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十三年》 第1章 楔子 承德六年秋,京都淅淅沥沥下了一个月的雨。 景帝在勤政殿里批着奏章,在他的手边是堆成了一座小山一样的折子,全都是有关户部的事情。前些日子户部尚书贪墨渎职被革职以后,满朝文武都盯着这个位子,都想把自己的人送上去,送上来的人员名单挑拣下来,竟没有一个中用的。 批完最后一道折子,景帝方觉有些累了,搁笔揉了揉眉心,闭上眼睛去摸桌边的茶盏,端起来却觉得肩膀一痛,手上失了力茶碗就掉在地上打碎了,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哐当” “皇上您没事吧”景帝平日不喜人伺候,勤政殿的宫人一向都在殿外侯旨,此时苏正听见声音进来,焦急的看了一眼,吩咐人赶紧把地上的狼藉收拾了。 “朕无碍。”景帝有些怔仲的看着地上的碎瓷很快就被收拾走了,一片点末碎片都没有漏下,就连水迹都很快被擦掉了,桌上又摆了一碗新的,简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除了他微微颤抖的手提醒着刚刚发生过的一切。 苏正跟了景帝二十年,可以说看着景帝长大的,对景帝的一切都很了解,此时看到他故意隐在袖子里的手,心思一转便了然于胸。 陛下怕是,老毛病又犯了。 这毛病也不严重,只是每逢阴雨时节就肩痛难忍,太医说是那次砸伤了骨头,手是救回来了,平日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可偏偏这次遇上了缠绵一月的阴雨,折腾的陛下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偏殿下还说,这雨幸亏是下在京都。要是落到了那些州府里,指不定又是一场灾,还得派官派银粮去镇守,以那些官员雁过拔毛,贪墨成性的劣根,又要是一场民不聊生,他还得发罪己诏。 景帝说的十分轻松,苏正那时听的却心酸。 陛下是个有德的陛下,勤政爱民半分不敢懈怠。可偏偏一直都是孤家寡人,偌大后宫妃嫔寥寥无几,空空荡荡连个可心的,能在他疼的脸色铁青的时候去坐一坐,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苏正想着的时候故意回避了一个人,六年来整个前朝后宫都回避的,不敢在景帝面前露出一丝关于那人的痕迹的一个人。 其实景帝也不是一直都是这么孤零零的,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有个容颜明丽,温温柔柔的妻子陪伴,他们还有一个孩子,正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景帝几乎从不涉足后宫,也就只有这一个孩子,是放在心尖上疼的。 苏正想起了小太子,看了看景帝问道“陛下,您还说要检查太子背书呢,要去看看吗” 景帝点了点头,“嗯,备辇吧。” 一路还下着雨,风刮的雨丝斜斜,景帝衣袍上不可避免的沾了雨水。他的眉间也落了几滴雨,在他的眉睫上如同霜雪一般。 离东宫越来越近,途径凤仪宫,他不自觉闭上了眼,等到了东宫,他刚下辇,就有一道小小的明黄色身影飞奔过来,像一道影子在青灰色的背景里格外清晰。 景帝把小家伙抱在了怀里,安静的与他对视。 小太子沈谦趴在景帝肩头,清秀稚嫩的脸庞与景帝有五分想象,眉毛像景帝,眼睛却比景帝温柔像一汪明湖,目光又灵动的像沾了春水的桃瓣。他开心的喊了一声父皇,他说,“父皇,今天太傅夸我书背的好,跟父皇当年一样聪明” 景帝一手抱着沈谦,一手从苏正手里拿过一把伞撑着,大步流星的往东宫正殿走去。听到沈谦的话,简单的“嗯”了一声说,“你很聪明。” 他并没有告诉沈谦,当年他作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当年作为皇子伴读的太傅从来不会多跟他说一句话。 检查了沈谦今日背的书,沈谦背的很好,景帝难得的露出一个笑容,摸了摸他的头。 然后肩膀又一阵痛,蔓延着从肩膀向下疼到心里去,但景帝面上却半点也看不出什么,甚至连手都没有再抖一下。 只是他看着沈谦的眼睛,忍不住想起另一张温柔如春风的脸,她也有这么一双含着春水的眼睛,会安静的看着他。 沈谦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般,拉着他的衣角给他背诗经里的静女一篇,背完了一眨不眨的看着景帝,眼里是小小的期待,想要得到夸奖。 景帝有些楞楞的想。是太傅教的吗,不,太傅绝对不会教沈谦这样的诗,那么就是沈谦自己学的了。 景帝一时不知该夸奖他,还是该说他 可沈谦只会背,并不解其意,睁大了眼睛看沈彻“父皇,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景帝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回答,手指敲着木椅的扶手,“大概是说一个人遇见了喜欢的姑娘,即使等待他也很高兴。” 沈谦还是不懂,睁大眼睛迷惑的看着景帝,“就像您和母亲那样吗” 沈谦早就不记得早故文德皇后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母亲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和看不清面容的温柔怀抱,会在夜深的时候抱着他,哄他睡了等着父皇回来,睡前朦胧睡眼看到的就是一个模糊的温柔笑容。 有一瞬间的恍惚,景帝在那双眼睛里失了神。半晌,他才从落针可闻的安静里听到自己的声音,“对,就像我和你母亲。” 苏正听到太子提起已故皇后,心里一惊,等到景帝淡然的声音落下,提起的那颗心才缓缓放下了。 最初的那两年,景帝听不得别人提起文德皇后,有不懂事的宫人无意提起了,都遭到了重罚。 沈谦还在景帝怀里待着,景帝垂着眼眸看他,从沈谦的脸上寻找那个人的痕迹,勾勒描绘着那个人的模样。 其实他很想听别人提起她。 最开始的时候听到她的名字愧疚和悔恨就接踵而来几乎要在深夜的梦里扼住他的喉头,那时候听不得别人提起她,见不得和她有关的一切。可后来一点痕迹也没有了,所有人都默契的缄口,他却又怅然若失。 在他的一生中是否真的曾经拥有过那样明丽温暖的颜色 直到现在,只有与她容颜相像的谦儿,和肩头时不时的疼痛才能证明她存在过了。 自焚于火中的那个人,用一种决绝而惨烈的方式与他诀别。 那夜他冲进熊熊燃烧的经楼里,被烧断的梁木砸到在地,又被人抬了出来。他一直清醒着,却不能再动。青冥山上的寺庙在半山,河水要跋涉一个时辰才能挑一个来回,远水解不了有东风和灯油助燃的冲天大火,他眼睁睁的看着火光不灭烧亮了天边,经楼坍塌,最后成了一堆焦土废墟,再从废墟上飞出几点零星的火星。 回忆至此景帝痛苦的闭上眼,把一切情绪都隐藏起来不曾泄露。怀里的沈谦察觉到了一点,抬头看着景帝,此时景帝已然将一切情绪收拢好,把沈彻交给了身旁的宫人,吩咐苏正赐一套文房四宝给太子,于是出了东宫。 雨还在下,景帝不上龙辇,独自打着伞仅带了苏正一人,在雨中的宫道上走着,雨越发的大了,噼里啪啦打在竹伞上又顺着伞骨留下来,四周景物模糊,他像踏过了重重叠叠的时光来到了凤仪宫门口。 他在台阶前停下,微微抬了伞面,抬头看着牌匾上飞龙走凤的三个字,沉默良久。 门口的侍卫跪拜请安,景帝记不得自己有没有让他们起来,等他回过神,他已经在正殿里了。 一切都维持着那人走时的模样,连香炉里的龙涎香都袅袅的飘出青烟。 安静极了,脚步声都显得嘈杂,景帝望着珠帘垂下的偏厅,总觉得她就在那里面。但他不敢过去,怕一动一出声,就把她惊动了。 他望着微微浮动的珠帘,慢慢的有些微红了眼眶。他轻轻张了张口,良久,像是哽咽,又像是叹息,“楚楚,我想你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回京 朔元二十四年秋,望京城外的官道上有一列马车历经多日奔波,风尘仆仆的朝城门口驶去。 那队马车是从浙江来的,一共十辆,乘车的是宋家的一干女眷。 宋二夫人张氏的女儿宋楚婉被马车颠的头晕,打发人去跟宋楚妗要临走时老太太给她备的丸药。宋楚妗的侍女听明来意,隔着纱窗在马车外问了一句,便得允许进了马车,从朱漆红木小匣里拿了一个白瓷小瓶出来,又展开一个帕子要倒出几颗来。 “不用分了,都给她吧。” 梦茶撇了嘴,神色忿忿低语道“临行前老夫人都是分好了的,给她们的最多,吃完了就跟咱们要,吃准了小姐你脾气好,不与她们计较” “打嘴。”梦茶一语未毕就被宋楚妗冷声打断“让你给她就给她,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计较这个做什么” 梦茶把嘴巴一闭,把瓶子重新塞上绸子,掀起车帘出去了。车厢里又安静下来,除了碌碌的车轮滚动再无别的声音。 宋楚妗坐在掺银丝绣云鹤纹绒软垫上,低头看着自己手上戴着的青玉镯子,恍然失神。 望京,她又回来了啊。 宋楚妗倚着车壁,一双秋水明眸茫然的在车顶雕花上望了一圈,她的眼眸中似乎含了水,隐约潋滟着波光粼粼。 宋楚妗长得极美,一双澄澈明眸黑白分明,淡扫蛾眉,朱唇皓齿。此时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裙,罩了件水蓝色的深衣,长发半挽用一只白玉攒梅缠枝步摇簪住,乌发垂腰,翠袖笼指,指甲上捏着一根金簪,簪头有一只振翅欲飞的金鹤。 以前有风言风语说,以她的容貌家世,足以配尊者。可能不能配尊者不仅仅只是全凭靠容貌,宫里的张婕妤仪容如画,风情万千,皇帝再喜爱也不过就是个婕妤了,出身不好,做到二品婕妤,已经到头了。 忽然间听到人声熙攘,梦茶在马车外道“小姐,要进城了。” 宋楚妗掀起碧纱帘往外看了一眼,街市繁华,人烟阜盛,和她离开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宋楚妗放下了纱帘,头倚着摇晃的马车,阖上眼眸迷迷糊糊的想一些事情,想浙江的祖家,花藤下那口幽深的井,井口围了石栏,从井口望下去,里面的水光细细碎碎的,水面飘着落花,日光经过漫长幽暗的井道都滤成了月光。想望京里的宋府,她的院子里有一颗梅花树,小时候她树下堆得雪人,拿梅花做雪人的眼睛,树枝做鼻子,还给雪人披上她的斗篷;想朱墙后的皇宫,她住了七年的屋子,金碧辉煌,时时刻刻都有龙涎香飘着,她人也像在香里飘着,触不到地面,别人也触不到她她好像一直都是在做客,一直在寄居。她想着,零零散散的回忆纷至沓来,连马车什么时候到的宋府门前都不知道。 “小姐,到了。” “嗯,知道了。” 宋楚妗扶着梦茶的手下了马车,在一干下人的簇拥下进了门。 彼时已是黄昏,斜阳余晖密密的撒在垂花门上,穿过了则是抄手游廊,游廊穿过花园,两边种着各色花草瑶树,枝繁叶茂,假山林立,宋楚妗走过了,袖间都染了一两缕幽香。 与张氏和宋楚婉分别了,她继续往前走着,穿过一道门,路过一片荷塘,却是以前没有的。一路走来,府里的形制与她模糊记忆里似乎有些出入。 宋楚妗先回房换了身衣裳,听闻宋徳璋不曾回府,歇了一会儿,就去见大哥宋明蕤。 宋楚妗的母亲去的早,父亲宋徳璋未曾续弦,宋楚妗是被大哥看着长大的,在年幼时兄妹感情最是深厚。 宋楚妗换了件绯色窄袖对襟裙,罩了件大衫,挑了根鎏金蝴蝶步摇簪了,早先净了面,此时又重新描好了妆,揽镜自照,又觉得镜子里的人眉眼有些陌生。 宋楚妗眉头微微蹙起,有些不确定的问:“会不会太鲜艳了些” 梦茶笑道:“不会的,小姐这般妆容最好看了。” 宋楚妗愣了愣也笑起来,她竟还没回过神来,这已经是在望京了。 她本来就容色好,在宫里皇后喜欢给她明艳的打扮。到了浙江本家,祖母念佛喜素,不喜欢小辈们穿的太过张扬。她又穿了一年灰扑扑的素净衣裳,此时重新穿起竟不习惯了。 又看了一眼镜子,确定没什么不妥后宋楚妗才起身,拿了从浙江带回来的一方砚台,往宋明蕤居住的照日阁走去。 还未到地方,远远的迎上一人,锦衣玉带,眉目温润,宋楚妗驻足,浅笑着唤了声:“大哥。” “嗯妗儿回来了。”宋明蕤看着妹妹,语气温和喜悦,“去见过父亲了吗” “还不曾。”宋楚妗道,“父亲不在,我先来看过大哥,待会儿再去拜见父亲。” 宋楚妗把砚台递给宋明蕤“这是我在浙江的时候无意间寻到的一方端砚,想着大哥也许用的上就带了回来,大哥看看可还喜欢。” 宋明蕤打开盒子看了一眼,砚色清灰而带蓝,石质细腻幼嫩,雕刻了山水楼台,纹理绮丽,不属凡品。只看了一眼宋明蕤就合上了盖子,用手中折扇敲了一下宋楚妗的额头笑道“一出手就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还真是大方。” 宋楚妗只是笑着。 进了照日阁,遥遥的看见日薄西山,飘着彤云的天空里偶尔飞过一两只飞鸟,前方宋明蕤的白衫也被夕阳染上了红,宋楚妗低声问“现在太子他” “嗯”那声音实在太轻,宋明蕤还没有听清,就一缕烟一样的消散了。宋明蕤问“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宋楚妗笑着,“不打紧的事。” 说完宋楚妗就低下了头,在照日阁喝了杯茶,同宋明蕤又说了些话,天色将黑时回了自己的水烟榭。 宋楚妗回了房,坐在床榻上拿起了小几上的绣堋,绣面上是绣了一半的素心兰。她捏着针看着绣样发呆,心里藏了事,指尖出汗涩了针,半晌也没能绣出一线。 宋楚妗想到了太子,想到那张一直冷着的脸,黑色的长袍,有些恍神。 世事无常,哪怕贵为储君,有一日也会落难。 当朝皇后出自宋家,是宋徳璋的胞妹,宋楚妗的亲姑姑。 宋楚妗八岁入宫,就是奉了这位娘娘的旨意。具体是怎么说的宋楚妗不记得了,只忆起大概是说她自幼丧母孤苦可怜,皇后心疼小辈多有不忍,想接进宫亲自教养。 这只是场面上的话。 事实上,皇后进宫多年,和母家情分早就淡了,也根本记不起她的这个侄女长什么样,她也没那么多空闲去心疼一个小姑娘。不过是因为宋楚妗是宋家嫡长女,她想要宋家能做太子的助力罢了 宋徳璋也知道皇后的心思。但他默许了这件事。 如果太子真的能够登基,宋家就有从龙之功,又可保百年太平。 到时候,宋楚妗也能像如今的皇后一样,庇护宋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年幼入宫 在大周国的土地上,世族林立,皇权虽霸道,但传承千年的世家能与其平分秋色,诸姓氏中,有四姓名门望族是当时的顶级门阀,分别是“宋李崔窦”。 其中为首的宋家,近千年来出过百十位位高官显达、凤后贤妃,其中现任家主宋德彰便官拜丞相,他的妹妹则在宫中执掌凤印,统领六宫。 宋楚妗就是宋家的嫡长女,她的母亲是山阴郗氏之女,生来便带有化不开的政治色彩,入宫的时候,已经懵懵懂懂的明白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 那一天下着大雪,她醒来穿好衣服就要去看自己堆的雪人。那个雪人堆的漂亮极了,梅花做的眼睛,树枝做的鼻子子胳膊,她还给雪人穿上了自己的红斗篷。 她正要再堆一个雪人,哥哥就来了,说要带她去见姑姑。宋楚妗从来没见过这个所谓的姑姑,但是哥哥要她去,她就跟着去。她哥哥给她穿上斗篷,让人给她抱了个汤婆子来,带着她出了门。 宋楚妗在马车里坐不住,好奇的挑起纱窗看外面,马车正走过一座桥,她看到湖面都结了冰,一片白,所有的地方都是一片白,人也少。她好奇的看,心里高兴的很。 马车停在宫门外,宋明蕤抱她下车,她抬头看到高高的红墙,在一片苍白里格外扎眼。又有小黄门抬了软轿,他们低着头不说话,等兄妹二人上轿,摇摇晃晃的把他们抬进宫,宋楚妗有些害怕的躲在哥哥怀里,抓着他的衣角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也不敢多看别处一眼。 那天下着雪,路上积了一层白,那顶小轿子摇摇晃晃的往前行,宋楚妗抱着宋明蕤的腰,看着地上的雪积压,又被穿着蓝色衣服的宫人扫走了。这个红墙围起的地方有那么多人,可是又那么安静。她的斗篷上落了点雪尖,宋明蕤替她拂去了,这个动作惊动了宋楚妗,她抬头看着哥哥,宋明蕤就看到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有害怕和惊慌,以及蒙在她眼珠上那层蒙蒙的水壳子,委屈和祈求就都写在里面了。 她虽然不知道她要面临什么,可她天生敏感提前预知到危险,她害怕这个陌生的地方,下意识就想在哥哥的怀里寻求庇护。宋明蕤拉紧了她的斗篷,不让风雪灌进她的脖子里去。 路上有很多树,遒劲的枯枝上压满了白雪簇簇的往下落。寒冬时节,他们仿佛也要挺不住了,都要冻死在这一年冬天里面。然而间杂又有几棵红梅,灼灼的开着格外惹眼,宋明蕤指着梅花哄宋楚妗,他说“妗儿你瞧,这像不像你院子里那棵” 宋楚妗瞧了一眼,又低下头闷声道“不像” 宋明蕤以为她是不喜欢,紧接着又听她慢吞吞地道“这里的花开的比我的梅花大,也比我的多,树也比我的高。” 凤仪宫里熏了香,还烧着暖融融的地龙。宋明蕤拉着宋楚妗行了礼,让宋楚妗喊皇后姑姑。宋楚妗叩头行礼,声音低低的叫了一声皇后。隐在珠帘后看不真切的皇后哄着襁褓里的九皇子,漫不经心的免了礼。宋明蕤拉着宋楚妗站起来,回身看到殿前抬轿的黄门还没走,就知道他要离开了。 彼时告辞后刚一转身,宋楚妗就拽住了他的衣袖,她穿着红色的袄裙,外面罩了件宝蓝色斗篷,小脸被帽子上的一圈白狐毛笼着,睁大了眼睛有些害怕的问“哥哥你要去哪,你带着妗儿。” 只听到哗啦一阵珠翠碰撞声响,珠帘被掀开的,穿着明黄宫袍的女人走到她身旁拉下了她的手,蹲下身笑着对她说,“妗儿乖,你哥哥要回去了,以后你就陪着姑姑。” 宋楚妗还记得她的脸,雍容华贵,施了精致的脂粉,盈盈的笑着,可笑却没达到眼底。她挽着精致的发髻,髻插凤钗,钗上垂着明晃晃的流苏,晃的她心底生畏。 当时的皇后眼底是一片冰凉的审视,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漂亮的小侄女,宋楚妗被她拉着害怕极了,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她突然明白,哥哥要走了,把她留在这里,陪着这个让她害怕的姑母。 再看宋明蕤时,他被宫人引走了,最后不放心的回头看了一眼,恰好就看到一向乖巧的妹妹依然看着自己,大眼睛里似乎泛起了雾气,却还是倔强的,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像极了以前他遇到的一只被抛弃的猫儿。 可还不等他看真切,妹妹就转过身去了。 隔了重重复复的宫门,隔了深深叠叠的宫墙,他没想到,是过了十一年才把妹妹从宫里接出来。 那时宋楚妗转过身,低着头把眼泪憋了回去,但眼眶还是微红的,不肯抬头看面前的宋皇后。 “我想回家。”宋楚妗压着哭腔对皇后说。 宋皇后不以为意的拉着宋楚妗去了珠帘后的床榻上,宫人把她抱上去坐着。宋皇后看了宋楚妗一眼,察觉到她难过的情绪,她笑了笑“你还小呢,等你长大了,就知道留下来的好了,留下来,什么都是你的。”说完低头剥瓜子,在她眼里宋楚妗还小,悲伤的快高兴的也快,等她适应了宫廷的生活,就再也不会想家了,就像她以前一样。 火盆里的木炭噼里啪啦的烧着,没人再管宋楚妗,摆在她前面的糖她一个都没吃,宋楚妗把他们悄悄都收进自己的小布袋里,她想,等下一次哥哥来看她的时候,就把糖都给哥哥,让他带她回家。或许,等明年春天花开了,她攒了好多好多的糖,哥哥就来接她了。 “太子什么时候过来”宋皇后问身边的宫娥。她拉着宋楚妗去了内殿,让宋楚妗坐在自己身旁。 距离最近的一个宫娥上前秉道,“早先奴婢就派人去请太子了,这会儿该是在路上呢。”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脚步声,并不多重,只是和满殿里脚步声轻的几乎像落叶点地一样的宫娥比起来,声音便是沉重的了。 珠帘被挑开,宋楚妗抬头一看,就看到一个跟哥哥差不多大的少年,玄衣金冠,面容却是冷漠的,目光往宋楚妗的方向扫来。宋楚妗大着胆子与他对视,就对上了那双阴郁的,带着厌恶的眼睛。 “这就是舅舅家的表妹怎么生的这么小” 宋楚妗对太子的第一印象,他讨厌自己。 刚把眼泪憋回去的宋楚妗,又想哭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废储 夜间,宋徳璋回来,问了几句宋楚妗浙江本家的情况,问了老夫人是否康健,问她在浙江可还习惯。宋楚妗都一一作答了。 未了,竟是无话可说的长久沉默。 旁边烛台上油灯的灯芯在烛油里噼里啪啦的爆着灯花,清晰的落在宋楚妗的耳朵里。盈盈烛光下,她看了一眼父亲,见父亲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就又低下了头。 小的时候父亲就不曾与她亲近,后来别的姑娘家承欢膝下无忧无虑的时候,她被宋徳璋送进宫中,一待就是十一年。 宋楚妗低着头看着手上玉镯的纹理,润白的暖玉上蔓延着一圈圈迤逦的暗纹,一圈圈缠绕着,在灯火映照下发出盈润的光。 宋明蕤来的时候,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了,恭敬的对着宋徳璋唤了声父亲,又朝宋楚妗一笑,宋楚妗见了,也回之一笑。 唤人摆上了席面,宋楚妗落座的时候,发现居然有自己年幼时喜欢吃的几道菜。 她出宫后,也不过就在宋府待了半个月就回了浙江,府里下人没人知道她爱吃什么,那么,就只能是宋明蕤了。 她看向宋明蕤,宋明蕤却浑然不知。 宋楚妗也没说什么,只是她本来总觉得与宋府,与这些人之间似乎隔了一层纱看着,看的清楚真切,却总是没有真是的触感,仿佛她只是个寄住几日的客人,不多时就又要走了。 此时这几道小菜就像是纽带,让她那颗飘着荡着的心连上了一根旧日的丝绳,慢慢的稳了下来,熟悉的味道入口,让她有一种恍如昨日的错觉。 哪怕她早就换了口味,已经不爱吃那些东西了。 宋家礼教很好,席间静悄悄的几乎连半点声音都没有。宋皇后是宋家教养出的最好的女儿,在宫里时也是这么教她的。 吃完饭,宋徳璋就去了书房,宋明蕤送她回了水烟榭,路上宋明蕤告诉她,太子可能要被废黜。 饶是宋楚妗早有准备,听闻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陛下已经决定了吗” 宋明蕤苦笑着,别人都不喜欢和女子谈论朝事,但他却从来不避讳妹妹。他还记得他接妗儿回家的时候,她一直很安静,像十一年前进宫时一样。 穿着浅蓝色的裙子,摇摇的走到他面前,对他行礼,叫一声哥哥。她的眼里有淡淡的疏离,他从未见过。 拜别了皇后,宋楚妗跟着他走出了凤仪宫。凤仪宫门口原本有一棵梅树,此时却不知移到哪里去了,桃花在门口开的如火如荼,霎时间点亮了四面春色。 宋明蕤悄悄看宋楚妗,她的面容平静的,半点多余情绪都不曾有,好像她只是在宫里住了一日就被家人接回去了。可宋明蕤看着宋楚妗那张清丽如画的面孔昔日幼小的眉眼已经被拉开,明眸璀璨,会柔柔的冲他笑,喊他大哥。 好像他们兄妹从来没有分别过那八年,可是他刚进门时,分明感到了一道冰凉的审视。 陌生的脸,陌生的声音,怎么也找不到昔日妹妹的痕迹。 原来当初的小家伙长大了是这样的。 像极了皇后,宋明蕤想。 可他还是很高兴,这么些年,他一直记挂着他幼小的妹妹,然而他不能进宫,就只能在心里描绘幻想她的模样她是不是长高了,她是不是换牙了,她应该是识字了,她应该是长大了 妹妹就站在他眼前,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他为她准备好了每一年的生辰赠礼,可人就在眼前,他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回去的路上宋明蕤说了很多,宋楚妗都只是笑着,规规矩矩的答了。宋明蕤虽然笑着,心里却有些难过,当初年幼爱撒娇的妹妹长大了,多年分离也和他疏远了。 快到宋府了,宋明蕤止了言语,车厢里一阵寂静,突然间宋楚妗开口“大哥。”他回头看着宋楚妗,宋楚妗还是笑着,只是很浅很淡,她说“大哥,世事真的很难预料啊。” 是啊,谁会想到太子会摔断了腿。 满朝文武连一个身残有缺的都没有,又怎么会接受一个断了腿的皇储做未来天子 古往今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更何况太子才智平庸,为人更是暴戾,摔伤之后更是如此,动辄打杀宫人,还在朝堂上公然开罪李辅国。 皇上的脸一日比一日沉,最后干脆免了太子上朝,皇后劝不住,日日泪流满面。 宋家也明白了,太子,保不住了。 夜风吹着,他们正巧走到一株合欢树下,花期早过,叶子却还十分繁茂葳蕤,横枝疏影摇摇飒飒。宋明蕤看着宋楚妗,他想,妹妹已经二十了,满京贵女没有一个像她一样大还没出嫁的了,宋家耽误了她。 宋明蕤看着宋楚妗,有些心情复杂的开口“太子在陛下寿宴上冲撞了李贵妃,圣上大怒将他禁了足” 早就失了圣心的太子,当着陛下的面冲撞他的宠妃,墙倒众人推,朝臣看清局势纷纷弹劾太子以表明立场,宋家纵有通天手笔也护不住太子了。 “唉,何必呢。”宋楚妗倒没什么反应,只是叹了口气。 宋明蕤一时间拿不准宋楚妗对太子的心思,安慰道“太子不适合朝堂,这样或许对他来说也好。” 宋楚妗点点头,是啊,不再做太子,封亲王领封地,远离京城朝政,当个闲散王爷也挺好。 他与李贵妃所处的三皇子只是政敌,没了威胁三皇子就不会为难他,这个结果,挺好。 察觉到宋明蕤注视的目光,宋楚妗对他笑了笑,并没有说些什么。 她知道,哥哥以为她喜欢太子,很多人都是这么以为的。 那十一年里,所有人看她的目光都好像在告诉她,她以后会嫁给太子的。皇后说如果太子娶妻就要娶她这样的,父亲也说要她好好和太子相处。 梦茶悄悄告诉她,宫里人都说她长大了要嫁给太子 尚且懵懂无知的时候宋楚妗信以为真,等她长大就要嫁给那个讨厌她的表哥,还很委屈的偷着哭过几场,后来觉得躲不过,就想要讨好他。 宫里教刺绣的嬷嬷很严厉,她很认真的学了,绣的第一件成品是给太子绣的香囊,小心翼翼又带着期盼的喜悦送去了,他随手接过看也不看就扔掉了。亲手做的点心,皇后让她给太子送过去一盘,她也送过去了,他转手就赏给了宫女。 上赶着讨好了两年,慢慢就学会看人眉眼高低了,也就知道了那些人全是哄她的,那些话她再也不信了。 可还是会时不时的送些东西给太子,时不时去东宫看看他,看他不假辞色宋楚妗也不恼,他不赐座,她站一会也就走了,他不说话,她也就看着指尖出神,没什么大不了的。 长大了的宋楚妗,知道自己是宋家的嫡长女,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她从来没喜欢过太子,一开始就害怕,后来刻意讨好,没有半点喜欢,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可八年纠缠下来,总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里面,可宋楚妗又清楚那无关。 如今太子要被废黜,她居然生出了一股兔死狐悲的凄凉之感。 “父亲他”父亲他也要放弃太子了吗 “父亲这些时日连同一些朝臣为太子求情,不过这次是真的触怒龙颜,怕是无果。” 即便是求了情下来,太子若还在东宫,不知还要惹出什么乱子。 “是啊。”宋楚妗点了点头,望着天上的明月轻轻叹出一口气,“还是走了的好。” 宋明蕤回头,看到银白的月光撒在宋楚妗莹润的脸上,在他看不懂的神情里,一片静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弘化公主 宋楚妗还在宫中时卯时醒转,辰时去皇后宫中侍奉请安,到了浙江侍奉宋老夫人时也是如此,寒冬腊月里老夫人还未醒,她就在外间等着,看着桌上摆的新从花房里剪的白梅,细数着时间,等白梅花瓣上的露水干了,老夫人醒来后喝的第一口茶一定是宋楚妗奉上的。 浙江本家根系错综那么多姑娘,只有宋楚妗唯一一个是承了贵为湘阳郡主,挑剔了一辈子的宋老夫人在大寿上当着众人的面夸了一句礼数好的。 如今她依旧是卯时醒了,窗外偶尔有那么几声鸟鸣,屋里却是静悄悄的,门窗都掩着,屋里昏暗无光,宋楚妗拥着被子出了一会儿神,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在宫里,也不是在浙江,宋家没有主母,她不需要去向任何人请安。 她坐了好一会儿,等拂晓的光照到了身上,她才唤了梦茶进来伺候。洗漱过后服了一盏玫瑰露沁的水,吃了几匙银耳羹,便停了著。 宋楚妗问梦茶“去公主府的备礼可曾收拾好了” 梦茶从房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匣,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花鸟,打开后里面是一套整齐的点翠头面。那是宋楚妗废了好大的劲,在浙江一个手艺人那里收来的,给弘化做贺礼。 弘化公主是秦妃所生,是陛下的第一个公主,自幼最得圣上宠爱,竟是所有儿女加起来都比不过她一个的。秦家曾经犯过错,但由于这个小公主的缘故,陛下未曾苛责秦家,反而在公主长大后提拔了秦家。 宋楚妗在宫中时常得弘化照拂,两人关系亲厚,情同姐妹。后来宋楚妗出宫回了浙江,错过了她的出嫁大礼。 宋楚妗在浙江那一年,正逢三年一期的科举,那一批天之骄子里,一举夺魁的是个面如冠玉的少年郎,他家世清贫,却有不世之才,惊才绝艳,连中三元,声名鹊起。 放榜当天,闺秀们门鱼贯而出,在望江楼上垂下的帘幕后打量那些意气风发的进士,在一路花灯的映照下偷偷的选择自己心仪的儿郎,她们在看花灯下的人,花灯下的人也在看帘幕上映出的袅娜娉婷的身影。 那一条花灯长路上,最引人注目的是着状元红袍,骑着高头大马的新科状元李琼。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在琼林宴上,陛下为他最喜爱的弘化公主择婿,他一眼就看上了新科状元李琼,意欲招为东床。 弘化躲在芙蓉池旁的花墙后面,百无聊赖的看着池里的芙蓉花,和留恋在花里的流萤。外面觥筹交错热闹极了,可她不想出去,里面的那些凡夫俗子她一个都看不上,她想嫁给世界上最好的儿郎。那个人得是芝兰玉树,朗月入怀,有绝世之才,怀春风之意,才不是这些凡夫俗子。 她从身后揪了一朵花,把花瓣一片一片的丢进水里,等着宴会结束,等着陛下骂她,但又无可奈何的再替她操劳。 她揪了一朵又一朵花,她腿都蹲麻了,提着裙子想要换个地方蹲,却不小心撞到一个人的腿上,她跌倒了地上。 “你在干嘛” 弘化一抬头,就看到了面如冠玉的一张脸,他站在花墙边,穿着大红的状元袍,低头看着她,在他身后是孟秋一泻千里的银河。弘化好像一瞬间听到了荷塘里鱼在水面浮动的声音,风吹花动的声音,一瞬间全都安静下来,万籁俱寂,她只看到眼前那个人,她就这么红了脸,支吾了半天说不出话。 芝兰玉树,朗月入怀。 “我我没干嘛啊我看花而已。”弘化红着脸,磕磕巴巴的说。 李琼看了她一眼,忽而笑了起来“小心些,别掉下去了。” “哦” 李琼走开了,弘化蹲在地上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觉心跳的厉害。然后她就站了起来跺了跺脚,她走出去坐在陛下身旁,娇娇怯怯的指了指那个穿着状元锦衣的男子,羞怯的低下了头。 她端起酒杯用袖子遮住脸庞掩饰自己的失态,酒入心扉,酿出醉人的芬芳。那天的月光格外的明,弘化在高台上撑着下巴看着池边的状元郎,觉得自己是真的醉了。 她想,她遇见了世上最好的儿郎。 圣上赐婚,为了嫁这个娇纵的小公主,大兴土木,为她建了一座堪比皇家别宫的公主府,网罗天下奇珍异宝往公主府里送。在她出嫁当天,一道圣旨下来,赐她亲王仪,三道免罪金牌,和一道不死令。为表龙恩浩荡,又大力提拔驸马,还在成亲当日特赦了一批牢犯,如此种种,暂且不提。 那一日望京处处悬红,轿撵从宫中抬出来,绕城半日,状元郎李琼高头大马走在前面,弘化扶着头顶着沉重的凤冠,听着隐没在吹打声里的马蹄响,在红盖头下抿起嘴笑。 宋楚妗迟了一年去看弘化,第一次到她的公主府。小厮拿着拜贴敲开门,早有人在等着了。跟着他们走过七弯八绕的游廊,转过屏风又绕花园,终于到了弘化居住的栖霞阁。 弘化歪在榻上,懒懒散散的有一搭没一搭的用团扇敲着腿,她穿的素净,一身素白扫金纹的裙子,挽了妇人髻,簪了一支白玉木兰簪,屋子里半点华贵艳丽的装饰都不曾有。宋楚妗向她见礼,弘化笑着让她免了“你我何时如此生分了我可要生气了。 弘化拉着宋楚妗往榻上坐,让人把冰好的荔枝拿上来。侍女呈上来了,用缠花白玉瓷碟子盛着,白玉托红霞一般,好看极了。弘化又给她倒了一盏茶“这是我捣鼓出来的新花样,茵明滤四遍,凉了以后掺点梨花露,喝起来就跟甜酒一个味儿。” 宋楚妗端起茶盏尝了一口,果然不错,她笑着打趣“要喝这个味道,直接拿甜酒来吃不就是了,废这会子事。” 弘化唇边的笑意一浅。她剥开一颗荔枝,红壳脱落后,把里面雪白的果肉一口吞下去笑着说“他不喜欢喝酒,我就跟他一样。” 宋楚妗也笑了,让梦茶把提前备好的贺礼拿出来,呈给弘化“这是我在浙江听到你的喜讯时,从一个老师傅那里收来的,想着你爱流光华彩,定能讨你喜欢可如今看你通体素净,屋子里也并无先前爱的那些,想来是转性了,这个你要是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送了人。”说着,打开盒子给弘化看。 弘化凑过去一看,一套整齐的红宝石头面在妆奁里流溢着光彩,朵朵宝石干净纯粹,不属凡品,她一眼便爱上了,心知宋楚妗颇费心思,合上了妆奁搂在怀里笑“谁说我转性了,谁说的我可喜欢的紧,我自己不戴也日日看着,我的好姐姐,你别想再要回去。” 宋楚妗作势要抢,两个人笑成一团,半晌才平复下来。弘化喝了口甜茶润了润嗓子“太、大皇兄要到封地去了,你知不知道” 宋楚妗的笑落了下来,垂着眼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是怎么想的” “对他来说,再好不过。” “我觉得也是。”弘化道。“就是可怜皇后,前几天我进宫的时候看见她,竟是突然老了一样,头发白了一多半。想想也是,当年九皇子暴毙对她打击甚重,如今太子被废,她心里指不定多难受呢。” 宋楚妗低着头,半晌说了句“是啊。” 日光暖洋洋的照的人乏倦,屋里的熏香又浓,弘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有些疲乏的揉了揉额角“过些日子,我府里的绿云就到花期正盛的时候了,我打算举办一个赏花诗会,召集些人来,你有谁想一起来的,跟我说一声,我让人下帖子就好。” 宋楚妗闻言有些意外,她笑着问道“你不是最不喜欢这种附庸风雅的热闹吗,怎么现在却要亲自操办” 弘化把一根镶着红宝石的金簪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上面宝石的流转光华,她叹了口气“你知道,驸马先前不是京城中人,没有什么根基,他自己又不擅交际,只知道处理公务,这一年下来连个喝酒作诗的同好都没有,我不得不替他操心些。” 宋楚妗听到这个理由有些怔愣片刻,而后她点了点头“你有心了。” 弘化伏在檀木小几上,把簪子对着光,懒洋洋的看。过了一会儿,她闭上了眼睛。 不一会儿,外面有淅淅索索的声音传来,宋楚妗听到人说“参见驸马爷。” 弘化瞬时间直起身子来,从掀开的窗棂向外看去,从垂花的月洞门里进来一个人,他穿着白袍,头戴玉冠,立若芝兰,面若朗月,他沿着九曲小路,走过一颗开满了花的树,去了别的地方。 弘化一直看着他,直到那扇小小的窗棂失去了他的身影。 宋楚妗心下明了,借故告退。弘化恋恋不舍的拉着宋楚妗的手“我成日里一个人在这儿闷得很,你闲来无事。多来陪陪我吧。” “又胡说了。”宋楚妗看着她,帮她扶了扶发髻“你现在即为人妇,我又是未出嫁的,哪能多出来走动呢,于礼不合。” 弘化不以为然的笑着说道“本公主的事,谁敢说三道四。” 宋楚妗只是笑着而不再多言,只说等花会办了她再来。弘化命人送她们出去,宋楚妗在马车里,回想起弘化看驸马的眼神,安静而深远,又有无限温存。 她叹了口气,蓦然想起来,她好像也见过一个人,有如此的眼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鸳鸯织就欲双飞 宋楚妗回到宋府时,暮色西沉,她回到水烟榭,看到石阶旁一个小姑娘在被张妈妈训话,不住地用手抹泪。张妈妈见她回来,赶忙上来迎接,那小姑娘就被留在墙边了。宋楚妗便问了一句,张妈妈诉说原委,竟是她打碎了库房里的一个缠丝白玛瑙的碟子,那碟子是先夫人留下来的。