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头》 第1章 第一章 这是筑仁宗永徽二十一年。 萧放萧世子爷正好长到了二十岁,正是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好年纪。 整个筑朝的京城里都流窜着他招猫逗狗的身影,上蹿下跳无所不在。 筑仁宗盯着案前厚厚一迭弹劾萧放的奏折,霎时间泪如雨下、如泉涌、如井喷、如尿崩。 奏折上的萧放总结起来就八个字:膏粱纨袴、嚣张跋扈。 然而筑仁宗始终舍不得狠下心来办萧放,萧放的父亲定兴王是筑仁宗的表弟。筑仁宗天禧十一年,南方暴军起义,定兴王领兵南下,帮着筑仁宗刀山火海平天下,等好不容易朝政稳定,能喘口气享享福,他老人家两腿一伸,去了。 定兴王死的正是时候。筑仁宗当时就觉得心头一块大石哐当一下落了地,高兴之余回过味来,又觉得有些伤心。于是把这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的感情全部投注到了定兴王的儿子萧放身上。 盛宠之下,最终成功地培养出了一个高级流氓。 高级流氓此刻被他娘一把门锁锁在房里不得出去——除非他想通了那事——娶亲。萧夫人看中了平远王家的嫡长女做媳妇儿,据说那李姑娘端的是秀外慧中温柔娴淑,纵然是萧夫人,内心深处都不得不承认:李姑娘配她这个神经病的儿子是绰绰有余了。 她把这事儿和萧放说了,掰开了揉碎了细细地讲了一堆好处,然后得到了萧放的誓死不从:“我不!我不!她那脸大得可以打四圈麻将了!” 萧夫人气得倒仰:“李小姐不过是丰满了点!丰满有什么不好,好生养你知不知道!” 不管能不能生养,总之萧放是宁死不屈的。萧夫人端着戒尺差点儿把萧放的脊梁骨打断:“你父亲虽然是皇上的表弟,你是皇上的表侄子,可人走茶凉,你爹走了那么久,咱王府又没个撑得起门户的男丁,只有你这么个儿子,你又……”萧夫人说到这里上下打量了一下萧放,隐忍地闭了闭眼,“……总之咱王府虽说是皇亲国戚,可毕竟也只是好听个名头罢了,内里如何,咱自己知道。平远王呢,正是显赫的时候,和他家结亲,咱们就多了个助力!我也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父亲了……” 萧夫人本是想搬出逝去的丈夫来打动儿子,可说着说着,倒真是悲从中来:“呜呜呜!” 萧放皱了皱眉:“娘,你搬出爹来也没用的,我不娶她的。” 萧夫人:“呜!呜!呜!” 虽然萧夫人的哭声多了两个感叹号,然而萧放的决心依然□□。整个王府都被他不屈不挠的抗争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萧夫人晨起梳妆,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眼角纹又多了几条,一怒之下,把萧放给关禁闭了。 中二病的萧世子爷似乎永远处于漫长而无限的青春叛逆期,把他关起来,只是更加坚定了他不娶的信念。门被锁了,然而还有窗,萧放扒在窗前,努力把脑袋挤出窗棂外,嚎道:“把老子放出去!嗷!放出去!出去!” 来来往往的下人互看一眼,一同默默选择了对他视而不见。 萧放继续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爹啊!你媳妇要把你儿子扔给别人,她好重新嫁人去!爹啊,你在天之灵把儿子也带走吧!” 这话被过来探情况的萧夫人听了个正着,气得捂着胸口哎呦呦直叫唤,指了指萧放,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愤愤而回。 萧放的小厮劝萧放:“世子爷啊,您瞧这春光明媚,咱干点啥不好,非和夫人顶着干作甚!您就答应了夫人吧!先娶了那李小姐,她是您的正妻不会变,您再纳几个美妾通房什么的不就成了么!” 萧放:“我不!”引颈作向往状,“还有那么多美丽的妞等爷去征服,爷才不要娶亲!” 小厮长叹一声,爷,小的只能帮你到这了。然后走了。 萧放毫不气馁,在房里鼓捣了半天,让他在屋顶挖出一个洞掀了几块砖,得意洋洋地钻出一个脑袋。 出了屋顶,他小心翼翼地踩着瓦片,正琢磨着从哪下脚,冷不防底下又折回来的萧夫人一声大吼:“二宝!你在干嘛!”——萧放家族中排行老二,萧夫人亲昵地称其为二宝,小伙伴叫他萧二,这辈子与二结缘。 萧放一哆嗦,只觉得脑袋里有根筋被挑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咕噜噜从屋顶滚下,一头栽进后院的牡丹丛中。 众人一拥而上,当场擒获世子爷。 萧放从花丛里爬起,脑袋上顶一朵硕大的牡丹花,厉喝:“不要叫爷二宝!” 二宝的抗议无效,最终被押到了花厅里,萧放斜眼瞧着他娘,不吭声。 萧夫人苦口婆心:“二宝啊,你就听娘的话……” 萧放撇嘴,专心致志地欣赏萧夫人眼角一道鱼尾纹。 萧夫人以手撑额,一声长叹,无奈妥协:“那好吧,那你说你想要什么样的?” 萧放豪气一挥:“只管挑漂亮的来!” 萧夫人木呆呆,一拍大腿一声长嚎:“我咋生了恁个儿啊!” 这场战役,萧夫人血蓝清空,惨败告终。 没过几日,萧放就被放出来了。萧世子爷出来的头件大事就是去花楼满庭芳找他的亲亲小相好。结果在满庭芳里遇见了李容成。李容成是萧放传说中那个媳妇李小姐的胞弟,平远王的嫡子,他瞧见萧放,怒了:“你都快娶我姐了,怎么还来这种地方逛!” 萧放看李容成的眼神莫名中带着天真的茫然:“哪哪的事儿啊!我怎么就快娶你姐了!” 李容成:“你娘萧夫人都上我家好几趟了,八字都算好了!” 萧放:“那让我娘去娶你姐啊!我是不会娶的!” 本来李容成听说了这婚事,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他打小和萧放一起长大,萧放的混账事他全都知道,自己姐姐嫁给他那是秒秒钟被渣的节奏啊。可这时真听说萧放不愿意娶,他又不高兴了:“你凭什么不娶!我姐哪里配不上你了!” 萧放:“她脸大。” 李容成怒:“我姐温柔娴淑!” “她脸大。” “我姐的女红在京城贵女中是最出挑的!” “她脸大。” “我姐十岁就和我娘学着主持中馈了!连宫里的嬷嬷都说她小小年纪大家风范!” “她脸大。” “……来啊!给我把这贼杀才叉出去打死!”李容成气得面目扭曲,振臂一呼。他身后从来不乏狗腿跟班,这些人都是京城的高门权贵或皇室宗亲,嚣张惯了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得了号令,个个兴奋得面红耳赤,一拥而上。 亲娘老子嘞!萧放转身就逃。本来他身后也是有一群狐朋狗友的,再加上李容成这帮,两帮人没少在京城里打群架,但不幸的是,萧放今天只是想找相好的,所以就没带上他们,落单了。 萧放在前面逃,狗腿子们在后面追。一追就追到了长宁街上。 长宁街上的人们只瞧见街尽头扬起一阵飞尘,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互相追逐着杀过来,沿途掀起一阵喧嚣,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看着极为热闹跋扈。 这种闹剧隔三岔五便要轰轰烈烈地上演一次,长宁街上的摊贩早已习惯,收拾好家什,龟缩退至一旁,等这群侯门世爵家的公子哥们过去了,再重新开张做生意就是了。 薄小荷头一次来这长宁街上卖豆花,正纳闷于周围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转瞬间那帮斗殴的人已至近前。 为首的男人穿一袭锦衣,眉目颇为英俊,一股与生俱来的风流贵气,只是这贵气里多少带着一些不可一世的嚣张和轻浮。 这人就是萧放。他跑得累了,恰恰停在薄小荷摊前,转身嘲笑身后追着他不放的人:“孙子们!你们这么多人还追不上爷爷我一个?别是身子太虚腰杆子用不上力吧?要爷爷我教教你们怎么上床不?” 人群登时骚动起来,李容成气得面目狰狞:“萧二!别仗着上头那位宠你便不把人放在眼里!要不是那位罩你,老子打残了你个怂蛋蛋!” 萧放得意大笑:“诶嘿嘿嘿嘿!”眼睛一转,瞥见手边有样白乎乎的东西,顺手就掷了过去——那是薄小荷刚点完卤的一碗豆花。 薄家住在相思胡同里,京都最底层人聚集的地儿。家中赤贫,唯院里一口百年古井,井水清冽甘甜,拿来磨豆子做豆浆豆腐花儿,就是要比别家的好吃,于是家里就做起了卖豆花的生意,勉强糊口度日。 薄小荷之所以来长宁街支摊儿,无非也是冲着这边人多繁华,想多赚点钱。 长宁街尽头便是清石书院。筑朝最高级的学府,整个筑朝所有书生的人生理想和终极目标,除了没出过皇帝,大到宰相小到县令,大抵都出于这间书院。 穿着清石书院的学服买煎饼,老板娘都能多抹一刷子酱;戴着清石书院的巾帽买豆花,薄小荷都能多加一勺子糖。 在这条街上做生意,每个人心里都有一股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然而薄小荷没想到的是,就是在这条街上,她碰到了萧放。 还是咱老祖宗睿智,发明了那么一个词,叫“孽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二章 这边萧放一碗豆花儿扔过去,那边就炸开了锅。 狗腿子们不敢对萧放动真格,但薄小荷他们是敢动的,于是顶着一头白花花的豆汁儿,将一腔怒火都烧到了薄小荷头上。 随着一声“砸”,一群人一拥而上,薄小荷的摊子很快便支离破碎了,豆花淌了一地,一片狼藉。 薄小荷忍不住惊叫出声,这一声,终于让萧放正眼看了这被他无辜拖累的倒霉蛋一眼。 一眼之下,萧放一愣。 薄小荷有一张过分妍丽的脸——就是那种下至菜场大娘上至侯门贵妇最讨厌的狐狸精般的样貌。 尤其妙在一双凤眼上,眼梢微微上挑,喜怒哀乐都含着情,一眼撩过来,人都要溺死在一汪春水中。这般的媚意却偏生不带俗,让人生不出狎昵之心。 此刻她身后是京都最繁华的街市,可这一片喧嚣的金粉繁华也压不住她的艳色;她身前是破败的支离的摊子,可这废墟愈发彰显出了她骄人的美丽。 萧放只觉心上起了一层毛,痒痒的。咂摸着这京都里居然还藏着这么一个绝色,纵是他见惯了万千的姹紫嫣红,也不免心神一荡,可谓惊艳。 这时,一官差带着一列兵姗姗来迟,官差是京都卫戍,负责京都警卫。听说长宁街有人闹事,带着几个手下过来抓人。 卫戍负责京都治安两三年,但凡碰上闹事的,十次里面有七八次都能瞧见这世子爷上蹿下跳的身影。这一次到了近前,一瞧又是萧放,心头先呕出一口老血,有气无力地上来作揖:“世子爷安好啊。” 萧放显然也十分熟悉这倒霉催的汉子,斜眼瞧着他,咧开一口白森森的牙,哼哼唧唧道:“怎么又是你啊!废话少说,这事儿你看着办吧。” 完全是一副无赖的二霸样。 卫戍很为难。 众目睽睽下,这帮闹事的人是一定要抓的,不然堵不住攸攸众口。然而怎么抓,这里头的讲究就多了,简直是一个行为艺术。 这帮闹事的,个个都是重臣之后,李容成就不说了,萧放更是筑仁宗的心头肉,总不能真拿铁链子往人脖子上一套,拴狗似的牵走吧。 卫戍到底是官场里摸爬滚打上来的,眼珠一转,瞧见那被砸的豆花摊,又瞧见了那欲哭无泪的薄小荷,心里冉冉升起一个缺德的主意,装腔作势地对着薄小荷咳嗽一声:“那谁!对,就是你!在这儿摆摊可去监市那儿报备过了?” 薄小荷正悔恨不迭,后悔自己今日出门没有翻黄历。乍然听他这么一问,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卫戍大喜,好歹找着了个替罪羊。道:“这就是了。你这女子未经监市同意便擅自经营,又与世子爷起了冲突,得了,与我同往廷尉狱里走一遭吧。” 说罢又朝萧放和李容成一拱手:“世子爷,李少爷,还得劳你们也同去讲一讲这事情经过详细缘由,请吧。” 卫戍是聪明人,知道只要找到理由把萧放和李容成带走,其他人自然也不得不走。 于是官兵们先锁了脸色苍白的薄小荷,再押了那帮不情不愿的少年。然而街上谁都知道,真正吃苦头的恐怕唯有薄小荷一个罢了,其他人么,做做样子而已。 果然到了廷尉狱,只是寥寥问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卫戍便恭恭敬敬请走了萧放和李容成。 这两尊大佛一走,其他人也没了顾虑,正眼都不看卫戍一眼,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转眼间一大帮人就只剩了薄小荷一个。 薄小荷眼睁睁看着萧放他们潇洒走人,自己却缩在一个角落里不敢轻举妄动。 她心里明白,她一个平头百姓,到了这里,不脱一层皮是甭想走出去的。 卫戍送走萧放,回头才看到还有一个薄小荷,想也不想地一挥手:“收监!” 牢里昏暗,仅有的一点烛光将角落里的年轻姑娘照得影影绰绰。 薄小荷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她担心家里人还不知道她的下落,其实纵然知道,她家也没这能耐将她从这里捞出去。 她叹了一口气,想着不知道何时才能离开这阴冷潮湿的地方。 几个狱卒在她的监牢外逡巡,看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毫不遮掩的赤|裸裸的欲|望,像是已经用眼神剥开了她的衣服。 薄小荷往后缩了缩,把自己藏进角落的阴影里,心里把萧放那帮纨绔骂到了个断子绝孙。 那种眼神薄小荷其实很熟悉。相思胡同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自她十四岁起,她便习惯了这样的眼神甚至是言语或动作上的调|戏。 有时候,贫穷之下无人保护的美丽并不是什么好事。 要不是周云岳,薄小荷大概在十四岁的时候就会被相思胡同里的痞子拖进后巷,再卖到满庭芳去。 想到周云岳,薄小荷的思绪开始茫然地游走,等她回过神时,牢外几个狱卒的眼神已经愈发放荡起来,对着她指指点点,不干不净地互相说着荤段子。 那几个狱卒说够了,其中一个上来打开牢门,哐当一声,薄小荷一惊,抬头看去,那狱卒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看着她,往外呶了呶嘴:“有人来接你了。” 牢里昏暗,所以来人的身影逆着光,只知是一个男人,却一时看不清容貌。待走得近了,男人的脸才渐渐在昏暗的光线中显现出来,是一张平实的脸,唯两道浓眉透露出了这人常年混道上的粗犷和狠戾。正是周云岳。 周云岳带着薄小荷走出廷尉狱。皱着眉头叮嘱:“以后机灵点,要是看到什么不对,先保全自己。摊子算什么,能赚多少钱。” 你要是肯花我的钱,我就算去要饭都供你衣食无忧——这话他只放在心里,没敢说出来。 薄小荷出事时,周云岳手下的癞子恰好在长宁街的满庭芳里吃花酒。二楼看下去,整桩事情一目了然清清楚楚。一瞧这是自家老大的心上人被逮了,赶紧抛下犹自骂人不迭的相好,慌里慌张地去找周云岳了。 从来都是有白即有黑,筑朝京都偌大的地儿,有数不清的暗娼赌坊,几股地下势力势均力敌暗潮汹涌,将京都分成了几块。 周云岳的地盘在城北,即相思胡同这块儿,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生意,他自己也开了家赌坊,雇了几个老千,专门宰外地的肥羊。靠这个发家,近几年赚了不少钱,周老大的名头也日益响亮。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周云岳很清楚这点,自己赚了钱也不自个儿享受,每月定时孝敬上头的官老爷,几个衙门都打点个遍,上头也就对他的黑活睁一眼闭一眼,双方心照不宣。 这回一听癞子说薄小荷被抓了,慌忙四处打点,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介的扔出去,才把薄小荷完完整整地捞出来。 薄小荷心里正愁着呢,她知道这次能出来,全是靠了周云岳。可廷尉狱哪是那么轻松就能脱身的地方,周云岳背后还不知找了多少人,打通了多少关节,花了多少银子呢。钱还好说,这人情可是比山大,怎么还呀。 她对周云岳笑笑,接上他刚才的话头:“少归少,总是用自己的手赚的。” 说话间,相思胡同已近在眼前。周云岳把薄小荷送到薄家的小院外,薄母早就等在门外了。看到薄小荷,一把拉过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一遍,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又对周云岳颔首:“云岳,这次麻烦你了,真是感谢你。这个人情我们记下了。” 这道谢客气中带着疏离,敏感的人甚至还能听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周云岳有些尴尬,草草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 回到家,薄老头见只有他们母女俩,咦了一声,探头朝薄小荷身后看:“云岳呢?怎么没请人家进来?” 薄母板了脸:“请他来做什么。他干的那些事儿你不是不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人。” 薄老头不高兴了:“要不是云岳,我们哪有能耐把小荷保出来,承了他的情,请人家进来喝杯茶怎么了!” “我们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薄母转头又叮嘱薄小荷:“快去跨那火盆,家里我烧好了柚子叶的热水,洗个澡去去晦气。” 薄老头不敢再说什么,嘀咕了几句,转身回屋了。 穷人没有傲娇的资本,尽管遇上了这样的晦气事,家计还是得维持下去。薄小荷隔日便问隔壁木匠借了辆平板车,继续去长宁街上卖豆花。 她有好几日再没见到过萧放,也不见当日闹事的其他人,忐忑了好几天的心终于安安稳稳地落了地。她却不知道,自从那日后,周云岳就派了手下几个机灵的,在她的豆花摊附近盯梢,连平日几个时不时要去闹事的地痞,都先一步被截下来解决了。 薄小荷乐观地觉得这是她人品爆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三章 就这样平稳地过了几日。这日正是长宁街上清石书院放课的时候,三三两两的书生结伴走出书院,长宁街的摊贩们也迎来了短暂的繁忙时刻。 这是薄小荷一天当中生意最好的时候,摊子前排了条长龙。 轮到下一个客人,她习惯性地问:“要甜的还是咸的?” 甜豆花加一勺糖就行了,咸豆花依个人口味,可添加的有酱油、葱花、花椒、切碎的榨菜,添小虾米的另加一文钱。 一般的客人都是一勺酱油一把葱花了事。 楚清杭是这样说的:“咸的。” 薄小荷:“加什么菜?” 楚清杭不疾不徐:“酱油、葱花、花椒,还要虾米。” 薄小荷动作利索,嘴里清脆地应了,手就去舀酱油。 楚清杭:“不急——酱油只要一勺,平平的一勺,不可多不可少。葱花要十粒,不要葱白部分的,要葱尖上的。花椒三粒,粒粒都要差不多大小。虾米一勺,洒得均匀些,莫要这边多了那边少了。” 末了又认真强调了一遍:“葱花十粒,花椒三粒,莫数错了。” 薄小荷的手僵了僵,回头看了这古怪的客人一眼,尽管觉得这人事儿多,但客人就是衣食父母,她拿出配药伙计般的精神,头一次以一种严谨精细的态度面对那些配菜,谨慎地按照客人的要求来做。 这样一来,速度自然就慢下来了。后面排队的人早等不及了,要不是看着楚清杭穿着清石学院的学服,早开骂了。这会儿也忍不住,嘟哝道:“吃个五文钱的豆花都这么麻烦,真当自己是大爷啊!有钱怎么不去全福德叫一桌席面啊!” 后头的人也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就是就是……” 周云岳派来在暗中盯梢的人眼看情况不对,那边买豆花的人似乎都堵在了一处,指着其中一个男人指指点点,莫不是又有人找薄小荷麻烦了?于是立刻从暗中冲上前去,拨开人群,一掌拍在楚清杭肩膀上,粗嘎嘎问道:“你小子干嘛的?” 薄小荷恰好配好了那碗豆花,一转身,瞧见楚清杭被几个五大三粗的人围着,那几人面色不善,但薄小荷却认得是周云岳手底下的人,她怕节外生枝影响生意,于是立刻道:“没事没事,他就是来买豆花的。”她一路急,一路拿了装豆花的竹筒就往楚清杭手里塞:“客人你的豆花好了——下一个!” 那几人见薄小荷没什么事,便也散开去,自有人去和周云岳汇报这处情况。 周云岳正带着手下的癞子等人准备去赌坊,大早就收到消息说城西的混子去赌坊闹事,周云岳哪容得下别人在自己地盘上撒野,抄了家伙就往那赶。不想在相思胡同里撞上了出去买菜的薄母,胡同狭窄,两人一见面,避无可避,周云岳乍然一惊,把砍刀往背后一藏,恭恭敬敬往旁边退开一步:“大娘。” 薄母早瞧见他背后那明晃晃的大刀了,心里愈发不喜,冷淡地点了头,就急匆匆走了。 周云岳看着薄母的背影发怔。他其实早知道薄小荷她娘看不起自己的行当,不愿薄小荷与他来往太多。 其实也怪不得别人,想一想,若薄小荷好端端一个姑娘真跟了他,过的就是打打杀杀的生活,说不定哪天他就自身难保了,还要拖累人家。 这时那边盯梢的人过来回话,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周云岳听说那人是个年轻俊俏的后生时便心里一沉,听到还是清石书院的学生,更加不痛快。在他想来,那人之所以在薄小荷的摊子上磨叽许久,一定也是对薄小荷有意思。思及此,想到自己一介地痞,无根无底;人家是清石书院的学生,将来是要入朝为仕的,想来前途可观。两下里一比,高下立现。 周云岳想到这里很是郁郁。癞子观其脸色,小心道:“老大,咱们这些年也赚了不少银子了,不如去薄家提亲?” 周云岳没有搭理他。 癞子又说:“老大可是怕薄姑娘她娘不同意?怕什么,咱老大帮了他们那么多忙,要不是老大照拂,薄姑娘这会儿还不知在哪呢!戏文里都说了,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跟了老大,又不会亏了她!我看这事可成。再不成,派几个人抢了来,生米煮成熟饭……” 他唠唠叨叨半晌,见周云岳还是沉默,便讷讷住了口。 突听周云岳道:“派个人和城东丘八说一声,上次他说的事,我同意了。” 癞子张口结舌:“老大,那可是……” “索性干一票大的!然后再洗手上岸!”周云岳打断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在昏暗的暮色中狠狠吐出一口浊气。 薄小荷并不知道周云岳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且这决定还间接的与她有关。此刻她在自己屋里,揪着头发团团转——收摊回来清点收入的时候,才发现她装钱的竹筒不见了。一定是她错把钱筒当做装豆花的给了哪个客人,至于给了谁,那是真的不知道了,所以要找回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总而言之,这一天的辛苦白费了,还亏了不少本。 薄小荷心头呕出一口凌霄血。一夜辗转反侧,第二天爬起来,照了照镜子,一张苦大仇深的脸。恰逢今日正是清石书院休沐的日子,摆了摊也没什么生意,薄小荷索性便与薄母说了声不出摊,无精打采往门外散心去了。 薄母只当她出门去找小姐妹做针线了,也没放在心上。 薄小荷沿着京都的金陵河慢慢往前逛。金陵河是筑朝京都最出名的烟月河,河上俱是歌姬花娘的画舫,每日晨起,姑娘们的胭脂金粉倾入河中,足叫一方河水都染了艳色。因今日清石书院休沐,书生们昨夜便结伴而行,来金陵河买醉,因此河上到现在还飘了几只画舫。 二宝萧放也在其中一艘画舫上。昨夜左骁尉之子江耀祖邀他和李容成一起喝花酒,三人各自搂着花娘足足荒唐了一晚上,丑时才歇下。萧放是被酒后的头疼给折腾醒的,他抱着脑袋□□着起身,摇摇晃晃走出舱房,到船头吹冷风醒神。 身后江耀祖也起了,瞧见萧放的样子,冷哼道:“呦,瞧世子爷长的一副好面貌,内里竟是虚的。不过一晚上,瞧把你折腾的。” 江耀祖一直和萧放不对盘。在他看来,他江耀祖容貌、家世,哪里比不上萧放,怎么姑娘们都喜欢跟着萧放,连筑仁宗也尽挑着又省心又油水的职位安排给萧放。他越想越觉得不甘心,每回见到萧放都要冷嘲热讽一番。 萧放闻言,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竟是正眼也不瞧他一眼。 江耀祖大怒,姓萧的每回都是这样,这瞧不起人的眼神,这不屑一顾的嘴脸,虽不发一言,却更叫人生气。 此时尚早,李容成还未起,船头就他们两人。江耀祖看了眼四周,恶向胆边生,轻轻走近萧放,手一推,萧放一个站立不稳,噗通一声跌下船头,溅起好大水花。 萧放是个不会水的,到了水里扑腾挣扎,好不容易冒出头来呼救,又呛了好几口水进去。船上有小厮听到动静,跑来一看慌了神,这世子爷怎么就到水里去了,这要是出什么问题,他们可担待不起。正要下水救人,江耀祖当胸一脚将那小厮踹了个底朝天,瞪眼厉喝:“谁敢下去救人!” 他打了一个好算盘:此时无人知晓是他推萧放下水的,回头再买通这几个小厮,就报一个萧放酒后失足,深夜里溺水身亡,就算定兴王府不肯善罢甘休,也查不到他江耀祖头上去。这么一想,他冷笑一声,只当没瞧见水里挣扎的萧放,慢腾腾踱回船舱,吩咐道:“把船驶到别的地儿去,这儿的景致,爷看腻了。” 萧放一开始还能可劲儿的扑腾几下,没多久便觉得筋疲力尽,挣扎间又瞧见画舫竟是慢慢飘远了,又惊又怒,刚想张嘴大骂,又喝了几口水进去,心里又暗自后悔没带贴身小厮来,又想着这回要是交代了,萧夫人得哭死,他的亲亲小相好也不知会跟谁去……如此总总,电光火石间走马观灯一般想了很多,身子就秤砣似的往下沉了。 萧秤砣正在水里沉着,忽然水里劈开一道水波,有人自远处迅速游来,又绕着他灵活地转了两圈,似是在找寻插手的位置,最后绕到萧秤砣身后,两手往他肋下一勒,脚下蹬水,轻巧地带着他往上头游去。 到了岸边,薄小荷先把萧放往上一托,到底因为力气不够,只托了上半截上去,她也不管,顾自先爬上岸,再把萧放拉上去。低头一瞧,倒是一愣,这人不是害她受了一回牢狱之灾的那个么。 原来薄小荷正在金陵河边散心,远远听见有人呼救的声音,再一看,果然是河中央有人落水挣扎,她当即也不作他想,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救人要紧。 薄小荷自小生在金匮水乡,家门前便是河,早练了一身游鱼一般的灵巧功夫,即便后来搬到了京都,到底是会水的,因此才三两下就把萧放弄了上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四章 人虽然是救上来了,可薄小荷一看是萧放,登时又想把他丢回河里去——就因为他,她才平白无故受了一遭罪。可低头看看萧放奄奄一息的可怜样儿,薄小荷心里叹息一声,到底还是决定救人救到底。 她粗鲁地将萧放拖到岸边一块大石上,翻了一个个儿,朝着他背上恶狠狠拍了几掌,萧放喉头一阵紧缩,吐了好大几口水,这才咳出声来。 薄小荷瞧着萧放大概也没什么事了,便打算抛下他走人。近日天气热,她只穿了薄薄的布裙,这会儿因为下水都湿透了,湿哒哒贴在身上,得趁着清早人少,赶紧回家去换。 这边萧秤砣吐出几口水后,总算好受些了。活过来的萧秤砣死性不改,眼睛一睁就瞧见背着他的薄小荷的窈窕身段,登时忘了自己才从鬼门关回来,嘴角立时挂起了一抹吊儿郎当的笑:“这位姑娘……” 薄小荷一听这嬉皮笑脸的调儿就火了,她真是白白救了这色鬼!她回过头,狠狠瞪了一眼,转身就待走。 萧放却被薄小荷那一睨给震住了,薄小荷脸上凝着冰,清泠泠的一眼看过来,萧放喉咙里调笑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别叫我后悔救了你。”薄小荷居高临下看着萧放,淡淡道。 也许是落水后着了凉,薄小荷的这句话叫萧放猛地打了一个寒颤,然而寒意过后,心头又渐渐浮起了一层燥意。 正这时,打岸上又来了一人,似是在寻找什么,一路搜寻而来,到了近前,先瞧见了浑身湿漉漉的薄小荷,顿时一愣,又悟到了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别开眼睛看向别处。 薄小荷本没想和萧放磨叽这么久的,没想到只说了几句话,岸上就来了人,顿时又急又羞,只能双臂抱着自己的身子背转过去。正尴尬时,只觉有布料轻轻触着自己的手掌,薄小荷吃惊地回眸,原来那人脱了自己的外衫递给她,头却还是转向别处的。薄小荷感激地接过,又看了那人几眼,一瞧之下有些眼熟,居然是那个买豆花有诸多要求的楚清杭。 楚清杭脱了自己身上的外衫给了薄小荷,也没看她,只是看向地上的萧放:“世子爷,夫人找了你一夜,咱回府吧。” 薄小荷瞧着楚清杭和萧放像是认识的样子,又看着河边岸上游人渐多,也不再多说什么,裹了楚清杭的外衣就低头匆匆回家。 萧放一直盯着薄小荷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才怔怔回过神来,只觉脑子里不断重现着她那双明媚的眼睛,眉眼里流泻出的分明是寒意,可总是忘不掉。 楚清杭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将萧放从地上一把拉起,预备回府了再好好问问落水是怎么回事。 楚清杭是萧放的门客。此时正值太平盛世,北无干旱南无涝灾,海清河晏四方朝贺,各士族大家养客之风盛行,以示自己的财富与地位。 本来这种风雅之事和萧放是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的。奈何萧夫人要面子,自作主张替萧放广纳门客,于是定兴王府里也充斥了三教九流,不过真正有才能的没几个,大都是混饭吃的鸡鸣狗盗之徒。 楚清杭便是那时被招入王府的,大约因为他是清石书院的学生,算是有真才实学的,所以被萧夫人看重,直接调到了萧放身边。 “清杭哎,刚那姑娘你认识么?”萧放一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一边问道。 萧放一撅屁股,楚清杭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只道:“不认识,只知道是个卖豆花的。” 说着,他心里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昨日他上薄小荷那儿去买豆花,到了家才发现原来那盛豆花的竹筒里都是铜板,想来是薄小荷错把盛钱的竹筒当做豆花卖与他了,看样子得找个机会还给她才好。 楚清杭这边想着,萧放那边又出幺蛾子了:“我想起来了!她不就是那个卖豆花的么!清杭,快去派人打听着那姑娘住哪儿,爷我要亲自上门去谢救命之恩!” 薄小荷若是知道这一救会救出这么多事端来,大约会由着萧秤砣沉在水底生锈。她现在正忙着一路遮遮掩掩,趁着清晨人烟稀少,跑回了家。 薄母瞧她那样子,吓了一跳,少不得揪着她细细盘问,薄小荷只说不小心失足落了水,身上的衣服是好心人借的,到时就给还回去,编到这里,又想到忘了问楚清杭的住址,这衣服怕是还不回去了,就又有点懊悔。 薄母哪里相信薄小荷这番说辞,奈何怎么也问不出个丁卯来,只能将信将疑地放薄小荷走了,不过到底没忍住叮嘱了几句,就怕薄小荷被哪里来的男人迷了心,做出些荒唐事来,得到了薄小荷的再三保证后,也只能先将这事放下。 这头萧放死里逃生回去,萧夫人吓得声音都变了调:“二宝!你这是怎么了!谁弄的!” 萧放哪里是肯吃亏的人,当下咬牙道:“江耀祖那狗杀才!爷这会儿差点死在他手里,非废了他不可!” 定兴王早逝,死的那会儿萧放才五岁,睁着懵懂的眼睛问他爹是不是睡着了,萧夫人心疼萧放小小年纪没了爹,从小是惯着宠着一点儿也不敢摔着的养大,这会儿居然被人暗算推到河里去差点丢了一条命,哪里还忍得住,腾的一下站起来,竖起两个眼睛道:“好个江耀祖!江家这是嫌日子过得太痛快了找死呢!” 一面说着,一面甩了袖子自去找人往筑仁宗那里上折子传话。 筑仁宗接到萧夫人的请安折子,一看之下也震怒不已,他一直觉得对不起萧放的爹,所以才宠着萧放,哪怕萧放长大后闹得不消停,也都睁一眼闭一眼,却没想到有人胆儿这么肥,青天白日下就想要他表侄子的命。 可这事无凭无据的,人证物证都没有,他也不好处理得太过,朝廷上本就有人对筑仁宗如此纵容萧放不满,于是他只好寻了个由头,找了江耀祖老子的晦气。 左骁尉这段时间在跑官,想着最好再能往上爬爬,没成想一道圣旨下来,平白无故被降了级,还罚了一年俸禄,自己入股的几家店铺酒楼也都莫名其妙地倒了,白白损失了几万两雪花银。他心里纳闷这是得罪了什么人,到处打听着,终于打听出了一点端倪,却没成想是自己儿子给自己闯的祸,登时眼睛充血,一路冲回家去,一脚踢开江耀祖的房门,上去先劈头一个巴掌,又拖着他出了房门掼在地上。 “爹!”江耀祖捂着脸,被打得懵懵懂懂,“你作甚打我!” 左骁尉不怒反笑,随手拿了什么东西就往江耀祖身上抽:“老子让你闯祸!这回居然还拖累了老子!萧放是谁,你他妈也敢去惹他!这回怎么没把你这狗命作死!” 一路骂一路打,江耀祖则抱着头躲来躲去,要不是他娘来得及时拦下了他爹,只怕会活活被打死。 盛怒之下的左骁尉被江耀祖他娘又骗又哄的拉走了,临走还恶狠狠地指了指江耀祖。江耀祖呸出嘴里一口血,低沉地笑起来,脸上的肌肉不停抽动:“萧!放!” 第二日清晨,薄小荷打起精神,准备好豆花,预备拿出去卖。已经丢了一罐子钱了,昨天又歇了一天,再不去赚钱就更亏了。 这时她家那扇薄薄的木板门被砰砰敲响了,薄母去开了门,门外探头探脑地站了一个妇人,正是相思胡同里嘴巴最碎的江婶,只见她挤眉弄眼,眼神觑着薄母:“呦,薄家嫂子啊,你可生了个好闺女啊,这不,人都提了好大一堆礼呢,从胡同口就打听着你们住哪呢!” 这话里的味儿就不对了,薄母也不去理她,只淡淡说句:“怕是认错人了。”便打算关门,江婶一把撑住门框,嘿嘿笑道:“别呀,这胡同里卖豆花的就只你一家,怎么会认错呢。呶,人都来了,怎么好把人家往外赶啊!” 薄母一看,果然过来了两个年轻男人,为首的锦衣华服,长得很是英俊,只是脸上的嚣张让人不喜;倒是后面那个,穿得也朴素,人瞧上去也干净,原来正是萧放和楚清杭。两人后头跟着小厮,提了满满一大串的纸包并一个盒子,想来是礼物。 江婶瞧着两人走近,又笑嘻嘻对薄母说道:“薄家嫂子,你家小荷这是出息了,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也都认得了,改天让她介绍几个给我那小闺女认识认识,我也好沾沾闺女的光。” 江婶是个大嗓门,一嗓子吼出去,叫周遭的四邻都听了个遍,许多人都站在自家院子里伸着脖子朝这儿看着,嘴巴嘀嘀咕咕,脸上什么神色的都有。 薄母心里气得翻江倒海,面上却不露声色,正要叫住江婶治治她那张嘴,人却扭着大屁股走了。 这时萧放和楚清杭也走近了。萧放倒还不算彻底没救,看见薄母敛了敛自己的轻浮,恭敬道:“是薄家婶子吧?我是萧放,来这儿是答谢令千金救命之恩的。” 人都这样说了,薄母也再不好把人拒之门外,只能把他们迎了进门,随手将门一关,隔绝了众多窥探的眼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五章 进了院子,正碰上推着推车要出门卖豆花的薄小荷,薄母迎面走来,狠狠瞪了她一眼。薄小荷一愣,心说她又是哪里惹着她娘了,便看到薄母身后的萧放和楚清杭了。 薄小荷心里一沉,心想这人真是冤魂不散,脸上也没了好脸色。可楚清杭毕竟借了件衣服给自己,也不好把人往外赶,只能别扭着打了招呼:“昨天公子的衣服我已经洗好了,正想着怎么还回去,公子就来了,等会儿就顺道带走吧。昨天真是多谢你了。” 其实薄小荷到迄今为止还不知道萧放和楚清杭的名字,倒是牵扯已经不少了。 楚清杭顺便便介绍了自己:“我姓楚,名清杭。这是我们世子爷,萧放。” 这边萧放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薄小荷看,听见楚清杭介绍自己,朝薄小荷微微一笑。薄小荷早就不喜萧放那眼光了,总让她想到丛林里的某种兽类,恰这时薄母在里头唤:“还在外头杵着干嘛!还不迎客人进屋!”于是便顺势转头,忽略掉了萧放的目光。 屋里薄老头刚刚起床,瞧见来了两个陌生人,奇道:“家里来客人了?”他们薄家可不认识这种贵公子。 薄母没好气:“问你女儿去!都是她招的!” 薄小荷难堪极了,她娘的意思是她在外头不正经呢,于是便也不吭声。 屋子里的气氛登时很尴尬。萧放别的本事没有,倒是从小酒桌上与那些公子哥儿们混出客套圆场的功夫不错,看见薄小荷被迁怒,连忙解释道:“大爷大婶,你们可别误会。我今天来,只是真心感谢令千金的救命之恩了,要不是她,我这回可就躺在棺材里啦。” 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又挥手让小厮上来:“也不知道大爷大婶喜欢什么,自作主张准备了些薄礼,还望大爷大婶笑纳。” 其实如果萧放愿意,也是能装出一副人模狗样的样子的。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一开口,就是一股二霸之气侧漏而出,长江泄洪水,挡也挡不住。 小厮便上来把礼物堆到了桌子上,虽然不好拆开看是什么,但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薄老头高兴坏了:“咳,这么说小荷还做了件好事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对她也是件积功德的事儿,世子爷不用那么客气。” 薄母在旁听了,也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小题大做,虽然一个姑娘家去救男人不大妥当,但也并不是什么严重的大事,总归是救了一条命。于是脸色也缓和过来:“这是应该的。这礼物太贵重,你还是拿回去吧。” 旁人还没说什么,薄老头先急了:“孩他娘!这是人家的心意,怎好叫人家拿回去!要是我们不收,旁人指不定说我们这是挟恩自傲,特意让人世子爷欠我们人情呢!” 薄老头平常糊涂,但这会儿精明得很。这话说出来,还真叫薄母没法反驳,又暗示萧放别以为送点礼就能还清人情了,真是一箭双雕。 薄小荷更觉难堪,只觉得耳朵根上都开始发烫,更是不想开口说话了。 萧放也听出了薄老头的意思,连忙一脸严肃地保证道:“滴水之恩涌泉以报,更何况这是救命之恩,一点儿礼物算什么,以后大爷要是有什么困难事,尽管来找我,我就是舍了这条命,也给大爷办好了。” 一番话说得薄老头一脸喜色,薄母和薄小荷却愈发不高兴了。 楚清杭翻了个白眼,朝萧放递了个眼色,那意思是:“适可而止,扯呼吧!” 萧放也觉得差不多了,也怕礼被人退回来,便起身告辞。楚清杭一起起身,从袖里掏出个竹筒来,递给薄小荷:“薄姑娘,这是上回你错拿给我的钱筒,今日就物归原主。” 薄小荷愣了愣,喜得整个人精神一振,眼角眉梢都是笑,叫萧放又看傻了眼。她也顾不得了,一把接过竹筒,道:“原来在你这儿,我只当肯定找不回来了,真是太谢谢你了!” 感谢的话还没说完,楚清杭又一本正经道:“我数了数,里头一共七十九文,但那回我给了你钱,却没买到豆花,所以我又从里头扣了买豆花的五文,这会儿应该是七十四文钱,你数数,瞧数目可对。” 萧放眼角一抽,五文钱还记着哪! 薄小荷哪里会真数,真诚地笑道:“我信得过你。” 楚清杭坚持:“不行,当面数数。” 薄小荷无法,她还真是没遇到过做事这么认真的人,无法,只能倒出里头的钱来,却不想原来零零散散的铜板此刻都被麻线串起来了,十个一串,整整齐齐地归置在桶里,想来也是楚清杭做的。 她当着楚清杭的面点数,七串铜钱,还有四个零散的铜板,抬头道:“数目都对的。” 楚清杭这才满意,与萧放一同告辞了。 钱筒找到了,这是一早上唯一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了。 薄老头一把萧放和楚清杭送出门,立刻折回屋里翻那礼物,一边拆一边啧啧赞叹:“让我瞧瞧都有些啥,唔,德福记的玫瑰糕,听说是这几斤玫瑰才挤那么点儿汁子做出来的,十五文一个呢!哎呦雨前的龙井……娘哎醉仙阁的女儿红……孩他娘快来看这人参,老粗老粗了!还有这是啥……” 薄小荷听着薄老头在那边一惊一乍,气得脸都白了。薄母在一旁叹气:“你爹就是这样的人,爱贪小,你也习惯习惯吧。”说着又忍不住数落起薄小荷,“还不是你惹出的事儿,虽说不算出格,可被江婶一传,还不知传出什么来呢!” 薄小荷也知道那江婶的嘴,只淡淡说道:“江婶早编排过咱家很多次了,便是我什么也不做,这名声也好不了!” 正这时,又听薄老头在里屋惊喜地叫:“小荷!快来看这布!” 薄小荷沉着脸不动声色,薄老头等不到薄小荷,直接拿着布冲了出来:“快看!这可是宋锦吧!” 薄老头手里拿了一匹若草色的布料,颜色明媚又清爽,一看便是给薄小荷的,“宋锦哪!小荷,这一匹布料可值咱一年的嚼用啊!快快去找个好的绣娘,给自己做身好衣裳穿!咱小荷就是穿若草色的漂亮!” 萧放别的地方草包,只见惯了女人的一双眼倒是挺利的,一眼就看出薄小荷适合穿什么颜色了。 没想到薄小荷一把推开薄老头:“要穿你穿!”一转身便回了自己屋子。 薄老头看看薄母,又看看薄小荷紧闭的房门,自言自语嘀咕道:“这到底怎么了?” 到头来这一堆礼,薄母也没有过来收拾,薄小荷也没有过来看一眼,倒是薄老头自己,喜滋滋的都藏好了,就是那宋锦,也给包起来搁到衣箱里头去了。 薄家去了两个公子哥儿,看穿着非富即贵,听说都是冲着薄小荷去的。这消息早从江婶的嘴里传遍了整个胡同,羡慕的嫉妒的不屑的,说薄家卖女儿的薄小荷不正经的,什么话都有,更是传出说薄小荷要给人当妾去了,流言纷纷的,整个相思胡同里的娘们都在议论这事。 癞子从自家老娘嘴里听说这回事时吓了一跳:“娘!这事是真的么?话可不能乱说!” 他老娘拍着胸脯保证:“真真的!我亲眼瞧见那两公子哥儿进门的,那气度那气势,啧啧!” 癞子哪里还坐得住,一溜烟的跑去找周云岳了。 周云岳自从上回下了那个决定,和城东丘八搭伙以后,生意是越做越大,银子滚滚的进了口袋,可人也是忙得没日没夜的,好些天都没见过薄小荷了,更不晓得胡同里的这些流言,直到癞子来和他说了,才愣愣的:“真的?” “真的!”癞子忧心忡忡,“老大,你这边先撂下吧,我来帮你顶着,赶紧去瞧瞧薄姑娘那边。你干这事儿,还不是为了一次赚个大的,赚足了老婆本去娶薄姑娘么,别钱赚到了人却没了!” 周云岳应了,刚要走,又换了件衣服,才往相思胡同那边去了。这时正值午后,胡同里大家都在午憩,静悄悄的。周云岳一路走一路想,这些年他钱赚得越来越多,可心里竟是越来越空虚,也感觉离薄小荷越来越远。 他知道薄小荷的习惯,是趁着大家午憩人少,去胡同里公用的井边洗衣服,便也不去薄家院子,直接去了井边,远远的果然见到井边一个人影正在捶打衣裳,正是许久未见的薄小荷。 “小荷。” “云岳。”薄小荷停下手里的活,擦了把汗,“好些日子没瞧见你了,在忙什么呢?” “咳,还不就是那点事儿……”周云岳含糊地敷衍过去,看着薄小荷却不知该怎么问那事,吭哧了半天只道:“我听说上午有人去找你,他们是来……”他有心想问是来做什么的,话一出口又觉得他似乎没这个资格问,便有些尴尬,最后只说道,“反正要是来找麻烦的,你尽管来寻我!你知道的,我对你总……” 薄小荷其实心里有些明白周云岳对自己的心思,她不想仗着人家喜欢自己便支使他做这做那,自己却不表态,这样吊着对方可不是什么好姑娘做的事,所以一直以来能不麻烦周云岳便不麻烦,可即便这样,周云岳也帮了她太多的忙了。 她心里似乎对男女之情并没什么自己的期望,只是想着遇到合适的就嫁了,普普通通操持着也就过一辈子了,现在听周云岳这么说,心里倒是一动,便低头轻声道:“我一直知道。” 周云岳慢慢瞪大了眼睛,愈发的语无伦次:“你是说……你……那个你知道了?” 这可是他第一次得到薄小荷的回应! 薄小荷干脆抬起头来,大大方方道:“嗯。不过,你得先把你手头上不正经的赌坊都关了,咱俩回头做个正经的营生,日子苦点没关系,可心里是踏实的。” 周云岳一蹦三尺高,落地的时候脚一滑,额头磕着井沿了,顿时血就流了下来,薄小荷吓了一跳,周云岳却毫不在意地一抹,只咧开一口牙,反复颠倒着:“我听你的,全都听你的!我这就回去把手上的事儿转出去,真高兴,我可太高兴了……” 周云岳像是踩在云端上,傻笑着走出了胡同,远了还能听见他嘴里颠来倒去在念着高兴。薄小荷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笑了笑,这样也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六章 薄小荷私下里同周云岳把话说开了,也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好似连生活也有了一点盼头。 到了第二日,她照旧推了板车去卖豆花。她一天的生意,大约也就清晨人们买早饭时,以及清石书院放课时,最是繁忙。此时正是一天的傍晚,清石书院下课的书生也买好了豆花三三两两散去,大多数人都埋头匆匆赶路回家,鲜有人驻足豆花摊,薄小荷便对着繁华的街道发起呆来。 于是萧放看到的便是他念念不忘的姑娘,面朝着夕阳微微抬着头,脖颈处弯出一个美好的弧度,暮色中那天边的余晖都不及她万一。 萧放明目张胆地欣赏着这美景好长一段时间,这才施施然走上前去,煞有介事地干咳一声:“嗯咳。” 薄小荷一惊,迅速回过神来,以为是前来买豆花的客人,刚要递上一个笑容,一看清是萧放,那笑便渐渐隐没了。 萧放便不乐意了,他又不是豺狼虎豹,怎么就得不到她一个好脸色呢。但他好歹没把恶霸的做派拿出来,腆着脸又凑上去绕着薄小荷围了两圈,而后惊到:“咦,你怎么不穿我上回买的那布呢!爷我就想看你穿若草色的样子!” 薄小荷不咸不淡道:“穷人家要做活,穿那个不方便。” 萧放哽了一下,竟无言以对。不过很快,他就又蹦跶起来了,看着薄小荷在那等买卖,自告奋勇道:“我来帮你吧。” 薄小荷心里正懊恼着呢。本来这时虽然不是她生意最红火的时间,可零零散散也能卖出一些。可这会儿萧放杵在那,又长了一张妥妥的恶霸脸,周围人谁敢上前呀。 萧放毫无自知,得意洋洋地在摊位前吆喝,半天没拉来一个人,脸色就不好看了。想他一个堂堂世子爷,纡尊降贵来当贩夫,居然无人问津!愤怒的萧放一个箭步上前,逮住一个路人,面目狰狞咬牙切齿道:“快、来、买、豆、花!” 路人一惊,顿时逃得更远。 萧放感到颜面全失,回头讪讪地看薄小荷,却对上薄小荷冷冷的目光,恰如当时他落水后被救上来时看到的那样。萧放心神一荡,色令智昏:“你、你……你等着,我去另外街上给你拉主顾!” 薄小荷看着萧放大步远去的身影,慢慢腾腾地开始收拾东西,慢慢腾腾地推着板车回家了。于是依旧惨败归来的萧放,目瞪口呆地看着残阳暮色下空荡荡的摊子,大叫一声:“这小娘们儿!” 垂头丧气的萧放回到王府,正想着晚上要去哪儿借酒消愁,就被满面红光的萧夫人给叫到了正屋:“二宝!快看,这是圣上才刚派德公公送来的信,圣上预备给你派一个刑部左侍郎的衔,这可是好事啊!” 原来筑朝的行事,每个皇室宗亲,到了一定年龄仍未就职的,便由上头安排一个官位,也算是蒙祖荫。因为毕竟这只是挂个名头来混饭吃,所以大部分官位都只是个虚名,不大有实权。而萧放这个刑部左侍郎,却是实打实的肥缺,既有实权又有油水。这是筑仁宗在补偿萧放上回被江耀祖推下水的委屈呢。 萧放显然没有领会筑仁宗精神的真谛,在他看来,什么官位都一样,高兴时去衙门里露个脸喝杯茶,不高兴么……反正事情都有底下人去做。 萧世子爷此刻心里才装不下官位这种俗事呢,他就想着薄小荷,这才是风花雪月的世子爷。因此他就随便一摆手,头也不回进了自己屋子,留下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萧夫人。 而这边薄小荷却有一种盲目的乐观,她想自己都已经这么明显地给萧放冷脸了,以他这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的性子,定是受不了的,日后也不会再来找她。 但她显然嘀咕了萧放脸皮的厚度,我们萧世子爷的骨头轻,轻于鸿毛;脸皮厚,厚于城墙。 于是第二日,当薄小荷在老时间老地方看到施施然又出现的萧放,顿时感觉眼前阴风阵阵。萧放却毫无惹人嫌的自知,像只摇着尾巴的大狗似的,又凑上前去讨好:“薄姑娘,我昨儿个升职了,是刑部左侍郎,我在全福德摆了桌席面,能否请姑娘赏光一道同去?” 好在萧放还留了那么一丝清明,知道薄小荷不是他从前那些能随便调笑的姑娘们,让一个好人家的姑娘和一个大老爷们单独去酒楼吃饭,这姑娘的名声就败了,所以又急急补充道:“不是你一个姑娘,还有其他姑娘家,给你们专开了一桌在屋子里,伺候的也都是手脚干净的小丫头们,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薄小荷看着他那巴巴的眼神,心里想其实这人也算是有心,只是萧放在坊间的恶名与街头那家卖的臭豆腐一样香飘十里,所以薄小荷实在不想与他有太多关系:“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还要卖豆花,所以不去了。” 萧放瞬间暴露二霸本性:“卖个屁!你这全部豆花卖了都抵不上全福德一盘烤鸭,当然是和爷一道去吃全福德!”他随手甩出一小粒碎银,“喏,你这豆花爷全包了,这些钱够了吧,有剩的就当爷给你的!” 薄小荷对萧放萌生的那么一丁点儿好感的小豆芽,霎时蔫吧了。她冷笑一声:“你想买,我还不卖!” 说完动作迅速地收拾完东西,再不看萧放一眼,转身走了。 萧放再一次被晾了,站在原地气得七窍生烟,他就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人!气哼哼的萧放赌咒发誓:老子再也不要和她一起玩了! 结果晚上全福德一群人吃吃喝喝的时候,萧放明显就心不在焉。李容成问他:“咋地?想我姐了啊?后悔了?”——因为萧放不屈不挠的斗争,和李姑娘的婚事,以萧夫人失败告终。 萧放破天荒地没有反嘲,两眼放空喃喃自语:“容成,你说,要是脑子里总想着一个姑娘,该怎么办?” 李容成漫不经心:“生米煮成熟饭呗。你萧放不是一向来这么做的么。” 萧放摇头:“不是的。我只想她对我笑一笑,她要是肯坐下来和我说说话,我就很高兴了。” 李容成一口酒水喷出去,大惊失色:“萧二!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萧放生气:“我就不能有点简单纯洁的精神上的追求么!难道我就只能和花楼里的姑娘调笑吗!” 李容成:“你可拉倒吧!前几日还想着你的亲亲小相好,这会儿就嫌人家是花楼里的人了,就你这一贯的尿性,还配谈什么真爱哪!就我们这种人,家里给排个门当户对的贵女当妻子,你看上谁了再纳谁,也就这样了。” 不得不说李容成真是神补刀的小伙伴,萧放瞬间被打击得一蹶不振,眼神都涣散了:“真的?” 李容成:“真的。”坚定点头。 萧放有一瞬间的沮丧,但是二霸之所以为二霸,就是因为有着坚韧粗悍的神经,萧放在醉了一夜后,第二天打起精神,再一次来到了薄小荷的摊子前。 薄小荷冷脸相对,萧放不以为杵,倒也不像前两次那样贸贸然上前,只在一旁观望。不一会儿,薄小荷摊子前就排起了长长的一条队伍,今天的生意似乎出奇得好。 可薄小荷很快就发觉不对劲了,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老熟人,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也对豆花没有任何要求,付了钱拿了豆花就走,更像是完成某种任务。薄小荷留了个心眼,偷偷观察那些买了豆花离开的人,果然见他们到不远处的萧放那儿,领了钱便喜滋滋地走了。 萧放正得意于自己想出的这个主意,便见到他雇来的这些人都空着手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正要问是怎么回事,便看到薄小荷向他走来。 见惯了女色的萧放居然感到有些紧张,他下意识挺了挺背脊,咳嗽了一声,自己都没发觉自己就像一个等待将军检阅的小兵。 “世子爷。”薄小荷的声音听上去很淡漠。萧放只觉脑子里有根筋被挑了一下,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薄小荷发作了:“世子爷,您能放过我吗?我只是个最普普通通卖豆花的,犯不着让您那么上心,您这种地位的人,我惹不起,也不想和您沾上什么关系,最好我能彻彻底底消失在您面前,不碍着您的眼。当然,您要是非得来戏弄我,我无权无势一介小民也奈何不得,但大不了我便不做了这生意,举家离了这京都去别处谋生活,筑朝偌大一个天下,我就不信没有我容身之地,我就不信您能只手遮天!” 薄小荷说得那叫一个慷慨激昂,脑洞越开越大,显然已经深深沉浸入某段恶霸强抢民女逼死全家的戏文里去了。萧放听得一愣一愣,心想我这什么都没做呢,怎么就逼得你要离家出走浪迹天涯了啊! 于是他心一急,口齿都开始结巴:“不、不、不是的。我、我只是想帮帮你,谢、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薄小荷一口气发泄出来,本以为萧放会恼羞成怒,却没想到萧放居然会诚诚恳恳地解释,于是感觉心里那口堵住的气也略微好些了,便道:“你不来打扰我,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 殊不知,她这话一出,萧放就像被雷劈了一般,整个内心自动无限循环播放着这句话。萧放默默地咽下心头一口血,打扰?打扰!原来他做了这么多一厢情愿的事情,在别人眼里居然是一种打扰。 萧秤砣逆光望天泪流满面的时候,薄小荷早收拾好了东西回家了,徒留下萧秤砣无语凝噎,给众人一个座山雕般沧桑的背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七章 三天了。 薄小荷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百无聊赖地想到。萧放已经三天没有再来了,薄小荷心里吁了一口气,十有八九是这公子哥儿烦了,本来么,他要找上赶着迎合他的姑娘,哪会找不到,多的有人去拿热脸贴他冷屁股呢。 很快薄小荷又想起了一件事,眉头皱了起来——自从那回同周云岳说开以后,她就再也没看到过他了,他也没有主动来找她。起初,薄小荷还觉得那是周云岳在把手头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给转出去,所以忙得没有时间;但很快,她就发觉出不对劲来,再忙也不至于连见她一面的时间都没吧,更何况好几次薄小荷路过周云岳家门口,他家里都是门窗紧闭,似乎周云岳一直没有回去过。 这几天薄小荷的心似乎就被吊在一根细细的线上,线头时不时抽紧,她就感觉被勒得一阵阵心慌。正想着,薄小荷突然发现癞子正在不远处蹑手蹑脚地走过,手里头还提了一大包药。 “癞子!”薄小荷扬声唤他。 癞子充耳不闻,越走越快。 “癞子!”薄小荷愈发起疑,索性连摊子也不顾了,三步并两步地赶上去,一把拽住他,“你见着我躲什么?周云岳呢?出什么事了?” 癞子愁眉苦脸地提了提手里的药,心叹这姑娘眼睛怎么这么尖、心思怎么这么细呢,心知这回糊弄不过去,索□□了个底:“老大他受伤了,和城东的丘八干了一架,被丘八使阴招伤了条胳膊,不过丘八也没捞到好处,被咱老大废了两条腿……” 薄小荷一听周云岳受伤了,哪有心思理会癞子的絮絮叨叨,拔腿就走,留下话来:“帮我看下摊子,我很快就回。” 一路疾走到了周云岳家门口。周云岳住在相思胡同的最里头,小时候家里穷,爹病死了,娘跟着别人跑了,他一个人吃着百家饭扣扣索索地长大,房子是破得不能再破了,矮矮的围墙上泥土掉了个七零八落,站在院子外头就能把里面的情况看得一目了然。这些年他混出头了,手里头有了银子,却不见他修缮一下屋子,还是这么一间小破屋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周云岳!”薄小荷在屋子外喊,半天不见有人开门,越性翻了围墙进去,伸手推门,果然门是虚掩着的。 屋子里头一股药味,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儿。正屋里的床上躺了一个人,正是周云岳,正一脸尴尬又惊慌失措又力图假装镇定地看着薄小荷:“你怎么来了?” 