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 第1章 装病 近来京城发生了件新鲜事。 据说礼部陈尚书的小儿子在外出时,不小心当街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不说,还因为落地姿势不对,脸也伤着了。 听闻此事,众人皆是唏嘘,毕竟好好一个翩翩佳公子,怕是短时间内不能见人不说,又恰好在议亲的当口,也不知女方家会不会因此而嫌弃。 谁知不到一天,事情又有了另一说法。 据说,那陈小公子并非摔马受伤,而是不知为何得罪了燕亲王府小王爷,被那位号称“京城小霸王”的头号纨绔带人打了,不仅如此,还牵扯出了明月楼乐坊的一位知名乐姬。 说白了,就是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 而作为陈小公子正在议亲的对象,信国公府四小姐杨缱也在短短一天内,收到了来自家人、闺蜜、朋友等无数人或直白或隐喻的安慰,以及不少明嘲暗讽。 杨缱深受其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病了。 信国公府也顺势闭门谢客,直接将那些想看戏的人挡在了门外。 锦墨阁。 袅袅余香从雕刻精致的紫金香炉里升起,偌大的书房,靠墙竖着三排两人高的书架,满满当当或新或旧的书本被码得错落有致,光是这藏书量,便能令整个京城的读书人为止疯狂。 一高一矮两少女,则站在窗前一张宽大的梨花木书桌后。 初秋的清晨,日光明亮而温柔,秋老虎还没露出头来,正是清清爽爽。高挑些的少女穿着如今京里最流行的南海绡纱裙,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整个人笔直如竹,手握紫毫笔,精致明媚的小脸上布满严肃认真。 她落笔有力,宛如烟云,字帖般端正的楷书仿佛被精心排列,整整齐齐地在上好的水纹纸上铺开,乍一看,和手边字帖里的字迹极为形似,几可乱真。 在她旁边,丫头打扮的少女则小心翼翼地磨着松烟墨,眉宇间焦急的愁绪令她站立难安,时不时抬眼悄悄打量自家主子,到嘴边的话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敢随便吐出来。 书房里安静至极。 直到写字的少女耐心地落下最后一笔,小丫头这才憋不住似的长长吐了口气,目光灼灼地望向自家主子。 正是外界疯传所谓“气病了”的杨缱。 “小姐,这次抄得可满意了”玲珑试探地问道。 杨缱望着自己新抄的佛经,用近乎苛责的态度审视了一遍,好半晌才点点头,“晾干后送去崇福寺吧。” 玲珑如释重负。 这已经是她家主子今日抄的第三遍佛经了,用她的眼光看,前两次已是极好,主子却依然不满,固执地又抄一遍,也不知问题出在了哪。 也不能怪主子追求完美,实在是因为,这佛经要送到在崇福寺礼佛的夫人手里,而夫人向来火眼金睛,一眼就能从字迹里瞧出她家小姐是否专心,而她家小姐不想让夫人看出什么来。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令杨缱全身的筋骨都有些发酸。仗着书房里只有一个贴身丫头,她放肆而夸张地伸了个懒腰,随即又立刻恢复平日规矩正经的模样,来回在书房走了两圈,这才推门而出。 玲珑招呼鱼贯而入的小丫头们收拾书房,又亲手收拾好佛经,出门时随手灭了香炉,前后脚紧跟了上去。 她家主子正站在廊下放空脑子。 眼前的少女,十四五岁的年纪,正当含苞,原该是最爱热闹的时候,墨潭般的眸子却静得仿佛死水。 她有着一张不输任何人的精致面容,却因那周身浓重的书卷气,看着不像妙龄,倒像个古板端正的学究。尤其是背影,笔直规矩得如同模子里刻出来一般,一板一眼,都透着这个家族在她身上打下的深深烙印。 玲珑静静地在身后等了片刻,见杨缱下了台阶,这才快步跟上,“已经给您备好了水,是现下就沐浴吗” 作为百年传世的世族杨家之女,杨缱每日的功课排得极满早起先去演武场,之后温书写字,再之后沐浴焚香开始练琴,午饭后小憩,起来后还有其他课程。 她的作息有着严格的规定,什么时候做什么样的事,是从小便定下的规矩,如今十几年过去,已经化为习惯,深深刻进骨子里。 听到玲珑的话,杨缱缓慢地将散漫的思绪收回,顿了顿才道,“不急。” 玲珑讶异地抬眸,随即轻轻应了一声,眉宇间的愁绪越发浓郁起来。 秋日阳光正好,热烈而灿烂的光透过院子里亭亭如盖的古树枝桠,照在地上,形成一块块好看斑驳的光点,整个锦墨阁放眼望去,静谧如幽林。 这里是杨缱的私人场所,是整个信国公府最大的院子,亭台楼阁,假山曲水,样样不落,比她世子大哥的惊鸿院还要大上几分。 当初她的父亲,也就是信国公,决定将锦墨阁拨给她的时候,着实惊了不少人,可一个拨得心甘情愿,一个住得理所当然,世子哥哥又乐见其成,自然而然便压下了所有反对声。 在自己地盘上,杨缱就是唯一的主子,所以这会她说不练琴,谁还敢反对不成玲珑也巴不得自家主子歇歇呢,干脆假装无知地陪着她在院子里发呆。 下人们收拾完了书房,在玲珑的暗示下一个个退下,书房附近顿时空荡荡一片。杨缱左右瞧了瞧,没人,干脆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玲珑顿时惊得跳了起来。 “我的小姐欸地上凉,快起来” 杨缱幽黑的瞳眸一眨不眨地直直望过来,满脸都写着啰嗦。 玲珑抽了抽嘴角,迅速改了说辞,“我去给您拿个软垫。” 说着,也不知跑去了哪儿,风一般一来一回,手里已经多了个厚厚的棉垫子。 杨缱顺了她的心意,重新坐下后,手托腮盯着前方出神。她这两日有点烦躁,难得有件事能扰得她心烦意乱无法集中,干脆就势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反正“病了”嘛。 放纵一下,调整好了,就又是信国公府的四小姐了。 玲珑半蹲在旁,吞吞吐吐地开口,“小姐是在愁陈家小公子的事么” 杨缱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投给她一个“瞎说什么”的眼神。 玲珑不解,“您不是在忧心陈小公子的伤势” “忧他做什么”杨缱好奇地看过去。 他是您的议亲对象啊 这议亲的当口毁了容、断了腿,不值得担忧 玲珑张口结舌,“那您是在愁亲事” 杨缱更不解了,“为何要愁亲事自有父兄做主,我只管听从便好,愁从哪来” “可是朗少爷断了腿呢”玲珑瞪大眼睛,“听说被那位小王爷打得伤重不起” “所以”杨缱歪头,“陈家发丧了” “” 对您来说,人不死就行么 玲珑心累不已,不想猜了,谁能猜中谁上吧。 见自家贴身大丫头一脸看破红尘的颓废模样,杨缱知她是在担心自己,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别乱猜啦,我是在想那天的事。” 玲珑秒懂。 不过下一秒,她再次迷糊起来。那天的事,不还是陈家朗少爷的事么 那日,小姐带她们出门给世子爷挑东西,之后乘车回府,刚转到西大街,便瞧见骑马而过的陈朗和他几个好友。 几人并没有注意到路边角落里低调的马车,说说笑笑,口出狂言,打趣着陈朗要同信国公府嫡女议亲,说杨四小姐琴艺高明,甚至连明月楼的幽梦姑娘都比不得。 结果陈朗怎么说来着 他说,杨四那个古板榆木性子,怎比得上幽梦姑娘解语花 话刚说完没多久,一个人影便从旁边突然窜出,将陈朗整个从马上扯了下来,砰地一声重重摔在地上,若非有人及时将其从马蹄下拖出来,怕是当场就被踩死了。 然而谁曾想,救人的不是好人而是阎王,陈朗躲过了马蹄子,却没躲过那位燕亲王府的景小王爷。 杨缱在马车里将当街斗殴之事看了个囫囵,没等大戏散场便悄然离去,没人注意她们来过,也没人知道这事她比许多人知道的都清楚。 自家主子主动提起话头,玲珑自然也回忆起来,尽管过去两天,想起此事依旧气得浑身发抖,“亏得陈朗那厮还算是您的表兄呢,话说得也太难听了些,堂堂国公府的小姐,竟被他与乐姬相提并论就不怕咬断了舌头” 陈杨两家沾亲带故,论规矩,杨缱得管陈朗唤一声表哥。 玲珑心疼地望着杨缱,“您何不告诉国公爷和世子他们定不会委屈您,那陈朗如此辱您,咱们为何还与之议亲” “我又不在乎他说我什么。”杨缱摸出一块帕子递过去,示意自己的丫鬟擦擦眼泪,“而且,已经有人教训他了。” 虽然这个人不一定是为了她 玲珑受宠若惊地接过帕子,“您是指景小王爷可听人说,那位和陈朗公子起冲突是因为争风吃醋,为了个” 为了个风尘女子 杨缱重新托腮望着空荡的庭院,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记忆里那抹张狂不可一世的鲜红,良久才郑重地摇了摇头。 “你说季景西不可能,他瞧不上什么幽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惩罚 皇宫,勤政殿内书房。 年过半百的威严帝王正坐在案后批折,内书房里,气氛压抑的令人胆寒。 随侍的大太监李多宝瞅着一个空档给主子添了茶,之后退到一旁,低垂着浑浊的眸子扫了一眼殿内漫不经心跪着的年轻人,无声地叹了口气。 皇上正在气头,谁也不敢在这时候捋老虎须。 一个时辰前,还是在这内书房,礼部陈尚书涕泗横流地哭诉着自己儿子的惨状,口口声声请求皇上看在他为朝廷鞠躬尽瘁二十载的份上,救救他唯一的嫡子陈朗,并赦免嫡子冲撞贵人之罪。 好不容易将人安抚下来,陈尚书方告退,御史弹劾燕亲王世子的奏议便被递到了案头,曰当街打伤尚书之子,其行恶劣至极,有损皇家颜面,叩请重裁。 往日里类似的弹劾多不胜数,每隔一两日便能瞧见几个,起先陛下还颇为看重,到后来索性眼不见为净。毕竟这些年罚也罚过骂也骂过,那位世子爷该是如何还是如何,仗着太后宠爱燕王包庇,屡教不改,几乎成了皇上的心头一病。 好在他虽胡闹,倒也有分寸,没闹出过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 谁知这转眼,他就把人打得差点一命呜呼,还打的是朝廷命官之子 皇上气得二话不说将人押来,然后一晾便是大半个时辰,瞧着,怕是要重惩了。 李公公心里想着,眼角余光再次扫向跪着的那位。不看还好,这又一看,险些令他惊呼出声 那位居然开始打盹了 少年看起来约莫只有十六岁年纪,一身红衣疏狂肆意,乌黑的长发飒爽地束在脑后,露出一张令人惊叹的俊脸。那张脸承自其母,打小便精致得像个琉璃娃娃,随着年纪渐长,越发天情明秀,自成风流,眉眼如画比女子更甚,却又丝毫不显女气。 他懒散地跪坐在地,整个人歪歪斜斜地挂着,双目微阖,头一点再点,都快垂到青砖上,瞧得李公公都忍不住替他捏把汗,生怕他一个没注意磕着头,惊动了皇上。 兴许觉得晾得差不多了,书案后的老皇帝突然合上奏疏,将朱笔扔在一旁,抬眼望去。 少年瞬间惊醒,倏地一下跪得笔挺端庄,清醒得仿佛根本没睡着过。 将少年低眉敛目的模样收进眼底,老皇帝眼底闪过一抹满意,但很快便又冷了目光,沉声问,“知道朕唤你来做什么吗” “知道。”少年乖巧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朗悦,“罚跪。” 皇帝“” 李公公侧身捂嘴,无声地抖了抖肩膀。 “可知为何”老皇帝压着怒意。 少年依旧是那副规矩模样,“侄儿猜不出。” 阶上顿时传来一声冷笑,“当街伤人,打伤朝廷命官之子,季景西,你真是能耐了啊” 说着,几份弹劾奏疏毫不留情地摔在少年身上,接着掉落在地摊开,一字一句,皆是在控诉他的恶劣行径。 少年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那奏疏上的几行字,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 “说出个让朕从轻处罚你的理由。”老皇帝淡淡道。 季景西有些跑神,目光落在自己手指上,那里还残留着他打人留下的伤,被简单粗糙地用绷带上了药缠紧,瞧着甚是滑稽。 他已经很久没有受过伤了,上次亲自动手还要追溯到三年前。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他随手拿起一本奏疏,装模作样地瞧了两眼,面无表情的脸上漾出一抹讨巧的笑来,“不过小辈间的胡闹,侄儿看他不顺眼,一时失手罢了,皇伯父若真要给陈尚书一个交代,那便罚侄儿吧,景西担着便是。” 他避重就轻的回答,令书案后的人忍不住挑眉,“看他不顺眼” “长得丑,伤眼。”少年认真地补充。 “朕看你也不顺眼”老皇帝突然厉声喝斥,“是不是朕也着人打断你的腿啊” “可侄儿觉得自己长得挺好看的。”少年嬉皮笑脸地卖了个萌,“皇伯父不能因为侄儿长得好看就打人,那侄儿岂不是活不长啦。” 老皇帝顿时一噎,“浑说什么” 被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气得不轻,皇帝胸膛急速起伏了几下,沉声道,“传朕口谕” 李公公当即肃手。 “燕亲王府世子季景西,当街伤人,纨绔不堪,有损皇室颜面,杖责五十以儆效尤” 话音落,季景西面不改色地叩头谢恩,仿佛真如他所说,担着便是,无论轻重。 一直关注着他的老皇帝见状,目光更加深邃,心中对景西出手打人的原因越发好奇起来。 明知会挨罚也要打,甚至打了人以后还做好了被罚的准备 他若有所思地在书案后坐下,慢道,“别以为五十板子就够了,七日后,给朕滚去陈府侍疾,寿宁节前不准回府。” 少年倏地抬起眼,从进门到现在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露出惊讶。 “啊侍疾”季景西瞪大眼睛,“皇伯父,讲道理,陈朗一介白衣,无官无爵无荫封的,让我去侍疾,他受得起吗赔点银子不行又没伤多重,不就是断了腿” 皇帝手指一颤,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抓起一旁的朱笔便摔过去,“说的什么乱七八糟” 朱砂红墨措不及防地溅了少年一脸,景西偏头躲了躲,没躲过,一时间怔愣在那里。 他动了动唇,想说什么,抬眼却恰好撞进老皇帝深沉剡利的目光之中。 季景西呼吸一滞,不再开口。 半晌,皇帝不耐烦地摆手,“自己滚回去想清楚,七日后收拾东西去陈府。” 书房里顿时陷入死寂。 知道自己拗不过这一遭,季景西抿着唇,不情不愿地磕了三个头,抄起地上的紫毫笔,熟练地抖出帕子包好放进袖笼,慢吞吞道,“知道了,谢皇伯父赏笔。” 老皇帝被他这顺手牵羊的无耻之态气得不轻,直接在他身后砸了茶盏。 目送人被禁卫押着离开,书案后,皇帝陡然散了怒火,头疼地揉上太阳穴。 “李多宝。”他好一会才疲惫地开口,沙哑的声音里罕见地附着了一抹苍老,“一会着御医跟着他回府。” 顿了顿,又补充,“再带一棵百年老参,去岁南疆贡来的冰肌膏也一并带上。他从小娇生惯养,怕是受不住五十杖。” 李公公见怪不怪地应下。 皇上依然头疼地蹙眉,听一旁李公公轻声道,“皇上莫忧,您这是为景小王爷好,小王爷心里清楚呢。” 老皇帝嗤笑,“他算什么小王爷,镇日里走马逗鸟不学无术,纨绔不化又嚣张乖戾” 燕亲王妃去的早,只留下景西一子,燕王自王妃离世便再无心政事,除了宠儿子,生活里就只剩下丹青古琴游历江湖,加上太后偏帮,好好一个小王爷成了京城无人不知的混不吝浪荡子。 那孩子自小聪慧过人,一众子侄里最得他喜爱,早年他看不过自家弟弟的消沉模样,将景西带在身边教养过两年,想着若能好好培养,百年后可留给太子,谁知后来景西出了宫,行事却越来越没章法。 着实可惜了。 那厢,乖乖配合着被押出勤政殿的季景西并不知老皇帝的恨铁不成钢,刚走下台阶,便收起了脸上的玩世不恭,冷声道,“松手。” 两个禁卫悄然对视了一眼,听话地放手。 候在殿外的王府亲卫赶忙迎上去,还没近前,便先措不及防地接住了主子随手扔来的御用紫毫笔,“收着。” 身后的禁军侍卫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那可是御用的 原地站了一会,感受着膝盖隐隐传来的酸痛正在减退,季景西这才觉得好受些,却依旧面沉如水,一双桃花眼隐隐泛着冷光。 自从得知有人进宫告状,他便猜这顿板子少不了,可谁能想到皇伯父居然还让他去侍疾 陈尚书真是告了一手好状啊 啧,失策了。 他半天不动,身后禁卫忍不住出声提醒,“小王爷,宗正司那边还在等着您。” 季景西心情正不爽,轻飘回头扫了他一眼,眼底的冷意毫不遮掩地撞进对方眸中,凌厉如刀锋一般,令后者微微一僵,当即噤声,全身汗毛却不受控制地竖起来。 若是李公公在此,定能发现,景西这一眼竟和老皇帝极为相似。 “催什么,爷说不去了么” 他收回目光,恢复平日里慵懒的腔调,仿佛刚才那一瞬只是昙花一现,“让他们等着,你们两个不管谁,去跟宗正卿打声招呼,就说爷到了要先洗漱更衣,让那边备好。” 两个禁卫为难地蹙起眉。 这不合规矩,谁家挨板子还得先沐浴更衣 季景西却仿佛没看到他们的脸色一般,直勾勾地望过来。 被他盯得头皮发麻,禁卫只好妥协,一人恭敬应了一声,快步朝宗正司而去。 讥讽地嗤笑一声,景西这才收回视线。 王府亲卫无霜悄悄靠过来,几人脚步不停地朝宗正司走去,季景西压低了声音冷道,“去查陈元义,我倒是要看看,是谁教他来宫里告状的。” 那个老匹夫平日里谨小慎微,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对上燕亲王府,这回倒是胆子大了。 “人参带了吗” 无霜答,“带了,孟大夫说到时您含一片,不会晕过去。” “宗正司那边” “也打点过了。” “太后呢” “已经着人在慈凤殿附近候着,随时赶得上给您解围。” 季景西满意地点点头他压根就没打算受完这顿板子,管他是十板还是五十板。 将方才内书房的情形从头到尾又过了一遍,眼看快走到宗正司,季景西忽然站住,蹙眉停顿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冷不丁笑了一声。 “算了,别去惊动皇祖母。”他决定换个思路。 少年双目如星,想通了某些事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原本就极美的脸,在那朱砂墨的映衬下越发面若桃花,灼灼逼人。 “本小王今儿还真就受这五十板了”季景西跃跃欲试,望向无霜,“你去交代一声,必须给爷好好打完,最好见血,但别太疼,掌握好分寸,要看起来惨但不怎么受罪,懂了吗” 无霜目瞪口呆“” 不,他不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侍疾 事实证明,的确不能对宗正司那帮蠢货报以期待。 当季景西被打得只剩一口气,整个人奄奄一息回到燕亲王府时,他悔得都快哭了。 秋水苑里,太医在床边把脉,一旁前来探望的少年郎焦急地等着,见他收了手,立刻围上来,“钟太医,他没事吧” 开口的少年一身紫衣绶带,玉冠束发,和季景西略有几分相似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钟太医起身行礼,恭敬回道,“回七殿下,景小王爷无大碍,一些皮外伤,只需静养数日。” 七皇子扫了一眼明显进气少出气多的某人,干笑,“可看起来也太惨了点。” “小王爷千金之躯,看着吓人罢了。”钟太医俯首。 七皇子叹了一声,摆手示意他去忙,而后转向床上的季景西,口吻里免不得带了些嘲讽和隐怒,“让你逞能,活该。” 季景西疼得没力气开口,翻了个白眼不说话。 七皇子幸灾乐祸地笑出声。 他们二人是堂兄弟,同时也是表亲。 景西早逝的母亲是七皇子母妃的亲妹妹,当年景西幼而丧母,被送进宫养在太后身边,苏贵妃作为他的姨母,一直颇为照顾他,久而久之,他便和堂兄季珏关系好了起来。 后来苏贵妃病逝,两兄弟同病相怜,倒是越发亲厚。 季珏拖了个椅子坐下,好笑地望着自家堂弟,“我问过无霜,说这板子是你自己坚持要挨的,你是不是疯了” 他是疯了,疯的还不轻呢。 景西打定主意闭口不言,怕一出口就要骂自己白痴。 “亏得小孟还提前给你备了人参”七皇子撇嘴,“早知道你要挨完这五十板,就应该给你找点药,先治治你的脑袋。” 先是不明所以非要教训陈朗,再是放弃求援结结实实挨五十板燕亲王府小王爷长这么大,什么时候这么丢脸过简直要笑死人了。 “说真的,景西,”七皇子忍不住好奇,“陈朗怎么招你了小孟说是因为他想抬明月楼的幽梦姑娘为妾,你心里不爽,真的” 彼时季景西昏昏沉沉即将睡过去,闻言,倏然抬眼,“啊” 七皇子又说了一遍,还不怕事大地补充,“现下京城可是人人都知道,你景小王爷冲冠一怒为红颜,幽梦姑娘已经是铁板钉钉被打上了你的名号。因为这个,明月楼这几日可是生意爆好,千金难求幽梦一曲了。怎么样,你这个幕后老板这次舍身下场,挣了个盆满钵满,分哥哥一个红包” “” 季景西听得目瞪口呆,下一秒,险些被气得呛住嗓子,一张俊脸难看地扭曲着,半晌才吐出一句“滚一边去” 他撑着口气,死活也要把话说完以证清白,“谁说我是为了幽梦她算个屁” 话音落,七皇子顿时愣住。 敢情这人都打了,却是被搞错了原因 “无霜”季景西猛地提气怒喝,“给爷滚进来” 门外的无霜连忙进来候命。 季景西气若游丝地喘了好几口,这才忍过一阵疼,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亲卫,“给爷把流言压下去” 无霜肃然领命。 “还有”季景西苍白着脸吐出两个字,却半晌不见下文,好一会才难受得重新趴着装死,目光重新转向七皇子,“你还走不走” 明知他是在逐客,怕是有事要交代无霜,季珏依旧挑着眉没好气道,“本殿下好心来看你,你就这个态度季景西,你有没有良心” “没有。”季景西没好气地合上眼,两人实在太熟,话里都没客套,“快滚。” 季珏哭笑不得,也不生气,摇着头起身,“本殿下去瞧瞧太医给你开的方子。” 无霜恭敬地将人送了出去。 充斥着药味的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高大的亲卫送完了人便回到床边束手而待,而床上人却半晌不见动静。不知过了多久,空气里才响起他低沉暗哑的嗓音,“锦墨阁那个小丫头病还没好” 无霜眼观鼻鼻观心,“那位今日没练琴。” 季景西闭着眼不说话,仿佛睡着了一般。 只听无霜继续用平板无味的声音道,“不过,去演武场了,射了十八支箭,箭箭红心。” 床上人顿时短促地笑了一声,“也就这么大气性” 毕竟断腿的是人家的议亲对象,如今外面又流言满天飞,那位心里不爽也是情有可原。 无霜心想。 不过,心情不好就不练琴,心里不爽就去演武场发泄,懒得应付麻烦就装病这真是他听说的信国公府四小姐那个端庄淑娴、严于律己、被夸成贵女典范的县君大人 真看不出来啊 想到那位县君大人在演武场射箭的英姿,无霜默默看了一眼自家床上半死不活的主子他家主子别说射箭了,好像连县君那把弓都拉不满吧 “她知道了”季景西没头没尾地问。 无霜却立刻反应过来,“您满身是血被抬出宫时消息就传遍了,信国公府也是知晓的。” “啧。”床上人咂咂嘴,也不知是在嫌弃什么。 景小王爷被打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京城,没多久,人人都知道景小王爷要去陈府侍疾了。 消息仿若一个响雷,炸得京城上流震惊无比。 谁都知道季景西京城一霸,敢撞到他手里的都只有自认倒霉的份,却不知陈家居然有这样的气魄,能让皇上亲自下旨为他们主持公道。 可事实上,陈家人一点都不高兴。 当季景西一身伤地来到陈府门口,当着一大群围观群众的面,诚恳地向出来迎接的礼部尚书赔礼道歉时,陈尚书原本满心的自得转眼就被恐惧支配了。 他只想给自家儿子求个公道,却没想过要往家里供一尊菩萨啊这下季景西不仅要遵圣旨进府,还要顺带养伤,这要是人在他们家出一点差错,陈家还要不要在京城立足了 不说别的,太后娘娘首先便要扒了他的皮啊 再说了,景小王爷连站都站不住,还怎么侍疾皇上这是恼了陈家,心疼小王爷受了皮肉之苦,也不准备让他们阖府好过了 “快去通知信国公一声。”陈尚书立刻低声吩咐身边的仆从。 仆从点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季景西脸色苍白地靠着亲卫,见状,朝无霜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明白过来,悄然跟上。 他身上有伤,不能久立,很快便被迎进了府。陈家倒是乖觉,将最好的院子让出来安置他。 等一切安置妥当,无霜也回来了,“主子,陈尚书派人去的是信国公府。” 季景西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 无霜继续,“属下查到,陈尚书进宫前,也去过一趟信国公府,不过很快便出来了,不确定告状的主意是不是来自那边。不过您当街伤人之事,太子殿下很是气恼。” 本朝开国大帝登基时,曾封赏了五个有拥立之功的功臣以世袭国公之位,分别是信国公府杨家,平国公府王家,安国公府谢家,定国公府越家和忠国公府苏家。 后来王谢二家衰败,封号被褫,外戚越家自请降爵,风光延续到现在且如日中天的只剩苏杨二家。 “我那位大堂哥罢了,他素来如此,嫉恶如仇,看不惯我也不是一日两日。倒是信国公,也不怕得罪燕亲王府”季景西嗤笑一声,“不过爷不追究。” 无霜低眉顺眼,假装没听到。 他家主子今天这副惨样,可不就是为了信国公府那位县君么做好事不留名,实在不是他家主子的风格,他都要急死了。 季景西趴在软塌上,虚着眸光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才慢道,“去将当日的事透一点给信国公世子。” 无霜顿时眼睛一亮。 信国公世子知道,就意味着信国公也会知道,若是知他们家议亲的对象是那么个玩意,这亲还议的成么 “季景西被打了板子还去道了歉” 锦墨阁内,杨缱诧异地望向给自己带来最新八卦,不对,消息的丫头,一时间愣住。谁不知景小王爷在皇上和太后面前最是受宠,这挨板子还是破天荒地一次,道歉更是从未听闻。 “回小姐,外头已经传开了。”来报信的白露也是锦墨阁的人,有个在外院当差的机灵弟弟,消息就是从这里得的。 杨缱若有所思地颔首,开始了下一道泡茶程序。白露低着头继续道,“陈家接了圣旨,着景小王爷去给朗公子侍疾呢。” 舀水的动作猛地一停,杨缱这次是真被惊到了,“侍疾他给陈朗” 白露点头。 杨缱顿时有些嫌弃地蹙起眉。 这不合规矩。 季景西是御赐亲封的亲王世子,其父燕王是当今唯一还活着的亲弟弟,而陈朗不过尚书之子,还未蒙荫,两人身份天差地别。 王世子给白衣官家子侍疾,别说本朝还未有此先例,就是往上数两代也没有。 杨缱瞧不上这种惩治的法子,不过既是圣旨,她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好板着脸什么也不说。 要说陛下是为了安抚礼部尚书才如此作为,倒不如说是为了借季景西之手彰显皇家的大度。最好借由此事,还能拉拢一番像陈尚书那样的非勋贵非世族的中立派 嗨呀,不想了,又不关她的事。 她虽生于杨家这样的世族,父亲还是当朝宰相,但信国公从未刻意培养过她的政治觉悟,都是潜移默化,大方向上过得去便好。