宋楚妗不由得皱起眉头“怎么这么毛手毛脚的算了,先好好一段时日再来屋里伺候吧。” 宋楚妗进了屋子,看到梦画正坐在门口做针线,梦书梦棋不知到哪里去了。梦画见宋楚妗回来,放下了手里的活计伺候宋楚妗脱落披风。梦画把那件白纱披风收了起来,宋楚妗坐在榻上拿团扇扇风,梦茶奉上一杯水问道“梦书梦棋去哪了” 梦画道“前些日子赵夫人不是说小姐糊窗的碧纱好看,想讨一些,小姐怕只给一家另一家又得罪另一家,故命我们分了两份送去。可不巧库里没有那么多,就耽搁了,这不今日查点库房,又翻出一批来,就让她们两个送去了,也不知怎的,去了半日,竟还不回来。” 语毕就听到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梦书孟棋回来了。她二人在外面听闻小姐已回府,便进屋来。宋楚妗看她们脸色潮红,便放下了茶碗,问道“怎么了” 梦书梦棋对视一眼,弯腰禀报道“张夫人和赵夫人又吵起来了,这赵夫人吵着要剪了头发当姑子去呢。”宋楚妗惊愕的看着梦书“怎么就让她们吵起来了,还闹的这么大,银屏和锦画不劝二位夫人吗,二叔呢,他不管管吗” 梦书解释道“张夫人屋里有两个新来的丫头碎嘴,说赵夫人成天霸着二老爷,让二老爷连他们夫人的面都见不上一次,让赵夫人的丫鬟给听见了说来这两个丫鬟也是该打,主子的事,哪有下人说嘴的。至于银屏锦画也不过是下人,哪里敢拦着主子。至于二爷小姐您知道的,他是哪个都管不了的啊。” 若有人娶两位美娇娘,旁人都会羡叹一声齐人之福,唯有宋二爷宋德钰,深受齐人之祸。 张氏和赵氏,都是二房明媒正娶的太太。平妻赵氏出身名门,早就与宋德钰订下婚约,但宋德钰的原配却是小家门户出身的张氏。张氏为原配却出身低微压不住赵氏,赵氏又不服张氏,两人常有纷争。 宋家二老爷宋德钰,年少时意气风发,金榜题名入翰林,两年后下放,当时的户部尚书是已故宋大学士的门生,特意给宋德钰挑了个富庶之地,只等任期满了调回京城,在宋家力保下便可平步青云。宋德钰从户部领了职去往任地,本是一帆风顺的事情,可坏就坏在那个地方突然有一帮流寇在城外山上驻扎。宋德钰在上山剿匪的途中,不慎摔下马磕了脑袋,失去了记忆。 宋德钰虽然失忆,却并不曾耽搁公务,从宋家带来的小厮铭砚将往事讲给他听,他模模糊糊的有点印象,自以为吃几服药便可痊愈,不肯让人往京里递消息。 没想到这一忘就是半年多,在这半年中县丞重病,临终前把未出嫁的小女托付给他照料。他在这座小城里无亲无故,不知当地风土人情,多亏县丞多出照料提点,于他有半师之恩,他不忍拒绝病榻之上哀哀而求的县丞,犹豫不决的答应了。 县丞催他尽快完婚早成良缘,好让他黄泉路上走的安心。铭砚刚巧被他打发到外地办事了,没人提醒他在京里还有个未婚妻。 他稀里糊涂的成了亲,成亲那天,他掀开张菡的盖头,就看见盖头底下一张巴掌大的脸,被烛火映的通红,她鼓起勇气对他笑了一下,温柔的喊了声夫君。 那双剪水明眸里笑意盈盈,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的,全都是他。 县丞一桩心愿放下终于咽了气,临走时嘴角带笑,他新出嫁的女儿跪在灵前痛哭,哀哀欲绝。他给县丞送了终,等铭砚回来了,急得跌在地上哭,他才知道大事不好。 他被县丞骗了。临死的县丞怕自己的女儿无人照料,就骗了这位家世显赫的公子爷做他女儿遮风挡雨的大树,等他官运亨通,他女儿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他的女儿是宋家嫡系的奶奶了,这曾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或许将来还能封个诰命夫人,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他到死都是笑着的,他为他的的女儿谋了一个多好的前程 宋德钰看着坐在地上哭的铭砚,听他哭喊着对不起宋家对不起老太爷更对不起他,宋德钰觉得天旋地转,他走下石阶到院子里想扶铭砚起来,想告诉铭砚不关他的事,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错。 可他没走到铭砚身旁,脚下就像踩了棉花一样让他跪了下去,青天白日里他眼前一黑直愣愣的往地上扑去。铭砚赶紧扶住他,地面冰凉,铭砚大声喊着二爷,可他听不到,他听不到。他面前有一条长长的路,沿着这条路走着,路的两旁浮现起一些画面,熟悉万分。他看到父亲、母亲、兄长 他看到好多人,好多事,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就慢慢的回来了。他沿着那条路慢慢的走着,他看到前头有光,他情不自禁的跑过去,然后他看到路的尽头有一棵梨树,树下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她好像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回眸嫣然一笑。 他想起来了,那是他的未婚妻赵家小姐赵婉筠。他喜欢她,告诉了母亲,母亲找人为他说了煤,等赵小姐十六,他也恰好回了京城,他们就成亲。 他觉得自己漂浮了起来,有人在叫他摇晃他,他不得不离开那条路,不得不清醒过来。宋德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脸惊慌失措的铭砚,他那张生着麻子不太好看的脸上涕泪交加看起来有些滑稽,一开口就哭了起来,鼻子上还冒了个泡“二爷你没事吧,可吓死我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和京里交代啊。” 宋德钰扶着头疼欲裂的头,心乱如麻却还安慰他“放心,你二爷命硬着呢,什么事都不会有。” 铭砚还是抽抽搭搭的抹眼泪,宋德钰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回头就看见了被人扶着焦急的赶过来的张菡。她焦急关切的问道“夫君,你没事吧” 宋德钰站在院子里愣愣的看着他,屋舍四合,屋檐飞甍围出四四方方的青天,张菡站在廊柱下,宋德钰觉得自己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着她,他仿佛又感到一阵茫然。 县丞骗了他,可是,张菡无辜,她只是遵父命嫁给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他答应要娶,她就嫁了,成亲来也是恪守本分,对他毕恭毕敬,她什么都没做错。 宋德钰突然意识到,原来一切,早在他答应的那一天,就成了定局。 宋德钰看着她,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捏来捏去,一瞬间寒暑秋霜他都经历了一遍,他看着他的结发妻子,废了好大的劲才艰难的说“没事,你先回屋吧,我今晚有公务在身,就不回来吃饭了。” 说完,他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往外走,铭砚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他觉得自己脑子乱的很,他想走,他想回京,他想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还想与张菡和离,他会好好安顿她,不会亏待她的,他会保证她锦衣玉食的过完下半生,他还会再给她找个称心故意的好夫婿。 他走到了衙门口,那里围满了人,有农妇正击鼓鸣冤,他醒了醒神,命人升堂。 惊堂木拍下,苦主农妇跪在堂前哭诉,她自小嫁入夫家,尽心侍奉公婆,养育子女,勤俭持家,任劳任怨,可如今丈夫发达了,就想把她休掉,她百般无奈才来申诉冤屈,希望青天大老爷能给她做主。 宋德钰楞在大堂上,直到铭砚提醒,他才想起来宣人犯。 农夫上堂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把他的苦楚说出,他道此妇是父母所聘,呆笨木讷,少言寡语,他并无半点喜爱,不过多年情分不忍休妻,而如今他略有发迹,有女子与他相好,愿嫁他为妻而不做小,他也无奈,却别无他法。 宋德钰听言,写了判书,言道“当日她嫁你时你家境正贫,她却不曾嫌弃分毫,怎的你今日发迹却又嫌她木讷寡言凡休妻者必犯七出,既然你也说道她并无甚不端,何来休妻之言,糟糠之妻不下堂,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做那忘恩负义之辈。”说完,扔了令牌道“就如苦主心意,判你终生不得休妻。” 男子还要说话,宋德钰拍了醒木道“不得多言,再生事端,大刑伺候,下堂。” 二人叩头退下,衙门口的人群也都散去,沉重的木门又重新关上隔绝日光,光线就从宋德钰脸上慢慢合成一道线,最后不见了,他整个人都隐在阴影里。他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闭目坐着,他想明白了,他不能休妻。 他无故休妻,张菡如何自处他们已有夫妻之实,张菡又如何再嫁她要怎么面对议论纷纷的人群 大错已然铸成,那就错下去吧。宋德钰这么想着的时候,心里好像破了一个洞,有温暖的血从洞里婉婉流出。 他闭着眼睛感受心上那个洞呼啸而过的风声,这一天那么冷,那么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风雨杳如年。 二房在宋府东苑,明湖绕堤,两岸分花,张氏住在三面环水一带香径的沁水庭,赵氏则隔得远远的住在柳烟叠翠的绿筠院。宋德钰的书房设在沁水庭旁的闲云楼上,窗向北,一抬眼就能看见绿筠院里的假山泄雪,绿萝倒垂着在风里摇晃。 宋德钰的书房地势偏僻,平素少有人往来,今日却蓦的聚集起人来。宋德钰有些无措的站着,书房两侧的太师椅上各坐了一位夫人,皆都穿着锦衣华服,风姿绰约。赵氏伏在桌上哭,张氏脸色铁青挺直了背站着,地上跪着两个小丫鬟。 “我便知道,我当日进门的时候你们就都瞧不起我了,现如今连个丫鬟也能编排我”赵氏越哭越觉得悲从中来,锦画劝她,她便向锦画哭道“你劝我做什么,你早怎么不劝了,现如今我还不如走了,没的惹这些人清净” 宋德钰向前走了一步,又不敢再近前,只低声全道“你别多想,没人瞧不起你,都是丫鬟” 张氏闻言,冷笑一声“呵,谁敢瞧不起夫人啊,谁不知道夫人咳嗽一声天上的雪都不敢再下的夫人是正经的公侯小姐,可别说这种话,碍人眼的是我,该剪了头发的也是我,我走,我今儿个就走。”说着唤了银屏就要起身。 宋德彰坐在正座,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冷脸一拍桌子,唬的屋里一静,赵氏也不敢再哭了抽抽搭搭的抹着眼泪,张氏冷脸望着门外,宋德钰求救的看着宋德彰。 “你们说的这都是什么话,不过就是两个丫头碎嘴,以下犯上竟敢编排主子,让人打了板子赶出去不就是了,至于这个要走那个要走的,成何体统” 赵氏泪眼朦胧的看着自己的手,宋德彰看着她。张氏则看着门前,门前空旷的路上落了两只鸟,它们笃笃的跳了几下,没有找到吃食,又振了翅膀飞走了。 它们成双成对的,风也好,雨也好,它们都是在一起的。一个陪着另一个。 她似乎站成了一座无言的雕像,在她的背后,是安静肃穆的内堂,陈设俨然,人亦俨然。 张氏就那么笑了一下,在落针可闻的环境里显得那么突兀,她转身行了个礼,慢悠悠的道“诸位主子爷,你们就慢慢论你们的体统,我小门小户的,不懂那些,就不奉陪了。”说完,她又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瑟瑟发抖的两个小丫鬟,顿了顿道“这两个丫鬟是新来我屋里的,还没好坏了规矩,要打要罚随了你们,不过总是我屋里的,打完了,罚完了,还得回我屋里,听我发落。” 说罢,她便走出门去,银屏赶忙跟上。赵氏看着她走了,一口气没出来,恨得眼睛又红了起来,宋德钰走过去拉她的手,又被她甩开。赵氏重新伏到桌子上。 宋德钰就站在她身旁,宋德璋见事情了结,便也要走,经过宋德钰时,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咬牙道“你啊” 宋德钰低着头听哥哥训示,虽是嫡兄庶弟,两人却没什么隔阂,宋德钰从小就对宋德璋言听计从。宋德璋走了,地上跪着的两个丫鬟也出去领板子。屋子里的人陡然间少了,宋德钰就站在赵氏身旁,看着她肩膀一抖一抖的,头发在肩膀上起起落落,他忍不住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不要哭了你只怪我就好了。” “本就怪你”赵氏直起身子来推开宋德钰,满脸泪痕的看着他“要不是为了你,我何至于受这么大的委屈,娘家都回不去这么些年,你见过几次我家里人来看我你就这么让人作践我” 宋德钰无话可说,只沉默着把赵氏拥进怀里,他拥着赵氏的肩头,感觉到她的肩膀是那么瘦那么小,半晌,他才低声说了句“对不住。” 赵氏在他怀里,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她的脸,遮住了她整个人,听见宋德钰的话,她抖动的哭噎停了一停,随后更哀恫的哭声便从宋德钰怀里穿出来,哀哀切切的,像是一刀一刀的在他的心上敲,敲着这些年岁月流年被粉饰的空洞。 宋德钰夜间处理好公务,想起赵氏近日来身子虚弱,怕她又一个人哭伤了身子,便唤了人打了灯笼在前面照着,有小厮先行吩咐绿筠院的小厮丫鬟不要惊动吵闹,轻声进了绿筠院。 赵氏心事郁结,胸中缠绵了一股愁闷之情,早早地便命人熄了灯。锦画在外间撑头打盹,宋德钰脚步声虽轻,却还是惊醒了她。锦画赶忙起身迎接,宋德钰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命令她不要出声。 “她歇下了”宋德钰问道。 “歇了,夫人今日有些乏,天一黑就歇下了。”锦画恭敬回道。 宋德钰点了点头道“我去看看她。” 锦画低了头,退到一旁。 赵氏已睡得熟了,宋德钰进屋掀开帐子,微俯身,见她发丝盖在脸上一点,便蹑手给她拿开了,赵氏没有被惊醒。 宋德钰看着赵氏略略浮肿的眼眶,便想起她白日说的话。 宋德钰看着赵氏,看她在睡梦中皱起了眉头,心里就难受起来,他想起他一直故意忽视的事情,赵氏为他已经失去了赵家的支持,也是孤家寡人了。 宋德钰为避免打扰赵氏安眠,不多时便给她放下床帐出了屋子,嘱托锦画好好服侍,便离了绿筠院。 回了闲云楼,他独自对着烛火,想起当年的事情。 他任满回京时,未归宋府。张氏随他一同进京,不告而娶之事早在一年前便告知了家中,他先将张氏安置在他梧桐巷的宅子里,等安顿好了再接她进府。 那一夜下着雨,他从宋府赶回梧桐巷,路上雨水泥泞,倾盆大雨打在轿子上发出沉闷的响。他在轿中昏昏沉沉的,突然听见抬轿的人说“老爷,门口有人。” 轿子停下了,他掀开轿帘,小厮赶忙把伞打在他的头顶,他便扶着轿往门前一看,风潇雨晦里,门上悬着的灯笼飘摇欲坠,门前站了一个消瘦的人影,撑着竹伞,独立在凄风苦雨中,一动也不动。 他往那灯光不明的地方看了一眼,踩着地面哗哗流动的雨水,雨水湿了一点靴子,他问道“阁下是谁” 那个人回过身,抬高了一点伞,宋德钰就看见她被雨水打湿的一张脸,雨水顺着鬓边的发流下来,她月白色裙摆也被雨水沾上了泥泞,微弱的灯光照亮她,又“啪嗒”折断在风里,从屋檐上掉下来滚落到地上熄灭了。 “赵姑娘”宋德钰心里一窒,不由自主的举着伞过去,雨水顺着伞骨留下来,哗啦哗啦的,似乎万物都隐去了,只剩这两个人,这一片雨。他哑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赵婉筠不答话,只看着他,她在雨里冻了好久,眉睫都被雨水打湿了,一双眼睛就显得分外清明。她开口,声音在瓢泼大雨里格外的低,但宋德钰还是听清了,她问他“你要退婚,是真的吗” 是真的吗,一年前他的亲笔信寄到京城,宋家便悄悄退了婚书。她知道了,也没有哭闹,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问一句,是真的吗如今他回了京城,她顶着大险,丢下名门闺秀的矜持,冒雨前来,只为了问他一句,是真的吗 宋德钰却无法回答,他看着竹伞下的赵婉筠,忍不住抬手为她扶正了伞,良久,他才言道“回去吧,我命人送你回去。” 赵婉筠没有再说话,她安静的撑伞在雨里,手微微发抖,宋德钰只当不见,他命轿夫把轿子抬来,看着赵婉筠坐了进去。赵婉筠收了伞,宋德钰就发现她比两年前高了,也瘦了。轿帘轻轻放下的时候,宋德钰看见了赵婉筠的眼睛,安静又倔强。 他看着那顶轿子在雨夜里抬远了,他却还是看着,良久,他深深的吸了一口冷气,吐出了一口浅淡的烟雾散在风雨中。 他扶着小厮的手进门去,那盏熄灭的灯笼在泥水轻轻的颤动着,他踩了雨水过去,进了那道门,看着满园静默的花木,他就败给了自己的私心,他想,他舍不得。 他在宋德彰案前站了三日,被宋德彰骂了一天,又视而不见两天,他没有走开过。三天三夜滴水不进,最后还是老夫人于心不忍,重下聘书。赵母自觉蒙受奇耻大辱,不肯下嫁爱女,赵婉筠却答应了。 老夫人大发雷霆,险些气晕过去,摔了屋里一个掐丝珐琅彩的花瓶,在屋里骂道“好一个闺阁小姐,竟这般没脸面的么都退过婚了还巴巴的嫁过去,这就是我生的好女儿,当赵家是什么了” 赵婉筠在屋子外,听着屋里霹雳乓啷的碎花瓶摔东西的声音,紧紧的攥住了锦画的手,僵直着脊背站着,眼微红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 锦画担忧的看着她“小姐,我们回去吧。” 赵婉筠一动不动,好一会儿,她才走了。 她出嫁的那一天冷冷清清,赵家抬的嫁妆极少,一向慈爱的母亲不曾前来相见,她就亲自到母亲门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上了花轿,盖头下的一张惨白的脸没有丝毫笑意,从那一天她在赵家就被当做是个死人了。有人将这对新人当做笑话,一个坐享齐人之福,一个正妻变平妻。 拜堂时,张菡坐在椅子上如枯木一般。她已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对于这桩破镜重圆的喜亲未发一言。她与赵婉筠互敬礼茶,别无二话。 那一夜绿筠院的风便如今夜徐徐,池塘旁的岩石上贴了喜字,廊檐下挂着红灯,锦鲤在泛着红光的水里浮浮沉沉。 便如同今夜一般,安静而沉重。 宋德钰对着烛火枯坐到天明,东方的鱼肚白将拂晓的光撒在窗棂上,从窗户纸里透进灰暗的光,他伸手去端桌上凉透了的茶,他喝了一口,等着天亮了,他去找了宋明蕤。 他想让赵氏回一趟赵家,或者,见一见赵家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赵府 赵家长房赵婉筠的亲兄长赵信英有一爱女,名曰赵溪月,于八月十九日办及笄礼,赵家送来了请帖,宋家还未回应,宋德钰有心让赵婉筠趁此机会看一眼亲人,又怕她无人作伴受了冷遇。 宋德钰于午后去了照日小榭,那时宋明蕤刚刚写了半副字,听人来报,心中纳罕,赶忙搁了笔墨去小花厅见宋德钰。小花厅中早有人奉了茶宋德钰正端着青玉釉描金花的茶碗慢慢品饮,宋德钰忙见礼“侄儿见过叔父,叔父怎么来了” 宋德钰搁下了茶碗,含笑道“也无事,只不过闲来无事逛至此处便进来坐坐,看看你罢了。” 宋明蕤坐下陪同,宋德钰便问了他一些学文、政务上的事,宋明蕤一一作答。因宋明蕤此时任职于大理寺,宋德钰曾为大理寺卿,不由得问了些案卷之事,宋德钰不过略略指点,宋明蕤便心下通透。 宋德钰也喜宋明蕤聪慧敏捷,因笑道“以后若再有不明之事,尽可来问我。” “是,叔父。”宋明蕤道。 又聊了约有一刻钟,茶上了两巡,宋德钰斟酌了下,手指在白瓷托盏上摩挲了一圈,含笑问道“不知妗儿回家后住的可还好,可有什么不习惯的” 宋德钰笑回道“都还好,服侍的都是一直跟在身边的人,倒也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那便好。”宋德钰笑着垂了头,顿了顿,又问道“赵府送来的请帖,不知哥哥可会让妗儿过去” “这倒不知。”宋明蕤说道“想来妗儿才回家,或许父亲要让妗儿再多调息一下我未可知。” 宋德钰点了点头,便有些难以启齿,他勉强笑道“若妗儿有意可否陪你婶子去一趟,也好与她做个照应。” 宋明蕤心下一忖度,便明了叔父的意思,因笑道“我问问她,想来她爱热闹,定是愿意的。” 宋德钰也笑了一下,慢慢的端起茶喝了一口,垂下了头。 水烟榭里清空照湖,波光潋滟。宋楚妗坐在榻上做荷包,宋明蕤进去一看,见那荷包虽未做完却精巧细致,便夸了一声。宋楚妗笑着抬头“哥哥来了,快坐下喝茶。”说着,放下了荷包亲手给宋明蕤倒了一杯茶正是公主府内弘化所赠之物。。 宋明蕤又尝了一口茶,便觉唇齿生香,不由笑道“这又是你从哪里弄来的宝贝尝起来如梨花甜酒一般,我竟不知还有如此好物。” 宋楚妗低头拿了扇子笑道“我愿也是不知道的,还是去公主府那日,弘化公主给的。她素来喜欢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觉得有趣,今日拿来招待哥哥。” 宋明蕤笑着摇头“原来是皇家之物,怪不得我不曾见过。” “可莫如此说,只怕你有的宫里还没有呢。”宋楚妗摇着扇笑说“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找我,是有何事” 宋明蕤便收了玩闹的心思,正经说道“赵夫人的内侄女八月十五及笄,帖子已经送到家里来了,以往都是旁人去,今年,赵夫人想自己去。二叔让我问你,能不能陪她一块儿去,也好有个照应。” 宋楚妗点了点头“这不就是下个月倒也无妨,我在宫里的时候,那赵夫人曾奉诏入宫,就带了这位赵姑娘,来凤仪宫拜见皇后娘娘的时候,我也是见过的。如今竟已及笄了,我也去贺她一番。” 宋明蕤听了便笑道“如此甚好,那我这就去回了叔父。” 宋楚妗便笑着道“且先慢着,喝完了你的茶再走,可别白费我一盏茶。” 宋明蕤依言笑饮。 宋明蕤走后,宋楚妗命梦茶去库房里拿出一套镶宝石云纹赤金头面来,簪花挑心光华璀璨,命人收起来,等八月十九的时候做贺礼。又命人赶制了一身衣裳,妃色上襦、月白色绣花锦裙,又找出一条纱制白底绿萼梅枝刺绣披风,找出一根鎏金镶玉梅花簪来配,通身清素雅致不起眼,天然一段清丽却难遮掩。 行至宋府门外,早有马车等候,赵氏早已坐在车厢内。但见赵氏,着一身绛紫暗花缂金丝锦缎褙子,下着石青提花锦长裙,头戴八宝赤英簪,通派华贵,端坐在车厢里,原是无有表情的一张脸,见宋楚妗上车,报之一笑。 宋楚妗上车坐下,放下了车帘,马车摇摇晃晃的动了。赵氏不曾去浙江拜祖,宋楚妗在浙江时不曾见过她,因而有些生分。宋楚妗见赵氏低着头,手里铰着帕子,想起她一十五载不曾归家的事情,知她近乡情怯,未见家人心先惧,便想了笑话与她话家常。赵氏心领神会,竟也不似先前害怕了。 不多时便到了赵府门前,两人下了车,赵府家丁前来迎接,引至内院,见了赵夫人,宋楚妗忙行礼,赵夫人扶着宋楚妗的手笑盈盈的拉着她起来,她看着赵氏“去吧,母亲等你呢。” 赵氏点了点头,命人将贺礼送上,便去拜见赵府的老夫人。 老夫人在坐榻上,手旁一盏老君眉冉冉生香,她坐着,听见门开了,珠帘响了,大丫鬟笑着说“老夫人,大姑奶奶回来了。” 她一抬头,她十五年没见的女儿,就站在自己眼前了。她比以前变了好些,瘦了,也覆着粉看不清脸了,只有盈盈的一双眼,让她认得,这是她最心疼的女儿。 赵氏一见母亲,泪珠便止不住的滚落下来,她跪在地上,伏在赵老夫人的膝头痛哭“母亲,母亲” 赵老夫人看着她,心里悲痛万分“我的儿啊,你怎么忍心丢下你的老娘,一十五载都不回来看一看” 赵氏强忍悲痛,含泪说道“当年母亲大发雷霆,险些被女儿气坏了身子,女儿不敢来见,怕惹得母亲动气,后来家里也没人去看我,和我说话,我不知母亲还气不气,只以为母亲不要我了。今日,女儿实在是想念母亲,想着,就是母亲要打我骂我,我也得回家来看一眼,这才来了。”说着,又痛哭起来。 赵老夫人也是老泪纵横,扶着赵氏起来,搂着她母女两人哭成一团。 而此时宋楚妗在赵夫人的房里见到赵溪月,她肤色雪白,星木乌黑,眉眼见一派纯真,俏丽非常。她十分矜持的给母亲见了礼,又喊宋楚妗一声姐姐,宋楚妗便笑着应了。 赵溪月见到宋楚妗十分喜爱,她悄悄问宋楚妗道“宋姐姐,我听说你的及笄礼是在宫里皇后娘娘给你办的,当时都有什么人,你紧不紧张啊。” “来的都是各宫的娘娘,也没什么好紧张的,”宋楚妗想了想说“不过还是有一点吧。林妃娘娘给我簪发的时候弄疼我了,我都不敢出声呢。” 赵溪月听了便一脸钦佩“都是娘娘们给你贺及笄礼啊,我见了她们都可怕了,那么多规矩弄得人好不自在。”说着,她低下了头扯着手帕嘟哝“也不知道等过了今天,娘还让不让我去参加秋竹社了。” “秋竹社,那是什么”宋楚妗好奇道。 “宋姐姐你之前在宫里不知道。”赵溪月说道“秋竹社是崔尚书家的小姐,崔月婉建的,社里的人都是京中贵女,琴棋书画都有涉猎,真是一大风流趣事呢。” 宋楚妗听了“崔月婉”这三个字,便意味不明的笑了起来“那我还真是不知道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赵府 赵府里赵溪月的长春阁里,栽了好几棵高大的桂花树,此时八月,金桂满树飘香,细碎金黄的花朵撒在青石小路上,低低的茶花丛里传来几声鸟鸣,宋楚妗坐在一旁,看赵溪月加笄大礼。赞者是永平伯夫人,为赵溪月加笄正衣冠。一拜二加后,赵溪月着靛青大袖礼服,挽了发髻,头戴赤金发钗,款款的走出来。 赵老夫人与赵氏坐在一旁,赵氏还微红着眼眶,拿粉遮了看不太出来。如今她与家中重修旧好,看着内侄女分外怜爱,脱下了手上润白的玉镯子给她戴,赵溪月悄悄看了母亲一眼,见母亲脸含笑意便放心的收下了。宋楚妗与赵氏坐在一处的,见此也不由得笑起来,拉着赵溪月的手向她贺喜,赵溪月红了脸,抿着嘴看宋楚妗。 众人用过了膳,又去花厅里听戏,宋楚妗听的有趣,衣袖却忽的被人扯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赵溪月。赵溪月悄悄的说“宋姐姐,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啊”宋楚妗顺着她的目光一看,有四五个花容月貌的女孩子坐在一起,其中有一个容长脸削瘦肩膀穿鹅黄衣裳的看见了宋楚妗,便转过了脸去。宋楚妗心觉奇怪,便问了一句“那个穿鹅黄衫子的女孩是谁” 赵溪月回头看了一眼,笑着说“你说她啊,她是林蓉,林尚书的三女儿。” 宋楚妗笑着点头“我好像记起来了,她的母亲是崔太傅的妹妹是不是” 赵溪月笑着说“是啊,她是崔小姐的表妹呢” 宋楚妗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戏台笑道“我不过去了,你们玩吧我去了反而不自在,这出戏还挺有趣的,我就在这里看看便好。” 赵溪月有些失望,那帮小姐见她一个人过来,便问她“怎么了,她怎么不过来啊”赵溪月便解释道“宋姐姐怕过来了我们不自在,就在那里听戏了。”穿碧色上襦茜色裙子的姑娘是李将军的家的千金,她便也有些失望“一直都听说这位宋姑娘才貌无双,是皇后娘娘养大的,可惜长年只在宫里不能一见,今日一见看通身气派果真如旁人所言,是个稀世的佳人,可惜无缘与她相识了。” 那姓林的姑娘便面色不虞的哼了一声“我觉得她也没你们说的那么好,论才貌,还是我表姐更胜一筹。” “崔小姐当然是一等一的佳人了,”有个姑娘与林蓉素来不合,见她说起自己表姐来,便不由想刺她一下,故意笑道“可再好,也不过和我们一样是凡台罢了,那宋姑娘可是皇后娘娘教养的,连陛下都夸赞过的人儿,所见世面就不是我们能及的。要我说啊,还是宋姑娘好。” 林蓉听了,脸皮一垮就不高兴起来,偏赵溪月还没看出来,笑着说道“是啊是啊,宋姐姐是极好的人儿,她还约我下个月去公主府赏菊花呢,听说公主府里有一片绿牡丹,开起来如绿云雪浪一般,可好看了。”一行人听见了便极感兴趣,凑头问了起来,从公主府的菊花又说到别处,话被岔开了,也没人管林蓉的脸色,林蓉讨了个没趣,此事按下不表。 戏听完了,各家夫人都告辞散去了,宋楚妗与赵氏又在赵家用了晚饭,宋楚妗有些乏,吃了几箸小菜,被人劝了几杯酒,便觉略有醉意,微笑停手不肯再饮。一行人又浩浩荡荡的到院子里赏秋月去,在桂花树下设了毯子,闲话家常。 “听说前些日子靖国公家的二公子,有意尚溪月,可是真的”赵氏今日见了靖国公夫人对赵溪月十分和蔼,因此问道。 “是。”赵夫人笑着答道,她是将门之女,素来豪爽不拘小节,含笑看了赵溪月一眼“溪月素来得她喜欢,她恨不得现在就把溪月定下了,生怕别人和她抢。” 赵溪月羞得满脸通红,赶忙道“娘亲,你快别说了,怪难为情的。” 赵氏被赵溪月逗得大笑起来“怕什么,这里又没外人,我儿如今长大了,这些事也不避着你了。” 宋楚妗吹了吹风酒意散了,在一旁笑着看,突然间话题却被引到了她身上,赵老夫人看着孙女呵呵乐了一番,却又看见了宋楚妗,便问道“妗姐儿如今多大了” “回老夫人,今年二十了。” 赵老夫人年纪大了,许多事没人和她说,人有些糊涂,因此她问道“二十那也不小了,可许了人家没有” 宋楚妗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作答,只红着脸道“还不曾。” 赵老夫人便想继续问,赵夫人见局面尴尬,便笑着解围“老太太你不知道,妗姐儿这般明珠似的人儿,一般龙凤哪里配的上,得是顶好的儿郎才敢上门求娶呢,因此那些子弟们自觉不配,也就耽搁下了。” 宋楚妗无奈摇头笑道“哪里如此” “怎不如此”赵氏拉着她笑的开怀,“妗姐儿怕是不知道,你在满京都里,那真是天上的月亮一般谁不夸你” 夜渐渐深了,桂花叶子上凝了露水滴下来,赵夫人“哎哟”了一声,忙命人拿了大氅来给老夫人披上,老夫人不肯“哪就那么老了,才八月就披得这么厚。” 赵氏因笑道“母亲快穿上吧,这风太凉了,我都有些冷呢。” 赵老夫人就揽了赵氏道,一派疼爱“娇儿你冷了,我们就走吧。” 宋楚妗看天完了告辞,赵老夫人留赵氏多住几日,宋楚妗见礼辞别了赵老夫人、赵夫人和赵氏,又与赵溪月告辞了,与她约定好去公主府赏花的时期,便上了马车。 行至大街上,人流涌动,马车行的极为缓慢,宋楚妗闭目养神,突然间地动山摇,听见一声马嘶人叫,她从坐处摔了下来。 此一变故惊的宋楚妗心跳不止,膝盖和手腕磕的生疼,听人在外争论,她扬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梦茶在车外答到“小姐,有人惊了马,马奔不止,这才惊扰了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无妨。”宋楚妗扶着车厢壁坐了起来。倚着车厢揉手腕,忽听的一道清冷声音呼唤“楚妗姐姐” 宋楚妗掀开帘子往外望,便看见街道旁挂了一溜灯河璀璨,一个凤凰花灯下立着一锦衣郎,束发银冠,身穿白蟒袍,他手里抱了个孩子,慢慢放下了,与宋楚妗遥遥相望,月光下就浮现出那么些许笑意。 宋楚妗见他,便笑了起来“六殿下。” 沈澈走过来,宋楚妗就看见了他被岁月时光拉长的眉眼,只有眉宇间一缕冰雪意,在温暖的灯光下都悉数如旧。他看见了宋楚妗,却笑起来,如同初春时溪流冰面下消融流动的溪水。他笑道“楚妗姐姐,别来无恙。” 宋楚妗扶着梦茶下马,盈盈站立,便也笑着道“殿下,别来无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表哥也是哥哥吗 宋楚妗进宫那天晚上雪停了,满月的清晖落在满地雪上,夜晚都比平常亮了很多,窗外树枝被积雪压低了,偶尔簇簇的掉下几从雪堆来,声音低低的,更显寂寥。床帐放下了,宋楚妗躺在被子里面,宫人们以为她睡下了,也都在外间歇着。宋楚妗面朝里,睁着眼睛不断的落泪,从眼角处滑落到枕头上,她轻轻抽噎着,牙关紧闭不肯发出声音来。深夜里,没有人听到她奚索的抽泣声。 皇后给他派了教养嬷嬷教她礼仪,她要宋楚妗成为大楚明月一般的女儿。刚开始,她很乖,听话的按照嬷嬷指点的行坐走姿或行或坐,嬷嬷听了皇后的指示,要她勤加练习,于是她每天晚上都累的一张小脸煞白,她从来没喊过一声苦,只是会在晚上,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地问嬷嬷“我能见皇后娘娘了吗,她什么时候送我回家啊” 每一次嬷嬷都告诉她“等姑娘仪态成了,皇后娘娘就召见您了。” 每一次,都是同样的话。宋楚妗就乖乖的等,等到三个月后暮春花开,梁间燕子又绕柱,宋楚妗行走间天然有一股风流,嬷嬷笑着对她说成了。可嬷嬷回了皇后以后却不见了。皇后也没有送她回家。 那时候凤仪宫里的杏花开了,假山洞子上垂着绿萝像帘子一样遮住了洞口,里面阴冷又长着些青苔,宋楚妗躲在里面哭个不停,外面下着小雨,宫人们都在找她,她只哭泣着什么都不管。 突然间,有脚步声响起来,绿萝帘子被掀开,有光透了进来,宋楚妗强忍哭声抬头看,玄衣金冠,却是太子。他冷着脸看着宋楚妗“你在这里哭什么” 宋楚妗低头,撇了撇嘴又哭了起来,泪珠不断的打在手背上,她哭着委屈地说“你们都欺负我,都骗我。” 沈煜没哄过人,有些无措,他皱着眉道“你哭什么不是,谁欺负你了” “就是你们欺负我”宋楚妗将这三个月来学的礼数都忘到九霄云外去,抱着膝盖哭的大声起来,泪珠挂在脸颊上点点撒下“你讨厌我,每次看我的眼神都很吓人,皇后娘娘骗我她不送我回家了” 沈煜皱着眉看她哭泣,本想置之不理由她哭,半晌后却略有无奈的说“别哭了,要哭出来哭,”说着伸出手“当心里面有蛇咬你。” 宋楚妗不想找他,却又害怕洞里有蛇,洞口有些高,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犹豫了一会儿,就拉住了沈煜的手让他抱了下来。 沈煜让她撑着伞,一路抱着她回去,绕过一片杏树,给她折了一枝拿着玩,花树一经震动便落下纷纷花雨来,她趴在沈煜肩头用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问他“太子,你为什么讨厌我啊” “我怎么会讨厌你呢。”沈煜有些心累的道“我不是你的表哥吗” 宋楚妗不信,她扶着沈煜的肩膀在他的臂弯里看他“可是,你每次看见我的表情,就是不喜欢啊。” “没有”沈煜犹豫了一下,眼里也是些许犹疑,他对她解释道“我是你的表哥,我虽然不太喜欢你,可我不会讨厌你的,因为你是我妹妹。” “表哥也是哥哥吗”宋楚妗拿着花枝低声问他。 “是啊,表哥也是哥哥。”沈煜抱着她重新上路,这么说道。宋楚妗低低的“嗯”了一声,又趴回他的肩头看他身后一地的落花,花瓣被风吹散了一地,像是一片落雪。 沈煜送宋楚妗回去的时候,宋楚妗已经趴在他的肩头睡着了,她哭的太累了。他把宋楚妗交给宫人,才看到宋楚妗睡得很乖,一番周折没有吵醒她半分,她安稳的睡着,只眼睛还通红着,泪痕犹在。 沈煜便去了正殿,向皇后禀告了此事,只说宋楚妗思家心切,希望皇后能从宋家找来她的贴身侍女来伺候,一解她思家之情。皇后乐得见他们情谊深厚,便允诺,口谕下到宋家,宋家便将梦茶也送进了宫。那时宋楚妗还睡着,屋子里的紫檀香冉冉散开,沙漏一点点的泄着,等她第二天醒来,就看见了倚着床尾睡着了的梦茶,她高兴的笑起来抱住了梦茶。 她再也没有闹着要回家过。她把给哥哥攒的糖都放进镂空雕花的红木盒子里,攒了满满一盒子,她把盒子给太子,太子却又退了回来,她拿着盒子在外面站了好久,最后把那盒糖埋进了凤仪宫门口的那棵梅花树下。后来那棵树被虫子蛀了树根,渐渐的凋谢了再也没开过花,皇后又命人翻了土,从别处移来一棵梅树,在原地又重新栽上了。 春去秋来,门口那棵树花开花落几度,宋楚妗就长到了十四岁。她初进宫时长得矮小,如今却拔高了身量,亭亭玉立。她穿着一件浅蓝立领,月白纱裙,和梦茶一起按皇后的吩咐把绣着佛经箴言的黄绸带子系在树枝子上,风吹着她的裙子,也把她鹅黄的披帛吹的飘飘摇摇的。她一回头,就看见了沈煜。她遥遥的冲他见了个礼,沈煜点了点头,便走开了。她低了低头,又对梦茶笑了笑,重新拿起一条带子,系在了离她最近的一根树枝上。等她系完了,满树丝带在风里飘着,新生的绿叶飒飒作响。 有宫女过来行礼道“宋姑娘,皇后娘娘找您呢。” 宋楚妗盈盈一笑,眼睛里便有春水清河的潋滟光辉,又像明花初绽徐徐“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凤仪宫中,皇后正拿一个果子哄九皇子,见宋楚妗进来了嗔怪道“你也真是,让宫人们做就行了,我难道没人使唤,非要自己侄女来做” 宋楚妗便笑着解释道“非是如此,宫人们做事自然要比侄女周全,只是侄女一片孝心无处可表,只能靠着此类琐事略表一番罢了。” 