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名著]巫女城堡建设计划》 第1章 门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而云层翻涌,狂风无休无止地呼啸着。这不是这个季节的斯康奈省常有的天气。 男孩子紧紧地俯在大雁的背上,抱紧她的颈翎,生怕被吹走。 “我们得赶紧找个地方过夜啦。”阿卡说。作为一只经验丰富的头雁,她扇动翅膀的方式既利用风力又不至于完全被风裹挟,但毕竟是不能长久与狂风和黑暗抗衡的。 “看那边,阿卡大婶,”尼尔斯撩开贴在眼前的发丝,拍拍阿卡的右侧,“那是……一座城堡?” 在昏暗的空中飘着某种高大的建筑物群,透出隐隐的光。格里敏大楼有着坚固的城墙和垛眼,卡尔先生的庄园里的格里浦斯霍尔姆城堡华丽又古色古香,而这一次,尼尔斯在看到它的灯光的瞬间就意识到,这同样是一座城堡。 神秘的,坐落于天空之中的城堡。 阿卡拍拍翅膀向它飞去,穿过一个拱门,落在石地上。这里距离被蓝色火炬照亮的大门还有几十步距离——人类的几十步——两侧怪石嶙峋,中间有一条窄窄的路。 在阿卡的尾翼掠过拱门的瞬间,狂风放过了一人一雁。 于是,掺杂着恐惧与安心,他们望着城堡的大门。 “我没有听说过这里。”鉴于阿卡的年龄和经验,这是有说服力的。“你有什么想法吗,大拇指儿?” 尼尔斯凝视着门旁跳跃着的火焰。青蓝色的火焰摇曳,光影变幻不定,有一刻他以为有火苗在舔舐着自己的耳朵,仿佛看到了父母的身影……“我觉得我们该跟这里的主人打个招呼。”他晃晃脑袋说,“他们应该不是普通的人。我们不能在狂风中冒险,希望他们足够好心吧。” 他们已经踏入了对方的领地,如果一座空中的城堡里的人要对他们不利,也没什么办法。 阿卡点了点头,向前迈了几步,振翅飞到门前。尼尔斯翻身下了雁背,试探着用小小的拳头敲了敲。 城堡的大门发出一道悠扬的低沉声音,缓缓升起。 那道声音响起的时候,柳拉正抱着双臂打量房间。 她刚从房间中央的床上醒来不久。 那是张窄窄的坐卧两用床,旁边高高低低的几个柜子上堆满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散落着的几个黄色光球飘浮在上方,充当照明。 四周唯有光球照不透的,沉默的黑暗。 她对这一切没有任何印象。 失忆……吗?或许。 她的脑袋里还有一些零碎的知识和印象,只是不适用于眼前所见之物。 柳拉这个名字,是她从柜子里抽出一本书,翻开一页,瞧着顺眼,随便选的。 接着,她什么也不多想,就先按书上说的开始用手势指挥光球。在一连串清脆响指声里,光球逐个分裂,散开到更广的区域,终于照亮了房间的墙壁。 墙上是门。 密密麻麻的门。 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是门。 大小不一、样式各异、颜色质地纷繁复杂,有带着门把的、架着门闩的、竖着门栅的、垂着铁钩的、封着链条的,大的与房间同高,小的跟手掌差不多,林林总总,不规则地排列着,占据了墙上的每一寸空间,有几扇还危险地部分重叠了。 柳拉眨眨眼。 她好像看见了门上的什么东西,银、黑、红三色纹路交织,遍布每一扇门,定神细看又消失了,仿佛只是错觉。 这时,那声音响了,不轻不重,悠悠然,清朗如钟。其中一扇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之处的金属门的门板随之泛起了格纹一样的光芒。 柳拉走向它,看了看,伸出了手。她的手指随意地按上右侧的一个空心格子。 门开了。 扑棱棱的翅膀声音响过,门后露出一只大雁。小不点的男孩从大雁背上跳下,挥舞帽子朝柳拉致意。“God kvll!” “晚上好,两位。”柳拉身体微微前倾,冲他们一笑。小不点“晚上好”的细小声音在她耳中清晰得很,所用的那种柳拉不确定自己是否懂得的语言,也很自然地被她理解了。 柳拉向着男孩子摊开手掌,他转头和大雁对视了一眼,又鞠了一躬,垂着腿坐到了柳拉的手掌边缘。 “抱歉在这样的夜里打扰您。她是大雪山来的阿卡,一只头雁。我是斯康奈省威曼豪格的尼尔斯·豪格尔森,一个被小精灵变成这幅模样的人。”尼尔斯仰头,不自觉地扯着手中的小尖帽。“我们在飞行中遇到狂风到了您这里,您要是能让我们避一夜风,可就太有善心啦。” 柳拉端着手走回那张窄床,示意阿卡跟上。“我很乐意,但是恐怕你们只能跟我分享这一张床。” “谢谢您,我们不需要床。”阿卡下意识地叫了两声。 “这里也没有别的地方呀。无意冒犯,我可以……”柳拉把尼尔斯轻轻放到一个床头柜上,在床边坐下,弯腰看着阿卡。“我可以摸摸你吗?” 阿卡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眼前的人类听懂了自己的话的事实还是人类提出的要求更让她震惊。 好在尼尔斯替她解了围,解释说她是高傲的野生雁群的领袖,“顺便问一句,您的身份又是怎样的呢?传说中的巨人吗?我看您的身材并不像……” “我的名字是柳拉。身份这码事,不太清楚。我想,应该不是巨人吧。” 三个人,不,总之是他们三个,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之前分裂的光球飘了回来,在他们的头顶上下游走,投下飘忽不定的暖黄光晕。 直到“咕噜噜”的声音同时响起。 来自阿卡和柳拉的肚子。 “啊,是该吃饭了。” 闻言,男孩子有些紧张地望着柳拉,生怕她下一句说出“不知道你们两个谁更好吃”这样的话。 “可惜我忘了厨房在哪里。”柳拉说。 这更像是他听说过的那些巨人吃人不吐骨头的传说故事了,何况他现在小小的身体也算不上人。明知没什么用处,尼尔斯悄悄握紧了口袋里的小刀。“要我来为您寻找吗?” “还是我来吧,我闻到了食物的味道。”阿卡扬起脖颈,看了尼尔斯一眼。 那个眼神中的深意让男孩子把刀握得更紧了。 “那真要谢谢你们!有好多门,你们能找到吗?” “我们可以的。” 会怎么样呢,一头撞进陷阱还是屠宰场?尼尔斯抿紧唇,点点头,双腿后蹬柜门,一个前跳,准确地落到振翅来迎他的阿卡背上,顺势俯身。 阿卡跳了几步,借助滑翔的力道,在房间里艰险地升空,带背上的尼尔斯绕着环形的墙面飞。 一个小小的光球跟着他们,努力发光。 “找不到也不用勉强的哦。” 柳拉说得真心实意,落在一鸟一小不点的耳中却不啻催命的信号。 尼尔斯轻拍阿卡的左侧,阿卡会意,降落在了一扇最高的、从地板直达天花板,两人宽的木门前。 他们回头紧张地盯着柳拉,异口同声地说:“是这扇门。” 柳拉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尼尔斯和阿卡面前的门上就浮现出了光芒。隐隐有图案在移动,柳拉勉强看到一条长长的蓬松尾巴。 一鸟一小不点的目光被门上的光吸引了,“嘭”的一声,同时撞了上去。 门开了。 “哇——!” 柳拉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光球们有些吃力地匆匆跟上),发现他们看起来并没有受伤。 阿卡的喙张开了一条缝。尼尔斯瞪大了眼睛。 这扇门确实通往厨房。 柳拉抱起地上的一鸟一小不点,走了进去。 怎么说呢,在尼尔斯看来,这间厨房丰饶又洁净,配得上秋会之夜。 阿卡?阿卡根本没怎么见过人类的厨房。 柳拉的目光扫过墙角堆积的麻袋、排排放着的篮子里成捆的青菜、托盘里色彩鲜艳的各式蔬果、木质带抽屉的小柜里码放的香料、透明瓶瓶罐罐里的腌渍物、房顶吊下来的一根根火腿一片片熏肉一串串香肠……硕大冰块里封着的生鲜,落到了靠窗的灶台、案板和水池上。 “哇。” 柳拉觉得在之前那个房间的门的排列与厨房的布局之间有某种共通之处。 而这种共通之处很合她心意。 “嗯,什么是大雁能吃的?尼尔斯,有什么建议吗?”柳拉体贴地用手掌遮住了阿卡的部分视线,阿卡也不尝试去看,干脆闭上了眼睛。 “在我们那里,可能,”尼尔斯对着部分不认识的食材犹豫了片刻,“豌豆汤?” 尼尔斯一边剥着豌豆一边想,这会成为他终生难忘的奇妙夜晚之一。如果不是比被白鹳埃尔曼里奇先生带去看水下升起的威尼塔城的夜晚更奇妙的话,至少也是同样奇妙。 绿色的鲜嫩豆粒在他和柳拉的手中(主要是柳拉)被从豆荚里剥出,叮叮咚咚地落到篮子里,慢慢堆高。 有了些睡意的阿卡将头搭在篮子边上,偶尔从柳拉手中啄一口豆。 外面狂风在黑暗中呼啸,而空中的城堡里,温暖的光下,离开人类世界许久的他,在剥着豆,向不久前还担心对方会吃掉自己或阿卡的神秘女士讲述着这道菜该怎么做。 最简单的,家乡的豌豆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红色斑点 用木勺缓缓搅动锅里浅绿色的汤汁。 火球温吞地跃动,软熟的土豆块逐渐散开,使得豌豆与水的交融变得浓稠起来,激发出一股清新的气味。尼尔斯拍拍手上的盐粒,把从盐块上用纱网磨下的一小捧盐抛了进去。 “奶油,”顺着他的提示,舀两勺进去替代牛奶,搅拌均匀。分别盛出一碗,一碟,一盆,最后撒上零星几点莳萝碎末。 阿卡的羽毛触感真不错……不,不对。 柳拉睁开眼睛。 尼尔斯和阿卡在清晨已经告辞离开,走的时候阿卡还让她摸了摸翅膀。 之前,她握着没洗净的碟子倚在水池边睡着了。 从窗子里照进来明亮的光。 梦到自己在重复现实中做过的事情……吗? 晃晃头,柳拉驱散视野周围的红色斑点,拉下水池旁离自己最近的把手。 实心的石质台面上冒出一只月白的大贝壳,颤颤巍巍地张开,里面盛满深蓝液体。放下待洗的三个容器后,水面开始扰动,咕噜咕噜地冒出气泡,堆成遮住视线的泡沫。 它是活着的吗? 随手戳破了一个泡泡,柳拉开始考虑别的事情。 她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蛮有价值的问题,柳拉想,搞不好她其实是个有价值的人。显然它们一时半会得不到答案。 这里是什么地方?有很多门,已知其中一扇门能让外面的人进来,一扇门通向厨房。可能剩下的门也通向什么地方,纯粹装饰也说不定。如果选择相信尼尔斯和阿卡的话的话,她在一座空中的城堡里。目前没有证据表明这座城堡里有或没有除她之外的生物。 柳拉重新敲敲面前雕满纹理的窗,仍然打不开,只有光可以透过。 有什么危险?哦,那可太多了,比如首当其冲的、再次失忆的风险。饿死,食物中毒而死,被随手碰的什么东西害死,被从门里出现的生物杀死……总之还有很多种死的方式。想到这里,柳拉的耳朵周围针刺似的疼了一下,视野边缘再次浮现红色斑点。 可能是没有休息好,她想,用手指抵住耳畔揉了揉,等待那些斑点消失,不再沿着这条路想下去。即使这一切是被设计的,她也做不了什么,不是吗。 那么,最后,她该怎么做? 柳拉看着泡沫消失后水位略微下降的贝壳和水底洁净的碗碟,看了很久,笑了。 她把它们捞出来,在贝壳消失前拍了拍它合拢的壳,把不沾一滴水的碗碟盆规规整整地放回原处。 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柳拉的视线上移,盯上了头顶悬挂的一根火腿。 就现在来说,她打算给自己做一碗火腿豌豆汤。 这是间很大的厨房,大到柳拉怀疑如果冻在冰块里的某条鱼忽然跳了出来她也发现不了的程度。那些冰整齐地摞着,丝毫不融化的样子,靠近才感受到一丝寒意。柳拉看不见后排的冰块里有什么。她希望那不是和她同种族的食材。 其实是的话也无所谓啦。阿卡昨天肯定也看到了禽类的肉。 把耳侧的散乱发丝捋好,柳拉搬了几块中等大小的冰块到那根火腿下面,堆成简易的梯子,绕到昨天发现用来给土豆削皮的放着刀具的地方,打算找两把适合割绳子和切火腿的刀。 这里的刀缺了一把,昨天就是。或许今天她可以找找。 柳拉拎着两把刀,慢悠悠地逛。 还是那句话,这是间很大的厨房。 所以当柳拉绕过一个挂满瓜果的架子发现一张餐桌时,她完全不吃惊。 直到她看见了桌面上插着的那把刀。 刀身细又薄,银光闪闪,大约有三分之一没在厚实的木头桌面里。刀旁边的桌面上有些划痕,刻下它们的人似乎很用力,线条略显凌乱,深深陷入木头里。 划痕的分布有某种秩序可循,刀插的地方是最后一道线条的终点。 刻完了吗?还是说刻到一半不得不停下……? 柳拉换左手拿刀,用右手食指摩挲着桌面上的纹路。 混乱的秩序感,又透着点熟悉。 好像想要表达什么。是文字的可能性很大。还可能是她曾经认识的文字,甚至是她自己从前刻下的。 不管怎么说,现在看不懂。 而她,看着那把偏离原位的刀,感到心痒。 嘿——! 柳拉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手、被拔出的刀和发出了吱吱声的桌子。看来她力气还挺大。 原路返回,把刀放回缺失的位置上。 望着满满当当的刀架,柳拉感到满足。 火腿还是要切的。 她放好大小正合适的立架,倒提起骨头的那一端放上去。金属丝如藤蔓般自发生长,箍住了火腿末端,金色光泽的表皮和其上较暗的菱形花纹展露无疑。 吸了一口气,伴着淡淡的木头味的咸香,柳拉挥下了第一刀。 刀刃划过肌理,略有滞涩,更多的是舒畅感。 一块一指厚的边料被她切下,薄皮中浓郁的深红肉质与夹杂其中的晶莹脂肪构成绝妙的图案。 过于完美,让人想要细探其中究竟—— 红色斑点又来了。 柳拉闭上眼睛,手却并没有停下,继续挥刀,流畅而随意地一次又一次破开紧实的火腿。 要是说她现在还注意不到那些红色斑点,是不可能的。 柳拉遵循着之前选定的方针。 不知道红色斑点,那就不管。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柳拉发现她刚刚切下了许多薄如纸的火腿片,只有一刀戳中了火腿,破坏了点花纹。 那种诱人深入的力量也消失了。 捏起一片放进嘴里,柳拉一边嚼,一边飞快地把第一块火腿切块,倒进剩下的豌豆汤。 被搅打得黏糊糊的绿色糊糊里飘着几块深色火腿,卖相实在算不上好。 但,好吃。 吃完片下来的火腿,火腿豌豆汤也煮好了,柳拉用左手打了个响指,火球忽地聚集,缩小了形体,变成指甲大小的一团,钻进小水晶瓶里,还乖巧地探出一点火苗扣好盖子。 摘下用链条吊着的锅,把火腿豌豆汤刮进两个碗中,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没有口袋的暗红睡裙,柳拉决定把火球留在厨房里。 加热过的豌豆汤因火腿块而增添了油脂的香气,舀一口,唇齿间既有肉的厚重又有豌豆的绵长。柳拉坐在那张窄床上,背靠书柜一口接一口地慢慢喝着,裂成三个的光球在她头顶沿∞形飞舞。 “你们和厨房里的火是什么关系?” 光球停顿了一下,继续飞着,轨迹变成了绕中心旋转的三角形构成的圆。 直到喝光第二碗汤,柳拉也没有得到答案。她看着光芒之外的黑暗里的门,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空落落的。 如果没有想法,又要做什么? 她吃饱了,可以预测的一段时间内不会再饿。睡到又一次感到饥饿的时候……吗? 柳拉等了很久,这一次红色斑点却始终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悠扬的声音。 那扇被她打开过的门上重新浮现了光的格纹,不是很凝实,颤了颤。门后传来敲打声和争吵声。 “你知道,你不能这样敲门。” “当然可以!山猪…………” 柳拉挪着步子走到门前,懒懒地听着。 她觉得她可以一直听下去。 较为柔和的声音逐渐占了上风,门被重新敲响,“您好?有人在吗,不好意思……” 从食指到小指,轮指抖了抖右手,柳拉终于按下手指。 又一个空心格子被点亮。 温蒂轻轻、轻轻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袖,紧张地等待城堡里的人的回应。 她再也穿不上那件用树叶和浆果编成的小衣服了。实际上,她现在比彼得高出了小半个头。上一个春天彼得根本没有来,她说不清楚自己今年穿上这件细心挑选的有蕾丝蝴蝶结的新衣服等彼得来接她去春季大扫除时心里是什么滋味。 彼得没有注意到,当然。 毕竟,他是留着出生时的第一声笑声,永远也长不大的彼得·潘。 “我有没有说过,我们跟美人鱼去远征?”彼得骄傲地笑着,露出洁白的乳牙,好像已经忘了他刚才是怎样示范着“用山猪出击的动作”敲打城堡大门。“我们有了新的船。” “你还没有说。” “嘿,说不定城堡里有海盗!海盗的幽灵,”彼得自顾自地说下去,“在空中航行,呀呼——!” 熟悉的欢叫声响彻云霄。 温蒂慢慢、慢慢地扯出一个笑容。 甜蜜又嘲弄的笑,像她的母亲达林太太一样在唇角挂着一个别人永远得不到的吻。 柳拉开门时见到的就是脸上带着截然不同的笑容的两人。 “你们愿意的话可以进来,”她是偏着头说的,因为她还没说完,彼得就从她身边冲了进去。 “麻烦您了。”温蒂压平裙摆,行了个屈膝礼。“我的名字是温蒂·莫伊拉·安吉拉·达林。” “我叫柳拉。” 很自然地,柳拉让出空间方便温蒂进门,看着格纹消失、门自己关上,丝毫没有像彼得·潘与温蒂初次见面时那样产生对于自己的名字未免太短了点的在意。 “初次见面,有些冒犯,但是,我可以借用您的厕所吗?”柳拉的眼神让温蒂的声音越说越小,“实际上我们是在飞去永不岛做春季大扫除的过程中遇到这座城堡的,我就想到……” 柳拉困惑地眨眨眼。 她的关注点既不是“飞”,也不是“永不岛”或者“春季大扫除”,而是“厕所”。 “那是什么?” 柳拉的记忆里没有出现过这个词。只有饥饿,吞食,漫长的对下一次饥饿的等待,还有…… 还有什么来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同类与“顶针” “……就是那样,一个专门的房间。” 温蒂小心翼翼地看着柳拉的脸色。这位穿着红裙子的女士不太像是神仙、小仙子、海盗、印第安人、美人鱼或者是像彼得一样被丢弃的孩子,但在永不岛之外,还有什么样的人会这么说自己不知道厕所这种东西? “我大概明白了。”柳拉点点头说。其实她还是不大清楚,被吞噬的东西怎么能以其他方式再次出现。她是做不到的。“这里有厨房,应该也有厕所。你可以去找找。” “可是,门看起来都是关着的。” “是关着,我叫了它们三遍都还没开呢。”彼得捣鼓完那些门,一无所获,突然窜到她们身边道。“门都贪睡,稍微不注意就把自己闭上了,非要等别人把它们叫醒。” 温蒂四下看了看。一扇天蓝色油漆稍微有点剥落的门立在那儿。多像她房间里的那扇啊,好像一直就那么等着她。 她悄悄凑过去,生怕惊扰了什么,抬手想叩门—— “咚!” 彼得松开捏着温蒂手腕的手,发出了得意的欢叫,“我把这扇门打开啦!嘿,我多聪明!” 温蒂揉揉自己的指关节,嘴唇微动,终于还是收回了没有说出的话,询问地看了柳拉一眼,走进那扇门,在身后把它轻轻带上。 被门环绕的房间里只剩下柳拉和彼得。 “你刚才说门都贪睡,需要叫醒?” 追着光球跑,试图用小仙女的语言和它们交流的彼得猛地转身看向柳拉,好像第一次发现这里还有个人。 他撇撇嘴,说:“哎呀,哪个讨厌鬼在这里丢了个母亲。” “什么是母亲?” “给你熨衣服,缝口袋,检查你吃药,在夜里看着你去睡觉给你盖上被子的人。哼,我也把我的母亲丢掉了,但他不该随便乱扔呀!” “恐怕你认错了,我不是个母亲。” 彼得梗住了一下,很快抓住了好点子,“那你将来也会是的,就像温蒂。” 将来……吗?柳拉眨眼,赶走红色斑点。 “我将来也不会成为母亲。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检查别人吃药,给别人盖被子?” “因为,因为,她们觉得母亲这个词的拼写比长长的名字好记。而且这样一来她们就能得到很多很多顶针了。” 彼得露出珍珠似的小牙。 温蒂从天蓝色的门走出来,就听到彼得的话。她不得不在柳拉问出什么是“顶针”之前岔开话题。 “彼得,你还记得我给你们当母亲的时候吗?” “唔,差不多,怎么了。” “你们叫我温蒂妈妈,这可不比我的名字温蒂更好记;难道我不当你的母亲,你就会不愿意给我顶针了吗?所以,她们不是为了你说的原因才成为母亲的。” “你说的对,”彼得耸耸肩,“但还是有好多好多笨母亲呀。我想,她们都不如你聪明吧。” 趁着温蒂又一次因彼得那种难以抗拒的语调而愣住时,柳拉问道:“温蒂,你当过母亲?” 温蒂愣愣地点头,接着意识到了什么。 “我在永不岛上当过母亲照顾男孩子们。您……柳拉,没有人照顾过你吗?” 柳拉摇摇头。垂落的乌黑长发在她的红裙上摇动,飘忽不定的光球映照下,温蒂忽然觉得她的脸上写有某种与彼得相似的、让心一次又一次被触动的东西。 “不如,我来照顾一下你吧。” 躺在温蒂腿边,感受着发丝被一点点轻柔地梳顺,柳拉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可以说,喜欢。 她仰着头,时不时和飞在空中锲而不舍地追着光球的彼得对视。 如果那把从床头矮柜里翻出的银色梳子不会梳一下让头发变成金色、第二下让发梢落下珍珠、第三下让发根散发花香……就更好了。 “像是童话故事,”温蒂这么评价,“没有去过永不岛的女孩子的那种童话故事。” 梳到第七下的时候头发上的附加效果会消失。温蒂以七下为单位尽量连贯地梳着,但不可避免地,还是有几颗圆滚滚的粉白珍珠闪出温润的光泽。 “所以,为什么需要叫醒贪睡的门呢?” 柳拉问。 她的声音很轻,有点像自言自语。 “因为门都贪睡,不叫醒不会打开。”彼得觉得他对这一近似永恒的真理的解释已经够充分了。“就像星星都犯过久远的错一样,很少有人记得。” “是这样啊,谢谢你。” “不用什么都听他的,”温蒂悄悄在柳拉耳边说。“彼得的记性不怎么样。” 彼得的耳朵是一定能捕捉到这样细小的声音的,只是他过于骄傲不愿去听罢了。 最后,温蒂满意地用手指掠过柳拉的头发,宣布她已经完成了母亲(由于涉及看起来是个大人的柳拉的年龄问题,她说得很含糊)的梳头大业,“接下来是家务时间!” “这里没有需要清扫的地板和木屋的墙。我们不在乎门有多脏。”彼得说。他差不多忘光了原本的地下之家里那么多家务,而只关心他将要领温蒂去做的春季大扫除。这可能反倒更好。 “已经很整齐了。”柳拉有些多此一举地用手护着头发,从床上坐起来。 温蒂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塔帕卷!蒲蒲汁,还有玛米苹果!”彼得叫着斜冲下来,他的影子在床上快乐地扭动。 “嘘。”温蒂看向柳拉,“你喜欢吃什么?” 柳拉没有想法。她甚至不怎么饿。 “还好彼得没有看到这个。” 火球在烤炉外欢快地做着能让身体变得柔软的体操动作。 炉子里,托盘上的面包是用温蒂一眼瞥见的油封的玻璃盆中发酵好的面团匆匆整形、再发酵的,最中央飘浮翻滚的三个苹果则在温蒂手中去了核,一层层填满肉桂粉和黄糖,用微融的糖浆粘好削下来的上盖。 温蒂感叹道,扫了一眼烤炉,继续看着柳拉切菜。 一个个小圣女果被劈成两半,黄瓜在刀下轻轻巧巧地化为菱形薄片,火腿更不必说,片片飘落,如霜冻的娇艳玫瑰。 莫名地,柳拉不太希望温蒂看到食材中那些瑰丽的花纹,抢在它们完全展露前加以破坏。刀刃在她的手中灵活的转动,比手指更精巧,更熟悉,更能让柳拉体会到一种安定的归属感。 “我可能擅长用刀。” “真的,你很擅长。要多小心。”温蒂踮脚揉了揉柳拉的头。