她自己也懒得动脑筋,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前面有父兄顶着,哪轮得到她去操心。 作为杨家的女儿,她只需要知道,她走的每一步都不给家族抹黑就可以了。 和陈家的联姻从一开始她就不理解,但既然父亲认为可行,兄长也未反对,她便同意了。一切为了家族,这是他们杨家每个人从出生便有的觉悟。 每个世族子女大约都是如此。 一道茶程序完成,杨缱停下手边活计,望着眼前清亮的茶汤出了一会神,冷不丁吩咐身边人,“玲珑,去点一点小库房的药材,把活血化瘀的找出来。” 玲珑微微一怔,心里蓦地浮现出一个猜测,“您要送人” “嗯。”杨缱缓缓起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送礼 信国公府惊鸿院,伴随着秋风起,郁郁葱葱的庭院里渐渐响起咳嗽声。 咳嗽的是一个看起来与季景西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一头墨色长发潇洒随意地系在脑后,只用一根缎带固定,随着咳嗽带起的震动,几缕发轻飘飘垂落鬓边。少年面冠如玉,星眸似幕,俊美疏朗,双唇苍白无血色,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久病沉疴的虚弱。明明是秋老虎肆虐的初秋,墨色长衫外却搭着披风,清癯削瘦好似连一丝凉都无法抵挡。 他靠坐在廊下软椅上,面前是一方矮几,矮几上摆着一封折展的信,内造特供的纸张,白底暗金水纹流淌,一看便是从宫里送出来的。若是有熟识之人在场定能瞧出,眼前病怏怏的年轻人眉眼间与杨缱极为相似。 好一会,年轻的公子停下咳嗽,目光扫过书信,想到写信之人那几乎要溢出笔墨的愤怒,不禁有些好笑。顿了顿,他看向阶下立着的心腹,“听说小五去陈府了” 天生一副温润的好嗓子,却生生因病痛而常年带着沙哑之色,传进耳中,令心腹顿感心疼,“世子赎罪,属下没拦住,让五少爷闯了陈府,掀了朗公子的药碗。” “” “五少爷揍了陈朗公子一拳,朗公子伤口裂了。” “” “之后五少爷被九殿下拦下。” “” “药汁洒了景小王爷一身。” “噗。” 信国公府杨家共有四子二女,其中世子杨绪尘、四小姐杨缱和五公子杨绪南皆是嫡出。杨家小五是九殿下的伴读,常年陪着殿下住在宫里。两日前,九殿下听说景小王爷去了陈府,便偷偷跑去凑热闹,本想八卦一把小王爷和幽梦姑娘的风流韵事,却不小心听到陈朗当日言语辱及杨家四小姐之事。 回宫后,九殿下将此事告知了伴读杨小五,后者一点就炸,当场便要出宫教训陈朗为姐姐鸣不平。 寿宁节将至,九殿下哪敢让他在这时候生事,一边将人拦下,一边差人给信国公世子报信。后者接到消息后,前脚三言两语弹压下了杨小五的脾气,后脚便着手去查那日的一切。 没过一日,那天和陈朗同行的几个官家子便倒了霉,与此同时,朝堂上弹劾陈尚书教子无方、子弟品行不端的言论出现在了皇帝案头。一时间流言四起,陈家风头无两。 心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院中,想到这几日的风云变幻,对自家世子爷雷厉风行的手段再次打心底佩服。 说什么没拦住人要是尘世子想拦,五少爷根本出不了宫。 不过这事还真得五少爷来,毕竟一母同生,姐姐受委屈,弟弟出面再妥当不过。 “罢了,闹就闹吧。”信国公世子,也就是杨缱的大哥杨绪尘叹道。自家小弟看来是真急了,闹一场不说,还又特意写信回来斥责他们不作为,显然是没出够气。 杨绪尘的唇边的笑意散去,好半晌才慢道,“看好绪南,近来别让他再生事了。” 心腹恭敬应声,顿了顿,又道,“主子,朗少爷一事查得太顺了。” “是很顺。”杨绪尘唇边隐隐噙着一抹嫌弃,“有人故意递话。” 心腹微怔,“请主子赐教。” 杨绪尘撇了撇嘴,不太想提那个名字,“谁受益就是谁。” “景小王爷啊。”对面人很快想明白,口吻里多了三分惊讶。 陈家如今也被拉下水,无辜的变不无辜,被指责的那个反倒成功转移视线,还卖了他们信国公府一个人情。怪不得能查那么快,这种根本不可能宣之于口的话,还真得有人故意引导才行。 “幸好此事没传开,否则不知的还以为他是在为缱儿出头。”杨绪尘冷了眼眸,“套什么近乎” 心腹默默听着,不敢接话。 他家主子看不上景小王爷也不是一天两天,过去至少维持着不近不远的交情,如今是全然懒得做面子功夫了。尽管这一遭拉陈家下水,世子和小王爷隔空配合极为默契,可依然改不了他们之间交恶的现状。 都是不愿吃亏的人,谁也不想让对方占了上风,可事关四小姐,世子爷不得不退,明明在这事里信国公府也有所得至少四小姐的亲事不再板上钉钉,可说到底,小王爷借力打力,用的是自家世子爷,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人郁结。 默默提笔给宫中的杨小五写了回信,眼看时辰差不多,杨绪尘动身前往父亲书房。刚进门,便瞧见一大一小两个熟悉的身影正于窗边对坐手谈。 古朴大气的楠木棋盘,一看便是上了年份的物件,暖玉棋子包浆厚重,在棋盘上纵横分明。杨缱手执黑棋,小脸严肃地绷着,眉目间隐约有那么一两分杀意,却是被父亲逼到了绝路之上,正在努力寻找出路。 另一边,信国公杨霖老神在在地摸着须髯,一点都不担心自家女儿能反败为胜。 杨绪尘款步上前,挥退旁人,淡定自若地为两人煮水烹茶。他动作极为好看,有种行云流水的优雅,期间扫了一眼棋盘,唇角浸出一抹笑意,“可要求援” “观棋不语。”杨缱飞快回道。 杨绪尘顿时失笑。 “哈哈哈哈,阿离认输罢”杨霖大笑,“此时认输不过输三子。” 杨缱紧皱眉头,半晌,破罐破摔地投了子,“父亲棋艺精湛,女儿甘拜下风。” 接着,她转向杨绪尘,“大哥能赢” “不能。”杨绪尘捻起一枚黑子,放入棋盘,“但可和。” 杨缱顿时瞪大眼睛,盯着那枚黑棋良久,泄气,“都比我强。” “我儿已是个中翘楚,这段时日进步极大,莫要妄自菲薄。”信国公出言安慰,“你大哥他不过比你多吃几年饭罢了,哪比得上你。” 杨绪尘默默仰头望房梁。 杨缱却认真反驳,“大哥在女儿这般年纪时,定比我强。” 信国公府的世子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子,虽然身子骨弱,却无人敢小瞧于他。 因为身体缘故,杨绪尘一直没有出仕,可经才伟略不输旁人,打小就有天才之名,就连皇上偶尔都会请他进宫相伴,信国公更是早早为他请封世子,丝毫不顾旁人眼光。 撤下了棋盘,信国公望向杨缱,开门见山,“阿离已知你朗表哥之事了” 信国公府没有女主人,府中主母王氏生下小五绪南后没多久便上山礼佛,经年不回一趟,杨绪尘和杨缱几乎是在父亲的书房里长大的。这些年杨霖又当爹又当娘,虽累,却一直坚持亲自教导三个嫡子女。 谈及女儿亲事,杨霖丝毫没有避讳,仿佛此事并非儿女情事,而是一项家族事务。而杨缱打小便在这样的氛围之中长大,也全然没有女儿家该有的羞涩,反倒是一本正经如同论学。 杨缱点头,“听说是断了腿。” “可还有听到旁的传言” “有。”杨缱犹豫片刻便承认,“说是和一风尘女子有关。” “哦”杨霖挑眉望向杨绪尘,后者微微颔首示意确有此事,“阿离怎么看” 杨缱摇头,“没什么看法。若父亲觉得陈家尚可,便嫁,对方不良于行并不影响我自己过日子。” 说白了,信国公府要的是一门姻亲,而不是陈朗这个人,他是死是活无关紧要。 杨绪尘闻言,抬眼打量自家小妹,“阿离,议亲非儿戏,说实话。” 杨缱抬眸看他一眼,犹豫片刻,破罐破摔,“断了腿兴许还能站起来,只要不是伤了容貌,别看着伤眼就行。” 信国公微微一怔,继而朗声大笑。 “这可不巧。”杨绪尘也笑着咳了两声,“陈朗从马上摔下来,可是伤了脸的。” “啊”杨缱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求助般地望向父亲。 那日她虽目睹了全程,却看的不真切,只知陈朗被打得浑身是血,倒没关注其他。 两家即将定亲的当口遇到这样的事,信国公也很无奈。 杨家势大,按理说他应当为女儿挑选一门更风光的亲事,皇族勋贵,钟鸣鼎食之家,听起来都比一个礼部尚书府要强。可他有自己的考虑,这样的考虑,一时半会还不能与女儿明说。 面对女儿,杨霖沉默半晌,道,“缱儿,你可知为父从小将你视作男儿教养,是为何” 敏锐地发现自家父亲换了称呼,杨缱顿时束手,挺直腰背认真望过去,“盼我心如玉石,思如灵泉,胸怀广袤,意志弥坚。” “说得好。”杨霖目露赞赏,“我儿聪慧,当有更大的舞台。” 杨缱脸颊微红,明明被夸了很是开心,却碍于教养,恭敬地行了谢礼。 反倒是杨绪尘挑着眉品了品这话,讶异地看了一眼父亲。 沉思片刻,信国公摆手,“此次是为父的不对,错看了陈朗,议亲之事就此作罢。不过怕是要到寿宁节后,阿离心里要有数。” “好。”杨缱点头应下。 “寿宁节将至,绪南从宫里回来后,你们走一趟崇福寺。”杨霖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去将你母亲接回来。 皇上五十大寿,要进宫赴宴,杨缱知道规矩,乖乖应下。 出了外书房,杨缱陪着杨绪尘一路来到惊鸿院门口。 “陈朗之事兴许还有波折,莫忧,一切有父亲和大哥。”杨绪尘温和地拂过她的发顶。 杨缱笑了笑。 顿了顿,她犹豫地抿唇,“大哥我想给燕亲王府那位送点东西。” “季景西”杨绪尘挑眉。 少女点头。 “能问问缘由么”对方淡淡望她。 “总算做了件挺合我胃口之事”杨缱歪头,“这么多年,没见他哪件事做得让人拍手称快的,这次还行。” 杨绪尘好笑地拿手点她,“方才是谁在父亲书房说嫁谁都好的既然这么厌恶陈朗,怎不早说。” “之前不讨厌啊”杨缱揉着眉心,“原来只知他是我远房表哥,哪知道其他呀。” 疑惑地看着自家妹妹,杨绪尘半晌才不确定道,“阿离,你是不是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 杨缱点头,“我在场,但没用咱家制式的马车,无人知道。” 原来如此,这下送礼的缘由倒是清楚了。 “大哥听说”杨绪尘斟酌着字句,“季景西是为了旁人。” 杨缱蹙眉,“他为他的,我送我的,我心里过得去便好,他又无需知道,有何不可” 杨绪尘“” 你说的好对,大哥竟然无法反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送信 几日后,季景西收到了一份意外之礼。 “你说谁送的”他讶异地望向无霜。 “信国公府的尘世子。”无霜恭敬地回道。 这些日子,小王爷在陈府养伤,每日都会收到各式各样的礼,有从宫里来的,也有旁人送的,琳琅满目多不胜数,季景西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便全交给无霜打点。 唯独这次信国公府的礼,无霜不敢自专,拿到了他家主子面前。 季景西一脸见了鬼的模样盯着手中的礼单,入手摸了摸,上好的水纹纸,带着一丝墨香,礼单上的字走笔游龙,一眼便能认出是出自杨绪尘之手,至于单子上的礼,也是规规矩矩毫不出挑,大部分是药材,也有一两个精致的玉器字画和几本图志。 “确定送礼的是尘世子的人”季景西还是不信。 “是。”无霜也觉得这事挺玄幻,“那人名落秋,贴身伺候的小厮,熟悉尘世子的都知道他。” 季景西了然。他也是知道落秋的,正如很多人也知道无霜。不过杨绪尘给他送礼干什么 见自家主子一脸凝重,无霜也跟着提心吊胆,“属下这就去查一查那些东西有没有问题” 说着就转身往外走。 “回来”季景西没好气地唤住他,“查什么查东西没问题。” 那个人做事从不落人口舌,查也是白查。 无霜定住身形,苦着脸回头。 季景西被杨绪尘这一举动搞蒙了,抵着下巴思考半天也没想明白他是何意。 和那些送礼献殷勤的一样 不对。 感谢他送消息过去 好像也不是。 “你去把这里头的几本书寻来。”他点了点手中的礼单。 无霜得令,将东西找出来送至季景西面前,后者当即将几本书飞快翻了一遍,而后,更迷惑了。 书是孤本,且不说有多难得,单是瞧着模样便知是被长期翻阅的,从前的主人肯定甚是喜爱它们。至于里面的内容,瞧着也无甚问题,季景西翻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不禁泄气地扔到一边。 知道他们杨家孤本多,炫什么炫啊 他撇撇嘴,“收着吧。” 然而刚合上眼,他却忽然神色一滞,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连忙开口,“等会,回来。” 无霜才刚收拾好打算出门,这下又调转回头。 季景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人来了精神,挣扎着起身,挑出其中一本书飞快地翻到某一页,盯着其中的一句批注看了半天,又将礼单翻出来对比字迹,接着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无霜在一旁看着,总觉得他家主子好像真的像七殿下说的,脑子坏了 顾不得理会手下精彩的脸色,季景西将那句批注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几遍,终于像是发现了某个惊天秘密,长长出了口气。 “这真是” 太意外了。 又深深看了看那一行字,季景西这次动作明显轻缓下来,郑重地合上那本图志,示意无霜将剩下的书拿下去,“这些,都给我收好了,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无霜茫然地应了一声,压着心中好奇将东西拿了出去。 季景西重新趴回床上,手里还拿着那本图志,当无霜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时,唇角的笑便再也压不下去一般溢满出来。 这顿板子真是挨得值了。 “果然平日就是个古板的小学究。”他重新翻到了有批注的那一页,忍不住笑,“就连字都跟杨绪尘学的一样的行书,若非爷火眼金睛,还真就看岔了。” “好好一个女孩子,从小到大没写过一次簪花小楷” “啧,这字怎的写的这么好大气从容,行云流水,不愧是王大家的学生。” “也太厉害了吧,这都能想到,她是读过多少书” “也不知这本图志她翻过几次” “果真博学多闻啊” 季景西一个人嘀嘀咕咕半天,眉眼飞扬,笑容肆意,整个一扫近日来养伤的苦闷,恨不得立刻就冲到信国公府锦墨阁去。 他近乎忘了背上的疼,爱不释手地瞧着手上的图志,突然脸色一滞,想到一个颇为严峻的问题那礼,真的是杨绪尘送的 该不会礼是被掉包过的吧 季景西忍不住眯起眼。 他想起另一件事。 那日在东大街陈朗身后不远处好像有辆马车,他动陈朗,虽是一时意气,事后在场的不在场的倒是都打点了,只是那时那辆马车已经不见,他也没放在心上。 不会那么巧吧 “流言好像压得有点早了。”他低低呢喃着,脸上的笑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愈加深沉的肃重,先前的得意忘形仿佛一个狠狠的巴掌,令他整个人都坐立难安。 兴奋如潮水般倏然消退,景西有些烦躁地合上图志,整个人厌厌地耷拉下来。 想到信国公府的锦墨阁,他忍不住挠了挠脸。 以自己对那小古板的了解,她就算是送礼,可能也没别的意思,顶多是谢他阴差阳错解决了陈朗,给她出了气 这么一想,又觉得有点气。 季景西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开口,“来人,备笔墨。” 趴在软榻上,他龙飞凤舞地草草写了个回执,连名讳都未落,随手印了个私印,道,“找人给尘世子送去。” 无霜低头瞧了一眼,上书三个字有心了。 这字迹,乱得一看就是他家主子亲笔写的,不知尘世子瞧见是个什么心情。 默默将事情交代下去,无霜回到房间,见季景西还趴在几前,咬着笔杆盯着空白的宣纸发呆,不禁愣,这是还要写 他不敢出声惊扰,只好安静地站在一旁,就见他家小王爷清了清嗓,挽袖执笔,郑重地在纸上落下一行字礼已收到。 横平竖直的正楷,正经得仿佛换了个人,比起方才那乱七八糟的草书不知好看多少。 这写得比他家主子给皇上递的请安折子都好啊 无霜一脸惊悚。 下一秒,季景西烦躁地把笔一搁,将面前的纸揉吧揉吧扔到一边,换了张新的重新铺展在前。 第二遍,依旧是那四个字,却变成了鬼画符一般的草书。 第三遍,行楷。 第四遍,再次回归正楷。 第五遍 “主子,您这是要给哪位送去的”无霜忍不住出声。 季景西头也不抬道,“杨缱。” 方才的礼,是那位送的无霜怔了怔,见自家主子还在锲而不舍地揉纸,想了想,开始帮着出主意,“如果是那位的话主子要不,别选行书正楷” “嗯”季景西抬头。 无霜抿了抿唇,“以己之短,攻人之长。” 小王爷“” 没好气地丢开笔,他瞪向自己的亲卫,“那你说爷要怎么写你说,你说” 无霜被怼成棺材脸,僵硬地开口,“主子擅什么便写什么。” “爷什么都擅”景西怒。 “就是没人家写的好而已。” “” 瞎说什么大实话 季景西狠狠瞪着无霜,良久,冷着脸重新执笔,耐心告罄般刷刷写了几行狂草,而后落笔“季珩”,盖上私印,看都不想再看一眼,“送锦墨阁。” 无霜应了一声,低头收拾,见到最后的落笔,微怔,“主子这名字县君识得么” 季景西这会被自己的没出息气得不轻,闻言,立刻像点燃了炮仗一般,“她怎么就不识得了她背谱系的时候你还在影卫营识字呢别说皇家,就是王谢裴贺,越温顾陈只有你不知道的,没有她没背过的” “属下不是在质疑县君啊,”无霜委屈,“主子这么多年不是都没用过这名嘛” 季景西猛地被噎住。 皇家玉牒上,他的确随着这一辈的排行用了珩字,可“景西”是已逝的母妃亲取,连他父王、皇伯父和皇祖母也都跟着唤了多年,无霜的担忧,倒也不是没道理。 犹豫片刻,季景西破罐破摔,“算了,就这样吧,爷懒得改,反正她知道。” 顿了顿,他又道,“交代无雪去送,外男别去她面前晃。” 无霜委屈兮兮地快步离去。 得了命令,一路躲过信国公府的暗卫和巡逻,无雪灵巧地在锦墨阁一处翻身而下,恰落在曲水旁的凉亭外侧隐蔽处。望着眼前被纱帐围起的凉亭,她单膝着地,压低了声音道,“无雪求见县君。” 话音一出,数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前,瞬间无雪便被无数兵刃架住了脖颈。 彼时,亭中的杨缱方在琴后坐下,白露正在燃香,听到声音都是一顿。守在外面的玲珑连忙循声而去,见到跪地的无雪,大惊,“你是谁” “小的从礼部尚书府来,并无恶意。”无雪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将脖子上利器拨开一点,毫无反抗地乖乖朝玲珑眨眼。 玲珑一愣,亭内杨缱的声音已经响起,“让她进来。” “多谢县君。”无雪耳力好,听到应允,顿时甜甜一笑。 玲珑无奈唤人压着她进亭,而白露早已全身戒备地挡在杨缱身前。 见到人,无雪从怀中掏出回信递上来,脆生生道,“县君,我家主子给您的。” 杨缱平静地打量着眼前娇小的少女,也不接信,只道,“我认得你,燕亲王府的人吧是你主子让你擅闯国公府的” 无雪语塞,硬着头皮道,“属下来给县君送信。” “送信大可递给门房。”白露紧张地盯着她。 无雪低头“主子让属下送到锦墨阁。” “锦墨阁这么大,谁让你惊扰我家小姐了”白露继续道,“擅闯国公府,惊扰县君,你家主子就是这么让你送信的” 无雪顿时瞪大眼睛,“难道不是应该先反思你们国公府的守卫空虚吗” “是该反思,玲珑差人去将此事告知大哥。”杨缱示意白露不要与人争辩下去,继而望向无雪,“信放下,你走吧。” 无雪听话地将信递给白露,而后犹豫地望向杨缱,“您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家主子吗” 杨缱认真地想了想,“有。告诉他,多看书多上课,下不为例。” 无雪这是在骂她办错事,还是骂她家主子没规矩 似乎好心办了错事的暗卫姑娘苦着脸回去复命了,锦墨阁凉亭内,杨缱则展了信,先是被纸上龙飞凤舞的狂草震了一震,接着认真看完,目光在最后的季珩二字上停留片刻,面无表情地点评,“字还行,比从前有进步,能看懂了。” 白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杨缱抬头,“别笑,是真的。” 以前那个人写的狂草,根本就不能入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南苑 白露跟在杨缱身边的时日不长,听到杨缱这样说,一时有些茫然。而一旁的玲珑不知想到什么,掩唇轻笑起来。 白露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梗 玲珑言简意赅地解释,“三年前,景小王爷和咱们小姐都在国子监南苑书房。” 白露顿时恍然大悟。 南苑书房,是国子监南苑特意划出来的一片地界,天家牵头,五大世族举力而办,专给皇子皇孙和世族大家子女们授课之处。 能进南苑书房,是件极为光耀之事。 那里汇集了整个天下最有名的学者国士,虽隶属国子监,但所收学生水准极高,三年一收人,拥有特定名额才能入学。 只要出身南苑,无论男女,必是前途无量,女子高嫁不愁,男子立业有望,是真真正正的龙门之地朝堂上甚至有“南苑派”一说,可见其影响深远。 今上膝下有皇子11人,皇亲国戚不知凡几,除了太子殿下当年单独授课于东宫外,进南苑书房的也就只有五皇子、七皇子、九皇子,靖阳公主和景小王爷五人。 当年刚建南苑时,除了天家,剩下的名额分别给了王、谢、苏、杨、越五大世族。后来王谢倒了,越家退出朝堂,五大家去三存二,空下的位置,便由其余勋贵世族瓜分。 杨缱三年前和杨绪尘都在南苑,后来不知为何改由在府中授课,白露就是那时被尘世子安排到锦墨阁的。 “奴婢记得,那时景小王爷经常被罚,就是因为字不得先生喜。”玲珑道。 “何必这么客气”杨缱犀利地戳穿,“岂止是字不得喜,根本就是不能看,可怜他几任的伴读天天都替他抄书。” 白露见怪不怪,“景小王爷这样好像也不难想象”毕竟那位名声在外,根本想象不出他能好好读书。 杨缱摇摇头,“他不过是懒。” 季景西的信里笼统说了两件事,一是感谢她的礼,二是告诉她,打伤陈朗跟她没什么关系,受累她被牵连。 倒是和杨缱想的差不多。 当日陈朗说话不好听,她虽不在乎,但也生气,季景西阴差阳错为自己出了气,单为此,才令她有了送礼的念头。 “备纸笔。”杨缱叹道。 玲珑和白露对视一眼,迅速下去准备。 可当杨缱拿起笔,才忽然想到,自己好像不需要回信,顿时呆呆愣在当场。待反应过来,又懊恼地蹙起眉,“收起来吧。” 接到消息有人擅闯锦墨阁,杨绪尘一刻都没坐住便赶了过来,刚进凉亭,便见自家妹妹神色恹恹地坐在琴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弦,吓得他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一个没忍住,咳嗽便冲出喉咙。 杨缱慌忙给自家大哥递了杯茶。 勉强压下咳嗽,杨绪尘上下打量妹妹,“可有事” 杨缱摇摇头,招呼他坐下,“怕是玲珑没将话说明白,来人没有恶意,送封信罢了。” 杨绪尘不满,“那也不能让人到你面前来,她暴起伤人可怎生是好你身边的白露虽会武,但也要以防万一咳,既然对方能躲过护卫,必然身手不凡,你这是在冒险哪来的胆子” 看来无雪方才的举动的确将大哥吓得不轻,杨缱不敢反驳,只好认了责骂,“我以后会小心。” 她乖乖认错,令杨绪尘一肚子隐怒烟消云散。他心有余悸地将温凉的手掌放在杨缱发顶,叹道,“哥也是怕你的锦墨阁已是府中守卫最森严之处,今日却还是被人钻了空,回头我会再行布置。” 杨缱承了兄长的好意,自觉交代,“是燕亲王府的暗卫,人我识得,叫无雪,三年前见过。也是听出她的身份才允她近前的,大哥别怪我了。” 杨绪尘不情不愿地点点头,算是接受她的解释,“季景西找你” “道谢的。”杨缱指了指几案上拆开的信。 随手拿过信递到眼下,杨绪尘也因季景西那乱七八糟的狂草看得直皱眉,接着好笑,“倒是比写给我的好看。” 杨缱抬眼,“他还写给哥哥了” 杨绪尘呼吸微微一滞,诡异地停顿片刻,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信,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他这此地无银的解释是怎么回事” “哪里瞧出的此地无银”杨缱凑上前又看了一遍,“他这人不就这样做了好事一定要留名,没做过的就生怕谁承了他的好。” 杨绪尘被妹妹的话逗笑,“倒也是。” 他冰雪聪明,稍稍想了想便大致明白了季景西那绕了八百里的心思,一时间有些不敢置信。这事太过匪夷所思,他不敢确定,又觉得自己应该是误会了。 他们这群人相识多年,谁是什么性子,心里都有数,季景西再怎样不着调,也不该到了这时候才有所行动吧早干什么去了况且就算那小子心思不纯,也不该是他家阿离啊。 目光扫过手中的信,又看了一眼坦坦荡荡的亲妹妹,不知怎的,杨绪尘居然脑补出了季景西写这封道谢信的模样,一个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杨缱“兄长笑什么。” “笑他。”杨绪尘怎可能好心给妹妹解惑,抖了抖信道,“这么多年,字毫无进步,还是丑得人神共愤。” 一旁的玲珑和白露忍俊不禁。 “还是有的。”杨缱实事求是,一板一眼地辩驳,“哥哥不要瞧不上一个人的努力,以他的性子,能有进步已是可观,私下定也是练过的,比之过去的鬼画符强得不止一星半点。” 季景西这个人很难界定,脾气像八月天小儿脸,说话行事毫无章法,三年前说不去南苑书房就再也不去,无人管教之下书法还能有所进益,定然是没有丢掉功课。这事放在他身上着实惊奇,但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他人就是那么画风清奇。 一句“爷乐意”,能解释他十之八九的奇怪举动。 “好好好,大哥知错。”在事关学术问题上,杨绪尘是万不敢得罪妹妹的,否则能被她念叨一整日,“大哥不过是瞧不上他的行事而已。” “我也瞧不上。”杨缱蹙眉,“回信答谢便罢,正经递能费多大劲怎的就直接递到锦墨阁来若非我认得无雪,怕是当场要将她当成刺客杀手,闹开来丢脸的是谁没规没矩,太过骄纵。” 杨绪尘听她一言,通体舒畅,“没错,他就是这般不着调。也幸好你无事,否则哥哥免不得去见他一见。我信国公府的嫡女,可不是这般轻待的。” “罢了。”杨缱叹,“让哥哥担忧,终究是我的不对,他也没有恶意。” 居然还替他说话。 杨绪尘心里酸溜溜五味杂陈,指着信道,“他竟还留名季珩,多少年没见过这名讳了。” 给他的那封,就写了三个字。 臭小子 杨缱总觉得自家兄长的语气不对,不过很快便抛到脑后,认真地评价,“当是如此才行,很正式的写法,没什么不对。” 定定看了她一眼,杨绪尘这回是真放心了,阿离和季景西,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性子,自家妹妹对他真是毫无心思。 抛下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他温温笑道,“罢,不说他。