皇后唤她上前来坐,打量着她笑道“她们都说我疼你,可你如此懂事,怎的让我忍心不疼。” 宋楚妗便笑着低下了头。她看着自己手上的白玉镯子,忽然想起来那年冬天她进宫,哭的那么伤心。她就忽然之间意识到,原来她长大了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晒书 梦茶和宫人在外面把霉了一个冬日的书拿出来晒,宋楚妗在屋子里,倚在床榻上看一本诗集,看至情深处便有些出神,她想起窗外的红墙绿柳,清澈的河水里有花团锦簇的锦鲤。梦茶的走动声惊醒了她,她放下了书道“给太子备的那盒点心,送去了没有” “送去了,太子让放下了,就打发我们回来了。” 宋楚妗笑了笑,知他定是又随手赏了人,重新歪回去拿起了书本,对着那些字,却看不太进去了。门外突然传来一道爽朗笑声“楚妗,我来找你玩啦。” 宋楚妗笑着起身,原来是弘化公主。她穿着一套水红色的裙子,头发编成辫子从鬓边垂下来,发髻上还簪了一根白珍珠流苏步摇,摇摇晃晃,好不娇俏。她手里扔着一个粉嫩水灵的桃子玩,那桃子硕大,倒像个粉球。她坐在榻上看见宋楚妗手里拿着本书,便把桃子扔进宋楚妗怀里,把书夺了下来一看,扔到桌面上“你怎么又看书,无聊透了。” 宋楚妗拿了桃子在手里笑道“你在资善堂里日日读书才会觉得烦闷,我平日里又没事可干,不看看这些东西,还能做什么” 弘化撇了撇嘴,一脸嫌弃道“我巴不得不去上那什么劳什子的资善堂呢,天还不亮,眼睛都睁不开就得去早读,太傅检查作业,背不出来就要挨板子,你们还都巴巴的跟个什么似的。” “我们”宋楚妗来了兴趣,笑着问“除了我这么无聊,还有谁” “哼,还能有谁李辅国把他的小儿子送来给三皇兄当伴读,你家没让你哥哥来,崔家倒是把自己大儿子送来了还把他闺女也给我送了来,”说道此处弘化一脸不忿,无比冤屈的道“别的公主都没有伴读,偏就我有,我用得着吗” 宋楚妗便拍着桌子笑的无比开怀“怎么用不着,我看啊,定是陛下的主意,要好好治治你的懒性儿,才给你找了个崔姑娘看着你” 弘化被说中了痛处急了,不知如何反驳,张口结舌一阵说不出所以然来,一扭身不看宋楚妗“连你也笑话我,我不理你了。” 宋楚妗看她扭着身子半晌不说话,肩膀又一抖一抖的,又有啜泣声传来,心想怕是哭了,便下来哄她,摇着她的肩膀讨扰笑道“好弘化,我只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说了,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弘化低头不语,任她摇了一会儿,终于绷不住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宋楚妗见她笑了便明白了,伸手挠她“好啊,你诓我”弘化在榻上笑的前仰后合,倒在了上面笑道“哎哟,别挠了,痒死我了,好楚妗,好姐姐,我以后再不逗你了,饶了我吧。” 两人滚在一起闹了一会儿,弄得衣衫凌乱,宋楚妗率先起身整理衣裳,她扶着发髻理了理,又把弘化拉了起来,替弘化把掉落的流苏步摇簪了回去。弘化看见桌子上的桃子,又拿起来塞进宋楚妗手里“你快尝尝这桃子,我从父皇那里顺出来的,说是什么地方进贡来的,可甜了。” 宋楚妗看着手里的桃子笑道“我刚吃了些点心,怕是吃不完这么大一个,你等着,我让人拿了碟子过来我们分着吃。”说着唤便了梦茶。 梦茶把桃子拿走,用刀子分开,用两个玉碟子盛了重新端过来,宋楚妗拿白瓷调羹挖了一口,果然汁多味美,她笑着问对面大快朵颐的弘化“对了,你见过那个崔小姐了没有,她人怎么样” 弘化咬着调羹想了想“也就那样吧,人长得挺好看的,看上去身子有点弱,风一吹就能倒似的,性格倒是还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不过听人说,她在宫外好像名声挺好的,别人都说她是才女。” 宋楚妗点了点头“那还挺好的。”说完不再多言,聊起了别的。 夜间皇后与太子进膳,宋楚妗在一旁作伴,皇后吃的少,不多时就放下了象牙箸,笑吟吟的看着沈煜和宋楚妗。吃完,宫人把席宴撤了,皇后便携二人至荷塘赏月。 凤仪宫后殿有一碧荷池,碧水清天,一弯新月挂在树枝头,白色芙蓉在徐徐清风里摇曳点头,荷塘中有一华亭,四面垂帘,此刻都卷了上去,整个荷塘的精致便一览无余了。皇后让人撑船下去打莲子来吃,宋楚妗便笑着说“让宫人撑船,我去摘吧。” 皇后笑着说“你又不认得大小,哪里就会摘了呢” “这不是还有宫人吗,我不认得,她们认得告诉我便是了。”说着,宋楚妗笑着起身,行了个礼与宫人走开了。有一道木板铺就的石桥平铺在水面,两边荷叶亭亭,小船就连在桥头的木桩子上。月光照着木板桥,宫人在前面打着灯笼,宋楚妗仔细看着脚底的路,她初进宫时,嬷嬷教她走兰亭步,月白的裙摆就在行走间飘动着,如风动,如兰亭。她扶着宫人上了穿,宫人便撑船在碧荷间游荡开了,船头尖尖如鸟喙,偶尔撞歪了荷叶茎,偶尔撞落了荷花瓣。宋楚妗身前放了个小篮子,她欠身将一颗颗莲蓬摘下放入篮内,不多时就摘了小半篮。 皇后倚着栏杆看宋楚妗,十分满意的笑着和太子道“你瞧,妗儿多漂亮 跟你哪一点不相配了” 沈煜只看了一眼,便低了头,应声道“是,表妹漂亮。” 皇后听言笑意俞深,她摇着团扇慢悠悠的道“当年她一进宫,我就喜欢她,听话又懂事,总想把她配给你。可你那时候不懂事。老跟我作对,妗儿怎么做都讨不了你的好,我看着都委屈。” 河面上吹过一阵夜风来,还带着荷花的清香,皇后的声音就像是被风吹的飘渺了一般,落在沈煜的耳朵里,渺渺茫茫的落不到地上。她说“好在你现在长大了,也该知道我的苦心了。” 什么苦心呢沈煜想到。他看着月光下的宋楚妗,清丽如画的一张脸美丽非常,可他实在喜欢不起来,他总是想起宋楚妗进宫前,皇后要换走他身旁一些略有姿色的侍女,包括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侍奉他的奶姐,他不肯,皇后便以为他与奶姐有私情,寻了个由头把他的奶姐打了一顿赶出宫了。那天下了场大雨,他的奶姐差点掉了半条命,奶妈哭的厉害,和他他说了此事,他才知道了。 他为此事大发雷霆,却被皇后训斥了一番。他在还没有见到这个表妹的时候便已对她心生厌恶,见到了才知道,原来表妹才这么小,只有八岁大。只有八岁大,哭着闹着要回家,却已经被人规划好了一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苦心 “你不要听不进话。”皇后见沈煜不以为然便蹙眉急道“你父皇虽则立了你做太子,可你也不是高枕无忧的他晋了李妃做贵妃,盛宠三皇子,又在朝堂提拔李家的人,难保不会有别的心思你想要坐稳东宫,须得你母舅家全力扶持” “母后怕什么,”沈煜冷笑道“您是皇后吗,您不也是姓宋吗,舅舅怎会不顾及自己的亲妹妹” “你懂什么,自古以来储位之争”正说着,皇后见宋楚妗下船上岸,便住了口,笑着待宋楚妗过来。 宋楚妗携篮缓缓而归,将装满了莲蓬的小篮子放在桌子上,宋皇后剥了颗尝了,便赞莲子清甜,命人多摘一些,各宫分赏一些。 “听说陛下选了崔陵家的大儿子来给你伴读,后日就进宫了”皇后拿了一颗莲蓬递给沈煜,一片深意尽在不言中“他是个学问好的,你多和他走动些。” 沈煜看着身前摆着的莲蓬,好一会儿才拿在手里,不剥,只是拿着“是,母后。” 宋楚妗笑着道“姑母不要再说表哥了,这些事情,表哥都知道。” 宋皇后看了沈煜一眼,便转头向宋楚妗一笑而过道“好,都依你,不说了。” 宋楚妗略低了低头,又抬头笑道“表哥可听说了,如今九殿下也会背书了,等明年应当也能识字了,想来不多时便能和表哥一起尚学了呢。” 沈煜抬眼看了宋楚妗一眼言简意赅道“不知。”又见宋楚妗冲他笑的粲然,脸色不太好看的又补了一句“想来九弟聪慧,吾甚欣喜。” 皇后见他们君子与淑女之间好不般配,心下欣慰,却不期然想起旧事,忽然又有些悲凉之感,叹了口气,对沈煜说“我这一生,到现在也没什么别的盼望,为人母的,就想你和妗儿,还有小九都好,别的,我都不求了。” “母后”沈煜亦有所感,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宋皇后见天晚了,便笑着赶他们“天色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吧,我再看一会儿,你们走吧。”说着,叮嘱沈煜“路上不明朗,你送你表妹回去。” 沈煜拱了拱手说道“是,母后。” 宋楚妗跟在其后,对着皇后屈身道了个礼,便随沈煜去了。 宫女在前头挑着灯笼,宋楚妗走在沈煜身后三步,亦步亦趋。沈煜突然停下了,宋楚妗便也停了脚步,笑着看他“太子有何事” 似乎是有云彩遮住了朗月,婆娑的树影里有几块斑驳黑影落在沈煜的脸上,他的眼睛有些阴沉,他看着宋楚妗道“以后不要再让人送东西到我那里了,你自己也不要来了。” 宋楚妗笼在袖子里的手握了一下,面上却只笑,丝毫不见慌乱的样子“太子是不喜欢吗不要紧,想来是楚妗做的不好,下次改进了再请殿下指正。” 沈煜看着笑如春花的宋楚妗,皱着眉道“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宋楚妗依然笑,那笑就像是刻在了脸上一般“楚妗不知道殿下的意思楚妗只知道皇后娘娘的凤令。” 沈煜似乎被气到了,不怒反笑“好啊,你现在也学会这些了”他似乎有什么未尽之言哽在了沟头,却僵了一下没有说出来,只冷笑一声,“那就看你最后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了。”说罢,摔袖而去。 一阵风吹来,明月从云后露出了头,月光从九天之上撒下开,照亮了树上的叶子,枝枝叶叶的压着,静谧,浓绿,掩在黑夜里。宋楚妗在他身后笑着说“恭送太子殿下。” 一列东宫的侍女提灯随后,只剩下了两个侍奉宋楚妗的在前提灯,灯光蓦的暗下来,地面便有些昏暗了。 宋楚妗便沿着那条又长又暗的路慢慢的走回去,路上她听见鸟啼,闻见花香,遥遥的看见了凤仪宫别殿后她的屋子,紫薇树还开着花,掩映着高墙与半扇门,门上挂着琉璃灯。宋楚妗慢慢的踩上台阶,在进门时,她突然回头冲那群宫女笑了一下“刚刚的事,谁都不许说出去,知道了吗” “知道。”她们齐齐低头道。 宋楚妗笑着,看了一眼被风吹的飒飒作响的紫薇树,笑容就淡了下来,她吸了口气,觉得满口满胸都是凉的,她用冰凉的指尖扣在门上,推开了朱红的木门。只听得“吱呀”一声,她便看见院子里的光景,风吹落了她窗前杏树的叶子,在月光里追逐着,又落到了地上。 秋天到了。 弘化来了她屋里,又跟她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久的话。她笑着听,偶尔弘化也会跟她说起太子,而自前几次数起,弘化便再没说过。宋楚妗便问了一句。弘化犹豫了一下,面上有些尴尬“太子哥哥他他挺好的,太傅还夸他学业好呢。” 宋楚妗见她面有难色,心生疑窦,便笑着说起她给太子送荷包,隔天就在去凤仪宫复令的小宫女身上看见了的事情。弘化一听,面有不平,她急道“他怎么能这样跟崔月婉不清楚就罢了,还这般糟践你的东西” 宋楚妗心里隐约知道了些,但又不敢相信,扯起一个略微僵硬的笑问道“太子和崔姑娘怎么了” 弘化顿觉难以启齿,心里又为宋楚妗不平,登时急红了眼,几次三番都说不出话来,最后她低了头,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太子殿下不知怎么认识了崔月婉” 宋楚妗愣了一下,似乎是没听明白,便又笑着问了一句“他认识了崔家的姑娘,然后呢,怎么了” “他们走的近了些”弘化抬头看了一眼宋楚妗的神色,见宋楚妗呆住了。弘化怕宋楚妗生她的气,手足无措的都快哭了出来急忙道“楚妗你不要怪我,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遇见的,怎么就亲近起来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我会拦着他们的我找父皇把崔月婉送走吧” “弘,弘化你别急,”宋楚妗按住了她的手,弘化便看着她们交握的手,看到戴着白玉镯的那只素白纤细的手正不住抖着,宋楚妗看着她,冷静了一会儿。问她“这件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弘化看着她,稳定了一下心神,细想了想摇头说“应该只有我,我是不小心看见的,没敢跟别人说。” “那就好,那就好。”宋楚妗低着头,也不知道好在哪里,只是不断呢喃着。 弘化见她如此,便红了眼眶,大骂那崔月婉“还是什么才女,什么名门闺秀呢,做出这种私相授受的事,我看就是个狐媚子想往上爬的,也不怕玷污了他们家的门楣还有太子也是,他明明” 宋楚妗赶紧拉住她的手,急色打断她“弘化,慎言” “不要紧的”宋楚妗发觉自己力道大了,松开了弘化,两眼盯着桌角看上面复杂的纹路,她的眼里重新回了些光彩“不要紧的,这件事你不要管了,他们不敢让人知道的便是他们要见天日,皇后娘娘又岂能容了他们” “楚妗” “不要紧的弘化,都不要紧的”宋楚妗喃喃道。 都不要紧的,六年都过来了,这些都不要紧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人不负春春自负 送走弘化后,宋楚妗坐在榻上,看着桌上花瓶里的海棠花,模模糊糊的在光影里氤氲了模样,她呆坐良久,最后慢慢的枕着胳膊躺下了,帕子盖在脸上,她睁大眼睛看帕子上被滤过了的光,看到那光都是影影绰绰的。 她忽然就想起那么些年前,沈煜没有那么排斥她,皇后命沈煜教她读书,她就在早晨的时候背着书袋,带着梦茶一步一步的从凤仪宫走到东宫,进门是一扇高大屏风,隔断了门外的视线和明亮的日光。绕过屏风可以看见他的书房里设了两张桌子,大的,摆在书架前的是沈煜的书桌,小的,近邻屏风的是她的。 沈煜不想亲近她,随手抽出几本地域志来给她读,宋楚妗读不懂,磕磕绊绊的总有错字,沈煜捧着一卷书眉头越皱越深,最后终于放下了书,走到她的小桌子旁,一个一个的教她认了。 又过了三个月,宋楚妗开始学写字。那个时候屏风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他们在阴影里面,宋楚妗拿着毛笔,比着一张写好的字学习,沈煜在旁看着书,偶尔看不下去了就指点一二,宋楚妗便点着小脑袋不住的“嗯嗯”。 “就只知道嗯。”沈煜看宋楚妗又写错了,从她手里拿过笔,轻声凶她“是这么写,下笔要稳,不要多停留,要不就跟你刚才一样晕墨了,记住了吗” 宋楚妗看着,脑袋里还是有些蒙,下意识的点头“嗯”了一声,见沈煜瞪她,急忙改口“记住了,要稳,多停一下,要注意”说完,她立马发觉自己说错了,怕沈煜嫌她笨,要把她送回皇后那里,嘴一撇就要哭“我在家里的时候,哥哥从来不骂我。” “我也没骂你啊”沈煜有些无奈的道。他搁下笔就看到宋楚妗泪珠已经挂在腮边了,小嘴撇着,眼睛还眨巴眨巴的不断掉眼泪,便有些无奈的把她抱在怀里哄,把写废的宣纸都扔了,握着她的手教她,宋楚妗另一只手抹了眼睛,睫毛上挂着一片泪珠,她抽抽搭搭的听他说话,看着蘸墨的笔尖在纸上走笔游龙,记着他说的要注意的地方。 “你刚写字,一定要注意这些,不然以后不好改。”沈煜想问宋楚妗记住了没,三个字才转到唇边又想起宋楚妗一定会说“记住了”,想了想,就让宋楚妗自己写一遍。宋楚妗便自己写了,写的很慢,但比之前要好,沈煜满意的把她放下了。 宋楚妗抽了抽鼻子,眨着湿漉漉的眼睛还要再写一遍,沈煜在一旁看着,突然间沈煜问她,他眼里有些笑意,似有期待,故意逗她“哎,我也没凶你,我跟你亲哥是不是一样的” 宋楚妗不想回答,可是又不敢,但也不想骗人,踌躇着小声吐出两个字“我哥脾气更好” 沈煜先是一愣,然后又笑了,这个笑比以前宋楚妗见过的他的所有笑容都灿烂真切,他笑着,有些咬牙切齿的说“明天回了母后,你不用过来了。” 宋楚妗听了,还没止住的泪水如决堤一般泄了出来。 宋楚妗跟着沈煜,学了三年书,等第三年的时候,她只一个月去东宫一次便罢了。她刚进宫的时候身量极小,不像岁的孩子,倒像是六岁一般,这两年却突然开始拔高,像出水芙蓉一般,初具亭亭风姿了。沈煜在一本书上写着批注,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你今日来晚了。” “皇后娘娘留我说了会儿话。”宋楚妗绕道沈煜身后,把书放回书架上对沈煜道“皇后娘娘不让我读这些传记了,她让我读些诗集就好了。” 沈煜皱着眉转身看她“为何” “娘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读点书认些字便好了,没必要看那些。”宋楚妗又从书架上选了本诗集,抱着书对沈煜道。 沈煜皱着眉,却没说什么。宋楚妗拿着书回了自己的书桌,沈煜却半晌都看不下去。 下一次宋楚妗再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书桌上多了几本诗集图志。宋楚妗拿着书看了沈煜一眼,他低着头什么都没说,宋楚妗低了低头,也什么都没说。 宋楚妗茫然的想,是什么时候他们又分道扬镳的呢 好像是那一年,凤仪宫里有个宫女和侍卫私通被人告到皇后跟前了,侍卫当场就治死了,那宫女被打了个半死才被拉到皇后面前,她哭个不停只趴跪在地上不断磕头哭喊着皇后饶命。那时他们在后殿石桌前赏月季花,一群人便来了。张嬷嬷附耳对皇后说了什么,皇后的眼神就凌厉起来,看过那宫女,便像已经把她剐了一遍。 宋皇后头上戴着金凤冠,在骄阳下凤钗熠熠生辉,似乎能灼伤人的眼睛。宋楚妗看着那宫女浑身是血的腿,脸都白了。皇后却只是不紧不慢的喝了杯茶,她长长的指甲上染了深红的寇丹,慢慢地将茶盏放下了,笑着问那宫女“你是何时做出这种事来的” 那宫女打着哆嗦,期期艾艾的道“约么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皇后扶着钗冠点了点头,慢悠悠地说道“我记得你是,九年前进的宫,在有两年你就满二十二能放出去了,怎么这么耐不住”顿了顿,皇后斜睨着她,声音顿有森然之意“传出去了,就该有人说我治理六宫不严,才有了你这般的人和事。你知道宫规的,你自己说。按律,我该如何呢” 那宫女打了个冷颤,然后不住地磕头,当时太子也在,他忍不住替那宫女求情,皇后却叫了宋楚妗,问她怎么该办。 宋楚妗的手不住地发抖,太子在看她,皇后在看她,所有人都在看她,那个宫女仿佛见了希望,便冲她磕头求饶。宋楚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她只记得她的腿都是发软的,一切好像都是静默的,黑白的,她看懂了每一个人眼里的东西,她第一次直面这些带着血的是非恩怨,她怕极了。 沈煜看着她,见她慌乱,用罕见的柔声对她道“妗儿别怕,你说,该怎么办” 宋楚妗茫然的看了他一眼,看见他眼里的鼓励和期冀,又看见端庄笑着的皇后,她仿佛看见了皇后眼里蛰伏着的那些利剑,她膝下一软差点跪下了,但她没有,她稳住了自己,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说的了,那声音从她口中吐出,轻飘飘的落进她的耳朵里,她说“按律处置吧,该如何,便如何。” 宫女被人拖下去了,临走前她还在哭饶,渺渺的哭声出去老远该听得到,年长的嬷嬷嫌她喧哗,拿帕子堵住了她的嘴,然后哭声就听不见了。宋楚妗回头,就看见两条血痕在地上拖了出来,和石柱上摆的月季花一般红。 沈煜良久无言,后来冷笑一声“母后真的是教的好妗儿,按律呵。” 宋楚妗坐回椅子,端起一杯茶想安一下心神,闻言手抖了一下,茶杯跌在身上破了一身茶水,茶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她一点都没觉得疼,是梦茶扶她起来擦她身上的水,她呆呆木木的看着沈煜。沈煜撞上了她的目光便转过了头去,极厌恶的眼神。 宋皇后却不知,她只觉得宋楚妗顺了她的心意,知律令,明事理,她甚是欣慰。她关切的问了宋楚妗可有碍,宋楚妗摇了摇头“茶不烫的,换身衣裳就好了。”皇后允了,她便扶着梦茶走了。 那一天她做了噩梦,梦见那个宫女化成厉鬼回来找她,两只腿呼呼啦啦的流着血,用沾满了血的手指着她,她就惊醒了。惊醒了,也不敢说话,害怕的缩到床脚,抱着被子埋住了脸,把所有的声音都闷进被子里,不出声的哭了起来。 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沈煜便拒她千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欺负崔月婉 宋楚妗有沉寂了一段时间不曾去过东宫,沈煜编以为她歇了心思。弘化见宋楚妗消沉,心里也有些郁闷。 她的奶妈苏玉见她疏远崔月婉,便对她说“公主何必终日闷闷不乐您是公主,崔姑娘不过是您的伴读罢了,您若是不喜她,就打发她走就是了。” 弘化便气闷道“你以为我不想打发她走吗,她走了,所有人都干净了,可是她是父皇指给我的,我怎么能赶她呢” 苏奶妈闻言知还有内情,她没有问,心下一转,对弘化附耳笑道“公主何不寻她些错处,让她待不下去,自己走呢” “寻她些错处”弘化听了,看了奶娘一眼,心底浮起一层薄冰,面上却佯装高兴的看着她道,“那奶妈,我要怎么做呢” 奶妈便笑着与弘化说了几番,弘化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她脸上带笑,眼里却泛了冷,看着苏奶娘,苏奶娘浑然未觉。弘化低头一笑,把苏奶娘的计策记了下来,一一落实在崔月婉头上。 有一天弘化在含光殿至御花园的路上发现一废弃河塘,里面开了一朵同心芙蓉,她心里喜欢,不由得夸赞了一声。 苏鸢看见了,便笑着对弘化说“公主若喜欢,命人摘了上来就是了。” 弘化听了便笑道,“这怎么摘啊,没船也没桥的” 正说着,身后的苏奶娘却笑着说了一句,“这么多人呢,公主随便使唤个人下去摘了上来不就行了。” 弘化背对着苏奶娘,嘴上噙着笑,手里一下一下地捋着锦帕,看着满池芙蓉,好像认真的想了一会儿,她回过头来看向崔月婉笑着道,“崔姑娘,不如你下去给我摘了来吧。” 崔月婉明眸一凝,看着一池败叶,荷花开在池中央,从岸边至池心期间并无可踩踏的地方,她心中一凛低身行礼回弘化道“公主,此处并无船只可至河心” “那又如何”弘化噙着笑看她,不让寸步,“难道你不愿意” 从小耳濡目染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种子仿佛在这一刻发了牙,长出荆棘来齐齐对准了崔月婉。 不等崔月婉回言,弘化笑着甩了甩袖子,水红大红袖上金丝线绣着缠枝叶,在风里翻飞成一朵红花。她看也不看崔月婉,定声道“我就是要那朵花。” 崔月婉瞬时间心中过了无数托词,只是她自下而上对上弘化坚定的目光,便知今日逃不掉了。她咬了咬牙,低声应喏,卷起自己的袖子,走到岸边提起裙摆,慢慢把自己的绣花鞋伸了下去,轻触水面。 奶妈见崔月婉动作慢吞吞的,给苏鸢递了个眼神帮她一把。苏鸢犹豫了一下,走到崔月婉身后,将她推下了河。 弘化看见了这一幕,却只是冷眼旁观,不发一话。 崔月婉冷不防的吃了好几口浑水,妆面鬓发俱都湿透,身上几层纱衣都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她惊恐愤怒的回头看着苏鸢,苏鸢低头后退到弘化身后。弘化看见了苏鸢的动作,把苏鸢护在身后,毫不退让的瞪崔月婉一眼,下巴微微扬,挑起一个她自己都不知道嘲讽笑容道“快去啊,愣着干什么” 秋月的河水凉意彻骨,崔月婉浸在河里的双腿便如针扎一般,她慢慢转过身,将万千怒火压在心头,一步一泥泞的往河中央走去,暗流冲击着她的腿,她踉踉跄跄的前行,河水慢慢的浸到了她的胸口,她抹了一把脸,将那支开着同心芙蓉的荷茎握在了手里狠狠地攥住,又一股暗流撞在她腿上让她冷静了一点,满腔怒火无处安放,拿养了好久、水葱似的指甲一点一点的划断了。 “你们在干什么” 弘化抬头一看,只见青袍玉冠,长身玉立的一个人走过来,身后跟了两个小太监,他合了折扇笑着对弘化道“你又在闹什么了” 弘化便笑着道“三皇兄。” 弘化顺着三皇子沈捷的目光也看向河中,她便露出一个笑来,若无其事的说“我没闹什么啊,我喜欢河里一朵并蒂花,崔姑娘和我感情好自告奋勇说要给我摘了来呢,可她不小心在河里跌了一跤,衣裳都湿透了,我还在愁该怎么把她带回宫呢。” 沈捷眸一凝“那是崔小姐” “是啊”弘化面上笑的一派纯然,心里却陡然生出一计来,这一切都那么浑然天成,仿佛她一直都是这般。 她看那崔月婉一步一步的近了岸,笑着走过去伸出手要拉她上岸,崔月婉在水里泡的久了,秋风一吹浑身打颤。 她看了一眼满面笑意的弘化,犹豫不定的把手放在了她手心里,弘化笑着一用力就把她从河里拉了上来,笑盈盈的看着她,眼里的警告不言而喻“你也真是的,我虽喜欢那朵花,可也并不是非要不可的。你看你湿成这个样子,我怎么带你回宫,我们又没衣服给你遮一下的,” 弘化低着头,若有所指的笑道“要是有人能施与援手,借你一件衣裳就好了。” 沈捷不疑有他,自崔月婉上岸后便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见她衣衫贴身,掩不住玲珑身姿,心中大爱。他自崔月婉一进宫便倾慕不已,这件事弘化早已看出,只不曾点明。 此时崔月婉见沈捷神情不端,心生厌恶,别过了头去。沈捷心有不正,看她却是病弱美人,羞怯难当,沈捷便笑着脱了自己的大袍递了过去“崔姑娘莫愁,若不嫌弃,我这件衣裳可借你一番。” 弘化替崔月婉接了过来,笑着道“多谢三皇兄,我替月婉谢过你了。”说着,把衣服给崔月婉披上,崔月婉避无可避,只得接了过来,出身向前对沈捷行了个礼,低声道“月婉,谢过三殿下。” 沈捷见她眉眼间羞涩无比,身上的绿竹袍又趁得她更是婉约风致,心中大有风流快意,忙扶她起来,触到她的手臂,只觉一阵凉,想到冰肌玉骨四个字,还来不及多感触,便被崔月婉挣开了,崔月婉后退下,弘化便笑着与沈捷告退了。 沈捷立在原地,见她们袅娜娉婷的背影,拿扇子敲着手心,不由得一笑。 这件事崔月婉没有告诉任何人,让自己的贴身侍女洗干净了绿袍,央求弘化给三皇子退回去,弘化却笑道“这是他借给你的,要还该你自己去啊” 崔月婉见她不愿,心下一横便道“公主若是不愿意,月婉便让太子殿下送去。” 弘化本拿着一个檀木梳理着发尾,一听此话便摔了梳子,冷声嘲道“我还不问,你倒自己先认了你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未婚男女私相授受,你也不怕” “怕什么太子与我皆无婚约,有何可怕”崔月婉不甘示弱的噔回去反问道“难不成,怕日后,有无数的今日之事吗” 弘化怒极反笑,正襟坐在榻上,一手搭在桌子上,摸到了她刚刚搁在桌子上的玛瑙碗,她低低的冷笑了两声“你明知道,太子他和宋家的姑娘” “公主,”崔月婉挺直了腰,亦笑道“公主可莫要说胡话,太子与崔姑娘,难不成有什么” 弘化把玛瑙碗摔在了崔月婉脚边,拿起沈捷的青竹袍愤然而出,崔月婉看着地上的红玛瑙碎片,不言不动,日暮的光把她的身影拉的斜长,风过穿堂,呜呜飒飒。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崔月婉一抬头,就看见一张明丽的脸,一双潋滟的眼,那个人还没看清人就笑着道“弘化。”一撞见是她,反而愣住了“崔姑娘” “宋姑娘。”崔月婉笑道“公主不在,姑娘可是有事” “没,没事”宋楚妗见了她有些尴尬,也不知为何尴尬,她顿了一下笑着对崔月婉道“我就是过来看看她,跟她说说话,她不在,那我就走了。” “姑娘慢走。”崔月婉对她笑了笑,如此道。 “告辞。”宋楚妗低头笑道。她转了身,与梦茶走出一段,又回头,见崔月婉还站在那里,她的脚边躺着一地破碎的玛瑙,宋楚妗想了想,又回过头去。 “小姐,我们要回凤仪宫吗”出了弘化的含光殿后,梦茶问道。 宋楚妗看着天边的红霞日暮,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良久才道“嗯,回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欺负 后来,宋楚妗便问弘化“你是不是欺负崔姑娘了” “你不知道,她成日里和太子眉来眼去的。”弘化说到此处,气不打一处来,把宋楚妗桌上摆着的月季花恶狠狠的剪了刺,插进瓶里“她是我的伴读,却在我眼皮子底下生事,苏鸢亲眼瞧见了她绣了个香囊给了她哥哥,转眼那香囊就戴在了太子身上,当我是瞎的么” 宋楚妗把剪子从她手里拿下来,自己剪月季花的刺和枝干,插进瓶里摆着样式,她放下了剪子,手搭在桌子上低声道“以后不要这样了,这件事你也不要管了。” “我不管,那你呢”弘化反问道。 “你管不了的,”宋楚妗看着弘化,一字一句的认真说道“这件事除了太子自己,谁也管不了。” 弘化正色道“若太子真的看上那崔月婉了呢” “那谁也拦不住。”宋楚妗想了想,犹豫的说道“而且我觉得或许有误会也说不定。” 弘化不可置否,另一边沈煜却听人说了此事。那日崔月婉浑身湿透披着沈捷的袍子,跟在弘化身后走回含光殿,被不少宫人看去,虽则秦妃责令宫人不许多生口舌,可还是掩不住一阵的风言风语。 沈煜听了大不愉快,兼之今日崔月婉又告病暂且回了家,他先是问了弘化,弘化毫不犹豫的承认了,并且依然不觉得自己有错,瞪着沈煜振振有词“哼,崔月婉是谁你因她质问我,我是你皇妹还是她是你皇妹” 沈煜不答,只是看着她气鼓鼓的脸,半晌才道“弘化,你太任性了。” 宋楚妗此时在凤仪宫别殿碧槿院里,端过宫人递过来的青玉碗捧在手里,看着里面褐色的药汁拿青玉匙搅了搅,闻着苦味,踌躇了一会儿,最后牙一咬,屏住呼吸仰头灌了下去。梦茶赶紧把蜜果儿拿出来,给宋楚妗含了一颗,宋楚妗仍旧不敢搅动唇舌,直到蜜果儿的甜意在舌尖化开了,她才苦着脸咬了,用甜意把苦味都赶进喉咙里。 宋楚妗便嚼蜜果儿,便艰难的对梦茶道“吩咐下去,衣裳做厚点。” 梦茶被宋楚妗的模样逗笑了,捂着嘴笑道“没想到小姐这么大了,还是怕吃药。” 宋楚妗嫌弃的看着桌子上的那只青玉碗“那么苦谁会喜欢啊。”说着,虽则嘴里嚼着蜜果,鼻尖却闻着药味,牙尖仍然发苦,她挥了挥手“快端走快端走,别让我再闻这味儿。” 梦茶把碗端走了,宋楚妗又吃了几颗糖,好容易嘴里不觉哭了,就听见后面有人衣裳奚索摩擦的声音,宫女下跪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宋楚妗回头,见是沈煜,赶忙也起来行礼。 宋楚妗因沈煜无事登门而心中惴惴不安,想来今日与沈煜并无纠葛,唯一瓜葛便是崔月婉,想起此事,怕他动怒,不由得发怯。幸而沈煜只是坐下了,从太监王沅手里拿过几本书放在桌子上说道“这几本地域志,是我新收来的,你应当没看过。” 宋楚妗不解其意,错愕了一下“谢过殿下。” 沈煜看着她如此拘谨,便忽然想起几月之前她也是这么给他送荷包的,可他故意把荷包赏了人,她就这般怯怯的,又故作镇定的继续给他做荷包,给他送点心。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在他跟前低着头,安静的顺从着,他永远都看不清她。 “坐下吧。”沈煜突然说“不必多礼。” 宋楚妗依言坐下了,桌子上摆了一个白玉净瓶,瓶里插了两朵大如碗盖般的红月季,沈煜隔着月季花看宋楚妗,宋楚妗侧着脸,心里有些慌乱,她低下了头,月季花又掩去了她一半的模样。沈煜仍旧看不清。 看不清,沈煜就不看了。他和宋楚妗说了些书上的事情,宋楚妗一一记下了,说罢了,便无话可说。梦茶奉了茶过来,沈煜没有喝,宋楚妗沉默了会儿,自己端起来喝了一口,又放下了,瓷器碰撞间,就发出轻微的声响。 “崔月婉的事,我都知道了。”沈煜的手搭在桌子上,玄色衣袖上的祥云暗纹就落在宋楚妗眼里,宋楚妗听到他说“弘化太任性了,父皇平日太过娇惯她,即便是公主,也不该如此肆意妄为。” “弘化,无心之失。”宋楚妗低着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讲话说出来的,她知道沈煜是说给她听的,沈煜知道此事和她无关,却又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的心忽然就冷静下来了,她慢慢说道“弘化年纪小,不懂事,我会告诉她,她以后不会了。” 沈煜听了,便不再言语,好一会儿,他才说道“这书你先看着,要是有什么不会的,再来问我。” “嗯。”宋楚妗说道。 沈煜坐了一会便要走,宋楚妗送他出去,始终隔了一段距离,在后面看着他,在碧槿院的院子里,梧桐树下投下一片阔大的影,淡紫色的花开在浓密的绿叶间。一片叶子在宋楚妗身后落下了,宋楚妗终于停下了脚步问他“殿下,你为什么要将崔姑娘绣的香囊戴在身上呢” “什么香囊”沈煜回头,不解的问道。 “没什么了。”宋楚妗淡淡一笑,“殿下,从来都不记得这些事情。” 沈煜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儿,就想起他从崔渊那里拿走的那个香囊,原来是崔月婉的。他看着宋楚妗,想说一句他知道了,却没有说出口。宋楚妗送他出去了,在他走后,碧槿轩的门缓缓关闭。沈煜走出好一会儿,突然回头看了一眼碧槿轩的方向,他看见高墙后那棵梧桐,青翠的叶,紫色的花,都在风里晃动着。 他就又慢慢的转回了身,他只是想起,他好像没有跟宋楚妗说过,他与崔月婉,并无旁事。 但若她明白,就该明白。 沈煜回到东宫,找出从崔渊那里拿来的香囊,又命人送了回去。他坐在桌前,身后是俨然静默的书架,书架两旁各放一个白瓷画山水的大花瓶,还有个放画轴的矮一些的花瓶,一旁有个雕刻精致的木架,架上摆了一盆君子兰。他坐在那个静默的书房里,闭着眼睛,她闭着眼睛,就想起前些年那个小姑娘在这里背书,她换了牙,口齿不清,他就故意笑她,她胆子小,气红了眼也不敢顶撞他。 后来她长大了,眉眼拉长,和皇后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后,他就看不清她了。 他闭着眼,不言不动,像是被画进了那一片静默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 外面刮起鹅毛大雪,朱红墙头上覆着厚厚的白,凤仪宫的地龙烧的正旺,宋楚妗坐在外殿给皇后剥核桃,水葱似的指甲用护甲包住了,她把剥好的核桃仁放在一旁的小碟子里。皇后还未醒来,凤仪宫里静悄悄的。 不多时,皇后醒了,便唤了宋楚妗进去,她坐在妆镜前扶着额角笑着说“这天儿冷了,我竟也起的晚了,想来是老了。难为你冒着大雪来看我。” 宋楚妗笑着走上去,从侍女手里接过来犀牛角梳子给皇后梳头发,她看到皇后的头发里有一根雪白发丝,不做声,悄悄压在了下面,她笑道“娘娘才不过三十余岁,哪里就老了” 宋皇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摇着头笑道“也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太子都这么大了哪里还年轻。我啊,现在就等他娶个媳妇儿给我生个黄孙抱。” 宋楚妗听见她提太子,便盈盈一笑,低头不语,只专心给皇后梳发髻,从妆奁里拿出一根赤金嵌红宝石的双凤簪给她戴上,有找出挑心与花钿等头面仔细戴在发间。林姑姑进来禀报“娘娘,太子来了。” 皇后梳妆完毕后,扶着宋楚妗的手出去,太子坐在外间火炕上吃核桃,皇后瞧见了便笑道“也不给我带点东西,来了就吃我的,这核桃可是给你剥的”说着拉宋楚妗也坐下,拍着宋楚妗的手笑“这是妗儿孝顺,剥给我的。” 太子闻言便住了手,不知该作何表情,只笑了笑“既然是表妹的孝心,我便不好糟蹋了。” 崔月婉的事最后还是被吹到了皇后耳朵里,那天弘化带着她几乎绕了半个宫城,谁都知道了。皇后寻了个由头训了太子一顿,责令太子谨言慎行,那时宋楚妗在一旁不言语,沈煜看着她,她却没说话。事后,沈煜问她皇后怎么知道,宋楚妗不说,他们就又闹了别扭。 皇后却完全不知,一脸促狭笑意“平常也没见你少糟蹋了东西,这会子倒客气起来了。” 宋楚妗见沈煜面色不善,自己也有些尴尬,怕皇后再说起他们的事情来,于是笑着找了个借口告退,沈煜看了她一眼,犹豫片刻后冷声道“外面雪下的紧,你让人暖好了汤婆子抱着走。” “是。”宋楚妗道。梦茶抱来了汤婆子,宋楚妗拥在怀里,梦茶在门外撑开了伞,伞面上绘着一枝红梅,粲然开在风雪里。 那一天,她遇见了沈澈。 地上的积的厚厚一层,她披着绣红梅的狐皮白鹤氅,拥着手炉,羊皮小靴踩在地上,一踩一个深坑。 她们转了几个弯,朱红的宫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格外扎眼,寒风凛冽,卷着雪沫子刮过来,宋楚妗用手挡住了脸,风过后她听到了隐约的打斗声。 