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钿》 第1章 锁春闺 岁寒,大雪。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总觉着金秋才开始就被一股子朔风吹进了冰天雪地里,四处瞧过去都是一水儿的惨白,院子里一株银杏早落得只剩光秃秃的枝桠,萧瑟地朝天空中伸着手,看着有些无望地凄凉。 廊下行走的婢女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噤,缩了缩脖子,手上端着一方紫檀木托盘,托盘上的玉碗里是滚烫浓稠的药汤。 她加快些步子,可不敢教风把药汤吹凉了折了药性。 脚程不远,拐个弯儿再跨一道拢月门也就到了,推门进去,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里头有人挑帘子出来,对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向里间的芙蓉帐,“还没醒呢,这几日昏沉惯了,没睡好要发气性儿的,先拿回去吧!” 她会意,正要退下,那头妃色的玉香芙蓉帐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哼唧,随即伸出一截粉白的藕臂来,帐幔拨开,露出一张睡意朦胧的小脸,含糊不清地问:“松青,几时了?” 正巧。 两人相视一笑,松青接过药汤缓步往床边儿走,回话道:“刚申时正,主子歇了小一个时辰,这会子醒了该用药了。” 人歪在床头尚还在醒神儿,教那药汤在鼻子底下冲上一来回,小脸立时皱成一团,却也没多推辞,捏着鼻子几口灌下去,含了颗蜜饯在嘴里,囫囵埋怨道:“下回还是换宫里的李太医来瞧病吧,这府里的人成心都给我添堵似得,连开得药方都要更苦些。” 松青端来热水伺候她擦脸,漫不经心的口气,“这话您只在奴婢跟前说可不作数,要说就得上太后娘娘跟前儿去,最好再梨花带雨的哭诉一回,保准头一日哭诉完,都等不到后一日天明,您就再也见不着给您添堵的人了。” 这话说得忒实在,主子的身份显赫无人能比,太上皇和太后的掌中宝,当今皇帝的嫡亲姐姐,五岁就有了封号,食邑万石仪同亲王,放眼整个大赢朝也是一等一的尊贵人物,皇后见了她也需得低下头行礼,这么个人,她的气都是自己找来的,怨也怨得没由头。 合懿被噎了一嘴,剜她一眼却不言语,坐在镜子前拉开妆奁懒懒散散比划起珠钗。她已嫁了人,头发便全高高绾起梳个朝云髻,两边耳朵上挂串赤玉葡萄长坠子,下面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颈,显得愈发修长了。 松青话说得重了些,忙又寻个机会找补回来,“今儿晌午时冯花匠派人来说花房有几株君子兰开得极好,主子待会儿要不要过去瞧瞧?” 屋里炭火烧得暖和,合懿几乎忘了外头的寒气,应了声,走到窗边刚推开一条缝,冷风夹带了碎雪见缝插针地卷进来,吹起一脖子的小疙瘩,她缩了缩,“不去,这天气,出去溜达一圈得把人冻糊涂了!” 窗户落下发出啪嗒一声,她回身才问:“你们主子爷今晨走的时候穿的什么衣裳?” “没见着。”松青答得简单,取过一件白狐狸大氅披在她背上,觑她神色淡淡地,又补充了句,“跟前那么多人伺候着,反正冻不着,主子要是想知道,等会儿我去找十陵问问。” 外头忽然有咔嚓声闷闷地传进来,隔着风声听不太真切,约莫是树枝被雪压断了。 “算了,管他穿什么呢。” 合懿落座在澜纹榻上,拿了块桂花糕小口咬,一丁点儿的糕点像是怎么也吃不完似得,隔着窗户忽然听见外头有沉沉地脚步声踩在回廊上,合懿单靠听,就知道是谁,眸中忽然有些萤火扑闪了下,一个激灵放下那糕点,踅身两步翻上床仍旧病弱模样歪在床头。 松青前去迎,那人自外踏着满地残雪进来,袖口鸦青底上的金线团云纹映着烛火飘渺的闪了下,转瞬又灭了。黑色的狐裘大氅灌进来满室的寒气,屋里有人轻咳了声,他停了下,取下大氅交给松青,兜帽之下露出一张谪仙似得冠玉脸庞。 “见过主子爷。” 封鞅在外间站了会儿,待屋里的暖气将身上的寒气消融了大半才提步进里间,没近到床前,只隔着几步朝合懿恭了恭腰,“臣听闻公主病了,前来探望,公主可用过药了?” 药都吃了好几天了,只怕不是不知道,是此前一直以为她又在故意装病骗他吧…… 合懿微蹙着眉心,抬起眼皮直直瞧着他,“嗯,这次是真病了,大夫开的药一日三回尽都在用着,但不知是怎么了,总也不见好。” 或许是心病呢,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她的心药他不知道么? 封鞅面上仍是淡淡的,“想是府中庸医尽不了心,臣明日即往太医院下帖子,请公主先放宽心好生将养着。” 他公事公办的样子合懿看了小半年,差不多要习惯了,半垂着眼睑嗫嚅地嗯了声,“那劳烦夫君还是找李太医来吧,从前在宫里都是他经手的,我的情况他最有数。” 拱手的空挡,他嘴角稍缓和了些,合懿没看到,只听他应了个是,又拿出一封朱红色的请帖放在床边的矮桌上,“圣上上月得了位小皇子,满月宴定在本月月底二十六号,这是礼部送来的请柬,公主且收好。” 他的衣服上熏伽南香,不浓,只是淡淡的一缕,随着动作靠近,似有若无的萦绕在合懿鼻尖,钻进鼻腔中游进心坎里,变成了猫爪,不轻不重挠了下。 她想伸手去抓更多,才动了动指尖,那香气却已远了,还是作罢。 “满月宴上父皇和母后有旨意会去么?”她微微仰着脸,莹白无暇的面皮在灯下显得有些透明的脆弱。 封鞅只低垂着眸,看不见,亦或是不想看见。 “大约是不会,今年入冬伊始太上皇便旧疾复发,现下只能在温泉宫疗养,圣上也只在两个月前拜见过一回,寻常恐怕不能多走动。” 旁边榻上的梨花木几上还有前几日绣了一半的护膝,合懿眼睑余光瞥见了,语气有些惆怅,“今年冬天这么冷,我都没能在父皇母后身边儿尽孝,连护膝也做的晚了,只盼他别觉得我嫁了人就不记得他和母后了。” 太上皇膝头有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儿,每逢阴雨天冷就犯疼,合懿自打会做女红开始,第一件事儿就是给她父皇做护膝,多少年了也没漏过一回,今年还是头一次。 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连皇家也不能例外,自打半年前出嫁那天站在贞顺门前隔着盖头,拉过太上皇和太后娘娘哭过一场以后,合懿至今都没再见过她父皇母后,明明都在帝都里,隔了道宫墙却像隔了千山万水。 女人家的抱怨大多数男人是不爱听的,总觉得琐碎,只是封鞅面上波澜不惊惯了,他怎么想的别人也猜不透,只听见他称中开解道:“再过些日子就到年底了,届时宫中家宴想必两位尊上不会缺席,再不济,等明年开春宜华山的行宫建好,离开深宫高墙便没有那么多规矩,公主自然可以时常承欢膝下,但凭心意。” 那要是一去就不回来了呢? 合懿心里默默念着,却没敢问出口,他也说了但凭心意,可见是真不在乎她去多久。 说话的档口松青搬过来一把椅子,紧挨着床边儿放,回身请他,“主子爷替圣上分忧,素来劳心劳力,公主哪能再劳您站着说话,让太后知道该说公主不懂体恤人了。” 女儿房中的事怎么传进在温泉宫避世的太后耳朵里,不都是这些碎嘴的丫头们说的么。 封鞅面上骤冷,抬眼扫过去一记凌厉眼风,吓得松青心头一怵不自觉后退了半步,定了定神还是壮着胆,抬臂作邀约状,“主子爷请坐。” 合懿可能就是俗话说的猪队友,松青在前头顶刀子卖力替她招呼,她这儿瞧了瞧封鞅面上寒霜,实在不想把这本就不甜的瓜再过分拧一拧,拧断了,大家都不体面。 “今日劳烦夫君前来探望,帖子我也收下了,届时定会如期出席的。” 封鞅也借她的台阶,两个人都过分地识时务,遂缓声道:“那公主安心养病,臣告退。” 他话音落便却行退了几步,合懿呆愣愣也说不出让他留步的话来,心头有些凉凉的水汽氤氲不开,侧头靠在床柱上目送那道鸦青色的袍角消失在屏风后面,半晌都没回过神儿来。 “主子您可真够可以的,转身……哦不,一抬眼儿就把我卖了,我可是您捡一个送一个来的丫头吧!”待封鞅走得远了,松青这就来找她秋后算账了。 “我回头好好补偿你啊,赶明儿出去溜达到那金玉铺子,随你挑好不好?”合懿干了对不住人的事儿,也没法子辩解,忙将话题移开些,“我那小侄子满月,你说我这做姑姑的送些什么才好呢?” 松青觑她一眼,“您私下里给送左右还不都是些长命锁什么的,真正面头上需要宫里入库过眼的,刚出去那位早叫人备好了,还用得着您操心。” “是什么?你看到了?”合懿很有些好奇心。 松青摇头,“只看见几个人抬了好几大箱子进东阁,但是想想也知道肯定和孩子没半点真切关系,爷们儿做事只讲究个排面,其他的估计是顾不上。所以您啊,哪怕就给孩子绣件小衣送进宫去,那份心意也比千金万银暖人肺腑,婉美人指不定还得高兴地抹眼泪儿呢。” 合懿从来听她的,当下也觉得颇有道理,又念叨,“但是做衣服只怕是来不及了,金锁什么的也俗气……”顿了顿,忽然灵光一闪,“过段时间不是和端王妃约好去法善寺拜菩萨么,我去给孩子求个平安符,绣个香囊装上送去,挂在身上保佑他一辈子平安康乐,你说好不好?” 松青闻言歪过头瞅她兴冲冲的神色,迟疑了会儿,“法善寺那位是个送子菩萨,您去她那求的平安符能管用么?” “啊?”合懿面上一红,支支吾吾道:“都是天上的菩萨,已经生出来的孩子应该也在她管辖范围内吧,何况只要我心诚,肯定没有不灵的。” 她哪是真不知道端王妃是冲着求子去的,可她这完璧之人也不知道该求哪门子的子,但人家既然好心约了她,她也不能直喇喇说嫁人半年,自己根本连房事都没有过吧,说了要闹笑话的,闹大了可能还不止笑话这么简单。 出嫁时帝都人人都说她嫁了个如意郎君,却只有那郎君自己至今都不如意这门亲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寄情思 第二日风停了些,合懿想起松青之前说起来花房的事儿,她过惯了那簪花照镜娓娓道来的恬淡日子,整日嗓子眼就算堵着闷气,也不太往心里去,照旧该干嘛干嘛。 花房的冯匠人是她从宫里带出来的,她小时候跟着他学过两年种花填土,很是慈爱的一个人,瞧她来了高兴的两只眼睛都挤成一条缝,忙迎进去了。 “有些日子没见着小殿下,现在真是一天一个样儿,出落得愈发秀致了。” 合懿脸皮薄,禁不住人夸,抬手在面上抚了下,又道:“今年的天气这么糟,培育这些娇娇主儿不容易吧,也亏得您一双巧手,我看着房里的鲜时花卉就想起您的功劳来,还没仔细谢您呢。” 底下人做自己的活儿那都是本分,哪当得起主子一句谢,但自己的活计能入主子的眼,想着也很是慰籍,冯匠人笑得更开心,“什么功劳不功劳的,我一把老骨头也就是做的久了,手上知道点儿火候,小殿下瞧着这些东西高兴才是我的心愿。” 进了里头陡然暖和起来,合懿先去了大氅,还是忍不住冒汗,便直接将厚重的棉衣尽脱了,里头还有两层裹得严严实实,当下没有外人,也不叫失礼。 “这里头的门道我以前也知道一些,着实累人得很,赶明儿我挑个聪明伶俐的小子送到您这儿给您打下手,您瞧着能过眼就收下当个学徒,要是使唤得不称心,您再来回我。” 冯匠人忙呵腰应下了。 花房里各式各样的花卉摆了几十盆,木架子高低起伏在四周错落放着,合懿看着满室的娇花,起了兴致,“我这里折几支花草凑在一起做个摆件,老师傅可别心疼啊!” 冯匠人嗬一声,“小殿下只管说想折哪支,折多少分寸,我都直给您送到眼前儿来,哪有舍不得的道理。” 合懿眯着眼笑,转头让松青寻了个白玉烟蓝染瓷瓶,这里各式剪刀镊子都是齐全的,便不教他们都在跟前围着了,她时常喜欢一个人找点事做,不用说话,就专注地瞅着自己眼前一亩三分地,好像那样就不用动脑子,不动脑子就不用记起来各种各样的烦心事。 这也算她一个木纳之人的消遣了。 等她万事皆了结时,松青正在隔间儿和冯匠人给一株海棠浇水,听见她唤忙放下水端子过去,往那八仙桌上一瞧,瓶子里精心摆放了几株花草,谁的脸儿朝那边都自有讲究,中间主眼的是兰花,君子如兰。 “你找个人给送到东阁去,仔细点儿,别叫他们毛手毛脚坏了样子。” 松青只应声儿没立刻遣人,待把合懿送回了西苑,自己在她跟前寻了个由头折身又回了花房,那瓶花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八仙桌上,她站着看了许久才叹了口气,紧着心抱起来往东阁去了。 明明夫妻两个人,偏要束之高阁东西阻绝,中间隔上一整个园子,只要没有一方主动踏足对方的地界,半辈子恐怕都见不上面儿。 主子爷还在上朝没回来,院里有管事儿的长随,叫十陵,十足是个热脸的,见着她,忙几步过来接过了沉甸甸的花瓶,咧嘴笑,“青姐姐这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好不容易见着您一回,怎么,就为了送盆花儿?” “谁是你亲姐姐,胡乱认的哪门子亲戚!”松青听了个岔子,横眉竖眼斜他,“这花儿可不是一般的花儿,是我们公主亲手摆弄的,你仔细些,弄坏了样子看我饶不了你!” 十陵嗳了声,引她走了没两步,她忽然停下了,问:“这是去哪的路?” 说来惭愧,她还真的没踏进过东阁的内里主厢房,毕竟就连她主子也从没机会来过。 十陵愣住,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才坦然道:“书房啊,这种雅致的摆件不就应该放在书房那种文雅的地方么?” 松青沉吟了片刻,咬着牙梆子摇头:“不放书房,你领我去主子爷寝室!” 公主一番心意当然要直直戳到人家跟前儿去,教人回来一睁眼能瞧见,一闭眼也能闻得见,放在书房只当个摆设,差点儿意思。 十陵面上立时犯难,憋了半天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教松青瞪了一眼,才踌踌躇躇地在前边儿引路,松青瞅着他这反应不对劲儿,狐疑问:“为什么不愿意去寝室,主子爷在里头金屋藏娇了,不能让我看见?” 这话哪是能乱说的,十陵连忙摆手解释,“您这都扯哪去了,主子爷身边近身伺候的都是跟我一样的大小子,凭空变都变不出来个狐媚子,只是他平日里不爱旁人擅自进他卧房,我这边儿带您进去让知道了,要挨罚的。” 话这么说着,他也拗不过松青这样的皇家侍女,一溜烟领着她七弯八拐来了一间清净屋子前,推门进去目下所及之处,没有半点多余花里胡哨的装饰,只入门正中的墙上挂了幅山海社稷图,素白叠青的帐幔,大件桌椅案床大多都是紫檀木,一眼瞧过去都是沉甸甸的清贵自持。 “青姐姐,您倒是给个话儿,这瓶花儿放哪您觉得合适?”十陵见她左看右看没动静,忍不住催了。 松青收回眼神儿,一抬手指了指床边的黄花梨木几,“就这儿!” 二人摆了上去,又转了几个来回反复调了个最佳的观赏角度,手上动作着,松青记挂着自己主子的苦相思,趁着当下便想在十陵这儿探探底,“我听说你跟着主子爷有好些年了?” 十陵嗯了声,又听她悄声道:“那我问你个事儿,咱们俩主子的情况你也是看在眼里,拐弯抹角地没意思,我问你,主子爷心里边儿是不是早就有人了啊?不然没道理家里杵这么个娇美人还总不待见啊。” 十陵站在那双手插在袖筒里,话没敢说实,“主子爷心里边真正想什么我也猜不准,我在他十四岁才上跟前儿的,所以十四岁前头的事儿我不能跟您瞎说,但十四岁后头,我反正没见过主子爷和哪家女孩子走得近一点儿。” “那诸如青梅竹马小表妹邻家姐姐什么的呢?