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香:北宋女官香药帝国》 第1章 美人 1 美人 大宋元祐四年六月,沈蕙罗离开永裕陵,跟随入内内侍省都知张茂则回到东京大内。那年她五岁,宫籍上的身份是先帝神宗美人陈氏的侍女。 陈美人于这月病逝。神宗赵顼驾崩时,她自请出宫,为大行皇帝守陵殿。离世之前,她孤寂地在永裕陵渡过了四年时光,生命中大部分的乐趣是由在她膝下承欢的蕙罗带来。 她一直是蕙罗记忆中的母亲,蕙罗是先认识了她才开始认识这个世界。蕙罗叫她“妈妈”,她亦对蕙罗视若己出。在陵园中,所有人都知道蕙罗是陈美人的养女,但这身份却不能在宫籍上得到确认,因为蕙罗是一名宫人的私生女,而后妃的养女必须身家清白。 蕙罗没有见过生母,只模糊地意识到她已过世,唯一遗留给她的东西便是这“沈”的姓氏。她还太小,尚不知为此感到悲哀,直至养母薨逝,她才首次意识到有一种摧毁现世安稳的事物叫死亡。 她此前一直生活在陵园,却不曾觉出这个特殊环境本身带有的死亡气息。在陈美人的呵护下她的日子过得近乎无忧无虑。静谧的永裕陵松柏蓊郁,青烟袅袅,她喜欢在空旷无人的陵园中奔跑,也喜欢在秋虫唧唧的月夜依偎在母亲怀中,感觉她温暖洁净的衣香,看着她们被月光扫落的单薄影子堆积在一处。 陵园中人都唤蕙罗的养母为“陈娘子”,蕙罗不知道妈妈的名位是“美人”,但她一直知道妈妈是美人。她常听人私下赞叹母亲的美丽,但在这一片赞美声之后响起的又往往是一阵叹息“这么年轻,真可惜” 陈美人进入陵园时才二十多岁。随着先帝撒手人寰,她的青春也与那些被剪断命脉的春兰秋菊一起,被送上了神宗的祭坛。但她似乎并未因此哀怨自怜,独守青灯下的她神情总是安宁平和的,在看着蕙罗的时候,她的笑意总会在眸中浅浅漾开,那和悦之色令人如沐春阳。 她绝少在人前显露悲戚之情,蕙罗第一次见她落泪,是在提起一个关于兄弟姐妹的话题时。 一日,蕙罗在陵园中见到两位容貌相似的侍女,侍女说她们是姐妹。年幼的蕙罗并不清楚“姐妹”的含义,于是两个姑娘耐心解释,逐一向蕙罗说明何谓兄弟姐妹。 都拥有同一个妈妈,那就是兄弟姐妹了。蕙罗最后这样想,且回去问母亲,自己有没有兄弟姐妹。 陈美人沉默片刻,然后把蕙罗抱至膝上,轻声道“有的,蕙蕙有个哥哥,只是不在这里” “哥哥在哪里他长什么样”蕙罗问。 她没有等到母亲的答案。须臾,一颗有温度的水珠滴落在她额上,顿时令她惶惑不安起来,旋即放弃了再次的追问。 从那天起,陈美人有了些许变化,她并未经常哭泣,但比往常更沉默,在怀抱蕙罗之时偶尔会有长久的愣怔。 元祐三年的冬季,她病倒了。迁延至次年春天仍未见好,病势倒更为沉重。 东京宫中有内臣携太医前来视诊,太医除了开方配药,亦委婉地请陈美人身边宫人平日对娘子多加劝慰,避免其忧思郁结。 宫人们遵嘱对陈美人好言相慰,说一些友善和美,却又无关痛痒的好听的话,陈美人恍若未闻,但常会伸出一只枯瘦到指节毕现的手,牢牢抓紧身边人的手臂,带着一种罕见的执着神情,反复说一句话“我想见十哥。” 在她重复千百遍后,终于有人应之以喜讯“皇太后遣人传话了,三月神宗皇帝大忌时,十大王会随官家前来拜祭,到时也会过来见娘子。” 神宗皇后向氏无子,如今的皇帝是朱太妃之子赵煦,陈美人之子是神宗第十一子、今上异母弟赵佶,因神宗第十子赵伟出生不久即夭折,故宫中人口头上不把他计入皇子排行,而称赵佶为“十大王”。 皇太后向氏的承诺给了陈美人一点希望。仿若在燃烧殆尽的生命之灯里注入了一脉香油,她的眼中有了新的神采,病态亦稍减一二,甚至还强打精神,取出针线,为儿子亲手做了一件衣裳,以惊人的耐性在衣缘袖口绣上精美花纹。 皇帝赵煦朝诣永裕陵致祭,守陵嫔妃不可观礼。那天,陈美人早早起身,精心梳妆妥当,赴陵殿行礼之后便退至后园,静待赵佶礼毕入内相见。 等至正午,一位七八岁的男孩在数名宦者的带领下缓缓步入后园,身上穿着皇子的素白礼衣,最后站定在陈美人阁门边。 陈美人立即站起,疾步迎上前去,微笑唤道“十哥” 那孩子却不应,依然立定在门外一动不动,过于冷静的双眸凝视着陈美人,不显热度,未蕴亲情,只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审视。 他眉目清秀,生得比蕙罗在陵园中见过的所有侍者都好看。立在春天的阳光下,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倔强地抿着,但长睫毛投下的阴影却令他这不讨喜的神情多了两分可爱的孩子气。 蕙罗躲在陈美人身后悄悄观察着他,距离不远,她甚至可以闻到从他素白衣袖上飘来的龙脑香,而他只淡淡一瞥她,目中有拒人于千里的冷漠。 在看清他面容后,陈美人眼内的光焰也渐趋暗淡。她没再唤“十哥”,目光困惑地投向了他身边的宦者。 宦者朝她躬身,低声道“十大王偶感风寒,皇太后担心舟车劳顿,有碍大王痊愈,故留他在宫中,改命十二大王来向陈娘子请安。” 原来那是神宗第十三子赵似,朱太妃所出,皇帝赵煦的同母弟。 宦者的话令陈美人有一瞬的失神,但她迅速寻回了往常宁和之色,朝赵似呈出对蕙罗那般的温和微笑,轻柔地牵起赵似右手,道“十二哥,来,进来坐。” 赵似随其入内,适才微扬的下巴低了低,但手却悄无声息地从陈美人的手中滑了出来。 陈美人端坐阁中,赵似施礼如仪,陈美人双手挽起,温言寒暄,赠赵似许多礼物,其中包括她为自己亲生子赵佶缝制的那件新衣。 祭礼既毕,赵似随驾回宫,陵园之人想起此间之事不免为陈美人不平,然而诸多议论传至阁中却又偃旗息鼓,只有位侍女在她面前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娘子其实不必把给十大王的衣裳转赐给十二大王,大可请伴驾前来的宫人带回去给十大王。” 陈美人只是浅浅一笑,无言地在榻上坐下,少顷斜斜地向一侧倒去。毁瘠骨立的她此刻已是一堆失去支撑的积木,从此没能再站起来。 临终前,宫中最有权势的内臣,入内内侍省都知张茂则带了数名太医来看她,奉上良药若干,她均挥之使去,到后来连膳食都不肯进。 张茂则亲手持了一碗粥水送至她病榻前,和言道“娘子何必如此。十大王是有福之人,娘子亦还年轻,但请安心将养,将来不愁无母子相见之日。” 陈美人微微摆首,略勾唇角,声音虚弱,但神态却异常冷凝“若得早侍先帝,于愿足矣。” 张茂则沉默着,未再说劝解的话。陈美人唤蕙罗至身边,转顾张茂则,又道“张翁,十哥有皇太后照料,是他的福分,我并无牵挂,倒是蕙罗这孩子令我放心不下,实不忍心看她终身埋没于陵园之中。烦请张翁把她带回大内,若能让她给十哥作个伴,我此生无憾,亦可瞑目了。” 听见张茂则应承后,她含笑闭上了眼睛。 翌日,美人陈氏薨的消息传入大内,宫中很快传来回音,都说从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太妃到当今圣上,莫不为陈美人思顾旧恩之情所动,面对宫人感叹不已。先是皇帝追赠陈氏为充仪,旋即加封,又赠贵仪,命入内都知张茂则为其治丧,风光大葬,祔葬永裕陵。 于是永裕陵便这样进一步接纳了美人陈氏。她的生命在这个荼蘼花开后的夏季,如人所愿地,随着她早已被掩埋于此的青春尽数没入尘土。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棋子 2棋子 穿着齐衰麻衣的蕙罗被人抱入一辆宫车,在一个雾雨绵绵的黎明离开了永裕陵。 无力推开阻止她下车的内人,她转而扑向车中后窗,褰帘望着渐渐消失在茫茫烟水中的陵园痛哭。 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动了行于前方的张茂则,他过来探视,蕙罗睁着一双泪眼向他哀声乞求“翁翁,我要回家。” 张茂则朝她温和地笑笑,引袖拭去她面上泪痕,道“翁翁现在带你去的,就是你妈妈要你回的家。” 有妈妈的地方才是家。蕙罗一直这样认为,不过她没有开口反驳张茂则。 张茂则历经仁宗、英宗、神宗及今上四朝,是宫中地位最高的内臣,在先帝驾崩这样的重要时刻都是他在病榻前伺候,寥寥一语便迅速促成了此后赵煦继位太皇太后高氏垂帘的事实。陵园中的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甚至为他会亲自离京来为陈美人治丧而感到惊奇。这些蕙罗当时并不太清楚,只是觉得面前年逾古稀的老人眉发皆白,虽然并不像身边的内人那样频频好言抚慰她,但看她的目光却很柔和,可以让她觉察到他怀有的善意,很奇异地令她稍稍安心,激烈的痛哭也逐渐转化为了低声的啜泣。 见蕙罗稍显平静,张茂则示意宫人继续前行。在将至皇城宫门时他又命车队停下,让内人取出一套粉色衣裳,换下蕙罗为母所着的孝服。 听见这个命令,蕙罗立即又放声哭了起来。虽然年纪小,她却也知道这身齐衰麻衣寄托着对母亲的哀思,按陵园中侍女的说法,至少应该穿三年。 张茂则并未因她的哭泣而改变决定,命内人强为蕙罗换好衣裳,然后走过来,亲手解开蕙罗束发的牡麻头绳,牵过她左手,把头绳绑在她手臂上,拉下袖子遮掩好,才道“别再哭了。入宫之后,你的眼泪要跟这根牡麻头绳一样,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于是满脸泪痕的蕙罗便穿着一身粉色新衣,在张茂则带领下步入了她此后消磨半生的宫城。 宫城重楼飞檐,朱门细柳斜风,在晦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萧瑟而陌生,蕙罗一步步朝前走,亦有一点好奇,但更多的是陷入未知境地的恐惧。不由想起这年春季,她曾通过陵园一处干涸的水渠悄悄缩身钻出去,看到了院墙外的后山景致。依稀可见莺飞草长,山花满涧,但却又树影幢幢,随着她的移动落在她身上的光斑像一只只幽浮于空中的手。 这次孤身冒险的结果是很快被陵园内侍抓回去,而很巧地,她随后在宫中看见了一幅类似的景象。 在宫城内走了片刻,转过某处拐角,景致忽有一变,眼前粉墙黛瓦,内有雕梁画栋,透过敞开的一内宫门望进去,里面榴花开遍,红艳艳地,大异于此前庄严肃穆的城阙气象,应是宫眷居处了。 而一个锦衣男孩手提弓箭从宫门内出来,疾步朝外冲去,七八名内侍亦步亦趋地对他围追堵截,又是阻拦又是哀求“十二大王,使不得使不得官家和皇太后未下旨意,大王不能擅自出宫” 那男孩冷面不语,神情倨傲,蕙罗辨出他是在永裕陵见过的十二哥赵似。 赵似毫不理睬众人,一径朝外走。有位内侍见难于以语言制止他,便弯腰展臂抱住他,不许他再前进。赵似大怒,扬手拔出一支箭,便狠狠地向那内侍肩头刺去。内侍惨叫一声,状甚痛苦,却又不敢松手,赵似愈怒,继续握箭猛刺。众人惊呼,都来劝阻格挡,而赵似动作更显激烈,对碰到他的所有人拳打脚踢,大打出手。 张茂则见状,扬声唤了声“十二大王”。 他并不算高声,但语调不像其余宦者那样带有摇尾乞怜般的卑微感,反而隐隐透出一种长辈呵斥晚辈时的威严。赵似一愣,抬首看他,终于安静了。 张茂则露出了一点微笑,走到赵似面前,微微欠身,恢复了一贯的温和语气“大王要去哪里” 赵似答道“我想去玉津园射弓、田猎。” 张茂则道“射弓田猎自有定时,未经官家宣召他人不得前往,何况亲王平时不得擅自出宫,这些大王应该都知道罢” 赵似忿忿道“天天待在这宫里,闷都闷死了,我只想出去透透气,可是从孃孃、姐姐、皇兄到这些奴才,每人都说我不能出去。” 张茂则未接他的话,和言另寻了话头“前日臣教大王象棋,大王都学会了罢何不与阁中内臣练习几番” 赵似摇头“他们都故意输给我。” 张茂则又道“大王不妨去找其他几位大王切磋。” 赵似眸光忽地暗了“他们都不跟我玩。” 张茂则一面不动声色地从赵似手中抽出弓箭,一面含笑对他道“上次臣见大王与十大王玩双陆,言谈甚欢。” “我刚才去找他,他也愿意和我下棋,可是”赵似咬了咬下唇,“孃孃派人来把他唤去了,说是要看他默书。” 此时张茂则正在把弓箭转交给一旁的侍者,听见赵似这话,他的动作微有一滞,但旋即回身面对赵似,依旧浅笑着,道“说到默书,臣想问问大王,象棋的谱式口诀,大王都记住了么” “记住了。”赵似点点头,立即开始背诵,“将军不离九宫内,士止相随不出宫。象飞四方营四角,马行一步一尖冲。炮须隔子打一子,车行直路任西东。唯卒只能行一步,过河横进退无踪” 他背诵得快速而流畅,张茂则却微笑摆首“依臣看来,大王并没有真正记住。” 赵似不解道“我都背出来了” “那臣请问大王,第一句是什么”张茂则问。 “将军不离九宫内,士止相随不出宫”赵似念到这里,似有所悟,垂眸思忖须臾,再问张茂则,“都知,我是棋子么” “每个人都是棋子,”张茂则答道,“一举一动,都要依照谱式而行。大王既然要下棋,就应遵守棋局规则,若不按谱式肆意而行,那下的就不是棋了。” 赵似无语,张茂则又朝他欠身,建议道“大王先回阁中罢,现下臣尚有一些事要做,一待做完便会过去,再陪大王下棋。” 赵似没有再说什么,默默转身,朝后宫走去。追着他出来的内侍们也相随而退。张茂则目送着他,待他身影消失才又牵起蕙罗的手继续前行,但步履相较之前要迟缓许多,一路上不发一言,若有所思。 片刻后,张茂则与蕙罗走到一处宫阁门前,守门的内臣看见他立即上前施礼,躬身道“都知可是有事来见十大王真不巧,适才皇太后请他过去默书了” 张茂则略一沉吟,然后抬目道“我只是路过此处。待十大王回来,再来向他请安。” 他低首看蕙罗,淡淡道“走罢。”而蕙罗却怔住了妈妈不是要他带她去十哥那里么十哥不是住这里么现在还要去哪里 见蕙罗未移步,张茂则俯身抱起了她,徐徐离开后宫,转过几处楼阁朱墙,他带她进入了另一处宫院。 那是蕙罗后来长居之所容纳宫廷女官的尚书内省。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典饰 3 典饰 闭上双眼,黑纱蔽目,沈蕙罗雅坐于尚服局御香阁中,什么都看不见。 有人以纨扇撩动了面前的空气,一缕微风拂过蕙罗双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草木清香,柔和而温暖,蕙罗不自禁地唇角上扬,想起了多年以前,她沐着初夏艳阳奔跑在花木葳蕤的陵园中的感觉。 “这是什么香”有一女声这样问。 “气如蘼芜,是零陵香。”蕙罗回答。 提问者不置可否,又启开另一瓶香料的木塞,再次挥扇,让蕙罗闻这种香味。 “这个呢” “木香特异,略带辛味,有清凉感,是甘松香。” 提问者依然没多言,静静取出了第三种香。这次不待她发问,蕙罗便先说出了答案“此香不甚烈,气味温和,闻之又可清人心神,是薰陆香。” 另一人从旁问道“有何药效” 蕙罗从容答“除恶气,疗风眩,消恶疮,去水肿毒。” 阁中人默然。片刻后,一位内人解开了绑住蕙罗眼睛的黑纱,她睁开眼,看见了面前的两位主考官周尚服和林司饰。 两位尚服局女官神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也自始至终没对蕙罗的答案作评。蕙罗不由有些忐忑,开始疑心自己是否答错。 这时周尚服目示身边的内人,让她呈出一个影青瓷罐给蕙罗看。 蕙罗轻轻掀开封口的蜡纸,见里面盛的是褐色膏状物,轻轻闻了闻,她很快分辨出其配方“这是零陵香发散,用零陵草、辛夷、玫瑰花、檀香、川锦文、甘草、粉丹皮、、公丁香、细辛、白芷和苏合油调和而成。” “你确定是零陵香发散”林司饰以质疑的语气问。 蕙罗低头细看,又再闻一下,然后颔首道“确实是零陵香发散。但这一罐可能是初次调香的内人所制,其中甘草的用量少了一分,而苏合油又多了一分。” 周尚服与林司饰对视一眼,再看蕙罗时,脸上的表情终于有所缓和。 “明日辰时,你随我去福宁殿,”周尚服和缓地说出一个令蕙罗惊愕不已的决定,“为官家梳头。” 这是元符二年十二月的一个傍晚,距离蕙罗入宫已有十年。 十年前,蕙罗被张茂则送进尚书内省,成为了一名在尚服局司饰司学习的小宫女。大宋尚书内省下设六尚二十四司,其中尚服局司饰司掌后宫膏沐巾栉服玩之事,在内任职的女官内人要熟知一切相关知识,而香药的运用是颇为重要的一环。 “香药的作用并不仅仅是芳香衣物脂粉或薰染屋舍、悦人心神,它们还有不同的药效,用在不同的人身上,就会产生千变万化的效果,可能令人强身健体,也有可能会损人身心,乃至危及生命。”周尚服常常如此告诫司饰司的宫女,“所以你们必须认清每一种香药,熟悉它们的所有药性,配药合香时一定要掌握好用量,不能出半点差池。每个调制香料的人,都是半个医师,应对香药和使用者心存敬畏,何况使用这些香药的,很可能是跟宗庙社稷密切相关的至尊至贵之人。” 蕙罗是个认真的学生,相较尚服局的其余宫女,她没有突出的天赋和灵气,但她很勤奋,且对香药有天生的兴趣,能把认识每一种香药及其药性当作一种爱好,因此能在这次测试中向两位女官交出合格的答卷。但通过测试引出的结果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进入尚服局整整十年,她至今只是一名没有品阶的普通内人,连在庆典仪式上进呈香药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伺候帝后妃嫔梳妆了。 她一直没见过当今皇帝,甚至几位亲王都没见过如果不算幼年时见十二哥赵似的那两次每每一念及此,她难免有一点点怅然若失之感,尤其是想到,妈妈那般牵挂的十哥还不知是何模样。 按理说,尚服局的内人是有很多接近贵人的机会的,蕙罗的前辈中有好几位得后妃赏识,留在她们身边或赐给亲王。其中有位姓魏的内人容貌甚美,为皇帝赵煦梳头时获他垂青,被擢升为典饰,这两年来朝夕伴驾伺候起居,风光无限然而蕙罗倒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皇帝重女色,宫中美人如云,蕙罗自知自己容貌在其中并不出众,而福宁殿里连一个洒扫拂尘的宫女都很俏丽,也难怪十年来自己都未踏入后宫一步。 那么,就安心学习调香术罢,若将来年长被放出宫,亦有个谋生之道。她便怀着这个朴素的小心愿,踏踏实实地在司饰司中学了十年。 现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接近至尊的机会,源自宫中近期的巨变。 皇帝赵煦很早便宠幸宫人,十三岁时禁宫内外便盛传有内人怀孕,后宫却始终无人诞下皇子,直到这年八月,赵煦二十四岁时,贤妃刘氏才生下一个男孩。赵煦大喜,不顾众臣反对,将刘氏立为皇后,因此还放逐了一批接连进谏阻止他以妾为妻的大臣。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皇子出生两月即夭折,此前刘皇后所生的懿宁公主也相继而亡。赵煦多年来沉湎于声色,体格甚弱,如今大悲,气血攻心之下便大病一场。医官会诊之后开出一剂硫黄加石钟乳水的方子,以增补其元气。赵煦服用数日后稍有起色,但石钟乳虽壮阳,服药时却忌房事,赵煦自觉好转即让魏典饰侍寝,结果第二天上吐下泻,不禁,且还咳嗽不止,病情比此前还严重了。 于是,魏典饰亦随之大难临头。 “那天一大早,圣瑞宫知道这事后就火冒三丈地冲进福宁殿,命人抓住魏典饰的头发,把她从官家的寝阁拖出来,然后噼噼啪啪亲自甩了她五巴掌。”与蕙罗同居一室的司饰内人冯香积后来告诉她,“皇太后随后赶到,下令对魏典饰杖责二十,再逐往瑶华宫,让她做了女道士。” 朱太妃所居殿阁亦如皇太后居处一般称“宫”,皇帝赐名“圣瑞宫”,因此宫中人常以此名指代她。冯香积常送香药去圣瑞宫,因此知道这等秘事。 “可是,魏典饰虽然被逐出宫了,但尚服局有这么多会梳头、懂香药的内人,周尚服为什么会让我去”蕙罗踟蹰着,这样问香积。还有一个令她心生疑问的原因她没说出口她远没有魏典饰美。 “呃”香积也很犹豫,却还是委婉地解释了,“你并不是第一个接替魏典饰的人选周尚服先让孙小鸾去,可还没进福宁殿就被太后和太妃否决了,说小鸾生得太妖媚。后来,周尚服又让年纪大几岁的林司饰去,这下太后太妃倒是没意见了,但官家也许还惦记着魏典饰,存心找茬。待林司饰为他梳洗完毕,周尚服问他是否满意时,官家冷冷地说她手上的皱纹都在我脖子上划出痕迹来了。听得林司饰那叫个难堪,好半天下不了台。再后来,周尚服又挑出了梅玉儿。玉儿十六岁,年龄倒能称官家的心,可惜长相不好看,虽然过了太后太妃那一关,官家却不喜欢。昨天玉儿给官家梳头,才梳一半,官家就把香油拂落在地上砸个稀烂,对玉儿说放这么多香药,你想毒死我么把玉儿当场就吓哭了。后来周尚服带她回来后也处罚了她,现在把她关在后院,让她把所有合香配方剂量都默几遍,也还在等福宁殿的消息,若官家要追究,玉儿只怕还要受罪。” 蕙罗不由黯然一叹“其实,香油她应该没配错”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这样想,但没有明说。 香积自是心领神会,也叹了叹气,再对她道“所以,你是第四个明日一切小心,要留意官家脸色,千万别惹他动气。”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皇帝 在谒见皇帝之前,蕙罗照例接受了向太后与朱太妃的审视。 今上的嫡母与生母分别端坐于福宁殿御座东西两方,向太后戴白角团冠,前后饰以白玉龙簪,外披一件黄褙子,单色素面,无任何华彩;朱太妃则穿红褙子,衣上绣有团鹤暗纹,戴了顶缕金云月冠,前后也用白玉龙簪,但冠子上饰了许多北珠,硕大莹润,一望即知价值连城。 向太后仪态端庄,不苟言笑,凤目边有明显的鱼尾细纹,眉角也塌了下来,看人的时候不那么清澈的目中泛着一点幽光,像陷入地心的古井之水,和她的容颜一样蕴满了岁月年轮。 朱太妃驻颜有术,显得年轻许多,薄唇柳眉施以几重脂粉,远远看去还如三十许人。相较向太后,她多了一层咄咄逼人的气势,眼风甚为凌厉,乜斜着双目一掠蕙罗,蕙罗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除了太后太妃,统领六尚二十四司的司宫令秦氏及两位尚宫卢氏、苏氏亦侍立在侧。皇后刘氏因产后未久便遭受丧子失女之痛,也卧病在床,此时倒不在其中。 蕙罗下拜之后,太后身边的侍女命她抬起头来,于是殿中一群人的目光便都落于她脸上。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向太后轻轻挥了挥手背,周尚服会意,低声让蕙罗谢恩。蕙罗亦知这代表着她容貌通过了太后检验,遂再拜道谢,起身后退至门边,在两名内侍的引导下转身朝皇帝寝阁走去。 这时却闻朱太妃唤了一声“且慢。” 蕙罗一愣,旋即再次入内,在朱太妃面前敛衽以拜,静待她指示。 朱太妃打量蕙罗许久,又瞥了瞥向太后,这才启口,似笑非笑地说“去罢。小心伺候。” 皇帝赵煦躺在寝阁的软榻上,披着一袭青色褙子拥衾而卧。蕙罗入内后先下拜施礼,轻呼万岁,他恍若未闻,毫不理睬,连眼皮都未抬一抬。 司宫令让蕙罗平身,示意她可以开始,蕙罗答应,提了奁盒移步至赵煦头部之后,坐在内侍安置的紫花墩上,取出奁盒中用具一一备好。 赵煦依然纹丝未动。蕙罗偷眼看去,但见他面部微黑,瘦瘁不堪,一头长发散落堆积于枕下,也是暗哑无光泽的。虽然他五官轮廓颇秀雅,但整个人看上去全无生气,如果不是偶尔会发出几声咳嗽,简直就像个风干之后尚未着色的木傀儡。 蕙罗要运用的梳头方式与众不同,并非简单的梳妆。赵煦如今病弱,发有油腻不能用水洗,以免受寒,因此司饰内人为他梳头须用篦子,掺上性温芬芳、通窍避秽的零陵香发散,头发一篦即净,之前要用牛角梳刮头皮,辅以轻柔按摩,也是意在保健。 蕙罗备好用具后再看了看闭目而眠的赵煦,忽又伸手从奁盒中取出一方素色罗巾,蒙住眼睛下方大部分面部,在脑后系紧,才顺了顺赵煦长发,再拿起牛角梳,开始以梳背轻刮赵煦头皮。 她的手势力度轻缓柔和,按摩时触到的穴位精准,赵煦似乎感觉不错,适才微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在蕙罗转而为他篦发之时,他睁开眼睛,保持着静卧状态,目光朝上方蕙罗的脸上探去。 他看到的是一张蒙面的脸。 这结果显然令他有些困惑,不由蹙了蹙眉。蕙罗看见,双手一颤,动作便停了停。她恭谨地垂着眼帘朝他欠身,以示告罪。不知他会作何反应,她惴惴不安,惶惶然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赵煦盯着她看了须臾,嘴角逸出一丝冰冷笑意,但终于未发一言,又闭上眼睛作睡眠状。 此后阁中很安静,只有香发散的千缕幽芳在空中飘游。一屋的侍女、内臣、尚宫、司宫令及随侍的医官都默默立于软榻珠帘外,密切观察着蕙罗的动作。 官家的头发快篦好了,只剩最后一绺。蕙罗暗暗舒了口气,起初紧张的情绪退去不少,动作也稍微加快了一些。 而就在此时,赵煦却连咳数声,气喘不已,最后猛地支身坐起,胸下一涌,一手掩口,作呕吐状,几脉清水已从他指间溢了出来。 蕙罗忙搁下篦子起身照拂,下意识地移至赵煦面前,像平日对待感染风寒后呕吐的同伴一样,一壁轻抚他背,一壁回首寻觅唾盂。赵煦却于这一刹那间抓住了她一只衣袖,埋首于其间,将口中呕出的秽物全吐在了她袖中。 蕙罗一愣,僵立于他榻前,不知如何是好。一股浑浊的热流顺着衣袖,似发烫的蛇一般蔓延上她手臂,很快地袖底有水滴渗出,又滴落在她裙袂之上,与此同时,扑面而来的是一阵同样浑浊而不令人愉快的气息,她异常灵敏的鼻子迅速分辨出了那些复杂的气味来源草药、陈酒和混合了胃酸的未消化的粥水 调香的内人或多或少都有洁癖,蕙罗亦不例外,平时不能容忍一点污垢。现下这样的情景她从未遇到,初时那一瞬她几欲作呕,但辨出赵煦呕吐物中的那缕药味后,她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凝眸看赵煦,见他呕得辛苦,睫毛上都萦着目中泛出的泪,一时蕙罗几乎忘却他是宫人口中冷酷的皇帝,只觉这年轻的病人甚是可怜,故而微微低身,让赵煦能更自如地牵住她袖子,又再轻拍他后背,以促他更畅快地呕吐。 阁中侍女内臣纷纷上前,因赵煦一直紧拽蕙罗衣袖,众人亦不敢拉开,只得手忙脚乱地取物备用,协助照料。 待呕尽这日所进膳食药物后,赵煦才松开蕙罗袖口,自己引袖拭去睫毛上的泪,在侍女伺候下漱了口,冷眼看看蕙罗,又恹恹地躺下了。 蕙罗这才面朝一位侍女捧来的唾盂,把一袖秽物倒于其中。而不待她收拾干净,听闻风声的太后太妃已相继赶到阁中。 朱太妃先疾步抢到赵煦病榻前嘘寒问暖,见他不应,便怒斥蕙罗“你是怎样给官家梳头的,怎害得他这样” 蕙罗一惊,跪倒在地,脑中一片空白,全然想不到该如何辩解。 倒是向太后从旁说“官家这几日吐逆未已,早晨进食,到晚间必会吐出来,应与梳头无关。” 朱太妃恨恨道“太后都说是早食晚吐,现在还未过午时呢,官家便吐了出来,怎能说与梳头无关” 向太后缓步过去看了看唾盂中物,再顾帘外医官陆珣,问“陆先生,你让官家以酒送药” 陆珣有惊惶状,连连顿首道“娘娘,臣数日前请官家服用木香金铃散,此药有奇效,但须以陈酒送服,药力才能尽显。官家先以熟水送服,见功效似不大,今日才改了陈酒” “那便是了,”向太后道,“官家一向不善饮酒,如今体虚,骤然以酒送药,不呕倒怪了。” 陆珣低首战栗不能语。朱太妃愈怒,指着他斥道“你这庸医,胡乱开了个没用的方子,官家服了不见效,你又劝他饮酒,变着花样来折腾他,还道至尊的性命跟你的一样不值钱呢他朝若有何闪失,我定要把你千刀万剐,五马分尸”言罢又目左右“来人呐,把他押往大理寺治个谋逆罪” 陆珣连声喊冤,有内侍上前拉他,陆珣忙呼“太后饶命”,对太后不住叩首哀求。而向太后状甚犹豫,似未决定是否要按朱太妃的意思处罚他。 这时蕙罗忽然插话,对向太后伏拜道“娘娘,可否容奴婢一言” 向太后讶然视她,问“你想说什么” 蕙罗道“陆先生的方子应该是对症的。适才我闻过药味,辨出此药主要是以木香、薰陆香、没药、大附子和小茴香制成。木香行气止痛,健脾消食,可治泄泻腹痛,而没药配薰陆香,主治活血散瘀、行气舒筋、燥湿解毒。这几味药再配大附子和小茴香,可治外肾肿痛,诸般疝气,本身还有止吐的作用。陆先生说此药须用陈酒引发药效也符合药理官家不胜酒力,不能以酒送药,但有一味香药,煎出汁水,可代替陈酒送药,亦能增进木香金铃散功效,娘娘不妨请官家一试。” 此言一出,周尚服便扬声呵斥“医官、尚食在侧,哪容你胡论医道” 朱太妃亦怒道“官家千金之躯,怎能随意试药” 向太后却摆手,示意她们噤声,再问蕙罗“你且说说看,是用哪味香药” “这药很普通,做菜调味都经常用到的。”蕙罗答道“就是生姜。若煎生姜汁下药,木香金铃散的功效会完全发挥,与用陈酒送服无异,还可止吐。” 向太后颦眉似存疑,蕙罗再拜,继续恳切进言“生姜味辛性温,温中止呕,温肺止咳,驱散寒邪,还可解药毒,对咳嗽、胃寒呕吐都有疗效。与木香金铃散中的香药并不相克,同时服用不会产生毒素,万望官家一试。” 朱太妃冷道“若官家试了后有何不妥” 她话未说完,但语调颇带威胁,蕙罗自然明白她意思。 一顾尚在跪地颤抖的陆珣,蕙罗一咬唇,低首应道“若官家试后无效,请太妃下令,把奴婢押往大理寺,与陆医官一并问罪。” 这日的风波结束于向太后和朱太妃的沉默中。她们没有明说是否会采纳蕙罗建议,只挥手让她退下。回到尚服局的蕙罗与梅玉儿一样,被禁足于后院,等待具体的处罚命令。 蕙罗当初进言,是为帮助陆珣避免一场无妄之灾,所以硬着头皮说了那些逾越她职责范围的话,后来尚服局上上下下的女官皆忧心忡忡地数落她一番,她亦越想越心惊,自觉必会因此遭致大祸,黯然困顿于斗室之中,自是寝食难安。 而三日后,禁锢她的房门被打开,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位赵煦的近侍,他面带微笑宣布了皇帝口谕“内人沈蕙罗速往福宁殿,主司巾栉之事。”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玄衣 带领蕙罗入福宁殿的这位内侍相貌端正,举止文雅,态度也十分和善。他告诉蕙罗,经众太医讨论确定姜汁送药有益后,官家采纳了这个方案,这些天以姜汁送服木香金铃散,果然有效,连日呕吐也稍稍止住了。 后来为蕙罗引路,他常常回头与她说话,始终含笑,不时探问蕙罗自己步伐是否过快,见蕙罗打量沿途宫门匾额,他会主动向她说明匾额的意思,由何人题字之类。蕙罗觉出他的善意,不免心中感激,遂礼貌地请问他名字,他答道“我姓杨,名日言。” 蕙罗愕然。面前这位青年内臣言笑晏晏,如兄长一般,没想到居然就是宫中人经常说起的杨日言。 杨日言虽是内臣,但从小喜读经史,又爱翰墨丹青,十岁时书画作品偶然被神宗看见,神宗赞叹不已,命他相随左右,甚至还亲自指点他读书写字。如今他精于篆隶八分,直可追配古人。画作亦不凡,山林、泉石、人物都各尽其态,令人拍案叫绝。神宗驾崩后杨日言继续留在福宁殿,做了今上近侍,现在官至内侍高品,属中层宦官。 他闻名于宫中,是宫女们敬佩的风雅之人,而面对蕙罗这个尚无品阶的普通内人仍如此谦逊,还亲自来宣口谕,蕙罗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当下止步,朝他敛衽一福,恭谨地唤了一声“杨先生。” 杨日言笑道“日后常相见,一起共事,不必这么客气。”又问蕙罗年庚,蕙罗说了,杨日言又道“我痴长姑娘一轮,若姑娘不弃,我们私下就以兄妹相称罢。” 蕙罗红着脸连说“岂敢”,杨日言也不勉强她,笑着伸手引路,带她继续走。 进入福宁殿寝阁后,蕙罗低垂着头如常向赵煦请安,在梳头之前,她又取出素罗方巾,依旧把脸蒙好,才开始下一步的工作。赵煦还是自始至终未对她说一句话,但梳头期间他几度睁开眼来看她。蕙罗明白他是想看清楚她的容貌,但亦不取下面巾,只是在他看她时朝他微笑,让弯弯的眼睛传递她的善意,然后又垂目继续为他篦发。梳好头后蕙罗收拾好奁具,低首朝皇帝再拜,仍埋着头后退出去,出了门才会取下蒙面的罗巾。 接下来的两天均是如此,赵煦一直没看清她的面容。第三天,待蕙罗为他梳完头,整理奁盒时,赵煦终于开口了。 “很脏罢”他躺在榻上问,仰视上方,并没有在看她,以至蕙罗一度不确定他是在跟谁说话。 这两日皇帝盥洗梳头时都很平静,症状也缓和了一些,从旁服侍的内臣内人们不似往常那般紧张,这日梳头时间略长,众人也没再寸步不离皇帝病榻,有人暂时去做别的事,有人退至寝阁外候着,蕙罗转首四顾,不见有他人,这才觉得皇帝是在有话问她,于是回顾他,指着自己讶然问“官家是问我么” 赵煦没有肯定或否定,但头缓缓转了过来,盯着她,道“伺候我这样的人,很脏罢” 蕙罗忙摆手“不,没有不脏” 赵煦一瞥她尚蒙在面上的罗巾,冷道“如果不是嫌脏,你为何要捂住鼻子” “啊”蕙罗下意识地顺着他目光触触罗巾,才渐渐反应过来,原来这方罗巾引起了他的误会。她想解释,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直憋得满面绯红,好半天才想出一句“奴婢是怕梳头时鼻息触到官家脸上,所以” “只是这样”赵煦一勾唇角,并不尽信,“你们梳头时坐姿很端正,我根本不会感觉到你们的呼吸。以前梳头的内人并不蒙面。” 蕙罗迟疑许久,见赵煦仍在盯着她等待答案,才轻声说出了最主要的原因“我长得不好看,怕官家见了生气,才把脸蒙上的。” 赵煦哑然失笑,然后直接下令“把面巾解开。” 他既如此说,蕙罗亦不敢违命,只得伸手到脑后,解下面巾。知道皇帝这次是要仔细看她面容,已避无可避,便微微抬起了头,但忐忑之下还是闭上了眼睛。 赵煦短暂的审视令蕙罗如坐针毡,双手不自觉地紧捻裙带,额头上也渗出了汗。 似乎过了几千年,她才听见赵煦的声音又响起“还好,没我想象的丑。” 蕙罗松了口气,睁开眼探看赵煦,却见他已躺了回去,还如先前那样仰卧着,双目已阖上了,面无表情。 蕙罗暗暗吐了吐舌头,收拾好奁盒,正准备出去,忽又闻赵煦说话了“那天见你蒙着脸,我很不高兴,心想现在连你这样小小的丫头也会嫌弃我了后来吐你那一袖子,是故意的你们司饰内人都极爱洁净,那我就偏要恶心你” 蕙罗不知事情原是这样,如今顺着赵煦之言回忆当时情景,不由一乐这皇帝像老虎一样,大家都惧怕他,未曾想他竟也有如此孩子气的时候一壁想着,一壁引袖掩口,遮住了满溢的笑容。 此后赵煦没再说话。有内臣和侍女进来,蕙罗告退,赵煦却又摒退众人,只留下蕙罗,道“你再坐坐罢。我困了,你等我睡着了再出去。” 蕙罗只好遵命。赵煦闭目而眠,她枯坐着无所事事,便打开奁盒,立起里面的铜镜顾影自照。想起赵煦对她容貌的评语,不由更加着意观察自己的脸。细看之下情绪渐趋低落她的皮肤不够白,眼睛不够大,鼻子只能说勉勉强强看得过去,嘴本来不算大,但双唇却略厚了些,香积说那叫“圆肥”,与国朝薄唇美人风尚相去甚远最要命的是,她的脸不大,但肉却不少。学香道的内人为保持灵敏的嗅觉,是不食荤腥的,从小到大,司饰内人们都喜欢戏谑地捏她双颊,说想吃肉时咬她脸一口就好了也有安慰她的,说她现在还小,等大几岁,脸就会瘦下去了,但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蕙罗想得郁闷,忽然伸手拍拍那肥肥的双颊,对镜中的自己咬牙切齿,最后看得越发恼火,干脆扬手把铜镜猛地覆下,“啪”的一声响起,她才陡然意识到房间中还躺着当今至尊,大惊之下回首去看,只见赵煦睁着眼安静地在看她。 