一会儿没见她了,方才周大人在时,众人好像都没注意到她。 周围并没有韩素娥的影子。 张父心下叹气,看了看周围情景,同两人道:“先同你们的婶婶将这院内的客人招呼好,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我去找周大人。”他说罢转身走了。 张茹云怔怔地站在原地。 韩姑娘为何突然不见了呢?她想,方才不是还在同自己说话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洛梅 方才趁着官兵来到,韩素娥避开众人视线,默默从荫蔽遮挡的池上小桥离开,沿着沉香离开的方向追去。 在张茹云说出最后那句话时,她就感到事情不对劲,给沉香使了个眼色,让她偷偷跟在没走多远的洛梅身后。 也不知沉香是否跟上了。 眼下只剩她和不会武的檀香,二人顺着方才来时的游廊,来到后院中,顺着沉香的留下的暗号往里走。 奇怪了,这个洛梅若是做贼心虚,不该往府外走吗,为何越走越里。 两人跟着暗号走过一个拐角,看见眼前之景不由一愣。 面前赫然是一堵墙,这是死角,前路不通。 韩素娥盯着眼前爬满紫藤的围墙,看了半晌,语带迟疑:“方才那个暗号……不就是指向这里吗?” 等了许久,身后无人回她。 “檀香——”她意识到不对,猛地回头。 洛梅,那个方才离去的侍女,她们寻了许久的人,就站在她身后。 手里握着柄短剑,冷冷地看着她。 她看见洛梅,怔了一瞬,又看到地上的檀香,紧张了起来,但见地上并无血迹,想来只是被敲晕了。 “韩姑娘,你在找我吗?”洛梅慢悠悠地问,语带愚弄,“你那个侍女极是难缠,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甩开。” 见她提起沉香,韩素娥不由心下一突,生怕沉香也出了什么意外。 “你把沉香怎样了?” 洛梅玩笑道:“你猜猜呀,或许……被阿丸杀掉了吧。” 不可能的,沉香会武,怎么会那么轻易被人杀掉。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去信对方的话。 她又问:“阿丸是谁?是那个先前把我的侍女引得迷路的人吗?”若是他真的伤了沉香,自己一定要讨回来。 洛梅没有否认,但看见韩素娥不惊不慌,冷笑一声,之前柔顺谦恭的表情褪去,露出不怀好意的神色:“没想到你还挺冷静,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你不是已经杀过我一次了吗?”韩素娥看着对面,慢慢镇静下来,甚至淡定地笑笑,“将白磷弄在衣服上,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我很好奇,前几日的铜钟寺自焚案也是你的手笔吗?” 见她将两件事联想在一起,洛梅也懒得掩饰,稍有得色:“你倒是不蠢,那件事的确是我做的,没想到近日倒是传得沸沸扬扬。” “你同那妇人有仇?” 洛梅冷哼一声,没有说话,眼底却闪过一丝恨意。 见她这表情,不说原因,韩素娥也大概能猜出一二。可是她为何要害自己?自己同她又无冤无仇的。 这样想着便问了出来。 “为什么杀你?”洛梅好笑地看着她,“想杀你还需要理由么?” “总有个因果缘由吧。” “你不用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 见她不肯说,素娥又想起来一事:“听说半月前,一个辽人也是自焚而亡,难道说……那也是你做的?” 洛梅皱眉:“你在说什么?” 不是她?韩素娥扬扬眉。 然而对方很快反应过来,神色一沉:“你在套我话!”接着寒声道:“若不是留你还有用,我早就杀了你。” 洛梅盯着眼前这个荏弱柔软的少女,上好的绸料包裹着她白皙如玉的肌肤,眼里是不谙世事的天真,若不是场合不对,她倒想夸两句,好一个雪肤花貌的朱门贵女。 就是不知道,当手中这利刃割开那娇嫩的肌肤,鲜血将她染红,这场面会不会更美。 见对方神色不善地瞪着自己,却一直没有动作,韩素娥猜到她可能在等人,便问:“你在等谁?” “你不是也在等人吗?”