有么?” 这一类才是最难办的,根深蒂固长在心里,要是生了根还想拔除,那可就是剜心的痛处,任谁也不能够答应! 就譬如太上皇和太后,太上皇五岁上就认识太后,十岁起两个人分隔千里整整八年没见过面,可就是这样,太上皇依然记了、爱了太后这一辈子,到现在两个人还是腻歪得羡煞旁人,半点没有第三者插脚的余地,所以谁说小孩子不知道记挂人呢,可能小时候只觉得是亲近,慢慢长大了懂得情爱了,就一门心思认准那个人了。 十陵细细思量了会儿,面上有些犹豫,“要说表妹吧,有一个,但没见两个人亲近过,而且那表妹前几年已经嫁人,现在孩子都生俩了,我觉得不太能够。”临了,又补充句,“而且那表妹也没有公主漂亮。” 漂不漂亮的都是后话,感情这东西属于情人眼里出西施,王八对绿豆,只要看对眼儿了,管你是天仙还是癞□□都是一样的心头肉、掌中娇。 但是松青兀自在脑子里过了下太傅大人的神采,觉得他不太可能挂念个□□不放,更不可能任由自己喜欢的人嫁给别人,这是关键。 “那为什么就不愿意看公主一眼呢?难不成主子爷……身子不好,有难言之隐?还是他取向独特喜……” 她嘀咕起来便旁若无人似得,突然被十陵拽着袖子拉扯了一把,抬眼便见他满脸堆笑绕过她往雕花梁木底下迎过去了。 “主子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外头天寒,奴才去给您拿杯热茶来暖暖身子。” 松青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一道闷雷,回过身刚要见礼遮掩过去,眼角瞥见太傅大人随手取下身上的大氅扔在十陵怀里,厚底的云头靴在地板上几步踩出慑人的威严,路过她身侧,只轻飘飘落下两个字。 “掌嘴!” 松青教他两个字压断了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一叠声地告饶,“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求主子爷大人不计小人过绕过奴婢这次,求主子爷开恩!” 十陵站在梁木底下抱着大氅装哑巴,进不敢进退不敢退,连大气都不敢胡乱出一下。直听到太傅大人不耐烦又吩咐了句,“来人,拖出去。” 他这才慌神儿上前来,跪下之前还不忘把怀里的大氅端端挂在衣架上,“主子且慢,松青姑娘一时口不择言冒犯了主子应当是该责罚的,但她是公主近身伺候的人,来东阁一次回去就负了伤,公主回头肯定要和您置气的,再气不过闹到宫里头去更伤体面,倒不如把她送到公主跟前儿,如何责罚由公主自己看着办,您觉着呢?” 就合懿那性子能舍得责罚她身边的人才是怪了,不跟着一起和稀泥就谢天谢地吧!这法子不过拐个弯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封鞅哪能听不出来,提了提膝襕在青缎螺纹榻上落坐,眸光一扫黄花梨木几上的花,却问:“公主差你来的?” 松青自己已闯了祸,断不敢再把合懿搭进来,忙回道:“公主原话只是教奴婢差人将花瓶送来东阁,没指使奴婢前来,更没指使奴婢把花儿送到主子爷寝室来,都是奴婢自作主张,和公主无关,还请主子爷千万不要迁怒公主。” 倒是个忠心护主的,封鞅漫不经心瞥了她一眼,“回去自己领罚,若再有下次,你就到太后跟前求饶去。” 松青打了个寒噤,忙不迭的应声,支着膝盖站起来,一刻都不敢多做停留,却行退了出去。 她一走,就轮到十陵了。 封鞅稍稍塌下笔直的腰杆,身子向后靠在软枕上,好整以暇地瞧地上的人,“你如今胆子随着年岁渐长,都敢做起我的主了?” 十陵替松青说话那是仗义,但现在这情况,替自己说话那就是狡辩,勤等着主子发更大的火吧! 所以他低下头去,毕恭毕敬认下了,“奴才知错,甘愿受罚。” 封鞅面上缓和了些,也不跟他废话,“下去领二十个板子长长记性,以后这间房你仔细守好了,再出纰漏,什么后果你心里有数。” 十陵忙应了个是,临退出去时,走到门口却又多嘴,“那这花儿……主子……” 话没说完被上头一记森冷眸光给怼到广寒宫去了,真恨不得当场撅了自己的舌头,腿上两下一哆嗦,打着摆子出了房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几重锦 屋顶的积雪来不及清扫,日子久了总会化,顺着瓦楞凹槽流下来,被呼啸的北风刮过一来回,就在那廊沿边结成一排晶莹地冰柱子。 松青出了东阁疾步往西苑回去,过廊沿时刚不赶巧教折断的冰柱子掉下来当头砸了好一下,伸手一摸还见了血,屋漏偏逢连夜雨,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倒霉事儿一件接一件来,气得她差点儿想骂娘! 合懿下半晌打了个盹起来见她头包着纱布的样子自顾想乐,问她怎么了她偏装闷葫芦不说,隔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公主坐了半年冷板凳还没有对太傅大人死心么?” 死心?怎么死心? 合懿被她问得愣了下,心头也叹气,气自己没出息,怪只怪当初不该多看了那人一眼。 及笄宴已经过去两年,合懿脑子本就不装事儿,细节早记不清了,却只唯独能记起他与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弟姗姗来迟的那一刻光景。 两个人并肩而行,她的皇弟却几乎要被旁边的少师比下去了,意气风发的年纪,眉宇间自是一股波澜不惊的清风霁月,身姿卓绝白衣翩迁,细风流云卷起他宽大的襕袖,轻轻一划竟就不偏不倚划到了她心尖儿上。 眼前一恍惚,仿佛少时看神话故事梦到的神仙霎时间都有了具体的模样,可自那日之后她再也没梦到过神仙,她梦到的全成了他。 这样一个人,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了。 她半垂着眼睑,迟疑了一会儿才轻飘飘地说:“再等等吧,说不定再多坐半年冷板凳就死心了。”说完又狐疑瞧她,“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下半晌干嘛去了?老实交代!” “您跟我瞎扯什么呢?说正事!”松青急赤白咧地只一个劲儿替她干着急,“您要等我拦不住,但您不能困在这西苑里守株待兔的等呀,毕竟太傅大人可不是两眼儿一抹黑就往树桩上撞的兔子,您得想想办法主动出击,实话说了吧” 她把头顶上的伤往合懿跟前儿凑了凑,“我冒着生命危险都替您打探清楚了,太傅大人心里头没人,心尖儿那一片地方正空着就等您挤一挤挪进去,您这头猛加把劲儿这事儿说不定就成了,明白么?” 合懿一听她头上的伤竟还有这么个来头,一双眼睛霎时间瞪出个不可置信,“他……他怎么能打你呢,有本事让他冲我来,你等着,我必定要去给你讨个公道。” “诶诶诶,别去,我这是……打探情况的时候不小心自己撞的!”松青赶紧拦她,心下叹气不止,这主子怎么三言两语就偏了道儿呢,再说,就她这么个面团儿似得性子,就算人家真欺负到她头上,恐怕她都横不起来,“您别打岔,我说的您到底明不明白?” 合懿稍安,眉间有些犯难,“可该怎么使劲儿呀?”她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眼睛里亮了一下的光转瞬又暗了,“我不是没使过劲儿,你心里都有数的,那时候天天找借口往国学监跑,找不到借口偷着跑,但我送过那么多东西,他哪一件收过?我要不是没办法了,也不用强逼着让他娶我……” “今儿那花儿不就收下了!”松青心里火烧火燎的,两步过去坐在她床边儿,“主子呀!今时不同往日了,你们现在是夫妻,不用你偷偷摸摸的,更用不着畏首畏尾,你得胆大一些,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知道么?” 合懿似懂非懂,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但是我之前装病让他来看我不是都把他惹恼了么……”她低着头绞手指,急得鼻尖直冒汗也出不来什么好招儿,抬头可怜兮兮的瞧人,“要不你教教我吧,真成了我感激你一辈子!” 松青却又缩了头,“我要是有那降人的本事,早搁皇上跟前儿蹦哒去了……”说完又觉得那是人亲弟弟,这话不太妥,忙补充,“我是说我不行,但这天底下总有人行,咱们自学不成才,拜师总能得些门道,您等着吧,我肯定给您找个好师傅!” 话音落,外头又一声脆响,今年的雪连着压弯两棵碗口粗的梧桐了,也不知这漫长的冬季什么时候能过去,不见天日久了,人会犯懒,会压抑,会生病,病了就不容易好,压抑在心底的沉珂也会发霉,偶尔翻一下,除了一股子霉味儿也翻不出什么别的。 松青逐渐寻不到人影,每逢露面便是伸手问合懿要银子,让底下人碰见几回便有小丫头旁敲侧击地进言让她小心些,防着松青姑姑敛财跑路,她听得直乐,装模作样的与小丫头周旋,又给自己死水一样的日子寻到一丝波澜乐趣。 用过午膳服了药,正要眯一会儿,松青从门外眉飞色舞地进来,眼角堆着得意,一挥手将屋里的小婢女全打发了,从柜子最底下拿出来两套男装冬袍子,递到她手上一套,狡黠一笑,“快换上,我领您学本事去。” 这学本事怎么还非得穿男装? 合懿斜眼瞧她,但也没说半个不字,心下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换好衣服从公主府偏门溜出去,有马车在等,晃晃悠悠行过大半街市终于停下。 她头回穿着男装不习惯,方下地站稳脚跟便忙去扶头上的发冠,抬头朝门楼上看了一眼,顿时便红着脸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如何自处了。那门楼上挂一块三尺长大匾,红底金漆明晃晃写着“飞鸾阁”三个大字! 她虽是久居深宫,但自从出嫁这半年来,少不得与都中贵妇闲茶话下,一堆女人凑一起家长里短,难保哪个家里爷们儿就有流连花街柳巷的,在旁边听个两三回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她觉得羞耻莫名,脚下生根不肯走,压着声儿拉松青,“咱们清白姑娘家怎么能来这种地方呢,教人知道还要不要脸面了,快快快,趁没人看见赶紧回去!” 这种地方大抵是晚上才热闹,她们俩大白天站在门口拉拉扯扯,更是惹眼,引得往来的行人纷纷侧目,合懿的脸上就更挂不住了。 松青却不肯,也就势抓住她,“您不知道,论起降男人的功夫谁比得上这里头的姑娘,您就是太不知事,对着心仪的人都不知道手该放哪,该跟她们学学,好好提提胆儿,等学成了,保准能把太傅收拾得服服帖帖。” 她真是一片好心,不忍看自己主子手里捧着个窝头都不知如何下嘴,这地方是不怎么干净,可问了很多人,都说是爷们儿最喜欢来往的,进了里头一个个豪掷千金拦都拦不住,她先行探过两回,确实有些门道。 合懿自小听她的话惯了,加上本身就心存期待,手上力道顿时没了大半,松青又凑过来给她安心,“再说,您现在穿成这副样子,谁能认得出来?” 她迟疑了会儿,心道也是,挺了挺腰杆子正要大摇大摆进去,可就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呢,松青这头话音未落,只听身后忽然一串奔忙的马蹄声由远至近,来人半信半疑的喊了句,“灵犀?” 合懿闺名就是灵犀,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灵犀。 能知道闺名的必定是熟人啊,她霎时被惊雷劈黑了脸,哭丧着瞪松青一眼,用眼神儿杀人:瞅瞅你那招事儿的乌鸦嘴,这下好了,脸面是真要丢尽了! 回过头去,见着来人,她的脸就更黑了,那人策马而来,头戴紫金冠,身披墨色轻甲,腰间革带上挂一把黑色长刀,眉目英挺气势昂扬,非端王爷莫属。 说起来那是她半个娘家人,按辈分还理应叫她一声“小姨”。 端王的名号是天下一统后太上皇追封太后娘家一位战死沙场的外甥的,这位端王是那外甥的遗腹子,自然而然承袭了爵位,也是大赢朝唯一一位异姓王。他子承父爵,却不光承袭了爵位,而是连带父亲的刀兵也一并承袭了下来,在他手中发扬光大,丝毫没有辱没这名号背后的功勋,实打实的少年英雄。 合懿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招呼他,“琰铮怎么这时候回来啦,之前不是说要开春儿才到么,这次南下勘军可还顺利?” 他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她,浓眉紧蹙,神情怪异莫名,没回话,也丝毫没给她留面子,“你穿成这副样子来这儿干什么?” 常年历经沙场的人,寻常说起话来都是不怒自威,合懿的气势压根儿撑不起来她的辈分,顿时矮下去一大截,腰杆子也挺不直了,支支吾吾不知道寻个什么由头,还是松青先出声。 “回王爷的话,我们主子今日碰巧路过这里,就是一时好奇多看了两眼,您沿路奔波回来,想必还有正事要忙,主子不好耽误了您,您请先忙去吧。” 这理由找得不好,所幸他没继续追究,眉间只是不着痕迹地不悦,“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去。” 说完又召来两个兵卒二话不说径直把合懿请上了车,一路“护送”回公主府,彻底断了她折返的可能性。 他坐在马背上目送合懿的车驾远了,临策马之前又吩咐了句,“去看看太傅是不是在里边儿。” 女人上青楼,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由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落玉盘 马车一路晃悠,吱吱呀呀的车轮声碾得人莫名心慌,对遇上舒琰铮这茬子,合懿心里头还擂着鼓呢。 那人从小就是个不讲情面的,小时候她偷偷爬个树叫他看见了都不得了,一通数落,不像表侄子倒像个老夫子,这次明面儿上没怎么大发作,可指不定回头就直愣愣把她逛青楼这事儿戳到父皇母后跟前去了…… 脑子里正一个劲儿盘算要是宫里来人了该堵个什么说辞,思来想去,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松青先不安地找过来了,白着脸,窸窸窣窣蹲到她面前,“主子,我怎么有种不详的预感呢,总觉得这回可能要大祸临头了,端王爷会不会把这事儿告诉太后她老人家呀?” 嗬!俩人还想一块儿去了,合懿脸上也不好看,皱着眉,“我其实也担心呢,但是前两天夫君不是还说皇上都好久没见过父皇母后了么,琰铮这次估计也见不上吧……” 她那话一点儿底气都没有,全是听天由命的语气,听的人不踏实。 松青来拉她的手,“主子,要是真出点什么事儿,我不求别的,只求您明年记得给我多烧点儿纸钱,让我在底下能过把腰缠万贯的瘾,也不枉费我这些年对您的一片衷心,行么?” 这怎么就严重到要死要活的地步了? “不至于吧,母后就算知道了顶多说我两句,我服个软认个错,再不济哭一场也就过去了,没事!”合懿可是个心大的主。 