薄小荷心想我在外头喊得那么大声我才不相信你没听到呢,沉着脸道:“我看看你胳膊。”说着就伸手去抓。 哪知周云岳将自己用被子一裹,一边摇头一边往床脚缩。薄小荷都气笑了:“我会吃你豆腐不成!别装了,癞子都同我说了!” 周云岳皱起眉:“他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薄小荷比他还凶:“不和我说难道你还打算瞒我到天荒地老?” 周云岳讪讪的,低下头闷声不吭,看着薄小荷在破旧的屋子里来来去去的忙碌,烧水煮药,给他解开缠在胳膊上的布条,换药,又缠上干净的新布条,忽然觉得这次受伤十分值得。 “大夫怎么说?”薄小荷扎好最后一个结,关注地看了看周云岳的脸色,有些奇怪于他的红光满面,心想失血的人不是该脸色苍白么。 “也没什么大碍,就是受伤的胳膊不能用力,再将养几天。”周云岳迅速从乐得晕陶陶的状态中回过神来,颇有些尴尬,低头掩饰自己的心情。 “嗯。那我这几天都过来帮帮忙吧。” “这……不大好吧。你一个姑娘家也不方便,再说你还要摆摊……”周云岳犹犹豫豫,吭吭哧哧,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做口是心非。 薄小荷冷嘲:“我不来,难不成让癞子那个粗手粗脚的继续照顾你?他连药也不会煎。”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周云岳内心倍感幸福甜蜜,自觉浓情蜜意,与此同时,萧世子爷却已经在花满楼买醉了三天了。 李容成看着烂醉如泥的萧放,心想难不成这厮是真的动情了?这不科学啊!他一边不耐地拨弄着萧放的脸,一边嘱咐下人:“让王府派人来接世子爷。”想了想,突然觉得不对,“等会儿——还是让人找楚清杭过来,他知道回头怎么应付萧夫人。” 他们谁都没注意到,花满楼的角落里,有人正暗暗关注着这一切,不多时,那人一口饮尽杯中酒,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走出了花满楼,一路往骁尉府中去,最后到了江耀祖的屋子。 江耀祖听那人说完,哈哈大笑:“他萧放也有那么一天!去,查查那个卖豆花的小娘们儿,还有她那相好!” 原来自从江耀祖被他老子禁足,狠狠磋磨了一顿后,便愈发记恨起萧放。一被放出来,头一件事便是找人去盯着萧放,原本也只是想抓抓萧放的小辫子,却不想探子竟然回报说萧放好像看上了一个姑娘,现在居然还为这个姑娘买醉,想来挺在乎的,江耀祖便觉得得了意外之喜,他冷哼一声,萧放越是在意的,他便偏要毁去,哪怕膈应膈应萧放,他也乐意。 探子不解:“直接把那娘们掳来,生米做成熟饭,再告诉姓萧的一声,不就行了么。” “你懂个屁!我要让那娘们心甘情愿上老子的床,再告诉萧放,他心心念念的女人,老子不过手一勾就到手了,这才能膈应他!反正你给我去查那什么叫小荷的,赶紧的!” 薄小荷对于这一切都毫不知情。她计算着周云岳养伤的天数,回想昨天给周云岳换布条时,伤口已经结疤了,心想他的伤应该快好了,也许该去集市买只鸽子给他炖了收伤口。 一路想着,一路到了周云岳家,看到院子里周云岳吊着受伤的胳膊,正用未伤的那只手从井里提水。 薄小荷走进破败的院子,环顾四周,摇头道:“这些年你钱也赚了不少了,怎么不翻新一下屋子,或者去好地段买间新的屋子,窝在相思胡同里算什么。” 周云岳笑:“我这不是要赚老婆本么。就算买新屋子,也得婆娘说了算,她喜欢的才能买。”一面说一面直勾勾地看着薄小荷。 薄小荷以手掩面掩饰自己脸上浮起的一层绯红,两人相对而站,却俱静默无语。气氛正好,情意正浓,春日里清风裹着柳絮吹得人微醺,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情……正此时,突然门□□发出一阵霹雳般的拍门声,像是惊雷一般炸响在耳边,薄小荷被狠狠吓了一跳,差点儿跳起来,惊魂不定地看向周云岳。 周云岳朝她竖起一根手指,又指指里屋,意思是让她进屋,自己朝门口走去:“谁啊?” 不等他走到门口,那扇破旧的木门便被人从外粗暴地踢开,倒在了地上。尘土飞扬中,一群衙役从外涌进,蜂拥而上,一把将周云岳揿倒在地,套上枷锁,嘴里嚷道:“抓得了!回去找老爷要赏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迅速,不过瞬息之间,周云岳已叫人从地上拖拽起来,准备押着往门外走。 薄小荷冲上前去,一把拦住为首的衙役,厉喝道:“你们做什么随便抓人!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衙役连声冷笑:“王法?你可先问问你这相好的犯了什么王法吧!要不是他贩私盐,又怎会落到咱哥几个手里!” 薄小荷如当头被泼了一盆冰水,春日里从头寒到脚,止不住地打了一个冷战:“贩私盐?” “可不是。话说,你既是他相好的,他干的这买卖你肯定也知道,那就是同党了!来啊,一同押了回去!” “慢!”从一开始便沉默的周云岳忽然抬起头,沉声道:“几位老爷,她不过是我妹子,这几天过来照顾我,她什么都不知情,还望几位老爷放了她!” 那衙役斜乜着眼:“你说不是就不是哪?我看她和你可脱不了干系!” 周云岳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对这些衙役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只道:“老爷,你且进屋里去,床头盒子里的东西算是我孝敬您的。” 那衙役露出一个笑容来,使了眼色唤了个身边人去屋里翻找,果然不多时,那人拿捏了厚厚一叠银票出来,冲为首的点了点头。 为首的衙役这才装腔作势道:“既如此,咱们也不好冤枉了一个好人,便信了你吧。”说罢,手一挥道:“兄弟们走喽!” 薄小荷还待追上去,却见周云岳奋力扭过头来,冲她连连摇头,又作口型道“快回家去”,那神色焦急,似是一点都不为自己处境担忧,反而更担心薄小荷安危。 薄小荷鼻子一酸,知道自己追上去也无用,只得眼睁睁看着周云岳被带走,徒留下破败院子里的满地狼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八章 周云岳被抓走的消息瞬息之间就传遍了相思胡同。原本还看中周云岳想把闺女嫁给他的大娘们个个拍着胸脯庆幸没和他扯上关系,又有好事的如江婶之徒知道周云岳和薄小荷走得近,于是倚着门框剔着牙,闲闲地说他俩闲话。 薄家此刻也闹得天翻地覆。薄母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你以前同周云岳走得近,娘虽然不赞同,但也没干涉什么。可这回,你是决计不能去的!他犯的是什么事儿?贩私盐!那可是死罪!你去趟什么浑水?自己也不要命了?!” 薄小荷不是不知道她娘的话有道理,筑朝自开国以来,便严令禁止私贩食盐。盐法之酷,若贩卖数额在三斤以下,则钛左趾没入其器物;若是三斤以上,则正法杀头,连相关官员也要受牵连,可是,“他是被诬赖的!”薄小荷冲着她娘喊,“是城东的丘八!为了同周云岳抢地盘,他故意说同周云岳合作贩私盐,私下里通知了官府,这就是个设给周云岳钻的圈套!” 这些都是她在周云岳被抓后去找癞子,癞子一五一十同她交代的。癞子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他老大之所以这样做,无非就是想赚够了钱便洗手上岸,不再过这刀口舔血的生活,也好有资格配得上薄小荷,踏踏实实过日子,听得薄小荷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薄母冷哼一声:“那也是他自己有歪心,才会中了别人的计。”薄小荷却顾自回屋拿了自己平日里攒下的银子便要出门。 薄母气得倒仰,刚要去拉她,一旁一直沉默着的薄老头开口了:“老婆子,让她去。云岳平日里没少帮咱们,要不是他照拂,咱们在这京城可落不了脚。现在他有难,咱们不该躲得远远的,这不是做人的道理。” 薄母还想开口,却见薄小荷感激地瞧了她爹一眼,一脚跨出了门去。 筑朝京城关押犯人的地方便是廷尉狱。这地方薄小荷来过,只不过上一次是她被关在里头,周云岳救了她出去,这一回世事倒转,却不知结果会如何了。 薄小荷上前问那两个站在门口的衙役:“两位大哥,可知道昨日收了一个叫周云岳的?” 那衙役像是没听见一般,只全然当做没看见薄小荷。薄小荷回忆周云岳的行事,自荷包里掏出铜钱来,也不知该给多少,只狠抓了一把,塞进那衙役手中:“这是给大哥买酒喝的。” 那衙役掂了掂分量,皮笑肉不笑道:“这酒饭钱是有了,脚鞋钱呢?” 薄小荷便又给了些,却听那衙役慢腾腾道:“周云岳——是有这么个人,犯的是死罪,怕是活不了几天了。” 薄小荷急道:“大哥可否行方便,让我去见他一见?” 那衙役手往薄小荷眼前一伸:“行啊。买放钱拿来。” 待薄小荷进了廷尉狱,身上这些年攒下的银钱已尽数花光了。她打听了男监所在,入监的时候却又被牢头给拦下了:“等等,这地方岂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薄小荷急了:“门口的大哥让我进的!” “他是他我是我!不过呢,你要进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要让上头对你睁一眼闭一眼,还得我从中说和,这说和钱,可得你给吧。” 酒饭钱、鞋脚钱、买放钱、说和钱——说白了,都要钱。 薄小荷一摸钱包,实在是再也没有了,只得郁郁而返。她家中本就赤贫,每日摆摊所得的钱维持生计已属不易,就是今日花出去的这些碎银,也是薄小荷闲时做针线换的几个铜板攒起来的,若是再要挪些银子来救周云岳,真真是没有了。 然而薄小荷并不气馁,她出了廷尉狱,便直奔癞子家去。她想,周云岳昔日对他的手下不错,找他们凑出一些钱来应该不是难事,哪知到了癞子家,却早已人去楼空,原是癞子怕这事牵连到他,卷了包袱逃往外乡去了。再去找周云岳其他的兄弟,也都是散的散逃的逃,便是没有逃的,也不肯拿钱出来。 薄小荷垂头丧气回了家。薄母观其神色,冷道:“碰壁了吧。这回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吧?你一个姑娘家,去什么廷尉狱!这回回家就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哪儿都不准去!” 薄小荷也不吭声,只埋头苦思来钱的路数,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兴冲冲地揪住薄老头:“爹!上回萧放送来的那些东西呢?” 萧放送来的东西,薄老头保存得好好的。龙井、女儿红、人参……除了玫瑰糕不易保存,当晚便被薄老头吃了外,萧放送的其他礼物,都原封不动地放着,当然还包括那匹若草色的宋锦。 薄小荷毫不迟疑,拿了布将这些东西一裹,打成一个包袱,便要出门典当去。薄老头虽心疼,却到底没阻拦。 薄小荷找了京都最好的当铺,为了多得些银钱,当了死当,又因为萧放送的实在都是些好东西,这才得了几十两银子。这样一通忙活,等再到廷尉狱时,已是傍晚了。 这回有了银子,薄小荷终于得以进去了。牢头在前带路,两旁全是监室,昏黄的烛光下,里头的人潜伏在阴影里,像是一头头蛰伏的兽。这些人多年未见女色,乍见了薄小荷,个个眼里都冒出青光来,扑在栅栏上,冲着薄小荷大叫大笑,说些不干不净的话。 薄小荷一路心惊胆战,终于到了一处监室前。牢头打开牢门,呶嘴道:“就是这了。” 牢里昏暗,薄小荷凝神看了半天,才发现墙角那一堆阴影,她迟疑地喊:“云岳?” 墙角的人本是一动不动,在她喊出这句话后,突然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来,厉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薄小荷被吓了一跳,又觉得有些委屈,解释的话还没说出口,周云岳又厉喝道:“回家去!我不需要你来看我!” 薄小荷认识周云岳这些日子,倒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如此疾言厉色,她心思一转,知道周云岳肯定是知道自己犯了死罪,怕牵连到她,于是道:“我既这回能进来,下回也一定能,我心里有数,不会让自己吃亏的。我不过是给你来送些东西。” 说着,将准备好的衣食包裹递给他,周云岳也不接,只冲她吼:“回家去!以后也不准来!就当你不认识我这个人!” 薄小荷也是个倔的,将包裹往里一塞,气道:“我知道你是被冤屈的,我便是不进来看你,在外头我照样会想法子救你!” 说罢,便气呼呼地走了,却没看见周云岳自她走后,仰面朝天,一把抹去脸上泪水。 薄小荷走出廷尉狱,怔怔地看着来往人群发呆。她硬气的话虽说了,但心里也知道,要救出周云岳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她无权无势无钱,一介草民凭什么救人呢——且周云岳犯的还是死罪。 想到此,不免心头一阵茫然,失魂落魄回了家。 第二日,薄小荷还是出摊了。她心里打定主意,哪怕救不出周云岳,也要尽力让他在狱中过得舒适些,这些免不了要上下打点,因此钱可万万少不了。 她一面摆着摊,一面寻思周云岳的事,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萧放。她救过萧放,这是很大一个人情,萧放又是一个世子,在这京中虽说不是只手遮天,可他跺跺脚,京都上下大大小小的官,也要忌惮三分,若是能求得他帮忙…… 转念一想,这萧放是个纨绔子弟,又对她有不明不白的心思,若是去求他,不知自己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可周云岳照顾她良多,便是舍了自己去救他,又会如何呢……这样心思回转思绪翻飞,连前来买豆花的客人都顾不上了。 忽然,她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将手中活计一收,一面对来买豆花的人说对不住,一面麻利地收了摊,托隔壁卖豆腐的大娘照看着,自己则往定兴王府去了——那正是萧放的住所。 定兴王府在京都达官贵人置宅子的青云街上。一路过去辉煌显赫,薄小荷远远便瞧见了定兴王府的匾额,黑底金字龙飞凤舞,只是门口那两个守卫,瞧着便不是好相与的。 薄小荷踌躇间,忽见王府侧门里出来了一个人,着清石书院的院服,原来是楚清杭。 “楚先生!”薄小荷很高兴,在她看来,楚清杭要比萧放靠谱得多。 楚清杭看清是薄小荷,心里有些意外,面上却不露,只等薄小荷走近:“不知姑娘有何指教?” “我想找下世子,能否请先生替我通报一下?”薄小荷的语气很急迫。 楚清杭闻言,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其实很寻常,可薄小荷心里有事,总觉得似乎别有深意。 “正好,我正要去找世子爷,姑娘随我一道去吧。”说罢,便率先往前头走去,薄小荷退后半步,默默缀在他后头。 楚清杭的走姿十分板正,每一步的距离好像都精确计算过似的,眼神也不曾乱瞟,只是目不斜视直看前方,更不曾回头和薄小荷说过一句话。 两人一直走到了廷尉狱,门口的衙役还是那两个,看见楚清杭,作揖行礼:“楚先生。”一直起腰来,便撞见楚清杭身后的薄小荷,不免心里一惊,与薄小荷刚对视一眼,薄小荷已随着楚清杭进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九章 进得堂中,打眼便是萧放。萧秤砣萧世子爷正勤勤勉勉体察民意下基层送温暖……呸!萧放正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鸡翅,油乎乎的手在卷宗上点来点去,含含糊糊地问跪在堂下的人:“你说你的邻居赵大偷了你一锭银子?” “大人,正是!这赵大家里穷得叮当响,昨日我炕洞里那一锭银子刚不见,他家就炖了猪肉,满满一大锅的肥肉!他哪来的银子买肉,一定是偷的我的!” 萧放唔唔几声,将口中鸡翅一吐:“那便判赵大赔你这一锭银子,结案!” 堂上的人目瞪口呆,都傻眼了,一片俱静无声。那赵大大呼冤枉,将头磕得砰砰响:“大人明察!实是小人姑母昨日杀了猪,送了小人家一条猪后腿,小人才有得肉吃,小人真的没有偷银子啊!” 萧放打了个呵欠,不耐地冲赵大挥手:“爷爱怎么判就怎么判!你再多喊一句,爷就让你从赵大变成找打!” 那赵大真是悲愤欲绝,面对这么一个狗官却毫无办法,只得默默把喊冤的话咽回肚子里,于是这案子就这么结了。 原来萧放因为薄小荷消沉了好一段时间,被筑仁宗强行赶到了刑部去当他的左侍郎,筑仁宗一时心血来潮又起了要锻炼他这个表侄子的心思,让他下基层去廷尉狱体察民情,于是就有了薄小荷看到的这一幕荒唐破案。 这边萧放破了这个案子,觉得十分有成就感,正要下堂时,却忽然看见薄小荷,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薄、薄姑娘?” “诶嘿嘿嘿嘿薄姑娘!”萧放见到了这几日一直放不下的人儿,眉花眼笑地欢奔着跑了过来。 与他的喜悦心情截然相反,薄小荷此刻心里却凉了半截,她本想找萧放帮忙还周云岳一个清白,却亲眼看见了萧放是如此凭心情断案的,只觉得自己来找他还不如去找一条狗,心里的那一点点希冀全成了灰。 萧放毫不知情,热切地看着薄小荷:“薄姑娘,你找我什么事?”萧秤砣心里想得可美了,说不定是这姑娘想通了,来找他谈谈人生谈谈理想,喝喝小酒牵牵小手什么的…… 薄小荷心灰意冷,失望地掉转头:“不,没什么,没事了,我走了。” 萧放莫名其妙地看着薄小荷的背影,转头看向一旁的楚清杭:“清杭,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她怎么了?” 楚清杭也不回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萧放,看得萧放莫名觉得心虚不已:“看我作甚?”转头看到薄小荷越走越远,顿时跳脚,“薄姑娘!你别走啊!” 薄小荷怔怔走出廷尉狱,转头看这座在阳光下的庞然大物,周云岳身陷其中,而她处在这建筑笼罩的阴影中,像一只无力抗衡的虫子。 廷尉狱外有人击鼓喊冤,薄小荷看着那人,想着在廷尉狱里是萧放那样糊涂的混账在做主,不由一阵心凉。这时,却看见有人走近喊冤的那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又往一个方向指了指,那人就起了身,感激涕零地作揖,急匆匆往所指的方向去了。 薄小荷正不解其意,旁边有两人就恰恰好地出现,恰恰好地停在了她身边,恰恰好地闲聊起来,起初薄小荷没有注意,直到“公正”“断案”“为民做主”这样的字眼钻进了她耳朵,她才特别凝神听这两人的话。 这两人在说的是最近京都里出了个好官,就是左骁尉的独子江耀祖,在京都置了个宅子,整日院门大敞,接待那些有冤无处诉的百姓们,着实办了几件好事,且没有门槛,谁都可以去,办事又公正,有好几个被冤的人都通过他的帮忙放出来了。薄小荷听着,心里一时激动地砰砰直跳,但到底有些犹豫,于是便搭话道:“大娘,听你们如此说,这江耀祖公子倒真是办了惠民的好事,只是,左骁尉似乎与刑部、廷尉狱这些……搭不上什么关系吧。” 那两人便笑道:“姑娘啊,虽他不是管这块的,可他老子是官啊,官么,总是互相认识的,他老子出了面,那些刑部里的廷尉狱里的,可不是要卖他个面子么。” 听着也有道理,可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然而薄小荷救人心切,也是病急乱投医,把心里那点疑惑抛到脑后,打听了那院子的地址,便匆匆赶去了,自然也没看到在她身后,那两个妇人彼此交换了一个诡异的眼色。 江耀祖在院子里百无聊赖。他已经在此处等了许多天,却始终没见薄小荷来,心里懊恼,把底下人又打了一顿。 原来他自上次下了决心要让薄小荷心甘情愿从了他而好在萧放那里出口恶气后,便一直派人盯着薄小荷,知晓了不少东西,自然也知道周云岳的事。听底下人说薄小荷到处求人想把周云岳捞出来,眼珠一转便琢磨出了这么个主意,下了套就等着薄小荷上钩呢。 这几日也着实为难江耀祖了,要一个成日斗鸡走狗游手好闲的恶霸扮一个大好人,实在是考验江耀祖的演技。为力求逼真,江耀祖倒还真的办了好些冤假错案,每每听那些求助者感激涕零地喊他青天老大爷,江耀祖自己都能恶心掉一身鸡皮疙瘩。 他好几日没近女色了,心里燥得慌,又迟迟不见薄小荷上钩,窝了一股邪火。正郁闷间,忽见前庭来了个娉婷袅娜的身影,不是薄小荷又是谁呢。 鱼儿终于上钩了!江耀祖精神一振,对左右使了个眼色,底下人意会,便有人上前去招待薄小荷。 薄小荷原本还将信将疑,可来时见有人敲锣打鼓送了匾牌进来,上书“光明正大”四个字,又看前来接待她的人衣着朴素,言谈可亲,便是最后几丝顾虑也打消了。 她把周云岳的事说了说,那人借口涉及私盐事关重大,需得请能做主的人出来,便去了后堂。 于是,江耀祖便就此粉墨登场了。 江耀祖掩饰得极好,做出同情状,一面安慰薄小荷不必太急,一面又道:“若是涉及贩卖私盐,便是重案了,该是刑部的大人们来决断。”又苦笑一声,“我虽为左骁尉之子,可到底能力有限,你也看到了,我能帮的不过是偷盗、非所宜言等小罪。” 他说到此,顿了一下,觑着薄小荷,见她露出失望的神色,又惺惺作态道:“不过,我愿尽我所能,还姑娘的朋友一个清白。只是,这中间要联络官员、调查始末,颇费功夫,还请姑娘先回,待事情有了眉目,再请姑娘相商。”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正是江耀祖这般七分假三分真,反倒令薄小荷更信服。她惴惴不安而来,回去时虽不是得了此事必能解决的准信,可到底心里有了底,不禁放心许多。此后几天,除了出摊,便一心一意等江耀祖的消息。 而江耀祖呢,这几日可算是不用演了,喝了几天花酒,估摸着薄小荷应该等得急了,拿捏好时机,便施施然派人去找薄小荷了。 薄小荷正等得望眼欲穿,她心里藏着这事,也没和父母说,整日魂不守舍的,看得薄母心焦不已。 这日正守着摊子发呆,忽见当初接待她的那人满脸喜色冲她走来,张口便贺喜:“恭喜姑娘,你所求的那事已有了眉目。我们爷在全福德置了一桌席面,请了相关人等,现在就等姑娘一个了,姑娘快快随我去吧,让那帮爷等久可就不好了。” 薄小荷一听,心里有了几分嘀咕,然而事已至此,便是不去也得去,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试试。 她净了手,又略拢了拢头发,跟着那人进了全福德,领路的小二将他们带上二楼,一路过去悄然无声,想是二楼被清了场。 走到一间雅间前,小二和那人俱止了步,那人道:“姑娘,剩下的事小人不便跟着了,还请姑娘自己进去吧。”说罢便与小二一同下了楼。 薄小荷静立在那扇门前,环顾四周,只有她一人。门内隐约传来觥筹交错之声,间或夹杂男人的调笑声;门外安静空旷,随时有退路可退。薄小荷心里砰砰直跳,伸出去推门的手几次又收回,她有一种古怪的错觉,仿佛只要她推开这扇门,便会踏入万劫不复之地,有个声音一直在喊快逃,炸得她头疼欲裂,她几次几欲落荒而逃,又踌躇不前,这一刻钟彷如一甲子那般漫长。最终,她的手,带着微微颤抖,推开了那扇门。 门内,嘈杂的调笑声像是被齐根斩断一般瞬间静止,人们转头看过来,目光凝聚在薄小荷身上,宛若千斤重的实质。江耀祖端坐正中,朝她微微一笑:“薄姑娘,你终于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十章 “来,坐这。”江耀祖拍拍身边,那是唯一一个空着的座位,想是特意给她留的。 薄小荷硬着头皮走过去坐下,满眼警惕满心戒备,预备一有不对便逃,却不想江耀祖根本没有别的动作,只是彬彬有礼请她坐下,替她一一介绍起席间诸人:“这是刑部员外郎李大人的三公子,这是廷尉狱的亭长,这是刑部都官令史……”被介绍到的人皆个个含笑颔首,待江耀祖介绍完,便有人起哄:“薄姑娘,耀祖已同我等说了你的事,我等定当竭尽所能,只是今日设宴姑娘已是迟到,可否自罚一杯?” 众人一听,也皆起哄,江耀祖站起来笑道:“诸位爷别为难一个姑娘家了,她的酒我替她喝了!”说罢便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有人便不满意道:“江耀祖你可真怜香惜玉啊!可按理她一介小民,同我们初识,本就该敬一敬礼数,更何况咱们还是替她办事呢!” 江耀祖作势为难地看了一眼薄小荷,薄小荷心里倒松了口气,她以为会有多为难的事呢,原来不过是喝酒。 薄老头是个酒鬼,在薄小荷三个月时就拿筷子蘸着酒往她嘴里送,薄小荷也争气,天生就是好酒量,平素与薄老头对饮,还从未喝醉过。因此一听只是要她喝酒,便也不怯:“论理是我该敬各位大人一杯。”说完,便自满了酒喝尽。 “好!就爱姑娘这爽利的性子!来来来,再喝一杯!” 这一下便如洪水泄了闸,开了头便再也打不住了,席间的人纷纷寻了各种由头灌酒,薄小荷仗着自己酒量好,又心想周云岳的事都系在他们身上,不愿得罪他们,如此便着实喝下了好些酒,不一会儿便觉得略有些上头,可脑子却还是清醒的,她挡住又有人送来的一杯酒,问道:“诸位大人的酒我也喝了,还请问一下,周云岳的事怎么样了?” 众人一时沉默,只都看向江耀祖,江耀祖手中把玩着一个白玉杯,笑吟吟不说话。便有人打哈哈:“已经在疏通了,在疏通了。若想知道详情,不如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你便喝一杯?” 薄小荷沉下脸,将酒杯一掷:“诸位大人是将我当猴耍么?这般推脱之词只有黄口小儿才会信!”一面说,一面便往外走。可没走几步,便觉得胸口发闷,恶心欲吐,心口突突直跳,用手背一摸,脸上滚烫;四肢百骸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可头脑却异常清醒。回头一看,江耀祖依旧笑吟吟地把玩着那只白玉杯,笑容后满是冷意。 薄小荷心知不对劲,撑起全部力气,踉跄走到门外,感觉自己似乎下一步便会倒下,她扶着墙,将手伸进嘴里使劲一抠,胃里翻江倒海的东西全涌到胸口,吐了一地。 门内江耀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冠巾帽,霍地站起:“走,出去看看去。”又指使下人:“寻个由头,把萧放叫来。” 走出门口,薄小荷双手抱膝蹲在墙角,眼神迷离满脸通红,江耀祖冷笑一声:“倒低估了这娘们的酒量,不过,到底挨不过这几十年的陈酿。” 说罢,便上前拖起薄小荷,手穿过她腋下时,往她胸口狠狠捏了一把,半拖半抱地拥着她往厢房走去。 薄小荷的确有一副好颜色,江耀祖一路抱着她过去,瞧着她因为迷蒙的醉意而浮起的春色,急色得直咽口水,一到了房间,便将她放到床榻上,迫不及待地压上去,几把将薄小荷的裙子撩开,正在兴头上,忽觉脖子一点冰凉,缓缓抬头瞧去,薄小荷睁眼冷冷看他,哪里还有一分醉意,手上一支珠钗正稳稳地抵在他脖子上。 “啧。”江耀祖皱皱眉,一副被破坏了好心情的样子,“倒小看你了,这么多酒也没把你灌醉。” 薄小荷不出声,压下胸臆间残存的酒意,她原本的确是醉了,可好在那一吐,把大半酒意都吐了出来,此刻倒有些清醒了。 江耀祖似是根本不惧她,笑道:“我若是你,我便不会这么做。你的相好周云岳还在廷尉狱里押着呢,你要是乖乖从了我,我倒可考虑让他——嘶!” 江耀祖话还没说完,薄小荷早扎下去了,只是江耀祖到底是男的,立刻从薄小荷身上翻滚下来,不等薄小荷挣扎起身,便一个耳光将她又打翻在床上,怒道:“给脸不要脸的□□,老子干不死你!” 薄小荷一声不吭,握紧珠钗又奋力跃起,此刻她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发狠哪怕咬下江耀祖一块肉也是好的! 而这边萧放接到江耀祖邀他赴宴的帖子时,原是不想理会的,可转念一想,料江耀祖这厮没那么胆大,一次害他不成还要再下一次手,倒要看看他能翻出什么花样来,于是便带了楚清杭和小厮,往全福德去了。 “带我到这厢房来作甚?”萧放一面疑惑,一面大摇大摆一脚踹开门:“江耀祖你这贼杀才!叫我来做——” 萧放慢慢张大了嘴,目瞪口呆看着房内厮杀的两人。此刻江耀祖根本顾不上萧放,他还是头一次碰上那么难缠的女人,打倒了又起来,打倒了又起来,厮打时无所不用其极,抓挠撕咬,他的手臂上都被咬出血来了。江耀祖越打越懊恼,邪火顿起,原还不想伤人性命,此刻便动了杀人的心思,掐住薄小荷脖子的手越收越紧…… “江耀祖!”忽闻一声暴喝,江耀祖只觉眼前一黑,被人从后勒着脖子拖离了薄小荷,而后被狠狠掼在地上,只见萧放满目赤红,屈膝往江耀祖两腿间狠狠碾压下去:“老子废了你!” 萧放这一下自上而下,加之又把全身的重量都凝注在膝盖上,江耀祖嗷得一声喊,捂着裆部痛得在地上翻滚,翻了翻白眼,厥过去了。 萧放犹未解恨,又狠狠踢了地上的江耀祖几脚,且特意往他两侧腰上踢去,被小厮拉开了才回过神,喘着粗气回过头看薄小荷。 薄小荷早被楚清杭扶了起来,坐在床沿捂着脖子咳嗽。楚清杭看一眼萧放,低声道:“世子爷,这里动静闹得太大,怕是被有心人知道了生出什么事端来,我出去处理后续。”接着招手让小厮把晕厥的江耀祖背上,一同退了出去。 萧放松泛了下手脚,看着床上的薄小荷,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怒吼道:“江耀祖是什么人!你也敢和他混在一起!你不是不稀得荣华富贵么!敢情好,原来你只在我这里装做贞洁烈妇,到了他那里,倒让他带到厢房里来了!我要是迟来一步,你这会儿就死了!” 萧放越想越气,想起薄小荷素日对她的冷淡,不禁骂骂咧咧,他萧放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不敢动一根指头,连言语上也不曾调戏过一句的人,却被江耀祖这般……一口恶气下不去,一转头又想质问薄小荷,却一眼见到她衣衫凌乱,胸口处和腰侧的衣料都有破损,一边脸上肿得像个馒头,脖子处青紫的一道勒痕,手臂上也都是伤,木呆呆坐在那里,可怜极了,于是硬生生把气话吞下,粗声粗气问道:“你怎么会和江耀祖扯到一块儿去?” 薄小荷没有做声,萧放耐心等待了一会儿,在他以为薄小荷会一直沉默下去时,薄小荷突然开口了:“我有个朋友,他叫周云岳,被人构陷诬赖贩卖私盐,在廷尉狱里关着,我想找人,还他清白,把他放出来。” 萧放一听,原本已经压下去的火又腾地熊熊燃烧起来,他一下子跳起来,大吼道:“那你来找我啊!为什么不来找我!我明明告诉过你,我是刑部左侍郎!恰恰好就管的廷尉狱!这么好的人选放在眼前,你偏偏去找江耀祖!我萧放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薄小荷几不可查地弯了弯唇角,也不说话。 萧放怒吼完,才忽然想起那一天,薄小荷的确似有事情要找他,只是不知为何又走了…… “那天……那天你是来找我说这件事的?” “是。结果看到你断了那样一出案,便觉得,找你,实在不可信。” 萧放被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自己也知道他做事荒唐,没有给自己辩驳的资本,不禁懊恼又后悔,烦躁地在原地来回走动,强自辩解道:“那、那是对别人!你的事我一定会认真办的,可你连试着和我说一说都没有,你怎么知道找我没有用?!” 薄小荷叹息一声,似是在自言自语:“其实啊,你和江耀祖又有什么分别呢。今天是我在这里,你又对我还有些兴趣,所以才会为我出头,如若换成是别的姑娘呢?你肯定是不会出这个头的,又或许,这样的生活在你们这些人眼中才是常态。我只恨自己,居然还对你们这样的人心存一点点期望,才会上当受骗,这也是我自作孽啊。” 萧放本就是个被宠坏的,只因为喜欢薄小荷,才会对她伏低做小,可尽管如此,在听到薄小荷这些话后,也沉不住气了,冷笑一声,嘲讽道:“是。我们都是禽兽、是畜生,就你薄小荷清高傲气,你既这么看不起我,又不信任我,那你倒有本事别当我送你的东西啊!我原先还不知道你当我那些礼作甚,原来是为了疏通关节打点上下,可笑你傲骨铮铮,可这自矜却没有坚持到底!还不是用了我萧放的东西、还不是靠着我!在我面前装什么呢!” 原来薄小荷去典当的那家当铺,正是萧放名下的产业。那日掌柜的来报,说有人典当了这些那些,依稀有些像萧放买过的东西,萧放过去一看,可不就是他送去薄家的那些东西么,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本来就要找薄小荷去问个清楚的,没想到今日歪打正着倒叫他知道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十一章 话一出口,萧放就后悔了,有心想转圜,又拉不下脸,心里只盼着薄小荷接句话,哪怕是骂他也行,只要一句,他萧秤砣立刻就滴溜溜顺着台阶滚下来。可等了半天,也不闻其声,萧放纳闷地回头一看,登时吓了一跳,只见薄小荷眼泪流了满脸,印象里萧放还从未见过薄小荷流泪,哪怕是方才差点被江耀祖轻辱致死,又被打得遍体鳞伤,也没见过她掉一滴泪,此刻却哭得这般凄凉,却又毫无声息,配上她那张面孔,恰如疾风骤雨下被打落的一朵花,坠地时有一种绝美的惨烈。 萧放慌神了,不是没见过姑娘哭,可哭得让他心肝肺俱疼的也只有薄小荷,手足无措之时,忽听薄小荷开口了:“是。”刚说了一个字,便带着浓重的哽咽,薄小荷闭了闭眼,似在压抑哭腔,再开口时声音已听不出异常:“是,你说的都对。” 萧放心里琢磨薄小荷这话是气话呢还是什么的,可实在听不出喜怒,只悔得恨不得把自己嘴巴缝上。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楚清杭在外说道:“世子爷,我从王府里带了个懂医术的侍女过来,让她替薄姑娘收拾收拾吧,薄姑娘伤得不轻,待处理好了伤口,我让侍女送她回家去,世子爷也该回府了,再待下去,于薄姑娘清誉无益。” 萧放犹豫不已,再三踟蹰后,终是低声对薄小荷道:“那……我先回去了,你放心,后续的事我都会处理好的,你安心的,在这收拾齐整了,侍女给你瞧了,伤口处理好,药方开好,你再回家去,过后几天,便待在家先别出门了。还有,那什么……我刚刚的话,你别放在心上。”说完,竟也不敢再看薄小荷一眼,逃也似的出来了。 萧放这一天回到府里,真是魂不守舍,总惦念着薄小荷如何了,一会担心她的伤,一会又担心薄父薄母责骂她,一颗心七上八下如同有只猫在抓挠,可算是体会到了为一个人牵肠挂肚的滋味。 好不容易捱到了第二天,正想寻个借口溜出去探望薄小荷,宫里却来了人,宣萧放进宫上朝。萧放当时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待磨磨蹭蹭到了宫里,果见两侧朝臣纷纷朝他射眼箭,那眼神有诸多意思,但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小子,你摊上事啦! 萧放才不怕呢,他在这种事上向来都拥有一根粗悍的神经和盲目的乐观,所以看到跪在正中哭泣的左骁尉时,还很好心地问候了一句:“江大人,你怎么啦?” 左骁尉,也就是江耀祖他爹,霍地抬起头来,一看清来人,抖着声音大呼:“皇上!就是他啊!就是这个混蛋把我儿子打了个半死,还专挑下三路下手。大夫来看过了,说耀祖他、耀祖他以后可能生不了孩子了!皇上,这厮是要我江家绝后啊,还请皇上为臣做主,还臣公道!” 筑仁宗以手撑额长叹一声,感觉内心极其苦闷。萧放从小到大闯出的祸事不断,各种花样作死,筑仁宗都默默地跟在萧放屁股后头收拾干净了,这种迷之胸怀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宽广。然而这一次,牵扯朝臣,又让人家致残,还是断子绝孙的残,实在是不好糊弄。 铁血汉子筑仁宗抹一把脸,再一次选择了坚强面对:“江爱卿,那你以为该如何呀?” 左骁尉蠢啊,一时激愤之下,居然忘了筑仁宗一直以来对萧放的纵容和维护,激动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把我儿搞成那样,那臣也要废了他,我才甘心!” 筑仁宗脸一沉,心想本该是给左骁尉一点抚慰的,没想他那样不知好歹,上回江耀祖蓄意推萧放下水,他都还没计较呢,这回这厮居然还有脸来讨公道!于是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可是据我所知,江耀祖霸占民女在先,奸污不成欲下杀手在后,萧放不过恰好撞上,出手相救罢了。当然,下手呢是重了些,这样,杏林院的李御医医术最好,我便派他常居你府上,细心调理江耀祖的伤,想来还是有救的。至于萧放,禁足一月闭门思过,罚俸一年,就这样吧。” “皇上!”左骁尉简直悲愤欲绝,刚要大呼不公,一抬头对上筑仁宗冷冰冰的眼睛,一个激灵,脑子就清醒了,只能咬紧牙关强作笑颜:“皇上,说的是。” 筑仁宗又道:“左骁尉辛苦多年,尽职尽责兢兢业业,擢升执金吾,即日上任。另赏食邑三百以作抚慰。” 左骁尉心里其实也知道,能争取到这样的结果已是不容易,再也不能要求太多了,便跪下谢恩,却又听筑仁宗状似不经意道:“依朕说啊,这些小年轻们,也该受些教训了。萧放且不提,单说江耀祖吧,这些年,他小子对不起的姑娘家可不少吧。不知江爱卿可知情呀?” 左骁尉刚要起来,一听这话,登时惊出一身冷汗,筑仁宗这是话里有话啊,其实话里的意思是江耀祖这些年强占民女的事儿筑仁宗他全知道,只不过不管罢了,这一回江耀祖又强抢民女,且还牵扯进了萧放,这事就没这么简单了。 左骁尉强自镇定:“臣回去定会好好教训耀祖,不再让他干出这些混账事来!” 筑仁宗敷衍地摆摆手,意思是这事就这么了了,于是朝臣们再一次被萧放无敌的主角光环闪瞎了眼。 议完事,筑仁宗瞧见萧放那副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留他下来,宣进了御书房,苦口婆心道:“二宝啊!你都二十了,你瞧瞧,和你同龄的那些孩子,个个都成了家,你也该收收心,踏踏实实过日子了。你倒好,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和江耀祖大打出手,越活越回去了!” 萧放在筑仁宗面前一向来是态度良好、誓死不改,这次照旧故技重施,嘻嘻哈哈地糊弄过去了,筑仁宗也是万般无奈,只得随他去了。 在筑仁宗这里,这桩事算是翻篇了,然而左骁尉却不这么想。筑仁宗最后那番话时时在他耳边回放,跟催命符似的,因此一回了府,当先便冲进江耀祖的屋子,劈头就问:“我问你,那女的,就是让你吃了亏的那娘们,叫什么?” 江耀祖还以为这是要替他出气呢,喜上眉梢道:“她叫薄小荷!一个卖豆花的,相思胡同第五个院子就是她家!可是爹,她只是小头,大头是萧放,儿子要的是他的命!您今日上朝,皇上可说了怎么处理萧放?” “薄小荷……”左骁尉正沉吟,听到江耀祖后头那些话,登时大怒:“死了这条心吧!你还想要什么公理?萧放多得皇上喜欢你难道不知?不过罚俸禁足罢了!倒是你,你这些年做的这些混账事,皇上清楚着呢!你今日没获罪已是万幸了!”说着,把筑仁宗敲打他的那些话给复述了一遍。 江耀祖一听,着实也有些慌,他这些年仗着老子的官威胡作非为的事不少,真要是追究起来也够吃一壶的,忙道:“那我该如何做?” “你赶紧把那什么薄小荷接进府里来,给她个名分,就算是对人姑娘负了责,给上头也有个交代!” 江耀祖大骂:“那小贱蹄子还想要名分?!我遭了这祸,萧放一点事儿也没有,如何让我甘心!现在还让我娶那蹄子,痴人做梦!” “蠢货!”左骁尉一个巴掌扇过去,“我有说让你明媒正娶吗?她那样的身份,当然配不上你,做个侍妾就是抬举了。你不是恨萧放吗,薄小荷不是萧放的心头肉吗?你把她接到府里来,如何揉捏还不是你说了算,你看看萧放他心不心疼!” 江耀祖如醍醐灌顶:“这办法好!那我便把她接进府里来,定叫她生不如死!” 与此同时,薄小荷的日子也不好过。她一回到家,薄父薄母见她这副样子,吓得不轻,尤其是薄母,瞬间便想到了最坏的事情,拉着薄小荷问了个底朝天,但薄小荷却只说没事,她又去问送薄小荷回来的那个侍女,那侍女嘴也紧得很,把薄母的问题一一挡了,告辞回府。 薄母看着薄小荷,哭骂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样子,多半和那周云岳有关!也肯定多半和萧放有关!我告诫过你好几次了,周云岳不是正经人家,离他远些,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吧,小荷,你老老实实告诉娘,你有没有、有没有……” 薄小荷身心俱疲,却打起精神来安慰母亲:“娘,你放心,没有。” 薄母将信将疑,看样子似乎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找个稳婆给薄小荷验身,然而终究是忍住了,只哭道:“小荷,我们这种人家,谁都惹不起的!我真恨给你生了这样一副面孔!你这几天不准出去,哪都不许去,就待在家里!摊子交给你爹管着,我得赶紧找个人家把你嫁出去,这才算安生!” 薄小荷耳边飘过薄母细碎的念叨,她却像是什么也没听到,进了屋子,颓然倒在床上,手捂住眼睛,感觉眼前一片黑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十二章 这世上,传播速度最快的便是流言,若这流言还是经过江婶的嘴传的,那便是撒开了四只蹄子往洒满狗血的奇葩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因此,不过只过了一夜,薄母第二天出门买菜时,便收到了街坊四邻状似关怀的慰问。 “哎呀薄大婶,你家小荷还好吧?姑娘家吃了这样的亏,以后可怎么办呦,你得好好看着她,别做出什么想不开的事。” “是呀。那江耀祖也是个混蛋,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好的,养的儿子也都是龟儿子,欺负了人家姑娘,竟一点儿担当都没有。” “依我说,薄大婶你就该找上门去!怎么着也得让他们给点说法,当官的都怕闹出事来,说不定你闹一闹,他们就怕了呢。” 七大姑八大姨的,个个七嘴八舌,争相出谋划策,好不容易逮着个如此劲爆的消息,不嚼舌个三个月,嚼得干成渣滓再也榨不出一点儿味来,她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薄母一大早的,懵然无知的情况下听了这些消息,差点儿崩溃,撑着最后一口气强打精神应付,慢慢从诸位事儿逼嘴里拼凑出了个大概,大意是前日薄小荷和左骁尉的公子江耀祖一块出去吃饭,吃完饭两人郎情妾意地一同进了厢房,薄小荷夸江耀祖贴身戴的玉佩好看,江耀祖夸薄小荷的肚兜精致,两人正要渐入佳境,杀千刀的萧放来了。一来便破门而入,指责薄小荷不忠,背着他和江耀祖来往,两人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江耀祖自然上前帮忙,于是三人厮打在一块儿,混乱中江耀祖的玉佩也摔碎了,薄小荷的肚兜也撕裂了。总之,薄小荷的名声算是毁了。 这段话,描述得那叫一个细致,仿佛她们都在人床底下蹲守着,尤其着重描写了那玉佩和那肚兜。不得不说,她们在这种事上,想象之丰富、词汇之生动、剧情之神展开,哪怕是筑朝最牛的说书先生,也只能望尘莫及。 薄母强撑着听完,感觉分分钟就要昏过去,可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替薄小荷辩解了几句,便仓惶逃回家去。直到进了门,才哎呦一声,坐倒在椅子上,捂着胸口直喘气。 薄老头出来一看,忙问怎么了,薄母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哭着说了个一五一十。薄老头听得惊诧不已,却又觉得自家女儿绝不是那种货色,便拽着薄母在后院找到薄小荷,刚想开口问,怒急攻心的薄母上去就是一个耳光,骂道:“你在外头做了什么好事?!你出去听听,外面现在是怎么传的,你一个姑娘家,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薄小荷当日就料到了必定有这么一天,哀叹一声,心想这回真是如何解释也摆脱不了嫌疑了,要怎么说呢……这一家三口在后院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前院却来了个婆子,神态极其高傲,敲门数声不应后,竟让随从直接踢门而入,待薄小荷三人听到声音从后院出来时,看见的便是那婆子站在院子中,轻蔑地四下扫了一眼,嘴里啧啧几声,看到薄小荷他们时,趾高气昂道:“这便是薄姑娘家了吧?我是左骁尉——哦不,执金吾江大人府里的,薄姑娘有福,叫我们大人的公子瞧上了,这不,让老身过来接姑娘进府呢!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姑娘快准备准备,这就随老身去吧!” 别说薄小荷,便是薄母和薄老头,都楞在那儿半晌回不过神。那婆子只当他们喜得忘了神,鄙夷地瞥了他们一眼,对随从点了点头,那随从便把随身带来的一个箱子放到了地上打开,薄小荷下意识地看过去,只见箱子里装了两个银项圈并其他的一些首饰,底下压了几层绸缎,又听那婆子傲道:“按说,姑娘不是公子明媒正娶的,不过是去做个侍妾,不该有这些东西的,可我家老爷说了,念在姑娘对我家公子的一份心,便给了这些东西。姑娘,你过去后,可得好好念着这份情,好好服侍我家公子。” 侍妾?侍妾!薄小荷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战,猛地上前一脚把那箱子踢翻,也不管那婆子的惊叫,转身去拿墙角的扫帚,劈头盖脑朝那婆子打过去,一路打一路骂,直打得那婆子哭爹喊娘。薄小荷步步紧逼,一路将他们打到门口,那婆子被门槛一绊,仰天跌倒在泥土里,刚爬起来,便见门狠狠地在她面前关上了。 那婆子何时遭过这样的待遇,气得在薄小荷家外跳脚,叉着腰大骂,骂出来的话也是愈发难听,不堪入耳,什么做了□□还想立牌坊,什么不知廉耻勾引男人,惹得街坊四邻全出了门,指指点点看这一场闹剧。骂累了,那婆子最后放话,说薄小荷敬酒不吃吃罚酒,凭他们江府,要整死薄家也不过是股掌之间的事,说完,恶狠狠啐了一口唾沫,走了。 薄家院子里,三人却都静默无语,麻木地由着那婆子在门外辱骂,薄母脸色发灰、浑身颤抖,深深看一眼薄小荷,从牙缝里挤出支离破碎的几个字:“真是我养的好女儿!”便再也支撑不住,一下瘫在薄老头身上,呜呜地哭泣起来。 这一夜,薄小荷睁着眼睛到天亮,看着天边晨曦渐明,可生活,却好像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然而倒霉事却没完,反而接踵而来。撇开江婶那帮人的冷嘲热讽不说,先是薄家门口被人趁夜扔了血淋淋的死猫,出门倒夜壶的薄母一打开门,被吓得当场瘫倒;接着是薄老头代替薄小荷出去摆摊时,被地痞寻衅把摊掀了,所有家什砸了一地,仅有的几个钱也被搜刮了去;再是里长上门来,说薄家后院本是官家的地,不由分说便强占了去,将后院种的菜都拔了个一干二净,叫人天天将屎尿等污秽物泼在那地上,弄得整个院子臭气熏天。 薄小荷明白,这是江耀祖在背后使坏,且这些还只不过是小打小闹,他们已毫无还手之力,若要动真格的,只怕要闹得家破人亡。 在这样一片惨淡光景中,江府的那婆子,第二次登门了。薄母见不得她,一见她便情绪激动,薄老头更是掳着袖子要上前赶人,薄小荷却出奇地冷静,拦下了薄老头,让他带着薄母先回屋,直直盯着那婆子,一字一句道:“我愿意进府。” 那婆子一愣,心想倒要高看这姑娘一眼,笑眯眯道:“既如此,我别的话就不说了。姑娘想通就好,老身看了日子,后日就是个好的。那姑娘准备准备,后日便有人来接姑娘了。” 薄小荷目送那婆子出门,进了屋,噗通一声便直挺挺跪倒在在两个老人面前,平静道:“爹,娘,我答应江府了,后天就过府。” 薄母一声惊叫,一口气差点儿喘不上来,颤巍巍指着薄小荷却说不出话来,薄老头也是老泪纵横,叹道:“闺女,你这又是何必,咱们三人在一起,怎么样都好,再苦再难的日子总会熬过去的,你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清清白白的,怎可去做别人的侍妾!” 薄母喘道:“你要是……要是去做别人的妾,就当我没你这个女儿!” 薄小荷苦笑道:“娘,你又何苦说这样负气的话。你明知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我若不去的话,我们这一家就活不下去了。” 薄母沉默良久,才艰涩道:“大不了,我们不在京都住了,再搬去别的地方寻生计,那姓江的还能天涯海角寻我们不成!” 薄小荷摇头:“娘,这话说说轻松,可你忘了,我们上一回从金匮迁到京都,一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难。那时你与爹尚且年轻,还能撑住重来,而今你们年事已高,怎能再一次背井离乡,忍受一路颠沛流离之苦。娘,这些事情都是女儿惹出来的,女儿不孝,便让女儿去承受这一切苦果。你只当我是不知廉耻罢!” 说完,再一次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薄母静静坐在椅子上,与薄老头相对无言。漫长的沉默后,深深叹息一声,那是被生活的艰辛和逼仄磨出来的叹息,带着无奈的、对生活不得不低头的妥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十三章 四月初八。 薄小荷起得很早,梳洗完毕到了堂中,薄母和薄老头也早起了,想来也是一夜未睡。薄小荷强忍住泪意,强颜欢笑道:“何必如此丧气。此去不知吉凶,未尝不会遇到转机。女儿说不定能飞上枝头,一跃成为人上人,好让爹娘也跟着我一道沾光。” 听着这样不着边际的话,薄老头再也忍不住了,红了眼眶连连摆手,唉声叹气进了里屋便没再出来。 薄母将一个荷包塞进薄小荷手里:“这是家里这些年的积蓄,你藏好了,进了那吃人的地儿,总得有些银子傍身。你记住,凡事能忍则忍,好歹、好歹留住一条命……说不定将来还能有我们相见的那一天。” 薄小荷掂着那荷包,哽咽不能言语,只是微微点头。两人相视无言,好似再也没有话了,或者说,明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她们都想好好珍惜这最后的相处时光,可这一分一秒又都如同等待凌迟前的煎熬。最终薄母开了口:“你回房去吧,整理整理要带的物件,去吧。” 薄小荷应了一声,进屋里发了一会儿呆,才慢腾腾地收拾起东西来,不过两件衣服并一些梳妆用之物,打成一个小小的包裹,便好似自己的人生也缩在了这么一小团里,被束缚住,挣扎无望。 房里有尊木观音,薄小荷原是不信鬼神之人,这一回却鬼使神差拿起了签筒,跪在那木雕像前,默默在心里求问日后会如何,然后掷出一支签来。 她忐忑不安地拾起来,只见那签文上写着:旱时田里皆枯槁,谢天甘雨落淋淋,花果草木皆润泽,始知一雨值千金。此卦旱逢甘雨之象,凡事难中有救也。 看这意思,倒是个好兆头。薄小荷这般想着,又忽然警醒过来,心想自己真是昏了头了,居然开始信这飘渺之说,不由苦笑一声,把签抛了开去,正要起身,院门被人咚咚敲响,江府来人了! 薄小荷猛地一抖,继而平静下来。拉开梳妆抽屉,拿出一把剪子来,细细端详后手腕一转,将剪子藏入袖中,深吸一口气后,决然转身往外走。 江府的来人,除了那个婆子,还有两人抬着一乘小轿,妾地位低下,侍妾更是要低人一等,一抬小轿,悄无声息地从偏门抬进去,这一生便算是葬送了。 那婆子皮笑肉不笑,敷衍地道几声恭喜,便催薄小荷上轿。 薄小荷缓缓走到轿前,慢慢挺直了脊梁。薄老头和薄母都没有出来相送,可她还是想回头看一眼。最终,她到底还是没有回头,腰一弯,钻进了那乘小轿。 定兴王府。 第八天了,萧放在屋子里转圈,感觉自己愁得能拧出水来。自从被筑仁宗下了旨说禁足一月,萧放就再没出过门了。二霸萧放哪里待得住,天天在屋里抓耳挠腮。他心里记挂薄小荷,偏生又出不得门,怨气简直要凝成实质。 四月初八这一天,萧放大早起来,破天荒地没有闹着要出门,而是撑了把伞,蹲在庭院里发呆。 来往下人抬头望天,咦,分明是晴空万里啊,他们世子爷撑把伞是几个意思?可上前问候,萧放却谁都不搭理,兀自木呆呆地撑着伞。 下人慌了,一路报到萧夫人那儿。萧夫人一听,这还得了,心急如焚地赶去,果然见萧放头顶一把伞,还那儿蹲着呢。 “二宝呀!二宝!”萧夫人绕到萧放跟前,蹲下来拍他的脸,“二宝,你怎么了?你别吓娘呀,你醒醒!” 萧放一皱眉,啪一下打开萧夫人的手,直愣愣说道:“我发霉了,得晒晒。” “啊?”萧夫人傻眼了。 萧放继续忧伤:“我是一朵发了霉的蘑菇。我得晒晒。” 萧夫人觉得萧放的内心太深奥了,她看不透啊!于是询问地看着服侍萧放的小厮。 那小厮大着胆子猜测:“夫人,世子爷这几日总说闷在家里快发霉了,总想着要出去,然后今天就变这样了。小的斗胆猜一猜,大约是世子爷太想出去,以至于心念成疾……了?” 萧夫人一听,又回头看萧放,萧放适时地嘟囔:“太闷了,发霉了……” 萧夫人一抹脸,立刻弃甲投降:“宝啊,二宝啊,你想出去就出去吧,只要你开心,想怎么做都成!有什么事,娘替你担着!这要闷出病来,可怎么办呢!呜……”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萧夫人的呜咽还盘旋在喉咙里,突听萧放冒出这么一句,目瞪口呆地看着萧放麻溜儿地将伞一扔,蹶蹄子就跑,眨眼间便消失了。 萧夫人眨眨眼,再眨眨眼,终于意识到萧蘑菇早变成了萧驴子撒蹄子跑了,那盘旋在喉咙里的呜咽滚了几滚,转变成一声嚎:“萧放!有本事你别回来!” 这一头,萧放终于得以放飞自我,感觉墙角那个要饭的都是如此清新可爱,然后大摇大摆地往相思胡同去了。 一路过来,越近薄小荷家,胸腔里那颗心跳得便愈发厉害,明明是心急如焚要想见到她,可却又觉得两条腿灌了铅似的,竟然有些挪不动脚。萧放那是不懂,他若是懂的话,便会知道有句话叫:近乡情更怯。 然而今天的相思胡同有些不对劲,老娘们三三两两围成一堆,脸上带着兴奋的神色,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萧放只依稀听到几个词,什么妾啊,卖女儿啊之类的。他没有在意,卯足劲儿往薄家冲,冷不防斜刺里却忽然杀出一个矮胖的妇人来,如同一个树桩,直愣愣杵到他跟前。萧放一愣,还不待发作,那妇人却先挤眉弄眼起来:“哎呦,这位公子,你可是来找薄小荷的?” “关你屁事!”萧放很不爽。 这妇人就是江婶,要说这江婶别的本事没有,成天叨咕别人家的事儿,恨人有笑人无的,倒是练就了一副过目不忘的好眼力。萧放只不过来薄家送过一回礼,就被江婶记了个一清二楚,当下一看萧放又来相思胡同,料定他是来找薄小荷的,而薄小荷又刚被抬去做妾,心想这可是一出不容错过的大戏,于是赶紧地来搬弄是非来了。 于是她也不计较萧放这句话,自顾自热情介绍起来:“那可真是可惜了,你来晚喽,那薄小荷刚被人抬去做妾——就三刻钟之前!” 萧放听到这话,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白痴似的重复:“做妾?” 江婶觑其脸色,便知萧放不知情,于是更卖力了:“是呀是呀。就是江家的公子江耀祖呀!听说他家诚心求娶,上门来两趟呢。这不,刚刚一乘小轿,抬着薄姑娘走了,今晚上就洞房花烛啦!” 江婶越说越起劲,还待再说,不小心瞥到萧放的神色,登时浑身一抖,牙齿重重咬住舌头,把剩下的话生生咽下,再不敢在萧放面前停一秒钟,晃着大屁股一溜烟儿跑了。 而萧放听了江婶的话,站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只觉打翻了七情六欲,搅混了五脏六腑,从身到心都如被火焚烧一般。怒到极处,他竟不自觉扯出一个笑来,这笑扯着脸颊半边肌肉微微颤抖,阴森得能结出冰渣来。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就走,走到薄家院子前,抬脚就踢,疯狂的踹门下,那门终于被踢开了。 