哥哥本就有事寻你,想着过些日子再与你说的,今日倒是恰逢其会父亲私下着我问你,可有想过回南苑书房寿宁节后,南苑三年一度的开山收人便要重启了。” 杨缱微微一怔,漆黑的眼眸恍惚了一瞬。原来三年过得这么快。 “父亲何时生出这一想法了” “应当是这几日。”杨绪尘眉眼如画地笑道,“先前你要议亲,就要改一改功课开始学掌家,既然如今与陈家一事作罢,你又明年才及笄,父亲便想到了南苑,不过还是要问过你才好决定。” 意思是说,父亲不打算很快让她出嫁了 入了南苑,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嫁人的,至少第一年要好好进学才行。 杨缱抿了抿唇,“大哥觉得呢” 杨绪尘难得犹豫起来,垂下眸子沉默许久,这才缓道,“若是你想去,哥哥可以陪你我也有一段日子没去南苑了。” 兄长这副犹豫不决的模样,落在杨缱眼中,令她整颗心都软得一塌糊涂。她知道原因,也知道重提此事,对父兄来说有多难。 这三年来,给她授课的先生都是父亲精挑细选的,无一不是出类拔萃,然而南苑里有更好的先生,这几乎毋庸置疑。回南苑固然好,可让杨家人跨过那个坎却不易。 三年前当今圣上巡视南苑,却遭敌国行刺。混乱之中,南苑学子一死三伤,两人被掳走,令杨霖和杨绪尘杯弓蛇影至今。 “哥。” 杨缱温热的手心覆在杨绪尘冰凉的指尖,后者抬起头,正对上少女温柔恬静的黑眸,“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很好。” 玄衣少年怔愣地望着她,良久,反手紧紧捏住她。 许是觉得自己还没有妹妹看得开,杨绪尘自嘲地笑了一声,“是我想岔了,阿离比我强。” 杨缱摇摇头。 “想去便去吧,”杨绪尘释然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哥陪着你。” “嗯。”杨缱弯起眼眉,细细地笑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惊梦 平成十七年末,大寒。 国子监南苑书房年节前的最后一场乐考刚刚拉开序幕。在此之前,18位学子已经考过了经策、诗书、礼仪和骑射,只待这场考完便能解脱,来年初八再行归来。 每一年的年尾,南苑书房考核都是国子监事宜的重中之重,不仅会由祭酒亲自主持,皇帝也会特意抽出一日御驾亲临,来看看这大魏朝千万人中挑选出的18个天之骄子一年来的成果。 而平成十七年的考核,皇帝选了乐科。 南苑十八人,参与考核的只十六。禁军统领司啸之子司凌前日突发高热,只能来年补考,而信国公府的尘世子则是被全体夫子特免考核,一来他身子欠佳,二来,他早已达到了考核标准。 持续了整整一日的大雪丝毫没有停止之意,烧了地龙的温暖校舍内,皇帝高座主位,宰相杨霖和世子杨绪尘陪在一侧,眸中含笑地望着不远处愁眉苦脸的自家老三杨绪冉和面色淡淡的四小姐杨缱。大将军袁穆和司统领则尽职尽责地守在皇帝左右,前者偶尔望向儿子袁铮,见他面不改色地撑着几乎整个挂在他身上的小王爷季景西,忍不住抽了抽唇角。 谁也不知他们接下来要面对多么混乱血腥的一幕。 正如谁也无法预料北戎人竟串通了厉王,筹备数日,只等南苑大考。 刺杀来得毫无预兆。 彼时信国公府四小姐还在一板一眼地弹奏着一曲清平调。她抽到了倒数第二位的签,已经考完的众人则或坐或站地聚在一起,其余负责打分的数位夫子均全神贯注地望着场间 他们并不太喜欢杨家小姐的琴声,却不妨碍听得极为舒服。这位贵女从不会在琴声里添加多余情感,每一调都如同对准了琴谱校正过一般,加上琴艺高超,多难的曲子到她手里都只有服服帖帖,轻挑慢捻间的手法美得惊人,据说承袭了当年那位谢家三爷。就是冲着这一手,那些夫子们也恨不得多看两遍。 琴曲刚过半,攻击乍起,五位功夫高超的刺杀者骤然跳出,四面八方,齐齐冲向主位的皇帝 大将军袁穆和禁军统领司啸反应极快,一个横刀立马挡下了三道剑光,另一人则高呼救驾的同时抽刀斩开了其余两人。校舍内仿佛水滴油锅,轰然混乱开来,失了先手的刺客见势不妙,一个呼哨招来了早已埋伏好的同伴,刀光剑影之中,不知多少无辜之人遭殃。 参加考核的十六位天之骄子里也有不乏身手矫健者,大将军之子袁铮、杨家三公子杨绪冉、苏家苏奕等纷纷护着其余人,宰相杨霖随手夺过一名刺客的兵刃加入战斗,杨绪尘则在父亲示意下指挥众人撤退。候在院外的禁军虽晚了一步,却也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一举冲进校舍。 见到禁军,不知多少人心中一松,可就在下一秒,一道来自女子的尖叫声骤然拔高而响,“皇上小心” 众人耸然一惊,抬头一望,先前撤退的夫子里竟有一人拔出匕首,趁人不备反身刺向皇帝这一击太过突然,饶是司统领和袁将军都来不及救援,眼看寒光已到近前,混乱之中,离皇帝最近的苏家嫡女想都没想便一把推开了人,横身堵在了匕首前。 利刃入体,钝响绵延,忠国公府世子苏奕顿时瞠目欲裂地冲向妹妹。 刺客一击不中,被身后司统领的燕回刀一刀斩首,鲜血飞溅于长空,染红了慢一步赶来的众人满身满脸。 禁军接管国子监,在场刺客全部伏诛,混乱中,贺家嫡长子身死,苏襄护驾重伤,杨家三公子杨绪冉和靖阳公主均伤势不轻,纷纷被抬下诊治。 老皇帝脸色黑沉如暴风雨将至,死死盯着在场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到两个分别来自尘世子和七皇子的惊呼 “父亲,怎不见缱儿” “袁铮,景西呢” “姐,姐醒醒,我们到了” 遥远的天边传来少年清朗活泼的声音,刹那间将那荒原大雪的梦境粉碎。杨缱恍然醒来,支着额头眨了眨眼,怔愣良久才回了神,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少年郎,“小五” “欸”杨家小五绪南喜笑颜开,“姐姐,我们快到香茗山了。” 香茗山 杨缱捧着头艰难地坐起身,环顾四周,没有茫茫大雪,也没有血色仓皇,只有宽大舒适的马车,和眼前略显担忧的小少年。 是了,他们要去香茗山崇福寺接母亲。 寿宁节前半个月,国子监南苑休课,杨绪南挥别九皇子回到家,休整一日后,和杨缱一起踏上了去崇福寺的马车。 “四姐做噩梦了”杨绪南乖乖地递上一杯茶水,“弟弟看你梦里也皱着眉头呢。” 杨缱渐渐清醒,闻言,摇头,“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炷香吧。”杨绪南估摸着时间,“四姐,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近来累着了我就说父亲给您安排的功课也太多了些,南苑夫子都没这么严格呢,回头咱们去跟父亲商量商量,将你的功课排开一些吧,好不好” “无妨。”杨缱摸了摸他的头,“只是没睡好罢了,莫忧。” 自打知道父亲想让她回南苑书房,这几日她便时常梦到三年前之事,明明已经过去太久,如今想来,却好似发生在昨日,梦里种种依然历历在目,仿佛被谁打上了烙印,怎么抹也无法抹去。 “依我看,还是你太累了。”杨绪南撅起的小嘴都快能挂油瓶了,“又要操劳功课,还要学掌家,还遇着了糟心事不过我听说,父亲想让姐姐回南苑回嘛回嘛,去了南苑就不着急嫁人了,我不想姐姐嫁给陈朗啊。” “胡说。”杨缱抬手点上他的脑门,“就这么期待同我一起不怕我唠叨了” 杨绪南嘿嘿笑起来,“可不是嘛,你想啊四姐,你要是回南苑,大哥定也会去,到时咱们兄妹就都在了可惜了三哥在外游历还没归家,不然咱们家四个人都在南苑,说出去吓死他们,嘿嘿嘿” “三哥回来也不会去的,死心吧。”杨缱好笑地摇摇头。南苑是什么地方,哪能允了他们一家独大当年信国公府三个名额都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父亲那段时日不知接了多少弹劾,若非他们兄妹三人都是靠真本事考进去的,怕是早就惹了众怒。 “我就是想想嘛”杨绪南也知这不可能,嘟囔了两句后便将此事抛之脑后。见杨缱已恢复了精神,这才乖乖坐好,直到马车停下,小男子汉一般扶着姐姐下了马车。 信国公府的主母王氏为信国公杨霖生了二子一女,世子杨绪尘,四小姐杨缱,以及五公子杨绪南。之后她便上了香茗山崇福寺礼佛,经年累月再不归家。 许多人都以为,是杨霖和王氏的夫妻之情走到了尽头,实则不然,王氏上山,不过是无奈之举。 当年王谢二家落罪,王家家主一病不起,百年世族内部腐朽不堪,连番重击下,王家终于步上谢氏后尘,一座大山轰然倒塌,嫡系流放漠北,途中病的病死的死,十不存一。旁系树倒猢狲散,姻亲们要么被拖下水,要么高筑看台袖手旁观。 几乎一夜之间,堂堂琅琊王氏,败了。 信国公杨霖当年已经做了一切他所能做之事,直到险些赔上家族,才被妻子王清筠悍然叫停。那时王氏正怀着绪南,娘家落败,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若非当今皇上赦免了株连之罪,恐怕连绪南都未必能生下来。 王清筠聪颖睿智又明理练达,在明知娘家已无药可救、丈夫也倾尽所能的情况下,选择了保全夫家。只是心中终究有愧,又怕她这个仅剩的王家嫡系再牵连丈夫子女,所以无奈常伴青灯古佛。 杨霖怎会舍得她进家庙,好求歹说,王氏才退而求其次地去了崇福寺。 如今算算,已是十年光景。 王谢两家早已尘归尘土归土,皇上在三年前也为两家翻了案。旧案重提,牵扯之人多不胜数,整个朝堂很是动荡了一阵,王谢二家简直成了京里的忌讳。也正是因为那阵动荡,才让敌国和厉王钻了空子,不仅漠北边疆战事爆发,皇上也险些在南苑遇刺。 不过多亏那一番整顿,令整个大魏国库丰盈不少,随着战事顺利,捷报连连,朝野逐渐上下安顺,弊绝风清,时清海宴,如今已是蒸蒸日上。 王家出事时杨缱还小,但她对外祖家感情极深,对母亲也极为敬重。这些年因为杨绪尘的身体缘故,去探望母亲的机会都落在杨缱和杨绪南姐弟俩身上。这次接母亲归家,杨绪南兴奋极了,他已半年未见过母亲,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说,谁知到了地方,才知王氏与智玄禅师论佛去了。 姐弟俩互相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瞧出了无奈。 “姐姐要去听什么论佛吗”杨绪尘小心翼翼地问。 杨缱摇头,“不去,陪你。” 小少年顿时大呼开心,拉着姐姐嚷嚷着要吃崇福寺的素斋。后者本就纵着他,当即便应下,着人去和寺里打招呼。 “姐姐你真好。”杨绪南笑嘻嘻地凑到她面前来,“这么好的姐姐,可万不能让陈朗那厮抢了。”顿了顿,又补道,“不行,谁来都不能抢,来一个我揍一个四姐我跟你说,我给了陈朗一拳呢厉不厉害就是没控制好力道,把药汁泼景小王爷身上了怎么办,我当时只顾着发脾气,也没跟人赔个礼姐姐你说景小王爷会不会报复我啊” 杨缱听得目瞪口呆,待明白是怎么回事后,顿时噗嗤笑了出来。 “他会的。”她一本正经道。 “”杨绪南顿时一脸见了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傲娇 另一边,总算得了闲的七皇子约上休沐的小孟太医直奔陈府他太想看景西侍疾的模样了,若非父皇近来令苏祭酒亲自管教他们,恐怕早就闲不住。 到了陈府,得到消息的陈尚书慌张出来迎接,七皇子先是问了陈朗的伤势,接着直白地说明来意。陈尚书勉强笑道,“多谢殿下厚爱,景小王爷在沉香苑,微臣给殿下带路。” “无妨,陈尚书自顾忙去,不用招呼,找个人带路便是。”七皇子笑嘻嘻地摆摆手。 打发了陈尚书,两人刚踏进沉香苑,便看到了院中站得笔直的侍卫无霜。 越过无霜,便见某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惬意地躺在不远处的软塌上,一手垫在脑后,旁边侍从于半空举着书本,待少年一个示意便翻一页。另一小厮则捧着装满葡萄的盘子,旁边还有两个侍女,一个负责剥葡萄皮,一个负责接下小王爷吐出的葡萄籽。 七皇子“” 孟斐然“” 就知道 经过大半个月的细心调养,名贵药材不要钱地用,季景西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宗正司的板子终究不敢狠打,也就是他娇生惯养,换做旁人,比如无霜,十日就活蹦乱跳了。 季珏瞧不惯他这副骄奢淫逸的模样,嗤笑着上前,“我说景西,你可以啊,这疾侍得舒坦啊。” 季景西从容不迫地从书里抬起头,懒洋洋睨向两人,“怎么,想看本小王热闹” “谁乐意看你热闹。”孟斐然在一旁的石椅上坐下,随手从盘中拈了颗葡萄进嘴,嚼了两下,惊讶,“宫里的” 季景西慵懒地白他一眼。 “瞧着像新来的贡品”七皇子也不客气地捏起一颗尝尝,“哎,还真是,哪来的” “想吃自然就有。”景西挥退旁人,坐直身子凉凉道,“适可而止啊你们。” “侍疾的人哪能吃这么好。”七皇子咕哝道。 “就是,我们这是在帮你毁尸灭迹。”孟斐然接过话头,“不然皇上若是知道你给陈家小公子侍疾期间还能有这么好的葡萄吃,会再打你板子的。” 季珏噗嗤笑了出来,当即抬手,默契地和孟斐然击了个掌。 季景西简直被这两人的无耻惊呆了,忍不住上前踢了踢季珏,“别吃了你们怎么会过来” “好好说话,别动脚”七皇子动作敏捷地躲过,“今儿南苑停课,小孟又恰好休沐,我俩闲来无事,探望探望你。” “停课了” “不然我能来”七皇子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开始大倒苦水,“你不去不知,苏祭酒的脾气真的是越发见长了啊你知道他让我抄了多少遍论语吗五十遍整整五十遍啊我堂堂一个皇子,被罚抄书” 景西嗤笑一声,说的跟谁没被罚过一样。 一旁的孟斐然撇嘴,“为了找帮手,咱们这位殿下还特意去太医院寻我,非要我也帮着抄了十遍。搞搞清楚啊殿下,我平日也很忙的好不好下次有这事,你找景西,我看他闲得很。” 季景西一脸木然,“呵呵。” 七皇子也跟着呵呵,“找他还不如我自己抄,他那字,鬼画符一样,能看吗要是袁铮在就好了,他才不像你们两个没良心,肯定二话不说帮我抄个二十遍的” 小王爷季景西、七皇子季珏、孟家少主斐然和少将军袁铮,从前是京城里横着走的四霸,打小厮混,为虎作伥,不知惹过多少事端,京城上下听见他们的名字就人人头疼。 孟斐然的祖父是当世大国手,父亲叔伯也都医术精湛,太医院大半太医都姓孟,反倒是他这个孟少主,虽早早就被传是得了孟国手真传,却不知走了哪条岔路,跟混世魔王季景西混到一起,哪怕现在人在太医院当值,也没见正经到哪去。 袁少将军如今则在漠北大营,是镇国大将军袁穆独子,三年前与敌国战事爆发后,被自家老爹卷包袱一般连夜裹挟去了漠北。那小子原先被看成是季景西一伙,谁知到了战场上却是连连立功,如今已是中郎将。 算算时日,袁铮也快回来了。 提到袁铮就不得不提漠北战事,季景西在陈府养伤,消息不灵通,季珏倒是知道些,“几乎将战线推到北戎国境线了,至少两三年里不能再作妖,父皇接到捷报龙颜大悦,袁铮又要升官了。” 季景西笑起来,“看来,一个宣武将军是跑不了。” 自家小伙伴升官发财前途光明,三人都高兴,季珏也点头,“袁铮这次可能要留京。” 袁大将军镇守漠北,无诏不能回,除非再次开战,否则袁铮至少要在京里留个年。 “你有想过他去哪任职么”他望向季景西。 红衣少年懒洋洋地拿手点着桌面,随口道,“不是京郊大营就是禁卫营咯。” “别打马虎眼,”孟斐然接过话头,“殿下问的什么意思你又不是不知,跟我们玩这一套了” “说的跟这事我能决定一样。”季景西撇撇嘴,好一会才不情不愿道,“京郊大营的统领是太子堂哥的人,如今的禁卫营首领倒是从前带过兵,是个有真本事的” 身边两人秒懂。 “不过我说你们是不是想太多了”景西不耐烦地挑眉,“袁铮怎么安排,皇伯父心里定然有数,就算要定下来,也得是寿宁节之后了,你们操什么闲心。” “总得先想想。”季珏好笑,“我倒也倾向禁卫营总得有个人给你闯祸收尾吧” 季景西睁大眼睛,“笑话,我还不够修身养性吗” 孟斐然顿时爆笑出声,“得了吧我的小王爷,人朗公子还在屋里躺着呢。” “”没好气地白了孟斐然一眼,季景西再次抬脚踢向七皇子,“你五十遍抄完了” “说了别动脚”季珏瞪他,“完了,本殿下昨儿才交上去,要不是贺小白和本殿下的伴读帮着搞定三十遍,本殿下说不得要跪在父皇面前了。” “贺小白”景西听到了熟悉的名字,“贺家的小六贺白” “对,你那位小伴读。”七殿下想了想,“年纪好像跟杨家小五差不多大你从来不好好上课,不熟也不奇怪,但人家可是每日都替你应卯的,又老实又乖巧。” 杨家小五 季景西猛地抓住了脑子里飘来荡去的思绪。 “你伴读呢”他斜向七皇子。 “回家了。”季珏不明所以,“早早就跟杨小五贺小白他们一起走了,怎么” 季景西眨了眨眼,又突兀地转了话题,“寿宁节快到了吧” “不到半月。” 低头沉思片刻,他起身,“我出去一趟。” 七皇子和孟斐然疑惑地看过去,“去哪儿” “崇福寺。”季景西头也不回地走,身后无霜迅速跟上。 “去崇福寺作何”身后两人也跟着站起来,七皇子蹙眉,“这都快晌午了,再说父皇不是不准你出尚书府你走了谁侍疾” “不是有你们俩么来的刚好。”季景西背着身挥手,“一会记得端药给那个断腿儿的。” 他走得干脆利落,毫无征兆,徒留身后两人一脸迷茫。 半晌,七皇子默默看向孟斐然,“你是太医,你去。” 孟斐然抽了抽嘴角,默默在心底念了一百遍他是皇子他是皇子,转身走向煎药的小厨房。 从京城赶到崇福寺,快马一个时辰。季景西一路飞驰,总算在午时末来到了香茗山下。 鉴于景小王爷骑射水平不太好,快马飞驰的是无霜,两人共乘一匹,下马时,景西腿抖得险些没站稳,又隐隐感到伤口疼,忍了半天才缓过气来。 总不好一瘸一拐地上山,季景西调整了许久,这才深呼一口气踏上台阶,没走两步又突然回头,“爷看起来可有不妥” 无霜上下打量两遍,“主子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下盘不稳,还出虚汗。” 季景西“” 听着有点不对 气得一脚踹过去,小王爷怒斥,“让你说你还真说” 气鼓鼓地大步往前走,季景西没走出多远又沉稳下来,盯着自己的脚面瞧,好似要瞧出哪里虚浮,并下意识模仿起无霜。然而没多久他便嗤笑一声放弃,开开心心做回自己。 眼看要走到寺门前,他忽地又转过来,“爷这身打扮可得体” 无霜刚要开口,便先听到一句“给爷斟酌好了再说”的警告,无奈只好认真道,“尚可。” 月季红绣金线的衣裳是宫廷内造,用的乃是论黄金算的顶级江南织锦,鞋子是太后亲自纳的底儿,鞋面上是真真的东珠,腰间玉佩乃已逝燕王妃送的蓝田玉麒麟,就连手上的扳指,都是宫里量身打造的。 这一身走在街上,谁敢说一声不妥 “尚可”季景西不满,“只是尚可爷千辛万苦跑来,可不是听你一句尚可的。” 无霜慢吞吞问,“主子要来崇福寺见什么重要人物” 季景西一噎,气急败坏道,“爷来看景哪有什么人值得爷午膳都顾不得就跑来见的,啊” “哦。”高大的侍卫恍然,“那属下便无需再去交代下去,给主子接风洗尘了吧来得急,也没带换洗衣裳,主子将就着看完景便回吧。” 季景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相遇 崇福寺后院禅房里,杨缱与杨绪南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完素斋,绪南年纪小,正是好玩好动的时候,吃饱喝足后便央着出去玩。 “还没腻味”杨缱一脸无奈。他们姐弟都不知来过多少次了,可看之处早就烂熟于心。 “就当消食嘛。”杨绪南拉着她的袖摆撒娇。 杨缱默默将袖子从他手中扯回,“没人告诉你,不准在姐姐面前没规没矩么” 见她端出规矩,杨绪南顿时苦下脸,“四姐,你能不能别老是规矩规矩的,自家人面前还总端着,累不累啊。” “出门在外,一言一行都代表国公府和父亲。”杨缱正色道。 “你真可怕。”绪南忍不住咂舌,“怪不得他们都说你挑不出一丝错来,跟假人儿一样。” 语出无心,却令杨缱顿时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沉默下来。 禅房里安静如死,杨绪南自知失言,想补救,又不知从何说起,急的额头都隐隐冒汗。 “嗨呀,我真是”绪南着急地又来扯她袖摆,“姐你别气,我错了,我不该听任他们背后议论你,更不该跟你学话,你原谅我吧。” 这满京城上下,谁不知他们信国公府四小姐最是大家闺秀端庄知礼就连太后和皇后娘娘也不止一次夸过,甚至说出了“论世族名门,还看杨四”这等话来,可谓是整个京城贵女里的头一份,在当时,不知引起了多大的热议。 可树大招风,相对的,看不顺眼的也不在少数。 其他谈论绪南不知,他知道的这些,都是从南苑书房听来的。 南苑书房里都是些什么人天潢贵胄,名门骄子,年轻人在一起,总免不了谈论同辈中人,别说他姐姐,就是常年旷课不来的景小王爷、家里身子不好的大哥、名震京城的苏家兄妹,不也都是众人谈论的对象 然而总归在自家姐姐面前学话不好,绪南此时也懊恼起来。 “姐”他一张小脸都快哭出来了。 望着自家小弟心急如焚又谨小慎微的模样,杨缱有些后悔。她听过的不中听之语多不胜数,怎的到了自家人面前反而矫情起来了默默在心底反省片刻,她重新笑起来,利落起身,“走吧,不是去枫叶林” 杨绪南怔了怔,随即喜笑颜开,“好四姐,就知你疼我,舍不得跟我生气。你放心,下次弟弟要是再见谁诋毁你,我就打” 杨缱冷不丁回头看了他一眼。 “跟他们好好理论”小少年强行咽下后半句。 “九皇子常带你打架”少女疑惑。 “没有” “当真” “真” 少年语无伦次,“九殿下说了,我们还小呢,打架这种事能不亲自动手,就别亲自动手,容易吃亏,有事告诉他七哥,七殿下和景小王爷随随便便就” 杨缱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姐姐我错了。” 平日里跟着九殿下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如今在姐姐面前却变得乖巧无比,哪还有一丝生闯尚书府泼药揍人的气势信国公家的五少爷,九皇子伴读,放在外头早就是个明理知事的小大人,也就是在嫡亲之人面前才端出了孩子气,仿佛自己永远都长不大似的。 杨缱好笑地摇了摇头,率先朝枫叶林深处走去。 枫叶林是崇福寺一景,半山腰上大片连绵的枫树每每到了这个季节,就会变成一片蔚然鲜红的海,偌大的寺庙隐在这海浪般的红枫之中若隐若现,渺渺佛音笼罩天地,一阵风过,枝桠树叶碰撞声洪洪然响起,波澜而壮阔。 秋风飒飒吹起漫天红叶,纷纷扬混着不知何时落下的毛毛细雨缤纷而落,带起丝丝清爽的凉意,刹那间便解了秋老虎所带来的暑气。树下撑伞的少女唇角含笑地望着前方笑容灿烂的少年郎,听着他一句一声的“姐姐”,心底软得一塌糊涂。 “别乱跑,当心着凉。”杨缱无奈地唤他。 “我好久没来了嘛,整日不是在南苑便是在宫里,可闷了。”绪南跑得小脸红扑扑,繁星般闪耀的眸子里尽是童真,被细雨微微打湿的前额发结成了小缕,却丝毫不显狼狈。 跟着他的小厮远没他精神,此时气喘吁吁地追过来给主子打伞遮雨,逗得白露掩嘴轻笑。小厮委屈兮兮地唤了一声“白露姐姐”,换来了白露更夸张的一串笑声。 “姐,我之前在马车上跟你说的,你还记得吧”杨绪南乖乖站在杨缱面前,任由她拿着帕子给自己擦脸。 “忘了。”杨缱淡淡应道。 小少年顿时跳脚。 他一路上都在拐着弯地对杨缱耳提面命,就差说陈朗不是个玩意了,杨缱实在懒得理他,索性睡了过去,结果一场不怎么好的梦,令她全然忘记了弟弟先前的叮嘱。 “你别敷衍我”杨小五扁着嘴,“那陈朗” “你要唤他朗表哥。”杨缱纠正他,“礼不可废。” 杨绪南冷不丁被噎了一下,气得瞪大眼睛,“姐,那陈朗表哥,都还没成亲呢就想纳明月楼乐姬进门,比起我,他才是无礼” 连绪南都知道这事 她动作一顿,诧异地对上他,后者神色一僵,后悔地打起嘴巴。 杨缱差点被他逗笑。 “你还想笑”杨绪南气得七窍生烟,“总之你千万不能嫁他” 杨缱憋着笑摇头,“好,不嫁。” 话刚出口,一旁白露忽然低低道,“五少爷,小姐,有人来了。” 两人顿时收敛了玩闹,顺着看过去,只见远处林间信步而来两个身影,走在前的人一身红衣华贵,身姿雍容,举手投足间潇洒肆意,稍后半步的青年则黑衣佩剑,恭敬地与前者错开半身距离。 见到他们,来人在不远处驻足,走在前的锦衣少年微微一怔,目光诧异地从杨缱身上停留一瞬,移向绪南,“杨家小五”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朗悦,虽不掩惊讶,却语调慵懒绵长,落在耳里甚是好听,好似撩人心弦的古琴。 杨绪南也没想到竟能遇到他,下意识回头看了自家姐姐一眼,见她面不改色,当即心下微松,束手行礼,“绪南见过小王爷。” 京里能被小五恭敬称一声小王爷的唯有一人,眼前这位瞧着,似乎伤好了。杨缱彻底收回了唇边的笑,低眉敛目跟着行礼。 景西微微颔首,“你们” “上山接母亲。”杨绪南动作自然地朝杨缱所站的方向挪了挪,还带着婴儿肥的娃娃脸上露出乖巧的笑容,“小王爷怎会突然来香茗山” 季景西将杨小五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他身后人,口吻随意道,“在陈府待烦了,出来透透气。” 绪南呆呆地哦了一声,等了好一会,没见后文,不由偷偷拿眼瞧过去。 季景西心不在焉,没话找话却不够专心,上山之前只是心里隐约有个猜想,见到杨缱的一瞬间,心底便有一个声音尖叫着猜对了,可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全然无措。 顿了顿,他才望向杨绪南,“去前面红叶亭坐坐吧,本小王恰好找你。” 杨小五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回头看杨缱,仿佛在问不是吧,现世报来的这么快 杨缱微微摇头示意他莫怕,“去吧,姐姐回去等你。” 听到这句话,季景西脚步一顿,抬眼看过来,“杨四小姐” 杨缱对上他的视线。 自打三年前两人双双离开南苑书房,他们便再也没单独说过话,期间大小宫宴上碰过无数次面,却好似约好了一般互不打扰,所谓的同窗之谊仿佛随着那一场刺杀事件一起突兀地划上了句点。如今算来,这还是他们时隔三年后,第一次单独对上。 两人视线于半空相撞,季景西后背蓦地绷紧了一瞬,接着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怎么,怕我找他麻烦” “小王爷会吗”杨缱面色平淡地反问。 季景西眯了眯眼,撇嘴,似是想要解释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又换了个模样,“一起来吧。听太后她老人家说杨四小姐对书之一道颇有心得,本小王刚得了一幅温解意的字打算送人,既遇见了,顺道请杨四小姐掌掌眼。” 话音落,杨缱诧异地抬头。 “温解意”一旁绪南惊呼出声,“可是那位千金难求一笔的书画大师温解意” 季景西不置可否。 听到温解意三个字,杨缱蹙了蹙眉,踌躇着没有开口。 季景西定定看她一眼,朝无霜招招手,“去佛堂将季静怡叫来,侧妃若是问起,就说爷找她有事。” 语罢,他望向两人,“今日恰好冯侧妃和季静怡在寺内,有她作陪,四小姐可去得” 杨缱眉头蹙得更狠了。