这一瞬间她不再像是那个谨小慎微的淑女,而是找回了在永不岛上的照料一切的气场。 柳拉微微低头,笑了。 光球看起来只有一丁点像扑扇翅膀洒出仙粉的小仙女,彼得分得清。 他想抓住一个看看。 他就是想抓住一个看看。 “你们避不开我的,知道吗,连美人鱼的水泡都不行。” 彼得佯装盯上了左上角的小球,嗖地伸出右手侧飞,目标是揽住离得更远的另一个。 光球在离他的手指一片草叶厚的时候忽然炸裂,散成万千光点,徐徐飘落,星空般璀璨。 在他的脚下,光点重新汇聚、成型。 更下方,传来了诱人的蜜糖气息,和温蒂唤他的声音。 瞬间,彼得跳到了他的影子身边,用分给他的烤苹果上的一点糖把影子粘好,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 烤苹果就该小口吃。 用牙齿轻轻剥离浸满汤汁、介于酥脆和绵软之间的金黄表皮,熟软的果肉便涌上来,苹果本身的甜蜜被填入的黄糖再度涂抹了一层,恍若剔透的硬质糖壳包裹下蓬松的流心棉花糖,满满的欢喜,还多嵌了丝水果的清新。 一时间,满室香甜。 柳拉吞下最后一块淌着糖汁的苹果,吮了吮指尖,拈起以法棍为基底的塔帕。 黄瓜薄片、奶酪片、火腿片、圣女果和各色浆果酱层层叠叠,任意的组合都不可能让人失望。 最先到达舌尖的是果酱,承接了烤苹果的甜,又带着自然野性的滋味;圣女果爆出的汁液紧随其后,凭借可口的酸度诱惑着食欲;短暂的火腿口感,稍不注意就会溜走;轻煎过的法棍酥脆,又有些朴实的回甘;黄瓜片清爽地掠过唇齿,揭开最后的炸弹:火腿的咸香,一份无法取代的饱足。 温蒂吃下第二块塔帕就罢手了,欣慰地微笑着看向两人。 她的眼里有些水光,像极了永不岛的礁湖。 温蒂不再是那个配合着彼得·潘和遗失的男孩子们假想进食、做出一顿简陋晚餐的温蒂妈妈了。她有一种预感: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帮彼得春季大扫除。 她还是小孩子,但她会长大。她会做出更丰盛的菜品,温蒂想,她终有一天会有真正的家庭,和孩子们。 而那里不会有彼得、柳拉、或者任何一个脸上有那种触动她的东西的人物存在。 现在,继续春季大扫除的旅程吧。 告别的时候,温蒂又变成了那个淑女,辞让后接下了最小的一颗珍珠,礼仪无可挑剔;彼得·潘在柳拉认真的追问下有些羞恼地给出了从第二个路口向右拐、向前飞行一直到天亮的地址,“不过你是找不到的,小孩子才行”,愤愤地暗示说不定自己哪天会再来抓光球。 柳拉随手就推开了那扇门。 彼得欢叫了一声,冲进了满是清晨霞光的广阔天宇。 “他马上会想起来,回来找我的。”温蒂说。“再见了,柳拉。” “再见,温蒂。谢谢你当我的母亲。你也会回来找我吧?” “——当然。”温蒂背过了身,面朝着天空。 朝阳在升起。 温蒂转身,脸上是一个漾着水光的笑,仿佛沾有被阳光照亮的晨露。“我还没有给你一个顶针呢,你想要吗?” “当然。”柳拉笃定地说。 她心里的一部分在叫嚣着,让他们留下来也不错。 还有尼尔斯。还有阿卡。 他们进了你的城堡,那声音说。他们进了你的城堡。 他们已经进了你的城堡,为什么要放他们走? 温蒂踮起脚尖,伸出手揽住柳拉的脖颈,亲了亲她的脸颊。 她飞快地小声在柳拉耳边说道:“不要告诉彼得。他以为这是一个‘顶针’,我也就这么叫了……其实,这是一个吻。” 柳拉只来得及笑笑。 去而复返的彼得冲柳拉做个鬼脸,往温蒂身上洒了些仙粉,和她一起消失在天际。 门自动合拢。 光球没有及时填补的黑暗里,红色斑点再次浮现。 这次,柳拉没有马上驱散它们。 蔓延开来的红色,成了她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来自大佬的煽动 不瞒您说,即使一次次的经验都反复证实,阿丽萨在这个宇宙里出不了事,只有她自己给别人搞事的余地,作为一个父亲我仍会在她下落不明时忧心忡忡。 今天,阿丽萨又晚归了,书包鼓鼓囊囊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手环上还加载着图书馆的出入芯片——那毕竟是个储存着稀罕的古老纸质图书的地方,要有验证手续。 “又怎么啦?”我问道,“快去洗澡,吃完饭我领你去动物园帮变色圆球兽看病。” “我还用不着洗澡,也用不着吃饭,爸。”她说,“不信的话你可以问问我们的管家。” 机器人表示阿丽萨说的对,她的清洁度和营养摄入量都处于最佳状态。 这样我就不明白了。 阿丽萨神秘地笑笑,和她每次揭开我们大人们无法解决的动物问题时一样。接着,她开始给我讲述她的又一个冒险故事。 “你肯定知道我们学校新安装的、由不可能引擎驱动的绝对随机观测仪。” 我是知道。 阿丽萨又一次成功地发掘出了它本不该拥有的功能。 由于关于随机观测仪的一小段故事涉及一个醉酒的可怜人、三只熊猫和半截没擦干净的桌布,我决定暂且揭过,第二天去和她的校长谈谈。 “……飘着飘着,我就看到了那座城堡,浮在空中。” 我耐心等着她往下说。我们去过了很多星球,仅仅需要密度差异就能实现的现象不值一提。 “我可不会不看一眼周围环境就进去。幸好我随身带着简易的环境计量机。我又往下飞了一会儿,和它隔开距离,开始测量。你猜怎么着?” “测不准。” “对了一半。对那里的各种参数进行测量简直是我的小长颈龙就能独立完成的任务,精确得不像话!但它们变得好快,恐怕八只眼睛的格罗莫泽卡先生都看不过来。” “我们的时间不多。”我看了一眼手环,“回来再讲剩下的故事吧。” “那我简单说一下,很快的。 “那里的数据在一定的基准上不断乱跳。仪器里自动就找出来了对比数据源:地球。” “地球?” “不同时期的地球。几百年前的地球、上个世纪我们还没有进入太空时的的地球、根据现有数据推算的未来的地球。都能找到一样的数值。” 有点意思了。我静静听着她讲。 “按我们已知的任何地球环境,城堡是不会一直自动浮在空中的呀,何况是在剧烈变动的环境中,”阿丽萨比了一个手势,“所以我往回飞。 “你说过我要有礼貌,我就敲门了。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红裙子的人型生物——就和隔壁姐姐差不多。 “大门之后就是一间房间,我看到了好多门。这在有城堡这种建筑物的时代还是很少见的吧? “没来得及仔细看。她的眼睛发着红光,我有点担心,马上打开了防护罩。” “担心发着红光的眼睛?”我习惯于随时进行教育,“阿丽萨,你不该先验地认定她的物种。这是星系中的种族歧视和狭隘的优越感的表现……” “哎呀,爸爸,不是那个意思。你没有亲眼见到。像上次小矮人的隐形鱼和隐形帽一样,你见过才会明白——你见到就明白了。 “按你的说法,‘让我感到担心’的效果倒可能是她的种族特色呢。 “防护罩开了,我还是觉得不舒服,不想直视她的眼睛,脑袋里嗡嗡的好像有幻听,直接用了翻译器试着和她沟通。” “记着睡觉前去做个全面检查。” 阿丽萨知道我这样的决定是不容置疑的,耸了耸肩继续讲。 “她人挺好的,听完我说话,让光消失了,道了歉。 “我问她那里是什么地方、她是什么人,她说她什么也不知道! “我征得她的同意研究那些门。不知道怎么就开了一扇,剩下的打不开。 “柳拉——她说她给自己找的名字是柳拉——说她好像失忆了,打她有意识以来一直是这样,我是外面来的第三个开门的人。 ” “可能一个人只能开一扇。”我猜测道。“你打开了厨房?还是浴室?” “是浴室。”阿丽萨咂咂嘴,“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不说其他,你能在里面看见整个宇宙的星星,运动轨迹符合检测仪自动计算的结果的那种。 “扯远了。事实是我跟她解释了一下,在那里洗了个澡。” 阿丽萨总是这么心大。 “然后呢?” “嗨,爸,你知道我总是支持你生物学家的工作的。我想或许可以给她做个检测,结果不行,什么也测不出。 “柳拉听我说对新奇物种感兴趣,把我带进了厨房。那儿确实有很多没有记录的生物,可都是死透了、冻在冰块里的呀! “我说谢谢,可惜我要这些没用,你自己留着吃吧,我回家去。 “她就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想,得,不如我把她带回来吧,进不了动物园还可以到咱们家住吗。” 我猛地站起来,“你真这么干了?” 我对她的书包一直有疑心。 “没呀,”阿丽萨看起来无辜极了,“没成功。随机观测仪对她没用。 “为了安慰她,我提议吃点什么,结果一打开书包,发现营养剂没了。” “我知道了!准是昨天被变色圆球兽偷喝了,”茅塞顿开之感让我一个劲地被拍着的大腿失了知觉。“消化不良,它又因为羞愧一直泛着黑色缩成一团。” “恐怕不全是这样,我的好爸爸。是我喂的它。” “你!……算了,先继续说吧。” “我们合力敲碎了一大块冰,里面是塔朗泰拉鱼。 “然后我给了她奶油炖菜的菜谱。 “爸爸,你尝一口,就不会奇怪为什么再也看不到这种鱼在星空下的群舞了:味道太好啦!” 我眼睁睁看着她从书包里掏出好几个取样专用的密封盒。 显然,在奶白色汤汁里的各色蔬菜间漂着的、边缘微微泛起金黄的粉红鱼肉,正是我跨越三个星系的十一次科研旅行遍寻无果的塔朗泰拉鱼。 随着阿丽萨开启密封条,香气爆炸似的涌了出来。 我抽抽鼻子,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先封起来,等会回来再处理它们。” “好呀,”阿丽萨甜甜地笑着,一把重新扣上。“可以肯定的是,她如果不是人类,至少也是有和人类相当、或更高学习能力的生物,第一遍就把奶油炖菜做得这么好。而且,有和我一样的饮食偏好。” “……这种事情不用说得这么正式。” “我们一边吃,一边聊。真难以置信,我刚才在图书馆里找到了她讲给我听的前面两次的访客。说不定她本人也在哪本故事书里记着,不过太晚了我就……” “我们还有十六分钟。” “好啦。我给她讲了我们宇宙旅行的故事和我的小长颈龙的故事,柳拉很喜欢。我趁机就问她,你干嘛守在城堡里等人来,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 “奇不奇怪,她说,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告诉她城堡外面的环境,帮着她分析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又跟她聊了聊。 “后来,我担心你,就回来了。” 直觉告诉我,阿丽萨一定隐瞒了什么。 苦于没有证据,我看时间差不多,先领着她去了动物园。像平常一样,各式各样的特殊生物都欢迎她。阿丽萨最后省下的话在我脑海中不断盘旋,即使在看到变色圆球兽恢复活力时也没有消失。 “阿丽萨,”回家的路上,我忽然问道,“你的包里都是用取样盒装的塔朗泰拉鱼奶油炖菜?” “正是。” “那么你的检测仪器呢?要知道图书馆生怕损坏古董,可不会允许现代仪器进入,而你回家的时候手环上还加载有图书馆的芯片。” 阿丽萨笑了。 “啊呀,爸爸,我正想着你什么时候会发现这件事呢。你明明都知道的呀。” 我从未如此庆幸过,阿丽萨还没有成年,没有真正签署过《互不干扰协议》。 刚到家门口,很少被真正使用的、利用了时空技术的“超前邮寄服务收件箱”就响起了刺耳的铃声。 我和阿丽萨面面相觑。 打开之后,是一小箱精密的仪器。阿丽萨经常随身携带的那种。 “柳拉还修好了我上周摔坏的测谎仪!”阿丽萨惊喜地说。 我更担心了。 “别担心,爸爸。”阿丽萨以一种体谅的语气说,“你看,从我回来到我们现在收到仪器足足过了一小时。说不定在她的世界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呢。” 我并不认为一年是一个让人安心的时间。 一个一年内掌握了足以修好这些仪器的技术后把再也用不上的仪器通过时空邮寄物归原主的个体,远比一个把它们当做传家宝用来横行霸道达千年之久的种群更可怕。 但我选择相信阿丽萨的眼光。 她一直是正确的,很多时候比我更正确。 当然啦,你不可能让我,一个肩负重任的父亲,当着她的面承认这一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药剂、蘑菇和缺失的材料 “嘭!”“嘭!”“嘭!” 震动的剧烈程度仿佛把空间反复折叠锻打从十二维直接敲到一维。 震动中,闪耀着银色光辉的小四面体仍在床边矮柜上的透明环形轨道里匀速转个不停。 “嘭!” 柳拉往门上最后砸了一拳,躺倒在地,被门包围。 隔着一层红色的薄膜,她视线所及的门都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倒是再一次看清了门上三色交织的花纹。 “你什么都不知道嘻嘻嘻什么都没逃打开有你不想知道吗打开不想得到吗为什么门门门打开掉……” 柳拉耳边的声音越来越繁杂,越来越近,如地下暗河的潮水涨落, “你该当去毁灭它们它们它们永远归属血生命污垢疼痛无限……” 柳拉慢慢眨眼。 “我不喜欢。” 她高声重复道,“我不喜欢。” “叮铃”一声,银光四面体停住了。 红色褪去,柳拉面对的依旧是空荡的房间和门。 还有光球。它们抖了抖,分裂、融合,围成一个圆环,飘到柳拉斜上方。 “谢谢你们。”柳拉声音很轻。 她翻身坐起,仰视着昏暗的天花板。它看起来那么高,柳拉想,她之前没有从地上看过它。 天花板上刻着一道道划痕,有点像餐桌上的,但更圆润,更有美感。 一眼,柳拉就看懂了。 那是一句咒文。 含义是:获得力量。 柳拉从厨房拣了柄尖刀,掂量一下,开始用刀刃把那句咒文划在自己的左手小臂上。 在她看懂咒文的同时,不可言说的理由就让柳拉明白了她该这样做。 看懂,去做,在这里实际上是一回事。 这也并不是说柳拉明白了她耳边的低语、视野里的红色和门上的纹路。不懂的,就不懂吧。 刀尖划过细嫩的皮肉,渗出几颗血珠,在光环下闪闪发亮。柳拉毫不在乎地继续刻完,一刀一划,神情专注。 几乎在她放下刀的瞬间,血液消失,伤口愈合,留下淡淡的伤痕。 柳拉注视着它们,用指腹轻轻触碰。 疼痛没有消失,它们是切实存在的。它们很美,柳拉想。 咒文猛地收缩,她的心脏也随之抽动。 一本书落在了柳拉手中。她在书柜里瞥见过这本书的书脊。 知识就是力量……吗? 柳拉无意识地呢喃着,在床边坐下,翻开了书。 书里记载了药剂的制作,从选料培育到具体操作,再到使用和储存。 柳拉的手指停在第二页。 这一页上用暗红色的文字写着:它能让你出去。 柳拉想出去。 她继续往后翻,隔了六七页,相同的暗红笔迹出现了:没有它你回不来。 为什么要回来?柳拉问自己。总之,她也想要回来。 她不想失去这种安定的、充满未知的感觉。出去之后,未知不是恒定存在之物,阿丽萨说过的,她迟早会理解外面的世界。 “说不定你可以成立一个教派,成为一个部落的女王呢。”阿丽萨说着哈哈大笑。 柳拉可以。那样的想法让她的手指颤抖起来。 但那种感觉不是快乐。 在床边的五斗橱里有许多药草。 柳拉打了一碗水,开始按书上说的试制药剂。耗了不多不少三倍材料和一点血之后,她得到了一堆药粉和一小杯浑浊的液体。 出门的药粉,没有问题;回来的药液里缺了一味材料。 新鲜牛奶。 柳拉想啊想。尼尔斯似乎问过有没有牛奶能填填肚子,温蒂介绍她当母亲的经验时提到了睡前的热牛奶,阿丽萨更是说奶油炖菜离了牛奶失了很多风味——所以这是外面的常见材料。 那就没问题了。 要拿什么出去呢? 阿丽萨极力推荐的环境计量机少不了,能提供很多有用的参考,可以以手环的形式存在。 还有“你可以带点什么东西的”放大缩小仪,被阿丽萨抓住不能改变仪器自身大小这一点痛斥。“好在我缠着爸爸选了最小号”,阿丽萨得意地说,它看起来是手环上的一颗装饰。 因为柳拉想要带点东西回来,除了未完成的浑浊药液,她还放进去了几个空试管。阿丽萨描述的多样化种植想想就很美好。柳拉被建议从蘑菇开始。 唔,蘑菇是什么来着。 柳拉准备妥当,套上手环,在脚下洒了一圈药粉。粉末闪烁,掀起一阵烟雾。 烟散开的时候,柳拉已经不在城堡中了。 离了光球的感觉不大习惯,她仰头,没有找到替代的光球。烟散了,雾却没有,灰暗的水汽绕在她身周遮挡着视线。 柳拉茫然的往前走。她在路上看到了几个人,想想终于还是没有说话。 说什么呢?这里不是城堡,别人不需要她做什么,她无话可说。 可是,还要找蘑菇啊。 迟早会找到的。 柳拉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她忘了使用环境计量机,甚至不知道在别人眼中她赤着脚、只穿睡衣、披头散发,如果不是刚逃跑,就是个疯女人。 “准备好了吗?真是不知道,我们干嘛要惹这样的麻烦。”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吼道。 “没办法呀,先生。”有人安慰他,“‘拨款就是为了让你们解决这码事弄的’,我们不动手的话,总会被人这么说。横竖多一张嘴也多花不了多少吗。” “花不了多少?天哪,你不知道,一个人是花不了多少,可不用多,每天来一个这样的疯子,我们就只能围着她们打转了。” “您说的对。” 第一个声音满意了,发出指示,“看好了……放!” 柳拉被从天而降的渔网罩住了。 场面一度混乱。几个老婆子七手八脚地摆弄她,有狗嚎叫,有人大吼:“让她安静点。”柳拉紧闭着嘴,眨眨眼,不明白自己哪里打扰了这群看起来很忙乱很吵闹的人。 一个老婆子往她鼻子下面塞了点东西。 “这下安静了。”柳拉听见她大声叫唤。 再次睁眼的时候,柳拉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重复已经经历过的事。她看见床尾的两个头一点一点打盹的老太太,其中一个被她惊醒了。 “哎呀,孩子,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柳拉想了想。 “我想要新鲜牛奶和蘑菇。” “快醒醒,”醒来的老太太对睡着的说。“可以确定了,脑子有问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贫者 柳拉暂时被安置在了这处济贫院用来“寄养”孩子们的分院里,等待着下一步发落。 她被抓住,是因为她穿着红裙子披头散发赤脚在街头跑;她没有被马上送到济贫院,也是因为她穿着红裙子披头散发赤脚在街头跑。 倘若柳拉破衣烂衫面黄肌瘦,兴许济贫当局的大爷们只会赏她一脚,吩咐她等死的话要躲到更阴暗的地方去。而现在呢,他们吵了半天,也定不下个章程。 “这是个疯子不是吗,疯子就送去拆旧麻绳。他们得感谢我们,我们让他们有了立身之本。”高椅子上的红脸绅士说道。 “对,对,”白背心绅士说,“不过我恰巧当场目睹,我断定她不是那些穷光蛋老鼠,鄙人平生确信不疑之事莫过于此。” 利姆金斯先生一句话中止了争议,吩咐邦布尔把那个女人先就近留在分院。 邦布尔点头应下,转头就从多照顾一个成年女人应有的分例拨款里仁慈地只揩了一层油,把和一个孩子相同的数额给了分院的麦恩太太。 “多谢您。”柳拉在床上接过托盘,向麦恩太太点点头,望着富态的女人嘴角一抽走出房间。 托盘里是一小块黄乎乎的白面包和一碗竟然漂着点油星的甜菜汤。 没有餐具,柳拉小口小口地啜饮着,不时啃一点面包。 如果柳拉能看见孩子们的待遇,她理应感到诧异:她这么来历不明不白的人,居然能吃上比社区“要培养成有用的人”的孩子们更好的东西? 这完全是出于麦恩太太的小心思。说不准就能捞着什么好处。何况,她让麦恩太太有点莫名的敬畏。 柳拉没有见到孩子们:两天过去了,她一直待在这张床上。 不过,正在此时此刻,两个孩子溜到了外面的草地上。他们都是苍白又瘦弱的矮个子,其中一个有些病恹恹,另一个眼神倒还倔强。他们透过窗子,朝里面探头探脑。 他们正对上了柳拉的眼神。 他们愣了一下,想跑,又停住了,其中一个用手指疯狂打着“噤声”的手势,另一个流露出了祈求的目光。 “你们可以凑近一些。”柳拉放下托盘,挪到窗边,无声地一点点拉开了圆形的牛眼玻璃窗。“你们在干什么呀?” 个子稍矮一点的男孩怯怯地颤了颤嘴唇,说,“女士,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饿极了……”“嘘!”另一个男孩捂住了他的嘴。 柳拉想了想,把剩下的大半块面包和小半碗汤递到了窗边。“你们饿的话,就吃吧。” 两个男孩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不等她说第二句就撕开了面包你一口我一口吞进肚子里,咕噜咕噜轮流喝完了甜菜汤,最后才绽开了两个感激的笑。 柳拉收好碗盘。“我叫柳拉。” 矮一点的病态男孩名叫狄克,而另一个呢,他自我介绍名叫奥利弗。 “如果我不在这里的话,你们打算怎么办?” 奥利弗低下了头。“我们上次在窗边捡到了几块面包碎。狄克的眼睛很尖。” “你们为什么饿?”柳拉眨眨眼。 她有些后悔没带更多的东西了。如果这时候她能掏出放大缩小仪里的汤锅,给他们熬一锅火腿豌豆汤该有多好。 “因为吃的少。” “因为穷。”狄克补充道。“从前我在家里也这样。” 穷。 柳拉在舌尖细细琢磨这个字眼。 “什么是穷?” “没钱,换不到吃的。我们就是穷。” 钱?柳拉想起她被渔网罩住那天,两个老太太的问话里就提到了钱,她们还试图把她的手环撸下来来着。 她完全没有钱。所以,她也很穷……吗? “鄙人平生确信不移之事”先生爱好做出预言、评断吉凶,不过,是的,他明显错得离谱:论起金钱,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出现过比现在的柳拉更贫穷、更一无所有的人呢。 等等,手环。 柳拉终于想起了环境计量机这东西。她谨慎地——被老太太撸手环的后遗症——打量一圈,要两个男孩帮她看着点,背过窗子,把棱晶状的放大缩小仪从手环上解了下来。 用特定节奏敲击后,仪器裂成两半,里面细如发丝的零碎缩小物尽数落到床上。 如果丢就了很难找回来,想把什么东西放大还需要准确挑出它缩小后的样子。这样的缺陷限制了微型放大缩小仪的广泛应用,却难不倒阿丽萨,更难不倒柳拉。 她捏起一片薄片上贴着个透明泡泡的环境计量机,用另一种节奏对准它激发放大缩小仪的放大激光。 奥利弗和狄克只看到柳拉端着样子奇怪的东西回过身来。 “喏,”柳拉对着在他们眼中只有花纹的薄片读道,“这里的物产很丰富,原星种脊索动物门哺乳纲灵长目智人……不,等等……反正有很多可吃的。” 她向他们展示泡泡里的立体图像。有“牧羊人的钱包”之称的荠菜、野韭菜、红梗牛皮菜,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这些都能吃么,我妈妈以前吃过一次地上的草,被人抬出去再也没回来。”狄克小声说。 “可以的,但你们必须认准它们的样子。记住了吗?” 还没等到回答,柳拉就听见远处栅栏旁的说话声。两个男孩像光球一样快地溜走了。 当麦恩太太带着帮工女人进屋的时候,柳拉再自然不过地端着托盘,冲她们笑。 第二天,柳拉一口没碰早餐送来的面包,把它们缩小后藏进了手环上的棱晶里。 午饭端来后不久,或许是趁着看护的女人们午觉的功夫,两个男孩再次出现在了她的窗前,手里还各自捏着一把叶子。 “就是这样。”