蕙罗大窘,立即起身,面对赵煦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而赵煦亦无语,依旧作睡眠状,但在闭眼之前,他眸中隐约有笑意一现。 以往她都是上午来为赵煦梳头,不到午时就回尚服局做别的事。但这日之后,赵煦命人在福宁殿一侧的院落厢房中整理出一间供她居住,要她随时伺候。蕙罗搬了过来。说是随时伺候,倒也并非时刻都须守在赵煦面前。他有时会在内侍扶掖下去内东门小殿接见议事的重臣,即便留在寝阁中,也是睡眠的时候多,蕙罗有许多空闲的时间。 搬入福宁殿的第一天,她便见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 每年除夕,禁中会举行“大傩仪”,皇城亲事官、诸班殿直要戴上假面具,穿上锦绣彩衣或镀金铜甲,扮成神仙或将军,在禁中舞蹈,取驱除病魔鬼祟之意。这年因皇帝身染重疾,皇太后对这仪式更为重视,特命加购面具数百个,另选内臣加入亲事官队伍,连日午后在禁中演练,要在除夕时以数倍规模为今上驱祟。 那日午膳后,赵煦在寝阁小憩,蕙罗出至殿中,却见福宁殿侍女押班崔小霓在四处寻找杨日言。蕙罗问她有何要事,崔小霓说简王午后要来向官家请安,每次都是杨日言接引的,今日不知为何,简王将至,杨日言竟踪影全无。 简王是十二大王赵似如今的封号。 这日雪后初霁,一群小黄门正在殿外堆雪狮子,听见崔小霓如此说,一名小黄门随口回应道“除夕驱祟,杨先生也要参加的。今日参加大傩仪的内臣在后苑演练,杨先生可能还在那里。” 崔小霓便道“既是如此,你去把他寻回来。” 那小黄门正玩得高兴,听见命令虽然也答应了,但转身的模样并不积极,显然不乐意去。蕙罗见状便主动请缨,说自己现在无事,便去后苑去找杨先生罢。 蕙罗到后苑时,演练的队列已散,着彩衣的内臣们纷纷取下面具,三三两两地说笑着离开。蕙罗一一细辨,却未见杨日言。最后待内臣散尽,才见一人背对着她坐在瑶津池畔红梅树下,身姿颇似杨先生。 蕙罗快步过去,含笑轻唤“杨先生”。那人闻声回首,朝蕙罗看来。 他所着的不是神人彩衣,亦非将军盔甲,而是一身玄色大袖衣,腰悬宝剑,头戴漆纱幞头,脸上罩着半副金色面具。说是半副,因为这面具长只及他鼻梁中段,仅覆住他额头和一半脸颊,他的薄唇与弧度美好的下巴露于其下,肤色白皙,面部光洁,尚无须髭。 “杨”蕙罗再唤,但语音迅速减弱,因那闪着冰凉金光的面具下那半张脸,以及那双凝视着她的眼睛,带给她的是一种莫名的陌生感。 那人注视她须臾,然后扬起左手,取下了金面具。 呈现在蕙罗面前的,是一位年轻男子无瑕的容颜,眉目俊秀如蒙神祇细笔雕成。皎洁白雪承托着他散开的玄色衣袂,他端然坐在瑶津池畔的湖石上,漫不经心地把持着那将军的金面具,看蕙罗的目光不带温度,神情肃然而冷漠。身边红梅于风中飘零,数片花瓣落于他玄衣肩上,还有一片轻悠悠地附在了他一侧眉间。他闭上双目,懒懒地抬手拂了拂,又再睁开眼,漫视近处的蕙罗,依然是居高临下的姿态,令蕙罗顿觉他们之间远远隔着几重山、几重水。 他给人的感觉那么陌生,但五官却又似曾相识。蕙罗暗觉讶异,直到他扬手挥袖的动作旋动了空气,引出他袖底散发的龙脑香气。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龙脑 这脉纯净的龙脑香令永裕陵的记忆碎片如拼图般重现于眼前素白礼衣,倨傲神色,七八岁的男孩冷漠得如同从冰川走来,携着两袖祭坛上的龙脑香气,他的出现预示了陈美人的死亡。 而现在,她与那长大了的男孩相距不过咫尺,却遥远得好似分处两个世界。蕙罗不自禁地略略后退,他那坦然直视的目光逼得她想逃离。 “蕙罗,这是十二大王。”杨日言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蕙罗回首看看他,定了定神,终于寻回了礼仪式的微笑,低眉敛衽行礼如仪“十二大王万福。” 赵似的回应只是一次若有若无的颔首,之后并不再理她,他侧首接过了杨日言递给他的一卷文书,展开浏览一下,依旧卷好,对杨日言道“我更衣之后便去福宁殿。”旋即展袖起身,握着文书扬长而去。 赵似这年十七岁,尚未出阁,依旧住在宫中。 “除夕之夜,十二大王要与十大王表演一段剑舞,适才命我去教坊找曲谱去了。”杨日言跟蕙罗解释。 蕙罗与杨日言一起回到福宁殿,一进殿门便觉气氛有异,平日侍立殿中的侍女少了一半,只剩稀稀疏疏的几个。 蕙罗诧异之下当即问杨日言“难道官家” 杨日言知道她惊讶的原因,浅笑道“没事,她们知道简王要来,所以有一半人跑回房去补妆薰香了。” 原来如此。蕙罗回想赵似容貌风姿,顿时明白了此间情由,不由莞尔“好在还剩一半” 杨日言笑着摆首“如果端王一起来,那这一半现在也会不见的。” 端王是十大王赵佶。蕙罗听杨日言提起他,隐于心底的那一点怅惘又慢慢地浮上眉梢他是妈妈一直牵挂着的儿子,只差一点自己就是在他身边长大了,这个十年前几乎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皇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端王也会来向官家请安么”蕙罗低着头轻声问杨日言。 杨日言答说“会的,常来。前些天他离京去拜谒国朝皇帝陵寝,为官家祈福,如今尚未归来不过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 拜谒皇帝陵寝,那么,他也会去永裕陵了蕙罗黯然想,当年妈妈那么期待他能去见上一面,可惜直到临终都未能达成这一心愿,现在他终于能去,但妈妈却又不在了。 蕙罗回到赵煦寝阁,为他束发加冠。约莫一刻后,赵似进来,已换了一件竹青色圆领襕衫穿着。施礼毕赵煦赐座,与他相对闲谈。 这两个同母兄弟有天然的默契,彼此都没有多说寒暄客套的话,赵煦开口便道“孃孃先前向我数落你,说你不懂事。” 他口中的“孃孃”是指向太后。大宋皇子皇女平时称嫡母为“孃孃”,生母为“姐姐”。 赵似仿佛对太后所言全不感兴趣,只简单之极地应了一个字“哦。” 赵煦试探着问他“听说前几日你与十三哥各自带家臣去玉津园田猎,他那块园子的罗网没系好,放的猎物都跑到你那边,然后全被你射杀了” 赵似回答“没错。”完全没有要详细解释的意思。 赵煦道“你这样会落人口实,说坏了规矩。” 赵似道“打猎本来就应该看见什么打什么,先把猎物放进园子再去射杀,已很无趣,若还事先分好哪些该你杀,哪些给我杀,一丝乱不得,那不是田猎,是屠夫分生猪。” 赵煦一哂,又道“十三哥年纪小,你是兄长,何必去抢他的猎物。” 赵似答道“若年纪小便要人处处让他,那他永远长不大。” 赵煦亦未反驳,又另提一事“还有人说,九哥与你打马球,你一些也不让他,全取三局,比分还很大,令他大失颜面。他气不过,又找你打了一局,你又把他杀得片甲不留,连言和也不肯。” 赵似道“我打球全按规矩来,并无取巧耍诈,他打不过我不是我的错。” 赵煦摆首道“但九哥有一只眼睛看不见,你不让他,别人会说你不厚道。” 赵似道“九哥找体格健全的人打球,便是希望别人把他当正常人看。若我们故意让球,那无异于蔑视他了,又岂是他希望得到的结果。” 赵煦叹道“你从小便好强,就连跟我下象棋,也每次都要赢我。” “我最厌恶别人故意让棋,”说到这里,赵似抬眼看了看赵煦,“我以为皇兄也一样。” “呵呵,不错,我也很讨厌别人故意输给我。“这话听得赵煦笑了起来,“不过,落败太多,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暗暗怨你,为何不让我一局两局。” 赵似闻言终于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和悦之色,与赵煦相视而笑。 笑过一番后赵煦重提原来的话题“孃孃说你不懂事后,又顺口夸了十哥几句,说你每次闹得兄弟不愉快,都是十哥帮你收拾残局十哥后来带十三哥去田猎,让他满载而归,又主动邀九哥打球,在激战好几回合后,以一筹告负。” 这次赵似没再说什么,沉默许久后,他又用回了那个简单的字“哦。” 赵煦注视着他,欲言又止,忽然以手掩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众侍者大惊,立即上前服侍,而赵似虽蹙眉有关切状,但并没有靠近病榻嘘寒问暖。 少顷,赵煦咳嗽稍止,再顾赵似,道“你我一母所生,朝廷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可你就是这样,做做样子也不会像刚才那般情景,若十哥在,必定早端茶送水给我了。” 赵似垂着眼帘,只是无言。 赵煦别过头,挥手让他告退“你回去罢。” 赵似依言退去。刚一转身,便有许多侍女跟着送他出门。但这次送行的结果并不是对所有人来说都美妙,片刻后福宁殿西庑下传来了一个女孩的哀泣声。 蕙罗听见,随众出去探看,见是名十四五岁的内人,生得还很水灵,刚才严妆打扮过,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龙脑香,但不知遇到何等伤心事,现在正哭得梨花带雨。 围观者相互打听详情,后来一位适才送赵似出门的侍女压低声音说了原委“她偷偷喜欢十二大王许久了,知道他最爱龙脑香,今日便特意守在大殿的金狻猊边薰了半天。刚才送大王出去,她在大王身边引路,大王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便对她说以后别用龙脑香。这丫头觉得奇怪,就反问大王不是很喜欢龙脑么大王回答说是很喜欢,所以不希望这香被你糟蹋了。” 闻者有叹息的,有说好话劝慰那小内人的,但大多都在幸灾乐祸地窃笑,只有蕙罗始终保持着沉默。 龙脑出自波律国,是一种树脂的结晶,上品状如云母,色如冰雪,明净之极。而气味清雅,芳香开窍,若久居其中,会觉心境安宁,平和恬淡,故此常被当作礼佛的香药,宫廷祭祀、朝仪也常焚此香。宋人爱薰衣,但薰衣所用的香多为合香,由多种香药调合制成,像赵似这样只薰一种香的十分少见。 龙脑这样不染红尘况味的纯净香品,应该用在青衫磊落、淡泊旷达的竹林居士身上才对罢蕙罗心下感慨,十二大王太过耿介而犀利,性情实在不讨喜,与龙脑的特质,似乎有点南辕北辙。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魅影 将近黄昏时,蕙罗回尚服局取要用的什物,那时香积在院中研磨香药,见蕙罗进来立即告诉她“翘翘来找你,在屋里等很久了,你快去见她罢。” 蕙罗快步入内,刚推开门,便闻见一阵馥郁脂粉香,与此同时,一个女孩如花蝴蝶般飞扑过来,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然后牵着她双手略拉开点距离,欢声笑道“姐,快看快看我有什么不同” 蕙罗上下打量,笑道“翘翘今日花枝招展的,穿了一身新衣裳。” “还有还有”翘翘把小脸凑到蕙罗面前,左转转,右转转,让她看头上发上的装饰。 蕙罗定睛一看,有些讶异“你哪来的这些金钿翠翘” 面花用金箔,头钗用点翠工艺,这些饰物颇为华贵,不是普通宫女能戴的。蕙罗重新审视翘翘的衣裳,见那身襦裙是以蜀锦和越罗裁成,样式新颖,绝非内人日常衣裙,便更为疑惑了。 见她如此反应,翘翘很是满意,这才公布了答案“皇后收我做养女了,这些衣裳首饰都是她赐的。” 翘翘姓刘,原是开封城中一位酒保的女儿,后来被选入宫做尚服局宫女,跟着蕙罗学香道。学香道的内人被要求长年吃素,不得沾荤腥刺激之物,刘翘翘却偏好肉食。因她容貌美丽,性格又活泼,在宫内结识了不少小黄门,那些小黄门便经常偷送鱼肉给她。有次又有几位小黄门送来肉食,还顺便提了一壶酒,翘翘大喜,带了他们躲在尚服局仓房大快朵颐,又吃又喝,不想却被前来仓房取香料的林司饰抓个正着。 林司饰把此事告诉周尚服,周尚服大怒,决意杀一儆百,把翘翘降为洗衣扫地的粗使宫女。蕙罗苦苦哀求,乃至带着翘翘在周尚服门前跪了一夜,周尚服才开恩放过翘翘,但也不再允许她学香道,而让她改学女红和衣料染织。 经此一事,翘翘十分感激蕙罗,对她亲近不少。她比蕙罗小两岁,后来干脆认蕙罗为姐,平时称呼也就唤她一个字姐,听起来格外亲昵。 翘翘不适合学香道,却甚爱女红,在裁制衣裙方面也颇有灵气。而且翘翘运气不错。刘皇后生皇子时赵煦赐了大量财物给她,其中有一件褙子上的花是翘翘绣的,刘皇后见了褙子很喜欢,命人宣绣花者觐见。待见了翘翘,皇后爱其俏丽,又觉她言语可喜,便留在身边。如今看来,翘翘甚得皇后欢心,因此蒙她收为养女了。 蕙罗亦为她高兴,连道“恭喜”,又拉她坐下细谈,“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翘翘笑道,“昨天皇后问我家世,我就跟她说了。说我娘死得早,我爹给我娶了晚娘,晚娘整天虐待我,不给我饭吃。我爹又是个酒鬼,喝醉了就打我。有一次把我打得奄奄一息了,怕我死在家里,便赶紧托人把我送进了宫,赚到了最后一笔钱” 蕙罗惊问“你竟受过如此虐待怎么以前都没跟我说过” 翘翘狡黠地笑笑“是我夸张的啦如果不这样说,皇后怎么会同情我” 蕙罗啼笑皆非,顿时明白了她这次跃上枝头的原因。 翘翘继续道“皇后听了叹叹气,说我可怜,难得我们又同姓,便把我收作女儿了,赐了我好多好东西”言罢一指蕙罗的床,“看,那些就是一部分,我特意带来送给你的。” 蕙罗顺着望去,但见床上堆满了衣物、面花、胭脂水粉及各类蜜饯果子,立即摆手道“这些东西我都用不着,别浪费了,你还是带回去罢。” “姐”翘翘按下她的手,加重了语气道,“这些都是我精心为你挑选的礼物,你若不收便是嫌弃我。” 蕙罗道“司饰内人每日所穿的衣裙皆有定制,何况做我们这活儿,面花和胭脂水粉还会缺么平时也不大用的” “那,蜜饯果子你一定要收下。”翘翘奔至床边把几盒蜜饯全拿了过来,硬塞在蕙罗怀里,“我吃过你们的苦,知道你们是什么好吃就不能吃什么,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了。给你大鱼大肉你肯定不要,那一点蜜饯果子总该收了罢” 蕙罗犹豫,见翘翘一直关切地盯着她,终于点了点头。翘翘见状大悦,又倚着蕙罗坐下,抱着她的手臂说“姐,日后谁敢欺负你就跟我说,我让皇后去治她” 蕙罗笑道“这里的人对我都挺好,不必烦劳翘翘了。” “这里的人”翘翘一横眉,道“这里的人可坏了,当年我真是受尽她们折磨”说到这里好似又想起什么开心之事,忽地笑开,又笑对蕙罗说“姐,你知道么今天我请皇后把林司饰唤了过去,专门为我梳头。” 蕙罗着意看翘翘发式,果然与平日不同,梳得一丝不苟,异常精致。 翘翘嘴角一弯,甚是得意“我先是让她梳一款复杂的发式,用了她足足一个时辰,然后我说不好看,命她拆了重梳。她拆开时我故意叫疼,皇后便在旁边说了她两句,她脸色很难看,但也只低着头,一声不敢吭。后来梳来梳去我都不满意,林司饰就只好低声下气地问我到底要怎样梳,我便慢慢跟她说,她只有听令的份儿,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哈哈,足足折腾了她一上午。最后临走时皇后还怪她手脚慢,气得她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蕙罗听得心惊,正色道“林司饰技艺超群,在尚服局首屈一指,人也是极好的,你这样折辱她,她如何受得了回头你去给她说说好话,赔个礼,道个歉,一定要请她谅解,别放在心上。” “我才不去呢,谁让她当初揭发我的”翘翘不满地说,一壁伸出手自己欣赏十指上新染的蔻丹,一壁又道,“我这人就是赏罚分明,谁对我好我也会对谁好,谁要是得罪了我,我一定不会让她好过。” 蕙罗摇头,问她“那要是哪天我不小心得罪你了,你会怎样对我” “那么”翘翘扬首看屋顶,一只手指抵在唇下做思考状,少顷,侧目看着蕙罗展颜笑,“那我就咬你一口” 话音未落,她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抱住蕙罗,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蕙罗推开她,一摸脸上,发现那里已沾上了翘翘一圈红艳艳的口脂,不禁嗔怪道“你这丫头,年纪还这么小就涂脂抹粉” 翘翘挑了挑眉“皇后喜欢我这样打扮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美人,就算天天躺在病榻上,也要保持着最美的妆容。我要像她一样。” 翘翘离开时,嘱咐蕙罗把不收的礼物带给福宁殿的侍女押班崔小霓,说小霓常去见皇后,传报帝后消息,与翘翘叙谈过几次,既然蕙罗不要那些礼物,就转赠给小霓罢。 “那你何不自己送去”蕙罗问。 这时翘翘神色有些不自然,半晌后才道“皇太后和圣瑞宫都不喜欢皇后。太后还下令说,官家欠安期间,皇后要获太后批准才能去见官家,所以,我也不能随便去福宁殿。” 向太后不喜刘皇后之事蕙罗略知一二。赵煦的元配皇后孟氏是大家闺秀,入宫后又得太皇太后高氏及太后向氏亲自,温良淑慎,性情无可指摘。但赵煦年幼时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对赵煦管束甚严,倒激起了他强烈的叛逆心。他亲政后弃用太皇太后所用保守派大臣,以“绍圣”的名义号称秉承神宗变法遗志,启用新党之人,在朝中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回到后宫,他也越发看太皇太后钦定的皇后孟氏不顺眼,而格外宠爱美艳冠的嫔御刘氏。后来找了个巫蛊的借口把孟皇后废了,逐往瑶华宫,而在刘氏生子后,不顾众人反对强立刘氏为后。 “太后还在为官家废孟皇后的事生气么”蕙罗问。 翘翘点点头,又道“现在官家违豫,太后太妃对皇后更有怨气,私下说是因为她狐媚,当初官家太过宠爱她,身体才不好的。” 这话听得蕙罗红了脸,而翘翘倒很坦然,毫无羞涩之感。 蕙罗回到福宁殿后先去崔小霓居处,把翘翘的礼物送给她。那时已暮色四合,崔小霓开了房门,却不完全打开让蕙罗进去,接过礼物后便表示说自己累了,要早些休息。 蕙罗正想离开,忽然闻见小霓房内飘出一缕非同寻常的香气,有如百花异香,却又更含蓄温雅,竟是蕙罗从未见识过的。 蕙罗对一切未知的香药都有强烈的兴趣,当即便问小霓“姐姐房中薰的是什么香” 小霓淡淡道“是寻常的百和裛衣香。” 蕙罗摆首“不是的,除了百和裛衣香,还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姐姐最近用了什么特别的香药么” “没有。”小霓迅速回答,带着明显的逐客之意,“我困了。” 蕙罗只好告辞,失望地走开。才一转身,小霓的房门便“哐”地重重关上了。 直到深夜,那缕异香仍似萦绕在心间,蕙罗竟辗转难以成眠。室内炭火烧得旺,亦令她有些气闷,索性便起身,穿好衣裳推门出外,倚于庭前廊下看月下寒梅。 彼时残雪未消,月华空濛,微风断续梳过,庭中梅影绰绰,幽香不绝。蕙罗含笑闭上眼,静静品味这淡雅花香。 阖上双目,是为了专心品香。暂时放弃视觉时,身体的其他感觉也会变得尤为敏感,包括嗅觉。片刻后,她睁大了眼睛,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转首四顾这里除了满庭梅香,还有一丝特殊的香气,断断续续地随着月下清风飘游至她鼻下,正是她在小霓门前闻到的那种异香。 这里离小霓居处并不算近,这便意味着,那香气来源就在庭中了。 这念头顿时唤起了蕙罗所有精神,她立即疾步走入中庭,四处探寻那奇异香源。当凉风初定时,她辨出了一个可能的方向,遂朝那里走去。 那是通往后苑的廊下小门。小门半掩着,从蕙罗所处之处望过去,里面黑漆漆的,在冷色月光下凝着几分诡异气氛。 蕙罗强抑心头恐惧,一步步地探去。将近小门时,但见门内有一抹白光一闪而过,迅速飘向门内更深处。 蕙罗悚然一惊,想起了一些宫廷中流传的鬼魅传说。不禁转身,差点便要跑回去,但回旋的风偏偏又把那脉异香又送了过来。 那究竟是什么香似凝结了百花精髓,却又如此温雅蕴藉;细若游丝,却又绵延不绝,像水银一样,一旦找到一点缝隙,便要钻进你心里。 抵不过这般好奇,蕙罗还是回了头,通过那道小门,踏着月光朝后苑寻去。 转过几道玉砌雕阑,越过数重台殿香阶,蕙罗已身处后苑,那异香忽又似杳然去远。蕙罗凝神观察,须臾见远处梅花树下又有白影一现,隐入其后太湖石峰峦之中。 蕙罗迅速赶去,果然闻见太湖石后异香飘渺,但那妖魅般的白影却不知所踪。 枯立原地许久,异香逐渐淡去,蕙罗疲惫之下正准备放弃,忽然听见对面一隅有竹笛之声传来,悠扬清越,但只吹了一个乐句便止住。蕙罗一怔,旋即意识到这很可能是那与她捉迷藏的“妖魅”在暗示其藏身之地,于是又疾步奔向那边。 那里水榭之前,又是暗香袅袅而不见魅影。蕙罗很累,颓然坐在瑶津池,想起那身携异香的白影,不知是妖是鬼,竟然如此捉弄她,不由心中恼怒,拾起一块卵石,扬臂扔进池中,“扑通”一声,惊飞了一双残荷下栖息的鸥鹭。 一个男子的轻笑声隐隐从身后传来。蕙罗陡然回首,虽未见人影,但可辨出水榭的门是虚掩着的。 蕙罗试探着朝水榭走,似回应她般,那竹笛声又起,这次只是短短的一个音,自水榭厅中响起。 蕙罗快速跑到水榭门前,伸手一推,门应声而开。 厅中并无火烛,借着庭前月光,依稀可见其中绣幡飘迥,帘幕微扬,风动影移而不见人形。 但,蕙罗肯定那香源就在这里,因此处异香氤氲,飘浮于此间空气中,熏人欲醉,令蕙罗简直有些恍惚。 而就在她心神不定之时,有人悄无声息地移至她身后,展开一袭镶白裘的大氅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动作那么自如,温情款款,却又不容拒绝。明明是无礼的举止,他做起来竟丝毫不显唐突,仿佛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于无声中加大力度,他化解了蕙罗起初的挣扎,然后微笑着,下颌滑过蕙罗发际,如情人般低首轻触她绯红的脸颊,就这样温柔地拥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出了第一句话“妹妹,你为何要跟踪我”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温香 他的音色澄澈清明,有如幽谷深处采采流水,而语调又这般温软,令人联想起褰动帘栊的三月微风。那颗本已律动失常的心似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蕙罗不由自主地全身颤栗。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她的颤栗简直令她可以听见牙关相碰发出的细碎声音。好半天,她才竭力开了口“你是人是鬼” 双唇若即若离地自她面上掠过,他闭目品取她发颈间的女儿香,漫不经心地随口应道“有没有第三种选择” 他满怀温香,不带鬼魅寒意,但一举一动却如此诡异暧昧,全不似蕙罗平日所见人类行止。蕙罗咬了咬牙,说出第三种判断“妖。” 他笑了起来,暂时停止此间轻薄行为,然后对她耳语“你不认识我” 蕙罗艰难地回首看他。在暗淡的月光下,蕙罗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依然可感觉到他容貌之美世间少见,而最摄人心魄的是他那一双眼睛,蕴着笑意注视她,于夜色中闪动着泯去锋芒的幽蓝的光。 那目中有一泓秋水,秋水下却分明藏着危险的漩涡。蕙罗垂下眼睫不敢再看,怕再与之相对,魂魄便会沦陷入那深不可测的诡异空间。 “你不认识我”他再次问,带有求证的意思。 蕙罗点点头。 那妖看来对这答案十分满意,又绽开柔和笑容,继续以对情人般的温存语气对蕙罗说“那么,妹妹,告诉我,你为何要跟踪我。” 面对他温言软语中含着的指令,蕙罗无力再拒绝,中蛊似地如实答“我想知道,你身上带的是什么香。” 她声若游丝,神情怯怯,有些担心他觉得这念头稚气。 他不禁大笑,笑声中听得出他所有的狐疑都已烟消云散。 “妹妹,这种香很特别,世间没几人能闻到呢”他又朝她附耳低语,“我可以告诉你它的名字,如果你喜欢,我也可送给你。但是,你要用一点东西来交换。” 蕙罗想想,很认真地颔首答应“好,无论你要什么财物,只要我有的,我就给你。” 那妖只是微笑“这香很珍贵,是你所有的财物都换不来的。” 蕙罗一愣,再问他“那你想要什么” 他收敛了笑意,很礼貌地朝她微微低首,带着诚意请求的正经表情,说出这样一句话“妹妹,容我唐突你。” 蕙罗目瞪口呆。尚未回过神来,他已款款转至她面前,一揽她纤腰,将她紧箍于怀中。蕙罗骇然欲惊呼,但声音未出口便被他覆上的双唇深锁于喉间。而与此同时他亦开始了进一步的行动。 他的举动完全在她意料之外。蕙罗脑中轰然作响,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朝面耳处奔涌。这种遭遇她从未经历,他的行为带给她的巨大羞耻感如潮袭来,其中还掺杂着对他未知举动的本能的恐惧。 有几声哭音凝结在咽喉处,她奋力挣扎抵挡,乃至对他拳打脚踢,但他大概见识过许多类似的场面,早已处变不惊,化解的动作很轻松,似乎她会使出什么招式他比她自己还要清楚。 蕙罗持续的反抗没有取得多少效果,他无礼的举动不容抗拒,有继续延伸的趋势。蕙罗已近乎绝望。他继续欺身相逼,把她逼至墙角。而就在此时,蕙罗忽然感觉到腰下一侧被一长条状金属触感的物事梗了梗。 那是她插在腰悬的香囊中的篦刀,日常掠鬓所用,她一向随身携带。此刻骤然出现令她一喜,旋即将篦刀抽出,扬手朝那妖颈间划去。 篦刀很小,并不锋利,但有齿,在她用力挥舞下也有些劲道,落在他颈上迅速划出了一条斜斜的伤痕。 他吃痛松手,放开了她,但立即又握住她持刀的手,硬生生把篦刀夺了过去。 颈上的血仿佛如他一般愣了一下,旋即呈细小珠子状一点点渗出来。他看看夺来的篦刀,抬起手背拭拭伤口渗出的血珠,然后一手撑在墙上,垂目对被困于其中、睁着惊恐双目的蕙罗浅笑。 “别这样害怕,妹妹。”仿若什么都没做过,他的语调十分平和,“我只是与你说笑,并不会真的勉强你。” 天下哪有这样的“说笑”蕙罗暗想,但也不准备与他探讨这个问题,只是立即对他说“那你放我走。” “好”他如此说着,却没有立即放她走的意思,而是伸出一指在她唇上来回抚动,口中念念有辞,但模糊不清。蕙罗无法听清楚,不由朝他挑挑眉,露出询问的表情。 他低头让额头与她的相触,再微笑道“刚才我已对你施了妖法,你会忘记今晚发生的事。” 蕙罗盯着他没有说话,但暗自希望他的妖法当真有效,今晚这样的事她宁可忘掉。 “妹妹,你忘记了么”他柔声问。 蕙罗忙不迭地点头,只盼他尽快结束这场游戏。 终于,他收回手,解除了她被禁锢的状态,然后退后一步,扬袖向她指了指门的方向。 蕙罗夺门而逃,踏着他的轻笑声一路疾奔,不敢回头,怕这一回头便会万劫不复。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端王 经此一事自是彻夜难眠,直到天将破晓才阖目片刻,转瞬又到皇帝盥洗的时辰,蕙罗匆匆起身赶往赵煦寝阁,头晕沉沉地,步履飘浮,再忆及昨夜事,更觉恍若梦境,伸手一抚香囊,不见篦刀,才确信晚间种种当真发生过。 方入福宁殿正殿大门,便见一群宫人奔走相告,说“十大王来了”,脸上都有几分兴奋之色。 先帝神宗有皇子十四人,其中八人早逝,今上是第六子,其余五位在世者是九哥申王赵佖、十哥端王赵佶、十一哥莘王赵俣、十二哥简王赵似及十三哥越王赵偲。 除了端王赵佶,其余几位大王这几日都曾入省问安,蕙罗均已见过。他们仪表非凡,又都处于风华正茂的年龄,各具风采,惟申王赵佖有目疾,一只眼睛不能视物,略输几分精神。如今蕙罗听见赵佶在此,不觉放缓了步伐,亦转顾殿中,想看看她一直期望见到的这位十大王。 赵佶也才入内,此刻站在殿中,背对着蕙罗,长身玉立,身形秀颀。崔小霓正在给他解披在外面御寒的貂裘毛衫,一群侍女分立两侧,一个个含羞凝睇地注视他,牵着衣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不时嗔笑着相互打闹,想必都在说着与他相关的玩笑话。 走至近处,蕙罗闻到他身上逸出的一缕衣香,是以零陵香、甘松香和檀香为主,辅以丁香皮、辛夷及茴香,调有少许龙脑与麝香,蕙罗乍一闻见,便对他多了两分好感。 宫中人所用合香通常是由司饰内人配制,而赵佶喜爱香道,只取内藏库供奉香药单品,自己调制合香,这点尚服局的人都知道。他如今所用的合香成分和制法并不特殊,宫中人也常用,但他这香妙在各种香药剂量拿捏得刚刚好,能彼此相融而不抢其主调,又掩去部分香料原有的一点刺鼻药味,给人感觉清雅芬芳且不带脂粉气,就算是司饰司经验老道的内人,也未必都能调得这样好。 而且,他用的这几味香药皆对治疗皇帝的病有所助益。蕙罗想到此处,对赵佶更感好奇生就如此一颗玲珑心的十大王,不知是何等人物。 赵佶似在与崔小霓说话,许久都未转过身来。蕙罗略感失望,怕赵煦久候,也未便多留,便继续往寝阁方向走去。 蕙罗伺候赵煦梳洗毕,扶他往见客的暖阁坐定,赵煦才示意身边内侍传宣端王入内。 端王赵佶在内侍带领下步入暖阁,头戴黑色漆纱幞头,翅脚卷曲如花枝,薄如蝉翼,身穿一袭樱草色大袖春衫,袖口边绣着一枝粉色棠棣,色调明艳,丝质衣料垂坠飘逸,绣工精细入微,棠棣花瓣上一根根胭脂色花蕊历历可见。这十八岁的亲王施施然往门边一立,便像是给药气氤氲的暖阁带来了满室春光。 赵煦看见他,微微一笑,转首对身边的近侍、勾当御药院郝随说“你看十哥这模样,像不像闻喜宴上的探花郎” 每年贡举放榜之后,皇帝会赐闻喜宴于琼林苑,在新科进士中择年少貌美者,先赴苑内摘取鲜花,以迎新科状元,这摘花的美少年便被称为“探花郎”。 郝随听见赵煦问话,立即含笑躬身道“正是呢。” 赵佶闻言,一壁朝内走,一壁应道“若臣为探花,必将策马遍游名园,摘取东风第一枝,献与陛下这天下一甲第一人。” 言罢,他站定在赵煦御座阶前,朝赵煦呈出和悦笑意。 起初听见他声音,蕙罗已心有一惊,而现在他立于近处,眉目蕙罗看得清楚,更是全然怔住了。 他目含秋水,风神俊雅,扬袖举步身姿清逸,美得不似人间之子然而,为何他的声音和面目轮廓竟与昨夜那妖如此相似 惊疑之下,蕙罗浑然忘却礼数,一双眼睛直视着他,良久亦不知回避。 赵佶举手加额,跪下后以头点地,朝赵煦行隆重的稽首大礼。赵煦见了对他道“你我是兄弟,不必如此客气。” 赵佶行完礼,依旧跪着,肃然答道“虽是兄弟,亦为君臣,无论在内在外,均不可失礼。” 赵煦浅笑,赐座予赵佶。赵佶又再恭谨拜谢,方才平身,缓缓坐下。 此时的他,完全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哪里有半分妖气蕙罗越发困惑,而目光依然锁定在他身上,难以移开。 赵佶似有感觉,侧首朝蕙罗看来。蕙罗心跳险些骤然停止,惶惶然不知他见了她会有何反应。 而他目光与她相触,竟全无异状,只是微微含笑,向她欠了欠身,像对一个偶遇的不熟识的人那样略略示意,然后继续端然坐着,上身略向前倾,认真倾听赵煦的话,始终面带微笑,意态闲雅,温润如玉。 赵煦先问他谒陵之事,他从容答来,措辞文雅,条理清晰,寥寥数语便把诸陵祭祀之事交待清楚,随即又道“臣此番谒陵,还见神考陵殿梁上生有丹芝一朵,识者均言,此乃朝廷之祥瑞,惟阴阳气和,风雨时若,星辰顺度,方可见甘露降,醴泉出,朱草生。此梁上丹芝,实乃人主平宁、万民和乐之吉兆,又生于神考陵殿,必是神考借此示意,赐福于子嗣。陛下但请安心将养,圣体不日必将康和。” 赵佶与赵似对赵煦说话时语气的不同,蕙罗从这番话里能明显感觉到。赵似与赵煦的确如亲兄弟,彼此“你”、“我”相称,而赵佶还如在朝堂上那般称赵煦为“陛下”,自称为“臣”,态度如此毕恭毕敬,让人无法不留意到存在于这对兄弟间的地位之别。 听他提祥瑞之事,赵煦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接话,但问他“路上风物如何可有早开的春花” 赵佶垂目道“臣于途中忆及神考,已是悲不自禁,又兼挂念皇兄,愈发寝食难安,岂有心思欣赏沿途风物” 言讫举袖点拭眼角,黯然有郁色。 赵煦道“十哥仁孝,朕是知道的,这次代朕谒陵也甚是辛苦。来年大庆,朕必厚加封赏。” 赵佶忙起身长揖,正色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福分,万万不敢据此邀功。” 赵煦抬手一按,示意他坐下,又问他“这次去永裕陵,见到你母亲的画像了么” 赵佶摆首道“臣的生母只是贵仪,陵殿不会供奉其影容。” 赵煦道“杨日言少年时曾见过陈贵仪,改日让他绘一幅贵仪写真给你。” 赵佶立即拜谢,对皇帝恩德称颂不已。 赵煦转顾一侧侍女,命奉茶给端王。立即有内人将点好的茶汤奉上。那内人走到赵佶身边时,赵佶抬目看她,对她笑了一笑,那内人顿时手一颤,杯盏斜斜坠地,茶汤大半泼在了赵佶衣袖之上。 赵煦面色一沉,目光冷冷瞥向那内人,郝随察言观色,旋即对阁中侍立的小黄门道“把周妩儿拖出去,掌嘴三十” 那内人周妩儿大哭,跪求赵煦开恩。蕙罗定睛看来,辨出她正是上次为赵似薰龙脑香的小姑娘。 无论周妩儿如何哀求,赵煦只是冷面不理。而两侧小黄门已上来几个,架着周妩儿就要往外拖,这时赵佶忽然站起,先朝小黄门喝道“且慢”然后转而对赵煦一揖,道“此乃内人无心之过,还望陛下开恩,宽恕她这一回。” 赵煦状甚不怿,道“她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哪有半分大内宫人的样子尚宫尚仪多年的教诲都不知道学到哪里去了。如此惊扰亲王,若不处罚,往后这宫城里的侍女内臣皆会把规矩礼数抛诸脑后。” 赵佶拱手道“适才是臣陡然抬头,惊吓了这位内人,才使她失手泼出茶汤。若内人因臣受罚,臣如何能心安望陛下顾臣薄面,施恩于她,不加以刑罚。” 赵煦不语,赵佶继续恳求,见赵煦不理,最后竟一撩前襟跪倒在地。 赵煦见状摆手,道“这等小事,何须如此罢,罢,朕饶了她便是。”随即吩咐内侍松手。 周妩儿带着泣声连连朝赵煦拜谢,赵煦一指赵佶,道“救你的是十大王,你去谢他罢。” 周妩儿遵命又谢赵佶,赵佶避而不受,自己却朝赵煦下拜“陛下一向宽仁,今日之事又是圣德之举,必能感动人心而致天下和平。” “如今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觉得自己像个明君。”赵煦似笑非笑道,不待赵佶回应,又对他说,“我阁中有身茜色衣裳,我嫌颜色太艳,未曾穿过,若配你倒合适,你现在便去换上罢。” 然后转首告诉蕙罗衣裳所在之处,命道“你去取来,带十大王去西厢房换上。” 蕙罗忐忑不安,既尴尬又有些害怕,无奈官家公开下令,也只得应了,回寝阁取来赵煦所说的衣裳,走到赵佶身边,曲膝一福,轻声道“十大王,请” 赵佶旋即起身,亦回了一礼,含笑道“有劳内人。”于是跟随着蕙罗进入暖阁西厢。 更衣时房中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两名内侍在旁边伺候。赵佶展臂任蕙罗为他宽衣解带,微微仰首,目不斜视。 