薄父薄母听到踹门声,早走了出来,正面面相觑惊疑不定之时,便看到门被人踢开,门外那人沉着张脸,呵呵冷笑:“薄小荷呢?” “你……你哪位?”薄母犹疑,小心翼翼问。 萧放充耳不闻,掀开门帘便往屋里闯。薄老头要去拦,被他一把掀开,一个踉跄之下,忽然想起了萧放:“老婆子,我想起来了!他、他就是上回给我们送礼,说小荷救了他一命的那个!” 他俩在外头的这时间,萧放已把仅有的三间屋子都搜了个遍,见果然没有薄小荷的影子,才不得不意识到江婶说的是真的,暴怒之下,一脚踹翻堂屋的桌子,冷笑连连。 听到动静进来的薄家父母,还不及说什么,便被萧放连指了三下:“好好好,好一对疼爱女儿的好父母!” 萧放说完,便再不理会两人,大步冲了出去。 他就像一团裹挟着雷电的风暴,将本就支离破碎的薄家,打击得更加体无完肤。 薄母一屁股坐在倒掉的那张桌旁,此时此刻,她浑然不觉自己就像曾经看不起的市井泼妇一般,坐在地上哭天骂地,披头散发撒泼打滚地质问老天是否瞎了眼,痛哭起自己的命苦来。 薄老头唉了又唉,除了叹气,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是疑惑为何上次萧放来,还客客气气以礼相待,转眼态度竟会如此恶劣,他不知萧放心里,已把他俩当做卖女求荣的人了——尤其可恨的是,要卖女也行,可居然不卖给他世子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十四章 萧放肝火旺盛,头顶一团乌云,见谁都想揍一顿。出了薄家,脚步一转便往江府走,一路疾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弄死江耀祖! 仇恨激发潜能。萧放不过两刻钟,便道了江府前,上去就踹:“开门!” 江府的门不似薄家那扇破木门,踢了两下,纹丝不动,倒是看门的将门自内打开,骂骂咧咧道:“哪个找死的……妈呀!”——被萧放一巴掌扇开了。 萧放大刀阔斧如入无人之境,直闯内堂。沿途护卫见状,拔刀向前,然而一看清来人,哪还敢轻举妄动,可又不能眼睁睁由着他,只得挤挤挨挨地尾随其后。 一时之间,萧放一人在前,身后一群带刀护卫犹疑不定,情形倒似他才是府里的主子,十分可笑。 江府太大,萧放随手抓了一个侍女,凶神恶煞问她刚进门的那姑娘在哪,那侍女犹犹豫豫指了方向,萧放刚要走,左骁尉终于赶上了。 左骁尉也是有苦无处说,不明白哪里又触了这太岁的霉头,竟然被他闯到府里来,少不得惺惺作态:“萧世子爷,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敢问世子此来所为何事啊?” 萧放一挥手:“少他娘的装!老子先去怼死那小崽子,回头再来怼死你这个老的!”脚步不停,勇往直前。 “哎!哎!再往前是女眷住的内堂,世子爷你可去不得!”左骁尉急了,眼看萧放一点停的意思也无,终于懊恼:“还不快拦住他!” 萧放:“谁他妈敢拦!” 左骁尉疾呼:“世子爷!你私闯官员府邸,这事便是捅到皇上那儿去,理也在我这边,我也是不怕的!” 萧放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有本事你就去,看看王法到底在你那还是在我这!” 左骁尉一愣。便是这一愣间,已让萧放闯进去了。 薄小荷静坐在屋里。她不知道这是江府的哪处院落,只知道自己乘的轿子被抬进角门,而后有个婆子带着她,七拐八弯地进入了这院落。 屋里很静,抬头一看,暗沉厚重的房梁逼仄地压过来,死气沉沉的。薄小荷抓紧手中剪刀,心想,无论这剪子扎到谁的胸口,或者是她自己,或者是江耀祖,总之,是一定要见血的。 茫茫然然的,脑子里好像思绪纷杂,又好像什么也没想。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忽然听见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粗暴地推开了门。薄小荷惊跳起来,不由自主捏紧手中剪刀,此时此刻,她所唯一能倚仗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来人似乎对屋里摆设并不熟悉,冒冒失失撞翻了一架屏风,刚好和屏风后的薄小荷对了个眼。 “你果然在这!”萧放大喜,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跟老子走!” 薄小荷一时之间无法反应,只觉得手被人紧紧抓住,热度传递到她冰凉的手心,她像是被烫了一般瑟缩了一下,却被抓得更紧了。 直到出了门,她才终于醒神,轻轻喊他:“萧放。” “作甚!”萧放没什么好气,头都懒得回一下,“老子要是不来,你就真给人做妾去?我就奇了怪了,你在我这儿不是挺横的么,怎么被别人欺负到头上来,倒像只哈巴狗儿般!” 因为只有背后有人撑着,才有那个资本肆无忌惮的蛮横任性。薄小荷在心里默默想着。她从前以为,萧放和江耀祖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可如今才猛然醒悟,她敢在萧放面前拿乔,大约是心里有谱,笃定萧放不会伤害她——尽管她一次又一次选择刻意地忽略这个想法。 她不再挣扎,顺从地由萧放握她的手,体会着热度中传递过来的那种不可一世的嚣张所带来的可靠,她原本最讨厌的嚣张跋扈,此刻却能带她一路披荆斩棘开辟出一片新天地。 两人走至院落门口,左骁尉带着府里护卫守在那儿。左骁尉简直愁死了,要是真让萧放大摇大摆的,进他府里就像进自家厨房,那他委实也太窝囊憋屈;可真要拦人,他知道他其实拦不住。 左骁尉一双小眼滴溜溜地转,最后终于决心放萧放走。本来他让江耀祖接薄小荷进府,就是做给筑仁宗看的,这回他们人也接来了,也算是有个交代了,可不想萧放会来抢人,这错怎么也赖不到他们头上来,理到底是在他这边的,当一个受害人的同时,还能顺带给萧放上上眼药,何乐而不为呢。 这样一想,左骁尉心里就舒坦了,也不拦人了,挥手让侍卫让开一条路,自己也往旁边让了几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竟是闹了误会了。原来薄姑娘是世子爷的旧识,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倒是冲撞了。这回请薄姑娘上门做客,招待不周还请见谅。”他倒聪明,绝口不提薄小荷做妾的事,好像薄小荷真的不过是江府一个客人罢了。 萧放可没那么好糊弄。他正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让他萧放不舒坦的人,他从来也不会让人家好过。所以,他摩拳擦掌,真心打算揪下左骁尉所有的胡子来。可手刚一动,便觉得有人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回头一看,薄小荷正瞧着他,微微摇头。 这一拉,仿佛拉扯到了萧二霸脑子里最温柔的那根筋,萧放一下子便熄火了,只眼带威胁地盯了左骁尉几眼,便施施然带着薄小荷扬长而去。 薄小荷悄悄松开手,那剪子自她掌心滑落,静静跌在地上。 出了江府,萧放脚也不停,走的却是与薄家相反的方向,薄小荷察觉出不对,刹住脚:“你要带我去哪?” 萧放理所当然:“我家啊。” 薄小荷大惊,把自己钉在原地,再不肯走了:“我去你家做什么?”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跟着男人住到他家——根本没这理! 萧放一下子又懊恼了:这娘们顺他一句会死啊! 于是口气也冲了起来:“不跟我回去,难道等着回家再被你爹娘卖一次?!” 薄小荷也恼了,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呐!她梗着脖子:“你什么意思?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爹娘!” 萧放冷笑:“我说得不对吗?哪个正经人家会把自己女儿送去做妾!” 薄小荷:“你——”她有心为自己家人做辩解,突然又觉得没意思透了。这一切的根源追溯上去,是她想去救周云岳,可人没救着,还把自己及父母都搭进去了。 这两人站在街边,彼此对峙,像两只磅礴的斗鸡。刚才在江府时那齐心协力共闯虎穴的温情与默契,其实是幻觉……吧? “世子爷。”突然有人打破了僵局,萧放与薄小荷齐刷刷一同回头瞪眼,那人倒淡定自若:“夫人让我寻你回府。” 原来是楚清杭。 萧放一见楚清杭,如同乳燕投林,拉住后者袖子开始逼叨叨:“清杭你看,老子单枪匹马把她救出火坑,她竟然说还要回家去!” 楚清杭也听闻了薄小荷被抬去做妾的事,此时联系萧放的话,便猜了个七七八八。他沉思了一会儿,道:“薄姑娘,请听我说几句。” 萧放兴奋:“清杭你也觉着这娘们不知好歹吧,是吧是吧!” 显然楚清杭的思考层次不是萧放能理解的:“薄姑娘,依我对江耀祖的了解,他不是容易善罢甘休的人。你若此时回去,保不住他暗地里动手脚,或派人暗暗擒了你去,或捉了你父母要挟你——你别觉着不信,凡事总要往最坏处打算。所以,不若你和我们回府,大娘大爷那里,我也让人去说一声,暗中保护着,这样也能放心些。” 薄小荷其实心里也有这样的忧虑,只是没说出来。她也知道和萧放回府不合适,可左思右想之下,除却此法,她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生活逼人无路可走,于是只好点头。 萧放目瞪口呆,他太了解薄小荷的性子,都做好了把人砸晕扛回去的准备,谁承想楚清杭三言两语的,薄小荷居然就服软了! 楚清杭于暗处瞥一眼萧放:这就是说话的艺术。 萧放喜不自胜:“那还愣着干什么。走走走,赶紧的!” “等一下。”薄小荷忽然又出声,“我和你去王府也成,但我不白住,你只当我是你府里杂使丫头,一切份例就按你们府里规矩来,若不如此,我是不去住的。” 萧放发出一声崩溃的惨叫:“你怎么这么多事儿啊!怎么就那么多事儿啊!” 薄小荷不为所动,用眼神表达自己的坚贞不屈。 萧放败下阵来,一叠声嚷道:“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于是这一行三人,踏着夕阳余晖,各怀心绪地,走向定兴王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十五章 世子爷带了一个女人回府,这事在定兴王府上下掀起了惊涛骇浪,这浪直接拍到了萧夫人的脸上,在眼角处又留下了几道波纹痕迹。萧夫人揽镜自照,简直崩溃,生恨二十年前没有把萧放扼死在小苗儿状态。 她气势汹汹赶到萧放那儿,此时楚清杭已安置好了薄小荷的去处,因她会做豆花,所以就放在厨房,做了个打打杂的丫头。 萧夫人问:“你带回来的那丫头呢?带她回来做什么?” 萧放无辜:“做厨娘呀。” 萧放如此坦然,倒让萧夫人一时摸不着头绪,她狐疑道:“真的只是厨娘?” “是呀,她做豆花儿特好吃,我最近口味变化了些,就想吃豆花,所以带她回府做豆花吃。”萧放继续心胸坦荡,并反问她娘:“怎么,有什么不妥?” 萧夫人被忽悠,一颗心放下一半。将信将疑道:“那倒没什么……罢了,一个丫头,你要了也就要了,不是什么大事。” 谅她在眼皮底下也闹不出什么,萧夫人如是想。 于是,薄小荷算是暂时避过了一个风头,在王府一隅住了下来。 心心念念的人终于被他弄到眼皮底下,萧放很兴奋,当夜就想去撩骚薄小荷,却被楚清杭拦了下来:“世子爷,若不想薄姑娘被夫人赶出府去,您最好别太关照她。” 萧放一听,很有道理,又想时日长着呢,于是美滋滋回去睡了一个安稳觉。 相比萧放四仰八叉嘴角流涎的睡相,薄小荷却是辗转反侧。 楚清杭倒的确是安排她如同安排一个普通人,但奈何王府的下人都是人精,听说她是被世子爷带进府的,却又说只安排做个厨房里的杂使丫头,个个露出恍然大悟后的了然神色。厨房管事的意味深长地看了薄小荷一眼,便安排她住了独门独户的一间屋,而不是杂使丫头的大通铺。 薄小荷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却又无可奈何。躺在陌生的床铺里,望着窗外泠泠月光,忧虑日后该如何自处,又忧虑爹娘是否安好,翻来覆去的一夜未得安睡,再一个翻身,窗边露出一丝曦光来,已是四更天了,索性爬起来,梳洗完毕后,去了厨房。 王府的厨房规模不小,宽宽敞敞的一个屋,东西南北四个角各有一个灶头,锅碗瓢盆置放得整整齐齐,墙上一溜儿的菜刀炊具森然有序,屋中央则是张大桌,放了一筐筐时鲜蔬菜。 薄小荷打量完毕,从缸里舀水净手,打算做自己最擅长的豆花。 厨房管事的带着几个婆子来时,看到厨房里头竟然亮了灯,不由一愣。王府规矩大,人口多,每日三餐安排都是头一日就列好菜单定好菜色的,断没有谁敢自作主张先动手,于是心里怒火冲天,待要冲进去教训那人一番,打眼却看到薄小荷正磨豆子呢。 管事的骂人的话梗在喉里,吞不下又吐不出,难受极了。他原以为薄小荷不过是萧放借着厨房打杂这个名头带进府好行事的,哪里真会下厨呢,因此也没有和她说厨房里的规矩,谁知这姑娘倒真有模有样动起手来! 薄小荷看到管事的扭曲古怪的脸色,不由停了手,问:“张管事,可以我哪里做的不妥当?” 张管事欲言又止,艰难扯出一个笑:“不不……姑娘真勤快,不知要做什么?” “豆花。” “哦。”张管事点头,心思一动,嘱咐底下人,把今日萧放早膳里那碗牛乳羹撤了,换上薄小荷做的豆花。 不得不说,张管事还是很会揣摩上头人心思的。薄小荷却不知道这些,她熟练地做着平日做惯的事,一道道工序一丝不苟下来,最后点了卤,香浓白嫩的豆花就成了,瞧着这卖相,嫩汪汪一兜汁水,倒是不错。 薄小荷做了很多豆花,但厨房里的怎么敢把这不上台面的东西端上去给主子吃,因此剩下的,倒都分给了底下做事的,众人一碗热腾腾的豆花下肚,觉得既美味滑嫩又暖胃熨帖,与平日外头买的稀薄寡淡的都不一样,一尝便知是用心做的。 可怜我们萧秤砣在府里苦心经营二十年,所有奴仆见着他尚且都觉得闹心,薄小荷一碗豆花,轻轻松松刷了好感度,可见有一技之长是多么重要——豆花技术哪家强,定兴王府找厨房。 这个时候,萧放正迷迷瞪瞪坐在桌旁,百无聊赖地等下人伺候他净手,毫无滋味地吃了几口蟹黄水晶包,端着汤羹喝了一口,一口下肚,萧放陡然瞪大双眼:这不是惯常喝的牛乳羹,倒是一碗豆花! 世子爷福至心灵,霎时由这碗豆花联想开去,想到薄小荷那比豆腐还嫩的脸,再也坐不住了,放下碗兴冲冲就去找人。 到了厨房,打眼就见薄小荷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坐着呢,连托腮的姿势也是那么赏心悦目,萧放装腔作势地干咳一声,走过去,作巧遇状:“呀!薄姑娘,你也喜欢这石凳子啊,巧了,爷也是!咱俩有缘!” “……”薄小荷站起来,“要不您坐?” “不不不,爷就是来……”来做什么的呢?萧放看看薄小荷那样子,总隐隐约约透露出一股对他的嫌弃,想也知道不会理睬他,于是他灵机一动,脱口而出:“你不是想见你那朋友吗?我带你去!” 要说薄小荷最担心的就是两件事,一是自己爹娘,二是周云岳那边。家里好歹有萧放护着,想江耀祖一时间也不敢下黑手;倒是周云岳,只上回匆匆去瞧了一眼,也不知现如今怎么了。 于是一时间喜上心头:“真的?你能带我去?” 萧放看着薄小荷那乍然欣喜的脸庞,如同花朵绽放一般艳丽,又想到这艳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心里顿时五味陈杂,十分不是滋味儿。 然而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我们萧世子就是这样一个铁血真汉子,再说对上薄小荷那张期待的脸,他也实在不忍心让她失望,于是咽下一口凌霄血,艰难点头:“对,我带你去看他。” 两人出了门,萧放自骑了马,让府里下人给薄小荷备了一顶轿子,两人一前一后往廷尉狱去。薄小荷掀开轿帘往外看,觉得萧放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背影,还是有那么一丝伟岸的。 到了廷尉狱,那就是到了萧放的地盘,萧放充分发挥了地头蛇的作用,颐指气使,把几个属下指使得团团转,恭迎他去牢里“体察民情”。 薄小荷一门心思全不在此,只一心找周云岳。到了最后一间牢房,只见脏兮兮一团人形匍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身形与周云岳相似,薄小荷的眼泪不要钱的往下掉,哽咽道:“云岳!” 那团人形动了动,而后便蹒跚着扑过来:“小荷?!” “是我,我来看你了。”薄小荷边说,边将准备好的衣食塞进去。 她细细打量周云岳,觉得他比上回瞧见的要憔悴许多,白色囚衣上星星点点已经干涸的褐色血迹,心里一阵心酸,道:“他们对你用刑了?” 这边萧放早看不惯那俩人执手相看泪眼的样子,心里打碎无数坛镇江老陈醋,酸溜溜道:“不用刑还指望他们自个儿交代?哼!” 薄小荷瞪一眼他,再瞪一眼他,奈何萧放脸皮三寸厚,压根儿没有回避的意思,只得无奈作罢。 周云岳起初一腔肺腑都在薄小荷身上,待到萧放出声才意识到还有一个人的存在,他是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只消往萧放身上看一眼,便知这男人是个富贵窝里出来的,且看薄小荷的眼神像只狼,转瞬便明了萧放对薄小荷的心思,只觉心里苦涩无比。 薄小荷全然不知这些汹涌暗潮,她抹了把眼泪,叮嘱周云岳:“你好好的,别丧气,等着我,我回头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让你在牢里好过些。” 周云岳苦涩难言,他看看薄小荷,再看看萧放,心里明白薄小荷所谓的想办法无非是仰仗萧放,而萧放图的就是她的美色,也不知她落在萧放手里是个什么样的光景。他自己身陷囹圄自身难保,既然已是不能替薄小荷遮风挡雨,那起码不能拖累她。想到这,他撇开眼不去看薄小荷,粗嘎道:“不用你管,你全当我死了吧!” 薄小荷如何不知周云岳的心思,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展颜一笑:“你也不必故意做出这样子来刺我,我是一定不会弃你不顾的。” 薄小荷自认不过是凭着本心做事,却不知她的话在萧放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萧放自打出生,见多了高门世家如同交易一般的谈婚论嫁,图的无非是双方门户相当或结成助力,可这样的婚姻,但凡要有一方落难,便成了笑话。他见多了在对方落难之时立刻退婚的,也见多了在遭难时女方和离回娘家或男方直接休妻的,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本也习惯了,今日却亲眼目睹薄小荷的不离不弃,竟一时痴了,各种滋味涌上心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十六章 看完周云岳,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萧放还沉浸在心旌动荡中没有回神,他最初被薄小荷吸引,是因为她那张绝色的脸,后来与她接触几次,发现她内心亦有美好的品质,并且秉持着朴素良善的人生哲学,而这些东西,正是萧放所少有的。 萧放不由为自己的眼光点赞,可乍然想到薄小荷不离不弃的对象是周云岳,心情便跌落云端,恶劣无比。 他跟在薄小荷后头,不忿地念叨:“我说你啥眼光,爷要钱有钱,要权有权,长的吧也不赖,比周云岳哪哪都强,你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薄小荷看萧放那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就来气,冷哼道:“他起码比你靠谱。” 好有道理,无法反驳,萧放瞬间哑炮。 出了廷尉狱,萧放跨上马,一时踟蹰在原地不知往哪去。要是平日里,这个时辰他要不就是在和一帮狐朋狗友或喝酒或斗鸡或赌骰子,要不就是前一日荒唐晚了所以白日补觉,他大概自己也没察觉到,自对薄小荷上心后,他有些日子没在白日混玩了,所以一时竟不知该去何处。 薄小荷看他一眼,自回王府去了。 这一眼如同他落水时薄小荷救他上来后看的那一眼,清凌凌的如同带着寒冰,激得萧放心头一凉,总觉得薄小荷像是看穿他一般,在嘲笑他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他一咬牙,咋能让这小娘们看不起呢!于是一勒缰绳,跃下马——回廷尉狱去了!大摇大摆进了廷尉狱,居然认认真真看起卷宗来,惊掉一干小吏下巴。 好不容易熬到放衙,萧放兴冲冲地冲回府,迫不及待去找薄小荷卖弄:“小荷,我今儿真正办了一个案子,我跟你说,要不是我上心,这案子指不定就被糊弄过去了……” 好一通自我表扬后,喜滋滋瞄着薄小荷,脸上四个大字:快夸我呀! 薄小荷觉得好笑,可也不想打击萧放的积极性,将鬓边一缕碎发抿到耳后,道:“那你可真厉害,才刚开始认真办事,就琢磨出里头的门道了。” 萧放听着这话怎么这么不对味儿,像是说他从前都不好好办事似的,但是不管怎样,好歹是得了薄小荷一个好脸色,便得寸进尺腆着脸道:“看在爷这么勤勉的份上,小荷你是不是该有表示啊?” 薄小荷都气乐了,敢情这位爷办案是给她办的啊? 这边萧放还在畅想:“小荷,要不你给爷绣个荷包吧?” 话音刚落,薄小荷一顿骂回去:“这是随随便便能送人的么?”,不知想到什么,居然又加了一句,“再说世子爷在外头那么多相好,今儿这个送个荷包,明儿那个送个扇坠,您还缺这个啊!” 萧放把薄小荷的话放在心里一回味,乐了:“爷可从来没收过她们的东西,不信你瞧。”说着,在薄小荷面前转了个圈儿,果见腰带上只挂了个玉坠,再别无他物,又乐呵呵道:“小荷别吃醋,爷以后只挂你送的。” 薄小荷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说出那番拈酸吃醋的话来,本就羞愧难言,又听到萧放说出这话来,顿时恼了。 萧放看薄小荷是真的要恼的样子,连忙见好就收,捞了一块出锅的炸的金黄的豆腐塞进嘴里,一面哈气,一面含糊不清道:“没得到荷包,吃个小荷亲自做的豆腐也是好的。”一面脚下不停溜走了。 薄小荷看着萧放远去的背影,抬手摸了摸自己上扬的唇角,怔了会儿,回身继续炸豆腐了。 原来明日是观音圣诞,萧夫人打算在这一天茹素,厨房本是依着以往的份例做菜色,可今年多了个薄小荷,看样子似乎还是世子爷的心头好,管事这个机灵人儿越性把豆腐这一块素食交给薄小荷了——万一这姑娘真得了上头主子们的青眼一飞冲天,还能念着他的好提拔他一把不是? 薄小荷不知道管事心中所想,但她心里一直牢牢记得自己在府里的身份,因此挺认真地在做。 待到这一桌素宴摆在萧放眼前时,他内心是拒绝的。萧夫人派人把萧放叫来陪她用饭,萧放到了才知道今日吃素,当即就想拔腿走人,萧夫人瞪眼:“陪娘吃顿素怎么了?” 萧放嬉皮笑脸:“您又不是不知道儿子无肉不欢,您就放过我吧!徐氏银楼新出了套头面,回头儿子孝敬您!” 也不管萧夫人气成啥样,就要走,临走前却突然瞥见桌上白嫩金灿的豆腐做的各样菜色,转念间脚已停了下来。 旁边服侍的下人察言观色,低声道:“这是府里新来的丫头做的,爷尝一尝?” 萧放果然坐下来,点头道:“布菜。搛那道豆腐卷。” 萧夫人扬眉看他,缓缓道:“这新进的丫头做菜不错,可见用心了。” 听见有人夸薄小荷,比夸他自己还要让萧放高兴,面上却还要装模作样:“也就那样,勉强凑合。” 知子莫若母啊!萧夫人心中警钟哐哐哐的响,深觉给萧放娶妻的事必须提到日程上来,最好一蹴而就,外面的妖艳贱货委实太多了! 可惜萧夫人不知道,她儿子就是为了这个妖艳贱货,正慢慢往正道上走。 第二日,萧放又去了廷尉狱,内心感想:原来每天点卯是这么新奇的体验,感觉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呢! 且不管廷尉狱里的小吏几次三番探头确定今天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升起,总之萧放又度过了充实的一天,高高兴兴地回王府去薄小荷面前展开自我表扬。 薄小荷就势也给萧放顺了几把毛,看萧放似乎心情不错,略带犹豫地提道:“世子爷,我想跟您说个事儿。” 萧放爽快一挥手:“说!” “我的那个朋友,周云岳,他真的是被冤枉的,他那案子,您看能不能酌情宽容些……” 她话还没说完,萧放就把脸沉下来:“什么叫冤枉?他屋里搜出来的那些私盐不是他的?是别人塞进去的不成?就他私盐那分量已经够得上午门斩首了!” 薄小荷心里难堪,咬唇道:“我知道。可他那是被算计的……” 萧放心里已是醋海滔天。回想和薄小荷认识以来的种种,他掏心掏肺对人好,人不领情不说,心里还惦记着别人!又想到若不是薄小荷想救周云岳,如今就不可能在他府里安生待着,说来说去,他和薄小荷所谓的“缘分”,都是因为周云岳! 萧放越想越气,一路直奔牛角尖而去,只觉一碰上薄小荷,那心眼就比针尖比麦芒还要细瘦。 偏这时又听薄小荷补了一句:“若不是为了要娶我,他也不会走上这条路。” 啥?!萧放惊怒,心里惊雷阵阵巨浪滔滔,敢情他俩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你、做、梦!”他从齿间一个个挤出字来,简直恨意满满,“要我把他放出来,然后看着你俩双宿双飞?这么会算计你咋不上天呢?薄小荷你把爷当猴耍呢!爷做那么多是为了谁为了什么,你心里清楚,别装作不知道,爷不吃这一套!” 薄小荷吓得一时语塞,她没料到萧放如此大的反应,本就因为低声下气求人而难堪,这时更觉哽咽难言:“我也知道这事有些为难,但他与我一同长大,如果没有他的照拂,我今日哪还能囫囵个儿站在你面前,所以我是一定要救他的。你若能帮,我定竭尽全力回报你;你若不帮,我也不会怨怪。但你又何必拿那些恩情来说事,你为什么帮我,你自己也知道,若不是我这张脸,哪怕我死在街上你都不会多看一眼!再说了,我求你帮我了吗!” 萧放愣了:“好好好!这才是你心里话是不是?我真是没想到啊,我还帮出个白眼狼来!”他想了想,又忽然笑了。 薄小荷见萧放刚还气得跳脚,现在忽然笑了,这笑容此时显得尤其阴森可怖,不由有些后悔刚才气头上话赶话的,把话说得绝了些。刚想说些什么挽回,就听萧放道:“你说对了一半,爷看上的不只是你的脸,还有你的身子。” 他绕着薄小荷慢条斯理转了一圈,一边打量一边道:“你要救周云岳也行,拿你自己来换吧!” 薄小荷不可置信:“什么?” “什么意思你不懂吗?”萧放朝薄小荷呲了呲一口白牙,“跟了爷,做爷的人,爷要是心情好,说不定抬抬手,周云岳也就出来了。” 说完,看薄小荷一脸惨白,又冷笑道:“反正在你心里爷也不是什么好人,救了你也不见你念着爷的好,爷便索性坐实了恶人的名声,免得让你失望!” 说完这些话,心里却又涌上一股深深的疲倦,明明一开始还是言笑晏晏的,怎么就弄成了这样呢。他此刻只觉得心累,也不去看薄小荷是何反应,转身便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十七章 那天不欢而散后,伤了心的萧世子爷决定放纵自己,继续沉溺于酒色之中。 而萧夫人在家中已定好了萧放的结婚对象,她依旧属意平远王家的嫡女李小姐,只不过这一回,她没打算和萧放好声好气商量了,准备直接上折子,请筑仁宗赐婚。 折子递到筑仁宗面前时,他正为西南边境苗民大乱而心烦,看到这折子,倒一时解了愁绪,对旁边服侍的小黄门笑道:“朕这侄子,也是该成家了。李家这丫头朕知道,不错,要能管住萧放让他往正道上走,也是一桩美事。” 正要批复,太子萧照来了。与历朝历代的太子一样,萧照有着一颗敏感多疑阴谋论的玻璃心,看谁都像是长着一张篡位的脸,总觉得他的兄弟叔侄甥舅时时刻刻都在背后准备搞事。众多怀疑对象中,他最忌惮萧放,因为筑仁宗对萧放的喜爱有时甚至越过了他这个亲儿子,因此一提起萧放,内心就各种扭曲。 此时瞧见筑仁宗脸上带笑,便问道:“父皇一定是遇上喜事了。” 筑仁宗道:“是你堂弟萧放,萧夫人上了折子,求朕给他和平远王家的丫头赐婚呢。” 萧照内心的阴谋小算盘开始噼里啪啦疯狂的响:平远王,在肃州有支李家军,算算兵力也有三万之多,若是萧放和他结成亲家,得了这助力,岂不在篡位的路上又跨了一大步?什么?你说萧放压根没这心?管他娘的呢,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于是他笑道:“这倒是桩好姻缘,不过儿臣怎么听说堂弟心中另有其人呢?上回和江耀祖闹的那一场,好像就是为了个姑娘。” 筑仁宗惊讶:“有这回事?” “具体的儿臣就不知道了,”萧照微笑,“儿臣就是恍惚听谁说了那么一嘴儿。” 筑仁宗沉吟间,旁边小黄门凑近来,嘀嘀咕咕说了一通。 只见筑仁宗一拍桌:“还真有这事!那小子倒学会冲冠一怒为红颜了。只是这平民女子,门第不相当啊!” 萧照一听,立刻怂恿道:“儿臣倒有个别的想法。儿臣想,凭父皇的恩泽,堂弟必是一世荣华无虞的,很不必再娶个世家女处处掣肘。倒不如娶个自己真心喜欢的,看见她就心生欢喜,岂不才真正是两情缱绻?世家女再好,可堂弟要是不喜欢,纵举案齐眉又如何呢?” 这话说进了筑仁宗心里。他早年上位时,为了巩固皇权,平衡牵制错综复杂的朝堂关系,没少纳一些世家女进宫,很是能体会其中无奈滋味。因此听了萧照的话,便有些动摇。 萧照觑其神色,又添了一把火:“世家与寒门联姻的也不是没有,有些美满的还编成了话本子,听说坊间百姓津津乐道呢。” 筑仁宗是个极在意名声的人,想到若是经由他手成就一段冲破桎梏无视门第之见的姻缘,定能传为佳话,给他青史留下一笔。 于是,便嘱咐黄门立在一旁添水磨墨,逐字记下他口述的一道旨意。 萧照默默留下一抹微笑,深藏功与名。 这边萧放还不知道他即将迎来一道惊世骇俗的圣旨,正在花楼里醉醺醺地搂着被他叫来一起喝酒的李容成哭哭唧唧:“爷对她那么好……她那个没心肝的……” 李容成那个嫌弃啊!一手撑开萧放:“瞅你那德性。得亏我姐不用嫁你。” 萧放道:“我这么好的男人,是谁想嫁就能嫁的吗!也就是那死丫头,还心心念念那个周云岳……” 李容成不耐烦:“要我说,就该把那个什么周云岳放了!你想啊,要是那什么周云岳一直在牢里,薄小荷就会一直记挂着他;要是他哪天吧唧一下死了——那更完了——薄小荷这一辈子都得记着,你一个活人怎么和死人比?可你要是放了他,薄小荷见他好好的,说不定慢慢也就放下了呢!” 萧放脑子转不过弯来,迷迷瞪瞪的:“是这个道理吗?” 李容成斩钉截铁:“就是这个道理!” 萧放一想,好像是啊!反正现在也没别的法子了,死马当活马医吧!于是含了会儿醒酒石,打来水洗漱干净,瞧着天色尚早,便打马去了廷尉狱。 到了衙里,命手下人调了周云岳的卷宗来瞧,只见卷宗上列得十分详实,如搜得多少盐、这盐从何处贩得、又销往何处,又有人证的证词,实在是人证物证俱全,再加上周云岳大约因为不想拖累薄小荷为他奔波,在前几日已招供,还摁了手印,看样子实在是很难翻案了。 周云岳也确实急功近利了些,本打算是干上最后一票便洗手不干的,所以贩的私盐数量也多,按本朝律法,当是判个秋后问斩的。萧放对着这卷宗皱眉头,犯了半日难,终是不情不愿地改了刑罚,改成了黥刑,并判流放瀚海。萧放一边改,一边恶狠狠地安慰自己:周云岳能不能活着到瀚海都两说呢! 他这样的藐视律法篡改卷宗,当然遭来了主管审判案件的廷尉史的质疑,然而萧放豪放一挥手:“少给爷磨叽!就这么办!出了事爷担着!” 办完这事,萧放才施施然回了王府,心里想着爷顶着巨大压力给你薄小荷办成了这事,可见爷是多么胸怀宽广不计前嫌,你薄小荷对比对比自己,难道不惭愧么!一时又想这回他可不上赶着去拿热脸贴人冷屁股,得晾晾她,且让她熬着吧! 这么想着,他果然忍住了没去找薄小荷,自回屋休息去了。至于这一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备受煎熬的到底是谁,那可就不定了。 萧放这一夜虽是打定主意不去找薄小荷,然而心里猫抓似的痒一阵痛一阵。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只说去厨房“指导工作”,慢悠悠地逛到厨房,逡巡一圈,却没见着薄小荷,不由疑惑:“薄小荷呢?” 管事的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道:“薄姑娘昨日就告假了,说要回去看看父母,小的就准了。” 萧放当场就傻了,像是数九寒天里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从头冷到脚。本想着晾她一会儿,她倒好,气性比他还大,说走就走。这么一个人,亲近些吧,她摆脸色给你瞧;略微说些重话吧,她立刻逃得远远的。亲不得说不得,萧放头一回体会到了情之愁滋味,只觉自己那颗心被薄小荷捻在指尖轻拢慢捻,水里火里煎熬着,真叫一个气苦。 他丧气地一抹脸,暗道:罢了罢了,少不得还得爷去迁就,谁叫爷是个男人呢! 想罢转身就走,不忘对底下人交代:“和管家说声,府里要有府里的规矩,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吗?爷今儿找个丫头都找不见,就是他的失职!他这个月月钱没了!”很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不说管家遭到的这无妄之灾,只说薄小荷到了家中,薄父薄母惊喜之余,少不得一番细细询问。薄小荷自然都说好,薄母打量其气色,确实不像是受苦的样子,才放下心来。薄小荷又问两老江耀祖后来有没有又下黑手,薄老头乐呵呵道:“没有没有,自你进了王府,咱家就安生了。那里长还提了好些礼上门来赔罪,说是猪油糊了心,日后再不敢了。” 薄小荷听着也安心,又听薄老头道:“要我说,还是得谢谢世子爷。那天你被抬上轿子,我和你娘都想着这辈子就完了,谁成想后来来了一个定兴王府的,说你被世子爷接到府里去了,又让我们不用担心,你去了仍是自由身,不过就是避难;又说咱家的事王府不会不管的,这不,他们打了招呼后,咱家就再没那些腌臜事了。我看那世子爷不是那等轻狂之徒,你不知道,那些真正的纨绔,那是真仗着祖荫胡来,什么事儿做不出。” 薄小荷看薄母,平日诸多挑剔诸多考虑的薄母这回居然沉默,算是默认薄老头的说法了。 薄小荷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她过去一直以为萧放是贪图她的美色,可她心底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就算是看上她的脸,萧放做得也足够多了。这京都里,多的是那些良家女被抢却求告无门的事,萧放若真要对她做什么,她是毫无反抗之力的。萧放和江耀祖,到底是不一样的。 又想到她不告而别,王府里的萧放还不知怎么怒气冲天,心里便觉得有些愧疚。一时想着该是和他说声的,哪怕就为了这些日子的照拂,也该道声谢。 正想着,门口却传来隔壁江婶惊慌失措的一嗓子:“薄家婶子哎,你家有官差来找!” 江婶素来最喜打听细节搬弄是非,今天听着这声音却不对,听着似是极惊恐,薄小荷去院子里一把拉开门,门外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带着两个年纪略小些的小黄门,笑吟吟看着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十八章 薄小荷一扫四周,原先那些只要她家出了事,就倚着门框磕着瓜子儿看戏似的看得津津有味的大婶们居然今日都不见了。薄小荷挺能够理解她们的,毕竟再如何彪悍,也是平头百姓,最怕的就是与官差打交道了。 闻声而出的薄老头和薄母见了门口的人,也是双膝一软,两股战战,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来。薄小荷倒还镇定,将他们迎入门内,却又不知道如何称呼,场面一时尴尬。 那面白无须的是黄门令,宫里出来的都是人精,一眼看穿薄小荷的无措,笑道:“洒家是奉官家之命,来宣圣旨的。” 薄家两老听了,愈发得站不住,他们这辈子连圣旨是什么样都没见过,更兼之宫中出来的人,虽只是个半残之人,然身上自有威严气势,因此更为惊惧,双膝一软就跪在地上了。 薄小荷无法,只得回身去屋内寻了一个老旧的香炉出来,又翻出了一把香,自然也不是什么好的,点燃后,才和父母一道跪在地上接旨。 黄门令期间一直笑眯眯看着,待到薄小荷跪下,才展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定兴王之子萧放人品贵重,行孝有嘉,文武并重。今有薄氏之女,品貌端庄,秀外慧中,朕闻之甚悦,故钦定为世子之嫡妻,钦此。” 薄小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震惊中,她却茫茫然地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比如萧放那也能叫文武并重? 倒是薄老头首先理解了旨意,欣喜若狂地膝行过去,双手接过旨意感激涕零:“谢官家隆恩!” 黄门令两手拢在袖中,居高临下看着这神态各异的一家,道:“定兴王府那儿也该是收到圣旨了,这可是大喜事,好好着准备起来吧。” 定兴王府的萧夫人显然不认为这是大喜事。最开始黄门来传旨的时候,她倒是很淡定,想当然以为是筑仁宗看了折子后赐婚的,可待听完圣旨后,整个人便不好了:“薄……薄氏之女?”那是什么鬼?! 她简直不可置信:“公公,官家的旨意真是如此?” 黄门令虽还是笑着的,一双眼却泠泠:“自然。官家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说是薄氏之女,自然便是。萧夫人,接旨吧!” 萧夫人一个踉跄,后头的人上来扶住她:“夫人,小心。” “萧放呢?让他给我滚过来!”萧夫人很想声色俱厉,怎奈打击太大,说话声音有些虚。 下面的人比她更虚:“世子爷早上就出府去了。” ……萧夫人觉得生无所恋。 早上就出府的世子爷恰好错过了这场传旨。他听说薄小荷回家后,转头就往相思胡同来了,恰好又与去薄家传旨的黄门令错过,于是天真懵懂的世子爷丝毫不知前途艰难,无知真是幸福啊! 薄家已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了,除了薄老头喜形于色,薄母和薄小荷皆默默无语。尤其是薄小荷,被巨大的对未知生活的惶恐和茫然攫住,满心忧愁。 萧放就在这种时刻上门了。薄老头以高规格礼遇接待了萧放,以往他看萧放,是以一种看高高在上的贵人的眼光,行事间既惶恐又恭敬;而今这贵人一下子变成了准姑爷,他既想在萧放面前摆摆老丈人的架子,又克服不了骨子里的畏惧,因此言行一忽儿卑一忽儿亢,薄小荷都快看不下去了。 好在萧放一心怀揣了向薄小荷邀功的念头,没注意到薄老头的异常。他往上首坐了,一边拿眼觑着薄小荷,一边装模作样严肃道:“爷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个消息:周云岳改成黥刑了,不日就要放出来,流放瀚海。” 他以一声轻咳结束这段话,施施然等着万众瞩目,等着薄小荷的脸上出现狂喜、感激、内疚等混杂在一起的情绪,然而等待他的只有一片诡异的沉默。 萧放安慰自己:不要紧,给他们一点儿时间反应。然后就听薄小荷冷笑一声:“世子爷动作挺快的啊,上回说除非我从了你你才放周云岳,隔天圣旨就来了。倒是委屈你了,居然要娶一个寒门女子做正妻,这代价有点大啊!” 萧放先是大惊:“什么圣旨?” 继而大喜:“我要娶你?皇伯伯赐我们俩成婚?” 最后大怒:“你几个意思?你以为爷是拿你做条件才放周云岳的?至于吗?啊?至于吗!爷可不知道什么圣旨赐婚!爷昨儿个就改判了周云岳的刑了!你心里就不能想我点好?!” 薄小荷看萧放的神色不似做伪,不知怎的,心里似松了口气,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解释。而薄老头在刚才两人剑拔弩张的时候就慌张了,不断地和萧放赔不是,又呵斥薄小荷不能这样和世子爷说话,这时看这两人终于消停了,终于放下心来,讷讷道:“小荷,你说什么呢,世子爷不是那样的人,不是那样的人。” 萧放深吸口气,告诉自己不和娘们儿计较——感觉自从遇到薄小荷以后,他的个人修养都提高了不少,大马金刀往上首一坐:“圣旨呢?拿来爷瞧瞧。” 圣旨被供在薄家香案上,薄老头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了给萧放。萧放接过,抖破布似的随意把卷轴抖开,看完了,沉吟半晌,肃然道:“薄小荷,不管你信不信,这件事上爷真没动手脚。可既然圣旨下了,你心里的不愿意怎么的也得咽下去——抗旨的后果你可晓得?得了,爷也得回府置办去了,你准备好嫁吧!” 人就是这么奇怪,若是有一线希望,还会拼死挣扎;可面对绝对的毫无逃避可能的威压时,反而有一种安之若素的认命。总之,萧放自回去置办诸项事宜,而薄家也开始着手准备起来。 薄家赤贫之家,薄母和薄老头把家里的存银全数扒拉了一遍,大约还抵不上一匹锦缎,不由得愁上眉头,倒是薄小荷劝慰:“齐大非偶,这本不是我们求来的姻缘,想来王府那边也知道我们的情况,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尽力就行了。” 薄母不知道什么是齐大非偶,只知道嫁妆少了让人耻笑,因此四处筹措,薄小荷也只得无奈任之。 过了几天,定兴王府派了一位管事的过来商谈事宜,因是御赐的姻缘,因此就省去了议婚这一步,问名自然也是八字相合。又过了几天,王府便来下定,那一天,有专人手捧礼书,开呈礼物,又有鼓乐相随,担挑排行成队,到最后连薄家堂屋都放不下了,只得放到院中。聘礼之丰厚隆重,看得人咋舌,私下羡慕薄家的好运气。 薄母简直看傻了,这才明白自己那点竭力积累出来的嫁妆相比起聘礼来少得可怜可笑,简直杯水车薪,于是转而督促起薄小荷再多做些针线,自己也没日没夜的赶工,于是薄小荷对这门婚事更是一肚子怨气。 自定亲以后,薄小荷便被拘着在家不准外出了。这日薄母和薄老头出门摆摊,只余薄小荷一人在家,做针线做得头昏脑胀,便放下手里绣了一半的荷包,出了屋子散心。正蹲着侍弄菜地里一棵白菘时,忽听有“嘘嘘”怪声传来。 她站起身来环视一圈,猛然发现后院墙头有一人头探出,倒忽地骇了一跳,待定睛一看,真是既怒且惊,复又觉好笑,一时竟不知做出个什么表情才适合当下情景。 墙头上那人丝毫不自觉,眉花眼笑同她打招呼:“薄荷儿,六日不见,如隔十八秋,你想爷了没?” 薄小荷叹了又叹,实在没忍住:“你就不能有点儿世子的样子吗?” 萧放一摆手:“你怎么和楚清杭一个样儿!爷见你来可是有正事的!” 按制,男女定亲后是不得见面的,也难为萧放想出了这么个爬墙的主意,也不知他是爬过多少个姑娘家的墙头,才能如此熟练,薄小荷无不恶意地想。 萧放攀在墙头,久了也不适宜,看薄小荷显然是没有走近的意思,只得从身上摘下个荷包,掏出个什么东西抛到院中,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他晃了几晃,嘴里喊着哎呦,人便从墙头消失了。 薄小荷捡起那东西打开,是用绳子系好的几卷纸,展开一看,赫然是银票,耳边又听得萧放在墙那头骂骂咧咧:“你个蠢货!连扛爷站着都站不好!”想来是他在骂那扛着他爬墙的小厮。 而后又听他在那头支支吾吾:“薄荷儿,这点儿钱没别的意思,爷就是听说咱娘这些日子有些愁嫁妆,爷尽些心意……” 说着,声音就渐远,渐而无声了。 墙内,薄小荷看着手中银票,神情惘然,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墙外,萧放看着空空如也的荷包,感觉略有些牙疼。他一向是个挥金如土的性子,廷尉狱那点俸禄还不及他几场酒,压根剩不下什么。刚给出去的钱,算是他全部家底了,向来不知贫穷滋味的萧世子爷仰头望着蓝蓝的天,叹了一口长长的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九章 晚间薄母和薄老头归来,薄小荷把银票给他们,说是萧放给的。薄母叹息:“世子爷有心了。小荷,娘知道你对这亲事千般万般不情愿,然而娘看世子爷,虽略有些不成熟,然而本心不坏。你万不可揣着怨心同他过日子,夫妻俩最怕的就是离心。你也别看他家高门大户,你拉拢了他,比什么都强,也什么都不怕。” 薄老头早对萧放满意的不得了,此时闻言连连点头:“对的对的。” 薄小荷晚间细细咀嚼薄母老人之言,忽觉心头开朗,对这段姻缘有了些信心,对自己和萧放亦是。 第二日,宫中又来人传旨,倒唬得薄家全家心惊肉跳,以为这婚事出了变故,不成想,此次黄门来宣旨,却是带来了宫中的赏赐,旨意说感薄家之女温婉贤淑,特赐财物若干以示嘉奖。 薄小荷翻看那些御赐之物,大部分皆为各种布料以及首饰,显见着是照比女子妆奁之物准备的。薄小荷心念一转,便知道这出自何人手笔,要知道筑仁宗可是连她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何来的感念温婉贤淑?想必又是萧放去求来的吧,她似乎都能瞧见萧放在筑仁宗前嬉皮笑脸磨着要这要那的赖皮样,不禁感激起萧放的用心良苦,不仅解了她置备嫁妆的燃眉之急,亦请筑仁宗为她撑了撑身份。 时间倏忽而过,转眼便是迎亲之日。定兴王府派了个经年的嬷嬷来指导嫁娶,薄小荷一早便被按在椅上绞脸上妆,道道工序下来,直至被扶上花轿,连自己爹娘几面都没见着,全是身不由己。 倒是萧放,骑着高头大马,脸上的笑一整天都没消失过,若不是碍于礼制,恨不得直接掀了新娘子的盖头,好好瞅瞅他日思夜想的容颜。 迎亲到了定兴王府,府里早是张灯结彩宾客众多。对这桩御赐的姻缘,众人虽不敢明里有所置喙,然而背后却嘲笑者甚多,此刻新娘进了门,个个伸长了脖子想要瞧瞧这新娘是多么绝色,让世子爷魂不守舍。 待得新娘一下花轿,虽看不见容颜,然则身姿娉婷体态袅娜,就有人恍然:“怪不得,身姿已然如此,想必容颜亦是倾城,也难怪世子爷就此收心。” 有人摇头:“不然。世子正妻,那是要在日后当主母、当宗妇的,这小门小户的,怕是难以胜任啊。” 外头宾客自是议论纷纷,里面新娘薄小荷端坐新房,任由夫家各位夫人打量。她虽不惧,但也依然能感受到王府诸人对她的轻视,并无人辱她、诽她、欺她,人人对她客气有加,然而这轻视却来自这些养尊处优的人骨子里弥漫出的傲慢,许这就是高门的厉害之处。 妇人们亦在不动声色地观察薄小荷,有些惊讶她的沉稳,然而再一看新娘的陪嫁侍女,不禁心里暗嘲:到底是个不入流的。 陪嫁侍女如琢是薄母临时自人牙子手上买的,十一二岁的小丫头,连个名字都没有,还是薄小荷后给她取的;也没被调|教过,乍然随薄小荷一起进了王府,瞧见这许多贵妇人,局促得厉害,连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摆。 众人一派和睦喜乐地伴了新娘子一会儿便散了,外头传来喧闹声,听声音是萧放在赶人:“想闹老子的洞房?你们倒是有那脸?爷今儿个心情好,你们赶紧扯呼!” 一阵笑谑后,果然人声散去,而后门被人推开,一人走了进来,薄小荷纵再沉稳,此时也不免心中一紧,有些慌乱起来。 萧放这夜没喝多少酒,都让楚清杭替他挡了,此时神智清明,心情兴奋,斥退了如琢,颠颠地挑了盖头,乍然瞧见薄小荷的脸,登时扔了喜秤,指着薄小荷大笑:“哈哈哈嘿嘿嘿哎呦喂,薄荷儿,你的脸涂得像个马猴屁股似的!” 薄小荷打死也没想到他是这样反应,又看萧放依旧笑得跌脚捧腹,只得按下气恼,将脸上浓得可怕的妆容洗净,木着一张素颜过来:“世子爷,还笑不笑了?” 萧放瞧她素着一张容颜,脂粉半点不施,身上一袭灼红嫁衣,将脸衬得更是明艳逼人,终于停住了笑,猴急忙慌地抓了两杯交杯酒与薄小荷一同饮下,一把将她压至床褥上,恶狠狠在她耳边说:“爷想这样很久了!” 这一夜萧放尽兴,大约是因为和心爱之人,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灵肉合一,只觉圆满。薄小荷却有些疲惫,萧放在□□上倒也并不如何粗鲁,可说快乐也不尽然。 第二日,是新妇敬茶的日子,薄小荷晨起梳妆,叫了如琢来,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并不是很好,也不多说,只淡淡道:“你是随我来的人,你的脸面就是我的脸面,遇上什么事,别委曲求全,该争就争。” 也不知如琢听懂没,薄小荷从镜子里看过去,只看到她一张呆呆的脸,只是这调|教人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只能等以后慢慢来了。 萧放也收拾好了,看薄小荷略施薄妆,比起昨夜又是另一番风采,眼中皆是迷恋,想起昨夜她如墨云鬓散在枕上,觉得喉咙一干,连忙移开视线,干咳一声:“走吧。” 萧夫人的心情不是很爽快。基于维护王府的脸面着想,这桩婚事她还是办得隆重而不失体面的,然而对于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儿媳妇,萧夫人觉得实在是堵心。她从头至尾都不愿意去看看薄小荷,眼下到了不得不见的时候,脸上也挤不出一丝笑容,满面的阴沉彰显着她的不喜。 嬷嬷劝她:“夫人,便是为了世子爷,您也得忍忍,不然,世子爷难做人哪。” 萧夫人没言语,可脸上到底是缓了缓。看着那一对新人走近,远处逆光看不清,待薄小荷走近了,纵然连萧夫人亦不免眼前一亮,想她这一生都在后宅与各路夫人小姐交际,可谓也是看遍了万紫千红,然如今要想出一个可与薄小荷媲美的人,竟然寻不到。 薄小荷与萧放在萧夫人面前跪下,一碗茶高举过头顶:“请母亲喝茶。”萧夫人看看自己傻儿子脸上的傻笑,心内暗叹,到底没有为难薄小荷,端起茶来抿了一口,示意嬷嬷给了薄小荷一个封包。 各人落座,萧夫人向着薄小荷道:“你既嫁了我们家来,你日后代表的就是王府的脸面。你初入王府,想来对很多事情不甚清楚,对如何执掌中馈更是一窍不通。我想了个法子,派我身边的嬷嬷去你们院中,你若有不明了的,便去问她。有一个经年的老人镇着,想必遇事也不至于慌张。” 薄小荷心下对萧夫人的用意一清二楚,也知道这并不是与她商量,而是一个告知,正要站起来领受时,忽听旁边萧放不耐道:“娘你是老糊涂了?派什么嬷嬷,这不是监视我么!反正我告诉你,你要真派嬷嬷来,你就甭想要孙子了!” 薄小荷本要站起的姿势微微一顿,顺势又坐了回去。 上头萧夫人大怒:“早知你要出幺蛾子!”转而问薄小荷,“你的想法呢?” 薄小荷微笑:“我听世子爷的。” 萧夫人吃了一个软钉子,气得不发一语。萧放不耐烦陪着,站起身道:“爷去廷尉狱点卯了,这就走了。” 走了没几步,忽然又回头找薄小荷说话,声音都温柔了八度:“薄荷儿,爷晌午就不回了,晚上再回来和你一道吃饭。” 萧夫人看得刺眼,重重咳了一声,于是萧放拔腿就走:“行了行了,爷走了。” 待萧放走了后,萧夫人眼一扫,瞧见了随薄小荷而来的如琢,畏畏缩缩立在一旁,皱眉道:“这是你娘家陪嫁来的侍女?” 薄小荷恭敬道:“是的。” “也忒没个样子了,不成体统。”萧夫人一边打量,一边摇头。 薄小荷道:“她年纪还小,心性还没定,以后慢慢教就是了。” 萧夫人像是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笑话:“你出去代表的是王府的脸面;她出去代表的是你的脸面。这慢慢教要教到什么时候呀?” 她沉思了一会儿,对嬷嬷道:“把似云叫来。” 薄小荷都能猜到后续发展,静观其变,果然上来一个娉娉婷婷的丫头,观其容色也颇为姝丽,一上来便对萧夫人行礼:“夫人叫我。” 萧夫人转向薄小荷:“这是在我院里伺候的大丫头,叫似云的,我做主给你了。一来你身边的丫头太少,多个人伺候你;二来似云在府里多年,处事亦有分寸,让似云带一带你身边的那丫头,好过你操心去调|教人。” 那似云一听,立刻福身对薄小荷一礼:“少奶奶。” 薄小荷看上头萧夫人紧紧盯着她,大有她若是拒绝便要好好发作一场的样子,微笑起身:“长者赐不敢辞。那儿媳厚颜,这就要了娘的丫头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二十章 薄小荷带着两个丫头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进院子,似云便没了人影,薄小荷也懒怠去管她。 困囿于后宅这方寸之地间,薄小荷格外的无所事事,开始怀念起过去虽艰辛然自由的生活,她站起来,对如琢说:“走,跟我去小厨房,我做些点心。” 如琢经过昨夜和今早的打击,对高门内的黑暗生活有了初步了解,懵懂无知的小心灵第一次有了危机感,此刻听到薄小荷的决定,小心翼翼地问道:“少奶奶,我们要是自己下厨,他们会不会说啊。” 薄小荷想得很透彻:“我们就是不去,他们也会说。问题不在于我们做了什么,而在于我们本来是什么。” 如琢虽然没懂,但被她折服,主仆两人到了小厨房,薄小荷散了厨房内做工的人,无视她们异样的眼神,自己动手做起来。 薄小荷自家卖豆花,家里做的最多的就是豆腐菜了,一道道菜色上来,白玉般的豆腐上铺陈或碧绿的菠菜或金黄的煎蛋,亦有与鲫鱼同煮的浓浓的乳白色鱼汤,看得如琢口水直流,对薄小荷的崇拜又上了一个档次。 待这些做完,也到了晚膳的时候,萧夫人对薄小荷是相看相厌,特意让嬷嬷来说不必一同用膳,只管让她和萧放在自己院子里用吧。 薄小荷也松了一口气,吩咐如琢把这些菜送到房中,便回了屋子换衣洗漱。回到屋中,却见消失了大半日的似云在廊下等着伺候,她看了似云一眼,自进去了。 萧放在廷尉狱里当值真可谓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熬到放衙,那真是归心似箭,头一次觉得王府也是那么吸引人。他兴冲冲进入屋内:“薄荷儿,爷回来了!” 薄小荷还未动作,倒是似云头一个就迎了上去:“爷。”薄小荷在内室,冷眼看似云服侍萧放脱下身上大氅,换上家常衣裳,倒了茶来服侍他喝下,再把他引到桌边坐下,而后侍立在身后,看样子是连晚膳也想一同伺候着了。 萧放却压根没注意到似云,只低头看了一眼,只知道她是自家娘旁边的大丫头,有些脸熟,叫啥来着?管他呢!还是找他的亲亲薄荷儿去! 果见萧放坐下,先好好端详薄小荷,见她一身家常衣裳,坐在那不声不响,又从容又慵懒,心里就欢喜得不行。又看桌上家常菜色,其中三道豆腐的,一时惊喜:“薄荷儿,你做的?” 如琢还以为萧放是要怪罪薄小荷,急着开解:“世子爷,您先尝尝再说别的,味道真的不错的!” “爷当然是要尝的,要你教!”萧放冷哼,一回头看到自己身后的似云,像是才注意到似的,“你站这儿干嘛?爷一回来就看你上蹿下跳的搅得爷脑仁子疼,还让不让爷吃顿安生饭了?”又指指如琢,“你,你俩,都给我下去!” 让爷和薄荷儿好好亲香亲香! 如琢和似云下去了,一个溜得兴高采烈,一个走得不甘不愿。 这边萧放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菜,给予薄小荷极大肯定:“好味道!” 萧放是真觉得味道不错。王府里的厨子做饭,讲究一个精细,那菜做得固然精致,可太过于讲究,感觉所有食物过了一道手后都失去了它们原本的滋味。 此刻坐在桌边,吃着滚烫的鲜美的食物,又是心爱之人亲手烹调,心里熨帖得很,这就是最寻常的人间烟火气。 晚间,萧放猴急忙慌地洗漱完,早早地躺上榻,支个脑袋欣赏薄小荷在镜前拆卸簪环的样子,待得她上床,便将她拖至身下温存,萧放也晓得昨夜有些急了,今夜便曲意讨好,千般温柔万般细致,好不容易撩得薄小荷娇喘细细,软成一滩水,便俯身而上,在她耳边呢喃:“薄荷儿,爷的薄荷儿……” 第二日,似云又早早地来伺候了,闻见房中欢爱气息,红着一张脸不住觑萧放。待萧放一走,她便又不见了。纵迟钝如如琢,也觉出不对来,气愤地在薄小荷面前抱怨:“那似云什么意思呀,尽挑着世子爷在的时候来献殷勤,平日里连个鬼影都瞧不见,打量谁不知道她的心思呢!” 薄小荷没有说话,带着如琢去给萧夫人请安,却在院外被嬷嬷告知,说萧夫人体谅,不用日日来请安,若无大事,很不必见面——颇有各自安好、江湖不见的意思。 薄小荷微笑:“婆母慈心体谅媳妇,我却不能不孝,便在这站一刻钟,也算我对婆母的孝心了。” 嬷嬷回禀给萧夫人,萧夫人倒默了片刻:“她真站着?” “是,老奴看少奶奶站满了一刻钟才走的。” “惺惺作态罢了。” 