洛梅嘲道,不上她当,“放心,你想等的救兵不会等到了,大理寺的人只顾着追查海棠那个蠢货,不可能注意到这里。” “说起来,你也是够蠢笨的,竟然真的跟了过来。”她嘴角挑起一个胜券在握的笑,上下打量韩素娥,目光轻蔑。 “原来你是故意引我来的?” 韩素娥恍然大悟,一脸后悔,垂首咬唇,似有些懊恼。 这副神情看得洛梅不禁得意洋洋,暗骂蠢货。然而没过多久,她见对方又抬起眼,缓缓直视着自己,唇角微勾。 这神情在洛梅看起来格外古怪,那不是面临险境该有的惊慌失措,而是讥讽的、甚至怜悯的,她心中腾地燃起火,刚要出言呵斥,便听对面之人挑衅般地开口。 “蠢的不是我,是你。” 韩素娥盯着洛梅身后,这次换她愚弄地笑笑:“我等的人到了。” 洛梅原本以为她想诓自己,迟疑片刻,见她神色确实古怪,不由扭头看去。 就在她转头的那一瞬。 “咻” 一束箭矢带着破空之音,直奔她的面门而来。 洛梅大惊,手中短剑一扬,欲将长箭挡去,不料短剑被直接击穿,断裂成两半。 还不待她喘口气看清来人,另一支箭矢如流星之势,接踵而来,根本没有给她任何躲避的机会。 不出意料的,箭矢穿肉的声音响起,洛梅被射穿右肩胛,痛苦地大叫一声。 然后那长箭穿透她的身体,笔直向前飞去,直至插在后面的院墙上。 箭矢没入院墙三寸,尾羽“嗡”地摆了摆,可见用力之狠。 洛梅左手捂着右肩,血很快将她的手和衣裳浸染。 那一箭恨不得将她整个右肩都射掉,她痛得眼前发黑,站都站不稳,勉强抬起头,看向那个射箭之人。 只是还未抬起头,便支撑不住痛晕了过去。 韩素娥看着她倒在地上,没了声息,连忙上前检查檀香有无受伤,见她确实只是晕了过去,才彻底放下心来。这个洛梅,还算有点良知,没有直接杀了檀香。 然后她站起身,看向来人。 “方才多谢了,不过你应该晚些出手,我还有些问题没问完。”比如沉香的下落,辽人之死与洛梅的联系,以及为她何要杀自己。 早在她和洛梅说第三句话的时候,她就看到了对面的黄柏。 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洛梅身后,轻轻抬手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于是素娥就一直装作若无其事地和洛梅交流,肆无忌惮地暗中套话。 黄柏随手将弓箭扔在一旁,淡声道:“她已对你起了杀心,你再多问两句,她反应过来,恐怕我不好救你。” 他之所以能这么容易地射伤对方,就是因为韩素娥并没有被洛梅挟持,这也是洛梅失策的地方。 “更何况,大理寺的刑讯逼供没有你想的那么无能。”他掏出手巾擦了擦手,似是极为嫌弃那把弓箭。 “这把弓哪儿来的?”韩素娥这才注意到那弓箭,这么大的东西,应该不是他带进来的。 黄柏扔掉手巾,语气平平:“这弓和箭是方才从一个杂役那里拿的。” “杂役?是那个叫阿丸的么?他把沉香怎样了” “差点被杀。” 什么?她瞬间变了脸色,“那她可有受伤?” 黄柏闻言,抬起一双深潭般的眸子看向她,似笑非笑。 “我说了是‘差点’,”怕她还要再问,又道:“解决那个杂役后,我让她去前院喊人了。” 那就好。韩素娥闻言松了口气,眸光缓和下来。 但她仍有一事不解,也不管黄柏有些冷淡的态度,锲而不舍地追问:“那个阿丸只是个府中杂役,为何会行刺杀之事,他与这人是同伙吗?”说罢足尖虚点了下地上的洛梅。 似不明白她哪儿来这么多问题,黄柏看她一会儿,沉默半晌,终是答她:“他恐怕与洛梅互为内应,且两人都是才入府没多久的人,这一切大概是很早前就谋划好的。” 他一口气解释了一通,然后挑眉看她,像在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韩素娥闭上了嘴,暗中腹诽,不就是多问了两句嘛,本还想夸他箭术了得,看这样子还是算了吧。 什么人嘛这么高冷,她心中轻哼了一声,带着几分恼怒斜眼打量他,倒是身材纤长,宽肩窄腰,咳,姿势也一贯沉稳挺拔。 她不由得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弓弦张开时,隐约瞧见他唇角勾起一抹轻松弧度,颇为自信的模样,没由来也让自己很是安心。