如果她没记错,季静怡好像是燕王府冯侧妃所出的郡主吧他在外都直接唤妹妹名字的 “可。”她思忖了一番,点头。 “那便走吧。”季景西飞速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杨缱在原地站了片刻,回头对白露交代一声,而后撑着伞,抬步跟了上去。 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杨绪南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总觉得哪里怪。 怎么觉得,好像景小王爷找他问话是虚,留下他姐姐才是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逾越 大魏的京城上流构成很复杂,真要说起来,大致可分为几类。一类是天家,一类是世族,一类是勋,剩下的笼统可被称为“新贵”。其中世族是根基,是最受拉拢和最受忌惮的极端。 高祖文帝当年封赏的五位最高功臣里,王、谢、越、杨均是世族。姑苏越家传承千年,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也不逞多让,起先都占据着举足轻重之位。而弘农杨氏向来低调,当年即便被封世袭国公,却低调行事多年,直到先帝年间横空出世一个杨霖,才又重新在官场立了足。 如今四大世族,王氏落败,谢家元气大伤窝回老巢,越家在越太后的授意下退出朝堂明哲保身,唯剩杨家,不仅没衰败之意,反而因宰相杨霖一肩挑起家族,隐隐成了整个大魏朝的世族之首。 而这个局面,是高祖文帝、武帝、先帝、当今皇上四朝努力经营的成果。 只要家族之中有一人存在,世族就不会败。聪明人都知道,世族底蕴不容置疑,哪怕他们看似无害,只要一朝触到底线,随之而来的便是排山倒海的反扑。 信国公杨家独领风骚,是博弈和妥协后的结果,如果连杨家都退出了庙堂,整个天下的大小世族必然会如弹簧般彻底反弹。 而天家和世族的关系,向来微妙极了。 季景西三年都没开口和杨缱好好说过话,便是这一关系淋漓尽致的表现。可随着他冲动之下打伤她的议亲对象,这样微妙的关系便忽然岌岌可危起来。 他们之间有着一道厚厚的墙,一砖一瓦都代表着不可说的矛盾和不堪回首的过往。而半个月前的东大街上,他一拳一脚砸在陈朗身上的怒火,却化成了坚不可摧的利刃,生生在坚壁般的墙上刺出一道缝隙。 然后,缝隙里透出了天光,微弱,却美得震撼人心。 陈朗一事出后,她称病谢客,她校场发泄,她送礼而来,她带话而回记忆中的那道身影忽然就在阔别了三年后立体起来,过往的回忆如泄闸洪水呼啸着淹没一切,焚巢荡穴般打乱了一切约定俗成。之后,那些潜藏在地底最深处的心思,就这样破土而出,再也无法阻挡。 季景西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急切地、一刻也等不了地想见杨缱。 可真见到了人,他却又无措的像个呆傻的毛头小子,不知说什么,不知做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若非强大的定力还镇压着最后的清明,怕是早就被人看穿。 去往红叶亭的路不长,季景西走得很慢,沉默得可怕。他只有一个人,无霜去了佛堂,身边除了不知隐在哪里的暗卫以外再无其他身影,一身张扬的红衣在这笼罩天地的枫叶林里越发殷丽,仿佛融入其中又遗世独立。 一声极轻的轻叹从身后传来,季景西蓦地顿住,回身,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把做工精致的油纸伞,握着伞的手纤细瘦白,顺着一路往上看去,杨缱正淡淡地看着他。 她安静地站在白露伞下,另一手举着合拢的油纸伞,两人之间差了两三人的距离,见他看过来,面无表情地开口,“小王爷莫嫌弃。” “”季景西淡定地接过伞,柄上还留有一抹余温,令他动作微微僵了一下。 撑开伞面,一幅笔墨写意的烟雨山水画落入眼中。他轻描淡写地看了看,认出这伞是她方才自用的,又扫了一眼对面两手空空的少女,唇角要笑不笑地动了两下。 连送个伞都要到送配得上他的,挑不出丝毫的错。 没个正行地将伞架在肩头,他扬起眉梢,“谢了。事急从权,今日是我考虑不周,回府后给你送回去。” 杨缱漫不经心地颔了颔首,目不斜视地继续走。在她身边,白露默默看了一眼主子空荡荡的手心,撇着嘴把伞往主子那边倾了倾。 大约是对方主动开口的缘故,季景西一下从某种放空的情绪里走出来,三两步赶上她,语调懒散地开口,“尘世子近来可好” “家兄尚可。”杨缱平静回答。 “杨绪冉出门游历回来了吗” “尚未。” “筠姨身子可康健” “” 他口中的筠姨是杨缱的生母王清筠,此前杨缱从没听他这样称呼过,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她诧异地抬眸看过去,想了想答,“还好。” 感到自己这样似乎有些失礼,杨缱抿着唇思索片刻,忽然站定,认真地望进对方眼里,“多谢小王爷挂念,府上一切都好。” 季景西“” 突然被人这般正式地看住,直接打了人一个措不及防。他不得已跟着停下脚步,怔愣地望过去。 眼前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条框分明的正经,说出的话若不仔细琢磨很容易被错当成不耐烦的敷衍和无礼的打断,可那双眸子是如此清澈,像飘在伞面上的细雨,像山间清溪,像枫叶林里穿过的风,一眼就能望穿到底,完全无法让人怪罪她。 这副模样的杨缱,从前季景西见过很多次,每次都觉得无趣又古板,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如今三年过去,再次见到,他居然第一反应还是不愿多看见过更美的风景后,这样一笔一划临摹出的画就再无法入眼了。 他们分明就隔着两个世界,一个循规蹈矩,一个天马行空,怎么看也不像同类。 季景西不知不觉便冷了视线里的温度,死死锁住眼前人的墨黑眼瞳,烦躁之意如燎原火,瞬间便烧遍了心里每个角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多怪,纠结里含着嫌弃,不耐里也有心疼,复杂得犹如书本上最艰涩的字句。 “你老这么端着不嫌累”他想都不想便开口。 结果话刚落地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心一抖,险些踩落千丈。 杨缱怔住,微微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只是一瞬,便又收回目光,面无表情答,“劳烦挂念,不累。” 说着便转身离去。 “欸”季景西往前跨了一步拉住她,眼底蓦地浮现出一抹惊慌,“我不是那个意思” 骤然被人攥住,杨缱惊得险些跳起来,还没来得及甩开,两人的伞便先撞到了一起。下一秒,季景西如碰到烙铁般猛地松手,两人急忙分开躲避伞面上簌簌落下的雨水,眨眼便拉开了比先前更大的距离。 杨缱动作更快,躲开了雨水后便站定蹙眉瞪他,季景西则慢了两步,对上少女不满的视线,尴尬地咳了一声,摸着鼻子别开视线,“红叶亭马上到了” “小王爷太逾越了”杨缱想都不想便开口。 “哦。”季景西一反常态地乖乖认错。 “杨四平日什么模样,还轮不到您评头论足。” “哦” 一声比一声没底气,季景西悄悄抬眼,见对方似乎还要说些什么,顿时身体快过脑子,一下凑到她伞下,仿佛习惯了一般低低讨饶,“好了好了我知错了,是我说错话,我失礼,别训了,以后改还不行你弟弟还在呢,这又不是在凤凰山” “” 脱口而出的“凤凰山”,令两人均怔了一下,季景西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出人意料地闭了嘴,而杨缱则有那么一瞬失神,视线落在眼前人精致的过分的眉眼上,记忆忽然倒退,走马灯般闪过了无数画面。 在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里,也有那么一个红衣少年,远不及眼前人的衣着得体,他不停地犯错,不停地抱怨,一身狼狈,神情不堪,被训了之后又乖乖凑过来认错,不甘不愿地放低身段,却又知错能改越来越好。 她蓦地抿紧唇,敛眸不再开口。 两人都有那么点不自在,默默拉开距离,安静又尴尬地变成两尊沉默的雕塑。 一旁从头目睹到尾的白露和晚一步赶来的杨绪南都惊得瞪大眼睛,心中无数此起彼伏的尖叫险些让他们也跟着惊呼出声 这人是谁 景小王爷居然会认错 居然还跟他家小姐四姐求饶 “那个”杨绪南顶着一脸的崩溃,直觉这一幕不能多看,“还赏不赏字了” 季景西倏然看过来,眼底一闪而过激赏之意,看得杨绪南头皮发麻。 他清了清嗓,语调再次恢复成平日里的懒散,“赏呗,就是不知杨四小姐还愿不愿作脸” 阴阳怪气 杨缱面无表情,“谁敢不给景小王爷脸。” “你不就敢吗”季景西朝杨绪南勾了勾手,接着将伞塞过去,“你撑着,本小王累了。” 杨绪南抽唇角。 好气哦,但还是得给他撑伞。 “杨四不敢当。”她硬邦邦地答话。 “说你敢你就敢,心里清楚就行了驳什么。”季景西气笑,“非要跟爷在这里掰扯清楚是不是要不要本小王跟你算个旧账,说说你当初是怎么对我的” 三年前的事,除了两个当事人谁都不清楚,事后两人像是约好了一般闭口不言,谁问都不答,无论是燕王还是杨霖都不清楚这两人具体遭遇了什么,唯有从只言片语的描述中判断出他们能完好回来,都是托了杨缱的福。 换句话说,杨家四小姐对季景西有救命之恩。 也正是因此,皇帝和太后对杨缱印象好极,二话不说赏了一个有封地的县君名头,绝对的贵女里头一份。 这是他们三年来头一次提起旧事,杨缱不想多说,季景西也没想真跟她叙那些不怎么愉快的旧,话头提起又落下,谁也不再开口。 杨绪南的好奇心发酵到了顶端,涨得整个人都不太好,憋了半晌还是没忍住,趁着杨缱落后几步,悄悄扯了季景西的袖摆,“小王爷,当年我姐姐” “小孩子边去,问什么问。”季景西抬手赏了他一个不轻不重的爆栗。 “可是小五好想知道啊”杨绪南急的发狂,“我姐连大哥都不说” “那你以为爷就会告诉你”季景西好笑地瞥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来问爷怎的不去问你姐姐” “那得她愿意说啊” “我也不愿。” “” 小少年被打击得不行,季景西看着好笑,抬手揉他的头,“行了,小小年纪哪操那么多心,不告诉你,你还打算再泼爷一身药汁” 杨绪南捋着自己被揉乱的发,撅着小嘴委屈极了,“哪能啊。事虽过去了,但想起就后怕,卡在心里可难受了一消失就是二十日,谁知你们都受了什么罪,我姐回来后整整病了半年呢” 他嘟嘟囔囔的低语被风吹进耳中,令季景西脚步微微一停,眼底墨色刹那间弥漫。他面无表情地垂了眸,直至红叶亭都再没开过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脾气 几人于亭中坐定,白露提早安排了人奉茶,之后便都沉默下来。 细雨斜斜扫湿了亭柱,整个枫叶林烟雾蒙蒙,放眼望去,好似身处仙境。杨缱立在一旁看景,季景西和杨绪南则对坐石桌前,一个斜斜倚坐看远处的林子,一个笔直端坐,看看季景西,又看看杨缱,一脸欲言又止。 自家大哥和四姐与景小王爷不睦,大哥看不得他那副浪荡纨绔模样,四姐则一直不动声色地和对方保持着距离,久而久之,信国公府和燕亲王府不合的传言几乎成了真,而旁人眼中,他这个九皇子伴读就跟世族里出了个小叛徒一般,奇迹地得了景小王爷的青眼。 世族与天家的角力场不是他这个年纪能懂的,但他看得出自家和皇家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不近不远的关系,自己和季景西、七殿下、九殿下等人走得太近,并不好。 杨绪南对此心怀愧疚了很长时间,也不敢真和他们相处无间,瞻前顾后又畏头畏尾。直到后来兄长瞧出他的不对,严厉地批评他毫无君子之风,他才意识到家里并不反对。 这便是他们杨家的家风,严肃且宽容,而他迟早有一日会长大,看人识人,成功失败,都要靠他自己尝试,哪怕吃了亏,只要有父兄和家族在,他也能重头再来。 只可惜他们家,真的只有他这么一个另类。 四姐和景小王爷凑到一起根本就没话说嘛没两句就要吵,吵吧还吵不起来,一个端着礼,一个秒认怂,明眼人都看出他们关系不好,可离得近了,又觉得没有想象中糟糕。 杨家绪南,今天也特别苦恼。 也不知是不是这极端的安静太过压抑,也或许是季景西看腻了一成不变的景,只见他缓缓直起腰换了个姿势,抬眸看向不远处背对着的少女,突兀地开口,“杨缱。” 很久没听人这样唤自己,杨缱微微一愣,心底升起既陌生又熟悉之感。季景西将这两字咬得含糊而悠扬,尾音略长,漫不经心之意几乎要从他古琴余韵的嗓音里溢出来,理所当然地,仿佛是他的话,就应该这样喊才对。 对比起来,先前的“杨四小姐”真是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装模作样。 杨缱回头看他,“嗯” “你有没有探望陈朗的打算”季景西余光瞥见一旁杨绪南见了鬼的表情,懒洋洋地问。 “不曾有。”杨缱淡淡回道。 “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说,这事跟你没关系”红衣少年挑起眉。 杨缱点点头。 “那你那份礼什么意思”季景西问。 “” “哈”杨绪南瞪大眼睛,“什么礼我姐姐送的给小王爷你的我怎不知” 季景西斜睨,“你除了知道泼爷一身药汁以外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揍陈朗啊小王爷,这一茬咱们过了吧好不好小五给你赔不是。”绪南道,“不对不对,这不是重点。姐姐你真给小王爷送礼了” 我弟弟怎么这么熊 杨缱警告地看了一眼绪南,沉默着没开口。明明对着兄长能理直气壮,换了人却总觉得不妥。她不想在季景西面前提起当日陈朗说了什么。 顿了顿,她缓道,“同窗受伤,送礼慰问,难道不是该有的礼数” 季景西全然没想到她竟这么理直气壮,“那怎的不见你给陈朗备礼” “男女有别。” 噗 杨绪南一口茶喷出来,一旁白露也险些笑出声,连忙装看风景。而季景西干脆黑了脸,“小爷在你眼里是个女子” “”杨缱面不改色,“陈朗是议亲对象,又是表亲,他的礼自有府中备下。” 她一脸的“这么浅显的规矩你都不知,课都白上了”的模样,看得季景西咬牙切齿,明明只想试探一下她知不知那天的事,结果却把自己绕进去,气得脖子青筋都憋了出来,一字一句蹦道,“本小王知,道,规,矩” “那还有什么好问的”少女茫然地歪头。 “” 终有一天要被你气死 季景西面色铁青地平息心中不忿,还没来得及缓过气,便听杨缱开口,“那礼毫无出格之处,我也未留帖,小王爷居然能猜到,杨四也很惊讶。” “咳咳咳” 一口气咽岔,季景西顿时没忍住咳了出来,旁边杨绪南手忙脚乱地给他递茶顺气,好半晌才平静下来。 总不能说是他研究过很长时间她的字吧这说出来太耻了 季景西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墨发掩盖下的耳根微微发热,不得不承认自己今日果真出门太急,忘了把脑子带上,心中郁郁,语气也幽幽发凉,颇有破罐破摔之意,“本小王慧眼如炬不行啊” 可以,你脸皮厚你说什么都行。 杨缱终于露出了她自打见到季景西后的第一抹笑意,眉眼弯弯地看着眼前人这副很少显露人前的蔫答答模样,唇角笑意满满,还带着狡黠的得逞。后者无奈地睇她一眼,仿佛读懂了她潜藏在眸中的话语,有点气,但更多的却是懒得再争的纵容。 她能有这副模样不容易,好似悄悄从给自己圈定的条框里探出了头,虽然明知下一秒就会乖乖缩回去,可季景西就是觉得,这样也不错,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红叶亭里的气氛总算活络起来,每个人都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季景西再不轻易开口,本来输一城就已是让步,真要揪着一点和杨缱辩起来,那迟早会变成一场论礼。 言多必失,索性不言。 当无霜先一步回到红叶亭时,一眼便觉出亭内氛围有些好得太过了,心下讶异,却不多问,只眼观鼻鼻观心地回到季景西身边,恭敬开口,“主子,有客来。” 季景西诧异地看他一眼,在无霜的示意下抬眸望向弯路尽头。 很快,那里出现了几道熟悉的身影。 走在前的是两个姿态亲密的女子,其中一个是燕亲王府的庶出小姐,小郡主季静怡,另一个身量微高,举手投足间从容自若,一身浅紫色衣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段。长相上,她并不如季景西、杨缱这般精致,却自有一番清秀韵味,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不知听到身边郡主说了什么,轻轻掩唇笑起来。 在两人身后,则是一个挺拔俊逸的男子,竹青色长衫,墨发玉冠,年纪比季景西稍大,眉眼间和前方淡紫色衣裙的少女有些相像,却更加潇洒自如,修态华茂。 季景西缓缓起身,没移开视线,却动了动唇,“啧,怎么是他们。” 杨缱也早在对方显出身形时便如季景西般认出了来人,听到他开口,不自觉转眸,“苏家兄妹究竟哪招了你的眼,怎的如今还这般态度” “看不顺眼需要理由”季景西目不斜视。 杨缱眨了眨眼,不再开口。 来人是忠国公苏府的两位少爷小姐,苏奕和苏襄。苏家是近些年崛起的家族,季景西已逝的生母苏王妃,和七皇子季珏已逝的生母苏贵妃,都出身苏府。 苏家很有意思,忠国公苏怀远是苏家朝中地位最高之人,与杨霖同为三宰相之一,但他却不是苏家的家主。家主另有其人,名苏怀宁,是如今的国子监祭酒。兄弟两人一母同生,大房继承家业,爵位却给了二房,虽没闹出什么兄弟阋墙的难看闹剧,却也说不上关系多好。 这便是勋贵和世族的不同了。直到本朝为止,世族之中家主地位仍是至高的,万不可能出现家主不袭爵的情况发生,哪怕嫡系旁支里有人官做得再大,那也是家族背后支持的功劳。 对世族来说爵位可有可无,但若是有,最高的爵位必会落在家主身上。 而世族的凝聚力也非天家、勋贵可比,家族利益高于一切,内部矛盾再大也没人敢扬家丑旁人永远不可能知道一个顶级大族内部是否和睦,因为你永远只能看到和睦。 像苏家这种人尽皆知的兄弟不合,对出身世族大家的杨缱和杨绪南来说,一开始根本不能理解。 但撇开这些不谈,苏祭酒出身南苑书房,前朝大儒亲传弟子,能从一帮虎视眈眈的世家子手里抢出国子监祭酒这等清贵之职,不仅无人反对,还颇有称赞之声,可见其无论学识还是品格都极对世族胃口。 而苏怀远苏相,虽行事作风与兄长全然不同,但也担了宰相多年,杨霖不止一次对子女表露过他从不轻看对方之意。 至于苏相的两个子女京城第一才子和第一才女,说的就是这两兄妹。 三人走近,静怡郡主首先看到她的兄长,漂亮的小脸上顿时露出甜美的笑,甚是乖巧地对季景西行礼,然后换来后者不咸不淡的一声回应。 几人于亭中见礼,之后苏奕便笑着开口,“景西,许久不见。” 伸手不打笑脸人,季景西懒洋洋应了一声,说不上热络,却也不失礼。 苏奕也知道自己这个表弟的性子,本做好了被甩脸子的准备,却意外地没被找茬,心底讶异,但很快便笑起来。 他不想挑战季景西的脾气,转头望向杨缱,“听郡主说四小姐要给景西掌眼温解意的字,我们兄妹恰好在寺里,便跟着来了,唐突之处,还请四小姐见谅。” “字是我的,让她见谅什么。”季景西倚坐在旁,慵懒地抬眼。 苏奕微微一怔,失笑地摇摇头。 自家哥哥莫名吃瘪,一旁的苏襄不由开口,“表哥莫怪,是襄儿想来的,早就听闻杨家妹妹博学高才,温解意的字又稀贵,襄儿实在忍不住想沾一沾表哥和杨家妹妹的光。” 苏家兄妹与季杨二人是同窗,苏襄当年为救驾受了重伤,其余三人也都因各自原因离开南苑,之后三年里来往极少。杨缱和苏襄还好,偶会在一些赏花会上相遇,但也不过点头之交,季景西和苏襄,那是从过去到现在都鲜有交情的。 如今乍然听到她开口,季景西不由看向她,像是第一天认识,“苏襄表妹何时这么会说话了”记忆中,南苑书房里那个苏家大小姐好像挺沉默低调的。 苏襄怔了怔,笑起来,“表哥与襄儿太久不见了,上次说话还是在年节宫宴上呢。” “哦。”季景西不冷不热地应声,“杨缱博不博学,你没亲眼见过南苑夫子掌中宝,谁人不知,还用听闻” 苏襄顿时一僵,“” 他说的一点不客气,话里话外都在怼人,听得一旁的杨绪南差点笑出声。杨缱则觉得季景西是在迁怒。这是他们表兄妹之间的事,她和苏襄不熟络,不好插嘴,只能下意识望向苏奕。 恰好苏奕也扭头看过来,恰对上她的视线。苏奕瞬间便读懂了对方之意,笑着开口打圆场,“不是赏字吗景西,自家人叙旧不急,却不好让四小姐久等不是” 结果这话不知戳到了季景西哪根筋,脾气说来就来,突然就怒起来,“她都等半天了,多等一会能怎样你请的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雨中 他脾气来的毫无预兆,吓了静怡郡主和杨绪南一大跳,苏家兄妹也是一怔,苏奕唇角的笑意敛去,不动声色地挑了眉,眯了眼和季景西对视一瞬,似是下意识般看向身边的杨缱。 而杨缱则惊诧地怔在原地,想都没想便声音冷厉地低喝了一声,“季景西,你说什么呢” 嘶 有人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众人还没从景小王爷莫名其妙的怒中回过神,便再次被杨缱这极为生硬的一句话狠狠一震,不可置信地纷纷朝她看去。 她居然敢呵斥季景西 季景西也愣住了,先是一呆,接着不敢相信般抬眸瞪向杨缱。 红叶亭里一瞬间安静至极,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杨绪南不假思索,直接横身挡在了自家姐姐面前,二话不说躬身行礼,“小王爷息怒四姐她没别的意思” 说着,提醒般扯了扯杨缱,示意她说点什么,毕竟在场谁都知道,季景西若是疯起来,才不管对方什么身份。 然而杨缱却只是深深蹙着眉站在原地,没有丝毫开口的打算。 她有些懊恼,但更多的的却是迷惑。懊恼自己不该开口,迷惑自己说话怎得不过脑。从今日巧遇季景西开始,她的状态就不对盘,到底是哪来的错觉,让她以为自己和季景西很熟悉的 亭内的空气忽然剑拔弩张,绪南焦急地望着自家四姐,其他人也屏气凝神地等着杨缱的反应。两人不知对峙了多久,杨缱渐渐平静下来,低眉敛目收了一切情绪,膝盖一弯就打算赔礼。 然而还未等她矮下身,便听面前的红衣少年咬牙切齿般低沉喝道,“杨缱” 杨缱动作一僵,诧异地抬头。 两人再次莫名对峙起来,一个已经打算低头认错,一个却好似更加生气。杨缱疑惑地看过去,季景西动了动唇,却憋着一口气硬是没说话。 他忽然一把抄过身边的油纸伞,丢下一句“失陪片刻”,大步走到杨家姐弟面前,一把拨开杨绪南,攥着杨缱的手腕直接把人拉出了凉亭,手腕一抖撑开伞拖着人朝远处走去。 “出去说” 杨绪南登时瞪大眼睛,拔腿就想追,一道身影却忽地拦在了他面前,抬起头,燕亲王府的侍卫无霜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五公子请留步。” “你让开”杨绪南推开他就要往外走。 结果无霜再次挡住了他。不仅是他,连白露都一并挡了下来。 “放肆”杨绪南气得眼眶都红了。 “请留步。”无霜还是一脸漠然,顿了顿,示意他看向亭外,“不会有事。” 杨绪南“” 不由自主地顺着目光看过去,只见季景西拉着杨缱来到亭前小路不远处便停了下来,接着往后退了两步松开她并保持着距离,手中的伞却向前斜斜举着,为她挡下了全部的雨,将自己身后大半暴露在伞外。 杨绪南怔了怔,彻底安静下来。 苏襄诧异地出声,“景西表哥和杨家妹妹交情这么好吗” 苏奕看了自家妹妹一眼,没有说话,落在那两人身上的目光越发悠远。 烟雨山水伞遮挡了那两人的面容,雾蒙蒙的枫叶林里,红衣落拓的少年和杏白色衣裙的少女相对而立,绵绵密密的细雨裹挟着秋风,掩盖了远处的低语,令人听不真切他们说了些什么。 两人均是身量瘦高、姿态昳丽之人,乍然看去,美得如同画中景。 “要说什么”这厢,杨缱强忍着对季景西此举的不满,耐着性子开口。 季景西深深皱起眉头,墨潭般的双眸直勾勾望过来,“你方才是为了苏奕” “” “说啊” “有什么可说的”杨缱皱眉,“苏家哥哥维护苏襄,关我何事” 季景西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出什么声” 杨缱抿唇不语。 “没的说了”对面人压着声咬牙切齿,“还说不是为了苏奕你第一天知道我与他不合瞎搀和什么啊你你跟他很熟络吗苏杨两府休戚与共了” 杨缱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质疑,又委屈又气恼,只能辩解,“难道不是小王爷先口出不逊小王爷和苏家哥哥不对付,为何拿我做筏子” “谁说本小王拿你做筏子了”季景西怒。 “那何谓多等一会能怎样杨四在您眼里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之人是小王爷先提的赏字,若非如此,我何至” 何至于等到现在,还要听你这般轻佻之语 “” 她气得眼尾发红,撞进季景西眼中,瞬间就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直接浇灭了他昏沉的怒火。他惊得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多大的气性也变成了无措,到嘴边的话也结结巴巴,“不是,我没要凶你,你别哭啊” “没哭。”杨缱冷冷看他。 季景西气焰立马弱了下来,“好好你没有,我以为你在为苏奕说话你明知我不喜他” “不是为他。” 杨缱只觉无比懊恼,连向来令人骄傲的自持和镇定都压不住直冲天灵盖的烦躁,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眼前人为何突然恼怒也不知,左右都难受,连自己都气上了。 她果真无法和这个人相处 季景西无措地将伞又往她那边送了送,用并不宽大的伞面将红叶亭那头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顿了顿,启口,“杨缱,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了拿你们世族的规矩和眼光瞧我,是不是太过了点” 杨缱微微一怔,呆愣地抬起头。 他是谁,她怎会不知 他是燕亲王府小王爷季景西,是皇族谱上名为季珩的大魏朝唯一亲王世子,未来的燕亲王,当今圣上和太后最宠爱的皇家子是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纨绔小霸王。 她在用自己的规矩要求他 “我没有。”杨缱又忍不住皱眉。 “你有。”季景西淡淡看她,先前冲顶般的怒意不知何时随着林中清风烟消云散。 “我和苏家人的关系人尽皆知。”季景西低眸望着她,“杨缱,我不用你站我这边,但你维护他们就是不行。你说我拿你做筏本小王认了,但我也并非有心。