嬷嬷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开了口:“夫人,老奴说句放肆的,老奴观之少奶奶,倒颇有些可取之处。自世子爷认识少奶奶后,改了许多,这些日子来每日去廷尉狱点卯,听闻着实办了一些案子,夫人可还见过他与那些狐朋狗友出去过了?要我说,一门宗妇固然重要,可是这当家的男人立不起来,女人在后宅再强又如何呢。可若是能让一个男人扛起职责来,这当家主母才算做得到位哪。” 萧夫人其实也看到萧放这些日子来令人欣慰的改变,可不愿承认这是薄小荷之功,这时听嬷嬷讲来,不由长叹一口气。 又听嬷嬷道:“且若老奴没猜错,少奶奶有傲骨呢。” 萧夫人嗤笑:“哪个高门贵女没傲骨?” “贵女们的傲骨,是家族给她们的,与少奶奶的哪,不一样。” 这里如琢在问薄小荷:“少奶奶,您以后天天都要来请安吗?就算夫人不待见咱们?” “是啊。” “您这样做,一定能感动夫人的。”如琢自以为揣摩对了薄小荷的用意。 薄小荷笑了:“我可不是为了感动夫人,只是把该做的做了,尽到礼数,也好过日后被人指摘。至于夫人怎么想怎么做,便是她自己的事了。” 回到院子,薄小荷让如琢把似云叫来。似云以为薄小荷是要发作她不在跟前伺候的事,心里早拟好了理由,因此丝毫不惧。 不想薄小荷头一句便是:“似云,从今往后,你叫如磋吧。” 似云呆若木鸡:“什么磋?” “不喜欢?那如磨、如切,你自个儿选一个吧。” 似云半日才反应过来,薄小荷给她改名,敢情是想凑一个如琢如磨如切如磋呢! 她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不屈:“奴婢的名是夫人赐的,夫人身边四个大丫头,似云、如月、若雪、宛星……” “如磨还是如切?”薄小荷像没听见似的。 似云觉得憋屈,索性抿紧了嘴以沉默来对抗。 薄小荷慢悠悠道:“你对婆母倒是忠心耿耿,都到我这了,还惦记着那边云月星雪的,连个名字也不愿改。也好,总不能让你们三缺一,你明儿还是回婆母那伺候吧。” 似云一愣,很是在心里斟酌一番,最终还是咬牙道:“少奶奶,奴婢知错了,奴婢日后一定一心一意跟随少奶奶,谢少奶奶赐名,奴婢以后就叫如磋吧。” 薄小荷失望,没能把她弄走。 这夜轮到似云——现在是如磋了——上夜,萧放正努力耕耘着呢,可余光总瞥到有个人影在晃来荡去的,待要仔细看,又没有什么,几次下来,他便心不在焉了,索性凝神去看,这回看得真切了,果然有个人! 萧放这一惊非同小可,下意识把薄小荷往床里推了推,自己摸索着穿上衣服,然后起身点灯:“谁在那儿!” 在那儿的是如磋。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此刻见萧放就随意披了件外裳,点了灯,影影绰绰能瞧见胸腹,本就红的脸更红了,莺声道:“奴婢伺候世子爷和少奶奶……” 萧放不等她把话说完,一脚踹过去:“作死的!谁让你进来的!没规没矩的东西,滚出去!” 如磋跌倒在地,又忙不迭站起身,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躬着身子退出去了。 萧放重又回床上,嘀咕道:“脑子被驴踢的玩意儿!” 接着重整旗鼓又要攻城略地,然而尝试了半天,萧放终于丧气道:“不成了。” 薄小荷想忍住不笑的,然而实在熬不住,又瞧萧放垂头丧气的那样儿,终于笑了出来。 萧放更是恼羞成怒:“你还笑爷!你也别小瞧爷,爷的手段多着呢!” 也不知萧放做了什么,便见红绡帐动,薄小荷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做什么!别动!”然而这声音渐而软下去,一忽儿便成一江潺潺春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隔天起来,萧放头一个就先发作了如磋,扣了她一个月月钱,又罚她跪了一个时辰,严令她一个月不准入上房伺候。其余倒罢了,这一个月不能去上房,意味着她一个月不能在萧放面前露脸,如磋悔不当初。 其实薄小荷也不知道如磋脑子里在想什么,像昨夜那样的事,但凡在高门大户里混了有些日子的丫头都不会做,可能也是太心急了。 这日是薄小荷三日回门的日子,萧放趁她梳妆时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又迅速溜走,到了门口朝她挤眼睛:“这会儿还早,待爷去衙门里点个卯,马上回来陪你去看泰山大人。” 薄小荷照旧带着如琢去萧夫人院子里站了一刻钟,萧夫人照样没见她们,也没对薄小荷今日要回门有任何表示。好在薄小荷也没报希望,早用自己的体己银子买了些礼,并不贵重,然而相信薄父薄母能体谅理解。 萧放回来得挺早,他今日特意起早把些急案子处理了,然后告了一日假,回来陪薄小荷。薄小荷看他走得急,不得不道:“等会儿,我这里还有些备下的礼品得让人回去拿。” 萧放不言不语,不顾薄小荷的反对,拉着她就走,待看到了门外的马车,薄小荷才反应过来:“你准备的?” 萧放得意地邀功:“那是。”然后指着车上那一堆盒子滔滔不绝道:“你瞧瞧,这是两匹布头,那是上好的人参,那坛子酒是特意孝敬你爹的……” “那也太多了吧。”薄小荷喃喃道。 “不多。那是你的爹娘,爷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能让你丢了面子。”萧放大大咧咧道。 薄小荷对萧放真心感激:“谢谢,有劳你了。” 萧放一愣,打从他认识薄小荷到现在,哪怕薄小荷嫁给他了,他也没得到过薄小荷几回好脸,这时乍然听薄小荷好声好气的对他说话,竟有些不习惯了。 “嘿嘿,嘿嘿,诶嘿嘿嘿!”萧放傻笑了。 两人坐车到了相思胡同,薄父薄母在胡同口就引颈相望了,瞧见他们的马车,连忙迎接上去。 一番客气自不必说,薄母热情无比:“姑爷,小荷,今儿个午晌怎么的也得留下来吃饭。小荷,你帮娘打打下手。”她朝薄小荷使了个眼色,然后就率先往厨房走去。 薄小荷跟在她娘后头,薄母一把把她拉过来说私房话,无非就是萧放对她如何,王府诸人是否好相处之类的,听薄小荷都说好以后,薄母叹息一声:“娘哪里会不知道,你这是报喜不报忧,那府里哪里是好相与的地方。” 又说:“不过依娘看,世子爷倒是对你不错。你不知道,前几日他来了趟咱家,说给我们重新找了处屋子,地段好,院子大,让我们搬过去,他再派两个人来伺候着,说是让我们享福。可我们哪能要呢,要真搬去住了,这成什么了。” 薄小荷听呆了,依萧放的性子,早该和她说了呀。 薄母观其神色,就知道薄小荷完全不知情,替萧放说话:“大约他是因为没劝动我们,所以也不好意思和你说吧。” 吃了午饭,再依依不舍,薄小荷也得回去了。萧放一向心大的人,但总是特别注意薄小荷,瞧她有些落落寡欢,便道:“这几日爷忙,待得空了,爷带你回来在丈人家住几天。再说,爷下午还有安排。” 说着,马车就骨碌碌地往前走,薄小荷往帘外瞄了一眼,却发现不是回府的路:“这是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萧放一副神秘的样子。 马车停下,薄小荷一看,居然是廷尉狱。 萧放把薄小荷扶下车,带她到一个偏厅坐了,然后对一个伺候的人道:“把他带来吧。” 薄小荷一刹那明白过来了,要说她在廷尉狱里还认识什么人,那就只有…… “周云岳!”薄小荷看着被带上来的人,激动地站起来道。 周云岳穿着囚服,低着头,长发覆面,看不出神情,听到薄小荷的声音,猛地一震,迅速抬头看她,可又立刻低下头去。 就这一抬头,薄小荷就眼尖地瞧见了周云岳额头上针刺的小字,因为涂上了墨碳,黑漆漆得分外显眼,且这字再也擦洗不掉,要跟随周云岳一辈子了。 周云岳虽也是抬头低头的一刹那,可薄小荷的样子已深深刻在他脑中,她显然是已做人妇的打扮了,这个认知深深刺痛了周云岳的心,再看她周身的打扮,虽没有满头珠翠,可一看便知都是好的,心里真是五味陈杂。 他在狱中便听牢头说了,说定兴王府的嫡子居然娶了个卖豆花的姑娘,当时便知那是薄小荷了。一想到薄小荷和萧放的纠缠都是因他而起,便更觉后悔。自己和薄小荷,终究是无缘了。 薄小荷见周云岳不言语,心头一酸,道:“我早劝你不要沾那些营生,你偏生不听我的!” 萧放在一旁虎视眈眈,时刻注意着,瞧薄小荷要哭不哭的样,道:“行啦,这不放出来了么,明儿个他就去瀚海了,知道你惦记着,特让你来瞧了,要说什么就说吧。” 薄小荷也只得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去千里,你万万照顾好自己,也不要灰心。凭你的资质,想必就算到了那儿,也能立住脚……别再让我失望了。” 周云岳以手遮面,半日方粗嘎嘎应道:“好。” 萧放这半日是强捺着醋意的,也不会给薄小荷太多时间,使了个眼色让人把周云岳带走,揽着薄小荷出了门。 到了车上,他嘟囔:“薄荷儿,你人也见了,话也说了,可别再想着他啦。” 薄小荷正色道:“萧放,我与周云岳清清白白,虽我不是自愿嫁你的,但既嫁了,是断然不会做出什么丢脸面的事,你放心。” 萧放听到薄小荷说她不是自愿的,心里就不大高兴:“行吧。” 薄小荷又说:“今日多谢你。” 萧放就说:“口头上的谢有什么用,你倒是用行动表示表示啊。” 薄小荷无奈极了:“我给你做个笔套吧。” 萧放咧嘴无声地笑。 薄小荷说话算话,当夜果然寻了块布头,配好了各色丝线,动手先缝了几针,萧放笑眯眯看着薄小荷灯下做针线,觉得自己就是人生赢家。 第二日薄小荷照旧去萧夫人院外站着“请安”,却见那院子里来往的下人个个板着脸忧心忡忡,又有萧夫人近旁伺候的嬷嬷急匆匆地走过来,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嬷嬷。”薄小荷叫住了她,“您匆匆忙忙的是要去哪儿?” 嬷嬷才看到薄小荷,向她行了一礼:“少奶奶,夫人这几日一直说胃口不好,不爱吃食。到了今早,说觉得胃里反闹闹的想吐,一点儿东西都吃不下,老奴可急坏了,这就要派人去请相熟的太医去。少奶奶恕老奴无礼,就不相陪了。” 薄小荷看着嬷嬷走远的背影沉吟了一会儿,回了院子对如琢说:“把如磋叫过来。” 如磋这几日正愁着没法去上房里伺候,没法在萧放面前露面,一听薄小荷叫她,立刻就去了。 薄小荷打量她一眼,见她低眉顺眼,打扮得也素净,不似先前那般作妖作俏,不紧不慢道:“你本还在禁足,但我今日有件事儿要交给你去办,你要是办好了,便仍回来上房伺候。” 如磋激动:“但凭少奶奶吩咐。” “你回夫人的院子去,打听打听夫人身子究竟是哪儿不好,若是大夫来了,你就守在那儿,把大夫的话记牢了,回来告诉我。” 如磋有些犹豫不决,薄小荷笑:“去吧,我知道你能做好。” 如磋便磕了个头,下去了。 晌午后,如磋果然来了,一脸“我完成了一件大任务”的神秘,到薄小荷面前说:“不负少奶奶嘱托,奴婢都打听到了。” “说吧。” “听如月说,夫人在世子爷成婚前几日便不舒坦了,说是肚里胀气,不大有胃口,厨房想了些新鲜花样的吃食,夫人也说吃不下。大夫看了,私下里告诉如月,说夫人口重,府里的吃食重油重盐,这本就对身体不大好,夫人又上了年纪,那些个油啊肉啊的,淤积在身体里,能有胃口么。” 薄小荷听明白了,萧夫人这些日子本就因为萧放的婚事不爽快心头郁结,再加之平日吃得不够清淡,两下一夹击,这便病了。 这不是什么大病,问了如磋,如磋果然说大夫开的方子无非是些行气化滞、调理中焦的,薄小荷心里就有了主意。 她先叫如磋起来,心里想,让如磋去那院子打听果然没错,不然就凭她和如琢两个,那院子里的人定是严防死守的,哪还能知道得那么清楚,然后和颜悦色道:“办得不错。这便回来伺候吧,不过,你还得给我办件事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晚膳时萧夫人恹恹地被嬷嬷扶起来,先喝了一大碗药,皱眉道:“这些个苦渣渣的药,喝下去没病都要有病了。” 嬷嬷赔笑:“苦口良药,祝太医最擅调理肠胃,他开的方子错不了。您喝完药后,老奴扶您起来走几步,再让下头上菜,说不定就开胃了。” 萧夫人无可无不可的,出去花园子里逛了一圈回来,下人已经在布菜了。萧夫人一一扫过这些菜色,指着一盘红黄绿相杂的菜问道:“这是什么?以前倒没看过。” 嬷嬷问了,底下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厨房新做的菜色,萧夫人瞧着这菜颜色配得清新,闻着也一股咸香味,便对嬷嬷道:“搛些那个给我。” 一入口,起初感觉有些粗糙,可与牙齿碰撞后,便立刻满盈出鲜咸味来,鼻端也充斥着豆香,很是激发食欲。萧夫人就着这菜很是吃了些饭,看得嬷嬷惊喜不已。 小厨房里,薄小荷边洗手边问:“送去了?” “送去了。听说夫人很爱吃,吃了半碗饭。”如磋道。她原以为薄小荷是要她做什么事呢,结果不过是让她想法子把一盘菜送到萧夫人桌子上,那盘子菜还是个炒豆渣。如磋十分的不以为然,豆渣那是穷人家才吃的东西,略微富裕些的人家都是拿来喂猪的,还能做出什么花样来? 可看着薄小荷在锅里下了菜油,将豆渣炒得蓬松,又将青红番椒切丁爆炒,起锅后居然看着挺像一回事。又听说萧夫人因为这菜开了胃口吃了半碗饭,心里倒重新掂量起这少奶奶了。 第二日一早,薄小荷起了个大早做鸡蛋豆渣饼,将红莱菔切丝,与鸡蛋液、豆渣和面揉成面团,烙成饼,贴在大锅边沿,没一会儿就散发出焦香味来,撒了些葱花盛到盘子里,差如磋想法子送到萧夫人桌上去。 萧夫人自出生起就没吃过豆渣,昨夜尝了一口,虽到现在也没人敢告诉她这吃的是什么,可这滋味她却十分喜欢。早上起来满怀期望地一看,果然看到了金灿灿松软软的饼,一时胃口大开,一口粥一口饼的,吃了不少。 饭后祝太医上门来把脉,先观萧夫人气色好了不少,便点点头,又看到还没来得及收走的豆渣饼,不由赞叹道:“贵府的厨子真是有心,不仅懂得厨艺之道,还略通些医理。夫人平时口重,是很该吃些清理肠胃的东西的,这豆渣不仅能清肠,味道也鲜咸,很是符合夫人的口味。” 萧夫人一愣,但很快敛去神色,送走了祝太医后问嬷嬷:“说吧,到底是谁做的?”她知道王府的厨子定是没那么大胆子的。 如磋很快便全盘托出,只说是薄小荷做的,让她想办法给夫人吃,说完,她忐忑不安地等着萧夫人发落,却见萧夫人沉吟了一会儿,竟没说什么,打发她下去了。 嬷嬷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突听萧夫人笑道:“嬷嬷,你心里是以为我会怪罪你吧?”毕竟所有的吃食都要经过嬷嬷的手,要说嬷嬷不知情,萧夫人是不信的。 嬷嬷也笑:“便是夫人怪罪我,也是老奴该当的。只要夫人好,老奴怎么样也没关系。” 萧夫人一听,乐道:“你明里暗里的提醒我,当我不知道么。这豆渣我吃就吃了,也没什么关系,况且我也的确爱吃,祝太医也说这东西有益,我有什么好怪罪的。倒是难为她有心了。” 如磋回去后,并没有告诉薄小荷萧夫人已经知道了的事,她憋着一口气想看萧夫人如何发落薄小荷呢。 薄小荷毫无所觉,午间泡发了香菇和粉丝,自己动手做了丸子,煮了豆渣丸子粉丝汤,令如磋送去。 如磋还等着看笑话呢,哪想到了院子,嬷嬷和颜悦色地接过菜,还赞了她一句:“你做事倒靠谱起来了。” 晚间萧放回家,被萧夫人叫去不知说了些什么,回到院子时满脸的喜色,当着丫鬟的面便搂着薄小荷亲了一口,喜道:“爷的薄荷儿可真厉害。” 薄小荷已经习惯了萧放的不着调,把他从自己身上摘下来:“好好说话。” 萧放眉花眼笑的:“娘夸你呢,说你有心了。” 薄小荷不置可否的。她虽然嫁进王府才几日,但也清楚萧夫人的性子不是那么好说话,哪里会因为她做几道菜就回转。 萧放见薄小荷神色淡淡,便知自己没有忽悠成功,于是转了话题:“平远王府递了帖子,邀娘去赏花,娘说让你明日一道去吧。” 薄小荷一怔,萧夫人肯带她一同去赴宴,是她再也想不到的,她还以为萧夫人以她这个儿媳妇为耻,决计不会带她出去叫人耻笑的。 但转念一想,她嫁与萧放已成定局,萧夫人这脸早丢尽了,反正迟早也得带她出去交际的,总不能圈在王府一辈子吧。只不过这几道菜到底还是让萧夫人松了态度,提早带她出去了。 萧夫人自以为是给了薄小荷一个恩惠,可薄小荷却心烦。一听这种宴会,脑子里立刻便浮现出那些人千百个看不起的白眼,想想都倒尽胃口。 萧放却兴致盎然,要给薄小荷挑明日赴宴的衣服。他虽是个浑的,但又不是傻子,如何不知道萧夫人对薄小荷满心的看不上,而薄小荷对王府也是满心的疏离。他乐意见到两人都做出些改变,因此很是高兴。 只是虽说是给薄小荷挑衣服,闹着闹着就上手了,把薄小荷剥得只剩亵衣,装模作样地拿衣服往她身上比,趁势这里捏那里揉的,最后索性拿了块红绸往她身上一裹,压倒在榻上。红绸黑发下的肌肤更显白润,萧放被这横陈美景刺激的眼发红,一手摸上去,光滑细腻与绸缎也差不离了,更是爱不释手,当晚很是一番揉搓。 第二日,因要去赴宴,薄小荷起得早,让如磋给自己梳头,而如琢在一旁看着。论梳头的手艺,她到底比不过如磋,因此便不错眼地盯着,好尽快学会了。 薄小荷拣了几根素雅的簪子插进发髻,又起身去挑了衣服,待梳妆完毕,到了萧夫人院外头。萧夫人这回让她进去了,打眼一看,薄小荷一身既素净又不寒酸,既不太过打眼,又不至于泯灭众人之中。 “倒还像样子。”萧夫人点头,原先她还打算派个嬷嬷去指导,可如今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对薄小荷的满意又多了几分。 两人出了门,一人一乘轿子到了平原王府。花厅内已有众多女眷在其中,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的赏花有的品茶,或谈论儿女亲事,可不管手头在做什么,在看到萧夫人和薄小荷一同进来时,颇有默契地齐刷刷的看过去。 但那也只有一瞬,须臾间她们便又回头做自己的事,更有与萧夫人交好的上来攀谈,像是刚才那短暂的沉默都没发生似的。薄小荷跟在萧夫人后头,看着萧夫人与相熟的女眷交际,可她心里清楚,在座诸位真正想看的其实是她,说不定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就把她全身打量了个遍呢。 萧夫人作为内宅交际个中能手,岂能不领悟那短暂沉默的精髓,顿时又有些后悔带薄小荷来赴宴了。她对上来攀谈的夫人微笑:“许久未见,有一肚子话要和你说呢。”又转头对薄小荷说:“我们老人家说些老古话,就不拘着你了,也免得你不自在,你们年轻人一处玩去吧。”那夫人少不得夸赞几句萧夫人是个体谅儿媳的好婆母。 萧夫人是走了,薄小荷却两眼一抹黑,随意在花厅拣了个位子坐了,没人来搭理她,便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拣了些糕点吃。 她这一开吃,便立刻听到周围响起了一阵窃笑声,薄小荷眼神一扫,敢情那些个贵女,看似装模作样地做自己的事,实则都密切注意着她呢!她一吃点心,就叫她们抓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一般,个个都笑得开怀。 薄小荷鄙视她们无聊,不就是吃法没那么优雅么,吃个糕点都要被人嘲笑的生活环境,简直憋屈透了! 这边的动静也被萧夫人听到了,萧夫人眼神往那一扫,便知是薄小荷被人嘲笑了,心里难堪,脸上就挂不住了,与她攀谈的夫人察言观色,笑着道:“依我说,薄氏那张脸是担得起王府夫人了,就是仪态上有些遗憾。你是她婆母,仪态也是先皇后都称赞过的,想当年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偷偷学你的样子的,你要是好好教薄氏,想来她也不会差。” 萧夫人把内心的得意藏得很好,矜持道:“这仪态哪是教得出的,我们这些世家子弟,哪个不是打娘胎里就耳濡目染的。薄氏啊,教不出。我也愁着呢,纵我能替她掌着中馈,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那夫人眼珠一转,道:“要是有个人能替她分担分担……” 萧夫人眼神一亮:“你是说再纳一个?” 那夫人轻咳一声:“你想岔了,哪能让个妾掌管府内中馈呢,可要是平妻,那就不一样了。” 萧夫人激动得失态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法子呢!”可转念一想,又摇头:“不成,但凡这京城里要点头脸的,谁肯把自家闺女嫁过来做平妻呢!” 那夫人笑了:“嫡女不行,那庶女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那夫人夫家姓邢,是京都一个五品官,五品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然而在京都这么个一块牌匾砸下来十个里头有八个是三品的地儿,五品官委实不算什么。那邢夫人正愁家中庶女的姻缘呢,高不成低不就的,结果想瞌睡就送来了个枕头,恰好就碰上了萧夫人。要是在平常,甭说她家庶女,就是嫡女,都未必攀得上定兴王府这门亲,可眼下这形势,可不刚好便宜了自家庶女了么,一个庶女,能攀上定兴王府,哪怕是个平妻,也是她的福气了。 邢夫人这般想着,遥遥往花厅一指,指给萧夫人看:“呶,那个就是我家三姐儿,虽说是个庶女,可日常教养上也是同嫡女一般的。” 萧夫人顺着邢夫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瞧见了一个女孩儿,容色姝丽,举止间大方得体,全然没有庶女的畏畏缩缩,心下就有几分满意。邢夫人朝她招手:“芩姐儿,来。” 邢芩到了萧夫人前,先冲她行了礼:“见过萧夫人。” 萧夫人朝她友善地笑,褪下腕上一个镯子:“见面礼,收着吧。” 邢芩朝邢夫人看了一眼,见她点头,才谢了收下。 邢夫人一边慢慢说着邢芩的日常起居,萧夫人一边问着,邢芩哪里还会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羞红了脸,却又镇定下来,越发表现出自己的气度来,以期能入萧夫人的眼。 萧夫人心下大约有了盘算,便喝邢夫人聊起别的来。 这边薄小荷正坐着吃一块糕点,也没有在意周围人事,就感觉到一阵香风袭来,两三个女孩儿有说有笑朝这边走来,其中一个穿红衣的,眉目张扬,顾盼间神采飞扬,看似很是娇宠,走到薄小荷边上时,将手里的茶盏倾斜了一个角度,眼看着茶水溅湿薄小荷一个裙角,才掩口惊呼:“哎呀,萧少奶奶,真是失礼了,对不住啊。” 今日跟着薄小荷出来的是如磋,这丫头深宅大院里长大,没少见过一些阴私事儿,旁观了这一场“意外”,不由心里一紧,这是内宅里常用的手段,打湿了你衣服,接下去就要请你去更衣,再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可就难料了…… 果然那红衣服女孩儿就道:“真是对不住了,萧少奶奶,您赶紧去更衣吧。” 如磋很是踟蹰,不提醒薄小荷吧,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儿,丢的是王府的脸面,回头萧夫人一定饶不了她这个做丫鬟的;有心提醒薄小荷吧,又有些不甘心,凭什么一个平民女子都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就该让她丢一回脸才好…… 却见薄小荷拿帕子把水渍擦净,然后端坐不动,微微一笑:“我就不去了,我出门没带替换的衣裳,何况也没这习惯。我娘家小门小户的,什么事儿都要自己动手来,一天下来哪里不脏个七八回的,要回回都去换,这一天就别做什么事了。” 一群女娃儿都惊呆了。她们私下嘲笑薄小荷的出身是一回事儿,亲耳听到薄小荷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儿,况薄小荷又说得坦坦荡荡,一丝一毫都没有以自己出身为耻的意思,竟一时间不知怎么回应了。 那红衣女孩儿也懵了,她后手都安排好了,可这薄小荷怎么不按套路来啊! 这姑娘也是京都里一个贵女,看不惯薄小荷一个平民打入她们的圈子,便要想法子整整她。这时见薄小荷岿然不动,不由便急了,道:“可你现在可是王府的萧少奶奶啊,怎么能不更衣呢,这脏着裙子坐着,哪家都没这样的规矩。” 薄小荷斜了她一眼,正要说什么,那边萧夫人听见这里的动静,也过来了:“怎么了这是?”探头看了一眼薄小荷,一眼就看出那块被水洇湿的深色的水渍:“裙子脏了?还不去更衣?坐这儿不难受?” 薄小荷无奈,婆母都发话了,她也只能站起来了,那红衣女孩儿高兴了:“正好我和萧少奶奶身量差不多,萧少奶奶没带替换的衣裳,就先穿我带来的吧。快和我来。” 薄小荷跟着那几个女孩儿身后,七绕八绕的,到了一处僻静的院子,林木遮掩间有座屋子,红衣女孩儿把她带到门口,笑道:“就这里了,萧少奶奶进去吧。” 如磋要跟着进去伺候,红衣女孩儿朝自己丫头看了一眼,那丫头几步上前,挽住如磋胳膊,将她往边上带:“姐姐头上这是什么绢花儿?样式看着挺新鲜的。” 薄小荷也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便自己推门进去了。 屋内有架屏风,看样子内室是在屏风后头,薄小荷三步两步转过屏风,正要去换衣裳,里头忽然冲出个男人来,粗喘着气,两眼直愣愣盯住薄小荷,嘴里嚷道:“你怎么才来?我这里等你好久!”说着就上前要来拉薄小荷。 薄小荷差点儿就要叫出来,幸好死死压住了,心念一转便明白自己一定是中了套了,当下也不和他废话,拔下头上簪子就朝那男人伸过来的手臂上扎。 那人吃痛,一下子缩回手去,意外地看了眼薄小荷。他收到的消息,说来的妇人也是个王府的主母,还以为这些贵女们个个娇滴滴的,肯定是手到擒来毫无难度,却不想碰到个冷静果断的,不叫不哭,上来就下狠手。 薄小荷可不管他在想什么,趁他怔愣时又举起簪子扑过去扎,她本就从小做活,力气自然比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姑娘大,两人扭打起来,一时间那男的居然得不了手。 他着急起来,又想到带他进来的那人只说让他坚持到有人来,只要让人看见了薄小荷和一个男人待在一个屋里,毁了她名声就行,于是便改了主意,伸手去撕薄小荷的衣衫。 女子体力天生不比男子,薄小荷和他撕扯了一会儿,便气喘吁吁的,心想如今最重要的是脱身,而不是继续和他待在一起,到时哪怕没发生什么,被人看见她也说不清楚。 恰好这时那男人去撕薄小荷的袖子,只听刷拉一声丝帛撕裂的声音,那男人没想到这衣服这么不禁撕,手上拿了撕下来的半幅布料呆了一呆。薄小荷趁这空挡,扭头就往离她最近的窗边跑,打算跳窗,没成想窗外刚好也有人跳进来,两人撞了个正着。 薄小荷捂着额头看去,见那跳窗进来的男人满脸的慌张,像丢了魂似的,进屋就乱窜,看似要找个地方躲起来,连屋里还有个薄小荷和另外一个男人在都没看见。 没等他找到地方躲呢,屋里的那男人也追出来了,瞧见房里多了一个人,脱口而出:“你谁?也是收了银子来办事的?” 形势十分扑朔,薄小荷的脑子快转不过来了。恰此时,窗门又扑棱一声响,屋里的三人都扭头去看这回又进了个什么东西,却见一人从窗外跃进,身形十分敏捷,甫一落地,手一扬就挥起一片寒光。 薄小荷这才看清,这人手里还拿了一把陌刀。眼下的情形实在是诡异又荒唐,要不是时机不对,薄小荷都想笑了。 那最后进来的拿刀的男人拿眼在屋里一逡巡,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手上的刀眼不见的就往人背心上扎,只见那头一个跳窗的男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趴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拿刀的男子眼也不眨,又把刀从他背上抽出来,霎时间血喷了一地。 直到这时,那男子才转过身来,恰好与薄小荷对了一个眼。 “怎么是你?!”两人先是一愣,而后又异口同声地问道。 那拿刀的男子居然是楚清杭! 薄小荷朝地上那一动不动的死人看了一眼,又朝楚清杭看了一眼,终于反应过来,失声道:“你……” “杀人了!”一个变调了的声音忽然直愣愣地吼起来,薄小荷一拍脑袋,坏了,忘了屋里还有个人呢! 在屋里等着坏薄小荷名声的那男人此刻面色苍白,两股战战,抖着手指着楚清杭,嘴里不断嚷嚷杀人了杀人了。 楚清杭问薄小荷:“他是谁?”又看到薄小荷衣衫不整,那男人手里还拿了半幅布料,就有些明白了。 薄小荷可不想让人误会,一气呵成道:“我中了套了,有人故意弄脏我的衣裳,让我来这更衣,我一进来,这男人就已经在了,故意要毁我名声。” 楚清杭眉头一皱,他是相信薄小荷为人的,冷声嘲道:“他们惯会做这些栽赃陷害往人身上泼污水的事儿!” 薄小荷听出一些门道来,似乎楚清杭也被人陷害过,只此时却不是说话的时候,又隐隐听见屋外一阵人语喧哗,似乎有人朝这里过来了,便急道:“我得走了!” 楚清杭当机立断,一掌砍在那男人后颈上,那男人便软绵绵倒下了,楚清杭把那人手里握着的半幅布料抽出来递给薄小荷:“你跳窗走,出去往西绕个圈儿,便能看见花厅了。” 薄小荷连连点头,利索地爬窗跳下,把破掉的外衫脱了和那撕下的袖子团在一起裹了裹,换上新衣,回头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楚清杭,见他冲自己点头,也知道他肯定能想办法脱身,便拎着裙摆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这里那红衣女孩儿估算好了时间,叫道:“哎呀,萧少奶奶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别是出什么事了吧!这事是我先引起的,不行,我得去看看。” 便带着三四人兴冲冲朝那边走,她想得挺好,到时把薄小荷和那男人堵在一个屋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是怎么也说不清了。 到了那屋,红衣女孩儿问道:“萧少奶奶,你在里面吗?”手下却毫不含糊,利索地推门就进。 没成想门一开,便扑面而来一股血腥气,再瞧那屋里翻箱倒柜的一片狼藉,正中央的地板上俯趴着一人,身下洇出成片的血迹,一双眼死不瞑目朝外突着…… “啊!”短暂的静默后,便是一阵刺耳的尖叫,那些贵女们哪里见过这样凶残的场景,俱都声嘶力竭肝胆尽裂地叫着,有几个眼一翻,便咕咚一下,晕过去了。 红衣女孩儿心性略强些,死撑着没有倒,颤颤悠悠问道:“萧少奶奶呢?” “在这呢!”只听身后一个淡淡的声音,红衣女孩一转头,薄小荷好端端地站在那儿,穿着她的衣裳,神态从容、发髻齐整,周身无一处不妥的。 她指了指薄小荷,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字:“你……”终于撑不住,倒下去了。 一定是她剧本拿错了,好好的一出狗血捉奸伦理剧,为什么会变成暴力重口凶杀剧!这是她昏过去前唯一一个念头。 平远王府出了凶杀案,人又是死在内院里的,花会自然是办不下去了。 平远王报了官,没过一会儿,一支七八人的队伍来了。 来的人是萧放,平远王府出了这样的事儿,大家都是要脸面的人,自然不宜大张旗鼓地声张,他便亲自带头,点了手下几个人,往王府里来了。 平远王府门口闹哄哄的,参加花会的众人告别的告别、上马车的上马车,正乱着,便听一阵嘶鸣声,萧放打马而来,居高临下看着诸人,冷冷道:“案情尚不明朗,还请诸位暂留王府,待问清楚了,再回去不迟。” 立刻有人嗤笑出声:“怎么,萧大人这是把我等当成嫌犯了不成。要我们留下,谁给你的底气!” 萧放坐在马上冷眼看着,朝东拱了拱手,冷声道:“大筑律法给我的底气!大筑律法第三则十二条:命案现场诸人不经盘问不得擅离!洪大人这是要违法不遵么?” 洪大人被堵得说不出话,又不甘心就此留下,一边往马车里钻,一边嘟囔着:“我还就要走,看你能咋的。” 萧放脸一沉,一抬手就甩了一马鞭过去,恰打在洪大人面前的车帘上,将那布撕裂成了两半,唬得洪大人哎呦一声从脚凳上跌下来。 萧放收回鞭子,一手懒洋洋地摩挲着鞭梢,道:“哪个不长眼的今儿要敢回去,爷回头就带人掀了你屋捆你回廷尉狱,到时可别怪爷不给面子!” 众人都知道萧放是个混不吝的,这事他真能做出来!他又是筑仁宗面前的红人,上回江大人那宝贝儿子被他废了子孙根,都没见筑仁宗发落萧放。他们要真和萧放顶起来,哪还落得了好!于是便都缩着不动了。 萧放见镇住了众人,才转头吩咐底下人:“你,跟着王爷去现场,给爷仔细找线索;你,去好好验验那尸体;你,让管家安排间屋子,把这些人排个顺序,爷要亲自问;你,跟着爷,把他们说的话都记下来。” 薄小荷也在人群中,看着萧放以雷霆之势弹压住众人,又看他有条不紊地安排,这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萧放身上的那些她从前厌憎的轻浮、纨绔,已渐被沉稳代替。 她却不知道,一开始萧放是抱着不让薄小荷瞧不起的心态认认真真点卯办事的,也不知他是真有天赋还是运道,他一认真起来,倒还真办了几个案子,便觉得很有成就感。且薄小荷又时不时夸他几句,便更是飘飘然,感觉这发自内心的喜悦远不是从前沉溺酒色声色犬马的日子能带来的,简而言之就俩字:充实!世子爷空虚的心灵得到了满足,对这事业真上了心,办起事来更是有模有样的。 萧放交待完了各项事宜,寻思着应没有什么遗漏的了,便抬眼在众人中找薄小荷,他是知道薄小荷今天来赴宴的,便先找自己府里的马车,果然在马车边瞧见了薄小荷,便策马走去。 人群给他腾出一条道来,薄小荷眼看着他走来,到了跟前,不得不仰头看他,只听他在马上温声问道:“可有受伤?” “没有。” “可有吓着了?” “没有。” “衣服怎么换了?” “……回头和你说。” 萧放放下心来,想了想,从马上弯下腰,俯身在薄小荷耳边轻声道:“等我回来。”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边,薄小荷只觉耳边一热,可萧放又很快直起身来,带出的风掠过薄小荷颊边一丝碎发,轻轻荡起又落下来,带来一丝丝微小的瘙痒。 腾的一下,薄小荷心里一下子燃起一股火来,这火来得快,烧得旺,以燎原之势,将薄小荷脸烧得通红,薄小荷都不用照镜子,便知现在脸上一定是一片绯红,不由得抬手遮住脸。 萧夫人刚在车中闭目养神,萧放闹出来的动静她也听到了,儿子肯用心办事,当娘的也高兴,便没出面。这时听到外头消停了,便掀开车帘:“二宝走了?” “走了。”薄小荷忍住对二宝这称谓的吐槽。 “行,那我们也回府。”说着便要让车夫赶马,却见薄小荷抬手止住了车夫:“婆母,现在可不能走。” 萧夫人一愣:“作甚?” “世子爷刚说了,让我们都暂时留着,问清楚了才能走。我们现在要是走了,可不明晃晃地告诉大家,我们王府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对世子爷的声誉不好,日后他再说什么,即便别人迫于权势不得不听,可心里一定是不服的。” 萧夫人听了,仔细朝薄小荷看了一眼,退回车内,却也不再说要走了。 薄小荷松了一口气,回头看萧放,见他已带人进王府了,便等着被盘问清楚,然后好回去。 平远王府里专辟了个屋出来,让萧放好盘问这些宾客。薄小荷进屋时,看到屋里立了一架屏风,大约是要和女眷避讳的缘故,好有个遮挡。她落了座,屏风后的声音便问道:“今日在宴会时都和哪些人在一处?都做了些什么?去了哪里?” 薄小荷在等待的时间里,早就想好了说辞,她是唯一知道凶手的人,可不知怎的,她却不想把楚清杭说出去。一来,以她对楚清杭的了解,楚清杭此人谨慎缜密,不会轻易惹事,他敢在平远王府后院那种地方杀人,必定是出于某种迫不得已的原因;二来,楚清杭亦是萧放的门客,他杀人会不会就是萧放指使的呢——薄小荷脑子里掠过萧放那张嘿嘿嘿傻笑的二霸脸,放弃了这个念头。总之,形势如此扑朔,薄小荷并不想全盘托出。 她定了定神,把之前在心里相好的说辞讲出来:“我先前在花厅坐着,后来不小心茶水泼上了裙子,便去那屋更衣,换完衣裳便出来了,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王府里的丫鬟可以作证。” 屏风后转出一个男人,正是要亲自盘问诸人的萧放。他快步走到薄小荷面前,问的重点却有些不对:“茶水泼上了裙子?可有烫着?”一边上上下下检查薄小荷。 薄小荷挡住他的手,小声道:“好了好了,我没事,现在你在办正事呢。” 萧放放下心来,开始叨叨:“你怎么也留下来了?傻不傻啊!早该回去了,让下人弄些安神汤来喝了,早些休息多好,没的陪我熬在这儿。好了,你赶紧回去吧。” 薄小荷心想:还不是为了你。一边站起身来,萧放如此关心她,她不是不感动的。对自己有意隐瞒他这事,心下也有些内疚和自责。 怀着忐忑复杂的心绪回了府,薄小荷颇有些心神不宁。待到点灯,萧放还没回来,只得胡乱用了些饭,然后便捧着一盏茶怔怔地出神,脑子里一阵阵地掠过白天发生的一幅幅画面。白日时只顾着与那男人拼杀,后来又突然出了楚清杭杀人的事,她脑子里乱得一刻都没静下过。直到此刻,人好好地坐在府里了,才开始后怕起来。 薄小荷啜了一口热茶定定神,就听到前院一阵人语声,似是萧放回来了。她一喜,也不知怎的,就觉得心里安定下来。刚迎出门外去,萧放就迎面走来,顺势又把她揽了回去:“外面风大,小心冻着。” 薄小荷一边随着萧放往里走,一边回头叮嘱如琢:“让厨房送些宵夜过来。” 萧放心里乐开了花,觉得薄小荷真关心自己,特幸福特熨帖——要求也真够低的。 宵夜很快上来了。薄小荷一边看着萧放吃,一边怀着小心思问他:“案子怎么样了?那些人都问清楚了吗?” 萧放一想到这个就皱眉,一边揉着额头一边道:“死了的人是卫尉卿,刚从下头调上来没多久,这短命鬼任卫尉卿还不到半年呢,谁知道就这么死了。和他在一屋的还有个人,昏在那儿,我们把他弄醒了,结果居然是个哑巴,话都说不出来。” 薄小荷放下心来,看样子楚清杭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那男人开不了口了,她试探着问:“也许就是那哑巴杀了卫尉卿呢?” “唉!”萧放依然顾虑重重,“的确是那哑巴嫌疑最大,可爷总觉得没那么简单。那哑巴就是平远王府的一个小厮,和卫尉卿无冤无仇的,杀他做什么?要说他是平远王指使的,那更不可能了,平远王又不是傻子,在自己府里用自己的人杀人。再说爷查过了,那小厮平常就是个外院干粗活的,没什么功夫,可卫尉卿身上那刀口,”萧放顿了一下,“那是个老手干的,干净利落,一刀致命,那小厮做不到。” 薄小荷默然,想起楚清杭扬起的那片冷冽的凛凛的刀光。 萧放长舒口气:“不说这些了,好在你今天更衣的时候没撞上他们,不然要是你也搭进去了,爷非疯了不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日萧放去上衙。死了一个卫尉卿,不是件小事,可连续查了好几日,都没什么线索。那小厮说不了话又不识字,比比划划的谁都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这案子竟是陷入了僵局。 府里,萧夫人开始频繁地与邢夫人接触,当然,邢夫人每回都带着她那庶女邢芩。邢芩想在萧夫人面前搏个好印象,举止愈发有度,萧夫人亦是越看越满意,可倒也没有太糊涂,毕竟薄小荷是筑仁宗指的婚,这要刚娶了薄小荷,就立刻纳平妻,简直是打筑仁宗的脸,因此也不敢立刻就把邢芩纳回家。 萧夫人还是有理智的。哪怕她再想让萧放纳个世家女子做平妻,也知道不能让邢芩掌了所有管家的权,总得分给薄小荷些,也好有个制衡,再加上她对薄小荷在平远王府花宴上的表现尚算满意,便打算分些事情与薄小荷做。 恰过几日便是筑朝的迎花节,据说是为了纪念前朝某位才情横溢的女子而设的,这才女生平最爱吟诗作赋,颇有些才名,还出了自己的诗集。因此这个迎花节,主要就是相交好友间互送些诗集之类的,到后来,便发展到送些名画或古董之类的高雅物件了。萧夫人作为一个文艺女青年,一向来热衷于这个迎花节,因此那日迎来送往的礼物不会少,萧夫人便让薄小荷掌管别家送来的东西,登记造册然后入库。 薄小荷带了如琢如磋两人去办这差事,如琢这些日子也算立起来了,天天耳濡目染着、大染缸里浸着,比之刚入府时,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会儿拎出去也像模像样是个大丫鬟了。 到了迎花节那一天,果然陆陆续续有别府派人送了礼,管家便命人堆在花厅。如琢认得字,薄小荷便让她登记造册,让如磋一件件对照后收入库房。 晚间,萧夫人想起这事,让身边的嬷嬷找薄小荷要了册子来,一件件看过去,好看看是不是有自己中意的。 “呦,米扶之的《三十四神仙图》,”萧夫人指着册子上一个名字,转头对嬷嬷道,“米扶之擅神鬼、佛道,早听闻他这《三十四神仙图》了,只是总无缘一见,今儿居然有人送来了。嬷嬷你开了库房,把这画拿来我瞧瞧。” 嬷嬷拿来了画,萧夫人满心欢喜展开,起初还是喜上眉梢的,只是越看这神色越阴沉,最后将这画轴随意一卷,抛在地上,冷笑道:“我是没瞧见过《三十四神仙图》的真迹,可米扶之的画我是知道的,这画也好意思说是米扶之的,假、太假!拙劣!” 嬷嬷拾起画卷,退至一旁默默不言语。 萧夫人对这画生了一会儿气,忽然想起薄小荷,怒道:“她薄小荷是干什么吃的,这么明显的假货都瞧不出来!”她恨恨一拍桌子,“小家子气!真是小家子气!也是我高看她了,居然让她去做这事儿,她认得清什么米扶之不米扶之的,就知道成天儿泡在那豆花里刨食吃!”萧夫人越想越气,“这幅我是发现了,可那些我没发现的呢!哎呦,要是让其他府里的知道了,不得笑话死我们王府!” 她叫嬷嬷:“你去把她叫来。” 嬷嬷虽然觉得为了一幅画把府里的少奶奶叫来未免有些小题大做,然而她也知道和一个正在作天作地的文艺女青年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因此也只能默默地去了。 薄小荷踏进萧夫人院中时,心里略有感慨。这还是她除了新婚敬茶那次后第二次进入这傲娇婆母的地盘呢。与上一次一样,这次的萧夫人也没给她什么好脸色瞧,一见她进来,便将那画卷朝她门面掷去:“有眼无珠!这画是假的!” 薄小荷拾起那画一瞧,私心觉得其实画得不错么,那姿势神态表情,也算是刻画得栩栩如生入木三分么。 上头萧夫人在喋喋不休地指责:“你是王府的少奶奶,这点儿眼力见都没有,以后怎么出门交际?我们府里,从二宝的曾曾祖爷爷算起,那都是于书画造诣上数得上的大家,个个都是书堆里长大的,可不是那起子有了点钱也敢称世家的暴发户能比的,可以说清贵是刻在骨子里一代代传下来的……” “您可识得稻与黍?” “啊?”萧夫人已经许久没有被人打断过话了,不由发出短促而滑稽的一个疑问。 “您可能区别韭菜与小麦?” “您可知荒年时山上有何种野菜与野果可裹腹?” “您可知何种蘑菇有毒,何种蘑菇可食?” 萧夫人被薄小荷一连串的质问惊得瞠目结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薄小荷摊摊手:“您看,您也不知道这些,我们不过术业有专攻罢了。况且,您不觉得我说的那些都比认出一幅画重要吗?” “我……”萧夫人终于回过神来,“我不需要知道那些!”她冷笑连连,“我当你知道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呢!这些东西,大概也只有你们这些泥里刨食的人才晓得,我们王府怎会沦落到那种地步!” 薄小荷微微一笑:“焉知不会呢?” 萧夫人瞪大了双眼,而后愤怒地摔了茶盏:“你说什么?你敢咒王府?!嬷嬷,快,快把她拉下去!禁足!不,送去祠堂抄经!不敬,对先祖太不敬了!” 在萧夫人语无伦次的叫嚷中,薄小荷淡定从容地赴义去了,她觉得萧夫人应该庆幸,因为她好歹识得字!不然,萧夫人怎么罚她呦,想想都替萧夫人发愁。 她进了祠堂,陆续有人送来了笔墨纸砚并经文等物,大约萧夫人恨极了她,特挑了一部艰深晦涩的经文,字也难写;然而薄小荷小时爬过树、长大入过狱、萧放都没能将她征服,抄抄经文,委实算不上什么事儿。 这边萧放忙忙碌碌一整天,查那桩卫尉卿谋杀案的线索,可依然无功而返后,心情很是低落,但一想到家中有薄小荷在等他归去,又有了些精神。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一想到家里有薄小荷,似乎整个人就有了兴头。虽然也甭指望薄小荷能给他煮碗面倒杯茶捶个肩——薄小荷还没贤惠到那地步,她肯定自己先睡了——可只要她在那儿,萧放就觉得够了。 可今晚萧放却没找到薄小荷。如琢衷心,跟着薄小荷去了祠堂,如磋便自觉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自是在院子里等萧放回来,还特意换了一身轻薄的白纱,提了盏幽暗的灯,瞧见萧放高大的身影,立刻迎上去,叫得甜腻腻的:“爷!” “哦呦!”萧放一个激灵,黑灯瞎火的,冷不丁窜出一个白影,他吓得一抖,反射性的一个大耳刮子就过去了:“谁!” 如磋感觉自己遭到了暴击,委屈极了:“爷,是我啊!” 萧放终于认出了如磋,以一种看智障的眼光看着她:“你在这里干嘛?”他也并不真的在意如磋的答案,立刻又问:“少奶奶呢?” 如磋便未语先叹:“唉!不是奴婢僭越,只是少奶奶实在太……把夫人气成那样……”便把事情说了一遍,只轻描淡写了前因,却着重描述了薄小荷的不敬,看似不偏不倚,仔细听去却字字诛心。 萧放听完全程,一言不发掉头就走,如磋揣摩他心思,猜不透他有没有因为自己这番话对薄小荷心生罅隙,便不敢动作,只跟在他身后。却见萧放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冷冷地盯着她,道:“少奶奶既然去祠堂了,你这个做奴才的,怎么不跟着去服侍?主子有难,奴才就该替主子受难!我怎么觉着,你挺幸灾乐祸的?” 如磋一惊,被萧放那双眼盯着,她竟不由自主生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来,那目光有如实质,带来巨大的压迫感,在这样的威势下,如磋心里那最后一丝妄想的绮念,也尽数消散了。 萧放匆匆赶去祠堂,到了近前一把推开大门,惊得薄小荷手一抖,一张刚抄好的佛经便废了。 她吃惊地看着萧放:“你怎么来了?” 萧放的心神全部放在眼前这幅凄凄惨惨戚戚的场景上:一豆烛光,一室阴冷,一叠厚厚的纸张,一个可怜人儿。他绷紧下颌,转身便走。 薄小荷福至心灵,一瞬间明白了萧放的意图,慌忙起身离桌拉住他:“别去!” 萧放闷闷的:“一幅画,至于吗!我找我娘去,让她放了你。” 薄小荷道:“你如果想我被罚得更惨,那你就去!” 萧放将信将疑:“什么意思?” 薄小荷坚定道:“听我的,没错。”她内心不是没想过萧放能来,可真的看到萧放时,还是有一种不真实感,想和他道谢,可从来也不是柔软的人,这话憋在心里,盘旋在嘴边,就是开不了口。 萧放垂头丧气站了一会儿,放弃了去找萧夫人这个想法,道:“那我来帮你抄吧。” 薄小荷递给萧放纸和笔:“你抄这页,我抄那页。” 一刻钟后。 萧放:“这是啥字?爷居然不认得!” “这句子咋读不通?” “这都啥玩意儿,念啥啥不顺读啥啥不通的!” “日了天爷了这玩意儿也能叫佛经?字都不认得几个还能普度众生咋的?” “……”薄小荷无语地看着这位在祖宗祠堂里指天骂地的主,拿过他抄好的佛经一看,不由一乐:“你这字比我的好不到哪去呀!” 萧放耳根一红,有些赧然。 薄小荷瞅他一眼,故意道:“你娘可说了,你们家世代书香,个个儿都是笔墨纸砚里长大的,怎么我瞧着你不大像呀?” 萧放一挥手:“别听我娘叽歪,爷最烦她那伤春悲秋的样儿,酸不溜丢的!就说这回吧,不认得一幅画怎么了?有那闲工夫干啥不好,哪怕多吃几碗饭呢!” 薄小荷深以为然,于是这一对学渣夫妻难得的在一个问题上达成了共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眼见着夜深,萧放便催薄小荷:“你先睡吧,我再帮你抄几张。” 薄小荷收了纸笔,道:“别抄了,你娘没说让我抄几张,一时也没个数,你明天还得上衙,你也赶紧回去休息吧,这儿可没你的铺盖。” 萧放:“我怎么能让我的薄荷儿一个人睡在祠堂里?” 一直默默当自己不存在的如琢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价值:“爷,我回院里替您拿铺盖去。” 萧放赞许地看着如琢一溜烟儿地跑出祠堂,回头对薄小荷道:“你一个人在这儿我真不放心,我明天去找我娘,和她好好谈谈。” 当晚,薄小荷和萧放便在祠堂边上的耳房里,各自打了地铺睡了。萧放这几日实在是有些累了,头一挨上枕头便睡着了。静谧深夜中,薄小荷听着旁边萧放绵长沉稳的呼吸声,也安然入睡。 少奶奶被罚,爷陪着去了祠堂,这消息趁着夜色很快便传到了萧夫人耳中。 萧夫人拿着茶盏的手一顿:“二宝真留在祠堂了?” 嬷嬷觑着萧夫人脸色,道:“是。说是已经睡下了。” 萧夫人冷笑:“我是让她去受罚的,不是让她去和她男人腻歪的!真是不知廉耻!”她恨恨的,“再多关她几天!” 萧放并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地给薄小荷拉了一次仇恨,他醒的很早,看身边薄小荷还在睡,便叮嘱如琢让她好好照顾少奶奶云云,自己往萧夫人这边来了。 萧夫人正在用早膳,见萧放来了,眼皮一撩,嘲道:“到我这里吃早饭了?怎么不在祠堂吃啊?” 萧放诧异了:“您老已经派人去祠堂送早膳了?早说呀!我就在那吃不过来了!” 萧夫人气得无言以对,将碗一放:“放着好好的院子不睡,跑去祠堂耳房睡!你媳妇那是对祖宗不敬,该罚!你知道她怎么说?她咒咱们王府没落呢!这样的小蹄子,罚她抄经那是便宜她了,你还心疼上她了?” 萧放笑嘻嘻的:“娘,别说得那么严重,她也没咒王府,这不是话赶话么。说到底不过是一幅画搞出来的事情,儿子觉得真没这必要。您罚她抄几张佛经就得了,可别把人关祠堂里去啊。” 萧夫人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萧放就像一只自己辛辛苦苦养大却被别人薅了羊毛的肥羊,气愤却又无可奈何。反正要她这么就把薄小荷放了,她肯定是不甘心的,可她清楚自己儿子的性格,那完全就是一个无赖恶霸,从小到大,但凡他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他说要放了薄小荷,那他一定是会把薄小荷放出来的——无论用哪种方法。 然而萧夫人毕竟与萧放斗争多年,总结了海量经验,因此面对嬉皮笑脸的儿子,她没有立刻拒绝,而是沉吟片刻,道:“要把薄小荷放出来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得答应娘一个条件。” 萧放一点头:“行吧,您说说看。” “娶邢芩做平妻。” “邢……邢什么?什么玩意儿?”萧放疑惑地看向萧夫人,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邢芩。”萧夫人淡定地娓娓道来,“邢家的庶女。虽说是庶出的,然而我冷眼看着,也是个端庄得体经得起场面的。娶进来,对你有好处——你总不能真让薄小荷主持中馈吧!” 萧放先是哈哈大笑:“娘你别是疯了吧!娶平妻!咱京都有头有脸的世家谁会做这种事,儿子可丢不起这个人!” 萧夫人微微一笑,这笑容仿佛冰封的湖面裂开一条缝,露出里面寒冷又深不可测的湖水来:“再丢脸,也没有你娶薄小荷丢脸。” 萧放渐渐收敛起笑容,他发现萧夫人似乎是认真的:“不可能。爷不认识什么邢芩,也不会娶她,您最好死了这份心。” 萧夫人点头:“可以。那薄小荷就继续在祠堂抄经吧。” 萧放的神色有一刹那凝滞,然而他很快又放松下来,在萧夫人对面翘起二郎腿:“娘,咱别这么幼稚行吗?把她关祠堂,本质来说改变不了什么;况且,我要是真要让她出来,这府里也没人敢不听。” 萧夫人意味深长:“不是我幼稚,是你太天真。你以为真的只是关祠堂的事吗?你护得了她这回,你护得了她回回吗?这后宅是我当家,后宅那些阴私手段,比起你们廷尉狱的刑罚,可差不了多少。”她的笑容扩大了,“你自己想想吧。” 萧放凝固在原地,他像不认识似的重新审视自己的母亲,仿佛第一次认识到他的母亲是一个世家的主母,天生而自然的带着凌人的盛气。 萧夫人察觉了萧放的节节败退,她有一种终于赢了儿子的快感,同时也意识到了儿子之所以败退,是因为他终于有了软肋——这个认知让她又不愉快起来,她敲敲桌子:“反正这就是我的条件。要么你娶邢芩做平妻;要么你就看看薄小荷在后宅中活的会怎么样。” 萧放于艰难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娘,你可别忘了这是官家赐的婚。” 萧夫人嗤笑一声:“官家又没说不准纳妾、不准娶平妻。” 萧放挫败地揉了把脸:“这事我再想想。” 他急匆匆地逃离了这个令他感到窒息的现场,骑马去廷尉狱的路上一直想这个问题。的确,他可以完全不理会萧夫人的威胁,坚决不妥协,后果无非就是薄小荷受一些萧夫人的磋磨罢了,他相信萧夫人不会也不敢轻易对薄小荷做些太过分的事,她会控制在一个极好的度内。可是,他真要眼睁睁看着薄小荷在这种日复一日的禁锢中逐渐枯萎下去吗?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薄小荷时的场景,熙熙攘攘的街头,支离破碎的摊子,黯淡的背景下薄小荷那一抹骄人的艳色,艳色固然美丽,然而更吸引他的是那种鲜活的气息、劲头,仿佛一个饱满的桃子,粉嫩的外皮下充盈着流动着生命的汁液,那是尘世热热闹闹的烟火气和对生活的向往。 萧放想象了一下这个“桃子”干瘪以后的样子,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就像他无法想象薄小荷有一天变成后宅中那些女人的样子。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他招惹薄小荷是不是一个错误。 这一天,薄小荷又在祠堂里度过。这对于她来说其实也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自己静一静的机会,回看自己和萧放成亲以后的这段日子,薄小荷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拼命要融入而终不能的异类,与这个大宅格格不入。而在祠堂里,她又找回了旧时那个自在安然的自己。 这一夜萧放回来的时候,薄小荷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她和萧放虽远不到心意相通的地步,可萧放那种心不在焉实在太明显了,以至于他在面对薄小荷的时候表现出了罕见的沉默。 “你怎么了?”晚上,当两人躺在祠堂耳房简陋的床铺上时,薄小荷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萧放动了动唇,这时他看上去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可面对薄小荷的眼神,他在短暂的挣扎后还是放弃了:“没什么。” 一连几天,萧放都是这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死样子,可薄小荷明显能感觉到他的情绪一天比一天低沉。直到这一天,夜已深了,萧放还没回来。 “可能世子爷是回院里睡了。”如琢小心翼翼地看着薄小荷。 “或者世子爷睡在了廷尉狱,听说那桩案子还没头绪呢。” 薄小荷不置可否,自己先睡了。如琢猜不透她的心思,也只得不说了。 如琢第二日去厨房领饭的时候知道了一个消息:世子爷昨夜没回府,是去花楼了。 萧放去花楼并不稀奇,这在他以前的生活中是家常便饭,可稀奇的是他在娶了薄小荷以后去花楼。要知道,多少人在私底下惊叹萧放的浪子回头金不换,艳羡薄小荷的飞上枝头变凤凰;又有多少人在暗暗计算这位平民少奶奶能留住萧放的心多久。果然,这一天终于来了,相当一部分人很是幸灾乐祸。 于是,如琢这一路上,尽听着他们的闲言碎语了。嫉妒的人不怕被如琢听见,反而巴不得她赶紧去告诉薄小荷。 如琢用尽了最大力气维持表面的波澜不惊,然而到了祠堂后,这面具终于碎了。她扑到薄小荷面前:“少奶奶,他们说,世子爷昨天去花楼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世子爷已经厌了?少奶奶已经失宠了?