而早在半个多时辰前,自己穿着那件有毒的衣裳,也是被他及时发现并阻止的,虽然语气凶了些,动作也粗鲁了些,但好歹算救了自己,关键是他到底是怎么察觉出问题的? 这么想来,除了功夫好,他还有个细心敏锐的优点,嗯……再多加一条,两次救了自己,他还比较热心? 等等,怎么又夸起他来了。素娥心底一惊,胡思乱想中慌乱抬眼,正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那探究和审视的目光让她不由急急撇开视线,做贼心虚地摸了摸耳垂。 黄柏早察觉到那打量的目光,以为她又有什么问题,结果等了许久不见她开口,抬眼去看,才发现对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与自己对视,还慌乱地转来了眼,不免愣住。 她又在想些什么? 以往在北地用的原貌,倒是经常有女眷用类似的眼神看他,那时他心中也有数,但此次南下,为了避免麻烦,他特地让人做了这幅假面,按理说也不该招致什么心思,所以便没往那处想。 莫非有什么不妥?黄柏蹙眉,难道自己每次出现的都过于巧合了? 两人心思各异。 没过多久,一片沉默之中,似乎有人往这边来了。 黄柏见来人,便侧头嘱咐她:“我先走了,别说是我救你。” 说罢竟一点足尖腾空而起,衣袖猎猎,轻盈地越过那石壁,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韩素娥愣愣仰头,看得怔然,突然想起什么,向身后那堵墙扫去。 方才射穿洛梅的箭,深深地刺在墙壁之中。 黄柏这人……武功竟这般好么? 他不愿让别人知晓,莫非不愿暴露自己的实力? “素娥!”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她循声望去,是哥哥。 韩沐言匆忙赶来,见地上躺着两人,其中一个还受了伤,变了变脸色,忙问妹妹:“什么情况?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摇摇头,反过来打量哥哥,“你不是吃醉了酒……?”怎么这会儿看起来还挺清醒? “噢,沉香不知从哪儿弄了了颗解酒丸给我,”韩沐言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随即又辩解:“我真不是故意吃多了,也是怪事,平日里我酒量还算可以,今日那酒只喝了两杯就晕晕乎乎的。” 解酒丸?素娥稍一思索,应该是黄柏给的吧。 说起来,今日真的要多谢他了,三番几次救下自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韩沐言在厢房昏睡了多时,不清楚外面的情况,方才来的路上还听说大理寺来了人。 于是韩素娥将先前更衣时的事情同哥哥大致讲了讲。 “衣服有毒?!”他听到一半,大惊失色,紧张地上下看她:“你可有碰到那毒物?” 她摇摇头,心中全是别的事,现在一弄不清这侍女为何害自己,二弄不清她同那辽人自焚案的凶手有何关联。 韩沐言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指着地上受伤的洛梅问:“那你……她?” 素娥这才将她跟踪洛梅反被洛梅发现并威胁的事告诉他。 “她还想杀你?”韩沐言又变了脸色,原来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妹妹竟然几番遇险,见对方一脸安然地站在自己面前,庆幸之余不由冒出一身冷汗。 好在她无事。 “所以方才是黄兄救了你……”他反应过来,见素娥点点头。 今日可算多亏了黄柏,不然妹妹出事,自己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他一心想知道究竟是何人要加害妹妹,毫不怜惜地踢了踢地上的洛梅:“她是张茹云的侍女?难道是张茹云想害你?” “是张姑娘的侍女,但应该不是张姑娘害我,她没有动机。