蕙罗除去他被茶汤所污的春衫,为他披上皇帝所赐的茜色襕衫,在为他整理缘领时,赫然发现他脖子左侧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冒出了中单领外。 果然是他。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又浮现于脑中,蕙罗双手轻颤着,难以继续进行后面的工作。少顷,她艰难地抬首,去探看他的表情,而他亦在观察她,触及她目光,他嘴角翘出一个俏皮的笑容,而温和地注视着她的双目竟然一清如水,神情无辜得像个婴孩。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谜题 “他说他施了妖法,会让我忘记夜里的事,但现在看来,我对此记忆犹新,倒是他,似乎完全不记得了。”蕙罗暗自感慨,只觉面前这人容貌虽与昨晚那妖并无区别,但言行却迥然相异,就像一个漂亮皮囊下套了两个不同的灵魂。此刻他目色纯真,却看得她止不住地心生寒意。 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不再多想,继续为他系好衣带和腰间的玉鱼、香囊和五色双穗条。内侍见端王更衣毕,便打开门,依旧引他回去见赵煦。 兄弟二人又闲聊几句,然后赵佶告退,拜别时仍毕恭毕敬地行稽首礼,额头触地时颇受力,幞头便歪了歪。 赵佶似没有察觉,后退数步转身出门,并未顾及幞头。赵煦瞧见,又吩咐蕙罗“你去唤住十大王,把他幞头扶正。” 蕙罗领命,追了出去。那时赵佶已走到殿前阶下,崔小霓带着周妩儿刚迎至他面前。蕙罗唤了声“十大王”,赵佶止步回首,微微一笑“内人有何指教” 他依然是温文尔雅的样子,礼貌的措辞保持着无懈可击的距离感。蕙罗不言不语,一福之后以手侧指头部,才道“大王的幞头偏了。” 赵佶会意,欠身低头,让蕙罗将幞头扶正。待蕙罗完成这小任务后,他抬起头,一睨蕙罗,双目斜飞,唇角微挑。 “多谢妹妹。”他轻声说,“妹妹”二字被他唤得无比温柔缱绻,那夜间的妖魅幽光在眸中忽如烟花一现。 没料到他竟会在旁人面前也这样唤她,蕙罗一凛,旋即面红过耳,垂目退后两步,不知该如何回应。 崔小霓瞧见她这窘迫之状,从旁淡淡说“但凡不认识的姑娘,他全叫妹妹。” 她身后的周妩儿“咯咯”地笑了起来,问崔小霓“那认识了呢” 崔小霓瞥了瞥赵佶“认识了,就改叫姐姐了。” 周妩儿引袖遮口不停地笑。赵佶则十分郑重地朝崔小霓躬身长揖,又换上了那孩童般的无辜表情“小霓姐姐是在取笑我么我以为,称你们为姐姐,是对官家袛应人应有的礼数。” 崔小霓不答,侧首避开他目光,只是冷笑。 这时周妩儿对赵佶敛衽为礼,再次谢他求情之恩,赵佶以手虚扶,道“不必多礼。这点小事,连举手之劳都谈不上。”打量周妩儿一番,又问“这周家妹妹,可是爱用龙脑香那位” 一听他提龙脑香,周妩儿大为尴尬,赧然低首,捻着裙带扭捏许久才点头承认。 赵佶微笑对她道“龙脑虽好,用来薰衣终究单薄了些。男人用还好,女孩儿们用,气味太冲,不似闺中香型。上次十二哥那样说,也是这个意思,你别多心,他并无恶意。我新近制成了一些薰衣香,是按汉建宁宫中香的方子制的,味儿不错,配周家妹妹这样的美人很合适。回头我便让人送些过来,你先用用,若不喜欢,下回我再换新的给你。” 一席话听得周妩儿转忧为喜,又连连道谢。虽然在笑,但目中有泪光闪动,显然联想前事,不免百感交集。 赵佶又对蕙罗说“今日烦劳妹妹了。那些汉香,我也让人送些给妹妹,还望妹妹笑纳。” 蕙罗立即谢绝“多谢大王美意。但我们合香的内人,平日都不能在自己衣裳上薰香,所以大王不必赠香给我了。” 赵佶亦未坚持,转而问崔小霓“小霓姐姐要么” 崔小霓明显有愠色,语气生硬地回他“你就爱塞给我旁人不要的东西。” 赵佶笑道“姐姐可又冤枉我了。上回那小龙团茶,我原是备了两份,你与梁都知一人一份,他说最近胃寒,喝不得茶,我便把他那份也送给你,谁知你还不高兴我那里还有些小凤团,你既不要汉香,我便再送些茶给你罢,这回可是只给你一人的了。” 崔小霓幽幽瞪他一眼,道“这小凤团,必也是先赠给郝先生、刘先生之后还有多的,才想起我” 这话虽仍在表示不满,但语气已柔软许多,更似对情郎的嗔怨,令蕙罗不自禁地想起了她房中飘出的那缕异香。而她一壁说着,一壁也伸手向赵佶头部,把适才蕙罗扶正的幞头又微微移了移,再端详着赵佶,目意温柔。但当她目光下移至赵佶颈上,脸色忽又一变“你脖子怎么受伤了” 赵佶抚了抚那条血痕,轻描淡写地回答“昨晚逗猫儿玩,一时不慎被它抓破的。” 崔小霓冷笑“这猫儿倒跳得高。” 这日余下的时光,蕙罗尽在恍惚中渡过。这十年来,她也曾想象过赵佶的模样,而她设想的十大王接近少年赵似的样子,但又带有养母那温暖的笑容,只没料到会是这样晚上躺着闭上眼,那夜间白衣的妖魅与白天着樱草色春衫的探花郎在脑中交替出现。看见探花郎时,她不自知地对着夜色漾开一个轻浅的笑;而当妖魅登场,她又恼恨交加,猛地拉被子将全身蒙住,咬着牙在被子里使劲捶床,以此化解那如浪潮般扑面袭来的羞耻感。 除此之外,当想到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属于同一人,心头涌起的又是另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困惑与忧虑交织,还有一些恐惧虽然她并不能很确切地意识到自己在害怕什么。 后来,她还想起了当年带她入宫的入内都知张茂则。当初他为何不依照陈美人嘱咐把她送至赵佶身边,而是让她做了尚服局宫女,一直是蕙罗心里的不解之谜,而张茂则已于数年前去世,那这个谜是不是永远都不能解开了蕙罗叹叹气,只觉眼前的状况就像自己初入尚服局时面对的考试,自己拼命吸呀吸,却还是说不出这复杂的合香到底包含了哪些成分。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薰衣 翌日不到四更蕙罗便醒来,从这日开始,她要为皇帝做一项新的工作薰衣。 赵煦的御衣以往都是尚服局的内人取过去薰好,叠起来放置一天,再于次日凌晨赵煦未起身时,请守门宫监打开重重宫门送至福宁殿的。赵煦日前穿衣,忽觉御衣有烟火气,蕙罗取过一闻,果然闻见少许炭气。按尚服局薰衣的方式,衣裳沾染香饼炭气的可能性极小,蕙罗略一思忖,却也明白了此间情由尚服局薰衣的内人都是凌晨薰衣,时值隆冬,她们为取暖,很可能是在有暖炉的房间薰衣,便沾上少许炭气。本来这炭气微乎其微,但赵煦病中嗅觉竟然还十分灵敏,被他感觉到了。 若赵煦追究炭气来源,必会怪罪尚服局,尚服局肯定会撤掉暖炉,或改在没暖炉的房间,乃至露天薰衣,如此必会使做此项工作的小内人们捱冻受寒。于是蕙罗没有告诉赵煦这原因,而请命道“若官家不嫌奴婢愚拙,请把薰衣之事交由奴婢来做。” 赵煦很快便答应了“那以后你就在福宁殿内薰罢。” 这其实是个繁重的工作,意味着蕙罗以后每天都要起个大早,在薰炉前枯守很长时间。但从赵煦那不假思索的命令中听得出他对她明显的信任,这令蕙罗觉得很愉快。 蕙罗在福宁殿正殿外一间不设暖炉的耳房内薰衣。按程序先在外烧了一大瓯热水,置于银丝结条薰笼下,把要薰的御衣覆于上方,让蒸汽润一润御衣,这样易使香气附着不散。然后打开一个银鎏金五足朵带香炉,在香灰中埋入一枚烧红的香饼,用火箸拨香灰薄薄覆了一层,再于其上点几个孔,通气所用,随后取一个小小的薄银碟子放置在香饼上方隔火,再用香箸搛入今日所用的香料朱栾蒸笺香,扣好炉盖,把香炉安置于已注入沸水的托盘上,最后加上薰笼,覆以御衣,初步的工作便完成了。 等待之时,蕙罗另取了一些近期要配制成香丸的香料,整理好后开始用一茶碾细细研磨。彼时四更初过,天还未亮,风露蚀骨,沸水很快冷却,房中又别无取暖之物,蕙罗逐渐手足冰凉,忍不住以罗巾捂鼻打了个喷嚏。 正在低首揩拭间,忽觉身上一暖,有人把一件衣物披在了她的肩上。 蕙罗抬头看,立即惊跳起来,那件刚披上的大氅旋即滑落于地,她也顾不得捡,迅速退至身后墙边,整装施礼,低低地唤了声“十大王”。 赵佶拾起大氅递给她“既然觉得冷,就披上罢。” 蕙罗摆首“这是逾礼的。奴婢不能僭用大王的衣物。” 赵佶亦不勉强,抛开大氅,自己施施然在薰炉边坐下,打量四周,又留意到那敞开的门,遂问蕙罗“为何不在暖和一点的房间内薰衣” 一语甫出,他已然想到“哦,你是怕衣裳沾染炭气。” 蕙罗不语,而赵佶也只是凝视着她微笑,目光甚温柔。 虽然未见他有何无礼举止,蕙罗仍颇不自在,只盼他尽快离开,也暗自惊讶他为何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里。 赵佶似读懂了她心思一般,自己解释道“我昨晚在姑父王晋卿家与他切磋画艺,不觉将至四更,快到宫门开启的时刻,便辞别姑父,入宫向皇兄请安。来早了,皇兄尚在安歇,外面连侍女也不见一个,只剩一些守门的小黄门。本欲稍后再来,却又见这里幽香缥缈,我便一路寻了过来,不想妹妹竟在这里,也是有缘。” 蕙罗道“其实大王不必来得这样早。官家以前都是五更后起身,如今欠安,还要晚一些。” 赵佶浅笑道“我知道。” 二人一时都无语。蕙罗见室内只有他们在,外面又夜色深沉,想起初遇赵佶时的情景,越发担心了,频频偷眼看外面,希望会有人进来。但屋外一片静寂,并无人影出现,而赵佶也是一幅气定神闲的样子,似乎并不害怕被人撞见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蕙罗猜他多半是收买了守门的内侍,不由暗暗叫苦。 赵佶仿佛并未察觉她的不安,悠然看看她适才整理的香料,推推她用的茶碾,再掀开薰笼上的御衣一角,着意闻闻里面散发的香气,然后判断道“这是海南笺香,配永嘉朱栾,置于锡甑之中,三薰九蒸而成。” 见他居然精准地说出了香料成分和制法,蕙罗颇诧异“大王能辨出蒸笺香片的是永嘉朱栾一般人闻了都会说是柑橘花。” “寻常柑橘之花岂有朱栾那般芬芳清婉,”赵佶笑道,“永嘉之柑为天下冠,花比柑橘,但其香胜于柑橘远矣。用来蒸海南笺香,味道清新,余馨悠远,堪称一绝。” 蕙罗含笑低首。她一向尊敬精通香道的人,如今见他如此深解此香之味,亦不免对他心生些许钦佩之意。 赵佶打开香盒,以香箸搛了块笺香看了看,问蕙罗道“用此香薰衣,是你的主意” 蕙罗颔首“是我建议,再经周尚服及御药院诸医官审验,觉得合宜,官家才选用的。” 笺香属沉香类香料,含油脂量少于水沉,投入水中半浮半沉,其味温和清甘。赵佶得蕙罗肯定的答案,看她的眼睛又是一亮“沉香降气温中,暖肾纳气,又可治气逆喘息,呕吐呃逆,脘腹胀痛,腰膝虚冷官家用了,恰好对症。而你又选笺香而舍水沉,必是想到水沉之香辛烈,官家此刻用并不合适罢” 蕙罗称是,又轻声道“官家有吐逆现象,若笺香中加以朱栾,香味更清新,亦可缓解呕吐症状。” 赵佶听后不语,注视御衣良久,忽然发出一声低叹“可惜可惜” 蕙罗愕然问“大王可惜什么” 赵佶笑道“可惜你精心薰的衣裳不是我的。” 感觉到他语意暧昧,蕙罗满面绯红,略略侧过身去,避开他的直视。 赵佶亦未继续逗她,细看那银丝结条薰笼一番,又道“宫中薰衣爱用银丝薰笼,香炉盘中虽盛有吸尘的水,但薰香时多少仍会有烟尘逸出,附着在衣物上,终究不美。我在府中常用篾条笼子,敷以薄如蝉翼的江南轻庸纱,罩在香炉上,如此几乎可以蔽绝烟尘。” 蕙罗道“如此甚好。只是轻庸纱沾染了香烟,薰衣后纱笼须得仔细清洗方可再用。” 赵佶笑着一挥袖“用过一次扔了便是,何必再用” 轻庸纱贵重,只用一次未免太奢侈。蕙罗暗忖,又道“或者下次我还用银丝薰笼,但寻一块足够大的轻庸纱盖在上面再薰衣,这样既蔽绝了烟尘,纱绡也易于清洗。” 赵佶忍俊不禁,连连颔首“妹妹深谙持家之道,此计甚妙,果然可行。” 他语气略含揶揄,而蕙罗倒的确是为找到一个薰衣良方而高兴,对赵佶展颜笑了笑,起初戒备之心也稍减了一二分。 赵佶又随手拈过两三种香料,一一说出名称产地,分毫不差,蕙罗一壁点头一壁想,人都说这位大王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品竹调丝无所不会,诸如茶道香道等风雅之事,亦是个中高手,如今看来,传闻倒是不假,他对香料的了解,竟全不逊于她这在尚服局学了十年香道的司饰内人。 一念及此,忽又想起初见那天赵佶身上的异香,踟蹰许久,终于吞吞吐吐地提出“奴婢有一事想请教大王” 赵佶挑了挑眉,作询问状。 蕙罗赧然问“上次那天晚上十大王用的是什么香” 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但赵佶还是听见了,不由大笑“你想知道我说过,告诉你是有条件的。你用什么来交换” 一听“交换”二字,蕙罗好似全身无形的刺都竖了起来。此前与赵佶谈论香料时不知不觉走至他身边近处,这时陡然惊觉,又匆匆退了回去。 “别这样害怕,”赵佶笑道,“这次,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就用答案来换。” 蕙罗还在担心他会问何等刁钻的问题,他已衔笑问了出来“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蕙罗迟疑,但念及自己是宫中内人,而他是亲王,他似乎有权知道,便低声回答了“我姓沈,叫蕙罗。” “蕙罗”他饶有兴味地品味着,问,“是哪两个字” 蕙罗答道“蕙草的蕙,罗裙的罗。” “长因蕙草忆罗裙,绿腰沉水熏”赵佶曼声吟道,又微笑着说,“不错,真是一个芳名。妹妹这名字是谁取的取名的人一定爱读小山词罢” 蕙罗一怔。她此前没读过小山词,也一直不知自己的名字原来还有这说法。面对赵佶的问题,她如实作答“从我懂事时起,便听人这样唤我,但也不知这名字是谁取的。” “那应该是你父母罢。”赵佶随口应道。 会是妈妈么蕙罗想,眼圈不禁又红了。见赵佶提起父母,差点脱口告诉他,他的母亲曾抚养过她,但旋即按下了这个念头。此刻他们身份有天渊之别,若自己向他提此事,倒有攀高枝的嫌疑。既然十年前她没有被送到他身边,恐怕天意便是如此罢,自己何必再多事,去提自己那本就不被宫籍承认的身份。 何况,他是这样的男子,光艳炫目,却像一卷会灼人的火,令她心生畏惧而不敢接近。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龙涎 关于父母的话题,蕙罗无意再与赵佶延续,想到“长因蕙草忆罗裙,绿腰沉水熏”,亦对这阕包含了她名字的小山词甚感兴趣,遂问赵佶“大王可否把适才所言小山词全文说给我听” 赵佶笑道“可是可以,不过,你仍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来交换。” 蕙罗犹豫着问“大王想知道什么” 赵佶道“妹妹闺中用的是什么香” 蕙罗道“我以前曾告诉过大王的,我们学香道的内人平时不能自用薰衣香以免香味缠身,会降低对这些香料的敏感度。” 赵佶眉梢微扬,一丝暧昧笑意旋入眸心“我是问,妹妹床帷之间用的是什么香。” 蕙罗大窘,立时飞霞扑面,低垂螓首赧然不能语。 赵佶轻笑出声,又道“你们既不能自用薰衣香,恐怕闺房帷幔间的帐中香也未必能用。但你们研习香道,岂有不爱香之理何况又是方当妙龄的好女子。我猜,你们会用一些天然香花,例如素馨、木樨之类,装在香囊里,置于被褥间,如此,夜晚可拥香而眠,而翌日更衣,也不会太过沾染花朵香气。” 蕙罗睁大了眼睛“大王怎么知道” 赵佶大笑“我钻进妹妹心里,读出了妹妹的答案。” 蕙罗无语。少顷,再提适才要求“那大王可以告诉我那阕小山词了罢” “不行,”赵佶摆首,“刚才的问题,答案是我自己说出来的,你根本就没回答,所以无法交换。” 蕙罗着恼道“那词大王就不必说了,但请告诉我上次所用的异香名称。” 赵佶悠悠一笑,亦未推搪,从容答道“那香名为龙涎香。相传南巫里洋之中,离苏门答刺西去一昼夜之地,岛屿林立,波激云腾。每年春季,群龙齐聚于此,相互嬉戏而遗下涎沫,在海中凝结为脂胶。起初是黑黄色,颇有鱼腥气,再经风吹浪打,会逐渐变硬,成为蜡状硬块,颜色也越来越浅,从黑黄依次变为灰褐、灰,乃至白色。鱼腥气随之退去,那温润蕴藉的香气也会慢慢浮现出来,焚之则翠烟浮空,结而不散,烟缕清晰,甚至可分可剪。而那香味,你也曾闻见过,类似异花气,芬芳馥郁,但又似乎不尽于此,其中还有一脉气息难以名状,温和而含蓄,我一直找不到确切的词语来形容。” 蕙罗不觉颔首。她当初闻见龙涎香气也有此感觉,那抹神秘气息难以名状,像一种温柔的蛊毒,总在吸引她前去寻觅。 “宫中广藏天下香药,却为何我一直没见过龙涎香呢”蕙罗问。 赵佶道“龙涎在海上漂浮时间越长,颜色越浅,便越贵重。一块白色龙涎往往须经上百年才能成形。龙涎留香甚久,终日不歇。其余任何香药,包括麝香,留香与定香能力都远远不能与它相比。龙涎之香,几可与日月共存。因其由龙所生,香气特异,不似人间物,故亦有别名天香。诸香之中龙涎最贵,天价求之还不易得。宫中不知有无存货,即便有,在尚服局女官中,大概也只周尚服才可一见罢。” 蕙罗又问“那大王是如何寻到的” 赵佶笑道“我是偶然听王姑父说,广州今年来了一位番商,专售异国香料,心念一动,派人专程去看,果然见他那里有一钱龙涎,当即便买了下来。” 蕙罗好奇问“这一钱龙涎价值多少” 赵佶答道“还好,那番商知我爱香,让利不少,我仅花了二十万缗。” “二十万缗”蕙罗难以置信地重复。就算是当朝宰相,月俸中的钱也不过三百缗而已。听赵佶如此口气,好似花的只是二十缗,而不是二十万。 “值得的,”赵佶浅笑着,目视前方,若有所思,“我一直在追寻一种最爱的香,希望只要闻见它,就可忘记所有痛苦、忧虑与烦恼,得到身处极乐世界一般的安宁与平和。但那种香好似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直到我闻见龙涎的香气它的味道与我期待的香气还有些差异,但已相当接近。以后我会继续尝试,用各种香料与之相合,希望有一天,能配成我一生追寻的那种香。” 蕙罗听得悠然神往,亦十分理解他追寻香气的这份执着,虽然同时也还在为那二十万缗钱心疼。待到赵佶说完,她叹了叹气,问“大王下次能再让我闻闻龙涎香么” 赵佶一展双袖,微笑道“何须下次,我现在衣裳上就带有龙涎香气,妹妹没感觉到么” 他今日用的明明还是上回入省今上时的合香。蕙罗讶然想,又着意闻,还是没闻见一丝龙涎香,不禁皱起了眉头。 赵佶朝她招招手“你离得太远,自然闻不见,靠近一点再闻闻。” 蕙罗缓步走至他面前,低头闻闻,仍没辨出丝毫龙涎香气。 赵佶舒展开一幅大袖,示意她闻闻袖角。蕙罗态度一如在尚服局辨识香料般认真,一时浑然忘却他的身份与男女之嫌,亦托起袖角准备再闻,岂料赵佶忽地伸手一揽,蕙罗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躺在赵佶膝上怀中。 蕙罗又羞又急,慌忙招架,欲开口斥他又怕外面的人听见,进来瞧见这场面自己也难于解释,最后只低声说出几个字“大王,你” “我并没骗你,”赵佶在她耳边轻笑道,“我的中单上仍有些许龙涎香,妹妹不信再闻闻。” 言罢他愈发搂紧了蕙罗,让她的头靠近自己的衣襟领口。蕙罗现在哪还有心思闻香,奋力挣扎着,奈何赵佶用力甚猛,她无法脱身,便只好双手乱抓乱挡,无意中触到他一只手,便一咬牙,用指甲狠狠地抓了下去。 指甲迅速划破了赵佶手背上那片光洁的皮肤。赵佶缩回那只手垂目看了看,蕙罗亦随之望去,但见他那白皙漂亮的手上多了三道醒目的血痕。 赵佶一瞥蕙罗,眼神居然甚委屈。蕙罗低了低眼睫,竟也有些惴惴不安,仿佛是她对那无辜的亲王犯下了大错。 见她是这般神情,赵佶忽然又展颜一笑,温柔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轻抚着她的唇对她低语“每亲近你一回,便会多一道伤痕。妹妹,我有种预感,这将是我的宿命” 一壁说着,一壁倾身,向她朱唇吻去。蕙罗避无可避之下忽生急智,头一侧,冲着门外唤了声“官家” 赵佶一怔,立即松手放开她仓促站起。不见门外人影,才明白是上了蕙罗一当,不由失笑,对她摇了摇头。 蕙罗退至远处,朝赵佶一福,正色道“大王是亲王,言行宜自重。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现在的我不是亲王,是妖。”赵佶柔声道,用的仍是情人般语气。然后拾起大氅披上,肃然整装,再举步走至门边,眺望天际一痕晨曦,带着怅然若失的神情,说出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东方既白,我又该化身为人了。” 此后三日,赵佶仍是每日来入省请安,但每次都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就算与蕙罗相见也都是礼貌客气的,再无调笑举动。但在第三天傍晚,一个小黄门敲开了蕙罗的门,递给她一个礼盒,道“这是十大王命我送给沈内人的。” 蕙罗道“大王美意,蕙罗感激不尽,但无功不受禄,蕙罗不敢收大王厚礼。” 小黄门道“大王说了,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内人不必介意,还望内人笑纳。” 小黄门把礼盒直直地递到她面前,蕙罗只得接过,打开一看,见里面礼物有三种一个银鎏金镂雕忍冬纹小手炉,既可暖手又可拢在袖中薰香;两个竹雕如意香盒,里面盛着如今这时节寻不到的两种香花素馨和桂花,应是用冬青叶汁浸过,封埋在地下保存至今的,还保留着初开时的芬芳;还有一柄高丽素白摺叠扇,松木为骨,银钉为饰,敛之宽不盈寸,极小巧可爱。 扇中夹着一折成条状的香笺,蕙罗取出展开看,见上面写有小楷数行“持赠蕙君聊一笑。闲时略助引香扑萤之雅趣,若逢金殿传宣,亦可轻轻褪入香罗袖。” 蕙罗再将那素白摺叠扇舒展开来,一幅仕女图随之映入眼帘,笔致典雅,精丽纤巧,画的是一位美人斜倚薰笼,望月薰衣。而其上题有小令一阕,蕙罗凝神看去,发现正是她先前问赵佶而不得的那阕小山词 “长因蕙草忆罗裙,绿腰沉水熏。阑干曲处人静,曾共倚黄昏。风有韵,月无痕,暗消魂。拟将幽恨,试写残花,寄与朝云。”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太妃 翌日清晨,蕙罗伺候赵煦盥洗罢,忽见圣瑞宫遣了人来,说太妃知道沈内人擅梳头,今日欲请她过去,感受一下其过人技艺。赵煦亦颔首同意,命蕙罗随来者前往圣瑞宫。 依大宋制度,后宫之中,惟皇太后所居殿阁才能称“宫”。太皇太后高氏在世时,一向尊皇太后向氏而抑皇太妃朱氏,命太妃舆盖、仗卫、冠服悉遵皇后之制,此后又授意礼部,要求皇太妃冠服之属又减皇后五分之一。皇太后居处称隆祐宫,而皇太妃居处只称殿。太皇太后薨后,赵煦有尊崇生母之意,向太后便主动提出,扩建朱太妃殿阁,改名为“圣瑞宫”。而今圣瑞宫规模盛大,无论殿阁面积还是其中宫人内臣数量,皆不逊于隆祐宫,几有两宫并立之势。 蕙罗带上奁盒首次步入圣瑞宫,但见宫中侍者内人往来出入络绎不绝,皆衣着光鲜,华服严妆,宛如天人。朱太妃殿阁内部也是金碧辉煌,椅披、踏脚垫子之类皆珍珠络绣,帘幕用五色琉璃珠,帘钩以白玉雕成,褰帘之间珠玉玎珰作响,琉璃流光溢彩,观之不似人间。 蕙罗入内时,朱太妃斜倚在暖阁美人榻上,两名内人跪在她面前,托着太妃左手为她修指甲。榻前古藤花架上锁着一只鹦鹉,太妃右手拈了一支金簪,此刻正懒洋洋地伸出去调弄那鸟儿。榻尾那端置着一个鎏金暖盆,共有三层,最上面一层镂雕荷花纹,里面焚着以沉香、笺香、檀香、乳香、甲香和龙脑、麝香制成的花蕊夫人衙香。宫香馥郁,阁中又温暖如春,令人如坠温柔乡中。 待蕙罗施礼毕,太妃缓缓道“我见官家那梳头方子不错,也想试试,今日你便用那香发散为我梳梳头罢。” 蕙罗答应,打开奁盒取出用具,上前为太妃梳头。太妃躺下,让蕙罗拢其长发至枕头外,开始接受蕙罗的按摩。左手指甲此时已修好,她又伸出右手给修甲的内人,自己闭目小憩,状甚闲适。 其间她没再说什么,直至简王赵似入内定省,她才睁开眼看了看珠帘外的儿子,道“十二哥,你别急着出去,且坐下等等,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赵似默默在一侧椅中坐下,从大袖中取出一卷书开始看,也不像是准备与母亲多说话的样子。 太妃眉头一蹙,有不悦状,似存心冷落他,也不立即对他谈论要说的主题,依旧闭上眼睛,却对蕙罗开了口“这香发散味儿挺好,用的是哪几味香药” 蕙罗一一答了,还把这些香药的药性也说了一遍。太妃又道“既然这些香药对官家有益,那官家薰衣也常用罢” 蕙罗说不是,告诉她皇帝薰衣所用的是哪几味香药。太妃再问“官家的中单也薰香么” 这问题听上去颇古怪,蕙罗一愣,如实答“奴婢为官家薰的只是外面所着的御衣。” “那官家的中单上也会沾染上一些香气罢”太妃不动声色地问。 蕙罗想想,答说“应该会有一些罢但奴婢每次见到官家时,他都已穿了罩衫或褙子” 太妃睁目,眼波在蕙罗脸上睃巡一番,继续追问“那官家衾枕之间用的是什么香” 这暧昧的问题令蕙罗渐渐意识到了她真正想求证的事,顿时羞红了脸,深垂首,低声道“奴婢不知” “你真不知”太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似还准备继续发问,帘外的赵似却于此时开口打断了她。 “别拐弯抹角地套她的话了,”赵似冷发一语,干净利落地作出了判断,“她长得又不美,皇兄不会看上她的。” 太妃侧目瞪他,斥道“姐姐问你了么要你插嘴” 赵似既未反驳也未辩解,只侧身看书,不顾母亲迫人目光。 但赵似那句话似乎起了作用,太妃打量着蕙罗,眼神柔和了许多。蕙罗梳头的手法也像是令她感觉颇惬意,少顷,她对蕙罗薄露微笑“你这丫头手确实巧,怪不得官家留下了你。” 蕙罗欠身应道“奴婢愚拙,全赖官家宽仁,才能留在福宁殿中。” “他要真宽仁,还轮不到你去给他梳头。”太妃一哂,瞥了瞥赵似,又道,“我这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蕙罗垂首继续为她篦发,不敢接话。太妃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几日官家精神好了许多,我瞧着应该跟你梳头的手法有些关系听说他昨日兴致好,还去后苑走了走,给两处新建的殿阁取了名后来我去看了,觉得那俩名儿挺怪的,一个叫迎端,一个叫受厘” 她把“受厘”的“厘”念成“离”,其实这里应该是念“禧”。蕙罗昨日听赵煦讲解过“受厘”之意,因此听太妃这样说,心里明白她念错了字,却也没有指出,依旧浅含笑意一壁梳头一壁继续倾听。 而那边厢的赵似倒又打破沉默了。 “那字不念离,念禧。”他淡淡道。 “你道你娘不识字么”太妃愠道,“那字明明是厘,毫厘的厘” 赵似解释说“受厘的典故出自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原文是后岁余,贾生征见。孝文帝方受厘,坐宣室,宣室是未央宫前殿正室,而受厘的意思是祭祀后接受皇天福佑,这里的厘应该念禧,乃祭祀福胙之意,你读成离就错了。” 太妃见儿子如此直言其错误,面上难免有些挂不住,遂扬声斥他“你以为读过两本书就了不得了连你娘都敢取笑” 赵似道“我只是说出个事实。每次你说错话我都不曾笑过,只是指出而已,是你自己觉得我在笑你。” 太妃怒道“天下哪有儿女指摘父母错处的道理” 赵似又直言道“若我不指出,你下次还会犯这样的错误。你说错的话我听了可以不取笑,但若被外人听见,他们的反应就未必会和我一样了。” “你口口声声说我错,却又不看看自己平日能做对几件事”太妃示意蕙罗暂停梳发,索性坐了起来,拍着榻沿面对赵似数落道“你虽比姐姐多读了几本书,但为人处事全不通情理,真真不懂事我还想问你呢,上月梁都知庆生,姐姐拟了一份礼单给你,让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添加的,你却为何非但不添,还私下减去了其中一斛白笃耨” 她说的梁都知是如今的入内内侍省都知梁从政,继张茂则之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宦官。而言语中提及的白笃耨是指出自真腊国的笃耨香。此香属于树脂香,其树状如杉桧,而香藏于树皮之中,自老树中自然流溢出的香脂色白而莹,虽盛暑不融,名为白笃耨。若至夏月以火炙树枝,令其脂液溢出,待冬月凝结而收取的则名为黑笃耨。笃耨香不易得,尤其是白笃耨,每次真腊国进贡,不过三斛而已,而朱太妃为梁从政庆生便赠一斛,实属一份厚礼。 听太妃这样问,赵似垂着眼帘懒懒地答“梁都知年纪大了,又不爱名香,你何必送他这个。” “人家梁都知这几十年在宫中什么没见过,若送他参茸金玉之类,他能入眼么而白笃耨今年只得三斛,我便送他一斛,好歹也算送得出手了。”太妃道,和缓了些许语气,又说,“何况,梁都知不爱名香,章相公却是爱的。他们往来应酬,梁都知也可借花献佛” 这章相公则是指当朝宰相章惇了。赵似闻言目露厌色,道“我就是不喜欢你在礼单里塞这么多门道。回头被别人知道了,还道是我送的。” “就真是你送的又怎样只许某些人往枢密院送,就不许你送到中书门下别人还没说话呢,你就忙着假清高”太妃冷笑道。见赵似无语,她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试图劝说,“你这孩子就是未经历练,不懂世态人情,而今你也不小了,你哥哥又是这等情形,这些事也该学学了上次你私下减去那白笃耨,我起初不知道,还跟梁都知说起,问他用了没有。当时他愣了愣,但毕竟是我阁中旧人,很懂眼色,马上说收到了,很喜欢。我回头细想他神情,放心不下,又去查看了礼单,才发现你撤掉白笃耨的事好在梁都知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这臭脾气,不会跟你计较,若换了旁人,还不知该怎样多心呢” 赵似颇不耐烦,站起来朝母亲一揖,道“孩儿还须准备除夕剑舞,现在已到练剑时辰,请姐姐容我告退。” 太妃道“别急着练那劳什子剑。你先取了白笃耨,亲自给梁都知送去再说。” 赵似置若罔闻,转身大步流星地就往外走。太妃恼火,当即拍案怒唤“十二哥”。赵似仍不理不睬,并不停步。太妃离席追至门边,扬声道“十二哥,你给我站住” 赵似不应,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太妃怒极,忿忿回到阁中榻前坐下,猛抚着胸口叹道“十七年来就养了这么个孽障,真是生生气死我了”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绿萼 篦发之后,太妃起身至妆台前坐下,阁中内人奉上太妃冠子、冠朵、发簪等首饰头面,以备蕙罗为其梳妆,但蕙罗一顾,发现那冠子是白角鹿胎皮团冠,样式形制竟与起初她在福宁殿见到的向太后冠子一般无二,所配的簪子是白玉龙簪,冠朵状若飞龙,若依大宋礼制,太妃冠朵不能用龙形,只能用牙鱼,太妃戴这样的冠子显然是僭用太后服饰了。 冠子呈上来时太妃睨了一睨,便气定神闲地转过头去,看着镜里的自己,静待蕙罗梳头加冠,显然这样的冠子她是一向用惯了的。 蕙罗犹豫,一时没动手,太妃于镜中注视着她,淡然问“怎么有何不妥” 蕙罗忙对她微笑,轻声道“没有。奴婢只是在想,今日应给太妃梳个什么发式。” 太妃道“何须多想随便挽个椎髻,把冠子加上去便是了。” 蕙罗建议道“太妃今日不出行,阁中暖和,这样的冠子太厚实,戴久了既累又热,不如免去冠子,容奴婢为太妃梳个簪花的发髻,家居之时这样妆扮很轻便,也好看。” “簪花的发髻”太妃一挑唇角,道“我年轻时倒常梳。那时年纪小,也没有多少珠呀玉呀的戴着,一年四季,有什么花开便去摘一两朵簪在发髻边。秋天用菊花,冬天用红梅,春天桃花李花海棠杜鹃都有,运气好,还能摘到一朵牡丹,夏天么,簪的就是荷花” 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笑意渐深,目光柔若春水,语气也温和许多“那时我常把头发拢起来挽个高椎髻,耳边留两缕长长的鬓发,薄薄的,像蝉翼一样” 尚宫卢氏伺候在侧,听到这里便笑了,道“娘娘当年这样梳头真是美。后来又蒙先帝眷顾,宫中女子纷纷学梳这种头,一时蔚然成风。” 蕙罗顺势道“既然太妃喜欢,那今日奴婢就为太妃重新梳这个发式罢。” 太妃笑着摆首“那发式只有小姑娘梳才好看。我若现在再垂两道薄如蝉翼的长鬓下来,别人该说我老妇聊发少女狂了。” 这话听得阁中内臣侍女都笑了起来,气氛显得很轻松,蕙罗遂浅笑着继续建议“太妃若喜欢长鬓的发式,不妨试试晚唐后妃常梳的抛家髻。那种发式状如椎髻,留有长鬓,但是用刨花水贴面,呈两鬓抱面之势,顶髻簪花,额发上再加几枚同心花钿,妆容十分雍容华贵,很适合太妃选用。” 太妃想想,道“也罢,你先梳来看看,若不好再改回来。” 蕙罗答应,立即开始为太妃梳抛家髻。 修剪好太妃两道长鬓,蕙罗打开奁盒取出刨花水,沾湿鬓发令其贴面。太妃闻见香味,便问蕙罗“你这刨花水挺香的,不是用榆树刨花泡的么” 蕙罗道“还是用榆树刨花,但里面加了薄荷、香白芷、藿香叶、当归等几味药,经常用来抿头,可使头发乌黑而不易落。” 太妃听了,又取刨花水来闻了闻,像是很喜欢,还对身边的内人说“你们都学学。平日里都是一般梳头,怎么就没人家这心思” 一群内人怯怯地应了,蕙罗这才想起,圣瑞宫与别处不同,自选宫人若干,平常一切起居膳食之事全由太妃宫中内人来做,不大用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所以以往给她梳头的应该就是答应的这一群人了。 贴完鬓发,把额发分成几缕,梳成云尖状后,蕙罗为太妃挽好顶髻,再簪上两朵做成并蒂莲状的绢花,又选了一个点翠凤鸟衔珠步摇插上,最后在额发上贴大小七枚云母、水晶和碧玺做成的同心花钿,这抛家髻便完成了。这发式果然雍容华贵,太妃左右侧首,反复细看,不禁喜形于色,道“这样一梳确有新意,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卢尚宫等人也纷纷称赞,说娘娘这妆容既华美又显年轻,还如初入侍神宗时一般。太妃大悦,当即握住蕙罗的手,笑道“若不是官家也离不开你,我真想把你留在我宫中,天天为我梳头呢不如这样,以后你午后闲时就往我宫里来一趟,教教我这些梳头的丫头。怎样梳妆,怎样调香,但凡你知道的就都教给她们罢。”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加重语气强调,“只要你对官家和我尽心,我决计不会亏待你的。” 说罢便命人取来珠玉首饰及衣物若干,赐予蕙罗。蕙罗连连推辞,太妃并不收回,径直命两位小黄门把所赐之物送往蕙罗居处。又再三询问蕙罗是否愿意教授圣瑞宫内人,蕙罗只得说“须先回过官家,若他无意见,奴婢自然是可以过来的。” 太妃道“只要我开口,官家岂会不允”立即便掉头吩咐卢尚宫,“你且带沈内人去见见我宫中梳头的丫头,让她们今日先拜个师。” 卢尚宫领命,带蕙罗出去,在太妃寝阁后一处宫院正堂中坐下。少顷,两列内人鱼贯而入,在蕙罗面前列队站定,再一齐下拜,但见满堂翠鬟云集,粗略看来,至少有四五十人。 蕙罗忙起身回礼。