在大宅院的这些日子让她迅速成长起来,她明白,别的府里的当家主母有娘家撑腰,哪怕丈夫一房房地纳人,也动摇不了她的地位。可少奶奶不行,少奶奶什么倚仗都没有……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薄小荷扫过如琢脸上的惊惧,很容易就明白了她的想法,她对如琢一笑:“我不一样,我不是没了萧放就活不下去的人。” 仿佛为了证明这句话,薄小荷淡定自若地抄起了佛经,这一抄就是一下午,祠堂中除了笔墨的书写声,其余一片静谧。如琢的心从恐慌中渐渐宁静下来,可当她收拾薄小荷下午写的那些纸张时,才发现少奶奶内心远没有表面那么平静,那些纸上的字迹凌乱粗糙,就算不识字,如琢也能看出写字人的焦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萧放醒了,怔愣了一会儿后猛然发现此处环境与家中不同,又断断续续回想起昨夜的情景,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他像个姑娘家似的,先把自己浑身上下检查一遍,只见亵裤是好端端穿在身上,可究竟有没有发生什么,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原来萧放因为萧夫人逼迫他娶平妻,恼怒于萧夫人的强势,又觉得回去不知如何面对薄小荷,又加上那桩案子一直破不了,种种烦心事一齐上涌,正是情绪纷杂之时,此时刚好有同僚邀他一同喝酒,鬼使神差的,竟答应了。只记得当时酒是一杯杯的喝,醉得有些断片,此刻要回想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竟是什么记忆片段都没有。 萧放从那张床上一跃而起,嫌恶地抖了抖自己的衣服,想他当年也是惯在风花雪月场所里打滚的,现在想起来,真是嫌弃那时的自己,恶不恶心呐! 这屋里也没别人了,萧放有心想问都找不到人问,再加上做贼心虚,匆匆就出了酒楼,打发小厮去成衣铺里买了套新衣换上了,而后便去了廷尉狱。 王府里,薄小荷晨起抄经。人都说抄经可平心静气,可薄小荷却心浮气躁,此时恰佛经上一句话映入眼帘: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舐之,则有割舌之患。顿时心里一惊,什么时候起,萧放于她来说,竟也是刀刃之蜜,令她甘愿冒着受伤害的危险去尝这一口甘美。 王府外,来了个姑娘,口称要找府里少奶奶,管家瞧她穿戴不似良家女,不敢贸然往里领,只领进了门房,细细问了一遍,这姑娘说,昨夜府里的萧世子爷点了她,她却是个被逼良为娼的淸倌儿,既失身于世子爷,只能上府里来求个活路,哪怕当个通房侍妾也行。 管家差点儿笑出声来,他们家世子爷以往的姑娘多了,这要个个都往王府里塞,那院子可不够啊。他都懒怠和这姑娘周旋,挥手就要赶她走,可没想到姑娘一头就往墙上撞,倒唬了管家一跳。 定兴王府还从没出过害人命的事儿,这下子管家倒犹豫起来,想了半日,打发人去萧夫人那儿报信了。 萧夫人和管家一样,初闻这事,噗嗤一声笑出来,道:“老张也是老糊涂了,这种事情也拿来烦我,叫人拿些钱给那小蹄子打发掉,要是那小蹄子不肯,嬷嬷,你知道怎么做的。” 嬷嬷应了正要去,萧夫人突然叫住她:“等会儿,”她沉思片刻,笑了:“去和老张说,让他把那小蹄子领到少奶奶面前去,让少奶奶处理。” 嬷嬷有些犹豫:“夫人,这不大合适。” 萧夫人丝毫不为所动,催她:“没什么不合适的,快去。” 嬷嬷无法,也只得去吩咐管家。 如琢把人带到薄小荷面前时,如临大敌,像只护崽的母鸡似的瞪着面前这妖妖娆娆的女人。薄小荷却出奇的平静,她在见到这女人的一瞬间,心里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同时悲哀地意识到,这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却绝对不是最后一次。 待这姑娘哭哭啼啼讲完事儿后,薄小荷道:“行吧,我带你找人去。” 姑娘一时没反应过来:“找谁?” “谁睡了你找谁啊!”薄小荷冷笑。 姑娘觉得大概自己听错了,这样粗俗的话在她们院里是常听见的,可怎么会出自一个世子妃的口中呢? 薄小荷在脑子里翻了翻,翻出若干关于相思胡同里那些老娘们捉奸的记忆,于是拿出磅礴的气势来,一把揪住那姑娘:“跟我走,我带你去找人去!” 姑娘此刻意识到了不对,这不是她所预想的各种套路啊!她想挣扎,但奈何薄小荷手劲大,竟一时挣脱不得。薄小荷揪着她出了祠堂,沿途仆妇见到这情景,也怔愣了,不知该不该上前去,也有知机的便直接去寻萧夫人报告了。 萧夫人正心里得意,便看到有心腹的仆妇匆匆进来,说了前头的情景。 萧夫人震惊:“你刚说她做了什么?” “少奶奶揪着那姑娘往外走,看那意思,大概是要去找世子爷。” “胡闹!”萧夫人气得不知如何言语,显然她怎么也没想到薄小荷的处理方式居然是这样,这位高高在上的贵夫人还是小看了底层劳动人民的泼辣。 “这会儿估计快走到府门口了。”仆妇提醒。 萧夫人一个激灵,可不能真让薄小荷闹到萧放那儿去!她疾言道:“快拦住她们!” 府门口正闹得一团乱,管家带人拦着薄小荷好言劝说着,薄小荷却一径捉住那姑娘不放,那姑娘都有些懵了,她事先预想了各种可能情况,独独没想到还有薄小荷这种操作,因此已心生退意,一味挣扎不休。 萧夫人赶到,气得发晕:“都给我消停些!” 薄小荷一腔孤勇,心里又气又痛,不说话。 萧夫人说:“你还真想闹到二宝那里去?瞧瞧你这个样子,就是个妒妇!别说你男人不过就是去喝个花酒,哪怕他今天一个个地往府里纳新人,你也得给我忍着!你要是个贤惠的,夫君不纳妾,你都得物色好了人往他房里送!我看你这辈子都学不会怎么做个当家主母!” 薄小荷觉得这话简直荒谬得可笑:“您倒是大方,想必您一定做得比我好!” 这话戳到了萧夫人痛处。她与定兴王是因门当户对成的婚,也没多少感情在里头,可年轻时看着定兴王往府里纳人,那滋味如今回想起来依旧苦涩难言。好在定兴王死得早,既没了当家男人,这些妾也就安生了。这些年来她几乎忘了那苦楚滋味,此刻被薄小荷提醒,当即勃然大怒,厉声道:“嬷嬷!拿纸笔来!再拿府里的印章来!” 嬷嬷立刻知道了萧夫人的用意,束手立着不动,低声道:“夫人,这是官家赐的婚。” 萧夫人的愤怒略微凝滞了下,分出一些清明来思考了几秒,然而很快的,她将嬷嬷的话抛之脑后,继续道:“去拿!” 纸笔拿来,萧夫人笔走游龙,洋洋洒洒列了几大罪状,恶狠狠地戳了个章,扔给薄小荷:“王府容不得你!” 那印章大概凝聚了萧夫人所有的怒气,力透纸背,鲜红如血。 事情到了这步,薄小荷心里也清楚了这张纸是什么,那“休书”两字她还是认得的。 环顾四周,皆是一张张不认同的脸,目光扫到如磋,如磋立刻躲闪着避开她的视线,倒是如琢这个傻的,扑过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少奶奶,你要去哪?不管你去哪我都跟着你!” 薄小荷想了想,王府里也没有什么她自己的东西,她那些嫁妆,说穿了也是王府给的,真当是孑然一身而来,又孑然一身而去。 薄小荷带着如琢回到了相思胡同的小院子,把薄父薄母吓得不轻,老两口逮着薄小荷问不出究竟绝对不罢休,薄小荷只得挑挑拣拣着把能说的说了,重点给他们展示了那张休书。 薄父薄母面面相觑,薄母说:“我当你什么委屈,原来是这事。男人么,哪有不偷腥的,别说姑爷还是个世子爷,就是咱们胡同里那些个啥本事都没有的穷男人,手头上有了点钱,头件事儿就是去找姑娘呢。” 薄小荷没想到,连自己娘都这么说,她难以置信地反问:“那我就该忍着吗?这要是能忍,那咱胡同里那些大婶大娘的拿着刀揪着他们男人耳朵干嘛?”她一指薄父,“要是爹他也去……那种地方,娘也觉得不要紧吗?!” 薄母拍案而起:“他敢!” 拍完桌子后,薄母沉默了。 薄小荷说:“也不止是因为这件事……反正我们散了!” 薄父薄母在短暂的焦虑过后,接受了这个现实,不像其他父母那样,听到女儿被休,如同天打雷劈那样。大概他们自己内心深处也觉得这桩婚姻是如此的不般配,不大会有天长地久的可能,也预料到了今天的情景。 薄父开始考虑起现实问题:“你回来就回来吧,可以后咱这一家子怎么活呢?总得找个营生吧。”他看了一眼如琢,“还带了个丫头回来,多一张嘴吃饭哪。” 如琢吓得一哆嗦,一连声保证:“老爷,我吃的不多的,什么活都能干!做饭洗衣扫地,我都能干!” 薄父愣了一下,大约头一次听到有人喊他老爷,心里美滋滋的,于是也不做声了。 薄小荷说:“我再去卖豆花。” 薄母说:“这可使不得!你一个世子妃,怎么能抛头露面去街上卖豆花!” 薄小荷说:“我都离了王府了!” 薄母说:“那也不行,他们大户人家最要面子了,反正你是绝对不能出去的。” 如琢怯生生的:“我可以出去的。老爷夫人弄好材料,少奶奶教我怎么做,由我出街摆摊去。” 薄家算是默认了如琢的建议,一家人正坐下来准备吃饭。 门口传来一声怒吼:“薄小荷!跟爷回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萧放连官服亦未脱,满面惶然之色,显然是匆忙中赶来的,眼中看不到别人,只看见薄小荷,一把扣住薄小荷的手:“跟爷回去!” 薄小荷甩不脱,情急之下抓住桌子不让自己被萧放拉走:“我不回去!我们都散了!我有休书!” 萧放满头满脑的汗,奈何又一时拉不走薄小荷,只得看着薄小荷拿出一张纸来往他面前一递:“喏。” 萧放看也不看:“这上头没爷的私章,做不得数,你跟爷回去!” 他用力一拉,薄小荷抓不住桌子,便被他带离了桌旁,踉踉跄跄跟着他步伐往前走。 如琢看得心焦,立刻要上前去帮助薄小荷,却被薄母一把拦住:“别去!” 薄母也有私心,就算这桩姻缘多么的门不当户不对,可哪个做母亲的不希望女儿幸福,何况她看得出来,萧放对薄小荷有情,况且算算日子,两人新婚,正是情浓之时,萧放去找姑娘那事,说不定有隐情呢。 薄小荷几乎是被拖着走的,她一边以足抵地一边喊:“萧放、萧放!” 萧放充耳不闻,捏住薄小荷手的力气反而加大了。 薄小荷被拖出一股火气:“萧放!有意思吗!你放了我成不成!” “不成!”萧放头也不回,阴恻恻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我不想回去。”薄小荷说,“我受够了。” “我受够了王府里的规矩,受够了别人的嘲笑和冷眼,受够了你娘的指点。我俩压根就不适合,真的,无论我怎么努力想融入你们,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你为了我周旋也辛苦,这样大家都累,何必呢。” 萧放脚步越来越慢,终于停下来,转身面对薄小荷。 四目相对,两人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不堪的疲惫,也许是因为汗湿,紧握的双手也终于是渐渐松开了。 萧放颓然退后两步:“你真的不和爷回去?” “不了。” 萧放疲倦地抹了把脸,点头道:“行,你在你家这几天松快松快也好。可你记住了!别再提什么休书不休书的,爷可没同意!” 他走几步,猛地回过头来,盯着薄小荷道:“爷没和那女人……没有!真没有!你信我!” 薄小荷没有说话,到这份上了,到底有没有,又有什么大的区别呢。 薄母见薄小荷一个人回来了,有些失望,却也没说什么,姻缘这东西,有时真不是人力可决定的。 萧放走出薄家院子,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王府他并不想回,他长了这么大,头一次觉得,似乎王府并不是他的家。 他问小厮:“楚清杭呢?” “这个时辰,应该在清石书院吧。” “把他叫来,陪爷喝酒。” 楚清杭赶到的时候,萧放已然喝了个半醉,一眼瞧见他,拉着他就灌酒:“来来来!” 一杯酒有半杯都泼到了楚清杭身上,楚清杭嫌恶地拿帕子擦净了,将萧放按回座位,自个儿倒了一杯酒。 萧放醉醺醺问楚清杭:“你有没有爱过人?” 楚清杭克制住了翻白眼的冲动,抿了一口酒:“没有。” 萧放怜悯地看着他:“你真可怜。” 楚清杭克制住了翻一个大白眼的冲动,私心觉得和一个能说出“你有没有爱过人”这种话的人,实在是没什么交谈的必要。 萧放长叹一声:“爷有时候觉得吧,你这人活得特没意思,事事都要苛求条理,冷静得不像个人……哎,你别说,爷一直破不了的那案子、那凶手,行事风格和你挺像的,干净利落、一刀致命,仵作看了,说那刀口削得是真平滑……” 楚清杭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握紧了酒杯,紧瞪住萧放,萧放醉眼朦胧的,咕哝了几句又换了话题:“你就真没什么牵挂的人和事?” 紧握酒杯的手渐渐松下来,楚清杭怔怔的盯着杯中晃动的灯影出神,牵挂的人和事啊……很久以前还是有的,那时候有河边青柳、有院中枣树、有幼时笑闹,只是后来,什么都没了。 萧放又端着酒攀上来:“清杭,我听说,在你们书院,最受姑娘家喜欢的,你是头一份!来,你教教爷,怎么能让姑娘死心塌地的跟着爷!” 楚清杭沉默,心想要说深谙此道者,你老人家才是个中翘楚吧。 萧放大概也没想得到楚清杭的回应,继续自言自语:“爷知道薄荷儿不喜欢在王府,爷也知道王府实在是拘着她了,可爷不想放,也放不开手……” 楚清杭叹了口气,他与薄小荷见面次数不多,可有限的几次,都见识到了她的鲜活,无论是头一次下水救萧放时如鱼般的自在,还是在街头卖豆花时生机勃勃的吆喝,都无不透露着生活的烟火气。再后来,她就嫁入王府了,偶尔也能见着,可总觉得她一天天沉寂下去,直到那天在花会上,她巧合撞见了他行凶杀人,却并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替他隐瞒至今。 想到这样的一个水灵鲜活的姑娘,日后要在深宅大院里磨灭了本性,楚清杭也觉得惋惜。 他有心想帮薄小荷争取一些喘息的空间,他斟酌了一下,对萧放说:“世子爷,譬如我喜欢枝头的花,是不是就一定要摘下把玩呢?譬如我喜欢天上的流云,是否一定要掬在手里呢?又譬如我喜欢旷野的风,难道就一定要捕捉在瓶中吗?花若摘下便会枯萎,云若掬捧便会消散,风更是不可捉摸的东西,装于瓶中便也无风了。所以有时对于自己喜爱的事物,远远望着便够了。” 萧放压根没有听明白,他发出一个模糊的鼻音:“嗯?爷要是喜欢哪朵花,那当然得折下来让爷插瓶!什么云、风的,就是爷要天上的月亮,也得给爷摘下来!必须的!” 楚清杭觉得萧放像个智障,而妄图和他正经沟通的自己也没好到哪去,他把话说开了:“爷,你要是想少奶奶回府,就两条路。要么,你把府里那些针对少奶奶的条条框框都废了,还要给府里那些踩低捧高的人立立规矩,还得保证夫人不去找她麻烦;要么,你用强,逼她回去,用她的家人威胁她,捏住她的软肋,她肯定会跟你回去,至于回去后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她,你心中有数。” 萧放正一杯杯往嘴里灌酒,闻听此言,顿时呆住了。 楚清杭留给萧放独自消化的时间,放下酒杯走了。 楚清杭走了没多久,王府里来人找萧放,一眼瞅见萧放摊在桌子上,急得上手就摇:“爷!宫里来人,说官家传你进宫呢!” 萧放迷迷糊糊的,听到“宫里”“官家”两个字眼,惊出一身冷汗来,大半酒都醒了。匆忙间灌下一杯冷茶,又抻平了衣服上的褶皱,勉强能够做到不御前失仪,才随着来人进宫去了。 宫中来人带着萧放直接到了筑仁宗的寝宫里。萧放心内疑惑不已,从前筑仁宗召集他,训斥也好责骂也好,从来只在书房里,从来没有在寝宫见他的先例,因此倒一时摸不着头脑。 皇帝的寝宫空旷而冰冷,从黑曜石的砖地上弥漫起一阵寒意,萧放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抬起眼逡巡筑仁宗的身影。最后他在窗边的一张榻上看到了筑仁宗,这个在萧放心中似乎永远不老的帝王此刻委顿在榻上,似乎特别疲惫。 筑仁宗听到了脚步声,从榻上转过身来,挥手让侍卫都下去。萧放与他四目相对,顿时惊讶地冲口而出:“皇伯伯,您怎么了?身体不适吗?” 不怪萧放如此忤逆,实在是此刻的筑仁宗与他心目中的印象相去甚远,这个帝王头一次在人前展现出了他的老态,无论是他脸上的皱纹,还是鬓边的白发,抑或是苍白的脸色,无一不在说明他垂垂老去的事实。 萧放悚然意识到,他这位皇伯伯确实是个老人了。 他绕过榻,在筑仁宗面前蹲下,轻声问道:“皇伯伯,您脸色看着不大好,是怎么了?宫里的太医们来瞧过了没?” 筑仁宗叹了口气,替萧放整了整衣领。他上个月夜宴归来的时候吹了风,第二日便风寒发热了,这本是一个小毛病,可治了一个月了,却一点儿也没见好,病症依然纠缠着,虽不严重,可身体到底是每况愈下。 侍疾的嫔妃们来了又去,每一个都小心翼翼地笑着对他说他今天的精神又好了很多,却没一个敢说真话,也只有在萧放这里,筑仁宗才听到了事实和关心。 他看着萧放,道:“朕没什么,不过是有点伤风。今天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些事,你——” “父皇!”筑仁宗的话被突兀地打断了,太子萧照大步走了进来,“父皇,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他走近了,似乎才发现萧放一般:“呦,二宝也在。” 萧放站起来对萧照行礼:“太子。” 萧照愣了会儿,印象中萧放见着他,向来是不行礼的,称呼上也不过是喊声“皇兄”,倒是头一回这么规矩。 他细细打量萧放,发现这个纨绔二霸身上的轻浮气和浪荡气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历练过的成熟和稳重,萧照心内一惊,呵,他这弟弟居然变了个人。 “二宝……”筑仁宗打断了萧照的凝视,后者立刻关心起了筑仁宗:“父皇,您瞧着今日好多了,想是张太医的药有效了,儿臣让张太医再来给您把把脉……” 萧放站在一旁,有些莫名。他被筑仁宗召来,还未说上几句话,萧照就来了,直到现在,他都还没能插上话。 筑仁宗显然的确有话和萧放说,可现在,他却只是欲言又止地看着萧放,最后无力地摆摆手:“二宝,你先回去吧。朕有事自会传召。” 萧放应了声是,往后退出宫殿,在即将离开时,他仿佛心有所感似的,抬头看向筑仁宗的方向。筑仁宗已闭上了双眼小憩,而萧照正看着他,目光晦涩难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这场短暂而莫名的进宫之行就这么结束了。萧放出了宫,随意找了个僻静处坐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次进宫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那座寝宫里冰冷的气息仿佛到现在还萦绕在他周边,萧照最后那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也让萧放十分压抑。 萧放本能地觉得,筑仁宗要告诉他的事情十分重要,然而却被萧照打断了。萧照到来的时机似乎太过凑巧了,凑巧到萧放都怀疑他是收到信报就立刻匆匆赶来的……萧放捋了捋头发,决定下一回寻个借口再进宫一趟探探虚实。 至于现在么……萧放强打起精神,决定回去好好查查那所谓的“淸倌儿”!纵然他与薄小荷之间闹到今天这样并不全因为是这件事,可这蹄子也是一条□□!她不是要一条锦绣通途么,那就给她一条! 对萧放来说,接下来他还有很多差事要做;而对薄小荷来说,乍然回到家中,所见都是原来熟悉的事物,就好像又回到了未成亲时的年月,没有束缚没有指责,自在舒适,她以为自己会像出笼的鸟那般喜悦畅快,可不知怎的,心里却空落落的,好像遗失了一角一般。 如琢倒很兴奋,在她看来,跟着少奶奶温饱不愁,还不用像在王府里那样守那么多规矩,于她来说已经很满足了。她高高兴兴地跟着薄小荷准备明日要卖的豆花的材料,不时还问这个问那个,薄小荷也教得尽心,因为她知道这关系到一家人的生计,这样忙忙碌碌的,倒也把心里那点空虚忘了。 她教了几遍后,便放手让如琢自己去练。薄母看薄小荷闲着,便招她来身边,给她一些针线与布头,道:“以后出街摆摊的事就让如琢去,你白日里就跟着娘在家做做针线,娘和胡同里的唐大娘说好了,做好的络子帕子拿去她那里卖,总归也算点进项。” 薄小荷拿着一块布料,脑子里却忽然想起来几个月前,萧放带她去见了周云岳,回来后就死皮赖脸地要她做个笔套当谢礼,当时她也没怎么上心,这针线做做停停,一直到现在都才做了一半,还扔在针线筐子里,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做完了……其实不过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事,现在想起来却恍如隔世一般。 萧放那边直奔王府,他找到管家劈头就问:“那小娘们呢?” 管家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指的是花楼里找上门的那个姑娘,心里不由庆幸他没放那姑娘走。当时少奶奶揪着这姑娘和夫人闹成一团,直到后来夫人写了休书给少奶奶,这姑娘也没人搭理,幸而他留了个心眼,想着说不定世子爷得回头处理,才没将人放走。 “关在柴房里。”管家恭敬道。 萧放点点头,抬脚就走,又回头嘱咐:“叫个有经验的嬷嬷来,让其他人都散了,谁都不准来柴房!” 管家看着萧放阴沉着一张脸走远,手里还捏了根马鞭,默默地在心里给那姑娘点了根蜡。 审讯比想象中要容易,那姑娘纵然有点心机,可萧放是干什么的,他这些日子在廷尉狱里就干的是刑讯逼供的事儿,随便说了几种刑罚就把姑娘吓哭了,恰此时嬷嬷也来了,萧放冲吓得在地上瘫软成泥的人一扬下巴,道:“给她验验身子。” 说完便出了柴房,看着王府上空被分割成一小块的天空发呆。 没多久,嬷嬷便出来了,躬身对萧放说:“世子爷,还是个淸倌儿,没破瓜。” 萧放闻言冷笑一声:“把她带回花楼去,告诉老板娘一声,她知道怎么处理。” 嬷嬷应了声是,回头再看看瘫软在地上的那姑娘,心里暗叹一声,这姑娘也是运气不好,要放在从前世子爷没遇上少奶奶那会儿,指不定她还真能混进王府;可这会儿世子爷满心满眼都是少奶奶,她这行为简直就是俩字:找死。 萧放忙碌的时候,萧夫人也没闲着。她早让底下人盯着萧放的动静,因此萧放一回府,就有人报到她那儿了。 萧夫人喝了口茶,再次确认:“薄小荷那小蹄子真没跟回来?” “没,二爷是一个人进府的。” 萧夫人简直满怀欣慰,笑道:“这就好这就好,怕的就是那小蹄子没羞没臊地跟回来,她还算有点儿骨气。”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拊掌:“哎呀!我都忘了,那小蹄子走了,可不给邢芩腾出位置来了嘛!这可是最好的时机呀!嬷嬷,快快,给邢夫人下帖子去,邀她来府里,我有事相商。” 嬷嬷有心想劝一劝,可看到萧夫人喜上眉梢的那样子,也只能把话咽回去了。 萧夫人不知道的是,她这番话,恰好被赶过来的萧放听到。原来萧放处理完了那姑娘就往萧夫人这里来了,他的本意还是想求一求萧夫人,哪怕再看不上薄小荷,可看在自己儿子的份上,能否包容一些,可没成想一只脚才刚跨过门槛,便听到萧夫人这话,登时如坠冰窟。 嬷嬷眼尖,一眼瞧见了在门口的萧放,连忙道:“二爷来了。” 萧夫人欢天喜地地冲萧放招手:“二宝,你来的正好,有喜事呢。” 萧放看着她:“娘刚说的话可当真?” 萧夫人像是没看见萧放的脸色似的:“那是自然。娘早和你说过了,邢芩这姑娘不错的,娘很喜欢她,相信你也会喜欢她的。” 萧放简直心力交瘁:“我不会娶她的。” 萧夫人依然那副笑盈盈的样子:“娘是为你好。” 萧放沉默下去,这一次他终于清楚透彻地认识到了萧夫人的固执,也终于明白他不可能从萧夫人这里得到任何助力。 萧放扭头就走,嬷嬷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道:“夫人,你看二爷这……” “不用管他。”萧夫人道,“他会回来的。” 萧放心头烦闷,下意识不想待在王府里,可又无处可去,漫无目的地沿着大街走下去,猛地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走到了相思胡同口。 “日了天爷了!”萧放不由骂出一句脏话,打死他都想不到有一天他居然也会为一个女人这么神不守舍。随后他又看向胡同深处,此时已入夜,暗沉天色下亮起了点点灯火,萧放极目远眺,想在这万家灯火中找到薄小荷的那一盏,站立良久,最后只沾了一身凉意。 第二日,萧放迷糊中醒来,琢磨着再这样下去可不行,他总不能夜夜去相思胡同口守着吧,想来想去只能再去找筑仁宗,因此拟了个折子便递上去了,一来求筑仁宗帮忙,二来他也能借机再进宫一趟,上回筑仁宗那未完的话总让他十分在意。 可不曾想,折子递上去好几日,却如同石沉大海一般一丝消息都无,萧放越想越觉得奇怪,当夜将李容成约出来喝酒,想找他相商。 李容成对萧放找的地方十分不满:“萧二,这是什么鬼地方,没有陪酒的姑娘也就算了,连个唱曲儿的都没!我说,你不会是真的改性了吧?” 萧放一脸严肃:“当然,爷可是有媳妇的人!” 李容成翻了个白眼:“可拉倒吧你!” “行了,爷找你是来问正事的。”萧放认真起来,“爷前几日给官家上了折子,可到今天都没个消息,这情况不对啊!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李容成和萧放不一样,萧放因为爹死得早,其实离朝堂是很远了,若非筑仁宗喜爱他,给他个官职,估摸着萧放也就是个边缘的闲散皇族;可李容成的爹是平远王,平远王是朝中重臣,李容成作为他儿子,从小耳濡目染的,多少也对朝中动向敏感些,因此比萧放知道的要多。 听到萧放这样问,李容成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他朝周围一看,确定没有闲杂人等,这才犹豫道:“确切的消息我也不知道,只是听我爹说,这些日子上朝时都没见着官家,所有人的折子都是递上去后由太子批复的。我爹向宫里几个相熟的黄门令打听,说是官家病得很重,这些日子都在养病呢。” 萧放悚然一惊,他明明前几日还见到过筑仁宗,不像是病得很重的样子啊!他差点儿脱口而出,但在最后关头硬生生咽下去了。 李容成还在嘀咕:“哎我说你可别对别人说啊,这事儿你我知道就行了,朝堂里那么多老头子都闷不吭声的,肯定有他们的道理。但凡涉及到官家和朝廷,能不吭声就别吭声,政治这事儿可敏感了!” 萧放心里已是掀起了滔天巨浪,面上却不动声色,冲李容成举起杯:“行,不谈政事,喝酒,喝酒。” 尽管萧放的政治敏感度四舍五入也只有一,可他还是本能地感觉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氛,他打定主意,明日要去朝上一趟,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三十章 第二日,萧放果然去上朝了。一路走来,萧放心惊地发现宫里大部分的黄门都换了新面孔,从前那些熟识的竟不见几个了。 到了朝上,萧放扫了一圈,赫然发现连官员都换了一半。他捅捅旁边的老头儿:“这是怎么了?人都换了一半,要翻天啊?” 那老头脸色大变,拼命冲着萧放做噤声的手势:“嘘!嘘!你不要命了?这话是能随便说的?” 正在这时,一个萧放从没见过的黄门令拉长嗓子道:“官家有令,诸位大人请自上奏折,官家自会批复。” 萧放探头往龙椅上一看,上头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再看周遭诸位大人,一个个皆屏气凝神,排着队把奏折往上交。从前筑仁宗上朝时,虽然朝堂气氛也肃静,但那是严肃而又活泼,断不是像今日这样沉闷,上个朝跟上坟似的。 萧放看着诸位朝臣上折子,自己偷偷溜出了大殿,往筑仁宗寝宫里走,然后理所当然地被拦下来了。 萧放看着那个不认识的小黄门,冷笑一声,作狐假虎威状,妄图能忽悠过去:“你也敢拦我?我可有官家的口谕,你这是要抗旨?” 可惜小黄门不为所动:“萧大人,您还是回吧,要是把御林军召来,那可就不好看了。” 萧放心下一沉,又联想起筑仁宗那一个多月也好不了的风寒,心里隐约有了个极为不祥的猜测,可又不敢肯定,萧照真有这么大胆子吗?萧放是不愿往这方面想的,可现实逼得他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他沉吟着,慢慢走出宫门,在宫门口看到了正要乘轿回府的老相爷。萧放几步走过去,作揖道:“老相爷,小辈心有疑惑,想向您请教,如今这局势,您怎么看?” 老相爷定定看了他一眼,伸手指天:“这天要变啊。”说完便钻进轿子走远了。 萧放看着轿子吱呀吱呀走远,出了会儿神,也不坐轿子,一边想事情一边慢慢地往外走,等回过神时,居然已到了长宁街上,周边熙熙攘攘的人群与此起彼伏的喧闹轰的一下迎面扑来,把心底那一丝寒意也驱散了。萧放下意识地在街边长长一溜的摊子上寻找,一眼便找到了薄家的豆花摊。 如琢正忙得焦头烂额,这是她头一次做豆花,尽管前日在薄家小院里练了许久自觉足够熟练,可真的开始做了,面对那么多客人那么多要求,还是感觉到手忙脚乱。 正忙着,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来碗豆花。” 如琢一抬头,萧放正赫然站在眼前,虽然她如今已跟着薄小荷离开王府,可萧放往日淫威仍在,如琢紧张得说话都结巴了:“二二二二爷!” 萧放瞥了她一眼:“一碗豆花,就按少奶奶从前的做法来。” “哦哦!”如琢忙不迭地点头,手上功夫也不停。 片刻后,豆花做好了,萧放端着那碗豆花,就在摊子里简陋的马扎上坐下,从筷桶里抽出筷子吃起来。 如琢愣愣的,她进王府那些日子里,听别的丫头说起过,他们府里这位二爷是个顶讲究的主,吃的是金莼玉粒,喝的是蓬莱仙酿,唉,怎么此刻就随意坐在一个脏兮兮的小马扎上,埋头喝一碗这世上最普通不过的豆花呢?如琢看着萧放的背影,突然觉得离了少奶奶的世子爷,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萧放把一碗豆花喝光,总感觉不是从前那个滋味,哪怕是薄小荷手把手教出来的,可一样的材料一样的调味,却没有那种感觉了。他长长叹了口气,环顾周遭,好像每个人都有去处,就他一个不想回家。 这一年的萧放几乎把他过去二十年来从没有遭过的罪都遭了:爱上一个女人,结果那女人不要他;爱上一份事业,结果到现在都没破那杀人案;最大的靠山筑仁宗如今也扑朔迷离,朝堂上的诡谲风云好像也刮到了他……总之,二十岁的萧放感觉自己已经遇上了中年危机。 再这么呆呆坐下去也不是办法,萧放吁了口气,站起来松快松快,而后叫小厮过来,嘱咐他去相思胡同里头租房子。 是的,走投无路的萧放采取了一个最蠢的方法:就近驻扎,紧盯媳妇。 片刻后,小厮回来了,带来了一张赁契,萧放头一个就问:“与薄家挨得可近?” “可近呢,就在对门。”小厮保证。 萧放喜滋滋点了点头,将赁契折起来,当先走了。 目睹了一切的如琢十分激动,心不在焉地卖完了最后几碗豆花,匆匆忙忙收拾好了东西,怀揣着巨大亢奋往回走,走到薄家门口时,还偷偷摸摸地朝对门觑了几眼,果然见对门那空了很久的院子有了人声,还不断有人搬着东西进进出出。 “少奶奶!少奶奶!”如琢一边叫着一边冲进院子——她始终改不了喊薄小荷为少奶奶的习惯,“世子爷、世子爷搬过来了!” 薄小荷呆愣了两秒后,忽然直冲向门口,要拉门栓时忽然又犹豫了,然后又破釜沉舟搬地拉开了门。 对门,萧放靠在门框上,怔怔地看着远方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心有所感似的,转头朝薄小荷这边看来。薄小荷猝不及防,撞进萧放的目光里,她猛地跳起来,“砰”地将门甩上,抚抚心口,那里跳得厉害,再摸摸脸,也烫得厉害。有心想再开门,却再也没勇气了。 她的反应那么大,把薄母从屋里招出来了:“小荷,你干嘛呢?” 薄小荷定了定神,尽力不去想刚才萧放看过来的那一眼,低声说:“没怎么。” 倒是如琢,喜形于色地不断念叨,被薄母盯了好几眼才消停,不过也因此,薄母也知道萧放搬过来的事了。 天色渐暗,薄母开始准备晚膳了,薄小荷挽起衣袖打算帮忙,环顾一周却没看到如琢的影子,不禁问道:“如琢呢?” 薄母道:“刚刚还在呢,这一眨眼的,不知跑哪儿去了。” 正说着,就见如琢一脚跨进门来,薄小荷问她:“你去哪儿了?” 如琢鬼鬼祟祟地瞅了瞅薄母,把薄小荷拉出厨房,贴在她耳边悄悄地说:“我去世子爷那边看了看,那边黑灯瞎火冷冷清清的,世子爷身边的小子说,世子爷的晚饭还没着落呢,想去外头叫一桌席面,世子爷只说不用,只让他去外头街上买几个炊饼就行了……” 薄小荷听到一半便要抽身而走:“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如琢老成地点了点头:“是说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不过也有一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去那边的时候,世子爷可逮着我把少奶奶问了个遍,吃的什么穿的什么,用不用做活做什么活,晚上几时睡睡得可好……唉,看样子世子爷真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啊。” 薄小荷恼了,要去打如琢,如琢便嘻嘻哈哈跑进厨房,两人招来薄母一顿骂。 晚上四个人围桌吃饭,不知怎的,薄小荷却总忍不住去想如琢的话,萧放那边清锅冷灶的,也不吃饭,就胡乱啃几个炊饼…… 薄小荷恨恨地瞪一眼如琢,这死丫头害得她心绪不宁,这会儿却没心没肺吃得欢呢。 薄小荷又没滋没味地吃了一口饭,心思不在这,也尝不出个咸淡,她负气似的“啪”一声放下筷子,把薄父薄母吓了一跳。 “如琢你跟我来!”薄小荷虎着个脸。 如琢跟在她身后进了厨房,看薄小荷从碗柜里拿出几个海碗,盛了一碗热饭,把锅里还有的各色菜都夹了些,又拿出食盒装了,递给如琢:“拿去!” 如琢眉花眼笑的:“哎!我要告诉世子爷,这是少奶奶亲自做的!” 薄小荷看着如琢走远,那一颗摇摇摆摆的心终于落踏实了。 没过一会儿,如琢就回来了,薄小荷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好多回,后者毫无所觉,一连干掉两大碗米饭,终于打了个饱嗝开始收拾碗筷。薄父去后院看菜地了,薄母回房纳针线了,薄小荷瞅着这空问如琢:“送去了?” “送去了。”如琢一边洗碗,一边顺口答道。 薄小荷等了又等,没等来下文,终于忍不住了:“就没了?” 如琢这时候又变成了原来那傻不拉几的样子:“啊?还要有什么?” “算了,没什么。”薄小荷郁闷地摆摆手,心里嘀咕:“饭送过去了,也没个反应什么的?” 结果薄小荷在晚间迎来了这个迟来的“惊喜”,那时候她正对镜卸钗环,从模糊的镜子里隐约瞥见窗棂被推开,一个矫健的男人从窗外钻了进来。 薄小荷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从看到人影到抓紧簪子,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然而来人比她动作还快,薄小荷刚一转身,便结结实实地撞进一个胸膛里。 她头顶上响起一个声音:“薄荷儿!爷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薄小荷鼻子被撞得又酸又疼,想腾出手来揉一揉,又被萧放箍得结结实实,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用簪子轻轻戳了戳他:“松手!” 萧放又把薄小荷抱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低头一看,怀中人的脸飞也似的腾起一片红霞,看得萧放心花怒放。 薄小荷觉得自己简直疯了。这算什么呢,明明是自己想要走的,心里也想好了不要再和萧放有什么干系,可如今倒好,不仅没撇清,反而让人家登堂入室了! 理智在唾弃着,可情感却在汹涌着,薄小荷处于这矛盾之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萧放仔细地看着薄小荷的神色变化,见她眼底只有忧愁,却没有对他的反感和抵触,不由放下心来,而后便叙叙地念叨着自己如何如何想薄小荷,这几天过得又是如何如何黯然神伤,接着又竭力劝服薄小荷和自己回去…… 薄小荷自己心里还一团乱呢,萧放这一来更是搅乱一池春水,没好气地要赶他走。 萧放这么些日子了,如今才终于踏踏实实地碰触到薄小荷,已经很心满意足了,只是耳鬓厮磨的,又情浓之时,便有些尴尬的反应了。 薄小荷很快察觉到了,朝萧放斜睨去一眼,恨声道:“还不走!留着作甚!” 这一眼看得萧放神魂颠倒,不管不顾地抓着薄小荷的手往自己叫嚣的地方胡乱揉弄一番,在薄小荷恼羞成怒之前,弓着身子又一溜烟翻窗出去了。 薄小荷愣愣的,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总觉得自己的掌心火热,哭笑不得地去洗了手上床了。 这对目前性质诡异的准和离夫妻的短暂相会就结束了,当然它留下的影响是巨大的,起码薄小荷一直在床上翻了许久都没睡着,并且打算最好明日就去买条看家狗来。 薄小荷好不容易迷迷糊糊有点睡意,又被隐约的一阵嘈杂惊醒,第一个念头就是难道萧放又来了?这可过分了!可仔细一听,那声音是从主屋传出来的。 安静的深夜里声音显得特别清晰,薄小荷这会儿已经能听清是薄母在喊“老头子”,她迅速披衣下床,擎着烛台寻摸到主屋,焦急地叩门:“娘!你喊什么?爹怎么了?” 薄母一下子拉开了门,满面急色:“小荷你快去看看,你爹不好了!” 薄小荷被吓了一跳,这会儿也顾不上避讳了,到屋里一看,薄老头捂着肚子疼得满床打滚,床下还有一滩呕吐物。 “睡觉前还好好的,这睡到半夜你爹说肚子痛,我就给他喂了点热水,弄了个汤婆子暖暖肚,没想到一点儿没好,还越来越痛了!” 这会儿如琢也到了屋外,看着屋里乱糟糟的,吓得也没什么头绪。 “娘,给爹披上衣服,我们送医馆!”薄小荷当机立断。 一群人忙乱起来,在薄老头哎呦哎呦的叫唤声中替他穿好了衣服和鞋,可下地就成了个难题——三个女人,一个都背不动薄老头。 在几次尝试无果后,薄老头吸了口气,道:“你们扶着我,我自己走。” 薄小荷心疼她娘,又不好叫如琢一个姑娘家来扶,便自己上去搀着薄老头。薄老头大半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薄小荷刚迈开步子就一个踉跄,她咬咬牙,半拖半扶着薄老头往外走。 从主屋到门短短的一段距离,薄小荷走得一身汗,薄老头时不时地还痛得弯下腰,更是增加了难度,好不容易走到门槛,望着门外黑洞洞的胡同,想着那不知在哪的医馆,其实薄小荷自己也慌,也不知道接下去怎么办。 踟蹰间,对门响起了拉开门栓的声音,紧接着一盏灯亮了起来:“是薄荷儿吗?怎么了?” 薄小荷在很久以后回想起来,都觉得当时深夜里那盏亮起的灯火是如此温暖明亮,似乎照亮了整个漆黑冰冷的夜。 萧放提着灯过来,惊讶道:“真的是你们?这么大晚上的做什么?” 很快他就注意到了薄老头的状态,一怔后便明白了当下的情况,随手便把灯递给了旁边的小厮,走到薄老头前蹲了下来:“岳父,上来,我背你去医馆。” 薄老头看着眼前年轻人宽阔的背脊,哪里敢趴,连连摇手:“这不行、这不——唉!”薄老头又被疼得弯下腰了,恰好就趴到了萧放背上,萧放顺势就站起来了。 薄老头很惶恐,萧放的小厮更惶恐,着急道:“爷,我来背我来背,哪能让你背呢!” 小厮这么一说,薄老头就更慌张了,顾不得痛就想下来,可萧放已经往前走了,同时瞪了一眼小厮:“爷的泰山大人轮得到你背?滚一边去给爷提灯!照着点路!” 一行人往漆黑的胡同口走去,薄母偷偷落后一步,拉了拉薄小荷的袖子:“小荷,让萧放背你爹,这……不要紧吗?” 薄小荷默默看着前方萧放的背影,影影绰绰的光晕下,他的脚步丝毫不见踉跄,稳稳的,一步一步踩在了薄小荷的心上。 虽然萧放尽力走得稳了,然而薄老头在一颠一颠之下,觉得不仅痛,且还恶心,肚子里翻江倒海,薄老头全力抵抗着那想要 的感觉,拼命咽着口水,而萧放以为薄老头痛得受不了了,于是加快了脚步:“岳父,再熬一熬。” 他这一加快脚步,薄老头终于忍不住了,“哇”得一声,全部吐在了萧放背上。萧放的背部和肩部都溅满了呕吐物。一时众人都呆了,不知作何反应。 还是薄小荷先醒过来,掏出手绢要替萧放擦一擦,薄老头更是吓得半死,连肚子痛都忘了,挣扎着要从萧放身上下来:“世子爷!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拼命忍了,哎呦这都怪我,这可怎么好,这衣裳多少钱,我赔我赔……哎呦快放我下来吧!” 薄小荷看着她爹语无伦次的窘迫样子,一阵心酸。却见萧放若无其事的样子,在薄小荷递过来的帕子上蹭了蹭脸,笑道:“这有什么的,一身衣裳值不了几个钱,再说人有三急——呃,这虽说不上三急吧,不过也是忍不了的。爷急起来还尿裤子呢!” 他故作轻松地安慰着薄老头,说了些自己的尴尬事,薄老头虽然依然惶恐,但到底略微心安了些。 萧放想了想,让薄小荷替他照明,而让小厮先去医馆里找大夫:“找家最近的医馆,要是那大夫不肯开门,你就给爷把门砸开!” 小厮脚程快,立刻就去了。果然走了片刻,便见前面有火光,萧放的小厮带了两三人来,其中一人推着平板车,于是众人七手八脚地把薄老头从萧放背上扶下来,安置到了车上,一行人又急匆匆赶去医馆。 医馆的大夫看了,说是吃坏了肚子,开了几副理气止泻的药,煎好了让薄老头服下去,期间薄老头又跑了趟茅厕,好一番折腾后,终于在医馆安置病人的床榻上睡着了。 薄小荷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回头看萧放,后者一晚上先是背了薄老头一大段路,后来到了医馆也是跑动跑西帮着打下手,连脏衣服都没换下来,此刻也是满脸憔悴。 薄小荷看着萧放新冒出来的几根胡茬,轻声道:“今晚多谢你了,你赶紧回去吧,换身衣服好好休息。” 萧放执意不肯,反让薄小荷回去,他陪着,直到薄小荷要发火了,才悻悻然走了。 待萧放回到王府,天竟已是大亮了,刚走入花厅,便见萧夫人端端正正坐在主位,像是就等着萧放似的。 萧放皱了皱眉,朝萧夫人行了礼便想退下,却被萧夫人叫住了,后者拿手绢捂住鼻子,一脸嫌弃地道:“你是怎么回事,身上这是什么味道,听说你还在相思胡同赁了个屋子,真是为了个女人连家都不要了,没出息!” 萧放懒得分辨,只道:“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萧夫人慢条斯理地:“急什么,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前些日子拿了你的庚帖和邢芩的合了,十分的相配,所以我已经下定了选个好日子,让邢芩进府吧。我也好把这王府事务交到靠谱的人手上,总算没对不起祖宗。” 萧放有一瞬间僵直了身子,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沉默地、大踏步地走出了花厅,头也不回。 这边薄小荷看着薄老头呼吸逐渐平和,病情趋于平稳,睡得也沉,便让如琢陪着薄母先回去休息,自己在薄老头床前服侍,不知不觉间居然打了个盹,猛的惊醒,外面已经天光大盛。 薄小荷看了看床上,薄老头还在睡,便起身去医馆外头抻抻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看到远处疾步走来一人,似是冲着她来的。 那人到了面前,原来是楚清杭。他神色古怪,看着薄小荷:“我刚才去你家找你,你不在。” 薄小荷心中迷惑,不知道楚清杭怎么会在这儿,一时间不明白他的来意,却听楚清杭问道:“你和萧放和离了?” 薄小荷不悦,觉得楚清杭问得太过逾越,便抿嘴不语。楚清杭却靠近她,低声快速地说道:“别和萧放还有定兴王府扯上任何关系,离他们远点,这几天就离开京城,要快!” 薄小荷悚然,吃惊地盯着楚清杭,想要问个清楚,楚清杭却已经快步走了,没留下任何解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薄小荷纳闷不已地回了医馆,刚好看到薄老头从床上起来,她快步过去,喜道:“爹!感觉好些没?” 薄老头在薄小荷的服侍下穿了衣裳,下了地走了几步,感觉了一会儿,道:“好了!好了!一点儿都不难受,也不痛了,就是有点饿。” 这时大夫也进来了,重又把了回脉,道:“好了,没什么大碍了。我再开几服药,回去喝三天,饮食上以清淡为主,多喝些清粥。” 薄小荷拿了药付了钱,搀着薄老头准备回家,听到身后大夫在与其他人闲聊:“哎,我和你说,昨儿我和我那个师弟喝酒——对,就是那个在杏林院的师弟,他和我说啊,说官家啊,看着不大好呢,他们杏林院的太医们都不敢说,天天提心吊胆的,生怕哪天就人头落地了……” 薄小荷只听了一耳朵,也没在意,便自回家去了。 回到家,薄母和如琢自然是一番嘘寒问暖,薄小荷见没什么事,自己撑了一夜也有点累,便回屋倒头就睡了。 一觉醒来,天已擦黑,厨房里已经燃起了灶火,薄小荷找到如琢,得知这一整天萧放都没来,心里空落落的,在她又一次跑到门外翘首看望时,终于被如琢打趣了:“少奶奶,看谁呢?等谁呢?这才一天不见面,你就急成这样。” 薄小荷没有理会,她心里有股没来由的隐隐的不安,总觉得似乎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直到入夜,萧放也没来。薄小荷因为白日睡多了,晚上就睡不着,眼看着窗外灯火一盏盏熄灭,整个巷弄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听得偶尔传出的一声猫叫。薄小荷辗转反侧,索性起来就着油灯做针线活,渐入神时,忽听隐隐约约的似有钟声,她一时讶然,觉得是听错了,可是第一声钟声余韵未歇,第二声钟声又来了,这一回更清晰更响亮,紧接着,这钟声一阵接着一阵,一阵紧过一阵,天地间都被这绵密的钟声所织就的网覆盖了。 薄小荷跑到门口,拉开门栓往钟声所传来的方向看,认出了那是禁廷的方向。灯火一盏盏亮起,更多的人被吵醒了,他们惶惶然地跑到门外,互相交流着一些可信可不信的消息,眉目间十分慌张,对这些百姓来说,朝廷的任何动向和变动都有可能把他们的安稳生活粉碎,这连绵不断的钟声就像敲在他们心口一样,压得沉甸甸,震得心慌慌。 薄母和薄老头也被吵醒了,两人焦急地拉着邻居问是怎么了,薄家是早年间从金匮迁到京城的,因此对有些事情很不知道,然而相思胡同里多的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这会儿便有老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说道:“这是禁廷的大钟,老朽只小时候听过一次,那次钟声敲响,是先皇殡天,这一次……” 筑仁宗十岁登基,如今亦不过五十五,许多在此期间诞生的老百姓从未经历过改朝换代,也是第一次听到这钟声,此时听老者这样一说,立刻一片哗然,谁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不妨碍他们对未知的恐惧。 人群闹哄哄的,说什么的都有,这时忽然有马蹄声由远而近,这马蹄声来得十分迅速,展眼便到了眼前,众人便瞧见一队着银甲的御林军自黑暗中来,每个人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擎着火把,一面策马一面大声疾呼:“官家殡天!京师戒严!军民百姓摘冠缨、服素缟!百天内禁作乐、四十九天内禁屠宰!违令者斩!” 马队到了众人面前,丝毫不减速,众人只得一哄而散避让,眼看着这马队一面往前冲去,一面重复着这禁令。相比起方才的嘈杂,御林军过去后的民众们显得异常安静,每个人都迅速地返回了自己家中,把家里带喜庆颜色的东西全部取下,寻出孝衣穿了,家中没备孝衣的又急急忙忙打发人去布店买白布,忙忙乱乱的,天就亮了。 薄小荷不安的预感成了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萧放昨天一天都没有出现,又不知他如今到底在何处,心内颇有些惴惴。 萧放如今在宫里,作为宗室,他是最早一批被召进宫的,昨天便在宫中了,见到了弥留之际的筑仁宗。萧放当时便落下泪来,顾不得萧照也在场,握着筑仁宗的手哽咽道:“皇伯伯!” 筑仁宗不大说得出话了,只用眼睛看他,那眼神萧放很熟悉,就像回回他闯下祸来时,筑仁宗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可这回,他看到的更多的是一种担忧。 萧放心里疑惑更甚,就在上一次他来看筑仁宗时,筑仁宗虽也病了,却还不至于羸弱至此,怎么过了短短的时日,不仅没有起色,反而就一病不起了呢。 他抹去眼泪,轻声附在筑仁宗耳边道:“皇伯伯,您的病,是不是有人动了手脚?如果是,您就点点头,侄儿一定想办法查出来,替您报仇!” 他说完,便眼也不眨地盯着筑仁宗,连呼吸都摒住了,筑仁宗的头微微地动了动——那是摇头,萧放一下子呼出气来,一时间情绪纷杂,竟然搞不清楚该不该庆幸。 萧照的眼神蛇一样的阴冷,附着在萧放身上,萧放不为所动,只盯着筑仁宗,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可是萧照下了逐客令,说筑仁宗要休息,让宗室们在外头等着就行了。 萧放无法,只得与众人一同退出去,最后一次回望筑仁宗时,他瞧见筑仁宗冲着他,努力地做口型,萧放认出了那是一个字:走。接着明黄的帷幕便落了下来,挡住了两人相交的视线。 萧放想问个明白,为什么要走,走去哪儿,可是他心里明白,也许再没这个机会了。 筑仁宗在当天深夜殡天了,消息传出,皇亲宗室们齐声嚎哭,萧放跪在地上,却哭不出来。 后续的事情有条不紊地展开,宫内处处挂上了白幡,一眼望去,苍茫茫一片惨色,接着有黄门出来宣旨,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因此太子萧照先要登基,而后再为先皇发丧。 萧照的动作十分迅速,天初亮时,便召集群臣,匆匆忙忙完成了一个朝代的交接,改永徽年号为天禧,尊号筑文帝。新帝上位头件大事,便是替先帝发丧。 先帝的梓宫停在他的寝宫内,众臣被召集进宫斋戒,皇亲宗室则各回府邸斋戒,三日后发丧。 薄小荷整夜未睡,帮着薄母将家中喜庆的东西都藏好,找出白布给各人裁了素衣,待一切都准备妥当后,薄小荷打算去街上看一看,谁知刚拉开门,就冷不丁地瞧见门口石阶上坐了个人,薄小荷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那人确是萧放。 “萧放!”薄小荷吃了一惊,绕到前面去看他。 萧放缓缓抬起头,映入薄小荷眼帘的是一张胡子拉碴憔悴不堪的脸。 “你……”她小心翼翼地去拉他的手,触手之下冷得像冰,薄小荷虽嫁入王府时日尚短,但也明白筑仁宗对于萧放的意义。某种程度上,筑仁宗其实是扮演了一个作为父亲的角色,严厉的、慈爱的、恨铁不成钢的。他的离世,对萧放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创伤。 薄小荷用自己的手去暖萧放的,想带给他一丝温暖,后者站了起来,因为坐久了还踉跄了一下,而后一把将薄小荷拥进怀里,在她耳边闷闷地说:“薄荷儿,跟爷回府吧。” 薄小荷本能地就想拒绝,又听萧放接着说道:“先帝发丧,皇室宗亲都要带着家眷入宫送灵,你我是先帝赐的婚,我希望能带着你去……就当陪着我,好不好?” 他这么可怜兮兮的,薄小荷就心软了,犹犹豫豫道:“那就这几天住王府,等送完灵我就回来。” 王府里,除了萧放是真心伤心外,还有一人也为筑仁宗的殡天而不高兴,便是萧夫人。 萧夫人本来已打算这个月就让邢芩进府的,可筑仁宗一殡天,起码一年内是不能嫁娶了,令萧夫人嗟叹连连。不过转念一想,反正已经下定了,左不过再多等一年的时间,薄小荷那蹄子不在眼前,心情便略好了些,忽然又想到这回送灵时要带家眷,就要带上邢芩,也好把这名分坐实。正盘算着,下人来报,二爷回府了,同回的,还有前少奶奶。 萧夫人勃然大怒:“好个不要脸的!居然还敢踏进府里!不知廉耻、恬不知耻!” 嬷嬷还没来得及劝一句,便见萧夫人怒气冲冲往前头去了。 萧夫人当头便碰上迎面走来的萧放和薄小荷两人,尖声喝道:“把这不要脸的给我扔出去!谁让她进来的!” 诸人看着萧放的脸色,却不敢动。 萧放冷冷道:“娘,薄小荷是先帝钦赐的,如今先帝刚殡天,您就要闹这一出,您要不怕给咱王府惹来阖族之祸,你就去新帝面前闹吧!” 萧夫人理屈词穷,噎了个囫囵,骂又骂不来,打也不舍打,喉咙里险些憋出一口老血,只得恶狠狠地盯着薄小荷。这眼神若有实质,怕是早已变成飞刃将薄小荷千刀万剐了。 薄小荷坦然与萧夫人对视,不卑不亢地朝她行了礼,于是她在萧夫人心里又多了条罪名:心机深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重回故地的感觉令薄小荷心情复杂。因为对王府的排斥,所以薄小荷对这里的印象充满了压抑、拘束与不自在,可如今再回到曾经住过的院子,看到窗前那盆自己亲手养的花,依然开得如火如荼;小几上还放了自己用惯的针线篮,里头是缝了一半的预备给萧放的笔套;梳妆台上放首饰的盒子开了一半,里边是她常用的一支簪子……一切都是自己熟悉的,薄小荷心里生出了一丝感慨。 不过也并非是一成不变,薄小荷注意到院子里的人少了很多,不仅是如磋不见了,年轻的侍女都没有了,干活的除了小厮,就是一些有年纪的妇人。 “这样清静。”萧放说。 对萧放来说,如今的一切像是失而复得的。在薄小荷离开王府的时日里,多少次萧放梦见她依然坐在那个梳妆台前,可是梦醒了就成空。而今终于看到了她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冰冷的心仿佛被浸泡在了温水中,缓缓地舒展着浸润着。 第二日是送灵的日子。凌晨时分,整个王府就苏醒了。这么些日子以来,昨夜是萧放睡得最沉最安心的一晚,因此起来时也不觉得疲惫,反而很有精神。薄小荷则有些紧张,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也害怕自己出错。 萧放忍不住用指腹去摩挲薄小荷紧抿的唇,想让它舒展成微笑的弧度:“别怕,跟着我就行。” 两人收拾妥当出门,花厅里已灯火辉煌,萧放让人准备了一桌极其丰盛的早膳,薄小荷吃惊:“我们哪吃得了这么多。” 萧放一面往薄小荷碗里堆东西,一面道:“吃多些,这一天还不一定能吃上饭呢!” 吃完饭便到了出发的时间,萧夫人已准备就绪,立在门口准备上轿,看到薄小荷,只是冷冷捎过一眼,打算对薄小荷彻底无视了。 家丁打起了幡旗,萧放骑马在前打头,领着女眷往禁城方向走。宫门前的太仪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各家宗亲,密密麻麻簇拥在一处,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萧放把薄小荷从轿中扶下来,找到定兴王府的地,小厮和家丁便先退了。 左右看看,都是平日里相熟的世家,可这会儿大家面上都是戚戚然,谁也没心思互相寒暄,这些宗亲从前靠着筑仁宗的萌荫过得很滋润,但先帝已然去了,新帝对宗室的态度莫测,因此大家心里都十分忐忑。 一个小黄门从角门内出来,手上拿着明黄的卷轴。太仪广场上的低语声立刻便消失了,乌泱泱一群人跪拜下去,俱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圣旨上细数了先帝一生的功绩,创下的伟业,平苗疆之乱、凿两地间通渠等诸如此类等,最后奉上谥号,一个人的一生便被浓缩在这一方小小的卷轴里了。 宣旨完毕,人们像商量好了似的,齐声低泣起来,渐渐的,哭声越来越大,只是这其中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就不得而知了。哭声中,太仪广场前的宫门缓缓打开,这宫门在筑仁宗时期只开过两次,一次是他登上帝位,众臣朝拜之时;一次便是如今,要将这帝王最后的残存送出宫外。 