柳拉赞许地笑笑,接过它们,转身将它们缩小后丢进汤碗里洗净,拎出来在窗外沥干,倒掉混了的汤(奥利弗舔了舔嘴唇),再把干净的菜叶子用仪器放大回原本的模样。 ——这里必须提请注意的是,因为包括一个名叫甘普的熟食店老板在内的各种原因,放大缩小仪对于能够供人类维持生命活动的东西无法放大到超过原本规模。 柳拉撕着叶子,一丝一丝各不相同的野菜丝落进空碗,一片深浅交杂的绿。接着,她又把它们撕成更小的碎片。这一步已经有汁液渗出,使野菜碎变得有黏性。 然后两块面包也被柳拉耐心撕碎、丢进碗里。 她的动作着实不慢。 男孩们还没还懂她要做什么,就已经结束了。柳拉把面包屑和野菜碎的混合物捏成了一个个圆滚滚小团子,码放在汤碗里,看上去比实际更多。 两个男孩抓起白绿碎点交织的精巧圆球,屏住呼吸,对着阳光看了又看,终于咬下去。 柳拉在她们的眼里看见了水光。有些不合时宜地,温蒂的模样在她眼前闪过了一瞬。 野菜团子松松散散,不经加工处理,吃起来舌根会泛一点苦涩。男孩们咬着团子的表情却仿佛吞噬着稀世珍宝的走投无路的盗贼,那么认真、那么用力,那么绝望又那么开心。 有水珠滚落在地上、草叶上。 柳拉没有多问他们的感受。 他们生来,还不懂得什么叫做好吃。 奥利弗和狄克的手在碗里相碰。剩下最后一个团子。他们对视了一眼,然后齐齐看向柳拉,忽然愣住,又对视了一眼,转过头。 “你还没有吃过呢。”狄克轻轻说。 “我不用。我不会饿的。”柳拉已经舔净了指尖的绿色痕迹。“你们一人一半分了吧。” 男孩们又对视了一眼。饥饿的肚子终于战胜了一切,他们依言而行。 那天,柳拉关上窗之后陷入了沉思,甚至忘了对来取碗盘的麦恩太太微笑。 下一天,男孩们没有出现。 再下一天也没有。柳拉模模糊糊听说到,邦布尔先生——那个指挥用渔网抓她的人——要来视察,提前通知过了,女人们忙着粉饰。 连带着她的伙食里出现了一小截鱼肉。 柳拉想想,不冒把它缩小化后变质的风险,吃干净了。 面包都被她留着,等干掉后放进放大缩小仪。 终于,邦布尔先生来了。 这一天也是奥利弗的生日。 奥利弗、狄克和另外一个男孩被关在煤窖里。 “你们后悔啵?” “不。”奥利弗有气无力地说。他的胳膊上还有被扭出的青紫块。 狄克说:“有点,可我还是饿。” “我也饿了。”另外一个男孩说完,不出声了。 他们因为喊饿招了一顿打,落得这样的下场。 狄克在黑暗里小心地摸索着。 突然,光刺伤了他的眼睛。 煤窖被踹开了,一个女人粗暴地翻动他们三个,拎走了奥利弗。另一个女人看看剩下的两个人,一边嫌恶地说“真该把你俩扔在这里!”,一边推他们回挤挤挨挨的起居室。 邦布尔先生要见奥利弗。 “是呀,您要见见他,他准高兴;他的名字还是您取的呢,奥利弗·退斯特,好名字!按字母表给这些没爹的孩子取姓真是您的天才创意……” “免了,夫人。”邦布尔故作深沉地咳嗽两下,以示他并不因谄媚而沾沾自喜,“所以说,我要把他接走。不过还有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啊,我知道了……” “那个红衣疯女人。” 邦布尔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顿了顿,麦恩太太赶紧再倒上一杯杜松子酒。 “您说那个疯女人,有情况啦?” “没有。推事会议决定不能再拖了。我要把她也带回济贫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慈悲”的深渊 关于救济是什么,柳拉并非全无概念。 她只是不觉得自己需要救济。 她还不饿。 在她的手环里还有面包可以给奥利弗吃。奥利弗一时半会也不需要救济。 可惜的是,邦布尔先生、麦恩太太、济贫当局或者他们一路上碰到的任何人都不会这么想。 他们被带走的时候来不及与狄克告别。 谁说贫民需要朋友了? 柳拉双手被粗布条绑在身后,和奥利弗一起跟着邦布尔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没人想到要给她一双鞋。邦布尔先生后来在文书报告里这样写道,“当然了,这样的决定总是稳重的,因此我在这里很荣幸的报告称,我们避免了一双半旧的鞋的损失”,似乎账簿上一双女鞋的支出是开着玩笑用隐形墨水写上去的一样。 房屋变得密集起来,路边的草木少了,而路面肮脏、布满尘土。 奥利弗中断了在邦布尔先生的威慑下不敢出声的抽噎,担忧地看着柳拉面不改色地踩过碎玻璃、径直前行。 柳拉冲他微笑。很快,心情平复了的奥利弗又开始往嘴里塞麦恩太太当做封口费给他的奶油面包了。 奶油面包……吗? 柳拉咬了一小块奥利弗递给她的面包片。 说不定他们要去的是个好地方。 他们走到那座砖泥结构的建筑门口,遇上有棺材从里面抬出来。 棺材黑黝黝的,让奥利弗打了个寒噤。 柳拉饶有兴致地偏头,看着那棺材。 在盖板上,她一眼瞥见了淡淡的红色颗粒。 “晦气!”邦布尔先生骂了一句,下意识想敲敲木桌,在发现离他最近的木头就是棺材本身之后,把伸出的手改为扶了扶帽子。 他停下脚步,瞪了柳拉和奥利弗一眼,好像在说要不是受这两个倒霉鬼牵连,怎么会这样。 邦布尔注意到了柳拉的眼神。 “啊,女士,你应当庆幸你不是生活在一百年前,不然准是已经落得被烧死的下场了。多亏我们今天慈悲为怀。而你呢,小鬼头,”他伸手拎住奥利弗的耳朵,“我们马上要去见委员会的大人们,不许再吃了!像你这么贪婪的孩子,放在以前可是会被女巫变成猪的。” 在疼痛和恐惧下,奥利弗停下了吞咽奶油面包的动作,含着半口面包不知如何是好。 他还是很饿,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做贪婪,更不明白将要见的“木板ˇ”又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别着急,奥利弗。”柳拉说,“把你嘴里那口面包吃完。” 邦布尔又看了柳拉一眼。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转了转,飞远了。 抬棺木的人自己看起来也像该被放在棺木里的人。贫民们沉默着,弯腰屈膝,抬出棺材,渐渐远去。 邦布尔用手杖重重地敲打地面。 “我们走。” 柳拉直到被一个满脸横肉的大妈带走后才意识到她和奥利弗要被分开了。 “女士,我们是一起来的,不知道可不可以让我们呆在一起呢?” “一起来的?”大妈白了她一眼,“那小鬼头还能是你丈夫不成,我可告诉你,在这里男女分开管,连夫妻都要拆开不能放一块的。一起来,哼,倒真好笑——” 大妈晃悠着赘肉的胳膊一甩就把柳拉推进了一个房间,接着以惊人的灵巧劲儿用腰上挂着的钥匙串把门锁好。 她扯大了嗓门说出最后一句话,“那你还是和邦布尔先生一起来的呢,要让你和他呆一块吗?!” 哄笑声四起。一个眉角有胎记的年轻女人大着胆子喊,“快让我们看看这是哪里来的小美人啊?目标倒是不小。” “干你的活。”大妈没好气地说,“算了,你过来,教这个新来的怎么拆麻绳。” 鉴于某些隐秘的特殊性,在这场济贫法修正案引发的剧烈地震中,济贫院里的女人们得益于几条“英明”的制度,保持了相对的安全。 也就是说,她们的人死得更少,伙食虽少但与此前相差不多,劳动间隙居然还能说笑两句。 柳拉手上剥离着旧麻绳纠结的纤维,眼睛看向打趣的女人们。 像她之前在棺材上方看见红色颗粒一样,有不易察觉的银色颗粒在女人们之间随着笑声飘荡。 那些颗粒浅淡、细碎,一吹就会消失,又确实存在着。 她之前没有看到,柳拉想。城堡里没见过,在济贫分院里也没有。 这是济贫院的特产吗,还是说,如她的直觉,这些与门上的花纹同色的颗粒与门之间有某种联系? “喂,新来的,给大家说个笑话吧。”眉角胎记女冲她喊。 柳拉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 “我是从一座空中的城堡里下来的。我没见过它的样子。我觉得我带的东西不够,有点想回去了。不过,我回去的药里缺了新鲜牛奶,我还要找点蘑菇带回去。” 女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住手上的动作,然后觑着柳拉认真的模样,齐齐爆发出笑声。 眉角胎记女笑得最大声。“行,好,你厉害。你叫什么名字?” “柳拉。” “哦,柳拉。我早听说过你这个红衣疯女人,没想到你疯的这么好玩。记住了,我叫戴茜。” “戴茜大姐可就等着等苏珊大妈退休了接手济贫院女部呢,这也太早了吧?” 不知道谁起哄了一嗓子,女人们又笑了。 柳拉也跟着笑。 空气中满是笑声、银色颗粒和拆麻绳产生的浮絮,她的喉咙不大舒服。 晚饭是一碗稀粥。 水一样薄的汤,星星点点——银色颗粒似的,柳拉想——的燕麦片沉沉浮浮,没个定型。 柳拉用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舀着粥。落到舌头上,基本也就剩解渴的功效了。 她坐在角落里,将要喝完的时候,戴茜端着一汤碗的粥坐了过来。 “你知不知道我刚才为什么不在这?” 柳拉摇摇头。 “我帮大厨给孩子们分粥,能捞到点剩下的底。这活我们是一天天三顿轮着干的,迟早轮到你,到时候机灵点,别搞砸了。” 不知道要怎么干活,又怎么能保证不搞砸呢……? 柳拉没有说出来。她知道戴茜是好心提醒。 戴茜三两口咕咚灌完了燕麦粥,舔净汤碗,转头看柳拉还在摆弄勺子,叹了口气,把她垂到碗边的头发拨到后背上。“你听我说,你是个疯的,又这么……唉。等会我帮你把脸弄脏点,你再疯一疯,我帮你拦一拦……你饿不饿,真饿的话,也就算了。” “我不饿。” 戴茜定定地看了柳拉一眼,挑挑眉毛。“那行。你把碗吃干净,咱走着。” 柳拉闭着眼,任戴茜在她脸上施为。 “好,差不多,可以睁眼了,再把头发抓乱点。” 柳拉眨眨眼。她分不清究竟是真有黑色颗粒呢,还是戴茜弄来给她抹脸的煤灰导致了错觉。她伸手抓抓自己的头发,直接被戴茜一把扣住、用另一只手帮她三两下揉乱了。 “手上也要抹。” 济贫院的衣服很宽大,直接罩在了柳拉的红裙子上。 不是没人想过把她的裙子换下来,像撸她的手环那样,一无所获。 “这样行了。”戴茜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等会你也别摆太奇怪的姿势,缩在墙角就行。听我的,没错。” “我听你的。” 柳拉在墙角的视野算不上好。 吃完晚饭的女人们交谈了几句,好像失去了工作间隙的那种热情,逐渐归于沉默。 几个年轻女人站在房间最靠门口的位置,其中有戴茜一个。她们身后是体态较丰满的几个年纪更长些的女人。再往后的空地上坐着一些。还有女人就坐在自己拆麻绳的工位上,包括柳拉,她尽量贴紧墙角。 门无声地开了。 柳拉在女人们身影的缝隙中看到,有男人进来。 一个直接拖走了门口的一个女人。有人让迎上前的一个年长些的女人转了一圈后带她走了,另几个四下看了看也陆陆续续带人。最后一个拽着戴茜的胳膊朝后扫视,看到柳拉的墙角,跟戴茜交换了几句话,终于领戴茜离开。 门关上了。门内一片死寂。 又过了一会,门再度打开。腰上钥匙链蹭楞楞作响的苏珊大妈板着脸,看了看屋子里剩下的女人:“你们干嘛不去睡觉?” 柳拉跟着女人们草草洗漱,走到另一个在地上铺有稻草的屋子里,按着不知谁的吩咐在一小片地上躺下,弄到一条有三个破洞的草被子。 苏珊大妈拎走了手提灯。 黑暗里,柳拉睡了。 “醒醒,醒醒!” 柳拉睁眼时仍是一片黑暗。有谁往她手里塞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这是我给你留的,面包卷,知道吗?带甜味的。”戴茜在黑暗中悄声说道。“给你吃。” “我不饿。”柳拉耳语道。 “别逞强,我不白给你吃的。”戴茜在她身边躺下。“你答应我,晚饭后不跟那些男人出去,我就每天分你点吃的。” “那好吧。” 在黑暗中,味蕾变得格外敏感。 与普通面包不同的细腻口感滑进柳拉口中,真的带有一丝丝的甜。 甜味是多么奢侈的享受!远渡重洋的“甜蜜的事业”让普通人们有机会加以品尝,却绝不包括济贫院里的贫民。 柳拉想起烤苹果淌下的浓郁糖浆和奶油炖菜的香甜。 甜是幸福。 在这样黑的夜里,甜仍然是幸福。 柳拉舔净自己的手指,准备继续睡。 戴茜又一次扣住了她的手臂。“你记住了吗?你答应我,不跟他们出去。” “我答应你。” 柳拉不假思索地说。 “好,你要记得。晚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异议与逃亡 “柳拉。” “嗯?” “厕所在那边。” “哦,谢谢,我知道了。” 戴茜看着早上醒来后脸上的煤灰就不知道去了哪里的白白净净的柳拉,沉默了。 拆麻绳不是一项非常艰难的工作,就是说,如果你不是面对着堆积成山的任务量、和一群同样忙碌的女人们一起被困在一间没有窗的狭小房间里的话。 苏珊大妈没有禁止女人们谈笑。日复一日重复着的单调工作是会让人发疯的。 虽然疯子还是要干活。 而且疯子的活干得比谁都好。 柳拉攥着分给她的最后一根粗麻绳,端详着上面的纹理。挑掉凝固的蜡油后,还有污渍的痕迹,深棕色的斑点、青灰的划痕,她的手指一一掠过,不沾染半分。 “新来的那个!干什么呢,磨磨蹭蹭不干活。” 戴茜出去了,是个柳拉不认识的女人在说。 “我在看麻绳。我在想,它都经历了什么,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活干完了闲的是吧?那来来来,帮我。” 在循声看来的女人们惊讶的目光中,柳拉手指轻勾,麻绳的一股股纤维倏然散开,落成蓬松的一团,标准的、用来填甲板缝的好材料。 放好自己拆完的麻绳,柳拉朝那个女人走了两步,问: “请问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不是干完了嘛!” “是的。”柳拉眨眨眼。“你要给我多少粥?” 女人脸上带着些庆幸的笑消失了。“什么意思,让你帮点忙,我还不用吃饭了?!” “哎,你和个疯子较什么劲。” “你把粥分人家一半,就结了!” “……”看热闹的女人们嘴上不闲着,手上继续拆麻绳。 “我是这个意思。拆完自己的麻绳,我能得到一碗粥。帮你拆麻绳的话,你要给我多少粥?” 女人恶狠狠地撇了撇嘴角,“就帮个忙还钻钱眼里去了?嘿,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疯了,穷疯了。” 说的是粥,为什么要说钱呢……? 钱又不能吃。 柳拉看女人不打算分她粥的样子,向自己的位置上走。 “想要吃的,你晚上干什么去了!”女人在她身后补了一句。 “存在灰灰灰生长无梦淌绳面包……” “我吃东西和睡觉了。”柳拉说,“我答应戴茜不出去。” 她的耳朵又在隐隐作痛。那些暗处的声音一滴一滴落下来,汇成轰鸣的潮水。 “你知道戴茜干嘛不让你出去?她是怕你和她抢生意呢,疯子!还真赖上她了,她能分你多少……” “汝于粥何处生灭不可得破有好吞噬黑血吃……” “我不想听。” 柳拉大声地、冷冷地说,让围观者中以为这个疯子性格很好很安全的女人们担忧起来。特别是,这时门开了,戴茜站在门外,脸色惨白。 那女人闭上了嘴。戴茜嘴唇翕动。 柳拉自顾自地说下去,压倒耳边的杂音。“我不想听。那些与我无关。” 簌簌的拆麻绳声、纤维落地声堆成了房间里近乎凝固的尴尬。戴茜的木鞋在地上叩响了几步,转了向。 苏珊大妈来验收的时候发现没人说话,无比惊讶。 “诶?我当时不是在和你们说话啊。” 夜里,柳拉嚼着面包卷说,“我是说我耳边的声音。” 戴茜半晌没出声。 “……柳拉,你到底疯没疯?你不需要洗漱、不需要厕所、不会觉得饿,赤着脚满地跑,还有一条脱不下来的红裙子……你是女巫吗?” “我还有个手环。”柳拉悄声补充,“我听你们说起来,觉得自己像是个女巫。这不影响我疯。按你们的标准,我应该是疯了没错。” 戴茜低低地笑了起来。 良久,久到柳拉早就吃完了蛋糕卷,仍然在黑暗里睁着眼。 柳拉不想睡觉,这些天睡着之后她总在重复拆麻绳的动作,很没意思。柳拉也不需要睡觉。 柳拉感到身边的戴茜动了动,翻了个身。 她伸手想拍拍戴茜的手,不小心擦过戴茜的耳侧。 一小块头发是湿的。 柳拉第一次轮到去帮大厨给孩子们分粥的那一天,也是奥利弗不幸中签去要求添粥的当天。 自始至终,她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偶尔眨眨眼。 “你说你认识那个孩子?!” “嗯。”柳拉拆麻绳的动作越发自如了,娴熟地勾抹挑捻,一股股线绳在她的手中翻飞,带着韵律。 “可是他就那么被带走、关禁闭了!” “是的。”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 又一根拆好的麻绳被柳拉扔在地上。 难过……吗?为了什么难过? 原来男孩想要多要点粥结果被关了禁闭,是应该感到难过的事吗。 柳拉认真地想了想。 她是很难过的。 她被提醒了,她还没找到蘑菇和牛奶呢。从前她不知道该干什么的时候就算了,现在柳拉有了她很喜欢的、阿丽萨提出来的方案,她想实现那个计划。 “我很难过。我要去找我的蘑菇和新鲜牛奶了。”说着,柳拉伸手去摸下一根麻绳。 她原本拆好的麻绳都不见了。 女人不怀好意的粗野笑声响起。 “蘑菇?牛奶?小疯子,你最好先找找你的麻绳吧!” “丽莎,把她的东西还回来,不然的话……”戴茜脸色沉了下来,她刚刚跟柳拉讲话,也没有注意周围的动静。 “不用,戴茜。”柳拉歪着头看那女人。“不用理她。之后你帮我看好麻绳,我来拆。” 周围的女人们唏嘘两句,没看到期待中的画面,又归于平静。 她们看不到,在她们的谈笑中诞生的银色颗粒漂浮着,不再消散,转呀转,缓缓形成一个以柳拉为中心的漩涡。 柳拉轻松地完成了两人份的任务量,苏珊大妈看她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晚饭时间,戴茜提醒她道,“当心她让你干更多活。” 柳拉眨眨眼,笑着说,“是吗?我觉得那也没关系。看那边。” “呀——!”大厨面前端着汤碗的女人一个趔趄,手一抖,珍贵的燕麦粥泼洒而出。 大厨下意识地后退,黑着脸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好在没弄脏。 哪里也没被弄脏。 洒出来的燕麦粥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了。再稀再薄,也总该留下痕迹呀。 “这,这准是洒回锅里了!先生,您最好心,求求您,能不能给我补满啊!” 女人明明是在恳求,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大厨的脸上也带着笑,“别说了,丽莎,不可能的。你的一碗粥打完了。记得昨天那个男孩吗?我还能看不出来锅里的粥到底多没多不成。” 戴茜听见背后的人议论纷纷,“什么,他俩搞一起了?打情骂俏……”“那不会”“太奇怪了,也”,她的心跳得很快。戴茜想起隔着门板听到的、柳拉说过的关于分粥的话,觉得那两个人的笑容过于诡异。 “柳拉,是你吗?” “是我。”柳拉舀起一勺粥,又在空中倾斜汤匙让它淌回碗里。 “我是说……” “是我。” 柳拉的汤匙不安分地搅动着,在柳拉松手之后。 戴茜屏住呼吸,直到它当啷一声停住,才颤声问:“那,是鬼……是灵体吗?是你叫出来的?勺柄的朝向是不是有什么启示……” “灵体?没听说过。”柳拉拿起汤匙,小口小口却又迅速地喝完了粥,露出笑容。 “勺柄朝哪里是我控制的啊。” 银色颗粒蹦蹦跳跳地离开勺柄,一个接一个向上飘去。 还想问问具体方法,戴茜死命截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她酝酿了一下,开口道: “柳拉,我现在知道你是真的……很特别了。 “我建议你,走吧。” “走?” 听完戴茜的一番解释,柳拉说:“好主意。不过我想我帮不了你们。” 戴茜的头低了低。 “这里不止有一个济贫院吧?还有济贫分院,还有好多好多人。我怎么帮得过来? “我又为什么要帮你们呢? “那样的话,我是不是也该帮苏珊大妈、邦布尔先生和麦恩太太?” “他们,他们有钱。” 钱……吗?柳拉摇摇头。 “我会帮你,因为我想帮你。你听我说。” “……” 晚饭时间已经过了。在女人们和孩子们吃饭的两个大厅里,贫民们依旧捧着汤碗喋喋不休,碗、桌子、汤匙和人们的好奇心与想象力的碰撞织成一曲济贫院狂想曲。 “刚才……” “就刚才!有个疯子……” “…把孩子抢走了…” “……先生被打。” 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戴茜睫毛上垂着泪哭诉。 “各位大人们,我哪里想得到!我想着,她疯的不算厉害,兴许我教教她就好了,哪知道,哪知道……” 她的胳膊上有一道伤口。 “行了行了,你下去吧,今天可以休息一天。” “谢谢您!”戴茜行礼退出去了。 红脸绅士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门锁是怎么坏的!一个疯子能冲进另一间大厅,下次是不是就能冲进我们的议事室,啊?” “现在的问题是,”白背心绅士摊手,“可怜的邦布尔被打了。” 利姆金斯先生皱紧眉头。“已经派人去追了,红裙子很显眼,应该能追回来。不行到时候再想怎么跟区里交代。邦布尔……送几瓶杜松子酒过去吧,有助恢复。” 还有助于遗忘。利姆金斯在心里补了句。上帝饶恕他,他听说邦布尔被女疯子夺下藤条当众抽打的时候也笑了两声。 柳拉发现,她每次的离开都有别人劝告。她自己总倾向于保持原有状态不变。 挺奇怪的,柳拉想,别人劝她的话也是她认可的呀。 为什么她就想不到? “柳拉,”奥利弗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闪闪烁烁,与他手上露出的红色鞭痕相映,“你好厉害!你是天使吗,你是……我的妈妈吗?” 柳拉小心地避开伤痕牵着他的手,“我不是。” 奥利弗又哭了一会,抹抹眼泪,问道:“我们要回原来那儿去吗?是不是能见到狄克。” “不能。奥利弗,我们得快点走,我们在逃跑。有人在后面追我们。被追上了,你又要被关回去了。” 奥利弗的小短腿迈动的频率立马加快了。 柳拉轻轻捏捏他的手掌。 “我们去伦敦。” “我们去伦敦。”奥利弗用稚嫩的声音重复道,眼睛闪呀闪。 他再也没有遗忘过,疼痛中看到的那个冲过来的人影。 那抹飞快掠过的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荒野、浓雾和戏班 柳拉牵着奥利弗离开济贫院的时候是傍晚。而现在,夜幕将临,雾气越发浓重。 雾气是灰白的。 从野地里升起来,从没有了太阳的冰冷天空上落下来,从每一棵枯树的洞里冒出来,它们贴着地上的草叶、碎石,背靠昏暗的天空,涌动着。 奥利弗打了个哆嗦,放开手。“柳拉,我的腿!有东西碰我……” 柳拉停下脚步,蹲下来看着他。 可能是雾,是草,是小动物。奥利弗在小黑屋里被关禁闭的时候已经见过了老鼠。 但他害怕。雾真的很冷,很浓。 我是安全的。奥利弗想道。柳拉救了我,她不会打我,我们还要去伦敦——那可是大家梦想中的地方啊。我是安全的。我刚刚不该害怕。不能等着他们追上来。 “对不起。 “我们接着走,吧……!” 奥利弗向着柳拉的方向伸出的手臂僵硬了。 隔着雾,近在咫尺的人影也变得虚幻起来,看不清面目。 奥利弗张着嘴,说不出话。 灰白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面前的女人,穿着一条白裙。 “怎么了?”女人的声音很熟悉,很温柔。也很瘆人。 奥利弗想,他的鞋子可能已经被雾杀掉了。 不然,怎么会挪不动呢? 雾很可怕。但没有雾中人可怕。 慌乱中,奥利弗踢掉鞋,背朝着白衣女人,开始奔跑。 “奥利弗?” 柳拉奇怪地看着男孩跑掉的身影,想了想,先捡起他的鞋,再追过去。 她喊道:“想回济贫院的话也最好带着鞋!” 男孩似乎没有听见,或者正因听见而加快了速度,渐渐消失在浓雾中。 柳拉眨眨眼。 上一秒她还看得到奥利弗奔跑的方向,下一秒,四周就只剩下浓浓雾气。 天地之间被填满了。 湿润的,冰冷的,浓郁的,灰白的,雾。 雾……吗?有一点熟悉。很舒服。 柳拉随意走动着,她不担心奥利弗。这片雾还不如邦布尔的藤条更能让她感到危险呢。 她取了根试管出来,装了点雾进去。 跑出一段路,奥利弗慌乱地停下,四下扫视。没有柳拉。她在哪里?被刚才的白衣女人给……不,不会的,柳拉那么厉害。他不该放开手。 “*!这什么该死的天气!”雾里透出提灯的光亮。四个男人结伴而行,为首的骂骂咧咧。 “就为了悬赏的两英镑遭这么大罪!我非得收拾他们一顿再扔回济贫院不可。” 暂时看不见那条白裙子,男人们的话让对济贫院的恐惧重新浮上奥利弗心中的榜首。 只要他们快走几步就会发现他。 “喂,头!这边有两个小孩,是不是?” 奥利弗趴在地上,屏住了呼吸。 “蠢货, 我们要找的是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和一个孩子!——那两个在哪?” “喏。” 奥利弗悄悄爬着跟了上去。 在这样浓的雾里居然燃有火堆。火堆旁坐着两个看起来不比奥利弗大太多的少年,还卧着一条狗。 “你们干什么的!是不是偷了钱跑出来的小兔崽子,啊?!”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站起来,摘下帽子,向男人们优雅地鞠了一躬。 “晚上好,先生们。 “我们分别从意大利和法国来,是一个戏班。我们表演声乐、演奏乐器、和我们的伙伴卡比一同演出,每一法郎都是自己赚来的。不知道您们对我们的表演是否感兴趣?” 计量机闪了闪。柳拉抽出试管,读着分析报告结果。 “未找到相关……异常能量波动……” 是在阿丽萨的时代没有被记录过的雾。下次可以告诉她,柳拉想。 她收好仪器和雾的样本,继续往前走。 柳拉没有注意,雾气在快速涌向她又旋即退却,而她的裙子已经一片银白。 远远地,柳拉看见了一点摇动的光。 “你说了我们就得信?正找从济贫院偷跑的小屁孩,来,给哥几个唱一个。” 先前鞠躬的戴帽子少年还要开口,被另一个脑袋稍大的少年拦住。 “好的,先生们。让我来唱一曲吧。” 执起小竖琴,轻快的节奏中,少年吐出一连串奥利弗听不懂的音节,变化丰富而婉转,清亮的音色让他想到济贫院外枝头的鸟鸣。 男人们愣了一下,接着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他们还没看到奥利弗发现的、另一个少年嘴边的偷笑呢。 奥利弗紧盯着少年的手指和波动着的琴弦。 仅凭这些,就能形成那样悦耳的声响。 在一个没有机会接触音乐的孩子看来,这不啻为最神奇的魔法中的一种。 奥利弗忽然意识到,他能看清少年手中的琴弦。在这个火堆周围,音乐响起后,雾气淡了很多。 他们是魔法师吗?奥利弗想,他可以求他们帮他找到柳拉。 “停,停,小子!” “怎么啦,先生?”音乐戛然而止,少年温顺地微微弯腰,望着打断他的男人。 “你唱的是什么*玩意!老子听不懂!你不是会讲英语吗!” “是的,先生。不过我不会唱英语歌。我们毕竟是外国人呀。” 领头的男人狞笑了一下,扔下提灯。“好啊,你们承认了!这里的人听不懂你们的歌,你们的钱准是偷来的!” “随您怎么说,先生。”戴帽子的少年说,“我们在法国也是见过法官的,我想,这第二次,就不必去了—— “快走,马西亚!” 他飞快拎起包裹拽着另一个少年往雾里跑,险险避过了冲上来的几个男人;那条狗,卡比,适时跳了出来,扑咬着这群图谋钱财的混蛋。 “哎呦我的手!”“你让开点……” 男人们一时乱作一团。等他们反应过来,准备对狗动手,卡比也一溜烟跑走了。 原地只剩下火堆,和逐渐靠近的浓雾。 “*,灯呢?”领头的男人原地转了一圈,一无所获。 “可能被那两个**的*顺走了,头。” “***”男人嘴里很不干净。“那算什么玩意!不就是两个臭乞丐,谁会听……” “你不许侮辱他们。” 奥利弗发现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暴露在男人们眼中,颤抖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些惊讶。不过既然他已经说出来了,那股支撑着他的气也就撑着他继续往下说道: “我听懂了。大家都听得懂。他们的音乐是很好的。是魔法。” 他的腿很软,语气很坚定。 “魔法,呃?”男人们全都盯着奥利弗看,领头的那个说道。“还真*是魔法,小子,把你给变出来了。一会让你领教一下,拳头就是咱的魔法!” 奥利弗眼皮微动,害怕得想要闭上眼睛,像他被邦布尔先生抽打前那样。 他克制住了自己,睁着眼,瞪回去。 有什么热热的东西在流过他的心,经历过,就收不回去了。 “你们做的事情是错的。” “错的,哈?” 火光映在他们脸上,飘忽不定。 男人捏起的拳头越来越近。奥利弗睁着眼,已经没在看了。他知道等待着他的是什么。 他不怎么后悔。 “嘭!” 奥利弗惊讶地低头。 男人倒在他的脚前。 “砰砰砰”三声,剩下三个人也应声而倒。 他们倒地后一遍骂一遍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没有用,有什么缠住了他们的脚,逐渐延伸开来,遮住他们全身。 是雾。 奥利弗倒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到白衣女人拎着提灯一步步向他走来。 他的脚顿了一下,没有动。 “请问您是什么人呢?” “是我,奥利弗。柳拉。” 这次奥利弗借着灯光看见了女人的脸。确实和柳拉一样。他仍然有些担忧。“你的裙子……” “啊?哦,这样。”柳拉看看自己的白裙子,眨眨眼。 “你们也不要藏着了,这是你们的火堆对吧?” 卡比快活地“汪汪”叫了两声,跑到柳拉眼前冲她摇了摇尾巴。 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地从浓雾里走出来。 “您找我们有什么事?”戴帽子的少年用眼角余光瞥着地上被浓雾包裹的男人们,抿嘴问道。他的语气仍是冷静的。 “我想请你们再演奏一支曲子。”柳拉说。 脑袋大一点的少年一边从包裹里取出小提琴,一边说道:“乐意为您效劳。” 一拨,一拉,竖琴和小提琴在两人手中奏出和谐的欢乐旋律。 这是他们常表演的一支四对舞曲,通常会博得跳舞的人们的激情和一致好评。不过现在,当音符飘入雾中,奥利弗的心在随着乐曲摇摆,目光却抬了起来。 两位演奏者也在做同样的事。 星星点点的银色颗粒正从柳拉的裙子上飞出来。 每当一粒颗粒飘到空中,移到雾气里,周围的一小块浓雾便随之消散,原本的颗粒扩大,闪着光缓缓上浮。 少年们看不到颗粒。他们看到的,是雾气在乐声中逐渐消散,同时柳拉的裙子自上而下,形成由红至白的渐变,最终完全变红。 每有一片雾气消失,空中就有一个光点出现。 一曲终了,除了地上裹着男人们的那些,浓雾已经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细碎的闪烁光点。 它们飘在空中,闪闪发亮,静谧地向上浮动。 在夜色里,这是一片触手可及的垂直流淌的星河,一个诱人的梦。 奥利弗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柳拉,她点点头。 他用手掌拢住了一个光点。一种温暖的力量从光点传遍他的全身,有些像他刚才体验到的热流,更温和,更妥帖。 奥利弗那颗被锻炼得倔强的、伤痕累累的幼小的心被安抚了。 伤痕不会消失,当然,带着伤痕,他仍然可以快乐,可以潇洒,可以追逐世间一切美好之物。 在某个瞬间,奥利弗感到,他正将那一切美好之物捧在手心。 光点闪了闪,继续向上。 他缩回了手,静静地,只是继续看着闪耀的星河倒流而上。 另两个少年也是同样。 柳拉看着他们。 良久,光辉散尽。三人仍呆立原处。 柳拉眨眨眼,开口问道:“介意我们加入你们的戏班吗?” “不介意。现在你是班主了。”戴帽子的少年说。他仍仰望着夜空,沉浸在刚才的光点之中。 柳拉也抬眼,望进无边无际的黑暗天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窗台上的蘑菇 蘑菇。 一篮子蘑菇。 突然出现在窗台上的一篮子新鲜蘑菇。 三个少年和一条狗还在伦敦的街头演出。空荡的破房子里,柳拉撑着手,盯着突然出现的蘑菇们看。 “班主”,名叫雷米的少年将这名头让给柳拉已经有三天了。柳拉并没做什么让他失望的事,从她提出的“表演”节目被否决后,就一直在做饭,用少年们赚来的钱到市场上搜罗东西。 牛奶当然凑齐了。用于返回的药剂已经做好,在小瓶子里冒着泡泡。 柳拉对于自己不能表演有点遗憾。柳拉挺喜欢她脑子里突然钻出来的、表演“火刑架上的女巫”的主意。火不会伤害她,污渍不愿意靠近她,柳拉觉得她可以在火中唱歌,就像马西亚边杂耍边唱歌那样。 而少年们看过她的彩排后一致的结论是,柳拉的表演会很成功,会成功地把她送上别的什么刑架。“更重要的,”马西亚补充道,“你不会唱歌啊。” 柳拉看着蘑菇,漫无边际地想。在这里长出一篮子蘑菇是古怪的事,她也是古怪的,这就说得通了。 疯子、女巫和……使蘑菇连着篮子生长者? 几粒银色颗粒按柳拉的指挥在蘑菇篮上跳了跳,没有变化。 柳拉挥手让它们回到她的裙摆下沿——这几天她收集了不少在少年们表演过程中诞生的银色颗粒,穿的是红白渐变的裙子——继续盯着蘑菇看。 在不同种类的蘑菇们混乱的摆放中、在它们古怪的菌伞花纹和菌折颜色里,有什么东西。 柳拉眨眨眼。 直觉告诉她,避开那些干扰她的红色,深深看下去,在深处…… “城堡回门门门生开戏难去红黑。” 还不够,柳拉想,尽力忽视耳边涌现的呓语。她需要避开它们,看得更深,才能看透。 “水生物由流平人云气嘻嘻裙嘻演火血……” 灰色的深处。 不过,她为什么要看透呢? 柳拉向深处望了一眼,呓语从暗潮转为瀑布,震耳欲聋地砸下来,疯狂迸溅着,吵得她头疼。 不看就不看。 几个蘑菇被柳拉飞快地调换了位置。 世界安静了。 柳拉拿出仪器,开始逐个评估这些蘑菇。 “新星种……营养成分……未知……” 唔。“新星种”,不是地球原产物,还有写着“未知”的项目。但,从营养成分来看,能吃。 今天可以少买些菜,柳拉想。 她打算按阿丽萨的教程保存菌种带回去,剩下的直接吃掉。 洗净,削好两个马铃薯的皮,切成小块,和药粉一起扔到锅里,慢慢煮。柳拉调整了一下木柴的摆放,拨了拨火,确保它能安全地燃烧到她回来。 “我出门的时候乖一点,知道了吗?” 灶下的火打了个滚。 柳拉觉得它听懂了。 穿上一双鞋,披上一条黑披肩,戴上一顶灰软帽——他们刚到伦敦,雷米就一定要买给她穿,“不然太危险了”,他如是说——柳拉拎个盖了几张报纸的提篮,拿好钥匙就要往外走。 在门口她忽然回头,走回窗边,找那个装蘑菇的篮子看。 篮子把上有淡淡的黑色指痕。 柳拉伸手比划了一下,那只手比她大。 这个篮子不适合她买菜用。 “砰。” 门关上了,然后是钥匙反锁声。 当老旧楼梯上柳拉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后,屋子的阴暗角落里,一个黑色的身形从虚无中显现出来。 在屋子里逛了逛,他向门伸出手又缩回,干脆飘到灶边,看火焰燃烧。柴火哔哔剥剥,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响。 他不时看一眼窗台上的蘑菇。 他没有去动它们。 直到门外又一次传来脚步声。黑影化成一缕烟,从灶旁的烟道里飘了出去。 “奥利弗,怎么啦?你的脸色不对。” 表演间歇,马西亚压低了声音询问道。 “我也不知道。”奥利弗嚅嗫着,转头看向雷米向观众们致意的背影。卡比叼着装钱的帽子绕场奔跑,里面的钱币哗哗作响。“好像有人在看着我。” “你表演得很好,大家都看到了。” “不是那种,就,更远的一种看……马西亚,我害怕。” “怕什么呢,你又不是一个人在这里!”端起帽子走过来,雷米随口说道,“有我们在,有卡比在,还有……柳拉。” 雷米和马西亚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如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回去找她好不好,奥利弗?” 奥利弗苍白的脸上有了一点光,“那就太好了。” 用桌布把小道具包裹好,带上乐器,抬起充作桌子的几块旧木板,三人往他们暂住的小屋走回去。 卡比温顺地开路,奥利弗被两人夹在中间。雷米把小竖琴交给马西亚,握住了男孩有些哆嗦的手。“奥利弗,柳拉在这里你是不是就不会害怕了?” “我可能还是有点怕。”奥利弗诚实地回答。 他对雷米套他关于柳拉的话的意图浑然不觉,不然就会直接全说出来了。 “也是,”雷米说,“家人的陪伴也不能解决一切……我记得你说过,她是你姐姐?” “不是的!她不是我姐姐,我没有家人。” “这样。那么,你们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很快,雷米和马西亚就比奥利弗更清楚他和柳拉的故事了。 “你不知道她为什么领你来伦敦。” 奥利弗点点头,“她领我来了,我很开心。” “你想过离开她吗,”雷米问道,“她会一直带着你吗?你们分开后你要怎么办?” 血色突兀地从抬头想要回答的奥利弗的脸上褪去,不完全是因为雷米的话。 “那边……”他的嘴唇颤动着,手指前伸,扑闪的眼睛无助地在两侧的雷米和马西亚间反复横跳。“有人。” 雷米握紧了奥利弗的手。 “这里有很多人,不用在意。” 奥利弗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忽然,他猛地转头,看向马西亚。 柳拉提着篮子,慢悠悠走在市场上。 她去看了旁边的家畜买卖,觉得很有趣。那些庞大温顺的生物踩在泥水里等待被卖出。一个个口袋里装满挣动不休的吵闹小家伙。健康的、患病的、衰老的、初生的、将死的,等待着不同的命运,全都明码标价。 钱。柳拉想,用钱就可以买到。 钱是什么……?总之不是可以被放大和复制的金属块和纸片本身,不然她就可以买下整个世界了。 如果可以,她也不会那么做的,柳拉心说。 她甚至不愿意一次多买些面包。 人流经过他们,毫不停歇。 雷米在跟奥利弗讲话。 马西亚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晦暗天空。 他手里的乐器包裹有些沉。意大利海边的阳光,法国街头热闹又慷慨的行人……一路行来伦敦,遇上了许多怪事,意义何在?他想念他们最开始的日子。 卡比似有所感,在他腿上蹭了蹭,马西亚伸手去拍它。 他眼角的余光瞄到了什么。 和同伴打闹着接近他们的少年朝雷米的口袋偷偷伸出了手。 就在那一瞬间。 包裹换手、提拳扫出,一手用指节顶过对方虎口反手扳起中指与无名指,另一只手从背后扣对方闲着的胳膊。 作为练过把自己塞进木箱的柔术的前杂技演员,马西亚下手既准又辣。 “哼……” 同伴见势不妙,溜了。 那人忍痛往外抽手,被拧住不放。 马西亚压低眼皮,一寸一寸,慢慢向上加劲折他的两根手指。 骨骼发出危险的声音。 沉默着,马西亚盯着扒手强行忍住痛呼的嘴,继续掰。 细微的脆响,好像下一刻就会断裂。 “啊——!” “汪汪!!” “抓贼啊!!!” 雷米的喊声、卡比的叫声和扒手的尖叫同时响起,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这三个字的魔力让人们丢下自己手头的活,不管自己眼前的路,一窝蜂冲过去,跟着雷米冲向—— 扒手那个逃跑的同伴。 没办法,谁让他跑着呢。 桶也倒了,车也停了。一时间,周围没人看别的戏,都想在这场大戏的前 排掺一脚。 柳拉站在没了人的推车前,想了想,放下按最开始的价格算的钱,拎走了那两条号称来自比林斯盖特市场的鱼。 马西亚嘴角翘了一下,扣着扒手的手仍然没松开,只是停住了弯折的动作。 奥利弗站在原地,惨白着脸,看着马西亚的笑。 “我真不知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扒手镇定回神,说道:“干嘛拧我的手啊。您看看,大伙可都是正义先锋,您这故意伤害……” “那,我们就去看看正义。”马西亚说,拽走扒手。 他捏住扒手那脆弱的、罪恶的手,觉得很畅快,像捏住了英国所有的阴影。晦暗烦闷的浊气一扫而空。马西亚想唱歌。他毫不担心。 他没废了这只手只是嫌麻烦。 背后有什么响动。 马西亚没回头,自然不会知道有人晕倒了。 奥利弗躺在地上。 过了一会,一双手迟疑地伸向他。 “可怜的孩子。”有人说。 那双手缩了回去,被另一双温暖厚实的手取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审理 柳拉拎着篮子,远远跟上拥着几个少年走到即裁法庭的人群。她看不见他们。她就是知道他们在那里。 他们吸引了很多观众,柳拉想。一场好戏。 亲眼看见把小贼交由多多少少还有那么点公正权威的法庭审理后,满足的人们渐渐散开,露出玛当山看起来有气无力的石砌后门。 正盯着那扇门猜想里面在发生什么,嗅到身后一股熟悉的气味,柳拉转过了头。 法庭门边的木栅栏里塞不进四个人。 法官看着警官把其中两个少年安顿进去,皱起眉头。 雷米抢先鞠躬,说道:“是我们两个告他们两个,先生。” 法官瞥了他一眼。“这两个,那两个,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 “大人,的确是那两个。”警官说,“被人们抓住了。从一个的口袋里掏出条手帕,另一个有个银鼻烟壶。” “鼻烟壶,嗯?”法官嘲弄地抖了抖手里的报纸,总算放下了。“我看不出你们谁到了有鼻烟壶的年纪。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又是谁,两个……居无定所的臭小子?警官,确定这两个没有前科吗?” “大人,那两个倒是……” 警官的话被栅栏后的扒手打断了。 “不是这样的,大人!” 他喊道,眼里闪过恶意的光芒。银质鼻烟壶上刻有所有者的姓名。被抓到免不了要被流放,他便无所顾忌起来。 “我不想把东西分给他们,吵了架,他们就喊了。他们两个,是跟我一块偷东西的!” “这么说你认罪?”法官把报纸扔到一边,开始打量栅栏外的两个人。 “先生,我们……” 雷米的解释也被法官干脆地打断。“住嘴,小‘先生’。我没有问你,除非你做好了认罪的准备。 “警官,搜过这两个的身没有?” 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拇指擦过骨节缓缓扭动,马西亚的眼皮越压越低。 她回过头,正对上身后走来的女人有些惊愕的目光。 “你好呀,”柳拉说道。“今天天气还可以。” “你好。是还可以,除了雾有点浓。”女人声音虚弱。“在这里碰上你真巧。” “很巧。你今天也刚煮过土豆,这就更巧了。” 柳拉点头,掖了掖篮子上面盖着的报纸。 女人的嘴唇在颤抖。“哎,也就能吃得起土豆了。” 柳拉没有继续追问这个住在隔壁,身上沾了和她熬的一模一样的、加过药粉的土豆味道的女人。她记得她的名字是南希。 柳拉把视线移回那道门上。 站在旁边,过了一会,南希忍不住开口了。“你来这里是为了?” “等人。” “真巧,我,我也等人。我……弟弟。” “我等的不是弟弟。他们两个好像抓住了小偷。” 南希睁大眼睛,咬住唇,说道:“是这样啊。” “没搜过,大人。” “那么现在正好搜一下。”法官重新向报纸伸出了手。 “大人,我认为我们可以自证清白。我们根本不是英国人,不可能认识他们。”雷米说着,用手肘顶了顶马西亚的腰,向他示意。 爆发出一声怒喝说你们没有证据凭什么就要搜我们的身我们赚的钱是不是又要被你们怀疑一遍流浪卖唱怎么了我的歌唱就是我的职业我的追求我的毕生梦想—— 这,是在马西亚脑海中疯狂挥舞着翅膀的想法。 马西亚只是保持了沉默。 他旁观着自己二人被搜身、旁观着雷米怎样说服法官、旁观着匆匆赶来的证人。 他好像被从这场法庭戏中剥离出来。 耳边传来笑声。不怀好意的真实笑声。 懒洋洋又蛮横的法官背后仿佛在升起一道黑影,代表着那无上的权威,朝下方的他,裂开嘴,露出里面的无边黑暗。 “我闻到了黑色。”柳拉说。 “闻到黑色?这是一个笑话吗?” “黑色。就像我的裙子是红色和白色一样。”柳拉低头,看向脚下徘徊的雾气。“就像你是红黑两色的一样。” “我不明白你在暗示什么。看,他们好像出来了。”说完,南希快步走向石门,把柳拉甩在身后。 暗示……吗?柳拉觉得她并没有在暗示。 所以无论南希从中解读出了什么,都是错的。 南希在和警官交谈,而雷米和马西亚走了出来。他们拎着包裹,神色有些疲惫,倒也和平时没有大的不同。 柳拉眨眨眼。 果然是黑色。 马西亚周围缠绕着黑色颗粒,盘旋不止。 不过,在那之前—— 她等着两人走近,问道:“奥利弗在哪里?” 奥利弗在哪里? 奥利弗自己也想知道。 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到了一个慈爱的笑容。 是梦,他对自己说。梦里有人在探他额头的温度,梦里寒热疯狂交替。梦里有温暖柔软的床褥、香喷喷的肉汤,喉咙里的干渴和递到嘴边的水。 光很刺眼。 但不对啊,他不在济贫院里了,他跟着柳拉走到了伦敦,遇见了雷米和马西亚。那也是梦吗,这也是梦吗?梦醒之后他还在济贫院吗? 奥利弗在喝水的间歇想了两秒钟,然后累了,又倒了过去。 “别想太多。” 雷米用手搭着马西亚的肩膀。 马西亚垂着脑袋。 房间里气氛压抑,而鳕鱼片在煎锅里欢乐地滋滋作响。 柳拉站在炉边,不时把鱼片翻个面,煎好一片放进盘子又放下另一片。 被黑胡椒和盐略加腌制的鱼肉仍然柔嫩。化开的黄油在鱼肉边缘冒出小小的气泡,溅出几点星,渗进去,在留下金红焦痕的高温中,渐渐与鱼肉融为一体。 柳拉看一眼呆坐的两人,继续煎鱼。 作为配菜的烤蘑菇被她放在炉边保温。 鲜美的、外表焦脆内里汁水丰富的,口感各不相同的蘑菇。 柳拉舔舔唇,那味道好像还留在她的齿间。 柳拉原本以为他们会想先吃的。 一片,一片,煎好的鳕鱼在盘子里堆成一座被金红痕迹笼罩的粉白色小山。 柳拉抬手,搁上最后一块鱼肉,端到两人眼前的桌子上——房间里一共也就这一张桌子。“吃饭了。” 雷米闻声,起身去碗橱拿餐具,而马西亚仍然坐着不动。 烤蘑菇被柳拉放到了马西亚面前。“尝尝这个,有兴趣吗?”