那声音并不真切,宋楚妗并不确定,她本不想多生事端,打定主意绕道走,然而风往她耳中灌进来,她又听到了一声咒骂没娘养的。 宋楚妗就停住了脚步,纤细的眉毛拧在了一起,梦茶关切的问道“怎么了,小姐”宋楚妗摇了摇头,她犹豫了一下,问道“梦茶,你听见什么声音了没有” 梦茶怔了怔,她也仔细听了下,听着声音熟悉,她犹豫不决的说道“好像,是五皇子他们” 五皇子是李贵妃的第二个儿子,仗着李贵妃宠爱,素来嚣张跋扈,打骂宫人是常有的事,一般宫人皆是敢怒不敢言。宋楚妗踌躇了下,还是决定不管闲事,可风声不断,宋楚妗便又听到一声骂“臭小子,瞎了眼挡我的路,你们给我往死里打” 也不知是哪个小太监得罪了这个混世魔王,宋楚妗身不由主地停了脚步,转变方向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大雪封湖,竟是几个皇子围着一个衣袍单薄的皇子推搡,眼见就要被推到湖上了。那冰面看起来虽厚,但实则是薄弱不堪,经不起一个人的重量。宋楚妗来不及犹豫,赶忙出声止住了“殿下”快步走过去,挡在被打的那个皇子身前,见了一礼,从容不迫地笑着问道“诸位殿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为首的是李贵妃所生的五皇子,受李妃一帮人教唆,对皇后身旁的人都不待见,也不看不惯日日侍奉在皇后跟前的宋楚妗。他见宋楚妗阻拦很不高兴,当下不耐烦的道“我们跟六弟玩呢,你不要管,快走开” 身后的梦茶有些怕了,拽了拽宋楚妗的衣角,提醒她可别得罪了这个混世魔王。 身后寂静一片,风从湖面上吹来,呜呜咽咽的像极了哭声。宋楚妗心中忽然生出了莫大的勇气,她低了头但仍笑着,不卑不亢的道“原来五皇子一直是这么和人玩闹的,楚妗今日是长了见识,待明日我秉明了皇后娘娘,我们一起到娘娘面前玩耍逗她开心,五皇子你说可好” 在座几位皇子都是狐假虎威的,生母也并不是品级高的宫妃,这才跟着五皇子胡闹混点好处,平时怕极了皇后,此时都生了惧意。五皇子仗着李贵妃得宠倒是不怕什么,但也记着李贵妃平日嘱咐,不主动送了把柄给皇后,因此不敢当着宋楚妗发作。 先是七皇子看到宋楚妗把六皇子护的严严实实,白狐裘一挡,她身后的六皇子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七皇子心思活络,一看这幅模样,心念一转就劝五皇子道“算了吧五哥,你也出气了,不如今个儿我们就先回去吧。”说着,凑到五皇子耳边低声道“反正这小子又跑不了,大不了过几日再打他一顿。” 其余皇子纷纷附和“是啊,这次就算了吧。” 五皇子虽然心中仍有不忿,见此情况无法,只得强咽一口气,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宋楚妗见人走了,轻轻吐出一口气,她松开了一直僵硬的肩膀,才察觉到一阵冷意。她赶忙转身看着沈澈,一回头,她就惊住了,沈澈从雪地里抬起头,她就看见了极好看的一张脸,像是冰天雪地里的一棵冰树,一双眼睛颜色极淡,像是墨化在水里又结了冰,可其中又有什么浓烈非常。他的脸色十分苍白,仿佛与漫天风雪融进一起去。宋楚妗向他伸出手,小心的说道“殿下,起来吧。” 沈澈怔愣片刻,分外茫然,他于地府轮回台跳下,一睁眼便是浑身疼痛,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但很快他就明白了,他看着眼前的宋楚妗,他惦念了一辈子的人就站在他的面前,眉眼清晰,却比记忆里更加明朗,长久以来压抑的思念和哀伤在一瞬间破土而出,滋生蔓延成参天大树,让他红了眼眶。 他仿佛听到了每一片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簇簇的,轻轻的,亦是她的脚步声。 沈澈看着伸过来的那双手,素白纤细,而那个人婉婉笑着,他蓦然湿了眼眶,低着头,把手放在她的手心里,借由她的力气站起来。 宋楚妗看着沈澈,心里有些忐忑。她害怕沈澈受伤,她不能带他去太医院皇后耳目众多,这件事不能被皇后知道,不然,她定然会大做文章,剑指李贵妃。到时候,六皇子得罪了李贵妃,日子就更难过了。 幸好,沈澈说没事。宋楚妗意识到她还拉着沈澈的手,连忙笑着松开了,沈澈的反应慢了一拍,才缓缓垂下了手臂。 宋楚妗看了沈彻一眼,他的脸上有一道掌印,手上有一道血痕,脸苍白的近乎透明,唯一双眼睛还有些墨色,他安静的看着宋楚妗,仿佛看穿了宋楚妗心中所想。 他还是受了一些伤,鲜血从沈彻的指尖,滴答滴答的落到雪地上,像极了一朵朵盛开的红梅。宋楚妗取出自己的帕子给沈彻包好了,又觉得沈彻的手冷的厉害,便脱落了自己的大氅给他披上,又把手炉给他抱了。 宋楚妗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便对沈澈道“殿下,我们走吧。” 沈澈看着宋楚妗,乖顺的点了点头“嗯。” 宋楚妗那时比沈彻高出一点,便举着伞给沈彻打着,自己的半副身子落到了风雪里,沈彻一路跟着她很是乖巧,却一言不发。 宋楚妗沿路看见了一个小太监,便叫住了他,嘱咐他将沈彻送回寝宫,自己则与梦茶退下,沈彻突然开口叫住她“等一等。” 宋楚妗疑惑的回头看了一眼,沈彻解了披风还给她“这个,还给你。” 他看到宋楚妗只穿了一件红袄裙,在凛冽风雪里淡薄的很,半边身子都落了雪。 宋楚妗本还想推脱,却又想起了崔月婉之事,恐有心之人利用,犹豫片刻便接了过来,转身告退。 走出一会儿,想起什么般回头,就看到沈彻依旧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 宋楚妗便笑着低了低头,转过了身。 见她回头,沈彻眼里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仿佛又没有,只是被雪迷了眼睛。 身旁的小太监尖着嗓子询问“皇子,咱们现在走吗” 红色的身影一转弯,在白茫茫的风雪里再也看不见了,沈彻点了点头“嗯,走吧。” 他走在回去的路上,视线慢慢的模糊了。就如同刚刚,他见到宋楚妗第一面,眼睛一瞬间就湿了,心中掀起波澜壮阔,他又看见了她。 他的,楚楚啊。 那是他跪在阴曹地府,对着十殿阎罗和那个人许下的不可逆转的心愿。 他愿意用他的所有,压上为帝一世所有的福报,换回这仅有的一生,他不要来世了,不要以后了,他只想重新看到他的楚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噩梦 一阵风吹过,花灯摇摇晃晃的散着柔光,人群又散去了,只是那个被沈澈救下的孩子仍旧惊魂未定放声大哭,宋楚妗看到街边有个卖糖葫芦的小贩,让梦茶买了一串给他。 沈澈一垂眸,就看到宋楚妗的眉眼上晕了微红的灯光,让她原本明丽柔和的脸更添一分风致,她一抬头,就撞进了沈澈幽深的目光里。 那目光让宋楚妗心里一动,可就像风吹过湖面那般,转瞬就不见了。她笑着问道“殿下这么晚还不回宫,可是有什么事情” “陛下赐了府宅,我已经不在宫中住了。”沈澈看着她说道。 原来他已经到了可以出宫封王的年纪了,宋楚妗心想。她笑着对沈澈行了一礼道“恭喜殿下。” 沈澈将她扶起,目光越过宋楚妗的肩膀,看到了垂着翠幄的马车,拉车的白马打了个响鼻,其余人等皆静默。他问道“姐姐是要回家去吗,刚刚那马惊了,可有吓到姐姐” “并不曾,多谢殿下关心。”宋楚妗笑着说道,“只是刚刚惊了那匹马可是殿下的” 沈澈只是对宋楚妗笑着,并不答话。 “天色已晚,姐姐早些回去吧。”沈澈笑着说道。他本想想送她回去,又知这样不好,便只好说“路上小心些。” 宋楚妗告退,她扶着梦茶的手上了车,帘幕一垂,衣角一闪,沈澈就看不见她了,那辆白壁垂翠的马车在阑珊灯河里渐行渐远,沈澈站在原地一直看着,直到看不见了。 宋楚妗回了宋府,打发人去东苑二房和二老爷宋德钰说一声赵二夫人在赵府住下了,暂且先不回来了。 梦画检点库房,将册子拿来给宋楚妗看了,宋楚妗一一过目后,核对无误,命梦画收了起来。她又倚在榻上看了会儿书,看了一会儿眼睛乏了,把书合在桌子上,让梦茶端了杯玫瑰露过来,喝了,便让人伺候着睡下了。 梦茶剪了烛花,又扣上了灯罩,宋楚妗躺在床帐子里看着顶账上绣的芙蓉花,她若有所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她感觉自己好像飘起来了,浮在半空中,她看见一个穿着九灵凤袍的女子,她的脸上好像浮了一团云雾光华,让宋楚妗看不清容貌,只觉得此人分外熟悉。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不知道为什么,她把婴儿放下了,除去了凤袍,换上了常服,随着一队侍卫,坐在马车里被押上了山。 她在山上念经吃斋,花开花落,春去秋来,日子恍惚便过了三载。 宋楚妗以为,她或许就要在山上了此残生了。却不想画面一转,那个人就穿上了加封大殿时穿的凤袍,戴着繁复华丽的赤金凤冠。朱红大袍灿若朝霞,一只金凤盘旋在宫袍上,大袖间飘扬着凤凰的翅膀,长长的拖尾拖在地面上,金凤垂下灿烂的尾羽。她捧着一盏琉璃灯,一步一步走上藏经楼,灯光照亮一阶一阶的石梯,凤凰便拾阶而上,行走间金凤相碰,钗冠叮当作响。 那时晨曦将至,天色未明,正是最黑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把琉璃灯搁在一旁,推倒了那一架又一架的经书,砸到了经楼里那尊菩萨像,将经书都堆到一起,把油缸砸了,里面用来添长明灯的油就都淌了出来,一点一点的蔓延着,她把经书上也淋了灯油,此时,她已然气息不稳,钗冠散落,她红着眼端起那盏琉璃灯,捧在手心里看里面灯火温柔的跳动,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笑了一下,眼泪又掉了出来。 她把灯扔到了经书上,火势迅速蔓延开来,熊熊烈火就在她眼睛里燃烧着,她笑着,身子一转,朱红大袖就像凤凰的翅膀展开,她躺在了那堆燃烧的经书上。 很快,她的身躯就消失在熊熊烈火中了,只是火焰添上她头发的那一瞬间,宋楚妗看见了她的脸,绝望又悲戚的笑着那是她自己的脸 然后宋楚妗就在一瞬间被拽进了那具躯体里,感觉到了灼热的烫伤,和钻心彻骨的疼。 她忍不住的想要逃开,想要尖叫出声,可是她却一动也不能动,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吞没她。 宋楚妗被惊醒了,此时她已是香汗淋漓,大口的喘着粗气,心有戚戚焉,她掀开了床帐,见外面黑影重重,如同鬼魅一般,她害怕极了,忍不住叫了梦茶。 梦茶守在在外间赶忙过来,点了灯见宋楚妗面色苍白,知她是做梦了,便抱着宋楚妗安慰她“别害怕小姐,是噩梦而已,你看我在呢。” “梦茶,我好害怕。”宋楚妗抓着她的胳膊,声音不自觉的带了哭腔“怎么会老是做这个梦,怎么会那么真实就像发生过一样” “是假的,都是假的。”梦茶摸着她的头发低声说道“不要害怕,那都不会发生的。” 宋楚妗慢慢的平复下来,低声问道“真的,不会发生吗” “真的。”梦茶答道“小姐别多心了,只是一场梦而已,梦都是假的。” 宋楚妗这才慢慢放下心来“对,梦都是假的” 她已经出宫了,太子也马上就要去往封地了,他不会做皇帝,她也不会是皇后,这个梦是假的。 梦茶见她安稳,便哄她入睡,放下了床帐,靠在床头守着宋楚妗,宋楚妗看到床帐外隐约的灯光,轻声对梦茶说“梦茶,你唱首曲子给我听吧。” “好。”梦茶说着,就哼起她家长的小调,她五岁的时候被宋府买进来,对于家长唯一的记忆,就是那江南的小调。 宋楚妗听着梦茶轻哼的曲调,慢慢的安下心神,闭上了眼睛,重新入睡。 而梦茶,借着灯光看着自己的手,想起那一年宋楚妗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被吓坏了,她听着宋楚妗的描述也是害怕。而如今,她心里略有庆幸,太子被废了,宋楚妗不用嫁给他,不会成为皇后,也就不会有那个梦里发生的事情。 那只是个梦而已。梦茶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冯慕 宋楚妗一觉醒来便忘记了昨晚的事情,笑盈盈的喊了梦茶梳妆,她从妆奁里拿出两根簪子比了一下,最后让梦茶把那根鎏金云纹步摇簪给她戴上了,那根步摇簪上刻了一枝海棠花,垂着鎏金铜片,行走间步步碰撞,叮当悦耳。 宋楚妗在自己屋里用过了早膳,便往张夫人那里去,宋府没有大夫人,主持中馈的事便落在了张氏头上。在路上,宋楚妗问梦茶“那两个编排赵夫人的丫鬟后来怎么样了” 梦茶回道“她们先是从赵夫人那里领了二十板子,后来回了张夫人那里,张夫人让人把家法念给她们听了,又按家法打了她们二十板子,叫了把她们卖进来的人牙子领走了。” 加起来也有四十板子了,宋楚妗低头想着,这张夫人倒也是个雷霆手段的人,在浙江时,却不曾看出。水烟榭到沁水庭一路途径三道桥梁,两座花园,路过绿筠院,顺着一道石子小路,到了沁水庭的门口。 门口有两个小丫鬟扫着地上的树叶,看见宋楚妗,齐齐行了一礼,一个进屋禀告,另一个继续拿着扫帚打扫,继续往里走,一个丫鬟在浇花,一个在喂廊檐下挂着的鸟笼里面的黄莺鸟和画眉鸟,还有笼茶的,坐在门前绣花的各司其职,不言不语。 整个沁水庭,从上到下,都是极为安静的。 屋朝正南,采光极好,屋子里洒满了阳光。张氏坐在榻上,看着宋楚婉做针线,宋楚婉不小心刺到了手,鲜血在指尖凝成一个红豆,她不敢出声,看了张氏一眼,见张氏目光冷淡,她就低了头吮了一下伤口,继续绣。 宋楚妗进来了,就看见这极为安详静谧的一幕。张氏见她来了,神情淡淡的让座,宋楚妗笑着坐在张氏身旁,看到宋楚婉在刺绣,绣一朵兰花,不由得夸了一声好。宋楚婉看见宋楚妗,听见宋楚妗夸她,就怯生生的露出一个笑来。 张氏摇着扇子,看了她一眼问道“妗儿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也并无什么要紧事。”宋楚妗笑着说道“不过是过几日弘化公主府里有场赏花会,我想着让婉妹妹陪我一起去,便过来问过婶娘可愿意。” “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还亲自跑一趟。”张氏垂着眼,慢慢的说。 “也正好来看看婶娘和妹妹。”宋楚妗笑着说道。 张氏抬头,看了一眼宋楚婉。宋楚婉也正看着她,眉目中若有期待,可神情怯怯的,看起来就上不得台面。张氏心里突生烦躁,笑了一声“也亏了妗儿你还记得她,可你看她,人笨,模样又不好,带出去了没得给你丢脸,还是罢了。” 宋楚婉一听母亲此话,不由得红了眼眶,颤着手将绣棚按在胸前,低下了头,模样好不可怜。宋楚妗见此心生怜意,便笑着劝道“婶娘太自谦了,婉妹妹生的这般冰雪可爱,性子又温顺可亲,哪里像婶娘说的,我宋家的女郎,哪一个不是明珠一般的,谁不夸一声好” 张氏闻言冷哼一声,手握团扇一下一下的扇在胸口,可她神情里带了些狠厉,倒像是打在胸口的一般,她冷笑着道“是啊,和宋家沾边当然什么都是好的”说着,似乎是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她又粲然一笑,拉过宋楚婉的手将她搂在怀里,摸着她的头发呢喃笑道“可婉儿,她只想陪着我,她不想去外面,哪里也不去,白劳妗儿你记挂了。” 宋楚妗见此,知道张氏不会让宋楚婉与她赴宴,又看了一眼张氏怀里,看不见表情的宋楚婉,暗自叹了口气,笑着起身告退。 她走在路上的时候想起在浙江时老祖宗说的,这张氏刚嫁进来时,也是温柔和顺的一个美人儿,怎么如今却成了这样 在浙江时好歹还有老夫人照看着宋楚婉,让她跟着出去见见人,如今离了浙江进了京城,宋楚婉是连旁人的面见一下都难了。 正想着,一抬头,遥遥地看见了照日小榭的门匾,想着宋明蕤正逢休憩,便想去看一眼哥哥,和他讨一杯茶喝。她带着梦茶进了照日小榭的门,门童说少爷在书房里,她就转身去了书房。 正屋到书房,隔了一条长廊,廊檐下挂了几个鸟笼,里面关了几只鸟儿婉转啼唱,宋楚妗从廊檐下走过,见书房的门开着便笑着走了进去,见里面书桌上趴了一道黎色身影,拿书挡了正睡着。宋楚妗看到摇了摇头,走过去笑着将他拍醒“好啊,我道你是在用功读书,结果你却是在偷懒” 话没说完,那个人悠悠醒转,朦胧星眼看着宋楚妗,却不是宋明蕤。宋楚妗吓了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心下一转念低头道“失礼了,小女以为阁下是家兄才如此莽撞,望阁下勿要见怪。” 此时宋明蕤却从书架后转了出来,手里拿了一本书,他本来踩着梯子从后面书架上翻一本书籍,听见宋楚妗的声音就赶忙下来了,见此情况他也有些愣住了“怎么了” 宋楚妗和那男子齐齐看向宋明蕤,那男子先开口道“我睡着了,你妹妹把我当成你了。” 宋明蕤闻言一笑“我还以为怎么了。”说着对宋楚妗道“这是冯慕,冯定微,定国公冯老将军之长孙,从前都是跟冯将军在外征战的,你不认得。” 宋楚妗微微行了一礼“见过冯公子。” 冯慕略一点头“宋姑娘。” 宋楚妗无意久留,找了个借口逃脱,冯慕看着她的身影略一沉吟,对宋明蕤道“你妹妹长得不错呀,许配人家了没有” 宋明蕤闻言,整理书籍的手一顿,转头看着冯慕不满道“冯定微,你说话注意点。” 一个外男,怎么能堂而皇之的说出这种话况且,妹妹的事,谁人不知,他偏要这么说,岂不是存心给人不痛快。 “我怎么了”冯慕不解,他之前一直随父出征,这才回京不久,实在不知宋明蕤怎么突然不高兴了。他想了想说道“不过你妹妹真的好看,到底许了人家没有” “冯慕,”宋明蕤咬了咬牙暗自告诉自己要冷静,却还是在看到冯慕无辜的目光时冷了脸,“你还是出去吧,你再说,我可能忍不住要动手。” “别这样,”冯慕却忍不住突然笑了“你要动手肯定打不过我的。” “出去” 冯慕止不住地笑着,看着宋明蕤越来越难看的脸笑道,“行行行,我出去,我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赏花宴 九月初三,宋楚妗着梦茶找出来的一件月白长裙,外面穿了件深蓝广袖衫,在镜子前挽了个发髻,梦茶又从妆奁里挑出几个与衣裳相配的素雅头面来给宋楚妗簪上。 宋楚妗看了看镜子,拆了两只白玉攒珠翠花簪,换上了一对赤金镶珠坠金叶步摇。 梦茶不解,她便笑着跟梦茶说“那绿云牡丹是蜀地进贡上来的,陛下又赏给了弘化。弘化摆这场赏花宴,一来是为驸马,二来也为的是向人显示天恩浩荡。我不好装扮的太素,不然她要怪我把她也衬得不够光鲜了。” 梦茶恍然大悟,笑着说道“还是小姐心细,我却没有想到这一层。” 桌上摆着几个做工精致的小盒子,里面有个鎏金镂空雕花盒面的,那是宋楚妗的胭脂盒,里面盛着花露蒸好研磨得来的胭脂。她从胭脂盒里拿银簪簪尖挑了点抿在手心里,让梦茶拿水来,她用玉匙倒了点水在掌心,把胭脂化开了,涂在嘴上,登时整张脸都明亮了起来。 宋楚妗又在腰间佩了一枚翡翠环,环上垂着绿丝宫绦。她又看到自己的手,她的手腕上戴了个白玉镯子,白玉质地温润细腻,比先前更胜。她犹豫了一下,却将镯子摘了下来放进桌上的乌木首饰箱里,又从里面挑了个红玛瑙镯子戴上了。看着玛瑙里莹润的红,她不自觉的想到弘化,弘化那般桀骜的人,也会为了一个人这般苦心积虑。 驸马李琼出身微寒,在朝中无亲友,无师长,毫无根基,又不喜结党营私,哪怕高中状元,得天子赏识,在朝堂上却也如同浮萍一般孑然。 朝堂险恶,驸马若不出错,那便还好。若有一日稍有不慎出了差错,却无人作保。 就如同一个月前,驸马入刑部,不知官场阴诡龃龉,他查办一件案子时,拿了别人故意改错的卷宗,险些给人当了替罪羊。 弘化知道后,怒从心起,却不得而发,李琼自己不当什么,她也不好问他,只是在心里记了一笔。她暗地里给秦家递了个消息,秦家在吏部有几个人,几番运作后,便巡了个由头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要拿驸马顶罪的那个人贬了下去。 弘化出自深宫,生母秦妃七窍玲珑精明非常,弘化从小耳濡目染,深谙此中之道,不由得为驸马操心。此次盛会,她请了秦家的大夫人和秦家的数名子弟娇娘,又将京中数的上名字来的骄子名姝都下了帖子。 分发的帖子算下来,统共也不过二三十号人,但已是京中贵族新起之秀,都是各家倾力培养出来的,在九月初三,得了弘化公主的召贴,齐齐奔赴公主府。 弘化此举寓意深长,其一,要驸马李琼广结良友,其二,要各大氏族都要看到,在李琼背后,是陛下钦赐三道免罪令牌,手握河阳一带封地的大公主弘化,而在弘化背后,是高座明堂的天子她就是要让人都明白,在她盛礼嫁给李琼之后,他就再也不是孤家寡人,谁要动他,且先思量一番能不能经得起她的盛怒 宋明蕤也得了请帖,本是要与宋楚妗一同去,但大理寺突然有有了一件案子,他不得不去,于是便托宋楚妗向公主请罪,而后急急奔赴大理寺。 宋楚妗无奈,披上了梦茶递过来的白纱绣绿萼披风,自己登车,去往公主府。 公主府景致秀丽,花厅外的廊檐下围了几个闺秀在栏杆处看假山下池塘里的锦鲤,此地有暗泉,假山侧面凿了一条沟渠,引着水流顺着假山而上,从假山顶上冒起一朵水花。那水流到了假山顶又顺着嶙峋怪石泂浻流了下来。她们暗自惊奇,桌面上摆着纸笔,有说有笑的喝茶做诗。 弘化的贴身侍女苏鸢出来续茶,远远的看见了宋楚妗,笑着迎上来引她去花厅。 花厅里充斥着紫檀香,弘化坐在榻上,穿着一身榴红压金线绣缠枝海棠深衣,梳着繁复发髻,头上戴了一套红宝石头面,手里拿了个小金湘扇把玩,她笑着,头上的宝石流光璀璨,更显得她灿若昭华。 厅内还坐着秦大夫人及其两女,定国公夫人,博远侯世子夫人及其内侄女,还有赵夫人和赵溪月等人。宋楚妗才一进去,弘化就笑着说“你哥哥今天来不了了是不是” 宋楚妗笑着说道“他公务上出了些事情,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还让我跟你请罪呢,我还没说,你怎么就知道了” 弘化闻言叹气,摇了摇头笑着道“我怎么知道了驸马跟你哥哥办的是同一桩案子,他刚过来跟我说,今天就不回来了。”说着,弘化拿着小金扇敲着手心,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我跟他说,今个儿你休憩,歇一歇也没什么的,不如等他们理个头绪,你明日再去处理,他不听,非要走,你说这算什么事儿” 秦夫人笑着说“驸马爷一心为公,这是好事情,不过还是要适当歇一歇,不要太过劳累才好。” 弘化摇头笑着说道“不说他了,咱们说咱们的。” 赵溪月看见宋楚妗,便偷偷冲她笑了笑,宋楚妗亦报之一笑,忽而间她便想起,之前赵溪月及笄的时候,好像说过定国公夫人想定下她做自己的儿媳,她不由得想起那天看见的冯慕。剑眉星目,列松如翠。 这么一看,与赵溪月倒是也挺般配的,一个是将门虎子,一个外祖家坐镇边关。 正想的出神,思绪被弘化打断,弘化见她不言不语,低头出神,关切问道“怎么了,再想什么” “嗯没什么”宋楚妗抬头笑着道,“一些不打紧的事情罢了。” 又坐了一会儿,有一人姗姗来迟,由苏鸢引进来,宋楚妗笑着抬头,却见是穿着月华裙素锦广袖盛装缓缓而来的崔月婉。她笑着,身后跟着一人,恰恰是她的表妹。宋楚妗等一行人见了礼,又缓缓落座。 弘化抬眸看了一眼,不亲不热的说“三皇嫂来了,快坐吧,茶都要凉了。” 当年的崔月婉崔姑娘,与太子有过一段朦胧情愫后,不得善果。幸而此事别人不知,三皇子一心倾慕于她,企慕求娶,最终她嫁给了三皇子做正妃,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豫王妃。 崔月婉坐下了笑着说“王府里有些事耽搁了,这才来晚了,皇妹不要见怪。” 苏鸢给崔月婉倒了杯茶,崔月婉喝了一口便放下了,她笑着看向宋楚妗道“宋姑娘,许久不见,浙江可比京城好玩” 宋楚妗笑着道“浙江不过气候宜人,比京城暖和些,水木花草也多些,其余也没什么新鲜的。” 崔月婉便盈盈笑着“看来宋姑娘在浙江很适宜啊,我还以为,宋姑娘会留在浙江不回来了呢。” 宋楚妗还没什么反应,弘化却先不乐意了,手里拿着的小金扇一合,发出哗啦一声清脆声响,她半笑不笑地看着崔月婉,“皇嫂这是说的什么话,楚妗不过是回浙江伺候清河郡主一年,尽晚辈之孝而已,又没有什么非要留下的缘由,怎么就不回来了呢” 崔月婉似笑非笑的看了宋楚妗一眼,不再说话。在座诸人皆是人精,一见此景笑着打岔,转瞬间厅内又是欢声一片,弘化知宋楚妗尴尬,给她递了个眼神,宋楚妗点了点头,寻了个时机,借口出去了。 她领着梦茶顺着一条偏僻的小路走着,一路上回避人群,那条路隐在竹林里,安静非常,竹林中有一石桌,桌下四个圆石凳,她坐在凳子上,叹了口气。 留在浙江吗,她也想,她实在不想回京面对这些人和事。 可她留不住,她还是得回来,还是得见这些故人,经受他们的打量,忍受着那些叹惋或奚落。 什么宋家的明珠,在满京城的贵女里,她就像个笑话。 宋楚妗想到此处,不由得垮了肩膀,趴在石桌上,几枚青翠的竹叶落在她身上,她浑然不觉,她完全不想理外界的事物,她现在就想回家。 “宋姑娘” 宋楚妗一瞬间僵硬了脊背,她直起身子回头看去,她刚刚走过的那条小路上,正站了一个人,身着紫袍,头戴玉冠,正向她走来,是冯慕。 宋楚妗赶忙站起来,低头道“冯公子。” 冯慕行至宋楚妗身前,他身形比宋楚妗高出不少,才一靠近宋楚妗便感觉身前的光暗了,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随便走走,就到了这里。” “你刚刚趴在桌子上,是在哭吗” “并不曾。”宋楚妗没想到冯慕会问的这么直接,不知作何反应,只得笑着道“不过是有点累了,坐下来歇歇。” “那站起来干什么,接着坐吧。” “” 宋楚妗惊讶的看着他,见冯慕面色如常,不像是在说笑。她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转身又坐下了。 冯慕也坐到了她面前,宋楚妗抬头看着他,却见他神色自若的道“我也累了,想坐一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赏花宴 冯慕看见宋楚妗肩膀上落了一片叶子,便伸手给她拿开了。 宋楚妗大惊,不觉冷了脸,觉得冯慕在捉弄她,她冷脸看了冯慕一眼,起身要走。 冯慕不知缘故,在她身后问道“你去哪” 宋楚妗已走出几步,闻言顿了顿道“我不累了,想到别处看看。” 冯慕看着她在顺着石子路在竹林尽头一转身就不见了,他转过了身,看着手里那枚青竹叶子,想刚刚宋楚妗趴在桌子上的情形。 真的不是在哭吗冯慕松开了手,那枚叶子就飘飘荡荡的落到了地上。 宋楚妗找到弘化的时候,花厅里的人都散去了,只剩下弘化在那里坐着,苏鸢在一旁伺候着。 宋楚妗走过去坐下,弘化见她面色不似先前那般,便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宋楚妗收拾好心绪笑了笑,重新打起精神来“她们呢,去哪了” “去花房看花了。”弘化淡淡的道,应付了一天,她也有些疲累“我懒得过去了,你也在这里陪我歇会儿吧。” “真没想到,”宋楚妗看着弘化感叹道“有朝一日,也能看到你贤妻良母的模样。” “我也没想到。”弘化也一同感慨着,忽然间她“扑哧”一笑,头上的步摇叮当摇曳“还说我呢,我倒要说说你,这些日子你就没遇上个顺眼的人” 弘化问的直白,宋楚妗却无法回答,只得无奈一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之前和大殿下的传闻,又在宫里待了那么些年,谁会” 弘化却不以为意,看了一眼周遭无人,凑近了宋楚妗向她低声笑道“不要紧,我请了不少前途大好的公子,看上哪个你只管说,我给你保媒。” 宋楚妗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伸出手在弘化笑盈盈的脸上弹了一下“你也捉弄我。” “天地良心,我可没有”弘化笑着,却也认真的道“我说真的。” 宋楚妗也绷不住脸笑了起来,她伏在桌子上笑了一会,抬头对弘化说“好,等我看上哪个好看的顺眼的,保准来找你。” 弘化这一歇,便是一个时辰。暮色蔼蔼,天边染了一层昏黄,给整个公主府都渡了一层昏沉沉的影。弘化见天色晚了,便命人把绿云牡丹搬出来,摆到花园里去。 绿云,只在傍晚开花,子夜时分便凋谢了。 等到天黑了,弘化命人摆宴。宴席设在花园的明湖旁,一带荷花灯照亮了满湖芙蓉,湖里也飘着不计其数的荷花灯,仿佛天上的银河一般。绿云被摆在花园,宴席的正中央,大朵大朵的绿云牡丹簇簇盛开,风吹过,绿花翻浪,阵阵奇香。 众人落座后,弘化先自饮一杯琼浆,又说了些场面话。这才开宴。 弘化坐主座,对台下众人一览无遗,宋楚妗坐在她下手的次座,紧挨着她。苏鸢在弘化身后给她打着扇子,弘化的目光在那群男宾中游移不定,本来今天下午的事她知道宋楚妗不当真,也是半开玩笑,但一看这群公子王孙,她却真的打起了这个念头,偷偷的帮宋楚妗留意起来。 “弘化,弘化”宋楚妗见弘化眼神不对,赶紧低声叫她“你看什么呢” 弘化看着宋楚妗,悄悄往台下探了探身子,拿金湘扇遮住侧脸不让人看懂嘴型,她悄悄对宋楚妗道“我在帮你留意,今天我们说的事啊。” “我不用你看”宋楚妗急道,她见弘化目光又往男客那边飘,急得心慌意乱“我不用你看,我自己挑,你会被人看见的” “看见就看见,”弘化支着下巴,目不转睛的看着台下“你别说,这一批公子哥儿还都挺好看以前怎么没觉得” 难道说是她成亲了,家花不如野花香了 不应该啊,驸马比他们这群人都加起来还好看呢。 想起驸马,弘化不自觉打了个激灵,人也正经起来,收回了目光不再往男客那边看。宋楚妗见她收敛,舒了口气,还没等她把心放回去,就听弘化说“我给你找到了,就那边定国公家的大公子,青年才俊,武艺高强,将来要坐镇三关的,怎么样,你考虑一下” 宋楚妗看向弘化,弘化若无其事的拿扇子指着台下的冯慕,冯慕正自斟自饮,皎洁的月光把他的鼻梁照的笔挺,像泛着寒光的刀。他察觉到有人看他,目光冷冽的扫过来,宋楚妗赶忙移开了视线,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无事发生。等他打消疑虑不再看这边后,宋楚妗这才恶狠狠地看向弘化,弘化却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用唇语问道“怎么样,不错吧” 宋楚妗瞪着弘化,用唇语回道“不怎么样,定国公夫人把赵家小姐定给他了,你打错注意了。” 弘化却笑了出来,她摆摆手对宋楚妗笑道“不可能,定国公夫人不可能给他操办,更不可能给他定赵家小姐那么好的妻室。” 宋楚妗闻言疑惑万分“此话怎讲” “你不知道”弘化意外的看着她,很快她就反应过来笑着说“也对,也确实没人跟你说这些。” 弘化往台下看了一眼,见没人注意这边后悄悄对宋楚妗说“如今的定国公夫人是继室,这冯大公子不是她所生,是元夫人所出。她又善妒,定国公府里的姨娘们每天都得跟着她立规矩,她看冯大公子也有些不顺眼。冯二公子才是她的亲骨肉,你听到的,应该是定国公夫人把赵小姐定给冯二公子。”弘化又看了一眼男宾那边,对宋楚妗指了指“就是那个和大公子挨着坐的,穿青缎袍子的那个。” 宋楚妗看了冯二公子一眼,但见他比冯慕矮一些,白一些,也是一表人才,此时正笑着给冯慕斟酒,倒也是兄友弟恭。 不管是谁了,宋楚妗看向弘化,正要跟她说不要再操心她了,却突然见弘化看着一处,眼睛像是被点亮了一般,她顺着看过去,就看见黑黢黢的树影里走出来一个人,红袍金冠,缓带轻裘,怪道是谁,原来是驸马爷李琼。他的双眸里仿佛盛了三千银河里的全部星子,他看着弘化,向弘化走来。 在他身后又跟出两个人,二人皆是白袍玉冠,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冷若冰霜,原来是宋明蕤和沈澈。 宋楚妗看见哥哥不由得笑了起来,宋明蕤也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和沈澈坐到了她的对面。沈澈也看到了宋楚妗,原本冷若冰霜的脸,就慢慢化开了一个淡淡的笑。宋楚妗对他一低头,算是见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楚妗姐姐 众人见了沈澈,便齐齐起身拜见宁王。弘化也笑着起身迎接,“六弟要来,怎的不跟我说声。” 沈澈免了众人的礼后往女宾处望了一眼,这才落座笑道“先前不知皇姐摆宴,遇见了驸马,这才知道的。” 弘化笑着道“你向来不理这些俗事,不知道也是常有的。” 李琼坐在弘化身旁,他穿着红袍,玉带金冠,与一旁的弘化看起来好不相配。 弘化看见李琼便笑了“我还以为你早就把衣裳换了呢,你向来不喜欢穿这么的繁复”说着给李琼倒了杯酒问道“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事情办的比以往好些,我去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理好卷宗了。”李琼笑着看着象牙杯里的酒,用袖子遮着酒杯,浅酌一口便放下了。他看着弘化,笑着说道“你不是说,想看我这么穿吗” 弘化登时就有些红了脸,她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今天摆宴,穿的太朴素了不好。” 李琼看着她,一双仿若盛着银河的眸子直直的望着她,他就突然笑开来,仿若一阵微凉的晚风,他轻轻的说了声“嗯,我知道。” 弘化下意识别开了眼睛,她握紧了手里的小湘扇,不自觉的咬了咬下唇,想暗止自己的失态,“你若不喜欢,下次就不” 李琼笑了下,他看着弘化笑着道“没有。” “只是有点不太习惯而已,也没有不喜欢。”他轻声说道。 弘化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厉害,她转头看向台下觥筹交错的席宴。 等心跳渐渐慢了下来,弘化就笑了起来。 那群见风使舵的人,变得真快。 一见她如此重视驸马,事情就立刻都好办了起来。 弘化看到李琼下面次座上的宋明蕤和沈澈,便问“驸马是怎么遇见六弟和宋公子的” “宋兄从大理寺往刑部递交公文,我知你也向他下了请帖,便邀他一同来了。”李琼垂眸笑道“至于六殿下,是在路上遇见的,他听说府里摆宴,便一同来了。” “哦”弘化不由得意外的看了沈澈一眼,见他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席宴中央,他面前摆着那盆绿云。弘化不做他想,轻笑了下,轻摇湘扇“我还倒他什么时候也爱附庸风雅了,原来他是真风雅。” 沈澈饮了口酒,沁凉的琼酿顺着喉头滑落下去,他看着那盆绿云,如云似浪的花枝间,隐约露出对面那个人的衣摆,衣衫如雪,风流袅娜。 那是楚楚。 席间陛下得知公主府摆宴,又从宫里赐了菜,太监们捧着木盘鱼贯而入,弘化率领众人谢过皇恩后,苏鸢给公公们打了礼,送他们出去了。 一时间宾主尽欢,此乃外话,按下不提。 宴后众人趁兴,又在花园里吟诗作赋。公主府景致繁多,处处皆有夺目之所。崔月婉曾是秋竹社的第一任主任,她嫁入王府后,便交给了她表妹林蓉打理诗社。林蓉便是当日赵溪月及笄礼上,与人争辩说崔月婉才貌更胜宋楚妗一筹的姑娘。 秋竹社的几个姑娘此时正围着她们姐妹二人谈论诗词,崔月婉坐在廊檐下的栏杆上,看着廊檐下的荷塘,把手里的点心撒了下去,一群色彩斑斓的鱼儿就上来争抢。林蓉乐得出风头,铺了纸笔便开始吟诗。 弘化打算带宋楚妗去望月阁一览月景,却不愿叫着崔月婉,她往崔月婉那边多派了几个丫鬟,便引人往望月阁去。 弘化与宋楚妗,还有李琼等人,连并冯家二位公子和赵溪月,一同去了公主府的望月阁,望月阁楼高七层,在顶楼俯瞰,便可见京城处处繁华,万家灯火长明。宋楚妗上楼时落在了后面,在木梯上不小心绊了一下,沈澈在旁扶住了她的胳膊,低声道“小心些。” 宋楚妗收回手,便低声应答“嗯。” 望月楼顶,视野开阔,秋风送爽,手可摘星,宋楚妗有些冷了,不由得往后面缩了下,沈澈看见了,便往窗边站定,挡住了风口。 而宋楚妗只顾着与弘化说笑,并不曾注意到。 赵溪月和冯二公子冯泷也都知道两家私下里在商量婚事,比此一见,俱都红了脸,弘化看着有趣,便多看了几眼。 恰好冯慕也在场,弘化离的进了,见他剑眉星目,观之不俗,越看越与宋楚妗相配,有意无意的提了几句,旁人未曾注意到,宋楚妗却是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在桌子底下不着痕迹的踢了她一脚,弘化浑然未觉,沈澈却低下头的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 宋楚妗怕再待下去,弘化会再说出些什么来让人察觉了,索性先行离场,便自己在花园里逛了一会儿。