太仪广场上跪着哭泣的人群如潮水般往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来。走在最先的是引幡人,高举着飘扬的白幡;而后是浩浩荡荡的仪仗,手中拿着纸扎或绸缎制作的兵器、引路童子等各色烧活,而后便是先皇那巨大华丽的梓宫,由数十个扛夫抬着,梓宫后则跟着全副武装的御林军护送。 跪在地上的人等御林军的铁蹄过去,才纷纷站起来,揉揉自己跪麻的双膝,但谁都不敢耽搁太久,因为很快就要跟上前头的队伍。 皇陵在京外的龙啸山上,离京都十多里路,沿途设有各个灵棚,供送灵的队伍歇脚。 整支队伍绵延不断,在队伍这头,望不到那头。期间有做法事的僧人不停歇的诵经声、木鱼声,又有人群的哭声、咳嗽声,周围的空气充斥着人群呼吸间所散发的特有的怪味,与香烛纸钱的气味相交杂,令人头昏脑胀。 萧放被这嘈杂搞得心情烦躁,突然手心一凉,原来是薄小荷趁着人不注意,握住了他的手。 萧放明白,这是她对他的宽慰。他低声道:“手这么凉,冷么?”一边用力回握。两人借着宽大的袖子的遮盖,相牵着往前走去。 这漫漫的似乎看不到尽头的路途,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从京都到第一个灵棚之间的这段路,按规矩,文武百官皇亲宗室都得步行,只有走路到了第一个灵棚那,才有各府的家丁预备了轿子、车马等着。这段路说短也不短,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族们可算是吃了苦头了,却又不能抱怨,只得咬着牙硬捱着。 好容易看到灵棚,就像是看到了救星。有传令的黄门从队伍前头骑马过来,一路传达就地休整的旨意,于是哗啦啦的,队伍立刻四散开来,在灵棚周边等待良久的家丁立刻蜂拥而上,各自寻找各自的主子,带去自家马车上休息,自然是乱糟糟一片。 灵棚周围已没有一块空地了,密密麻麻停着各府的车马。萧放找到定兴王府的马车,让萧夫人和薄小荷上去休息,小厮从灵棚那取了些吃食和热茶来,众人亦不敢吃太多,只略用了几块点心裹腹。 萧放看着薄小荷吃下糕点,道:“我有些事情出去,你在这里等我。再启程后我们便不用步行了,你便坐马车吧。” 萧夫人冷眼看着萧放不厌其烦地跟薄小荷说这说那,冷哼一声,刚想让嬷嬷过去训诫,突然听到有人柔声叫她:“夫人。” 萧夫人循声望去,惊喜道:“邢芩?你也在?” 而后笑道:“是了,你父亲是知事郎,你是官眷,合该在这儿。” 邢芩一福身:“也是巧了,我们家的车马刚好停在定兴王府边上,我这才瞧见您了。” 萧夫人拍着邢芩的手,意味深长道:“这正是你和我们王府的缘分。” 邢芩笑得更甜,道:“世子爷呢?”边说边到处张望,结果一眼看到了薄小荷。 邢芩是见过薄小荷的,就是在那次平远王府的花会上,只那日隔得远,看得也不甚真切,其实没什么印象。后来因为萧夫人不喜薄小荷,不怎么带她出门交际,便再也没见过。再后来薄小荷离府了,更是见不到了。 她不是没有耳闻过薄小荷姿色之美,但想着人们口中总爱夸大,不至于姝容绝色到什么程度,况且纵然再美貌,家世依然是一大败笔,因此她其实并没有太过担心。 可如今近距离一看,即使同为女子,邢芩也不得不叹服,薄小荷的确是清艳,再加上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着孝衣孝裙的薄小荷又平添一丝韵味,邢芩虽然不愿承认,可内心深处还是明白,她被人比下去了。更何况,她观薄小荷,虽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可也没有萧夫人口中的“畏畏缩缩小家子气”。这一刻,邢芩一直以来以为的胜券在握产生了动摇。 然而她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情绪,甚至还对薄小荷施了礼,果不其然,对方也落落大方地回了礼。她一笑,与萧夫人道别后,坐回了自己的马车。 “她生得这么美貌,这对我来说可有些麻烦。”马车里的邢芩自言自语,她的婢女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的这位小姐啊,到如今还不明白,她并非输在容貌上,而是输在没有得到那颗心啊。 萧放很快回来了,他回来时,邢芩已走了,萧夫人与薄小荷都没有提起邢芩来过这回事。再次启程时,因为可以坐车或乘轿,接下来的这段路便舒适多了。 就这样又走了一个时辰,中途还在沿途的灵棚里歇息过几次,日落时分,终于走到了龙啸山。先帝的陵墓占了整个山头,龙啸山上终年有雾,远远看去,陵墓的建筑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仙境一般,这大概也寄寓了帝王希望自己死后成仙的愿望吧。 人们下了车马,在陵前乌压压跪了一地。透过重重的人影间隙,薄小荷看到新帝表情沉痛地在念悼文,新帝旁边停着先帝那巨大的梓宫,更远处有一群妃子们,那是要给先帝陪葬的可怜人,一个个面如槁灰,不知是为先帝哭,还是为自己哭。 冗长沉闷的仪式终于结束了,新帝准许众人起身时,好些人站都站不直,萧夫人已多年未吃过这种苦头,一下子起来时,仿佛膝盖都不是自己的,又冷又硬像块石头,又像有千万根针在扎,她一个趔趄差点往后倒,旁边又没个能搀扶的丫头,薄小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摇晃的萧夫人,萧夫人待站稳后,一下把手抽回来,恶狠狠地瞪了眼薄小荷。 薄小荷毫不在意,对她来说,这不过是陪萧放过来参加一场葬礼,葬礼结束了,她的任务就完成了。 果然,马车辚辚驶回京都,还不到定兴王府,薄小荷就让车夫停下,自己绕道回相思胡同去了。 萧放在马上一阵气苦,暗想薄小荷真个是心硬如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先帝葬仪一过,坊间百姓便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不管龙椅上坐的是谁,饭总得吃,日子总得过,可朝堂上却已悄然起了变化。新帝聪明,知道自己根基还未稳,也不大刀阔斧地闹改革,只是在几个重要位置上撤了些人,换了些人,朝堂的形势和风向就变了。 萧放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清楚得很,他这个刑部侍郎的衔,怕是做不长了。 这几日上朝,别的没什么事,一天天的尽是人事变动的事,今日果然也如此,贬谪了几人,擢升了几人,又替换了几人。萧放站在臣子队列中,正百无聊赖地听,突然听到萧照在上头叫他名字。 萧放愣了一下,立刻出列,跪拜下去:“臣在。” 萧照和颜睦色的:“起来吧,你在刑部侍郎位上这些日子,朕都看在眼里呢,知道你做事勤勉,人也聪明,破了好几个大案子,做得不错。” 萧放嘴里说些臣子理应如此的客套话,心里却并不如何欣喜,以他对萧照的了解,这不过是个铺垫,坏事还在后头呢。 果然,萧照接着又说:“不过,你到底还年轻,也没经历过事,朕听说,卫尉卿在平远王府花会上遇害那事儿,到现在也没个眉目?” 萧放道:“臣无能。” 萧照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样吧,朕瞧着刑部左侍郎不错,人也老成,在刑部也兢兢业业做了好些年,所以朕想着,那案子便让他接手吧,怕他不服众,朕便预备让他的位置往上升一升,当个侍郎,做事也能放开手脚。” 这是萧放早就预料到的,因此心中毫无波澜起伏,只道陛下英明。 萧照又道:“你也别不高兴,朕自有一个更好的衔儿给你呢。” 这倒是萧放未曾想到的,他心内疑惑,只听萧照叹道:“父皇在时,子侄辈中偏爱重你,当时原想让你历练历练再袭爵的,不想……唉,既是父皇的遗愿,朕便替父皇完成。萧放,朕封你为恭靖王,你娘一品诰命,等你以后有了长子,便是恭靖王府的小世子,其余食邑俸禄都按最上等的来,你看这样可好?” 萧放心神俱震,饶是他做了准备,也丝毫没料到萧照会封他为王,竟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周围大臣们的窃窃私语让他回过神来,尽管内心惴惴,他依然跪拜下去,叩头谢恩,全然没有看见座上萧照似笑非笑的神情。 旨意来得很快,萧放心事重重回到王府不久,旨意就下来了。萧夫人上一次领旨的时候是先皇赐婚的圣旨,惊远远大于喜,这回听说又来了圣旨,心里就嘀咕开了。 她一面命人去准备香案,一面狐疑地瞅着萧放:“这次是什么?不会又是你弄出来的幺蛾子吧?” 萧放苦笑:“这次大约是好事吧……可能也不是。” 萧夫人没听清,不过宣旨的黄门已经到门口了,便与众人一同跪下来。 旨意宣读完了,萧夫人喜不自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封给黄门的红包比上一回多了一倍,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出了府邸。回来后,整个王府上下都沸腾了,尤其是萧夫人,恨不得府里立刻张灯结彩,大肆庆祝。 她兴奋地拉着萧放:“快来,和娘一同去祠堂,把这好消息告诉你爹,让他也高兴高兴。” 萧放满腹心事,任由萧夫人拉着往祠堂去。萧夫人喜形于色,点燃香烛,对着定兴王的排位念叨:“王爷,有个好消息好叫你知道,咱们二宝今儿被封为恭靖王了!虽说没有袭你的定兴王爵位,可他凭自己封王,也是了不得的本事!呜呜呜,臣妾这下总算能放下心了,就算哪一日到下头去和你重逢,也无愧于心了!” 萧夫人这头喜极而泣,那头看见萧放一张忧虑的脸,登时大怒:“摆这么一副死人脸给谁看?这可是好事,给我笑!”说完,又兀自念叨着:“府里要好好庆祝——我得安排一下,给下人们散些红封,外头那些穷苦人家也给些铜板——啊对了,最好要开个宴,让其他府里都知道……” 说着,她匆匆忙忙去了,也不知是去安排散红封,还是去发帖子给诸府。 萧放慢吞吞跟在后头,思忖着这次封王的不寻常之处,恭靖王恭靖王,恭靖音同“恭敬”,萧照的意思是什么?让他时刻记着对王的恭敬之意吗? 萧放摸不清萧照的心思,只得把心里的担忧放下,起码这事目前看来是件好事。过不多久,萧照的赏赐就下来了,御笔亲书的“恭靖王”匾额也轰轰烈烈地送到了王府门口,萧夫人带着一众下人,看着管家命人把“定兴王府”的匾额摘下来,换上了“恭靖王府”,心里掠过一丝惆怅,但很快被喜悦遮过去了。 这一日,定兴王府——不,是恭靖王府——张灯结彩,四个金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衬着匾额的红绸在风中烈烈舞动,萧夫人大手笔地把银子兑成铜板,下人们抬着一筐筐的铜钱,在府外天女散花似的一把把洒,人头涌动,蜂拥去抢,时不时轰然一声叫好。 这么大的动静一下子传遍了京城,相思胡同里也有人结伴而去,想拣些铜钱。薄小荷很快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一时间五味陈杂,一面为萧放感到高兴,一面却又忍不住地胡思乱想,想他如今封了王爷,和她的差距越来越大;想他会不会重新娶一个恭靖王妃……然后又死死止住这个念头,告诉自己哪怕萧放重新娶妻,也和她没什么关系。然而情绪又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控制的,因此薄小荷枯坐着,感觉自己的心像一张被浸到水里的纸,潮湿了又被捞上晾干,枯萎泛黄,脆弱得一碰就碎。 吃晚饭时,薄小荷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倒是薄母和薄老头,显得尤其的小心翼翼,一边不住觑她神色,一边拣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说,半个字都不敢提恭靖王府的事。薄小荷感念父母用心,打起精神来吃饭,再有天大的事,也不能亏待自己的肠胃。 只是不知为何,好端端地吃着,却突如其来一股反胃的感觉,胃里一阵闹腾,逼得她干呕起来。 “这是怎么了?”薄母一边给薄小荷递水一边念叨,她只当薄小荷是心情不好所以吃不下饭,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薄老头一个男人,就更加没在意了,反倒说:“今儿这鱼是有点腥,你是不是忘了放姜了?” 薄母就反唇相讥,说薄老头自己不做饭,还挑三拣四的。 两个老人家的争吵声中,薄小荷却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她脸色惨白,在心里暗算自己上次来葵水的日子,越算越心慌,越算越恐惧,哪里还吃得下饭,只推说自己不舒服,便匆匆回了房。 这一夜对薄小荷来说可谓煎熬,可能是怀孕的恐惧令她全身颤抖,无数种想法从她脑子里闪过,每一种都疯狂而不可行;她一忽儿觉得自己这是多想了,一忽儿又觉得自己一定是怀上了;一忽儿想如果真的怀了,一定要去找萧放;一忽儿又想还是自己想办法打了罢了……一颗心像在油锅里不断翻面地煎,忐忑得难以入睡。 薄小荷就这样枯坐着,任凭脑子里无数纷杂的声音争吵,等到她略动了动,才发现窗外天色已黑。她深吸一口气,明白无论心怀多少侥幸,她都必须接受这个现实:她真的可能怀孕了。 薄小荷的葵水一向来准时,这次不仅迟了半月,也觉得特别容易困倦,只不过原先以为是这些日子累了,压根没往怀孕那方面想,如今看来,是她自己太蠢。 薄小荷明白,再忐忑下去也无济于事,如果肚子里真揣了一块肉,那么再怎么逃避,再怎么胡思乱想,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懊丧地叹了口气,还是决定明日先去医馆看一看。 第二日,她起了个大早,先去隔壁屋子叫醒如琢,告诉她自己今日有事要出去,让她告诉薄父薄母一声。如琢还在被窝里睡得迷迷糊糊,闻言半睁着眼“嗯”了声,转瞬又睡着了。薄小荷回到自己屋里,给自己梳了个已婚妇人的发髻,而后偷偷摸摸溜出了院子。 一路上,她遮遮掩掩的,像做贼一般。好在此时时辰还早,相思胡同里空空荡荡,倒没让人撞见。 薄小荷想过了,她住的这一片虽然有医馆,可附近一片都是熟识的邻居,很有被人认出来的可能。因此,她特意穿越了大半个城区,选了城东的一家医馆。 她出门虽早,可等走到城东,已是旭日高升了。这医馆很大,在城东颇有名气,因此进进出出的人也多。薄小荷踟蹰良久,几次要迈步而不敢,眼看人越来越多了,心想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便一咬牙,赴义一般地进去了。 接待她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问她哪里不适,她只含含糊糊地说肠胃有些不舒服,老大夫便不言了,只让她伸出手来把脉。 须臾,大夫诊完了,笑眯眯道:“小娘子这是有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虽说心里早有了准备,可真的发生了的时候,薄小荷还是觉得天都塌下来了,耳边仿佛响起一道惊雷,把她的侥幸劈了个粉碎。 她勉强镇定下来,支支吾吾道:“家里孩子太多,这一个实在养不起了,就是生下来,也是送人的命,还白白惹我伤心一场……大夫,你看,能不能、能不能给我开副药,索性就、就不要这孩子了……” 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简直就是声如蚊蚋了,好在大夫听懂了,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他看了薄小荷一眼,见她虽然衣着朴实,但绝对不像连孩子都养不起的穷样,又看出来薄小荷年轻,不像生了好几个孩子的妇人样,便知道薄小荷在说谎了。不过他在这里坐馆许久,见识的人何止千万,自然碰到过这种情况,当下也不戳破薄小荷,只是写了方子交给她。 薄小荷松了口气,觉得面上滚烫,想来应是绯红一片了,接了方子便去抓药,那伙计接过药方一看,便知这是堕胎药,不由又上下打量了薄小荷几眼,薄小荷的脑袋就更低了,恨不得埋到地里去。 好不容易抓好了药,逃一般地出了医馆,怀里揣的药包像个火炭,薄小荷特意绕去早市,买了一篮子菜,把药包藏进去,然后又穿越大半个城区返回。 到了家,少不得被薄母盘问起这么早干嘛去了,薄小荷推说去逛早市了,趁人不注意把药包带回自己屋子,四下看了看,藏在了床底下。 是夜,薄小荷熬到半夜三更,等家里人都熟睡了,才偷偷溜去厨房煎药,煎完后又把药渣子倒到后院菜地角落里,再把药罐洗干净放回原处,检查一番,确定不会被人看出端倪后,才端着那碗煎得的药回了屋。 不是不委屈的,出了这样的事,她却无人可说,无人商量,所有的惶恐都要一力承担,可偏偏萧放却再没出现过,薄小荷白日里特意去看过,萧放租的那个院子院门紧锁,锁头上落了薄薄一层灰,的确是没有人住的样子。 薄小荷叹口气,呆呆地看着那碗药出神,几次要喝又放下,最好一闭眼一仰脖,灌了一大口下去,一瞬间那苦涩通过口腔直达心脏,苦啊,那是真苦啊,好像心都被泡在黄莲汁里一般。 薄小荷想接着把药喝光,可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她扑到花盆边,手指抠着喉咙,顿时肚里一阵翻江倒海,刚刚喝下去的药又全吐了出来。 薄小荷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地掉,她想放声大哭,却不敢也不能,只得双手捂着脸呜咽,那泪水沿着指缝滴落到药碗里,荡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那碗药从滚烫放到冰凉,再无一丝热气,而薄小荷也终究没有喝下去。从她把喝下去的那口药又催吐出来时,她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真实的心意——尽管这将是一条艰难的路。 而没有出现的萧放当然不是因为对薄小荷的始乱终弃,而是因为刚封为王,繁杂的事务确实太多,再加上顶替他当上刑部侍郎的那位,才短短几日,居然把平远王府的那桩凶杀案查出了些线索。 萧放觉得匪夷所思。当初他查案的时候,可谓殚精竭虑,平远王府的地都快被他翻了一遍,平远王府的每个下人都被他盘问了又盘问,他甚至走访了王府周边的住户,那足足好几个月的水磨功夫下去,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发现,怎么现在的刑部侍郎才短短十几日,就有线索了呢? 怀疑归怀疑,萧放倒也不是那心胸狭窄之徒,认定别人就不如自己,也许那新上任的刑部侍郎,确实善于勘破难案呢?这样想着,萧放就放下了疑惑打算去看看薄小荷,这几日不见,也不知她如何了。如今相思胡同那处,真成了萧放魂牵梦萦之所。 可还没来得及去,管家来报,说是宫中来人传了官家口谕,宣恭靖王萧放进宫。 萧放不明白,他如今无一官半职,连朝都不用上,可说是远离朝堂核心了,再说萧照显见着对自己不待见,无缘无故地传他进宫做什么。萧夫人却很高兴,她想着不定是又要给王府什么赏赐呢,那可真是锦上添花,烈火烹油了,因此催着萧放赶紧走。 萧放到了禁中,被黄门领着,七绕八拐地到了一处偏殿,黄门替他推开门,束手等着他进去,又关上了门。 殿中窗户都开着,大片的帷幔被风吹得起起落落,光和阴影交织着在地板上变幻出不同的形状。萧放正环顾四周,萧照从屋内阴影中出来,盯着他道:“你来了。” 萧放直视萧照的双眼一瞬,收回目光行了礼。萧照在殿中桌案前坐下,也不让萧放起身,忽的抬手,将桌案上一叠纸张“唰”地甩向萧放,阴森道:“平远王府里卫尉卿那桩案子查清了,你好好看看,看看凶手是谁,怪道呢,你查不出这桩案子,原是你自己府上的人。” 萧放听着这话不对,拾起散落到地上的纸张一一细看,他低着头,从萧照的角度看不到他的神色,却能看到他这堂弟原来挺直的背脊渐渐弯下去,而后弓着背,头抵在地上,整个人都在发抖。 萧照不由感到一阵快意,他对萧放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他嫉妒从前筑仁宗对他的宠爱;一方面他又鄙视萧放的不学无术和纨绔;一方面轻视,一方面又防备,到后来眼睁睁瞧着自萧放遇上薄小荷后越来越出息、越来越出色,防备之意更浓,恨不得哪天能把萧放打到尘土里永不再翻身,因此现在看着萧放委顿在地的模样,心中大畅。 萧放以头抵地,紧紧闭着双目,可依然有一两滴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滴落在砖石地上,手中紧握着的纸如同火炭,一路灼烧到心上,痛! 萧照正欣赏着萧放的痛彻心扉,却见他缓缓地抬起身,挺起了腰杆。那一瞬间,萧照还以为自己花了眼,方才萧放的颓然全不见踪影,反而挺直得像一杆枪,只听萧放缓缓道:“这上头说是楚清杭杀了卫尉卿,而薄小荷明知楚清杭是凶手却隐瞒不报,我是半分也不信的。” 萧照哈了一声,指指那些纸张:“人证物证俱在,楚清杭亲口承认亲手画押的,你要是不信,回去问问薄氏就行了。” 他斜斜又瞥了仍跪在地上的萧放一眼,道:“朕念着往日情分,特让你来,告诉你这件事儿,也好有个准备。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楚清杭是你的门客,薄氏是你的妻子,纵然这件事儿你不知情,可你也有个治家不严的错儿,家都不齐,何以平天下,朕总得给枉死的卫尉卿一个交代。楚清杭已押在死牢,薄氏朕念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为难了。不过你这恭靖王么……” 他似乎很有些烦恼,既想显得自己公正无私,又想显得自己顾念亲情,半日才道:“你刚封了王不久,倒是不好这么快又夺了去。这样吧,着罚没恭靖王府私产,算是给苦主一大家子的赔偿;你也不适合再在京城待着,先去瀚海就藩吧,在那边待个三四年,风头过了再回京城。朕实在为难,想来想去也只能这样保全你了。等旨意拟好了就让黄门去宣,你先回府收拾收拾吧。” 萧照一向来喜欢如此行事,杀了人,还要摆出一副“我已够宽宏大量”的姿态,要叫天下人知道,不是他狠心,实在是他也迫不得已。就像这回,萧照打的一手好算盘,定兴王府虽式微,可钱还是多的,这一大注横财,最后还不得纳到萧照私库里头;这就罢了,偏还要打发萧放去瀚海就藩,能不能平安到达瀚海尚是个未知数,便是到了那里,瀚海艰苦,风土人情也全不像中原,他这一辈子,可能也就囿困于那了。 这些念头走马灯一般地在萧放脑子里闪过,很快又是无数个纷杂错乱的念头涌上来,一时是楚清杭的脸,一时是薄小荷的脸,他回想那日平远王府出事后薄小荷的回答,她撒谎撒得这么自然,编得那么圆满,隐瞒得天衣无缝!她眼睁睁看他事后奔走查访,眼睁睁看他一无所获,一丝线索也不透露!直到如今,直到此刻,她才给了他最重最致命的一击! 萧放不知道萧照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仍跪在地上,地砖的寒意从膝盖渗透进骨,渗透进心,冷得像寒冬腊月里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再没有一丝热气。他一动不动跪了许久,半日方慢慢站起身来,踉跄着走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恭靖王府已是乱成了一团糟。 王府主子萧放从宫中回来时,萧夫人还兴冲冲的,在院子里等着萧放来请安,告诉她一些宫中的好消息。哪想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反倒是等来了着急忙慌的管家,一进门就叩首道:“夫人,二爷晕过去了!” 萧夫人这一跳吓得非比寻常,差点儿从榻上掉下来:“好好的,怎么会晕过去?可是跟着去的下人没有服侍好?二爷要真出了什么事,你们也别想得了好!” 一面说,一面急急往外走。管家有苦难言,跟在后头说:“找二爷的小厮问过了,说是二爷从宫里出来后脸色就不怎么好,到了咱们府门口,刚下马就摔倒了。这会儿已经让人抬到二爷的院子里去了,也拿了帖子请太医去了。” 萧夫人不发一言,心里却起了疑,莫非宫中出了什么事?到了院子,只见下人们都战战兢兢地守在屋子外头,萧夫人等不及丫鬟掀开门帘,自己当先一手撩帘一步跨了进去,瞧见萧放双目紧闭躺在床上,两颊上是病态的红,摸他额头,竟是一片滚烫,看样子是发起烧了。 萧夫人心下骇然,萧放这次这病起得莫名其妙,又来势汹汹,她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心里极乱,坐在床沿上,呆呆地看着丫鬟将湿毛巾搭在萧放额头上。 正此时,太医也到了,萧夫人连忙让出位置,看着太医给萧放诊了脉,忙问道:“太医,我儿这是怎么了?” 太医道:“夫人,二爷这是急火攻心,加之又寒意侵体,这才一下子倒了,开两副发散的药,疏肝气、滋心阴,也就好了。” 萧夫人道:“有劳了。”便让下人带着太医去开方子抓药,而后盯着丫鬟把药给萧放喂下去,看他睡得安稳了些,才略有些踏实。 萧夫人正要叮嘱伺候萧放的人几句话,管家又一次在外头求见了,萧夫人现在看到管家就一阵心惊肉跳,只感觉太阳穴都突突地跳起来,不耐道:“又是怎么了?!你也不是没经过事的人,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管家抖道:“夫人,有黄门来宣旨!” 萧夫人心道,宣旨就宣旨,他们王府,从前头的定远王府到现在的恭靖王府,接旨意也是常有的事,管家真是越来越不经事了! “还来了许多羽林卫,把咱们府里团团围起来了!”管家接着又是一句。 萧夫人已经顾不得追究管家的大喘气了,以她为首,管家及嬷嬷丫鬟们跟在后头,一群人浩浩荡荡到了王府门口,果见门口一群着盔甲执长矛的羽林卫沉默肃立,中间拱卫着一个黄门令。 那黄门令见萧夫人众人都到了,阴沉的脸上扯出一抹笑,拖长了声音道:“萧夫人,接旨吧——怎么不见恭靖王?” 萧夫人此时也觉出不对来了,她定了定神,道:“王爷从宫中回来便得了急病,现下实在起不来身,公公通融则个。” 黄门令阴阳怪气的:“别说恭靖王只是得病躺在床上,就是他死了,抬也得抬来!” 萧夫人接旨那么多回,何曾见过宫中来人这么不客气的样子,急怒之下,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黄门令朝羽林卫使了个眼色,眼见着是要带人冲进府里把萧放带过来,却忽听一道极其粗粝沙哑的声音:“我来了,公公可宣旨了吧?” 萧夫人回头一看,果然是萧放,踉踉跄跄地来了,脸上烧得通红,整个人像是站也站不稳,半个身子靠在小厮身上。 萧夫人登时急了:“二宝,你还病着呢!还不快回房躺着!” 黄门令眉梢一挑,立刻便要说话,萧放却赶在他开口前,跪下来,冲萧夫人摇了摇头,转头又对黄门令道:“宣旨吧。” 黄门令哼了一声,徐徐展开明黄色的卷轴,大声念了一遍。 旨意很短,很快就读完了。萧夫人满脑子就是几个词来来回回的盘旋:就藩、罚没家产、包庇逃犯……一时间,满府的人像是傻了一般,竟无人出声,一片静默。 黄门令笑了两声,道:“恭靖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接旨吧!” 他这句话仿佛是一个魔咒,打破了这寂静,只听萧夫人尖利的一声尖叫:“你说什么?!我不相信!” 随着她的一声尖叫,府里像水滴沸油般,瞬间爆发出一阵嘈杂。叫的叫,哭的哭,乱象立现。 黄门令皱眉,下巴一昂,指挥羽林卫进府抄家。萧夫人暴起,双手张开拦在羽林卫面前,声嘶力竭地叫:“你们敢!”目眦尽裂,哪里还有半分贵妇人的样子,然而她喊完这句,大约是终于到了极限,眨眼间便软绵绵地厥过去了。 曾经井井有条的王府乱成了一锅粥,羽林卫冲进府里各处屋宇,翻箱倒柜地搜刮财物;下人们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像一盘颠簸中的散沙;有人趁乱裹了财物想往后角门溜出去,被早守在那儿的羽林卫一刀斩杀,惊起了更大声的哀嚎…… 朱雀大街上,与恭靖王府相邻的几家高门大户纷纷紧闭大门,权当没有听见隔壁的闹声,只派了下人偷偷摸摸地打听。高门的崛起不易,颠覆却是常事,这朱雀大街上的府邸,有几座是没有易过主的?今日看着他人楼塌了,焉知哪日便轮到自己覆巢呢?因此紧闭门户,只在心里嗟叹了几声便罢了。 羽林卫足搜了两个时辰,古玩字画、绫罗绸缎、金银玉石,但凡值些钱的,俱都搜了来,一车车往外搬。几个主子房里的贵重东西都上了锁,他们便把整个箱子都搬出来,砸锁、斧劈,无所不用其极。 萧放守在晕厥的萧夫人身边,木然地听着府中的喧哗,额上滚烫,而心间寒凉。直到外头声音渐渐低下去,而终于没时,萧放才缓缓走出去。 入眼所见,一片狼藉,地上四处散落着被人踩踏过的布料纸张及瓷器碎片,围廊旁那株萧夫人最喜爱的珍品芍药被折断了茎秆,一朵正绽放的花委顿在地,一半花瓣被踩进泥里,只剩一半在风中微微颤动。 萧放一步一步往前走,每一步都踏得极为坚实,他仔仔细细将院中景致一一看过,强忍着干咳,朝管家道:“将府里剩下的人都召集起来,再去拿所有人的身契。” 管家老泪纵横地去了,萧放在椅子上坐了,看着府里的下人一个个麻木地走过来,渐渐地汇成一条沉默的河。 管家把名册与身契也拿来了,萧放竭力使自己打起精神来,道:“你们也看到了如今府里的境况,再过几日,便是我也要去瀚海了,今日召大家来,是要问你们一个意思,若是愿意留下来同我一起去瀚海的,便一同去,保你们温饱应是不成问题。若是不愿意的,也可拿了自己身契去,出府另寻生路吧。本该给些遣散银子的,只是如今也实在拿不出来。总之,你们自个儿思量思量,愿意出府的,就上前来领身契。” 底下众人一阵骚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愿意先出这个头,萧放只好温声又说了一遍。 有些心思活泛的,眼见恭靖王府是说倒就倒真没了,又寻思瀚海是个苦寒之地,真要去了那,有没有命还两说,纠结一番后,终于上前领身契了。 有了第一个打头,剩下的人就都开始动了,陆陆续续地上前,最后乌泱泱的人走了一大片,只剩几个站在那儿了。 这几个都是些年龄大的,或者自忖出去了也找不到活计;或者没什么本事,出了府也得饿死;或者父母亲人都死绝了。出了府也无人好投奔,便只好都留下来了。 萧放再三问了他们几遍,见他们坚决不肯离去,便也随他们去了。他撑着病体善后,该安排的都安排了,终于回了自己屋里休息。一进屋,再也忍不住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给自己倒了杯凉水灌下去,倒在床上,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旋转。胸腹间火烧火燎的,可四肢又觉得冷,冷得发颤,拥着被子一闭眼就昏睡过去了。 萧放昏睡过去的时候,萧夫人醒过来了。初醒时,她尚且还未记起府里的巨变,只当自己只是平常午憩醒来,懒懒道:“蜂蜜水。”萧夫人的习惯,午憩醒来是要喝一盏温温的蜂蜜水的,平日她醒来,早有大丫鬟们替她净脸梳头,蜂蜜水也调好了搁在托盘上,只是今日她等了半天,却一丝声响也无。 萧夫人心想还是太惯着这些丫头们了,不耐烦地睁开眼一瞧,愣了。那些翻倒的柜子,垂下撕裂的幔子,虽然已是被草草拾掇过了,可还是提醒她这府里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萧夫人一下子被打入地狱,差点儿又要倒下,好在骨子里宗妇的傲气及时撑住了她,她默默地下了床,走出屋外。 屋外只有一个小丫头,看着面生,瞧见萧夫人走出来,连忙赶上来搀扶她:“夫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萧夫人深吸一口气:“其他人呢?” 那小丫头怯怯的:“王爷把大家伙儿都遣散了。现在府里就我和其他几个姐姐们了,还有管花园的老余头,管厨房的周大娘,啊,萧管家也留下来了。” 萧夫人举目四顾,心下惶然,突然想到了萧放,便赶紧去看他,小丫头不知该不该跟着她,要知道,放到以前,她这样级别的丫头,只能在院子外做做粗活的。可又一想,除了她这府里也没人了,于是便跟了上去。 两人到了萧放屋里,萧夫人吃惊地发现独他一个躺在床上,发着烧,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桌上的茶壶里空空的,也没人给续水。萧夫人刚想发脾气,一想到如今的情况,只能把一腔怒火强咽下去,回头一看,也就那个小丫鬟可用,木呆呆地杵着,一点儿都不灵光,于是催道:“前头大夫来过,开了方子,你愣着干嘛,还不快去煎药!” 小丫头愣愣的跑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跑回来了:“方子呢?” 萧夫人扶额,好在她还记得,当时那张方子是被她的大丫头压在了宝瓶下,于是取了来交给小丫头。 小丫头去煎药,萧夫人自己动手,找了布巾来打湿,敷在萧放额头上,怔怔地看着床上憔悴不堪的儿子,眼泪滚滚而下:“二宝,这可怎么办……” 不一会儿,药煎好了,萧夫人亲自喂着萧放吃下去,再一看时辰,已是很晚了,不由得问道:“晚膳呢?怎么还不送上来?” 于是小丫头又亲自跑了一趟厨房,回来道:“夫人,张大娘说,厨房里的菜都被羽林卫抢了,那些海参鲍翅的,都没了。剩下的青菜萝卜之类的,都被羽林卫糟蹋了,她整理了一下午,统共也整理出没多少来,这会儿正在烧呢,请夫人等等。” 萧夫人感觉自己无助弱小又可怜,从前她是统领一府的夫人,发句话,底下自有人替她跑腿,想方设法办成事儿;如今她成了光杆司令,一饮一啄都要亲自动手,便感觉处处掣肘,无力支撑。 晚饭到底是做上来了,大概是因为匆忙的缘故,不仅菜色不丰富,连卖相也不好,几样蔬菜黄焦焦蔫哒哒,在碟子里糊成一团,就像如今的王府。 萧夫人叹了口气,放下筷子,一丝胃口也无。这府里如今人事都乱了套,要再重新管起来,千难万难。反正萧夫人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她自言自语:“这府里要有个当家主母啊。” 小丫头闻言,直不楞登地接道:“让少奶奶回来管事吧。” 萧夫人一听,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跳老高,一把将小案掀了,跳起来叫道:“你说哪个少奶奶?!薄氏那贱蹄子也配叫少奶奶?要不是她!要不是她窝藏凶手,我们府里怎么会变这样?!都是那小贱|货,都是这挨千刀的小贱|货!该她流放,该她诛九族!” 她歇斯底里地骂,把生平所知最恶毒最肮脏的词汇拿来咒薄小荷,奈何到底是大家闺秀出身,脏话的储备量有限,骂起来远没有市井上讨生活的妇人那般形象生动连绵不绝。 小丫头吓傻了,她瞅着萧夫人要吃人的样子,哆哆嗦嗦地收拾了打碎的碗碟和倾倒的汤菜,一溜烟儿逃走了。 萧夫人骂够了,喘着粗气灌下了一杯凉茶,冷水入腹,刺激得她一个激灵,脑子突然灵光一闪:是呀,薄小荷当然不是王府的当家主母了,可王府不已经有了个下定的媳妇儿了吗?邢芩!虽然还未正式完婚,可想来让她先过府掌管家事,也不是不可以的!一入府就掌中馈,这是多少做媳妇的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萧夫人感觉自己一下子舒朗了很多,一边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一边写帖子给邢府,不顾天色已晚,催着府里所剩不多的下人去送帖子。 当夜萧夫人先去看萧放,见他略微退了烧,心里踏实,又加上邢芩这个盼头,于是一夜好眠。 只是这好心情也只维持到邢家回帖为止了,邢家只派了个小厮,将回帖往恭靖王府门房里一扔,转头便走。老余头——原先是花匠——现在还兼着门房,把邢府的东西呈给萧夫人看。 原来竟是一张退婚文书,上面说邢芩得了怪病,不想拖累恭靖王,婚事就此作罢。随信退回的还有当初两家商定时的信物和八字,其余一丝赘话也无。 萧夫人喃喃:无耻之尤、背信弃义、言而无信、出尔反尔!这回她骂得倒是爽快了,只是她也不想想,趋利避害乃是人之本能,这种一方有难另一方立刻弃如敝履的事在高门大户中并不少见,可说是一种常态了。 如果说之前萧夫人还心存侥幸,觉得萧放并没有被褫夺恭靖王的封号,不过是去就藩,说不定过几年还能重回京都重振门楣,那么这次邢府的退婚便如当头一棒,逼得她不得不认识到一个事实:恭靖王府是真的倒了。 在这样的打击下,萧夫人也真的倒了,府里唯二的两个主事的都躺下了,于是府里的人事便更加萧条混乱了。 薄小荷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登门的。昔日贵客盈门的王府如今门可罗雀,老余头已经多日没见过有客上门了,因此乍然听到敲门声,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没去理会。直到这敲门声不屈不挠地又响起,他才慌里慌张地开了门。 门外一个姝容艳丽的姑娘,穿着朴素,挎了一个青皮包袱,盈盈站在那儿。 老余头一下子便认出她来了:“少、少奶奶……” 没想到府里第一个上门的客人,竟是这当日被休弃的贫家女子,老余头热泪盈眶:“少奶奶,快请进、快请进……” 薄小荷望着这座当初困住她、让她急于逃离的樊笼,与父母争执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京城的老百姓都是混大胆儿,天子脚下,一块砖都能砸着四五个五品官,又见多了当官的被抄家灭族流放,因此恭靖王府的事儿转瞬间就传遍了整个京都,都说这萧放从前全靠筑仁宗罩着,如今保护伞没了,可不就倒了么。 薄父薄母最先从街坊邻居的嘴里知道这消息,当日嘲笑薄小荷被休的几个妇人撇撇嘴道:“薄家的,亏的你女儿被休了,不然这回还不得一起去瀚海,这下倒是撞运了!” 薄母听着这话不像样,便没理会,匆匆回家与薄老头商量,不能叫薄小荷知道这些事儿,两人有志一同地瞒着她。 薄小荷则因为怀孕的事儿,这几日都深思不属心神不定的,也没出过门,对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事儿一点不知道。 还是如琢去外面卖豆花听说了消息,回来犹豫再三,还是一五一十地跟薄小荷说了。 “外头人都在传,说王府遣散了下人,二爷和夫人又病倒了,如今府里根本没人做事,说再下去,说不定主子就要病死了。” 薄小荷一时都不敢相信,那个无法无天的萧放,那个烈火烹油的王府,竟就这样倒了? “听说是因为平远王府那桩案子,凶手一直没被抓到,可后来新上任的刑部侍郎把案子破了,竟是那个楚清杭!是二爷的门客。官家很生气,就说二爷窝藏逃犯。真想不到,楚先生这样斯斯文文的人,竟然会杀人……” 如琢的絮叨在耳边隐去,薄小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害了他!” 她倏地起身,找出一张包袱皮,将自己的衣物用品一股脑儿往里塞,打了结就要走。 如琢看到,立刻意识到自己闯了祸,立马飞身而起,死死抓住薄小荷的胳膊:“少奶奶,我错了!我不该说的!你可不能走,你走了,老爷会打死我的!你打我吧,你打我嘴巴子吧!”她一面腾出手来扇自己嘴巴,一面哭道:“让你浑说!让你浑说!” 薄小荷挣脱不得,又要阻止如琢的自扇,真是手忙脚乱。 她们这么大的动静,自然引来了薄父薄母,薄母一看这架势,便什么都明白了,上前冷冷问了三个问题:“你都知道了?你要回那儿?你可想清楚了?” 薄小荷不说话,然而她沉默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薄母深知自己这个女儿是个倔脾气,决定好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便拿孝道压她:“为了个男人父母也不要了?!他是要去瀚海就藩的,难不成你也跟着去?那我和你爹怎么办?谁养老?你今天要是走,我和你爹就当白养了你这个女儿!” 薄小荷红了眼睛,目光深深地从薄母逡巡到薄父,忽然跪下,用了磕了三个头:“爹,娘,女儿是个没良心的,不能奉养二老,可是我非去不可,如琢是个可怜人,我走了,您二老也别赶她走,让她留下伺候你们,就当替女儿尽孝吧!” 说着,又朝如琢深深作了一个揖。如琢一面嚎啕大哭,一面避开薄小荷的礼;薄母则气得直发抖,狠狠瞪着薄小荷,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横躺下来,怒道:“你有本事就从我身上跨过去!” 一直没有出声的薄老头动作了,这个平日里爱喝几两小酒、糊里糊涂又爱贪小便宜的老头儿,此时半拖半抱地把薄母从地上弄起来,一面整理着她的衣衫,一面劝道:“小荷托生在咱家,咱也没本事,没让她享什么福,后街卖豆腐老黄家那闺女儿,长得那把丑的,还天天的有花戴。可咱家闺女儿却老早卖豆花讨生计了,是咱俩对不住她。如今她有想做的事,就让她去吧。她如果不是回来了,还在那府里,可不就得随女婿一道去,咱就权当她嫁出去了吧,啊。” 他一说,薄母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可到底再没拦着了。 薄小荷也泪流满面,那种深深的内疚直到很多年后,她都不能忘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从记忆中回过神来,薄小荷苦笑了一下,当初自己想方设法要逃离这座府邸,如今却又心甘情愿重新回来,世事总是这般无常。 老余头在前面带路,薄小荷跟在后头,一路行来,曾经光鲜的雕梁画栋亭台水榭仿佛都蒙了一层灰,无端给人一种萧条破败之感。府里到处空空荡荡的,偶有几个下人走过,也是弓肩塌背神色惊惶,个个如同惊弓之鸟。 老余头唉了一声,向薄小荷介绍府里的现状:“人都被遣散了,只剩下十来个人。萧管家、我、厨房的张大娘,还有一些丫头。二爷病了,夫人也病了,这府里如今没人管,都乱了套,大家都不做事,都好几顿没开伙了。” 薄小荷将这些情况都一一记住,道:“先去夫人那儿吧。” 萧夫人院子里依然只有那个小丫头,名字叫炸儿的,正坐在廊下发呆,直到薄小荷到了身前才惊醒,跳起来结结巴巴道:“少奶——”忽然想到萧夫人说过薄小荷不是少奶奶,于是一下子卡住了,不知道该叫什么,脸色十分古怪。 薄小荷倒没注意到这些:“带我去见夫人。” 炸儿一连声地应着,抬脚往里走:“夫人刚刚喝了药,说要睡会儿,就打发我出来了。” 一面说一面推开房门,一眼看到的却是悬在空中的一双脚,往上一瞧,萧夫人正晃晃悠悠吊在梁上呢! “啊啊啊!!”炸儿的叫声简直要把薄小荷的耳朵炸穿,她一把捂住炸儿的嘴:“搬凳子,把夫人放下来!” 炸儿浑浑噩噩的,下意识地跟着薄小荷的指令来动作,两人迅速地把萧夫人的脖子从绳套中解出来,闻声而来的老余头帮着托着萧夫人的身体,三人一阵忙活,总算把萧夫人平放在床上了。 炸儿瞧着床上双目紧闭面如金纸的萧夫人,抖着嗓子问:“夫人她死了吗?” 像是回应她的话似的,床上的人一阵猛烈的咳嗽,接着缓缓睁开眼睛。 薄小荷一直盯着萧夫人,见此立刻倒了水,将萧夫人扶起来,缓缓喂了进去。 萧夫人目光涣散,好长一段时间都回不过神来,只是觉得喉咙火烧般的痛,直到清凉的水滑过喉咙,才感觉清醒了些。 人一清醒,她便看到了薄小荷。一开始她不敢置信,狠狠闭了下眼,再睁开,薄小荷却依然在那。顿时气血攻心,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一下子把薄小荷推开,将茶杯狠狠掷在她身上:“你个狗娘养的还敢来!不要脸!你……” 只是她喉咙受了伤,声音嘶哑无比,很快又伏床咳嗽起来,可是心里的恨意却如决堤的水一泻千里,手上够着什么东西,便没头没脑一气往薄小荷身上砸,最后手边没东西了,便扯了锦被去砸薄小荷,那被子半途就落了下来,一半拖在地上,一半挂在床沿。 炸儿和老余头畏畏缩缩,想劝却不敢劝,薄小荷却一脸平静,由着萧夫人发泄,待她再也不扔东西,方道:“您可不能死。” 一句话又勾起了萧夫人的战意,她喘着粗气,狞笑道:“我要你这小贱|货来管!我们府里被你害成这样,是我倒霉,是我瞎了眼!我现在要死,你都要拦着我!要么你死,你现在就死在我面前,我就不寻死!” 她气喘吁吁地盯着薄小荷,后者岿然不动,于是萧夫人立刻跳下床,一面嚷着“拿根绳子勒死我吧”,一面寻死觅活的。 薄小荷说:“你如果不想看到你孙子出世,你就去死吧,我不拦着你。” 萧夫人霎时间停止了一切动作,如同一个被点穴的木偶,僵硬着转过头来,狐疑的目光从薄小荷脸上溜到她肚子上。 薄小荷迎着萧夫人的目光点了点头,萧夫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真的?是二宝的?你没唬我?” 要不是时机不对,薄小荷都要被她气乐了,然而她明白萧夫人的求生意志全在于此,因此郑重道:“是真的,我敢拿我自己性命起誓。” 萧夫人脸上又哭又笑,心里五味陈杂,一忽儿说“萧家有后了”,一忽儿又说“这孩子可怜,没能替他守住家业”,看上去有点儿疯癫,像是魔怔了一样。 薄小荷却是知道萧夫人这是因为情绪乍悲乍喜,大起大落,又兼之刚刚死里逃生,所以有些受不住。但好在总算她寻死的念头是打消了,于是松了口气,退出屋子,叮嘱炸儿好好伺候萧夫人,要一眼不错地盯着,万不可放她一人在屋中等等。 离了萧夫人这里,薄小荷又匆匆忙忙去萧放那儿,自嘲自己像个救火的,救了一场又一场。 萧夫人那儿好歹还有个小丫头,萧放这儿却是真的空无一人了,院子里死寂一片。薄小荷进了屋,里头暗沉沉的,静谧的空气中隐隐浮动着一阵药味,萧放静静躺在床上,被子拱起一个弧度,看不到他的眉目,只能听到他略微急促沉重的呼吸,薄小荷有一种错觉,仿佛她看到的是海中的一座孤岛,又或者是一条孤独的鲸。 薄小荷慢慢走近,这回看清萧放了,床上的人脸色苍白,皱着的眉峰里藏着千万种愁绪,薄唇紧紧抿着。近在咫尺的这张容颜,其实不过短暂的时日未相逢,可再见时却是在这样翻天覆地的境况里。 薄小荷拿手背去碰他额头,微微的有些发热,正要缩回手,忽然被一把抓住,她低下头,刚好对上萧放微睁的双眼。 萧放一直在做梦,梦境纷杂错乱,一时间是儿时的自己在府中后花园玩耍,一时是在芳满楼脂粉堆里打滚,每个片段不过须臾,如走马灯似的一一闪现,最后他梦见了自己已故多年的父亲。当年老定兴王过世时萧放还小,对于父亲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漫天的纸钱和阴森的灵堂,这些画面随着时日逝去也渐渐模糊了,对于定兴王的样子更是记不得了,可梦中他却清楚地看到了定兴王的脸,心中清楚明白这是他的父亲。 梦中定兴王用一种审慎的目光看着他,萧放想起自己过去曾经有过的荒唐,躲闪地回避他爹的目光。 老定兴王依然远远地看着,没有走近,只是眼神多了些温度,他对萧放道:“二十开智,仍不算晚。你过去顺风顺水,而今命途多舛,未必不是好事。好叫你知道世事多艰,人生坎坷,但总要迈过去方能成事——回去吧,你不该来这里。”他朝萧放一挥袖子,转身便消失了。 萧放大惊,正要追过去,却又忽然看到薄小荷。只见她翩然朝他走来,掂起脚尖拥住他,与他额头相抵,道:“不要怕,我会陪着你。” 额上温热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以致于萧放睁眼看到薄小荷时,一时竟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薄小荷将他抓住她的手放进被褥里,轻轻吁口气:“烧退了。” 萧放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是真的来了,活生生立在他床前。 他曾经那样地想念她,那样地期盼着有一天能得到她温柔的对待,那样地心系心挂魂牵梦萦,可是如今…… 萧放闭上眼,忍住心里翻涌的痛意:“你来做什么?” 薄小荷预料到了萧放的态度,也坦诚承认自己的过错,低声道:“对于我隐瞒了楚清杭是凶手这件事,我无可辩解,对不起。我只是想和你说,我回来了,并且……” “回来看我笑话?”薄小荷被生硬地打断了,她看见萧放微微扬着嘴角,讥讽地看着她,薄唇里说着刻薄的话,“看我像条死狗一样,你可满意了?” 薄小荷怔然,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萧放此刻心中大恸,就藩瀚海、罚没家财、王府没落,种种难事加在一起,亦不及得知薄小荷的隐瞒时的痛楚的万分之一,他感到自己被背叛、被欺骗、被辜负,那种痛苦像滔天的巨浪,已将他溺死在海里。曾经他以为他不可一世,如今不过是车轮下的蚂蚁。 他心中的恨意咆哮着、喧嚣着、左冲右突着要寻找一个出口,他无法控制,他精疲力竭,低低问道:“你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薄小荷默然,她自己也问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让我来猜一猜,我大概知道些什么。那个时候,你看不起我,你恨我,觉得我是个除了身份之外一无是处的恶霸。楚清杭有骨气、有志气,和你一样身无背景、家境贫穷,某种程度上,你们是一样的人。他杀人,且杀了一个官员,你认定他一定是在做对的事,除掉的是和我一样的人,于是你和他成了同盟,你天然地站在了我的对立面,你怎么能让他被我抓住,是不是?” 在萧放平静的诉说中,薄小荷深深望进他的眼睛。他的眼瞳中笼罩着一层暗色调,像凝着一层暗影,她看不透,亦看不懂。 薄小荷不想回忆当时的情景,她隐瞒的,不仅仅是楚清杭杀了卫尉卿,也隐瞒了她差点儿被强|暴这件事。当日她没有告诉萧放,如今,也没必要告诉了。 于是,她只是一径的沉默。萧放在她的沉默中体会着一颗心渐渐下沉的感觉,每次他以为已沉至最深处,可总能发现,原来极深之处还有极深,极寒之处仍有极寒。 他闭上眼,自己都诧异自己居然还笑得出来:“你走吧。” 然后他听到了走动时衣料摩擦的簌簌声,然后是关门的声音,接着,一切归于死寂。 萧放紧紧咬着牙关,绷着腮帮,以忍住鼻头一涌而上的酸意,他狠狠压着自己眼角,却还是触到了濡湿。那一刻,他只想放任自己躺死在床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一片黑暗的静谧中,萧放迎来了他一生中最为天籁的声音:一声开门声,随着那声“吱呀”,萧放冻僵的心猛地一跳,接着他听到薄小荷说“来吃药”——原来她方才是煎药去了,于是萧放刚才因为不知来人是谁而跳得有些忐忑的心,如今稳稳地、一下一下地,落回了实处。 他唾弃自己的动摇,然而却依然控制不住那些萌发的欣喜,如同熬过寒冬破土而出的嫩芽,欢欣地迎接着那片终于到来的暖光。 可是欣喜里仍有委屈与不忿,于是萧放抿紧了嘴,以拒绝喝药表明自己的态度,薄小荷端着药,舀了一勺吹凉了,柔声又道:“喝药了。” 萧放表现得像个与母亲闹脾气的孩子,满脸写着倔强两个字。薄小荷盯着他良久,感觉自己的耐心已告罄,于是她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萧放感觉到薄小荷的一只手碰触着他的下巴,尚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从下颚处传来一阵剧痛,令他不由自主张大了嘴,然后一碗散发着怪味的、略微有些烫的汤汁一股脑儿灌了进来,他来不及吞咽,便有些药汁呛到了嘴角,接着一只手托了一方轻柔的帕子替他细心地擦去唇边下颚的药汁,薄小荷温柔的声音传来:“这不就喝了么。” 萧放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被薄小荷掐着下颚,灌鸭似的灌下了一碗药,他后知后觉的,在薄小荷的温言软语中打了一个寒颤。 薄小荷放下碗,不动声色地挺了挺酸疼的腰。忙到现在,伺候好了这两个老祖宗和小祖宗,她自己却还没喝上一口水。看看天色,也是该到吃饭的时候了,老余头说厨房有个张大娘在管着,可这几天都没怎么开伙,有了上顿没下顿的,于是有了成算,便起身要离开。 临出门前,薄小荷回头看了萧放一眼,萧放也正看着她,见她回望,连忙转开眼光,佯装打量床帐。薄小荷也不戳穿他,只说:“我去厨房瞧一瞧,你再睡会儿吧。” 薄小荷沿着卵石小路慢慢往厨房走去,这条路她走得熟,正是她刚入王府时去大厨房做厨娘时常常走的路。那个时候,恭靖王府还是定兴王府,她也没有嫁给萧放,可一转眼人事巨变,真真要叹一声世事无常。 大厨房里空荡荡的,从前那墙上挂得整整齐齐的各色刀具瓢勺锅铲,墙角堆着的满满一大筐一大筐的新鲜菜蔬,还有缸里养着的肥鱼等,统统没有了。如今的大厨房锅灶乱摆,灶台上到处洒着择下来的烂菜叶,大锅里泡着油腻腻的碗筷,地面上也是污水横流。 薄小荷看得一肚子气,找了一圈儿,才在角落的那个灶台边找到打盹的张大娘,这张大娘矮身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背靠着墙,双手拢在袖中,就着灶台里一点火光的余温,瞌睡得正香呢。 要说这张大娘,也是个奇葩。原先在厨房就是个好吃懒做的,成天想方设法地偷懒,少拈一根草也是好的。管厨房的看到她就蹙眉头,让她干啥啥不行,最后便把倒泔水这活儿派给她。后来王府倒了,厨房里的人都拿了身契各寻生路去了,只有她,无亲无故又没有本事,便留下来混口饭吃了。 起初张大娘还过得战战兢兢的,虽说茶饭手艺不好,但好歹是一天三顿地准备着的,后来看府里乱成这样,又没人管她,做不做饭的,也没人督着,于是便不做了,只自个儿在厨房里做些自己要吃的,今儿米明儿面的,还过得挺自由。 薄小荷拿着一把勺子,“哐”的一声砸在灶台上,张大娘一个激灵,吓得从板凳上跳起来东张西望:“哎呦妈呀!咋的了这是?!” 薄小荷冷眼看她缩着脖子眼珠乱转的样子,清了清嗓子道:“别找了,是我呢。” 张大娘一时还没认出来薄小荷,待认出来了,先是心里一惊,而后又想道这薄小荷可是被休出府的,王府正经的主子都没管她,还怕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么,于是梗了脖子道:“原来是薄氏啊,你怎么上我们府里来了?” 薄小荷听到她不伦不类的称呼也不动气,手里转着那柄勺子,慢悠悠地打量张大娘,后者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斜着眼睛,嘴里不知在嘀咕着什么。 薄小荷道:“你也不用嘀咕,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不过我那张休书,没有二爷的私印,做不得数;你那张身契,倒是戳着户籍处的印,实打实的做不得假。你要是在府里踏踏实实的,还能混口饭吃,要是这么的四六不着的,那我只能提脚把你卖了,就是不知道你这年纪,又没个手艺的,卖出去后能不能还活着了。” 张大娘的寒毛随着薄小荷的话立了一层又一层,说到最后,她那脸颊肌肉抖动着,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薄小荷最后说:“我现在出去办些事儿,”她眼睛往厨房里一扫,“等我回来,你知道我要看到什么的。” 说完,也不管张大娘的反应,横竖这人要是实在扶不上墙,就打发出去罢了。 薄小荷先到外头把老余头找来,让他把府里如今剩下的人全召集起来,她要分派事儿。老余头现在对她信服得很,哎了一声就去了。 这府里其他的下人倒没有张大娘这般没心没肺得过且过的,本来他们就对未来迷茫,后来府里又是这样散漫的样子,他们心里就更没底了,只盼着有个人出来理事,好歹安排他们些事做,也好安安心。 于是老余头一召集,说是少奶奶回来了,便都聚拢在一处了。薄小荷数了数,共有十二个人,其中就有炸儿、老余头、萧管家,还有九个人,有三个是小厮,两个是管车马的,四个是原来浆洗房的。 薄小荷深知以府里如今的情境,是万不能让人散漫下去的,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让他们都有各自的任务,好叫他们知道府里还在正常运转,不然,这人心一溃败,就当真是大河决堤一泻千里了。 