柳拉用叉子指着其中一个状如小人的蘑菇。 雷米凑过来看了一眼,立刻转回头,往自己的盘子里叉了一块煎鱼。 马西亚抬眼看着这个蘑菇。 葡萄色的圆润脑袋下方,是米白的分叉肢体,直挺挺地立在盘中,明明散发着香味,看起来却还是新鲜的。 他接过叉子,一把叉上去,丢进嘴里。 红色增加了。 柳拉眨眨眼。 她在蘑菇的菌折里看到了那种玄奥的花纹,鱼肉里还没有,但鱼肉纹理也有了摆脱骨架、扭曲交织的倾向。 这样下去会怎么样,她应该帮忙控制两人身上的颜色比例吗? 柳拉想了想,开始吃鱼。 唔,好吃。看来鱼贩说它们是从新开发的海域里捞上来的是实话。 雷米放下刀叉,看向马西亚,张开嘴—— “咚咚咚!”门被敲响。 吞下整整两大条鳕鱼的最后一块肉,柳拉走到门边。 直觉让她从最开始就没打算给奥利弗留饭。 门后也确实不是奥利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分岔口 奥利弗病倒了,来人说。不适合移动。他家主人,一位老绅士,觉得被管家老太太带回来的这个昏倒在大街上的可怜孩子面熟,打算留着他照顾。 柳拉谢过这位跑腿的门房,给他倒了一杯茶。 “不是我说,夫……小……,咳。”扯开椅子坐下,门房咳嗽一声,用热茶暖了口嗓子。“女士,你不咋知道这孩子的来历,是不?” “我不清楚。” “能看着眼熟,指不定就是哪个绅士的孩子,啧。” 雷米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 “过来这一趟,麻烦你了。”柳拉说。 “没啥,应该的,就是这鬼天气,唉,”门房一口闷光剩下的茶,咂咂嘴,“雾冷得跟雪似的。” “再来一杯?你可以坐到炉边。” “别介,我啊,还是赶紧回去。” 送走裹紧外套的门房,房间里的气氛重新归于静默。壁炉的火苗摇摆着。几支蜡烛立在桌子上,照出昏黄朦胧的光。 光里,看不清马西亚的表情。雷米眉头微皱,眼神飘得很远。 柳拉又倒了三杯茶。“你们有什么想法?” “我……他、奥利弗这样,挺好的。” 雷米一边说,一边用指腹在杯身上无意识地划动。 “不,我说的是卡比。它没和奥利弗待在一起,不然门房就会告诉我们了。” 雷米呆住了。 停顿的手指被烫到,他匆忙甩开杯子。 “……呵呵。”马西亚忽然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越笑声音越大,举杯做出一个把茶往地上泼的动作,终究只是在桌上重重顿了一下茶杯。“雷米,你告诉我,卡比是你的什么?你跟我讲过什么来着? “谁跟你一路走来,谁帮你活到了今天? “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它是你的家人!家人!家人,哈哈哈哈哈…… “你还是把他当成一条狗。一,条,狗!” 雷米张口,马西亚不停顿地接着说下去。 “嘿,柳拉,你想不想知道我们来英国的原因?雷米来找他的家人!那可是他高贵的、富有的、丢了他十多年之后并非毫不关心、居然请了律师找他的家人呢!” “你该休息一下。”雷米急促地说,抓紧桌边,胸口起伏。 柳拉静静听。 “休息?可能!我非要先讲完。你知道这几天我们的表演地点是怎么选的吗?雷米先看了那个律师事务所觉得荒凉,往外蹲守!怎么说也得先确认有高贵的绅士屈尊降贵来探听消息……” “马西亚。”桌边的指节泛起青白色。 “是,不,是!因为,当然啦,一个有钱人家想必是不小心丢失了孩子,穷人肯定是亲手把孩子扔掉的! “同样少了十多年陪伴,贵族就可以马上跑回去继承财产,贫民就值得怀疑、不可饶恕!!!” “马!西!亚!” “哐啷”一声。 茶杯碎了。 还带着温度的茶水在木桌上淌开,缓缓变凉。 两个同时冲动地站起来的人重又坐下。 “……一条狗。”马西亚盯着洒出的茶和瓷器碎片,轻轻地说。“在你眼里,他只是,一条狗。” 雷米埋下了头。有什么东西在他的指缝里闪光。 茶喝完了。 柳拉收起完好的两个茶杯,收拾好桌上的狼藉,无声地端走一支蜡烛,掩上了她那间小卧室的门。 光线暗了几分的房间里,两人对坐在桌边,无言。 烛泪滴落,在小小的烛托里凝结。一滴,两滴。 风从门缝里吹进来。 “啪”,一支蜡烛的烛花爆了,烛光短暂地明亮了一瞬,熄灭。 “该去睡了。”有人说。 另一个人沉默了一会,吹灭了最后的蜡烛。 那天晚上没人占奥利弗走后空出的床。一人在桌边睡姿僵硬,一人在床上睁着眼睛。 至于柳拉,她又在夜里重温了一次门房的话和那两人的争吵。 雾里的清晨有些寒凉。 男人浑身酒气,迈着粗重的步子敲开了门。南希揉揉眼睛,爬起来迎接他,帮他放好撬棍和风灯。 “***。”男人喝着酒,掰开折叠刀给自己切了片面包,用刀尖挑上去一大块黄油。 “不顺利?” “全**是****。没油水的硬骨头。那家还有狗——牛眼儿***滚去哪了?” 他那只白色斗犬约好了一样应声冲进门,嘴角还沾着血迹。 “不错。”赛克斯满意地笑了。 “我昨天去看过了。隔壁住的没什么特别的,不是同行,流浪演出。” “等着老犹太来,你跟他讲。” 柳拉是被惊醒的。 雷米抱着受伤的卡比,马西亚在伸手敲门。 两人的手上、衣服上都蹭了血。 柳拉指挥他们把狗放下,自己拣了一块昨晚的碎瓷片,让他们出去。 关好门,柳拉挽起袖子。她手臂上的痕迹已经很淡了。 现在多添了一道。 随着血珠落下,卡比的呼吸渐趋平稳。失忆后,这一点她倒是还记得清楚,柳拉想。 说不定她以前经常这么做。 “应该没问题了。”柳拉走出房间,雷米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她的口型不放。“不要去打扰它。” 马西亚垂着头,看他手掌上的血。 “我今天打算去看奥利弗。你们有兴趣吗?”柳拉顿了顿,说道,“或者,我们干脆现在就分开吧。” “我跟你一起走。”马西亚说。 雷米犹豫了片刻。“……对,我们一起去看奥利弗吧。请你之后也陪我去律师事务所找我的家人,好吗?” “柳拉,我想跟你一起走。现在我是这里唯一的孤儿了。” 雷米怔住了,却抿着嘴,没有转头去看马西亚的表情。 “你确定吗?你还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确定。” 柳拉眨眨眼。“那,好的。 “这样一来,我们就没必要一起走了。雷米,你直接去找律师吧。我们两个去跟奥利弗告别,然后就不回来了。” 蘑菇和牛奶早已凑齐。 “……你的琴。和钱。”雷米似乎很专注地开始分包裹。 “我不想要了。我们说好的,”马西亚平静地说,“那些都是你的。” 他们对视了一眼。 在对方的眼里,他们好像看到了相遇时法国的风,花朵和阳光。 可惜现在,他们身处伦敦,雾气弥漫。 “我们不回来了。” 告别那位好心老绅士和奥利弗后,马西亚拎着那把他在雷米的坚持和柳拉劝说下带上了的小提琴,看着伦敦阴暗的街巷,喃喃自语。 柳拉笑了。“我是说现在,今天不回来了。以后会回来的。可能。” “可能。”马西亚用一句咏叹调重复这个音节。“可能。” “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所以我才会跟你走。” “那么,把它喝下去。” 在精巧的玻璃试管里冒着泡泡的浑浊液体。马西亚从柳拉手中接过这管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掏出来的药液,向远处望了望,又看了一眼柳拉。 见柳拉冲他点头,马西亚没有迟疑,仰头饮尽管中之物。 当雷米冲过来的时候,柳拉也喝完了另一管药液,两人身影渐隐,他只碰到了几点闪光的粉尘。 粉尘飘荡,消失在雾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火焰中的“王者” 柳拉眨眨眼。 光球分出一小粒落在她手上,蹭着她的手,剩下的散开,照亮这间看起来与她离开前没有区别的房间。 她又朝四周望了一圈,还是没有。 马西亚没有出现。 这不对劲。柳拉不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马西亚喝下了她的药剂,必然会和她一起返回。她记得。她相信。 针刺一样的絮语又浮到她的耳边,冲刷着。“死错无错错明面包夜茶光梦红笑白风生长……” 随着那些无意义的话语一次次出现,即使柳拉并不在意,也有什么在被磨蚀。 一丝抽动。 “闭嘴。”柳拉说。 深处传来笑声。 扬手挥开光球,柳拉晃晃头,忽略刚才的声音,环顾那些门,试探着喊道,“马西亚?” ◇ 马西亚发现自己身处何地时,表现得相当平静。 他还没有从喝下药剂就能到达另一个地方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就是说,哪怕是女巫和魔法,也该有更实在一些的媒介吧?召唤阵、祭品、诡秘的密门之类的。 不不不,这种力量的存在本身就足够让人惊讶。 从那个雾气弥漫的夜里开始,在马西亚触碰那些光点的时候,他已经陷入了对柳拉和她带来的奇迹的茫然状态。 你不可能让一个因经历了过度震惊而平静的人再次被刺激到。 哪怕火在燃烧。 马西亚小心地拍拍自己的衣角,确保没有沾上火星。他后退了两步。 头顶,没有点亮的吊灯在燃烧。 两侧的架子和家具什物在燃烧,包括一架琴弦在热浪中颤动如波浪的竖琴。 他身后的扶手在燃烧。从他手中掉下的小提琴在燃烧。 火焰在地面上流淌,在天花板上滑翔,上下连结,仿佛下一秒就会将马西亚也点燃。 马西亚用手捂住口鼻,艰难地仰头目视前方。一滴汗水从他的前额滚落,滑进眼睛里。 他没有动。 在他面前燃烧之物,胜过其他一切。 通明的高大音管在火中绽放光辉,错落有致,难以计数。 无数根明亮的金色条纹和火焰交织相映,构成一副恢宏的、足以充当创世主题天顶画的场景:这是徘徊在创生和毁灭之间的瞬间,是由破灭创造的美。 金与红相生相融,在一刹那,马西亚仿佛看到管风琴鲜红,而火焰金光闪闪。 火中的管风琴。 高大,庄严,又被火焰赋予了致命的诱惑力。 马西亚上前一步。 接着,他听见了柳拉的呼唤。 ◇ “柳拉?你在哪?” 这又是个难回答的好问题,柳拉想。不过她现在至少知道马西亚和她相隔不远。 “我在一间墙上都是门的屋子里,你呢?” “这里着火了。”马西亚说,又向前迈了一步。他的眼里全是火焰和管风琴的光彩。“这里有一架着火的管风琴。” 意识到对马西亚来说火是危险的,柳拉忍住没有询问什么是管风琴。 “你有没有看到门?” “我没有。柳拉,你真该来看看……” “火会烧到你吗?” “可能,那不重要,真的……” 马西亚句尾的腔调变得奇怪,扭曲之外还有华丽的装饰音。那声音像一块滚石,砸进水潭,泛起一圈圈波纹:“生火火火灭……”“未光红……亡音……” 柳拉闭上眼睛,猛地睁开。 睁开眼睛的瞬间红光的阻碍最薄,让她看见了深渊中的一个光点。 柳拉快步走到一扇门前,伸出食指,敲打。 那扇门开了。 门开启的同时,响起了一声刺耳的笛音。 门里是黑的。 ◇ 火焰消失了。 马西亚注视着管风琴褪去金色,变为铸铁般的深黑,放下了捂着口鼻的手。 他慢慢转头。地上的小提琴也变成了黑色,和竖琴、琴谱架一样。木地板崭新得像是刚打过蜡,墙壁洁白,扶手坚固。他正站在在十人高的房间里占了一整面墙的管风琴前用于演奏的小平台上,两侧有几级阶梯通向下方,那里有桌椅和床。 阳光从侧面几扇窄长的窗里照进来,印下淡淡的金色方块。 还有一扇门。 ◇ 光球悠悠地照亮。 这个房间不大,空荡荡的,四面墙上有四道门,地面都是泥土。 柳拉伸手戳了戳——反正她的手也不会变脏——下方的泥土很深,她没有碰到底。 对面的门开了,露出马西亚。 “柳拉!” “火怎么样了?” “火灭了。” “好可惜,没看到你说的着火的管风琴。你到这边来,我去点燃它试试吧。” “不,不对。”马西亚匆忙摆手,“它给我的感觉很奇怪,当时我……最好不要看。” 柳拉拍拍手,站起来。她怕是改不掉这个在拆麻绳时模仿别人学来的习惯了。“我也是很奇怪的。 “你不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奇怪吗?” 马西亚愣了下,点头。 “那就没关系。算了,你先过来。地上是土。” ◇ 马西亚坐在床尾,听柳拉跟他讲她的故事。故事当然很短,柳拉对这座城堡的了解也不多,她确信不移的记忆就更少了。 “……大概是这样。你就住在你打开的那间屋子里吧,吃饭的时候我会叫你。”柳拉说。“你想吃点什么?” “我不是很饿,柳拉。其他的事情,你不打算说一说吗?” “其他的?” “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是我失礼了。但是关于这些门、这些房间,你具体要怎么去种蘑菇、怎么实现那位……艾丽莎?的计划、对这座城堡的打算,我很好奇。” “是阿丽萨。我也很好奇。我还没想过呢。”柳拉眨眨眼。 “为什么?” 为什么没想过?为什么好奇? 完全不明白啊,柳拉想。是这么一回事。她又在被推着思考了。她自己究竟有什么想法?柳拉隐约知道自己并不是从来如此、随波逐流的,在那些她忘却的没有别人推动的日子里,她都做了什么呢? 她是要去做什么事情的。 “我不知道。” 马西亚交叉十指。“你说之前开不了别的门,可是今天开了。” “我想是因为我带了你回来。或者,因为我看深渊时看见了一个光点。” “那下次试试,看能不能看见别的。” “嗯。你一出现就是在一个没有被打开的房间里,可能是巧合,也可能不是。你能打开一扇门应该是确定的,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能打开一扇——你再去试试?” 不行。马西亚徒劳地试了几扇门,坐了回来。 “所有人都能开一扇,很可能也只能开一扇。以后验证。 “关于城堡,我想安稳地待在这里。这也是阿丽萨的计划的目的。单就种蘑菇这点不用担心,我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你愿意帮忙吗?” “当然。” “那你可以去厨房洗手,”柳拉指点着那扇门。“对了,我也有问题要问。” 跟在马西亚身边的一颗光球原地转了几圈。他停下脚步,看向柳拉。 ◇ “为什么要跟我走,你有什么打算? “还有。管风琴是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日常1/n 有些问题不必得到回答。 这些问题里显然不包括“管风琴是什么”。 任马西亚如何尽力解释,他贫乏的语言也难以描述那些教堂、乐曲和与管风琴相关的一切的一切——对一个在师傅手中辗转被用于赚钱的可怜孩子来说,偶然间听到的赞美诗就是天使的歌声了。 柳拉眨眨眼。 所以,在马西亚新打开的房间里有一座很大的乐器。 应该跟种蘑菇没什么冲突,她想。 柳拉领着马西亚来到厨房,拉下水池的把手,给他看那只贝壳。 与此同时,她在厨房的丰盈物料里找到了她想要的木头。一根根还带着树皮直径有两掌长的圆木被劈成两半,堆在一起,预备着作为柴火。 说到柴火,用火球烹饪的时候,有用到木柴吗? 柳拉想着,去拎了三把刀过来,搬开几根木头清出可以容纳两人的空地,坐在了半块木头上,两手各执一把刀,立起一块木头开始处理。 刀刃轻松滑过有树皮的一侧,清理掉细小的树瘤和偶尔冒出来的、被截断的枝杈。 接下来,光滑了很多的树皮开始经受摧残。 “嚓”“嚓”“嚓”“嚓”,柳拉双手的刀飞快戳进树皮中,迅速抽出,再戳第二下,从下到上,双手交替着,确保在来自两侧的力量带动中来回摇动的木块不至于倾倒。 ◇ 等马西亚洗完手,柳拉已经快要处理完一整根木块了。他看着银光在她手中闪烁,问道:“嗯……我能帮上什么忙?” “把这些木头半圆的那面戳出缺口。”柳拉说。 马西亚抬下另一根木块坐下,比照着柳拉的动作,小心翼翼地用刀在树皮上划出深度相同的一个又一个口子。“我以为蘑菇是长在地里的。” “我以为蘑菇是长在篮子里的。既然蘑菇能和篮子一起长在窗台上,那它们当然也可以和木头一起长在地里。” “……篮子?” “挺大的篮子,不适合用来买菜,被我扔掉了。” 不过,不扔的话雷米也不会留在那间屋子里、更不会出去买菜,还是用不上。 “哦。”马西亚不小心一刀戳得深了些,明智地暂时保持了沉默。 他戳好两根,柳拉也处理好了八根。 “我觉得这样就差不多了,先去试试。”说着,柳拉搬起两根木头就往那个布满泥土的房间走。 “你……没有咒语之类的东西吗?药剂?能让木头自己过去的。” 马西亚也搬起两根木头,说道。飘浮。飞翔。 “如果有的话,当然也会有能让蘑菇自己生长的咒语,能让蘑菇自己生长自己被烹饪自己送到我嘴边的咒语……” 柳拉指出,然后眨眨眼。 “好像还真有。我记起来了,很久很久以前,我似乎听到过一个只要由特定的人念出来就能毁灭一个世界的咒语。” “毁灭世界?!” “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努力回忆一下。不过我觉得,要找到一个让蘑菇自己生长的咒语可能更难一些。” 重点不在那里吧? 还有,马西亚想。蘑菇本来就自己生长。 柳拉确实是个奇怪的人,就是说,如果她是人的话。 ◇ 柳拉指导着马西亚怎样摆放木块,他们又搬了两次,终于把木块分别在房间两侧贴着墙隔着一定距离平行放好,一边五根。 柳拉说:“中间留下一条路,可以想想铺些什么。你还要在这里来回走。” 马西亚点点头。 他不是不想说感谢的话,可以一直从那个浓雾密布的夜晚开始算起。只是,对着柳拉,就很难开口。 最初是畏惧,然后小心,最后,放下一切防备,又发现这人实在是不需要道谢的。 她根本不在乎。 光球在房间上方飘浮,在被柳拉洒上水珠的树皮上映出点点光泽。 柳拉蹲在地上,小心地用在火上烤过了的铜丝从试管里挑出点生长在用土豆做成的简易培养基上的菌丝,塞进树皮的缺口里。 “就是这样。”站起来,端详了树皮一下,柳拉把试管和铜丝递给马西亚,又从手环里掏出了另一根试管和铜丝——马西亚已经见怪不怪了。 不过有些话还是要说。 “柳拉,你有没有想过,另外两扇门如果被打开了的话,要怎么办?” “……啊。这个,到时候再说吧。” ◇ 两人逐一放好菌种。 “接下来只要保持湿润就可以了。” 柳拉说的很笃定。 马西亚毫不怀疑。看起来是游戏一样的操作,但柳拉这么说了,蘑菇就一定会长出来。哪怕是在篮子里也会长出来。至少,这还不是篮子。 ——所以,“长在”阳台上的那个蘑菇篮子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那个篮子上有黑色的手印。应该是谁放上去的。”柳拉说。 “你不想找出那个人是谁吗?” “不想。感觉会很麻烦。” “我们刚刚种的蘑菇……” “是的。没错。” 少吃几顿蘑菇应该是没关系的,马西亚想。 ◇ 马西亚又看着柳拉拿出了一个试管,盛有灰白的流体,打开之后,丝丝缕缕地飘出来,沉到地上,接着慢慢上浮。 雾。 “那天晚上的雾。” 这样是可以保持湿润没错。不会有别的问题吗,比如那天晚上…… 柳拉继续解释,“这样一来,不仅可以保持房间的湿润,等它长得太多、清理的时候还能看到那些光点。” 嗯。那些光点只是用来看的吗。 等等。“长得太多?你说雾是在生长的?” 柳拉奇怪地看了马西亚一眼,“难道不是吗?那天的雾、之后在伦敦看到的雾都在长。” “正常的雾是不会生长的,雾只是水啊。” “水会化成光点吗?”柳拉眨眨眼,“可能也会……不过雾在生长没错。 “像我煮的土豆那样,生长,然后被做成其他东西生长的基底。 “会有新的东西长出来。 “从雾里长出来。” ◇ 马西亚的心颤抖了一下。柳拉的语气和她所说的内容让他恐慌。 伦敦的雾会诞生什么? 没来由的,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恐怖之物,而是法国的一条小街。雷米。 “我们……”不能这样,得做些什么。 张口,马西亚的喉咙似乎被恐慌黏住了,一时间发不出声音。 “嗯?” 柳拉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一道低沉的悠扬声音忽然响起,如钟声轰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星、雨伞和手指 随着柳拉按下手指,新的格子被光填满。 门开了。 暂且抛开雾的话题,马西亚屏住呼吸朝外看去。 晚霞中,玫瑰色的云一团团飘着,在风的吹拂下快速靠近,好像下一秒就会跳进来。远处有一个小点,速度比云更快,裹着风冲向这里——一把鼓起的雨伞,被风托着,伞柄上挂着个人。 一个女人。高高瘦瘦,梳着一丝不苟的板正发髻,穿着一身得体的衣服,握着伞,就这么被风吹进这座空中城堡的门。 “你好,柳拉。”女人微微悬空,脚尖擦着地面,用锐利的蓝色小眼睛看了柳拉一圈,又看看马西亚,点点头。“你好,马西亚。” 她一边说,一边自然地合上那柄雨伞,将它提在手中,落到地面。 “嗵”“砰”“叮铃”几声,她身后几步的手提袋也被风吹到她身边,接着门立刻关上了,刚好把那些跃跃欲试的玫瑰色云团拦在外面。 “我是玛丽·波平斯。你们可以叫我玛丽阿姨。今晚的风向变得很快。明天有雨。” “玛丽……阿姨,您认识我们?” “当然。”玛丽阿姨拎起手提袋,“不要想太多,小家伙,别的事情也一样。还有你,柳拉。你为什么放任他想的那么多?” 柳拉眨眨眼,明白了什么。“你说那些黑色颗粒吗?” “黑色颗粒?我……” 玛丽阿姨用伞尖在地上顿了顿,“安静,小家伙。是这样的,柳拉,如果你让身边的人的颜色改变太多,有些人会觉得担忧。他们认为有必要提醒你。” 他们……吗?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柳拉说。 “那是另外一码事。他接触到了你。他的颜色变了,这就不行。” 不行的话会怎么样?柳拉默默地想。这么一说,她还挺想知道后果。 这位玛丽阿姨说话不好听,给她的感觉却并不讨厌。 在那些刻板的、生硬的装束和语气中藏着点生动的气息,像木柴上恒久燃烧又不断摇动的火苗。 “你也认识温蒂吗?你们好像不是一种风格。” “我认识。”玛丽阿姨的动作让旁观的马西亚担心伞尖会卡进地面、拔都拔不出去。“请不要把我们联系到一起。小姑娘扮演的是一位母亲,我呢,我是一个正经的保姆——一个正经人,不是她家里看孩子的狗保姆娜娜那种,虽然它也不坏。” 一个正经人。 一个撑伞飞上云端,冲进门,腰里系着一条金黄腰带,拎着毛茸茸的手提袋的正经保姆。 哇。马西亚想,他—— 他还没来得及想下去,就被玛丽阿姨发现了。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样下去不行。你需要这个,”玛丽阿姨打开手提袋。马西亚敢发誓他看见里面是空的。翻动几下,玛丽阿姨掏出了一个瓶口挂着把汤匙的大瓶子。 明晃晃的标签贴在上面,写着:“睡前一匙”。 “我没有打算睡觉!” 玛丽阿姨不理会马西亚的意见,自顾自又掏出把折叠椅坐下,倒出米黄色的一匙,向着他递过去。 液面刚好与匙边齐平,一点也没有洒。 马西亚皱起了眉。玛丽阿姨恶狠狠地瞪着他,看起来不让他喝下绝不肯罢休,而他看向柳拉求助,柳拉也只是笑着点点头。 狠狠心,马西亚接过汤匙,一口吞了下去。 出乎意料的,它香醇,细腻,轻轻巧巧就滑进了胃里。马西亚回味着,有点想再尝一口。 接着马西亚就倒了。 