而且这个洛梅,并非一直跟着她,是到了京城后才添的。” 听她这么说,韩沐言不解地蹙了眉毛,难道洛梅背后还有其他人指使?对了,方才妹妹说辽人自焚…… “你怎么知道辽人自焚案?”这事他略有耳闻,知道的人不多。 “前几日说起铜钟寺自焚案,我好奇之下问了母亲,母亲提了两句。你对这案件可有了解?” 原是这样,他心下了然,倒也不像母亲那般顾忌,道出自己所闻。 “辽人自焚是上个月下旬的事,跟铜钟寺一案差不多,但死者是大辽使团的其中一人,还是个贵族,好像叫萧慎吧。因为当时周围没什么人,死者身份又特殊,这件事就被压了下去。” “说出来你肯定特别惊讶,那个萧慎还同咱们世子有些渊源,而且不巧的是,正好就死在世子的府外。” “世子?”还咱们世子?她心下疑惑。 韩沐言一脸理所当然:“当然是谢世子啊,不然还能是哪个。” 谢世子?这,难道死者是与镇北王府有仇的辽人?对了,萧慎莫非是辽萧氏一族之人? 接下来他的话印证她的猜测,“这事当时给世子带了不少麻烦,来议和的使团死了人,对朝廷来说很是棘手。所以上面的人都以为是世子干的,毕竟谢萧两氏在战场上可是仇人。一开始把质子府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的,不过后来怎么也找不到证据,而且那辽人又是自燃而亡,只好撤了官兵。” 竟然这么曲折…… 辽人之死想必给世子带来了不少麻烦,因为相交不错,所以黄柏才这么关心自焚案吗?或者说,根本就是世子委托他调查此事?想起今日种种巧合,韩素娥突然回过味来。 莫非黄柏一早察觉了白磷一事?甚至已经查到了洛梅身上?可他身为一个区区商户少主,竟然有这么敏锐的嗅觉? 韩素娥突然对这人好奇起来。 她想了想,对哥哥说道:“黄公子救了我,但似乎不想让别人知道,一会儿来人了,哥哥就说这人是你拿下的。” 韩沐言虽不解,但听说这是黄柏的意思,便应了下来。 正巧二人说完这些,沉香和周之翰也带着人手赶来。 “姑娘!”见到她,沉香快步跑来,“您可有受伤?” 韩素娥摇头,见她也无事,蹲下身半扶起檀香,有些自责:“我没事,只是檀香被打晕了,你将她扶去屋里躺着吧,最好叫大夫来看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香樟果 韩素娥同沉香交待完,看着檀香被抬了下去,庆幸地呼出一口气。 这边周之翰听完韩沐言的说辞,看见那没入墙壁三寸的铁箭,吃惊之余也没有怀疑,只说了句“好身手”。 韩沐言掩饰地笑笑,有几分心虚,好在对方并未察觉异样,还详细地同他讲了讲审问海棠一事。 先前周之翰刚进院子时,就遇到了盐铁副史张大人,对方也是急匆匆赶来,询问发生了何事。 于是他将所查到的事情告诉他,并表明要查清楚此案,需要对方配合。原以为张俞文会对他们的到来表示不满,谁料对方却摇摇头说没关系,并恳请他们一定彻查此事,还自己府上无辜之人一个清白,还道自己的女儿断不可能与此事有关,一定是下人私自做的。 见他并无遮掩态度,周之翰猜此事估计真的同他们关系不大,也松了口气。 随即他们泼醒海棠进行审问,然而几番拷问下来,对方死活说自己无罪,一开始他们以为是嘴硬,便几经恐吓,软硬兼施,但海棠完全在状态之外,胆子又小,被吓就只知道哭哭啼啼。 于是他便问她知道什么,海棠只说自己送完衣服,守在门外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院外喊她,便以为是哪个相识的有事找她。 她循着声音出了院,谁知刚出了院子就后颈一痛,接着就失去知觉,后面发生了什么她也一无所知,醒来就见自己在这间屋子里。 一开始众人都不相信,质问她为何要偷偷出府,是不是心虚潜逃,可海棠压根就不记得出府一事,哭丧着脸说自己的弟弟还在府中,怎么会潜逃。这时周之翰问了张俞文和管事,这才知道她确实还有个弟弟也在府中做活。 于是他又问,为何要将那件沾有白磷的衣服借给韩姑娘,她答那是主子吩咐的,她只是听主子的话办事,而且看她神情,似乎也对白磷一无所知,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此时周之翰已觉得不对劲,想了想,仔细问她:“是你家姑娘亲口告诉你,亲口指定把这件衣服借给韩姑娘吗?” 