我这人说话向来不着调,要本小王如你这般知书识礼,太难了些吧” 他语调平静,甚至有几分轻佻,杨缱望着他,再次身临其境地感受了一把传说中景小王爷的阴晴不定。 两人身量差了不少,她微垂着头,从季景西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瞧见她咬得死死的唇和微红的眼角,明明更恼更气的是他,此时真占了上风,又丝毫不见好受。 “你看不得我无礼轻狂,我也不见得能做到让你满意”他放缓了口吻,轻声道,“从前便是如此,怎的今日反而计较了不如各退一步,可好” “” 少女默默点头,片刻,闷声道,“小王爷方才突然叫住我是何意” “”季景西呆了一呆,没想到她居然不按理出牌,张张嘴,别开脸轻咳一声,“嗯本小王再如何,也不至让你这个信国公府嫡小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我赔罪吧,传出去我不得跟杨绪尘打起来尤其杨小五还在呢,本小王怎么着也得给他面子。” 所以你方才凶巴巴的,是在阻止我 杨缱几乎要被这个理由说服了,“哦” 她这副样子,令季景西感到一丝挫败,但想了想又告诉自己,干嘛跟她计较这些,反正她也不懂,“行了,此事到此为止,用不用本小王也给你赔个不是” 杨缱缓缓摇头,“是我让小王爷为难了。” 说着,在对方还未来得及阻止时便矮身行了一礼。 “诶你别”季景西下意识拦她,却还是晚了一步。头疼地抵上太阳穴,他气闷不已,“不把礼数做尽了就不舒服是不是我刚才的话你就没听是吧” 杨缱直起身,安静地望过去。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季景西发现自己简直拿她毫无办法,只能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别别扭扭地转过脸不再看,“好受了” “嗯” “啧,麻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教训 两人回到红叶亭时,神色均已恢复平静,除了杨绪南担忧地在两人之间打量了几个来回,其余人都选择性地遗忘了先前的事。 方才雨中杨缱最后的赔礼之举,众人看在眼里,联想到信国公府四小姐声名在外的古板守矩,没人觉得有何不妥,至于心里有没有其他想法,季景西懒得管,杨缱更不在乎。 对信国公府四小姐来说,稀有字画的吸引力远比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来的大,季景西和苏家兄妹的交锋也好,苏奕苏襄频频落在自己身上的探究目光也罢,都不是重点,在无霜铺开了字画的刹那,她所有的心思便都抛之了脑后。 字是真迹,是温解意多年前作于秦淮岸边的咏春词,杨缱一眼便认了出来。 极少有人知道,当年为她启蒙的除了外祖王照,还有温解意本人。只是那时温大家已然病入膏肓,没等她学出老师一分神采,便仙去了。 温解意一代名士,年轻时疏狂散漫,得罪了不少人,一辈子无妻无子,一生仅有一知己,便是杨缱的外祖父,仅教过一个学生,便是杨缱。 这位留下的作品极少,放眼天下,收藏最多的便是当年的王家家主书房,就是宫里,也都只有一幅雪景图。杨缱那时太小,外祖家出事后,连老师一份手稿都没能来得及留下。 在座论起书画鉴赏,哪怕是稳坐京城第一才子才女的苏家兄妹都比不得世族出身的杨缱。得见老师手书,她心中兴奋无以言表,免不得多说了两句,季景西和季静怡都不是爱字之人,也就是苏奕这个上届科考头名能和杨缱交流一二。 苏奕状元出身,功底扎实,见解非凡,两人相谈甚欢,说着说着便忘了还有旁人在场。 季景西这回倒是不再随便迁怒了,听了一会觉得无趣,干脆躲到一旁。静怡郡主原也不愿听,那两人的讨论对她来说过于深奥艰涩,但见苏奕还在兴头上,只好强打精神继续坐着。 至于苏襄,起先还和两人讨论几句,后来也安静地听了起来,沉静清秀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看不出不耐,也看不出享受。 远远抱臂站在一旁,季景西目光扫过季静怡和苏家兄妹,落在杨缱神采奕奕的脸和亮如繁星的眸子上,停顿片刻又移开,心底却渐渐被某种缓慢蔓延的情感填满。 她还是这样,从前也罢,当下也好,只有在这时候才一扫平日的古板沉闷,整个人都散发着夺目的气势,耀眼得宛如拨开云雾的日光。 他不介意旁人见到这样的杨缱,甚至希望更多的人知道,信国公府的四小姐并非如传言般木讷无趣,恨不得将她捧到云端,将那些诋毁全部踩在脚下。 她值得一切夸赞。 “杨姐姐,你好厉害啊”耳边传来季静怡的声音,引得季景西回头望去,只见他那个庶妹正亲热地抱着杨缱的胳膊,笑嘻嘻开口,“你懂得真多,居然能和奕哥哥谈到一起呢。” 杨缱显然不习惯这般与人亲近,局促地扯了扯唇角,“郡主谬赞了,杨四不过看得杂书多了些还是苏舍人更博文广记。” 听她夸奖苏奕,季静怡开心极了,目光灼灼地回过头,眼底尽是仰慕。 苏奕如今担着中书舍人之位,听到杨缱这般唤自己,好笑地开口,“论书画鉴赏,我可是不如你,你我同窗,四小姐无需这般见外,当初在南苑时不是还唤我苏家哥哥吗” “唔”杨缱犹疑了一下,不确定这个称呼到现在是否还合适。 “就叫我煜行吧。”苏奕体贴地为她做了选择。 杨缱顿了顿,从善如流地笑道,“好,煜行也唤我杨缱便可。” 煜行二字从她口中说出来,柔和而悦耳,苏奕眉眼里盛满笑意,“连名带姓听着怪,我虚长令兄两岁,喊你一声缱妹妹吧。 杨缱想了想,点头。 两人三言两语便交换了称呼,听得季静怡脸上的笑僵了僵,季景西更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我也比杨妹妹大些呢,”苏襄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燕亲王府这两兄妹,又看了看自家大哥,唇边染上笑意,“不介意我也唤你缱妹妹吧” 杨缱微微一笑,“苏姐姐请随意。” 目光自三人之间转了一圈,季静怡神色有些勉强,但很快便又笑起来,“杨姐姐,你方才一眼就瞧出这字乃温大家真迹,是以前见过吗” 杨缱点点头。 “哇”静怡郡主惊讶,“可我听无霜说,世子哥哥这幅是天下唯二的温大家之作呢,还有一幅在宫里原来杨姐姐家里就有吗那能得空请我们去看吗我看奕哥哥和襄姐姐都甚是喜欢呢。” 话音落,包括季景西在内,几道目光全部投向了杨家姐弟。 温解意之名如雷贯耳,当今圣上曾亲口御言表达过对他的赏识,更是曾以国子监祭酒之职为酬,望他能入南苑执教。然而后来温解意仍是拒了皇上,只亲作了一幅雪景图送了出去。 这幅雪景图便是如今宫里唯一的一幅温解意之作。 杨家百年大族,底蕴非凡,稀有字画不知凡几,季静怡这样以为倒也正常。可这话听在杨家姐弟耳中却无端地不太舒服。 只是两人终究不如他们大哥尘世子心思玲珑,并未抓住一闪而过的念头,只道,“怕是会使郡主失望了,府上并无温大家之作。” “可你不是看过么”季静怡看着杨缱。 后者为难,“那是在外祖家” “那就把你外祖家的拿出来呗。” “” 她话音落地,杨家姐弟脸色均是一变,季景西和苏奕也是各自蹙起眉。 见众人都不做声,季静怡先是怔了怔,接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低低掩唇惊呼了声“呀”,好看的双眸歉意地望向对面,“杨姐姐莫怪,我差点忘了你外祖家” 杨缱倏地抬起沉黑如墨的眼。 “没了呢。”她脆生生地说完。 红叶亭中寂静如死,季景西第一时间看向杨缱,苏奕则沉默着,苏襄则不卑不亢,听不懂一般,全然没有插手的打算。 而静怡郡主则直勾勾对上杨缱,天真乖巧的眸子里写满了无辜。 杨绪南皱了眉头,脱口便道,“你” “无妨。”杨缱迅速打断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过去,“郡主说的没错,我外祖家的确没了,请郡主见谅,杨四的确拿不出您想看的东西。” “真扫兴”季静怡见她毫无多余的反应,顿时撇撇嘴,“你们府上怎么不留一幅啊。” “这不是说留就留的。”杨绪南忍不住开口。 “可那不是你们外祖家吗” “” 静静望着她,杨缱突然笑了一声,没头没尾道,“郡主不愧是燕亲王府之人。” 季静怡一头雾水,“什么” “咳”苏奕突然低头咳了一声,而季景西的脸色则瞬间难看起来。 杨绪南诧异地看向杨缱,眼珠子一转便懂了她的意思,“我姐姐是在夸郡主直率呢。” “嗯。”杨缱颔首,对自家小弟这么快上道感到很满意。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季静怡不舒服地冷了脸。 “说您比令兄厉害。”杨缱道。 “还真是呢。”杨绪南歪头,“我都多久没听旁人提过外祖家了,还以为这京里还忌讳着呢,乍一听还挺怀念的郡主您果真快人快语。” “的确也唯有郡主了。”杨缱瞥了一眼冷着脸的季景西,转向苏奕,“煜行怕是都不愿提吧” 苏奕尴尬至极,苦笑着对上明显动怒的杨家姐弟,“莫谈国事啊缱妹妹,咱们是来赏字的,又不是集贤阁议事这等话就不说了吧” “不是郡主先说起的么”杨缱轻描淡写地扫向愣住的季静怡,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是深渊般的黑暗宁静,“郡主都不怕,煜行怕什么况且这也算不得国事,说两句我外祖家罢了。” “” 什么叫迁怒这才叫迁怒。 苏奕舌根发苦,看着面无表情的杨缱,总觉得那双眸子里透出的,里里外外都是“你们有胆子再让她说一句试试”明明是漫不经心,却冷得他指尖发凉。 王家,那是能随便提的十年前的大案葬送了整个琅琊王氏,丙申年翻案时牵扯了多少人,大半个大魏朝震动,世族、勋贵统统没能逃得了,甚至还牵扯出不少皇家子 忘了午门斩首的厉王了忘了至今被褫夺封号、废囚在宗正司的卫王了还是忘了燕亲王是怎么成的大魏朝唯一亲王了 真敢说啊 哪怕个中细节一知半解,哪怕不懂那些明里暗地的博弈,可只要有人敢主动说起,杨家姐弟就敢将对方毫不留情地怼回去。 皇家子又怎样世族何时真正怕过天家了别说季静怡是亲王府郡主,就是换了季景西,今日这话都得掂量掂量。 不管季静怡是不是故意的,杨缱和杨绪南都显然不想放过她,打定了主意要教她说话。 这就是世族的底气。 看着静怡郡主还是一脸的不明所以,苏奕简直头痛得不行。他和燕亲王府打断骨头连着筋,又恰好夹在中间,完全不能袖手旁观,只能出声,“缱妹妹,小五,静怡方才也是无心。” 杨缱与杨绪南如出一辙地挑了眉,齐声应道“哦。” “” 苏奕嘴角一抽,太阳穴一跳比一跳重,“不如我做东,改道醉云阁那的厨子近日推了道新菜,甚是不错,聊了这么久想必也乏累,去坐坐如何” 季静怡惊讶地看向他,“奕哥哥” “煜行好意,我们心领了。”杨缱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裙摆,直起身,摆出了她最熟悉的端正姿态,“时候不早,字既已看过,就不耽搁几位叙旧了,再晚怕是劳母亲等。” 她不想跟人谈王家,也不想再对着季静怡。大哥说的对,并不是所有事都要当场掰扯清楚的。 “姐姐说的是。”杨绪南笑眯眯道,“小王爷,郡主,苏哥哥苏姐姐,改日再聚吧。” 不出意料被拒绝,苏奕的神色越发无奈,刚要开口说什么,一旁的季静怡却再也忍不了杨家姐弟的模样,“奕哥哥好心请你们” “闭嘴”从头到尾都沉默似铁的红衣少年终于开了口。 几乎同时地,季静怡条件反射般狠狠抖了一下。 “季静怡,道歉”季景西严厉地望过去。 对方顿时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不必。”杨缱平静地接话,“郡主并没说错什么。” “姐姐走吧。”杨绪南上前亲自给她撑起伞,走到亭外,又回过头来嘻嘻笑了笑,“郡主见谅啦,实在有事在身,可别对我们生出什么不满啊,我看小王爷和苏哥哥脸色都不好呢不如郡主再开口劝劝毕竟您什么都敢说呢。” 杨缱垂眸和小五对视一眼,望向身后,目光在季景西难看复杂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继而深深看了一眼季静怡。 “诸位留步,告辞。” 说罢,再不看他们纷纷难看起来的神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红叶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事后 一场赏字会不欢而散,杨缱直到回府都沉着脸,绪南也一样,主母王氏将两个子女的反常看在眼里,也不多说,回府安顿好后,便招人问了今日之事。 听了大致来龙去脉,王氏将人打发人下去,转而看向身边人,“嬷嬷,我是不是也十多年没见过温先生的字了” 宋嬷嬷点点头,“夫人担心四小姐” “阿离心思豁达,不会在意这等小事。”王氏起身回内室,在梳妆台前坐下,望着镜子里不复年轻的脸,淡淡道,“也不知那燕王府的小王爷在哪得的真迹。” 王家当年收藏的温解意大作,都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如今想来,着实可惜。 宋嬷嬷动作温柔地给王氏梳头,口吻中略带安慰,“您若实在想看,奴婢去帮您打听打听” 王氏摆手,“嘴上说说罢了,当年见得还少” “但若是能有一张也挺好不是”宋嬷嬷半是叹息地开口,“或者,让四小姐给您写一幅四小姐临的温先生的字是最像的,当年老爷子也夸呢。” 提到往事,王氏唇边的笑意浓了几分,“你说的没错,阿离小时最得父亲喜爱,恨不得抱回去亲自养着,别说字,就连琴,学得也是得了谢三几分神韵的。” 杨缱五岁之前是长在外祖王家的。她生来聪慧,从启蒙开始便是王家家主王照亲自操心,不仅请了温解意为西席,还请了谢家三爷,比之当年杨绪尘都受宠,书画谱系、琴棋礼仪皆打下了极好的基础,可谓王杨两家里头一份。 提起往事,王氏渐渐沉默下来,半晌才道,“这些年是我忽略了阿离也不知她父亲将她教成这般是好是坏。” “终归是好的。”宋嬷嬷道。 王氏勉强笑了笑。 慧极必伤,尘儿便是太聪慧了。阿离和绪南,她只愿他们平平安安。 “不过,奴婢有句话却是要说的。”宋嬷嬷正色,“缱小姐年纪到了要婚配不假,但那陈家三郎可不是良配。” 王氏安慰地拍了拍宋嬷嬷的手背,“放心,老爷和我自有考量,此事再看看。” 杨缱和杨绪南的异样,除了没瞒过自家母亲以外,也落在了大哥杨绪尘眼里。在姐弟俩各怀心思地度过平静的一夜时,惊鸿院里,杨绪尘也如王氏一般听完了红叶亭中的全过程。 于是翌日上午,他卡着时辰等杨缱将功课做完后,果断将两人请了过来。 杨缱和杨绪南都大致猜到兄长的用意,心中均是暖洋洋的,一扫去日阴霾,开开心心窝进了大哥书房,一个拨弄着他的焦尾琴,一个抱着点心吃得停不下来。 “果茶大哥还当我是小孩子呢”杨绪南抿了一口落秋送上的甜滋滋的果茶,先是眼睛一亮,接着瞟了一眼兄姐,胸脯一挺,小大人般叫嚣。 杨绪尘随意地穿着一身墨色常服,慵懒地半靠在软塌里,听到小五的话,不客气地笑出声,“那别喝,放下吧,给你换毛尖。” 杨小五一噎,表情瞬间纠结起来果茶甜滋滋特别好喝,可大人才不喝果茶呢,兄长就不喝。 怎么选好难。 “我觉得果茶就挺好啊。”杨缱适时地出声,“落秋也给我来一杯吧。” “好嘞,这就给四小姐斟上”娃娃脸的落秋笑着开口。 杨绪南僵着脸看着自家四姐,顿了顿,轻咳一声,正经道,“那我也勉为其难陪四姐喝果茶吧,毛尖留给大哥就好。” 杨绪尘好笑地从书卷中抬起头,隔空拿手指点了点他,换来后者调皮的一个鬼脸。 伴着杨缱一曲悠扬的关山月,信国公府的尘世子终于看完了最后一页书,绪南也放下点心,乖觉地净手漱口,落秋适时地招呼下人出去,将书房留给三人。 “大哥是不是要问昨日的事啊”最先沉不住气的依然是杨家小五绪南。 “哦昨日何事”杨绪尘漫不经心地反问。 “就静怡郡主得罪了四姐和我的事呗。”绪南说得理所当然。 在他眼里,昨日还真就是季静怡挑衅在先,得罪了他们还没道歉,压根没想过对方也是堂堂郡主,在场的一个是人家嫡兄长,另两个是表兄姐,兴许是他们得罪对方也不一定。 “此事大哥已经知道了啊。”杨绪尘撑首望他,“我想问的不是这个,不如你们来说说昨日” “没什么说的,肯定和静怡郡主结怨了呗。”杨绪南撇撇嘴,“小五倒是不怕啦,她是亲王府郡主,我是九殿下伴读,平日素无交集,小五是不怕她的。倒是姐姐她们女子之间麻烦点吧” “不麻烦,也不惧。”杨缱摇头,“她母妃是侧妃,论出身不如我,况且是她做错事。” “可她与我们不同,阿离,她姓季。”杨绪尘点了点手指。 杨缱微微一怔,“这倒是算了,我心里会有数的。不过阿离倒有一惑想请教兄长。” 杨绪尘好笑地看她,“讲。” 杨缱将昨日静怡郡主问信国公府有没有温解意之作的话说了一遍,她是如何说的,又是怎么顺势转到王家上的,说完后,看向杨绪尘,“郡主是真的在向我求老师的字吗” “阿离怎么想的”玄衣青年平静地听完,淡淡问道。 “想不明白,隐约有些头绪,总觉得她是在给我挖坑。”杨缱头疼地皱眉,“我当时觉得奇怪,事后想了许久,但想不通。论起来,提到外祖家的是我,她只是顺势而为那前面呢” “小五也不知”杨绪尘望向身边的小少年,后者茫然摇头。 无奈地望着两人,他失笑地叹了口气,“大哥也不喜揣摩小女子的心思啊罢,那就说说吧,免得你们下次真跳了坑。” 杨绪尘顿了顿,慢条斯理道,“季静怡大约只是在警告阿离吧。” “啊”面前两个小人儿一脸怪异。 “笨冯侧妃想同苏家结亲啊。”杨绪尘叹,“季静怡一来是笃定你没有温师之作,从而凸显燕亲王府的强势,这样也算压你一头这算好胜心人之常情随意吧。再来就是另一种可能,即阿离拿得出,这样顺势也能暗示我们杨家太高调啊,而这是犯忌讳的。” “苏奕作为苏相长子,娶妻先要门当户对,其次要对苏家和他的仕途有利。其他世族便罢,我们信国公府绝无可能。个中原由你们自己揣摩,无非逃不过制衡二字。这位静怡郡主啊,想太多了,也太信她母妃,还未过门,就拿苏煜行当所有物了。” 一番话,听得杨缱和小五连连皱眉,好半晌小五才道,“我觉得季静怡想不到这么多” “我也觉得,她看着挺傻的,大哥不知,当时煜行和季景西脸色特别差。”杨缱小声赞同。她不喜这种伎俩,觉得自己这是被无辜牵连了,板着脸开口,“幸好我当时听不懂。” 还得意上了 杨绪尘被她这稀奇古怪的骄傲逗得哭笑不得,“是是,我们阿离可与她不同,行事光明磊落。我想你没有意会她话中之意,她很不悦吧。” 杨缱回想了一下,不确定地点了点头,而后闷声开口,“我以后还是离煜行远些吧。” 真可惜,好不容易遇见一个称得上相谈甚欢的知己。 “这亲结不成吧”杨小五一脸嫌弃,“也不想想苏家哥哥和景小王爷糟糕的关系。” 杨缱附和,“我也觉得。” 终究是旁人家的闲事,三人私下说了两句便打住,杨绪尘润了润嗓,恍然想到一事,“哦,还有个消息。” 杨缱和绪南同时抬头。 “据说,寿宁节将至,静怡郡主打算留在崇福寺,为皇上、燕亲王和已逝的燕王妃手抄经文祈福七日,冯侧妃大为欣慰,今日独自回府了。” “” 杨绪南噗地笑出声,接着整个人笑成了一团,“祈福哈哈哈,这是谁的手笔哈哈哈哈” “猜猜看”杨绪尘也噙了笑。 “是季景西。”杨缱笃定地开口。 “我也觉得是景小王爷。”杨绪南笑得开怀,“苏家哥哥一看就是老好人,这事跟他又无甚关系,犯不着为了我们上赶着得罪燕亲王府只有小王爷了呗,静怡郡主那么怕他,冯侧妃也怕他,是他的话,燕亲王府上下都没人敢唱反调呢。” 杨缱诧异地看了一眼自家小弟,这是何时脑子转这么快了功课上倒是不见多大长进。 “没听说是谁。”杨绪尘慢悠悠地抛出答案,一时间惹来弟弟妹妹的注视,顿了顿才又补充,“不过我也猜季景西。理由嘛阿离说说” 杨缱眨眼,“做给大哥看的。” 杨绪尘失笑,“何出此言” “季景西说,得罪了我,怕是会同你打起来。”少女慢吞吞道,“若是大哥出手的话,静怡郡主就不止祈福七日了吧” “哦”杨绪尘扬起眉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的猜测,“季景西还说过这话” 杨缱点头。 “大哥大哥,”杨绪南凑到他身边,乖巧地仰着小脸,“若是小王爷和你真打起来了,谁赢面更大些” 杨绪尘险些一口茶喷出来,抬手给他脑门一下,“怎可能真打起来,他不敢的。” 小五一脸不信,“谁说的,那可是景小王爷” “正因为他是季景西,他才不敢。”杨绪尘耐心地解释,“我且问你,若是我们真打起来,我碰巧在他面前发病了,如何是好他敢赌这种可能么” 杨绪南目瞪口呆。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兄长 “不怕。”杨缱平静地抛下一道雷,“季景西打不过我,兄长有我护着。” 杨绪尘“” 杨小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从前 景小王爷打不过他家四姑娘 两人见鬼一般盯着杨缱,不知她究竟是哪来的凭仗,直到对面人歪着头问,“不信” 兄弟俩齐刷刷摇头,不过比起小五的笃定,杨绪尘却是捎带了些犹疑。 “怎么不信呀,”杨缱不满地撇嘴,“大哥不也知他当年御科和骑射极差吗现在可能也好不到哪,我没丢下过功课,定是比他强的当初我可是背了他几十里地呢,从凤凰山上下来,一路横穿了碧溪谷” 她猛地顿住话头,下意识望向自家大哥和小弟,正好对上杨绪南那几乎能塞进一枚鸡蛋的吃惊模样。再看杨绪尘,后者虽没小五夸张,却也惊讶无比,紧接着又沉下脸,眉目间逐渐染上厉色,望向她的目光里几乎溢出破碎的心疼来。 杨缱瞬间明白,自己怕是说错话了。 “姐姐你”杨绪南哆嗦着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想到三年前她归家时的凄惨模样,眼眶蓦地红了。 杨缱顿时心下懊恼,后悔自己乱接话。当年事被她压在心底,本来打算一辈子都不翻出来的,却不想见过季景西后,竟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许多。 “原来如此”杨绪尘压下冲到喉咙口的生痒咳嗽,深吸了一口气,“你那时脚伤那般重,双腿一个月无法下地,我以为咳咳咳” “大哥”杨绪南慌张地去拍他的背,杨缱也坐不住地凑过来,手忙脚乱地递茶,兵荒马乱半晌才让杨绪尘缓过那口气来。 “大哥我错了,”少女愧疚地咬住下唇,无措地抓住杨绪尘冰凉得仿佛被抽空了血一般的指尖不停摩挲,“我不该说的,我害大哥担心了” 青年原本冷玉般的脸生生咳出了病态红晕,反手狠狠攥住她,好半晌才哑着嗓道,“你当真背了他几十里” 杨缱拼命地摇头,不敢承认。 “乖,听话,告诉大哥。”杨绪尘坚决地望进她眼里。 杨缱压根顶不住自家兄长这般严厉的模样,对峙片刻便破罐破摔地闭眼咬牙,承认了,“当初我们逃下凤凰山,他重伤在身,天太黑,我们迷了路,只能横穿山谷。他走不成,身后有追兵我只能背着他走。” 杨绪尘目光如针般直勾勾地盯着她,“可我们在十八里坡寻到你们时,季景西看起来并不像腿上有伤的模样。” “他装的。”杨缱别过脸,“他说,不能让人知是我把他背回来的,丢人。” 丢人怕不止吧。 杨绪尘深深看了她一眼,压下了猜测。 杨绪南倒抽了一口冷气,“我记得小王爷当时为了安慰燕亲王,还特意走了两步蹦了两蹦,那他不得疼死” 杨缱默默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三年前刺杀事件发生时,杨绪南还远不到能进南苑的年纪,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当天晚上突然戒严,禁卫军控制了整个京城,挨家挨户搜查敌国奸细。事后,杨霖和绪尘绪冉都回来了,却独不见杨缱。 他被告知姐姐病了,要静养,可一连三日他都没能进姐姐的院子,心急火燎之下,大晚上跑去求父亲,却在书房门口无意间听到了父亲和大哥、三哥商议寻人事宜。 然后才知,姐姐也失踪了。 那时南苑兵荒马乱,谁都没注意到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杨绪南只听自家二哥说,外面都在传燕亲王府的小王爷被敌国奸细掳走了,却万万没想到,自家姐姐也在其中。 当初是杨绪尘第一个发现杨缱不见了,老三绪冉也觉察到不对,却没敢声张,等杨霖搜遍整个国子监时,他们才终于意识到对方带走的是两个人。 大魏朝民风开放,可再怎样,一个被敌国间谍掳走当人质的世族小姐都是活不成的,各种意义上的死路一条。 杨霖哪能接受这个结果,幸好当时南苑太过于混乱,他对外宣称杨缱受伤昏迷,已经就医,之后彻底封锁了消息,并将锦墨阁守成了铁桶。杨缱失踪之事,连王氏这个母亲都没被告知。 要不是杨绪南走了一趟父亲书房,他怕是也会被蒙在鼓里。 燕亲王府和信国公府私下达成了协议共同寻人,起初燕亲王还能收到对方神出鬼没的勒索信,勒令他们退兵、放弃寻人、出卖军机每收到一封信,都附赠着季景西身上的一块信物,或是头发,或是玉佩,或是一片割下来的肉。至于杨缱,一点消息都没有。 没曾想七日后,连勒索信都没了。 当时两府心都凉了,不知多少人心里都猜那两人怕是活不成,可燕亲王和杨霖硬是熬着死不放弃,也不知是哪来的信念支撑着,一边告诉自己三十日后再无消息就放弃,一边又苦苦抓着那一丁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执念,盼他们能好好的。 比起燕亲王,杨霖、杨绪尘和杨绪冉的处境更为艰难。他们必须做出一副杨缱在养病的假象,杨霖甚至还要每日面不改色地上朝,不敢让人看出任何不对之处,杨绪尘则一边整顿信国公府,一边接替父亲统筹寻人之事,杨绪冉更是直接亲自上阵,跟在燕亲王身后四处奔波。 直到二十日后,杨绪冉在十八里坡发现了杨缱留下的暗号。 当杨霖带着杨绪尘和杨绪南赶到十八里坡时,杨绪冉几乎是红着眼为他们撩起了临时搭建的医帐。在那里,他们瞧见了已经认不出本来面目的杨缱,面色凝重的孟国手和孟斐然,以及无论如何劝都死死攥着杨缱不放的季景西。 到最后也是杨缱勒令季景西退下的,而就在他走出医帐的一瞬间,两人终于都撑不住的,同时昏了过去。 事后季景西只说,没有杨缱他们逃不出来,却没说过具体过程,杨缱也死咬着牙闭口不言。好歹人平安回来了,这事便再无人追问。 如今乍然听闻其中隐秘,本该是好事,证明杨缱终于愿敞开心扉,却没想,过程那般惨烈。 杨绪尘深深望着近在眼前的妹妹,攥着她的手越发僵硬,又怕弄疼了她,只得生生克制着力道,好半晌才低问,“还有什么” 杨缱闭口不答。 “阿离,说出来。”杨绪尘的口吻近乎祈求,“大哥知道你已经迈过了那个坎,但我没有,时至今日都还会想起,放不下,忘不了,午夜梦回都要寻你一遭” “哥”杨缱发白的双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真没什么,最困难的就是那一段了。” 她望着眼前眼带乞求的兄长和小弟,叹了一口气,眸光转向窗外,似是努力回忆般缓缓开口,“那时候,北戎人要带我们往漠北逃,可他们也受了伤,跑不快,辗转上了凤凰山据点,等人接应。季景西太傻了,拿自己燕亲王府小王爷的身份威胁对方,结果却被反受其用。等他意识到不对后,干脆借着身份和对方周旋,嚷嚷着不准他们动我一根手指头。