柳拉把他搀起来,问:“那是什么,安眠药?” 玛丽阿姨凑近马西亚,闻了闻,说:“是蛋奶酒。这瓶药水本身没有催眠的功效。看来这个小家伙不适合喝酒。” “我也可以来一勺吗?” 玛丽阿姨瞥了柳拉一眼,“我可以在睡前给你来一勺。现在,我们还有事要做。” “所以我没有记错。”柳拉说,“每个人尝到的是不一样的口味,对不对?我记得。我以前见过你。” “对,你记得。你什么都记得。你还记得有颗星星今天晚上会来呢。”玛丽阿姨嘲弄道,“把他放在这里吧。” 她从手提袋里掏出了一张摇椅、两张行军床、几个瓶瓶罐罐和一个深色的布袋子,支起一张床。 柳拉依言把马西亚放了上去。 手提袋在玛丽阿姨手中扭了几下,被展平成一条有热带花卉图案的薄毛毯,盖在了马西亚身上。 “我要做提拉米苏,”玛丽阿姨说,“你来帮我。” ◇ “我该把我的大衣放在哪?” “嗯……我的床上?或者你刚刚拿出来的摇椅上。” 玛丽阿姨恼怒地摇头。柳拉猜想她看见一只甲虫爬上她的雨伞时表情也不过如此。 “天哪,你要让所有来的人都把你的床当成沙发吗。哪天有七个人怎么办?” 玛丽阿姨似乎比柳拉想象的更了解这里。她一边摇着头,一边推开了一扇门,还不忘用另一只手拿着的大衣挡住柳拉的视线。 “你不许看。门上显示的是每个推门的人在意的东西。” 柳拉记得尼尔斯和阿卡的那扇门上有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她自己的门上则是一个个光线划成的格子,空心的和被光点亮的——莫非她在意的是格纹不成? 大衣唰地被玛丽阿姨收好,转眼就挂到了新房间的衣帽架上,因为,当然啦,她打开的门后是一间有壁炉、沙发、茶几、地毯和衣帽架的客厅。 “我们在这里做提拉米苏。”玛丽阿姨说,“等玛雅来了,我们也坐在这里。” “玛雅是……?” “今天夜里要来的那颗星星。原本说是她的大姐要来,结果不知道怎么搞的,一头母牛偏偏要在这时候去跳月亮,大家忙成一团,只好让玛雅来了。” 玛丽阿姨说着,手上的动作不停,解开鸡蛋外面绕着的麦秸、舀出奶酪、摆好两个瓷盆和四个广口杯。 “她来做什么呢?” “看你。吃夜宵。你喜欢哪个答案?” “叩叩叩”,鸡蛋被玛丽阿姨打碎后蛋黄自动跳到了盆里。柳拉接过另一盆被分离出的蛋白和手动打蛋器,觉得马西亚说的实在很有道理:都能让蛋黄跳出去了,干嘛还要自己打蛋呢? 不过,柳拉喜欢这个过程。轻轻地撇,重重地拌都无所谓,只要搅下去,一直不停地搅下去,泡泡浮现又消失,透明的蛋液迟早会变得洁白细腻…… “停。”玛丽阿姨往两个盆里各洒了些糖,“不要太快,一会让我看一眼,我说停就别搅了。” 她站起来,在壁炉上挂了一壶咖啡。 轻盈的、发出好听的小小气泡声音的盆中之物随着每一次搅拌而渐趋完美。柳拉提起打蛋器,在被打发的蛋白顶端勾出一个柔软的山峰,转眼又塌了下去,与山下的积雪融为一体。 “玛丽阿姨?” “说。” “论年龄你真的是我的阿姨吗?我之前喝那瓶药水尝到的是什么口味?” “你可以慢慢想。” 咖啡的香气飘到了柳拉身边,蛋白的形状也越来越凝实,玛丽阿姨再一次看向这边,让柳拉停下了手。 打发的蛋黄被倒进了蛋白里,马斯卡彭奶酪覆盖其上,混合,搅匀。玛丽阿姨在一杯咖啡里添了些酒,端到茶几上,然后打开那个深色的布袋。 袋子里露出棕色的手指。 好多好多手指。货真价实的、有指节、指甲、指纹,乍一看是精巧的饼干但柳拉知道那确实是手指的手指。 当然,也不是普通的手指。它们看起来大同小异,明显来自同一个人——任何人有了那么多手指都不可能普通的。 “手指是饼干,”柳拉看着那些手指慢慢地说,“而不是用饼干充作手指。” 玛丽阿姨飞快地拈起那些手指,一根根各自蘸一下咖啡和酒,整齐地放到广口杯底端。一层只能放下四根。柳拉适时倒上奶酪酱,填满空隙,在饼干手指上盖上薄薄一层,等着再次放上四根手指。 玛丽阿姨终于放好了所有饼干手指。剩下最后两根,她咬着一根,含糊地说:“耗了我们很大力气,这手指。科里太太的手指一般可都是糖,麦芽糖、薄荷糖、水果硬糖、果冻软糖……就连姜饼出现的概率都更大一些。整整掰了三天才凑齐这么多饼干。” “我想吃薄荷糖手指。”柳拉拿起最后那根手指,打量一会,送到掺酒的咖啡里蘸了蘸,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吃了下去。 “你尽管想。自己去找科里太太,别指望有人带路。” 那些广口杯已经被提拉米苏填满。表面的一层奶酪酱平平整整的,几乎要像镜子一样反光。玛丽阿姨满意地看着它们,冲柳拉笑了一下,吞下最后一口饼干手指,打了个响指。 冰花攀上广口杯杯壁,蔓延,冻结,增厚,绘出精美的几何图案,又逐渐消退,甚至没有留下一滴水痕。 所以说,为什么要手动打发蛋白呢。柳拉托着下巴,看玛丽阿姨在冷藏好的提拉米苏表面撒上可可粉,拼出四张图案。 “玛丽阿姨?” “说。” “有人跟我说过,星星都犯过久远的错。” “非常久远,”玛丽阿姨点上最后一个可可粉字母,开始整理剩下的东西——一扫就全消失了。“还好你不是星星。 “久到,他们自己都忘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纱与裙 柳拉和玛丽阿姨安静地喝着咖啡。 本来是不会有这样的场景的。 只是刚才在玛丽阿姨恶狠狠的眼神中,柳拉不得不自觉地放下了向广口杯伸去的手。 还有那一小圈光球。排着队在可可粉表面蹦跳的它们也被玛丽阿姨吓得够呛,不知道溜到了哪里去。柳拉疑心,在它们消失在客厅的落地灯灯光中后,那层可可粉浅了几分。 最奇特的事情总是在最安静的时候发生,因此,也不能说玛丽阿姨保持安静的努力是错的。 落地灯的灯光忽然暗了几秒。 一抹蓝紫色的光芒掠过门口,在她们面前站定,化成一个小小的身形。 灯光亮起。 一个小女孩,有着闪亮的胳膊和大而深邃的眼睛,披着一缕蓝纱,望着她们。那条纱像水、像光、像风一样流动,偏偏不会离开她半分。 “玛雅。”一股莫名的冲动让柳拉唤出她的名字。 女孩眨眨她的眼睛,对着柳拉露出了八颗牙,兴奋地叫着,“啊!你认识我!你肯定认识我,对吗,柳拉?我就知道!” 她转眼就挨着柳拉坐下,揽了两个杯子在怀里。柳拉动动身子,离她亮晶晶的胳膊肘远了些,谁知玛雅又凑了过来,还干脆把她的两条小细腿翘起来搭在了茶几上——和柳拉一样,她也没穿鞋。 柳拉觑了一眼玛丽阿姨的神色。出乎意料的,玛丽阿姨看着玛雅,面无表情,眼睛里仿佛映出两点蓝色的火花。 “玛丽!我们好久没见啦!这是给我准备的,对吗?我一路上就在想呢,啊,雨水好不容易储存够了!我——” “快吃吧。”玛丽阿姨说。她眼中的火花消失了。 柳拉接过玛丽阿姨递来的一个杯子和一根用冰凝出的勺子,眨眨眼。她的视线几乎不能从玛雅身上移开。想想看,一个闪着光的孩子用手挖着提拉米苏…… 柳拉低下头,乖乖吃了起来。 玛丽阿姨这才移开眼,说道:“玛雅,你记得你是为了什么来找柳拉的吧?” “我记得!”玛雅抹掉唇角的残渣,咯咯笑道,“可是我看见柳拉的裙子很好看呀?我好喜欢!柳拉,一直这样好不好?” “她说的是你裙子的颜色。” 红色到白色的渐变。 柳拉抿唇,捎带着舔了一口勺子。“如果你们不说的话,我想我还注意不到呢。” “白色是快乐!红色是平静!黑色是一切负面情绪的集合!”玛雅唱童谣一般地念诵。 这样……吗? 马西亚身上增加的黑色是可以解释了,拆麻绳的女人们的银白也符合。 棺木上的红色呢?她醒来后身上裙子最初的纯红? 平静? “那,蓝色是什么?” “蓝色?”玛雅放下杯子,抱住了柳拉的手,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蓝色是我呀!是星星!” “你希望我穿红白两色的裙子。”柳拉和玛雅对视着,眨眨眼。那层红色薄雾几乎透明,而柳拉第一次如此不希望它消失。玛雅的手很凉。蓝色的火焰,似乎比灰色的深渊更冷。 “我更喜欢白色裙子!那样我们坐在一起就会更搭了!黑色太丑了!!!” 玛丽阿姨放下咖啡杯。“把你姐姐说的话都告诉柳拉吧,玛雅。” “我不嘛!柳拉现在这样就好!对吗?” 玛雅期待地盯着柳拉。 ◇ “我不能保证我不会改变。”柳拉说。“实际上,我当然是会变的。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规定?在你们说之前我根本没有想过。现在,你们这么说了,我就一定要试一试不可。” ◇ 玛雅放开手,把自己抱成一小团,气鼓鼓地坐着。 “我要哭了!”她说。 “别哭,”玛丽阿姨说,“要哭也等一会好吗?” “我不管!我哭了,哼,我走了!” 玛雅真的走了。 一缕星光直接冲出了门,在门口绕一下,传出一声闷闷的、带着哭腔的“提拉米苏很好吃”,消失了。 “她是七姐妹星团的一员。她们制造、储存春天的雨水。”玛丽阿姨看着壁炉说道。 柳拉觉得她是故意不看她的。 “她哭了。外面在下雨。我的伞要遮雨,就飞不动了。” “你留下吧。”柳拉慢慢地说,“但是,她一直爱哭,她的大姐总是很忙,是不是,玛丽阿姨?” 所以,一定会下雨。玛丽阿姨一定会留下。 玛丽阿姨不说话了。 “你们一个说我周围的人的颜色,一个说我的颜色。你们是不是一伙人,不是很重要。因为她一定会那样说,” 音节从柳拉的舌尖逐个滑落,碎了一地。“而我,也一定会那样说。 “你们用不着大费周折的。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连我现在说的话也考虑到了——即使我说了这么多,我还是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柳拉眨眨眼。 她似乎在玛丽阿姨的嘴角看见了一个极轻极淡、转瞬即逝的笑。接着,玛丽阿姨板起了脸。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喝一勺那个药水,然后去睡觉。这里我来收拾。现在,马上。” 那天晚上柳拉喝到的是桑葚汁。 红中透黑的那种。 ◇ 马西亚从噩梦中惊醒。 他张眼望着房间里的黑暗,想到梦里无处不在的灰白雾气、血红的月亮、扭曲的肢体,和,和……那些古老的、不可言说的…… 有光亮起。 马西亚先是一惊,然后心跳渐渐恢复平静。圆滚滚的光球飘到他的手边,跳起来,又落下。更多的光球随之聚拢,为他驱走黑暗,展开一片温和的暖黄光芒。 “谢谢。”他说着,戳了戳手边的一个光球,光球跳了一下,蹭蹭他的手指。 他又戳了戳。一戳,一蹦哒。 马西亚又戳了戳。终于有光球看不下去似的,愤愤然跳起来,飘到落地灯开关旁,来回摇摆,指引着马西亚从床上爬起来,点亮灯。 客厅的门是开着的。当马西亚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经听见有人向他走来。 玛丽阿姨。 她皱起眉,问道:“你做噩梦了?” 光球们看到她,躲了起来。 马西亚下意识点点头。 “这不应该,你已经喝了我的药水,能让你安稳睡到天亮才对,除非……” “除非什么?”柳拉光着脚走在地上,无声无息。 玛丽阿姨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因为你。” “我?我都不知道噩梦是什么。” “一个恐怖的梦。”马西亚说,“你不会想让里面的事情发生。” “梦又是什么?我每天晚上看到的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呀。” 玛丽阿姨叹了口气,“算了。我想雨停了。我该走了。” 说着,她扯起马西亚床上的毯子,揉成一团,再打开,毯子变回了手提袋的形状。而行军床、摇椅和那些瓶瓶罐罐也瞬间回到了袋子里。 原本躲在马西亚床下的光球们突然暴露在了玛丽阿姨锐利的视线里,瑟瑟发抖。 玛丽阿姨没有多看它们一眼,披上大衣,拎着手提袋和雨伞往门外走去。柳拉和马西亚跟在她身后。光球们原地蹦跳了一会,也一个接一个地沿着墙角跟了上来。 “对了,玛丽阿姨。”马西亚说,“我不只是做了个噩梦。噩梦之前我还做了个挺有意思的美梦。我梦见有星星落下来,你在雪山里游泳,过生日的人在房顶笑个不停……” “停,马西亚。停。我是个正经人,一个正经保姆。你听得懂‘正经’的意思吗?”玛丽阿姨的手搭上了门框。 “玛丽阿姨,颜色究竟有什么含义?”柳拉问道。 光球们在她脚下打着转,终于下定决心,一个摞着一个跳起来,搭成一道垂直的球塔,顶端的小光球用力跳到玛丽阿姨面前。 玛丽阿姨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想让它们有什么含义它们就有什么含义。自己找去。” 柳拉耸耸肩,为她推开了门。 “对了,还有你们,小家伙们。不飘起来是很好的态度,不过我是没功夫管你们的。跟着柳拉,好自为之。” 撑起伞,顺着风,这个“正经保姆”朝他们挥挥手,就消失在了还带着昨夜雨水气息的天空里。 光球塔瞬间倒下,崩开。 一半的光球快活地浮了起来,另一半战战兢兢地在地上排列整齐。空中的光球们静止了几秒。唰的一声,空中的光球和地上的交换了动作。又过了几秒,光球们彻底乱了。 柳拉饶有兴致地看着它们,关上了门。 玛丽阿姨认识这些光球,她边走边想,它们是什么?星星?柳拉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不管怎么说,玛丽阿姨默认了,玛雅说的解释不是正确答案。 前提是,她准备相信玛丽阿姨吗? “马西亚?” “嗯?”马西亚转过头,开始紧急思考怎么才能跟一个不做梦的人解释清楚什么是梦和噩梦。 虽然说解释不清楚也就那个样子啦。 马西亚万万没有想到,柳拉问他的问题会是: “你觉得黑色、白色和红色都有什么含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先于案件的委托 福尔摩斯回来的时候,我正站在壁炉前数壁炉架角落里堆着的、他前一天抽剩下的烟草块。 他面带微笑,手里还捏着张外国信纸。 “你对巴黎歌剧院了解多少,华生?我过几天要去给弗朗斯瓦·勒·维亚尔答疑解惑。一个歌剧院里的幽灵!”说着,福尔摩斯的手指弹动了两下。 “我们那位刚来过的老先生跟你说什么啦,我希望你没有把他的名片忘在脑后。那可是个性情温和、严谨诚实的好人。” 我从口袋里掏出名片夹,顾不上聆听他对来访者身份的精彩推理过程,把名片递给了他。 福尔摩斯读道:“奥利弗·退斯特先生。我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某位乡绅。” “这位先生委托我们寻人,”我说道,“并希望我们密切关注伦敦某个地区的犯罪活动——我想这不是咨询侦探的职务内容,不过我倒很感兴趣。他暗示的太明显了,要不是考虑到他的身份,我真会以为他在做出什么犯罪宣言。” “哦,什么地方?” “东区的白教堂。” ◇ 走下出租马车,马西亚忍不住回头看那两匹拉车的马。一匹是洁白的。另一匹通体黝黑,额头上顶着颗闪亮的白星。 “马西亚?” 马西亚赶快跟上柳拉的脚步。 “现在你可以放心一点了,”柳拉说,“伦敦的雾还是这个样子。” 真的,那些熟悉的灰白雾气仍然盘旋在街头巷尾的每一个角落里。如果说有了什么变化,也只是变得更肮脏、更沉重。 “说不定再过一百年也不会发生什么。” 他们已经从报纸上的日期和环境计量机的对照中确认过,这里是他们离开五十年后的伦敦。马西亚说他在柳拉撒药粉的时候看到了一个黑影在捣鬼,柳拉则满不在乎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柳拉,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柳拉眨眨眼。“你想怎么办,一点一点清理过去也不是不可以。或者,你看那些书学会了什么咒语?” 没有。 从玛丽阿姨离开后,马西亚照柳拉所说,看了很多书试图获得力量,只是徒劳。离开城堡,站在雾气中,他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无力——他希望柳拉帮助他,柳拉也会帮他,但马西亚更希望自己对这些酝酿着不祥之物的雾气有什么办法,而不是只能站在一边。 “那么我们先去给你买一身衣服吧。” 柳拉看起来仍然是个疯子,疯的程度有所减轻。马西亚看起来是完完全全的老古董,不知道从哪爬出来的。 马西亚默默地叹了口气。 “等一下。”柳拉忽然停下,望进远方的雾中。“我闻到了血味。人类的。” ◇ “寻人的特征都写在这上面。” 我看着福尔摩斯展开退斯特先生留下的信纸,心里有些期待他像往常那样拿下一本旧报纸剪贴册或者大部头的专著,指给我看上面的线索。 不料,他看了一眼就哈哈大笑起来。 “果然是这位先生,”福尔摩斯把信纸沿着折痕叠回去,放在了餐桌上。“我亲爱的医生,你可不许笑我。我年轻的时候就留意到退斯特先生登报的寻人启事了,花了时间研究,一心想从里面找到某个犯罪集团的线索,还特地去调查了他。 “后来发现,他真的只是几十年如一日,一年几次登报寻人。我从中吸取了教训,打那以后就把没必要的疑心收起来啦。 “我会把这桩活派给贝克街小分队——他们正愁没事做呢。 “还有什么是你该告诉我的?” 我的喉咙吞咽了一下。虽然我是个外科医生,但我出于普遍的医者心态而对我料定的、罹患精神疾病的来访者抱有某种同情。一位正派的老绅士晚年的幻觉被我写进案件记录里,该有多尴尬呀!偏偏那又是与这起委托分不开的。 “退斯特先生告诉我,他看到了很 多真实的幻觉,他担忧它们会发生。 “他提到红色的月亮,浓雾,扭曲的形体,还有一起……发生在白教堂附近的连环杀人案。” 我的朋友敲敲桌板,若有所思。“我们可能遇上了一位有一颗年轻的、富有想象力的心的老先生。 “我们还没说完呀,是什么说服了你?要知道你可是个倔强的人,如果你坚持认定这是他病中呓语的话,你根本不会转达这些话。” “他的眼睛。”我说着,忽然感到那条受过伤的肩膀僵硬起来。“我一开始见到他,还以为那又是你乔装打扮来骗我的呢。 “虽说我不知道他的心长什么样子,退斯特先生的眼睛倒确确实实是年轻的。没有皱纹,一点不见浑浊,亮得跟什么似的,孩子一样的蓝眼睛。” 福尔摩斯微微眯了一下眼。 我想他明白我那点隐秘的小心思。 同样的,上次的秘术杀人案里,直到最后被他揭开谜底之前,我多少对吉卜赛女人都心存畏惧——实际上,到现在也是。 不过我体贴的朋友并不戳穿我。 他按响铃,吩咐门房太太找个出租马车夫把贝克街小分队领头的孩子,威金斯,叫过来。 我对着桌上摊开的伦敦地图思索。白教堂这样一个地方,怎么会引起年老的居住在田园间的绅士关注呢? 福尔摩斯仿佛看透了我的疑问。“退斯特先生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在伦敦有过一段离奇的经历。那段故事是他十二年前口述、在泰晤士报上发表过,以求警戒后来人的,还牵扯到几个罪犯。当时……”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 我的朋友皱起眉,很快放松,抹去了脸上的笑意。房东太太刚下去,就又带着人上来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都熟悉的,苏格兰场的莱斯特雷德。这位精瘦干练的小个子侦探面色凝重。 “恶性杀人案,”莱斯特雷德说,“连续第二起了。手段极其残忍。” 我和福尔摩斯面面相觑。 他一跃而起,打量着莱斯特雷德,来回踱了几步,终于在小个子侦探将要疑惑地继续往下说之前问出了那个我既想听到、又不是很想听到的问题。 “白教堂?” “你的情报来源还是那么及时。”莱斯特雷德似乎把这当做必要的恭维,“正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血、硬币和月亮 “啊————” 女人尖叫着从雾中冲出来,在奔跑过程中不断回头,似乎想要逃离路灯在自己身后拖出的、长长的扭曲的影子。直到她看见迎面走来的两人。 马西亚哆嗦了一下。这女人的神态让他感到眼熟。“怎么啦,女士?有什么是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吗。” 女人迷茫地看着他和柳拉,腿上又动了两步,手臂在空中无意义地挥舞,“你们……不是。” “我们不会伤害你,你不用怕。”柳拉柔声说,“你在害怕什么?” 摇着头,女人逐渐平静下来,直接坐在了原地。“我看见……可怕的东西……两个人。安娜倒在地上,好多血……” “警察马上会来。”马西亚试着安慰她。巡警们工作得再不尽责,她的尖叫也能跨越整整半个城区,他想。 “来不及的,来不及……”女人念叨着,渐渐沉默。 “我去看看,”柳拉对马西亚说,“你在这里陪着她。” 有心叫她留下,却难以开口,马西亚只好在柳拉前行时朝那个女人凑近了几分。 ◇ 我和我的朋友刚从共同租住的房子里走到街道上,就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 我抬头仰望着月亮。*那颗*月亮。它是圆的,边缘锋利如刀,通体泛着奇异的颜色——我从未亲眼目睹,只在某些记述秘闻的古书和小报中窥得它的踪迹。 “你看那月亮。这不对。”我说道,大半是对自己说,因为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错过这样明显的变化的。 马车辚辚驶过,街上的人们好像都没有注意到月亮的颜色。我的朋友忽然俯下身,拾起了什么。 “瞧这个。”它被放进我的掌心。 一枚硬币。 我盯着它。死死地盯着它,好像下一秒它就会被我的眼神刺穿,永远钉在那里,使我的血肉脏污——我猛地一抖手,那邪恶的东西落到了地上。 硬币上,本应当是女王的位置,被换成了其他形象。 “我们该怎么办?”我不愿相信我的声音在颤抖。 我的朋友思索了一会,终于说:“我有一个想法。你会帮我的,对吗?” 此时此地,我只能相信他了——当然,一如既往。 ◇ 血漫在地上。 柳拉踩过去,注视着血泊里的尸体。尸体是苍白的、惊恐的、扭曲的,眼睛睁大,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 红色颗粒从她的伤口处飘出来,像血一样。若不是那些血渐渐凝结、颜色加深,真会难以分辨。 这不是柳拉第一次看见尸体。她曾在伦敦的集市上看见难以脱手的家畜被当场宰杀,场面与现在相似。 一个死去的人,柳拉想,一只死去的羔羊。 一定有人曾为结束她的生命出过了价,而她茫然无知,温顺地等待,等待着命运接受报价、放任那根牵住她的绳索被斩断。 柳拉既不特别同情或悲伤,又非无所触动。她站在那里,想着这个人的死亡、那些家畜的死亡、她自己的死亡——她也会有这样一天吗? 红色的颗粒冉冉升起,又徐徐下落,沉浮不定。 远远传来人声。 不经意间,柳拉抬起头,透过那些红色颗粒,看见了月光。 巡警们匆匆赶到。他们其中一个拎着盏有遮光板的防风煤油灯,一个端着枪。剩下的拎着警棍,还要分心保证端枪的那人不至于因为手指颤抖而走火——就这个案子来说,是相当明智的,不然伤亡名单上又要添两笔,还会给负责抚恤金发放的那位先生本已鼓鼓囊囊的钱包再添负担,实在是种罪恶。 没人看见那个刚刚还踩在血迹上的女人。 他们眼里只有地上的尸体。 “我的上帝!”