走过了几处假山林立,秋水楼阁,来到一处花木茂盛之所在,邻水处有一亭台,朗月皎洁倒映水中,宋楚妗走过去,伏在栏杆上看水面倒映的月亮。 一阵夜风吹过,吹乱了一池的水,那就在水里浮浮沉沉的,宋楚妗看入了迷,情不自禁的想伸手去抓,却碰了个空。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宋楚妗回头一看,却是沈澈。 他身上的白蟒袍在皎月下映着光辉,在周遭琼花瑶草中徐徐走来。 宋楚妗不觉起身,恍了下神,她仿佛看到连天烽火里,他也是这般,披着满是鲜血与尘埃的铠甲,笑着向她走来。宋楚妗怔仲着,直到沈澈叫了她一声,她才醒悟过来要行礼,低头叫了声“殿下。” “殿下怎么在这里” “我看到你过来了,就跟了过来。”沈澈顿了一下,如实答道。 宋楚妗愣了一下,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她心绪不宁,不愿多想,只是低了头。 沈澈便站在她身旁,看着湖里的月色遥遥荡荡,时不时还有几尾鱼儿浮起来换气,他轻声问宋楚妗道“楚妗姐姐,你在想什么” “没有想什么,殿下。” “我听到大皇姐一直提起冯公子和你,她是有意要为你们做配吗”沈澈低头看着宋楚妗问道。 “没有的事。”宋楚妗心烦意乱握着自己的帕子,不知道为什么,沈澈站在她身旁,她总觉得喘不上气来,好像有什么事情被忘了,被埋在地底,正拼命地钻出来。她吸了一口冷风,风吹动了她鬓边的金叶步摇,她轻声说道“殿下不要乱想。” “既然如此,”沈澈便轻轻地笑了起来,宋楚妗抬头看着他,看到月光为他的眉眼渡上了一层银霜,却比银霜更柔和,他看着宋楚妗,很温柔的道“楚妗姐姐,究竟喜欢何等儿郎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沈澈 “殿下,”宋楚妗沉默了一下,抬头看着沈澈笑道“不要再说笑了。” “姐姐方才难道不是为此事忧吗”沈澈侧头看她,亭台四角都悬挂着灯笼,被风吹的摇曳。沈澈一动,就挡住了她身前的那一盏,宋楚妗看着脚下的一片阴影,听到他说“一年不见,姐姐和我生分了吗,以前姐姐什么事都跟我说的。” 以前 宋楚妗听着他的话,就模模糊糊的想起在宫里的那些年。 沈澈生母只是个位分卑微的美人,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也不知道是谁,说他生下来的时候,屋里血光大盛,他生下来不哭不闹的,他母亲强撑着看了他一眼,才摸了摸他的头就咽了气。 他母亲死了,他这才哭出一声来。谣言说他克亲克友的天煞孤星的命格,谁碰谁倒霉。三人成虎,此等谣言下,明明是个皇子却没有妃嫔敢收养,陛下有十三个皇子,六个公主,自然也就顾不上他。他没人照料,孤零零的长大了,像淤泥里的石头,谁都可以踩一脚。 宋楚妗遇见他的那一年,他十一岁,别的皇子都去尚书房读书了,他却没有,他一个字都不认识。 宋楚妗偶尔会看见他,每一次,他身边都没有人。他孤独的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或是在花丛中,或是树荫下,或是假山石后,或是矮墙角落。 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偶尔他们的目光会撞在一起,她不过去,他就只默默的看着她,他脸上是没什么表情的,可宋楚妗却总能觉得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他眼里闪烁,却不能捕捉。 宋楚妗,原本是不想多生事端的,可他总是看着她,无辜又可怜,她胸腔里那颗恻隐之心,就微微的动了一下,有一次她走近了,就能听见沈澈轻轻的喊她,楚妗姐姐。 宋楚妗看着他,拿帕子擦去了他脸上的灰尘。她想,他不也跟她一样吗,他们在这个宫墙里面,都没有父母,都没有人疼。 沈澈生母居住的瀚竹庭后,有一大片竹林,连着皇子们上学的资善堂。位置十分隐蔽,还连着一片荷塘,瀚竹庭里面仅有的两三个宫人,闲散惯了,素来是不去查看的。宋楚妗在从东宫回来的时候,总是会过去,她总是能在那里看见沈澈,看见他坐在竹林里。 梦茶在外面守着,若有人过来立刻进去通知宋楚妗。 宋楚妗的脚步声一响起,沈澈就会抬头看着她,她一身素白,踩着一地青翠碧绿的竹叶,缓缓走到他身边。 她给他带来书籍,她教他念书识字,在他生病的时候给他带来丸药。那时候宋楚妗才发现他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不管学什么,教一遍就会。 沈澈用了一年,就把宋楚妗所学的,都学会了。 后来,她偶尔会跟他说一些事,全是跟他有关的。 比如从哪里,能见到皇后,他可以去向皇后请安,说什么会博得皇后的欢心。 比如,在皇后给他分配了宫人,带他见了陛下,他要说什么才能引起陛下的内疚,给他更多的关爱。 再比如,在他能进资善堂学习的时候,如何在韬光养晦,不在无意中得罪诸位皇子的情况下,博得太傅的赏识。 还有诸位皇子公主,都是哪位妃子所生,母家都是何等情形,皇后与贵妃两座山门,各都拜的哪一所,简略的跟他一提,他就都知晓了。 后来,宋楚妗有意无意的在皇后面前提点沈澈,皇后查抄了瀚竹庭里的宫人,沈澈的日子比先前好过了许多。 他们在人前,装出不熟络的样子,沈澈唤她宋姑娘。但是等到没人的时候,他总喊她楚妗姐姐。 楚妗姐姐,楚妗姐姐 一声一声的,刚开始宋楚妗制止,沈澈却不改口,后来,也就随了他。 有时候宋楚妗会恍惚觉得,沈澈就是她的影子。 她就会,偶尔的,带着隐瞒的,对他说一些心事。 只是偶尔,他也不懂。 后来沈澈长大了,她就没说过了。 再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沈澈封王的那一年,她出宫了。 想到那时候,宋楚妗就禁不住笑出来“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殿下居然还记得”她沉默了一下,又笑着说道“再者说,我确实没有什么烦心事,好与殿下讲的了。” 沈澈看着她,看到她垂着眸子,长睫遮住了眼里的情绪,唇畔的笑意比刚才浅淡了一些,是不愿再谈的神情。沈澈不再追问,他点了点头道“天色不早了,姐姐回去吧,等会怕是要上霜了。” 宋楚妗本就不愿再谈,一闻此言,如蒙大赦,后退一步行礼道“殿下,民女告退。” 宋楚妗才走出亭子,便感觉冷风阵阵,她一回头,就看到沈澈还站在那里,在摇曳的灯光下看着她。 他刚刚站的位置,恰好给她挡住了夜风。 宋楚妗低了低头,快步往前走去。 刚一回花园,就见梦茶迎上来“小姐,小姐去哪了,大公子正找您呢。” “吃了几杯酒,头有些晕,就在花园里走了走。”宋楚妗答道“哥哥呢” 梦茶道“大公子在前面廊子下,和冯公子在一起下棋呢。” 宋楚妗看到赴宴的人皆都散去,揣度着崔月婉应当也已走了。便对梦茶道“我先去和弘化道别,等会再去找哥哥。” 弘化还在小花厅里待着,她后来又吃了几杯酒,正在榻上由苏鸢喂着喝醒酒汤。一见宋楚妗,她便抬起头来,两颊飞红,一双秋水明眸更是亮晶晶的,她对宋楚妗笑道“你去哪了,也找不见你人。” 宋楚妗坐在她身旁,伸手探了探她的脸颊,觉得指尖一片烫,她不由得说道“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弘化笑着把脸歪在她肩膀上,笑嘻嘻的说“高兴。” 说完,弘化又笑着,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驸马” “嗯什么”最后两个字宋楚妗没有听清,低声问道。 弘化却只是笑着,不肯再说了。 “高兴,也不能喝这么多啊”宋楚妗叹了口气嗔怪道。她接过苏鸢手里的汤碗,拿碧玉调羹搅了搅,亲自给弘化喂醒酒汤,弘化看见了,从宋楚妗手里把碗捧过说“我自己喝。” 说着,一饮而尽,把碗又递给了苏鸢,拿帕子擦了擦嘴。 弘化醉眼朦胧的看着宋楚妗,宋楚妗不知所以的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弘化清醒了一些,挥手屏退了侍女,她问宋楚妗“你觉得冯公子怎么样。” 宋楚妗想了想回答道“冯公子家世显赫,一表人才,自然是极好的。” “你也觉得好,我替你做这个媒如何。”弘化看着宋楚妗,郑重的说道“不说笑,恰好你们两家也有来往,定国公府里的人想来不会不同意。” 宋楚妗本想笑着把话题岔开,见弘化如此说,知躲不过,便不由得淡了笑意,她低了头,一声不吭。 “你不愿意是不是”弘化看着她问。宋楚妗抬头看着弘化不言不语,两人皆都僵持沉默了一会儿,弘化开口道“楚妗,你老实告诉我,心里的这份不愿意,到底是你自己不喜欢,还是因为别的” 宋楚妗的手不自觉的攥住了袖子的一角,弘化看着她,似是不忍,似是恨铁不成钢“你和大皇兄没有可能了,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他曾经是太子,如果再娶一个家世显赫的王妃,将来必定是新帝的眼中钉 “我知道”宋楚妗猛的抬头,看着弘化,眼中有那么些执拗和不解“我都知道我只是觉得,为什么所有人都抛弃了他,所有人都忘了他” 为什么这么快 宋楚妗的声音极低,又极轻,低的像窗外草丛里吟唱的秋呤,轻的像透过窗棂照进来的月光。 弘化看着她,好半晌无言,她轻轻把手放在宋楚妗的手上,揽过宋楚妗的肩膀把她抱在怀里,低声道“没有忘了他,你没有忘,我没有忘,皇后娘娘也没有,我们谁都没有忘了他。” 宋楚妗咬着牙冠,压抑着极低的哽咽声,她透过弘化的肩膀,看着弘化身后的珠帘,睁大了眼睛又看房顶雕花帷幔,眼里蒙着的那层雾,就慢慢的消散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梨花满地不开门 宋楚妗在回去的时候,与宋明蕤同辆马车。 宋明蕤见她心情不好,便问她怎么了。宋楚妗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弘化告诉宋楚妗,沈煜这个月就要动身去封地了。 他被封为穆王,封地在江南一带,也是一处好地方。 宋楚妗在马车上,马车摇摇晃晃的,晃得她思绪纷乱,她慢慢的就想起来太子出事的时候。 那是那一年秋闱,诸位皇子比赛射猎,本来好好的,太子的马却不知怎么惊到了,发狂一般在树林里横冲直撞。她本来陪着皇后在行宫里,皇后还笑着说青茗山上的狐狸皮毛好,太子猎几只狐狸回来,给她做个披肩。 没等说完,就有宫女惊慌失措的进来禀告,说太子的马惊了,这会儿子不知道发狂去了哪里,太子下落不明。 皇后听了,眼前一黑就差点晕了过去,宋楚妗赶忙扶住了她。 所有人都被派出去寻找太子,皇后哭着跪在行宫里的菩萨面前祈求,让他们把她唯一的儿子换回来,她愿意用十年寿命来交换。 最后太子被人救了回来,据说是在山崖边发现他的,他千钧一发的最后关头挣开了一直死死卡住的脚蹬,而那匹马已经掉下山崖摔死了。 太子没死,捡回一条命,可是他废了一条腿。他那条腿挂在马上,被马拖了整整一路,最后摔下来,摔得狠了,就断了。 太子醒来后惊魂未定,咬定有人要害他,陛下下令彻查此事,可那匹马掉下山崖,估计已经烂成了肉泥,马尸无处可寻,也就没法查找它是怎么就突然受了惊。 皇后下令彻查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查不到蛛丝马迹证明是有人暗害太子,除了太子一口咬定,那匹马不是他之前常骑的那一匹,可是他们没有证据。 这就只能当做一段无头公案来断理,唯一可怜的就是看守马房的太监,都被打了五十宫杖,有个身子弱的,没撑住就被打死了。 或许是真的有人要害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终于又有一次,他被人陷害和陛下身边的女官暗通款曲。虽然后来被证实是子虚乌有,可父子情份却淡了。 从那以后,太子性情大变,多疑猜忌,暴戾恣睢,越发不讨陛下欢心,皇后也是整日愁眉不展。 她听到传言说,陛下有意要废掉太子。 太子是宋家保的,如果太子要被废,就说明宋家在前朝落败,压不住局面了。 她那个时候也是十分慌乱的,她的命运,与太子和皇后是绑在一起的,如果太子被废了,她要怎么办呢 她整日惶惶不安,就这样迎接来了她的生辰。 那一年她十八岁,太子却突然对她柔和了起来,他带她去冷宫,冷宫里种了几棵高大的白梨树,满树梨花在月光下皎洁的像雪,他在树下打开了几个布袋,闪烁的萤火虫就从里面飞了出来。 他们坐在冷宫的台阶上,看着漫天流萤,刚开始谁也不说话,等萤火虫都飞走了,天上只剩下冰冷安静的星辰了,太子就开了口。 他说,不要害怕,你家里会接你走的。 那你呢 我也不知道,可你不要害怕。他笑着跟她说,这些年老欺负你,不要怪我啊。 没有怪你啊。她差点哭出来,掀起一截袖子,把手腕上的白玉镯给他看说,九岁时候你送的镯子,我现在也戴着呢。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啊 太子看着她,就慢慢湿了眼眶,他笑着说,你别哭啊,你现在又还没走以后,你别忘了我啊 我不会忘了你的宋楚妗把脸埋在手臂上,眼泪就渗进了衣服里,带着哭腔的声音就闷闷的渗出来,她说,你欺负我那么多年,怎么能忘了呢 太子眼里的泪水就聚集了起来,他看不清身旁的宋楚妗,他伸出了手,慢慢的放在了她的肩膀上。他在她长大后,第一次如此亲近的触碰她,他轻轻的笑着说“别哭了,又跟你小时候一样了” 宋楚妗却不理他,听此话哭的更悲恸了起来,在他的手下,肩膀一抖一抖的,他看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一颗下来。 那一晚的月光明亮皎洁,梨花树被风摇动枝干,簇簇的往下坠落白花,铺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雪。 宋楚妗如今回想起来,仿佛还能闻到那一阵梨花香,还有太子说的,别忘了我啊。 不会忘了你的。 宋楚妗从荷包里拿出那只白玉镯,又重新戴在了手上。她一眨不眨的看着,半晌,就落了一滴眼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满阶芳草绿 太子离京的那一天,京城下了一场缠绵的雨,那一队车马,就在静默的雨中默默前行。 在城外的山路上,林木青翠,茂林修竹里铺出了一条官道,大皇子一行人要从此路去往江南,那一队骑马的护卫,护送着几辆马车,其中有一驾马车,雕花垂幄,自与别车规格不同,那里面坐着的是穆王沈煜。 此时细雨蒙蒙,一行人加紧赶路,却在前方遥遥地望见路上停了一辆马车,马车停在路边的树下,马车上坐着车夫,车前撑伞站着一人,挡在了路前。 不是旁人,正是梦茶。 护卫长停马遥声道“我们是穆王府护卫,奉陛下旨意护送穆王去封地,姑娘是何人,为何在此拦路” 梦茶在雨中静默不语,太子的随身太监林喜却认出了她。于车窗处向太子禀告“殿下。是梦茶姑娘,车里的或许是宋姑娘,殿下还要见一眼吗” 沈煜在车内睁开了眼,他的眼神里是如同车外秋雨一般阴郁,比宋楚妗离宫前更甚。 是她 沈煜看向自己的那条断腿,手覆在其上,垂了眼眸,遮掩住全部情绪。 她怎么来了 梦茶撑着伞走近了,被护卫长拦下。沈煜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让她回去吧,也别让人难为她。” “是。”林喜赶忙跑到侍卫长马前,斥退了押住梦茶胳膊的侍卫,把伞捡起来给梦茶遮了雨,林喜对梦茶道“梦茶姑娘,你让你家小姐回去吧,殿下不愿意见她。” 梦茶的睫毛颤了颤,她的睫毛和头发上都落了些细密的雨珠,她把手里的一个香囊递给林喜道“小姐让我,把这个交给穆王殿下。” 玄色缎面上绣着一枝杏花,囊上缀了青玉珠,做工精巧,栩栩如生。 林喜接了过来,一看便知,是下了大功夫的。 林喜回到沈煜的马前禀告说“殿下,宋姑娘有东西要交给殿下。” “让她拿回去吧。”沈煜的声音淡淡的传出。 林喜犹豫了一下“殿下不看了吗” 车厢里的那位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后他才道“不看了吧。” 林喜等了一会,见他不再发令,便转身拿着那香囊往梦茶那里去,身后沈煜忽然唤了一声,他赶忙回去,他以为沈煜是反悔想留下了,却不曾想,沈煜掀开车帘,递给他一个半大不小的乌金水沉木盒子,盒子极轻,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车帘落下了,林喜就看不见沈煜的表情,他听见沈煜说“把这个,也一并给她吧。” “殿下”林喜在车厢外低声唤着,沈煜却下定了决心,不再改口。 他捧着那个盒子,一步一步的向梦茶走去,一步一步,都极为凝重,他把盒子和香囊交给梦茶,对梦茶说“回去吧,殿下让你,把这个也交给你家小姐。” 梦茶回去了,不再挡在路口,穆王一行人,便继续前行。 宋楚妗在车厢里,慢慢打开那个盒子,里面的东西就跃入眼帘,那是她从小时候,第一次开始学做针线,给他做的东西,有手帕,有打的络子,有绣的香囊荷包,还有她,落在他那里的一些小玩意儿 还有她九岁那年在他那里不小心摔碎的一只镯子,她哭的厉害,他没有办法,就从他视若珍宝的书房里翻出一只来,赔给了她。 后来她听说,那只镯子是皇后娘娘要他留给他以后结发妻的。 可他那时说的那般风轻云淡本宫有这么多珍宝,随便给你一个罢了,你可不许再哭了。 宋楚妗捧着那个盒子,看着里面叠的整齐的帕子,断成两半的玉镯搁置在上面,仿佛还可以拼凑在一起,只是中间空荡荡缺失的裂纹,彰显着它已经碎了。 宋楚妗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她什么都没说出来,就用手捂住了嘴,她低头看着盒子,一地眼泪就坠在了断裂的镯子上。 她忽然想起那一年,她趴在沈煜肩头,看到他身后的那一大片杏花,薄雾云霞,青烟飘飖,风拂过,便零落一地杏花雨。 满阶芳草绿,一片杏花香。 那么美的场景,像梦里一样,怎么就不能看一辈子呢 她抱着盒子下了车,在雨里看着沈煜乘坐的马车渐行渐远,杨柳依依,秋雨靡靡。 她看着那马车慢慢的消失在她视线里了,这才肯放任自己说出那么一句“表哥江南路远,一路珍重” 沈煜的马车,渐渐走远了,他看着手里那方洁白的手帕,柔软的白绢垂在他的手上,绢面上绣了一枝杏花。他看着,慢慢也就露出那么一点稀薄的笑意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偏爱杏花,给他做的东西里,大半绣样都是杏花。 他又闭上了眼睛,慢慢的感觉车厢的摇晃,慢慢的感觉,他一步一步离了京城。 他大半辈子,几乎没离开过宫廷,不曾想,一朝便跨了大半个疆土,去江南。 去了江南,一切都应该会好起来吧。 她应该,也会很好。 沈煜模模糊糊的想着,想着这些年可高兴的事情,他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什么好想的,因为回忆里值得高兴的几件事情,细细数来,都有她的影子。 他一直以为,她进宫以后,纯粹是来招惹他心烦的。可原来不是,他走过的这小半辈子,几乎所有的欢乐都与她有关。 他总忍不住欺负她,看她哭,看她生气,可他也忍不住心疼她,心疼她在皇宫里无依无靠,心疼她眼里总是惊慌一片,他想让她安下心来。 母后吩咐的事情她并不喜欢,可还是要去听从,还是要去做,慢慢的,她就变了那么一点,可在他心里,她还是那个会哭闹着要回家,说他欺负她的孩子。 他想保护她,他想让她信任他,可她偏不,她总是能惹他生气。 可即使如此,在他大势东去的时候,除了母后,就只有她担心他,她跟在他身后,凄凄惶惶的看着他,害怕他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来。 只有她还会为他哭。 其实仔细想来,他一直说没有喜欢她,他总说不曾对她心动,可是那么些年的注视里,就真的没有萌生出那么一点朦胧的情意来吗隔着濛雾,隔着水月,他们都学会了沉默,谁也不说出口。 可是那么些年,真的没有那么一点,情意吗 沈煜昏昏沉沉的想,他不知道,或许他知道,但他不愿意想。 京城已经在身后了,过往的事,都没必要再想起了。 那些事情,就留在镜花水月里,等以后老了,快死了的时候,再回望一遍人间,从尘土飞扬的回忆里翻检起来,找个答案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雨还在下着,宋楚妗伫立良久,才又梦茶提醒着回了车厢内,车夫赶了马,与刚刚行过那队人马往相反的方向去。寂静的山路上便响起了碌碌马车声,那长长的一条路上秋雨浥湿了山尘,偶尔有几只鸟儿投进山林密布的叶丛枝干里避雨,山上不远处有一条上山的小路被林立的小乔木掩着,宋楚妗的马车走远后,才从后面走出来一个打伞的人。 他站在树下撑着三十六骨的伞,骨节分明如玉节的手握着褐色竹柄,伞面轻轻一抬就露出如冰似玉一张脸,原来是沈澈。 他不知道在雨里站了多久,看了多久,雨水打在树梢落叶上,又在画着墨竹的伞面上顺着伞骨滑落了下去,良久后,雨停了,他才稍微动了动手,他回身看了一眼穆王远去的方向,他突然觉得心里难受起来。 他想起那些年,楚楚因他年纪小,才跟他说的,有关大皇子的事。 他们相见的次数不多,见面时,若有偶尔提起,她也总是寥寥数语,一笔带过,可他在一旁听着,就听出了那么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仔细的看着她,她的眉目总是淡然的,淡然的对他笑,冷静的与他分析诉说一些事情,只有提起太子的时候,面上会带了那么些不知所措的愁苦。 他那时听着,不动声色的笑着,可心里像是被什么人拿针绣着什么,密密麻麻的织成一片疼,看着她如水墨勾勒的侧颜,在她垂下的眼眸里,明白了她竭力隐瞒的心事。 一件一桩,像一幅幅铺开的丹青,一年一年,清晰可见。 原来她喜欢过太子。 怎么他上辈子不知道。 他只记得,他的楚楚会一直温柔的对他笑,双眸里盛着盈盈的水,永远站在他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能敏锐的捕捉到他所有的烦忧,在他需要的时候便助他一阵东风。 可是那个时候,他什么都不了解宋楚妗,他甚至都不知道,原来她喜欢过太子。 那上一世,太子被害的时候,她究竟有多难过 楚楚那个时候,该有多惊慌,多害怕。 沈澈看着远方的山路,一片轻雾蒙蒙,满山绿树青翠如烟,没有人,也没有什么声音,就只有雨滴不停的落,不停的滴。他就回过了头,他撑着伞慢慢的走下那座山,山下有他的马,他应该要回去了。 他走了很远的路,上了马,拉了缰绳。驱马回京。 京城里,有他的楚楚。 对于沈煜,他并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已经在秋闱一事中救了沈煜一条命,他松动了那匹马的脚蹬,让他得以脱身。 他原本是必死无疑的,因为上一世,他死后一年,三皇子沈捷被封为太子,皇后连失两名爱子,一时间大病不起,不多久就病逝了。可沈澈插手后,沈煜活了下来。他活下来,就势必会有一些事情发生变化,或许以后的事情就都不在沈澈的掌握中了。但是沈澈不后悔,他觉得没关系,因为沈煜活着,楚楚也就,不会那么难过。 上一世的时候,楚楚一定很难过,她一个人像风雨中被弓箭惊了的鸟儿一样,凄凄惶惶的等着她的归途,她徒然的安慰着心无生念的皇后,衣不解带的照顾她,可她还是被宋家接了回去。 她肯定觉得,在哪种关头下,她弃皇后离宫,是一种背弃。她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可她心里是那样坚持又固执的一个人 沈澈其实,遗忘了很多事,那是他在回来时,喝下那碗孟婆汤付出的代价,孟婆汤喝三碗,忘百年,他只喝了一碗,那个人说,能记多少是他的运气。 其实,他也不需要记得什么,因为他不会忘了他的楚楚。 那是几十年的时光里,像一般慢慢渗进他的骨髓,刻进他魂魄里的执念。 他跟着阴差,行至地府,地府里不见天日,黯淡无光,十八层地狱就在脚下,烈火翻腾,刀斧加身,众鬼受刑,哀哭就飘飘荡荡的传出来。 路过孟婆庄,庄内无一人。只有一座空荡荡的房子。他走过漫长的黄泉路,涉过飘荡着许多鬼的忘川水,那些鬼伸出手来拉他,变出各种金银财宝想要拖他也下去,他们被迷惑了坠入河里,就想要别人也下去,可沈澈没有停留,那里没有他的楚楚。 他走过很多地方,衣带上沾了杜鹃花香,在奈何桥头看见一颗高大的槐树,青翠的枝冠间垂着蔓蔓槐花,树下有一个素衣女子分派汤水。 他不曾停留,一路到了阎罗殿。 阎罗殿中,两边排着众鬼将,判官阎罗坐高堂。溯世明镜悬殿上,阴阳生死字半行。 阎王问他阳寿未尽,为何来地府。 他说,寻一人。 阎王问是谁,他说,浙江宋楚妗。 阎王翻阅卷宗后告诉他,查无此人。 话音刚落,阎罗殿后走出一个人,那个人告诉他,他还能改正这一切,重新来过。 他问,如何来过 那个人告诉他,舍去一身魄中精元,再加上为帝一世积攒的无量福报,他以法力催动,可以换的一次扭转时空的机会。 他问那个人,有没有什么代价。 那个人告诉他,他要拿走他的三魂七魄,一半拿来结成阵法,一半等他这一世结束后,作为报酬。 他想了想,就笑着答应了。 其实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如果下一世不能遇见楚楚,他又为什么要活着呢 他跳下轮回台的时候,飞速的下坠,一些东西飞快的从他记忆里剥离了,那种感觉像是有无数根银针同时扎进他的脑中,好像过了几十年那么久,他触到了地面。 他听见一些声音,听见有人在说话,可他听不清,后来他听见雪花落下的声音,簇簇的,轻轻的,亦是她的脚步声。他一抬头,就看见她笑靥如花的在漫天风雪中,对他伸出了手。 他听到她喊他殿下。 一时间他仿若置身梦境,可他知道不是,因为楚楚从来不曾在他梦里出现过。 她怨恨他,所以不愿与他相见。 沈澈握住她的手,慢慢的就想起了一些模糊的记忆。 他想起来,这是他的楚楚,他再活一世,是要保护她的。 他这一辈子,怜惜她,娇宠她,要待她如珠如宝,令她收余恨,无苦悲,抽身苦海,得兰因,有善果,安乐一生。 他一定要做到,因为他只有这一辈子了。 以后忘川河畔,亡魂来往走过,其中不会有他。 奈何桥头的三生石里映出的有情人的生生世世里,再也不会有他和楚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 九月中,穆王一行人马平安的到了江南。 宋明蕤在对宋楚妗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曾小心翼翼的看了宋楚妗一眼,他看到宋楚妗神色淡淡,不像有忧愁烦闷的样子,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怎么样。他试探性的问了一句“妗儿在想什么” 宋楚妗抬头笑了,她看着宋明蕤道“嗯我没想什么啊,我只是在想”她看了一眼外面被风吹落的树叶,轻轻的道“到了冬天,我想要一件白狐裘做的斗篷。” 宋明蕤也笑了,当天就让人从各处搜罗上好的白狐坎毛,全都搬进了宋楚妗的照日小榭,一时间市面上白狐皮子的价钱都涨了些许。 宋楚妗也是苦笑不得,她让宋明蕤别再给她送了,那些狐皮都够她做好多的了,宋明蕤就笑着跟她说“做披风剩下了,还可以做手暖,做帽子,做护膝,也可以拿来送人只要你开心,想做什么做什么。” 就连姨母窦氏来看宋楚妗的时候,也瞧见了梦茶又抱进一叠雪白坎毛,不由得笑道“你哥哥是真疼你。” 宋楚妗就让梦茶把东西放到屋里,笑着跟窦姨妈道“姨妈不知道,他送的我屋里都快搁不下了,哪里就用的了这么多,姨妈要是喜欢带些回去给表妹。” 窦姨妈笑着推辞,然则宋楚妗盛情难却,让梦茶拿绸子包了起来,窦姨妈无奈笑着,只得说临走的时候再拿着。窦氏祖家也在浙江,有三个女儿,随夫嫁到了京城,其中就有窦姨妈和宋楚妗的母亲,另一位嫁进了罗家,在罗家于燕云关外战败,罗老太君带着剩下的老弱病残、孤儿寡母不带分文离了罗家后,那位罗姨妈就没了下落。 窦家与宋家不甚亲近,自宋楚妗生母过世,宋楚妗进宫后,这位窦姨妈,也渐渐和宋家不再往来,此次登门,不过是见宋楚妗回京,窦姨妈怀念远方故亲,前来一解思家之情。 她看着眼前生的花容月貌的宋楚妗,她有一双如春水明湖般潋滟的眼睛,长得跟那个红颜薄命的妹妹那么像,她就不觉想起那些年,她们最要好,在浙江的时候,雪夜里,她们还睡在一张床上悄悄地说着心事。 可是她走的早,她的女儿没有依靠,东宫骤然倒台,她的终身事就此耽搁下,宋家只有二房两个夫人,可张氏家世不好,在外没个交际,赵氏又是不愿理这些事的,偌大宋家连个给她做主的人都没有。窦姨妈暗中叹了一口气,京里妇人们的传言,她是知道的,冷嘲热讽,没有几句好话,都是想看宋楚妗热闹的。 那般家世,那般容貌,那般经历。 本来窦姨妈也不想惹这个风雨,可是,可是宋楚妗她和梓君妹妹长得那么像,不过看了一会儿她的眼就有些发酸,她想起梓君怀胎的那些日子,纤纤素手抚着肚子对她笑,她说,姐姐,我梦见我的孩儿了,是个极漂亮的女孩儿,很乖,很听话,我很喜欢,姐姐你也会喜欢的。 窦姨妈慢慢的想起来,那么些年前,她也隔着一层肚皮触摸过这个女孩,她也抱过她自从罗家走后,梓君早逝,她就好久没有见过母家的人了 窦姨妈看了宋楚妗一会儿,心绪千回百转,她笑吟吟的开口“妗儿过了年,也二十了吧,以后的事,妗儿自己有注意了没有” 宋楚妗闻言有些尴尬,她笑了下给窦姨妈添了杯茶,轻轻摇了摇头,鬓边垂下的珠花步随之摇晃了下,几不可闻的说了句“没有。” 窦姨妈摸了摸她的手以示安抚,她只犹豫了一瞬间,便温柔的对宋楚妗道“既然还不曾,就让我替你主持如何” 宋楚妗的手一抖也没抖,她的视线从窦姨妈的手上,慢慢移到她温柔带笑的面庞上,她知道姨妈是为她好,姨妈是心疼她。 不能任性,要懂事,要理智,就像过往的十一年。 宋楚妗就低头,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想到了好多事情,她先想到的是,姨妈登门,父亲肯定也是存了这个心思的,只是不便与她说出口。她要找一个能为宋家带来助力的夫婿,还要不需要别的了,她本就是依附家族而生,这一点她早就已经很清楚了。杏花春雨,梨花月光,还有从中折断的玉镯,这些东西只在她脑海中闪过一瞬间,她就慢慢露出那么一个含羞带怯的笑来“若姨妈不会觉得拖累,一切拜托姨妈了。” 窦姨妈便笑了起来,在宋楚妗一低头的瞬间,她好像又看见了那个温温柔柔的梓君,血缘的强大,在多年以后,仍能在后人身上寻得到痕迹。 窦姨妈临走时见了宋德彰,与宋德彰提了那么几句此事,宋德彰沉默着,并不曾反对,窦姨妈知他是默许了。回去之后,她打听了下京城之中未娶的王孙,捡最好的挑选,在几户人家中犹豫不定。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便在王孙贵族中传了起来,但凡是在宫宴上见过宋楚妗的公子哥儿,皆都蠢蠢欲动,在大理寺官拜少卿的宋明蕤,常因和死人打交道而被那群公子哥嫌弃,而那一时间与他称兄道弟的人却多了起来,拉他喝酒看花的人争个不停,差点打起来。 他闹不清状况,知道有一天冯慕问他“听说你妹妹在择婿了,定了人没有” “什么”宋明蕤皱了眉头,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冯慕看着他,他与冯慕对视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妗儿在议亲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愤怒,他想妗儿才刚回家,怎么又要走。 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他的冷静来自于宋家严苛的教导,宋家的男子几乎都是一个模样,君子端方,言行举止不容有半分差错。他很快就明白道,妗儿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经长大了,她到了年纪,她早就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 在她十七岁的时候就该议亲了,可那时候太子出了事,就耽搁下了,一耽搁就是到现在,其实都有些晚了。 宋明蕤徒然的垂下了肩膀,用拿着竹卷的手对冯慕挥了挥,要他走开。冯慕见他刚才握着书卷的手弓起,骨节青筋都露了出来,这一瞬间又像泄了气一般,有点拿不定他的想法,他犹豫着问道“那,林家少爷请你喝酒,你还去不去了” 宋明蕤背过身,茫然的整理书架上的卷宗,听到冯慕的话,无力的摆了摆手“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哦。”冯慕点了点头,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宋明蕤,就去找林家公子了。 林家公子穿了一身黄杉,腰间系着玉带,发冠戴的一丝不乱,打扮的很是风流倜傥,见冯慕来了,很是高兴,连忙问他“冯兄你来了,宋兄呢” “他不来了。”冯慕对林家公子说道。 林家公子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笑下去,茫然的问道“他,他怎么突然不来了” 冯慕看着僵住脸,勉强对他笑的林公子,想了想,便勾起一抹笑对林公子道“不知道,听说是你请他,就看起来不太高兴,让我跟你说临时有了公务。” 林公子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是好,冯慕一把搂过他的肩膀对他笑着说,“走,喝酒去,你说的,酒钱你请,不醉不归。我酒量了好的很,你可不许反悔。” 林公子僵着脸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冯慕幽幽笑着说道,“我听你声音你是不是不愿意啊,可不许赖账啊,不然我可不饶你。” 林公子手里的折扇差点拿不稳当,肩头一紧后背一凉,想起传闻里冯慕在战场杀人不眨眼的事情,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赶忙陪笑道“岂敢岂敢,冯兄今日尽管喝个畅快,酒钱愚弟来付,愚弟来付。” 宋明蕤回了家中,他问了父亲,如豆灯火下,宋德彰沉默着,好一会儿他才说“妗儿,她大了留不住她一辈子。” 宋明蕤站了好一会儿,他明白父亲的意思了,他只是,只是还没那么快接受怎么又要把妗儿送走。那个娇小玲珑的,打雷会躲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当年被他亲手送进宫苑里,阔别十一春他把她接回来,这才多久,她又要走。 他们真的是一世的兄妹吗,他们是血脉至亲吗,怎么相聚的时间这么短,离别的时间却那么长 宋明蕤没有说出什么阻拦的话,他只是问他的父亲宋德彰“不知父亲,请了谁来为妗儿主持这桩事” 总不能是二房的两位夫人绝对不能是他们。 好在,宋德彰告诉他“是请的窦家夫人,你和妗儿的姨母。” 是姨母宋明蕤就仔细想着那位姨母的模样,但却是模糊的样子。但想来,窦家家风清正,行事正派,从不参与结党谋私之事,应该是不会有差错的 宋明蕤走后,宋德彰一个人坐了好久,他的女儿自回来后,他都没有好好的见过她,一来是他公务繁忙没有闲暇,二来,是她长得太像他早故的妻子梓君。 他的梓君留给他这两滴血脉,养在身边的长子,与他十分肖像。而像梓君的妗儿,他没有见到她的长大。 他辜负了梓君的话,妗儿刚出生时她说要把女儿当做掌珠,不能有丝毫懈怠的疼爱,她临死时又伏在他的膝头轻轻的托付身后事,要他好好照顾这一双儿女,尤其是体弱多病的小女儿。 他答应了,可他没有做到,他把女儿送进了宫,去换宋家以后的权势,可他算错了,一步错,耽误了他的小女儿。 他本来打算,如珠如宝的疼爱,想要她无忧无虑天真烂漫过一生的小女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冯慕 近几日弘化于公主府中也得了消息,碧纱帘被秋风卷起,凉亭里站了几个抱画的侍女,石桌上摆了几幅画像,画上俱都是一表人才的儿郎,她将看的满意的几个卷起来,递给苏鸢对她道“吩咐人送去窦家,交给窦夫人。” “是。”苏鸢得了命令,立刻着人去办,弘化撑着下巴,手搭在桌面上轻扣了几下,看了这么多人,她还是觉得冯慕最合适。 宋家虽然位高权重,可今日来太子倒台,宋家式微,刚好可以和冯家结盟,冯家的兵权虽然早就交出去了,可到底还是开国功勋,后辈杰出,两家结盟,各取所需乃是上佳。 而且冯慕这么多年跟着老国公镇守边陲,是定国公府铁板钉钉的世子爷,没听说过有什么风流韵事,身边连个尚有姿色的侍女都没有,想来宋楚妗嫁给他,不用为后宅事烦忧,也轻省的很。 