松青哭丧个脸,“您肯定没事儿啊,是我有事儿,太后要是知道我带您逛窑子,非扒了我的皮不可,您会看着我去死么?” 合懿被她说得一噤,宫里向来是这么个说法,主子犯错奴婢受罚,仿佛是个天经地义的事。可松青做这些都是为她好,她哪能当缩头乌龟,当下被激起些血性来,挺了挺胸,拿出点儿长公主的气势。 “你放心,父皇母后要是知道了派人来发落,我肯定挡在你前头!” “主子,我信您!”松青一双眼满怀希冀地回望着她,临了又嘱咐句:“我的小命儿全指着您了,您到时候可千万不能软了性儿啊!” 合懿冲她郑重点头,自己身边从小一起的丫头,总不能就因为实心对她反而招了祸,何况真要到了人命关天的地步,那就是顶着刀子出声也好过袖手旁观事后亏心。 冬日外头暗沉地早,天幕压得极低,透过窗户看总觉着什么时候就会塌下来似得,瞅着总莫名教人心情不甚好。 临到晚膳的点儿,吩咐松青去传膳,小厨房也是宫里带出来的,最知道她的喜好,晚上那顿尤其爱吃点甜食,什么樱桃煎、杏仁佛手、栗子酥……变着花样儿上就是了,再配上一碗清甜可口的玉容汤,心满意足之余说是还能美容养颜。 五脏庙填饱了,再泡个热水浴,教那热腾腾的水汽一蒸,整个冬天的寒意都消融在了氤氲的水雾中。 松青给她胳膊上涂浴膏,咂咂感叹,“瞧瞧您这细皮嫩肉的,还真是除了皇家的养尊处优养不出来,天底下那么多人巴巴儿地想尚公主,偏偏您哪,挑了个眼里看不见您这满怀春色的圣僧,可惜了。” 合懿一听这话就红了脸,低着头嘀咕,“他是看不见我,但他不也看不见别人么,我至少不用担心他外头彩旗飘扬,已经好过大多数女人了么,人还是要知足,不然这日子早没法子过了,你说是不?” “您这心胸能赶上宰相了,人家肚子里能撑船,您这儿能容得下蛟龙入海!”松青撇着嘴戳她一句,又问,“学本事那事儿咱还有打算么,这程子顶风作案怕是不好,我瞧您反正不着急,要不咱先等等观望一阵儿吧!再说圣僧斋了这么些年,也不可能这一天两天突然就红鸾心动,倒也没什么好着急的。” 这头说着话呢,外头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太傅大人就在这档口,带着两个长随大步迈进了西苑的大门,他心中有怒火,面上带寒霜,来势汹汹,一言不发径直进了主屋暖阁,“公主呢?” 合懿正靠着木桶边哼小曲儿,他的话音就沿着那好几道木门、珠帘冷不丁儿飘进她的耳朵里,仰起头看松青,狐疑道:“你这嘴今天是开过光了吧!说什么来什么!” 两个人对视一眼,合懿一个激灵直挺挺从浴桶里站起来,模样喜滋滋地,“快快快,穿衣服!” 不一会儿,人从百鸟翠羽屏后头袅袅转出来,年轻的姑娘在水里过一遍,掺了花瓣的水把白皙无暇地皮肤浸得透出粉来,屋里暖和,只穿了件柔软的凝云纱,洗过的头发带着半干的水汽从脸颊垂落在身前,洇湿了前襟小小起伏的一片,目光含羞带怯地看着心上人,轻轻柔柔地唤一声“夫君”,这模样该是能惹人怜爱的。 只可惜,却没能惹得那位“夫君”有多怜爱。 封鞅朝她拱手行礼,开门见山,“公主随侍婢女松青,妖言惑主品性不正,臣今日来是要将她拿下交由皇后娘娘处置,还请公主见谅。” 合懿让他当头给了一闷棍,皇后?又关皇后什么事儿啊? 才刚恍惚一愣神儿的档口,他已唤进来两名长随一左一右架起身后一步远的松青的胳膊作势要往外走,生死攸关的档口,当事人到底反应快,扯着嗓子挣扎唤她,“主子,主子别发愣了,您快救救奴婢呀,主子!” “住手!快住手!”合懿魂魄终于附体,两三步冲过去抱在松青身上,狠狠瞪那两个长随,“你们谁再动她一根手指头,我……我就让人把你们的手砍下来!” 两个人抱着像个连体婴儿,她回头质问他,“你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拿人?皇后要发落我的婢女让她下懿旨过来说清楚什么事,为什么要你代劳?” 凭什么? 封鞅冷眼瞧着她护犊子的模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他稍稍提起来这事便是一心窝子的火直腾腾烧个不停,堂堂太傅,为帝王师传太子业,向来行的端坐的正,是为天下学子的楷模。今日下半晌却被皇帝传到御书房好一通拐弯抹角地打探行踪,临了临了,竟莫名其妙打探出一肚子闷气,指着他鼻子憋出来句:你还狡辩,我阿姐找你都找到飞鸾阁去了,你果真是恃才傲物,丝毫不把皇家颜面放在眼里! 这事不光要查清楚给皇上一个交代,也非要她说说清楚给他一个交代,否则,谁愿意背下从天而降这么一大口黑锅? 他凛声问:“公主可知道自己今日去了什么地方?” 合懿只觉得头上顿时又是一闷棍,去飞鸾阁的事情怎么也让他知道了? “我去了……我……我知道我去了哪……”她低着头目光有些飘忽,话说得磕磕绊绊,抱着松青的手臂依然坚定不移,“但那是我自己要去的,和她没有关系,皇后要是为了这个有什么惩处让她冲我来,我都认罚,别罚松青,她都是为我好的。” 她这套以身代过的法子在封鞅这儿行不通,他怒极反笑,这人倒还真是黑白不分好坏不记,万般皆由着她就是为她好了? “为公主好?那臣敢问公主去哪里是做什么?哪里又有什么好处值得公主屈尊降贵,半点不顾自己的身份体面?” “我去寻……” “寻什么?”他咄咄逼人。 合懿猛然一凛,寻师傅这事儿怎么能说呢……她把自己拐进了死胡同里转不出来,扭头去看松青,那更不中用,已经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下了,眼瞧着指不上,她被逼得没办法了,心一急便开始口不择言,“去寻个乐子!” “扑哧!” 她这边儿话音刚落,一旁两个长随抿着嘴都憋不住笑出声儿来,女人上青楼寻乐子,少见,太少见了!那倒是也有清倌,但当着自个儿夫君的面说自己找清倌去了,放眼整个天下也算是一大奇闻。 封鞅脸上顿时五光十色,蹙起好看的眉头,看她满面通红的扯谎简直像看书上所说扶不起的阿斗。 他一挥手教两个长随都退下了,寒着嗓子道:“公主身份尊贵,踏足污秽之地她一个奴婢尚有劝阻不力的过失,如今拒不认错死不悔改,又唆使主子顶罪,所犯种种哪一条都是大过,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再留在公主身边,未免公主再行差踏错,臣自另派人来伺候公主,如此,臣与公主彼此都安心。” “你!” 合懿气得结巴,他这是什么意思,竟要把松青从此都远远儿地支开,让她再也见不着,他分明是公报私仇,就因为松青平日多帮她撮合了几回惹他不悦了吧! 她红了眼睛,“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尽冲着我来就是了,何必找这些借口胡乱发落别人,我的错我自己现在就去宫门前请罪,不用劳烦你插手!” “主子别去!”松青回过神儿来一把拉住她,这时候宫门早关了,再是尊荣无比的长公主也不得擅闯,否则第二天就能被言官的唾沫星子给淹死,规矩就是规矩,谁都没有例外。 她推了推合懿,一开口有些哽咽,“主子你保重吧,奴婢做错了事不敢再求主子庇护,您别管我了,我这一去若还有命回来,再到主子跟前尽忠。” 封鞅面上寒意不减,沉沉地嗓音一字一句敲打在合懿心上,“公主无需多加猜夺于臣,此事落到臣的手上,臣就要给皇后一个交代,公主若真想保她,就放手,她跟臣走,发落的就是她一个人,如何发落,臣自有主张,她若不走,明日宫里的懿旨下来,到了皇后跟前,皇后要给皇家的颜面一个交代,公主不会有错,那她就是最好的替罪羊,公主可清楚了?” 她气哼哼地瞪他,现在说什么大道理都是没用的,总之来拿人的是他,发落人的也是他,坏事都做尽了还有什么必要非给自己安个迫不得已的名头。 原来从前那些清风霁月的表象根本就是骗人的,这样咄咄逼人才是他的本性! 合懿觉得自己看错了人,心里一泛酸,情绪就从眼里汹涌出来,她瘪着嘴酝酿了许久还是颓然,松青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被带走的身影被冷风吹散在廊下幽暗地灯火中,很快寻不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沉暮定 出了西苑刚迈过垂花门,便瞧见不远处廊庑底下,十陵撑把伞提着一盏牛皮风灯急切行来,小跑的步子透出几分慌张。 他方在东阁正支使底下人清点库房,听闻主子一进府就直冲西苑发难去了,直吓出一身冷汗。 那毕竟是公主、是皇家的人,当初老太太就是知道主子对婚事不乐意,千叮咛万嘱咐让他遇事转寰着些,不要让两个人正面起冲突给外头的人留下话柄,封家位置特殊,经不起那些言官的软刀子折腾,现下这看着,只消停不过半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还是没能来得及…… 他走到近前将伞遮在封鞅头顶,抬起袖子先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疑惑问:“松青姑娘哪里又冲撞主子了?您这是……” 封鞅面上还陇着层寒气,冷冽入骨,对上那满天飘扬的雪花,也教人分不清哪个更冷。 他没言声儿,只挥手让两个长随先把松青押走,转过身拂了拂肩头的残雪,凛声道;“你回去挑两个沉稳的奴婢送到西苑伺候公主,留心把人看住了,今后她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都一一回我。” 十陵乍一听就是一愣,没闹明白状况,有些迟疑,“这……怕是不妥吧,公主性子软是软了些但绝不是没脾气,万一回头到两位尊上跟前告一状,说您派人监视她,到时候可难办呀!” 封鞅捻起两根修长手指轻揉眉心,四下阑珊的灯火在他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阴影,加深后的轮廓瞧着有些疲倦。 “无妨,你去安排。” 那个糊涂虫教人撺掇两句连青楼都敢去了,甭管是为什么缘故,她不瞧着别人,可不妨碍别人多少双眼睛瞧着她,再不看着点儿,谁知道后头还能惹出些什么事来,他不是非多事想管,而是不能不管,只要两个人名头上还挂在一起,那她的所作所为就与他休戚相关,这是不能忽略的事实。 “那松青姑娘呢?她是犯什么事儿了,您打算把她怎么处置?”十陵呵着腰问。 封鞅眸中划过一丝不悦,微侧过头朝远处朦胧夜光中的楼阁瞥了眼,语气漠然,“她犯了什么事儿你自去审,明晨之前务必要她老实交代和公主究竟做什么去了。” 帝后那的交代自有他去给,但他要的交代,绝不是合懿那三言两语蹩脚的谎话就能糊弄过去。 十陵听着应了个是,“主子今儿也累一天了,屋里备好了热水,您先回去休息吧,保准明儿一早您睁眼就能瞧着结果。” 封鞅嗯了声,自他手中拿过伞柄,脚下踏着满地银白逶迤朝东走远,远近回廊的灯火在簌簌风雪中几多摇曳,眼看要断了却又挣扎着活过来,堪堪照亮他身边一片方寸之地,映衬着那人长身玉立的影子没入到浓重的夜色中。 翌日卯时正,外头天还没亮,离上朝还有一个时辰。 封鞅寻常习惯成自然,到点儿就醒,一睁眼目光所及,床边的黄花梨木几上空空如也,几日前芳香的兰花摆件如今早已不知躺在哪个废料堆里了。 他看着忽然眯起眼睛若有所思,一个人能在毫无回应的追逐中如此锲而不舍确是他始料未及的,而昨日之后,她又能再坚持多久,或许很快要见分晓了。 他起身唤进来伺候的小厮,一番洗漱完,正站在镜前整理衣冠,十陵顶着两只乌青的眼圈儿从外头进来,站在他身后几步之遥,镜中倒映出一张欲言又止的脸,踌躇半晌才道;“主子恕罪,奴才昨晚上审了一夜,松青倒是露了些口风,但是……但是她说那话只能说给您一个人听。” 想也不会是什么好话,封鞅皱了眉从镜子里瞥他一眼,抬手系上领口的鎏金扣,话不多说,踅身往门外走,黑色的狐裘大氅在空中划出道凌然的弧度。 松青就关在东阁西南角一间杂物间里,说是杂物间那也比破落户的正屋好不知道多少,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手头还有床厚实被衾,按照人犯的待遇对比算是极好了。 十陵挑着灯笼在前头引路,到了门前就站在廊下搓着手等,哈气连天,呵气成云。 才多眨了几下眼的功夫,木门突然哐当一声被人从里头扯开,两边儿摔得震天响,十足能给人醒神,“三十个板子生死不论!打完还活着就把人送到郊外宁园去,没我的首肯不得再教她迈出大门一步!” 封鞅沉着脸眉间蹙起一道深谷,胸前锦绣堆叠的仙鹤在寒冬的冷风中夺门而出,映着两侧朦胧的灯光都能看清那白璧无瑕地脸上竟然……有点红? 十陵一怵,火气都烧上了头,这是真给气狠了! 东阁这儿有人红了脸,西苑那边有人红着眼。 遥遥隔了大半园子之外,合懿睁着一双肿泡似得青蛙眼躺在床上忧心忡忡,那头的惨叫声传不到她耳朵里,她只知道松青走了,换来两个稳重得一丝不苟的婢女,圆脸的叫露初,容长脸的叫月盛,不一样的长相,一样的话少沉静。 她经常在睡迷糊的时候对着她们叫松青的名字,可也没什么用,人还是回不到她身边儿了。 原就生着病的人,再没人同她取笑生乐,漫漫寒冬似乎就只剩下睡觉这一项乐趣,于是从白昼到夜晚从此昏天黑地,日子彻底成了死水一潭。 封鞅来瞧过一回,远远隔着好几步站,好像中间有道看不见的天堑似得。 她对于他的到访再高兴不起来,生平第一次硬起骨头从头到尾对给他一个后背,她才发现,原来管住自己的眼不看他也不是件难如登天的事。 他也就没再露过面。 临近月底,先前和端王妃约好去法善寺拜菩萨,合懿忘得一干二净,还窝在被子里迷糊,露初挑了帘子进来唤,说是端王妃的车驾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了。 她向来不是个善于摆架子的人,当下忙里忙慌地催促露初赶紧帮她换衣服,碍着外头天寒地冻的,遂也穿的厚,里三层外三层好一通裹,最后再披一件厚实大氅,兜帽一盖,领子上的绒毛几乎挡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和俏挺挺的鼻,一只手搭在露初腕子上,匆匆朝门口去了。 还没到近前,端王妃听见动静打开车窗,远远便招呼她,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儿,开口声音脆生生的好听,“小姨莫急,当心脚下滑倒了。” 端王妃闺名兮柔,礼部尚书家的幺女,年岁与合懿一般,但嫁了端王后便时时依着辈分唤她一声小姨,是个顶守规矩的人。 “你怎的来这么早?这天儿冷得紧,法善寺的菩萨说不定也没一大清早就开工的。” 合懿匆匆而来隔着窗户与她说话,驾车的小厮搬过来一方小马蹬,她提了提裙角,弯腰上了兮柔的车,自己的车驾便就在后头跟着。 车里正中央放了个朱漆盆,燃着无烟的银炭正轰轰散着热气,合懿取了大氅挂在门口的木钩上,一边寻了软垫子坐,一边听她道:“陈国公府今儿不是有白事么?我下半晌得陪王爷去露个面,他一向公务繁忙,我不能耽误了时辰,可不就要早去早回。”说着又问:“您和太傅不去么?” 合懿一时讶然,只摇头,“什么白事?是谁‘去’了?” “他家的儿媳妇。”兮柔递给她一杯热腾腾的甜乳茶,轻轻叹息,“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因为女人肚子里那点事儿,陈小公爷成亲一年多都没子嗣,国公夫人一着急,起先是给小公爷房里塞妾室,后来为了脸面又逼着儿媳妇签和离书,好让小公爷光明正大地再另娶,那位怎么说也是中书令家的嫡长女,哪能受得了这羞辱,一时想不开就在房梁上了结了自己,也是可怜。” “竟还有这样作践人的事!”