其中一人喃喃自语。 ◇ “这是魔鬼的罪行,”案发现场,莱斯特雷德一边用手帕擦擦额上的汗,一边说,“我跟你讲,准是撒旦的诡计!” “好啦,好啦。世上可能真有恶魔犯下的罪,不过我希望它会给我个面子,不至于让侦探这个行当就此倒闭。”我的朋友蹲下来,仔细研究尸体腹部。“我想,弄出这样伤口的总还是个实实在在的人。” “实实在在的人!”莱斯特雷德嚷嚷道,“您倒给我找出这么个有力气又狠心的女人!” “女人的力气弄不出这样的伤口。”我忍不住插了句嘴。 福尔摩斯点点头,“女人!莱斯特雷德,我先要纠正你,我见过的最凶狠的罪犯们之中许多都是女人。——再说了,谁说这里的凶手是个女人?” 小个子侦探得意地鞠了个躬。“哎呀,福尔摩斯先生,您可不能这样,像那些法兰西院士似的,遇到难以解释的事情就把自己说过的话忘了!从步距和脚印轻重判断一个人的体格,不还是您教的吗?” 就在这时,我不知怎的侧过了头,一晃眼间似乎看到一个红衣女人站在我的背后。我吓了一跳,再看的时候,那里什么也没有。 不过我决心不再参与他们的讨论了,而是以我曾服过役的耐心和注意力来回扫视,希望能找出什么,不管是嫌疑犯,还是魔鬼。 那时我还不知道那个在我之后的备忘录里多次占据一席之地的名字:柳拉。 “……所以这个女人不是凶手。”福尔摩斯说,当我回神的时候已经错过了他的解释。 我本可以事后追问他来补足我的备忘录,不幸的是,接下来紧密的节奏没留给我这个机会。当我最终想起来的时候,我的朋友为了谴责我的拖延,只愿意答复我半支即兴演奏的小提琴曲。 “那凶手呢?凶手残忍地割去了受害者的子宫,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啊,那是另一个问题了。”福尔摩斯站起身,大声说道,“我们走吧,回贝克街221B。希望你们能尽快找到消失的那个在现场的女人,查清死者的身份。另外,莱斯特雷德,听我忠告一句:不要把这起案子跟之前的扯到一起。这不是连续犯,这一起有意思得多。” ◇ 回贝克街的路上,我悄悄问我的朋友:“关于那位老先生,你不认为……?” “唔,我想这是个有趣的巧合。如果这么说会让你高兴的话,将那位先生看做一位优秀的预言家也未尝不可。”福尔摩斯回答。“我不认为他与这起案件有直接关联,但我很想见见他要找的两个人。可怜的威金斯!” “怎么了?”我得在此证明,那位贝克街小分队的头目办事一向得力。 “我恐怕这次用不着他帮忙了。如果我没猜错,有人在221B等着我们呢。或许一个,或许两个——三个也不是全无可能。” “怎么!”诧异之余,我想起了我瞥见的红色人影,“你觉得退斯特先生要找的人不去找他,反而来找我们不成?还有凶杀现场的那个女人?” 福尔摩斯点点头,望着车窗外的雾气,不说话了。 ◇ 下了马车,我就看见门房太太拼命向我打眼色。通常只在她认为福尔摩斯或他的客人会影响到房屋和人身安全时才会做出这样的表情。 近来,我越来越多地从一个阻挠者转为了“参与才能更好监督”的心态,所以抱歉地笑了笑,向她保证我也不希望奇怪的事情发生——这时,我听见福尔摩斯在楼上喊我。 “快,华生!”他的声音里蕴含着观看歌剧表演时的那种激动。“你不会想错过这个的!” 我飞快跑上楼梯,果然看到了让我终身难忘的一幕。 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她的身体不断地在虚无和实体间转换,看来却并不可怖,就像风中的雾气,我马上意识到这就是我看到的红衣女人——挑动手指,勾,提,划,像是握着看不见的毛衣针。而一旁被一个少年压制住的女人面目狰狞,四肢不正常地反弓,随着红衣女人的动作,丝丝缕缕的雾气从扭曲的关节中溢出。 这很惊人,不过跟福尔摩斯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他的手掌在雾气里来回无序地挥动,几乎在跳舞!让我想到运气不佳的斯泰普尔顿先生,巴斯克维尔猎犬案里那位昆虫学家……好吧,准确地说,扑蝶的猫。 “您好,”红衣女人分心朝我一笑,“我的名字是柳拉。那边是马西亚。我们有些事麻烦二位帮忙。” “约翰·华生。”我缓了缓。“女士,你们是怎么找上门来的……?” “福尔摩斯先生自己说的呀,”柳拉说,“我看到他的颜色是纯黑的时候就想跟二位聊一聊了。” 颜色? “哦,您想知道吗?您的颜色三色俱全,很平衡,花纹蛮好看的。” ◇ 这个夜晚,在虚弱泛黄的白月亮下,失去了舒适的红色月光使我辗转难眠。 今天我们成功地获取了我的朋友列出的东西中的第一个——这离召唤我们无上尊崇的不列颠女王还有很大的差距。 我起身,拿上蜡烛,走进客厅。我的朋友果然在那里沉思。“莫兰!”见我过来,他想说些什么。我摇了摇头,为打扰他而道歉,在他对面轻轻坐下,仿佛能听到他的大脑高速运转的声音。 我的朋友,受女王倚重的,詹姆斯·莫里亚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接近 马西亚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心跳如擂鼓。嘭嘭,嘭嘭,嘭嘭。他伸手捂住自己的左胸,坐起来,回忆噩梦里与他对视的、黑暗中密集的金色的眼睛……鼓声,地下深处的鼓声。无数心跳重合。海水。风。 他等到冷汗消退,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一双金色的眼,险些吓得马西亚心脏骤停。 猫头鹰和他对视了一会,抖着头,吞下喙里咬着的猎物最后一点尾巴尖,挥动一下翅膀,平稳地滑翔着消失在晨光里。 打开窗,潮湿的风吹进来。 雾很淡。街上有人走动。送奶工,出租马车夫,小商小贩,使女……马西亚看见一个女孩拎着篮子快步走过刚卸下橱窗板的面包店。他的鼻尖好像也嗅到了那股充实的甜香。 看着那个衣着并不体面却挺着头的过路身影,马西亚的心莫名其妙地平静下来。 ◇ 哈德森太太现在的心情十分微妙。 作为房东,眼前的女人显然不是她会欢迎的住客,让他们在空置的房间里租住几晚还是看在福尔摩斯先生的份上。 好嘛,第二天天还不亮,新房客就跑下来和她争夺炉灶使用权了——要说难伺候,对方也没有提出奇怪的要求,反而让她省了些事;不过,哪有正常房客会这么干的? 她偷偷瞄了一眼柳拉赤着的双脚。 “哈德森太太,您能帮我把胡椒粉拿来吗?” 柳拉嘴上这样说,看哈德森太太转过了身,连忙飞快地把哈德森太太提供的蘑菇用她手环里的替换掉。 是的,她的蘑菇。 柳拉和马西亚离开城堡前,已经有蘑菇从那些树皮里冒了出来。小小的圆蘑菇,形状和普通蘑菇没什么两样,蘑菇与蘑菇之间的生长间隔却出奇的大。菌柄呈厚实的乳白色,光滑的冰蓝菌伞是半透明的。 “一眼看过去像很多钉子”是马西亚十分委婉的评价,摘的时候他多看了两眼觉得头晕。 这次离开,柳拉做了充足的准备。蘑菇、一些基础食材、上次雷米给的还没用完的钱币、蜷缩在小水晶瓶里的火球…… 柳拉还看了一本书,想找找其他的药剂制作方法。 那本从书柜里随手拿出的书妙极了,每一个字母都异常优美,自带光影效果。只可惜,它的规则是“一翻开就必须看完”,捧着它柳拉甚至生不出中断阅读的念头——这直接导致马西亚饿了一天。 而且,它是本食谱。 挥刀剁下,三五下,蘑菇就被切成了小块。 半透明的部分沾到柳拉手中的刀的瞬间,边缘开始泛红,和原本的冰蓝对峙几秒,双方妥协一样地消退,留下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不透明灰色。 接过胡椒瓶,柳拉在烧热的锅里放下一小块黄油,眨眼间融化掉了。 哈德森太太盯着柳拉往锅里倒进切好的洋葱和蘑菇,翻动几下,一手顾着锅一手又切了几个西红柿进去。 她偷偷在心里比较着这和她的火腿烤蘑菇煎蛋鹰嘴豆泥,等意识到柳拉也要加鸡蛋的时候,竟然宽慰了一些。这个给她列出食材单的新房客不是想要更高标准的伙食吗,哈德森太太成功保留了对于普通菜式的自信。 洋葱碎在高温下有些透明,番茄表皮皱起,蘑菇块的边缘微微卷曲。浸出的汁水让这一锅菜更软了几分,柳拉仍嫌不够似的,又捏了西红柿进去。 赤手空拳的捏,只取西红柿汁液。哈德森太太看着她的动作有些心痛。一个,两个……西红柿汁终于漫过了洋葱和蘑菇,还在缓缓上升,直到接近锅边。 洒入糖和盐,柳拉又搅了搅,松开锅铲,让西红柿汁自己咕噜咕噜冒泡。 “剩下的西红柿,可以做些别的什么。”注意到哈德森太太的眼神,柳拉问道:“您觉得怎么样?我们两个人是吃不完的。” “哦,非常好,等他们起床我给他们两个端过去。” “我想他们今天都不会起的太晚。” 哦,是的。哈德森太太腹诽道,福尔摩斯先生从来不会起.的.太.晚,他从来没有错过午饭呢。 西红柿汁慢慢、慢慢地收干,变得浓稠。 一口气连着磕进去五个鸡蛋,柳拉快到哈德森太太来不及阻止。盖上一层芝士末,最后,加些胡椒粉和小茴香粉。 芝士融化,蛋白微微凝固,夹杂着碎片的火红“地狱”之中,有魔鬼或天使飘浮。 ◇ 后来当哈德森太太单独给华生送上早餐摆好餐具下楼,用脆脆的面包片蘸着自己那份蛋刚要下口时,楼上221B的铃响了,一听就是着急的福尔摩斯。 悔不当初的哈德森太太为那片面包感到忧伤。 ◇ “是这样的。”三人围观着马西亚把一勺蛋塞进被绳子捆住的女人嘴里——昨晚为了瞒过哈德森太太可费了不少事——无事发生,再喂一口蘑菇,她额上浮现出的奇怪花纹又多了几根。 柳拉有些心虚地说,“我想可以试试直接给她吃蘑菇。” 竟然没用。 福尔摩斯捏着一根蘑菇的半透明菌伞仔仔细细地看,马西亚继续给神志不清醒好在还会吃东西的女人喂地狱蛋里的蘑菇。 华生?华生慷慨地奉献出了他那份蘑菇。 这时他还不知道自己今天午饭和晚饭都吃不上了。 柳拉看着花纹在女人的额上一口口生长,直至停止。 “光雨血海纹光云生生生休月……”看着看着,那些陌生又熟悉的呓语,冲破红色的光幕,化为在她耳边咆哮的洪水。 这一次好像很接近她,柳拉想。那些呓语几乎是亲近的,熟稔的,不像以前那样使她厌烦。 她甚至隐约察觉到了呓语的源头和她之间的距离在不断缩短……这是好事吗?坏事吗? 可能不算太好,柳拉看看房间里的几个人,想。 ◇ “你在替谁家跑腿,小姑娘?” 抱着食品袋的男人在拎着篮子的女孩面前停住脚步,询问道。 她看见男人眼中的怜悯。 她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瘦弱、穿着旧衣服、脚趾顶破了鞋,这不是第一次有好心人问她。 “谢谢您的关心,先生,不过我不需要您的好意。” “这样……”男人想了想,“我是想让你帮我送一样东西,到贝克街221B,顺路吗?这袋吃的是给你的报酬。” 她没有继续拒绝的理由。 她不知道男人目光中的怜悯究竟是为了什么。 “贝克街221B……”男人看着女孩走远,在自己的备忘录上草草记下几笔,“自己家被别人住着的感觉真怪,是不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影与抉择 “显然这里不存在其他可能。” 面对华生的问题“为什么如此轻易地接受了不可思议之事”,福尔摩斯如是回答道。四人围坐在早餐桌旁,承载着莱斯特雷德寻找凶手的厚望的女人仍然不清醒。 “如果我不能在我所掌握的知识范围内寻找到合理的解释,就必须求助于相关领域的专业人士。考虑到这起案件甚至没有可供继续研究的线索,而我掌握的知识应该是足以覆盖追查任何一件正常的、可理解的案件的——啊,华生,我看到你笑了,你得允许我有这样的自信——有不正常的情况发生就变得非常合理。” 他看向柳拉。 “凶手是两个人,都能面对开膛的尸体保持冷静,其中至少有一个熟悉解剖结构。他们几乎没有留下线索,没有脚印,地上流淌的血没有半点被阻挡或踩踏的痕迹。” “虽说他们很可能与超凡力量有关,但他们使用的是普通的刀,留下了普通的受害者,这让它变成一件值得追查的事情。女士,你有什么建议?” “你觉得值得追查?” 柳拉眨眨眼。她更关心福尔摩斯在她眼中的纯粹黑色一点,说到底,死了一个人和她没什么关系。 房东太太悄悄挥手叫华生出去,楼下有人找他。 “比方说,如果我让自己保持昨天那样的隐身状态,犯下了这起案子,你要怎么查呢?或者说,另一个你,”柳拉无意中接近了真相,“现在突然跑出去,随便杀了个人,这是可以找到凶手的吗。” “作为一个咨询侦探,我得说,不,这只能靠巡警的慢慢排查和运气。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很好奇。” 黑色。毫不动摇的黑色。 柳拉陷入沉默。 马西亚忧虑地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 他是希望雾中诞生的东西可以被消灭掉、保障安全的,但谁也不能说凶手就是雾中诞生之物。何况,就他所知柳拉没有太好的手段。 “我可以帮你试一试。”柳拉说,“我猜想……” 有人蹬蹬蹬地跑上楼梯。 莱斯特雷德大口喘着粗气,瞪圆的眼睛几乎凸出来:“第三起,福尔摩斯,第三起!这次不要再说什么不是连环犯罪的话了!” “有三种可能。”福尔摩斯面色凝重,“单独的模仿犯,第一起案子凶手的连环犯罪,和第二起的。看过才知道。 “看天色会下雨,趁着证据消失前我们快一点去……华生?!” 华生失踪了。 哈德森太太啜泣着说她没有特别注意,一个小女孩给送来了一封信指明要华生先生亲自收下,转眼两个人都不见了。 “我来吧。”柳拉制止了福尔摩斯抓起拆信刀的动作。她撕开信封,一缕雾气随之消失,露出纸上的一行地址。 “现在要怎么办?” 去找华生,还是去看犯罪现场? ◇ 我的手上有绳索吗?这是难以判断的,我低下头,并没有发现束缚着我的东西。而我的手真真切切端正地放在一起,活像是少年时代男校生活的重演。 如果可以,我想我会用他们砸上那个望着我笑的男人的脸。 昏迷的女孩倒在另一张椅子上。 确认她看起来没有大碍后,我移开了眼。刚才的场景还纠缠着我——那不是她的错。大概。 在我接过信封的同时,女孩的身体开始蠕动。 变形的骨刺猛地从她身后抽出,以刺破天空的力度伸展着,交织成一张白生生的可怖巨网,冲我们两个压下来。 我意识到信封在发热。再睁开眼的时候,就对上了那个男人的笑。“莫里亚蒂,”他自我介绍道,“或许你不相信,华生医生,我很喜欢你的作品。你的剧本。”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没有写过剧本。 冷风吹过,肩膀处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自称莫里亚蒂的男人走开了。 我打算闭上眼睛休息一会,模模糊糊间,在他留下来的空位上看见了一个黑影。我睁开眼。 黑影向我走来。 那是一团烟,却有实感。他把冰冷的手指搭在我的肩上,对我说: “听着,我有一个交易。 “我会保住你。作为交换,你之后要把身体借给我半天——你可以全程旁观。” “你要借用我的身体做什么?”一连串怪事让我面对这个恶魔失去了畏惧。显然,他是个恶魔。 “与其让你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宁可……” “嘘。”黑影捏着火红的羊皮纸对我晃了晃,“你还有时间考虑。” ◇ 这同样是一具被开膛的女尸。不同的是,她失去了双眼。 马西亚背过身去不再多看。 莱斯特雷德搓着手,等待福尔摩斯的结论。 福尔摩斯跪在尸体旁翻查,脸色不大好。 红色的颗粒又一次吸引了柳拉的注意力。 死……吗? 不,大部分人的构成中都有红色,他们正常地活着——福尔摩斯先生看起来也不是不会死的样子。反之亦然,它们也不可能代表生命。玛雅所说的“平静”也被这个纯黑的反例推翻了。 “杀她的和取走她眼睛的不是同一个人。”福尔摩斯终于说道,“取眼的人手法精细,而开膛的人相比之下就像是折断苍蝇翅膀的孩子,粗劣又心急。我相信人是第一起杀人案的凶手杀的,第二起杀人案的凶手利用了他的战利品。” “唉,福尔摩斯先生,干嘛搞得这么复杂!不是一个人,那就是两个人的团伙作案喽。” “不。第二个人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如果说他是故意让第一个人被抓顶罪,那上一起案子里也该有第一个人的线索才对。 “第一个人去周围的贫民窟里找找,一个两根手指骨折的六英尺高的中年男人,中等胖瘦,有一只裂了底的方头鞋。” 福尔摩斯语速极快,说完一长串转身就走,几乎不给莱斯特雷德反应的时间。 “至于其他的,现在,我要去找华生了。” 马西亚眼尖地注意到他握拳的右手在微微颤抖。 他望了一眼柳拉,两个人跟了上去。 ◇ 脚步声响起。 莫里亚蒂端着茶壶走回来,冲我挤挤眼睛。“这里真冷,是不是?我真想让你欣赏一下我们的作品,不过还不到时候,得让它们保持新鲜。” 他为我倒了杯茶。我成功地接过了它,手指像是被黏在了杯子上,挣不开。 “什么样的作品?” “孕育新生的作品。”他嘴角的笑容会让最成功的保险推销员也退缩。 我想到那具缺失了器官的尸体。 寒意攀住了我的脖颈,缓缓上行。 恶魔的黑影在我耳边絮语。 接受吧,他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在暴雨与血肉中召唤 雾在变浓。 出租马车行驶得缓慢,悬起的灯照不透雾气,马蹄在路上敲出嗒嗒的、几乎将要有回音的声响。 柳拉侧脸看着窗外。 雾在变得温柔,对她来说。 香甜的灰白色包裹一切,纷纷扰扰的行人车辆建筑都不复存在。召唤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那可爱的熟悉的声音逐渐接近,问她,她在做什么,为什么还不去赴早就定下的约? 她在做什么?柳拉用余光扫过车里对坐的两人。 她醒来,她离开,她茫然地被劝说,她撞上了一些人,接着她不明所以地做了一些事,认同了一些东西。 “你要来见我,你应当来见我,”那声音说,伴着无数细小的和声。“你知道的,你醒来就是为了这一场约定。” 不。她不知道,柳拉想。 她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整齐地排列着的刀刃。锅下跃动的火球。填满肚子的食物。来来去去的人,和他们的话。 快乐。 这个词可能是从深渊底部浮上来的,也可能是被某片雾、某个声音送到她脑子里的。 柳拉不在乎它的来源。 此时此刻,它正正好好地摆在那里,严丝合缝地嵌进她的心,像黄油融化,糖浆流淌——那么这就是柳拉的想法没错。 柳拉眨眨眼,对着那个声音想道:“因为我现在很快乐。 “我会去见你,希望你也不会让我失望。” 马车忽然猛地向上颠了一下。 惊慌地咴咴叫着,白马腾空而起,立起的马蹄在空中乱挥,黑马抵着脚把车辕向后扯,喷着粗气。 马西亚用手撑着车厢壁坐直时,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福尔摩斯的呼喊没有得到马车夫的回应。 “我出去看看。”他说。 “不,”柳拉抢先向车门伸出了腿,“我们必须一起下去。” 不然将看不到彼此,她想。 ◇ 我心里隐约明白这个自称莫里亚蒂、笑得不怀好意的男人不打算留下我的活口。他是那样坦然地把脸露给我看。 这种隐约的感觉在见到拎着淌血的刀走来,手里还捏着血肉模糊的一团东西的他的同伴时得到了确认。 茶的味道居然很好。 我又啜了一口,好像这样就能压下舌根泛出的苦味。 “白教堂附近的杀人案是你们做的吗?” “杀人案。” 莫里亚蒂用一种戏剧般的做作的音调重复道。他又倒了一杯茶,倚在桌上把茶杯向来人推去,接过来人抛来的那团东西——我终于看清,那是颗偶尔还抽动两下的心脏。 “你怎么想,亲爱的莫兰?哦,华生,我还没有向你介绍,这是我忠心耿耿的可敬助手,塞巴斯蒂安·莫兰,他参与过阿富汗战争。” “我很怀念。终于见到你了,‘瘸医生’,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白教堂的杀人案有一半是我们做的。” 莫兰的眼神像是在说我就是那个在战场上的死尸堆里扒走了他的袜子的人,而他不惜从坟墓里跑出来、拨开压在身上的战友、扯住我的脚踝,只为了告诉我他的头盔也是完好的。 说着杀人案,他眼里却没有多少恶意和杀气。 茫然的我只好继续下一个问题:另一半呢? “另一半吗,”莫里亚蒂把他手中的心脏凑到了我的眼前。“是它的主人。我姑且算是个速度很快的侦探。” “侦探!”我叫起来——后来我不太确定我当时有没有大叫,至少我在心里是这样。“你拿着你们杀人的纪念品跟我说你是个侦探!” “是这样的。*那个*伦敦唯一的咨询侦探。” 一边说,莫里亚蒂一边转身,拿着那颗心脏走了。 我看向莫兰,惊恐地发现,他们两个的表情都很认真。 “我猜你不太想继续喝茶。”莫兰问道,我点点头,他拿走茶杯。接着他又检查了一下女孩的眼皮和脉搏,告诉我她没有大碍。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的脑袋开始疼。好像从那个有一双年轻的蓝眼睛的老绅士到访开始,世界就变得一片混乱。黑影又出现了,贴在莫兰的身后冲我眨眼——那团烟气一样的影子没有眼睛,天知道我是怎么看出他在眨眼的。 莫里亚蒂端着一个托盘回来,放在我面前的地上。托盘上的东西鼓鼓囊囊,我不需要去看就意识到那是什么,里面是什么。 “我们需要你的一点血。” 当真是一点。我本来以为他们会对动脉下手的。 莫兰的刀划破我的指腹,几滴血落下。他用刀反手划开自己的左手小指。 血滴落在那团血肉上。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最开始没有任何表现,然而在血滴落的瞬间,我明白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我们三个沉默着,好像有人告诉我们,我们应当一同等待。 血肉开始跳动。 地上的心脏。我的心脏。我们的心脏。相同的不规律的跳动。 它升起来,升到空中,透出淡淡的光芒。 整个高大的旧厂房在一瞬间被照亮。黑暗,接着又是一瞬间的光,无所不至。 “轰隆!” 砸到地上的雨声宛如接连倒塌的墙石。 ◇ 闪电,雷声。 暴雨。 刚一下车,雨水就铺天盖地的淋下,让任何正常人,无论戴了帽子没戴帽子、拿着伞没拿伞,都睁不开眼。 福尔摩斯尝试着打开伞,很快放弃,用空着的手遮住眼睛,勉强看清了眼前建筑的方位。 再回头,马车已经不见。 柳拉扯着马西亚往前走。 接近她的雨水都在即将触碰到她时消失。 这样的雨里说什么喊什么都是徒劳。柳拉用手臂向福尔摩斯指指工厂的门,他大概是看清了。 只有几十步的距离,他们在雨中走得很艰难。 柳拉没有犹豫,伸手,推开了那扇长满红色铁锈的黑色大门。 门轻盈地旋开。 又一道闪电照亮了门内的东西。 ◇ “哇哦。”莫里亚蒂吹了声口哨,“亲爱的雪利·弗尼特、斯哲森、Rache、福尔摩斯先生——原来您的真实长相就是我见过的这样。恕我直言,舞台灯光很适合您。” 从两个人被浸透的衣服上落下的雨水在地上生长。 水面逐渐扩大,从几滴湿痕变成脚下的小水洼,以几何级数的速度扩张为横贯厂房的浅湖。 湖面泛着波纹。 发光的血肉升到了湖中心的上空。 两边各三个人,隔湖对望。 “您认识我,并不会让我感到吃惊。”