待这拜师仪式结束,内人们退去后,她忍不住问卢尚宫“人怎会有这样多太妃不是说只教梳头的丫头么” “这些都是梳头的丫头呀。”卢尚宫道“圣瑞宫中专管太妃巾栉服玩之事的内人明里是八名,但她们每人手下还有五六个无职事的私身,加起来就有五十余人了。” 蕙罗叹为观止,心想以往听说圣瑞宫中内人侍者甚多,约有七百余人,而今看来,仅梳头一项就有五十余人在伺候,那宫人总数逾千只怕也有可能,俨然是个自成体系的小后宫了。 卢尚宫又道“日后你要常来,还有一事须稍加留意在圣瑞宫中,每人皆称太妃为娘娘,你最好也这样称呼,太妃必会喜欢。” 大宋惯例,只有天子正室、皇帝嫡母,才能被称为“娘娘”,宫人对其余嫔御都只称“娘子”。听尚宫这样说,蕙罗低眉垂目,略略微笑,但没有清楚地答应。 回到福宁殿,蕙罗先去见皇帝,把太妃邀她教授宫人及厚赐财物一事说了,问赵煦是否同意,礼物要不要退回去。赵煦淡淡道“没事,你午后可以过去。礼物既然她送了,你便收着罢。” 蕙罗轻声答应了。赵煦沉默片刻,又道“以后向你送礼的人想必会很多,不管谁送的,你都收着罢。” 蕙罗踟蹰道“这合适么” “合适,”赵煦一笑“不收才不合适。” 黄昏时回到居处,见太妃的礼物已一一罗列在室中。蕙罗看了看,见其中有几个翠翘形状很别致,便拾起细看其工艺,一时兴起,亦在妆台前坐了,挽了个稍高的发髻,再把翠翘簪在鬓边。 她们这样的内人,平时装扮及其素雅,衣无华彩,发无珠玉,蕙罗几乎从未戴过这样华丽的首饰,如今这样梳妆,小女儿心性顿起,揽镜自顾,觉得挺好看,不由对镜中的自己微露笑颜。但看罢发饰,再细看五官,忽然又想起了之前赵似在太妃阁中说的那句话“她长得又不美,皇兄不会看上她的。”此后再自顾,脸上那些不完美之处越发凸显,果然越看越觉得丑。 蕙罗好生气恼,伏首埋头不忍再顾。自怨自艾之余想到赵似,亦对他心生两分莫名怨气尽管明知他那样说其实并无恶意用只有自己听的见的声音嘀咕道“我就是不美,那又怎样要你来说” 这位十二大王的话还真是不中听。虽然他说的都是真话,却让每个人听了心里都不舒服蕙罗想起赵似每次说完他那些真话后众人的反应,不禁又笑了起来,劝解自己道,他连对兄弟、母亲都是这样,自己又何必因他这句话生这闲气呢 还在胡思乱想,忽闻有人敲门。蕙罗开门一看,见是杨日言。他像是刚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地,手中持着一枝盛开的绿萼梅花。 杨日言把绿萼梅送至蕙罗面前,道“今日我去端王宫中与他商议绘陈贵仪写真事宜,花园内梅花盛放,端王便剪了一枝绿萼梅给我,嘱我带来给你,说梅花之中他最爱绿萼,愿请蕙君共赏此花清芬。” 蕙罗看看那花,问杨日言“如今官城梅、重叶梅、红梅皆开得好,颜色娇艳,重叶数层,花形丰美,十大王却为何最爱这单薄素淡的绿萼梅” 杨日言道“大王说,梅花萼蒂,一般都作绛紫色,惟此花绿萼,连枝梗都是青的,特为清高。于百媚千妍中乍见此花,更有九疑仙子萼绿华之叹。何况此花清芬雅致幽远,与别品不同,因此最为钟爱。” 见蕙罗兀自沉吟不语,杨日言直把梅花递到她手中,微笑道“快拿去插瓶罢。日后你自会发现,十大王的眼睛和鼻子都与众不同,他可以留意到芦草扶风的美态,也能闻出路边红蓼的一缕清香。” 杨日言走后,蕙罗把绿萼梅插在花瓶中,怔怔地看了半晌,又取出日前他所送的礼物,手炉、香盒及高丽摺叠扇,手指一一抚过,感觉如闻梅花清香,心里安宁而愉悦。打开摺叠扇,看着那阕小山词,与赵佶相处的几个细节悄然浮上心头月夜寻香之下的邂逅,为他更衣时的接触,凌晨薰衣的叙谈,自然还有他那两次轻狂的无礼之举 想至此处,蕙罗双颊灼热,偏偏目光又落在那词下半阕上“风有韵,月无痕,暗消魂” 蕙罗默念此句,心宛如被某种柔软的东西撞击了一下,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但那种隐约的疼痛竟也是温柔的,令体会这种痛苦都成了一种隐秘的乐趣。 觉出自己此时的心神恍惚,蕙罗合上摺叠扇,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再想与之相关的事。但赵佶的影子却挥之不去,即便她紧阖双目,他那言笑晏晏的模样仍不断浮现在心头。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隐情 蕙罗低垂着头,微蹙双眉,边走边思索。出了圣瑞宫,还在想得出神,忽闻身后有人唤了声“沈姑娘”。蕙罗愕然回首,见唤她的是一位中年妇人,容长脸面,慈眉善目,衣饰不俗。两人目光相触,她对蕙罗呈出温和微笑。 蕙罗不认得她,不知如何称呼,便先欠了欠身。那妇人走近两步,自己介绍道“我姓陆,是十二大王的乳保。” 蕙罗遂又敛衽施礼,向她道万福。陆氏颔首道“姑娘不必客气。”然后又浅笑道“适才我听说姑娘求见十二大王,也不知是何事大王年轻,性子直,行事说话常得罪了人还不自知,不过他绝无恶意,若刚才对姑娘说了重话,还望姑娘海涵,勿对官家提起。姑娘有何要事,但请告诉我,我回头好好跟大王说。” 蕙罗忙道“大王宽仁,我的请求他已应允,并没有说过什么重话。” “是么”陆氏问,“那姑娘因何不乐” 蕙罗顿时明白了,原来陆氏是看见了她颦眉而行的模样,误以为赵似斥责了她,怕她回去后在官家面前抱怨赵似,故而特意追来解释。遂对陆氏微笑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别的事,与十二大王无关的。” 陆氏这才放心,笑道“以后姑娘若有需要帮助之处,不妨也告诉我,但凡能帮上忙的我一定会帮。我的居处就在姑娘授课的院子之后,异日姑娘授课结束,若还有空,就来我那里小坐片刻,喝点茶罢。” 蕙罗道谢。陆氏又说在窗外听了她今日所讲合香之法,获益匪浅,对她技艺多有赞誉,蕙罗应以谦辞,两人又闲聊几句,陆氏始终面带微笑,语调温柔,令蕙罗颇感亲切。 少顷,陆氏向蕙罗道别,说炖好了些甜品,还要给十二大王送去。蕙罗才留意到她手里还有个炖盅,双手端端正正地紧抱着,既像是防止糖水侧漏,又像是以衣袖手肘为炖盅保温。 这景象看得蕙罗心中一暖,只觉面前这陆氏倒比朱太妃更像赵似的慈母。待陆氏转身走了数步之后,蕙罗想起赵似手臂的情形,忍不住又开口唤住了陆氏。 陆氏止步回身,依然微笑着静待她说话。蕙罗走上前去,轻声问她“大王右臂,可有旧伤” “没有。”陆氏旋即睁目,很紧张地问“姑娘何出此言” 蕙罗踟蹰道“我是见大王的右手似乎有些不便” 陆氏了然,道“谢姑娘提醒,我这就去看看。” 从圣瑞宫出来,蕙罗先去了尚服局看香积。片刻后果然有消息传来,梁都知收回了之前的命令,香积可继续留在尚服局。蕙罗方才安心回到福宁殿。 约莫一个时辰后,陆氏亲自到福宁殿蕙罗居处找她,关好门,握着她双手,恳切地说“好姑娘,大王的右臂果然受伤了,是今日受的剑伤,他还不跟任何人说,自己随便包扎了。幸亏你及时提醒我,我回去强撩开他衣袖看才发现,否则,不知道后果会怎样” “剑伤”蕙罗一惊,立即想到了赵似要与赵佶舞剑之事,脱口问道“是十大王刺伤他的么” 陆氏摆首道“不是十大王,是十二大王的一个随从,陪他练剑的。今日他们两人私下在宫墙角楼里练剑,那随从一时不慎,刺伤了大王右臂,鲜血淋漓的。随从又惊又急,欲唤人来料理大王伤口,却被大王止住。后来大王从中单上割下一条布帛,就这样硬生生包扎住伤口,脱下练剑的衣衫烧了,又让随从抹去地上血迹,他自己换上备用的襕衫回来,还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偏偏又在圣瑞宫外被那冒冒失失的冯香积撞了一下” 蕙罗方才明白此事前因后果,再问陆氏“大王这样,是不想让那随从因此获罪” 陆氏叹道“可不是么若有人来,发现这事,那随从必将受到严惩,轻则逐出宫去,重则押送至大理寺,判他个谋逆罪都是可能的。他跟随大王许多年了,两人说是主仆,实际如同兄弟密友,大王自然要百般掩饰以庇护他他知道是你看出他手臂上有伤后就要我来跟你说,千万别把此事泄漏出去,尤其不能让官家和太妃听到半点风声。” 蕙罗答应,从陆氏所言事联想起赵似宽恕香积之善举,不由感慨万千,心想他外表如此冷漠,不想竟会如此重情重义,难怪听自己言及情义之事,便开始原谅了香积。一念及此,遂对他油然生出几分钦佩与敬仰之意,再想到他为掩饰剑伤还须装作一切如常,不躺下将养,仍去书斋看书,乃至用左手为她写下给梁都知的信,蕙罗更为动容,对他又多了两分怜惜之情,愈发关心他的伤势,再问陆氏“那大王后来可曾上药” 陆氏道“唉,我还在为此事犯愁呢。我那里只有少许常备的金创药,刚才都给他用了,准备再去药房要一些,大王还不许我去,说一旦要药,御药院必问因由,乃至派太医诊视伤者,届时不好应对。他那伤口不浅,必须每日换药,这可该怎么办呢” 蕙罗略一思忖,有了个主意“这样,用降真香。降真香可止血、定痛、消肿、生肌,治疗折伤刀伤。圣瑞宫中应该也有罢可取了来,就说大王焚香要用。然后用磁瓦刮下研末,把粉末掩在伤口上,会很快结痂,据说痊愈之后连瘢痕都不会留。” 降真香又名紫藤香、鸡骨香,是黄檀植物根干部的芯材,纹理致密,香气浓郁,也是宫中常用的香料。 陆氏听后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蕙罗郑重点头,道“我们学香道之前必须先熟悉各种香药的药性,降真香的这种药效是记载在唐人名医录里的,我记得很清楚,不会错。” 陆氏一叹“既如此,姑且试试罢。若药效不佳,大王伤势加重,我就一定要请太医诊治了。” 蕙罗亦赞同她的决定,又道“先试一次。明日我去圣瑞宫就讲需要加降真香的妆品制法,你们也可以此为由问内藏库和尚服局要更多的降真香。” 蕙罗奔波大半日,又一直惦记着香积与赵似的事,心神不宁之下愈感疲惫。这日夜间,如常伺候赵煦盥洗毕,蕙罗正欲告退,尽早回房歇息,赵煦却对她说“这两日我觉得帐中香的气味过浓,今晚你去调调罢。” 帐中薰香之事原本是司寝女官做的,蕙罗既见皇帝吩咐,也只得答应,与司寝一起扶赵煦进入寝阁卧室,赵煦在帐前坐下等待,蕙罗便取出香具,打开一个个帐中悬挂及床上放置的鎏金银香球,把点燃的香饼和调好剂量的香药放进去。 香球有三对,两对悬挂于床帷之间,一对搁于锦被下。这种银香球外壳镂空呈花鸟纹,设计精妙,内有两层同心圆环,中心是一个盛香饼和香药的小香盂,圆环与香盂之间以轴承相连,与浑天仪同理,无论香球怎样碰撞转动,内部的圆环都会相应滑动,辗转调整,使香盂始终保持水平状态,而炭灰香药不致倾倒而出。 蕙罗这日加的香药是按南唐方剂所配,以沉香、白檀、龙脑、麝香及牙马硝和蜜炼成的香丸,名为“李王帐中香”。先把点燃的香饼置入香盂,在上面覆以云母隔片,再加上香丸,扣好香球,须臾,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便透过香球镂空之处,丝丝缕缕地飘扬而出了。 蕙罗把帐中悬挂的和薰锦被的都一一安置好,然后转身准备告退,却闻赵煦对室内其余女官内人们说“你们都出去罢。” 诸人答应,相继退出。蕙罗寻思着这“你们”也应该包括她,便随之往外走,不料赵煦却又道“蕙罗,你留下。” 留下蕙罗一愣,僵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其余宫人退出,卧室中只剩下她与赵煦两人。赵煦外披的褙子衣带已散开,是随时可登榻就寝的样子。他此刻正凝视着她,双眸应着跳跃的烛光闪着幽亮的光,而那李王帐中香的柔婉暗香还在连绵不绝地飘入她鼻中这诡异的气氛令蕙罗忽然想起了朱太妃日前的问题“官家衾枕之间用的是什么香”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密友 许多零碎的画面和旁人说过的语句在脑中如电光闪过,例如朱太妃凌厉的眼风,向太后冷峻的神情,初见皇帝时他的病态,以及香积向她说起的魏典饰的遭遇然而奇异的是,最后浮现而出,并顽固地占据她所有思维的竟是赵佶在那寒冷的夜,他如何飘然出现在她身后,温情款款地展开大氅将她拥入怀中,耳鬓厮磨,用和风细雨般温柔的声音唤她“妹妹” 蕙罗一阵心酸,两泊热泪涌了出来,她艰难地控制着,那温热的液体便在眼中打转。 赵煦皱了皱眉,朝她微微抬手,目示床榻的方向,命令道“扶我过去。” 蕙罗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却是带哭音的,而双足犹如被钉于地上一般,纹丝不动。 赵煦唇角一勾,似笑非笑“你在怕什么” 蕙罗噙着泪,咬着唇,没有回答。满心里想着的仍是那春衫翩翩的十大王,留存在她记忆里的他的温言软语、轻颦浅笑在这一刻分外分明,萦绕于阁中的李王帐中香的味道似乎也随着她的思绪悄然改变,转化成了他中单上散发的龙涎香,那芬芳似凝结了百花精髓,却又另带一种神秘气息,与他和暖体温相结合,在不知不觉间,已摄去她心魄。 近乎不带希望地,她发出了一声虚弱的请求“官家,我可以出去么” 赵煦不应,但盯着她的眼睛,说出了他的猜测“你不愿伺候我” 这一语令蕙罗不堪重负,双睫微颤,两滴泪珠便坠了下来。像展开那柄高丽白松扇那样,关于赵佶的记忆仍在心中徐徐展开长因蕙草忆罗裙,绿腰沉水薰月下笛声,绿萼清芬,和着那少年谪仙般身影,一幕幕如翻动的书页,连接成一幅流动的画卷。记忆如斯美好,她却于这美好中闻到了绝望的味道。面对咄咄逼人地凝视着她的赵煦,她既委屈又伤心,决堤的眼泪奔涌而出,她以袖掩面,开始抽泣。 赵煦目色冷了“你知道忤逆我的后果么” 逐往瑶华宫,或者赐死蕙罗没出声回答,心里只是想,这些后果跟眼下状况比都不具威胁性了,“大不过一死,死便死了罢,反正我就是不愿意。”她索性不加掩饰地痛哭起来,让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对“伺候”他的抵触。 她像个小孩一样肆无忌惮地扬声哭着,在外侍立的宫人们闻声而进,好奇地探看着,而赵煦脸一沉,厉声朝她们喝道“滚”宫人大惊,立即缩回去,手忙脚乱地把门掩上了。 蕙罗依然哭得肝肠寸断,就算小时候做错事受到尚服局女官的体罚,她都未曾这样伤心过,那种如罹大难的绝望倒与幼年丧母时的感觉依稀相似。 赵煦冷眼观察她许久,才又说了话“扶我到床前,这么简单的事,你都不愿意做么” 蕙罗怔了怔,反复思量他这话,不由重复道“扶官家到床前” “对。”赵煦道,“我累了,想躺下跟你说话,所以让你扶我过去。” 蕙罗似逃出生天一般,以手抚胸,乍惊乍喜,却还不敢确定,又试探着问“只是这样” 赵煦不动声色“你还想怎样” 蕙罗顿时羞红了脸,忙拭干泪痕,深垂着头走到赵煦身边,双手小心翼翼地扶他至床前,整理好衾枕,请他躺下,又为他掖好被角,然后迅速退开数步,在一自觉安全的角落侍立着。 赵煦侧首看她,哑然失笑。须臾,叹道“虽然我从没想过,也不打算要你侍寝,但如今见你如此不情愿,我心里居然还是大不痛快。” 蕙罗这才彻底放心,回想他这句话,亦浅浅笑了笑,轻声应道“奴婢既丑陋又笨拙,不配服侍官家。” “这话听起来很耳熟哦,小霓也这样说过”赵煦双目轻阖,思绪飘浮,沉默片刻后,又道,“福宁殿中,不愿意做我嫔御的,大概也只有小霓和你。” 听他提崔小霓,蕙罗随即想起小霓为赵佶整理衣帽的情景,又是一阵惘然,好半天才应道“崔姐姐那么美,奴婢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赵煦笑了笑“被你这样的丑姑娘嫌弃,才更令人郁闷。” 蕙罗很觉窘迫,偷眼看他,见他神色和悦,才稍稍安心,也不知怎样回应才好,只讷讷地道“不,奴婢不是” “不是不愿意”赵煦正色朝她伸出一只手,“那么你过来。” 蕙罗慌忙摇头,下意识地又连退两步。 赵煦呵呵地笑了开来,道“本来留下你,是想骂你一顿的,但被你这样一哭,我这脸倒绷不起来了。” 蕙罗低首,赧然一笑,旋即又开始关心赵煦所说留下她的原因,便问他“是奴婢做错了什么事么” 赵煦暂时未明白作答,先问她“今日梁都知要处罚冲撞了十二哥的内人冯香积,是你去向十二哥求情,请他写信命梁都知放过冯香积的” 此事官家如何得知蕙罗暗暗一惊,但此刻也不及细想,还是颔首承认了“是,奴婢是求过十二大王,请他宽恕香积。” 赵煦道“梁都知跟我提起这事,委婉地说,你私下求见亲王说这事,乃轻狂失礼之举,多半是见新获我宠信,便恃恩张扬,擅自干涉宫中事务。” 梁从政掌控后宫事务,与十二大王相见这事圣瑞宫许多内臣都看见了,自然也瞒不过他。蕙罗听见这罪名,心下惶恐,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辩解,便屈膝跪下,只是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赵煦瞥她一眼,淡淡道“你是尚服局出来的,维护同伴之心可以有,但如今你身份不同,便须处处小心,不能做出这样张扬的事,让人诟病。” 蕙罗黯然道“奴婢人微言轻,本不敢找十二大王说情,也知道那是逾礼之举,但若不如此,奴婢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可救香积此事既已做出,奴婢不敢侥幸求官家谅解,该如何处罚,但请官家下旨,只求官家不要因此再降责香积,且容她继续留在尚服局,做她喜欢的事。” “你去找十二哥之前,有没有想过,若此事传出去,你很可能会受到严惩”赵煦问。 “想过的,”蕙罗答道“奴婢知道若去了多半会被人知道,如果官家不高兴,后果不堪设想。但是若不去,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香积哭着离开尚服局,用她那一双善于合香的巧手去伐薪烧炭。所以,奴婢还是想试一试。” “那个香积是你的好友”赵煦再问,“居然让你甘为她冒此风险。” 蕙罗称是,强抑住喉间哽咽之意,断断续续地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在同一屋檐下一起生活了许多年奴婢是孤儿,连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五岁时,养母也不在了,入宫十年,日夜陪伴在我身边的,就只有香积她是我事实上的姐妹,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中若有一人难过,另一人也会落泪;若有一人遇到喜事,另一人也会一样开心看见她面对如此大祸,我无法袖手旁观,就算有风险,也必须尝试一下,因为她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刚入宫时,我常常会感到害怕和寂寞,是她一直陪着我,照顾我,鼓励我这十年来如果没有她,不知我会如何孤单。”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仪礼 “有这样的朋友,是件幸运的事罢,彼此可化解一半的痛苦,品味双倍的快乐。”赵煦说,语调颇柔和。他看着蕙罗笑,但那缕浅笑却带清苦之意,“有时我会很羡慕你这样的普通宫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我却很难拥有一位真正的朋友。” 蕙罗讶然道“难道官家连一位朋友都没有”话甫出口自己便觉多余,皇帝九五之尊,天下又有何人敢称之为朋友 蕙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本不指望赵煦回答的,不想他竟有回应“小时候,也是有的罢。那时我才十岁,刚刚登基,也没把自己当皇帝,跟许多小黄门都玩得挺好,尤其是一个叫小冬瓜的,更是我的心腹,我们整天形影不离,连视朝时他都站在我身边,现在想起来,那时我真是把他当朋友。” “小冬瓜”蕙罗不知道现在哪位宦官的小名是这个,遂问赵煦“他现在还在宫里么” 赵煦摇摇头,继续说“那时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我便坐在她另一侧。大臣们帘前奏事,往往一说就是大半天,我年纪小,很不耐烦,可是没办法,还必须得端端正正摆出皇帝的架子坐着,虽然我起的作用,跟大殿中的屏风摆设差不多” 听着他的叙述,蕙罗设想当时的情景,只觉那十岁的小皇帝严肃地端拱而坐的模样必定很可爱,不禁微笑起来,倒没有留意赵煦说最后一句时的暗淡目光,顺势说起了在宫内传为佳话的一则少年皇帝的轶事“我听周尚服说过,官家从小就老成持重,很识仪礼。有天早朝,太皇太后命一位黄门取案上文字来,黄门取得急了,误把官家的幞头碰到了地上。那时官家尚未加冠,头上还是孩子的发式,新剃了头,中间撮了几个小角儿那黄门很害怕,不停地发抖,都快瘫倒了,而官家一直很镇静。后来别的黄门取幞头来为官家加上,官家还是安静地端坐着,既没发怒,也不责骂先前那黄门。后来押班问官家是否要处罚那黄门,官家说他只是犯了个小错,罢了。就这样宽恕了他。” “嗯,那时候我脾气很好,从不发怒。”赵煦笑笑,“是不是跟现在大不一样” 蕙罗笑而不语,他又开始延续刚才的话题“有一天,辅臣在帘前议事,拖得久了,我终于坐不住,便唤过小冬瓜,附耳跟他说了几句话,小冬瓜随即跑了出去。我等了等,然后也装作要更衣,退到御屏后,那时小冬瓜已拿着两副小锣钹在那里等我了。于是我们拿起锣钹铿铿锵锵地玩了起来,呵呵,也不知外间议事的人听见是何神情” “官家是在敲锣打鼓地催那些大臣快快讲完么”蕙罗微笑道,“我小时候在尚服局上仪礼课,也常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时不时就扭头看窗外,盼望下课的钟声尽快响起。” 赵煦笑出声来“怪不得现在老有人向我抱怨你不识礼数,原来是小时候仪礼课没学好。” 见他提起学业问题,蕙罗小脸泛红,吞吞吐吐地说“呃因为仪礼很复杂、很乏味我本来也没想到会到后宫来做事,还以为学好合香就好了唉,别说这个了,还是说小锣钹的事罢太皇太后听见锣钹声是何反应” “她当时也没生气。我玩了一会儿,又回到殿中,太皇太后看着我笑了笑,神态仍是慈祥的。黄门抱我上御椅子,我继续端拱而坐,直待奏事结束”赵煦说着说着,声音慢慢减弱,唇际笑容逐渐消散,“我原本以为,这事就这样过了,无人会追究我中途退出敲锣钹的事,但第二天,小冬瓜便消失了,我再也没能找到他。” 蕙罗一惊,忙问“他去哪里了” 赵煦黯然道“无人告诉我他的去向,我亲政后下令去查,才知道他当年是被送往西京大内洒扫宫院,没过几年便病死在那里了。” 蕙罗愕然,欲安慰赵煦又甚难找到合适的话,思量再三,也惟余一声轻唤“官家” 赵煦勉强笑笑,道“我亲近谁,谁便会大难临头,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十三岁时,宫中传出后宫已有内人怀上龙种的谣言,其实起因是我几个妹妹年幼,尚须乳母哺育,宫里便在外寻找乳母,后来以讹传讹,就传成了乳母是为我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的。大臣刘安世和范祖禹为此接连上疏,暗指太皇太后对我管教不严,导致我过早宠幸宫人,损伤龙体。太皇太后一边安抚大臣,解释寻找乳母的原因,一边却把我身边所有的年轻内人全唤了去等她们回到我身边时,个个红肿着眼睛苍白着脸,身上手上还有篾条鞭打的痕迹。以后她们也都成了惊弓之鸟,只要我稍微靠近她们,她们就会露出惊恐的表情” “那官家当时有没有跟太皇太后解释过呢”蕙罗轻声问。 “没有。”赵煦回答,适才的感伤之状退去,他又呈出蕙罗熟悉的冷凝神情,“那时,我不会违抗她的任何命令。受了再大的委屈也只会自己忍着,绝不会流露出来从十岁到十八岁期间,我都不是真正的皇帝,只是太皇太后的孙子。在朝堂上,我与垂帘的太皇太后相对而坐,议事的大臣有话从来不对我说,而是直接走到帘前,向太皇太后禀奏,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像个木傀儡那样一动不动地端坐着,盯着大臣们的臀背呆呆地看有一次,太皇太后问我听大臣奏事,官家意下如何为何不发一语我这样回答娘娘已处分,还要俾臣说什么从太皇太后垂帘到上仙的整整八年间,我的一切全是由她安排的读的书,做的事,用的器物,娶的皇后她从来不会问我喜不喜欢,只要她认为是好的,我就必须接受;如果她觉得不好,我就必须放弃我也一直默默地接受她的所有安排,除了一件事” 蕙罗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间已移至他榻前近处,见他停顿当即追问“什么事” “一张旧桌子。”赵煦道,“那是我常用的桌子,太皇太后觉得旧了,命人用新的换去,但我又让人搬了回来。太皇太后看见便问我,为何要坚持用它,我说这桌子是爹爹用过的。她一听,竟然当场落下泪来。” 蕙罗不解道“太皇太后是因为想起先帝,所以心里难过么” 赵煦摆首,淡淡一笑“她是由此看出,我喜欢先帝用过的东西并不仅仅是这张桌子。” 蕙罗仍有些困惑,后来联想到赵煦亲政后的一系列作为,才恍然大悟先帝神宗任用王安石,变法度、易风俗,开国以来的祖宗家法被破坏不少,引起其母高氏强烈不满。神宗驾崩后,高氏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便废除新法,起用了大量反对变法的大臣。而赵煦从小受太皇太后严苛管束与压制,自然逆反心大长,亲政第二年就把年号改为“绍圣”,摆明了要绍述神宗成法。此后赵煦恢复熙宁、元丰年间多项新法,而把太皇太后用过的诸多大臣逐一贬官外放,甚至还在几位新党大臣的怂恿下,有意把已上仙的太皇太后贬为庶人,后来是向太后垂泪泣求,他才抑制住了这个念头。 而且,他针对太皇太后的逆反行为还表现在家事上,例如坚决废掉了太皇太后选定的皇后孟氏,改立他自己宠爱的嫔御刘氏。近来他与向太后两厢都态度冷淡,想必也是太皇太后所留下的阴影所致。皇帝卧病期间,后宫全由太后掌控,向太后逐出魏典饰,又是赵煦亲近的人遭殃,他一定很痛心,后来对林司饰和梅玉儿表现得那般冷硬,自然也是做给太后看的。 想到这里,蕙罗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有多幸运只差一点,自己也会像那几位尚服局内人一样,成为这场母子暗战的牺牲品,也不知如今会身处何处了。 “明日,太后大概会唤你过去问话,因为你独自在我房中待了许久,还大哭过。”良久无言后,赵煦忽又嘱咐蕙罗,“如果她问起,你就说是我要你侍寝,你怕会有损我身体,因此不敢从命,被我骂了,所以才哭。这样,太后就不会处罚你了,说不定,还会赏你。” 蕙罗深垂首,没有应声,但见他对自己如此周全考虑,心下自是十分感激。沉默须臾,她轻轻问赵煦“奴婢丑陋笨拙,不识礼数,今日又在官家面前如此失态,官家却为何还对奴婢这样好” “因为偌大个福宁殿,难得找出个会为朋友而不顾礼数的人,”赵煦道,“而我这一顿牢骚,也只能说给仪礼没学好的人听。” 蕙罗抿嘴一笑,但觉好似今天才认识了面前的皇帝。以前的他无异于被供在高高神龛之中的神像,现下这个会感伤、会说笑、会关心他人的赵煦才像个活生生的人。他们之间仿佛有一种友好的默契在悄然建立,这也是蕙罗未曾感受过的愉快的经历。 “上一次听我发这些牢骚的人是清菁,现在的皇后。”赵煦又道,目光投向窗外,无限惆怅,“我有很久没见到她了,她如今怎样了”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双姝 赵煦所料未差,次日晨隆祐宫有人来,说皇太后有令,传宣内人沈蕙罗过宫相见。 蕙罗领命前往隆祐宫,进入正殿慈徽殿见向太后。尚未入内便闻见一阵礼佛的沉檀清香自殿中飘出,待步入其中,但见陈设简素,帷幔椅衣不带一丝艳色,与朱太妃殿阁大大不同。而太后也是衣着素淡,全身无金玉文饰,惟手上绕着一圈佛珠。蕙罗施礼之前,她兀自阖目端坐,口中念念有词,想是在诵经。 听见蕙罗请安,太后看了看她,抬手示意平身,略略问了赵煦今日情况,便提起了昨夜之事“听说你昨晚在官家寝阁之中高声哭闹,惊扰圣驾却是为何” 虽早有准备,但此刻见太后果真这样问,蕙罗仍感窘迫,紧张地捻着裙带,实在很难将赵煦所教的那几句话说出口,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答道“官家要奴婢留下来一人留下来” 太后似有所悟,蹙了蹙眉“要你一宿伺候” 蕙罗耳根尽红,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只深垂首,一时未开声作答。 太后见她是默认的神情,便又问“那为何会闹成这样” 蕙罗迁延须臾,才鼓足勇气低首道“奴婢抗旨,官家不高兴,斥责奴婢,所以” “抗旨”太后有些意外,再问蕙罗,“你为何不从命” 蕙罗汗涔涔地,目光落在足前地上,在太后的直视下声若蚊嘤地回答“官家尚在服药” 太后收回了那迫人的眼神,身体略向后倾,手指拨动了腕上的佛珠,垂目若有所思。 “好姑娘,”少顷,她又开口说话,这次语音很柔和,“你且去西阁略坐片刻,先别回去,稍后我还有话说。” 言罢,太后便侧首吩咐身边的侍女押班王湲“阿湲,你带沈内人去西阁喝茶。” 太后宫押班又称押班殿直,是作男子装束。王湲皂软巾裹头,穿紫叉襕窄衫,腰系金束带,闻太后言答应一声,走到蕙罗面前亦如男子般躬身一揖,微笑道“请随我来。” 蕙罗随王湲出去,待她们转身后,太后又唤来一位小黄门,道“去把司宫令请来。” 王湲约莫二十出头,长相甜美,笑起来唇边犹带梨涡,对蕙罗也态度和蔼,在西阁中亲自为她点茶,又不住嘘寒问暖,状甚关切。但两人聊了许久,逐渐没了话题,太后那厢又没来人传宣,王湲似记挂着什么,开始频频举目朝东阁看。 蕙罗见状对她道“姐姐若还有事,只管去做,不必在此陪我。” 王湲微笑道“不瞒妹妹说,十大王正在东阁书斋中为太后画一幅观音像。你来之前,我原本是在书斋中为十大王洗笔,离开这一阵,也不知他画得怎样了。” 听她提赵佶,蕙罗心不由一颤,好在她迅速调整呼吸,未将此间情绪流露出来,但对王湲说“既如此,姐姐便回东阁去罢,真的不必管我。待太后传宣,我自会过去。” 王湲摆首道“太后嘱我陪你的,我哪能抛下你不管呢何况东阁还有阿滢在伺候着” 她说的阿滢是指隆祐宫另一侍女押班郑滢。话虽如此说,王湲目光仍不自觉地飘向了东阁,显然十分关心那里的情形。 她这点小心思大概也被西阁守门的小黄门看出来了,小黄门暗自偷笑,旋即又正色对她道“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姐姐且带沈内人同去东阁看十大王作画,我留在这里候着,若太后传宣沈内人,我再飞奔过去通知你们,你们再赶往大殿便是。” 王湲双眸一亮,觉此计可行,遂邀蕙罗同去,蕙罗推辞,那小黄门便随王湲劝道“沈姐姐还是去罢。太后让你在这里喝茶,只是想留你稍候片刻,其实你只要不出这宫门,在哪里等都是一样的。” 说着还不停朝蕙罗眨眼,目示王湲。蕙罗也知道王湲一心想往东阁,但若自己不去,她未便离开,最后也只得应承,随她去了。 到了书斋前,那里守门的小黄门见了王湲正欲施礼,却被王湲止住,以指点唇,示意他们噤声,然后牵着蕙罗,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斋。二人穿过里间六角门楣与镂花内屏,便看见了正临窗作画的赵佶。 室内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极精良。赵佶穿着一袭白色襕衫,头上戴着翻折如瓦状的方形黑儒巾,脑后有两根巾带,飘垂为饰,是寻常儒生的装扮。他手持画笔,不言不笑,神色异常专注,时而抬目观察案上一尊白玉雕成的观音像,时而敛眉低首,运笔在面前画中勾描点染。 此时的他又不同于此前给蕙罗留下的几种印象,看上去就像个雅擅丹青的年轻士子,正沉浸于他笔端画意中,白衣翩然,俊雅秀逸,清亮的双眸竟浑然不染半点俗世尘影。 一位与王湲年龄相仿的姑娘侍候在赵佶身边,亦作殿直装束,身形秀丽,亭亭玉立,眉目间有书卷气,此刻在为他洗笔调墨,也一直关注着他的作画过程,一举一动从容轻柔,姿态娴静端雅,唇边始终系着柔美的微笑。 这姑娘便是郑滢了,此前她经常去福宁殿传递太后讯息,蕙罗也认得她。眼前这般情景无异于红袖添香,赵佶有时侧首,与她目光相触,两人便相对一笑,旋即又各自去做自己的事,两人之间气氛融洽和谐,有一种不须言传的默契,显然是如此相处惯了的。 蕙罗怔怔地看着,心像是被注了水一样,一点点往下沉,鼻中也有些酸酸的,好在没忘记身处何处,便竭力控制着,强把那一缕泪意压了下去。怕王湲留意到自己的异状,蕙罗又偷眼看她,发现她也在盯着赵佶和郑滢看,嘴角有上扬的弧度,但眼神中却没有与之相应的和悦之色。 而那两人作画的作画,看画的看画,都没感觉到蕙罗和王湲的存在。赵佶又画了一会儿,然后指着画面对郑滢道“今日这幅,阿滢姐姐觉得如何” 郑滢含笑道“十大王笔力快健,设色鲜润,这画自然是好的。但画中人面目与白玉观音太过相似,倒略失神韵。” 赵佶问她“是孃孃让我依照白玉观音的姿态作画,为何相似反倒不好” 郑滢解释说“道释画像与众不同,重在表现神佛仪容风度,以供世人瞻仰,其中神韵便尤其重要。而凡俗之人勾勒神佛,往往神态羞涩,终不似真。这尊白玉观音虽好些,但也不够闲雅安详,似婢作夫人。何况白玉观音已是他人作品,面目神情是玉工按自己心意琢成,十大王若刻意摹仿,与寻常画工何异太后要大王作画参照白玉观音,意在取其体姿手式,而眉目神韵大王若自己构思绘出,这观音仙家气骨必非玉工作品可比,也更能惬太后圣意。” 赵佶顿悟,朝郑滢郑重一揖,道“多谢阿滢姐姐教诲。”然后扯下那幅已染彩设色、只差勾花点缀的画作,扬手便撕。 郑滢立即去夺他的画,阻止他撕下去“都快画好了,又毁它做什么” 赵佶尚未回答,王湲便他们身后笑笑地开了口“让他撕。若不许他撕,明天他又该找什么借口来请阿滢姐姐指点呢” 二人闻声回首,这才看见王湲和蕙罗。 赵佶先朝正向他施礼的蕙罗微笑点头,然后对王湲笑道“某人就是爱损我,一日不说我几句坏话,便会觉得不自在。” 王湲冷笑道“我这是损你么我说的是实情。你这一幅观音像,画了都快半年了,总是画了撕,撕了画,不就为赖在这里请阿滢指点么” “技艺之事,我总是不厌其烦,精益求精。”赵佶负手踱至王湲身边,又在她耳边悠悠笑道“某人总惦记着画观音的事,难道却忘了我当初为学一支曲子,也请你细细教了我半年么” 这教曲子又不知是哪桩公案,王湲当即脸一红,先前气势荡然无存,须臾才又嗔道“什么某人、某人的,好生无礼以前不都是叫姐姐的么” “谁让你那么小”赵佶朗然一笑,对王湲道“你生得娇小,皮肤粉嫩,声音和语气都娇软得像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做我的妹妹还差不多,这一声姐姐让我怎么叫得出口” 王湲嗤地笑出声来,斜睨他一眼,说了声“贫嘴”,然而一双杏眼含情脉脉,秋波潋滟,哪里有一丝斥责的意思。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篦刀 郑滢一直立于一侧,浅笑而不语,待他们说完,才对王湲道“阿湲,你去取水来给十大王洗洗手。”