合懿听不得这些,捧着茶盏的手不由得一僵,“他们家逼死了人,不怕大理寺立案发落么?况且那中书令家失了闺女竟还能任她的遗体放在仇人家里,实在太过委曲求全了些,平白教人看轻一大截。” 兮柔长长地“唉”了一声,“中书令家也是没法子,女儿进了别家的门就是别家的人,说白了那是人家的家事,人又是自缢身亡,别说是大理寺,就是皇上都不好出面说什么。况且,您可知道本朝还有条律法,夫妻成婚三年若没有子嗣,男方是可以单方面和离的,国公府只要抓住这一条,谁能按着头非说人是被他们逼死的,再争下去也不过是教死者更不安生罢了。” 合懿听着话,嗓子突然有些哽住,兮柔还在说些什么,她听不见了。只知道三年无子嗣便可单方面和离这条律法她从未听人说起过,但是……他是知道的吧。 犹记得当初听闻封家接下赐婚旨意时她激动之余也曾惴惴不安地问过松青,封鞅会不会再突然反悔休了她,松青直给她打包票:太傅再怎么位高权重也不可能越过皇家去,休公主,看看谁敢做这古往今来第一人? 现在想着竟是多虑了,事实证明他果然运筹帷幄从不做没有退路的事,不过三年,期限一到,他根本不需要一辈子委屈自己与她朝夕相对,更不用顶着刀子抗旨驳皇家的脸面,只需要封老夫人披着诰命服,弯下膝盖去母后跟前诚恳哭诉一番心愁,这桩她强扭的婚事必然没有再持续下去的理由。 届时她会被灰溜溜地接回宫里,再碍不着他的眼。 苍白从面皮里透出来,她靠在车壁上,心已经沉沉坠进雪地里去了,再被车辙的铁轱辘碾过一回,碎得七零八落。 时间赶得急马车也就行得快,一路颠簸过去,人都险些被颠散架了。 两个人在那青松翠柏环绕的古刹里来回完事也不过一个时辰,兮柔瞧她没去巴巴地求子,还打趣她,“倒是我多事了,您和太傅朝朝暮暮举案齐眉,哪用得着求神拜佛的,小姨可千万别嫌我手长管得宽啊!” 有些事冷暖自知就好,没得说出来整成人尽皆知伤体面,她冲兮柔笑了笑没应声儿,站在风里被吹红了脸,瞧着也像是娇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镂朱墙 二十六日有大宴,刚过早膳,宫里派来一辆雕金砌玉的华丽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前,领头的是皇后身边儿的首领太监管延盛,实属太监里的大拿,四十多岁的人,下巴上干干净净,又生就一副慈眉善目,瞧着总让人有种善性的错觉。 合懿从月盛手中接过茶盏子,捏着茶盖缓缓地拨,没送到嘴边,只问他所来何事。 他呵腰道:“奴才此番是奉皇后娘娘的旨意来接您进宫,娘娘说今儿正好趁小皇子满月宴能见着您,现下时辰尚早,您与娘娘妯娌之间好说说贴心话,待圣上下朝,一家子一起吃个便饭,省得到时候宴会上人多事杂,怠慢了您,圣上也要怪娘娘了。” 合懿听着眯起了眼,她和皇后从前只有几面之缘并不熟络,并没什么贴心话好说的,难不成是为松青的事来给她赔人情了? 她噢了声,心里觉得没必要,但人都已经上门了,也好不推辞,“原是想着时辰还早也没收拾,大监冒着寒风过来想必冻坏了,就在屋里坐着吃盏茶暖暖身子罢,我进去拾掇拾掇,片刻功夫就好。” 长公主对谁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阖宫都知道,也没谁命里犯贱偏喜欢吆五喝六的主子,所以人人说起她都是交口称赞,管延盛也不例外,当下把腰弯得更低了,“公主请随意,奴才就站在这儿候着即可。” 他习惯了宫里规矩重不肯落座,合懿也不强求,只吩咐月盛上了茶点,自己袅袅转进屏风后头去了,再出来已是一柱香后。 既然要进宫便换了身蜜合色团花刺金宫装,肩上披一件双雁翠羽褂,三千青丝高高绾起,珠钗玉环交相辉映,眉间一抹朱红的梅花钿犹衬那细白无暇的面皮,眼中潋滟却澄澈,天真婉约却又似风情万种。教人越想琢磨越不敢琢磨,怕稍一琢磨,可能就陷进去了。 露初替她披上件鹤氅,她回头还想交代些什么,张了张嘴却作罢,登上车便朝巍峨宫城去了。 马车走安庆门进,管延盛在前头迎着风霜开道,进了内城来请她下车,一旁候着四人肩舆,坐在上面,越过朱墙琉璃瓦看覆雪的宫城让她很有种回娘家的亲切感,夹道风很盛,但合懿心里高兴,也不觉得冷了。 皇后的栖梧宫门前亦有两排宫婢在等,迎着进了内殿请她在榻上稍坐,管延盛也却行退了,片刻功夫,门外一阵轻缓脚步声,合懿侧头正见皇后盛装逶迤而来,还隔着几步先亲昵冲她叫了声“阿姐”。 皇帝后宫佳丽无数,但够资格称合懿一声阿姐的,只有皇后这个正妻。 她其实年纪不大,比皇帝还小一岁,正经的二八年华,可母仪天下的人通身的气度就是不一样,看着倒比合懿还老成持重许多。 她自然而然过来携合懿的手臂往里面走,笑道:“都有大半年没见着阿姐了,宫里人是乌泱乌泱的,但能说的上话的没有几个,我从前就对阿姐一见如故,只是一直没得空好好与您亲近,礼部筹划满月宴时我就盼着这一天,今儿早早把您接进宫来,阿姐莫要嫌我唐突才好。” 合懿对她莫名的亲昵感到不大适应,只说不会,“你替皇上掌管后宫诸事操劳,不得闲也是常有的,我要是还不能体谅,倒要叫别人笑话了。” “难怪宫里人都说阿姐是这世上最通情达理之人,果真是分毫不错。”皇后笑得眉眼弯弯,拉她在榻上相对落座,随即招呼人捧上来两匹流光溢彩的锦缎,瞧着不像是大赢朝国土上产的东西。 “阿姐头回进我这栖梧宫,我也没什么好相赠的,委实惭愧,只前些时候外邦进贡来一些料子,瞧着还不错,阿姐能入眼的话待会儿带回府里,等开春正好做两件衣裳,也是我一点心意。” 女人间送东西就是这样,不需要太名贵,主要是投其所好,试问天底下哪个女人不喜欢绫罗钗环,越是这些小东西才越能显示出两个人的亲密。 皇后表亲近的心合懿看在眼里,不好驳了人家面子,心里更没什么计较坦然收下了,又与皇后谈起父皇母后,得了个不问世事的答复后又说起小皇子,闲话扯了一大箩筐,半点没提过松青的事,只扯着扯着不知怎的就扯到宫妃身上了,皇后语气忽然有些惆怅。 “我不瞒阿姐,这后宫女人多是非也就多,都觉得母仪天下尊荣无比,实际上其中难处自己知道罢了,替自己丈夫管女人,还不能有半点不悦,否则就是失仪,想必天底下就数皇后这个位子最憋屈了。” 合懿觉得她话里有话,却其实不太能对她感同身受,毕竟父皇的后宫就只有母后一个人,她的驸马也没有妾室,但光听皇后这么说着就觉得是挺愁苦的。 她小心宽慰道:“你和皇上是结发夫妻,任凭后宫女人再多,他心里总还是把你放第一位的,你是个识大体的姑娘,既然当初嫁进了东宫,心里也该是做好了准备的,凡事看开些,莫给自己心里添堵,容易对身子不好。” 皇后蹙着眉,再开口竟带了些哽咽的声气,“我也不是不能看开,寻常男人都还有个三妻四妾,何况还是帝王,可人心只有一块,没装着人的时候还讲究个雨露均沾,一旦装着那个对的人了,眼里哪还看得见别人,我就是想自欺欺人都不能够啊!” 说着话那眼泪跟断线的似得往下掉,合懿看得一惊,话到这份上她总算明白皇后的殷勤从何而来了。 “我长久不进宫很多事也都不知道,你有什么话且直说吧,我能帮得上的便尽力帮一帮。” 那头哭得就更凶了,黄河决了堤一般,边抽气边道:“也就是几个月前新进宫那一批人里的一个,现下是个才人位分,可皇上已经打算借今晚小皇子的满月宴给她和婉美人同升为昭仪和昭容,婉美人添了皇子是有功在身没什么好说的,可那位瑜才人无功不受禄,一下子连升几级那不是等着让言官们骂皇上昏庸么?才几个月就这样了,时间再一长,恐怕我都得给她让位。阿姐,如今太后避世,我也是没办法才找到您这儿的,皇上看重您,您务必要去劝劝皇上啊!” 合懿听着这话一愣,脸上也是为难,姐弟俩感情是好,但管天管地管到弟弟的后宫之事怕也有手长之嫌了,这话要如何开口还是得仔细斟酌斟酌…… 皇后见她面上犹疑,以为她不肯答应,霎时间那架势就差要淹了这栖梧宫,合懿吓了一跳,忙点头应下了,又是好一通安慰才教她平静下来。 临到巳时,瞅着要下朝了,皇后便打发了人上太极宫去请皇上过来,特地提了句,长公主在栖梧宫。 堂堂皇后,见自己的丈夫竟还得瞧别人的面儿,委实是心酸。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外头有太监尖着声儿拖长调子喊了句:“皇上驾到!” 皇后忙起身下了榻往门口走了几步,外间一抹明黄渡步进来,衣摆刺绣团云纹,五爪金龙盘踞在胸前赫然醒目。 合懿跟在皇后身边正欲行礼,皇帝伸出手虚扶了她一把,又侧过脸让皇后平身,抬臂邀她往里间去,一开口无非问问她如今好不好之类的话,合懿一一答了,细细打量他。 皇帝如今比她高得多身板儿也结实,已经当爹的人了,眉宇间到底沉稳许多,与皇后说话一板一眼的客气模样像极了封鞅与她说话的样子,她微微感叹,真不愧是封鞅教过的好学生。 一时间竟对皇后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来。 正思量着要怎么劝皇帝打消那念头,皇帝倒先说起她来,“朕先前路过敏德宫瞧见那株歪脖子树就想起咱们俩小时候的事,算起来你嫁人这么久还没有回过门,回来一趟看着怎么清瘦不少,外头的水土不养人的话,你就回宫来住段时间,有机会了也好去看看父皇和母后,你觉得呢?” 皇帝看着她,很真诚的在问她的意思,合懿心里暖洋洋的,冲他笑了笑,“要是有机会见父皇母后我自然高兴,但是我既然已经出嫁就没有再回宫里住的规矩,你才御极不久,那帮子言官勤等着给你纠错来彰显他们的风骨呢,别操心这档子事,我一切都好,就算真有什么不顺心也会自己来找你开口的。” 皇帝听着她那个“真”字稍稍侧目,右手食指缓缓在碧玉扳指上摩挲,眸光在她脸上流转几许才道:“父皇和母后如今安居一隅没心思管咱们了,但朕只有你这么一个姐姐,自然总事事要多看顾着你一些,世卿为人处世向来严于律已端身持正,但文人骨子里风流,稍有一些差池也算是个意外,你能想开当然最好,朕先前已经与他谈过了,飞鸾阁那种事不会再有第二回,让你回宫也只是想给他抻抻筋,既然你说不必那也就作罢。” 皇后在一边儿听着,再瞧合懿,也是一样的同病相怜眼神儿。 皇上怕自家姐姐在夫君那里平白受了委屈才想出这一辙,却不成想,人家两个人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说什么驸马不得纳妾,可如今公主都往青楼找人去了也还是哑巴吃黄连,这么看,天下的女人也都是一样的愁苦。 合懿这头却是霎时间恍然大悟,怪道封鞅那日那么个怒气冲天的样子,原来是被从天而降一口大黑锅径直砸在脑门儿上了,被坏了名声还被皇帝请去喝茶,确实搁谁也摆不出好脸色。 这件事的误差归根结底是男人和女人想事的差别,舒琰铮见她上青楼,第一直觉是以为她去找封鞅了,于是从皇上传到皇后都是这么个想法。而她事情败露后只是担心父皇母后会罚松青,后来也的确是松青首当其冲受了罚,却完全没意识到那事给封鞅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现下一琢磨,心道:也是了,若非与他自身休戚相关,他何必管她去了哪。 可问题是,松青都被发落这么些日子了,他竟也没有替自己辩解个一字半句的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挽香寒 榻中木几上一尊小小的四螭莲花鼎中袅袅升起氤氲沉香,合懿望过去的眼神似是虚空,隔了会儿,才渐渐聚拢在一起,缓声道:“飞鸾阁那件事他是被我连累了,怪我自己一时兴起想进去看看,没成想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污了他的名声我也过意不去,你可千万别曲解了他的品行。” 皇帝听着这话面上有些古怪,摸了摸鼻子,嘴角莫名的笑意尽数掩在了襕袖之后,“出嫁从夫,你倒是一心向着他,说是这样就是这样吧,琰铮两眼一抓瞎胡给人扣帽子,改明儿朕替你好好儿教训他。” “别别别......”合懿急得一个劲儿摆手,皇帝那头越笑越乐,也不管她,扭头问皇后,“不是说过来陪阿姐一起吃个饭么,你去看看,好了再派人来传话,” 这话说得忒二大爷了些,栖梧宫成山的人,哪需要劳动皇后亲自去查看膳食,说白了就是想给人家找点事做支出去。 皇后听得明白,半点脾气没有,当下起身规矩行了礼,临退出前目有深意地朝合懿看了一眼,直看得合懿头皮发麻。 她向来胆子小性子软,不管是在弟弟跟前还是表侄子跟前都拿不了大,三个人从小一块儿长大,两个小子估计是在太后面前压抑的太久,到了她这儿偏就喜欢装大爷,三言两语就能把她拿捏的死死的。所以合懿对于皇后求她帮忙的事,其实......并没有多大把握! “那个......” “直说吧,皇后找你来是不是要你劝我放弃晋瑜才人的位份。” 合懿话刚起了个头,就被他抢白了过去,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他连自称也不说了,随手抓过来个软枕塞到背后,放下了那四平八稳的帝王威严,看着才有几分少年人的肆意飞扬,桀骜锋厉的眉眼与她同出一源却南辕北辙。 她弯下腰手肘抵在木几上撑着一边腮,半垂着眼睑,语气有些漫不经心的无奈,“我知道这事不应该我多嘴,横竖做不了你的主,我也没打算跟你横鼻子竖眼的争论,但是皇后说的没错,越级擢升一个刚进宫的妃嫔,言官们铁定要骂你的,再喜欢也先克制克制,过两年慢慢往上走就是了,何必非急在这一时,为了换美人一笑落得个昏君的名号,以后不知要用多少披肝沥胆的功勋才能挽回来,值得么?” 稍停了下,又说:“况且她要是真心疼你,也该多为你想想,一心只顾着挣位分的,那喜欢的是皇帝,不是你这个人,你从小那么聪明,应当是能分清楚好歹的。” 他挑了挑眉,却说不巧,嘴角勾起一点似是而非的弧度让人看不真切,连叹息都带着玩世不恭的戏谑,“我就是皇帝。” 合懿从他模棱两可的回答中没听出什么实质的东西来,还想追问,他却突然轻飘飘地点了头,“行,这事儿就暂且放放吧,权当卖你个面子,毕竟长公主若在皇帝面前半点脸面都没有的话,传出去大概又有人要编排你了。” 合懿听着这话简直受宠若惊,咧开嘴角笑得没心没肺,“好弟弟,难得你还肯为我着想,给我这么大脸面,你说我怎么谢你好呢?” 她边说边想,片刻后从宽大的袖兜里掏出来三个锦囊,拿在手上细细翻看了下,探身递给他一个,“前两天去给小侄子求平安符,顺便多求了两个,本来要给父皇母后的,但眼下也见不着他们,就给你吧,也是我的心意,保佑你山河永固福寿绵延子孙满堂!” 两个人止不住大笑起来,她的针线一向不错,锦囊纹饰腾龙驾雾大气雅致,挂在他腰间倒也不显突兀。 少顷,皇后派人来传话,请他们移步偏殿用膳,合懿刚踏进屋子与皇后目光交接,忙递过去个叫她安心的眼神儿,皇后见了,这一顿便饭方才安安稳稳地开始,只中途偏有不讨巧的宫人两次三番前来回禀,称瑜才人身体有恙,请皇帝去褚慧宫探看。 “身体有恙”不过女人争宠常有的手段罢了,一桌子三个人谁都心知肚明,皇上脸色不好看,合懿坐在人家栖梧宫里也不好慷他人之慨,最后还是皇后低垂着眉,喏喏说了句:“瑜妹妹既然身子不好,皇上就去看看吧,阿姐这儿有我呢。” 