但,一切要看宋楚妗的选择。弘化手指无意识的敲着桌面,她最后会怎么选呢她可别犯傻啊。 窦夫人收到了公主府送来的画卷,一一打开看了,皆是仪容好,有出息的世家子弟,窦夫人不由得笑了,和她想的不差。 她拿了帖子,往外走去,身边跟着两个丫鬟,她的院子里种了些龟甲冬青,一直连着廊檐下去,她走出院子,就看到廊下的柱子下面露出了点衣角。 “谁在那里”她笑着问道。 那人慢吞吞的从柱子后面挪了出来,走到她面前低声恭敬地喊了声“婶娘。” “是瑞儿啊,”原来是三方长子窦瑞,窦夫人笑着问他“过来找我,是有何事” “没,没有什么”窦瑞白净的脸红了,磕磕巴巴的道“婶娘是要去宋府吗” 窦夫人抬眸看了一眼窦瑞,窦家老太爷也是辅国大臣,是当今陛下的恩师,可窦家从不参与党争不站队,不惹那些繁琐事,一心侍奉帝王,才换来这清白门庭,才换来陛下的信任。连她都在这些年里和宋家断了来往,不过是这些日子为了宋楚妗,往宋府多去了几回罢了,这个侄儿,想做什么 窦夫人看着窦瑞,淡淡一笑“是啊,我要去宋府,瑞儿可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 窦瑞红着脸想说什么,可他看着窦夫人,看着那双带了些冷意的笑容,他忽然想起了让他犹豫不决许久的,不成文的家规,窦家人不许主动招惹是非,不许参与党争 他不想,可宋家是已经搅了进去的。 他忽然就冷静了下来,好不容易鼓足的莫大勇气,也就这么泄了下去,他拿着折扇,对窦夫人一行礼“也并无事,只是听闻,宋府的菊花开的好看,婶娘能不能让人为我采一朵回来” 窦夫人就慢慢的笑了,她拍了拍窦瑞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瑞儿,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宋府的花也并没什么特别的,婶娘会从别出,给你带一朵最好的回来。” 窦瑞笑了笑,没再说话,窦夫人越过他走过去了,他回头看着窦夫人慢慢走远了,她要去宋府,与宋家小姐,商议她的终身事。 她那样的人,注定不会是属于他这样懦弱的人,她是明珠,当有同样明亮的星辰来配。 他想起那天在公主府,她坐在公主的身旁,宫灯悬挂在她身后的树枝上,盈盈的撒着光,落在她的身上。 别枝惊鹊,她无意的往他那边看了一眼,就在他心里掠过了一阵柔风,他心里好像有那么一池春水,缓缓的吹开了。 可是,到底,她没看见过他,到底,她是宋家的明珠。 到底,他们不是一路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银烛秋光冷画屏 窦夫人为宋楚妗挑选了几个青年才俊出来,给宋楚妗细细讲解了每一位的家世背景,人品性格,拿了名帖和画册给宋楚妗挑选。她把名帖递给宋楚妗,笑着跟宋楚妗说“这几个我瞧着还是不错的,人品家世都配的上,最主要,模样也都是不差的。” 宋楚妗谢过了窦夫人,打开名帖一一看过了,不由得暗暗赞叹窦夫人有心,她愿以为以窦家不闻世事只求清净的作风,并不懂各氏族之间的纠葛,窦夫人会只给她挑位高权重的人家介绍。可窦夫人没有,她给宋楚妗挑的,都是和宋家有往来,相交不坏的氏族。 满朝文武,因太子被废,手握重权的氏族,大多都偏向了李家。而窦夫人给她选的这些人,家世渊源皆都不差,且不是李党,可给宋家带来助力。 宋家是前朝就在的世家了,树大根深,也不会因为在夺嫡上站错了位,就一落千丈,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宋楚妗认真的翻阅着,她一时间竟有些拿不准注意,名帖上的名字皆是有名的才俊,她都有所耳闻,哪一个都很好。 窦夫人看她犹豫不决,便伸出手按住了名帖,笑着对宋楚妗道“若这些都不合你的意,倒还有一个” 宋楚妗抬头看着窦夫人,疑惑不解“敢问姨妈,是哪一位” 窦夫人打开一个画轴,递与宋楚妗,宋楚妗接过来看了,只见画上人玉带紫袍,赫然是冯慕。 窦夫人盈盈笑着“定国公府世子,冯慕。” 宋楚妗有些惊讶的看着窦夫人,定国公府是是开国功臣,爵位已经传了三代,可国公府手握重兵,宋府若与定国公府议亲,岂不惹圣上猜忌 窦夫人心思通明,一眼就知晓宋楚妗的顾虑,她到底是在宫中多年,对这些事到底有那么一点天真,国公府的兵权,早就已经交出来了,家中子嗣,除了一位世子爷,再也无有从武之人。 她没有解释,她知道宋楚妗早晚会知道的,她只是笑着对宋楚妗道“你家是文臣,他家是武将,你家是数百年的世家名门,他家是开国元勋,你们又是郎才女貌的,岂不般配”顿了顿,窦夫人像是想起什么往事一般,面带怅然的笑着“再者说了,你们两家交情匪浅,罗家虽然不在京中了,可你们两家的往来并未断了,亲上加亲,岂不是好事” 经窦夫人一提,宋楚妗倒是想起来了。她有一位姨妈曾嫁进了罗家,罗家又有一位小姐嫁进了国公府,便是那原来的国公夫人,冯慕冯世子的生母。当年罗家战败,罗老太君带着一家孤儿寡母远走,这位国公府人自请下堂,跟随老母亲身边照料,至今不知去向。 算起来,她还该管冯慕叫声表哥。宋楚妗暗自思忖,怪道是冯慕怎么会出现在哥哥的书房里,还与哥哥往来密切,原来还有一层她遗忘了的缘故。 若是如此算来,这位冯世子倒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宋楚妗沉吟片刻,她到底还是个女儿家,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她将画轴递了回去,低眉笑道“姨妈所说的,妗儿皆都觉得极好,烦请姨妈拿个主意,妗儿都听姨妈的。” 窦夫人见宋楚妗没有拒意,闻言便笑了,她将画轴收起来,心里便定了这位冯世子,去与宋德彰说了。宋德彰听后沉默片刻,站起身来抬手对窦夫人作了个揖“梓君走后,家里也没个人心疼妗儿耽误她到这么大,此事,劳烦姐姐了。” 窦夫人摇头笑道“你客气什么,梓君她唯一的女儿,我当然要替她打算一番,方不枉费了我们姐妹一场的情谊。” 宋德彰闻言,一声长叹在心间,听得窦夫人提起冯家,其实那一瞬间,他是希望他的小女儿,能挑选一个家世简单些的,不必理会这些是非他甚至就要对窦夫人提及此事,可那话就哽在喉下,就如同那声叹息一样落到了心里,他露出那么一个浅淡的笑来“多谢姐姐为妗儿费心。” 送走窦夫人后,天色不多时就暗了下来,府上挂上了灯,廊檐下,树枝上,照的府里灯火通明。宋明蕤从大理寺回来了,他得知今日窦夫人来过,便知道是为了宋楚妗的婚事,想来是有了人选。他行至宋德彰的书房,他问宋德彰,初步定了哪家的儿郎,宋德彰告诉他,是定国公家的世子。 是冯慕啊,宋明蕤想着,是他 他不再多言,从宋德彰书房里出来后,便命小厮打了灯笼去水烟榭。路过那一汪泛着冷月秋光的湖,银光照在他的白袍上,他行至水烟榭门口,看到门口挂着的两个灯笼,丫鬟看见他要进去禀告,他喊住了丫鬟“不必了我只是恰巧路过而已。” 宋明蕤到底还是没有进去,他只是透过门口,看院子里昏昏沉沉的的灯光,他的妹妹就在里面,他隔着横斜的树影,清浅的月光,看里面透着光的窗棂,他站了一会儿,始终没有走进去。他听见草丛里秋虫的低鸣,一声一声,一点一点的低了下去。 宋明蕤站了一会,又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走回他的照日小榭,他看到,黑黢黢的树影里绕了几只流萤,盘旋在枝干间。他坐在书桌前,在灯火下慢悠悠的想,是冯慕,也不错,他为人清正,忠肝义胆,又不像那些王孙子弟一般贪图女色,是个很好的人。 如果是他那么,也算配的上他那么好的妹妹。 宋明蕤叹了口气,他拿一根铜簪挑亮了一点烛火,拿出一卷书文,在桌上摊开了,拿起笔润了墨,继续看他没有处理完的案子。 那一弯新月就在九霄云外,月光轻柔的泄下来,泄满了地上的每一个角落,青石板上一片通明,婆娑树梢上挂着银白的月光,而夜风无声的将月辉化成了秋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火烧烟花楼 窦夫人得了宋德彰的首肯,不多日就向定国公府下了拜贴,在这个节骨眼上,冯夫人自然早就得了消息,明白了窦夫人的意思,她拿着帖子瞧了好一会儿,笑着对身旁的嬷嬷说道“你说我可怎么办才好呢 嬷嬷笑着道“夫人不必为难,不如让国公爷做这个决定罢了。” 冯夫人将那帖子放在了桌子上,摇头笑道“后娘不好当啊,这京里怎么说我我也是猜得出那么几分的他们说我妇人心毒,给我的儿子定了一门好亲事,却耽误着大公子,想拖着他的亲事”说着,冯夫人自嘲的笑笑“我哪里就是那么恶毒的人了,明明是国公爷,我看着好的姑娘,他都瞧不大上眼就连赵家那个姑娘,不也是他摇头以后,我看着极好才说给了泷儿” 嬷嬷笑道“夫人心好着呢,旁人是不知道罢了。” 冯夫人夫人听了只是笑,先是不言语,后又拿起那张紫云描金贴,她脸上有淡淡的笑意,却不那么明显,她轻声道“国公爷是真疼爱世子,满京城那么多好姑娘他都觉得配不上世子,这次也不知道他肯不肯。” 嬷嬷笑着不说话。 冯夫人自顾自的说道“我想,这次他肯定是愿意的了,以宋家的家世,以那位宋姑娘的品貌,怎么算来都是相配的”冯夫人笑着,看着帖子上的名字,眼神都恍惚了起来“这可是,那位故人妹妹的女儿啊” 定国公要在京郊青冥山上的道观里静修两月,还不曾回来,窦夫人上门拜访过两次,冯夫人虽明其心意,却不能松口应答的,窦夫人也知晓,并不着急要个结果,只与冯夫人喝茶聊天,看花观景。 这件事,冯慕也是知道了的。 冯夫人本就没有瞒他的意思,定国公不在,她就告诉了冯慕,她喝了口茶问冯慕“你应当见过那宋家的长姑娘,你对她印象如何” 冯慕想了想道“孩儿觉得,极美。” 冯夫人便又问道“你觉得,与你相配如何” 冯慕怔了怔,他是知道京中传闻的,说宋家姑娘暗地里正在择婿,他也曾与宋明蕤打趣过,宋明蕤不说话,他便以为是谣言罢了,不曾想,母亲却来问他。 他没有回答冯夫人,因为他不知道,他只记得宋家姑娘生的极美,一双秋水明眸如同汪在水里的墨玉一般,让他惊醒后一眼看见便晃了神。 可其他的呢冯慕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忽然觉得宋楚妗像他以前栽过的一盆昙花,他细心呵护,在满天星辰的夜里看它开了,就那么一瞬间又败了,落了一地的白色花瓣。 冯慕沉默着,冯夫人也没有想非从他这里要个回答出来。冯夫人挥手让他退下了,冯慕拱手道了一礼“孩儿告退。” 冯慕这几日跟林执打起了交道,林四便是那日要请宋明蕤喝酒的公子,他请了宋明蕤几回,宋明蕤也不好全都推辞便去了那么两次,林执只看着宋明蕤在酒席上的正经派头,便知道自己是没什么指望了。伤感之余,却与冯慕相交了起来。 这一日林执又喊了冯慕喝酒,他们约在一所酒楼里,定了个雅间,请了一批舞娘伴舞,从黄昏日暮喝到了明月相照,林执抱着个酒坛子,脸颊上两坨醉红,他哭哭啼啼的道“琳琅,琳琅你为什么不见我” 冯慕执着酒杯一挑眉“琳琅是谁” “琳琅”林执打了个酒嗝儿,一脸嫌弃的对冯慕道“琳琅你都不认得,她是她是京城最好的舞娘,一舞动京华,不知道多少人,倾尽家财就想看她跳一场舞呢。” 冯慕笑了笑,给自己满了酒,头也不抬“可你不是前些日子还在惦记宋家的姑娘吗” 林执听了,貌似有些难受的低下了头,他闷闷不乐的说“我现在也惦记啊可是有什么用,又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落在我头上” 说着,林执就站了起来,他抱着酒坛子摇摇晃晃的走到窗户边,笑着指不远处的一座花楼,那座花楼高九层,灯火通明,在周遭一种低矮房屋里显得格外突出,隐约还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阵阵悦耳丝竹。林执高兴的说“可琳琅不一样,琳琅就在那座楼里,我可以见到,只要我花钱,就可以把她抱在怀里”林执睨了冯慕一眼,痴痴笑道“软玉温香抱在怀的滋味,冯兄你不懂” “我是不懂,可你再往前凑,你就要摔下去了。”冯慕走到林执身后,提着他的领子把他轻轻往后面一甩,并随手关上了窗户。林执抱着酒坛转了一圈,眼冒金星,最后站立不稳摔在了地上,就算摔了,他还躺在地上抱着酒坛子笑个不停,嘴里不停的喊着“琳琅,琳琅,琳琅” 冯慕抱着手看他这番模样,也懒得收拾他起来,地上铺了毯子,他任由林执躺在地上。 冯慕挥手屏退了舞娘,乐得清净的又回座喝了两杯,也有些醉了,便撑颌盹了一会儿,他是被外面的叫喊声惊醒的,有女子惊慌的喊道“着火啦救火啊” 喊声虽然是从远处传来的,冯慕六感灵敏听的分外清晰,他闻到一股烟味,立马站了起来,快步上前推开了窗,眼前的场景让他大吃一惊。 此时正是深夜时分,家家户户都熄了灯火,京城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一处,有火光冲天而起,那是林执手指的那座烟花楼。 火势汹涌,已经烧到了最高层,整座烟花楼都被困在熊熊烈火之中,冯慕听见里面传来男男女女的叫喊与呼救,地面上虽然也有不少人家被惊醒,提着水桶奔走救火,可还是拦不住汹涌火势。冯慕回头看了林执一眼,林执毫无察觉的昏睡着,脸上还带着那么些不知名的笑。 冯慕来不及思索,从窗外跳了出去,运起轻功,直奔火楼。 花楼火势困不住了,不断有带着火,被烧断的木窗木雕噼里啪啦的往下落,也连带着附近的人家也起了火,冯慕才一凑近就感到一阵灼人热浪,他来不及多想,踩着正烧着火的窗户往上走,去火势还没那么猛烈的九楼。 他从窗户里跃进去,一进去就看见地上的毯子上昏过去了一个姑娘,他把她抱起来从窗口又跃下,放到地上后又去了九楼,如此往来几次,他救出了几个人。 可后来火势越发大了,花楼的木梁不断的坍塌,不断的掉落木梁,里面浓烟阵阵,冯慕哪怕是练过武功的人也被熏伤了眼睛,不能再进去。 他坐在地上揉着眼睛,干涩的眼眶里不断有热泪往外逼,他皱眉看着那座原本美轮美奂的烟花楼,变成一片火海,里面的叫喊声都听不见了,只能听见呼呼啦啦的火声,和木梁掉落砸在地上的声音。 他第一次救起的姑娘已经睁开了眼,不明所以的坐了起来,把自己垂在臂弯的纱衣拉回了肩膀上,一脸惊慌的看着冯慕。 冯慕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热泪翻滚,他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他对她说“你醒了,花楼已经被烧没了,你有幸捡回一条命,以后多保重吧。” 那个姑娘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座被烧的不成模样的楼,呆呆的愣了一会儿,好半天她才回神“敢问,恩公尊姓大名,小女子日后也好报答。” “不必了,多保重。”冯慕揉着眼往前走,既然有人醒了,他也不必守着,等会儿林执就该醒了。 那个姑娘看着冯慕走远了,才一阵后怕的摸上了自己的脖子,在她的脖子上赫然有一道青紫的勒痕,她只用指尖碰了一下,就打了个哆嗦。 那道勒痕,被她的衣服遮着,冯慕当时太过着急,根本来不及看她一眼,也没有注意到。 琳琅抱着膝盖把自己缩起来,头埋在膝盖上,她身子不住地颤抖着,不一会居然有笑声从她口中传出。她根本不知道花楼起火了,因为在花楼出事之前,她就晕过去了,那个人想她死,想用一把火掩盖一切。 可是谁能想到,她居然还活着,她居然没有死。 琳琅笑了一会儿抬起头,清丽脱俗的一张脸上满是泪痕,在柔和的月光下分外明亮,她笑着想,算命的说的果然没错,她果然命贱又命硬。 她往前爬,爬到刚刚冯慕站过的地方,从那里捡起一块玉牌,玉牌正面写了个定字,背面写了个慕字,她见过这种牌子,是在一个国公爷家的公子身上见的,原来刚刚那个人,是个国公府的公子啊。 琳琅肩上的纱衣,又滑落到了臂弯处,她咬着那块玉牌轻轻的笑了起来,听到背后有一声嘤咛传来,直到又有人醒了。 “这是哪我没死吗”那个人醒了以后,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是被人救了,死里逃生了,不由得高兴的哭了起来。 好一会儿,她才注意到琳琅,她一时间没有认出来,她问到“这位姐姐,你在看什么” 琳琅笑了一下,把那枚玉牌塞进了胸前露出一片酥胸的小衣里面,她回头看着那个姑娘,盈盈泪水涌了出来“我刚刚想到,楼里的好多姐妹都没出来,不由得伤心难过。” 那个姑娘深有所感,与她抱在一起痛苦,琳琅虽做哭声,却在与她拥抱之时,笑了出来,泪痕铺在满是笑容的脸上,在月光下,尽是森森凉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火烧烟花楼 冯慕在回去的路上才发现自己的体力不支,这一段路居然比平时多走了一半的时间,他回到酒楼时,林执已经醒了,宿醉后头疼的厉害,他没有看见冯慕,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林执坐在地上揉着头,听见门口有动静传来,回头就看见了冯慕,见冯慕衣衫不整,灰尘扑扑狼狈不堪的,不由得惊道“你去哪了,怎么弄成这幅模样” 冯慕看了他一眼,也坐到了地上,靠着桌子把上面凉了一夜的茶端起来喝了个干净,他歇了一下,抬眼看着林执问他“你就一点声音都没听见” 林执被问的一脸茫然“没有啊” 冯慕接着又问“你也没闻见什么烧焦的味道” 林执抽着鼻子使劲闻了闻,越发茫然的回道“没没有啊” 冯慕被他的举动逗笑了,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认真的对他说“林霁阳,你要是有一天死了,就是活活蠢死的。”说完了,他哈哈大笑,林执一脸不乐意的拍开了他的手,“有你这么说的吗,以后不请你喝酒了。” 冯慕看着他笑了一会儿,笑容慢慢的淡了下来,他对林执说“你去窗边看看吧。” “看什么”林执不明所以,但冯慕只是看着他,他爬起来走到窗前,窗前的景象使他大吃一惊,原本矗立的九层花楼,如今已经成为一片焦土废墟,连带着烧了半条街。 “这这是”林执惊的瞠目结舌,话都说不利索“这是怎么了” “被烧了。”冯慕从后面看着他,缓缓道“昨天夜里一场大火,全都烧干净了。” 林执还惊讶的回不过神来,冯慕歇了一会儿从地上站了起来,看了林执一眼,走上前勾着他的脖子往外走“行了,别看了,大不了你以后换个地方喝花酒呗,花楼这么多,没了这个不还有下一个吗” 林执听言,从震惊里慢慢回过神来,他一回神就想起了琳琅,他嘴一撇就要哭出来“那么大的火,琳琅是不是没出来啊” “估计吧。”冯慕不着痕迹的把全身重量压在林执身上,感觉走路轻快了许多,林执沉浸在悲伤里没有察觉,冯慕劝慰他道“不要紧,一个跳舞的琳琅而已,没准你去了别的地方就能看见一个弹琴的玲珑呢。” 林执闻言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冯慕也侮辱了琳琅。他将冯慕一把推开,冯慕避不及撞在了墙上,他扶着头看林执,林执一脸愤怒的拿折扇指着他大声喊道“你你这个人简直冷血无情,那可是一条人命你不觉得惋惜也就罢了,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冯慕听后怒极反笑,一把夺过林执的扇子一个两步上前劈手一个反擒把林执的胳膊别在了背后,林执被他制服弯了腰想挣扎,奈何他只是个文弱书生挣不过冯慕这个武将,冯慕一手抓着林执,一手拿扇子在他头上敲着,一字一句的道“我冷血老子在战场上杀得人可多了,眼都不眨一下,别人拿刀砍在我身上,我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我们这些人在战场上卖命的时候,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在干嘛你们在拿钱买酒看姑娘跟我讲命讲冷血,你配吗” 林执被他弄得疼了,感觉整条胳膊都要被冯慕弄下来了,憋的满脸通红,满头大汗,他撑不住了不由得开口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冯兄,你先松开我,我胳膊要废了” 冯慕看着他,冷哼一声松开了手,林执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又被他勾住了脖子,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吓死,冯慕又趴在他背上,林执只觉得身上一沉,听见冯慕在他耳边道“有点累啊,你扶我下去,再给我叫辆马车送我回去。” “哎,行。”林执好脾气的笑着,一边卯足了劲撑着冯慕把他扶下了楼,让人叫了马车,再好声好气的把冯慕送了上去,冯慕掀开车帘对林执笑道“下回再叫我喝酒啊。” 林执含笑点头,在冯慕走后立刻跳脚甩着胳膊,让人送他去医馆看大夫,他苦着脸道“疼死我了,我觉得我这条胳膊真的要废” 到了医馆,大夫检查了,也并无什么毛病,给林执活动了活动筋骨罢了,林执哎哟哎哟的叫着疼,旁边小厮听了十分心疼,就劝他说“爷您何苦呢,冯公子对您这样,您何苦还和他结交” 林执疼的厉害,捂着活动完的胳膊出了一身冷汗,他坐在桌前,看了小厮一眼“你不懂,他和宋公子,跟我们这群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不一样,他们有趣。” “哪不一样了啊”小厮不明白,明明他们四爷以前观花斗犬,喝酒赌牌也挺热闹的,跟着冯公子,分明没有以前热闹了,他们爷还乐得跟个什么似的。 “你不懂,”林执低头嘟哝了一句,他歪头想了想,跟小厮道“反正,就是不一样,我喜欢跟他们玩。” 小厮无奈的点了点头“行,爷您乐意就行。” 林执觉得身上的疼轻一些了,不由得立马站了起来,自己尝试着抬了抬手臂熟络筋骨,他指着小厮的鼻子笑道“我们回去以后,你可不许告诉母亲,要不然她又要担心了。” “爷您放心吧,我不说。”小厮笑着应道。 另一边,京兆府尹一早就派人封锁了花楼废墟,昨夜那场大火不仅烧了一座楼,还烧了附近的半条街,那半条街的人,半辈子的家业就在一夜之间付之一炬,哭声,哀嚎声,响彻不绝。 事发突然,火势又猛很多人被困在楼里没出来,从废墟中翻出来的尸体共有六十八人,伤亡惨重,京兆府立刻封卷移交了刑部,刑部派人接管了此案,大理寺协查办案。 驸马李琼作为刑部侍郎,第一时间便赶到了案发现场,在四处监察过后,他的身上也沾了不少灰,一阵马蹄声响起,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策马而来的宋明蕤,宋明蕤下了马,把马拴在不远处的一颗树上,往这边赶来。 “宋兄,你怎么来了”李琼笑着问道。 “我听说了此事,便过来看看。”宋明蕤对李琼见了一礼,便往火场旁走去,他曾经也遥遥的看过这座京城最大的花楼,那时这座花楼雕梁画栋,尽日丝竹,无边风月,此时皆都付之焦土。 “京兆府和刑部的人勘察过后,认定这是一场无妄之灾,”李琼负手站在宋明蕤身旁,带着淡淡的笑意对他道“刑部已经准备结案了,他们说这件案子很简单,这座楼里人员复杂,灯火又多火是从半夜烧起来的,那时多数人都已睡下了,或许是哪件屋子里不小心走了火,也是常有的事,只是火势小时无人注意,等火势大了,所有人都逃不出来了。” “没那么简单。”宋明蕤看着那座已经化成废墟的楼,那些焦木还支撑着两层楼没有完全倒塌下来,但也摇摇欲坠。宋明蕤走过去,从当中的木头上挖了一块焦木下来闻了闻,神色淡淡的道“这是京中最大的花楼,奴婢小厮众多,若是客人们睡了,倒也罢了,他们却是不会睡的,若有走火,他们肯定会发现的,并且,这座花楼虽然木材众多,可也不是那么容易被烧成这样的。” 李琼开口说问道“那宋兄以为如何呢” “我以为,是有人故意纵火。”宋明蕤冷静的下了判断,并且,他转头将那块木头递给李琼道“你闻,有酒气。” 李琼接过来闻了一下,确实,空气中是浮现着那么些若有若无的酒气,夹杂在焦木味中,很难被发觉。 “宋兄。”李琼拿着那块木头,突然笑了,他笑起来便如同春风化雨一般。李琼的目光掠过了宋明蕤身后,看到那些被连累着烧了的房舍,看到抱在一起跪在屋门口的地面上痛苦的一家老小。这一场火烧毁了他们的房屋,烧光了他们的家当,对他们来说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 李琼看了一会儿,对宋明蕤道“可刑部已经要结案了听闻宋兄之前在南粤做过三年的提刑官,沉冤禁暴,两袖清风,可确有其事” 宋明蕤定定的看着李琼,并不言语,忽而有风吹过,振起他的衣袖,他开口道“也不过是为民请命,为法正道罢了。” 李琼点了点头便还是笑着“宋兄,不知宋兄在南粤之时,那般清正廉洁,嫉恶如仇,是否因你是宋家嫡长子,有宋家支持的缘故。也不知宋兄回京多年,今日还有没有那般胆魄这件事,并不那么简单。” 宋明蕤便也笑了起来“李侍郎怕是也不知昨夜死的人里,有一苦主的老父如今进宫奏了一本,要求彻查此案。” 宋明蕤慢慢的道“那人是镇北侯,死者是他的第二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火烧烟花楼 李琼定定的看着宋明蕤,忽然间笑了,侧身让出一条路,宋明蕤对他一拱手,就快步到那些尸首旁去。 那些尸首区分出男女整齐的摆在地上,尸身上盖着白色的盖尸布,有仵作在一旁验尸,不断有有从废墟里找出尸体,又不断有人把尸体撞上车运走。 宋明蕤蹲在地上,打开盖尸布,那是一具男尸,他的头被烧段的衡梁砸过,四肢都有烧伤,面容却十分安详,不像是有过疼痛的样子,宋明蕤伸手掰开了他的嘴,死者尸身僵硬,着实有些困难,但稍一用力还是掰开了。宋明蕤看了一眼他的口腔,拿白帕在里面抹了一下,着重抹了牙冠和喉头处,他看着帕子上,干干净净的,一点灰尘也没有。 他皱了皱眉头,接连几个人,都是如此。 一旁的仵作看见了,笑着上来拦他,合上了盖尸布,“宋大人,宋大人,这样尸首都被烧焦了。样子怪吓人的,您就别看了。” 宋明蕤笑着被拉起来,他对仵作道“也没有什么,我以前也”他见看仵作笑眯眯的瞧着他,顿了顿改口道“这些尸首有什么异常处吗” 仵作想了下,笑着道“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有点是被烧死的,有的是被呛死的,一些女尸身上倒有一些陈年旧伤但烟花场所,也属正常,其他倒没有什么了。” 宋明蕤点了点头,手里的帕子被他反向折了起来,他问仵作道“这些尸体都会被运到刑部吗” 仵作笑着回道“是,有一些早就被苦主家里人领回去了,剩下的这些就先安置在刑部,等人来认领,再剩下的,刑部自会处置。” 说话间,又有一辆木板车赶了过来,两个穿着官服的衙役走过来搬走了几具尸体,宋明蕤又跨步迈进了火场,其实现场已经完全看不出什么了,不管曾经这里有过什么此刻全都化作了焦土和灰烬。宋明蕤找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找到,空气中那淡淡的酒气已经逐渐消散了,纵使他嗅觉灵敏,也有些闻不出来了。 宋明蕤宽大的袖袍免不了蹭到焦木,身上蓝色绣着云雁的官服上都沾了灰,他不断的翻找,想找出什么来,却是无果。李琼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两卷书页递给宋明蕤“这是京兆尹和刑部卷宗的手抄卷。” 宋明蕤回过头接了过来,笑着对李琼道了声谢,李琼又对宋明蕤道“宋兄再找什么这里起先是京兆尹封锁的,他们先检抄了一遍,后来刑部的人又检抄了一遍,且不论是否还有什么是没被烧了的,就是有,估计也早就被人查出来了,若是卷宗里没有提及的,便是没有了。” 宋明蕤看着李琼,半晌后他笑了一下,“也没找什么,不过是习惯使然罢了总想看一眼才放心。”他看了看手里的卷宗,对李琼一拱手道“李侍郎辛苦,下官先回大理寺复命了。” 李琼看着宋明蕤走出现场,走到拴马的树下解开绳子跨马而去,又回头看着那些忙碌的人,看着刚刚痛哭的那家人,他又抬头看着湛湛青天,似乎在想些什么。 这件案子事关重大,圣上下旨三司会审,刑部主审,大理寺协查办理。 宋明蕤坐在大理寺的公堂内,茫然出神了一会儿,他记得他回京时问过父亲,为什么把他安进了大理寺而不是刑部,宋德彰只是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看着他道,他在南粤做的事他都知道,他为他高兴,可他以后不能这么做了。 他在南粤之所以能那么无所顾忌的查案申冤,得罪当地权贵,不过是有宋家做他的支撑,他的两袖清风是有底气的,宋家放任他三载少年意气,换一朝清白名声,可他回京后就不能那么做了。 宋德彰把他安排在大理寺,是为了让他收心,磨性,让他冷眼旁观那些“悬案”,却不能说出口。只能坐在大理寺,把刑部送来的公文,一个一个的画上批字。 宋明蕤看着李琼给他的卷宗,心里揣测,这次事情,到底是会有个什么走向。 刑部给出的说法,能让镇北侯信服吗 刑部大牢中,监役带进来一个年迈的罗锅腰老秀才,他哭哭啼啼的跟着监役走进一间牢房,里面横陈着数十具尸体,监役给他指了指“都在里面了,哪个是你儿子,进去找吧。” 老秀才哭着给监役拱手作揖,连声道谢,然后他进了牢房,一个一个的打开盖尸布查看,一直看到最后一个,监役在门外不耐烦的问他“找着你儿子没有啊,你儿子是男的,你翻女人尸体干嘛” “找到了,找到了。”老秀才连声道,他指着一具被烧的面目全非的男尸哭道,“这就是我那苦命的儿子。” 监役看了他一眼,拿了个破席子进来,裹了尸体“你可认清楚咯,别弄错了。” “错不了,错不了。”那老秀才哭道“我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认不错的。” 监役不做他想,裹了尸体扛起来,到大牢外把尸体放进老秀才早就准备好的棺材里,老秀才哭着给了他一锭银子,带着抬棺人走了。 “怎么样,有没有”走出一段路后,抬棺人低声问老秀才。 老秀才不哭了,原本弯着的腰也直起来了,他看了身后一眼,摇头道“没有,没有琳琅。” 宋楚妗在家里,靠着窗子拿着绣棚绣一个帕子,不小心被针刺破了手指,一滴血凝在指尖,她轻轻吮去了,然后又接着绣。哥哥给她找来那么多白狐坎,她要给他一个回礼,可她想了好久,不知道该送他什么,就姑且先绣一个帕子给他。她翻出皇后娘娘赐给她的,珍藏许久舍不得用的冰蚕丝锦,决定要给宋明蕤,绣样她也犹豫了好久,最后决定绣青竹。 宋明蕤的照日小榭里就种了很多竹子,临池,似玉,清风摇动青玉枝,冬天的时候也傲然屹立冰霜。 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 宋楚妗又绣了一会儿,不觉半日子过去,梦茶为她掌了灯她才惊觉天色暗了。梦茶对她道“小姐不如先歇一歇吧。” 宋楚妗放下了绣棚,揉了揉眼睛笑道“如今这天是越发短了,这才什么时候,就不见天光了。” 梦茶笑着道“是啊,小姐过冬的衣裳也快做好了,不多久就过冬了呢。” 经梦茶一提,宋楚妗便想起来了她的披风,她问梦茶道“那做披风的张师傅,钱给她了没有,她家里儿媳病了,要拿钱抓药的。” 梦茶笑着道“给了的,小姐你之前就说过一次了。” 宋楚妗也想了起来,不觉叹气笑道“每日家情无所事,记性都不好了。” “记性怎么不好了”门口突然有个声音传来。 梦画进来禀告“小姐,大公子来了。” 宋楚妗笑着回头“兄长怎么来了。”说着,就想起来迎接。 宋明蕤笑着制止了她,在宋楚妗对面坐下了。他看到了桌上的小绣棚,被花瓶挡着没看清,笑着说道“妗儿在做针线” 宋楚妗赶忙收了起来,笑着对宋明蕤道“是啊,但不给哥哥看。” 宋明蕤就笑了一下,眼里暖意融融,他抬手在宋楚妗头上轻轻揉了一下,笑着道“妗儿越发小气了,连个绣样都不让我看。” 宋楚妗不说话,只看着宋明蕤笑,两人话了一阵家常,宋明蕤开口问道“窦姨妈这几日,可还来过” 宋楚妗笑意淡了那么一些,点了点头道“嗯,过些日子还要过来。” “妗儿,选好了吗”宋明蕤笑着,手指不自觉捻在一起,他慢慢说道“是定微” 宋楚妗抬头看了宋明蕤一眼,又点了点头,她道“定国公府很合适冯世子模样好,也没听说有什么恶习,而且,哥哥你同他交好,那他人肯定也是不差的。”说着,宋楚妗又抬头看了宋明蕤一眼,像是求证般笑着问道“对吧” 宋明蕤想了想,笑着在宋楚妗头上又揉了一下,他笑着道“对,定微人不错的,如果是他,我也放心。” 宋楚妗有些不好意思了,躲开宋明蕤的手笑道“哥哥真是的,这都哪到哪了不跟你说这个了。你还比我大呢,什么时候成家,爹爹都不管你吗” 宋明蕤笑着不说话,和宋楚妗闹了这么一场,他压了一天的不痛快都烟消云散,他对宋楚妗道“等以后,我给你送一份大礼。” 宋楚妗看他一眼,捂着嘴笑,“那我也给你送一份回礼。” 与此同时,城内一处废弃城隍庙里燃起火光,几个姑娘围着火光取暖,她们身上穿着极为轻薄的纱裙,秋深夜露重,她们正冷抱着臂膀的瑟瑟发抖。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不然我们都会被饿死的”一个穿着红衣的姑娘突然大声说道。 “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啊,楼都被烧没了”另一个穿蓝裙的女孩怯生生的看了她一眼,抱紧了自己的臂膀,带着哭腔说道“我们除了卖皮肉又不会做别的了” 一个容色艳丽的姑娘听此言差点哭了出来,她看着火堆道忽然道“我想起来了跟我相好的有个公子哥儿。他说过要给我赎身的,要不我去求求他吧,他肯定愿意的” “你别傻了。”开头的红衣姑嘲讽笑道“你以前都不信这种话,怎么现在信了你信不信你去找他,还没见到他的面就被人轰出来了” 那个姑娘听了,抱着臂弯泪眼朦胧的喃喃“不会的,不会的,他说他是真心喜欢我” “你是,他是恩客”红衣姑娘不耐烦的打断她,冷声说道“他跟你说过,或许转头也跟我们说过,那时候你是春宵一度值千金的莺花,现在你是什么街头讨饭的乞婆” 那个姑娘听了,抱着胳膊大声的哭了出来,蓝衣姑娘也默默的掉着眼泪,红衣女子看着火堆自顾自的说道“我还年轻,我还这么漂亮,我在风月场里也还有点名声,我去别的青楼他们肯定愿意要我的,我还能跟以前一样。” “可是,整座楼都被烧了,我们的卖身契不是也被烧了吗”蓝衣姑娘低声说道“我们只要我们不说,谁知道我们以前做什么的,我们不是贱籍了呀” “呵脱了贱籍你想做什么,找个人嫁了”红衣姑娘嘲讽的笑了出来“你不是良家子了,谁会娶你就连今天遇见的那个屠夫都不一定瞧得上你还是说你找个和今天卖包子的一样的人,让他亲几口就给你包子吃” “我会弹琴我可以去别的地方的茶楼卖艺” “你身无分文你去哪你怎么买琴” “那你呢你会老的,就算你去了别的青楼,锦衣玉食再过几年,你老了怎么办” “我不会老,”红衣女子往火里扔了一根木头,抬起头来看着蓝衣女子,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不会老,在我容颜衰老之前,我就去死” 话音掷地有声,一片死寂临在几个人头上,突然一声轻笑打破了僵局,那是琳琅在笑,她之前一直默不作声,此时一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哇她身上。 火烧的很旺,照亮了她绝美的容颜,她抱着膝盖看着烈火,头也不抬的道“你可真想得开。” 红衣女子瞬间冷了脸“琳琅你什么意思” 琳琅轻笑着,纤纤玉指拿木柴拨着火堆,就像在拿着玉柱敲琴一样,她笑着道“我没什么意思啊,就是觉得你把生死说的这么轻巧,跟看破红尘似的,上山出家多好。” 红衣女子咬了咬牙,起身说道“琳琅你自然是不担心,依你的名声,现在出去自然是有一堆人想养着你,我跟你不一样,我得给自己打算。” 说着,她提起裙摆出了城隍庙,所有人都知道她去哪了,她是去找新的,愿意接纳她的青楼了。 很乱,就又有人站了起来,跟着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大半的人就都走了。 剩下的人都是不愿再回去的。 蓝衣女子问琳琅“我打算离开京城,我当年是被亲生爹娘卖了,老家我是不回去了,随便去哪里,做什么都好,只要能活就行琳琅你要做什么” “我啊”琳琅笑着,看着火堆上腾起的火花,笑着歪了头,一片婉转风情就都在她眼波里流转,她用沉珠碎玉般的声音笑着道“我自有办法,你们就别管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血染城隍庙 夜深了,众人都睡去了,琳琅没有。琳琅侧身躺在窗下,银白的月光越过窗口撒了进来,琳琅看着自己的手指,莹润掌心间捧了一汪清凉的银霜,极淡的水色纱衣的袖子垂在小臂上,就如同打在白玉上的一阵雾一般。 