于是她也不说废话,只说王府如今虽暂时没落,可府里还在正常过日子,哪怕到了瀚海就藩,也还是恭靖王,依然有王府,到了那边少不得还得重新采买下人,那么你们这些如今的老人,到那时可就是个主管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有了信心,然后薄小荷又点了一个看上去机灵的小厮,说叫瓜仁儿的,让他去贴身伺候萧放;炸儿依然伺候萧夫人;四个管浆洗的,两个调去厨房帮忙,还有两个负责浆洗衣服;两个小厮和两个管车马的负责外院的杂事,晚上也安排了轮流值夜巡逻;老余头依然在门房。 将每个人的事务都安排好,薄小荷朝萧管家深深行礼,慌得萧管家忙不迭避开,薄小荷说:“萧管家当得起这礼。我这儿虽安排好了,但我到底年纪小,有些事儿考虑得没那么周全,若有不妥,你尽管提出;此外,我精力有限,这些人还得管家看着,督着,若有事情,也得管家先调度着。府里如今这样,更是少不得你老人家镇场,还要多辛苦你老了。” 萧管家老泪纵横,一面摇手摇头,一面道:“少奶奶言重了,只要王府还要我这把老骨头,老奴就是万死不辞啊!” 薄小荷定了定神,知道暂时是把人事都捋顺了;目前府里人虽少,可事情也少了很多,许多无用的屋宇都空着也不需打扫,后花园也荒废了不用打理花草,因此这些人只要顾着手头上的事,倒也够用;何况还有老管家替她盯着,她便能腾出空来做别的事儿了。 一面想着一面走回厨房,见厨房里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虽没有十分的整洁,可比起方才她刚来那会儿,已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起码东西都拾掇得整齐了。那两个被她分配到这里来的洗衣妇人看样子也是个勤快的,在厨房里收拾着,很快也上手了。 薄小荷再去看张大娘,这老妇之前被薄小荷打压过,如今看到厨房又来了两个妇人帮忙,就更害怕自己的活计被抢走,被赶出王府,因此倒也老实了,跟着一起在忙活。 薄小荷拍了拍手,让那三个妇人看过来,道:“府里虽说人不多,但一日三餐也是不能马虎弄过去的;从今天开始,夫人和二爷的饭食我来做,你们仨只做其余人的,做好了也不必送,让他们各自来厨房领走就是了。” 连薄小荷都亲自下厨了,张大娘就更不敢说什么了。 薄小荷又归置了厨房里现有的食材,一一登记造册。如今厨房还剩五十石大米,二十五石小米,另有一缸子白面,十袋绿豆面,十袋地瓜面,五罐鸡蛋,两条金华火腿,其余新鲜菜蔬各色,豆类各色,不过量已不多了。 薄小荷清点下来,心内舒了口气,这么些食材,能维持王府这些人生计好一段日子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第四十章 从前王府烈火烹油的时候,薄小荷这个少奶奶当得毫无存在感;可王府一倒,她的能干与利索就体现出来了。 已经到了饭点,薄小荷让张大娘她们去蒸饭做菜给府里的下人们,自己动手准备萧夫人和萧放的饭食。 她想到萧夫人与萧放这几日一定是没有怎么好好吃饭,便用小火慢慢地熬了一锅金黄色的小米粥,自己动手开始烙饼,准备做些烧饼配着小米粥喝。 她烙的那饼两面薄脆,微微发黄,里头的馅儿是用梅干菜、肥肉沫、笋丁、豆干丁混在一起做的,鲜香爽口,引得张大娘伸长脖子往这边看了好几眼。 薄小荷做了十张饼,并两大碗小米粥,分装在两个食盒里去萧夫人房里。萧夫人已经醒了,在听炸儿说她昏睡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待听得薄小荷这般那般安排下去,府里如今已步上正轨,有心想刺几句,可又想起她肚子里那个孩子,想起她本可以与王府撇清关系,可却偏偏在人人避之不及的时候上门来,而且看似还不打算走了,那些刺人的话就说不下去了,只是默默叹了口气。 最后只是不甘地嘟哝了句:“那要不是她,咱府里也不会这样。”这却是她的强辩了,在气头上时,萧夫人固然把一腔怨气恨意全发泄在薄小荷身上,认为她是罪魁祸首,可如今冷静清醒了,却也知道薄小荷不过是个由头,新帝想动他们王府的心思已经很久了,哪怕没有薄小荷,也会弄出个别的什么来的。 正这时,薄小荷在外头叩门:“炸儿,出来接食盒。” 炸儿连忙走到门口,要迎薄小荷进门,薄小荷却笑道:“我就不进去了,代我替夫人问好。”说着把食盒递给她,自己转身走了。 炸儿来不及叫,只得回转。萧夫人在屋里把方才两人的对话都听了个一清二楚,也没说什么,沉默地看着炸儿打开食盒,一股极醇的焦香味便散发出来,萧夫人看那粥熬得十分好,便喝了一口,又试探性地咬了一口饼,梅干菜的咸香、笋丁的清香、豆干的豆香便一股脑儿涌入口腔,那肉末浸润吸收了那些辅料的味道,不仅不油腻,反而回味无穷。萧夫人不知不觉的,便把粥喝了大半,五个饼吃了四个,顿时感觉肚中暖洋洋的熨帖,竟是连日来吃得最畅快的一顿了。 这边薄小荷提了食盒往萧放院中走,远远看见瓜仁儿尽职尽责的,在廊下守着一个火炉烧水,见她来了,连忙起身要接食盒。薄小荷朝他摆手,让他自己去厨房先吃饭,这里她来服侍。 屋子里,萧放已经醒了,正怔怔地靠在床上不知想什么。 听到开门声,他循声望来,恰与薄小荷猝不及防地对视,薄小荷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开目光,然后又想到自己不必心虚,于是又调转回目光,与萧放视线相接。 忙碌的一天下来,薄小荷也是到此刻才有空闲认真端详萧放,这个男人清瘦了不少,于是愈发显得眉目深邃,那斜飞入鬓的剑眉原先衬着他这张脸张扬跋扈的,如今倒没了那嚣张,可又无端端地多了些凌厉的意味,薄小荷忽然觉得这张脸有些陌生。 在薄小荷打量萧放的时候,萧放也回以凝视。他从薄小荷进门后便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看到了她刹那间的局促慌张,也看到了她的强自镇定,最后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怔忪与茫然——也许他的眼神也是这般。 萧放收回视线,着履下床,接过薄小荷手中的食盒,没急着吃,反问:“你吃了没?” 薄小荷的眼神正落在他敞开的中衣领口处那两道锁骨上,闻言慌里慌张地溜开视线,本能道:“没吃……不是,吃了。” 萧放也不去管她,开了食盒,随手从桌上成套的茶具中拿了个茶碗,舀了大半碗小米粥进去,推给薄小荷,又分了两张饼给她。食盒里只一双筷子一个勺子,他便都让给薄小荷,自己抓了饼先吃起来。 这强硬的气势代替语言说明了一切,薄小荷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捺不住自己的饥肠辘辘,也跟着一道吃了。那边萧放已经风卷残云般干掉了三张饼一大碗粥,而薄小荷吃了一张半饼,实在是吃不下了。萧放看薄小荷是真的吃饱了,便拿了她剩下的半张饼三两口吃完了,然后站起来,披上大氅,道:“我去府里转转。” 薄小荷目瞪口呆地看着萧放吃完了她剩下的食物,又看他撂下一句话就走,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她慢腾腾地收拾了碗筷,提去厨房,路上看到萧放正一个角门一个角门地查有无上钥,又看到他召了巡夜的小厮说着什么,原本漂浮无着的那颗心,竟奇异地踏实了些。 她看似有条不紊地接管了王府的乱局,看似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可她自己清楚,其实她心里是毫无底气的空虚。幸而,幸而这男人没有一蹶不振,幸而他很快便振作起来,同她一起面对这未来的不确定性。 薄小荷洗好了碗筷,同张大娘她们一起拾掇好了厨房,眼见着天色已暗,突然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一个问题:今晚睡哪儿? 和萧放睡一个屋子吗?薄小荷只想了想,便否了这个念头。她现在还不知道和萧放究竟是什么关系,总觉得不尴不尬的。最后一想,横竖如今府里就是空屋子多,大不了随便找个房间睡一晚呗。 打定主意的薄小荷刚解下围裙,便见瓜仁儿提着一盏气死风灯,谄媚地看着她笑:“少奶奶,二爷打发我来寻少奶奶回屋,说夜深露重,少奶奶有什么事也只管放下明日再做,今天却还是早早休息的好。” 说着,躬身请薄小荷出门,在前头提灯给薄小荷照路。 薄小荷直到回了屋都是晕晕乎乎的,倒是萧放,正在灯下翻一本什么书,见她来了,道:“热水都备下了,在耳房里,你去洗吧。” 薄小荷洗漱好出来,萧放也恰好放下了书,双目相接,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恭靖王府跨水桥。 最后还是萧放咳了一声,说:“你睡床,我睡那边榻上去。”说完,也不给薄小荷反驳的机会,自去榻上躺了,还闭上了眼睛,满脸写着“拒绝交流”。 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是矫情,薄小荷索性也开始脱衣上床。萧放眼睛闭着,耳朵听到的动静便更为清晰。轻柔的棉布摩擦的声音,那是她脱下了襦裙;衣带抽散的声音,那是她脱下了比甲……萧放脑中几乎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从前的夜夜,昏黄的烛光下,那水红绣并蒂莲的、白绸绣鸳鸯的、藕粉绣荷花的……此时的萧放深恨自己为什么把薄小荷的每件肚兜都记得那么清楚,然后更为绝望地发现了自己无处遁形的变化,他猛地一个翻身,侧身弓着,觉得自己简直可悲极了。 薄小荷对萧放的动静一无所知,起先躺在床上还有些僵,可实在抵不过一天的疲累,倦意很快上涌,一会儿便睡着了。 这一夜睡得不甚安稳,薄小荷心里有事,很早就醒了。第一时间往窗边榻上看去,却见萧放已经没人了,榻上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 进了耳房,有一壶热水正在炉上温着,显然是萧放给预备的,这样就不用薄小荷去厨房提热水了。 天还只有微微亮,薄小荷刚走出院子,瓜仁儿便上来汇报:“二爷嘱咐小的告诉您他去府里各屋清点财物了。” 薄小荷自然地点了点头,这两夫妻虽然看似生疏了不少,可谁都没意识到“萧放每去一处做了什么都会告知薄小荷”这样亲密恩爱的行为。 倒是瓜仁儿心里狂吐槽,回回二爷让他巴巴地等着,就是为了给少奶奶传句话。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出,非要他当个传话筒,大概这就是情趣吧——单身狗瓜仁儿表示不能理解。 薄小荷先去萧夫人那儿看了一下,静悄悄的,显然是还没起,她便中途变道去了厨房。 厨房里,张大娘几个已经在忙活了,见薄小荷来了,便觑着眼,想看看这位少奶奶今日预备做什么早饭。就见薄小荷从罐子里拿出了五个鸡蛋,打在白瓷大碗里用筷子搅散了,撇去浮沫,加入了隔夜的温开水,另取了虾仁、青豆、火腿切成丁,调味以后一同放入蛋液中,倒扣了一只碗隔水蒸,不一会儿便好了,取出来一看,那蒸鸡蛋嫩黄嫩黄的,上头又点缀了红的火腿绿的青豆橙的虾仁,单这卖相便令人食指大动。薄小荷又滴了几滴香油上去,那蛋便显得更水汪汪的。 鸡蛋要趁热吃,冷了便腥了,薄小荷早趁蒸鸡蛋的那会儿功夫,利索地切了几碟小菜,蒸笼里是早备好的花卷,薄小荷便拣了几个,同鸡蛋及小菜一道装进了食盒。 等都弄好了,天也亮了,薄小荷忖度萧夫人也该起了,便往那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炸儿见她来,赶上来道:“二爷也在呢。” 薄小荷怔了怔,果然听见萧放的声音,在同萧夫人说着什么,听不大清,但偶尔能听见什么账册、入库之类的。 薄小荷进退维谷,可炸儿却已没心没肺地掀帘进去了:“二爷,夫人,少奶奶来了。” 里头的谈话声一顿,薄小荷将食盒交给炸儿,转身就要走。 没成想萧放赶了出来,瞧见薄小荷欲走的背影,想也不想道:“薄荷儿!” 这曾经的亲昵爱称一出口,两人的心尖都颤了颤。 萧放定了定神,道:“一道来吃。”一面使眼色让炸儿搀薄小荷进去。 萧夫人瞥了薄小荷一眼,没说什么。 这顿饭吃得寂静无声,萧放十分捧场,全吃光了。 饭毕,薄小荷知道他们母子还有话要说,便想避开,萧放却一把按住她的手,道:“你也坐下听。” 薄小荷愕然地被他按在椅子上,听他说起府中如今共有多少钱物,几处房产被罚没,几处田地这季的租子也许可收等等。 萧放竟是毫不避她地全盘托出了,萧夫人脸上写着明显的不赞同,然而她也知道今非昔比,自己这个儿子从小就乖张,如今更是个有主意的,反正她也阻止不了,便索性也默认了。 薄小荷半日不言语,鼻头却一股酸意,又感觉眼眶发热,怕自己失态,找了个借口先离开了;萧放见她眼眶红红的,怕追过去让她不自在,便也当没瞧见。 萧夫人看着萧放目光一直追随着薄小荷,心内暗叹一口气,心想自己儿子可真是栽得彻底了。 府里的一切周转已步入正轨,日子看似风平浪静的,然而众人上头都悬着那把名为“就藩”的剑,个个提心吊胆的,等着它不知何时落下。 那日萧照的旨意只说了罚没家产及就藩,却没明确就藩的时日,因此众人便抱着捱一日是一日的想法,先努力过好眼前。其实照萧放的想法,他是早想出京去的,京城的人事太过复杂,他又不是那等看人眼色的人,在萧照手底下活得委实憋屈,不若早早出京,就算那瀚海苦寒艰难,可天高海阔的,起码心里舒畅。 只是他也明白,就藩也不能两手空空地去就藩,必须得先打点了财物,将府中所有归拢起来,能变卖的变卖了,能收的收了换成银子,手中有钱心里才不慌,因此便趁着就藩的旨意还没下来,抓紧时间在府里府外忙活。 男人与女人看问题的立场又不同,起码薄小荷考虑的与萧放考虑的不在一个层面。此刻她正在厨房忙活,她想的是此去瀚海路途极为遥远,一路上打尖住店吃喝花用定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不若利用府里现有的食材,做成能长途携带的干粮在路上吃,也算是省下一大笔嚼用。 于是她带着厨房三个妇人,选出一些大萝卜削皮切片,预备晾晒干制成萝卜条干;切萝卜的时候忽又想到府里后花园有片竹林,此时正是出笋的时节,将笋掘出制成笋干也是一种易保存的美味,于是叮嘱那三个妇人继续切萝卜,自己则往园子里去,预备叫上几个小厮,先把笋掘了。 恰好萧夫人正在园子里逛,原来她渐渐从打击中恢复过来,觉得身体略好些了,嫌屋里太闷,又想过不了几日说不定就得去瀚海,这园子她住了好些年,也有感情了,便让炸儿搀着她,一路慢慢行慢慢逛,要将园子好好看一遍。 逛到了竹林那边,便看到几个小厮正在林子里挖笋。萧夫人是风雅之人,哪怕现在落难了,可文艺女青年的心并没有变,她最爱这片竹林,此刻便生气道:“这是怎么回事?都给我住手!” 几个小厮见萧夫人喊停,便不敢动了。忽的从竹林里钻出一人,朝萧夫人行礼,萧夫人定睛一看,却正是薄小荷,见她脚上的鞋子沾了泥,发髻有些乱,上面还沾了一片竹叶,脸孔立刻沉下来:“你这幅样子——你在做什么?” 原来薄小荷正在指导小厮们掘笋,这掘笋并不是个容易的事,许多人头一回掘笋,只见茫茫竹林,却不知从哪里下锄,薄小荷便教他们如何看竹根的方向,如何看“暴根”,掘的时候轻重如何适当,既不能太轻,太轻不能去土;又不能太重,过重则伤竹根破笋。 就在这当口,被萧夫人看了个正着。薄小荷坦荡荡的:“我叫小厮们挖笋,好做成笋干。” 炸儿没心没肺的,一听就笑:“少奶奶,笋干可好吃咧。” 萧夫人气得瞪了她一眼,道:“眼皮子浅的,好好的竹林被你弄得俗气死了,我们府里哪就要到挖笋做笋干的地步了?想那时我最爱吃的那道笋尖珍珠汤……” 那时她爱吃的那道笋尖珍珠汤是由笋尖与小糯米团子一道炖的,珍珠不算什么,可那笋尖却是取“黄泥拱”的最嫩的笋头做的,每支“黄泥拱”只用那么一簇笋头,其余的便弃之不用,那时的王府倒是供得起这派头的。 不过那是那时的王府了……萧夫人也意识到了这点,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可心里却不甘,也不知这不甘是因为没法发落薄小荷,还是因为王府的没落,总之她板了脸,道:“要做笋干,尽管交给别人去做,你怀着孩子,要是出了什么事,看我饶不饶你!” 说完,也没心情继续逛园子了,气哼哼地扶着炸儿走了。 薄小荷丝毫没往心里去,在她看来,以萧夫人的性子,能够不阻拦她挖笋做笋干,已经是很大的一个进步了,何况她的确有了身孕不该太过操劳,于是便嘱咐小厮挖好笋送到厨房去,自己便回房歇息了。 萧夫人回了房,越想越觉得不该放任薄小荷,毕竟她现在唯一的指望便是抱孙子了,于是催着炸儿出去找瓜仁儿,让瓜仁儿把萧放赶紧叫回来。 瓜仁儿是知道萧放早上出门去查看府中的田产了,于是便骑了马找到京郊,说萧夫人有急事,让萧放赶紧回去。 萧放此时正丧气,原来萧照不仅罚没了王府的家财,连田产也没给他留下一处,俱都收回了,这回王府真是捉襟见肘了。 他心思沉重地回了府里,跟着炸儿去见萧夫人。萧夫人心疼他风尘仆仆,让炸儿上茶上果子,萧放便一面坐了,一面心不在焉地喝着茶,听他娘唠叨。 萧夫人便道:“薄氏心是好的,也是为了我们府里打算,只是她也太不上心了,怀着身孕,还跑到竹林里去掘笋,我们府里再穷,也不需她这样做,你可得管管她……” 萧放漫不经心地“哦”了几声,听萧夫人没什么重要的话,便搁下茶杯要走,走了几步,忽然猛地一个回转:“娘说什么?谁怀着身孕?” 萧夫人看他两个眼睛直瞪到她面前来,倒被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道:“薄氏啊……薄氏怀孕了,怎么你不知道?” 然后她便看到萧放的瞳孔猛地一缩,又见他深深吸了好长口气,转身便走,走到门槛那里一个踉跄差点儿绊倒,刚站稳便又疾走,步子越迈越大越走越快,最后索性狂奔而去。 萧放心如擂鼓,剧烈的心跳声与呼啸而过的风声在耳中沸反盈天,他情急之下茫茫然的一通乱跑,也没找到薄小荷,半日才回想起方才萧夫人似乎提起过竹林,于是一掖袍角,忙忙跑到竹林,可是只见到一筐筐的竹笋与抬着竹笋要运去厨房的小厮,于是萧放又跑进厨房,刚进门,就差点儿被铺满了一地的晾晒着萝卜干的蔑席给绊倒,厨房的妇人们吓了一大跳,俱都战战兢兢瞧着他,生怕他发火,可萧放只皱了皱眉:“少奶奶呢?” 张大娘有心要卖好,连忙挤上前谄媚道:“少奶奶回屋休息去了,哪好让她这么尊贵的人儿在这里忙,有咱们几个就好了。” 这话说得其他两个妇人都暗自撇嘴。 只可惜张大娘的卖好被萧放无视了,后者只听了个“回屋休息”便掉头走了,倒让其他两个妇人暗暗嘲笑张大娘。 萧放一路疾走到了屋子门口,要推门时却又退缩了,感觉自己心脏一下一下缩着,竟有一种喜悦到了极致反而恐惧的感觉。他一把推开门,四下一扫,便捕捉到了薄小荷的身影。 薄小荷原本是想算账的,可大概因为怀孕,明显感觉到了精力不如从前,没算几笔便昏昏欲睡,于是去床上靠着,正迷迷糊糊地要打个盹,便听到屋门被用力推开,然后一阵风便刮到了眼前。 她睁开眼一瞧,萧放正立在床前,直愣愣地盯着她的脸,然后那目光又从她脸上移到她肚子上,停住不动了。 薄小荷便猜测萧放是知道了,可是却猜不准他想不想要这个孩子,便讷讷解释道:“原来是不想要的,打胎药都煎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啊!”她话没说完,便被萧放一把拥进怀里,鼻尖撞上他的肩膀,酸疼得薄小荷惊叫一声,于是没说完的话便咽下去了。 萧放的心在薄小荷说出打胎药时,差点儿就停跳了,尽管他知道如今薄小荷无事,可那后怕却还是令他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闷闷道:“你又瞒着我!连这样大的事都瞒着我!” 薄小荷梗住了,萧放的这个“又”字用得实在太好,她没来由地便一阵心虚,轻声道:“对不起。我再也不这样了。” 萧放没做声,可薄小荷感觉到他的手摸上了她的肚子,温柔的,小心的,带着胆战心惊的忐忑,恐慌地问她:“真没喝打胎药?” 薄小荷刚指天发誓说再不瞒着萧放了,此时便只能实话实说:“喝过——”立刻感觉到萧放的紧绷,忙道,“又吐出来了。” 于是萧放便自动脑补当时薄小荷的犹豫与慌张,仿佛也体会到了她那个时候的茫然无依与委屈,他想安慰她,却又不知道怎么说,也觉得自己似乎不配说,因为薄小荷已经一个人挺过了那段最煎熬的时候了,于是他只能更加抱紧了怀里的人。 薄小荷觉得有些呼吸不上来,推了推他道:“松点儿,别压着我肚子。” 萧放火烧般地立刻放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令薄小荷展颜一笑,这么些日子了,萧放还是头一回看到薄小荷这样明媚的笑容,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傻笑起来。 这夫妻俩将彼此望着,对着笑了半日,那些龃龉便不知不觉间消去了大半。 最后还是薄小荷看不下去萧放的傻样,催他:“你外面没事了?快去办事去,别杵在我跟前。” 萧放傻呵呵地去了,不一会儿又回转,苦口婆心地叮嘱:“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有什么事就让下头人去,还有,也该给你买个丫鬟使了……”他絮絮念叨着,忽然一拍脑袋,“竟忘了叫个大夫来瞧瞧!” 话音刚落,人便已走到门外了,瞧样子是急匆匆去请大夫了。 薄小荷被他这一番闹腾弄得瞠目结舌,一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边忍不住地笑。 这么一折腾,困意也没了,薄小荷便起身,收拾好屋子,等着大夫上门。这一等却等了半日,眼看日头都要下山了,萧放才姗姗来迟,身后跟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老头旁边带着个背着药箱的小童。 薄小荷看到萧放的脸色不是很好,有心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眼下却也不是好时机,于是只得按捺住,伸出手让老大夫诊脉。 老大夫诊了半晌,说道:“少奶奶血气旺盛脉象清晰,胎儿应当健壮无碍,老夫开几副安胎药,先吃起来。” 萧放闻言,脸色才缓和了些,付了诊金取了药方,把大夫送出门再回转回来。 薄小荷便奇道:“我看你刚才好像心绪不佳,是怎么了?” 萧放却答非所问:“这老大夫是济世同仁堂的坐馆大夫,是妇科的圣手,虽比不上太医,但医术也是了得的。” 薄小荷听着奇怪,总觉得他这番话不像说给她听的,倒更像在安慰他自个儿。 她便顺着他的话安慰道:“有好的大夫看着自然最好,可难道没大夫就不生孩子了?这天下大半妇人也就是找个寻常大夫看看,更有穷的,连大夫都请不起,不也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了?只要自己注意些,想来没什么大碍的。” 萧放听了,也只是无语。薄小荷便抽了个空儿,到外头叫来瓜仁儿细细盘问一番,才知道原来萧放耽搁的这一下午时间,是去寻太医了。只是如今王府式微,又有哪个太医肯上门,萧放跑了这家跑那家,接连被拒,最后才去济世同仁堂把坐馆大夫请来。 薄小荷恍然,怪道他说了那番话呢。她心里有数,却只作不知,无事人般回转了。 此时已到饭点,薄小荷便打算去厨房做饭,却被萧放按住,说什么都不肯放她去。 薄小荷好说歹说的,萧放就是一个字:“不。” 薄小荷问:“那谁做饭?” “张大娘她们。” “张大娘她们要做十几口人的饭呢,来不及。再说,张大娘本就是厨房里最懒茶饭手艺最差的,那洗衣房里调来的两个妇人,手艺也勉强,她们做的饭,你吃得下我还吃不下呢。我如今胃口又刁,只有我自己晓得自己的口味,你还是让我去做吧。现在月份还早,待我吃不消时,自然不会逞强。” 她都这样说了,萧放也只得应了,心里却打定主意要买个丫头给薄小荷,不叫她再操劳。 薄小荷下厨做了面,面条是现成擀好的,浇了浇头上去,面汤清透鲜美,雪白的面条在汤里飘飘浮浮,捞起一根唆进嘴里,有些微嚼劲,更有麦香在唇齿间弥漫。 薄小荷送了一碗去萧夫人那,自己与萧放在灯下一人一碗连面带汤吃得干干净净,出了一身的汗。萧放一面大呼过瘾,一面又心疼薄小荷,便不让她收拾,自己粗手粗脚地把碗筷收了,胡乱往食盒里一堆,令瓜仁儿送去厨房。然后便抱着薄小荷上下其手,虽不能做些实质的事体,然而依然吃豆腐吃得欢。 后果便是萧放喘着气匆匆往耳房去了,留下薄小荷心道何苦。耳房里有个火炉,萧放洗漱前,便在火炉上熬了药,待洗好,便把安胎药一同端出去,看着薄小荷喝了,道:“明日我去买些燕窝来与你补补。” 薄小荷摇头道:“罢了。能省一笔则省一笔吧。” 萧放却说燕窝还是供得起的,而后取来一个黄铜匣子,抽开让薄小荷看:“这是我全部家当了。” 匣子里头是一叠整齐的银票,面额颇大,是萧放这两日收拢府里所有财物,有些拿去死当、有些拿去转卖,最后统统换成了银票,共两万多两。 这两万多两放到普通人家,足够一大家子好吃好喝无后顾之忧地花用一辈子了,然而王府前途未明,更不知去了瀚海后是什么样境况,因此薄小荷并不乐观。 萧放给薄小荷看了家当,而后将盖子一阖,将整个匣子塞进薄小荷怀里,道:“交给你了,你来管家理账。” 这一匣子都是银票,其实无甚重量,然而这又是萧放的身家性命,薄小荷觉得沉甸甸的。 萧放双手交叠在脑后,望着天,道:“薄荷儿,你且等着吧。爷一定会再创出一份家业的!” 第二天,薄小荷的燕窝问题得到了解决。萧夫人派炸儿送来了一盒子燕窝并阿胶,带来了萧夫人的口信:让薄小荷每日用一盏,用完了她那儿还有。 萧夫人的嫁妆在这次变故中也通通被罚没了,好在羽林卫是抄过许多家见过许多世面的人,有些东西看不上眼,就留下了。其中便有燕窝与阿胶,还有些萧夫人贴身的首饰没被搜去,可萧夫人哪里还敢戴,命炸儿拿出去寻个金银铺花了,铸成了金锭与银锭,她自己收起来了。 薄小荷虽知道萧夫人是完全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但依然感念她的这份心。 日子风平浪静,薄小荷忙着准备耐放耐吃的干粮;萧放忙着想方设法集钱;萧夫人无事做,便三不五时地叫薄小荷过去听她念叨怀孕经。 这样过了几日,宫中终于来人了,其实对于这道就藩的旨意,众人早有准备,然而看到前来宣旨的人时,却是震惊莫名。 这人是同黄门令一道来的,黄门令对着萧家众人介绍:“这是官家新启用的中书省平章政事楚大人,还不朝楚大人行礼?” 萧放却盯着那楚大人看了一会儿,忽然毫无预兆地一拳挥出,砸在那人脸上,用力之重,令那人一个倒仰,退了几步才站稳。 黄门令啊呀呀地尖叫起来,拿了拂尘要去打萧放,口中道:“放肆狂徒!这是要反了呀!”又急急回身去看楚大人的脸,“楚大人,要不要紧?” 楚清杭——是的,这楚大人居然是本应在牢里的楚清杭,不知怎的摇身一变成了平章政事,还是萧照新任命的——淡然地拂开扑上来的黄门令,碰了碰自己已经肿起来的脸颊,冷声道:“黄门令退下。” 直到现在,薄小荷才从这一连串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紧紧攥住萧放紧握起来的拳头,感到他全身都在颤抖,心里的内疚和后悔如潮水般快要将她淹没。 萧放却慢慢平静下来,他讥诮地盯着楚清杭,道:“楚大人?好一个楚大人!只怕你这楚大人是拿我们王府换来的吧!” 楚清杭涩然,平心而论,萧放待他这个门客不错,很多时候,是拿他当兄弟对待的。他纵然瞧不起萧放初时的纨绔草包样,可后来萧放的上进他也是看在眼里的,也承认萧放的卓绝。 他冲萧放拱手:“萧二爷,对不住。我自有家仇要报,非要搭上一个靠山不可,不得已才利用了王府。” 萧放恨道:“你只管报你的仇去,或者你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可你不该拿王府当踏脚石搭上萧照!” 到底出身王府,又在官场混过,加之这段时日想了很多,萧放已然能猜出些原委了。想来楚清杭要报仇是真的,那卫尉卿应当是他的仇家之一,可他应该还有更痛恨的仇人,却碍于对方位高权重不得下手,便搭上了萧照,拿王府作筏子证明了自己的诚意,与萧照各取所需。好手段、好城府、好心机,唯一不好的就是他萧放满府上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萧放心内怆然而笑,他现在是彻底明白了,就算当时薄小荷说出真凶,就算他破了这案子,萧照也不会放过他,只会另想法子整治。该来的,总会来。 楚清杭的眼光掠过萧放,在看到薄小荷时复杂了很多。薄小荷却避开他的目光,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楚清杭心里也不是滋味,为了报仇,他抛弃了很多,由着自己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人,可对薄小荷,总觉得亏欠良多。 他见薄小荷走了,心想倒也刚好是个机会,便对萧放说起当日内情。萧放初时以为他是要说他的行凶手段,却不料楚清杭着重讲了薄小荷差点儿被强这事。 萧放越听脸色越沉,当日诸多解释不清的疑点也重新浮出水面:为什么薄小荷换了身裙子,为什么除了卫尉卿还有个男人,为什么那男人不是平远王府里的下人……原来竟还有这样的内情! 又听楚清杭道:“萧二爷,你合该恨我的,只是望你莫怪薄姑娘。她当日也是因为嫁进你家被人算计,才有那一场无妄之灾。以她的身份,在你家也定是如履薄冰,若是她出来作证我是凶手,势必要扯出这一段来,到时你让她如何立足?以令堂的手段,只怕她生不如死,而你根本护不住。因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那卫尉卿着实死得不冤枉。” 萧放心里五味陈杂,一下想到连外人都将薄小荷的处境看得一清二楚,偏他还自己骗自己;一下子想到薄小荷受了这样的惊吓却无人可说,实在是委屈得紧了;一下子又有些吃醋楚清杭这样替薄小荷说话。 酸咸苦辣都在心尖上滚过一遍,他才开口道:“小荷是我妻子,我自会对她好,不消你来说。” 楚清杭一笑,心里暗道好歹也算为薄小荷做了点事儿,而后正色道:“我是来传旨的,官家命你后日便启程去瀚海就藩,我特意向官家讨了这个宣旨的活,却是为了提醒你两件事:其一,去瀚海的路上千万当心;其二,到了瀚海后,小心瀚海知州杨增福。” 他将一应要说的事儿都说了后,再次朝萧放拱手:“保重。”而后便出了王府。 萧放则怀揣着重重心事回到屋里,却见薄小荷面朝下趴在枕上,不由一惊,连忙上前道:“薄荷儿,可是哪里不舒服?” 薄小荷却只管埋在枕里不说话,吓得萧放手忙脚乱,上上下下地摸了薄小荷一通,口中道:“到底怎么了?”忽的跳起来,“我去请郎中。” 薄小荷忙伸出一只手把他攥住不许他去,只是还不肯抬起头来。萧放硬去掰她的脸,却摸到一手泪水,吓了一跳,硬生生将薄小荷拖起来搂入怀中,才瞧见枕上也是一片湿意。 他又生气又心疼:“有什么事不好和我说?自己闷着脸哭,伤了身体怎么办?” 薄小荷听出他责备里的浓浓关心,眼泪流得更欢了,将萧放半个肩头都哭湿,才抽抽搭搭道:“我就是难受,我就是觉得对不住你。” 萧放闻言,将薄小荷扶正,擦去她的眼泪,正色道:“你别再说这样的话。初时我是恨过,可现下一想,我并没有体谅你的难处,连你在外头受了欺侮回来都不敢说。我只恨我没有为你着想,你就更不能自责了,千万别将这事变作个疙瘩存在心里。我们以后谁都别瞒着谁,有什么话就敞亮亮地摊开来说。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对你好。” 薄小荷闻言,更是泪如泉涌,她擦去泪水,颇有些不好意思:“我从前没这么爱哭的。怀了身子后就觉得眼浅了许多。” 萧放便逗她:“可不是,你再哭下去,我们屋子就成水帘洞了。” 至此,这两夫妻终于是彻底解开心结了。 尽释前嫌后,却还有一桩大事要面对:就藩。萧照给的期限是后日,虽说王府上下也早有准备,可临到头却依然要诸多事情要忙碌。 薄小荷寻来萧管家,让他吩咐下去,让王府诸人打包自己行李,然后列了一张单子出来,细细罗列各色预备要带去瀚海的东西,诸如四季衣物,听闻瀚海苦寒,尤其是冬日的皮子大氅更要准备;然后是常备的药丸药材之类的,府里存量不多,便让瓜仁儿带着小厮们出去采买。 萧放则要出门去雇车马及镖队,另外再联系当铺及牙行的人,因为恭靖王府这栋宅子是要被萧照收回去的,而里头的家具因为笨重,当日没有被羽林卫搜刮去,反正他们也要走了,萧放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预备将这些家具也统统都卖出去,最后只留个空宅子给萧照。 牙行与典当铺的人很快就上门来了。王府的家具自然是照着好木料打的,待客的桌椅是鸡翅木做的,柜子则都是条纹乌木做的,萧夫人及萧放屋子里的各色家具则大都是红酸枝做的,萧放书房里那一套则是清一色的黄花梨,萧放与牙行及典当铺众人估价讨价,将值钱的家具卖了个七七八八,最后折价六千两,这价是低了,然而萧放也不在意,转头就把钱给了薄小荷,让她收好。 到了第二天早上,萧放雇的车马也来了。此次萧放共雇了五辆马车,萧夫人同薄小荷乘一辆,瓜仁儿赶车;炸儿同其余三个仆妇乘一辆,管车马的其中一人赶车;老余头和萧管家乘一辆,另一个管车马的赶车;还有两辆则是用来放置行李的,剩余三个小厮便轮流赶车,没轮到的那个便坐在上面以看管行李;萧放自己则骑马而行。 早有宫内派出的黄门令守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王府众人装行李,王府众人则迅速动员起来,各司其职,将一箱箱行李搬上车撂起来。 萧照担心萧放还有私藏的体己偷偷运出去,因此派黄门令过来盯着,看萧放有没有挟带私货出去。于是每搬出一口箱子,那黄门令就要上前去翻看,众人皆沉默地由着他翻。那黄门令连翻了几口,见都是一些家常用具,譬如梳妆盒小斗柜,还有砧板菜刀锅碗瓢盆之类的零碎,及至在一口箱子里翻到几个夜壶时,脸色便绿了。 薄小荷也不管他,她最值钱的放钱的那个黄铜小匣子早拢在袖中了,谅黄门令也没胆敢来搜身。 一时所有行李都归置好,萧放一声令下,车队就缓缓动起来了。萧夫人掀了车帘,眼巴巴地看着黄门令把王府的大门紧紧关起来,在上头贴上封条,想到这里将会成为她永远回不去的家,转头就呜呜哭起来,薄小荷只得给萧夫人递手绢,安慰她“家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之类的话。 筑朝历来就藩的王爷不是没有,只是大多数是仆妇随从大队围绕浩浩荡荡的,像萧放这样轻车简从统共五辆马车的,倒是头一个,平日那些与他交好的酒肉朋友自他落难时就再没现身过,此刻也无一人来送。 萧放已是看透了人情冷暖,世情如此也怪不得别人;薄小荷却记挂着家中父母,自己离去前却连一面都没见他们,也不知俩老会如何伤心;而萧夫人的心事又被触动,又是哭了一场。 众人各有心思,倒也不知不觉到了京郊。京郊外有个县镇,虽说是个镇,但因里京都近,因此也很是繁华,薄小荷原先以为车队会在这里休整一夜再出发,没想到萧放却下令直接路过县镇不作停留,继续赶往下一处。这样一来,众人的饭食便只能在车上解决了,薄小荷事先令厨娘烙好的饼就派上了用场,每人两三张,就着水咽了,填饱肚子就成。 萧夫人哪里吃过这苦,即便是王府没落这些天,也有薄小荷精心准备的饭食,因此目下对着这干巴巴硬邦邦的饼就咽不下去。薄小荷早有准备,她拿出磨好的红豆粉,加了一把芝麻,洒了些冰糖,冲了沸水进去,搅成了一杯红豆糊,塞进萧夫人手里。 萧夫人则瞠目结舌地看着薄小荷拿出这些物事,变戏法似的,只几下就做出了香甜的热食,看着薄小荷的眼光颇为惊异。 车队路过县镇,很快上了官道,京都离最近的一个府都有两日路程,于是当夜便只能寻了片林子露宿。 萧放命小厮将五辆马车赶成一个圈,众人在圈中生了火,垒了锅灶准备做饭,然后薄小荷的储备又发挥了作用,只见她命炸儿从车上拿出个包裹,里头却是十几个已经做好的馒头,馒头热时自是松软无比,可如今过了一天,早冷硬成了一块石头般,薄小荷不慌不忙地将馒头切成片,放在锅里用些许油煎了,不多时馒头片的两边就微微地泛了些金黄,而后她又拿出一罐子萝卜干,一罐子笋干,在火上一烤,萝卜与笋的香气就飘出来了,最后在两片馒头片之间夹上萝卜干与笋干,一口咬下去,馒头的麦香、笋干的清口、萝卜干的酸辣一同融化在口中。在这样寒冷的夜里,能就着火堆吃这样的热食,简直是一件幸福的事,连萧夫人都吃了一个。 众人对薄小荷简直要肃然起敬了,而萧放则趁着众人没注意,悄悄凑近薄小荷耳边,低声道:“薄荷儿,你真是爷的宝。” 薄小荷脸上绯红一片,幸而夜色深沉,得以遮掩。 当夜,萧放安排了几个小厮轮流值夜,自己守在萧夫人与薄小荷的车外。薄小荷预料到了这一路定有错过宿头的时候,因此也事先做了准备,命炸儿取出几个之前特意缝制的软枕,给萧夫人头下腰下都垫了几个,自己也抱了一个,蜷在马车里。 不多时,萧夫人便睡着了。薄小荷偷偷掀起车帘,萧放正斜倚在车上抬头望天,瞬间察觉了这细小的动静,便转头看薄小荷。薄小荷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萧放便笑起来,握住了她的手指,薄小荷挣了一下没挣开,便随他握着。这两人一人车内一人车外,默默望着漫天繁星,薄小荷总有种错觉,那一夜的星光都盛在了萧放的眼瞳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而后的几天便是在不停地赶路、赶路,薄小荷起初还有些兴致,时不时趁着萧夫人没注意,掀起车帘看看窗外的风景,待到后来,也看厌了千篇一律的黄土道路和两旁的杂树,就恹恹地窝在马车里,听萧夫人缅怀王府过去的辉煌,表达对瀚海苦寒之地的嫌弃。 离京城甚近,又是官道,因此这一路甚是太平,他们有时在驿站投宿,有时错过了宿头便在野外露宿,没有遭遇什么事。然而萧放却时刻牢记楚清杭的话,一直提着一颗警惕的心。 五日后,他们进了宣府城。这是一个极其繁华的府城,薄小荷本以为他们会像从前那样只是路过不作停留,却不想萧放带着众人寻了城中一个大客栈,对众人说今日在这里停留一夜,薄小荷看了看日头,天色还早,远不到投宿的时候,一时对萧放的做法很有些疑惑,不过她的储备也消耗了许多,的确也要去城里补给,并默认了萧放的做法。 这客栈规模极大,服务也到位,大约是经常接一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因此十分有经验,一下子涌出几个杂役,熟稔地帮着萧放众人卸车,把马拉到后院去喂草,然后又出来个跑堂,殷勤地领着萧放众人入内。 萧放要了五间房,让炸儿与萧夫人一间,方便服侍;他与薄小荷一间,其余的几间就让下人们自己分配。萧夫人坐了这些天马车,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过,如今到了客栈,终于露出了这些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然而还是对着客栈的陈设挑三拣四了半天,方在榻上休息。 萧放一到客栈就没影了,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薄小荷把贴身的行李物件收拾好,枯坐在床上,出了半日神,她想去城中逛逛买些米粮,却又担心自己独个出门,回来萧放寻不到她,正犹豫的时候,萧放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还跟着俩丫头。 薄小荷一惊,目光掠过萧放,盯着他身后那俩人,那俩丫头身上衣料虽不好,但也不破,干净整洁,样子虽平常,但胜在年轻,也有些花骨朵儿的味道。 薄小荷心跳如擂鼓,一时间不敢去揣测萧放的意思。 萧放却毫无所觉,把两张薄薄的纸递给薄小荷:“她们的卖身契,你收好。要是以后服侍你不力,就提脚卖掉。” “哦……这是送我的?” “早想送你两个丫鬟使了,今儿找牙侩买了两个,你先用着,有什么事都让她们去做,你有了身子,要好好养着。”然后又强调了一句,“要是不听话,就打死。” 薄小荷又好气又好笑,到底是二霸,三句不离打死卖掉的,薄小荷都看到后面那两个丫头瑟缩了一下。 薄小荷暗忖,看样子是她多想了,于是她转向那两个丫头:“你们叫什么?” 两个人看样子在牙侩那儿受过一些教导,此刻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请少奶奶赐名。” 薄小荷就开始琢磨,萧放却没那么耐心,皱眉道:“你怀着身子呢,经不起多思虑。两个丫头的名字有什么好想的,牙侩说她俩都姓卜,一个叫卜三,一个叫卜四吧。” 薄小荷愕然,哪有丫鬟叫卜三卜四的,她还不三不四呢!可萧放却像是已经定下来了,转而关心起薄小荷的饮食起居、肚子舒不舒服之类的,薄小荷偷眼看卜三卜四,见她俩对叫这个名没有露出不高兴的神色,心内就定了,知道萧放挑的这两个应该不是什么不安分的。 眼看着萧放的关心越来越腻歪越来越黏糊,且很有从口头到手头的趋势,卜三卜四很有眼色地就退下了,且体贴地替他们关上了房门。 而薄小荷好不容易抵挡掉了萧放的动手动脚,看着他出门办事,终于得以脱身。她事先征求了萧放的意见,说要上街采买,萧放虽不放心,但他自己有事脱不开身,只得同意薄小荷带着卜三卜四出门,又说卜三卜四是当地人,要买什么问她们就行。 薄小荷就带着卜三卜四出了门。卜三卜四一开始听说她要采买,便带着她到了最繁华的一条街上,街道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店铺,香澡堂绸缎铺古玩店当铺各色小食摊子与酒楼,几乎囊括了衣食住行的全部需要,期间有担水卖的小厮、卖花的小丫头等穿街走巷,端的是一副热闹太平景象。 然而薄小荷却摇头,重又对卜三卜四描述起自己要买的东西来,这回卜三卜四领悟了,带着她去了西市。 这西市是专门卖食货的一个市场,人声鼎沸喧杂拥挤,大致分了分区。南边卖菜蔬并果子之类,北边卖鲜鱼虾蟹间或偶尔也有些不常见的海产,东边卖米豆谷类等各色杂粮,西边则卖肉类、猪羊鸡鸭,也有牵了自家牲口来卖的。薄小荷东西南北走了一圈儿,手里就提了五六个包裹,幸好有卜三卜四帮忙提着。 回程路上,薄小荷路过布店,进去选了两匹棉布,回了客栈就把棉布给了卜三卜四,嘱咐她们自己裁衣穿。 卜三卜四惊喜地对望一眼,她俩先是被萧放又是卖掉又是打死地威吓了半天,后来知道买她们的是恭靖王,又看到薄小荷姝容艳丽,在她俩的概念中,漂亮美丽的姑娘总是难伺候一些的,因此颇有些忐忑。没想到薄小荷却心细如发,将她们的窘迫看在眼里,特意买布赠与,于是纷纷感谢不已。 薄小荷摆手让她俩下去,这半日下来,她也与她们有些熟悉了。年纪大的那个叫卜三,心思沉些,很有些拘束与谨慎;年纪小的那个是卜四,相对更跳脱些,也更胆大些。 晚间众人一起吃饭,萧夫人见薄小荷身后多了两个丫头,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私下教授了薄小荷一些驭下的手段,薄小荷知道萧夫人于此道上是宗师级别的,因此听得很认真。萧夫人也很满意,婆媳俩从前的剑拔弩张消弭了许多。 萧放说卜三卜四是为了让薄小荷不那么操劳的,看样子他果然是按照这个标准买的人。翌日薄小荷带着卜三卜四借用客栈厨房做干粮时便发现了,卜三卜四在茶饭上十分熟练,薄小荷只须从旁指导几句便成,果然省力不少。 他们在客栈留了两夜,第三日,萧放通知众人准备出发。薄小荷带着卜三卜四收拾好了行李,下楼时却没瞧见自家雇的那五辆马车,不由站在原地茫然四顾。 “薄荷儿,这里。”萧放从一辆陌生的马车上一跃而下,招呼薄小荷。 薄小荷这才惊愕地发现,他们的马车全换了,那些行李也不知何时全转移到了新的马车上,周围还有些陌生的汉子在忙碌。 薄小荷心思急转,看着萧放道:“李代桃僵还是金蝉脱壳?” “都有。”萧放笑起来,指着那些作行商打扮的汉子道:“长风镖局的。” 薄小荷知道长风镖局,京城最为胆大最为出格的镖局,接镖时只看价钱,不问其他。只要价钱够,哪怕是个偷运死犯的镖,他们也敢接。薄小荷没少听市井传言说某某大人满门抄斩前将自己最小的儿子送走,就是由长风镖局接的;又说某某大人假死,带着金银财物逃遁,也是由长风镖局护送的。总之,这镖局无畏无惧,很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风范。 萧放继续解释:“我在京城时就找他们接镖了,只是京城眼线太多,所以和他们约来宣府城汇合,他们假作是一支行商队伍,我们的车马混在其中,与他们一道走。” 当日,客栈后门外,一支再普通不过的行商队伍开拔了,领头的大汉将一面印着商会标记的棋子插上头一辆马车车辕处,用陕西话大喊一声:“赶早咧!” 后头的汉子们纷纷相呼应,却是夹杂了各色方言。 与此同时,客栈正门处,五辆熟悉的马车静静停在那儿,几个小厮打扮的人放好行李,马鞭一挥,五辆马车依次也出发了。 自与长风镖局汇合后,萧放就不便再骑马了,免得惹人注目,于是便与薄小荷共乘了一辆马车,商队马车多,萧夫人与其他人则分散到另外些车上。萧放除了与镖头商量走哪条道外,剩下的大把空闲时间则用来盯着薄小荷,盯着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目不转睛,薄小荷略动动,他便一惊一乍的,恨不得连喷嚏也替薄小荷打了。 薄小荷期间也下过几回车,想做些吃食给大家。不过一来随着月份渐大精力也没那么充沛了,二来自从薄小荷头一回下车,让那些护镖的大大惊艳了一番盯着她看了许久后,萧放便醋性大发,严防死守不准她再“抛头露面”,薄小荷自己也乐得轻松,因此有什么事也就全权交由卜三卜四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大约类似的镖护送得多了,长风镖局在路程安排上十分有经验。到了第六日头上,他们到了一个码头。薄小荷在马车中听到了波涛阵阵,亦闻到了水边特有的水产鱼腥味,这熟悉的味道一瞬间唤醒了她的旧时记忆,那是她还没有迁到京都,还在老家金匮之时,每日里便是听着水声入眠,又在水产市场的阵阵叫卖声中醒来。 “薄荷儿。”她的恍惚被叩击车壁的声音打断,萧放在外头道,“下车吧,我们要转水路了。” 薄小荷下得车来,卜三卜四从后面赶上来要扶她,却见萧放不假他人,亲自扶着薄小荷下车了。 薄小荷环顾四周,这是个规模较小的码头,岸边只停了少量的船只,也只有零散几个卖鱼的摊位。萧放解释:“小码头,不引人注意。” 说话间,镖局及王府的下人已经开始卸东西了,一部分人将马车里的行李分三条船搬入船舱,另一些人赶着马车小心翼翼地通过踏板,将马匹及车辆赶进最后一辆专门运货的船上。 众人全上了中间那条船,卜三分派船舱,卜四赶上来伺候薄小荷,忙乱了一会儿,听得卜三来报,说大都已归置好了,薄小荷才放下心来。 走水路的第一天,薄小荷晕了。她挣扎着从床上探出头来呕了几口,又重重地摔回被褥里,心里是满满的屈辱感。她,一个从小在水边长大的,下水就像回家那般自然熟稔的金匮人,居然晕船了。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薄小荷喃喃:“这不可能。我从前也坐过船,我不晕船的。” 卜三道:“少奶奶,可能是因为你有了身子的缘故。我听我娘说,有些有了身子的人反应特别强烈,稍微一晃就晕。少奶奶可能就是这样的情况。” 薄小荷接受了这样的解释,事实上她也没有别的心思去思考了。她全神贯注在晕船带来的感觉上,明明是躺在床上,但她眼前依然是天旋地转,闭上眼睛吧,那晕晕沉沉的感觉便更为清晰,每一次晃动都惹得胸腹间一阵翻涌,从前如安眠曲一般的水浪声此刻听起来就像催命符,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水底暗流旋转翻覆的水草,身不由己。 萧放自舱外进来,忧心忡忡地看着薄小荷:“好些了没?” 薄小荷无力地摇头,又听萧放问:“有什么想吃的?” 回答他的是薄小荷的一阵干呕。 萧放力不从心,晕船这东西他管不了,也替代不了,只得向萧夫人询问意见,萧夫人也无法,和萧放一起愁眉苦脸,只不过她发愁的是薄小荷的状况会不会影响到她的大孙子。 自上了船,众人的伙食便由干粮变成了鱼。镖师们就地取材,将船上的一张渔网撒下去,随着船行拖一段时间再捞上来,江中渔产丰富,一网子里往往有多种鱼,常见的如青鳞子、鲫瓜子、跳鲢、黄刺鱼等,在网中活蹦乱跳,银色的鱼鳞与鱼肚在日光下熠熠闪着光。镖师们随手捞起一条敲晕了,剖净肚肠扔进水里煮,那水也是江河里的水,连水带鱼一锅汤,虽没有浓稠酱汁作料,但吃的就是一个原汁原味的鲜;也有人在鱼身上割几道,抹上粗盐,就着碳炉里的火烤,烤了个金黄焦脆,一口咬下去,微脆韧性的鱼皮下白色的细细鱼肉翻出来,滋味鲜美无比;镖师中有一人来自天府城,随身携带一罐子剁碎的海椒做的酱,将那火红的酱往鱼身上一抹,就着海椒大口大口的,一条鱼就没了。 萧放哪里见过这么不讲究的吃法,王府里的鱼,那是经过了不知几道工序,端上桌来,精致得像幅画。而船上这样粗糙的吃法,却看得萧放口齿生津,不由得也学着镖师们这样做起来。 他炖了一锅鱼汤,兴冲冲端去薄小荷那儿,哪想薄小荷一闻见鱼腥味,就吐了个昏天黑地,吓得萧放又拿着碗往外冲,还担心自己身上有鱼腥味,硬是洗了好几遍手,换了衣裳,才进了船舱。 薄小荷吃不了鱼,卜三卜四只能变着花样给她做饭,或是粥或是饼或是面,把她们在宣府城采买的米面倒用得差不多了。萧放看着薄小荷恹恹无神采的样子,到了下一个码头停靠时,立刻下船去,买了好些腌渍青梅、陈皮、余甘子等,又买了几篮子黄橘、山楂等,接着去药铺里买了些梅花冰片,最难得的是,他不知从哪里还搞到一盆翠绿的银丹草,送到了薄小荷床头。 薄小荷嘴里噙着酸甜的梅子,脑袋上点了冰片,鼻端嗅着银丹草散发出的清凉气味,一时间觉得头脑清明了许多,胃口也好了许多,喝下满满一碗粥,终于可以下床走动了。 她走上甲板,久违的风挟带着水汽扑面而来,随之一起涌来的是一阵喧嚣吵闹,突地又轰然爆发出一阵叫好。薄小荷循声而去,瞧见甲板上两个男人正在角抵,其中一人赫然是萧放。 萧放上身□□,只下身着裤,腰间紧紧系了条腰带,大约吹多了河风,原先还白皙的皮肤如今黑了一个度,一身肌腱皮肉在日头下映出光泽来,一滴汗珠沿着他脊背缓缓下滑,直滑到他腰间,然后隐匿在衣物间消失不见。他双眼紧盯着对方,脚下缓缓挪移,与对面的人对峙着,突然,两人双脚同时发力,如出笼猛兽一般朝对方扑过去,上半身撞在一处,似乎都能听到骨骼碰撞的声音,四只胳膊抵在一起纠缠起来,可是不过须臾,薄小荷就眼睁睁地看着萧放被掀翻在地了。 薄小荷吃了一大惊,下意识就跨前一步要上去查看。在她概念中,萧放这种贵公子什么时候被这么掀翻过,哪怕他如今失势被迫就藩,可也没遭受过这些,她一面生怕萧放面子上过不去会恼羞成怒,一面又担心那一摔会不会伤着,正焦虑间,忽看躺在地上的萧放一拍地面,大叫道:“再来!” 于是围着观看的人群又爆发出一阵笑声来,这笑声却是善意的。有人对自己的同伴道:“原以为这白斩鸡贵公子不过是个蜡样银枪头,没成想倒也有根脊梁,被老宋摔了那么多回,也没见他发火生气,倒是一次次的又重新站起来,初时我看他在老宋手底下撑不过三下,现在倒好像是有进步了。” 他的同伴也边笑边摇头:“倒确实是没见过这样的公子哥儿,我瞧他一路上待咱们也和气,没什么狂样儿,和咱们一道吃一道耍的,我觉得他还成。” 还成的萧放此时已又重新与老宋来了个回合,坚持了一会儿就被老宋一把摔到地上,待他还要再来,却见老宋喘着粗气冲他摇手:“他娘的可拉倒吧!你不累我还累呢,下回再说!”一面说着,一面人已消失远了。 晚上萧放回到舱内,薄小荷已备下了热水毛巾并跌打油,严阵以待地看着萧放。 萧放一愣:“做什么?” 薄小荷朝他招招手,又指指床:“趴下,我给你揉药油。” 萧放如今在薄小荷面前乖巧如鸡,听话地趴下了。 薄小荷褪了他上半身衣衫,果见他背上肩胛腰侧都有青紫,她先拿滚烫的水浸湿毛巾,拧干后敷在青紫处,萧放眼睫颤了颤,发出舒服的喟叹声。 一一敷过后,薄小荷把药油倒在手心搓热了,手掌对准地方按上去,使了力慢慢揉搓。 掌下的肌肤滚热,在烛光下绷出一点亮的光泽,那一层柔韧的皮下面是结实的肌肉,成块垒的蛰伏在柔顺的表皮下,像是包了绸的铁。薄小荷一时恍惚,竟不知何时萧放原先那一身清秀的皮肉竟也炼成了钢筋铁骨。 渐渐移到了腰侧处的青紫,薄小荷手掌贴上去的时候,感受到了那里瞬间的紧绷与抽搐,萧放反手抓住薄小荷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侧按躺下,哑着声音道:“别碰那。”他把薄小荷更贴近地揉到自己怀里,一手去摸她的肚子,喃喃道:“没让你过过好日子,倒叫你跟着我吃苦,你后不后悔?可是就算你后悔了,我也不会放过你,就当我自私……” 薄小荷抬头去看,却见萧放喃喃着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萧放起来,盯着薄小荷吃完早饭,喝完安胎药,不厌其烦地叮嘱了一遍注意事项,又敲打了跟进来伺候的卜三卜四一番,直说得两人屏气凝神垂目恭肃,才走出去了。 卜三卜四现已明白,她们跟着的这个女主子是个软心肠的,人温和,也不磋磨下人,但这男主人却是个不好说话的严厉人,尤其在女主子的事上特别上心,事无巨细都要过问一遍,因此伺候起薄小荷来十分小心,不敢有一丝轻慢。 萧放则去甲板上与镖师们“切磋”了,这些镖师们来自五湖四海,功夫也各有各不同的门派路数,萧放如今是得空就缠着人耍上几回,镖师们看在他是主顾的面上亦不好拒绝,一来二去的,萧放竟也学了好些拳脚上的招数诀窍。他也不限于一套功夫,但凡他觉得有用的杀招他通通先学过来,然后再自己慢慢领会。也是他天赋高,竟也能融会贯通,有时薄小荷半夜醒来,都能看到萧放站在起伏的甲板上,迎着夜风,一招一式地练他自己领会的东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船行得很快,且不断在变换路径。薄小荷不知路线究竟是怎么安排的,但她知道他们偏离官道已很远,中途弃过一次船改为车马,后又到一个小码头弃车马登船,绕来绕去的,她便彻底放弃了想搞清楚路的打算,一心养胎。 这一天,萧放消沉地来找薄小荷,脸色颓然:“装成我们走官道的那支队伍,三日前遇袭了,他们住的驿站被放了火。” 薄小荷“啊”了一声,而后沉默下来,萧放抹了把脸:“没想到他真的那么绝。” 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手摸上薄小荷的肚子,喃喃道:“你们娘俩我一定要护周全。” 再一次弃船登上陆地的时候,薄小荷立时感觉到了气候的不同。大风烈而干,空气中没有一丝湿润的水汽,一呼吸一口沙,呛得人肺生疼。车马路过路旁破而旧的民宅,薄小荷瞧见几个半大的孩子趴在地上,围着一滩浑浊的泥水抢水喝。 在陆上又往北走了几日,景色愈发萧条荒凉。一眼望去,黄色干旱的土地、黄色皲裂的泥墙、黄色弥漫的烟尘风沙,天边那轮日也被漫天的黄沙笼成了昏黄,像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要落不落地挂在半空。 萧放给薄小荷买了当地妇女的一种叫瓦纱的服饰,其实就是各色鲜艳透薄的轻纱,薄小荷看到当地的姑娘们把它围在口鼻头发处,大约作遮挡风沙用,瓦纱在风中飘飘摇摇,是这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透过瓦纱,薄小荷遥遥瞧见了前方不远处的城墙,当中设三重三楼,楼下有拱形门洞,上有牌匾,上书瀚海府三字。 瀚海到了。 车队缓缓朝城门而去,还未至,平地突起一阵狂风,这风起得突兀,来得迅猛,卷挟着无数沙粒砂石尘土一股脑地汹涌而来,一时间天光都暗了几分,周围窸窣声不绝,密密麻麻如蚕食桑叶,那是沙子敲打车壁车顶的声音,像是下了一场沙雨。 瀚海,以一种极度不友善的姿态迎接了他们的到来。 “你大爷!”“日你仙人板板!”“小挨砍的!”车队众人一边操着各地方言咒骂,一边呸呸地往外吐沙子。萧放被吹得一脸懵,忍不住爆了一句“他娘的!”然后又慌慌张张地去捂薄小荷的肚子:“儿子,那句话咱没听见,别和爹学!”又去捂自己耳朵,想想不对,最后捂住自己的嘴。 薄小荷一脸冷漠,她觉得萧放的智商被风一起刮走了。 按照萧放的安排,众人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依然称自己是行商,在城门口等待守城的兵士放他们过关。 