我问他缘由,他说,男子汉怎能推小女子出去受罪,还让我装作被吓傻,不准我说自己是信国公府嫡小姐” “事后我才知道,他是因为知我比他功夫好,让我保存实力好能带他走。” 他们蛰伏了七日,那也是北戎人忍着不动杨缱的极限了。也就是在那一日,在有人即将对她伸出魔爪的那一刻,他们合力杀了对方,按照早就看好的路线逃了。 可季景西已经受了七日的刑,根本跑不快,跌跌撞撞走到山腰就走不动了。追兵就在身后,他靠着树,一身的血,嫌弃地对眼前的少女说,早知道就不指望你了,还拖小爷后腿,现在起,爷不跟你走了,快滚,反正爷身份在这放着,北戎人想活就不敢弄死我。 杨缱静静看着他,看了好久,在季景西第三遍出声赶人,甚至抄着手边的石头掷她时,少女一个跨步来到他面前,翻身把人背了起来。 闭嘴不准说话不然打断另一条腿她恶狠狠地出声。 那是她第一次发脾气,季景西果真不说话了。 他用瘦得只剩骨头的胳膊环着她的肩,那双极为漂亮却伤痕累累的手搭在她身前,好半晌才凑在她颈窝旁,低低地闷声说,你别哭了,眼泪滴在我手上特别疼。 到底是谁拖后腿呀小小的少女边哭边蹒跚地往易躲藏的地方走,说话声音低低小小,还带着软软糯糯的鼻音。 是我,是我行了吧。背上的小少爷手足无措地哄着她,又怕追兵听见,只能压低了声音。 说好的一起逃,你怎么能随随便便赶我 我这不让你背着走了嘛。 还说不说那种话了 不,说,了。好杨缱,不闹脾气了好不好,省力气。 我背的动 再背的动,你还能背我回京城啊 能 好好好,那就靠你了。你困不困呀这黑乎乎的你怕不怕 困,也怕。 那我跟你说着话好了,你别说,听我说就行。我也特别想睡,但我怕我起不来,我浑身都疼,疼死了欸你听过我母妃吗大美人,特别好看,跟我一样好看,咱们那个同窗,苏奕知道吧,他是我表哥,可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也不喜欢我舅舅 不说了你别睡呀季景西季珩 嗯哦哦没睡,咱们走的哪边 我也不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忆苦 “也不是真一刻不停在赶路,中途季景西发热了,我们就在山洞里停了五日。” 大约是太久没有回忆过往,也从未想过说出来,杨缱说的断断续续,口吻平淡,唯有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底的一片柔光。 “我骑射好,三哥教过我做简易的弓,兄长你让我看的医书我也没落下过,采药、下厨总之第三日季景西就好了,可我却病了。” “他什么也不懂,采药不会,捉鱼篓兔也不会,腿上还被我固定着板子,身上又全是伤,最后也没能帮我好在我熬了过来,身上有力气了,就继续背着他走。等他终于差不多能下地的时候,我们已经到十八里坡了。” 她语焉不详地略过了许多惊险和困苦,就这么言简意赅地将那二十余日的过程说了一遍,虽说仍有保留,却比之从前好了太多。 绪尘绪南听在耳里,心情之复杂,无以言表。 “怪不得季景西说是你救了他。”杨绪尘面无表情,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 “算是吧”杨缱抿着唇,“他也救过我。” 杨绪南抓着她的衣摆,“我记得姐姐当时脚上磨出了白骨” “时运不济罢了。”杨缱笑了,“下山时鞋子就掉了,穿了季景西的靴,后来遇到了些事,也坏掉了。我们俩琢磨着做草鞋,但草鞋多不结实呀,受伤难免。你看这不是好了么也没留下什么隐患,骑马射箭打马球照样行的。” 他们俩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哪会做什么草鞋啊,杨缱能做一把弓已经是老天开眼了。到最后那草鞋还是季景西做的,说什么她的手还要弹琴,打猎已经是他能让步的极限了,再被草割坏了才是暴殄天物忍无可忍。 可他手艺那么差,草鞋没多久就坏了。杨缱不想说,就忍着,直到忍不了才告诉他。然后两人就又大吵了一通,一个说“你是不是压根不听爷说什么”,一个说“你手上伤那么多,再坏了谁帮我干活”最后才都不情不愿地各退一步,一个去割草搓绳,一个编鞋。 他们一天就要废掉一双鞋,到后来,逼得季景西练了一手熟练的编草鞋技艺,走出山谷后,提到这事,简直自豪得不行。 听得出她语未尽,杨绪尘不想再问,只叹息着摸了摸她的发,道一声幸好。 他也后悔了。后悔让杨缱告诉自己这些事,后悔听到她受尽苦难却只能独自承受,后悔当她遇到那些危险而自己不在她身边。作为兄长,他愧不难当。 而杨绪南则难受得眼眶通红,胡乱拿袖子一擦便倏地站起来,“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做功课,保护姐姐不让姐姐被人欺负” 杨缱好笑地捏他的小脸,“那你要先胜过我。” “啊”杨绪南一愣,顿时扁了嘴,“那我得再等几年力气大些才行呢。姐姐你能不能等等我啊你每日都去校场,每日都进步,我何时才能追的上啊” 杨缱顿时笑出了声,而一旁的杨绪尘也总算不再冷着脸,哭笑不得地摇头,“男子汉大丈夫,怎能未战先败你姐姐又不是要参加武举,总不会在这方面下太多功夫怕什么” 也是哦。 杨绪南挠挠脸,“我还想着姐姐经此一遭,父亲会让她练练外家功夫呢” “顾此失彼。”杨缱摇头,“我又不去参军。” “那也比别家的强,我姐姐最厉害”杨绪南骄傲地挺起胸脯,瞥见一旁含笑的兄长,连忙又加一句,“当然啦,大哥也厉害。” “我倒是巴不得替阿离受苦。”杨绪尘苦笑。 “大哥”杨缱无奈,“都过去了。” 见两人面色都不好,杨绪南只得又开口说些趣事逗乐,见气氛活络起来,才悄悄松了口气,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问道,“唔,按理说姐姐都和小王爷共患难过了为何交情丝毫没见转好” “啊”杨缱愣了一下,沉默片刻,笑道,“也没多差吧不过是接触得少罢了。” 不差吗你们两个见面没两句就能吵起来啊杨绪南一脸的欲言又止,神色别扭得堪比见了鬼。 杨绪尘也反常地顿了一下,见杨缱神色如常,不知想到什么,漫不经心道,“阿离当年只是养伤便养了半年之久,那事也算隐秘,总不能突然就与人熟络起来。再者说,府上也从未与燕亲王府交好,两人脾性不同,从前该是如何,如今便如何即可。” “是这个理。”杨缱点头赞同,“我与季景西说不到一处,且也要避嫌,父亲也是这般看法。” 然后你们就一避三年连话都不说 直说父兄不准你与他接触,而姐姐你也瞧不上他这几年越发浪荡的作为不就好 杨绪南艰难地咽下到嘴边的话,想到昨日枫叶林两人的相处,挠着头不敢开口多说那两人,说是生疏,却处处透着熟稔,三两句就消弭了隔阂与其说两人不熟,倒不如说,太熟了。 “罢了,不提这些。”杨绪尘从塌上起身,开了书房门让天光照进来,自己则坐到了矮几前,撑着手望向两人,“大哥许久没考过你们的功课了,不如今日小考” “哈”杨绪南顿时一蹦三尺高。 “方才是谁说要好好做功课的” “难道不是从明日开始” “今日就开始吧。” “” 好笑地望着自家小弟一脸的如丧考批,杨缱从容地起身坐到了大哥面前,“考什么” “字吧。”杨绪尘轻咳着笑出声,招呼落秋给四小姐摆文房四宝,“大哥想看温师的字了,阿离赠一幅吧。”说着,回头望向绪南,“小五就画一幅香茗山枫景如何” 杨绪南最不拿手的便是画了,此时一听,更是欲哭无泪,“我也写字行不行呀大哥” “好啊。”杨绪尘温文尔雅地笑着,“不比你四姐差就算过关。” “那还是画吧。”杨绪南抽着嘴角,不情不愿地坐到了两人中间,“大哥太坏了,说好的兄姊弟谈天说地增进感情呢。” “这也是在增进感情。”杨绪尘敲了他一下,“赶紧的,不要以为不用去南苑就可以不做功课,这般怠惰,怎么保护大哥和你四姐” 画一幅画就能保护了吗杨绪南噘着嘴不说话,任命地执起笔。就当是送给大哥吧,他身子差,极少能出门,香茗山的景也很久没见过了吧 秋日天光正好,惊鸿院的青竹郁郁葱葱,风吹过,沙沙之声宛若浅唱低吟。偌大的院子安静至极,敞亮的书房门口,一方矮几,三个姿容俊丽的年轻人,一墨一白一赤,就这么简简单单组成了一幅极美的景致。 不知何时归家的信国公杨霖静静地立于远处阴影下,眉眼含笑地望着自己的三个儿女。在他身边,王清筠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叹着靠上丈夫肩头。杨霖顺势揽过她,轻声道,“为夫不曾负于你的期望,是不是” “是。”王氏笑起来,“你教的很好。” “还不够好。”杨霖摇摇头,揽着她转身往外走,“总归还是望他们能时刻承欢你膝下清儿,回吧。” 王氏沉默了一下,听出了他的一语双关,“老爷别忘了,我毕竟姓王。” “又何妨”杨霖低沉的声音里难掩疏狂,“连个小小的亲王郡主如今都敢轻易提王家了,你我又有何惧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谁还能再倾覆一次我信国公府不成” “噗”王氏忍不住掩唇笑起来,揶揄地看身边人,“我倒是头一次发现,信国公如此霸道狂傲,此话你可敢在皇上面前说” “有何不敢”杨霖扫她一眼,“换个说辞罢,他与我打了二十年交道,谁还不知谁了” 王氏摇头,“圣心难测。难道不是因为那位突然把主意打到了你头上,你才勉强放下身段与陈元义议亲的这你可曾有想到了这么多年,天家与咱们相敬如宾,太久不曾有过结两姓之好的苗头,如今乍然一招乱棋,没把你打懵了” “”杨霖顿时无语。 她说的一点不错。 世族和皇家结亲本也寻常,可这其中并不包括杨家。打从高祖时期太皇太妃仙去,季氏后宫便再无杨家人,如今三朝已过,双方不知何时有了默契,不结亲,不翻脸,相互制衡,相互配合。 信国公府势大,无论嫁娶都能令对方身份水涨船高。可惜尘世子久病,二公子绪丰和三公子绪冉年纪倒合适,却是庶出,小五绪南太小,杨家看不上不受宠的公主,受宠的又不会嫁,一来二去,杨缱就成了最适合的。 且不提皇帝为何突然想和杨家结亲,作为信国公府的嫡女,杨缱身后的能量无可比拟,无论是嫁哪个皇子,都能立刻打乱如今的局面。 季珪做了二十年太子,外祖谢家本是最强的姻亲,虽败落,他地位却也稳固。此时再冒出一个与杨家结亲的兄弟,谁敢保证会不会出事 杨霖才不想搅这趟浑水,一发现不对,立刻跑去和陈家议亲,谁知半途出了事。 “果然还是瞒不过你。”他故作一叹,“王清筠啊王清筠,你若生而为男,我杨霖怕是也要避你锋芒幸好,幸好。” “说的什么浑话”王氏被他这副装模作样逗得停不下笑,“行了,说正事。今日我被皇后召进宫说了好一会子的话,意思我听出来了,却是没给她个准。你是何打算” 两人一路走回松涛苑,杨霖含笑问她,“谢皇后给你透话了” 王氏点点头,挥退旁人,亲自为他煮茶。她出身好,诗书礼仪皆是上上等,即便多年礼佛,有些事也刻进了骨子里,不过一道煮茶的工序便美得行云流水,比起杨缱更添气韵。 “哪个小子”杨霖难得懒散地靠着椅撑,支着腿坐在垫上,是平日里根本不得见的轻松自在,举手投足都是世家子的风流。 “七皇子。” “哦”杨霖微怔。 “想不到吧”王氏抬眸看他。 “的确。”杨霖若有所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陈府 当今皇后谢氏,出身陈郡谢家。 当年谢家出事时,帝后感情一路降到冰点,谁都以为谢氏这个皇后要做到头了,却不想皇帝居然驳了所有废后的折子,不仅没有收了谢皇后的凤印,还封了当年与太子竞争最为激烈的二皇子为藩王,直接将人送去了封地。 那段时日,朝堂形势不明,太子终日惶恐,皇后独坐冷宫,若非越太后一道懿旨令越家退出朝堂,亮明自己立场,断了三皇子蠢蠢欲动的念想,破开了局,怕是夺嫡之势会如燎原火瞬间烧灼起来。 但那之后,皇帝终究不再留宿荣华宫,苏贵妃趁势而上,谢皇后与苏贵妃势如水火。 如今谢皇后居然想给苏贵妃之子七皇子季珏说亲说的还是如日中天的杨家 “仔细想,倒也是她能做得出的事。”王氏柔身将一盏清茶递到杨霖面前,“谢家姐姐当年便最是要强,无论是家族遭难,还是后来苏贵妃仙去,她都谨持身份,不堕世族之名,执掌凤印公正严明,也不曾徇私对七殿下做过什么。这么多年过去,泥人也有几分气性,还不能让她出格一二” 杨霖险些气笑,“她出格都出到你女儿头上了,还同情她不成敢把主意动到我的阿离头上就是不行。” “我也没应下啊,你急什么”王清筠语调轻轻柔柔,“当今只要是不让阿离做太子侧妃,那对皇后来说便都是威胁。她既选了七殿下,何尝不是在将皇上一军” 七殿下季珏,母亲苏贵妃已逝,外家是苏家,有一个当国子监祭酒的舅舅,还有一个三宰相之一的舅舅,与燕亲王府的关系也极为亲近,论实力本就很强,若是再加上信国公府杨家 “谢皇后走了一步险棋啊她哪是在牵线,根本是在试探皇上。”杨霖呼了口气,调整姿势躺在王清筠膝上,后者纤长微凉的指尖顺势按压在他头上,帮他缓着疲惫,“可若是当今想要废太子呢” 咣当 还没来得及添水的碧玉盏被撞落在地,王清筠愣了愣,第一时间便四处瞧是否有隔墙耳。待发现整个松涛苑正房只有两人时,她长长松了口气,心有余悸道,“你疯了,这等话都敢说” 杨霖起先有些好笑,觉得她反应太大,但见她脸都白了,才意识到真吓着了她,赶忙抱着人安慰,“莫怕莫怕,我瞎说的,莫当真” 王氏却是越想越觉得不对。 她自小深受父亲王照教导,嫁到杨家后,丈夫也从不低看于她,常与之议事,政治素养比之一般官场上的人都高,自然想得深远。 若是杨家听从谢皇后之意,让七殿下娶了杨缱,那么七殿下便会引起皇上和太子的警觉,若皇上属意太子,七殿下会出局。可反之如果皇上想废太子七殿下便会被推到风口浪尖 皇上决不会坐看世族坐大,假若有朝一日七殿下真夺嫡成功,那么杨家,就会成为下一个谢家。 “不行,”王清筠一下从丈夫怀里脱出,“我得去回了皇后。” “哎哟清儿,别冲动。”杨霖赶忙拦她。 王氏顿时气急,“你拦我作何真想让阿离嫁季珏” “当然不”杨霖赶紧辩解以示清白,“我若同意,还犯得着跟陈家议亲冷静,冷静,我方才真是在乱说,当不得真。” 他拳拳诚挚,看得王氏消了大半火气,却还忍不住捶打他,“杨伯风,你还知不知你是首辅这等臆测之事都敢说是不是达官显贵做腻了,想换种活法啊” 连字都唤出来了这是真气着了杨霖顿时诚心认错,“我错了清儿。” 王氏狠狠瞪了他一眼,好半晌才硬声道,“当今真有打算” “什么打算我不知啊。”杨霖果断开始装傻充愣,“总之,咱们阿离不嫁他们姓季的,我向夫人保证” “算你识相,没想卖女儿。” 杨霖哭笑不得,“我哪敢啊阿离是我心头肉,我卖了谁都不会卖她不就是结亲么大不了让绪尘娶个公主算了我看靖阳就不错,与阿离有交情,还是他同窗。他这个做大哥的,是时候给妹妹遮风挡雨了。” 王清筠目瞪口呆“” 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两人恳谈了一日,到最后也没探讨出个结果,但至少在女儿的婚事上达成了共识。翌日,王氏便给礼部尚书陈府递了帖子,带着杨缱和杨绪尘登门。 陈尚书夫人梅氏早早便等在门口,两人许久不见,梅氏很是激动,眼眶微红地拉着王氏不放。 梅氏的老家在襄阳,早年曾随母进京,当时便是住在王家,同还未出嫁的王氏有着一段手帕交情。然而毕竟不是近亲,王家破败之后,王氏又上了香茗山,两人多年未见,情分说不上多浓。 可就因这一层久远的关系,令多年没见过娘家人的王氏感慨万分,对梅氏打心底里亲近不少。 “这便是尘世子和四姑娘了吧”梅氏目光切切地望着王氏身边的一双儿女,确切地说,是在看杨缱。 “见过表姨。”两人对梅氏行礼。 “哎哟,这可使不得。”梅氏嘴上拒绝着,脸上的笑却愈发灿烂。 王氏笑道,“有何使不得不过小辈见礼,你受着便是。老爷不放心我独自出门,恰好尘儿得闲,便陪着来了,你莫介怪,让他瞧朗儿去,咱们自说说话。” “好好,”梅氏赶忙应下,“朗儿如今在沉香苑,世子自去便是,莫怪表姨招待不周。” 杨绪尘笑着应了。 待他离去,梅氏带着王氏母女回了正厅。 “你这些年气色越发好了。”梅氏无不羡慕地看着王氏那张瞧不出岁月痕迹的脸庞,“当年你便最是出挑,如今也没变。” “哪能啊,儿女都大了。”王氏说话温声细语,“倒是你,瞧着心思颇重,可要注意身子。” 梅氏叹,“怎能没心思,这朗儿不过太医说,好好将养就能好起来,不会落下病根的。” 她话中有话,王氏心中明镜似的,“那便再好不过,待会你带我也去瞧瞧,我这做表姨的,不看他安好,心里总是惦记,怕他吃苦头。” 梅氏笑着点头,心里却不太是滋味。 虽说两家想结亲,自家儿子出了事,对方总是要心里有数,但一想王氏这是来探底儿,她就不舒服。不过再想,这也算是信国公府表态啊,王氏这不一归家就主动来了么 这可是国公夫人回府后第一个拜访的地呢。 “不说这个了。”梅氏一扫心中不快,目光投向杨缱,“四姑娘我还是小时候见过一次,转眼这么大了,来让表姨好好瞧瞧。” 那厢,杨绪尘在小丫头的指引下来到沉香苑时,入眼便见到了身着黑衣、腰挂佩剑的严肃侍卫。他挑了挑眉,不紧不慢地谢过带路丫鬟,之后,在那侍卫冷眼注目下,面不改色地走向陈朗的房间。 刚走到门口,恰好有人打内而出,两人打了个照面,均是一怔。 “尘世子” “小王爷。” “你这是”季景西看起来颇为诧异,“来看陈朗” “小王爷竟果真在侍疾。”杨绪尘目光落在他手中端着的药碗上。 季景西不甚在意地笑了一声。 总不能说,他是提前知道有人来陈府,才做做样子的吧 两人寒暄了两句便没了话说,季景西当即让过身子,“尘世子请自便。” “多谢。”杨绪尘信步进了房间。 刚踏进门,便是扑面而来的浓重药味。 面不改色地走进内室,映入眼帘的便是半躺在床上、一条腿固定着的陈朗。比起从前,他的确消沉憔悴许多,若不是杨绪尘眼力惊人,怕是一眼未能认出他来 从前的陈家三公子容貌上虽说不得惊为天人,但也算俊逸,如今却是半边脸都伤得不轻,破皮之处已经结痂,猛一看,甚是怖人。而那断了的腿则被固定着,一旁的小厮正尽心地帮他按摩另一条腿,怕躺久了不舒坦。 “朗表弟。”杨绪尘走上前。 陈朗见到来人,下意识挺直脊梁,紧张地往他身后瞧了瞧,“尘表哥你” “陪母亲和妹妹过府探望梅表姨,她们还在叙话,我先来瞧瞧你。”杨绪尘说着,在离床不近不远处站定,“表弟可还好” “还行吧”陈朗听他是一人来的,悄然松了口气,“来人,给尘世子看座。” 杨绪尘轻摆手,“不坐了,恐过了病气给你。” 陈朗嗤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伤病的虚弱,“无所谓,反正已是如此。不过如若我真瘸了,贵府会退亲吧” “本就未定,何来退”杨绪尘摇头,“表弟还是放宽心思,先养伤为好。” 望着眼前镇定自若的男子,陈朗唇角笑容微冷,“我如今这副模样,怕是你们巴不得亲没议成吧我受伤月余,这还是头一次见你这个表哥来探望。” 他话中怨气颇深,杨绪尘不接话茬,咳了一声,淡淡道,“表弟看来恢复的不错,我已问过太医,想必没多久便可下床了。” 陈朗扯了扯嘴角,也不知该与他说什么。亲疏有别,加上那一层议亲的关系,总归不愿让人瞧见他的不堪,干脆闭眼假寐。 杨绪尘见状,便决定告辞,“那表弟先歇着,待会我母亲兴许会来探望,保重。” 话音落,陈朗猛然睁开眼睛,见他还未走出两步,突然高喝,“杨绪尘” 前者停下身形。 “你”听到王氏也要来,陈朗胸膛急促起伏了几下,“我知道,你们就想来确认我是不是真的瘸了或毁了容貌,好确定我与缱儿的婚事是否能成吧” “表弟慎言。”杨绪尘目光沉静,“舍妹与你并未定亲,这等亲密称呼还是别乱出口的好。” “呵,”陈朗眼底燃烧着汹涌的怒火,唇角的讥讽几乎要溢出来,“让我慎言杨绪尘,你为何不干脆明说你国公府嫌我陈朗觉得我陈朗配不上杨缱” “没人这么说。”杨绪尘面不改色。 “你没说,可你心里却这么想”陈朗气极了他这漫不经心的态度,甚至无法忍受那双毫无情绪的眸子,“我告诉你杨绪尘,你别急着看不上我,你妹妹那副清高刻薄” “朗表弟。”杨绪尘轻声打断他,古井无波的双眼渐渐冷下来,“你累了。” “我”陈朗下意识反驳,却冷不丁对上他的眼神,整个人仿佛瞬间掉进冰棺之中。他猛地缩了缩瞳孔,心底泛起一阵恐悸,到嘴边的话也说不出来。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见他不再开口,杨绪尘轻描淡写扫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刚踏过门槛,便发现某个趴在窗棱上,正大光明偷听的小王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宿敌 两人骤然对上,杨绪尘面无表情,“小王爷何时对旁人家的事感兴趣了” 季景西不避不闪,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窘迫,反而抱臂迎上,“本小王闲得慌,不如尘世子陪本小王手谈一局” 杨绪尘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季景西转身往远处树下走,毫无诚意地开口,“尘世子多担待吧,本小王喜欢坐在院子里,就不请你进屋了。无霜,摆棋。” 他选的位置极好,既能纵观整个沉香苑,又离陈朗居处略远,即便与人交谈也能保证他听不见。 杨绪尘不在意他的揶揄,披了披风随之坐下,棋盘摆开,两人毫无沟通地互相选子。 他执白,季景西执黑。 论起京城年轻一辈,名声在外的不过几人,杨绪尘和季景西恰在其中,只不过风评天差地远。如果说信国公府尘世子温文尔雅聪慧过人,那么燕亲王府小王爷便是嚣张跋扈纨绔不化。 二人年纪相差无几,均是样貌出众之辈,却素来不合,颇有几分王不见王之意,如今竟能坐在一起下棋,说出去,怕会惊掉一群人的眼睛。 他们就像两个极端,不仅行事不同,棋风也大相径庭。比起杨绪尘的每一步稳扎稳打,季景西下棋就像是胡来,几乎不带思考便落子,也瞧不出棋路,仿佛漫无目的乱下一气。 “尘世子方才和陈朗闹翻了”季景西随手落下一子,问得甚是不讲究。 “何来闹翻”杨绪尘头也不抬,“闹翻的前提不应是交好么” “哈”季景西笑,“尘世子直言快语,不顾什么表兄弟之情了” 杨绪尘手里抄着温热的汤婆子,淡淡道,“若是顾忌,恐怕小王爷此刻不会与我对坐手谈,毕竟信国公府还是很护短的。” 季景西嗤笑,“你这是拐着弯地告诉本小王,在皇伯父面前告本小王状之事,信国公府没插手尘世子,话说出来你自个儿信么本小王打都打了,还怕事后寻仇” “小王爷自是不怕的,若是怕,小王爷也不会接下侍疾的圣旨。”杨绪尘眼看他又随意地落下黑子,目光在落子处微微停顿,“在下不过声明立场罢了,是小王爷运气不好。” 季景西撇撇嘴,没有反驳。 当初陈元义之所以告了一手好状,里头有信国公府的手笔,这已是他查清了的。只不过正如杨绪尘所说,杨家倒不是全然针对他,一来二者没什么交情,犯不着得罪他,二来也是为了帮陈朗,测准了他不会追究报复,没让他反将一军说陈朗冲撞贵人。 他季景西只是恰好撞上皇伯父想给臣子作脸,又赶巧太子堂哥看不上他行事作为,想教训他很久了,追究起来,还真是运气不好。 可这不代表他就咽得下这口气。 两人一来一回良久,杨绪尘突然道,“上次小王爷命人擅闯锦墨阁,不知此事作何解释” 季景西没好气地回,“本小王就是解释,不也该对着锦墨阁的主子跟你有什么说的。” 杨绪尘毫不在意他的语气,径直道,“舍妹事后吓坏了,连着三日没睡安稳。” 季景西“” 等会,这事怎么没人告诉他 无雪那丫头明明说,杨缱见到她挺淡定的啊 他一时怔愣,俊脸上难得显出尴尬,“这,本小王没想到” 杨绪尘不做声地抿了口热茶。 “真吓着了”季景西直起身,“她不是认得无雪吗” “小王爷手下能人辈出,招呼不打,绕过国公府守卫突然出现在舍妹面前”杨绪尘漫不经心地吹着茶汤上的袅袅热气,“若是来人有恶意,三年前之事重演” 提到三年前,季景西的脸色刷地一下苍白透顶,秋水般的桃花眼几乎被激出血色,“怎么可能无雪不过是去送信而已” “那也是毫无知觉地悄然靠近,谁知你会不会用人失策” “” 两人一错不错地看住对方,谁也不想先退一步,然而终究攻心为上,杨绪尘抓住了对方痛脚,季景西轻而易举便投降认输,咬牙认下,“此事是本小王考虑不周,下次不会。” 杨绪尘咳了一声,立时收敛了浑身气势,慢悠悠地捻起白玉棋子,“小王爷知道便好。” 心一乱棋路便也乱,季景西输了一城,回过味来顿觉不爽,“你们国公府的守卫也不过如此。” 杨绪尘也不在意,虚心接受批评,“府里已加强布置,希望下次能拦住您手下能人。” “”某人猛地被噎住,讪讪地不再开口。 两人你来我往,很快,棋盘上便纵横斑驳布满棋子,令人惊讶的是,仍未分胜负。 “不知小王爷打算何时让陈朗站起来”杨绪尘又落下一子,抬头望向对面人。 季景西正打算跟着落棋,闻言动作一顿,只觉今日杨绪尘攻势迅猛,一刀又一刀戳得他好生难受,也不知最近是哪犯了他的眼,“尘世子何意” “就是小王爷听到的意思。”杨绪尘淡淡道。 “” 庭院里一瞬间安静至极,只剩下秋风轻轻扫过留下的沙沙声,良久,季景西干脆地投了子,“不下了,没意思。” 杨绪尘从善如流地跟着放下棋。 观棋风评其人,饶是他也无法从这未完的棋局里窥探对面人一二。明明局已经布下,却又轻而易举地说放弃就放弃,该说不愧是季景西么 “对了,”季景西忽然开口,“本小王那个蠢妹妹先前出门没带脑子,烦请尘世子替本小王向令妹转达歉意。” 杨绪尘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小王爷的诚意,信国公府已经见到了,舍妹没放在心上。” 季景西摆手,“一码归一码,本小王的歉可不是季静怡能比的。当日苏奕和苏襄在场,我无法多出口维护,只能事后罚了季静怡。但杨缱的性子你知道,她恐怕不会认为这是在向她致歉。” 你倒是了解她 杨绪尘睨了他一眼,面不改色,“既如此,本世子给小王爷一个机会如何稍后亲口对舍妹说吧,她过会兴许会陪母亲走一趟沉香苑。” 话音刚落,只听啪地一声,刚接过茶盏的季景西手一抖,青玉盏摔在石砖上,七零八落地飞溅一地。 当梅氏带着王氏和杨缱来到沉香苑时,只见到了等在原地的落秋和提前来报信的陈府丫头。杨绪尘不在,季景西也不在。 “景小王爷说有事回王府,先走了。”小丫鬟恭敬地开口。 梅氏顿时松了口气。 她提前派人来,就是打算让季景西回避,但也不过做个样子,谁都知那位小王爷最是阴晴不定,就算提前打招呼,他懒得挪地儿也没人敢说什么。 这下更好,他自己走了。 “落秋,尘儿呢”王氏看向杨绪尘的随从。 “回夫人,世子乏了,在马车上等着呢。”落秋长得甚是乖巧,婴儿肥的娃娃脸看着极为喜人。 “身边可有留人” “有的,夫人放心。”落秋笑嘻嘻道。 梅氏笑着上前,“姐姐这边走,朗儿刚喝了药没多久,兴许还没睡着呢。” 王氏点点头,随口问道,“那位景小王爷当真在此侍疾” “算是吧。”梅氏尴尬地笑。 自家儿子遭罪便是因为季景西,但谁让人家是小王爷说是侍疾,景小王爷也不可能真的事必躬亲,这沉香苑上下,谁不知那位连药碗都没亲手端过 但说出来终究不太好。他季景西敢对圣旨阳奉阴违,却不代表陈府敢因此再告他一状。 梅氏带着王氏进了陈朗养伤的房间,杨缱自觉等在外。玲珑和落秋凑在一起说话,没多久,玲珑一张小脸上就写满了义愤填膺,跑过来低低道,“小姐” 杨缱抬眼。 玲珑凑到她耳边,语焉不详,“落秋说,先前朗少爷跟咱们世子吵架了呢。” 杨缱蹙眉,“哥哥可还好” 落秋赶忙道,“小姐莫急,世子无事,不过是跟小王爷下了盘棋,精神有些乏了。” 