然后转身去收拾案上笔墨颜料,蕙罗见状,忙过去相助。 王湲端来一个盛了清水的鎏金银盆,又另取出一瓶洗手药及一方面巾,待赵佶伸手入盆内后,她拔开瓷瓶的木塞,把里面的粉末状洗手药倒了一些在赵佶的湿手上。 那洗手药主料是大皂角粉和糯米粉,还加有多种香料,赵佶双手并拢搓揉数下,顿时芳香四溢。 “这药粉加了哪些香料”赵佶随口问道。 王湲答道“藿香、甘松、吴白芷、茅香、零陵香和白檀。” “难怪呢,这香味十分清雅,与孃孃殿中薰的香一脉相承。”赵佶微笑道“上次我去福宁殿,小霓姐姐给我用的洗手药是按孙思邈的千金翼方配的,用麝香、桃花、栀子花、木兰皮和菟丝子泡猪胰后曝干研末,自然也是芬芳扑鼻,但终究不如这檀香散雅致。” 此时他已洗干净手,王湲展开面巾裹住他双手为他拭干,听他这样说,便抬起眼帘睨他一眼,唇角衔笑,但语气却是半嗔半怨的“你怎么管谁都叫姐姐陈贵仪才是你正经该唤的姐姐,若她一直在这宫里,你还四处乱认姐姐不” 听了这话,赵佶蓦地变色,猛然抽出面巾重重朝盆中一甩,激起的水花溅了王湲半脸。 蕙罗闻见声响掉头去看,但见赵佶适才和颜悦色的神情已踪影难觅,那横眉冷面的模样全然陌生,竟像换了个人一般。虽与己无关,蕙罗惊愕之下也觉出了几分寒意。 “别拿我母亲来说笑。”赵佶眸色阴沉,盯着王湲一字字地说,语调平静,却带有威胁的意味。 王湲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未有任何反应,人整个呆住了。在他们无言的对视下,蕙罗与郑滢也陷入了一阵难堪的沉默。 片刻后,郑滢轻轻走至赵佶身边,用自己的丝巾为他拭去手上的水珠。赵佶侧首看她,她含笑以应,目光柔若春水,那笑容似劝慰也似安抚。 在郑滢凝视下,赵佶的表情渐趋和缓。郑滢又对他摇了摇头,这动作十分轻微,若有若无。 赵佶反手握握她的手,然后再回身面对王湲,此刻眉宇间怒色已被完全抹去,他大笑起来“某人上次假装生气,吓了我半天,我便说此仇一定要报。如何现在被我唬住了吧” 王湲蹙着眉头探视他双眸,双唇微颤,满目泪光,泫然欲滴,神情仍是怯生生的,显然并不敢确定他是在开玩笑。 赵佶眼中再无一丝刚才的阴霾,面朝王湲喜笑颜开“某人看来被我吓得不轻,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他此语一出,王湲再也忍不住,只觉无限委屈,两目一瞬,珠泪滚滚而下。 赵佶见状,握着郑滢的丝巾要去为王湲抹泪,王湲侧身避开,暗暗啜泣。赵佶遂绕至她面前朝她一揖过膝,微笑道“是我错,请阿湲姐姐恕罪。” 王湲又再避过,仍旧不理,只是垂泪不已。赵佶再次靠近她,换上一副孩童般纯洁无辜的表情,牵着王湲的袖角摇了摇,让她的身影落在他一清如水的眸子中“我错了,不该这样吓阿湲姐姐。阿湲姐姐若不高兴就骂我罢,千万别哭,看见你哭,我也会在心里哭。” 王湲还是不理不睬,赵佶锲而不舍,继续摇着她袖角,用那孩子祈求告饶的口吻连声唤“阿湲姐姐”,又道“别再哭了,哭多了会胖的” 王湲终于顶不住他这温柔的耍赖和古怪的理论,啜泣的声音中冒出了一点短促的笑声,但她旋即又强咽下去,抹着眼泪道“你得罪我了,这一月离我远点,别来跟我说话,我不睬你。” “好。”赵佶竟然一口答应,很认真地点头。 王湲觉得奇怪,睁开泪眼看了看他。赵佶旋即笑道“一会儿我回家去,明天这时候再来,那我们就有一日没见了。对我来说,与阿湲姐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隔了这一日,便等于三秋未见。这里的三秋义同三季,也就是九个月,扣除姐姐说不睬我的一个月,还剩八个月,咱们先记着,下次我又得罪姐姐了,姐姐再慢慢扣,只是明天我来,姐姐可别赖账,一定要跟我说话。” 王湲又好气又好笑,啐了他一下“呸有你这么算的么倒算成我欠你的了。” 赵佶睁大眼睛一摊手“我已经尽量为你少算了,兴许这三秋里还有闰月呢,那就不止九个月了” 王湲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但立即又觉失了面子,羞恼地跺了跺脚,说“你要回去便请回,再别来了。我恨不得这辈子都不再见到你呢” 赵佶笑吟吟地似还要回她什么,郑滢先开口对王湲说了“你就不该接他的话。若论嘴皮子功夫,谁胜得过他” 赵佶闻言转对郑滢道“阿滢姐姐” “我不跟你说。”郑滢当即止住他,用略带命令的口吻说,“坐下喝茶。” 赵佶一瞥旁边的茶饼,道“我要喝小龙团茶。” 这里的茶饼并非小龙团,但郑滢也不多话,直接答应“好,你稍候片刻,我去取来给你。” 待郑滢出了门去,赵佶又对王湲道“阿湲姐姐可否把这洗手的檀香散多赏我两瓶” 王湲没好气地说“你不会自己问尚服局要” 赵佶摆首道“须得姐姐赏的才可用,不经姐姐手就不香了。” 王湲白了他一眼,但容色松动,显然这话令她大为受用。须臾,对赵佶道“若要多的,我还得去后院库房取。我又不是服侍你的丫头,犯不着听你使唤。” “我万万不敢使唤姐姐,”赵佶笑道,“但若姐姐肯略移莲步为我取来檀香散,我可再将适才所剩的八月减去一月,那姐姐就只欠我七个月了。” 王湲啼笑皆非,顺手把身边桌上花瓶中的红梅折下半枝,掷向赵佶“看来我欠你的不止七个月,一定是上辈子就欠了你的,所以如今被你这样胡搅蛮缠。” 红梅触到赵佶儒巾一角,巾子微微歪了歪,赵佶也不生气,气定神闲地看着王湲微笑。王湲状甚无奈,含怨咬牙,但还是转身出门去取檀香散了。 二女一走,室内便又只剩下赵佶与蕙罗二人。赵佶回眸一掠蕙罗,蕙罗顿时紧张起来,怕他再有无礼举动,而他倒无异状,亦未对蕙罗说话,只缓步走到镜架前,对着铜镜把巾子扶正,略一端详,又从腰间系着的锦囊中取出一把篦刀,对镜掠鬓。 待蕙罗凝神看清楚那篦刀形状,不由又是一阵面红耳热篦刀紫檀制成,素面无纹饰,但光泽柔润,正是她用过多年的那个,初遇赵佶那日用来划伤他脖子后被他夺去,不想他竟然保留到如今。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孤寂 赵佶在蕙罗的注视下从容不迫地梳理着鬓发,篦刀迂回舞动于他修长的手指间,那无比熟悉的温暖色泽流曳出温婉光芒,像母亲的眼波,柔和而略带忧伤,令蕙罗看得隐隐作痛。 待赵佶梳好鬓发,准备将篦刀重新收纳入锦囊之时,蕙罗终于开了口“大王,这篦刀是” “是你的。”赵佶立即接话,微笑着转身面对她,“自从那晚妹妹将它赠予我,我便每日带着,从不离身。” 他居然说是她“赠予”的。想起当时情形,蕙罗又羞又恼,暗暗咬了咬下唇。而赵佶悠然打量着她的表情,颇为自得。 蕙罗抑下心中不快,提出一个要求“大王可以把它还给我么” “既然这礼物妹妹已送出,我岂有退回之理”赵佶笑道,“不过投桃报李,我以后也会另寻一把好的篦刀回赠给妹妹。” “我不要。”蕙罗道,“我只要我这一把。请大王还给我罢。” 赵佶没有答应,而将那篦刀握于手心,含笑轻抚。须臾,对蕙罗道“你一定很喜欢这篦刀,并且用了许多年罢这块紫檀周身包浆莹润,不知要经过多少年纤手把持、耳鬓厮磨,才能养出如此柔和的光泽。” 想起篦刀的来历,蕙罗黯然神伤“是的,很多年了这是我小时候妈妈用来给我梳头的工具之一,也是我带入宫的为数不多的什物之一。这十年来,我都是随身携带。那晚我以为大王拿去后会随手丢弃,后来去找过,也没找到,本来还道此生无缘再见请大王还给我罢,那是妈妈留给我的。” “妈妈”赵佶低声重复这两个字,然后问蕙罗“你现在还有机会见你妈妈么” 蕙罗摇摇头,恻然道“在我入宫前不久,她就不在了。” “那么你入宫,是你父亲的主意”赵佶再问。 “不是。”蕙罗回答,“我没有父亲我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入宫之前,抚养我的一直都只是妈妈。” 赵佶久久无语,但凝视着蕙罗,那神情又是她未曾见过的,没有戏谑笑意,不带轻佻眼风,与先前在郑滢与王湲面前呈现出的状态判若两人。他目光柔软地落于她眼角眉梢,像一只轻轻安抚着她的手。 “很寂寞罢,”他忽然说,喑哑低声,“当你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四周光影晦暗,你像往常那样叫妈妈,无人答应,才想起世上最爱你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被他这一语点到最柔弱处,蕙罗心微微一颤,立时便有泪盈眶。 赵佶靠近她,牵出中单洁白柔软的衣袖承接了她即将落下的两滴泪,然后轻轻搂了搂她,而这次拥抱与以往不同,并不炽热激烈,没有任何调情意味,环臂拥她时注意保持着一点距离,手也只是在她背上微微拍了拍,更似亲人之间的抚慰。 之后,他低首凝视蕙罗双眸,诚恳地请求“妹妹,你可以把这篦刀送给我么我很喜欢它,希望可以留它在身边。” “为什么”蕙罗含泪问,“大王身边珠玉宝物不计其数,什么样的篦刀寻不到,为何偏偏要我这把旧的” “因为,它身上有人气。”赵佶说,又朝蕙罗挑挑眉,引出一点浅淡笑意,“你说过,我是妖。而妖最需要的,就是人的气息。” 蕙罗还欲求他赠还,但他却打开锦囊,不由分说地把篦刀锁入其中,丝毫不给蕙罗讨回的机会。 蕙罗眼睁睁地看着,却不便与他争夺,又想起妈妈原是他生母,遗物由他保存也无可厚非,但心中终是不舍,面露郁郁神色。赵佶留意到,遂向她承诺“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寻一把好的回赠给你。” “我只想要我自己的那个。”蕙罗坚持,又道,“何况,大王赠我的礼物已经足够多,我不敢再领受。” “当然,再多的礼物也不能跟你妈妈的遗物相比。”赵佶道,“可是妹妹,我送你礼物,只是希望让它们代我陪伴你。当你看到那些礼物的时候,想起除了你妈妈,还有一个人在关心着你,或许不至于再那么寂寞。” 这语言若细雨和风,蕙罗但觉如坠梦中,是真是幻难以分辨。她仰首看他,他对她微笑,目光温柔却略显忧郁,那神情似曾相识。 “妹妹,容我这样陪着你。” 这是他这天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门外环佩声响起时,他移步落座,随手翻开一卷书,作阅读状,而蕙罗也退至离他较远的角落,低首肃立,令郑滢与王湲无法察觉他们此前曾有过怎样的对答。 郑滢入内为赵佶点茶,王湲也取来了檀香散,赵佶与之继续聊了些香药的话题,偶尔也问蕙罗一两句,蕙罗保持着疏离的姿态恭谨作答。片刻后,西阁那边的小黄门过来,传话说太后要蕙罗入见,王湲便又带着蕙罗进至正殿。 司宫令秦氏与尚宫苏氏立于向太后身边,司宫令对蕙罗宣布了太后的决定“魏典饰出宫后,典饰之位便空了一个,未曾补上。你服侍官家这些天颇为尽心,因此太后有意嘉奖,特加恩擢升你为尚服局典饰。” 典饰是尚服局第三等女官,职位品阶仅次于尚服和司饰,一般是由尚服局女官按年龄资历依序出任,魏典饰因得皇帝宠幸而跃升至此位已属破例,而蕙罗年龄更小她几岁,此番听见任命顿时惶恐不安,连连推辞,太后并不理睬,只道“这是你应得的。这宫里,你做过什么都会有人看在眼里,赏罚分明,错不了。” 苏尚宫随催促蕙罗谢恩,蕙罗只得如言拜谢了太后。太后颔首,道“你回去罢。日后服侍官家须更上心,若官家有何不妥便及时前来通报。官家龙体,事关社稷,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苏尚宫引导蕙罗离开隆祐宫。蕙罗出了宫门,施礼向她道别时,苏氏忽然问“沈典饰,你知道你为何会获此晋升么” 蕙罗低首回答“太后仁慈,格外施恩,希望我更尽心服侍官家。” “自然是这样,但除此之外,尚有另一原因。”苏氏道,“适才太后问过司宫令,你这两天在圣瑞宫做事,表现如何。司宫令回答说,你是圣瑞宫里惟一不称太妃为娘娘的人。” 蕙罗一怔,抬目看苏尚宫,而苏氏唇角保持着微笑的弧度,但目光清冷,既像是在表示肯定,也带有一点告诫意味。 这日赵煦要御内东门小殿听政,蕙罗回到福宁殿时,他已归来。午间他吩咐蕙罗为他按摩肩颈,让其余宫人退下。待蕙罗按摩片刻,他闭着眼睛闲闲问起“升职了” 蕙罗承认,然后把隆祐宫之事全说给他听,包括最后苏尚宫对她说的话,只隐去赵佶一节不提。 “很好。”赵煦微笑,“我猜到会是这样。” “可是这样,会不会不好”蕙罗轻声问。 “没什么不好的。”赵煦道,“我以前就跟你说过,如果有人要送礼给你,你就照章全收如果不收,她们会觉得你打定主意不听她们的话,日后更会针对你。” “嗯我是说,我那样对太后说昨晚的事,会不会对官家不好”蕙罗红着脸问。 赵煦大笑起来“对我来说,是有点小麻烦。今日我去内东门小殿,几位大臣说完事就走了,唯有知枢密院事曾布留了下来。他絮絮叨叨地说,圣体尚未康和,须留意将养,伤气莫甚于,于愆和之际,宜稍加节慎。我就回答说,我极自爱,自会节慎。他似乎不信,但又不敢提听来的昨晚之事,只在那里反复劝说,我懒得理他,以后就只回他二字甚好。” 蕙罗亦随他微微笑了笑,却还是担心“此事若传出,会否有损官家清誉” “我早没什么清誉了。”赵煦一哂,“现在许多人都说我败坏了国家,人又荒淫好色,不怕多你这一桩何况,我本来就好色,他们这样说也不算冤枉了我。” 蕙罗低首不语。赵煦顿了顿,又自言自语地低叹道“从福宁殿到隆祐宫,再从隆祐宫到枢密院,消息传得真快呐。” 蕙罗越发不好就此说什么。赵煦看看她,再道“我且问你,若有一天太后和太妃都要你听她们的话,你会听谁的” 蕙罗回答“我听官家的。” “为什么”赵煦笑道,“我既没赏你什么好东西,也没升你的官。” “不一样的,”蕙罗很认真地解释,“太后和太妃对我好,是因为我是官家身边的人。而官家对我一无所图,才是真的好。” “那若有个同样真对你好的人,要你听他的不听我的呢”赵煦又问。 赵佶的身影旋即浮上心头,蕙罗不由怔忡,想着他今日种种温柔举动与话语,亦心生一疑问他对我的好,是真的好,抑或仅仅因为我是官家身边的人 她迟疑着,没有回答赵煦的问题。赵煦观察着她神态,笑容淡去些许,但也没再追问,只指了指右肩,示意蕙罗按摩“这里。”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蜜蜂 赵煦的病虽比蕙罗初见时略好一些,但始终未痊愈。他精神萎靡,在福宁殿中,躺着的时候比坐着时多,情绪也不见佳,除了偶尔跟小霓和蕙罗说几句话,便常常保持沉默,独自眺望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蕙罗猜他或许在思念皇后。他甘冒天下大不韪,不顾所有人反对立妃妾刘清菁为后,必然十分钟爱她,但如今偏偏与皇后分处两殿,已许久未曾见面。 皇后虽曾因产后染疾和失子之痛缠绵病榻,但迁延至今,应该好了许多,不至于连走进福宁殿见官家都做不到。蕙罗一直以为她未能前来是因为太后与太妃阻挠,后来再次见到刘翘翘,才知还另有原因。 蕙罗升任典饰的制词公布次日,刘翘翘便到福宁殿蕙罗居处来向她表示祝贺。两人寒暄一番后,蕙罗便提起皇后之事,说官家颇思念皇后,皇后何不婉言请求太后允许她过来探望官家。翘翘听了道“且不说太后会不会答应这事,皇后自己先就不愿意来。” 蕙罗诧异道“这却是为何” 翘翘说“皇后病虽好了大半,但现在脸上却长了许多疙瘩和黄褐色的斑点。皇后每天用很多妆粉去掩饰,但还是能看出来。所以她说,现在无论如何不能见官家,不能让他看见她如此丑陋的模样。” “就为这个便不来”蕙罗不太明白,“他们已是多年的夫妻,又不是第一次见面,皇后为何因面上这点瑕疵就狠心不见夫君” 翘翘笑道“姐,你不懂。官家当初那么喜欢皇后,就是因为她生得美。如果有一天发现她不美了,官家可能就会去喜欢别的美人。所以皇后十分在意自己的容貌,不愿让官家看见她不美的样子。” “官家也不是只在意女子容貌的罢。”蕙罗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如果他万事只看容貌,就不会留下我了。” “因为他留下你不是要你做他的房院。”翘翘迅速回应,这话说得快如闪电,也带有闪电般的锐利,“世上没有不爱美女的男人。如果瑶华宫长得像现在的皇后这样美,当初也不会被废了。” 瑶华宫是指如今贬居瑶华宫做女道士的废后孟氏,而房院则是郡君、才人以上皇帝嫔御的代称。 蕙罗有些尴尬,没再反驳。而翘翘大概也觉出此前言语的不妥,立即拉起蕙罗的手转移话题“姐,我这次来也是想请你帮帮忙。皇后为了治脸上的斑点,也不知喝了多少汤药,用了尚服局送来的多少面药,却总不见好。而且,她很怀疑药里有人做了手脚,所以非但不见效,斑点和疙瘩还有增多的趋势。现在她都不肯再用药了,只用妆粉遮盖。我就向她夸你,说你是我好姐妹,跟我是一心的,绝对不会害她,建议她让你亲手为她调制面药。她答应了,说如果你的药有效,一定会重重赏你,将来在官家面前也会说你的好话,请他再升你的官。” 蕙罗立即推辞,说皇后之事非同小可,自己学艺不精,不敢擅作主张为皇后制药。但翘翘不住央求,对她又搂又抱,以情义相劝,软硬兼施,蕙罗无奈,只得说“那我试试罢。” 翘翘大喜,连声道谢。蕙罗苦笑道“先别谢我,还不知是否有效面部斑点,多半是因气血不畅,风邪客于皮肤所致。尚服局的面药应该是对症的,不过皇后习惯每日化妆,或许是面药与妆粉相克,才不见效。皇后久病初愈,也不宜用太多香料,我就用益母草灰和蜜调一种面药,皇后每晚临睡前先用浆水洗面,然后把这药涂在脸上,第二天早晨洗去,坚持数日面部应该就能光洁不少。不过这期间皇后最好别用妆粉了,若一定要用,也只能用纯米粉制成的,千万别用含铅粉的。” 翘翘不住点头,道“那你尽快制好这面药给皇后用。我来这里不是很方便,好在你现在是典饰了,大可支使几个小黄门或小内人送到坤宁殿。” 蕙罗这才想起上次翘翘说皇后往来福宁殿受太后限制,所以翘翘自己也不便前来。蕙罗遂问她“那你今日怎么来了莫非是小霓姐让你进来的” 翘翘撇撇嘴“别提崔小霓了。上次我请你送给她的礼物,她第二天就让人送还给我了,原封未动,只怕她连看都没看过。” 蕙罗讶然想“那为何我送去时她会收下”但旋即自己猜到了答案那时她房中弥漫着龙涎香,显然是赵佶在其中,她急着关门,担心不收礼物蕙罗会反复相劝,所以暂且收下,次日便让人退了回去。 忆及赵佶,心里又觉涩涩的。无论是崔小霓房中的龙涎香,抑或郑滢的目光、王湲的莺声燕语,都是带有锋利边缘的记忆碎片,每次尝试去触摸,都有被划出伤痕的危险。 “姐,你在想什么”翘翘伸出五指在蕙罗面前晃了晃,“你有没有听见刚才我说的话” “哦,”蕙罗定了定神,仓促地对她笑了笑,“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崔小霓是冷面夜叉,绝不会放我进来。今天我是先跟福宁殿守门的小黄门说了会儿话,聊着聊着他就让我进来了。”翘翘道,忽又悠悠笑开,眼波流转,笑颜如灼灼桃花,“皇后以前曾跟我说翘翘,我们都是属狐狸精的,所以永远别把希望寄托在女人身上,能帮到我们的只有男人。现在想来这话还挺有道理虽然黄门只是半个男人。” 后苑一隅建有座观稼殿,是皇帝举行亲耕籍田仪式之所,而观稼殿后不远处还有个小院落,是尚服局的养蜂场。 合香经常要用到蜂蜜,无论是用于涂抹的面药还是焚香所用的香丸香饼,通常都需要调以少许蜂蜜,凝结香料,保持湿润,而且蜂蜜本身也有药引的作用,对香料药性的发挥有所助益。尚服局所用的蜂蜜一般采选自宫外,但部分香药对蜂蜜质量有严格要求,因此宫中也自设了个小型蜂场,酿造制药所需的蜂蜜。 蕙罗要为皇后配的面药制法不难,是用醋和益母草灰,做成团状,再以炭火煅烧烘干,入乳钵中研细,加蜂蜜和匀,即可盛入盒中备用。用料挺少,但对每种配料的要求也就更高,质量优劣直接影响到药效,因此蕙罗不打算用库存的蜂蜜。如今天寒,冬蜜纯度高,她便准备用蜂场新割的蜜来制药。 这日午间,赵煦在寝阁内午睡,又还没到去圣瑞宫的时辰,蕙罗便信步走至蜂场,想先查看一下蜂场情况。 这日格外寒冷,蜂场内竟无一人,想必养蜂的内人趁着午休时间跑到别处取暖去了。蕙罗在尚服局也学过养蜂技法,便靠近置于阳畦处的蜂箱,侧耳细听,但闻里面发出一些微弱的“吱吱”声,便知蜜蜂受寒,且有缺食现象。 蕙罗取来室内所留的帷帽和手套戴上,先缩小蜂箱巢门及通气孔,又找来蜂场中保存的花粉,用糖水调和压制成一块块小小的糖饼,再打开一点巢门,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把糖饼摊放在蜂箱的框梁上。 为了避免过于惊动里面抱团的蜜蜂,这事她屏息静气地做了许久,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直到听见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 蕙罗回首,见来者竟是赵似,正冷冷地注视着她,也不知观察了她多久。 蕙罗忙阖上巢门,摘下帷帽,向赵似施礼。赵似也无回应,只是以一贯的冷硬语气问“你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养蜂呀,”蕙罗答道,“这也是我的工作。” 赵似一时不语。蕙罗想起他适才所说“鬼鬼祟祟”一词,不免有些不快,心想,你还道我在做什么坏事么这样监视我。遂反问他一句“那么大王呢大王莅临此地,又是在做什么” 这话一出口,蕙罗便有些后悔,觉得终究太过无礼。而赵似倒不愠不怒不以为忤,竟果真回答了“在无聊。” 他说这几个字时没有叹息,没有怅惘,没有其他人说起类似感觉时通常会带有的任何表情,更不像开玩笑,只是那样镇定、平静地说出来,听起来颇认真,但给人感觉很奇怪。 蕙罗忍俊不禁,引袖遮口笑了笑。赵似蹙眉“你笑什么” “没什么。”蕙罗含笑低眉,猜他是因手臂上的伤无法练剑御射,才觉无聊,因此在宫中闲逛,于是建议道,“玩乐的法子这样多,大王何不下下棋,投投壶,或者吹笛听曲,都是好的。” 赵似道“那些事,玩多了也觉无趣。” 蕙罗想想又道“大王爱读书,如今天寒地冻的,不如留在书斋多看几本书罢。” 赵似摆首“书读得再多,却无用处,也是枉然。” 蕙罗先是一愣,后来想起他亲王身份才有所领悟。大宋皇帝对宗室一向防范甚严,平时待其优渥,厚赐名爵俸禄,但所授官职全为虚衔,宗室无一点实权,读了书也不能向普通士子那样考取功名,入朝为官,指点江山。赵煦对他这位弟弟的要求,恐怕也仅仅是做个忠君爱国、安享富贵的太平亲王而已,故此赵似有读书无用之感。 赵似走过来,拾起蕙罗适才搁下的盛糖饼的陶钵看了看,问她“蜜蜂都需要喂食么” “不是的,”蕙罗回答,“平时工蜂出去采集花粉、哺育幼虫和蜂王,蜂王负责繁衍后代和引导蜂群,劳作和生活都井井有条,就像一个国家一样,一般可以自给自足,只是越冬之际外界花粉不足,才需要人用饲料来喂养。” “蜂王”赵似对这个词有些兴趣,“蜜蜂也有王么” 蕙罗颔首“是的,每个蜂群都有自己的蜂王。” “那蜂王也是上一代蜂王生下的么”赵似问。 蕙罗说“蜂群里的每只蜜蜂都是由蜂王产的卵孵化出的,不过蜂箱中会有一个房形较大、房壁较厚的巢房,被称为王台,普通的工蜂幼虫只能吃三四天的蜂王浆,但被送入王台的蜂蛹孵化出的幼虫就可终生食用蜂王浆,成长为蜂王。” 赵似又问“每次只有一个蜂蛹被送入王台” “一次有好几个,”蕙罗也想了想,再耐心解释,“总有十个八个的罢但能成为蜂王的只有一个。” “那剩下那些呢”赵似嘴角上扬,似淡淡笑了笑,“是不是也做了蜜蜂宗室,一生安居于王台,不必做任何事” “它们哪有大王那么命好,”蕙罗叹道,“王台中最先破蛹而出的那只会刺破其余的蜂蛹,让那些幼虫死在蛹中。” 赵似笑意隐去,凝视着蜂箱出了会儿神,又再问道“如果两只王台蜜蜂同时破蛹而出呢” 蕙罗道“那它们会进行一场决战,直到其中一只杀死另一只。” 赵似沉默,无意识地搅动着陶钵中剩余的尚未成形的花粉团,良久不发一言。蕙罗见状便接过陶钵,挑出一点花粉,压制成饼状。赵似看了也依样压了一个,但形状并不规范。蕙罗遂向他讲解压制之法,他也认真地听,似颇有兴致,又接连做了几个。 蕙罗留意到他用的是右手,虽然动作稍显笨拙,但还算行动自如,便问他“大王的伤大好了” “嗯,”赵似道,“快结痂了。” “是用降真香么” “唔。” “要记得换药。” “好。” “换药前要注意清理干净伤口。降真香一定要用磁瓦来刮,粉末要细。” “知道。” “这几日也要小心饮食,忌食腥辣之物,别饮酒,鸡肉和牛羊肉最好也别吃了” “真烦人,”赵似忍无可忍地嘀咕了一声,“你的话比我娘还多。” 蕙罗抿嘴笑笑,没再说下去,仍旧与他相对做糖饼,其间几次抬目看他,但见他干活之时神情专注,眉峰微聚,嘴也略略嘟着,颇带几分孩子气,看得她心中和暖,觉得这人倒也不像以前认为的那样难相处。 糖饼做完后,蕙罗又戴上帷帽,请赵似避开几步,再把这些糖饼送进蜂箱。做完这些工作后,她舒了口气,摘下戴了许久的手套,习惯性地甩甩衣袖拍拍手,以掸去沾在衣袖上的花粉和灰尘,但这一甩手,袖中却有一物坠了出来。 那是赵佶送给她的摺叠扇。翘翘来找她时,她正在房中把玩这扇子,听见翘翘敲门,便合拢扇子退入袖中,适才出门也忘了取出来。 蕙罗匆忙拾起扇子,不想赵似却走过来,把扇子从她手里抽了去。 他展开看,还轻吟上面的题字“长因蕙草忆罗裙” 蕙罗莲脸晕红,当即打断他道“请大王把扇子还给我罢。” 他却不立刻归还,但问她“这画出自何人手笔” 蕙罗自不敢说是赵佶,思忖须臾,轻声道“是杨先生画的。” 赵似想想,问“杨日言” 蕙罗颔首,心下忐忑,低垂眼帘不敢看他。 “不错,上面的人也画得好。”赵似端详着画中美人,再打量一下蕙罗,转瞬之间又说出一句不中听的话,“画得比你美。” 蕙罗欲哭无泪,心想才觉得他有两分可爱,他立即又泼了她一头冷水,看来这人哪天不给别人添添堵还真是会不自在呢。 赵似把扇子还给蕙罗,抬头看看天色,说了声“我回去了”,便掉头朝外走。蕙罗兀自想着他刚才那句话,仍觉恼火我就算丑如无盐,你也不必天天提醒我罢 忿忿之下又取帷帽手套来迅速把自己裹个严严实实,再打开巢门,拈起一根筷子搅动里面抱团的蜜蜂,一边引导它们飞出,一边目示赵似背影低声道“蜇他,蜇他” 蜜蜂受惊之下接连飞离蜂箱。赵似适才做糖饼时手上身上皆沾到些花粉糖汁,果然有蜜蜂循迹追去。蕙罗原本笑吟吟地看着,但见飞去的蜜蜂越来越多,赵似开始左拂右挡地躲避,不由也着了慌,手忙脚乱地把巢门关上,又连连对飞出去的蜜蜂招手,压低声音唤道“回来,回来两三只就可以了,不必去这么多”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祥瑞 虽为蜜蜂所扰,赵似却只是挥了几下袖子,并未停步,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蕙罗的视线。 蕙罗不知他是否曾被蜜蜂蜇伤,一直记挂着此事。像她这样养过蜜蜂的人,如今就算被蜇两下也算不上什么大事,甚至肿都不会肿,但若被蜇的人很少接触蜜蜂,处理不善,就有可能会出现较为严重的后果。蕙罗越想越担心,暗暗责怪自己一时兴起,考虑不周,下午在圣瑞宫授课时也有些心不在焉。待授课结束,她便问了宫中内人,找到赵似乳保陆氏的居处,向陆氏打听赵似的伤势。自然不便提蜜蜂一节,她先问的是赵似右臂伤口是否愈合。 陆氏道“我正准备去找你道谢呢。用降真香包扎后,大王的伤口果然好了许多,眼看就要结痂了,右手也能动了只是今日他说闷得慌,去后苑闲逛,没想到额头上居然被蜜蜂蛰了两个大包你说也怪,这大冬天的,怎么还有那么多乱飞的蜜蜂” 蕙罗讪讪地,避开这问题,但问陆氏“蜜蜂的毒刺了么” “我给他了。”陆氏道。 蕙罗又问“可曾上药” 陆氏叹道“他还不许我去药房取药,说这么点小事,犯不着小题大作。” “不行的。”蕙罗立即向她解释,“蜜蜂蛰了会残留些毒素,若从伤口蔓延入体内,对以前没被蜇过的人来说,要一下清除也是挺麻烦的事,所以一定要及时用药。” 陆氏也有些紧张,忙问“那用什么药好” 蕙罗道“最好用菊花叶、蒲公英、紫花地丁、七叶一枝花、半边莲之类的花叶捣碎,涂抹在伤口上,有解毒、止痛、消肿之功效。” 陆氏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些野花名,又是一声叹息“我的姑娘,这天寒地冻的,上哪里找这些鲜花” 蕙罗想了想,道“那用玉露散。这药是芙蓉叶研成细末,用银花露同蜜调成的,专治疮痈之毒,尚服局常备着,就为防治蜜蜂蜇伤你等等,我这就去尚服局取来。” 语罢,也不待陆氏回应便急匆匆地朝尚服局快步走去,不消多时便取回了玉露散。陆氏接过药,看她走得气喘吁吁的,便用手巾为她拭汗,怜惜地道“你都是典饰了,取药这等小事何必自己去做只管差遣个小黄门或小内人便是。” 蕙罗浅笑着摆摆手,催促她说“快把药给大王送去罢。” 陆氏请她坐下歇息片刻,自己带玉露散去见赵似。不久后回来,递给蕙罗一页信笺“这是大王写给你的。” 蕙罗接过看,见上面写着二字“多谢。” 这次的字体虽仍是带伤写来,略显滞涩,但笔势开放俊明,已比上次那行歪歪斜斜的字潇洒流丽许多。 蕙罗微笑道“这于我只是举手之劳,大王何须客气。” 陆氏道“我跟他说了你跑回尚服局取药的事,他虽没说什么,却亲自提笔写字给你道谢他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但别人对他友善,他也不会感觉不到,会默默记在心里的。” 蕙罗低首,含笑不语,其实颇觉汗颜跑得那样快,更多的是愧疚罢,若蜜蜂不是自己放的,也许就会慢慢走了。 蕙罗向陆氏告辞,临出门时又再三嘱咐她“请跟十二大王说,还是要让御药院开些清热解毒的汤药,今日内务必要服下。大王有伤在身,体质不比平日,此时被蜇,应当格外小心。” 蕙罗才回到福宁殿,便有圣瑞宫小黄门来找她,带来的又是赵似的一页回复“甚好。” 蕙罗立即想起赵煦在曾布絮絮叨叨劝其“节慎”之后也是这样回答。赵似那不耐烦的孩子气表情透过这二字呼之欲出,看得她不禁笑了起来。 但说是不耐烦,他却又有耐性再次提笔认真回复。蕙罗念及他的伤势,不免有所触动他虽为人孤傲,但与人交往,倒也不失君子之风。 “请转告大王,写字费力劳神,就不必特意写来回复了。若有话说,请人代为传达即可。”蕙罗对小黄门说。 小黄门很机灵,点头说知道了,一溜烟地奔回圣瑞宫,少顷却又再过来,仍然带来了赵似的信笺。 这回,信笺上没字,只画有一个圆圈。 蕙罗不解,问小黄门“十二大王这是何意” “我也问大王了,大王说,这是”小黄门嘴唇聚成圆形,发出了一个音“哦。” 自皇子薨后,后宫无人再有梦熊之兆。赵煦听说泰州天庆观有位名为许守真的道人善于推算休咎,人称“徐神翁”,便派内侍何欣前去问卜祈嗣。徐神翁得知其来意后,沉吟须臾,缓缓道“上天已降嗣矣。”何欣忙询问嗣君为谁,徐神翁先不肯答,后来在何欣再三追问之下,才提笔大书“吉人”二字,让何欣带回宫去。 赵煦听了何欣的叙述,目光徘徊于那“吉人”之上,良久无言。殿中侍者也屏息静气,不敢出声插话,最后打破这片沉默的是崔小霓“官家,徐神翁写这二字,一定是说皇帝吉人天相,圣体不日必将康和,也会迎来上天所降之神嗣。” “崔姑娘所言有理,臣也是这样想的。”郝随立即附和。他这一开口,其余宦者也纷纷随他附和,且在他引导下齐齐下拜,山呼万岁,声势浩大地表示对皇帝的臣服与祝福。 这二字后来被赵煦拿到朝堂上让大臣们讨论,有些人说法与崔小霓类似,而有些则说自己缺乏慧根,看不出奥秘端倪,而连蕙罗都明白他们只是装傻,若避开赵煦,这“吉人”二字便大多不是这样解的了。 皇帝重疾在身,且又无子,在这样的情况下,异日有变,新的君主就会在如今的几位亲王中选。很显然,“吉人”二字会立即令人联想起端王赵佶的名讳,这也是引起福宁殿中那阵沉默的原因。 而就在这微妙之时,随着“吉人”预言的出现,一个个关于赵佶祥瑞之兆的流言开始在皇宫内外流传。 先是有人私下议论赵煦此前新取的宫室名迎端。赵煦原是取“迎事端而治之”之意,但在传言之中,这成了端王赵佶将为储君的一则谶语。随后宫外又传来消息端王府邸降下两只仙鹤,而端王寝阁的梁上长出了一朵灵芝。这都是百年难逢的祥瑞之兆。 “这些天,朝中许多大臣都去向十大王道贺,说鹤降于庭,梁生丹芝,是大吉之兆,宅主不久后必有大喜。”梁从政在赵煦榻前轻声禀道。 赵煦依旧躺着,呈睡眠状,但眼皮微微跳了跳。这细微的驿动尽入蕙罗眼帘,心好似被谁捏了一把,骤然缩紧,与此同时,她也替处于流言中心的赵佶感觉到了危险的味道。 担忧之下她也在暗自猜度,这位年轻的亲王面对这些祥瑞之兆,是喜还是忧。 这日赵佶入省赵煦时,带来了一个炖盅。礼毕落座之后,赵佶含笑向赵煦解释“臣爱食菌菇。天台有一种菌类名为桐蕈,味道极鲜美,只是从天台到东京路途遥远,若要运送,必要先渍以麻油,如此,桐蕈色味未免顿减。说来也巧,前日臣寝阁梁上长出一丛褐色菌菇,服侍我的一位老内侍是天台人,看了便说那是桐蕈。臣不信,命人摘下品尝,不想味道果然与桐蕈一样。如此奇珍,臣不敢独享,故命人精择菌朵,以高汤炖了,如今送来献与官家,请官家同品这难得的新鲜桐蕈。” 有内人接过炖盅,揭开盖子呈与赵煦看。赵煦垂目一瞥,朝赵佶淡淡笑道“东京的屋梁上长出天台的桐蕈,也是异事。我还道生于梁上的都是灵芝。” 赵佶欠身道“梁生丹芝这类异事岂是谁都可遇到的臣此生只在神考陵殿内见过。以臣之庸碌,梁上能生出桐蕈,令臣一饱口福,臣已深觉庆幸。” 赵煦闻言浅笑,但也不品尝菌汤,只命人收下。端详赵佶须臾,又道“十哥这几日在忙什么怎么眼周青黑,目有红丝,像是没睡好。” 赵佶轻轻一叹,道“近日有两只鹳鸟飞到臣府邸之中,夜晚宿于臣寝阁边的高树之上,通宵啼鸣不已,那声音就像古稀老人咳嗽干笑,十分刺耳,深夜听来,又觉惊心,臣无法安眠,所以眼周青黑,精神萎靡。” “无妨,找几个人把那两只鹳鸟射落便是。”赵煦道,再看赵佶,语意又为之一转,“不过,射杀之前须看仔细,那鸟究竟是鹳是鹤。这两种鸟儿外形有相似之处,仙鹤是瑞鸟,若遭误杀倒不好了。” 赵佶摆首“不是仙鹤,是鹳鸟。臣经常写生绘花鸟,这两种鸟儿是分得清的。” 这两日赵佶到福宁殿中时态度异常恭谨,一早便来,在赵煦未起身前只是默默立于外间等候,甚至不再与众侍女多说话,看见蕙罗也不过是颔首而已,唇边常常衔有的含情脉脉的微笑也不再呈出,严肃得像一个面对师长的国子监学生。 但有一次,当蕙罗手捧薰好的御衣自他身边经过时,他出声唤她“沈典饰。” 蕙罗讶然回首。他双手托着一物,朝她徐徐躬身。左足探出半步,足跟点地,靴尖自前襟衫角下微微挑露出来,他敛眉含笑,这深深一鞠保持着诚恳的弧度,姿势优美无匹“适才典饰的篦刀落到了地上。” 他手中所托之物果然是篦刀,但不是蕙罗此刻携带的那把,也非此前被赵佶夺取那个,而是全新的,象牙为齿,梳背以碧玉琢成,方寸之间镂雕数朵折枝牡丹花,材质温润,工艺精湛,是极为罕见的篦梳精品。 蕙罗先有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便是他所说的要寻来回赠给她的篦刀。 “沈典饰适才走得急,篦刀从袖中滑出,遗落在此处了。”见她不接,赵佶又道。这句话说得字正腔圆,音量不小。 蕙罗本不欲收下,但又想到他都如此有情有景地说了,自己若再拒收必会引起他人注意,只得朝赵佶一福施礼,再默默接过他递至他眼前的篦刀。 篦刀过手那一瞬,赵佶深看她一眼,逸出些许笑意,但眸光黯淡,颇有郁色。 