兵士们懒洋洋的,翻了翻他们的马车,见的确是一些诸如瓷器茶叶的货物,便挥手让他们进了。 瀚海城有东南西北四个城门,从北边城门出,便是一大片荒凉的戈壁沙漠。城内以署衙及钟鼓楼为中轴线,屋围成院,院连为巷,巷前后排列成街区,街区组为坊。有些街道沿街设店,有些则按行业设肆成市,各巷各街经纬交错,最终便为一城。 萧放让车队缓行,沿着街道将瀚海城粗略逛一遍,大致摸清了城内布局。薄小荷从车内向外观察,见街上行人神色木然,衣衫褴褛,街旁商铺凋零,虽不至民不聊生,但显然也是于贫穷中挣扎。 车队下榻在城内一家较大的客栈内,伙计们原先懒洋洋的,看到生意来了,顿时跳起来殷勤迎接。薄小荷随萧夫人往里走,自从到了瀚海地界,萧夫人的脸就没松过,永远拉长如同长白山。她也围着瓦纱,此时一面皱眉一面捂住口鼻,那股子嫌弃之意简直可以凝成实质,叫整个客栈上下自惭形秽。 薄小荷叹了口气,不怪萧夫人,实在是这里环境太差,把萧夫人一个文艺女青年的底线一拉再拉。瞧见没,萧夫人紧闭着嘴不说话,连咒骂都吝于给予,实在是无话可说了。 瀚海缺水,小二打上来的一盆水先洗脸再洗手,一会儿就浑浊了,水底浸了一层沙,就这还不能倒,留着晚上洗脚。 过了一会儿萧放进屋,对薄小荷说:“薄荷儿,给爷银子,要与镖局结账。” 镖局将他们连人带物安安全全护送至此,圆满完成任务,明天也要分道扬镳了。 薄小荷抱过那只黄铜小匣,按萧放说的数数出一摞银票交给他,看他下楼去了。再一看匣子里,厚度一下子就少了一小半下去。 萧放将薄小荷和萧夫人安置在客栈,自己马不停蹄地去找屋子。当地的中人推荐了几座宅院,最后萧放拍板定下一座小院落,是因为看中院中有口井,也因如此,这座宅院的价格便高出许多。 当夜萧放回来,瞅了眼小匣子里的票子,愁眉苦脸的:“薄荷儿,爷发现你这人也挺命苦的。当初爷荣华富贵时吧,你非跟我磕磕绊绊的,也没享到多少福;如今爷落魄了,你倒跟着爷共苦了。你说你怎么那么倒霉呐,我都替你发愁。” 薄小荷简直要气笑,一把将小匣子甩到萧放怀里:“那咱俩和离!我还能顶个前恭靖王妃的名头重新找男人,也算我沾你的光了!” “别别别,爷错了!”萧放从善如流地抱紧薄小荷,嘴里叽里咕噜说着混账话,因薄小荷有孕,他也不敢动真格的,但动手动脚地腻歪着,也吃了不少豆腐去。 人心难测,前途未卜。便只有借着这如豆灯光下一点点嬉闹,汲取一点点暖意,来烘化心中冰泠泠寒意。 其后几天,萧放来回奔忙,修缮房屋,置办家具,将他们从京城千里迢迢带来的行李一一填进去,原先空荡荡的屋子就有了些人气。薄小荷和萧夫人则在客栈内咬牙切齿地对付这里的“馕馍”。谷物磨成粉,和面摊成一张圆饼,就是瀚海的主食馕馍。冷透了之后,这馕便硬邦邦地如同一张铁饼,萧夫人不得不摈弃自己优雅的进食姿势,先是咧开嘴用自己牙齿咬住馕馍的一角,接着脖子带着头往旁边撇去,然后才能撕下馕馍的一条边,最后放进嘴里苦大仇深地咀嚼、恶狠狠地咬合,每当这个时候,薄小荷都怀疑萧夫人是把馕馍当成萧照来对待了。 他们的新生活,先从习惯饮食开始。 过了几日,新买的屋子彻底归置好了,一行人结了客栈的账,入住新屋。薄小荷站在院子门口瞧,见这府邸不大,正屋、花厅、倒座房,恰恰能住下他们这一行人。屋后头有个顶小的花园,砌了一个小小的井台,一口井拥着极珍贵的一汪水坐落其中。如无意外,她便要在这安家落户了。 当夜,薄小荷翻找带来的干粮,米面只有几袋了,她索性全用了,和面摊饼,做了好些饺子包子之类的,就当给自己接风了。主子们聚在一处吃,下人们也各有各的份例,瀚海的水中有碱,便连做出来的包子水饺也带着一股碱味,可即便如此,与馕馍奋斗了多日的众人乍一吃到白面,依然感动得热泪盈眶,感谢你,白面之神! 吃完这顿接风宴,并不意味着清闲生活的到来。薄小荷当夜在灯下给远在京城的薄父薄母写了家书报平安,只说这里一切都好,另嘱他们买些各色的菜籽送来;而后在纸上写下目前的安排。 萧放洗漱完进房,瞧见薄小荷在写写划划涂涂抹抹的,凑过来看:“你在写什么?” “开垦菜园……捉鸡仔……这是干嘛呢?” 薄小荷斜乜去一眼:“王爷,这是瀚海,不是京城。我们带来的那些钱也不多了,你是打算坐吃山空吗?” 萧放与薄小荷纠纠缠缠那么多年,头一回听到薄小荷喊他王爷,顿时骨稣如面条,心里面浪得要飞起,一面捉紧薄小荷的手摩挲,一面低低道:“你是女主人,都听你的。” 第二日晨起,薄小荷果然到这座府邸的后花园去了,她绕着后花园走了一圈,用脚丈量了土地,盘算着如何规划如何种植,渐渐有了头绪,便叫下人来开垦。 萧夫人在路上时,因为奔波颠簸,满腔心思全部用来对付路上的疾苦,也分不出其他心思来;可到了瀚海,安顿下来后,巨大的不适和寂寞便汹涌而来,将她吞没;她坐在床上,呆呆地想着这要是在从前,京城该是办赏菊宴的时候,她与诸位夫人呼朋唤友,请最好的戏班,置最好的席面,喝菊花酒,吃菊花饼,兴之所至,提笔或画菊或咏菊,花团锦簇,一如她的人生般华美恢弘。 可是在这里,没有赏菊宴,没有相熟的夫人,她不知该做什么,这种无措与局促让她显得格外格格不入,也让她疲于应付心里的失落和怨恨。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后花园传来的嘈杂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这府邸的后花园萧夫人初来时也看过,自然是入不了她的眼,但反正闲来无事,她便起身去看。 后花园里人声鼎沸热火朝天,一群下人扛着锄头铁锹,在薄小荷指挥下翻土,瀚海的土中多石头,一铁锹下去可能就是一块大石,与铁锹相撞发出闷响,震得人手心发麻。下人们一面挖图,一面将土中大大小小的石头翻拣出来,少奶奶说了,这些石头,恰好用来砌菜园的围栏。 萧夫人还沉浸在昔日赏菊宴的荣光里,瞧这景象,顿时脱口而出:“是要种菊吗?” 薄小荷闻声转头,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微笑地解释:“是预备开垦出来修一个菜园的,我瞧瀚海缺水,新鲜菜蔬也不多,我们若有菜园,日后自家的菜蔬就有供应了。” 萧夫人失望无比:“俗气。虽说我们如今是落难凤凰,可你要记得,你仍是恭靖王府的王妃,别把自己搞得像个农妇。” 卜三卜四互相对望一眼,暗自嘀咕萧夫人搞不清形势。 薄小荷笑容不变,指着后花园中一角说:“那儿是修的一个花圃,原是预备给您种花的。瀚海与京城气候风土都不同,在京城能种的花,在瀚海未必能成活。我让卜三卜四去瀚海城里打听打听,看这儿都是些什么花,要怎么种,到时弄明白了,我们再种。” 萧夫人再想挑刺,也挑不出什么来,只当没听见薄小荷的话,回自己的屋了。 薄小荷转身,继续指挥下人们干活。一早上过去,菜圃初具规模,挖出来的石头被下人们垒成了围栏,在东南角另搭了个窝,薄小荷预备拿来养鸡鸭。 卜三卜四瞧着天色已近正午,便劝薄小荷回屋休憩一会儿,另端了简单的饭食上来,正吃着,瓜仁儿在外头求见。 瓜仁儿早上跟着萧放出去做事,却不知这会儿怎么回来了。薄小荷连忙撤了饭食,将他叫进来:“你们爷呢?可一起回来了?” 瓜仁儿跑得气喘吁吁,满头满脑的汗,张着嘴嘶啦啦喘气,薄小荷让卜三给他上了一碗凉水,他端起碗来一饮而尽,拿袖子一抹嘴,眉飞色舞道:“少奶奶!河!瀚海有大河!” 薄小荷一头雾水的:“你慢慢说,说得清楚些,什么河?” 瓜仁儿拿手比划了一条长长的线:“爷发现了河!这不早上爷带着小的出去跑,说是要看看这瀚海城,我们从北城门出去,一路往北,跑了得有二三十里路吧,爷就听见了水声,我们循着水声过去一瞧,嘿,好大一条河!好家伙,那水哗啦啦的,小的都看呆了!” 薄小荷眼睛一亮:“真的?那瀚海的水源不就有了么?” 瓜仁儿沮丧地叹了口气:“那河离瀚海城太远,像咱们有马倒还行,那些百姓什么的,光靠走路去挑水,不现实;再说了,爷在河岸边瞧见了许多野兽的脚印,估摸着这条河也是许多野兽饮水的地方,谁敢去哪。” 薄小荷点头:“这倒是个问题,不过有总比没有好,我们想法子也有了个方向。爷让你回来就是告诉我这些?” 瓜仁儿一拍脑袋:“哎呦!小的忘了,爷还在河边看哪,还说下晌要去城中问问这河的来历,让我回来带些吃食过去。” 薄小荷一听萧放还没吃饭,忙去厨房找了些馕馍,又盛了一罐汤,盛了满满一篮子,让瓜仁儿带走。 瓜仁儿走了,一并把她对萧放的想念也带走了。薄小荷转过身来,做自己的事情。菜圃初具规模,但还不能立刻就种菜,薄小荷让卜三下午去城里找买卖菜籽的地方,看看瀚海这里都适宜种什么菜,在此之前,她要想办法把地肥一肥。 卜四被薄小荷打发出去寻找鸡仔鸭仔,到了近傍晚,才苦着一张脸回来了,薄小荷瞧她手里提了一个篮子,上头盖了一层蓝布,布下面有什么活物在动来动去,掀开一瞧,是几只毛绒绒的小鸡仔。 卜四道:“少奶奶,这边的人都不养家禽的,我问他们要吃肉怎么办呢,他们说哪有钱吃肉,饿不死就老天开眼了!我跑了好多地方,最后才找着有户人家有小鸡仔,就这么几只,二两银!” 卜四愤愤不平的,薄小荷笑着把几只鸡仔从篮子里放进鸡窝,看着它们挨挨挤挤地搡成一团:“物以稀为贵,他们这样要价也正常,等我们自己养出来,就不用去买了。你打听过没,瀚海这边都是用什么来养鸡的?” “我问了,那户人家说瀚海缺水,菜蔬珍贵,不舍得用菜叶喂鸡,他们是去野外砍一种叫蒲藤的野草,这野草贱得很,一点点水就能活,所以瀚海最多的就是这种野草了,把蒲藤煮透切碎,就是鸡食了。” 薄小荷若有所思:“那你们就先按这法子养着。” 萧放直到天色擦黑才回来,满脸风尘疲惫之色,大马金刀往椅上一坐,端起一碗茶来牛饮而尽,薄小荷从旁看着,感觉家里像来了个土匪头子,一点京城贵公子的影子都瞧不见了。 萧放喝完水,眼睛亮亮地看着薄小荷:“薄荷儿,爷觉着,我们可以在瀚海干件大事!” “什么?” “想必你也知道了,爷今儿个在瀚海城外发现了一条大河,爷就想着,这河是什么来历。按说傍着河,就算远了些,瀚海也不该穷成这鸟样。爷就去向城里那些老人们打听,这才知道,十几年前,瀚海城富裕着呢,那时那河就在城外五里,叫磨岚河,依着这水源,瀚海城也是绿树如茵的,当时瀚海还有个别称,叫‘小江南’,你听听!小江南嘿!可后来瀚海城换了个知州,叫杨增福,这杨增福来瀚海的头一年,瀚海起了场旱灾,连着半年没下雨,河里的水位眼见着一天天降下去,可这杨增福不仅不想着怎么解决,反而还大兴土木,把瀚海城里略微有些年头的树都砍了造知州府,当年瀚海的木头是出了名的好,他不仅自己造,还私下做木头的生意,本来就是旱灾,树被砍光了,更是雪上加霜,没多久河就干了。没了树,风沙很快把河床掩埋了,后来旱灾结束,雨是下了,可这河就此改道到离城外二三十里。瀚海经此一难,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加上杨增福还任着知州,老百姓可不没活路了。” 薄小荷听得唏嘘不已:“所以有这么一说叫父母官,瀚海人摊上这么一个爹,也是倒霉。” 萧放道:“薄荷儿,爷有个想法,想把磨岚河的水引到这儿来。” 薄小荷吃惊:“这怎么引?” “挖渠。”萧放斩钉截铁道,“把磨岚河开个口子,挖条渠引到城外,河水从渠里经过又回到磨岚河,形成活水。渠要挖得深,渠边则植树固沙,这就相当于磨岚河的支流了。” “这可是个大工程,得招人来做。” “就地招募瀚海城里的人,每人支付报酬,我不信就招不到人。” 薄小荷表示萧放的想法很惊人,思虑很周全,举措很伟大,然后问了个关键的问题:“我们的钱够吗?” 沉默,沉默是今夜的磨岚河。萧放抹了把脸,放空自己,思考人生。这一刻他想到了他从前的挥金如土、酒池肉林,回归现实想到了如今的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继而发出了一声悲叹:“报应啊!” 薄小荷小心翼翼的:“要不我们攒攒?” 萧放:“攒到我死了还不够怎么办?让我儿子接着攒?子子孙孙无穷尽!”说着,愁眉苦脸地对着薄小荷的肚子说话,“儿子哎,对不住了,你这还没出生,就背了一屁股的债……” 薄小荷斜乜去一眼:“德性!”然而人已经被萧放抱住了…… 天明后,还是得面对现实问题。萧放的性子倔,认准的事八头牛拉不回,虽然目前钱还不知飘在哪儿没着落,可不妨碍他把前期工作做起来,因此带着瓜仁儿去勘探地形去了。 薄小荷带着卜三卜四撒菜籽,瀚海的菜蔬较少,仅有几种耐旱的能活下来。但薄小荷仗着自己院中有口井,还是尝试着多种了几样,然后割蒲藤煮熟切碎喂鸡,幸亏卜三卜四是农家出生的,做起这些农活来倒也习惯。 薄小荷道:“卜三卜四,拿几个花盆,装上土;再拿几个罐子,装上水。” “这是要做什么?”卜三一脸好奇。 卜四猜到了一点头绪:“是要种菜吗?” “看我搞到了什么?”薄小荷拿着一个袋子朝卜三卜四炫耀,“厨房婶子收拾厨房,说在角落里发现了这个。” 卜三卜四凑过去看,原来是一袋发了芽的生姜:“姜呀!” “姜可是个好东西,嫩姜能直接当菜吃。”薄小荷喜孜孜地抱着那一袋姜,“刚好发了芽,我们给它埋到盆里,拿进屋种,屋里热。” “剩下的种什么?” “我们带来的干粮里还剩些洋芋,有些发了芽了,也能种。” 于是当晚萧放回来时,发现屋里摆了好些个盆盆罐罐,里头种了些菜蔬,竹匾筛子上蒙了层布,底下铺了层黄豆。 萧放叹为观止:“你的天赋是种菜吗?” 薄小荷也挺有成就感:“这样到了冬天也不怕,有菜吃。” 萧放略有一丝遗憾:“可惜没白面。不过你等着,等爷把磨岚河的水引来,树种上,再让人开垦土地,把这瀚海城也种满小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一个月后,瀚海城迎来了冬季。白雪掩盖了黄沙,连蒲藤那仅有的一抹暗绿色也消失不见了。薄小荷的菜却生机勃勃,翠绿鲜嫩的叶子丛丛蔟簇地挤在一块儿。 屋外则种了菘,这种菜蔬在冬天也能存活,萧放偶尔有一回跟着薄小荷去菜圃拔那些白雪覆盖下的菘菜,即兴还吟了一句:“拨雪挑来踏地菘,味如蜜藕更肥浓”,倒让薄小荷刮目相看:“原来你不是文盲哪!” 与此同时,薄小荷初来瀚海时寄去的家书有了回信,随信还附了一袋菜籽。信上说他们一切都好,如琢懂事听话,待他们如同亲生父母,让薄小荷不要挂念,在瀚海保重自身为重。薄小荷看得眼泪涟涟,她心内对父母一直有愧疚,如今看到他们安好,心里便踏实了些。 生活渐渐步入正轨,在又一场大雪下后,冬歇的瀚海人终于对好奇已久的新搬来的这户人家抛出了社交的橄榄枝。瀚海知府的夫人给萧府下了帖子,邀请萧府夫人和少奶奶去他们府上冬日品酒。 闲了一冬的萧夫人拿到帖子很是激动。她被馕馍摧残了许久的胃在薄小荷新鲜菜蔬的滋养下已经适应了许多,俗世的追求得到了满足,于是进一步有了精神上的追求,知府夫人的帖子来得正是时候。 萧夫人捏着那张薄薄的帖子,笑得极为自得:“如今这个世道啊,真是不比从前,时人眼里竟像是没了门当户对、高低贵贱这样的词儿,一个知府夫人,也能下帖子给咱们王府,这要是在京城……罢了,横竖也没事,去就去吧。瞧她这帖子,单薄简陋的,这怎么好意思投到别人府上去。炸儿,我记得我带了叠烫金香笺的帖子来,你去寻一张给我,我给她回个帖,也好让她看看京城的世面。” 炸儿去了,萧夫人问薄小荷:“你和不和我一道去?” 薄小荷体谅萧夫人文艺女青年迫不及待的心,便道:“我就不去了,怀着身孕有些累,何况家里一大摊事儿呢!” 萧夫人本想说薄小荷那摊事儿无非是种菜养鸡肥土,没个王妃的样儿,但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吃到的新鲜菜蔬,还是把话咽了下去,自去欢欢喜喜地准备赴宴的衣裳和首饰了。 第二日,薄小荷留在家中照看菜圃。这菜圃初开垦时,土质又干又贫瘠,薄小荷让卜三卜四攒着鸡的粪做肥,又砍了蒲藤烧成草木灰洒进土里,养了一两个月,如今显然肥沃了许多。她便在京城寄来的那些种子中挑了挑,找了一些耐寒耐旱的,试着先种了下去。 正忙着,忽见萧夫人带着炸儿回来了,脸色不善,眼风也不给旁人一个,兀自回了屋,便没动静了。薄小荷看天色,还不到晌午,依她从前在京城陪萧夫人赴宴的经验来看,这类宴会都是天色晚了才散的。她让卜三去瞧炸儿可忙,若不忙,便让她来回话。不一会儿,炸儿便跟着卜三来了,薄小荷问她:“夫人呢?” “夫人一个人躺屋里去了,说谁都不能打扰她。” “这是怎么了?可是赴宴时遇上什么事了?” “是。我们一到知府的府邸,知府夫人还是挺热情的,把我们迎到后花园,她那后花园里排了一排长长的烤炉,炉上都是竹签子串的肉串儿,桌上摆着酒,说她要和夫人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来个不醉不休,当时夫人那脸就沉下来了。” 薄小荷想象着烤肉金黄喷香的样子,不由得冉冉升起对萧夫人的羡慕之情,喃喃道:“这不挺好的吗?” “后来知府夫人就拉着夫人聊天,什么李家的汉子偷老婆,张家的儿媳和公公扒灰,还灌夫人酒,那酒太烈,夫人都呛了!后来夫人就告辞了,一路都在骂知府夫人,骂她粗俗,像个村妇,骂她宴会办得不像样子。夫人说,她以为这宴会是赏梅花、喝梅花酒、吟梅花诗的,哪想到是个粗野婆子在炕头唠嗑!” “行吧。”薄小荷强行把思绪从烤肉串那拉回,为萧夫人理想与现实的落差默默点了根蜡,然而她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有待萧夫人自己慢慢习惯了。 萧夫人可以天真地对抗她不习惯的这个世界,薄小荷却不能,她明白初到瀚海与当地官员打好交道的重要性,也想从这入手,看能不能为萧放的大业出份力,便转头道:“去下个拜帖给知府夫人,就说我后日拜访。” 知府夫人随夫家姓许,薄小荷从马车上下来,便瞧见大门口一个妇人,肤色偏黄,穿着靛蓝衣裳,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拢在一处,盘成一个髻,上扣一朵珠花,看上去十分干净利落。见薄小荷下车,向前跨出一步,笑吟吟道:“可把王妃盼来了。” “劳您远迎。”薄小荷上前几步握住许夫人的手,两人相携着往里走去。 薄小荷打眼一瞧,果然如炸儿所言,后花园一排肉串儿滋滋冒着油光,旁边桌子上几坛子酒。 许夫人一路察言观色,想看看这薄小荷是不是也是“娶来的媳妇像婆婆”,像萧夫人那般清高傲世,却见薄小荷不仅没露出丝毫嫌弃之色,反而盯着那肉串颇为欣喜的样子。 “坐。”她请薄小荷坐下,“瀚海没啥好东西,一眼望去都是黄土,也没啥梅花好赏,倒是家里下人前几日捕猎,抓了些沙兔,我估摸着你们在京城也吃不着这土生土长的野味,就后者脸皮拿来待客了,您尝尝鲜。酒喝吗?” 薄小荷摇手:“酒就不喝了,我怕对孩子不好。不过这沙兔肉我挺喜欢的,不瞒您说,我今日来,就是冲着吃肉来的!” 许夫人咧开一口白牙:“你这性子我喜欢,吃,放开胃口吃,管够!” 薄小荷招手让卜三上来,从她手中拿过一个篮子:“怎么好意思空着手腆着脸就来吃您家的肉,我带了些礼物,您瞧瞧可喜欢。” 许夫人也不客气,掀开篮子上的布:“哎呦这是!这绿色的是菜呀?哎呦洋芋,这儿还有豆芽,这是……这是胡芦菔!” 许夫人是真的惊喜:“我可太喜欢了!王妃您不知道,我从前是金陵人,后来跟着我家那死鬼到瀚海,十多年没挪窝,原先靠着磨岚河也过得去,后来……我都多久没吃过这么些菜蔬了!我日常吃的,都得去外头买,还贵上天!知县的俸禄也禁不起这样花。哎呦,我今儿见了这些菜,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能打顿牙祭了!” 薄小荷打趣道:“别人家的牙祭都是大鱼大肉,您家倒好,是吃草!” 许夫人感叹:“要不怎么说物以稀为贵呢!您不知道,瀚海城真的太苦,老百姓没活路了!对了,您这菜哪来的?” “我这菜呀,我先这样,再……” 许夫人又惊了:“真是您种的?那您可真是大才!在瀚海这环境里能种菜不容易!” “无他,细心伺候就行了。” 薄小荷以茶代酒,与许夫人频频碰杯,两人性格相契,相谈甚欢,不久后许夫人便有了三分醉意,熏熏然道:“你比你婆母好,你婆母那性子,太孤!都到这份上了,还穷讲究什么,不知变通,太难伺候!” 薄小荷道:“我婆母一生顺遂,未出嫁时是家中金枝玉叶,出嫁后贵为王妃,没成想晚年颠沛流离,也是难为她了。” 许夫人又转了话题:“王妃,我跟您漏个底,杨增福那老东西,不是好人!你们千万要防着他!” 薄小荷顺势问道:“他也住在瀚海城吗?” 许夫人哈哈大笑:“你咋这么天真!瀚海城被他搞成这鬼样子,他早拍屁股走人啦!瀚海城往南的地界,有个谦城,繁华得很,他就住那。” “一州知州,可擅离州府?这与律法不符啊!” 许夫人嗤笑:“律法?狗屁的律法!谁来问过呀,谁来管过呀?连老天都不收他!” 这一场宴会主客皆欢,临别时,许夫人握着薄小荷的手:“原先还担心王妃看不上咱们,如今才知道是我妇人之见。改日我把瀚海城的夫人都介绍于你认识。” 薄小荷点头,她正愁没个契机呢! 当夜,薄小荷与萧放抵足而眠,夫妻俩在黑暗中聊天,薄小荷将许夫人的话告诉萧放,道:“如今那杨增福还在谦城醉生梦死,可保不齐哪天他就回来了,我们开渠的事儿最好在他回来之前做好万全准备。” 黑暗中萧放叹了口气:“爷知道。爷这些日子尽在磨岚河和瀚海城中转悠了,还在城中请了些懂水利的人一起商讨,路线都规划好了,万事俱备,只差钱哪!” 提到钱,夫妻二人都怂了。默默吹灯熄蜡,各自睡下了,但愿梦里面大把金银财宝,座座金山银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萧夫人没有想到的是,她没打开的社交局面却被薄小荷一篮子蔬菜打开了。许夫人没有食言,说要介绍瀚海城诸位夫人与薄小荷认识,果然又陆陆续续开了几个宴会,由她做东,将诸夫人介绍于薄小荷。 没多久,薄小荷就认识了瀚海城内大小官员的家眷,还有瀚海城中的豪绅大家。她照例每人送几篮子新鲜蔬菜,收到的诸人亦反应不一,有欣喜的,也有暗忖这王妃太寒酸的,但不管怎么说,局面算是打开了。 夫人社交既已开始,于是男人们也心照不宣地开始走动起来。萧放的酒局明显多了起来,归家时身上总有酒气,有一次靠近薄小荷时,把薄小荷熏吐了,吓得萧放当场脱衣,只差裸奔。自此后无论多晚,他总要换过干净衣服后才进房。 萧夫人对薄小荷的社交罕见地保持了沉默,竟然没有嘲讽薄小荷与瀚海城的夫人们一个德行。薄小荷那段时日忙于赴宴,疏于照顾家禽,有一回她提早回家,却看到萧夫人端了个簸箕,一边嘴里咕咕着,一边朝鸡仔们洒鸡食,一脸老母亲的慈祥,欣慰地瞧着鸡仔们毛绒绒挤成一团抢食的样子。恰此时一回头瞧见薄小荷,她立马将簸箕一放,板起脸,若无其事地回屋了。薄小荷头一回觉得,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妇人,原来也有她可亲的一面。 在小鸡仔们褪去绒黄,开始长出硬长而杂色的翅羽,幼嫩的喙也逐渐变得长又硬时,年关到了。 厅里烧了暖炉,热烘烘的,薄小荷手边一把算盘,噼里啪啦地算账,感觉算盘珠子的每一声响都是花掉的银子声响,震得人心都要碎了。 萧放从外回来,掀门帘时带进门外一阵冷风,倒让薄小荷提了提神。他脱下满是雪花的大氅,在暖炉前将自己烘热,才敢靠近薄小荷:“算账呢?” “嗯,穷。”薄小荷头也不抬,言简意赅地总结了当前的经济状况。 “没事儿,老子有钱,爷让管家去买年货了,猪肉、羊肉、鱼虾、白面、糖、油,要什么有什么。” “以后日子不过啦?”薄小荷吃惊极了。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媳妇。爷想过了,过了这个年,爷就筹钱,初春就动土挖渠,再这么扣扣索索的,向天再借五百年也做不成事!” 薄小荷还想再细问,萧放却已经搂着她,贴着她的肚子开始歪缠了。外面风雪交加,天地间一片白茫茫,这样冷;屋内春意融融,有瓜果、炉火和笑语喧哗,那孤独与她无关,热闹却与她相关,于是薄小荷短暂地松了松紧绷的弦,偷偷地放纵自己暂时沉溺在这一汪温泉中,暖一暖心肺,忘一忘忧愁。 第二日为除夕,辞旧迎新的日子里,瀚海城中也难得地有了欢快的气氛,潦倒穷困了一年,到了这一天,也该尝尝苦尽后的一点点回甘。因此城中罕见地热闹了起来,姑娘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裳,结伴而行,在道旁简陋的小摊子上挑选小零碎,空气中洋溢着沙兔肉那特有的带一点点腥的香味,好似整个城都鲜活了起来。 薄小荷带着卜三卜四清点管家买来的年货,瀚海城物资匮乏,虽然萧放大手笔拨了年货资金,然而花不出去,买的东西虽不够齐全,但也够过一个有油水的年了。 厨房里的炉火烧起来,大锅架起来,厨娘们卯足了劲儿,挥舞着锅铲,炒菜的呛呛声和着柴火微裂爆炸的噼啪声,立意要给年关添个热闹。薄小荷看着眼馋,忍不住自己动手,挑了肥瘦相宜的猪肉剁馅儿,加入蛋液姜末搓成丸子,放入油锅中炸;又另起了一个锅,铺上薄薄一层油,将鸡蛋打散,用蛋液摊出一张蛋皮来,或放肉馅儿,或放干虾仁儿,用筷子将两边蛋皮一折一捏,一个蛋饺就做成了。 不一会儿就做成了两盘,一盘圆滚滚的金黄的肉丸,一盘精致可爱嫩黄的蛋饺,“丸子和蛋饺留出今天要吃的,下剩的拿到外头去冻上吧,以后吃锅子的时候下几个。” 厨房里的香味浓郁得简直霸道,像是要化为一个实质的小钩子伸进胃里,把馋欲都钩出来,那是一种最纯粹最原始的香味,能唤醒刻在骨子里的对食物的渴望。萧放就是循着这股香味过来的,结果一眼看到了站在檐下欣赏皑皑雪景的薄小荷,顿时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几步上前搀住她:“快进屋去,小心被冷风吹着。” 薄小荷挣开他搀扶的手,哭笑不得:“我正要走呢,你还扶我回厨房干嘛。” 萧放从善如流,一边心惊胆战地瞄着薄小荷那个大肚子,一边小心翼翼搀着她回了房。 到了屋子,又熟练地打来热水给薄小荷泡脚,连带着给薄小荷按摩推拿小腿。薄小荷这一胎并不怎么折腾人,她没有孕吐的症状,吃啥看啥,只是随着月份渐大,半夜时偶尔会小腿抽筋,萧放有次半夜被薄小荷的动静吵醒,见她抿着唇皱着眉,努力想把小腿勾上来揉捏,但大肚子又阻隔了她,只能揉捏手够得着的那一块皮肤。自此后,萧放睡觉就不敢睡死,留着几份警醒,薄小荷一动,他就醒过来替她揉按抽筋的腿。薄小荷是孕妇,体温高又怕热,时常不觉间掀了被子,萧放便又不辞辛苦地给她盖回去。 此刻,薄小荷一脚泡着热水,一脚被搁在萧放膝上细细揉捏,后者的双手已不是从前那双执笔横笛的公子哥的手了,世事的打磨令这双手变得粗糙,却也更为有力。指间的粗茧触碰到了肌肤,令薄小荷一阵颤栗,然后她可耻地发现,她居然有了反应。 大约是因为有了身孕,薄小荷变得更易敏感和动情。 她心里一慌张,急匆匆把脚收回来,胡乱地擦干,道:“好了好了不用按了,你出去吧,我自己能起来。” 萧放哪有那么好打发,他看了看薄小荷的脸色,后者脸上一片绯红,眼角眉梢都是媚意,一双眼里像漾着一汪春水,躲躲闪闪欲语还休地不敢看他,倚在榻上的身段也娇娇软软怯无力。他叹了口气,在薄小荷耳边低声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爷忍得……都要炸了。” 中间两字低得几乎消音,可还是被薄小荷听到了,为人妇,她该懂的都懂了,可听到时却还是有点赧然,又感觉到萧放一往无前的决心,她连忙推拒:“不要了,对孩子不好。” “我轻些。”萧放一边满头大汗地解衣裳,一边胡乱安抚。他果然没有诓人,动作极尽轻柔之能事,又轻又缓,亦不敢往深里去,这样的轻浅却折磨人,逼得薄小荷眼角飞红,差点哭出声。 到底最后萧放迫着薄小荷用手帮他弄了一回,才算尽兴。 两个人荒唐地闹了一下午,待到终于打理清爽时,已近傍晚,有年夜饭开得较早的人家已经放了爆竹,闷闷地从远处传来声音。 薄小荷去厨房看年夜饭的进度。她一早就做了盘算,府里如今人口少,冬天热菜也凉得快,于是拍板决定吃锅子,另炒几个小菜,也很丰盛。厨房已做好了锅子的汤底,是用大骨头吊了一夜的高汤,清亮的汤上飘着枸杞与参片,那是从京城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存货。另有一个锅,飘着厚厚一层红油,那是薄小荷做的辣味锅底。瀚海的饮食口味偏鲜咸,鲜少有人食辣,瀚海也不产番椒,薄小荷一度以为吃不着辣了,还是有一回卜三风寒,大夫给开了药,药里一味药材是辣的,薄小荷才知道这种叫黄贡的植物,其味甚似番椒,在瀚海却是用来入药的。 薄小荷去药铺购买了许多黄贡,在烈日下晒干后磨粉,与其他香料一起熬煎成辣油,因此才有了今天的辣味锅子。 两个锅子一个清亮透明,一个红艳艳地咕嘟冒泡,边上摆了一碟碟的菜码:片得极薄的猪肉羊肉沙兔肉,薄小荷自己发的绿豆芽,菜地里刚挖出的白菘,一片片脆嫩的叶子上还带着水珠,一把把水灵灵的翠绿芫荽,白生生滚刀切成的萝卜,中午炸出来的丸子和蛋饺……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 萧放带着瓜仁儿出去放了爆竹,这是宣告他们府里的年夜饭开始的意思,然后又与萧夫人、薄小荷祭拜了先祖,才坐下准备动筷子。 薄小荷特许今日下人们不用服侍主子,自己去吃便可,自有一桌锅子安置在下人房里,除了当值的,其余人都可以开动了。 萧夫人对此颇有微词,然而看在除夕夜及未出世的孙子的面上,倒也没驳了薄小荷的面。 一家人围坐在桌边,锅子热气腾腾氤氲出一团团雾气,每个人都有感慨,这是他们来瀚海的第一个年,曾经他们满心惶恐,无所适从,对未来的生活一片迷茫,毫无归处;如今却落地扎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挣扎着汲取养分,以期将来有一日能繁花满枝硕果将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第五十章 “吃吧。”萧夫人作为长辈,先动了筷子,她上了年纪吃不得重口的,便只往清汤锅里烫菜,羊肉片得极薄,往滚汤里一撩一烫,塞入口中,嫩得入口即化,几下咀嚼便可下肚,留在口腔一缕鲜让人回味无穷;金黄色的丸子隐隐约约浮在汤上,随着汤的开滚而起伏,夹起一个品尝,牙尖首先触碰到的是油炸锅的微脆略焦的外皮,再咬进去,是松软的肉馅,饱含着汤汁,触口生香;更别提那些蔬菜,不用炒煎煮的做法,只是在滚汤里一烫,入口更是脆嫩生鲜。 总之,这顿锅子吃得众人大冬天里出了一身热汗,到最后,萧夫人亦抛弃了矜持,不仅找到了自己动手烫菜的乐趣,更是尝试了几次红油锅,一边辣得涕泗横流仪态全无,一边却欲罢不能,享受着这种又辣又爽令人上瘾的感觉。 放下筷子的时候,众人长长吁了一口气,当下只有餍足的胃和满足的灵魂,眼前再多的困境和忧愁在一顿酣畅淋漓的饮食面前都被淡化了,轻飘了,亦抛却那些在京城不得不守的繁文缛节,困了就去睡,不守岁就不守岁,人生无非就是冬夜的大雪温暖的被。 大年初一,薄小荷被卜三的敲门声吵醒,睁开眼时,尚不能回神,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身处何时何地,她瞥向窗外,天色还是黎明前那种深蓝的黑,所以卜三此时的敲门无疑是一个令人恼怒的举动。起码萧放就是一肚子的起床气,冲外面喊道:“大清早的什么事!你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爷饶不了你!” 卜三也很为难,她也是急匆匆从床上爬起来的,因为前头来人说,许夫人来拜访了。 她一面嘀咕这瀚海的风格莫不是大半夜上别人家做客,一面胆战心惊地去通报:“少奶奶,是许夫人上门来拜访您,现在花厅等您呢。” 床上的两口子愣了愣,不约而同地想到许夫人此时来访是否是瀚海城出事了,因此不再耽搁,穿衣洗漱。 一刻钟后,薄小荷由萧放陪着到了花厅。薄小荷首先便去看许夫人的脸色,见她意态闲适,面色无甚焦虑,心下立刻放松了一半。 许夫人见薄小荷像是匆忙洗漱的样子,倒是一脸愧色:“临时过来叨扰你,真是难为情,都怪我这记性,竟忘了告诉你瀚海城这一天的风俗,让你没有准备,真是我的不对。” 薄小荷倒是有些累,睡梦中被吵醒,又加上刚才提心吊胆,后来放松下来,疲倦便一刹那涌上,她问:“什么风俗?” “瀚海这边历来的习俗,年初一这一天,姑娘妇人都要去磨岚河边拜磨岚女神,拜好后挑磨岚河中的水回去濯面,可保我们妇人家一年平安顺遂呢。这拜神,自然是去得越早越心诚,这不,我来约你来了,如今天色还早,咱俩去拔个头筹。” 薄小荷撑着酸软的腰,缓道:“许夫人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实在撑不住,今年就……” “这磨岚河女神可真能保佑妇人?”萧放突然从旁问道。 许夫人倒愣了愣:“这灵不灵的……图个吉利呗,信则有不信则无,拜了总比不拜好吧。” “我代她去。”萧放斩钉截铁道。他回头对薄小荷说:“你回床上再躺会儿,顾好身子,这冰天雪地的别出门,我去吧。” 他决断下得利落,行动也干脆,叮嘱卜三照顾好少奶奶,便径直往外走,倒撇下许夫人,在后面半日缓不过神。 磨岚河改道至城外,虽然路途遥远了不少,却依然有人笃信,萧放带着瓜仁儿,一路上见三三两两的妇人们包着头脸,挨在一起,互相搀扶顶着冷风走。 到了磨岚河边,已有妇人在拜神了,见了萧放,纷纷投来惊异的眼神,瀚海城这么多年,头一回在磨岚河拜神中见到男人! 萧放丝毫不在意那些内容各异的注视,在许夫人指导下燃了香,对着滔滔江水默默为薄小荷祝祷。燃香的那点红色的光在尚未放明的暗沉天色中明明灭灭,若冥冥之中果有神明,则他愿多积善根福德因缘,帮薄小荷修一个身若琉璃。 河边的妇人们开始打水,有的带了盆,有的带了盂,有的只带了一个木勺。这习俗流传了多年,大部分妇女也不过就是取一瓢水意思意思,到了萧放那儿,咣咣拿出两个大木桶,顿时吸引住了全场的视线,年纪大些的妇人绷不住就笑了,有一个大着胆子凑上来问道:“小哥这是抬回去给婆娘的?别说濯面,沐个身都够了!” “你这老虔婆不晓得,他这是打回去和他婆娘一起洗的咧,一个桶子挤着,两个嘴儿凑着……”另一个很快接道。 周围轰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有了这个开头,纷纷的就不断有胆大的妇人打趣,她们不忌荤素口无遮拦,肆无忌惮地打量萧放的脸蛋与身材,而后话题便一路往原始狂野的路上奔…… 瓜仁儿咋舌,这些个老娘们,说起荤话来简直比他们这些老爷们聚在一起喝酒胡咧时还黄,惹不起惹不起。 萧放面上淡定,实则内心慌得很,他的出身注定着他没遭遇过这样的情境,抄家贬谪都熬过来,却抗不过这些妇人们一阵高过一阵的嘹亮的大笑声。 他佯装镇定,催瓜仁儿拾掇好东西,一溜烟地逃窜回来时的路。 主角走了,但妇人们又说笑了一阵,才慢慢散开,露出人群外围的一对主仆。 主子打扮的姑娘肤色白皙,一双柳叶眉微微蹙着,加上弱柳扶风的身段,有一种烟笼寒水的淡淡忧愁,正远远望着萧放离去的方向,似在思索什么。 丫头打扮的女子则普通得多,瞅一眼自家小姐的样子,便似是知道她内心的盘算,撇嘴道:“小姐别看啦!我知道那男的是谁,是前些日子从京城来的恭靖王,虽还占个王爷名头,可明眼人谁不知道他是得罪了那位被流放过来的,家财都上缴国库了,身上没啥油水,还有个老婆,肚子里都揣上娃了。您再慌不择路,也不能挑这个,除了一副好相貌,啥都没。” 小姐模样的女子闻言,苦笑道:“我还没说什么呢,招来你这一通念。我看他愿亲自来磨岚河边替他夫人祝祷取水,一定用情至深,不过羡慕罢了。” 小丫头一边麻利地收拾东西,一边道:“各人自扫门前雪,别人过得再好,咱也沾不到光。还是早些回去吧,咱们是偷着出来的,要是回去晚了被老爷发现,那……”她没有说出后半截话,但提到老爷时,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显见着是对老爷恐惧至深。 主子姑娘闻言,由丫头给她披上披风,莲步轻移,半垂着头慢慢走了,丫头在一旁扶着,时 不时看下她的侧颜,心中想着:都说那位恭靖王妃颜若天仙绮丽至极。可她家主子也不差,要是比起来怕是不相上下,只是命比纸薄,外头看着光鲜亮丽的,人人都喊一声千金大小姐,可实际上呢…… 萧放在鱼肚白出的时候回到家中,亲自将水交给卜三卜四,嘱咐她们烧热后给薄小荷洗面洗身。此时薄小荷已在熟睡一整晚后清醒了过来,见卜三卜四喜滋滋地进来服侍她,把萧放夸成绝世好男人,不由哭笑不得。 她本人不信这个,但拗不过卜三卜四盛情,只得用这些水沐了身,事后卜三给她挽发时,惊叹连连,夸她用了这水后果然皮肤变好了。 薄小荷笑骂卜三胡扯,恰好萧放进来,一边细细端详薄小荷镜中容颜,一边以指腹滑过她细腻肌肤,道:“卜三没说错,果然变好了。”顿了顿,又道,“看着吧,等挖了渠,磨岚河改道回城外,明年的拜神,便不用跑那么远了。” 薄小荷是知道萧放已着手开始动工的事宜,却不知道他第一步,是包下了瀚海城中的最好酒楼,给瀚海城诸位官员乡绅下了帖子,邀请他们一同吃酒。 年节本就是交际应酬各家相互往来的时候,因此众人不疑其中有诈,欣然前往。 萧放毫无架子,笑吟吟地在雅室内亲迎客人到来,亲自安排座位,十分平易亲人。不一会儿,便坐了满满两桌人,萧放坐在主位,待得客满,站起身来,斟满一杯酒,向各位遥举:“萧某人在此感谢各位赏光,攒这个局不容易,所幸诸位愿意给萧某一二分薄面,真是荣幸之至。来,上菜、上酒!” 众人纷纷抱拳回敬萧放的谦辞,又有趁此时大拍马屁的,气氛一时火热之至,人人一张笑脸,彼此寒暄问好,其乐融融。 期间菜流水介地上,又有侍女们先猛晃酒壶,而后给每人斟了一杯酒。 萧放便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干了,诸位随意!” 众人也纷纷举杯,有的也一口闷干,有的只是浅酌一口,只是大家的动作出奇一致,都是饮下后突然一顿,而后望向自己酒杯,却见那白瓷杯中清凌凌的酒水中,飘了许多沙子,还在随着水波晃动沉浮。 这是怎么回事?瀚海知府许骁心底疑惑,然而面色却不显,只是偷偷往旁边人的酒杯看去,却发现那人的酒中亦有沙。显然大家都发现了,气氛顿时一滞,所有人都莫名所以,不知这是演的哪一出,只能互相观望,企图从旁人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萧放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热情招待众人:“来来来,尝尝这菜,都是些山肴野蔌,尝的就是原汁原味。这芙蓉蛋,可是拿野沙鸡的蛋炒的,都尝尝!” 话音刚落,侍女们便拿起筷子给每人都夹了芙蓉蛋。此时此刻,还有谁不明白这场酒有问题,可面对萧放的殷殷注视,又想萧放不至于也不敢在这么多人的大场合下毒,便艰难地拿起筷子,视死如归般地吃了那一口鸡蛋。 都不消细细咀嚼,入口便觉出了沙子的粗糙口感,混合在炒得鲜美又嫩的蛋里,一咬就有细小的颗粒在齿间摩擦,那种口感简直让人起鸡皮疙瘩。 “呸!”张林一口将蛋吐出,摔下筷子,跳起来大骂,“恭靖王你几个意思!弄这些菜这些酒糊弄我们是吧!我他娘的是给你面子才来,你真当自己是个玩意了还!”他是此间最为财大气粗的豪绅,素来不怕当地官员,更别说萧放这个徒有虚名的王爷。 雅室内的气氛降至冰点,静得可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萧放一脸惊异:“这菜怎么了?是不合张老爷胃口?” 他动手搛了一筷子蛋塞入口中,然后笑道:“原是有些沙子,这倒也不能怪厨子,本王方才说了,是野沙鸡的蛋,这瀚海城铺天盖地的黄沙,沙鸡下几个有沙的蛋,也是正常的嘛。” 众人冷眼旁观萧放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不明白他的用意。 萧放又端起酒来:“酒中有沙也是寻常事,我瞧瀚海城空气中都有沙,落到酒水里天经地义。依本王看,再不久,我们这些人呼吸间都要有沙了,还得学那些妇人,搞个瓦纱披着。” 知府许骁觉得他有些摸索到了萧放的目的,试探着问:“那王爷可是有整治黄沙的法子了?” “本王自然是有了。”萧放向许骁投了个“你小子懂事”的赞许眼神,“本王准备挖渠!将磨岚河水引回城外,河边遍植树木,一来巩固水土,二来遮风挡沙。诸位觉着如何?” 众人觉着……众人已经懵得说不出话了!内心活动五光十色浪得飞起,各种惊叹号问号省略号接踵而来,可脸上却个个木然,半晌无人言语。这其中有不少人是瀚海城土生土长的当地人,这几年眼睁睁看着瀚海败落如斯,不是不愤懑的。亦有人想过凭一己之力做些什么,只是想到现实种种困难,又不知杨增福还要当多久的瀚海知州,便也把这一腔热血熄了。如今乍闻萧放的壮志酬情,除了惊诧,更多的是质疑,因此只能默不作声。 场面太冷,而萧放一直炯炯有神地盯着众人看,似乎也没打算把这事揭过去,乡绅刘石民想圆个场:“王爷鸿鹄之志,我等佩服不已。若真做成了,那可是功在千秋流传千古,王爷大恩德!”他是个胖子,脸上堆起一个讨好的笑容,眼睛被肉挤成一条缝,看不清眼中神色。 萧放一笑:“那当然。不过眼下么,本王遇到了那么一点点困难……” 众人的心登时高高吊起。 “唉,本王没钱。”萧放耿直道,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搓了搓,给众人看,“钱。” 他站着,众人坐着,因此能清晰地看到每个人的表情,他视线缓缓逡巡过去,短短的几秒时间,却似乎看到了世间众生相。 有人面露难色,有人一脸嘲讽,有人欲言又止……这几秒的时间就像过了一甲子。 刘石民坐立不安,屁股在椅子上来回挪动,左右看看,寒冬腊月的天气,挤出肉褶子的脸上居然冒了汗。 半晌,许骁开了口:“这……这事发突然,还请王爷给我们点儿时间,回去商量商量。” 他话音刚落,其余人便一致点头,道:“对对,我们回去再想想。” 萧放点点头:“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诸位的确该回去好好想想怎么立功。” 众人被哽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萧放笑嘻嘻地继续招呼:“继续吃啊,来,这菜可都没怎么动呢!” 众人哪有胃口继续吃喝,只觉得肚中像囤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勉强吃了几口,便纷纷抱拳告辞。 萧放目送他们一个个走出酒楼,在大雪纷飞中钻入马车消失在远处,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袖手站在屋檐下,看着这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瓜仁儿举着伞上来:“爷,我们也回吧,马车备好了。” “你先回吧,爷自个儿散散心。”萧放说着,便走入那漫天飞雪中。雪地泥泞坎坷,他一路看过那些破败的茅舍,一路走过苍凉的白雪覆盖下的黄土,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脚下踩的是这片土地的心脏,足下的每一步都能感受到它艰难的脉动,挣扎着发出一丝奄奄一息的呐喊。 归府时靴子已半湿。薄小荷还没睡,散着一头长发靠在榻上低头做针线,见他进门,忙想上前替他脱下大氅。 萧放一避让:“我自己来,你别沾手了,小心着凉。”他也不用别人服侍,自己脱了鞋袜,换上家常衣裳,才靠近薄小荷,一抬眼就对上后者担忧的眼神,一时失笑:“担心什么?” 薄小荷抿唇,慢慢道:“瓜仁儿说你今日是去向瀚海的官员乡绅筹款的,那……”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问。 萧放知道她要问什么,摇头道:“不顺利,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夜无眠的不只是恭靖王府,赴宴的诸位府中灯火亦是亮了整夜。许骁回到家中,一屁股坐上凳子,灌了一杯茶后,开始唉声叹气。 许夫人问他:“你这是闹什么幺蛾子?” “不是我,是那位恭靖王……他要搞事情!”许骁将事情原委与夫人说了,叹道,“他说他都筹划好了,只等着钱开工,他若真的是一心做实事,倒也是瀚海城的福气。怕就怕那个杨增福,杨增福如今还在谦城醉生梦死,可他总有一天要回来,你说,以他的性子,再对上恭靖王……我怕瀚海城不会安生啊!” 许夫人想了想,道:“以后的事谁能说个准啊。要我说,这钱我们不仅要捐,还要带头捐!若恭靖王成事,我们自然是大功臣;若杨增福问罪,我们就说也是被逼迫的,破财消灾罢了。这些年我们被杨增福盘剥去的钱还算少么!再说了,我们和王府走得近,这些日子你吃的那些菜,可都是王妃种的!” 许骁左思右想,总觉得萧放好歹也是个王爷,虽说有句话叫虎落平阳被犬欺,可不还有句话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么……也只能如此了,因此便与许夫人商量起捐款的事宜来。 张府中。张林气冲冲回到家,觉得口中那股沙子味道久久不散,现在还能察觉出那种令人牙酸的口感,猛灌了一口茶,心中郁气盘旋,想摔个茶杯泄愤,手提起来又放下去,舍不得。到底寻了个说头将下人怒斥一顿,才感觉火气降了点儿。 张夫人挥着手帕进来,惊道:“你这是干啥咧?扯了个长脸子给谁看咧?” 张林直奔重点:“恭靖王让我们捐钱!” “啥?”张夫人大惊失色,这两口子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儿,一文钱恨不得掰成八瓣花,只进不出如同貔貅,乍闻噩耗,张夫人登时捂住胸口,花枝乱颤:“不捐!这可不能捐!” 张林骂道:“屁话!我不知道不能捐啊!我这不是有顾虑么!” 张夫人立刻扑上去一顿挠:“有屁个顾虑你!你想捐多少?啊?捐多少?!那可是老娘的命啊!” 两口子正闹着,张老太太拄着拐杖过来,声如洪钟一喝:“闹什么!” 张老太太才是这家里真正的主事人,两口子都有些惧怕她,顿时就消停了。张林低头喊了一声娘,将这事原委告知,张老太太凝神听完,忽然一拐杖敲在张林腿上:“你个没良心的小狼崽子!那年你出生,你爹就是看着瀚海的林子好,所以给你取名林,这么些年瀚海变成这样,我心痛啊!如今那个什么什么王要重改河道重新植树,你敢不捐钱!我打死你个祸祸!” 张林在老母亲的拐杖教育下鬼哭狼嚎:“我捐!我捐!” 刘府。刘石民揣个都是肥肉的大肚子,走两步颤三颤,本已走到正房门口了,想了想,又拐了弯,往新近最宠的五姨奶奶院子里去了。 一个时辰后。五姨奶奶低眉垂首,束手立在刘夫人面前。 刘夫人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问:“老爷睡了?” “是。老爷睡下一刻钟了,奴婢才敢过来的。” “老爷说什么了?” “老爷说……”五姨奶奶把刘石民的抱怨一五一十都和刘夫人说了。 刘夫人细细思索一番,叫五姨奶奶附耳过来:“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让老爷捐!捐得越多越好!” 五姨奶奶不解:“夫人这是何意?” “老爷最近不是瞧上了那个新来的清倌吗?前些日子透了口风给我,说要纳她为六姨奶奶,这六姨奶奶还未进门,可老爷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听说她的赎身钱,可是这个!”刘夫人张开五个手指,“要是老爷把钱捐了,可不就没钱纳六姨奶奶了么!” 五姨奶奶先是被六姨奶奶要进门的消息震了一下,然后又被六姨奶奶的赎身钱惊了一下,自己的宠爱即将被分去的恐慌立刻涌上心头,登时点头如蒜捣:“夫人放心!奴婢一定做到!” …… 不管这人间世事如何,也不管这人心如何纷扰,太阳总要升起,天总要照常亮起。过去那一夜,多少的思量、考虑、纠结,多少人心的来回拉扯与博弈,随着这日光的普照纷纷消散,悄无声息地埋葬在那一片夜色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晨起。萧放在冬日难得的暖阳下陪着薄小荷散步,管家忽然冲了进来,手里举着一个帖子:“爷!知府许大人来访!” 萧放和薄小荷对视一眼,后者推了萧放一把:“快去前面!”此时虽不知许骁的来访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可是总比没有消息来得好。 萧放一整衣裳,快步朝花厅走去。许骁见了萧放,开门见山道:“下官回去思索了一夜,诚如王爷所说,这的确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下官人微言轻,没能力筹谋如此大事,只能尽自己一点微薄之力,为这等好事添砖加瓦。” 说着,自怀中拿出一封红封来,让下人递交给管家。萧放少不得盛赞许骁的深明大义,两人略说了几句,许骁便告辞了。 许骁走后不久,张林也来了。他来时带了一队锣鼓队,沿路一边敲锣打鼓,一边大喊:“张老爷大义!张老爷大义!” 沿路有不明所以的百姓自然发问,张府的下人便挺起胸膛骄傲道:“咱老爷是在做好事!做善事!你们以后就知道了!” 张林在众人的簇拥下到了王府门口,掸了掸袍子,背着手昂着头,骄傲地走了进去。萧放虽然对张林的大张旗鼓嗤之以鼻,不过还是亲切地接待了他——和他的钱,双方进行了友好的会晤与交流,在圆满的气氛中告别。 在这之后的一天,没有人再来拜访过。萧放有点失望,打起精神回头去数许骁和张林的捐款,许骁捐了三千两银;张林多些,捐了五千银,萧放弹了弹那叠银票,感叹道:“真是看不出,这穷酸地儿还卧虎藏龙哪,平时一个个喊穷,其实一个个油水足得很,只有爷是真他娘的穷!” 然后他开始拨算盘,半晌,愁眉苦脸道:“这些钱也不够哪!” 薄小荷打了一个呵欠,道:“你太急了!这才第一天,也得给他们考虑的时间。” 第二日,被五姨奶奶吹了枕头风的刘石民也上门了,一脸肉痛地捐了两千银,反复强调那一分一厘都是他的血汗钱,萧放也反复保证他的血汗钱都会用于民生大业,张林这才走了。 之后的几天,陆陆续续又有人上门。总之,不捐的理由总是相似的,捐的理由各有各的考量,最后加起来,一共一万八千两银。 萧放早让府里的账房算过开渠的支出,心中自有一笔账,因此知道这些钱不过够前期投入,后续的保障维护等就无能为力了,因此想着最好能有个法子再刺激一下大家捐钱这疲软的势头。 薄小荷一边侍弄蔬菜,一边听着萧放的唠叨,道:“我前些日子去庙里上香,看那庙里菩萨金身边上都有块功德碑,上面刻着香客名字及香火钱,你不如也弄几个。你看那张林,捐银时弄的那阵仗,恨不得让整个瀚海城的人都知道,说明这人是重名声的。你弄几个碑,刻上这些人的名字和捐银数,再宣传宣传这些人的功绩,一方面安了这些人的心,一方面再激激那些没捐的。” 萧放拍案叫绝,立时起身就去办这事,一刻都不耽误,倒让薄小荷哭笑不得。 三天后,瀚海城城郭中央的告示板被人修缮一新,撕去了原先张贴在上头的已经泛黄破裂的告示,用漆粉刷了一遍,周围用红绸装饰,然后有人将几张烫金底的红纸规规整整贴了上去。 贴的人一走,周围看热闹的人便一拥而上,探头去瞧那纸上写了什么。有识字的便向众人高声朗读:“这是恭靖王贴的功德榜,上头都是捐了功德的老爷们!” “啥功德?” “我瞅瞅……呦!要开渠?要引磨岚河水?!” “什么?” “他说什么?什么磨岚河?” 如沸油中落了一滴水,人群登时爆炸开来,信、不信、疑惑、质问……每个人都张着嘴声嘶力竭地嚷嚷,拉扯着身边人重复这个消息,种种情绪发酵成一锅大杂烩,是瀚海这片土地的苦涩味。 萧放不只弄了功德榜,他还让人编了一首歌谣,歌颂这些捐银的人,让小童在街头巷尾传唱;还派人大张旗鼓地捧着锦旗,去那些捐银人的府上褒奖,给足了面子。一时间,这些人风头无两,走出去各个脸上带光。 这样一来,果然又刺激了一部分人捐钱,萧放照例也给他们弄了功德榜,瀚海的气氛一时热闹非常。 土豪乡绅们计较着、攀比着自己的功德与名声,而百姓们则更关注磨岚河是不是真的要开渠、什么时候开渠,当夜晚来临,他们躺在破屋中,望着窗外深沉夜色,心中期盼着晨曦将临。 冬日本是农闲时,从前的瀚海每到这时,人们便觉无事日偏长,可这一年的冬日,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冬日。 元宵那日,红彤彤的功德榜上,又添一张告示,人们原以为那又是某位老爷的功德张贴,然而有人不经意一瞥,登时张大双目,语无伦次喊道:“招人了!招人开渠了!真的要开渠了!” 消息如同插翅,很快便传入了家家户户,越来越多的人涌到告示前,识字的不识字的,纷纷伸长脖子,互相传递或对或错的消息,整一个沸反盈天。 王府的老管家在家丁的开道下挤进人群,将一面锣敲得咣咣响,一边大喊道:“安静!安静!听我说!” 吵嚷的人群终于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都紧紧地盯着管家。管家拿出一张纸,开始宣读此次开渠的招工事宜。 “此次招工,乃我家王爷要开渠引磨岚河水之故。这是项大工程,因此需要诸多人力,如今特将招工详细条目给大家解释解释。招工工人薪酬日结,每日三十文……” “日结?三十文!”人群中一下子响起了嗡嗡声,把管家接下去的话给淹没了。瀚海这边的长工,历来是到了年底再结工钱,碰上个别黑心的主家,一年白干的也不是没有。因此当管家说出日结工钱时,人群中立刻爆发出巨大的欣喜。 管家又敲响了那面锣,示意大家安静,等众人都将目光重新投在他身上时,他才道:“每日三十文有些少……” 他的话再一次被打断,有个汉子在人群中喊:“这可不少!一个月快一两银了!俺不明白啥大道理,但俺知道引磨岚河水是件大好事,就算白干俺也愿意!” “对!白干也行!”群情激动,陆续有人呼应。 管家笑了笑,继续道:“王爷说了,开渠是个苦活,重体力活,工钱是一定要给的。另外,干活的人每日包两餐,由王府提供。” 人群又一次遏制不住地激动起来,工钱日结三十文,包一日两餐,这已经是非常优越的条件了。 “但是,若有人打着蹭吃蹭喝的念头来混日子,那可就别怪王爷不给面子了!”管家缓缓扫视过众人,又加重声音说了一句。 “另外,还要雇些妇人,专负责给工人们做饭,工钱也日结,一日十五文。” “大致就是这些,有意愿的,到我这里来报名,不是所有人都能选上,到时还要筛一部分。还有些不明白的事宜也可以来问我。” 管家在功德榜旁放了一张桌子,铺开纸笔,道:“来报名的,报上自己名字年龄户籍,我会在这等三天,请大家回去也向亲朋好友转告。” 桌子前立刻挤满了人,差点儿将桌子都挤翻了。管家带来的家丁立刻维持秩序,让报名的人排成队伍,一个一个轮着报名。 瀚海城在这三天之内彻底骚动了起来,百姓们奔走相告着这个大喜讯,报名的桌子前从早到晚都排满了人,最后结束时统计,共有四百余人报名,其中三百多个男人,一百多个女人。萧放和薄小荷召来了许骁及当地管户籍的官员,挑灯夜战,将这些人的信息都捋了一遍,最后选定了两百人,都是平日风评不错忠厚老实、体格又健壮的青壮年,另外也考虑到有特别困难的贫困人家,将他们的家人也召进来,至于那些平日偷鸡摸狗的浪荡子,则都没有选在内。 最后名单贴出来时,被选中的皆欢呼雀跃,没有被选上的自然不满,到处说这选人有黑幕,然而众人也知道他们平日里的作风,因此都不理会。 工人招好后,萧放并没有急着动工。他把这两百个男人分成了两组,每组一百人,分成白天黑夜两班,打算不间断地开工。动工前,还请了余老来给工人们普及一些水利的基本知识。 余老就是萧放在瀚海城挖出来的水利方面的人才,他祖上一直干的就是水利的活,当初磨岚河还没改道时,磨岚河的筑堤疏通等,他们家都有参与。余家家规,其他书可以不读,唯《水经》和《河防通议》是余家子弟必须熟读且牢记的。 余老今年五十五,身子骨尚算健朗,对磨岚河这条他从小看到大甚至还参与治理过的河流的感情十分深厚,因此萧放找到他时,他一口答应了下来。 课堂设在功德榜前的一大片空地上,密密麻麻地坐满了工人们,余老在功德榜上贴了一大张白纸,边说边画,他的话深入浅出,浅显易懂,工人们又多多少少有些农事灌溉的经验,因此能有七八分懂。 薄小荷则将招来的妇人们集中在一起,和卜三卜四一起安排,将她们分成两班人,每班五十人,五十人又分为五组,每组设立领头的,一组负责采买,一组负责洗菜,一组负责炒菜,一组负责清洗碗筷等事宜,还有一组负责送饭事宜。 王府里,则派管家去采买各式工具,如铁锹竹筐锄头等等,又先令人在府中五处角落搭了五个大灶,预备到时开伙用。 这样闹哄哄的又准备了五天,离贴出招工榜单那天又过去了十天,正式开工的日子终于到了,那一天,恰好是惊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