琳琅听着女孩子们平稳而浅淡的呼吸声确定她们都睡了,极为轻巧的翻起身来,她的动作异常灵敏,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纱袖轻盈的在风里飘着,绣花鞋踩着撒了满地的月光,拉出一个纤长袅娜的影子,树影婆娑,翻墙走壁,瞬间不见了踪影。 庆王府内,庆王摔了青玉镇纸大发雷霆“废物一个女人,怎么就不见了你们这么些人做什么吃的” 座下的黑衣人立马跪下请罪“属下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庆王将桌上的一叠宣纸扔在他脸上,气急败坏的道“罚你,罚你有什么用” 那人默然不语。庆王打开折扇扇了几下,怒火平息了一点,他又问那个人“你确定,刑部那些尸首里没有琳琅吗” “属下确定,”那人低头道“属下已经派好几个人去认过了,里面确确实实没有琳琅。” “那就奇了怪了”庆王低头喃喃自语“那么大的火,她该被烧死了啊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去找。”庆王的手撑在桌面上,死死的攥紧了手里的折扇,面色阴鸷的道“挖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不必带回来见我,就地处死。” “属下遵命。”那人领命,提剑而出。 屋里又只剩了庆王一个人,他的眼睛死死的瞪着前方,眼里有些疯狂的神色,他笑了一下“不自量力。” 京城里宵禁的时间要晚一些,故而街面上仍旧有不少摆摊卖艺之人,灯笼高高的挂着,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在那往来不息的人流里,潜进了一队人,满城搜捕琳琅。 那先出走的红衣女子,凭着记忆,沿着灯火通明的繁华夜市,走进了一处烟花聚集之所,她走进了一座青楼,见到了老鸨,她用那双娇滴滴的眼睛看了一眼老鸨,轻轻笑了一下,诉明来意。 老鸨打着扇子笑了,她虽也有心将她留下来,但到底不是自己调养出来的,少不了要敲打一番,她不紧不慢的道“虽然姑娘以前也是小有名气的主,可我这儿也是不缺人的,姑娘要想好了,在这里可没以前那么舒服。” 红衣女子笑了下,低眉顺眼的说道“说什么舒服不舒服,妈妈给个地方住,给口饭吃就是天大的恩德了,妈妈要是还有别的赏赐,那是妈妈菩萨心肠,奴家不敢奢望些别的。” 老鸨听此言,不由得眉开眼笑,拍了拍她娇嫩的脸“你倒是个嘴甜的,会来事。” 她跟着老鸨进了门,她还不知道,她刚一走进那座青楼的门,她就已经被人盯上了。 一个客人点了她的夜,老鸨还笑着对身旁的丫鬟说道“没想到白捡的便宜,还挺招财的。” 她被临时安置在一间客房里,她扶着客人进了房,掩了门。门一关,她就笑着褪去了外面罩着的纱衣,半露出一段香肩玉臂。她娇笑着攀上客人的肩膀,刚准备要一展风情,就被扼住了喉咙。 她被顶在墙上,一张俏脸被憋的通红,泪珠不断的从香腮边滑落,她害怕的发抖,恐惧的盯着眼前人“官,官人是奴家哪里做错了吗” 那人手上一用力,她的脖子就不自觉的挺了起来,她想呼吸更多的空气,那人冷声问她“说,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她困难的回答道“被,被一个人救出来的。” “是谁” “不不知道” “还有谁跟你一起被救得,她们都在哪里” “城隍庙,有八九个” “都是谁” 她被那人越扼越紧,眼看就要说不出话来了,她无助而绝望的落了一滴泪,但她知道这个人的目标不是她,她张了张口,用嘴型拼命挤出两个字“琳琅” 那个人松开了她,她一下子跪跌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那一瞬间她似乎是经历了一场死而复生,她的头磕在地上,还来不及为死里逃生感到庆幸,就被那个人提了起来,那个人把她的头浸在了水里,她拼命挣扎,拼命挣扎,却渐渐没了力气,像一只死去的鸟一样,垂下了手臂。 那个人收拾干净,走出屋子,对老鸨说,他不小心下手重了一些,玩死了一个姑娘。 老鸨听言冷了脸“官人,这就不好了吧,我刚把人买回来,还没赚着钱呢。” “多少钱,我赔。” 老鸨瞬间就又笑开了脸,她报了一个数字,那个人毫不犹豫的掏了银子,老鸨把钱揣在手里,喜笑颜开的道“官人真是大方,可我也没跟你多要,我调养一个姑娘,也是废了大力气的,官人下次还来啊。” 那人不理她,头也不回的出了青楼,通知了旁人,直奔城隍庙。 可他们赶到那里的时候,琳琅已经不见了,只有几个女孩依偎在一起,她们被惊醒了,害怕的看着那些人,他们手里的刀在月光下映出寒冷的光。 “这么多漏网之鱼啊”为首的那个人身量矮小瘦弱,他笑着上前,掰着一个女孩的下巴问道“琳琅呢” “不不知道,醒来就没看见她了。”那个女孩吓得哭了起来,闭着眼睛不敢看眼前的人。 “哦她又跑了。”那个人笑着,咧开了嘴,松开了那个女孩。那个女孩松了口气,刚一睁开眼睛,就看见那个人笑着看她,她感觉自己胸口一凉,低头一看,她胸口出插了一把匕首,正缓缓往外渗着血。 “啊”一声惊叫刺破云霄,那是另一个女孩被吓得花容失色喊出来的。那个人笑着把匕首拔了出来,转身对剩下的人说“一个不留。” 刀光血影,城隍庙里几条芳魂含恨下九泉,她们有的想回家孝敬父母,有的想找个人,哪怕是个乞丐也好好过日子,有的想卖艺挣钱,自己一个人好好过,有的则是想剪了头发出家。 可她们的命都终结在那一夜的月光里,血慢慢的从身子里流出来汇在一起,那些愿望只能下辈子实现了。她们的尸体被随意的拿破席卷了起来,扔到了城郊的乱坟岗上。 城隍庙外,那个人阴沉的说道“再去找,她肯定还在城里,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琳琅 夜渐渐深了,街上的灯一盏一盏的灭了下去,打更人敲着锣走了出来,在悠长的夜里用他拉长的声音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在他身后“忽”的掠过一阵风,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并无异样,又回过头来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遍敲“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琳琅翻下墙头,利落的扎进一条漆黑狭窄的巷子里,她贴着墙,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逼近,她往脚下看了一眼,踢动脚下一颗碎石击落了一片瓦,然后她飞身快速逃离,在她离开的一瞬间,就有几条黑影落在了那片碎瓦前。 “不好,让她溜了,快追” 黑衣人立刻反应过来,紧追着琳琅逃走的方向,琳琅水色的纱衣在月光下尤为显眼,那几人足下生风,很快就和琳琅拉近了距离,琳琅见势不好,飞下檐甍,从那户人家衣杆上晾着的衣服上扯下一席男子黑袍披在了身上,而后悄悄逃走。 那几人呈包围状立在附近屋檐上,琳琅低着头,溜着阴影逃窜,她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有一个人发现了她,立刻着急同伴向她围来,琳琅立刻飞身逃离,她拐过了不知几条巷子,翻过不知多少间屋院,她自己都惊讶,这么久了,她的这些本领居然一点都没生疏。 她一直在逃,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那几条黑影穷追不舍的跟着她,她一直在逃,逃避人,逃避月光。忽然,她被人抓住了胳膊,带下了墙头。她反手劈杀向那人,那个人不躲不避,攥住她的手腕一折,她立刻痛的失去了力气。那个人带着她走,脚力却丝毫不慢,七弯八绕,居然甩掉了后面追踪的人。 “你不是庆王的人,你是什么人”琳琅警惕的问道。 那人不说话,封了琳琅的穴位,他带着琳琅到了城郊一处宅子里,那只是一处普普通通的民宅,屋舍四合,正屋的门敞开着,露出那么一点温暖的灯光来,好像里面正有一家人围着桌子温馨的话着家常。 那个人把她押了进去,才一进去,琳琅就看到里面桌子前坐着的,不是什么一家人,而是一个锦衣玉冠的贵公子,他坐在那里,可周身清冷贵气,却与周遭物件格格不入。 才一进去,立马有人关上了门。 “公子,人带来了。”那人松开了琳琅,毕恭毕敬的说道。 那个人抬了抬头,琳琅与他对视一眼,不觉打了个寒颤,那个人的瞳色偏淡,像化在水里被稀释了的墨,又在冰天雪地里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琳琅姑娘。”那个人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声音也冷的像数九寒天里从湖面涉过的风。 “你是谁”琳琅被解了穴道,她周身立刻紧绷起来,警惕的看着眼前人。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让你活命。”那个人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他一走进,琳琅就感觉到一阵强大的压迫,一时间几乎震慑住了她。他拿折扇挑起她的下巴,冷冷的端详了一阵,忽而冷笑了一声道“也不过如此。” 琳琅那一瞬间觉得紧张,脊背都僵直了。她很久没有过这种紧张感,就连濒死的时候也没有,可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在那道冰冷的目光下无处遁形。 那个人收回了折扇,象牙玉骨的折扇被他握在手里,而他的手却还要比扇骨更白上三分,他开口道“我知道你想活命,我能让你活下来。但,你不能去找冯慕。” 那个人一离开目光,那股压迫感就立刻消失了,琳琅不禁以为那只是错觉罢了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王孙,怎么会震慑的住她 “呵,凭什么”琳琅不屑笑道。 那个人的目光又冷冷的扫了过来,他的唇畔勾起一抹薄凉的笑意来,冷的像是刀锋的弧度“你可以试试,如果你私自去找了他,你会有什么下场。” 琳琅的臂膀又被折断了一条,她咬着牙,一声也没吭。额角有因痛苦而发出的汗珠淌下来,即使受制于人,琳琅也毫不示弱的瞪着他,“你以为我会怕死” “或许你不怕”那个人看着她,神色冰冷,让琳琅不禁想到他简直是一个冰人,他开口道“但你不想找到你的哥哥了吗” “你知道我哥哥,他在哪里”琳琅往前扑了一步,被人拽住了断臂,那人在她膝后踢了一脚,琳琅痛的跪了下来,她仰头看着那个人,冷汗不住地滴落,她痛苦的开口问道“我哥哥他在哪里” “只要你按我说的做。”那个人的声音从上方缓缓落进琳琅的耳朵里,像是嗡嗡的鸣音一般,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被人追杀,也知道你的身世,但是只要你为我所用,我就会让你见到你的哥哥。” 或许是“哥哥”这两个字,唤醒了什么久远而柔软的回忆,让琳琅坚硬的躯壳裂开了一道缝,她忽然感觉到了疲惫和疼痛,那痛楚不断的从骨缝里袭来,折磨的她思绪混混沌沌的,她低着头,咬着牙拼命使自己清醒了一点,她问道“想要我命的,可是当朝庆王殿下,你凭什么能保住我的命” 那个人闻言笑了一声,他慢悠悠的道“这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活着” “活到,我让你死的那一天。” 琳琅的头低着,那个人的话不断在她耳朵里回旋着,他能让她活下来,还能让她见到哥哥她的脊背就慢慢软了下来,她跪着,头抵在冰凉的地面上,她开口,沙哑着声音道“愿,效死于君前。” 那个人似乎是笑了一下,可即使是这样,那声音也是冷的能掉冰渣子,他开口道“允。” 那个人走了,琳琅就暂时安居在那处民宅里,有五个农家人模样的人看守着她。 一辆马车驶来,那个人登上了马车。 一上车,他就把扇子扔到了一旁。他从锦囊里拿出一根短发钗,钗头镶着白玉和玛瑙流苏,那是在公主府的花宴上,宋楚妗不小心掉落的。 沈澈看着那枚发钗,慢慢笑了起来,与之前的笑意不同,这点笑,是有那么些暖意在里头的。他把发钗又收了起来,想着宋楚妗。 他记得,上一世,就是这位琳琅姑娘拿着冯慕的玉牌敲开了定国公府的门,说她怀了冯慕的孩子,满京哗然,冯慕的名声一落千丈,宋楚妗的婚事又一次不了了之。 可成为京中笑柄的不是冯慕,而是一意孤行与他解除了婚约的宋楚妗。 那个时候他上门求娶,或许宋楚妗的点头答应,也是有那么些无奈和心酸在里头的,她嫁给他的那一天,穿着繁复的嫁衣,凤冠霞帔,金钗明珠,她蒙着盖头,由一条红绸引着,一步步向他走来。 那满座宾客见证的,短短的一条喜路,她踩着流言,踩着蜚语,拾阶而上,缓步而来。 这一世,他不会再让楚楚陷进那样的境遇里,他不会让他的宝贝,再承受别人那样不堪的非议,他的珍宝,要成为别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他要把宋楚妗上辈子没有得到的,全都堆在她眼前,供她拣选。 绝对不能,再让她挑选,别人不要的东西。 他的楚楚,本就是大楚的明珠,古往今来所有的人,都比不过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一行一步玉沙声 烟花楼大火那天夜里,一辆马车悄悄行至荣王府,下来的人是庆王殿下,门童见是他,忙通报了。庆王似乎是遇见了什么大事一般,魂不守舍的往荣王书房里跑去,路上好几次还差点绊倒了。 一进门,他就哭着扑倒了地上,荣王见他如此赶忙相扶“发生什么了,如此惊慌” 庆王凄凄惶惶的抬起头来“皇皇兄救我我把烟花楼烧了” 荣王一听就变了脸色,他抓住了庆王的肩膀,庆王痛的出声,荣王却恍然不觉,他逼问道“可是京中最大的那座花楼” “是” 荣王甩开了庆王的手,后退了几步,他看着眼前的庆王,恨铁不成钢的咬牙道“这么大的事情,你让我怎么救你” 庆王赶忙上前爬了几步,他抓住了荣王的紫袍下摆痛哭流涕“皇兄,我没办法了我当时五石散吃多了,又喝了酒脑子不清楚皇兄,皇兄你得救我啊,父皇知道了会杀了我的” “皇兄,皇兄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啊,你就是不想我,你也想想母妃啊” 荣王被庆王哭的心烦意乱,正头疼时,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又传来了敲门声,他赶忙把庆王拉起来,对门外问道“是谁” 门外那人声音婉转柔和,“夫君,是我。” 荣王松了口气,赶忙上前开了门,门外廊檐下悬着宫灯,崔月婉穿了一身绯色宫群,头戴珠翠,更显得人似芙蓉,她在门外宛然笑道“夫君劳累一天,妾身给夫君送碗茶汤。” “王妃有心了。”荣王笑道,他接过来,与崔月婉一同进了书房,将汤碗放在书桌上。 崔月婉瞧见一旁庆王站在桌前,低着头好似十分懊恼的模样,不由地多看了几眼,荣王瞧见了,不由地轻咳了一声。 崔月婉回过神来,便对荣王笑道“想来夫君与五弟有要事相商,妾身就先退下了。” 荣王不做相留,送她出去了,又回头看庆王,庆王抽着鼻子凄凄惶惶的看着他,喊了声“皇兄” “你老实告诉我,有没有人看见你进去过” “有不过应该都烧死了” 他头疼的揉了揉额角,对庆王挥了挥衣袖,“罢了罢了,你走吧,我会想办法的。” 庆王听了顿时喜笑颜开,欢喜的对荣王作了个揖,笑道“多谢皇兄。” 庆王走后,荣王立刻派人去查,召来谋士相商,商议半夜,才商出了结果。 第二天退朝的时候,荣王爷追上了刑部尚书胡朗,那时胡尚书已经下了金殿前的阶梯,他听见有人喊他,转身回头看,便见雪白如玉的汉白玉阶梯上走下来蟒袍金冠的荣王爷。 胡尚书心中暗自思索,不知荣王爷找他何事,荣王爷却只是一笑,与他边走边聊着近来让他破费心思的公务,并说他劳累,许诺给他些助力。 胡尚书心中更是不安,不知这位王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果不其然,下一瞬,这位一向以笑面示人的王爷,就笑吟吟的跟他说“不知大人得知消息了没有,昨夜里,京中最大的一座花楼着了火,烧死了不少人。” 胡尚书思忖着,小心的说道“是听说了” “这件案子,其实本王觉得,也没什么弯绕。”胡尚书抬头看着荣王,但见他破有深意的笑着说道“想来,那楼里到处以灯火做装饰,或许,是被谁碰倒了一盏灯,就引来了这一场大火罢了。” 胡尚书悄悄看了荣王一眼,他忖度着,含糊不清的回道“这或许也有这个可能,可一切还是要等证据查清,三司会审后才能有个定论。” 荣王爷笑了一声,他点头说道“胡尚书说的是,不过本王觉得,火都把那座楼烧干净了,便是查估计也查不出什么来了,三司会审时,大理寺和都察院,想必是不会为难胡大人。” 胡尚书看着他,看到他头上的七珠金冠,想到太子被废后,就是这位荣王爷,陛下的第三子,隆宠深重。满朝文武都有口皆碑,说他礼贤下士。想来,不多日就会入主东宫。 胡尚书想到近来身子不好,日见老迈的陛下,又看向眼前这个如日中天的亲王,心里不知不觉就有了个判断。 他也不知道,烟花楼失火案和这位王爷有什么关系,但顺着他,总是没有错的反正,以后也是要顺着他的。 他就这么想着,心思短短一瞬千回百转,他也笑起来,他对荣王道“王爷说的是,想来就是桩无妄之祸,酿成了这么大的案子,赔了这么多条人命进去,真是罪过。” 荣王脸上做出惋惜的神态,眼里却掩不住笑意,他叹道“是啊,真是罪过。” 宫外有马车等着荣王,胡尚书与荣王告别,自己上了小轿由人抬着去刑部,荣王则上了马车。 有谋士模样的人也坐在车里,他问荣王道“王爷,胡大人说什么” 荣王就笑了一下“六部之中,刑部尚书是最圆滑的那个,果然没错。” 那谋士也笑了下,他道“既然如此,那贵妃娘娘和庆王爷也该放心了。” 荣王爷就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个弟弟,可真不让我省心,给我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也不怕我收拾不了。” 那谋士笑着道“王爷毕竟是王爷,天大的窟窿,王爷也能补得上。” 荣王听了这话,便又露出那么一个笑容来,“是啊,天大的窟窿,本王也能补得上。” 李琼处理了一天的公案,外面黄昏渐临,天光暗了下去,李琼手边放着的,是烟花楼失火案的卷宗。 这个案子,在他从火场回来后,刑部尚书胡大人以为他年纪轻学历浅,看不出里面的门道,不让他处理这个案子,全权交托给了另一位侍郎。 李琼看到了那卷宗文,犹豫了一下,还是向正座上的胡尚书询问出声“敢问胡大人,烟花楼失火一案,可有定论了” 胡尚书正无所事事,等着散值,一听李琼如此问道,他也不想正面回应,只是打着马虎眼笑着回道“还在取证,想来也快结案了。” 李琼又想询问,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位侍郎咳嗽了一声,李琼循声望去,只见那位侍郎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酉正时分到了,胡尚书笑着起身,对二位侍郎说他先走一步,李琼和另一位侍郎起身相送。胡尚书走后,二人又落了座,那位侍郎与秦家交好,见四下无人,便出声提点李琼道“李侍郎,以后这话你莫要问尚书大人了。” “为何” 那位侍郎又往门外看了一眼,悄悄对李琼说道“你有所不知,这件案子,有荣王爷插手。” “荣王爷”李琼有些惊讶,他知道此事背后水深,还曾提点过宋明蕤,可他委实没想到,这里面会有一个王爷卷进来。 “不错,正是荣王爷。”那位侍郎压低了声音,一边警惕着四周的动静一边对李琼道“荣王爷要将这件案子压下去,可谁知道葬身火海的人里有镇北侯的二公子,镇北侯进宫面圣奏了一本,本来这件案子是要彻查。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镇北侯突然被言官参了一本贪墨弄权,现在正被查着呢。” “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世间哪有这么多凑巧,都是人为罢了,那言官是荣王爷的人。镇北侯自身被牵制住,自顾不暇,哪还有精力来管这桩事就算他想管,镇北侯府那些人也不让他管了。” 李琼哑然无声,那位侍郎见天色晚了,便向李琼道别“李侍郎,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你也快些回去吧。” 李琼起身相送,行至门口,他忽然问了一句“那镇北侯,可真是贪墨弄权了” 那位侍郎闻言,便笑了一声道“满朝文武皆知,这位镇北侯戎马一生,最是看不得让人舞权弄毙。” 说完此话,那位侍郎便转身离去,留下李琼一人伫立在门前,黄昏的光把他的影子投进门后去,风吹动树上的金叶,叶子在风里打了几个滚就掉落在地上,李琼安静的站立着,默然与周遭景物融入进一起去。 他转身进屋,吹熄了桌上的烛火,而后带上了门。胡尚书走后,刑部的人也陆陆续续都走了,他路上遇见几个人,互相见了礼,他又往前走,他去了刑部大牢。 他找到监役,说要去停尸房看看,监役有些奇怪,但还是带他去了,他到了那里,看到的是一座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面没有一具尸首。 “这里的尸体都到哪去了”李琼问道。 “回李侍郎话,尸体都被人领走了。” “六十九具尸,都被领走了” “是啊,”那衙役笑道,“人家父母血亲来领,也不能不让人家带走啊,没有这样的道理和规矩啊。” 李琼看着他,大牢里的光线昏暗,他看不清监役的眼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可是尸体已经没了,最重要的证据没了。 他不再说话,沉默的走出刑部大牢,他走出们,看着门外空旷的地界,他又回头看牢狱大门上方的字刑部。 这就是他寒窗苦读,想要一展抱负的地方。 他的手里攥着他从刑部带出来的文卷,那里面写着,烟花楼里的死者,有三十一人,其余人,是被殃及的街坊。 他走出了刑部,有马车等在外面,他走过去,攥紧了手里的文书,他上了马,坐在里面,车夫挥鞭驱马,他闭着眼睛松了手,那卷文书就落在了车厢里。 他知道,这个案子,就这么完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 宁王府里,下人们正打扫着风吹了一夜后铺了满地的落叶。天有些冷了,沈澈披上了一件披风,站在院子里,看着萧索的秋景,回头问韩末“她还老实吗” “不怎么老实,主子走后,她还是想逃,被打断了腿,消停了几天。” 沈澈点了点头,“别让她逃了,她还有些用处。” “是。” “对了,镇北侯的二公子,今日是不是要下葬了” “正是,镇北侯府在城外山上给他寻了个好去处,于今日下葬。” 沈澈默然站了一会儿,眉眼之间看不出悲喜,过了一会儿,他抬了抬手,韩末立刻上前将一个瓷瓶递给他,沈澈从里面倒了一颗药在掌心里,喂了下去。沈澈幼时失怙,无人照料,又被诸皇子宫人欺辱,留下了不足,天一寒便有些受不住,这是一个神医开给他的药。 沈澈把瓷瓶又递给了韩末,神色淡淡的道“走吧,我们也去吊唁一番。” 烟花楼失火后第九日,镇北侯终于松口,允了下葬之事。 噩耗传来时,他也曾悲痛欲绝,第二日宫门一开他便进宫面见圣上奏了一本,要求彻查此案。他迟迟不肯下葬,在二子灵前立下重誓,要把他的死因查个清楚,让他走个明白。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想要个真相而已,反而引火上身,刑部胡尚书闭门不见,大理寺卿推诿说刑部主查,他自己又被言官奏了一本贪墨弄权,族中入仕的小辈也是举步维艰。 别人告诉他,是荣王爷在阻拦此事,长子悲恸过后,跪在他的门前,跪了整整一夜,求他收手,求他为了侯府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他对着烛火枯坐了一整晚,最后是他的发妻进来,她的发妻也是两鬓斑白,近日来哭的眼睛都看不清了,他的发妻进来,也跪在他的书桌前,哭着跟他道“侯爷,算了吧,是我们儿子命苦啊” 镇北侯也不知道,他只是想给自己的儿子要个真相,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他看着他痛苦不止的妻子,他看了很久,他下去想扶起她,她却不起来,终于,他沙哑着声音说了句“算了,下葬吧。” 她的妻子闻言,哭声一顿,身子却抖的更厉害了,随即,她哭的更悲痛了,像是心被捅碎了一般,她悲声哭道“侯爷,我们对不起他啊” 镇北侯也跟着跪在了地上,与他的妻子相互扶持着。地面一片冰凉,他早年间在战场上厮杀下来,坏了的那条腿就开始彻骨的疼了起来,可那疼比不上心上疼的一半,他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烛台上的蜡烛一点点的燃烧着,不断往下滴着烛泪,慢慢的烧完了自己,灭了最后一点光。 镇北侯家的大公子跪在门外,听着屋里老父老母的哭声,眼眶也是通红,他不自觉的摸上了脖子,好像那里有一双手正扼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终于他弯下腰,也低低的哭了起来。 镇北侯府出殡,下人们都披麻戴孝,灵堂里二公子夫人跪在灵前为二公子烧纸钱女眷们在旁边的屋子里坐着,镇北侯夫人强忍悲痛,招待各位前来的女眷,镇北侯拄着木杖茫然的在院子里站着,大公子则接待前来吊唁的各位宾朋。 朝臣皆知镇北侯得罪了荣王爷,一时间观其风雨,多数朝臣不敢前来吊唁,这场丧葬办的也小,故而宾朋不多。宁王沈澈的轿子抬来时,还把大公子吓了一跳,赶忙去迎接了。沈澈从轿子里下来,一席素衣,见大公子前来见礼,便一笑免了,伸手相扶“大公子免礼。” “微臣,不知宁王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殿下勿怪。” 沈澈将他扶起,劝慰道,“大公子何出此言,本王听闻二公子今日出殡,想着镇北侯戎马一生,为我大楚立下汗马功劳,今日痛失爱子,实乃令人惋惜,故而前来,未曾告知,是本王疏忽。” 话一闭,便见镇北侯拄着杖,由小厮搀扶着前来,一身素服,对沈澈拱手一拜“见过宁王殿下,老臣身有不便,不能见礼,殿下恕罪。” 沈澈见他面容悲戚,眼尾泛红似有泪意,出声劝道“逝者已矣,侯爷节哀。” 镇北侯点了点头,侧了侧身将沈澈往府里引,府中前来吊唁者皆是达官显贵,且多是镇北侯往年在沙场上过了命,封侯拜将了的。一见宁王,纷纷起身下拜,沈澈又是一阵免礼。 沈澈在宾朋里,看见了宋明蕤,他穿着一身素服,端坐在人群中,神色淡淡的。其实,以他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并不十分合适,毕竟大理寺卿,对镇北侯都是闭门不见的。 有个将军心直口快说起那场大火实在蹊跷,镇北侯便含悲一笑“怪得了谁早就跟他说,少去那种地方,他偏不听” “老哥哥,话不是这么说,现在的世家子弟爱慕风流,谁人不出入烟花之地是这件事,着实匪夷所思,那么大的一场火,烧死那么多人” 镇北侯含泪笑着说道“贤弟莫要说了,莫要说了” 那人喟叹一声,不再多言。 不多时,起灵出殡,锣鼓在前面敲打着,一群人抬起了棺材,镇北侯在一旁看着,侯夫人又是一阵痛哭。 镇北侯看着轿子被抬走了,拄着木杖险些站立不住,他让大公子备轿,非得亲自送二公子这一程,大公子拗不过老父,便命人备了两顶轿子,与他一同相送。 望京出城的那一条路上,漫天飞扬着纸钱,洋洋洒洒像下了一场雪一般,沿路设着路祭台,有人沿路哭灵,有人摔了送灵酒,镇北侯听着郊外的哭声,觉得那声音飘飘荡荡的,极远又极近。 轿子摇摇晃晃的被抬上了山,紧跟在丧葬队的后面,忽然间,轿子停了,镇北侯没有下轿,大公子先下了轿。他看着那棺材被人埋进土里,土面上堆起一个坟包,上面压了纸钱和石砖,又在坟前立起了一块石碑,石碑上写着他弟弟的名字。 他恍恍惚惚的想起来,他这个弟弟不成器,好的不学,京城里那些世家子弟的坏毛病倒学了个十足十,可他不是个坏人,两个人也还算兄友弟恭,有时候他会想,其实他这个弟弟也不需要多成材,反正侯府有他呢,他弟弟就当个高高兴兴的纨绔,也是很好的。 可他的弟弟死了,死在一场大火里。大公子看着眼前这块坟地,这是镇北侯府的祖坟,埋葬着列祖列宗。常人都讲入土为安,他的弟弟如今,回到了他列祖的身边。 他从小厮手里接过三炷香,掀开了镇北侯的轿帘,将他扶了出来,行至坟前。 大公子在坟前插了三炷香,香烟渺渺升起,镇北侯的手扶在石碑上,他听见父亲说了句“一路走好啊。” 一路走好啊。大公子也在心里默念了声,我会替你申冤的,黄泉路上,你等一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歌尽桃花扇底风 沈澈见了宋明蕤一人坐在人群中,无人上前与其交谈,他一个人坐着,略有孤独之感,他不由得想起了宋楚妗,他们兄妹二人,有时候神态会出奇的相似。沈澈不着痕迹的上前,他知晓宋明蕤一直协查办理烟花楼失火案,便开口询问,三司会审定在了哪一天。 宋明蕤对沈澈拱手答了,“定在四日后。” “证据都收集齐了”沈澈问道。 “是。”宋明蕤停顿了下,眉目间一片淡然,看不出什么情绪,“连纵火者业已伏案了。” 沈澈的手负在身后,他不自觉的捻了下手上的白玉扳指,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有纵火者” “不错。” 沈澈垂了垂眸子,他不记得这件事情具体的走向了,他只记得,火是庆王沈弥放的,他的亲三哥荣王沈捷替他摆平了此事。这件事情却留下了隐患,在事后东窗事发,发的却是荣王舞权弄弊,失了圣宠。纵使如此,荣王也把真相掩藏的死死的,却不知他的好弟弟早就串通了镇北侯府,要害死他这位哥哥了。 宋明蕤不愿沈澈继续问下去,便对起身对沈澈一拱手道,“宁王殿下,微臣只在大理寺告了半日假,还要回去办公,就先行一步了。” 沈澈颔首,“宋兄慢走。” 宋明蕤走后,沈澈也告了别,免了旁人相送,带着曲镜出了镇北侯府,曲镜掀起轿帘,沈澈坐进轿中,他闭目思索了一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庆王究竟为何要构陷荣王的了。 想不起来,沈澈便不想了。反正,不管是荣王也好,庆王也罢,不过都是手下败将,重来一世也翻不了身,最后还得是他龙袍加身,尊冠九五。 宋明蕤回了大理寺,翻开刑部送来的公文,里面连纵火犯的供词都有了,纵火逃逸后,良心难安,噩梦缠身,故而鸣鼓自首。 那一天李琼也在,刑部外有人击鼓,鼓声传不到刑部大堂后众人办公之所,前堂的人开门命击鼓人奏明冤情,那人却说,他不是来申冤的,是来自首的。 前堂又问他,是犯了哪一桩案子,那人回道,烟花楼失火一案。 前堂一听可不得了,此案非同小可,乃是圣上下令三司同审的,赶忙通报了尚书和两位侍郎,胡尚书听了,倒是不急不躁,带着两位侍郎升堂。 刑部大门关着,堂下只有自首者一人。胡尚书问一句,那人答一句。 胡尚书拍了惊堂木,问道“堂下何人,堂前击鼓所谓何事” 那人身着绫罗锦绣,面红腮赤,看上去倒是个富家公子的模样,他跪着答道“小民本是姑苏人士,前年经商来到京城,今日击鼓是为自首。” 胡尚书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下,声音在寂静的大堂里荡着回音,他问道“你为何案自首” 那人磕头在地,“小人,为烟花楼失火一案自首。” 胡尚书笑了一下,看向两边侍郎,李琼正襟危坐,盯着堂下人,另一位侍郎则笑着和胡尚书对上了目光,互相点了点头。胡尚书又问道“你既说你是烟花楼纵火案主犯,那就将那一日所做之事统统招来,若有隐瞒,大刑伺候。” “小人今日来,日夜难寐,寝食难安,定不敢有半分隐瞒。”那人又一磕头,将原委娓娓道来。 当今大楚,立国已两百余年,一时之间不曾有过外忧内患,饱暖思,烟花之地便蔓延开来。 京城之中的世家子弟,爱慕风流,最喜欢去那些风月无边之地,听丝竹悦耳,赏歌舞升平。有时候,都会带一些助兴之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流传开了五石散。 五石散在烟花之地,是一味灵药,有的人吃是为了才思敏捷,有的人吃,是为了能多享受一会儿软玉温香,服此药后,饮数杯佳酿,便觉飘飘欲仙,快活无比,是顶风流的一大乐事。 那一天,在烟花楼里,他们很多人,仍然聚众服用五石散,楼上打碎了大酒坛,有酒香蔓延到下面来,他们那时,以为酒香怡人,纷纷打碎了酒,还有舞女穿着石榴裙在酒中起舞,甚至还有人人就去闻那玉足上的酒香。 不一会儿,满楼都响起了酒坛碎裂的声音,伴着丝竹声清脆悦耳,他们一时间仿佛身在仙境一般,男男女女,寻欢作乐,路过捧酒的小丫鬟,也被掳了来寻欢,满楼上下,竟无一人清醒。 他迷糊了,身下压着一个歌女,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酥骨香体,心荡神驰,他拿了一柄烛台,褪下了歌女的纱衣,向往她雪白脖颈下滴蜡,却被她推了一把,他没拿稳烛台,那烛台一骨碌,就滚到了酒里,火焰瞬间就翘起来了。 歌女又被其他人压住了,他看着窜起的火苗一下子清醒了,他惊恐的大喊大叫,却没人理他,那些人都疯了,一昧寻欢作乐,看不见昏惨惨的黄泉路近在眼前。 他们都疯了,烟花楼的火窜的飞快,他们却还在笑,那不是仙境,那是地狱 他见势不妙,赶紧跑了,可是那火,就趁着满楼流淌的酒,迅速蔓延着,他脚步不停的跑了出去,连自己没穿鞋都不知道,他跑出好久,觉得疼了,才回头看,他一回头,就看见整座花楼,已是一片火海。 他回家了,他想着此事反正无人知晓,不如就此按下,当个无头公案,可是每每闭上眼睛,就看见满楼冤魂围着他,向他索命,他良心难安几近崩溃,不得法,才来自首。 李琼在堂上听着,看那人跪着哭的昏昏惨惨,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便听胡尚书命衙役把他押进大牢了。 “胡大人,此人所言,可信吗” “可信啊,”胡尚书接过另一位侍郎的笔录笑道“前因后果,有条有理,应当就是如此了。”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胡尚书笑着打断李琼的话,“李侍郎,能了结的案子,就不要拖着。眼看年关将至,少一桩案子,到时也清闲些不是” 另一位侍郎对李琼递了个噤声的眼神,跟着胡侍郎退了前堂去后堂,李琼也跟着去了。 当天,刑部就整理好了公文送去了大理寺。 宋明蕤拿着刑部送来的公文看了好久,最后也只挑出了些不严谨的地方,让刑部改了再送回来,核查无误后,交给了大理寺卿。大理寺卿只接过来看了一眼,便笑着对宋明蕤说道“你做事,我一向放心的。” 宋明蕤笑了笑,便低下了头。 他更稳妥了,可他不喜欢。 当晚,李琼回了公主府,便有些闷闷不乐的,弘化看了出来,便问他怎么了。 李琼收拾好心绪,对弘化勉强一笑“没什么,一些公务烦心罢了。” 弘化闻言面色就有些不好“是不是那些人欺负你了,我饶不了他们。” 李琼透过桌上的烛火看她,烛火打在她脸上十分柔和,给她娇横的眉眼都平添了一股暖意,他不禁走到弘化身旁,摸了摸她的头“好了,不要生气,不是那样的。” 弘化趁势偎进他怀里,扒着他的胳膊仰面看他,一双眸子黑白分明,里面倒映着的全是她的驸马,她认真的说道“要是有人对你不好,一定要跟我说啊。” 李琼见她娇蛮可爱,闻言弯了眉眼,低头对她笑道“好,到时还望娘子替为夫出气。” 弘化被他看的红了脸,埋进他怀里不肯出来,连李琼拉她去吃饭也不肯抬头不肯动,李琼见此无奈笑道“你再不起来,为夫就抱你过去了。” 弘化听此言却抬起了头,一双眼睛黑亮亮的盯着李琼,她抓着李琼的袖子点了点头,一脸期待的看着李琼。 李琼笑了,才一弯腰,弘化就红着脸站了起来,却不肯松开抓着他袖子的手,拉着他往外走,任他怎么喊她的名字,都不肯回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楚安帝 红绡帐暖,眨眼良宵忽逝。弘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见帷幔上绣的芙蓉花影影绰绰的,她手往旁边一摸,却摸了个空,她拥着被子坐起来,掀开了床幔,就看见了更衣完毕的李琼。 他穿了件红色官袍,深衣广袖,官服上绣着一只孔雀,此时正低头由人戴上官帽,听见动静往身后一看,见弘化醒了,浅笑柔声道“怎么醒了,是我吵到你了吗” 弘化才睡醒,第一次见他早上穿朝服的模样,爽朗清举,就如同初遇的第一眼。