大哥还跟季景西下棋 杨缱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抖了一身鸡皮疙瘩。 “哥哥和季景西吵了么”她忍不住问。 落秋摇摇头,也不知该怎么说,只好挠了挠脸,“您也知主子和小王爷反正不欢而散。” 真是不出所料。 “他人府上莫嚼舌根,出去再说。”杨缱正色。 玲珑和落秋互相对看一眼,均是告罪。 耐着性子等到王氏和梅氏相携而出,后者眼眶通红,显然是哭过一场,杨缱刚扶上母亲,便听王氏说要留宿陈府。 “我许久不见你表姨,好多话想说呢。”王氏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别担心。” 望着梅表姨一脸的感动,杨缱说不出反驳之语,只得独自出陈府。到了门口见到杨绪尘,转述了母亲的决定,后者也哭笑不得。 临近寿宁节,陈元义这个礼部尚书忙得连饭都吃不上,已经连续数日都宿在了衙门,母亲这时候选择留下陪梅氏倒也无不可,只是她这才刚归家,这举动放在旁人眼中,可着实太亲密了,也不知母亲在打算些什么。 “回去再说吧。”杨绪尘摇头。 杨缱点点头,任他送自己到马车前,“大哥见到季景西了” “嗯。”杨绪尘颔首,“还下了盘棋。” “身子可还好”杨缱担忧地打量他,“他没做什么事惹您生气吧” 杨绪尘失笑,“哪能,你便是把他当洪水猛兽,也要想想大哥好不好惹啊。” 我没当他是洪水猛兽杨缱忍不住咕哝,“还不是找您下棋这等事太稀奇了。” 那是他想借我之口给你道歉。 杨绪尘才懒得给季景西传话,温温笑着扶杨缱上了马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擅闯 回去的路上,玲珑将所谓吵架一事说了。 杨缱听完,气得不行,不是气陈朗那没说完的半句诋毁,而是气他竟冲着大哥发火。 大哥是多好脾气的人,身子还不好,本是好意探望他,却无端被冲着撒气在陈朗口中,他们信国公府竟然还成了小人 玲珑瞧她脸色都变了,忍不住慌张起来。自己方才连说带骂倒是舒服,可却轮到自家主子难过,以小姐的性子又绝不会口出恶语,这要是气出好歹来 “小姐,奴婢也是” 她刚开口,马车忽然剧烈一晃。两人一惊,慌忙固定身形,下一秒,一个人影忽然冲进车内,看都不看便掐住玲珑的脖子,恶狠狠道,“别出声,否则爷” 话还没说完,来人看清了马车内的情形,整个人一怔,下意识松了手。 “啊”玲珑后知后觉地尖叫,结果刚出声,便又被人捂了嘴。 杨缱几乎和来人同时伸手阻止玲珑,但慢了一步,指尖一下覆在了对方手上。 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下一刻,两人猛地拉开距离。 玲珑又惊又怕,一下噎住忘了喊。 直到外面传来一阵喧闹,打破车厢内的尴尬,杨缱好奇地看着不速之客,后者尴尬地挪开脸,假装认真地听车外的动静。 默默收回视线,杨缱也打开窗户,刚看到一队禁卫军的身影,眼前的窗便啪地一下被关上。 “别乱动”来人操着一口粗嘎的嗓音恶狠狠道。 马车已经停下,前面似乎被禁卫堵了路。车内,杨缱道,“实在没想到,再见小王爷会是在这般状况下,还请恕杨四无法行礼。” “” 来人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下巴原本应该有的络腮胡,却发现本来贴得好好的胡子,这会已经耷拉了一半,连忙去扶,同时欲盖弥彰地一阵咳嗽,“什,什么小王爷” 杨缱“” 玲珑也反应过来,望着眼前明显匆忙裹着一身粗布衣裳的男子,不敢置信地低呼,“小王爷” 男子一手扶着胡子佯怒,“爷不是什么小王爷你们认错人了” 杨缱和玲珑“哦。” 男子“” “外面的禁卫军是抓小王爷的你做了什么”杨缱好奇地问。她鲜少见到这样的阵仗,出动这么多禁卫居然只为抓一个人,且还是显贵。 “爷什么也没做。”男子颇为晦气地撇撇嘴,顿了顿,又反应过来,“都说不是什么小王爷” 杨缱恍然,“你在玩微服私访的把戏” “” 变装失败的景小王爷望着眼前明眸皓齿的姑娘,破天荒地语塞了。 烦躁地啧了一声,破罐破摔的季景西一把将头顶的破帽子扯下来,顺便扯掉脸上粘着的一圈胡子,小心翼翼挑起帘幕,见前面杨绪尘已经打发了带队将领,马车也重新动起来,心中微微一松。 “主子,没事了。”同样换了装,此时正坐在车辕上同杨家车夫联络感情的无霜低低开口。 季景西应了一声,放下车帘,严肃地看向杨缱,“事出突然,借四小姐车架一躲,还请海涵。” 杨缱衡量了此时的状况,摇头,“举手之劳,小王爷无需客气,能借着上次机会赏到温先生的字,杨四已是心存感激,就当还人情罢。” 虽然季景西此举实在不合规矩,自己留他也是不妥,但看在那幅字的面子上,破一次例算了。 季景西知她喜欢温解意,但没想到因为一幅字她能做到这地步,忍不住蹙眉,“上次的字,你喜欢” “很喜欢”杨缱十分肯定。 季景西点点头。 过了一会,他忽地想起哪里不对,顿时又训道,“你们主仆二人胆子着实太大,竟对马车里忽然闯进的陌生人毫无防备万一来人心存歹念呢” 莫名其妙被教育一顿,杨缱不明所以,“可你不是陌生人啊” 季景西一噎,“那是现在我刚闯进来时你怎的不拦” “你一进来,我便认出来了啊。”杨缱一脸理所当然。 季景西“” 好像是该高兴的事,怎么听着总觉得她在嘲讽自己 好一会,他又犹豫着启口,“你不问问本小王这是为何” 他本是不愿让杨缱撞见自己在侍疾才匆忙跑路的,没曾想刚回王府,还没进门,就恰好碰上太子季珪陪着不知何时回来的燕王远远从府里出来。自己这位太子堂哥最是严厉,为了不让他看见自己私出陈府,季景西扭头就跑,谁知还是被抓了个正着。 谁想被他扭送去皇宫见皇伯父啊必须得跑好不好 结果就有了后来的事 杨缱抬起头,疑惑道,“不是微服私访么” 季景西噎了噎。 你这姑娘怎么这般实在呢。 既然他主动开口,杨缱也顺着问下去,“小王爷那幅温先生的字从哪得的,能告知一二么” 季景西靠着车壁懒洋洋抬眼。他仿佛无论身在何处,都能自在肆意得如同在自己地盘上,天生气场强大又随遇而安,此时听到杨缱的问话,微微挑了挑眉梢,“你想要” “嗯。”杨缱痛快地承认,“温大师之作太少,如果可以,想收藏一幅。小王爷肯告知途径再好不过,事后杨四必会重谢。” 季景西被她的一本正经逗笑,“何必麻烦你既喜欢,上次那幅送你便是。” 杨缱板起脸,“不妥,小王爷只需告知途径即可。” “若是找不到呢” “那便是无缘,不会强求。” “”季景西已经懒得纠结她这性子,撇嘴,“本小王也从不放空话,既说送你,那便收下,也算你与那幅字有缘。” 杨缱却还是摇头,“君子不夺人所好。” 季景西几乎要被气笑了,“本小王不好这个,那幅字本就打算送出去。”见她还要开口,他赶忙道,“好了,就这么定,回头我将东西送到信国公府。本小王不喜在这种小事上跟你扯皮,乖乖坐好,别闹,也不准说话。” 杨缱到嘴边的话被堵了回去,瞪着眼看他,见对方不愿妥协,终还是将话咽回肚子。 季景西满意地笑了,阖起眼重新靠上车壁。他和无霜四处变装跑了大半个东城,就为躲太子堂哥,这会好不容易松口气,疲累一下便涌了出来。 可终究和杨缱坐在一个马车里,季景西没法子全然放松,几番折腾后,破罐破摔地睁开眼,观她气色尚好,心下微安,但还是问,“你前些日子被无雪吓着了” 杨缱一脸茫然。 她不说话,季景西便以为她默认,一时间再次尴尬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没想吓着你” “我没有。”杨缱蹙眉否认。 对面人摆手,“别逞强,这事是我不对。” 他定定看住少女,一字一句道,“若是以后,你再遇见那种情况,记住,不论来人是谁,你认不认得,哪怕是无雪,先抓了再说不准轻易让人到你跟前来,别管那些乱七八糟误会不误会的,什么都没你的安危来得重要,知道吗” 杨缱呆愣地看着他。 擅闯锦墨阁是你,如今喊抓人也是你,季景西你发烧烧糊涂了 “你”杨缱张了张口。 “先应我” “”被他难得严厉地打断话,少女不自觉就点了头。 季景西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紧张得语无伦次,“我日后再不会这般轻待你,杨绪尘说的对,不该让无雪将信直接送你手里你想要什么补偿几日没睡好,身子骨可受的住我那有上好的助眠香,回头给你送去你放心,这次定不会擅闯了,我交代他们走” 话音未落,他猛地停住话头。 极清的墨香糅杂着不知名的清甜香味措不及防地钻进鼻尖,季景西怔愣地直视前方,却只瞧见一寸如玉般的纤细皓腕。额头上微凉细腻的触感令他先是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呼吸一滞,彻底僵住。 杨缱把手从他额前挪开,一脸莫名地对上眼前人,“没发烧啊。” 忽然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脑子里后知后觉开始回放他先前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待意识到都说了些什么后,红衣如火的少年蓦地一下烧了耳根,僵直的四肢百骸里仿佛生出无数细细缕缕的火苗,以极快的速度倏然窜过全身,继而哄地一下在脑海中炸裂开来,晃得他眼前明明灭灭,模糊不清,险些失了魂。 他猛地反应过来,砰地一下往后退去,后背撞在车壁上,疼痛令人骤然清醒。杨缱略显担忧的小脸清晰地倒映在墨瞳之中,而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也晃晃映出了自己的模样。 想把那只手拉回来。 想闻出她熏了什么香。 想把她整个扯撞进怀里。 掰开了揉碎了嵌进骨血中。 已经伸到半空的手骤然一折,重重摁在太阳穴上,季景西低眉敛眸压下汹涌的眸光,清醒而克制地狠狠握了握拳。 “你才发烧呢。”他慢吞吞地开口,重新抬起眼,挑眉睨过去,“别乱动手动脚啊,本小王虽然知道自己美得惊天动地,但你也稍微克制一下” 杨缱被他的无耻惊得目瞪口呆,忍无可忍地抬脚踢向他的小腿 有病是不是说什么疯话呢 嘶 季景西被踹得整个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回真是清醒得不能更清醒了,抱着小腿骨差点飙泪,“杨缱你能不能轻点” 杨缱冷冷扫他一眼,别过脸不说话。 季景西皱着一张俊脸,呲牙咧嘴地将痛全部咽进肚子里,自己嘴贱活该,又不能踢回去,憋着气半天才咬牙开口,“我方才说的,你听进去了吧” 杨缱索性闭目,“听着呢,小王爷美得惊心动魄,杨缱克制着呢。” 季景西“” 干咳了一声,小王爷面色微红,“不是这个,先前那些。” 忍不住看他一眼,想起他先前字字句句都在叮嘱自己的安危,虽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些,杨缱还是神色一软,糯糯道,“知道了。” 季景西松了口气,闭紧嘴巴不再开口,生怕一个不查,又说了些乱七八糟。 过了许久,马车停下,无霜的声音响起,提醒他该走了。 他一下从假寐中清醒过来,仿佛根本没有睡着,双目灼灼有神地望向少女,“本小王走了,今日多谢你,东西随后给你送去。” 杨缱摇摇头,“小王爷既不好字画,那好什么” 景西本来半只脚已跨出去,身形一顿,又回头,“你一路上都在想这事怎么,不愿占便宜” 杨缱抿唇不语。 季景西扬着眉看了她片刻,干脆利落地摆手,“走了。” 说着,跳下马车,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考虑 回去后,杨缱将事情与大哥杨绪尘说了一番。 令杨缱感到奇怪的是,对于季景西送字一举,杨绪尘并没有反对,听完,说了句知道了,便将此事划上句点。既没有指责她不该“收留”景小王爷,也没对他坚持送字一事多做评价,着实不像她大哥的作风。 季景西隔天便将温解意的字送到了信国公府,与字一起的,还有一堆名贵的助眠香。杨绪尘出面接下后,直接将字放进了父亲杨霖的书房,香则转手以自己的名义每个院子都送了些。 而杨缱直到数日后又一次被父亲招去说话才看到字,登时就瞪大眼睛,不知为何还有点委屈。 以为大哥会把这幅字给她呢。 信国公杨霖看她目光凝在字上脱不开,好笑地摇了摇头,着她落座,开门见山道,“你母亲拜访陈家,是我授意的,为父再问你最后一遍,可愿” 杨缱答得很干脆,“不愿。” 杨霖摸着胡子笑了,“那可有愿意的比如那幅字” 这话放到杨绪尘面前,他能立刻想出好几个意思,但放在杨缱这里,却只有一个答案,“温师的字当然是好的。” “哈哈哈哈”杨霖大笑出声,“我儿心思纯净” 父女俩谈话的氛围很是轻松,杨霖眼含笑意地望着眼前的女儿,想到自家同样优秀的夫人,心中自豪不已,“为父与你母亲商议过了,和陈府的议亲明面上还要继续。” 杨缱惊讶地抬头,“为何” 杨霖笑了,取过棋盘,将黑子一个个并排而列,共列了十一个,之后拿过案头御赐的镇纸放在黑子之上,“为父且问你,这是何意” 杨缱认真地望着棋盘,“当今圣上与十一位皇子” 杨相公笑着点头,随意地将其中五个黑子划去,“这又是何意” 杨缱顺着这个方向努力思考,良久才不太确定道,“太子殿下、二、三两位殿下,以及十、十一两位小殿下” 杨霖满意地颔首,之后又去掉几个黑子,添上一白子,抬眼望过来。 这次,杨缱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思考半天也不知是何意。 杨霖并不怪她,指着棋盘上的三个黑棋淡淡道,“这三个,是五殿下、六殿下和七殿下。”接着,指尖点向与黑棋并列的那个孤零零的白棋,“这是景小王爷。” 迎上女儿懵懂的脸,他缓缓道,“这四位,都到该选正妃的时候了。” 话说到这份上,杨缱懂了,“父亲是不是杞人忧天了” 杨霖并没有正面回答,只轻描淡写道,“前几日,谢皇后招你母亲进宫说了半日话。” 杨缱恍然大悟。 “我儿莫忧。”杨霖见她心事重重,不禁温言,“为父与你母亲必是一心为你的。” 杨缱歪头,“您与母亲也并不意属陈朗” “自然。”杨霖毫不掩饰轻蔑,“我的宝贝女儿,他陈府还配不上。” 杨缱更迷惑了,“那为何还要继续” “因为整个京城都知,陈府在与我信国公府议亲。”杨霖耐着性子回答。 杨缱眨了眨眼,懂了。 顺理成章的议亲,皇家挑不出错来,但若是在明知皇家意属她的前提下,还仓促地与别家定下亲事,那放在上面那些人眼里,就变了味道。 先前兄长说此事还有波折,想来当时他便洞悉了父亲之意。 “近来京里流言四起,许多人都在等着看我们杨陈两府的下一步。”杨霖慢道,“可能会稍委屈我儿一阵。” 杨缱一下便联想到了前些日子对陈尚书的弹劾,“因为陈府近来风评不好,兴许会连累我” “然。”杨霖颔首,“怕不怕” 他目光温和而坚定,还带着笑意,登时令杨缱最后一丝犹疑也消影无踪,“女儿被人说不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是这个,也定会有其他。” 杨霖感慨地摸了摸她的发,“在为父眼中,我儿是最好的。” 杨缱点点头,眼眶微红。 她未来要走的路,要嫁的人,杨霖心中的确有些想法,王氏和杨绪尘也大约知晓一些。杨缱虽猜不透家中三个心思多的长辈什么打算,但她过得很自在。她不太擅长这些弯弯道道,心思白如纸,脑子全部用在了功课上,杨霖也好,王氏、杨绪尘也好,都从不刻意培养她这些。 聪明是真,不多想也是真。 但不代表她真的不懂。 “父亲为何不选皇家”她很直接地问出了心中疑惑。毕竟从家族利益出发,不管怎么看,与皇室联姻,比和陈府强得多。 杨霖将面前的几枚棋子归拢,良久才道,“我信国公府太久不曾与皇室结亲,此次却是逃不过,你并不适合,但你三位兄长,绪尘,绪丰,绪冉,其中一人尚主却可行。为父最忧你,一心望你能好,假若未来你有自己想走的路,无论如何为父也会拼力护你周全。” “不过眼下却是不行。” 杨缱怔怔望着父亲。 “眼下并非和天家联姻的好时机。”杨霖淡淡道,“缘由说起来很复杂,且当为父心高气傲,瞧不上那几位吧。” 和陈府的事,就这么定下了。 陈杨两家议亲并未避着人,也没刻意宣扬,原本按照梅氏的性子,儿子断了腿都没被嫌弃,定是要好好炫耀一番的,但也不知上次王氏对她说了什么,这段时日,梅氏安静得很。 这就导致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即将到来的寿宁节上时,信国公府和礼部尚书府的事无人关注。 可既然是“几乎”,那便表示,还是有人知道的。 已经结束了侍疾,回到燕亲王府的景小王爷听完无霜的汇报后,脸色阴云密布,几乎要让人以为他下一秒便会冲到信国公府去闹上一番。 “杨相和杨绪尘父子是不是脑袋里有水”季景西瞧着自己的侍卫,问得极为认真。 无霜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听到。 “那陈朗什么玩意,跟谁议亲不好,非要跟他”小王爷气得连连发笑,不停地在厅堂里踱着步,显然是气得不轻,“信国公府可真行,找这么个挡箭牌,杨四的名声还要不要了爷当日就不该让陈朗活着被抬回去” 无霜不解,“陈三是个挡箭牌” “废话”季景西又瞪他,“杨霖能看得上陈朗就算一时走眼,杨绪尘是吃干饭的爷消息是白送的凭他们杨家的护短劲,陈朗没被整死就是好的” “既是挡箭牌,那不是陈朗,也会有旁人吧”无霜身边,另一暗卫无风忍不住道。 季景西幽幽心塞,“换谁都比陈朗强。” 先前他给信国公府递消息,与杨绪尘联手拖了陈府下水,弹劾陈元义教子无方,令陈家名声大跌,就是存了搅黄陈杨两家议亲的心思。杨绪尘也是默许了的,毕竟信国公府无论如何不可能让杨缱嫁一个会私下诋毁她之人。 可万没想到,杨相公竟按兵不动,忍性之大,出人意料。 这样一来,他们先前的举动,岂不间接影响了杨缱的名声 本就看不得她受一丝委屈 无风挠头,“主子,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的还操心哪个挡箭牌配得上县君属下们实在摸不透您近来的心思,斗胆问一句,您是真属意县君当咱们的女主子么” 实在没想到无风敢就这么明目张胆地问出来,季景西整个噎住,呆愣地望着他,俊美如仙的脸上反常地迅速红晕满布。 无风无霜从未见过主子这般模样,几乎看呆了。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无风僵硬地瞥向同伴。 大概无霜呆滞地回看他。 “咳”季景西好半晌才猛地咳了一声,修长的手半捂着脸,“爷考虑考虑。” 原来您没考虑清楚吗 两个暗卫同时在心底呐喊。 “主子这是有苦衷”无霜问得小心翼翼。 他家主子的心思简直就是摆在明面上,他们几个谁看不出可他偏偏从未提过,该避的嫌还避着,给人出气的事也瞒着,送个字还找理由到底是要怎样嘛 泄气地窝进软垫里,季景西整张脸都埋进了臂弯,半天才听到一句既哀怨又不甘的声音,“你们不懂太突然了。” “什么太突然”无风愣愣问。 “娶她啊”季景西掩着通红的脸,连耳后都烧得滴血,“先前没曾多想,一时还转不过弯来。” 两暗卫呆若木鸡。 抄着折扇不停扇着风,季景西直到脸上的热度渐渐消退,才泄气般凉凉开口,“爷在动陈朗之前,没想过要娶她。” “原是觉得,陈朗是她表哥,杨相选的人,当不会让她吃亏。”红衣少年不想看自家两个傻暗卫的白痴模样,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秋水苑外的桂花树上,“不过如今爷改主意了。与其怕旁人对她不好,不如爷亲自把人抢过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南墙 虽然早知道自家主子心思难测,但难测到这个份上,饶是无霜无风平日里再习惯,这会也是半晌反应不过来。 两人默默对视了一眼,无风斟酌着道,“那主子如今是何打算” “不知道。”季景西整个仰躺在竹席上,盯着房梁发呆。 娶杨缱这件事,光是想想都觉得困难重重。 无霜开口,“要不去问问王爷” 少年干脆拿玉骨扇盖在脸上,“三年前就求过了。” 三年前从十八里坡回来,他就跟自家父王提过求娶杨缱之事,结果被狠狠怼了回来。倒不是燕亲王不同意,而是不能。 先不说信国公觉得他配不配得上杨缱,单从对方宁愿瞒着她失踪的消息就能看出,杨霖压根就打算视而不见杨缱可能会出现的清誉问题。 这一点,季景西也是很久才回过味来的。 以杨缱这般身份,以及她从小所受的教养,如若她真失了清白,不用旁人动手,她自己就会首先为了不拖累家族而自我了断。可她好好地回来了,堂堂正正立于人前,于是她的家族也回报了这一份堂正,对她给予了绝对的信任。 在这种情况下,杨家为了保护她的清誉,什么事都做的出。杨霖、杨绪尘和杨绪冉,这父子三人当时可谓已经到了疯狂的边缘,谁敢辱她一句,整个弘农杨氏都会反扑。 他们两人一路的扶持,在杨家人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因为他们的嫡女太让人放心了,只要她不觉得谁该对她负责,杨家人就会尊重她。杨缱失踪的消息,整个天下知道的也就那么几人,这时候如果季景西敢跳出来,杨家父子说不得敢持剑冲到他的秋水苑来。 惹怒杨氏的代价,连燕亲王都不敢说完全承受的了。 更何况他姓季。 父王一番话,将他一腔热血打回原形。 虽说心有不甘,也觉得他对杨缱有责任,但那又怎样对方救了他的命,是她拿起匕首杀了北戎人,是她把他背了起来,从凤凰山一路背到十八里坡,只因为一句背你到京城,多苦多难都不丢下他。 她的父兄要护着她,为了她好,必须将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要对他季景西避而远之才能不被牵连,拉开他们的距离才不会被人识破,她自己也认可这样的做法。 那就避呗。 他是带着赌气的,同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同是显贵非凡,谁愿低声下气你不理我,我当然要回敬给你。 可随着年纪渐长,许多事越看越明白,终还是懂了长辈们的心思。父王也好,信国公也好,都不过是在用他们各自的方式维护他们。 杨家对他有敌意吗至少信国公没有。 但他能任性吗 至少三年前不行。 当得知陈杨两家议亲,杨缱可能会嫁人时,季景西第一反应很平静,没想别的,只想她会不会遇到一个良人。 这个人要配得上她,会对她好,尊重她,理解她,心疼她,能顺顺当当地、不用夹杂太多复杂地和她在一起,不用顾虑什么世族勋贵天家权势,不会因一个姓氏而与她相隔千山万水。 然后才轮到他自己。 然后发现,去他的良人,杨缱是小爷先看上的 燕亲王府的小王爷,长这么大以来全部的瞻前顾后都送给了杨四,如今想明白了,腻烦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哪怕眼前那堵南墙再硬,他也要撞一撞。 路很难走。但再难走,能比从凤凰山上走下来更难么 空荡荡的秋水苑里,无霜无风早已隐去,天光西斜,火红残阳穿过桂花树枝桠打在季景西身上,映得那身赤红越发光华似血。正是介于少年抽条和青年成熟间界的年纪,一袭红衣似火,如墨的黑发散了一地,少年修长明晰的手搭在眼皮上,透过指缝,潋滟无双的桃花眼望着头顶虚空,就这么一动不动想了许久。 人要长大,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季景西动了动手指,遮住刺眼的夕照,接着利落地翻身而起,整了整衣衫,走出秋水苑,一路朝着王府正院走去。 在他身后,无风悄然跟上,低声道,“主子,王爷在书房。” “嗯。”季景西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停顿片刻,吩咐,“让无霜去太医院通知一声孟斐然,让他带上他的药箱子过来。” 无风微微一愣,瞥见自家主子冷硬的神色,不敢质疑,连忙交代下去。 季景西一路穿过偌大的亲王府来到外书房,恭敬地请了安,得了允才走进去,一眼便瞧见自家父王正立于案后,执笔作画。 “父王。”季景西走过去,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认出了画中人,是他的母妃。 “来了”燕亲王头也不抬地招呼了一声,示意他自己找地方坐,自己则专心致志地将那一笔描完,接着轻呼了口气放下笔。 他抬眸,一眼落在乖乖站着的少年面上,诧异地挑了挑眉,原本到嘴边的话骤然一停,换了个稍显郑重的口吻,“正事” “嗯。”季景西点头。 燕王闻弦歌知雅意,随意挥了挥手,房中顿时退出几道影子。过了片刻,他慢条斯理地收了画,于案后坐下,“过来坐。” 少年大方地坐到了下首。 燕亲王季英自打王妃病逝后,待在王府的时日便极少,此次因着寿宁节的缘故,前段时日方才归家,却也没去上过朝。而皇上显然也知他这弟弟的秉性,象征性发了几道口谕便作罢,朝爱上不上,反正也没他什么事这一点,真是和儿子异曲同工。 他一身暗紫常服,姿容卓绝,季景西继承了他眉眼间的英气,却更像母亲,乍一看很难将两人认作父子,但若多看两眼,便知他们父子像极。 这种像,并非是外貌五官的相似,而是一种骨子里割不断的势,是眉眼流转间的神色。只是比起自家儿子还流露在外的张狂乖戾,燕亲王更显沉稳温润,不像天家子,反倒更像个风流名士。 这样一个男子,很难想象当初年轻时,他也是带过兵的。 “说吧。”燕王好笑地望着儿子,今日他这般模样实在少见,也不知在憋着什么坏。 季景西看了自家父王一眼,慢吞吞开口,“父王,寿宁节快了。” 燕王微微颔首。 “要是到时皇伯父给儿子指婚,我打算抗旨。”他说的理所当然,根本就是来通知一声。 “”燕王先是一愣,接着差点气笑,“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 “你皇伯父才懒得管你。”燕王没好气道,“即便是指婚,你怎知皇上挑中的人你会不愿” 季景西撇嘴,“我哪能知道啊,兴许是人家看不上您儿子呢” “所以你就不管是谁,先抗旨了再说” “差不多吧。”少年道,“最好的法子就是让皇伯父别理我,先给季珏他们挑媳妇吧。” “” 诧异地打量着自家儿子,燕亲王沉默着眯起了眼。顿了顿,他将身子往后一靠,老神在在道,“怎么猜着的” “我听说五哥回来了。”季景西答,“他在外游历多年,此次回来不是封王便是进六部。五哥比我大,皇祖母念叨他很久了。老六老七跟我差不多,寿宁节皇伯父心情好,兴许要凑堆解决。” 燕亲王顿时笑,“你小子脑筋转得挺快。不过想让本王答应你,拿什么换” “自然让皇祖母、皇伯父和您都满意。”季景西漫不经心地答,“此次南苑开山,我回去。” “哦”燕王这回是真惊讶了,沉思良久才道,“别绕圈子,直说吧。” 季景西点点头,轻飘飘砸下一记响雷,“我要娶杨缱。” “” 书房里一瞬间静得可怕,好半晌,燕亲王才难掩诧异,“你说谁” “杨缱。”季景西抬眸对上自家父王犀利的视线,脊梁挺得笔直如竹,“明城县君,信国公府四小姐,弘农杨氏之后,杨相嫡女,杨绪尘妹妹,杨缱。” “我要娶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赴宴 孟斐然抱着药箱来到秋水苑时,季景西正在无风的搀扶下面色惨白地往软榻上坐,见到自家好友诧异地站在远处,有气无力地招了招手。 “你这是又作了什么妖”孟斐然几步上前替过无风。 