蕙罗联想起他如今状况,又见他眉心暗锁,容颜憔悴,不由心生怜惜,轻声道“如今天寒,十大王气色欠佳,宜多保重。” 赵佶唇角微扬,应以一柔和浅笑“我只是有点累。”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正室 既做了典饰,蕙罗需要做的事也与往日有所不同,例如要不时回尚服局与女官们商议所司事务,也常要参与一些宫中礼仪活动。除夕前二日,仁宗皇帝第十女周燕国大长公主带其新娶的儿媳唐氏入宫拜谒皇太后,唐氏刚被封为县君,初次入宫,皇太后要赐予其钗冠宫花簪戴,作为尚服局典饰,蕙罗要承担备好钗冠宫花,届时呈上的任务。 这日蕙罗备妥簪戴饰品,早早地送往隆祐宫,彼时大长公主与唐氏尚未到来,照例该出席这次新妇谒见礼的圣瑞宫与中宫也不见人影,但有位年轻夫人坐在向太后身边,秀雅端庄,身形纤弱,太后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状甚关切,而那夫人低眉微笑略显拘谨地一一答话,面颊绯红,十分羞涩,未被太后握住的另一只手不时抚上腹部,蕙罗由此注意到她腹部明显隆起,应该怀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 “这几月来,他对你还好罢”太后问那夫人。 夫人答道“很好。府中家事,大王必先问过我才会做决定,但凡我需要什么,他会先替我想到,我尚未开口,他便已一一为我准备齐全,堪称无微不至。” 太后又道“那他可曾做过什么惹你烦恼的事” 夫人摇摇头“不曾。成婚以来,我们从未红过脸。” 太后欣慰地笑笑,端详她须臾,又压低些许声音问“他可曾因偏宠侍儿姬妾冷落过你” 夫人耳根尽红,低垂螓首,好半天才轻声道“大王并非好色之人,如今府中未纳一妾。” 蕙罗在一旁听着,从她语意口吻猜到她是某位亲王的夫人。如今已娶妻的亲王有三位,申王赵佖、端王赵佶和莘王赵俣。蕙罗见她说这大王不好色,未纳一妾,顿时对那亲王有些肃然起敬,赵佖与赵俣的模样在脑海中交替出现,她不由开始在想此人应是哪一位。 未曾想太后随后闲闲说出的一句话却有若晴空隐雷“十哥一向稳重,自与那些沉湎酒色的纨绔王孙不同。” 十哥蕙罗倏地一惊,太后话音才落,她已瞬间忆及赵佶对她的几次无礼之举和与几位宫中女子的调笑情景。 赵佶已成婚半年,娶的是德州刺史王藻之女,王氏受封顺国夫人,这些蕙罗都是知道的。但赵佶已出宫外居,顺国夫人不常入宫,以前蕙罗不曾见过,便觉得她仿佛离自己很遥远,而如今她如此真切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听了太后之言后还在温婉地笑,蕙罗怔怔地看着,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何滋味。 “十哥至今不纳妾室,足见对你情深义重,我看着自然也很高兴。”太后道,不时为王夫人掠掠鬓发,理理钗冠垂珠,颇显慈爱之情,却又握着夫人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但是,王孙公子有三妻四妾也是常事。你如今身怀六甲,若他要唤个人在身边伺候,你也别生气。他明事理,有分寸,你是正室,又温柔贤淑,他自会尊重。孰重孰轻他是知道的。” 王夫人连连颔首,又含羞应道“孃孃多虑了。新妇虽然年轻,但绝非捻酸之人。这两月来,我劝过大王多次,要他选个姬人在房中侍执巾栉,可大王一直不答应大王的乳保悄悄告诉我,说说大王是不想我因此感到一丝不快” “难得他用心至此。”太后感慨,看着王夫人的眼中满是和暖笑意,“素绚,我这些儿子里,就十哥最让我省心,你也是我精挑细选出的新妇,如今见你们这般和睦,我心里真欢喜,也不枉当初为他操的这份心了。” 婆媳二人叙谈片刻后,圣瑞宫朱太妃终于现身了。朝太后福了一福,太妃即主动在太后西侧席位坐下。见太妃入内时王夫人已立即起身,待太妃落座便向她施礼,太妃端然受了,才抬手示意夫人平身,笑道“十哥这新妇不错,如今身子不方便也记挂着太后,不辞辛劳地入宫请安,和十哥一样,真是孝顺。” 王夫人低眉不语,虽带有礼貌的微笑,但稍显紧张。太后让她在太妃下方席位坐了,方缓缓对太妃道“这几位新妇都是孝顺的,九哥和十一哥的新妇也常入省宫中,只是太妃不常过我这边来,所以很少见到。” “还是我不如太后有福。”太妃依旧衔着笑意说,“大王们的新妇都是太后的儿媳,而我如今正经的儿媳只有一个,偏还没心没肺的,整日闭门不出,已有一两月没去圣瑞宫见我了。”说着一指那兀自空着的中宫坐席,道“我倒还罢了,看看,今日是太后宣召,她竟然还没来。” 似回应她所言一般,这时有中宫黄门入内通报“皇后说今日胸口疼痛,耳目晕眩,实无力举步,故今日不能作陪,望太后太妃恕罪。要赐予唐县君的礼品已命臣带来了,请太后代为赏赐。” 听了这话,太后倒不动声色,只让人收下刘皇后送来的礼品,而太妃则按捺不住,待皇后派来的黄门刚出殿门,她便愠道“坐月子坐到现在还起不来,还说什么胸口疼也不多想想,找一个说得通点的理由。” 太后道“她儿子女儿相继没了,心里难受,不想出门,我倒也能明白。不见我们无妨,但官家欠安,她竟似也不甚关心,平日甚少通问,便有些过了。” 太妃道“如今中宫的人都说是我们不许她去看官家。这话我没说过,想必太后也不是这意思罢” 太后答说“我是说官家尚未康宁,他们夫妻相见,不宜同寝,建议中宫勿长留于福宁殿中,并非不许她前去探望。” “官家千挑万选,怎么就找出这么个不懂事的人来做皇后”太妃叹道,“倒是那被废的瑶华宫,听说官家欠安,便亲手抄写了经书数百卷为官家祈福,亦不时向人询问官家情况,据说终日泪眼不干。她在宫中时我曾觉得她有些木讷,不是很喜欢,但如今看来,倒还是她最有为人新妇的样子。” 太后淡淡道“瑶华宫当年是太皇太后从上百世家女中选出来的,在宫中又经悉心调教,自然知书识礼,进退合宜,娴雅淑慎,足可母仪天下,绝非他人可比。怎奈官家重颜色,闹出这么一桩事来当年太皇太后说过,娶妻娶德,须是好出身,太过娇媚却不识礼义的人收在房中即可,硬把她扶作正室,任谁看了也不像。” 太妃先还不时颔首,但听至这最后一句,顿时幡然变色,冷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瑶华宫沦落至此,也是她没那福分,生不出皇子,好容易生了个女儿,偏又养不活。如今中宫纵有万般不是,好歹也曾生过儿子,难怪官家会宠她。” 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向太后无亲生子,只为神宗生了长女延禧公主,但公主却在十二岁时病逝了。瑶华宫孟氏无子,曾经生过一个女儿福庆公主,可惜幼年夭折,情况正与向太后相同。太妃明说瑶华宫,但显然矛头直指向太后。 太后此前手上捻着一串佛珠,听见太妃的话,拨动佛珠的手势便滞了一滞,但面上仍是波澜不兴的,未露出一丝恼怒之色。 太后保持沉默,其余人也不敢出声,殿中便有一阵沉寂,好在不久后又有人前来通报,说周燕国大长公主与唐县君已至殿前,在静候传宣。 这位大长公主下嫁吴越忠懿王之曾孙钱景臻,生子名钱忱。论辈份她是今上祖姑,但年龄尚比太后太妃小几岁,新娶的儿媳也才十六七,是仁宗朝著名言官唐介的孙女。唐氏容貌并不美艳,但眉目清秀,言止文雅,随大长公主入内接受钗冠簪戴后拜谢如仪,面对太后太妃的询问应对得体,落落大方。太后朝大长公主点头,以示赞许之意。 午间太后赐宴于受厘殿,太妃、大长公主、唐氏、王夫人及其余数位宗室戚里妇人皆相随而往。行至受厘殿前,众妇人纷纷仰首看那新题的匾额,其中一位少妇数着上面的字念道“受厘” “厘”她念成了“离”。王夫人听后侧首看了看那少妇,显然明白她念错了字,但旋即又静静转过头去,并未出言指正,而她身边的唐氏则明朗地笑了笑,口齿清楚地对那少妇道“不是受离,是受禧。取宣室受厘之意。” 这时太后已举步上殿前石阶,听闻此言即回首,看了看唐氏,又转顾大长公主,微微一笑“好人家女儿终是与众不同。”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花靴 午宴之后,大长公主与唐县君谢过太后恩典,告辞出宫。朱太妃自听见“好人家女儿”一语即明显不悦,席间一言不发,宴罢即刻离开,其余宗妇戚里也相继退去,只有端王夫人王素绚始终跟随在太后身边,小心应承,态度温柔和顺。太后也像是很喜欢她,吩咐移驾升平楼饮茶,且亲自携了王夫人的手,带她一同前往。 蕙罗与诸女官及隆祐宫侍女一起随侍太后同往升平楼。太后与王夫人小坐叙谈片刻,忽闻黄门来报,说端王求见。太后一听便笑了,对身边的王夫人说“十哥一定是来接你的。上次我拉着你说话,聊得兴起,忘了时辰,后来宫门关闭,便留你在我宫中住了一宿。结果第二天十哥一待宫门开启便匆匆赶来,把你接了回去。这次他多半又怕我留你,索性早早地来接人。” 王夫人窘得满面绯红,坐立不安,低声道“哪里大王是是来向孃孃请安的” 太后了然一笑,也不对她多话,转而命黄门请端王进来。 旋即赵佶扬袖举步,翩然而至。这绮貌华年的亲王依然是如沐春风的样子,眸心蕴着浅浅笑意,眼波朝厅中众人悠悠一漾,所有人便都有了被他深看一眼的感觉,两侧侍立的许多年轻女官顿时局促起来,略略移步退缩,含羞敛眉,下巴也一个个低了下去。 待赵佶施礼毕,太后微笑问“怎么这时候入宫来昨日跟你说过今天我要见几位亲戚,你不必入省了。” 赵佶欠身道“日前孃孃命臣画的观音像,臣昨日已完成,所以如今送入宫来请孃孃过目。” 太后道“才画好,何必急着送来观音大士像,按理说应该择个好日子再送入宫才是。” 赵佶笑道“臣领命之后拖了许久才完成,怕孃孃等得久了,所以急着送来。” 太后瞥瞥王夫人,又浅笑着朝赵佶摆首“已等了这么久,孃孃倒不急,是你急。” 赵佶与夫人相视一眼,王夫人立即赧然低首避开他目光,赵佶则笑而不语,但命身后侍从将带来的观音像呈上。 这幅观音像是绢本设色,工笔描绘而成。画中观音身披荷叶形短衫,下着裙衩,胸饰璎珞,足踏莲花,身材颀长优美,双手自然下垂,左手握着右手手腕交于腹前,右手指如兰花,捻着一串佛珠,姿态温婉闲适。而最妙的是观音的面容神情,脸庞微丰,细眉长目,目光下视,似乎在满怀爱怜地看着红尘中人,唇角向上微翘,呈出一种生动而温暖的俗世母亲般的笑容,观之可亲。 太后观后薄露喜色,微笑道“前人绘道释人物,皆强调宝相庄严,笔下观音大多不苟言笑,而十哥这幅则画得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甚好,甚好只是不大像我给你看的那尊白玉观音。” 郑滢闻言从旁轻声解释“娘娘,十大王绘这幅观音像时只是借鉴了白玉观音的服饰立姿,而面容神情是按自己心中所思画成的。” 太后颔首,又对赵佶道“十哥必是素日通读佛经,深解观音菩萨慈航普度、甘霖遍施之善心,才能另辟蹊径,画出如此神情慈爱的观音。” “非也”赵佶低首答道,“臣读过的佛经并不多,此番绘观音大士像,其实只是取了个巧,心里想着母亲的模样,便自然而然地画成这样了。” “母亲”太后稍显错愕,当即回眸细看那幅观音像。 “你还记得你母亲的容貌”须臾,太后徐徐问赵佶。 赵佶淡淡一笑,却不答话。 太后观察着他,眉头若有若无地蹙了蹙。 “娘娘,”这时王湲上前一步,在太后身侧开口说道,“娘娘没看出来么十大王画的是娘娘的面容神情。” 她此言一出,除赵佶和郑滢外,几乎所有人又都回头去看那幅画。蕙罗亦举目望去,果然看出那观音眉目极似太后,的确是照着太后的容貌画的。 “母亲于我,有十数年顾复之恩。母亲的模样,孩儿当然记得。”赵佶这才回答了此前太后的问题。他语调轻缓,意态闲和,并没有掩袖挥泪之类的动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却听得太后眼圈一红,目中有水色闪过。 此后太后没有过多谈论画像,只让人送观音像入隆祐宫中供奉,然后又与赵佶及王夫人相对饮茶叙谈,三人不时言笑晏晏,是一派孝子贤妇侍奉萱亲的和乐景象。 少顷,司宫令入内,要向太后禀报一些亟待太后定夺之事。赵佶与王夫人见状起身告辞,太后却又不许,道“你们且去后苑走走,稍后我让人早传晚膳,你们进膳之后再回去。” 二人答应,暂且先下楼去。王夫人缠过足,走起路来莲步飘飘,有弱柳扶风之状,而赵佶竟亲手搀扶,一壁小心翼翼地扶着夫人行走,一壁目视夫人那缠得纤小细瘦、足尖呈新月状的小足,颇有爱怜意味。 王夫人身怀有孕,下楼更显吃力,虽有赵佶搀扶,下阶梯时仍颤颤巍巍地。蕙罗与几名女官一起送他们出去,见状立即上前,从另一侧扶住王夫人,与赵佶一左一右地护着她下楼。 赵佶此前并未多顾蕙罗,如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常表现出来的那样,视她有如陌生人。但蕙罗搀扶王夫人的那一瞬,他微微倾身,越过王夫人着意看了看她。蕙罗不敢与他对视,只是低首,沉默地扶着王夫人下楼,而赵佶亦不语,众人默然前行,一时间楼中异常安静,只听见裙裾窸窣和环佩玎珰的声音。 就在这静谧氛围内,蕙罗却莫名地有不安之感,且越来越强烈,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侵入了属于她的隐秘空间。她惘然侧首,发现入侵她领域的是他的目光他正观察着她下楼时不时探出裙裾的莲足花靴。 蕙罗不曾缠足,但她个头不高,双足又生得比一般人小,所以虽是天足却也十分小巧纤细,今日穿的花靴又很特别,是尚服局新制的款式,从鞋面到鞋底皆由松花与桃红二色合成,颜色鲜妍,前后绣有如意云纹,坡跟近三寸,鞋后跟处有丝绳,左右相交系在脚踝上,花靴弓履细窄,坡跟向下,看起来更显足小。 赵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花靴,唇际含笑,眼中温情脉脉,如赏名花新月却又不尽于此,竟还有几分幽思迷离之状。 蕙罗选穿这双鞋原是因要行礼仪之事,希望这花靴把自己衬高一点,不料竟引来赵佶如此关注。他此时并未对她有何举动,但这奇异目光却与以前他那些夜色中的行为一样,令她心跳加速,忐忑难安,只觉这足下台阶陡然增多了,一级级地向下无限延伸着,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心锁 送走端王夫妇再回楼上,太后宣布今日仪式已毕,稍后只是家宴,尚服局女官不必伺候,可先行散去。蕙罗松了口气,告退离开,先回尚服局复命,与诸女官议妥年节前后礼仪程序,然后准备回福宁殿。其间又想到之前取来为皇后配药的冬蜜已用完,便又去养蜂场取了些。此时天色不早,蕙罗急于回去,遂不走大道,挑了条捷径,欲穿过后苑梅林直往福宁殿。 但这日残雪未消,梅林中雪水相融,甚是泥泞。蕙罗走到中段已是举步维艰,偏偏面前又有一泊泥水拦住去路,积水不浅,面积也不小,蕙罗又穿着那不太好走路的花靴,既不便淌水也不便跳跃,顿时左右为难,不知是否该原路折回。 尚在犹豫,忽觉身体后仰,双足离地,竟被人骤然拦腰抱了起来。蕙罗大惊,正欲呼喊,一缕柔和的龙涎香气却于此时飘入鼻端,于是硬生生压下一声涌上喉间的惊叫声,无措之下只是紧紧地抓住了那人的双肩。 那人抱着她迈步跨越泥水。又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蕙罗终于被他放落在地上。这时他举止十分温雅,仔细扶她站稳,才轻轻松开了双手。 蕙罗惊魂甫定,便红着脸朝他敛衽一福“十大王” “嘘”赵佶以指点唇,示意她噤声,然后转首四顾,确保适才的举动无人看见后才又向她瞬了瞬目。 广袖低垂,他略略仰首,眯着眼睛,应着穿过梅林枝桠的浅金光线抿唇一笑,得意的神情犹带稚气,有如悄悄做了恶作剧的孩子,但他眼风微挑,有意无意地掠过蕙罗眉目,令那笑容又于这两分清灵中透出一脉冶艳魅惑的气息。 “好美的花靴,别被泥痕玷污了。”他柔情款款的目光落在蕙罗双足上,一笑莞尔,身后是琼林玉树,落红成霰。蕙罗怔怔地看着,只觉此人之美简直匪夷所思,异于人类。不知为何,却看得她心生寒意,只欲逃离,便又匆匆一福,道“多谢十大王相助福宁殿传宣,请容奴家告退。” 语罢低首自他面前经过,不料袖角竟被他拉住“好容易私下一聚,妹妹这便舍我而去么” 蕙罗又羞又惧,一边从他手中抽出袖角,一边举目看周围,深恐被人觉察。而此时将近传膳时刻,后苑中人影寥寥,梅林周围有山石掩饰,倒暂无他人靠近。 “大王因何到此夫人呢”见赵佶语意眼神都极暧昧,蕙罗遂这样问他。 “她探望皇后去了。”赵佶道,“适才我去找十二哥练剑,但他这几日右臂无力,竟不能与我对舞,便匆匆收场。我路过梅林,见你在此,就跟了过来。” 听他提及赵似右臂,蕙罗不禁又关心起赵似伤情,脱口问道“十二大王的右臂还没” 这问题尚未说完她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赵似右臂有伤赵佶应该是不知道的。蕙罗顿时无比懊恼,咬着唇正准备另寻话题岔开此事,赵佶却已开始追问“十二哥右臂果然有伤” 蕙罗迟疑一下后摇了摇头。 “你不必瞒我,我看得出来。”赵佶又道,“我们平时各自私下练剑,每隔三日合练一次,但最近两次他都借故推脱了。今日我上门去找他,他才勉强与我对舞,但右臂运剑吃力,很难顺利完成对舞动作。我问他缘故,他只说是近日劳累所至。如此看来,必有隐衷。” 他顿了顿,似等蕙罗解释,但蕙罗只是沉默,并不接话,他便又自己说了下去“他左臂灵活如初,只有右臂行动不便,应是伤在右臂。练武受刀剑所伤很正常,但一个右手握剑的人是不大可能伤及自己右臂的,所以应该是别人刺伤了他。我们练剑都会有侍从陪练,刺伤他的人很可能就是陪他练剑之人,多半是他的心腹罢,因此他才要百般遮掩受伤的事实,以免那人因此获罪。” 蕙罗仍不语,赵佶便直接问她“我说得对么妹妹。” 蕙罗并不习惯撒谎,又不好明白地肯定赵佶说出的答案,为难之下依旧低首无言,不自觉地微锁眉头嘟着嘴,愁眉苦脸的样子,看得赵佶笑了起来“好了,好了,妹妹,我知道了。” 见他这样说,蕙罗颇紧张地抬首看他“大王,别把此事告诉别人好么” “为什么”赵佶佯装不解,“如果不点明十二哥受伤之事,后天的舞剑还得如常进行,十二哥就算能勉强表演,如此对抗也会令他伤势加重。” “大王能想想别的办法么改动一下剑舞程式,减少十二大王右手舞剑的动作。”蕙罗恳求道,“但不要告诉别人十二大王受伤的事,否则那位侍从会受罚,十二大王也会很难过,他这些天强忍疼痛,苦苦掩饰伤情,也都全无意义了。” “改动程式倒是不难,我本来就想改的”赵佶上前一步靠近蕙罗,在她耳边轻笑道,“可是见你这么关心十二哥,我忽然又不想改了。” 蕙罗移步后退避开他的亲近,正色道“我关心十二大王,与私情无关,只是因为我敬佩他。他贵为亲王,却还能视一名普通侍从为朋友,为了保他周全,宁愿不顾自身安危,隐瞒伤情。如此至情至性之人,怎不令人敬佩” 她说话时,赵佶收敛笑容凝神倾听,待她说完,便道“妹妹,你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呢你的朋友很多罢” 蕙罗低首道“每个人都有一些好友的罢。” “可是我与十二哥这样的人,好友就很少。”赵佶道,怅然若失,“多的是玩伴,少的是好友。” 蕙罗琢磨着他这句话,隐隐感觉到他这十八年亲王生涯似乎也不尽是风光无限,而现在他意态萧索,面上分明有一缕浮上眉梢的寂寥。 起初对他的戒备之心悄然淡去,她开始觉得他像个需要抚慰的孩子,便出言安慰他“喜欢大王的人很多的知心好友有两三个就不错了。一个人能走到另一个人心中最深处,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 一点恬淡笑意又自他唇边泛起,他朝她倾身,轻柔耳语“那我到你哪了” 没想到话题又被他举重若轻地拨往了暧昧的方向。蕙罗一凛,睁大眼睛看着他,一时难以应对。 他以二指托着她下颌,只是微笑“如果你再睁着无辜的眼睛诱惑我,我会长驱直入,闯进你心里的。” 此刻他双眸明净,但有微澜涌动;笑容美好,却如烈酒罂粟,醺人欲醉。蕙罗瑟瑟退缩,茫然无助地在脑海里拼命寻找他与郑滢、王湲、崔小霓等人相处的片段,回忆他搀扶王夫人下楼的恩爱之状,以试图避开他设下的温柔陷阱。而最后,她奇异地想起了当年陈美人独守陵园青灯边的孤寂景象,忧心茕茕,伊人消瘦 她于这一瞬间寻回了清明思路,正视赵佶,对他认真地说出自己的决定“我会在心里那道门上加锁,把你锁在外面。” 他含笑看她,暂不答话。蕙罗以为他无言以对,便再度施礼告退。但转身之际,他忽又伸手一揽她腰,把她拉回他怀中。 他欣赏着她受惊的表情,笑意却悄然隐去,目光又恢复到孩童般澄澈的状态,徐徐低首让额头与她的相触,状甚诚恳,语气则带着孩童式的无赖,他轻声征询她的意见“门锁了,我可以爬窗么”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仲子 在他温言软语下,心如微风拂过的杏花枝,在轻轻地颤,蕙罗同时却又莫名地觉得伤感。低眉避过他额头的接触,她引袖掩去于这短短一瞬间掉下来的泪。 “妹妹,你为何不悦,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赵佶在她耳边好脾气地耐心询问。 蕙罗强抑哽咽,答说“没有” “你在伤心,在难过,”赵佶以指承托了蕙罗睫毛上犹萦着的一点细碎泪珠,用叹息般的声音说“这种情绪几乎能用手触摸到” 蕙罗不语,他便张开双臂轻柔地环住了她。 “妹妹,容我抱抱你。” 他的声音听起清澈而甘甜,像山涧淙淙流动的溪水;他的怀抱带有仲春阳光的温度,融合了龙涎香,令她宛如置身柔蓝软绿烟堤畔。有那么一刻她差点想就此妥协,依偎着他痛哭一场,但她终于还是推开了他,力度不大,但动作利落,格外坚决。 从他的眼中能看出明显的惊奇,但他迅速镇定下来,又对她微笑“妹妹,我只是想安慰你、保护你。” 蕙罗退后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再垂目问“我对大王来说,不过是个平凡之极的侍女,何以大王如此抬爱” 赵佶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见他这般答,蕙罗又问“大王喜欢读诗” “读书之人都会读诗罢。”赵佶说,“妹妹在宫中必定也读过。” “是的,小时候便学过。”蕙罗道,“但那时学的内容尚宫们都筛选过,并不是每首都学。其中的郑风尚宫是绝对不给我们看的” 听到此处,赵佶一哂“郑声淫,多咏男女之事,尚宫当然不会让你们去学。” 蕙罗点点头,继续说“可她们越禁止我们看,我们就越好奇有一天,讲课的女官吩咐我与两个同伴去藏书阁取那天要学的书,我们取书时发现郑风就搁在旁边。我们见四下无人,就各取了一册翻开看,没看多久便有洒扫的黄门进来,我们吓得赶快把书放了回去。这一会儿工夫,我只看见了郑风中的一首诗,但我却记得很清楚,直到现在都没忘” 赵佶含笑问“可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不是,”蕙罗抬首,冷静的目光直探他双眸,“是将仲子兮,无逾我墙。” 这寥寥一语令赵佶沉默许久。他不回避蕙罗的直视,也盯着她双目,略带探究意味地凝视她。这两厢目光的交汇到后来渐成对峙之势,直到湖山石外一点突发的声音打破了此间静寂。 那声音很清脆,像是玉石相触发出的叮当声。蕙罗与赵佶侧首,见湖山石后有裙衩一闪,应有个女子躲在后面。 蕙罗悚然一惊,惶然低目,僵立着不知该留该走。而赵佶倒似乎不惊不惧,施施然朝蕙罗一揖,朗声道“多谢典饰前来传讯,我这便回去见娘娘。” 引袖回身,他步履从容地穿越梅林,自蕙罗视野中淡去。蕙罗再回头望向湖山石,犹豫须臾,终于还是朝那方向徐徐探去。 那边依然保持静默,不见有人走开。直到蕙罗移步将至,才有一女子现身走出,面对她道“蕙罗,是我。” 是冯香积。此刻她面带微笑,注视蕙罗的目光很友善,有安抚的意味。蕙罗松了口气,适才怦怦跳动的心也逐渐寻回了起初的节奏,但想起之前与赵佶那般情形,也不知香积看见多少,脸顿时又红如彤云。 好在香积并没有追问,只说“我是来梅林摘花制香的天色不早了,你快回福宁殿罢。” 翌日蕙罗回尚服局,又与香积相见,而香积对此前之事只字未提,一丝不苟地准备好福宁殿除夕所需香品交给蕙罗,与蕙罗谈论的也都是与年节相关的事体,直到蕙罗将要回福宁殿时,她才唤住蕙罗,走到近处低声嘱咐“这两日还会有内人去梅林摘花的,别再去那里了。” 她语气淡淡地,但眉目之间颇见关切之情。蕙罗甚受触动,又回想与赵佶之间事,忽然百感交集,回应的话尚未出口,眼泪已涌了出来。 香积见她如此动容也吓了一跳,忙牵起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房中,关好门,方才问她“好好的哭什么我又不会把你们的事告诉别人。” 蕙罗只是摇头,泪仍止不住地扑簌簌往下坠。香积愣愣地看着她无计可施,索性把她搂在怀中,像母亲安抚孩子那样轻拍她背,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哭。 待蕙罗哭音减弱,她取自己方巾为蕙罗拭净眼泪,才轻声问道“我昨日看你与十大王那情形,你们相识应不止一日两日了罢” 蕙罗默然颔首。 “那你们是怎样相熟的呢”香积再问。 蕙罗迟疑,一时不答,香积便也不问,站起取来香粉,开始为蕙罗掩饰哭红的泪眼。少顷,她工作完成,又取过一面镜子,含笑让蕙罗自看。蕙罗看了浅笑以示满意,香积明朗地笑开,转身收拾奁盒的身影也显得特别轻快。 蕙罗凝视着她的笑颜,终于开了口“龙涎香,我是因为龙涎香,才遇见了十大王” 她把两人相识与此后几次独处的情形跟香积简单地说了说,香积听后道“十大王一定是喜欢你的,这是好事。在几位亲王中,太后对他特别好,将来若是他向太后请求纳你为妾,太后一定会答应的。” 蕙罗摆首,道“我不会做十大王妾室,也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 “为什么”香积大惑不解,“十大王身份高贵,才华横溢,人又生得那么好看,这宫里喜欢他的姑娘不知有多少,而他平日真正看得上眼的,其实也就是郑滢、王湲和崔小霓她们几个,都是宫中一等一的人才。如今对你青眼有加,你应该高兴才对这样十全十美的人,又还对你这样好,难道你会不喜欢” 见蕙罗没回答,香积又反复问“你不喜欢他么” “我”蕙罗神色郁郁,断续说“我起初是怕他的,怕他突然的接近,怕他说出过分的话,令我猝不及防但是很多时候,他又对我很好,会细心地观察我的喜好,送我相应的礼物在与他独处时,他会给我一种错觉,让我仿佛觉得我是他最重视的人这感觉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会相信,我很想躲避,可是他的影子却和他送来的礼物一样,不知不觉地就占据了我的空间,且让我狠不下心来抛舍现在他对我来说,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我很关注跟他有关的事,别人谈论他时,我会认真倾听,听到好事会为他高兴,听到坏事会为他担心闻到他所用的香,会觉得特别亲切,而见到布匹丝帛的颜色跟他穿过的衣裳相似,也会觉得特别可爱他一日未来福宁殿请安,我就会胡思乱想,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而一旦他来了,我又不敢细看他,甚至避开他,但心里的那双眼睛还是在看着他” “够了够了,这不是喜欢是什么”香积粲然笑,再问“那你为何还说不想跟他有瓜葛既然两情相悦,将来为他所纳又有何不可” 蕙罗黯然道“是两情相悦么我喜欢他也许不算奇怪,可是我又凭什么让他喜欢我没有郑滢的才学,没有王湲的娇俏,也没有崔小霓的清傲冷艳,他是真的喜欢我么或者接近我,只是为了扩大他对宫中女官的收藏” “你性情温柔,又会制一手名香,十大王精于香道,肯定会因此喜欢你的。”香积解释,又握着蕙罗手说“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接近你,肯定是有纳你之意,你何不答应将来做亲王之妾,总好过老死宫中罢” 蕙罗只是摇头“老死宫中固然凄凉,但真正的孤苦无依,应该是感受过情爱之美又骤然失去之后罢宫中的女子,常会因争宠不得安宁,患得患失,或忧愁积郁,或烦躁易怒。十大王接近的女子,也常常会被他影响到心情,我,也他如果对我有亲密举动,我会害怕被人窥见,但如果他在人前视我如路人,我又会为他的冷淡感到难过他对别的女人好,我看见心里自然不好受,而他对我示好时,我又会想他对别人是不是也这样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也不喜欢这样的我,不想去计较他叫多少人为姐姐,也不想追问昨晚他的猫儿跳得有多高。” 香积叹道“男人经常都是三妻四妾的,你又何必因此耿耿于怀十大王是那么尊贵的一个人,你又岂能要求他对你一心一意” “我并无资格要求他一心一意,但我可以要求自己避开沦为三妻四妾的命运。”蕙罗道,“前日我最喜欢的襦裙在晾衣时被风吹走我喜欢它,是因为我那次深夜遇见十大王时,穿的就是这条裙子发现再也找不到它时,我很难受,很心疼,可是那毕竟只是一条裙,失去了它,我也还有别的衣裳,不会衣不蔽体现在的十大王对我来说,还只是一件美丽的衣裳,如果从我面前消失,我或许会心疼一阵,但也不会太过伤心,因为他并不是我所有的衣裳我说的衣裳并不是指别的什么人,而是我所制的香品、我调的脂粉、我为官家梳的头、我为后妃画出的妆容和我可以教给尚服局小内人们的知识我有很多事可做,这样就算我此生消磨在这宫里,也不会觉得寂寞,不会像我妈妈那样,最美好的年华都用在对夫君的等待和回忆中,且毫无出路所以,现在我不能接受十大王的亲近,不能让自己就此陷落进去现在悬崖勒马,他还只是一件可以抛弃的衣裳,如果与他更进一步,我怕他会越发束缚着我,变为我的皮肤我不希望将来有切肤之痛。”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皇后 除夕宴集是天子家宴,这日近支宗室入宫,聚于紫宸殿拜贺帝后,饮宴观礼,与士庶人家一样,达旦不寐,谓之“守岁”。 这一日,蕙罗首次见到皇后刘清菁。 如此重要的宴集皇后也似浑然不放于心上,直至所有人,包括太后、太妃与皇帝均入座了才姗姗来迟。 听黄门传报后,紫宸殿内外宗室宗妇依序而立,以迎接皇后。又迁延须臾,才见殿门外中宫行障花盖徐徐朝这边移来。仪仗隆重,大伞、锦花盖、锦曲盖、大小雉尾扇、朱画团扇一些不少,由数十人举着,一列列入内后方见皇后于这重重叠叠障幕掩映下现身。 刘清菁穿着一袭皇后燕见宾客的钿钗礼衣,真红大袖,红罗生色为领,褙子上加红霞帔,药玉为坠,镂雕云凤纹,内裙亦为红罗裁成,又覆一层明黄裙,外罩黄红纱衫子及粉红短衫,头上钗冠有首饰花十二株,饰以九龙四凤。她身段婀娜,行动间小颤步摇,轻荡罗裙,薄露层层衣裾,姿态柔美。 日间下过一场小雪,这时殿外积雪寸余,皇后所经之处遗下足迹一行,明显比身边侍女的足迹小巧,细细窄窄,不盈一掌,弧度柔和,可想而知那隐于裙下的半弯凌波如何美好。她移步时裙下有一串细碎的声音逸出,沙沙作响,有如金银首饰相触之声。 刘清菁走至阶前,微褰裙幅,拾级而上。在殿外迎接的蕙罗由此留意到皇后穿的是一双赤色缎舄,内着青韈,这本是与钿钗礼衣相配的鞋袜,并无异常,但那赤舄鞋底是木头雕成,亦如蕙罗此前所着花靴,有三寸坡跟,而那坡跟四周又朝内削薄,难怪足迹如此细窄。皇后赤舄常加以金饰,刘清菁这双也不例外,绣有金丝卷草纹,最特别的是鞋尖缝有一簇金叶子,举步时金叶相撞,这便是那串细碎声音的来源。 随着刘清菁莲步轻移,金叶声音再起,众人恭迎皇后,殿内一时异常安静,这裙底的声音便显得尤其清晰,带着从容不迫的节奏,这幼细的沙沙声通过耳朵自众人心头碾去,殿内许多宋室听见都不禁逾礼地抬起眼帘,移目向皇后罗裙,凝视之间有神往之状。 蕙罗见状,联想起赵佶此前含笑看自己花靴之事,不免回眸视赵佶,心想以他对女子鞋弓的兴趣,必然会对皇后莲步玉足有特别的关注。 但结果颇令她讶异赵佶正襟立于自己席前,微垂眼睫,目不斜视,微微倾身呈迎候状,神色庄重,面对莲步姗姗的皇后,他看起来完全像个严守礼义的圣人子弟。 刘清菁行至殿中,秋波朝周遭一转,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她气定神闲地微微笑了,然后才在太后、太妃帘前施礼。太后、太妃淡淡说免礼,她亦淡淡谢过,再朝赵煦走去。 这次她直走到赵煦面前才止步,与他相距不过三尺,敛衽为礼,盈盈下拜“官家圣躬万福” 她声音亦如金叶声音一般,并不清脆,但有一种悦耳的沙质之感,面对赵煦说来,语调中又透着几分慵懒,仿佛美人春睡初醒,犹带倦意。 赵煦俯身向前,亲手搀扶皇后。而这一扶,他是直接握住了刘清菁的手。 刘清菁抬首与他相视,温柔一笑,但目中水光莹莹,是忧思恍惚的样子。 蕙罗此刻已走至赵煦身侧侍立,皇后的面容看得甚为清楚。以前听刘翘翘说皇后每日必化妆,除夕节日盛大,蕙罗原以为皇后此日会施浓妆,但眼前所见并非如此。刘清菁妆容素净,看来蕙罗所制面药颇有效,面部斑痕已不明显,她小心地把脸上瑕疵掩盖之后再薄施脂粉,调出的颜色如肌肤本色,并未再加胭脂斜红,只在青黛画出的清淡远山眉下以浅赭色薄染眼睑,朝外晕开。这种妆容名为“檀晕”,她眉心和唇边用的是白色东珠制成的花钿,唇上未施浓重口脂,仅轻抹以蔷薇花汁,再加一层无色香泽,与檀晕妆相配十分素雅。 刘清菁的容貌也大异于蕙罗此前想象。蕙罗常听人说刘皇后如何美艳冠,便以为她是那种华美浓艳、体态妖娆如杨贵妃般的丽人,却没料到她虽身着盛装,但眉目清雅,仍如纤纤少女。但她确有惊人的美,这种美不在于艳光四射,而在于细节之雅致。就如她的妆容,乍一看宛若素面朝天,其实颇费心思,以淡雅的颜色强调了精美的五官轮廓,亦不失清水出芙蓉的意趣;就如她的赤舄,历代皇后都会穿那些的鞋袜,可也只有她能想到在鞋尖缝金叶,令这莲步声色俱佳。 她姿态柔弱,我见犹怜,那种柔弱却又非端王夫人那般的青涩之状,从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中会流露出并不泛滥的娇媚。蕙罗怔怔看着,竟也有一瞬的失神,不由暗暗叹道,若自己身为男子,只怕也会喜欢她这样的美人罢。 赵煦似也看得出神,握着皇后的手良久未松开,最后是皇后自己将手轻轻抽出。那指甲染成粉红色的葱葱玉指在滑出赵煦掌握之际悄然回旋,有意无意地挠了挠赵煦手心,而她容色如常,谢恩如仪,款款退入后妃所处的珠帘后,再整装端坐,含笑接受诸妃拜谒。 此后开宴,乐声迭起,觥筹交错。赵煦却完全无心观赏歌舞,频频侧首望向帘后,寻找皇后身影。而皇后有时凝神看殿中表演,有时转眸与身边嫔御言笑,回顾赵煦的时候倒不多。 行过三盏酒,刘清菁忽然起立,朝殿后走去。赵煦发现,唤过一名侍女,问皇后去向。侍女说“适才皇后饮酒时不慎洒了些许在裙上,因此要去东厢更衣。” 