海棠闻言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地答:“倒不是亲口说的,是洛梅在姑娘走后没多久转来告诉我的,说是我家姑娘临时想到的,特地让她来知会我一声。万一韩姑娘的衣服迟迟没送来,就将上个月在兰若庭订做的衣裳借给她。” “我当时还奇怪了,姑娘怎么知道韩姑娘的衣服迟迟送不来,而且还要借那件她还没舍得穿的衣服,没成想最后真没送来……”那会儿她还道姑娘神机妙算。 洛梅?怎么还有个洛梅?周之翰心下蹊跷,若是洛梅刻意引导海棠…… 不好!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恐怕抓错人了,眼前这个叫海棠的婢女,可能真的与此事无关,甚至很有可能是真凶丢出来干扰他们视线的棋子。 若他没有猜错,真凶可能原本打算将海棠偷偷运出府,杀掉或者□□起来,到时候韩素娥出事,官府一查,自然会发现海棠失踪,加之有沉香这个侍女作证,衣服是她亲手拿给韩素娥的,那么她理所当然的就成为了凶手,还是畏罪潜逃的凶手。 只是不知这中间哪一个环节出了岔子,原本应该消失的海棠被丢在大理寺官兵的必经之路,才没有让凶手得逞。 周之翰想通这些的时候,张俞文早已出了门,找到女儿,问她洛梅去哪儿了。 此时张茹云才想起,洛梅去老早前寻海棠,但是许久都不见人影了,再加上她被这混乱场面弄得心绪不宁,早忘了这码事。 张俞文闻言便知不妙,刚要吩咐家丁搜府,便见一个丫鬟模样的人步履匆匆地赶来,说洛梅和阿丸找到了。 此时众人才知还有个阿丸。 之后便是周之翰带人前往这里,看见了这般场面,那个叫洛梅的婢子受了重伤昏迷在地,边上还躺了个没受伤的,一旁是韩素娥兄妹俩。 周之翰一颗心真是悬起放下又悬起放下,替韩素娥万分庆幸,还好今日她未受到伤害。 但是当弄清楚韩家兄妹二人在此的缘由,他实在忍不住,走到她面前,一改往日的温和,有些严厉道:“韩姑娘,你太冒失了,下次万不可再以身犯险。” 闻言兄妹二人皆是一怔,韩素娥还没说什么,倒是她的兄长先不高兴了。 “周大人,你什么意思”自己身为亲哥哥都舍不得说几句重话,哪轮得到他来置喙。 “正如我所说的,韩姑娘孤身追到此处,实在冒险。” 韩沐言没好气,“她若是没来,这犯人就该跑掉了。” 然而对方毫不退缩,反问他:“倘若今日她运气不好,受了伤害,岂非得不偿失?周某宁愿犯人跑掉,也不愿姑娘受到伤害。” 话是这么说没错……韩沐言有些哑口,他确实也觉得妹妹不该这么莽撞地跟过来,他知道后心都要提起来了,但妹妹从小身体不好,平日里也乖得不得了,今日本就受了惊吓,他哪里舍得责怪她。 见两人互呛,素娥有些无奈,她拉了拉哥哥,示意他不要生气。 “哥哥,周大人说得在理,我今日确实冒进了。” 一想起沉香和檀香,她就很是自责,今日她不仅将自己置于险境,也连累了身边之人。 想通这些,她便正色几分,感激道:“今日还要多谢周大人,给大人带来诸多麻烦,实在抱歉。我也知您所言皆是好意,大人放心,以后我不会再这样冒失了。” 看她态度良好,温言软语,又是认错,又是自责,绕是周之翰心怀不满,也立刻不忍。 那严肃的神情渐渐褪去,换回温和的面孔,柔声道:“你也不必如此苛责自己,只是,下次莫要再让家人和朋友担心了。” 素娥乖巧点头。 ~ 晋安路外的一个岔道巷子里,黄柏站在巷尾一户人家的屋内。 还是来晚了一步,他揉了揉眉角,暗叹口气。 在京中行事,确实如那人所说,颇为不方便,人手不够,行动又多被制约。 他抬眸扫向青渠,“怎么回事?” 面前是绑在床柱子旁的屠户,唇色发紫,口角溢出黑血,已然是死了有一会儿了。 那话里没有半分愠怒,平静得很,却让青渠脑门渗出冷汗。 “这……” 不知作何解释,他老老实实跪下:“是属下失职。” 自从跟着公子以来,他许久未犯过这般严重的错误。 黄柏没有动怒,冷静问:“下巴卸了?” 青渠点头,也是一脸不解。 