季景西捂着前胸伤处摇摇头。 除去上衣,少年精瘦白皙的上身曝露在微凉空气中,孟斐然一眼瞧见了他胸口一大团的青紫。伤得挺重,偏了心口几寸,是被人踢的,敢这般对他的,除了皇上就只有燕王了。 先拿银针护心脉,之后把脉开方子,孟斐然忙前忙后稳了伤势,待取了针,看着季景西喝了药,这才松一口气,开始有条不紊地上药。 “王爷动的手吧你是早知有这一遭,才提前让人找我的” “嘶,你轻点。”季景西疼得冷汗淋淋。 孟斐然摇头,“得化开药性,忍忍吧。到底怎么回事” 少年双唇发白,忍过一遭才给好友解释,“接了消息,皇伯父怕是要指婚,我去求父王出面推却然后挨了一脚。” “王爷答应了” “废话。” “那也不亏。”孟斐然笑了一声,见他不愿多说,便正色道,“行两日针,再喝上七日药,这段时日注意些,酒色不能沾,其他激烈活动也不准。” 季景西啧了一声,不再开口。 上了药,又仔细把了脉,孟斐然放下手时有些欲言又止,“景西,袁铮也从漠北回来了,最近找个机会,咱几个出去散散心如何” 季景西诧异地看他。 “气郁化火。”孟斐然意有所指地点点他的脉,“遇到什么难事了还是近来老毛病又犯了” “” 无语地盯着眼前人,季景西苍白的脸上难掩嫌弃,“真烦你们这种会医的,爷好好的也能说出不对来。” “好心当成驴肝肺”孟斐然白他一眼,“不说算了,无风伺候笔墨,本少主给你家主子再开几服药,喝不死他。” 一边下笔不停地写着药方,他头也不抬问,“靖阳公主的帖子收着了吧” “嗯。”季景西慢吞吞地穿衣服,“能称病不去么我如今是伤患。” “你可以试试。”孟斐然好笑,“看公主答不答应。” “” 他们所说的这位靖阳公主也是位奇女子,打小活泼过头,胆子大的很,假小子似的,小时候就带他们胡闹,进南苑也不安生,后来更是直接女扮男装跑去漠北。中途不知被押送回来多少次,也不知用什么法子说服了皇伯父,居然最后成功留在了军中。 近日靖阳同袁铮一起打漠北归来,没安生两日便给他们下帖子,饶是季景西也不愿在她刚回来就去挑战她的耐性,更逞说其他人。 “小孟。”季景西望着他收拾药箱的背影,突然开口。 孟斐然回头看他。 “皇姐都请了哪些人” “无非还是南苑那几个呗”孟斐然随口说着,动作一顿,缓缓站直身子,“你想问公主有没有请杨缱吧你说呢她俩从前那么好。” 大约是想到了从前,季景西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这副模样看得孟斐然眉头直皱,“季景西,别告诉我你今儿挨的这一窝心脚,是因为杨缱。” “你想多了。”季景西别过眼。 “但愿是我想多了”孟斐然啪地用力盖上药箱,“您可长点心吧小王爷,也不想想当年是谁先躲你像在躲瘟疫,这都多久了还不甘心呢” “换你你甘心”红衣少年缓缓从塌上起身,黑发散在肩头,烛光下,那张平日就俊美得令人不敢直视的脸越发被阴影勾勒得轮廓分明,出口的话未加掩饰,冷如刀枪,“这本就不是一句甘心便能解决的事” 他微垂着眼,慢条斯理地系着衣襟,突兀地转了话题,“安神汤剂量不够了,重开吧。” “还加”孟斐然惊急,“景西,你” “我得睡好。”季景西回头看住他,黝黑如渊的双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落在孟斐然眼里,仿佛某些极为危险的东西正蠢蠢欲动,随时破关而出。 那是他压在心底,一点就爆的暴躁和冲动。 他定定看过来,“斐然,我今日状态不对,心情很差,和父王谈的不顺,别惹我。” 孟斐然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我得睡好。”季景西重新垂眸,重复着方才的话,“睡够就不会头疼,心情也会好,然后才能去赴皇姐的宴。一避三年,我同杨缱的关系才刚破冰,不想吓着她懂了么” 孟斐然好半晌才深深叹了一声,认命地提笔,“我给你换安神方子就是了,但只能吃三日,三日后必须换回来。” 季景西这才笑出来,“好兄弟。” ### 作为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公主,靖阳公主阔别三年后归京受到了不少关注,原以为她再出现在人前至少得到寿宁节后,谁知在距离寿宁节只剩三日时,公主大人却破天荒地设了宴。 更令人惊奇的是,她居然将宴设在了明月楼。 巳时三刻,当杨绪尘冷着脸带着杨缱踏进明月楼后院的锦瑟阁时,一身银朱红劲装打扮的女子早已等在那里,见他们露面,直接忽视了尘世子,激动地扑向身后的杨缱。 “阿离姐姐好想你” 杨缱被她撞得退了两步才站住,先是惊了一惊,之后任由她抱着,会心一笑,“靖阳姐姐,许久不见。” 分别三年,靖阳公主比过去晒黑了些,却依旧明眸皓齿,身量高了,身姿越发笔挺,举手投足间英气潇洒,性子热烈比从前更甚,尽管穿了一身女装,周身气度却不比男儿差,不愧是在漠北军里历练过。 被冷落在旁的杨绪尘似是已习惯她这般风风火火,也不计较,径直朝阁内走去,那里早坐了几个相熟的身影。 “见过七殿下,小王爷。”他上前行礼。 “免了,今日高兴,无需多礼。”七皇子季珏一身紫色常服坐在主位,和季景西略微相似的面上挂着笑,“先前我们几个还猜尘世子会不会来呢。” 杨绪尘扯了扯唇角,“靖阳公主的宴,谁敢推却” 他顺势落座,左手边空着,右边则是许久不见的裴家五公子裴青。 裴青当年也是南苑一子,才华横溢,是无可争议的未来裴家家主。只不过裴家远不如信国公府安宁,家大业大,嫡庶旁支多不胜数,裴青身在其中,着实不如杨绪尘过得舒心。 但他生性洒脱,自有一番活法,虽未出仕,却也声名远播,倒无需人替他担忧。 “人来齐了么”杨绪尘问。 裴青手摇着一把玉骨扇,想了想,故意朝对面季景西喊了一声,“小王爷,苏奕来不来” 依旧一身红衣缱绻的季景西正百无聊赖地倚着椅靠,手中把玩着碧玉茶盏,目光散漫地盯着门口,闻言回眸,“裴五,皮痒了是不是” 裴青不在意地一笑,“这不替绪尘问的嘛。” “尘世子可没指名道姓。”季景西嗤笑,“爷看你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裴青毫不在意地潇洒一笑,一脸不置可否。 “你们在说谁,苏奕”靖阳拉着杨缱回到阁内,在季珏身边坐下,并将杨缱按在了她另一边,紧挨着杨绪尘。 “是啊。”裴青随口接话,“在猜苏舍人来不来,不如公主告诉我们” 靖阳好笑,“行啊,你拿什么换” “是绪尘问的。”裴青不得不又重复,之后又无奈道,“公主又看上什么了” “看上你手中的扇子了呗。”靖阳眨了眨眼。 裴青顿时一噎,刷地收了手中扇,“不妥不妥,这可是我当初求了缱妹妹三日才求来的字,为此还被杨绪冉拉去校场谈了心呢,公主莫要逼良为娼啊。” “滚蛋,没个正形。”靖阳作势就要踢他。 隔着杨绪尘,杨缱也忍不住探身看过去,“咦,裴家哥哥竟还带着啊” “那当然。”裴青笑眯眯地朝杨缱抛了个媚眼,换来杨绪尘一声警告的轻咳,顿时乖乖坐直了身子,唰地一下抖开了折扇,扇面上一阙浪淘沙工笔极佳,引得在座都看了过来。 吸引够了目光,裴青摇头晃脑地扇了两扇,慢悠悠道,“要不打个赌距苏奕下朝还有一会,咱们就先陪着绪尘赌赌他是否会到呗” 靖阳白他一眼,“别拿尘世子做筏,不过打打你扇子的主意,你就顺势要拖人下水,裴青啊裴青,三年不见,你越发无耻了。” “过奖。”裴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闲着也是闲着啊,不过公主,您不会提前跟殿下和小王爷通过气儿吧” “没。”靖阳拈起一粒葡萄丢进嘴,“那就赌吧,说实话,还真就他没给本公主准信呢,本公主也不知他来不来。不过有景西在,他怕是不会来吧。” “行嘞,那我就赌苏奕不来”裴青二话不说将扇子往几上一拍,“要是输了,缱妹妹再写一幅扇面给我呗。” 杨缱浅浅笑起来,“好,只要裴家哥哥看得起杨四。” “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裴青一本正经,“咱们缱妹妹一手好字享誉南苑,夫子掌中宝可不是乱传的。” 他说的不着四六,却令身边的杨绪尘轻轻笑出声。在他对面,季景西也垂着眸勾了勾唇角,目光在裴青面前那把玉骨扇上停了停,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 自家妹妹被夸,尘世子心情极好,直接在众人注目下,轻飘飘解下身上一枚连城璧抛至桌上,含笑启唇,“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宴中 裴青这把玉骨扇,被他说得好似最重要的便是杨缱的字,实则以他的出身和家底,手里哪会有廉价之物不知多少人听过他有一把价值连城的扇,除了扇面上的字,扇骨、扇面,扇柄,甚至玉络子都是上上品。 当年杨缱在这扇面上落笔时,饶是她见多识广,都下意识拿出了一万分的水准,私下练了好几日才敢上手。 如今他将扇子押上,说是不拘小节,实也是给靖阳公主捧场。 他便是这样的人,洒脱,无束,自在旷达,明明世族出身,却有着一颗赤诚之心。 “大手笔啊您二位。”孟斐然啧了一声,捧场地拍下一块令牌,“我也赌他不来。” 众人看向孟斐然身前令牌,认出此乃孟家行医令,得此牌者,孟家将无偿为其诊治一次。而所谓的孟家,可是包含神医孟国手在内的。 “小孟你玩这么大”裴青眼睛都亮了,“快快,该你了袁铮。” 从漠北凯旋的少将军长了一张刚毅俊美的脸,从前白嫩的皮肤在久经沙场历练后变成了野性十足的蜜色,在军中养成的笔直坐姿令他看起来气场十足,坐在季景西身边,和他那永远没个正行的松垮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简直不敢想他从前竟是被称为京城四霸之一的顽劣之徒。 听到裴青催促,袁铮解下了腰间一把朴素的匕首,“跟小孟。” “噗”孟斐然一口茶喷了出来,“你拿这把削铁如泥的刀来赌袁将军知道不打死你啊” 被漠北风沙吹得黑了一圈、也壮实了一圈的袁少将军哧笑一声,“管他呢,我爹又不在,输了就说是景西拿去玩,结果丢了。” “哈哈哈哈”裴青捧腹大笑。 众人纷纷笑出声,就连杨绪尘都掩唇咳了咳,多年不曾相聚的尴尬终在这一刻消失殆尽,时光恍惚倒流,三年前南苑书房里朝夕相处的这些人,终于还是找到了当初的影子。 轮到季景西,后者懒洋洋地支着腿看了一圈,撤了手上一枚扳指,“城郊温泉庄子,赌他来。” 话一出,半屋子的人都咳嗽起来,众人一脸见了鬼地看他,引得对方好笑,“怎么” 众人纷纷摇头,嘴边话一个个咽了下去。谁都知道景小王爷与苏奕不合,但这话哪能当面说啊。 “你们一个个如此大方,本殿下很为难啊”终于轮到季珏,他支着下颌,苦恼吟道,“这样吧,前阵子父皇赏了本殿下几块皮子和一盒子宝石,还有几块江南那边来的料子,都算上,赌苏奕不来。” 说着,他丢下一块牌子,笑望身边的靖阳和杨缱,“若是输了,东西都给皇姐和杨家妹妹,拿去做斗篷披风都是好的,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就算了,怎样” 其余人表示同意,心里明白他说得轻巧,御赐的又有哪个不是顶级这注可以说极重了。 杨绪尘下意识看了他一眼,靖阳公主也诧异望他,目光悄然在季珏和杨缱之间打了个转,不知想到什么,好笑地点点头。 “不错不错,七弟比过去懂事了。”靖阳拍他的肩,“跟皇姐说实话,你是不是打算借着赌注贿赂我家阿离,让她也给你提扇面我可记得当年裴青追着缱妹妹时,你也凑过热闹的。” 话一出,季珏顿时微微愣住,下意识抬眸望向杨缱,后者一脸茫然,“啊” 锦瑟阁里不知为何突然安静下来,季景西神色一冷,蹙眉盯着季珏和靖阳猛看,一旁孟斐然也觉得哪里不对,目光在季珏和杨缱之间转来转去,接着惊奇地落在靖阳身上 公主这是在撮合季珏和杨缱 不会吧 就在此时,杨绪尘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出声纠正,“是我家的。” 裴青扑哧笑了出来,“公主,我们尘世子对你有意见了。” 靖阳公主对上裴青,后者不着痕迹地对她眨了眨眼。靖阳突然明白过来什么,心下好笑之余,也承了他的好意,转头望向杨绪尘,“本公主就爱这么说,尘世子有意见” “有。”杨绪尘不动如松,“我妹妹。” “一母同胞了不起啊”靖阳瞪他。 “的确挺了不起的。”杨绪尘平静地看她,“至少不是你家的。” 靖阳“” 裴青好笑地指着杨绪尘,“公主别争啦,这人数十年如一日的以妹为天,在座谁不知。” “嘁。”靖阳没好气地摆手,“算了,继续吧,本公主今日坐庄,不参与下注,下一个。” 话题被不着痕迹地错过去,轮到杨缱,后者摸出一小块玉牌,“我也没什么能拿出手,就出一把鸣凤琴吧,赌” 她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红衣少年,后者正似笑非笑地回望她。不知为何,杨缱竟觉他视线灼热得吓人,飞快地挪开眼,道,“赌苏家哥哥不来吧。” 还算你有点良心 季景西扯了扯唇角,像是要说些什么,刚动唇,目光却忽地往上一抬,望向了门口。 下一秒,一道众人不算陌生的声音隐含笑意响起,“在说什么,这般热闹” 包厢内顿时一静,所有人齐齐看了过去。 紧接着,季景西噗地笑了出来,拖着长音凉飕飕道,“不好意思啊诸位,本小王通吃了。” 席间顿时一片哀嚎。 苏奕一脸不明所以地迈步而来,“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来得这般晚,是刚下朝吗”靖阳笑道。 苏奕点点头,朝门口招手,“公主,襄儿也许久不见你了,我做主带了她过来,不介意吧”说着,往一旁让了让,露出身后苏襄的身形,后者一身杏色衣裙亭亭玉立,莲步轻移来到兄长身旁,乖巧地朝众人福了福。 “给公主、殿下、小王爷、尘世子见礼了。” “无需多礼。”靖阳朝她笑了笑,“苏小姐坐到我身边来,苏奕你自便罢。” “还是这么不客气。”苏奕摇摇头,随意地在裴青身边坐下,扫了一圈众人面前摆着的各种玩意,挑眉,“你们先前在玩什么” “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把戏,”裴青道,“这些可都是景小王爷的战利品。” “看来我们兄妹没赶上。”苏奕拿过他的扇子,“你连这把玉骨扇都拿出来了” 裴青叹,“可不是,苏兄应该早些来的,兴许有你在,我们也不至输的这般惨。这下可好,全部便宜景西了” 他们这帮人,当年在南苑开的玩笑不知凡几,今日的赌局即便说给苏奕听,他也只会一笑而过,谁都没恶意,但终究对着正主有些尴尬,裴青这么一提,在座心里便也都明了,顺着他的话一来二去便将此事岔开。 在众人或不爽或艳羡之中,季景西令无霜将赌注全部收起,只将七皇子的信物令牌丢了回去。季珏则望向苏奕,“奕表哥,来晚的自罚三杯” 苏奕也不推辞,二话不说干了两杯,到第三杯才笑道,“殿下和景西陪饮一杯否” “不陪。”季景西把玩着手中裴青的玉骨扇,“本小王今日不饮酒,季珏上吧。” 一听他居然不饮酒,众人纷纷看过去,孟斐然无奈出声解释,“他被我禁酒了。” “居然还是带病来的”靖阳惊讶。 “是啊。”季景西好笑地迎上众人或诧异或关怀的视线,“皇姐打算如何补偿我” “还真病了啊”裴青不敢置信,“我说小王爷,您侍疾把自己侍出病来,陈尚书若是知道,还不得吓晕过去” “证明本小王谨遵皇命。”季景西往后一靠,支着手笑得慵懒惬意,“尘世子,你说是吧” 杨绪尘正慢条斯理地拿自己的千金之手给妹妹剥橘子,闻言,头也不抬道,“的确,我作证,小王爷在陈府可谓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用心极其良苦。” 季景西“” 知道真相的孟斐然和季珏噗。 靖阳不明白个中曲折,蹙着眉道,“那么用心作甚你身子金贵,先前的伤还不知好没好利索便又病了,如此不小心,皇祖母若是知道又要心疼。小孟可别惯着他作天作地的毛病,该用药别客气,若是缺什么少什么,尽可找我来取。” 她心直口快,说完才觉得不对,又对杨家兄妹致歉,“忘了那陈三是你们表亲,别介意啊。” “无妨。”杨绪尘摇摇头,手上不停,又将瓣上的橘络细心地撕掉,而后掰了两半,一半轻放在杨缱盘间,一半随手递给了靖阳,“只是远亲,平日无甚交集。” “嗯。”杨缱也一本正经地点头,“不用顾忌我们的,靖阳姐姐。” “我这不是听说你们两府近来走得近么。”靖阳习惯性接过橘子掰一瓣进嘴,她和杨缱在这方面很相似,橘络不吃,杨绪尘从前也常投喂她们,已是习惯,并不觉这样有何不对。 “两府近,不代表与我兄妹近。”杨绪尘开始剥第二颗橘子。 听出他似乎不愿在这上面多说,裴青善解人意地跟着拿了橘子剥起来,顺势岔开话题,“莫要只顾着缱妹妹和公主啊绪尘,苏小姐,吃橘子么” “多谢裴家哥哥,不用了。”苏襄大方地笑了笑,转而望向季景西,“表哥如今可好些了” “还行。”季景西懒洋洋地抬着眼皮,“有小孟,死不了。” “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浑说什么。”靖阳直接拿手上的橘子丢他。 季景西抬手接住橘子,一边往嘴里塞,一边道,“尘世子剥的橘子啊,我可不敢吃,太贵气。” 那你放下好吗 孟家少主的话就是医嘱,经这么一打岔,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唯有杨缱疑惑地看了他几眼,除了看出季景西似乎面色比之平日苍白了些,也瞧不出别的不对来,脑子里下意识开始思索哪些药物与酒相克。 她看得专注,让人无法装作不在意,季景西无奈地抬眸对上她,无声地动了动唇看什么 杨缱眨了眨眼你怎么了 季景西好笑安神汤。 杨缱哦。 原来是安神汤的方子,怪不得要禁酒。她解了心中疑惑,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吃食上,而季景西则多看了她两眼,垂下眸时,唇角不可抑制地向上弯了弯,心情忽地轻快起来。 谁是谁的解药,一目了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打脸 酒过三巡,席间半饱,靖阳公主拍拍手示意等在外的乐姬进门,“本宫在漠北时便听说这明月楼有位琴艺精湛的乐姬,一曲幽兰名震京城,你们都听过没” 话音落,不少人偷偷望向季景西,后者漫不经心又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句,“听过了。” “我没听过。”靖阳瞪他。 “陪皇姐听便是了。”他笑起来。 扫了一眼向进门的窈窕女子,裴青习惯性摇扇,却又发现两手空空,只好端了酒盏道,“在坐的大部分都有听过吧。” “包括杨绪尘”靖阳诧异地看向尘世子,后者停箸抬眸,恰对上她的视线,“靖阳,你对我有何误解” 觉得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个姑娘似的呗。 靖阳撇撇嘴。 仿佛没听到他们的议论,幽梦一身罗纱衣裙抱琴而来,面不改色地行了跪礼,声音轻柔悦耳甚是好听,“幽梦给各位贵人请安。” 打自进了锦瑟阁,她的目光便时时落在那个慵懒倚坐的张扬红衣上。她已许久未曾见过景小王爷了,上次见,还是他侍疾之前的事,见他从头至尾连个眼神都没赏过来,心底又凉又瑟缩,只能不甘地安分下来。 待靖阳公主点了曲,她乖觉地退到纱帐后,玉指一拨,一曲幽兰悠扬响起。 “这便是幽梦姑娘啊,久闻大名。”苏襄感慨,“是个大美人呢,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靖阳回头。 没等苏襄回答,夹在她与季景西中间的季珏忽然咚地一下放下酒盏。苏襄话头一顿,下意识对上他,后者深深看了她一眼。 苏襄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红了脸,脑子一下空了。 过了片刻,她终于回过神,想了想还是悄悄扯了扯靖阳公主的袖摆,凑近道,“公主,此一曲结束便让幽梦姑娘歇着吧。” “嗯”靖阳疑惑地看向苏襄。 苏襄为难地张了张口,咬着唇纠结片刻,心一横,道,“缱妹妹会不好受吧” 杨缱专心听琴,眼睛一眨不眨,听到她的话,张口便道,“她弹得挺好,能看出有名师指教过,也未出错,我听着顺耳,并不难受。” “呃,你爱听便好。”一边一个意见,说的靖阳一头雾水,但还是下意识顺了杨缱的意。 苏襄意外地看向杨缱,顿了顿,洒然笑道,“缱妹妹果真好气度。” “她琴艺好,我愿意听,这与我气度有何关”杨缱回头,一脸的不解。 “” 噗 有人率先忍不住笑出声,抬头,只见不远处季景西仿佛被逗乐一般放肆大笑起来,季珏与苏奕脸色不太好,裴青险些被茶水呛住,杨绪尘放下茶盏,抬头睨了过去。 “我说错话了”杨缱不由看向自家大哥。 “当然不。”杨绪尘宠溺地笑了笑,“你说的很好。” 锦瑟阁里氛围忽地怪异起来,杨缱目光在自家大哥、裴青和季景西之间转了一圈,又看了看脸色不太好的苏襄,顿了顿,轻声啊了一声。 “原来苏姐姐是在为我着想啊。”她缓缓直起身,口吻明显淡了下来。 幽梦的存在,起先杨缱并未在意,若非苏襄突然提起来,怕是她也没联想到自己身上。毕竟陈朗作为她的议亲对象,之所以和季景西闹起来,就是为了这位明月楼的乐姬。 此事先前闹得沸沸扬扬,京里光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流言都不知有多少,原以为经过这段时日的沉淀,陈朗和季景西闭门养伤久不露面,已没多少人还记得了,今日却又冷不防被拎了出来,且还是在靖阳公主的宴上。 苏襄没来之前,杨缱是万万没想到她今日会听到这种话的。 或许苏襄是单纯为她好,但再如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她脸面何在记忆里,她与苏家大小姐虽不熟稔,以她所知,苏襄该有的规矩却还是都有的,怎的今日突然僭越了 看得出她面色冰凉,苏襄尴尬地笑了笑,“是我想多了,缱妹妹莫介怪。” 夹在两人中间,靖阳公主一脸迷惑,不知苏襄方才的话哪里戳到了杨缱,令她这个向来淡然自若的闺中好友都变了脸色。 她才刚回京两日,京中大小事知道的极少,还没来得及补便迫不及待先宴请好友,毕竟在座这帮人多年交情,知己知彼,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有什么忌讳,都各自心里有数,就算她自己犯了错也无伤大雅,以前什么丢脸事没办过啊。 因此来之前,靖阳只听了一耳朵季景西打伤官员之子被勒令侍疾的糗事,得知是为了个风月女子时,她直接笑出了声,压根不信这是真相,还索性选了明月楼设宴,就是告诉旁人,她靖阳公主是站季景西这边的。 好歹宫里出身,察言观色都是顶级的,见势不对,靖阳当即便使了个眼色给季珏。后者接到皇姐的示意,猜到她不知情,便接过话头打圆场,“本殿下听说幽梦姑娘近来练了新曲,既然来了,待会命她弹给杨家妹妹听可好知你兄妹二人琴艺佳,偶尔听听旁的也是乐趣,海纳百川嘛。” 杨缱定定看着他,歪头,“我是该听殿下的,还是该听苏姐姐的” 众人一听便知她是动气了,难得见杨家四小姐动怒,季珏好笑地弯了唇,半是玩笑地挑眉摆出一脸严肃,“缱妹妹说呢本殿下的话也敢不听了” 他不着痕迹地换了称呼,杨缱眨眨眼,妥协,“好吧,听殿下的。”顿了顿,又补充,“真说起来,幽梦姑娘与我也没甚干系,苏姐姐的好意虽用错了地儿,但杨缱心领了,毕竟小王爷还在呢。” 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季景西笑意戛然而止,稍稍一品这话,俊脸顿时白了又青,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她一眼,表情之复杂,简直无法言喻。 她说的隐晦,在座却都听明白了,裴青终于忍不住喷笑出声,孟斐然也别过脸开始抖肩膀,杨绪尘更是轻轻咳了一声。 苏襄微微变了脸色,对面苏奕苦笑着开口,“缱妹妹” “煜行有何指教”杨缱抬眸,眸子里明晃晃的揶揄,仿佛在对他说,怎么又是你。 苏煜行读懂了她眼底含义,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端了酒盏,“上次与缱妹妹相谈,受益良多,都言知己难求,我敬你。” 这已是他第二次对上杨缱了,两次都在为旁人的过错担责。 苏奕与杨缱多年相识,知这位的脾气。她性子直,往日也不太通人情事理,古板守矩,从不出格,但这并不代表她傻。相反,她极其聪明,且骨子里盛满了百年世族氛围浸淫下独有的骄傲。 她不惧流言蜚语,是因为她不屑,但这并不是谁能当面挑战她骄傲的理由,上次季静怡之事,已让他深刻体会过这位贵女的可怕了。 而今这次,同样让他感到棘手。 陈朗是杨缱的议亲对象,都说季景西打伤陈朗是为了幽梦,有她在,杨缱若心思再细些,再多在乎陈杨两府议亲之事些,必然会感到不舒服,襄儿想必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开口的。 但她偏不在乎。 今日是靖阳公主设宴,请的是当年南苑十八子里抱团的一群人,而这其中,她又同杨缱最为要好,多年前就习惯了宠她护她,打她的脸就是在打靖阳的脸。因而他们也都未曾多言,连裴青这样放得开的都难得没出声。 若只有景西,或只有杨缱,兴许不至于此,老朋友之间开玩笑太正常。但二人都在,此事说出来就难看了,简直是在拿季景西打杨家兄妹、尤其是杨缱的脸,是一次得罪两方的作为。 苏襄从过去到现在都不是圈子里的一份子,掺一脚私人宴也就罢了,看在苏奕的面子上众人都释放了善意,但至少,你别乱出头啊。 季景西也是当事人,他是如何做的从头至尾没将幽梦看在眼里,敞敞亮亮摆明姿态不过一个小小乐姬,谁在意谁跌份。 杨缱与苏襄不熟,所以她对这种莫名其妙为她好、却实则打了她脸的行为很不快,那句没干系,更是明摆着在说,我与景小王爷,两个当事人都没开口说话,你苏襄操的哪门子心 出身教养决定了这位世族嫡女不会在宴上当场翻脸,更不会口出恶语,但她不好惹,这不就已经隐晦地在说,苏襄还不如景西懂规矩了么 怪不得一句话堵得连景西都没话说,毕竟人家提他,是在明踩暗抬,夸得不好听罢了。 苏奕举着杯诚挚地望过来,静静等着杨缱表态,心思百转千回,生怕她撂挑子杠到底,而后者也安静地看着他,良久才慢吞吞地跟着端起酒盏。 “好啊。”她淡淡道。 苏奕松了口气,爽快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杨缱陪饮,一杯见底,算是接了他的歉。 “我也敬缱妹妹。”苏襄也已经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好心办错事,不敢让自家大哥一肩独挑,强笑着开口,“缱妹妹心思豁达,是我多虑,回头妹妹来府上做客可好早就听闻你还会调香,一直想请教呢。” 她道歉的姿态低,杨缱不愿苏奕难堪,遂轻轻颔首,“苏姐姐客气了。” 两人杯酒释嫌,算是将方才的事强行画上句点。杨绪尘看在眼里,欣慰地摸了摸妹妹的发,“想吃什么,哥哥夹给你” 杨缱摇摇头,翻过他的手悄悄写字没给哥哥丢人吧 杨绪尘微微一怔,开怀大笑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