赵煦颔首,继续漫视殿中舞伎,却始终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又过片刻,仍不见皇后回来,赵煦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对蕙罗道“这里热,又饮了几盏酒,我中单背上都是汗。你随我去东厢更衣。” 蕙罗答应,扶着赵煦往东厢走去。 走至厢房前,侍立在外的黄门见皇帝驾到,立即扬声传报。赵煦也不待皇后回应,径直推门入内。里面立时传来女子惊呼,是刘清菁的声音,旋即又听见她连声催促侍女拉好帷幔,不得让官家看见。 赵煦在帷幔外笑道“夫妻都做了好几年,你如今更衣还要回避我么” 刘清菁在内道“非礼勿视,更何况官家还是一国之君,还是稳重些好。” 赵煦笑而不应,回头吩咐蕙罗为自己更衣。蕙罗取来内人们奉上的备用衣裳,开始为赵煦宽衣解带。 赵煦展开双臂,一壁任蕙罗解衣,一壁又问刘清菁“你来了这许久,怎的衣裳还没换好” 刘清菁答道“如今管我服玩之事的小姑娘呆头呆脑的,竟忘了带备用礼衣过来,于是又得等她回坤宁殿去取,便耗到这时才更衣。” 赵煦蹙了蹙眉“如今管你服玩的不是韩锦儿了” 刘清菁轻笑出声“你还惦记着她呢” 赵煦笑道“什么惦记上回我不过是跟她说了几句话,你就不高兴,生了好一阵子气,我还敢惦记她么” “说了几句话而已”刘清菁一哂,“什么话要关上门来说还说得头发也散了,衣带也松了。” 赵煦笑而摆首“你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小这么久不来福宁殿看我,也是因为那气没消罢” “臣妾哪敢生官家的气,”帷幔上映出美人漫系罗带的影子,刘清菁的声音继续传来,“我不去福宁殿是为了避嫌,免得人说我狐媚,把官家害得这样其实,跟官家说话的人多了,怎的她们不去管别人,偏偏就盯着我一个” “不错,跟我说话的人是不少,”赵煦从容应道,“但我甘冒天下大不韪,不顾众人反对,立为皇后的却只有你一人。” 帷幔上浮动的影子有短暂的凝滞,旋即继续着整装的动作,而不见有声音响起。 赵煦犹衔笑意,调整了话题的方向“若我派人去坤宁殿传宣,你会来么” 刘清菁又在那边厢悠悠笑道“那要看我高不高兴了若来了,也不许你” “只许看,不许动”赵煦欣赏着帷幔上正在轻挽披帛的影子,说出这句语意暧昧的话。 这时内侧侍女拉开帷幔,盛装如初的刘清菁自内走出。梨花淡妆,兰麝逸香,她微步袅袅,几乎是以飘移的姿态靠近了赵煦。柔若春水的眼波漾过夫君眉目,她嫣然笑着,在他耳畔私语“只许动,不许看” 这时蕙罗刚给赵煦披上一身洁净的中单,正在为他系腰间衣带。刘清菁话音甫落,赵煦未见有任何应答,蕙罗垂目专心系带,也不知他此时是何表情,但她下视的目光却令她无意中瞥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景象赵煦腰下有物凸起,顶着中单,像一个陡然支起的小帐篷。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剑舞 蕙罗愣了愣才隐约意识到这是什么,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别过脸去不敢多看,同时加快了系带的动作,仓皇系好,又迅速接过礼衣,一层层地为赵煦披上穿好。赵煦似乎也有些尴尬,此时一言不发,而刘清菁则似笑非笑地观察蕙罗举动,不再与赵煦说话。待赵煦更衣毕,刘清菁退后示意皇帝先行,赵煦亦仰首举步,回殿入席,刘清菁相从而去,也回到帘后坐下。 除夕夜宴要行酒九盏,每行一盏教坊乐伎会上演一出歌舞或杂剧,行至第七盏,赵佶与赵似双双离席更衣。第八盏饮毕,要上呈的节目便是他们的剑舞了。 待殿上司仪宦者扬声宣报剑舞之名后,先有二人自两侧的宗室贵戚席位中站起,一位手提洞箫,一位怀抱琵琶,缓步走到殿中,先朝皇帝及后妃施礼,再两厢欠身,随后在为乐部主奏所设的椅中坐下,各自备好乐器,屏息静气,以待开演。 那执箫者约莫五十上下,面白无须,但行止倜傥有贵气,衣裳还染有馥郁的韩魏公浓梅香,显然不是宫中宦者。蕙罗盯着他无须的脸想想,也猜到了他身份英宗皇帝第二女宝安公主的驸马,今上姑父王诜。王诜出身于公卿之家,仪表不凡,又注重修饰,天生少须,他索性把所余那寥寥几根也都拔去,因此颌下光洁,也以此形象闻名天下。他精于翰墨丹青音律,与赵佶趣尚相投,赵佶常与其切磋,二人情同父子,赵佶舞剑,请他配乐倒也不足为奇。 再看怀抱琵琶者,那人年纪要比王诜小一些,可能不到四十,面容不如王诜俊秀,但凤目美髯,目光柔和,面带谦逊微笑,看起来倒比王诜多了几分亲切之感。 “大年几时从西京回来的”赵煦看着他低声问身边的梁从政。 梁从政躬身答道“回来将有半月了。听说十大王此前练剑,对教坊琵琶手不甚满意,说过于柔婉,不符剑舞气韵,所以特地遣人去西京把他请了回来。” 大年是五世孙赵令穰的字。他是自宗室一侧出列的,又与王诜一起为剑舞配乐,蕙罗便已想到他可能是传说中与赵佶过从甚密的这位宗室。据说令穰善文辞,妙图画,学黄庭坚书法,赵佶从小与他交游,甚至也深受其影响,如今精于黄氏书体。 王诜徐徐引箫至唇下,乐声渐起,数名舞者相继而入,皆着楚汉铠甲,手持磨去锋芒的长矛,进至殿中,分为两列,舞动兵戈作对战状,但动作花哨,节奏徐缓,程式有舞蹈之精巧而无武技之犀利。舞罢一轮,舞者立定,有二人站出,应着箫声念道“伏以玳席欢浓,金樽兴逸。听歌声之融曳,思舞态之飘摇。爰有仙童,能开宝匣。佩干将莫邪之利器,擅龙泉秋水之嘉名。宜到芳筵,同翻雅戏。辄持薄技,上侑清欢。” 赵令穰扬声问“既有清歌妙舞,何不献呈” 众舞者应声再舞,且舞且退,退至殿门边,两两聚拢,最后围成屏风状立定,随着乐声再起,又逐渐朝两侧散去,而这回他们适才屏蔽之处已多了二男子,均头戴纱冠,长缨结于颌下,穿广袖绛缘玄色深衣,腰束大带,手提长剑,面上覆有半幅金面具。 这便是剑舞的主角赵佶与赵似了。但二人穿着相同服装,又戴有面具,远远看去,一时倒也辨不出谁是谁。 此时赵令穰横抱四弦琵琶,弹指一挑,琵琶声起,寒光闪过,广袖一旋,两位亲王开始引剑相对。 赵令穰双目微阖,长指飞动,弹、挑、摙、点、挞等指法流畅呈现,引出一串如珠落玉盘般的清亮乐音。二亲王随乐舞动,广袖飘飘,剑身含劲,剑尖藏功,相触时若龙蛇蜿蜒,流光飞舞。而王诜的箫声于其中若隐若现,曲绵起伏,交织出一层深沉娴静的背景,剑器与幽扬乐声相融,气韵协和,既悦耳也悦目。 舞了一段,乐声稍止,再起时琵琶节奏陡然加快,音色高亢,赵令穰指法繁复,错叠相弹,看得观者眼光缭乱。而剑舞动作亦由起初的舒缓单一转入急促繁杂。二位年轻的亲王手握青蛇,袖翻紫电,剑器浑脱。这段曲风自由而澎湃,本来是剑舞中的华彩段落,但其中一位明显力有不支,运剑动作开始减慢,蕙罗也由此看出了那是赵似。 赵似举剑艰难,而赵佶仿佛也无意援手,仍以正常的速度与之对舞,最后挽剑直直刺去,眼见就要刺中他胸口,殿中顿时响起一片低呼声,赵似也怔住了,几乎垂剑不动,而赵佶微微一笑,剑尖上挑,干净利落而又准确地挑落了赵似的面具。 乐音于此时戛然而止,使那面具颠仆于地上的几声余音显得尤为清晰。朱太妃不由恼火,在帘后面朝赵煦道“十哥这剑怎么舞得这样狠只差一点就伤到十二哥了。” 赵煦尚未答,向太后便已开口为赵佶辩解“不妨事,那剑尖并未开锋。何况十哥一向懂事,知道点到为止。他们之前演练我曾看过,今日这段比以前短了一半。” 朱太妃愠色不减,但也未反驳,又侧首看向了殿中。 这时赵佶也摘下了自己的面具,与赵似双双向赵煦长揖。然后琵琶与箫声再起,这回奏的是一曲霜天晓角,节奏不快,二位亲王也不再如起初那样对抗,而是引剑展袖,联翩曼舞。 赵佶先应着乐声唱道“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半阕唱罢,他住口不再唱,只是继续着舞蹈动作,在等赵似相和。而直待下半阕乐声奏了数节,赵似都未开口,许多殿中人不由窃窃私语,都在猜他是否忘了该唱的词。 赵似沉默着,若有所思,而与赵佶对舞的动作倒一直未停。待一曲奏毕,他回视王诜与赵令穰,示意再奏一遍。第二遍乐声响起,赵似扬声唱,而唱的词却与赵佶的全然不同了“荧荧巨阙,左右凝霜雪。且向玉阶掀舞,终当有、用时节” 所有看过他们此前演练的人多少都露出了些诧异神色,不知他为何临时换词,赵佶也微微皱起了眉。 而赵似振剑一挥,舞蹈的动作多了些刚劲意韵,又清晰响亮地唱出了下半阕“唱彻,人尽说,宝此刚无折。内使奸雄落胆,外须遣、豺狼灭。”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玉佩 赵似唱完,四座无声。须臾,有击节声起,是自赵煦席上传来,殿中诸人随之附和,击节喝彩声才陆续响起。 赵似与赵佶并行至殿中朝赵煦再施一礼,然后分头退至殿角两侧。另有人入内设下案几酒果,两位亲王旋即入座,一东一西,把盏作祝酒对饮状。这时赵似身后一位着楚军铠甲的青年提剑出列,朝赵似赵佶左右施礼,然后开始在他们面前舞剑。 这青年约莫二十上下,眉清目秀,体格偏瘦,但双目炯炯颇有神采。他作的也是表演式剑舞,剑花繁复华丽,令人目不暇接。他起初站位在两位亲王中间,但舞过一段便朝赵佶一方靠近。赵佶并不怎么看他,倒是时不时含笑举杯向赵似,有言笑之状。而那青年越舞越近,逼至赵佶面前,忽然挺剑一刺,剑尖直指赵佶咽喉。 赵佶一惊,下意识地抬手遮挡,手一颤,适才举起的杯盏从手中坠下。那青年一哂,于这电光火石的一瞬改变了剑指的方向,旋腕一挑,剑尖托起酒盏引向赵佶上方,杯中酒随即倾出,泼了赵佶半头,而那金色酒盏划出一道弧线后坠落在赵佶身侧,声音响亮,十分刺耳。 观者大多看得目瞪口呆,不及有所反应,而先前的舞者中又有一人站出,二十多岁光景,身形矫健。他挺剑迎上与此前的青年对舞,并刻意立于赵佶面前,用身体蔽住赵佶,防止那位青年接近。 一人步步紧逼,一人严密防守,剑越舞越烈,最后二人剑“噌”地相触于离赵佶不足三尺之处,闪出一串零星火花。 二人动作停止,但都不先收剑,只凝眸盯着对方,神情冷肃。 观者大多不知这是何意,亦不知是否应该喝彩,面面相觑,均不出声。 这时王诜起立,扬声念道“断蛇大泽,逐鹿中原,佩赤帝之真符,接苍姬之正统。皇威既振,天命有归。” 赵令穰亦相继站起,随之续道“鸿门设会,激烈飞扬。宜后世之效颦,回旋宛转。双鸾奏伎,四座腾欢。” 此时乐声又起,所有舞者,包括赵佶与赵似,均踏着乐声上前施礼,谢过殿中看客。众人才如梦初醒,明白他们是在演戏,喝彩声与言笑声旋即又再响起。 赵煦一笑“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原来他们是在演鸿门宴呐。” 梁从政欠身作答“是。先前十大王说年年剑舞都只是二人对舞,甚无趣,因此建议改程式。这两日急召王驸马与大年先生商议,又留在宫中连夜与十二大王演练,才排成了今日这出戏。” 赵煦道“甚好。只是节庆家宴,兵戈之戏作作样子便罢,有几处未免演得太过激越。” “官家言之有理,”梁从政冷眼看看殿中赵佶,又道,“十大王今日挑落十二大王面具这一节,昨日演练中是没有的” 未待他说完,赵煦身边另一宦官勾当御药院刘瑗举步上前,朝赵煦解释道“这戏编排仓促,十大王毕竟不够熟练,所以今日剑伸出去才未及收手,误触十二大王面具倒是那演项庄的邓铎,挑落酒盏泼洒到十大王头上,无礼之极,应当有所惩戒。” “邓铎”赵煦沉吟着,问梁从政“可是常跟随十二哥左右的那孩子” 梁从政道“正是不过正如刘先生所说,这戏是临时加的,他们编排仓促,不够熟练,所以邓铎才会犯此无心之过。” 赵煦淡然笑“都是无心,罢了。” 赵煦随后宣布赐赵佶赵似及王诜、赵令穰财物若干,见赵佶冠发被那盏酒淋湿许多,便让他先回原来在宫中的居处沐浴更衣。赵佶拜谢退去,赵煦举杯,又行一盏酒,然后上千戴假面、穿绣衣、着甲胄的皇城亲事官和诸班内臣在大殿内外呈大傩仪,扮成门神、判官、钟馗、土地、灶神之类,且歌且舞。仪式既毕,众亲事官出门驱祟,赵煦则率众宫眷及除赵佶外的几位亲王上宣德门,看城门内外的爆竹烟火。 时至三更,禁中爆竹震天,烟花盛放,宣德楼上下内臣侍者皆朝皇帝跪拜山呼,声闻于外。赵佶夫人王素绚因胎动不适,今日没有入宫守夜,赵似与十三哥越王赵偲尚未婚配,而其余两位已婚亲王,申王赵佖和莘王赵俣均携夫人联翩向帝后、太后太妃贺岁。 皇后刘清菁微笑着受过两位夫人之礼,再笑对朱太妃道“这年一过,十二哥又长一岁,不知定下哪家小娘子为夫人了么早些迎娶入门,明年这时候,家宴便更热闹了。” “这事我正想跟官家和太后说呢。”朱太妃道,转朝向太后,又道“我侄女宝儿今年十六了,人很乖巧。小时候十二哥也跟她玩过,两小无猜的,看着挺般配。十二哥也挺喜欢,昨日还跟我提起她,不如请太后和官家成全” 她话音未落,赵似便在一旁冷插一语“昨日是你要我娶她,我说那丫头从小就趾高气扬,整天就知道呱噪,看着碍眼。你若想让我少活几年,我是可以娶她。” 朱太妃恼火地瞪他一眼“你上次见她时她才几岁现在早被成一位贤淑文雅的大家闺秀了” 赵似还想反驳,朱太妃忙不迭地暗暗跺脚,朝他频使眼色,他才忍住未开口,冷冷地别过了头去。 向太后见状淡淡一笑,对朱太妃道“太皇太后的侄孙女中,有一位叫阿洛的,太妃应该也见过,今年十七,与十二哥才貌相当,或可匹配。” 朱太妃道“那姑娘我是见过,人有些呆,问一句才知道答半句,闷葫芦似的。十二哥也不怎么爱说话,日后两人相处,难不成就这样相对无语” 向太后道“先前十二哥也说过,不喜欢女子话多。阿洛出自世代簪缨之家,人品性情无可指摘,面对太妃,自不会失礼多言。” 朱太妃小家出身,对家世这点尤为敏感,此刻一听向太后提及“簪缨之家”,便有不怿之色,冷笑道“阿洛家世倒好,出自太皇太后娘家。保不齐这姑娘也能延续这簪缨之家的贵气,日后国朝又多位高家出来的垂帘之人。” 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多年,一直是赵煦的心病。朱太妃如此说显然是要挑起他对高氏的反感而否决向太后的提议。但赵煦尚未表态向太后便横眉一瞥朱太妃,用不高但颇具威仪的语调道“太妃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是在为十二哥议亲,并非为官家立后。官家春秋鼎盛,日后自有百子千孙。高家姑娘纵有福分嫁给十二哥,也不过是做个安享清福的宗妇而已。不知太妃有何远虑,竟提到了帘中之事” 朱太妃顿时语塞,好半天才又板着脸对赵煦说“官家意下如何是让十二哥娶朱家阿宝,还是让他把高家的阿洛迎进门” 赵煦冷眼看着,沉默不语。 刘清菁打量着那母子三人,忽地一声轻笑“两位姑娘都不错,这事难办,真不好挑。不如这样” 她伸手摘下赵煦腰悬的一枚镂雕龙纹玉佩。那玉佩是和田玉雕成,颇小巧,长宽约寸余,但比较厚实,正面为白色,背面为红糖色。刘清菁扬手展示玉佩给众人看“娶哪家姑娘咱们看天意罢。一会儿我抛出这枚玉佩,让它落在手中。若白色朝上,十二哥便娶高姑娘;若糖色朝上,便娶朱姑娘。看了结果,这玉佩便直接送到那姑娘家里,算是下定这主意好么” 她这建议近乎儿戏,朱太妃当即嗤笑一声,向太后亦蹙了蹙眉,有不悦神色,但此前不动声色的赵煦竟然大笑了起来“此计甚妙,便如此行事罢。” 见赵煦支持,刘清菁更为得意,手拈玉佩朝赵似一笑“十二哥,如此可好” 赵似低目略一思忖,然后抬头道“好,不过,玉佩要由我自己来抛。” 刘清菁也不坚持,含笑唤来郝随,让他把玉佩传给赵似。 赵似接过,凝了凝神,再向上抛出玉佩。玉佩旋转着落下,他伸右手接住,牢牢握在了手心。 所有人都屏息朝他看去,紧盯他握住玉佩的手,静待结果揭晓。 而赵似就在这众目睽睽注视下,不疾不徐地将右手探进左手大袖里,让握着的玉佩落入袖中。然后决然转身,昂首阔步扬长而去。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微澜 众人瞬间的惊愕很快转化为各自不同的表情,例如朱太妃的嗔怒,刘清菁的轻笑,以及向太后的冷肃,但更多的人都像平时习惯的那样,低首敛眉,选择了沉默,仿佛并未看见什么。 须臾,赵煦举目看楼外烟焰火,淡淡道“今晚这烟花不错,比往年的好看。” 梁从政即刻躬身应道“若官家喜欢,上元前后再这样放上几天,届时张灯,那景象会比今日更美。” 赵煦颔首“甚好。” 帝后宫眷又再叙谈片刻后,向太后对赵煦道“我乏了,先回宫去。也请官家早些安歇,守岁之事,让亲王们做便是了。” 赵煦称是,起身相送。朱太妃与刘清菁相继告辞,也叮嘱赵煦早回寝殿。赵煦随后又赐在场亲王宗室年节礼物若干,请他们在此守岁,待天亮后宫门开启再回府去。 赵煦离开前唤来蕙罗,命她带赐给赵佶的年节礼物往赵佶宫中居所,吩咐道“待十哥更衣后,你为他梳好头,请他过来陪兄弟宗亲们说说话。” 蕙罗微觉尴尬,却也无理由拒绝,只得应承下来,前往赵佶宫室。 蕙罗入内时,赵佶已沐浴毕,正躺在寝阁藤榻中小寐。他身着一袭越罗白衣,手搭在所盖的韶州绢被上,长长的广袖随着那藕合色的绢面如水般自藤榻上流曳下来,榻前置有一个青铜博山炉,丝绢状的洁白烟缕自炉顶山峦缝隙中飘逸而出,在融融烛光下袅绕游移,再悄无声息地覆上他柔软双袖,那气息沁人心脾,是纯正清甘的沉水香。 他闭目而眠,一位侍女正坐在他床头枕后为他梳理半湿的长发。见蕙罗进来,侍女忙起身施礼,而赵佶未有丝毫反应,似在熟睡。 蕙罗亦未惊动他,只低声向侍女说明来意,侍女便奉上奁具,请她来为赵佶做梳妆之事,又道“十大王先前独自饮了些酒,略有几分醉意,沐浴后便睡着了。” 蕙罗点点头,接过篦梳,在藤榻枕后坐下,准备为赵佶梳头。 此时的梳发既是沐浴后的养生方式,也是为促使湿发快干。赵佶依然作沉睡状,面颊酲红,唇若施朱,呼吸犹含浅淡酒香。蕙罗解开香囊,从中取出两枚小花饼搁在赵佶枕边,才开始为他梳理长发。 那花饼名为“玉华醒醉香”,是由牡丹花蕊与荼蘼花瓣制成,先以清酒拌匀,浸润一夜,再捣碎成泥,按为小饼,置于阴凉处晾干,干透后在外抹一层龙脑后储存,以备醒酒时所用。蕙罗今日携带原是为赵煦所备,不料却在此时用上。 赵佶发内无尘,篦梳过处,丝丝现相,那清凉的触感和芳水沐发的余馨缠绕在蕙罗指尖,令她不由心底柔软。他在睡梦中尚微蹙着眉头,睫毛偶尔会有几下颤动,蕙罗动作愈加轻柔,不欲因此惊醒了他。她梳头的手势带有一些对头皮的安抚动作,可能使他感觉舒服,他的睡态逐渐显得安稳,唇际有笑意浮现,侧首睡,脸颊心满意足地蹭了蹭枕头缎面,那模样恬静乖巧如婴孩。 如今眼前的他,是多么纯净、温和,而无害。蕙罗看得怔忡,不知不觉地引手至他脸上,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他的唇。而他竟然于此时伸手,捉住她那手,引到唇边吻了吻,并未睁目,却萦温柔笑意,喃喃唤道“姐姐” 蕙罗一惊,深恐被帘外侍女看见,立即缩手。这仓促的举动惊醒了他,他茫然睁眼,怔怔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似乎认出了她。 “哦,妹妹,是你。”他微笑着说。 蕙罗起身行礼,他示意免礼,也不细问她为何在此,依旧对她笑“继续为我梳头罢,像刚才那样。” 蕙罗从命,又坐下,继续梳发的工作。赵佶闭目,良久无言,片刻后又仰面睁眼注视蕙罗,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她,仿佛并不认得她。 “真奇怪呀,”他忽然浅笑着叹息,“你这么小,明明是个小妹妹,可是现在给我的感觉,又很像我的姐姐” 蕙罗并不太明白他语意所指,只是莫名地觉得不安,沉默地垂着眼睫,握篦梳的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没事的,没事的”他柔声安慰着她,支身坐了起来,微笑道“头发也快干了,你来为我梳发髻罢。” 蕙罗答应,开始为他绾发梳髻。少顷,又有人传报说官家赐了夜宵点心。赵佶宣来人入内,却见送点心来的竟是崔小霓。 赵佶笑着朝她一揖“小霓姐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小霓一哂,敛衽一福,语气冷淡地道“岂敢。” 赵佶瞥了瞥侍女随后献呈的点心,对小霓道“些许小事,何必劳烦姐姐亲自去做唤两个小黄门送来便是。” 小霓冷眼一顾蕙罗,面无表情地道“官家一向重视大王,怕一般人做事不伶俐,所以大王在宫里梳个头官家也会让典饰来做。这年节新做的点心若交给别人带来,怕也不够稳妥,我便领命多走了这一遭。” 赵佶命人收下点心,含笑请小霓坐,小霓只说“不敢”,坚持站着,也不告退,仍不时打量着为赵佶梳发的蕙罗。 赵佶便与她聊天,问的多是她近日所做的闲事。崔小霓往往以两三字作答,不像是准备多说的样子,赵佶便换了个话题,问道“适才我的剑舞,小霓姐姐觉得如何” 小霓轻“哼”一声,道“程式戏文,你该问你阿滢姐姐;音律曲子,你该问你阿湲姐姐。我既不善文辞又不懂乐理,就算说了也是外行话,你又何必问我” “当然要问。”赵佶笑道,“姐姐难道看不出么我就是想听姐姐与我说话。只要姐姐肯开口,无论外行话还是内行话,我听着都如闻天声,欢喜得很。” 崔小霓眼波一横“你这些花言巧语拿去跟别人说去,少来哄我”然而转眸间流光溢彩,已微露笑意。 赵佶追问道“姐姐快说说,我那剑舞好不好。” 小霓想想,道“剑是舞得挺好的,戏也演得不错,就是曲子唱段略输十二大王一筹,听着像是中气不足,稍显气虚。” 此时蕙罗已为赵佶绾好发髻,加上了幞头。赵佶自己举手扶稳幞头,然后施施然起身,缓步踱至小霓身侧,半展一折松骨绘扇,含笑低首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崔小霓顿时大窘,先前的从容顷刻间踪影难觅,红着脸深垂首连退数步避开赵佶,腼腆得像个初见生人的小姑娘,踟蹰许久才低声说“大王尝尝官家赐的点心罢一会儿还请大王回宣德楼,代官家照料守岁的亲王宗室。” 赵佶展颜笑,命人把小霓送来的点心一一取出,在桌上铺陈开来,又邀小霓与蕙罗入席同品,二女自是推辞,赵佶也不勉强,自己坐下,略取了些尝了尝,又继续与二女闲聊。 片刻后,忽有名福宁殿的小黄门慌慌张张地进来,请小霓速回福宁殿。小霓蹙眉问原因,那小黄门支支吾吾地道“崔姐姐走后,官家让人传宣皇后过来” 小霓惊问“皇后果真来了” “没有”小黄门道“她没来,但让韩锦儿过来向官家复命,说皇后欠安,不便伺候官家” “韩锦儿”崔小霓问“她不是被皇后责罚,降为浣衣内人了么为何如今又让她来复命” “我们也奇怪呢”小黄门吞吞吐吐地说“看来她被责罚得不轻,手上脖子上都是鞭打的痕迹,脸上也有瘀青人也憔悴极了,面黄肌瘦的,像大病了一场官家见了也很吃惊,宣她入内室细问详情” “官家听了生气,大发脾气”崔小霓猜测着问。 小黄门颇显尴尬,语音又低了一成“官家是把韩锦儿一人留在内室询问起初官家好像是很生气,大声斥责皇后,后来后来室内多了些动静,我们听见韩锦儿连声说不可” 崔小霓与赵佶相视一眼,赵佶了然,代小霓问道“官家可是要韩锦儿在阁中伺候” 小黄门颔首称是。 小霓当即转身,疾步朝福宁殿走去。蕙罗忆及赵煦病情,更是大感忧虑,也顾不得向赵佶告退,紧跟着小霓匆匆赶往赵煦寝阁。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簪伤 福宁殿寝阁前人影憧憧,皆是闻讯聚拢的宫人,一个个面朝禁闭的阁门张望,间或窃窃私语,见小霓走近,立即噤声肃立,朝她欠身,带着询问的神情静待她发号施令。 崔小霓径直走到寝阁门外,伸手欲推门,此际却有赵煦重重一声喘息自室内传出,小霓一怔,手硬生生停滞在空中,不再往前伸出。 赵煦的喘息声还在继续,韩锦儿的声音亦微有入耳,小霓渐渐收回了手,默然伫立。 见她沉默,别人也不敢多言。殿中寂静,门中之声也显得格外刺耳,内人们大多满面绯红,朝外别过脸去,宦者们则暗中交换着眼色,偶有几个带窃笑之状,而崔小霓未顾他们,眼睛直直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甚至未曾瞬目。如玉双颊上有红色光影流转,但那源自透过窗棂的烛影摇红,她暗抿双唇,脸色其实是苍白的,蕙罗注意到她垂着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崔姐姐,官家不可是否应开门进去”赵煦服药,有不可行房的禁忌,蕙罗深恐赵煦因此出事,于是走至小霓身后,鼓足勇气建议道。 崔小霓徐缓但坚决地摇了摇头。 赵煦喘息渐趋急促,忽然爆发出几声剧烈的咳嗽。蕙罗一惊,上前拉住小霓的手“崔姐姐,不能让官家” 小霓冷冷地抽回手,目光仍锁定于门上,须臾,道“我们不可轻举妄动。” 蕙罗无奈,回首张皇四顾,忽然看见立于不远处的杨日言,遂朝他祈求道“杨先生”语声已带哭音。 杨日言了然,快步上前,对小霓道“事关重大,不如遣几名小黄门速去禀报太后太妃及几位都知,该当如何,请他们定夺。” 小霓不言不语,置若罔闻。 杨日言只当她是默许,回首唤过小黄门,吩咐他们速去开启各殿阁门,通知太后太妃及都知们。小黄门应声领命,转身走至门边时,小霓却回过了头,厉声道“回来此刻谁也不许走出福宁殿半步” 小黄门们一愣,又一个个缩足回来。小霓继而吩咐锁好福宁殿前后大门,杨日言蹙了蹙眉,但也没再多说什么。蕙罗只得再去哀求小霓“官家尚未痊愈,若此刻不阻止,明日恐有不妥。” 小霓回眸视她,道“天塌下来,砸不到你。” 话已至此,蕙罗心知她是决意等待。纵然忧心如焚,但毕竟身份不当,且又是个面皮薄的年轻女孩,亦不好自己推门去阻止赵煦荒唐行为。蕙罗唯有退至一侧,暗暗垂泪。 这场尴尬的等待以韩锦儿启门而出才宣告结束。云鬓散乱的韩锦儿一见门外斑驳人群,立时面红耳赤,惶惶然看向崔小霓,双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小霓牵牵唇角,朝锦儿呈出一点笑意,道“夜深,殿门已锁,姑娘暂且在福宁殿中歇息一晚罢,明日再回去。” 言讫命宫人带锦儿去厢房歇息,这才跟在蕙罗之后进赵煦卧室查看。 赵煦闭目躺在床上,喘息未已,脸上有病态的潮红,间或逸出一声咳嗽。小霓观察片刻,见赵煦未有其他异状,便让内人呈上备好的汤药,请赵煦饮尽,再嘱咐蕙罗为赵煦更衣,如常伺候他就寝,然后欠身请安,带其余内人告退。 蕙罗答应,待众人离去后上前,为赵煦换下汗湿的中衣。其间触及他身体,但觉他手足冰凉,还在无意识地微微颤抖。蕙罗隐隐意识到这是何种原因造成的变化,不由地又是难堪又是害怕,捏着中衣缩回手,不知如何是好。 赵煦这时抬目看了看她,缓缓道“你的事,只做了一半。” 蕙罗赧然取过洁净中衣,默默为赵煦换上。 赵煦四肢无力,像是疲惫之极,更衣后即沉沉睡去。蕙罗守候半晌,见他状甚安宁,才欲出门,而此刻赵煦忽然胸下一涌,猛地侧首,适才喝下的汤药尽数喷出,濡湿了大片床沿。 “去隆祐宫,禀报皇太后。”闻讯后的崔小霓发出了第一个指令。 待向太后来到福宁殿,已将近五更。见赵煦上吐下泻,跟上次症状一样,太后当即命太医院众医官速来视诊,又让人去通知太妃、皇后和众都知,然后让小霓随其入内室细问详情。 朱太妃与刘皇后相继赶到。见赵煦此状,太妃气急交加,握着儿子手哭了片刻,又睁着一双泪眼出来,厉声喝道“崔小霓呢” 崔小霓从太后身后移步出来,正要施礼,朱太妃已从发上拔下一股金簪,朝崔小霓猛甩过去。小霓猝不及防,金簪刺中她额角,一道血痕便蜿蜒着沿她左颊滑了下来。 “你是死人么”朱太妃怒斥,“官家意气行事,你为何不阻止” 小霓跪下,也不拭脸上血迹,低首看着滴落在地上的血珠,很镇静地答道“官家命奴婢去给十大王送点心,回来时官家已带韩锦儿入寝阁。若此时撞入,一则怕触怒龙颜,二则也担心官家受惊,龙体亦因此受损,故不敢轻举妄动。” 朱太妃继续斥问“你明知道他此刻不可近女色,仍任其召幸宫人,是何居心见事已至此,不但不阻止,还命中官紧锁殿门,不及时禀告太后太妃,如此封锁消息,意欲何为” 小霓道“已过午夜,宫中诸殿按律理应锁门,若此刻忽遣人开锁四处传报,人马喧嚣,恐让人误以为宫中有变,传出流言。” “你这贱人还想狡辩你道我不知你跟十哥”朱太妃怒指小霓,还欲斥骂,但这回“十哥”二字甫出,向太后便扬声制止“太妃” 太妃垂手,忿然转顾太后。太后和缓了面色,拈着佛珠道“小霓这番顾虑并非全无道理。一旦入夜,宫中诸门不可擅开。何况今日宣德楼上有宗室守岁,若宫中喧哗,轻则将此事传为笑柄,有损官家清誉,重则有人因此起意,借故生事,影响家国社稷。她知道严禁走漏消息,是懂事的。” 太妃冷笑,看着太后似有话说,太后淡然迎上她目光,不怒自威。少顷,太妃终于先掉过头去,对小霓道“此番官家若龙体痊和便罢了,若有何事,我定不饶你” 小霓静默不语。太妃又问“韩锦儿呢” 小霓道“她在厢房歇息。” 太妃朝阁中黄门命道“把她给我拖过来” “不必。”太后开口道,“韩锦儿纵有不是,但官家有令,她也不便违抗。且勿施刑,先把她拘禁于,待圣躬平宁再作打算。” 顿了顿,太后又道“她怎会前来面见官家,引得官家起意,倒是有些蹊跷。” 此时皇后刘清菁刚从赵煦寝阁掩泪而出,听见此言,立即嘤嘤泣道“娘娘明鉴,新妇谨承娘娘教诲,不敢有违。昨晚官家命人传宣新妇,新妇自然不敢领命,若让黄门直接回复,怕官家以为新妇骄横,刻意抗拒圣意。欲细说新妇苦心,但此间涉及闺阁事,亦不便对黄门说,故而要觅一位阁中内人传话。新妇也知官家违和,不可此时动兴,须寻一位面目粗陋者前往。昔日官家说我阁中内人丑陋,看着碍眼,另选了一批好颜色者来为我做事。而今传话,新妇不敢找那些狐媚子,想来想去,也只有韩锦儿这浣衣内人容颜最次。原以为她面黄肌瘦的,官家必看不上,她却不知说了些什么,竟让官家”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议储 皇后的话激起了太妃尚未平息的怒火,抚着胸口,她一瞥刘清菁,切齿连称“反了”,又道“既经魏典饰之事,官家自知节慎,未料如今出这等事,可见这韩锦儿必有手段,越发留不得了。处置魏典饰既有先例,现在也不便宽容韩锦儿,何况她罪责与魏典饰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哪怕杖毙都不为过,最轻也应让她受黥面之刑,配嫁贱卒。” 刘清菁只是一脉低垂螓首,点拭泪痕。她今日完全未着妆,双鬓发丝有几缕略显散乱,素颜梨花带雨,真是楚楚可怜。适才她说话语音轻柔,表情无辜委屈,柔弱香肩随着啜泣轻轻颤抖,立于殿角的蕙罗也看得有心神恍惚之感,不由心生怜惜,几欲去寻一袭衣物为她披上。霎那间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赵煦对皇后如此迷恋。 “这般贱人,岂能还留在宫中早早打了杀了才干净”太妃恨道。她说的应该还是韩锦儿,但那雪刃般冰冷的目光指向的却是皇后。 在太妃坚持下,太后似改变了起初的决定,对崔小霓道“传韩锦儿进来。” 这时一位内侍自赵煦卧室出来,躬身禀道“官家适才传下口谕,进韩锦儿为才人。” 殿中婆媳三人相顾讶然,旋即复入寝阁见赵煦。未待母亲开口,赵煦便拼尽全力自病榻上坐起,蜡黄的脸上双目深凹,闪着两道幽光,他徐徐环顾面前三个女人。 “朕已宣口谕,进内人韩氏为才人。”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从今往后,朕一切汤药须由她进奉,否则朕不会服用。” 皇帝的庇护使韩锦儿暂时躲过一劫,虽然有人不快,但这件事与随后情况相较,也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赵煦病势沉沉,每日遗精不止,完全卧床不起,莫说视朝,连行动都不能自理,后来神智昏昏,几乎连说话的气力也无。 向太后每日清晨皆会亲自来探视,见赵煦景况堪忧,便让人在福宁殿整理出一间净室,无事便在内长坐礼佛,闻说赵煦有异状,便立即起身去查看,直到入夜才回隆祐宫。 朱太妃见状也要求辟净室守护赵煦,被向太后以“关心则乱,太妃如此徒增烦恼”为由拒绝了。 太后净室焚香只用沉檀,对纯度用量要求极为苛刻,用具必须极洁净,焚时要以云母隔片隔开香饼炭火,香料置于其上,这样焚香可不见烟,若香炉上印有一个指纹,配方稍有偏差,或香饼燃烧过度,香味带有一丝烟火气,太后便有不怿状。福宁殿的宫人伺候了几日,均感苦不堪言,最后还是请蕙罗来做此事。 蕙罗心细,一切做得毫无差池,太后看在眼里,对她也颇有好感,与其说话和颜悦色,每日必有赏赐。太后闲时常问蕙罗赵煦日常起居之事,蕙罗谨慎应对,并不多话。 一日蕙罗如常伺候太后焚香礼佛,忽见勾当御药院刘瑗入内,向太后禀报医官为赵煦配药之事,太后闭目听完,也不说什么,颔首示意已知晓,而刘瑗并不退去,踟蹰须臾,又轻声道“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了,太后赐予诸臣的年节礼物,还与往年一样么” 太后依旧阖目,手拨佛珠,随意应道“还按规矩预备罢。” “今年连降瑞雪,乃祥瑞之兆,这年节礼物或可稍增一二”刘瑗朝太后略略走近两步,声音又放低了一些,“听说圣瑞宫已向宰相章惇、尚书左丞蔡卞、翰林学士蔡京和御史中丞安惇等人送了上元礼,应瑞雪之兆,多增了一些” 太后睁开了眼睛“送的是什么” 刘瑗道“除了往年常例那些,据说还多了一个金盒昨日章相公在宣德门内下马,立即有个圣瑞宫黄门迎上,有人看见,他朝章相公双手奉上的,是一个金盒。” 太后沉吟,少顷也只是点点头“知道了。” 这日午后,太后应诸臣所请前往赵煦以往病中听政的内东门小殿垂帘议事。一个时辰后回来,都知梁从政立即趋上前去迎接,试探道“官家违和,群臣无首,怕是有许多政事要劳烦娘娘处分了。” 太后看看他,淡淡道“寻常政事相公们自可处分,只有一件,无人敢拿主意,要请官家定夺。” 梁从政欠身挑眉,有询问意。太后入室坐下,抚着蕙罗奉上的手炉,沉默半晌,才道“大臣们都在劝官家早定国本。” 早定国本,这是在请皇帝立储。蕙罗一惊,想起赵煦现状,顿觉只怕所有人都会觉得他必死无疑,都在准备扶持储君了。心中泛起酸涩感,她默默退至殿角香炉后,执香箸做着添香的动作,自觉地给太后与梁从政充分说话的空间,然而他们的话她还是凝神在听的。 梁从政听了太后这话一时不语,太后抬目视他“都知认为现下议此事当否” 梁从政想了想,答道“储君乃天下之本。古时天子即位,必立储君以受宗庙,天子有储君而天下获安。东宫久虚非社稷之福,宜早定国本,以保国朝万世之业,以系天下万人之心。但凡储君未立,何时议及此事都是妥当的。” 太后颔首道“都知所言在理官家无子,依都知之见,而今当立哪位亲王” 梁从政立即下跪,道“此等大事,臣一介宦者岂可置喙娘娘理应垂询朝廷重臣。” “哦”太后微眯着眼看他,再道“那老身问哪位重臣为好” “章惇章相公。”梁从政迅速回答,又解释说,“当年章相公曾在太皇太后帘前议立官家,是官家信赖之人,为人睿智有学识,如此家国大事,理应问他。” 太后漫不经心地拈一根银簪拨着手炉灰,又问“若章惇说得无理,又该当如何” “怎会无理”梁从政不知不觉提高了音调,“章惇是宰相,他的话安可不从” 似被拨起的手炉星火烫了一下,太后缩了缩手,眉头也拧了起来。但不久后又恢复了平和神色,对梁从政和颜道“梁都知在福宁殿应承大半日,兴许也乏了,回去歇息罢。” 梁从政自知失言,稍显尴尬,稽首告退,然后恭恭谨谨地退至门边才转身离去。 