这人的下巴他亲手卸了,牙齿也检查过了,藏的药都抠了出来,莫非还有他没注意到的地方? 临走时,门窗也被他锁得紧密,他们来时,并未见到门窗松动,若是他人行凶,如何进来的?莫非凶手有这间院子的钥匙。 黄柏缓缓在屋内走动,四处观察。 这地方看起来简陋,箱顶都积满了灰尘,平日估计只有这个屠户在住,而且对方生活极不讲究。 先前洛梅两人将海棠敲晕了带出府来,是为了制造她畏罪潜逃的痕迹。这个屠户,应该就是接应洛梅的人,可他为何要帮洛梅行凶,他们三人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在他们身后,还有藏得更深的人吗。 斜靠在床柱的尸体已然无法回答他了。 当真是死无对证。 他慢慢蹲下,墨玉眸子扫过那还未僵硬的尸体,突然在一个地方凝住视线,那束衣的腰布条,似有拉扯的痕迹。 “公子,怎么了?” “把他衣服解开。” 青渠照做,三下两下解开尸体上本就松动的腰带。 衣服褪了一半,一个半掌大的烙印赫然出现在死者右胸上,看样子是新烫的,还未结痂,血肉模糊。 烙印似乎是为了掩盖什么。 黄柏凑近了去看,那焦黑的肉下,似乎原先是什么图案。 刺青?会是什么图案,得用这种方式毁去呢 等等,这个烙印又是哪来的炭火?黄柏侧头看向右方的角落。 一个乌黑的铁炉,他走过去,手一摸还是热的,看样子是刚才熄灭。 青渠突然叫住他,蹲着道:“公子,这里有些煤渣……” 黄柏闻言看了过去,确实有少许粉末,断断续续的,有几处被踩碎了。 “有鞋印?”他边问边走到青渠身边。 “是的。” 踩碎的地方确实隐约可见鞋印,只是这煤渣粗粝,看不大清,两人四处寻了寻,毫无收获。 “这是什么东西?”青渠眼尖地发现那脚印上除了煤渣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蹲下身,用中指沾了沾那煤渣上的一点紫色痕迹。 除了这处,他们又在另一个凸翘处找到了想同的紫色痕迹,更为明显,看样子像粘腻的浆液,隐约还能辨认出一点皮渣和细枝。 黄柏俯身辨认,许久后轻声道: “香樟果。” 被踩碎的香樟果。 他直起身,视线扫向窗外,晋安路上,并没有香樟树。 汴京好几条街上种植的草木都不大相同,究竟是哪条街上种了香樟树? “公子!”门外急匆匆踏进一人,来人是墨一,他利落地行了礼,正色道:“据那个张姑娘说,衣服是在一家叫兰若庭的铺子新裁的,浆洗熏香后才送往客人手中的。” “公子,兰若庭所在的怀安街上,就种着大片香樟。”青渠闻言迅速想起什么。 看来这个兰若庭一定有问题。 “我们要去吗?” 黄柏不答反问:“大理寺的人去了吗” 公子怎么知道?墨一一怔,迅速回道:“已经在去的路上了。” 漆黑的眸子沉了沉。 “不必去了。”他淡淡开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阿丸 因为今日抓住的两人都不是张府的家生子,再加上张茹云等人确实也被蒙在鼓里,所以周之翰断定此事与张府无关。 大理寺的官兵将洛梅和那个叫阿丸的杂役带走后,周之翰颇为对不住地同张俞文致歉:“张大人,今日扰了贵府宴席,实在抱歉。” 张俞文摆摆手,今日之事,也不能怪罪他,近日自焚一案闹得京城人心惶惶,上面也发了话,必定要查清此案,所以周之翰此举,情有可原。他们张府自认倒霉就算了,怕的是外人误会什么。 他自己也想不通,府上两个下人,为何会作恶害人,竟然还把主意打到了将军和公主之女身上。方才得知此事,他冷汗连连,若是对方出事,恐怕自己再大的官职也扛不住那两位的雷霆之怒。 他想了想,拱手客气道:“周大人,还望尽快查清这两个下人行凶的缘由,我也好有个交待。” 一个年纪和官龄比自己大了许多的人这样对后辈,周之翰马上料到缘故,托住对方的手安慰道:“大人放心,今日之事明眼人都知道与贵府无关。更何况那两个下人本就不是府上原有的家仆,恐怕是一早就受了外人指使,包藏祸心,潜在府中借机生事。” “近日京城外围,不乏三教九流,他们或许同哪方势力有关联。”否则,如何得来白磷这种稀缺的东西。 周之翰向他告辞,出了府看见一个手下跑来,正是刚才被派去前往兰若庭的人之一。 “可有收获”他问。 “有一个人跑了,”手下摇摇头,“是一个负责浆洗和熏香的人,叫函香,我们的人将店铺围了一圈,所有人都在,唯独那个函香不见踪影。” 周之翰闻言沉思。 “张姑娘的衣服是经了她的手?” “查了记录,确实是分给她的活儿。” “她的住处呢搜过了吗”他问。 手下为难地道:“她在京中举目无亲,掌柜的看她孤苦无依,就让她歇在店铺后舍,我们到时,什么也没留下,估计是一早就准备好了要跑。” 看来是无影无踪了。周之翰闻言蹙眉。 “联络兵部的人,在四处城门严设关卡,然后派人画幅像,挂在京城各处悬赏。” “遵命!” “还有,让人继续盯着兰若庭,把店里其他人也查一遍,跟他们打听清楚,那个函香平日踪迹以及同他人来往的情况,越细越好。” “是!” 大理寺,刑房审讯室。 大理寺少卿魏衍盯着眼前沉默不语的犯人,“你想好了,机会只有一次,再不说,就别怪我上重刑。” 那挂在刑板上的人听了,仍旧一声不吭,两眼无神地盯着地面。 见他软硬不吃,魏衍冷冷一笑,喝道:“来人!” 马上就有透着红光的刑具抬了上来,那些器物冰冷异常,散发着血腥气,普通人单是看一眼都要两腿一软。 谁知那人仍旧无动于衷,死活不肯开口,甚至勾了勾嘴角,不屑一笑。 这时隔壁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声音如遇怨鬼索魂,痛苦万分。 是痛苦,不是惊恐。 “你听见了吗?这就是你一会儿的下场。” 阿丸慢慢抬起头,认出这是洛梅的声音,但他没有如狱吏所想的那样露出惊恐的神色,而是眉头微皱,似有些烦躁担心。 “你是不是怕她忍不住就说实话了?”魏衍笑了笑,俯视着他,“你放心,她一定会乖乖说出实话,因为没有人能抗得过这酷刑。” “所以你也老实点交待罪行,你要是说的比她多,我可以考虑饶了你。” 听了这话,阿丸闭上眼,过一会儿又睁开,看着靠近的狱吏,终于开口。 “狗贼!想让我开口,趁早歇了吧。” “有种,有种。”大理寺少卿不怒反笑,竟然拍拍手,也不再跟他废话,衣袖一挥。 “用刑吧。” 周之翰正匆匆赶往大理寺,刚进牢狱,迎面遇上一个狱吏。 “大人,那个洛梅都招了,不过看情况她知道的并不多。” 周之翰扬眉:“招了些什么” “我问她为何要行刺韩姑娘,她说她只是听那个叫阿丸的话,是阿丸提出要让韩姑娘发生意外。” “那她为何要听命于他?” “因为他俩是一伙的,上一次铜钟寺自焚案就是她在阿丸的指点下完成的,白磷粉也是阿丸提供的。” “当时那个自焚的妇人,在铜钟寺上香,被洛梅碰上了,她便故意将茶水泼在那妇人身上,又给她拿了自家姑娘的衣服,并且在衣服上洒了好些白磷粉。” “那她为何要害那妇人?” “唉,那个妇人,其实是她嫡姐,”狱吏摇摇头,语带感慨:“说起来,那桩案子的死者确实不算什么好人。” “怎么说?” 两人慢慢在牢狱口停下。 “洛梅的生母是京城一个富商的外室,她和她生母还有胞弟被偷偷养在府外,一直到她十三岁都没有被发现。后来有一天,她那个嫡姐无意中发现了此事,便告诉了自己的母亲,也就是那家人的主母,于是那个正室夫人就找到她们一家,将洛梅的生母逼迫至死,又带走了洛梅的亲弟弟,最后将洛梅卖到了青楼。” “一开始洛梅为了弟弟,一直隐忍不发,因为那嫡姐找到她,说想要弟弟活着,就乖乖忍着受着。” “谁知没过多久,洛梅就听说,自己的弟弟和府上嫡出的小少爷在玩闹时被推下了水,寒冬腊月天的,发起了高烧,却没人请大夫,最后活活烧死了。” “从此洛梅便怀恨在心,誓要报仇。” “不对,”周之翰听完,敏锐地发现疑点,“她被卖到青楼,又是怎么到张府的?” 大户人家选仆役,尤其是姑娘家的贴身侍女,通常只会挑选身家清白的女子,洛梅是怎么通过的? “周大人,你继续听我说,”狱吏缓缓道,“有个人在不久之后找到洛梅,问她想不想报仇,洛梅当然想,就答应了那人的要求,以后听命办事。于是那人将她从青楼救出,又给她伪造了身份,帮她通过了张府管事的选拔。” 所以洛梅和那个阿丸一开始就是有心之人安排进入张府的? 张府初来乍到,增选仆役是正常的,谁想遭人暗算,安插进不怀好意的人。 “那救她之人是什么身份”他抓住重点。 狱吏摇头:“她不也知,只道那人很神秘,是个女子,她并没有见过面,只隔着个屏风跟对方说过两句话,她平日里都是直接听从阿丸的安排,阿丸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也就是说,指使他们伤害韩姑娘的,就是那个神秘人?” “应该是的。”狱吏答。 “魏大人那里怎么样了阿丸招了吗?” 对方没说话,叹口气,让他不解。 “嘴硬着呢,大人不妨自己去看吧。” 审讯房里,阿丸好久才停下抽搐,嘴唇被咬出了血。 “还有吗?”他忍着巨大的痛苦,却还讽道。 “大理寺的刑讯也不过尔尔,就没有别的手段了吗?” 魏衍没有动怒,他知道这人在故意激自己,好让自己一怒之下杀了他。 他脸上不复轻松,这个阿丸,真是少见的嘴硬,一时竟难住了众人。 他刚要再施一遍刑,却背后有人道:“大人,不必了。” 周之翰已经静静观察了许久,这个叫阿丸的杂役看样子才十七八岁,还是个少年模样,血污下的眉眼周正老实,看着绝不像会行凶的人。 他就这么忠心吗?年轻的寺丞有些不可思议。 若不是他做了恶事,还真想夸他有些宁死不屈的意志。 这边阿丸完全不理会他们,垂着头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方才还痛得扭曲的脸上,此时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周之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缓缓道:“你这般忠心,你背后之人也不会来救你,更不会看到你受苦的模样。” “他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般卖命?” 阿丸眸中浮起一片复杂之色,不能说,坚决不能说,他告诫自己。 哪怕是死了,也不能将姐姐的事说出来,姐姐是他这辈子的恩人,他决不能害了恩人。 快杀了我吧,他想,这样我就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洛梅说那人是个神秘的女子。”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像惊雷炸开,让阿丸有一瞬间的慌张,但他却很快平复下来。 洛梅知道的少,他们不可能查到姐姐身上。 “她是你们的头领吗?你们团伙究竟是做什么的?据说兰若庭的函香也为她卖命。” 闻言,阿丸心中更加惊讶,拼命不让自己露出端倪。 他们怎么查到了函香!函香为什么会暴露?白磷一事,不是推到了自己身上吗? “你很惊讶我们会查到函香?”看出他神情,周之翰探究地问。 见他不语,他大度地笑笑,主动解释:“我们顺着衣服查到兰若庭,发现不见了一个叫函香的学徒,而她又恰好碰过那件衣服。” 函香跑了?她为什么要跑?她一跑岂不是正好暴露了自己! “我们已经抓到了她,她都招了。” “不可能!”阿丸猛地抬头,狠狠地瞪着他,嘴里满是血腥锈气。 “她不会说的!” “很遗憾,她确实什么都说了,你们的计划已经被我们了解的清清楚楚,那个女子的下落我们也快查出来了,一旦抓到人,那她就是死罪难逃。” “一个低贱恶毒的女人,竟然妄想加害长公主之女,真是罪该万死。”他故意说得很刻薄。 果然阿丸不再平静,激动了起来,四肢疯狂扭动着,想要摆脱锁链的禁锢。 “姐姐才不是低贱恶毒的人!她善良温柔!她不会死的,是你胡说!” “她会的,我们会当着百姓的面将她处死,你们,包括她的家人朋友,都不会幸免。”魏衍明白他的意思,也一脸冷酷地走过来,添油加醋。 他本想通过这话来恐吓住对方,谁知阿丸听了这话,半点不慌,竟然逐渐平静下来,低头喘了好一阵粗气。 “呵呵,你们果然在骗我。”他垂着头,凌乱的发丝掩住了眸中异色。 他笑着,终于不再是面无表情,开心得像个孩子。 姐姐她……没有亲人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