话是这么说着,可等皇帝真的走了,皇后便再也撑不住那脆弱的端庄,起身几步进里间趴倒在软榻上哭了个我见犹怜,合懿也是叹气,半点法子都没有只能又去哄,哄着哄着却联想到自己身上,封鞅虽然从来冷淡,但好歹没给她也弄出个甲妹妹乙妹妹来。 这样想着,仿佛那条三年和离的律法也不算什么了。 她总是很容易原谅别人。 暮色四合,宫中早有掌灯的太监挑着灯笼行到廊下,拿一杆长杆儿,将手中的灯笼逐一挂到廊柱的铁钩上,挂一盏亮一处,直到连成明煌煌一片,将诺大的宫城尽数笼罩在白昼似得暖意中。 小皇子的满月宴设在兴庆宫朝露台,名为台实为殿,此次百官同庆,皇后要接见各重臣官眷,心中再有天大的委屈,出了栖梧宫也再寻不着半点破绽,只一双流过泪的眼睛稍稍有些浮肿,方算是个见证。 合懿入殿时封鞅已经落座了,礼官一声“长公主驾到”,百官起身相迎。 这样的场合,他不是太傅了,只是长公主的驸马,理所应当要和她坐在一桌,案几并不算很大,两个人手肘挨着手肘,离得近了,她又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地伽南香,心头止不住鼓鼓跳动,这香气,委实既可添愁又可解忧。 周遭人声嘈杂,筹光交错间他忽然微微低下头问,“皇后今日接公主进宫所为何事,还请公主如实告知。” 合懿抬头正撞进他眼底,忙又低下去,“就只是女人间的一些闲话,你放心,这些话都和你没有关系,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上次飞鸾阁的事我也给皇帝说清楚了,他已经知道与你无关。” 飞鸾阁三个字至今仍令封鞅有些不自在,眼瞳微微缩了下,随即偏过脸去,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臣奉劝公主一句,后宫看似方寸之地妇孺之间,实则却是另一个战场,壁上观火尚且可能被灼伤,公主原本并非局中人,没有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人涉足其中,往后行事切记独善其身为好。” 合懿愣了下,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皇帝是她的亲弟弟,怎么会是不相干的人呢? 大宴之上,君臣同乐,席间有旨意宣,小皇子取单名一个“玺”字,因是长子格外恩宠,册封荣王,享食邑八千。婉美人母凭子贵,在众人瞩目下荣升为婉昭仪,离妃位只有一步之遥。 随后便再没有下文,众人口口相传间都知道了,那位宠冠后宫的瑜才人之所以没能如愿以偿一跃枝头,全是长公主的谏言所致,这是皇帝给的无上脸面,却也是一道无声的风向:从此若有何事进谏不利,也不必再绞尽脑汁想办法去劳烦避世的太上皇和太后了,这位和善的长公主也能以柔克刚独当一面。 封鞅的嘱咐,到底是说晚了。 他心下叹气,耳边却有清灵的笑声传过来,侧头去看一众宫妃官眷中的合懿,正弯着腰给小皇子系锦囊,伸出一指在孩子软糯的脸上轻轻的拨弄,眸中笑意盈盈眉间温柔地绽放出一朵花儿来,用软软地声音哄着才一个月的小孩子,“叫姑姑……” 半点不知道自己一脚踏进了什么局面里,看着就有些不怎么聪明的样子,但比起第一次从树上张牙舞爪摔到他面前的狼狈模样还是好太多了……看着看着忽然就有些弯弯地弧度不自觉爬上嘴角,却在她也抬头的一瞬间立刻消失不见,转过脸去,没看到她飞红了脸时眉心那一朵梅花有多鲜艳夺目。 合懿这头却再没办法自在欢笑了,只一眼就足以让她心潮澎湃,更没办法再坐回到他身边,宽阔的大殿似乎一瞬间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她实在待不下去便寻了个由头领着露初打算悄悄从偏门溜出去,走了没两步忽然兴起,停在一名宫女面前低低地问,“那边儿里头,哪个是瑜才人?” 宫女忙福了福身,恭敬道:“回长公主的话,今晚大宴只有三品以上的主子娘娘才能出席,瑜才人并不在列。” 合懿噢了声,难掩失望神色,她其实还真对这位瑜才人挺好奇的,毕竟她独自占着封鞅的人都拿不住他的心,可瞧瞧人家,后宫佳丽无数,偏就能让皇帝挪不开眼,也不知是长得貌若天仙艳冠群芳还是怎么了? “公主在想什么?”露初见她出神儿,出声叫她。 合懿忙说没什么,手按着露初的腕子往外走却还是忍不住问,“你之前听说过瑜才人么?” 露初点头称是,“四个月前大选时进宫的,本姓骞单名一个瑜,冀州刺史骞毅的独生女,在当地素有第一美人的名号。” 难怪了,世上有谁不爱美人呢? 合懿若有所思,忽然想起,“你怎么知道当地的事?” 露初冲她笑了笑,“奴婢祖籍正巧就在冀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迟重月 世上之事大多都很巧合,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从偏门退出来西边连着道抄手游廊,信步游走,取下鹤氅交到露初怀里,合懿方才在殿中本就吃了点酒,后又被封鞅遥遥看了眼,面皮底下只觉得立时有熊熊烈火顺着血液流动的痕迹放肆燃烧起来,这会儿正需要冷风来帮她降降温。 可实际上收效甚微,她止不住去联想封鞅那一眼背后代表了些什么,越想越远,最后袅袅飘到天际去了。 刚走到一半,身后有轻缓地脚步声跟了过来,她凝神回头去看,见琰铮独自一人拿着酒壶冲这边招手,“殿里人太多闷得很,出来透透气,你往哪去?” 这倒把她问住了,合懿扭头看了眼游廊尽头不远处的小亭,随口道:“里头热,去亭子里凉快凉快。” 她心里还有些隔应此前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污蔑封鞅一事,而且若非因此,松青也不会被强制带走了,由着这缘故,话出口语气便不似从前那般热络。 大冬天找凉快,那般信口开河的置气落到琰铮耳朵里却是夷然一笑,肃重的面容忽而柔和了许多,“正巧,我也打算去那。” 待走到她跟前一边极从容地伸手自露初怀里拿过鹤氅,一边只吩咐让人退下。 露初有些迟疑,抬眼瞧合懿,见她也点头应允,方才却行退了几步,随即转身朝殿中回去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见合懿没有跟上来,又折回来拉她肘弯,举着酒壶灌了一口,边走边说:“飞鸾阁的事情皇上已与我说了,当时是我欠考虑冤枉了太傅,但谁能想到你会去那种地方……”像是叹了口气,“所谓关心则乱也就是这样子了吧!” 合懿顿时语滞,是啊,如果不是关心她,谁会多管闲事呢?以前母后曾笑说,他们三个人,姐弟俩是空担了长辈的名号,倒让琰铮真干得是长辈的事,委实是劳心劳力。 她心中一点薄如蝉翼的隔应果然立刻就烟消云散了,抬头冲他笑了笑,“我也不是想怪你,只是你下回不要再那么冲动了,我自己若遇上什么事自己会想办法处置,你和皇上都为我好我知道,但你们如今毕竟位置在那里,不动则已,一动,那阵仗就太大,闹得人尽皆知光让别人看笑话了。” 他点头,拉着合懿在玉栏边落座,像是出来之前就喝了不少,这会儿眼中染上些朦胧的雾气,映着四下的烛火虚无缥缈地闪烁,姿态慵懒闲适,和那日街道上纵马而来的将军判若两人。 忽然一阵风,吹熄了头顶的宫灯,他整个人陷入到昏暗里,看不清表情,只有沉静地声音被风吹送过来,他问:“灵犀,太傅对你好不好?” “啊?”合懿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狐疑地扭头看他,却也看不太清,片刻后才道:“还好吧,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相敬如宾,他那样的人永远都是谦谦君子,不会做出失礼的事,更谈不上什么不好。” 说着说着还是觉得这话题谈起来略别扭,遂将话锋一转,“你呢?听说这次去勘军还顺带平了丹云山一带的匪患,给我讲讲那过程有多振奋人心呗!而且我还听说南边儿有很多好吃的好玩儿的,你说说,让我也好长长见识?” 他看穿了她的意图,却不肯轻易依从,“那些打打杀杀不适合你听……把衣服披上吧,受了风寒回头病情加重就麻烦了。” 说着便探身过来抖落下厚实的鹤氅盖在她背上,两个人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合懿被他突然的靠近弄得有些不自在,忙身子靠后想躲开些,却忽然一道力度落在背心,轻轻一压,便将她压进了他怀里。 逾越了,可早就想这么做的,压抑过,只是再压抑不住了。 有些事只要打开了倾泻的闸口,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他将胳膊收紧,凑近她的耳边,开口带着温热的酒气洒在她耳廓,“我后悔了,这半年来每一天都在后悔,如果大婚的时候把你抢过来,现在就不用这样子了……灵犀,你回头看看我好么?” 犹如惊雷乍响在云端,若不是听见自己的名字,合懿几乎要以为他认错人了,她被轰晕了头脑,呆愣了半晌才像条脱离了水的游鱼似得拼命挣扎起来。 “你你你……你说什么浑话呢,我是你小姨!” 她起初还压低着声音,怕被人看到,后来实在挣脱不开便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拿出此生最为严厉的口吻斥责他,“舒琰铮你给我自重,看清楚我是你小姨!你已嫁我已娶,你说这些话做这样子的举动置兮柔和世卿于何地,松手!快松手!” 琰铮听着忽然低低笑起来,“我怎么会嫁人,你也没有娶谁,只要你愿意……” “我不愿意!”她直直打断他,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偏门里有人影晃了下,再有几步或许就要出来了,四下里急得险些要哭出来,“我不喜欢你!所以一点儿也不愿意!你放开!” 封鞅在殿中应付完一众前来敬酒的官员,回身只见露初独自侍立在桌案边,遂问起合懿的去向,露初自然如实答来,“公主与端王爷正在殿外小亭稍坐叙话。” 临了却又补充句:“外头寒气重,公主长久待在外面恐怕对病情不好,大人何不去接公主回来?” 若真是担心主子的病情,她自己去催也就是了,何必还非来找他。 封鞅闻言果然蹙眉,抬眸瞧了她一眼,她忙颔首,“是奴婢多嘴。” 可露初的一句多嘴回头却又似乎戳得他心头有些烦躁,或许是怕了合懿无意间就能惹麻烦的本事,少顷,还是起身往偏门出去了。 还没等从偏门里的阴影中绕出来,抛开了殿中的嘈杂人声,不远处一点若有似无的争吵声就显得尤其清晰,封鞅听得心头一震,只吩咐露初止步,自己独身往前寻着声儿走出没几步,错开树木的遮挡,亭子里“拉扯”的两个身影犹似两根钢针直直扎进他眼中,霎时间刺得他气血翻涌。 合懿的不喜欢不愿意在舒琰铮面前根本形同虚设…… 封鞅眉间皱起一道深谷,这是哪门子的表侄子? 这档口,那头的合懿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挣脱了钳制,一把推开琰铮,不管不顾地往游廊跑过来,兴许是跑的太快脚下踩到了繁重的裙角,一个踉跄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上,隔着冬天厚实的衣料也疼得没能立刻站起来。 她气得直捶地,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才忍住没哭出来,恼恨地冲身后大吼,“你别过来,再走一步我今晚就去敲温泉宫的大门!” 身后的人果然停了动作,合懿这会子才哭了,她一定是被自己给蠢哭的,为什么没早点想到用父皇母后来压制他呢? 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一抬头,隔着婆娑泪眼却冷不防看见了她此时最不愿意看见的人,换句话说,是最不愿教那人看见她现在这副模样! 可是没有用了,晚了,她的尊严注定要在今晚尽数丢在他面前,再也找不回来。 鼻腔里一股酸楚直冲上眼睛,不是第一回摔倒在他面前,只这一次她觉得无地自容,连爬起来都忘了,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却第一次弯下挺直的腰杆,伸手将她扶起来,华服上的织锦纹路从没有离她这样近过,近到让她产生了一种似乎在他怀里的错觉。 合懿愣住了,只听见他对琰铮说:“今晚之事,封鞅改日定与王爷当面讨个说法。” 他的手隔着衣服捏在她的手腕上,不轻不重的力度刚刚好能让人安心,牵着她出了游廊,却没有再回到殿里,而是直朝着宫门的方向而去。 那一段路很长,路上风很大,而他走得并不快。 两相无言,四下寂静。 今晚的月色很好,照亮了他肩上银线勾勒的海棠花,一点点蔓延到颈间,随后戛然而止。 合懿抽着气,亦步亦趋的跟在封鞅身后,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却又不敢言声儿,还是他发现了,停下来步子问她怎么了,语气颇有些无奈。 “我......我腿疼......” 合懿怕他不相信,又强调一遍,“是真的很疼。” 她弯下腰去撩自己的裙摆,作势要把具体哪疼展示出来给他看,以作证明,仿佛经过此前装病那一茬之后,再说什么之前都要先找寻一个佐证似得。 封鞅还没来得及去拦一拦她这不合时宜的实诚,她那头已经三下五除二把裙子径直撩到了膝头上,露出两块乌青红肿的膝盖。 他面上有些僵,眉间不自觉便蹙起来,“公主还能走么?” 合懿抽了口气,心下酝酿了半晌,抬起脸冲他为难的摇了摇头。 封鞅往那花了妆的脸上瞧了两眼,除了纵横交错的泪痕和眉间七零八落的花钿实在瞧不出什么别的来,稍稍叹了口气,终究是转过身去把后背递到她面前,说了句:“上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雁栖枝 合懿这会子倒腿脚灵便的很了,轻轻一纵纵到他背上,眼中有些得逞的笑几乎要溢出来,伸长了手臂去环他的脖颈,他正想说些什么,被她先堵了回去。 “我怕掉下来。” 封鞅长呼了口气,深觉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他的半分妥协只会让她得陇望蜀,继而得寸进尺,可是......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人都已经在背上了,还能给丢下来么? 他是个十足的君子,君子如玉,温润无暇,面上是冷的,内心却是软的。 合懿尝到了甜头,她似乎瞬间被天神的手指点了下额头,恍然大悟,两个人之间明明她是公主,他是臣子,可哪怕他刻意伏低用身份来疏离她,高高在上的仍旧永远是他,她习惯了做仰视者,用虔诚的姿态将他奉若神明,可却忘了,神明都是无欲无情的,只有凡人才会有爱恨嗔痴。 她要拉他入红尘,又怎能反而亲手将他供奉在云端。 两侧高耸的朱红高墙被月光照成了绛紫色,顶上琉璃瓦泛起粼粼青光,合懿从前听多嘴的宫人说那像死人的脸,听着着实骇人,自此后她就很怕在夜晚出行,害怕遇上了掉长舌头的冤魂,她想自己的心志不坚,眉宇间没有一团正气,肯定很容易被小鬼缠身,可今日趴在封鞅背上,心都好似寻到了归属,只觉得入目所及的一切竟都是可爱的。 