她愣了一会儿神,身上盖着的绛罗文绣鸳鸯被还有着暖意,她忽然想起他们成亲一年,她还没为李琼应卯准备些什么,放下掀开锦被便想下床,被李琼制止了。 李琼一眼看出她的想法,便三两步上前拉住了床帐,弘化只露出了一张小脸在外面,她脸上未施妆,又刚睡醒,脸上全然没有素日来的娇纵跋扈,还带着一股子迷茫,此时朱唇微张,略有些茫然的看着李琼“怎么了” 李琼朝她温和的笑了笑“你不用起来了,我也马上要走了。等会儿你不是还要去宫里吗,多歇一会儿,现在外面冷。” 弘化点了点头,看起来有些乖巧,李琼揉了揉她的头,柔声道“我先走了。” “嗯。” 弘化看着李琼出了屋,还体贴的把门也关上了,她又躺回去闭眼歇了一会儿。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她又醒了过来,喊了苏鸢,此时她脸上已没了那分懵懂茫然,眉眼间自有一份冷然骄矜。 苏鸢服侍弘化更衣,换上了件深碧色宫裙,浅色秋衣上袄,下着大摆五福马尾裙,梳妆侍女替弘化梳妆,又给弘化挽了个流云髻。弘化自己簪了一只金镶玉满地娇分心,两鬓各插了一只云纹团花鎏金掩鬓,髻上坠着两只金蝉垂珠步摇,戴了一对东珠耳环,此番盛装下来,她又是那个骄矜高傲的大公主了。弘化对镜自视心中十分满意,这才由苏鸢服侍着用了早膳。 公主府外早就备好了马车,弘化身上披了件月白锦绣披风,由苏鸢扶着弘化踩着车梯上了马车,车夫赶马一路到了宫门外。宫门有门将把手,无有令牌不得出入,苏鸢下车出示了令牌,门将才肯放行。 有穿着蓝色宫袍的小太监抬着撵轿等在门内,见一只玉手掀开了车帘,立马有一个小太监赶忙跪伏在地上,弘化扶着苏鸢一只脚踩上了他的背,忽然想起李琼有一次跟她说,他也曾跪在地上,给人家做过人梯。念头才一动,弘化就把脚收了回去,苏鸢不解其意的看着弘化“公主,怎么了” 弘化面色淡然,不做解释,只道,“换个木梯过来。” 小太监听了,虽不知为何,却还是忙搬了个木梯过来,弘化踩着木梯下了车,又上了撵轿,由小太监们抬着,进了宫。两边都是高高的朱墙,弘化就抬头看宫墙外的天,也不知怎么了,以前总想跑出去,现在她却觉得在这墙里,她呼吸的更舒心。 他们抬着她进了含光殿,自她嫁出宫去后,一月一回,含光殿内的公主侧殿,秦妃倒也每日派人打扫维持原样,没有那么强的生疏感。 弘化到了殿门口,宫女们看见了,便有一人进去通报,余者簇拥着弘化进殿,苏鸢则拿出钱袋,一人赏了两枚金豆子。小太监们笑的点头哈腰,他们最喜欢的就是这位弘化公主,每次都出手极为大方,够赌好几局的了。 秦妃在店内调香,见她来了,便浅浅一笑,招呼她坐下了。弘化脱落披风递给宫女,坐下来看着她摆弄了半天的香料,莞尔一笑“母妃近来怎么喜欢上这些个东西了” 秦妃轻叹一声,“你父皇,近日来总睡不好,我想调些想给他安神。” 秦妃年少时,家里请的古琴先生,也是个调香高手,秦妃也跟着学了一些,只是入宫以来长久不做,便有些生疏了。 “父皇睡不安稳,太医可有说什么” 秦妃摇了摇头,眉睫一垂,“都是你父皇以前的些老毛病,也诊不出什么来。” “等会我去瞧瞧父皇。” 秦妃抬眸看了弘化一眼,她生的美,年少时素有京城第一美人的称号,进宫便是盛宠,此时岁月虽在她面容上留有痕迹,却丝毫不减风情,反而平添些韵味,她掩唇笑道“你不去看他,他也要来看你的,多早以前就问我,弘化何时回宫啊。” 弘化闻言失笑,“那他怎么不到公主府里看我” “我也是这么问他的。”秦妃想起此事还是觉得好笑,“可陛下他就只摇头叹气他怕你嫁了人,就嫌他烦了呢” 弘化闻言便不由得笑起来,秦妃也捂嘴笑着,便听见外面传来一道略有些苍老的声音,那声音含笑,“是谁嫌朕烦了啊” 弘化闻言往正殿门口望去,大太监林江正扶着楚安帝慢慢的走了进来,弘化赶忙迎了上去扶着楚安帝慢慢往回走,她对楚安帝甜甜笑道“父皇,刚刚母妃说,你天天盼着我回来呢,是不是” 楚安帝笑着摇头,他被看穿心思,也有些羞赧,佯装怒道“你母妃胡说,你这混世魔王好不容易嫁出了宫,朕才没有盼着你回来,你母妃编排朕,朕要治她的罪。” 秦妃闻言笑弯了腰,她起身给楚安帝见了礼,佯装泫然欲泣,“臣妾无心之失,还望陛下恕罪。” 弘化也笑着摇楚安帝的手,乖巧笑道“父皇,你看母妃都认错了,你就饶了她嘛。” 楚安帝绷不住脸,摆了摆手,假模假样的道,“既然有公主为你求情,念在初犯,朕就免了你的罪吧。” 弘化笑的肩膀直抖,摇着楚安帝的手撒娇笑道,“父皇,真的不想弘化吗弘化可是每天都想父皇呢。” 楚安帝看她一眼,坐下了摇头道,“你才不想朕,朕也不想你,” “父皇好狠的心,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弘化没人疼了。” 楚安帝闻言,便看了弘化一眼,见她面容戚戚,好似受了委屈,便拉过她的手问道,“怎么了,驸马欺负你了” “驸马没有欺负我,是父皇欺负我。” “朕怎么欺负你了” “父皇不疼弘化,不疼弘化就是欺负弘化。” 安帝闻言就笑出了声,“怎么还有你这种规矩,不疼你就是欺负你,这么霸道的女子,可是嫁不出去的。” “嫁的出去,”弘化说着,面上隐隐有骄傲之意,坐在安帝身旁笑道,“不仅嫁的出去,她的父亲还为她寻到了举世无双的好儿郎。” 秦妃看着这对父女胡闹,低头笑了起来,她为楚安帝沏好了茶端给他,楚安帝浅啜一口,又看向弘化,拍着她的手轻笑叹道,“嫁了人,也还是孩子模样。” 弘化笑着不说话,楚安帝突然咳嗽了起来,愈咳愈烈,倒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弘化赶忙轻拍他背,她也不知道楚安帝是怎么了,一时之间有些慌乱,秦妃上前接替了弘化,在楚安帝背上的几个穴位上敲打了一阵,楚安帝渐渐平息下来。 楚安帝平息后喝了口茶,见弘化站在一旁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不由地笑着安慰她,“没事,看老毛病了,你别害怕。” “我不害怕。”弘化突然冷静下来,她走上前跪下,伏在楚安帝的膝头,“我的父皇,英雄盖世,我什么都不怕。” 楚安帝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发,弘化心中一片酸楚,她怎么没有注意到,她的父皇什么时候,竟这样苍老了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提刑官 楚安帝有些累了,便在含光殿歇下了,秦妃点燃一枝安魂香守他歇下后,便退去了偏殿。 含光殿侧殿暖云阁是弘化未出嫁时所居住,弘化偏爱金银珠翠,殿中皆是如此装饰,金碧辉煌。秦妃绕过一道十二扇屏风,屏风前摆了一棵大珊瑚,绕了过去,就看见了弘化的背影。她低着头,露出一段洁白的脖颈,步摇珠翠在发鬓间垂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妃走过去,弘化听见了脚步声,便回过头看,见是秦妃,她本想勾起一抹笑来,可她心思纷乱,扯了扯嘴角,终究是没笑出来。 “父皇到底怎么了” “太医都说了,是旧疾。” 弘化不信,闻此言不由得冷笑一声,“之前那么多年,都没犯得这么严重过,这次是怎么了” 秦妃避开了她的眼神,淡然道,“我怎么知道,许是受了寒吧。” 弘化盯着秦妃,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秦妃却镇定自若,弘化的笑就冷了起来,她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好似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牙冠之中磨出来的一般,“我知道了,你还是恨他是不是,你还是” “弘化,”秦妃冷眼抬眸,一个眼神便制止住了弘化,秦妃攥紧了手,染了蔻丹的指甲就嵌进了肉里,冷然开口,“我虽怨他,却也要顾着秦家的而且他是我的丈夫,我在宫里要想好好活着,全都得依仗他的庇护,他若有差池,对我也没好处。” “我不告诉你,是我确实不知道,那件事,你以后莫要再提了。” 弘化知道,秦妃说的没有错,楚安帝如果出事,对她没好处。弘化颓然的扶着额头,她张了张口,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轻声问道“是,荣王吗” 那声音极轻,又好像重达千钧,轻轻地落在地上,重重地锤在秦妃耳朵里,她不由得伸手扶住桌子,才稳住了身形。 前太子被贬为穆王后,东宫空置许久,陛下却迟迟未有另立太子之意,难免让人生出些旁的心思,若此时陛下抱恙,文武大臣定要为社稷江山为重,催促楚安帝早立储君,算来算去,唯一有利可图的,便是素有贤名的荣王爷,沈捷。 秦妃不说话,一事不敢,二是默认,弘化心里当即一片清明。 弘化扶着额头,不禁咬紧了牙关,她的好三哥 秦妃自然也是知道的,她握住了弘化的手,轻声问她,“你身旁的人,可都还贴心” 弘化的目光落在她与秦妃相握的手上,秦妃的手上戴了只青玉镯子,镯子圈起的手腕,也生了些细纹,但不打紧,可是,原来她也不再年轻了。弘化眉睫一动,似乎是被什么惊醒了一般,她回过神,“都是十分称心的。” “跟随公主,皆非闲辈,你要小心些,免得他们自视甚高,给你惹出祸端来。” 就好比那个苏奶娘,觉得弘化与她亲近,就忘了自己的身份,竟然教唆弘化,去对付官家小姐。 那崔月婉是何等身份一个奶娘,怎么敢如此挑拨公主,定是背后有人指使,弘化当即就告知了秦妃,秦妃寻了个由头按给她一个罪名,打发了。 “我都知道,都敲打过,他们不敢的。”弘化低着头,淡淡的道。 秦妃闻言舒了口气,她又想起李驸马,那个谪仙一般的人物,她又叮嘱弘化道,“还有驸马你也别太帮着他了,免得他握了权,就生出二心来。” 弘化闻言,就想起昨晚他一直拉着她的手,十指交扣,怎么也不肯松开,她不自觉便露出一抹柔和的笑,“他不会的。” “什么不会。”秦妃收回了手,微抬颌,一抹冷笑挂在唇畔,也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嘲笑天下有情人,她幽幽的道,“你还年轻,不知道,男人天生就会骗女人,非得到了我这个年纪,吃了苦,才知道” 刑部大牢里,李琼和宋明蕤一同提审烟花楼纵火者,原本是宋明蕤在三司会审前,按流程带了大理寺的人先来提审一遍,李琼知道了,却也要一同前往。胡尚书不在,另一位侍郎原本想阻拦,宋明蕤却看了李琼一眼,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那自首者,因是主动认罪,关在一间牢房里,倒没受什么罪,只是蓬头垢面的,有些难看。 按例,此次提审,只有大理寺的人能审问,刑部官员不得插话。同僚们都问过一遍后,宋明蕤才捡了些不轻不重的细节问了。 大牢里火烛昏暗,宋明蕤打开卷宗,好似在认真观看,其实他什么也没看见,这卷宗他翻看多次,早已烂熟于心。 “你说,当时你们都吃了烟花楼的五石散” “是,每月的那一天,都是那座楼里兜售五石散的日子。” “为什么非要吃那里的五石散。” “味正,比药房里掺了粉的力道更足。” “那么多人,只有你一个人注意到起火,逃出来吗” “我不知道,应该也有别人吧。” “烟花楼里的侍者呢” “烟花楼里没有侍者,端茶倒水的,都是低级莺花。” “莺花” “就是娼女,她们自称莺花。” “她们呢” “烟花楼里没有侍者,那一天,她们都被拉开享乐了。” 宋明蕤不觉皱了眉头,似乎是看见了那混乱不堪的场面,男男女女,毫不避讳,毫无廉耻。 “你在口供中没有说过,老鸨的踪迹。” “我不知道,既然她没出来过,应该也是被烧死了吧。” 宋明蕤半晌无话,其实案卷里写的很详细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该问什么。 那犯人见他不出声,便问了一句,“大人,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宋明蕤收起卷宗,走出了牢房,身后李琼跟着他,走出刑部大牢,宋明蕤问他“李侍郎是有什么要问的吗” “这件案子要结案了吗” “李侍郎为何问我,您不是也知道,三日后便是三司会审了吗” “可是,案子还有诸多疑点。” “李侍郎。”宋明蕤负手看着他,他与李琼一般高,便能平视李琼的眼睛,他素来温润的眼神里此刻像是结了冰,“你看这案宗,罪犯伏法,证据确凿,没有什么疑点了。若是没有别的事,下官便回大理寺复命了” 说罢,宋明蕤转过身,他转身时恰逢一阵秋风,鼓动了袖袍,官袍上的云雁翩然欲飞,李琼在他身后问,“那个在南粤,不畏强权,沉冤禁暴的少年提刑官,真的是宋大人吗” 宋明蕤停住了脚步,他也在想那个问题是他吗,不是他吗 他恍惚间想起那一年,他从南粤回来,走过慢慢长路,打马进了京城,那时已是黄昏,城门正要关闭,他出示了公文,最后一个进了京城。 他骑着马进了京,回身看,便看见那座古老的城门,笨重的,滞滞扭扭的关上了,最后一丝城门外的光,也被挡在外面了。 那时,他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官吏,畅想着回京以后,要如何清正廉明,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而如今,他却在官场,比谁的混的如鱼得水。 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或许死了吧,是什么时候死的呢,怎么悄无声息 宋明蕤不觉笑了起来,那笑容极浅极淡,又有些云淡风轻的无奈与心酸在里面。 “或许,那不是吧。” 宋明蕤说完这句话,便快步追上了前面大理寺的同僚,与他们一同回去。 李琼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了,日头正午,阳光刺眼,照在身上却一点都不觉得暖和,李琼低了头,想起那一年在南粤,他还是个穷书生,一边做苦工,一边奉养义母,一边读书。 他听说了本省新来的提刑官,铁面无私,清正廉明,给好多人申冤了,是个好官,他那时候一边啃着冷馒头,一边看书,模模糊糊的想着,要是那时候家里出事,遇见这样的好官,或许就不会那么惨了。 父母不会死,妹妹不会走丢,他也能更好的奉养看不见的义母。 可是,他没有那么好的命,他就想自己也能做这样的人。 他中了状元,娶了公主,进了刑部,还遇见了当年那个清正廉明的宋大人。 可他说,他不是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真相 三司会审那一天,沈澈去了城郊的农庄,琳琅换了一身粗布麻服,一头乌发被荆钗粗略挽起,脸上未施粉黛,看起来倒像个清秀的良家子。 她这些天被教训的狠了,知道了好歹,看见沈澈便站了起来,嗫喏着喊了声“公子。” 沈澈的眼神未在她身上停留,他坐在桌前,曲镜站在一旁,他看着屋外的秋光,对琳琅道,“今天是烟花楼案三司会审的日子。” 琳琅的眼睫微微一眨,倒也看不出什么异样的情绪来,她低声回了个“是。” 沈澈的手搭在桌面上,他的拇指上戴了一只青玉扳指,倒显得一双手更是苍白了,他捻了捻扳指,说道“庆王的人一直在找你,都快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了。” 琳琅的眼睑一垂,心念一动,就跪了下来,“求公子庇佑。” “我自然会庇佑你,可是,你得有用。”沈澈冰冷的目光落在琳琅身上,像个冰锥一般,让琳琅遍体生寒。 “突厥骁勇将军的小公子,半个月前来了京城,来找庆王。” “我知道。” “烟花楼,是幕后主人是庆王。常有官员来楼里的,我们当中有一些人,是特意培养出来的,线娘。”说完这句,琳琅低下了头,似乎是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但她犹豫了一瞬间,还是说道,“那个突厥人来京以后,是我陪的他。” “庆王,他并不像他表面上那般暴戾蠢顿,事实上,他心机颇深,他养了一群杀手和细作,为他打探消息,为他出去障碍。” “他不知怎么,沟通了突厥人,突厥将军,派亲子来与他商讨,他们达成了协议。” 沈澈平静的听着,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他的指尖拂过扳指,轻声道,“继续。” 琳琅见他毫无惊讶,像是早就知道了一般,她明白如果再不跟沈澈说点有用的,她就会被沈澈抛弃掉,她现浑身是伤,根本躲不开庆王人马的追查。琳琅一狠心,就把她灌醉那个突厥人套到的话说了出来,“突厥不日将举兵进犯燕云十二关,庆王许他六座城池。” 燕云十二关,连着的是边疆十六城,由荣王的人把手。若燕云失守,荣王首当其冲要受到陛下责难。庆王如果想动荣王,燕云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荣王也不是傻得,稍有不慎,就会引来荣王猜忌,满盘皆输。 庆王要想在此时一举大动声势,不仅要荣王毫无察觉,还要对他感激涕零,那么,庆王应该是在千钧之际解了荣王的燃眉之急,只要动手的速度够快,不让荣王察觉出来,他不会怀疑这个想来鲁莽愚钝的弟弟。 庆王手下还得有执掌兵权的人。 是谁呢 是了,镇北侯。得罪镇北侯府的人是荣王,而非罪魁祸首庆王。荣王做事太妥帖了,庆王的尾巴一点也没露出。 定国公交出兵权后,镇北侯虽然也淡权,但到底也是一帮掌兵将领的核心,若他能求情镇北侯出山领兵,何愁叛乱不平。 届时,只要在将突厥攻克至约定好的六城,便息鼓退兵,也是韬光养晦,不让荣王过早生疑猜忌。 他这个五哥倒是打的好谋算。 可是,事情真的能如他所愿吗 琳琅见他半晌无声,不知他对这个消息是否满意,心内忐忑不安,便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他面色宁静,无波无澜,仿佛秋光里平静的湖面。 良久,沈澈忽然笑了一声,“你倒也算有些用处。” 琳琅闻言,悄悄地松了口气。 庆王府内,庆王正在书房内,别人的书房里摆的装饰都是花瓶画卷,他的书房里摆的却是些泛着寒光的刀剑。 他的书桌上摆的也不是诗书典籍,而是一块漆黑的磨刀石。此时,他正在书桌前,认真的磨一把短刀。 曲镜走进书房,把门带上了,他头也不抬,只是问“他们开始审了” “是。” “听说,镇北侯还跟陛下请了个旨意,去旁听” “是,不过他抱病没来,他家大公子替父听审的。” “听了又怎么样,还能翻了案不成”庆王嗤笑一声,“荣王要盖棺定论的事,谁都别想从他手里翻出来。” 那一晚,他知道琳琅蛊惑突厥人带她走,不由地雷霆大怒,他下意识的觉得,琳琅肯定知道了些什么。 他走进烟花楼的时候,也没想着要放火的。他还与人吃了几盏酒,服了几贴五石散,才去找了琳琅。 其实,他还是很欣赏这个,他一手培养出来的,最美的噬骨花的,她骨子里倔,当年挑选她的时候,就有人告诉他,这个小姑娘心里野,养不熟的。 他没在意,他还是培养她,她也不负所望,在同一批人里出类拔萃,可她想跑,他就让人用淬了盐水的九骨鞭日夜抽打她七天,又把她在笼子里关了半个月,笼子上罩了一块布,除了没隔两日给她一顿饮食,不许旁人与她交流。 隔绝她与世间的一切联系。 那是他在书上学来的一种刑罚,据说,在掀开笼罩的时候,她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发自内心认下的主人。 果然,他掀开笼罩的时候,她怕光,锁成一团,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她瑟缩一下,有了反应,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他。 她爬到他脚边,呜呜咽咽的喊了声主子。 她从那以后,就很听话,是他最欣赏的一朵噬骨花,他把烟花楼都交给她打理,她与她的师父鸨母平级,尽管鸨母常告诉他,还是要提防着点,他也一笑置之。 那是认他为主的,他只要动用这个方法,就从来没有失手过。 可是,他还是失手了一次,在他不设防的时候,她想背叛他。 她到底没走成,她出不了楼,就只能等着他来。他来了,她知道一切无望,便出声讥讽他,她告诉他,她已经收集了他通敌的证据,就在这个楼里,就在某一个人身上,只要出了这座楼,他就瞒不住了。 他怒不可遏,便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那雪白的脖颈纤细的像花枝,很快她就不动了,他以为她死了。 他一步一步的走下楼,闻见满楼酒香,看见有一层楼的房间里有火光,但很快就灭了,却有一个人披头散发,像见了鬼一样跑出来,他似乎知道该做什么了。 他命人拦住了那个客人,拧断了他的脖子。 每一层楼,每一间房屋的门外,都插上了安魂香,他们狂欢着,渐渐都睡去了。 他端着烛台,扔到了地上。 不管琳琅把证据放在了谁身上,都出不去了。 那一晚的烟花楼里,根本没有一个人能跑出来。他在暗处,渐渐看着火苗吞噬了一切,他唯一一次失手的耻辱,就被火焰吞没了。 没有人能背叛他,也没有人能威胁他,除了死人,但他不在乎死人。 庆王十分平静的磨着刀,想到这些事情,他的手半点也没有抖,好像他只是烧死的,只是一些蝼蚁,不是活生生的人。 曲镜也笑了下,“其实,荣王爷对主子,也算的上是情重了。” “是啊,可惜我想要的不是这些小恩小慧,我真正想要的,他不肯让,我也没办法。” 庆王似乎是磨好了刀,他拿了快帕子擦干净刀身,刀身如镜面一般照出他的半张脸,冷冰冰的。 “等会,你便派人,与我去镇北侯府,去慰问一下,抱病的老侯爷。” “是。” 庆王看着刀,轻轻笑了起来,他挽了个刀花,寒光闪烁,曲镜笑道,“主子的刀,比谁磨得都快。” “是啊。”庆王看着他的刀笑着,笑里带了些杀气,“这么快的刀,一直放在刀鞘里,就太可惜了。” 刑部大堂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人,都坐在高堂之上,堂下,便是受审之人。 这件案子,先有荣王上下打点过,此事又有人自首,三司官员都清楚,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一问一答,也不过是修饰细节,没有纰漏罢了。镇北侯府大公子薛靖成在堂后站着,他听着堂前一板一眼的问话,听着那人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他的手在袖子里轻微的抖了起来。 尽管他面上平静如死水,可他心里还是悲愤了起来。 他的弟弟,冤屈至此。 但他一点动作也没有,甚至在三司会审结束后,他还笑着,和审案官员说辛苦。 他与宋明蕤一同出了刑部,刑部停了几辆马车,他走到其中一辆前,宋明蕤唤住了他。他一回头,就看见穿着蓝色官袍的宋明蕤,似有悲意的看着他,对他说了声节哀。 他忽然想起来,好像这位大理寺少卿,在他弟弟出丧的时候,也是去吊唁过的。违背他的上司,独自一人,承受着旁人轻视的目光,送上一份哀思。 韩靖成想着,就对他挤出一个笑来,“是,宋大人,我先走了。” 宋明蕤在原地看着,清脆的马蹄声响起,慢慢的远去了,他头顶的树簌簌落下几片叶子,另一位大理寺官员也出来了,笑着拍了拍他肩,与他一同回了大理寺。 最终的卷宗被宋明蕤摊在桌面上,笔尖的墨干了,他又润了墨,最终,还是在上面写了个“批”字。 秋风卷乌云,天边起了一层黑,冬天好像真的快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燕云十二关 宋楚妗倚着小几,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梦茶在一旁打着络子,梦画不在身旁,她去张师傅哪里取白狐裘了。 阳光透过绿萝窗落在宋楚妗身上,外面很安静,连风声都不曾有,屋里的香炉里,檀香渺渺茫茫的散开了,浅浅淡淡地顺着鼻息钻进五脏六腑中了。 宋楚妗有些乏倦,让梦茶把她的大楚地域志找出来。梦茶把小箩筐放在凳子上,出去给宋楚妗找了,宋楚妗把箩筐里的络子拿出来,替梦茶打了几线。不多久,梦茶又回来了,这本书宋楚妗时常翻阅,梦茶很快就找到了,她拿回来交给宋楚妗,宋楚妗把络子又递给了梦茶。 蓝色封皮的地域志,书边因时常翻阅的原因,已经磨损的起了毛边,宋楚妗把书掀开,恰好就是燕云关。 燕云十二关,是大楚的最北端,十二道关卡,由前六座,中八座,后四座,共十六道城池连着,最前方的六座兵力最强,也最为坚固,中八座负责支援,后四座负责沟通各方粮草。 重兵把守的燕云十二关,关内是大楚,关在是虎视眈眈的突厥部落。 突厥部落的文太后,是个汉族女子,自有饱读诗书,走南闯北,是个奇女子,嫁与突厥皇子后,助他登上王位,在他负心后,又一杯毒酒毒死了他。 突厥自文太后掌权后,国力便蒸蒸日上,大胜从前,他们见燕云往来商旅繁多,人民居住更胜游牧,竟打起了燕云十二关的主意。第一次动乱后,燕云前六城便关了集市,可突厥竟全力攻打,一时之间燕云将领竟节节败退。 那时节,楚安帝亲去世代领兵的罗家,问了赫赫有名的罗将军,“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能也。 罗将军老骥伏枥,披上战袍请命出征,他带着自己的四子,千里迢迢奔赴战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杀得好不痛快。 就在众人以为,罗家军必胜之时,他们却败了,那文太后竟使诈将他们打散,一部分人被诱入云秀山谷,云秀山早就设好了机关和埋伏,一天一夜里,坑杀四万人。 但是突厥人也没在山谷里讨到什么好处,四万儿郎奋勇作战,把他们也永远留在了那座山谷里。 云秀山,夜尽天明时,雾气蔼蔼,山清水秀,在那景色优美的山谷里,血流成河,那条缓缓流淌的河流里流淌而过的尽是淋漓鲜血,四万大楚好儿郎,一朝他乡赴黄泉。 剩下四万人,文太后大军压境,不足为惧,罗将军身中数箭战死沙场,他的大儿子被敌将三人围住,寡不敌众,被人用刀砍掉了脑袋;他的二儿子,腹背受敌的情况下被人斩断了马腿跌落在地,他被万千马踏成泥,尸骨难寻;他的小儿子,耍的一手好钢鞭,年仅十六,被人用铁锤锤碎了胸口。 那一场战打的十分惨烈,罗家军败了,那是罗家自三代以来第一次战败,但他们还是让突厥也付出了同等的代价,文太后见势不好,偃旗息鼓,保住实力。 燕云关外的沙场上,横尸遍野,狼烟丛生,残阳如血,照着那被鲜血染红的黄沙,死亡的寂静笼罩了大地,那一天连狂怒的风不再有。 等到后方支援来了,就看到如此安静的场面。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八万精兵强将,用命保住了燕云关,鲜血再一次捍卫了国土。 副帅扶着灵车,往京城里赶,所到之处,尽是哀哀哭声,燕云十六城,有自发前来的百姓跪在道路两旁,为烈士披麻戴孝,十六城里纸钱纷飞如雪,火盆里不断腾起纸钱的火星,沿路设了路祭台,摔酒敬英魂。 千骑满载众望去,如今马革裹尸还。 罗老太君知道夫君失算才导致败亡,自言损伤了八万强兵,对不起陛下与朝廷,对不起那八万儿郎的父母妻儿,不敢受朝廷给的荣华富贵,在一个雨夜里,悄悄带着遗孀远走,她们分文未带,只带走了那块满门忠烈的牌匾。 或许是那一战大楚兵将如杀神一般的姿态震慑住了文太后,震慑住了突厥,他们竟不敢来犯,二十年来,安稳如斯。 宋楚妗看着燕云关的分布图,指尖在上面描绘着。这时门口的帘子被掀开,挂在上面的青玉环碰撞着发出声响。宋楚妗梦画回来了,她捧着一个包裹,笑着走了进来。 “小姐,取回来了。” 宋楚妗把手里的书放在小几上,笑着看梦画,梦茶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迎了上去,与梦画一起拆开了包裹,从里面拿出了那一整套的白狐衣。白狐裘,护膝,手套,帽子,一应俱全,多出来的毛料,还做了几个毛绒绒的头饰。 梦茶梦画两人拿着白狐裘看着宋楚妗,宋楚妗抿嘴笑了一下,下了榻披了狐裘去镜子前面看,梦茶和梦画都笑着夸好看,宋楚妗自己也觉得十分满意。 “小姐本就生的白,披了这白狐裘跟个玉人似的。”梦画笑着说道。 宋楚妗笑着不说话,解了狐裘递给梦画,柔声道,“先收起来吧。” 梦画抱着东西先退下了,梦茶见宋楚妗看着桌上的妆奁若有所思,便问道,“小姐是想打一套头面吗” 宋楚妗低了头,看着知己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头,“嗯,想做一套相配的衣裳和头面过了年,去拜见皇后。” 梦茶见此模样,瞬间了然。 穆王刚到封地,今年,是宋皇后膝下无子相伴的第一年,想来十分寂寞,她应当会传小姐,进宫去陪她几天。 梦茶看着沉默的宋楚妗,突然想起,那一年穆王去围猎,宋皇后让他多打几只狐狸回来,好给小姐做个披风。 屋里的香好像是淡了,那原本淡淡的萦绕在鼻尖的檀香味忽然闻不见了,宋楚妗看向香炉,对梦茶道,“梦茶,香断了,你去续一炉吧。” “是。” 梦茶领命退下,她走到香案前,打开了香炉,看到里面还有半段香,慢慢的燃着,香头燃着一点红,像是开了一朵细小的红花。 梦茶侧身挡住了宋楚妗的视线,装作,重新点燃了一段香的样子。 宋楚妗撑颌出神,一只手搭在那本陈旧的书上,手腕间戴着一只莹润的,白玉镯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不如早回头 凉风起天末,眨眼间便入了冬。 十一月末,是宋楚婉的生日。宋府一家人聚在一起,和和气气的吃了顿饭。 宋楚婉穿着一身绯色袄裙,外面套了件淡金色的比甲,领口处有一圈细细的毛领,还带了个金圈挂玉的璎珞。她有些高兴,巴掌大的小脸红扑扑的,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众人,雪玉可爱。 宋楚妗看着她,也轻轻笑了起来,阖家团圆,本就该笑,末了,她笑着低下头,想到宋楚婉的婚事。 她自己的婚事要抓紧了,宋楚婉也是耽搁了议亲,毕竟是妹妹,不能赶在姐姐前面出闺。 宋明岚坐在赵氏身旁,赵氏正低头亲自给他挑鱼刺,宋明岚九岁了,是二房唯一的男儿,赵氏几乎是把他捧在心上宠。索幸宋家家风严格,宋德钰虽在感情方面有些糊涂,其他地方倒十分拎得清,对于宋明岚的管教十分严格,赵氏也是明理之人,并不阻拦,倒也没将这个独子惯成了个纨绔。 “姐姐,你今天真好看。” 一不留神,宋明岚就凑到了宋楚婉身旁,悄悄跟他说。 宋楚婉闻言抿嘴一笑,递给他一个做工精致的镂花香薰铜球玩,宋明岚拿着熏球又回了赵氏身旁,赵氏摸了摸他的头。 张氏在一旁看着,倒也没说什么。 张氏这些日子,似乎是想通了些什么一般,她刚从杭州来京时,仿佛是怕宋楚婉会走丢一般,近乎偏执的让宋楚婉寸步不离的跟着她。现在应当是适应过来了,也就好了。 宋楚妗近日里知道了一桩陈年旧事,当年赵氏嫁进宋府,不多久便怀了一个孩子,可是这个孩子在七个月的时候掉了,是个男孩。 宋明岚,其实是张氏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此中具体当年宋府下了禁言令,新来的家丁不知,老的走的走死的死,知道的也不多了。只是孩子生下来后半年,张氏就带着女儿与老太太一起回了浙江祖家,这才回来。 等吃完了饭,众人离席时,张氏唤住了宋楚妗,张氏的脸上有些许微弱的笑意,或许是刚刚其乐融融的气氛也感染了她,她的目光柔和,问宋楚妗道,“三日后城北灵明寺庙祭,我打算带婉儿去小住半月祈福,妗儿要不要一同去” “既是祈福,妗儿自是愿意。” 梦茶与梦画给宋楚妗收拾了在山上要用的东西,打包了一些衣服,宋明蕤知道了,派人给宋楚妗送了一个脚炉一个手炉让她带着。 东西送来的时候,宋楚妗正让人补她白鸭毛织的大氅,也不知怎么,下面破了一个口子,因不打眼,一时间竟没看出来,刚刚梦画眼尖看见了,赶忙着手缝补去了。 来人把东西捧着,宋楚妗看着笑了,“我这里又不是没有,他老给我送干嘛。” “公子惦记大小姐。”来人笑着答道。 宋楚妗无奈笑着,旁人把东西放下了,那人走后,宋楚妗又让梦茶打开箱子放了进去。 上山那一日是个晴天,一共三辆马车上山,一辆坐人,两辆装载行礼。 灵明寺建在半山,从半山到山顶,种满了红梅,十二月,红梅稀稀疏疏的开了一些,零星的缀在山雾中,风一吹,散了雾,就露出青石白瓦的寺庙。 宋楚妗在山下的时候就听见山上远远传来撞钟声,悠远,绵长,一声一声缓慢不绝。 上了山,宋楚妗就发觉山上果然要比山下冷,故而梅花也开的早些,山下还只是结了花骨朵,这里就自己有花多迫不及待的绽放开来。 马车停在寺庙前,宋楚妗三人下了车,已有小僧侣前来接引,宋楚妗全身笼在雪白的大氅里,只有头顶一点金钗步摇露着点明亮的颜色,她跟在张氏身后,手揣在狐皮手拢里,看着鼻尖被冻红的宋楚婉,不禁笑了一下。 宋楚婉也笑了,她悄悄靠近了宋楚妗,她很喜欢这个漂亮温柔的姐姐。 寺庙里往来人有很多,大多都是冲着庙祭而来的,张氏捐了些香油钱,小沙弥带他们去了他们的禅房,一共三间,有两间在一个院子里,另外一间隔了一堵墙,在另外一个院落。 宋楚妗知张氏是想与宋楚婉一同住的,就自己主动说道,想要住另一件院落里的,那个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梅树。 此言正合张氏的意,张氏便应允了,梦茶带着小厮跟在小沙弥后,把行礼搬进了禅房,开始布置。宋楚妗又与张氏,去前面主殿拜佛烧香。 宋楚妗举着香跪在佛前,不知道该续些什么心愿,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希望一家人身体安康,无灾无难,希望穆王能在江南平平安安,远离是非,希望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宋楚妗一时之间竟有许多念头争先恐后的冒了出来,她赶忙都像佛祖许了愿,把香恭恭敬敬的插在香炉里,然后她又想到,那么多心愿,佛祖怕是记不过来。她又买了几张心愿牌写了,放在祈愿炉里烧了,又添了一笔香油钱,才觉得稳妥了。 “女施主如此诚信,佛祖定然会满足您的心愿的。”那小沙弥笑着道。 宋楚妗抿嘴一笑,低了低头算是回应。 张氏她们看见殿前摆了一张桌子,桌子前坐着一老僧,眉须雪白,老僧端坐,似入定一般。小沙弥笑着道,“那是我们慧明师叔,平日闭关不出来的,也是此次庙祭,师叔才出来,替有缘人解签。” “有缘人”宋楚妗好奇,笑问道。 “是,好多人都是冲着慧明师叔来的呢,只是不是每个人,都是慧明师叔的有缘人。”小沙弥笑着解释道,“若几位有兴趣,可以去试试,若慧明师叔睁开了眼,几位便是有缘人了。” “我倒是知道这位慧明法师的据说,他解得签,极准。”张氏笑道。 “那不如我们去瞧瞧。”宋楚妗道。 几人行至慧明法师桌前,桌上一支笔,一叠纸,一个签筒,再无别物。 她们在桌前站了一会儿,那慧明法师却只是转着手里的念珠,不曾开眼。 宋楚妗以为她们是与这位法师无缘了,不如离去,不要打扰。念头一出,便见那法师徐徐睁眼,一双眼睛似曾相识,他看着宋楚妗,似乎是看穿了她的过去和未来,宋楚妗恍惚了一瞬,仿佛看到了一场滔天大火。 可就在她好像要在记忆里抓住什么时,那法师就移开了眼睛,他低头,雪白而长的眉须就在风里微微飘拂,“三位施主,取签吧。” 张氏先摇了一枝签出来,上面画着一座山,一条路,法师在纸上写了,“否极泰来”四个字。 张氏不解其意,法师却不肯再多言语。 宋楚婉摇了一根签,签上画了一枝桃花,杏花枝上垂了一块玉玦,法师在纸上写了“桃李笑东风”。 宋楚妗上前,指尖触到签筒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摇了一支出来,却是支空白签。小沙弥笑着道,“施主好运气,前两位都是上签,施主您抽的却是上上签,我在寺里长大,却不曾见到有谁抽出过呢。” 宋楚妗心里松了一口气,将竹签递给法师,法师接过,又抬头看了宋楚妗一眼,那一眼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可法师又垂下了眼睑。他润了墨,在纸上写道,“贵命压薄身,不如早回头。” 宋楚妗不解其意,想要询问,那法师却已闭上了眼睛,如先前一般入定,不再理会旁人。 宋楚妗三人又走出一段路,宋楚妗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一眼,那老僧却不见了。 宋楚妗低头看着手里的书文,不如早回头。 回头为什么要回头 宋楚妗想着,头就疼了起来,她的脚步渐渐发虚,眼前的景象模糊,声音似乎都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最后她连路都看不清了,眼前一黑,晕了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