太后目送他,待他身影消失,再召刘瑗入内,对他道“速往枢密院,宣知枢密院事曾布入隆祐宫觐见。”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妾侍 “今日太后让刘瑗去枢密院,宣知枢密院事曾布入隆祐宫觐见。”傍晚圣瑞宫朱太妃摒退杂人,只留自己带来的心腹宦者蓝从熙侍立在侧,再靠近赵煦病榻,告诉他“他们是在密谋立储之事。” 赵煦沉默不语。太妃取出一卷文书,直递到赵煦面前。 赵煦瞥了一眼,虚弱地问“这是什么” 太妃答道“章相公与几位学士为官家草拟的诏书,说明立十二哥为储君,请官家过目,若辞句无须修改,姐姐这便通知章相公,带学士们入宫,恭请官家手书立储。” 赵煦不由愠怒,勉力摆手一拂,把文书打落于地“朕还没死,你着什么急” “你快死了,六哥”太妃抢上两步,一把握住他手,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牢他“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太医、太后、皇后、宰执、宫里宫外的人但是没人跟你说,他们都会哄你,说你并无大碍,好生将养就会痊愈,可身体是你的,你会没知觉么” 赵煦胸口急促起伏,但没有反驳。 太妃伸手抚抚他潮红的脸庞,柔声说话,语意酸楚“我是你的娘呀,只有我会对你说实话。你这次病势沉重,太后早在准备后事了,她想立的是十哥。章相公虽然向着十二哥,但知枢密院事曾布掌握的是兵权,他与太后联手,章相公也奈何不得。如今只有你先下旨立储,对百官宣布十二哥的储君身份,异日太后与曾布才无话说。否则,将来十二哥与我,孤儿寡母,再无官家扶持,难堪处境可想而知。” 赵煦摆首,边喘气边断断续续地说“且莫说我现在还活着,就算真要死,这立储之事也须考虑周全再定。事关苍生社稷,不能仅以亲疏来论储君人选。十二哥本性纯良,但孤傲任性,太过耿介,不会顾全大局,若他监国,易生事端。” “那你说说谁比十二哥合适是那瞎了一只眼的九哥,还是一身纨绔习气的十三哥”朱太妃反诘,冷笑又道“或者,是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十哥” 赵煦不语。太妃继续抨击赵佶“十哥打小心眼就比别人多,自己没了娘就知道去巴结太后,才多大呢,眼睛就瞄着官家御座了。真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朝廷大内,哪都有人说他的好话。可别人看不出来,你还不知道他是何种货色么你拖着不立储,将来撒手离去,太后必然会与曾布联手把十哥推上皇位,十哥若做了皇帝,小人得志,野心得逞,小则弑母杀弟,大则祸国殃民,又岂是你愿看到的结果” “祸国殃民你担心的只有你自己。”赵煦叹了叹气,道“我累了,请姐姐回去罢。” 太妃拾起先前被他打落的文书,展开送至赵煦眼前“六哥,你看看,措辞若不错,我便” “蕙罗”赵煦忽然打断太妃,放声朝外唤道“蕙罗快进来,给我更衣,我要歇息了。” 在寝阁外伺候的蕙罗听见召唤忙疾步入内,见赵煦面色有异,语音刚落便大声咳嗽,顿时一惊,立即上前搀扶照料。 朱太妃却不离去,依然手捧文书要赵煦看,赵煦侧首蹙眉咳嗽着,毫不理睬。 蓝从熙见状,靠近太妃,躬身请她回去,太妃不闻不顾,只怔怔地盯着赵煦,俄而,一串泪珠簌簌而下。 “六哥,你真的不顾姐姐生死么”她虚脱般曲膝跪倒在榻前,伏在床沿泣道“你说我担心的只有我自己,不错,我是担心,因为这宫里除了我们血脉相连的母子三人,没人会关心我的生死。” 她抽泣着开始述说“我入宫时只是个小小的御侍,没有显赫的出身,父亲早亡,连朱这个姓氏都是母亲改嫁之后跟着后父改的,而养我的又是一户姓任的人家从小受尽白眼,入宫后宫人们勾心斗角,也吃了不少苦头。幸得先帝恩宠,先后生下你兄弟二人,境况才好了起来,一路进至德妃,但这日子也还是过得不舒坦。位分低的,挖空心思给你下套;位分高的,又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对我最严苛的,是你祖母太皇太后。她出身世家,是仁宗曹皇后的养女,英宗皇帝的元配夫人,尊贵无匹,也最瞧不起我这种身份卑贱的宫妾。她自己不许英宗皇帝纳妃,儿子的妃嫔她也不喜欢,常常告诫神宗皇帝,嫡庶有别,不得逾越。向太后是她精心挑选的儿媳,她爱如己女,绝不容嫔御对向太后有任何冒犯之举我有风湿之症,你曾问我因由,我从未跟你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有一年向太后生日,众妃嫔侯在她正殿中准备贺寿。我与几位娘子说笑,一时高兴,没听见皇后入内,等她进来时还背对着她。太皇太后得知此事,便命我在向太后殿前跪了一夜。风寒浸骨,从此我两膝落下毛病,但凡天阴下雨都会疼,一疼我就会想到那跪在太后殿前直至晕厥的情景” 讲至心酸处,她悲声愈甚,掩泪的丝巾亦湿了大半。赵煦本来在蕙罗搀扶下坐起想更衣,听着亦神色黯然,默默地又躺下,朝内侧卧,不看太妃。 蓝从熙欲扶起太妃,频使眼色,暗示太妃噤声,但太妃不管不顾,仍跪在榻前哭诉“那日之后,太皇太后还命人向我传话,说天家严守嫡庶尊卑,我虽生有二子,但休想左右官家,以妾抑妻神宗崩后,我护送神宗灵柩前往永裕陵,途经永安,当时老臣韩绛任当地知府,迎灵柩于永安城外。我代皇后以遗孀身份护灵驾于队列之后。韩绛听说我在后面,便又奔走数里,跪拜相迎。我回到宫中,跟太皇太后说起此事,原是想赞韩绛恭谨有礼,尊重天家,不料太皇太后听后竟扬手给我一耳光,怒道韩绛是先朝重臣,做过相公,政绩卓著,而你不过是个皇家小妾,不前去迎他已是失礼,竟然还敢让他跪拜,受他望尘之礼” 这“皇家小妾”四字朱太妃一字字吐出,模拟太皇太后冷硬语气,听得蕙罗亦觉惊心。回想太妃素日盛气凌人,却原来当年曾被人轻贱至此,颇感恻然,见她声泪俱下,不由地出言相劝,但旋即意识到自己身份,这种状况也不知说什么好,便只得保持沉默,悄然退后,隐于幔帐之间。 其间赵煦肩头微微颤了颤,但还是未出声。 “我虽跻身四妃之列,但终神宗一朝,始终觉得自己只是个仰人鼻息的妾侍,就算成了新皇帝的母亲也不会有变化,太皇太后的耳光提醒了我这点。我不能有任何辩解,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下泣谢她教诲。”朱太妃肝肠寸断地哭了一阵又继续说“你即位做了皇帝,照理说,我这生母是可被尊为太后的,但太皇太后只许尊你嫡母向氏为皇太后,我仅被尊为皇太妃。非但如此,在此后好些年中,给我这皇太妃的舆盖、仗卫、冠服还不如给皇后的。后来你大了,有大臣进言,说母以子贵,太妃礼数,务致优隆。太皇太后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让你下令,一切礼数按皇后分例置办。尽管如此,也还是远远不能与皇太后相提并论。直到太皇太后不在了,你获亲政,我才有了些许扬眉吐气的感觉,但行事稍微畅快一点,太后便会暗地里命言官进言,说我僭越她面上装得倒好,却还是把我恨到了骨头里,若不是对你有所忌惮,她也会像太皇太后那样对付我。” 太妃述说至此,见赵煦仍无回应,便伸手欲拉他转朝自己“六哥,所以你不能让太后立别人为储君,否则我又会重新沦入那噩梦一般的境地,这一辈子都只能做个皇家小妾。何况,这几年我过得风光,嫉恨的人自然更多,但我面前浮华原是虚空,若你有个好歹” 赵煦闻言猛地抽手避开她,一动之下又咳嗽起来。蕙罗上前照拂,他亦不转身,但厉声命道“送太妃出去” 蕙罗看看蓝从熙,面露难色。蓝从熙双手着力扶起太妃,哄她回去,太妃挣扎着又扑到赵煦榻前,哭道“你这几个弟弟,只有十二哥是姐姐肚皮里出来的,你立取十二哥才稳便,姐姐后半生方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否则,将来受人冷眼事小,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六哥你回头看看我,看看你的娘呀你不立十二哥,却忍心让你亲娘受人欺侮么” 赵煦剧烈咳着,对她请求不置一词,间或朝她挥挥手背要她出去。 朱太妃哭得撕心裂肺,哀声不住唤“六哥”,惊动了外间的杨日言,带了几名宦者进来,连哄带劝地才把太妃架走。 蕙罗待太妃离去,再轻声问赵煦“官家,现在是否更衣” 赵煦仍朝内侧卧着,咳嗽声渐渐平息,但仍在喘气,良久才抬手示意。 蕙罗扶他坐起,见枕头上适才他脸庞所依之处有一片水痕。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清供 次日十哥赵佶入省请安,带来了一个紫檀盒子。 赵煦不豫之前,他原是众亲王中定省最勤最早的,常常天不亮就候在福宁殿前,而这次皇帝卧病后他倒显得没那么殷勤了,入省的次序在亲王中时而第二时而第三,既非第一也非最后,见了皇兄也不甚多话,除了说几句吉利话就等着皇兄让他退下,带礼物来也是年节后第一次。 他在赵煦面前打开紫檀盒,蕙罗重又闻到那缕如梦似幻的幽香,定睛一看,见盒中盛着一个金质累丝编织的香囊,那香气便是从累丝缝隙中散发而出。 赵佶双手呈上香囊,道“这块龙涎香是臣自番商处购得。此香忌讳潮湿,臣便盛于金丝香囊中,不时佩带,以使香味常获人气,不致败坏。臣听太医说,龙涎香有行气活血、散结止痛、理气化痰之功效,可治疗咳喘气逆,心腹疼痛。故今日带来献给陛下,望陛下稍加把玩,或有助于圣躬康宁。” 蕙罗接过转呈给赵煦。赵煦自圣瑞宫哭闹之后精神愈发萎靡,语音虚弱之极,须蕙罗等贴身宫人附耳传话。此刻他抬眼看看香囊,淡淡道“太贵重了,十哥自己留着罢。” 蕙罗向赵佶转述,赵佶应道“臣爵位服玩,皆为陛下所赐,即便献上所有财物也难一谢圣恩。陛下违和,臣恨不能以身相代,此香虽贵,却无法尽表此间心意。万望陛下笑纳,有幸长伴君侧,此香也是生得其所。” 赵煦仍不接受,道“香有灵性,既伴你甚久,便是你的,我强收下,也是无益。” 赵佶还想再说,赵煦闭上了眼睛。赵佶见状亦不敢再劝,接过蕙罗送回的龙涎香,正欲告退,赵煦却又出声唤他“十哥。” 赵佶忙欠身恭听。 赵煦让蕙罗传话“我做了十四年皇帝,你且说说,哪些事做对了,哪些事做错了。” 赵佶双目微睁,旋即道“陛下处分政事无不周全,这些年海晏河清,国泰民安,臣钦佩之极,岂敢妄自置喙。” 赵煦道“我只想听你说实话。我知道绍圣绍述,处置元祐党人,颇引人非议。你是怎样想的” 太皇太后高氏崩后,赵煦亲政,立即召见被太皇太后摈弃的新党,任章惇为宰相,公开表明绍述继承神宗成法,并改年号为“绍圣”,大力贬斥太皇太后重用的元祐年间大臣,激化朝廷党争,亦致政局混乱。蕙罗虽极少听人说政事,但也知道皇帝行事乖戾,朝野民间皆有微词。只不知他此刻这样问赵佶,是何用意。 但见赵佶深深一揖,答道“陛下圣明,绍述先帝成法,变法度,易风俗,恢复保甲、免役、青苗诸法,令国富民强,且出兵征讨西夏,使其向大宋乞和,文治武功,堪比祖宗。元祐党人墨守陈规,阻挠革新,废止皇考成法,陛下将之贬逐流放,并无不妥。” 赵煦再问“如果是你,你会这样做么” 赵佶低首,恭谨作答“臣不懂政事,但知惟皇考皇兄马首是瞻。” xxxxxx 自朱太妃哭闹之后,一连三天均不见赵似入省福宁殿。一日午后,蕙罗去尚服局验取皇帝服玩,归来路过圣瑞宫,却见赵似身披大氅,风尘仆仆地自外间走来,发上犹萦飞雪,手中把持着几束松枝竹枝和梅花。圣瑞宫守门的小黄门看见,忙快步相迎,口中说道“十二大王回来啦今日下雪,大王去玉津园也不多穿件衣裳,这件大氅并不厚实,娘娘见了恐怕又会怪责。” 玉津园是皇家园林,游幸之所。蕙罗心道,他这几天不去向皇兄问安,原来是跑出去赏花田猎去了。同胞兄长病危,他竟还有游兴,不知是不懂事还是生性凉薄。 未免有气,便也不欲向赵似施礼,蕙罗别过脸去,启步朝福宁殿方向走。不想赵似却看见了她,扬声向她唤道“喂” 蕙罗只是不理,继续朝前走。赵似又连唤两声“喂喂”蕙罗依然不管,并不回顾。少顷,有个若短箭般的物事倏地从蕙罗脑后飞来,斜斜插在她鬓边。 蕙罗一惊,伸手摘下,却是一枝梅花。 她转身,手持梅花含怒回视赵似。 他气定神闲地走到她面前,问“我唤你,你为何不答应” 蕙罗冷道“十二大王适才是在唤奴家么” 赵似很认真地回答“是呀。” 蕙罗面无表情地道“奴家姓沈,名蕙罗,是尚服局典侍。” 赵似道“我知道。” “刚才奴家听到的,不是奴家的名字,所以不知十二大王召唤。” “哦,”他很好脾气地说“那我下次记得叫你名字。” 他态度平和,不是以往冷漠的样子,看蕙罗的目光甚至可说温和。蕙罗一时倒又拉不下脸来生他气了,便叹了叹气,问“大王有何吩咐” 赵似把手中花枝树枝递给她“这是我今日去玉津园摘来的,请代我献给皇兄,权作岁朝清供之用。” “岁朝”原是指正月初一。每年新春,无论宫廷还是民间,国人皆爱以松、竹、梅、柏之类植物插瓶供养,取其长青不老、延年益寿之吉祥寓意,谓之“清供”。 蕙罗迟疑地接过,问“大王去玉津园,就是为了剪枝以备官家清供” 赵似颔首,道“松竹双清,加梅三友。皇兄违和,不宜近繁杂香料,而三友清素雅洁,最宜此刻品赏。后苑中虽有松竹,但梅花不佳,所以我今日去玉津园,选取了些有致之枝。” 蕙罗见松枝曲尽其态,竹枝婆娑有致,梅花琼肌玉骨,果然皆为清供上品,不由暗自感慨原来他这般有心,先前倒是错怪他了。 但仍有些疑虑,便开口问他“大王既不畏风寒外出为官家寻觅清供花枝,何不亲自送去” 赵似沉默,侧首看看圣瑞宫方向,半晌才道“我此时去,恐有不便。” 蕙罗见他这般形状,低目想想,却也猜到了几分如今圣瑞宫拉拢重臣几乎人尽皆知,又在福宁殿哭求官家立赵似为储君,只怕亦有风声传出,如果赵似对定省之事表现得太热心,不免惹人非议,说他刻意亲近讨好皇兄,又或者留意窥探皇兄病势,一旦有变,伺机上位这大概也是赵佶改变定省习惯的原因。 这离皇位最近的两兄弟,都要避嫌。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市舶 蕙罗回到福宁殿,用经瓶把清供三友插好,便捧了送到赵煦榻前请他看,说明是赵似冒着风雪去玉津园寻来的。赵煦问“他为何不来”未待蕙罗回答,他旋即明白了,叹了叹气,吩咐杨日言“去请十二大王过来。” 少顷,赵似手托一约二尺长的船舶模型入内,向赵煦请安后呈上模型,说“这是我刚做好的船样子,想送给兄长做个摆设。” 那模型甚为精巧,整体为木制,樯橹风帆一应俱全,船体中后部如楼阁般分三层,船底尖如利刃。 赵煦让杨日言接过模型看了看,示意赵似在床前近处坐,微微叹道“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成天鼓捣这些玩意。” 赵似道“这并非寻常玩物,船的样子是东南沿海常用的海舶,我听几位做过市舶司转运使的内臣描述,画下图纸经他们确认,再按比例亲手制成的。” 见赵煦略有兴趣地再顾模型,赵似双目闪亮,指着那艘海舶兴冲冲地再对兄长说“国朝以前,远洋航行一向由番商掌握,国人无大型海舶可供远航。如今大宋海舶制造已日渐精进。臂如这种船,实物长十余丈,深三丈,宽二丈五尺,可载二千石,篙师水手六十人。中部分为三舱,前舱在头樯和大樯之间,设有灶和水柜,下层则是水手卧室。中舱分为四室,皆为储藏货物所用。后舱人称乔屋,状若楼房,设有窗栏可朝外观景。船上头樯高八丈,大樯高十丈,顺风张布帆五十幅,微风挂小帆十幅,偏风则用利篷以操纵。船底尖形,吃水深,可抗风浪冲击。这种国人自制的船在东南沿岸往返频繁,远洋海运已不再是番商天下。” 赵煦微笑,徐缓道“汴京与南海相距万水千山,你却对海舶航运如此上心,却是为何” 赵似道“皇考皇兄多年来为富国强兵殚精竭虑,而我久居宫中,碌碌无为,见识有限,亦不懂治国方略,只是偶然听接触市舶事务的内臣提及沿海诸事,颇觉有趣,便留心记了记,想了想。” “想到什么了”赵煦追问。 赵似稍显踟蹰,但还是答道“大宋东北方有女真、室韦,北有契丹,西北为西夏、回鹘,西南则有吐蕃、南诏。强敌林立,尤以契丹、西夏为甚,常年对峙,往西方陆路几被隔绝,因此如今最宜利用东南方海道优势,与南海诸国通商,发展市舶。我们卖到海外诸国的是药材、丝绸、瓷器、茶叶等可种植养殖或制造、不断生产的商品,而诸国运往大宋的却是香药、珠宝、象牙、犀角等珍稀之物,如此交易,有百利而无一害。国朝以来,皇帝在沿海多个港口设置市舶司,点检抽解商人运回的货物,分成粗细两色,按比例抽取若干,而许多名贵香药,番商不能随意与大宋臣民交易,只能供给市舶司博买,再运往京中处置,部分内藏,部分交由香药榷易署售卖。此二项获利颇丰” 赵煦蹙了蹙眉“你知道市舶榷易岁入多少” 赵似道“朝廷具体岁入金额,我自是不知。但平日听几位前转运使与都知、姐姐闲聊香药等事,略微记下一些海舶岁入,仁宗皇祐中每年五十三万缗有余,英宗治平中又增十万。皇考变法是为富国强兵,可惜忽略了市舶之利,未能善加利用,但熙宁九年,仅杭州、明州、广州三地市舶司所得香药珠宝等货物仍获利五十四万一百七十三缗,而熙宁年间每年总岁入减总岁出,所得盈余也差不多只有五六十万缗。待皇兄圣躬康宁,不妨稍加部署,在更多港口增设市舶司,鼓励海舶制造及海外贸易,抽解、博买所得珍稀货物命榷易署妥善经营,如此市舶、榷易岁入再翻数倍,亦指日可待。” 赵煦不以为然“市舶事务拘于东南一隅,所得不足岁入总额一成,不如青苗法,推行天下,惠及天下万民,做好了才是富民良政。” 赵似摆首道“其实市舶之利最厚,只是历来不为皇帝重视。若措置合宜,所得动辄逾百万,又不会像青苗法那样容易遭致取利于民的非议。” 赵煦不怿“你也认为青苗法是取利于民的恶政” “皇考推行青苗法,皇兄绍述,恢复成法,本意自然都是好的。”赵似解释道,“夏秋两收前,百姓到当地官府借贷现钱或粮谷以补助耕作,所借钱款粮谷随春秋两税归还,每期取息两分。此法接济农户于青黄不接之时,两分利息也尚属合理。但新法实行,皇帝宰相要见成效,地方官吏急于邀功,往往任意提高利息,重者竟达四分。百姓不借,官吏威逼强行借贷,后来还擅加各种名目繁多的利钱,以致百姓视青苗钱为高利贷,谈之色变。而青苗法推行天下,正如皇兄所说,做好了可惠及万民,但事实却是实行时出了偏差,引发许多农户不满,宫中内人,常不免有几个耕田的亲戚,他们的满腹讥议也有传至宫中的,连我都听到了,皇兄必不会不知。” “那么,你是觉得,爹爹与我,都错了,不该变法”赵煦呼吸渐趋急促,喘着气问。 赵似继续直言“不是不该,变法没错,但依臣愚见,一是要妥善选拔执行新法的官吏,设立严格的监察制度,使之无法任意妄为,损害新法,二是要注意观察,若效果不佳,要及时调整,勿为意气,一意孤行” 赵煦难抑怒意,青筋毕现“你是指我用人有错,还意气用事,一意孤行” 赵似起身,跪倒在赵煦榻前,俯首请罪,却又道“其实臣很想生于寻常百姓家,十年寒窗,科举出仕,做一名退可感受民生疾苦,进可面君直言进谏的士大夫,而不必碍于宗室身份,终此一生庸庸碌碌,无所建树。今日陛下既问臣,臣便把心里话斗胆说与陛下听,陛下若觉无理,臣也甘领罪责,任陛下处置。” 稍待片刻,见赵煦没有反对,他便开口说了下去“皇考启用王荆公变法,欲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改变积贫积弱状况。新法立意甚好,但骤然实行,难免未能面面兼顾,损伤富户利益,底层贫农也难获利,受益最多的是家境小康者,但他们权力不如富户,人数不如贫农。富者有士大夫在朝中发声,与变法官员掀起党争,贫者积怨于江湖,一有灾异,便有人说是因民怨沸腾,导致变法举步维艰。王荆公虽然执拗,却不失为高风亮节、清廉正直的良臣,而后继者则逊色许多,后来支持变法的新派官员往往各怀私心,将变法视为进入名利场的幌子。至陛下绍述,大力支持陛下的那些大臣与其说是恢复新法,不如说是想借此清除太皇太后麾下重臣。那些重臣中虽然确有一心守旧、思想顽固之人,却也不乏才识卓著、可堪重用的良臣,正如祖宗之法,虽有些不合时宜,确应更改,却也有历经百年千锤百炼值得沿袭的善政。陛下亲政,用人施政却只有一个原则凡是太皇太后重用之臣,全部罢免;凡是太皇太后废除之法,都要恢复。对人对事,都没有冷静筛选” 赵煦愤怒之极,勉力撑坐起来,蕙罗忙上前搀扶。赵煦怒指赵似,手不住颤抖,声音亦如是“你你说我不孝不智,难辨是非,为小人所利用,激化党争,害了国家” 赵似俯首“臣不敢陛下锐意进取,勇于革新,讨伐西夏,扬我国威,均是明君所为,只是”他有所犹豫,却还是在赵煦炯炯目光注视下说了出来,“惜为太皇太后心结所误。” 赵煦以手掩口剧烈咳嗽,蕙罗近身服侍,发现他指缝中有血渗出,顿时大惊,一壁为赵煦拭擦血迹,一壁吩咐内侍快请御医。赵似亦惊惶,欲上前探看,被杨日言挡住,劝道“大王还是回去罢,官家不宜再动气。” 赵似黯然颔首,退至门边,再转身欲走,却又被赵煦唤住“十二哥,你适才说,后期变法官员各怀私心。且列举几个,我看看都有谁。” “吕惠卿、蔡确等人。”赵似答道。 赵煦似笑非笑“那你对章惇怎么看” 赵似沉默,少顷举目看皇兄,清楚作答“章相公亦如是。” 这个答案令赵煦恢复了平静神情,挥挥手背,命赵似退去。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论香 赵似走后赵煦力竭倒下,昏睡至深夜忽然醒来,唤来蕙罗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蕙罗回答“子时。” “这么晚了”赵煦惘然,继而莫名叹道,“真喧闹呀” 蕙罗凝神听,但觉万籁无声,寝殿内外均无任何动静,颇疑惑地转顾赵煦,猜是他有了幻觉。 “我听见很多声音”赵煦喃喃道,“焰火在宫烛上跳舞,积雪在石阶上哭泣,微风梳过帘栊,花瓣在梅枝上颤动殿外薰衣的内人困了罢我听见她不断低头的影子在和雾气磕碰。” 因蕙罗昼夜都在赵煦身边侍候,薰衣的工作如今交给内人周妩儿做。蕙罗听赵煦说得诡异,如同亲眼目睹,心下骇然,颇感不安,劝他道“夜寒伤身,官家也乏了罢不如安歇,明日晨起,再赏清供梅花。” 赵煦摆首“我不累。我如今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蕙罗听他声音不似日间微弱,再观他双目,但见眼神清澈,大有神采,人虽瘦瘁,面色微黑,然精神峻秀,不由欣喜“官家玉色安和,必是圣体康宁了。” 赵煦却勉强一笑“回光返照罢了。” 蕙罗心惊,下意识去掩他口“不吉利的话,官家切勿说。” 赵煦微笑着顺势牵住她袖子,朝内嗅了嗅,问“你今日用的是安息香” 蕙罗红着脸抽回衣袖,轻声道“奴家自己是不用香药的。” “可是调制香丸时沾了些在衣袖上”赵煦又朝她倾身,作品香状,“是安息香的味道,淡淡的,清甜如糖果。” 蕙罗只是摇头“真的很久没碰安息香了。” “那么,就是你自己的香气。”赵煦笑了,“安息香恬淡安宁如少女,神韵与你极似,偏巧你自己竟也散发着这香味。” 蕙罗大窘,不知如何应答,又担心赵煦有何想法,悄悄抬眼观察,见他神色如常,也未再与她有肢体接触,方才略略放下心来。 “其实香与人类似,都有不同的秉性。有时我闻到香气,便会想起与这香相似的人。”赵煦说。 蕙罗想想,颇觉有理,颔首道“是呢,比如我闻到檀香,会想起太后娘娘;闻到龙脑,会想起十二大王。” “那么我呢什么香会让你想起我”赵煦问,旋即自嘲地说了个答案,“一定是药香罢。” “不是,”蕙罗立即否认,思忖之下说了自己的想法,“刚到官家身边时,觉得官家咄咄逼人,有点像柑橘皮精油那样刺刺的感觉,若是不慎让油喷入眼中,必会涕泪交流。” 赵煦展颜笑“原来我是如此不讨喜的厌物。” “但是,还有但是的,”蕙罗往下说,“当柑橘皮的味道散去,走近官家,可以闻到官家的第二重香,就像是柑橘花的味道了不对,不是寻常柑橘花,是永嘉朱栾花的香气,很纯净的清香,远胜茉莉栀子之类,没有柔媚之感,又带有果实的甘香味道,就像就像官家曾跟我说起的童年时和小黄门做朋友的你。” 赵煦唇角保持着上扬的弧度,只是那笑意渐渐淡去,目色略有些惆怅。 “官家安静沉思,或谈及政事的时候,感觉又是另一种香”蕙罗继续判断,“是海南笺香,有水沉之味,无水沉之烈,余馨悠远。” “所以我是朱栾蒸笺香么”赵煦不禁又开怀笑,“嗯,我成分复杂,是合香。” 蕙罗亦掩唇笑。赵煦再问她“那皇后是什么香” “皇后”蕙罗斟酌着,须臾答道“皇后应该是蔷薇水罢,还非得是大食国产的蔷薇水,才有那种洒人衣袂,经十数日不歇的馥郁浓香。” “那也只是第一重,”赵煦含笑的目光越过窗棂,探向中宫的方向,“蔷薇香味之下,她还散发着麝香和灵猫香的气息,那种动物香气,与体温相融,能发挥到极致,会吸引人贴肤追寻。所谓软玉温香,便是用来形容她的。” 此言描述情境暧昧,蕙罗微感羞赧,又觉赵煦有神思恍惚之状,便另寻了话说“细细想来,十二大王也并非只是单一的龙脑香呢。龙脑除秽辟邪,清脑明目,确如十二大王起初给人的感觉,冷静清高,稍显凉薄。不过多见几次便会觉得龙脑香好像只是他的外壳,其实他也有自己温和清新的香气有些像梅花香,或竹叶的清香。” 赵煦颔首“难得你能发现这点。我和他果然是兄弟,都有一种香用来做保护自己的外壳”随即想起日间事,叹道“唉,他还真是个傻孩子呀,那么见不得污秽事物,有一说一,不避亲疏,可这天地间哪能做到像他期待的那么干净呢” 蕙罗不语,赵煦又问“那么,十哥呢你觉得他可用什么香比拟” 蕙罗顿时想到那似在赵佶身上游动的神秘龙涎香,但面对赵煦询问,却讷讷不能言,略略移步,把自己隐藏在幔帐阴影中,生怕被赵煦看到她面色的变化。 “哦,你与他并不熟识,他又经常换香品,难怪难以比拟。”赵煦自己给蕙罗找了理由,不再追问。少顷,又道“其实,每个人都是合香,可能会融合多种香药的秉性,而且香药的成分还会不断变化,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有时加几味,有时减几味,都说不准的。就如你,蕙罗,现在我觉得你像安息香,但过几年,你散发的或许就不仅仅是安息香的味道了。那时,你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若有所思,最后像放弃追寻答案地甩了甩头,微笑叹道“可惜,我看不到了。” 忽然揽过蕙罗,他于她愣怔间在她额头上印上一个轻浅而温柔的吻,旋即放开,敛去笑容,扬声唤憩于寝阁外的杨日言。 杨日言应声入内,问“官家有何吩咐” 赵煦问他“今日玉堂值宿的学士是谁” 杨日言道“是承旨蔡京蔡学士。” 赵煦点点头“传他过来。” 玉堂意指翰林学士院,夜晚有学士值宿,以备皇帝不时宣召拟旨。见赵煦此刻传宣,杨日言明白他是要公布重要旨意了,不敢怠慢,立即起身前往玉堂。 赵煦目送杨日言出门,然后对蕙罗说“我床边柜中有一面鱼符,可持了在夜间通行于宫中诸门。你且取出,前往圣瑞宫,请十二哥速来见我但路上若有人问,切勿说是去圣瑞宫,但说奉我命去尚服局取服玩之物即可。” 非时宣召亲王,又不遣待命的内臣,颇不寻常。蕙罗愕然,隐隐感到他要自己完成的是一重大使命。 “去罢,”赵煦看她的目光似安抚,又似鼓励,“帮我做这件事我不确定把他放在这位子是否合适,但若不给他一些权力,将来谁来保护他呢” 蕙罗领命,取了鱼符出福宁殿,果然有人上前问她欲往哪里,她按赵煦所教的说了,问者放行,她迅速离去,特意朝尚服局的方向绕了绕,见无人尾随,才转道前往圣瑞宫。 接近圣瑞宫时,见一名内侍恰巧自内出来,她上前说求见十二大王,那人上下打量她,客气地问夤夜到此有何大事,蕙罗不答,只说必须面见十二大王,那人点头答应,侧身请她入内,但待蕙罗刚启步,他即扬臂以手肘猛击蕙罗头部,蕙罗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醒转时蕙罗发现身处一宫室,依稀辨出是后苑边上的太清楼殿阁,门窗紧闭,光线昏暗。她摸索到门边拍门呼救,但此处离有人居住的宫室甚远,无人应答。 她颓然坐下,无计可施。默默地呆了片刻,忽闻脚步声近,旋即阁门开启。她借助涌入的月光看见开门的是一内侍,门开后内侍即退后,请另一人入内。 那人阔步进来,与蕙罗四目相对,两人皆有一惊。 来者竟是赵似。 而不待他们有所反应,那内侍已迅速关闭阁门,并上锁离去。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丑闻 赵似未及与蕙罗说话,先疾步走了一圈,神色凝重地伸手试探门窗,发现连窗户都像是自外面封住了,纹丝不动。 他停下来,问蕙罗“你为何在这里” 蕙罗把因由说了,反问他“大王怎么来的” “一位内臣手持福宁殿鱼符来见我,说官家命我和十哥来太清楼听旨。我虽觉这地点奇怪,但因鱼符不差,确是皇兄用过的信物,所以还是来了。”他注视蕙罗,镇静地下结论“我们被人陷害了。” 如今皇帝病危,非常时期,有继位可能的亲王被禁足于此,还是和自己在一起蕙罗不由着了慌,问赵似“我们试试,砸开一扇窗,朝外呼救罢。” 赵似冷道“唤来了人,见我俩情状,明日宫中就会传开,说我们在此幽会,被人捉奸,狼狈呼救。” 蕙罗脸倏地红了。觉得他的话确实有理,换成别的亲王和内人,发生这样的事,就算再怎么解释,自己多少也会觉得他们可疑。须臾,低首对赵似道“我又不美,不配服侍大王,好生解释,他们不会乱说的罢” “这影响不了谣言,”赵似道,“他们只是会顺便讥笑我的眼光趣味。” 说这话时他面上波澜不兴,像是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却听得蕙罗又有两分恼火,心里嘀咕正常人听一个女子如此说都会出言安抚,恭维一下的罢哪怕只是客套呢,他却连一点客套的意思都没有,我说自己不美他便大喇喇地肯定了,还担心别人笑他的眼光趣味 于是抬起头,语气生硬地对赵似说“还是请大王砸开一扇窗罢,我即刻便从楼上跳下去,以免留在此地有损大王清誉。” “没用。”他说,“你若跳下去,明日朝中官员看的邸报上会多一条简王相逼,沈典饰不堪受辱,坠楼自尽。” 蕙罗脸有些绷不住了,咬咬唇压下笑意,建议“或者大王开窗后看看,是否能攀援而下。” 赵似摇头“这楼高五六丈,很难攀援。若有个好歹,邸报内容会改成未遂,简王畏罪自裁。” “那若是我们都跳下去呢”蕙罗再问。 “私情败露,简王沈典饰双双殉情。” 蕙罗忍不住笑出声,赵似不满地瞥瞥她,严肃斥道“你笑什么言官们真会这样传的。当年他们就是这样逼死了仁宗皇帝的大公主,我的姑奶奶。” 蕙罗亦觉得自己笑显得不大稳重,便连咳几声,把笑声掩饰过去,然后再问赵似“那我们只能坐以待毙么” 赵似道“敢把我们囚禁于此的人必非等闲之辈,且等等看,他们会否找我做交易。” 随即两人不语,各自远远相对落座,阁中有短暂的沉默。蕙罗回想赵似一番设想,倒是愈发心惊只要他们独处一夜的事传出,此事便成了赵似一生的污点,尤其是在皇帝有意立他为储的关键时期。这桩丑闻一旦被抛出,便不仅事关赵似私德了,秽乱宫闱是莫大罪名,他将付出怎样的代价 时值数九寒天,凌晨更是深寒浸骨,太清楼上并无取暖之物,坐得久了,蕙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手脚也冻得麻木,几无知觉。 赵似闻声一顾,当即脱下身上貂裘大氅,过去披在蕙罗身上。 蕙罗忙站起推辞,赵似一瞪眼“快自己裹好,否则我帮你穿反正会担了虚名,碰到你胳膊也无妨。” 蕙罗只好伸手穿好,依旧坐下,把自己包裹在他满是暖意的大氅中。那暖意如火苗般迅速蔓延到脸上,她立即将那烧红的面颊也埋进裘绒里,不敢再看他。 他满意地重回坐席,还是与她远远相对,没再说话,闭目养神。 蕙罗日夜照料赵煦,又经此一事,此刻也是疲惫之极,温暖之下愈发困倦,开始半梦半醒地小憩。 与此同时,向太后步入福宁殿,走到赵煦病榻边。 “官家,”她温和地唤赵煦,“十哥与蔡学士均已到殿门外,是否宣他们进来,听命拟旨” “十哥”赵煦茫然。 太后微微一笑“官家不是命人宣十哥来福宁殿接旨么蔡学士也在候命,待官家宣召,便进来拟传位诏书。”顿了顿,她强调,“传位于十哥。” “十哥”赵煦捂着胸口勉力撑起,怒睁双目,问“为何是十哥十二哥呢”侧首四顾,看见太后身后的杨日言,又喝道“日言,十二哥在哪来了么” 太后目色渐冷,面无表情地对杨日言道“告诉官家,十二哥在哪里。” 杨日言欠身答应,上前一步,对赵煦道“十二大王此刻在太清楼和沈典饰在一起。” 赵煦怒瞪杨日言,胸中气血翻腾,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身体一斜,重重地倒在了床下。 蕙罗惊醒,心狂跳不已,惶然顾左右,但见阁中光影陆离,风拂窗纱簌然有声,远处有猫叫声幽幽地传来,听上去竟有几分凄厉。 心头似有重石,压抑得喘不过气,分外难受。蕙罗双睫一垂,两串泪珠悄然滚落。 昨夜与赵煦论香的情景忽然浮现于脑海,他笑貌音容宛在眼前,一言一语,苍白脸上的微笑,以及那轻柔一吻都那么清晰,让她莫名地感到悲伤。 强烈的不祥之感令她恐惧,开始低声饮泣。 “怎么了”她听见赵似发问,却觉无从回答,倒是难以抑制地放声哭了起来。 他快步靠近她,伸手欲拍她,最终还是收回了。默然站着听她哭了半晌,再淡淡道“你是害怕么别担心,我娶你。” 她怔怔地抬首看他良久,才意识到应该是他误解了她的眼泪,以为她是在为前途担忧。而他还在解释“如果出去后他们要处罚你,逐你去瑶华宫,削发出家,或者更糟的刑罚我就告诉他们,我要娶你。” 她有奇怪的感觉。这话她隐隐觉得万般不妥,却又令她感到温暖,亦不知听了该哭还是该笑,以何种表情配合。 “不过,只能是侧室。”他补充说。见她又是一副稀里糊涂的迷惘模样,他加以解释,“因为我的宗室身份要求我的元配夫人是大家闺秀。” 虽然从没想过要嫁给他,更遑论元配抑或侧室,但听到他画蛇添足的这一句蕙罗仍然满心不喜,拭干泪痕,冷冷地别过脸去,道“奴家蒲柳之姿,哪堪匹配大王这千金之子。多谢大王抬爱,可惜奴家无福领受。” “那么,你的愿望是什么做皇兄的妃嫔,还是继续晋升做女官”赵似不以为忤,好脾气地说,“我只是想帮帮你。” 蕙罗决然摆首“都不是。我不要做妃妾,无论是皇帝还是亲王的,也不要老死宫中。我希望有一天能被放出宫,自己开一家香药铺,在宫外的天地生活,自食其力地活下去。” “宫外的天地”赵似重复这几字,状甚惆怅,“说起来,我的愿望和你差不多。我也想出宫,离开皇城,自己造一艘大船,在大海里航行,往返于大宋和海上诸国之间,想停就停,想走就走,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去更远的国度” “是去买香药么”蕙罗插嘴问。 赵似一愣,旋即笑了“就算只为你的香药铺,也得买了带回来。” 蕙罗与他相视微笑,适才郁结的心情由此稍解。 而他却又叹了叹气“你的愿望不难实现,我的只能想想宗室不可擅自离京,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小时候去的西京皇陵了。” 永裕陵。蕙罗了然,差点脱口而出说那时见过他,但略一踟蹰,又决定不提了。 两人又默默无言。片刻后蕙罗再看赵似,见他举目望门的方向,微锁眉心。 “你说,门开的时候,我们会看见什么”最后他问。 待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