她不由自主得贴近他一些,因为知道两个人的心此刻是重叠的,虽然隔着冬日的衣料,衣料中还有骨肉,但是好歹在同一个位置,似乎只要她够用力,就能压缩掉其中的距离。 合懿低垂着头试探着去靠近他的肩膀,越过肩头可以看到他的脚步一步步踩在菱形青砖上,像是在锲而不舍追逐着地上重叠的影子,而影子永远在前方,多像她亦步亦趋地追逐着他的样子。 她忽然抬手抚上封鞅的额头,问他:“夫君你累不累?” 她说话一向是软软的声口,称一句娇声软语不为过,像糖丝缠成的棉花糖,带着甜腻的味道缓缓绕在心头,一圈一圈,直到将人完全包裹其中。 封鞅眼中倏忽有波澜漾开一圈,只眨了下长睫,又恢复平静如初。 他摇头,稍稍避开她的手,“公主病了许久,已清瘦的很了,日后需多进些膳食,方不至教皇上与两位尊上忧心。” 是啊,如今她哪里不好了,他们都会来找他的茬。 合懿不在乎他的躲避,很是乖巧地点头,“我晓得的,一定不会给你添麻烦,阿玦如今做了皇帝,父皇母后不在身边,他总觉得有责任照顾我,说话难免急了些,但他怎么说都是你的学生,尊师重道还是知道的,你勿要往心里去。” 封鞅年少成名,十七岁便入东宫任太子少师,荏苒六年亲眼看着少年成为帝王。天下人人都说这位皇帝是顶幸运的人,父母自乱世中统一天下,膝下却只有一子一女,皇位从他出生那一刻就注定是他的,不需要争抢,不需要勾心斗角,这样松裕环境长起来的皇帝,却有一颗常人不及的深重心思,像是外在的壳里装错了魂。 但这些他不能说给合懿听,傻人有时候也有傻福,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活得还舒心些。 “自古君臣有别,君为上臣为下,尊师重道是礼数,但不能作为约束帝王的条款,公主此话往后不要再提了。” 话头说到这里,他还是忍不住提点一句:“且臣先前与公主所说独善其身之言,还望公主谨记,前朝与后宫往往密不可分,帝王没有私情,一举一动皆关系天下大事,公主是内帷之人,不适合被卷进来。” 合懿很少听他说这么多话,一天之内重复两次更前所未有,心下才重视起来,喏喏道:“我知道了,皇后也是没办法才找到我这里,我觉得她很可怜,阿玦没能遗传到父皇的钟情,他有那么多女人,皇后名头最高却实际上最苦,好好的姑娘嫁到我家,一辈子却都不能拥有一个完整的丈夫了,我对她多少有些愧疚,但是既然你说了,我往定会后离后宫众人远一点。” 封鞅和她委实说不到一块儿去,不打算再和她讨论皇后的苦闷,她却忽然凑近他耳边,央求似得地问:“夫君有心仪的人么?我今日看到阿玦和皇后就像看到我们俩,但皇后说阿玦心里装了瑜才人所以再也装不下别人,那你呢,你心里装了谁?” 这问题让封鞅犯了难,他自觉今晚似乎对她太过和颜悦色了些,才导致她忽然冒出这么多问题,他板起脸想扭头去看她,一回头却正撞进她眼底,盈盈秋水眸掩着皎洁月光,被他的侧目激起一阵潋滟波光,漾漾然荡开。 合懿心中亦翻起滔天巨浪,手臂几乎都在轻颤,使了全身的力气才不至于让自己掉下去。 太近了,从没有离他这样近过,他的眉眼都失了焦变得朦胧,像拢在烟雾中让人看不真切,气息纠缠在一起,又晕染开来,在凛冽的冬日蒸得她面上绯红,也烧得她头昏脑涨。 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她将目光缓缓下移,身子似乎也被目光牵引一点点靠近,凑过去,贴上了他的唇。 似蜻蜓点水,似落羽无痕。却一瞬间山河倾塌,天崩地陷。 封鞅猛地转过头去,眉心蹙起与他从前二十几年的淡然相悖地慌张与不安,若神明初入人间,乍一见那三千红尘,人人皆有贪嗔痴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心之所向情之所起,惊愕之下便该是这幅模样。 他被她的莽撞惊到了,却说不出斥责的话来,他是凡人,更是个正常的男人,博览众书,佛经上尚且言“食色性也”,更遑论混迹官场眼过风花雪月无数,没什么不懂的只是糟粕自鉴罢了。 这境况,难不成要他自认被个姑娘家给轻薄了么? 他踌躇,愕然,窝火,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却听身后有人依依然问:“夫君,你讨厌我么?” 合懿的语气有些哀婉,凑着夜风飘进他耳朵里,像凝结的云,可以在人心头下一场雨,浇熄那尚未来得及燃起的无名火。 封鞅手臂忽然僵了下,似乎仔细思虑片刻才道:“公主言重了,公主身为天家女,无需妄自菲薄。” 回答得模棱两可,他心里有道高高的围墙,每一块墙砖都是合懿此前无数次锲而不舍的追求幻化而成,一次又一次的拒绝,次数多了似乎就成了习惯,而习惯会成自然。 可这还算不上讨厌这么严重,她抛开公主的身份,就只是一个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女孩子,与人为善性情温顺,偶尔的莽撞可能是个缺点,但要说构成让人讨厌的原因,委实太过牵强。 他只是......不喜欢她而已。 “那你怨我么?” 合懿觉得自己已经踏出去了万丈深渊,她冒犯了他。 今晚之后他可能再也不会同她多说一个字,或许连看都不愿意再看她一眼,而她心底的沉疴该与谁说,再不拿出来晾一晾,任由它发霉腐烂都无人知晓,也太过遗憾。 她开口,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我想你是怨我的,但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不然不会求父皇下旨赐婚,事先没有问过你的意思是知道你不会答应,这手段你瞧不上也是应当的,但世上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的人那么多,为什么换成圣旨一切就变成了不可饶恕的过错,松青以前跟我说你没有喜欢的人,既然没有,那为什么不能试着喜欢我?我想成为你真正的妻子,或者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大可以告诉......” “公主......!”封鞅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微微垂首,语气带着无可奈何的劝解,“臣不明白公主为何执意如此,很多事并没有公主想象中那么好,公主看不清只是因为你不想看清,万般......” “是因为打算好三年之后与我和离,所以怎么都不肯放下戒备么?” 合懿也学会强硬了一回,目光灼灼注视着他,“就算你心意已决,不是也还有两年半么?你若肯卸下心防,谁能说得准两年之后会不会有万一呢?” 她今晚似乎像变了一个人,几乎一字一句都把鞅逼进了死胡同。 三年和离,他是有这打算的,但他更希望是她早些自愿放手,只如今听她之言,却是打定主意不撞南墙不回头了。 他却只知道,长痛不如短痛。 他终究狠了狠心,把她一点点刚升起的希望全都拍得粉碎。 “臣与公主也已相识两年半了。” 上一个两年半没有爱上,下一个两年半也不会有万一。 合懿终于失了全部气力,眸中顿成一片死寂,她想起“将心比心”这个词,原来,就好比她永远不可能接受琰铮一样,封鞅也永远不可能接受她,不管她再有多少个两年半,就算到老到死也都是一样的结果。 年年有今日岁岁是今朝这话本是个吉庆话,怎么到她这就成犯人问斩时的那一支令箭了? 她果然没有再说过话,静静地把脸埋在他的背上,有些细细的呜咽声也尽都消弭在衣料中,等不到明晨日出,便再也寻不着踪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高门赋 人有时候断念就是一瞬间的事,合懿的心弦在那天就崩断了,可她或许是藕做的,骨头断了也还有一点筋连着,夜夜辗转反侧,依旧会觉得唇上似有灼人的温度,烧得她寝食难安。 实在没法子了,找李太医要了一贴安神药,每晚临睡前灌一碗下去,夜里才能得片刻安宁。 她先前料想得不错,封鞅的确再没有露过面,这样也好,头昏脑涨都是一时的,过了那时候,现下若再对着他,她也觉得无地自容。 那天晚上露初回来,替她收拾膝盖上的伤,问她的大氅哪里去了,她悚然一惊,却不好说明实情,只道是忘记放哪了,却不知正是露初心思敏捷才会有后来封鞅的援手。 露初也不揭露她,毕竟是刚上跟前的人,比不得之前那位从小一起长大的松青姑姑,就算想表忠心示亲近也得缓着来。 临近年底,府里事忙,要张罗采买,要制定府中人员调动,还要结算一年到头的账务......一应子的琐碎事等着人干,管家天天东阁西苑两头跑,两个主子一个忙的不见人影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都指望不上,这就苦了他们这些底下人了,月盛天天累得大喘气,十陵则整日在东阁院里扯着嗓子喊话,把嗓子喊成破锣了,到西苑回点事,还被合懿很笑话了一通,笑话完又让月盛从库房翻出来好些润嗓子的好东西给他。 十陵乐得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直说:“世上再没有比您更好的主母了,咱们主子爷真是好福气,娶了您这样心善貌美还没有架子的公主夫人。” 他那嗓子听着跟公鸭一样,说再好听的奉承话也是白搭,合懿听着一笑也就过去了,只是就着方便向他打听松青的下落。 十陵到底长了个心眼,那天主子都被气成什么样儿了,寻常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人,就算要打要杀也常是轻描淡写地像写诗品茗,没见过哪次把脸都气红了,他觉得松青肯定是犯了大事,既然主子不想让公主知道,他哪敢多嘴。 “小的不敢欺瞒公主,松青姐姐当初是被主子亲自下令带走的,具体去了哪奴才也不敢胡猜,但是您放心,主子和您一样是善性人,不会真把松青姐姐怎么样的。” 封鞅当初说生死不论,可既然后头都交代了去处,十陵哪敢真把人打死,掌刑的手下都有轻重,三十个板子能要了人的命,也能给人挠挠痒,就比如当初十陵自己领的那顿打,第二天就照常该干嘛干嘛,松青那档子,也就是做做样子让她受些皮肉之苦罢了,将养个把月到现在早就是生龙活虎的了,由是此,话才敢说得这么满。 合懿知道他嘴里那话肯定掺了水,但松青人没事也让她欣慰许多,又赏了十陵几吊银钱方才让月盛把他送出去了。 耳房那边有丫头们在剪窗花,合懿闲着没事,让露初拿过来几个自己剪着玩儿,第一个才拿在手上起了个头,有丫头进来通禀,说是:“端王妃来拜早年了。” 她手上一打岔,一剪子戳进了中指指腹里,疼的直冒冷汗,还是回头咬着牙吸着气道:“快点把人请进来。” 这头见了血,露初吓了一跳,赶紧拿来纱布给她包扎,红艳艳的血珠顺着指尖滴在窗花纸上,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兮柔进来的时候合懿已经端正坐好了,手上抱个袖筒把伤都挡起来,可兮柔胳膊上那件雪白的鹤氅还是直直戳进她眼窝子,让她一时难堪至极,如坐针毡。 “上次宫宴小姨落下件物什,本来早就该物归原主的,只是有程子没见着小姨了,前儿和林姐姐她们还说起您呢,都说您忙着,也不敢给您这儿送帖子请,这不,今儿回公爷那串门,正好给您送来。” 帝都的官眷们寻常无事就爱聚在一起喝个茶聊个天,男人在外头奔波劳碌那是男人的事,女人只负责让自己男人回来有个热炕头歇息就行,闲人多了就得找事情做,这些日子合懿也收了不少帖子,但一来是她天天喝安神药导致精神头不济,二来,经过那天晚上琰铮的事她也委实不好意思见兮柔。 可合懿不确定兮柔究竟知不知情,面上勉强挂了笑应付,“你也知道我身体一向不好,太医嘱咐让多休息,不好不听人家的再往外跑耽误了病情,再说,一件衣服而已,何必劳烦你专门送过来一趟。” 兮柔把鹤氅递到露初怀里,自顾在合懿面前坐下,摆了摆手,“小姨的事怎么会是小事,这衣服整日挂在房里,王爷见着就是心头一桩挂念,这才让我今儿正好给您送来,免得您丢了东西寻不着,着急。” 她说着话,目光直勾勾瞧向合懿,嘴角仍弯起弧度,只笑意并不达眼底。 合懿心里顿时一怵,忙挥手让屋里的婢女都退下了,屋里一时寂静,她低着头才踌躇道:“兮柔,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是我对不住你,你心里有气尽都可以冲我来,我绝无怨言。” 她自觉亏心,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是脖颈像被压上了千斤顶,重得没办法抬起来,兮柔一定恨死她了,换谁能不恨呢,自己的丈夫心里念着别的女人,凭是再大度的女人心里也膈应,更何况她与兮柔还是相熟的。 “小姨就没有半句想辩解的么?”兮柔头回对她用冷冷地语气,“我问小姨一句,当初我嫁他之前,您知不知道这档子事儿?” 兮柔当初晚她一个月出嫁,那时候合懿还拉着她的手祝她与琰铮合合美美早生贵子,现下在兮柔看来,却实在有假惺惺之嫌。 合懿这才慌忙摇头,说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如果知道怎么还会极力撮合你们,这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么?琰铮他一时犯糊涂,闹出这么大的难堪,是在给你和世卿脸上抹黑,我若是提前知道个一星半点,也绝容不下他。” 她说起来气涌如山,鼻尖急得直冒汗,一时激动便越过木几去拉兮柔的手,“他是不是给你委屈受了?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都可以告诉我,我回头一定回禀母后为你做主。” 兮柔瞧她神色真诚,也知晓她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更把她对封鞅的情意看在眼里,脸上这才缓和下来。 “我是委屈,如果嫁人之前知道这回事,我必不会进门去碍着他半点,可如今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要是换个别的莺莺燕燕也就罢了,可您与他辈分在哪里放着,他这叫什么?叫大逆不道!我连吵都没法和他吵,更别说把这事闹到太后跟前去,他好歹是我男人,他脸上无光,我又能好多少?” 那晚的事她只看见了封鞅面上凌寒地拉着失态地合懿离开,可女人心思总是细腻,往亭子里一看那人手中抓着大氅追悔莫及又愤懑不甘的样子,顿时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从那晚憋着这一股子闷气到如今,夜里与琰铮同床异梦又何曾有过半分安宁,要说半点不恨,那是假的,可要说恨,合懿明明有心上人,更与太傅举案齐眉羡煞旁人,琰铮的情意难保不是他单相思,不知者不罪,她总还是有些理智的。 “我一向敬重您,您说不知道我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人心总是难捉摸,他揣着不该有的念头更不是您能阻止的,我既然能来把这见不得光的事跟您摆在台面上说,也是看重和您的这份情谊,现下只盼您给个准话,您对他是什么意思?” 其实能碰上兮柔这样不拐弯抹角的人,是合懿的福气,她心里也感激兮柔的明理大度,忙把头摇得拨浪鼓似得。 “他在我这里和皇帝是一样的,从前不知道也想不着去避讳,但现下既然已经知道了,你放心,我往后肯定避着他,早些让他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你是个多好的姑娘,他迟早会明白珍惜眼前人的。” “小姨您这么说我也就没什么好跟您置气的了,今日这一翻掏心窝子的话,还盼您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太后跟前也不用您替我去讨公道,他那样的性子,现在被压在桌子底下前后都是顾虑,还尚有转寰的余地,可要是哪一天真闹得人尽皆知,他再一心不管不顾的话,千军万马也拉不回来了。” 她这一番话委实让合懿佩服地五体投地,世上为男人发疯的女人太多了,别说深宫,就是普通高门大族里为了抢男人,各种勾心斗角背后捅刀子的手段都层出不穷,该是怎样的七窍玲珑心才能在得知自己丈夫心里想着别人的情况下还能如此冷静周全。 合懿都替琰铮觉得惋惜,家里放这么个善体人意的好姑娘,他却看不见,真的不知道他为何非念着不属于自己的人不放。 兮柔本性温婉,一通火气发完也就消停了,抬眼瞧见她手上包的纱布,还关心她怎么弄的,合懿没好意思说是自己听说她找上门来心虚给扎的,随便找了个由头搪塞过去。 两个人坐一块又说了些私房话,临到晌午兮柔才起身告辞,合懿直把她送出了垂花门,站在门边儿瞧着她身影逶迤渐远这才准备往回走。 那头却冷不丁转进来一道笔挺的身影,四目相对,合懿心里忽然就有些酸楚涌上来,忙扶着露初手腕转身,脚下匆匆忙忙几步消失在了门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云幕遮 她有些魂不守舍,脚下步子也晃晃荡荡,没走两步就是一个踉跄,面门直冲冲向地上栽过去,亏得露初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扶住才没跌倒。 “公主……”露初抬眼有些踌躇地瞧她。 合懿额上惊出薄薄一层细汗,模样稍显得狼狈,脚下站稳了忙说没事,回头朝垂花门的方向遥遥看了看,嘴角勾出个苦涩的笑。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是自讨苦吃?” 露初一时语滞,答不上来。 两位主子的情形她们底下人都看在眼里,起初大家私下说起这位公主谁不是半开玩笑的戏谑,看热闹。 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她还非得尝一尝,用身份逼着男人娶她,坐一辈子冷板凳似乎都活该。 可看得久了,大家谈起她的语气渐渐变成了惋惜,不为别的,就凭她性子和善,从不把自己受的委屈发泄到下人身上,主子爷不愿意进她的房,她就望眼欲穿地等,从没没撒过泼、怨过人。 亲手做的衣服、摆件……投主子爷所好的书画流水似得往东阁送,却几乎都被原封不动地拒了回去。 可以说半年来,她的一片痴心感动了府里所有人,只可惜,没能感动到最要紧的那个人。 “公主钟情自己的丈夫,天经地义何错之有?不要想太多给自己添堵,人心都是肉长的,主子爷总有一天会发现您的好。”她说着忽然一顿,又补充,“公主也不要和主子爷置气,想想您这半年来的努力都是为了什么,路已经走了一大程子,现在一置气不就什么都没有了么?” 合懿缓步往前,远处房梁上压着一轮灰蒙蒙的太阳,周身的金光都被云翳遮盖地密不透风,太压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拨云见日。 眼睛被风吹红了,轻轻一眨,涩涩地,需要眼泪来润润。 她问露初,“要是一直这么形同陌路下去,是不是也算我耽误了他?” 古话有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封鞅如今二十有三,是封家的独子,按着常理,早该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可那时候合懿情窦初开,少女怀春的心思藏不住,莽莽撞撞几个来回就把心仪他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没有哪家姑娘敢和长公主抢男人,封家就算想提亲都求路无门,否则凭他的才学样貌,说媒的人只怕早就踏破封家的门槛了。 露初实在词穷,其实夫妻之间,但凡躺在一个枕头上了,日子一久,总能生出些情意,若再有个一儿半女,哪怕说不上深爱,这日子凑活凑活也就过去了。 可谁让主子爷是个半点不肯将就的人呢,不喜欢就坚决不碰,胸中窝着一心头的气,任凭婚事尘埃落定,公主再怎么温婉可人都消散不去。 所以有时候啊,男人太洁身自好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公主已经心灰意冷想放弃了么?” 合懿眯着眼思索了良久,才说:“还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在叹气,可又似乎在解脱。就像在牢狱之中等待宣判的犯人,不怕生也不怕死了,横竖如果是个痛快的,也少了许多煎熬,最怕的,是那要死不活的结果。 放,放不下,拿,拿不住,剪不断理还乱,进退两难,怎么着都是折磨。 于是上天真的“对她不薄”,很快派了个往她心头送刀子的人来。 一年到头,少不得走亲访友,合懿也忙起来,她父皇母后当初一统天下结下不少生死之交,到她这辈自然也不能忘恩负义,今日舒家,明日陆家……总之小时候叫过叔伯婶姨的都要拜访一遍,封鞅公事繁忙顾不上再同她在人前做戏,她一个人也能每日笑的牙关发酸,夜里不需要安神药也能沾枕头就着。 最后轮到公婆那边的封家,帖子送过去即刻收到了回信,说是不敢劳烦长公主尊驾上门,封夫人两日后会亲自前来拜谒,行文言辞与封鞅如出一辙的客气疏离,礼数是足的,只是少了几分人情的暖意。 其实合懿也只在大婚当日见过这位婆母一面,那之后,双方各过各的,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倒也少了许多婆媳之间的摩擦,落得个轻省。 封家婆母信中说是巳时一刻到,合懿没有别的讨她欢心的法子,唯独时辰还能守得住,不受宠的媳妇不好再拿大,小厮来回禀说马车过街口的时候,合懿便起身往门口去了。 封夫人本姓公良,大圣贤公良韫的嫡系后人,时年四十出头,因着保养得宜,眼尾连条褶子都寻不见,自小被诗文经籍浸染出来的大家小姐,一举一动都是端庄雅正,那份骨子里的清贵不是光有银钱权势就能堆砌出来的。 自马车下来封夫人需得先给合懿见礼,礼毕,合懿才笑着上去,乖巧喊了声“婆母安好”。 合懿携封夫人进府,耐不住寒风咳嗽了几声,便听得封夫人问:“公主身子不好,可已用了药?” 合懿抿嘴笑了笑,“已经有宫中太医在尽心照料,婆母无需忧心。倒是今年冬时寒冷,儿媳与夫君不能时时在您二位身侧尽孝,心中甚是惭愧,只盼您二位千万注意保重身体,才是我们小辈的福分。” 封夫人微微颔首,“公主言重了,原是该由我常居府中侍奉公主,只老太太如今年岁愈长,身边不能缺了人,公主勿怪封家怠慢了才好。且我与老爷向来身体康健,公主不必挂念。” 封家老太太如今不过五十有七,向来身子康健,远没有到离不开人的地步,更何况封家丫鬟仆婢无数,就算真需要人,又哪里真用得上封夫人亲自料理,这话说出来也就是个托词罢了。 合懿也听得明白,封鞅娶她,对封家而言倒像是赶鸭子上架把唯一的儿子入赘进了皇家,一家子都是心不甘情不愿,年底来这一回也就是走个过场,不想担了目无皇家的罪名而已。 进了屋,露初招呼着上些茶果,婆媳二人原就不甚热络,封夫人此来无非照例问几句日常闲话,嘱咐让她安心养病后便寥寥下来。 应付事的交谈委实是钝刀子割肉,折磨人的很。 合懿没话找话说了半晌,语尽词穷之际,却听封夫人忽然命人拿出一大红锦盒来,摆放在木桌上打开来一瞧,里头分别放了红枣桂圆等果子,教合懿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封夫人才道:“今岁天气虽然不好,但喜事倒是甚多,二房与四房先后都添了小子,三房前儿也得了个闺女,这是二房那小子满月时的喜果,老太太说上头沾着喜气,便教我今日带了来送予公主,盼着公主与世卿也早日给她添个孙子孙女,还望公主切勿怪罪,只因世卿自小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得了偏疼多些,老太太如今自然也对他更着急些。” 合懿最为头痛的便是此番情景,面上却不好表现,只忙说不敢怪罪。 “我这身子不中用,一年到头总在用药,让祖母费了这些心,倒是我的过错,还请婆母转告祖母,待夫君回来儿媳自与他商议,绝不辜负祖母的一番心意。” 封夫人面上方有了些笑意,又道:“多谢公主体恤,但公主如今尚在病中,孩子这事儿也急不得,还是放宽心,先养好身子才是长久的法子,老人家那头自有我去安抚。” 这话倒是很体人意,合懿心中暖意尚来不及冒出头,却又听封夫人话音一转,“老太太如今见不到世卿,嘴上时刻总念叨,关心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又总想起世卿从前在府中时身边就全是小厮伺候,但那时候好歹还有我这个亲娘看顾,如今离了府再全放着些粗手粗脚的小厮,总教人不安心,我遂在身边挑了两个还堪用的丫头,让她们留下来料理些事务,先来回禀公主,还请公主切勿多心才是。” 场面上的体己话说了一堆,最后竟都是在为往儿子身边塞女人这一句铺路么? 驸马不得纳妾,所以大门走不通就翻窗,男主人身边多两个伺候的婢女,说破天去也没有丝毫不妥。 封夫人说罢也不等合懿反应,兀自召了两个面容秀丽的丫鬟上前来,叫她们拜见主母,那身段儿脸盘儿,当丫鬟实在是可惜了。 合懿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答复,封夫人只当她是答应了,夸赞她两句贤惠明理,遂领着人告退了。 封夫人一走,露初见合懿吃了哑巴亏望着那大红的锦盒发呆,两步走到桌子边啪嗒一声盖上那锦盒,招来个小婢女,轻声道:“拿去扔了。” 小婢女还想问些什么,被她瞪了一眼赶忙钳口,抱着锦盒小跑着出去了,但盒子里的东西具体是真扔了还是进了谁的五脏庙那就不得而知了。 她回过身来,合懿的脸色已经白得瞧不见血色了,她去拉她的手,温温安慰:“公主有气别闷在心里,伤身体,您身份尊贵,若是不愿意现在去回绝了就是,您要是拉不下脸,只要您吱一声,奴婢去找十陵想办法,这两天就寻个由头把人赶出去,保证不叫她们碍着您的眼。” 露初亦觉得夫人实在欺人太甚,吃准了合懿性子和善只会哑巴吃黄连,专挑软柿子捏,就这么给儿媳妇穿小鞋,那两个婢女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主模样,哪像是正经的丫鬟,明摆着就是来暗渡陈仓的,也亏得这位公主脾气好,要不然当场就能让封家全都没好果子吃。 合懿慢慢回过点神来,怏怏地瞥她一眼,“人都送来了还有什么好赶的,况且人不都说了是我生不出孩子所以老太太着急了么,留下就留下吧,你们主子爷要是喜欢收了房,让我彻底死了心……也好。” 这是破罐子破摔的无奈,她不想争了,露初想帮忙都使不上劲儿。 合懿凭什么能冷捱上这许久,皆不过是因为封鞅太过洁身自好,他不喜欢她,可也没喜欢别人,就像茫茫前路上一点光,趋势着合懿继续义无反顾地扑过去,可若是连这一点光也灭了,她或许就会停下来了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渐无书 封鞅自国学监出来时外头天色已大暗了,十陵垂手侍立在车驾旁,见着他忙两步迎上来,呵腰道:“爷,夫人今日来府了,现下正在东阁候着您呢。” 随行的侍从另有其人,十陵是留在院里管事的,寻常没什么特殊情况不会出来,既然跑一趟,总不会是闲得慌出来遛弯儿的。 封鞅听他话只说一半,遂有些不悦,“舌头打结了么,有什么话直说。” 他自提了膝襕登上马车,方坐定,才听见十陵隔着窗难为道:“是这么个,夫人今儿来还带了两个模样出众的丫头,回禀公主安排给您近身伺候,说是怕小厮粗苯料理不好……” 这话说得还算委婉,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的门道也用不着太直白,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就突然料理不好了? 封鞅听得直皱眉,进门的车壁灯上燃了木樨香,许是太过浓烈,熏得人心烦气躁,他把窗户推开些,外头冷风透过缝隙卷进来几个来回,方才觉得清爽许多。 他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隔了会儿才问:“西苑什么动静?” 十陵如实道:“奴才出门时和露初探了口风,说公主当时脸就给气白了,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别的反应,但她还说……说……” 舌头这次是真打结了,露初原话太犯上,他不敢按模子倒,兀自在脑子里组织了好一会儿语言才续上,“说公主那头现下只绷着仅剩的一根弦,这次断了恐怕就是真断了。” 话送出去就再没有回应,封鞅不开口,十陵也就不说了,垂着脑袋兀自在脚下数方砖。 他其实觉得照两位主子现下这情况,狠狠来上一刀断了西苑那头的念想倒也是个不错的法子,手段是欺负人了些,但依那位公主的性子,横竖也闹不出什么事,要是能一举和离,总也好过一直这么耗下去。 国学监离公主府很有一段路程,吱吱呀呀行了小半个时辰才到。 马车停稳好一会儿没见人下来,十陵估摸着是白日公务繁忙太累,这会子给睡着了,伸手支起车窗往里头一瞧,才见他主子背靠着车壁出神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爷,咱们到了。” 封夫人此行东阁是有备而来,自然也不闲着,由管家相陪,里里外外把东阁一应起居全过目了一遍,别得却不消多问,从成婚那一刻起,时刻都有眼睛替封家看着这府中的一切轮转。 万事皆如意了,方才迈进书房,招呼人递上一盏新茶,品一口,就着茶香四溢悠悠然看起书来,恍然未觉小厮进来添了一回烛火,直到封鞅归府前来行礼,方才自书中回过神思,抬臂抚了抚酸疼地后脖子,招手示意他在面前落座。 “母亲该早些派人通传一声,儿子也好尽快回来,徒劳您空等这许久,是儿子不孝。” 封夫人笑地和煦,“男儿当以社稷为重,你朝中公务繁忙,我岂能为些许微末之事贸然打搅,等上片刻也不碍事。” 说着,目光慈爱地在他面上细细打量了一圈,尽是掩不住的骄傲,她的儿子,万里挑一的品貌,于私了说是君子玉质人中龙凤,往公了说是国之栋梁将相之才,怎么看都齐整得挑不出半分错处来,只是唯有一点可惜,人生大事上不太顺遂...... 她忽而轻叹一声,“倒是苦了你了,在外头奔忙一天,回来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尽心照料,早前我就说过,公主这尊佛太大,不是封家的小庙能容下的,偏你爹顾忌皇权不敢直言回绝,到头来还不是平白耽误了你。” 言语间有些埋怨掩藏不住,封鞅听了也只平静道:“当初尚公主是多番思虑下的结果,和爹是否直言没有关系,儿子现下一切都好,母亲切勿挂心。” “怎么会好?”封夫人眉间有些愁苦,“为娘不是非抹黑公主,但她当年拦在国学监外的那一句孟浪之言挡了你此后多少大好姻缘,况且她要是真的为你考虑过又怎会不顾你的意愿求旨强嫁给你,姑娘家一时的春心萌动,连你真正的喜好、性子都一概不知,全凭一腔少年意气咄咄逼人,不然哪里来的今日这地步,还白白连累你陪她耗上三年......” “母亲!” 封鞅微蹙起眉,他不爱听这些不中用的抱怨之言,只图个嘴上痛快又有什么用,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要么就解决问题,要么就想办法,然后解决问题,路子有千万条,却绝没有一条是于事无补的抱怨。 “三年不过眨眼即过,儿子还耗得起。”他面上不豫,还是犹自压了,想起封夫人此行缘由,又平和道:“倒是今日听闻母亲带来两个丫鬟,还请母亲明日将其带回,我身边留小厮伺候惯了,他们一向也尽心,从没出过什么差错,一时间若换了人,恐怕反倒难以适应。” 封夫人瞬而微怔,这才是措手不及,原以为最难过的公主那关轻易过了,到头来居然卡到自己儿子这里了。 “你这是何意?”她有些不解,思虑片刻后又劝解道:“为娘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你既然三年后总要与公主和离,夫妻名存实亡也用不着恪守礼节,那两个姑娘都是良家子,我与你祖母皆是掌过眼的,门楣虽然低了些,但门当户对这一说也就是些老顽固才守得眼珠子似得,咱们家不兴那个。放在你身边也就是让你自己拿主意,没有眼缘就当个使唤丫头也没什么,万一合眼缘,能早早为封家开枝散叶也是喜事一桩,届时找个由头把人送到宁园去,等孩子生下来交由你祖母就好,等与公主真正和离,再给个名分岂不是两全其美?” 封夫人说得头头是道,一番主意想必是思量良久了,也难为两个姑娘,甘愿半点保证都没有就冒着被公主责罚的风险来做别人口中的狐媚子。 封鞅眉头皱得更深,却又忽然似是而非的笑了笑,轻轻摇头,“母亲所做这一切都是断定合懿绝不会将此事声张,您既然能如此清楚她的脾性,想必府中有人替您看着,那您为何不想想,太后是不是也在看着?” 简短“太后”两个字却着实让封夫人心头一震,踌躇半刻才道:“太后早已避世不过问俗事,先前你将公主身边的贴身婢女发落了宫里也未见有任何表示......” 封鞅却说她失策,“太后不管不是因为不知道,而只是不愿让封家对婚事的怨气日益深重,她是什么手段想必母亲有所耳闻,但母亲以为的三年和离是什么,是需得和才能离,要合懿自己心甘情愿,要皇家颜面无损,这才叫和离,若是依母亲此言暗度陈仓授人以柄,倒还不如当时就抗旨拒婚来得光明磊落,哪怕惹祸上身,起码还能落得个不屈权势的身后名,也不算辱没家门!” 他这一番话才终于在封夫人心头敲了一记警钟,顿时悚然一惊,只怕是在云端待久了,竟忘了封家的处境,险些因小失大! 若说封家是舟,那帝王家就是江河,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船行水上为防倾覆已需处处小心,若再自身出了岔子,那就算沉了也怨不得天由不得人。 “也罢也罢,这事是娘思虑不周,便就不提了。”封夫人也有些恹恹的,一辈子读了许多的书却到底还是见识短浅,一时竟有些惭愧,片刻后才问:“此来倒还有另外一桩事,你爹要我问问你。” 封鞅闻言会意,便起身往书架旁去,取下第三层竖向第四格的一本古籍,手伸进架子最里面不知按到了什么机簧,竟打开了一道隐蔽暗格,随即从中取出一封信件来郑重交予她手上。 翌日清晨,合懿尚还在被窝里梦周公,露初挑了帐幔凑在她耳朵边上问了句:“夫人约莫再有一炷香就要离府了,公主去送行么?” “不去!” 回答得气哼哼,她一向有床气,没睡好谁的面儿都不想给。 露初也不再说什么,正要转身却又被人一把拉住胳膊,回身看那人一张脸几乎皱成块抹布,眼睛也睁不开,“算了,让她们进来伺候洗漱吧!” 合懿是个懒虫,极少起这么早过,外头天都没大亮,急轰轰才出了二门,果然迎面碰上封鞅与封夫人并肩行来。 她昨日本还对封夫人所为觉得伤心得很,谁知晚上吃了两个蜜豆饼,可能甜上了头,一时间也就什么怨怼都淡了,见了面还是安分喊“婆母安好”。 “婆母难得来一趟,若家中无要紧事,何不多留几日再回?” 封夫人见她笑颜浅浅,倒不好再摆脸色,朝她略见了礼,才道:“要紧事倒是谈不上,只是眼下公主身子需静养,我不便多做打扰,待来年春暖花开,再过来也是一样的。” 一路扯了几句闲话,把人送出门登上车,合懿瞧着昨日两个丫鬟竟也随着一起离开了,难免朝封鞅侧目。 后头的车驾正行过来,四下无言,还是她先开口,“夫君慢走。” 封鞅亦回的简单,“外头风寒,公主请回吧。” 合懿只应了声儿没挪步,呆愣愣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车驾行出去了,才若有所思对露初道:“你们主子爷这辈子大概打算功成名就后便出家得道去......” “啊?”露初没听全话,一头雾水,还没开始问,她已经自顾一扭身往府里去了,边走边说,“这会子还能睡个回笼觉!” 马车行出去几百步,封鞅侧身推开车窗往后头瞧了眼,合懿正转身,单薄的背影框在宽阔的门庭中,被两侧高悬的灯笼照成了袅袅一缕轻烟,仿佛被风一吹,就要散了。 上朝的路走过无数遍了,但还是头回,有人在身后注视着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辞旧岁 大年三十,除旧迎新。 到了日子,该张罗的都得张罗上,阖府几步一个大红的灯笼,对联、窗花全一招呼,乍一看,红红火火一片,差不多能赶上合懿大婚那日的热闹了。 因着前些年城南几个孩子燃爆竹点着了好几处民房,朝廷一时警醒,下令自此后城中各处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少了那震天的喧嚣,安全是有保障了,却似乎总少几分年味。 合懿都快闷得长芽菜了,晌午时分,宫里才来人传信,召长公主与驸马前往温泉宫参加家宴。 她这才活泛起来,孝顺的姑娘早就亲手给她父皇做了靴子和护膝,给她母后做了狐裘大氅,又教露初用朱漆檀木箱子仔细放好,精心描摹了妆容防止自己看起来病容憔悴让人担心,这才疾步往门口去了。 封鞅已在门口等她,他穿藏蓝色的衣袍,袍角袖口上一圈亮眼的金色织锦花纹,暗淡的颜色在他身上忽而熠熠生辉起来,遥遥站在那里,身姿挺立若松柏。 她想起出嫁那日,红妆十里,他也是这般站在她面前,芝兰玉树的一个人,那时他眉宇间的淡漠时至今日一丝一毫都没有变过。 二人同车而行,一路无言。 合懿终于体人意了一回,上车后就倚着车壁闭目养神,若非那一缕似有若无的迦南香,几乎就能忘记他的存在了,只可惜啊,还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了。 她约莫是头回把睡觉变成了件极为难熬的事情,装也装的不安稳,眼睫不受控制的抖个不停。 这档口,马车车轮不知压到了什么,突然猛地颠簸了下,合懿猝不及防,额角结结实实在车壁上磕出“咚”地一声闷响! 车里静的厉害,愈发显得那声儿有多结实,封鞅微挑了眉梢,侧目去看,正见她捂着额角吸冷气,一时没忍住,话出口不自觉带了几分笑意,“公主没事吧?” 合懿已十分憋气了,再被他那语气灌进耳朵里一来回,字字句句全成了嘲讽。 她气哼哼瞪他,眼里融进了这些日子所有的苦闷,“有事难道你会心疼么?”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时冲上了头便不管不顾,说完了才觉得耳根都开始烧起来,咬着牙还是剜他一眼,忙转过身去把脸藏起来,小声嘟囔,“不知道在假惺惺问什么......” 封鞅实打实被她噎了一嘴,怔住片刻,才道:“公主想多了,稍后即需面见两位尊上,臣不想公主脸上带着伤去。” 他即刻恢复了平日的沉稳,语调平静地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合懿一张嘴撅得老长,心里都分不清自己与他到底哪个更委屈,要是没有父皇母后在上头压着,他可能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她兀自使性子不搭理人,封鞅也不愿意惯着她,稍稍侧过身道:“转过来我看看。” 合懿向来不坚定,别人一旦稍稍斩钉截铁一些,她就会动摇,别别扭扭地转过去,他倾身过来拨开她的手,在额角轻轻抚了抚,“有些肿了,但好在不至有碍观瞻,别再碰了。路面不甚平稳,公主还是坐端正些为好。” 他的手是凉的却不冰,敷在痛处着实很舒服,合懿低着头嗯了声,目光落到他膝襕上,菱形的暗纹一环扣一环连绵不绝,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直到露初在外回禀了声她才魂魄附体。 温泉宫位于皇城最南边,实际已经出了外城墙,背靠一座流瑛山,不在高却在灵,山中地下暗藏暖流泉脉,一年四季汩汩冒着热气,滋养得这里的花草树木如在春日,外头见尺的积雪存不下来,一眼望过去满目的葱郁,温泉宫就掩在那青山绿水之间。 合懿与封鞅到得晚些,刚至游廊底下就有个年岁稍长的姑姑笑迎上来,行过礼才道:“太后娘娘可巧正/念着您呢,皇上和皇后娘娘已用了半盏茶了,就等您和太傅一来就着人传膳,快进去吧!” 说着话往殿里行去,在门口褪了厚重的外套,绕过扇云景屏风,内殿北边正座上坐着的便是合懿的父皇母后了。 太上皇本出身王侯之家,一身气度自不必说,时年不过四十又一正值春秋鼎盛,只在位时常年忧心国事,鬓边早早染上了银霜,眉间被万里江山压出了抹不去的痕迹,又因年轻时多经波折伤了身体根基,容颜稍显憔悴。一旁的太后虽然年岁稍长太上皇五岁,却丝毫让人瞧不出来,加之她本是习武之人,体质已非常人能比,当年千军阵前一刀挡,傲杀人间万户侯的风采,何等桀骜骄矜,如今坐在太上皇身边,眉眼中却早已不见凛冽只余温情脉脉笑靥浅浅。 合懿方见了她父皇,鼻子忽然就涌上酸楚来,那头再一招手叫她过去,顿时就红了眼睛,“我走那时爹爹明明还没这么严重的,怎么才过了一个冬天就病得如此厉害了?” 太后抬手过来捏她的脸,“今年冬天比往年冷,病势也就来得凶了一些,过了冬天暖和起来就好了,大过年的可别在你爹跟前掉眼泪,他回头一心疼,病情说不定更重了。” 合懿果然立马抽口气,再不说伤感的话,让露初把做的东西拿过来献了宝,这才与封鞅一同落座了。 太上皇照例问起封家两位亲家以及老太太的近况,封鞅一一恭敬答了。 申时时分,太后便差人传膳去了。 三十一顿团圆饭,家家都少不了,宴上要喝花椒酒驱寒除湿,合懿酒量不济,再被一点花椒辣到了嗓子眼,咧着嘴吸溜个不停,见对面皇后一点不动声色,难免好奇,“云贞不觉得辣么?” 皇后婉婉朝她一笑,“阿姐有所不知,我家长兄是个酒痴,自己喝不算从小还骗我喝了不少酒,由是此,我也算有些酒量,倒不觉得多难以适应。” 合懿目露讶异,忽而又道:“我记得阿玦平日也爱小酌几杯的,你们俩日后倒是可以就这个探讨探讨。” 当着席上众人的面,皇后有些不好意思,飞红了脸颊,嗫嚅的回了句:“多谢阿姐。” 合懿弯着眼笑,可能是因为上次与皇后的一点同病相怜之感生出些亲近的意思来,这些微末地方便也愿意给她出一点力。 正兀自乐,却听太后突然道:“夫妻之间原也应该亲近些,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倒是你这儿,“公主与驸马需分地而居,驸马无诏不得觐见”的条款都是哪朝哪代的了,也只有那些老古板才守着,我瞧着不必,赶明儿就让世卿搬到西苑去,把府里掌管记事的那些人都撤了,你们且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是,谁要有任何异议,阿玦自当替你们挡了。” 说完又看皇帝,“你觉得呢?” 皇帝岂有推辞之理,“本朝本就没有这条律法,确实不必死守旧制。” 合懿脸上一僵,侧过脸去看封鞅,他面上仍是波澜不惊,看不出情不情愿,她却知他定是不情愿的,忙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又听太后道:“还有你身边的婢女松青,那件事世卿办得妥帖,你可不能为了这个私下给他使性子,但你身边没人看顾我也不放心,这次回去就把桐春带上,有她在你身边管着点你,我也放心些。” 桐春姑姑是太后身边十几年的老人,往宫里哪个地方一放都顶半个主子,别说合懿,就连皇帝也敬她三分,合懿实在没明白她母后为何突然如此蛮横,说话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心里忐忑不已去看她父皇,却也只得了个意味不明的笑。 这头封鞅却是明白了,他与合懿成婚半年,便东西阻隔了半年,太后不可能现在才知道,但为何现在才发作,说到底不过是被前几日封夫人之举气到了,合懿逼着嫁他本就是理亏,所以两家长辈都不插手的情况下,合懿的委屈都是自己找来的,太后也不好为她出头,可要是封夫人上门来给合懿找气受,太后又如何能袖手旁观,更遑论若昨日真留下了那二人,今日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他遂朝太后拱手道:“多谢太后体恤。” 一顿团圆饭在心怀各异中结束,合懿听着封鞅的答应却更加忐忑,她想他一定的被逼无奈的,她说不上高兴可也说不出回绝的话,两相权衡,笨脑子也有笨脑子的转圜办法,既然怕他生气,便在这温泉宫里留几日,等他气消些了再回去吧! 缠着她父皇说了一堆的甜言蜜语,果然如愿以偿留了下来。 天色渐暗时,皇城里放烟花,太上皇与合懿一起去看烟花,封鞅便也起身告辞,徒留下太后与皇帝皇后,皇后便也识趣地退了。 原本热闹的大殿顿时冷清下来,太后才问皇帝:“扪心自问,你御极以来我与你爹可有半分干预过朝政?” 皇帝原坐着,闻言立刻起身站到她面前,“没有,爹和娘不要多心,儿子只是......” “只是什么?”太后突然严辞俱厉,“你想要专权无可厚非,但你拿你姐出来当盾牌全当你爹和我是瞎的么,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姑娘家,你把她拉到人前,是什么心思,你今天非得给我说清楚!” 皇帝低了低头,顿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得,“儿子只是不想底下那些人扰了您和爹的清净,至于阿姐,当时是我欠考虑,但有世卿在一旁转圜,我也不会真让人烦到她的,您就放心吧!” 外头忽然“咚”地一声,新年的钟声敲响,皇城西边的夜空中忽然炸开一朵绚烂烟花,合懿在回廊底下手卷喇叭朝远方喊了句:“新的一年,希望爹娘身体康健,阿玦事事顺遂,大赢国泰民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