福尔摩斯的视线扫过空中的发光体、湖水、对面的两个陌生人,最后停到了椅子上的熟悉身影上,皱起了眉。“如果您能向我们解释一下您的所作所为,就太好了。” “福尔摩斯。”莫里亚蒂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细细咀嚼这个名字。“我想您也是咨询侦探。” 福尔摩斯顿了一下,“是的。” “当然,其实您用不着作为一个咨询侦探,也能看出我们在杀人案里扮演的角色。” “我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们想要活下去。 “问问您自己的心,在一个陌生的、无人能够捕获你的、不杀人就会死的环境里,您难道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情吗?” 福尔摩斯的瞳孔有了细微的变化。他抿紧唇。 “他不会。”华生说道。 一声短促的笑。“你对你的朋友很有信心,医生。可他还要考虑你。你难道不曾在战场上见到你的同伴们做过同样的事吗?” “那是战场……”华生似乎想到什么,话音中断了。 莫里亚蒂的声音甜蜜极了。 “这,也是战场呀。” “咔啦”。 枪被福尔摩斯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上膛,瞄准对面的莫兰。“举起手来。” “这又是在做什么?如果我的同伴不同意,您要怎样,开枪射击这个对您并无恶意的人吗?” 说着,莫里亚蒂递过去一个眼色,让莫兰照做。 “如果你把这视为战场,那么战场上没有无辜者。” “是这样的。可如果您接受了的话,不如——”莫里亚蒂的尾音转了一个调。 “直接开枪吧。” ◇ 马西亚在颤抖。 他完全没有在意两边的对峙,直直地盯着湖面那些细密的波纹。 那些波纹之下,蠢蠢欲动的征兆。 “哦,”柳拉终于开口,“如果你想对他们动手的话不用开枪,我来就好。” 红色的颗粒从湖面上升起,从血肉向外扩散。无穷无尽的红色洪流环绕她的周身,她听见深渊中传来与那些呓语和召唤不同的意念。 柳拉听懂了。 这些红色的颗粒会听从她的指挥,将目标吞噬殆尽。 “哦,我还没有请教过这两位的名字呢。”莫里亚蒂耸耸肩,“我想两位不会太在意的。这里只有一个名字值得铭记——” 湖水裂开,一根触手攀住了空中发光的血肉,缓缓上升,逐渐显露祂的真容—— “战胜者维多利亚,光耀之主格洛里亚娜,我们至高无上的——” “我答应你。”华生急速地唇语道。“但我不会受你的文字游戏蒙蔽。条约上要写明‘借用身体一次,时长半天’。” 一声微不可闻的低笑。 难以描述的巨大身影逐渐浮出水面。 沾血的手指在红色羊皮纸上急速按下。 “女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味道 “祂的存在先于存在本身。 祂于无处来去。 祂是降临者,征服者。祂的权杖是红宝石般的月亮,祂的冠冕闪耀着来自群星的色彩。 啊,伟大的不列颠女王!” 莫兰出神地望着应臣民的召唤降临此地的女王,忽然就想起这段唱词——那幕剧还是“瘸医生”写的呢。 他手中的刀不知何时已经被放在了地上。 水顺着那庞大存在暂时显露的形体的外表倒流,上升,又滑落,像一场场绕着空中发光血肉的小型潮汐。 海水的咸腥味充斥了空荡的厂房。 伴着空中的心脏跳动节律,墙边堆着的零星几台机械,凡金属部件都无声地锈蚀,跌落成腐朽的尘埃。 包括莫兰的刀。包括福尔摩斯的枪。 福尔摩斯在见到触手后没有将枪口调转方向,手指没有扣下扳机。而在枪管尚未完全朽坏前,子弹突兀地自发冲了出去,划出曲线的轨迹,冲向身体还在上升的女王。 子弹出膛的瞬间,枪管化为飞灰,福尔摩斯的手中只剩下一块枪托。 又一道闪电。 明,灭,如天眼开合。 空中的光团一动。 水流仍在滑落,而在水中,千千万万只金色眼睛同时睁开。 其中一只眼看向那颗子弹。 那是让空气为之凝固的力量。 子弹悬停在空中,燃起蓝色的火焰,熄灭,消失。 这一边,那一边,都保持安静,看着这一切发生。 柳拉眨眨眼。 所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想,看起来带走华生医生的人费尽心思只是为了呼唤出这个存在。 现在它就在这里,然后呢? 他们继续站着看? 霎时间,千千万万只金色的眼睛同时转向。 在背朝着柳拉的眼睛中看不见瞳孔,面朝她的眼睛则变成了重瞳。 马西亚倒吸一口混着海水味道的冷气。 “你来了。” 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柔柔软软的,像是街上扯住行人衣角的甜甜的卖花小女孩。 “我来了。”柳拉说,“我现在的心情还是挺好的。接下来你要做什么呢?” 说这话的时候柳拉并没有意识到她说了出来。 听到她的话之后,在场的各位表情都变得有些诡异。 马西亚还好,福尔摩斯探询地皱起了眉,莫兰先是惊讶随后转为放空的释然,莫里亚蒂紧紧盯着他的女王,嘴角没了笑意。 华生面无表情。 在他的脑海中,他在向那个占据了他身体的黑影抗议:“我们的交易内容不是这样!” 黑影提起华生原本不能移动的手,搭在了座椅的把手上,翘起一条腿,数星星一样悠悠地看那些没有瞳孔的金色眼睛。 “不然,我要怎么保住你。你该不会以为一具没有实体的影子就能对抗这位吧?” 恶魔的话有几分道理。华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用自己的身体扭出一个挑衅的笑。 “你猜,过一会会发生什么,你的朋友们又会怎么样呢,嗯?” ◇ “我,格洛里亚娜,应召唤而来。”那声音在柳拉耳边说,“我们将在所有世界留下我们的痕迹,在这里,我仍是不列颠女王。” 柳拉点点头。 “嗯,你最好说得清楚一点。我想我醒来之后缺失了很多记忆。” 声音尖细起来,像是小女孩受了委屈,眼泪汪汪。 “你说谎。你不可能忘记,那是血脉里,与我们共生的记忆……没有开始,没有结束,你永远也不会忘记。” “你怎么想是无所谓啦,但我现在就是不记得。不能解释一下吗?”柳拉说。 “我要把月亮染上去,把大家都叫来——当然你已经在这里了——大家来一场战争,把世界分配好,然后留下一个投影。” 听起来挺好玩的。 战争……吗? “战争是什么?” “战争是我们的规则。”格洛里亚娜的声音说,“我该去染月亮了。” “别着急,”柳拉向前迈了几步,走到浅湖边缘,想了想,伸出手。 金黄的眼睛们随着她转换方向。格洛里亚娜的触手们冲动地伸出来,溅出些水花,又一根一根缩了回去,只留一根触手,尖端轻轻搭在柳拉的掌心。 ◇ “嘿,莫里亚蒂先生?” 黑影控制下的“华生”打了个响指,吸引了呆立着的两人的目光。他笑了,“看起来事情的发展和你们料想的不大一样。” 莫里亚蒂身体不动,脸缓缓地转了过来,虹膜边缘泛着血红。 “是——呢,”他用假声跳跃着说,“谁能想象得到和你们一起的朋友也是女王陛下的臣民?” “可是这句话我一定要说!”脑中,华生急躁地冲黑影吼道,“得跟那位女士解释清楚,你不知道……” “是吗?” 黑影用一句话回答了两个人。 不,我知道。我比谁都清楚。 “战争是残酷的!”突然间被交还了身体的管辖权,华生猝不及防地喊出。 那些眼睛向他转来。隔着看一眼就让人心慌的不可思议存在,华生意识到柳拉应当也听到了。他清清嗓子,继续说:“我不明白这位……是什么意思。我自己是个退役军人。战争是彻头彻尾的灾难,它毁灭一切,生命、财富、文明……” “你会这样说,说明你参加了错误的战争。”一直沉默的莫兰开口,语气出奇地强硬。“我们为信仰而战,我们获得荣誉和嘉奖。一切损失都是值得的。我们清楚自己在为谁战斗。” “可是那些无辜者呢?总会有人受牵连。”马西亚担忧地看着柳拉的背影。 “没有人是无辜的。”莫里亚蒂高喊,“你说是不是,夏洛克?” 福尔摩斯没有说话。 ◇ “他们不想要战争。”柳拉说。 “我们想。” 格洛里亚娜甩了甩祂的触手。 “我们不熟。你想。”满眼翻飞的红色颗粒晃得柳拉眼晕。“而且,你说了谎。” 如果有哪位材料学家或生物行为学家在场,这将是史诗般的实验数据——关于一个露出部分.身子就有五层楼高,结构特殊的生命体在狂怒中怎样移动祂的身体。 湖水被扭动的触手拍飞,像高高的浪头一样洒下来,发光的血肉也被暂时晾在一边。那些眼睛,那些柔软的筋肉、坚硬的外骨骼、交织的脉络和触手…… 马西亚闭上眼睛,不再多看。 福尔摩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忽然说道:“女士,我想您重视的那些食材、烹饪和平稳的生活在经过那样一场战争后……这位的统治之下是不会重现的。” 柳拉身边的红色颗粒本已蓄势待发。 “他说的对吗,格洛里亚娜?”她轻轻问道。 “他说得对。我说了谎。但那!又!怎!么!样!你是我们的一员,从前是,今后是,无论‘是’的概念存在与否都是!你不能否认的,■■!” 这个存在将要做的事会让她不快乐。 柳拉想,很遗憾,虽然挺可爱的,又很甜…… 她现在、以及一段时间内,都肯定不想见到这个家伙。 而且真的很甜。很香。 “你想要战争,”柳拉慢慢说着,一字一顿,“那么这就是我们的战争。” 诡异的尖啸从某种骨质的空管中传出,在相对格洛里亚娜的身躯而言过于狭小的厂房里来回反射重叠,如实质般刺向金色眼睛盯着的目标。 柳拉右手轮指,纤长的五指从食指开始,中指、无名指依次挑出,红色颗粒随之迎上。 小指轻勾,格洛里亚娜的身躯便被席卷的血红淹没。 拇指后挑,柳拉自己乘着紧密而灵活的红色光帘冲上格洛里亚娜的躯体,避开卷过她原本站立的地方的几根触手。 马西亚试探着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地上的裂纹离他和福尔摩斯只有几英尺。他吞咽了一下,觉得嗓子发干:“福尔摩斯先生,我们……?” “这里比较安全。” 新的触手,无穷无尽的触手,像海,像美杜莎的头发。 柳拉的手指不再动作,任由触手卷住她的腰腹,伸手拍了拍格洛里亚娜触手表层光滑柔韧的细鳞。 “你……想干什么?”惊讶于柳拉的停止动作,那声音还是甜甜的。 柳拉眨眨眼。 红已经几乎布满了格洛里亚娜露出的全部身躯,只是对蓝色的湖水有些排斥。 “喂。” “嗯?” “你说你会保住我,你做了什么?” “我在这里坐着呀,医生。好吧,我顺便帮你处理一下这两个可能威胁到你的家伙……” 咚咚两声,二人倒地。 “他们还什么都没做!我根本没有遇到危险!我的朋……客……认识的人占了上风!” “可是你之前不知道会这样。虽然我是知道的。看,我就像一层保险,确认了你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手指摩挲着触感良好的鳞片,柳拉弯下脖颈。 “在我靠近你的时候,战争就结束了。” 她没有迟疑,一口咬了下去。 好吃。 当马西亚再度睁开眼时,那些疯狂扭动的触手、刺耳的怪声、地面的震动都消失了。 湖面空无一物,渐渐缩小。 柳拉从空中缓缓落地,向对面指了指,“华生‘’会意,拎着两个昏迷的人扔到了湖水中。 最后一滴湖水消失。 柳拉把她手里拽着的触手放好,指挥着红色颗粒将拖在空中的其他部分依次排开。 她又想起家畜交易市场。 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蓝色的血迹,柳拉问道:“你们要来一口吗?味道真的很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未尽与筹谋 推门望出去,外面的雨还在下。没了先前的气势,淅淅沥沥的。 “华生”合上门,走回几人聚着的地方,跨过一条被截成几段的触手,在木椅上坐下。 柳拉在拎着一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细长的刀切肉。刀刃锋利,轻松片去表面的鳞片、柔韧的皮,划开红白均匀的肉,割下大大小小的闪光骨节,贴紧坚硬的骨片割破富有韧性的筋膜。 蓝色的血已放尽。放好的蓝血悬浮着,像一团流动的明朗天空。 原本飘在上方的发光血肉在湖水干涸后便落了下来。 柳拉问过各人的意见,掏出火球,把它烧净了。灰烬里留下一颗小小的球,圆滚滚,光泽柔和,怎么看都像是一颗珍珠。 马西亚在挖那些金色的眼睛。用小刀剜下一颗,外面包裹着一层半硬的壳,壳下还有两半瞬膜。里面是软弹的泛着水光的金色凝胶球,球心是一粒黑色珠子。 可以发出尖锐啸声的中空管在大块分割时已经被柳拉剔出,它们长短在半臂到一臂之间,莹润如象牙,密度大得多。 福尔摩斯摆弄着它们,搭出一个已经初具雏形的烧烤架。 烧烤架。 尽管有很多很多合理的完美理由,没人拒绝柳拉“来一口”的提议。 这可能也是种自带效果,柳拉想。 按格洛里亚娜的话来说,“血脉里共生的”诱惑力。 柳拉并不很饿,想吃掉格洛里亚娜留下的投影躯体只是因为觉得味道很好。顺便想要分享一下。 下雨,三个人只有一把伞,闲着也是闲着。 ◇ “你的半天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刻钟。”我没好气地说,有些紧张。 我看不出这个魔鬼在过去的一刻钟里做了什么。他貌似只是悠闲地来回走走看看,看过了昏迷的女孩的情况,看过了外面没有停歇的雨,现在开始帮马西亚剥金色眼球。我当然希望他不会用这半天时间搞什么幺蛾子,而这样正常的举动又让我担忧起他尚未显现的意图来。 “什么半天时间?” “我们订立的契约上明明白白写得清楚,作为交换你可以使用我的身体一次,时长半天。” “哦,是这样没错。可你得注意前提条件,医生。‘我保住你’。你现在还认为当时在场最危险的是,” 黑影用我的手掂了掂一枚新挖出的金眼,把它抛起,接住。 “它吗?” 我一时语塞。 “所以,她还没有离开,我还是要履行约定。” “她不会伤害我。”我这样说,明知自己并不如何确信我说的话。 我拿这个糟糕的条款和恶魔没有任何办法。再一次地,我感到气恼和不安。 “放心,吃肉的时候我会让你出来的。”他说。 ◇ 火球趴在水晶瓶的瓶边,露出一点点小火苗。 躺倒在椅子上的女孩动了动,过了几秒,缓缓睁开眼睛。 她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有人要她顺路送一封信,有暴雨、雷电、刀、血和庞然大物。 撑起身子,她发现自己并不在料想中的那张硬木板床上。眼前的空间高大,地上有奇怪的痕迹,远处还有几个人和一堆战利品。 “原来我还在做梦。”她对自己说,这不像是现实中可能发生的事情。 虽说她更喜欢编造温和明亮一点的故事,眼前这样的一切倒也不讨厌。 想象是多么奇妙!她翻身坐起来,踩上地面,整整身上不甚合身的衣服——即使在自己的想象里,她也要坚持自己的礼节的,不为讨好别人,而是为了她自己。 她是个公主嘛,特别是在想象里。 “我从来没有……没做过这么真实的梦。”她说着,感受着脚下坚实的触感,看着远处让她目眩的操作,鼻尖嗅到些香味。 ◇ 最后一根空管被架好,火球自觉地跳起来,滑到几十根空管构成的烧烤架下,打了个滚。 柳拉抖抖刀刃,让沾上的肉屑消失,看了一眼已经被切好、堆叠在摊开的表皮上的肉,决定把剩下的留到手环里。 她看向远处的女孩,眨了眨眼:“醒了的话就过来一起吃吧。你有什么急事吗?” 几片薄得近乎透明的肉片被她摊在烧烤架上。 “我……”女孩伸一脚前一脚地走过来,眼神愣愣的。 “虽然我还是不是很想醒过来,但我是在做梦呀。梦里是怎么也吃不到想吃的东西的,哪怕它们闻上去很香。” “咳……”马西亚清了清嗓子,盘算着要怎么解释。真的,有时候他也疑心眼前的一切只是自己在伦敦的浓雾里做的一个梦。 “那就来吃。吃到或者吃不到就能验证你是不是在做梦了。如果你提出一个猜想就坚守着它而不去验证的话,猜想本身将是毫无价值的。” 油脂微微渗出,在火光中闪亮,肉片发出滋滋的声响。 听了男人的话,女孩点头,行了一个礼,在火边空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很高兴见到你们,我的名字是莎拉·克鲁。” “柳拉。”“马西亚。”“夏洛克·福尔摩斯。” 一连串的报名在“华生”这里停了一下,他先是不顾华生惊恐的抗议做出一个“M”的口型,接着不情不愿地说:“约翰·华生。” M开头的……恶魔……华生来不及细想,就发现福尔摩斯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移回到了烤架上的肉上。 “他发现不对劲了!” “我以为你挺高兴的,”黑影慢吞吞地在脑海中与华生对话,“他当然会发现,大侦探福尔摩斯怎么会看不出自己助手的异常?” “……我不是他的助手。” 恶魔很熟悉他们,华生飞快地想。难道说,这是恶魔期待已久的机会吗? 烤肉边缘开始翘起。嫩棕的肉片有着美妙的纹理,以香气诱惑着人们用舌头细细描摹、品鉴。 柳拉用一柄叉子挑起一片,递给莎拉,然后一人一人地分下去。 看起来很危险,但这肉上甚至没有那些花纹呢,柳拉想。 不过,城堡外的正常食物也都没有。 ◇ 很难说清这片烤肉是什么味道。 比厨房大妈恶声恶气递来的硬邦邦的冷面包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论可口,莎拉也已经淡忘了那些鹅肝和牛小排。 好吃的、肉的味道。 让她想要一片片接着吃下去的味道。 这样想着,莎拉礼貌地拒绝了柳拉递来的第二片肉。 肉是真实的。手中的叉子是真实的。这样看来,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说不定之前的梦也是真实的。 在真实的世界里,莎拉在外面消磨了这么久时间——虽然还不知道是多久——回去是要挨骂的。 她最好赶紧回到女校。 ◇ 烤肉片被瓜分殆尽,柳拉往烧烤架上放上一块块一指厚的肉块。火球远远舔舐着,偶尔一滴滴落的油让它炸开火花。 这样吃下去会腻,看过的那本食谱提醒她。柳拉又拿出些菜叶和蘑菇。 三人已经见怪不怪了,而莎拉盘算着怎样开口,根本没有注意。 马西亚说:“……还挺好吃的。” “嗯,”柳拉正了正一块放歪的肉,让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在烧烤架上。蘑菇被尖细的骨刺串成间隔相等的串,切好的菜叶也平行列着。 “其实没什么,这是格洛里亚娜在此世的分.身投影,差不多是这个世界的肉……可能更好吃一点?” 城堡的厨房里大型动物的肉并不多,何况鲜肉。 格洛里亚娜真的很可爱,柳拉想。说点谎也无所谓,关键是给她送上了这么多优质的肉类储备。 “诸位,我想我得赶紧回去……我还有活没干完。”莎拉说道。 “干活?”“华生”瞄了她一眼,“你这么小。” “外面在下雨,这附近没有几辆出租马车。” 福尔摩斯说,他看过了女孩的装束和鞋袜上染着的泥点。 “我想你今天已经跑了不少腿,面包店,格林大街,维斯特巷……雇佣你的人虽然刻薄,还是要些脸面的,我们送你回去解释她应该会听。你受我们的牵连才被扯进来,对此我表示歉意。” “那就留下吧!”柳拉笑了,拈起一串烤蔬菜送到莎拉手边,“说到底是我的错。” 莎拉想了想,接过。“不,是我的选择。谢谢你们。” 咬一口,仿佛来自山野的自由在嘴里爆开,甘美的汁水和爽利的口感对她说,慢慢来,你有无穷无尽的自在时光。 在莎拉的“假定”的想象中,也的确是这样。 明钦小姐会生气,厨房大妈会呵斥,那么她就受着。那些被交予的过重的活计是磨练。 身体再累,环境再窘迫,莎拉的心自始至终是自由的。 自由且高傲。 烤蘑菇倒串的菌盖里盛着要小心品尝的汤,鲜而清澈。 从侧面看去,被翻动过的烤肉两侧熟得恰到好处,略带焦痕,中间的嫩粉色颤颤巍巍,无比诱人。 说到底…… 柳拉转头,碰上福尔摩斯的目光。 事情还没有结束。 莫里亚蒂和莫兰,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心思与邀请 雨终于是停了。 天色擦黑,一行人叫不到出租马车,索性走回贝克街221,顺路经过莎拉所在的明钦小姐女校。 远倒不是很远,五人的组合在路人看来有些奇怪。于是柳拉和莎拉、福尔摩斯和华生两两走着,马西亚远远坠在后面。 “你为什么要在那里……工作?” 柳拉问道。 她还记得当初雷米、马西亚和奥利弗在街头“工作”的情景,他们赚的很多,吃穿都不像眼前的莎拉这样。 柳拉听过两个人流浪的故事,下意识地以为他们在流浪中也一直生活得很好——至少比济贫院好得多。 “因为我的父亲去世了。我没有钱。我很穷。我为明钦小姐工作,借此生活下去。” 莎拉抬头看向这个古怪的女人。 她自己当初看到街边的孩子时或许也是这么想的,莎拉思忖着。那时她自己也在幸福之中感到心满意足,幸福到可以分出心来关切那些寒风中没有手套、咬着手指看着她的孩子。 柳拉眨眨眼。 嗯。她自己就不会唱歌,可能莎拉也不适合那样的工作吧。 你在那里做些什么?她们对你好吗?这样的问题在柳拉脑袋里转了转,没有被问出来。 这实在与她无关,问完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这个女孩的生活虽然窘迫,也比济贫院好得多。 一排呆板的、死气沉沉的砖楼立在那里。一块铜门牌彰显着其中一栋大楼“明钦小姐上流寄宿女校”的身份,在已经亮起的路灯光中闪动。 “我到了。”莎拉轻声说。 莎拉一步步登上台阶,将要按响门铃——“用她那双脏兮兮的手”,厨娘如此嫌弃地说的时候,可能忘了自己当初是怎样敬畏地看着这个小小姐走下马车时手上精巧的细羊皮手套和那双柔嫩白皙的小手。 又或许,正是因为厨娘没有忘。 她伸出的手被男人拦住了。 “我来吧。” 莎拉记得,这位是福尔摩斯先生。 ◇ “福尔摩斯绝对看出问题了。”我对恶魔说。 “有什么证据?还是因为他之前看你那眼?我说过,这不奇怪,对我没有影响。” “……我们一路没说几句话,我都没意识到他要去,他就过去了。” “哦。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跟恶魔签订契约的是你,不是我。还是说你觉得他是个隐藏的牧师?驱魔人?虔信者?” 恶魔似乎被我逗笑了。 我住了口,等着看福尔摩斯怎样跟门房沟通。 我想我对恶魔的含蓄威胁,关于他不可能安然无恙地一直占据我的身体,多少有一定意义。 我现在的希望,一部分寄托在传说中恶魔自己也无法违背的契约效力上,一部分寄托在好像是个女巫(我不敢猜想其他答案)的柳拉身上,但都不受控制、不确定。 最后,唯有寄托在福尔摩斯身上的、对他演绎法的信任,是确定无疑的。 ◇ 门铃声响过,出来的不是门房,恰是明钦小姐本人,神色冰冷,像一条复仇的冻鱼。 “莎拉!你……” 一看见莎拉,明钦小姐便以与她的身份不甚相衬的凶狠语气叫道,在注意到旁边的福尔摩斯后收了声,冲他挤出一个同样冷冰冰的虚伪笑容。 “这位先生?不知道您到此有何贵干,您身边这个小女孩是我们的一个学生……一个特殊的穷学生,我想,让她先进去吧。我们去会客室谈谈?” 明钦小姐瞥了莎拉一眼,眼神里的寒气会让比林斯盖特鱼市的贩子们奉为至宝。 “你回来的这么晚!洛蒂哭着要找你哄,闹得不成样子。等会我要跟你好好说一说才成,莎拉。” “实际上我正是为了这位小姐的事情来的。”福尔摩斯彬彬有礼地抬了抬帽子,“希望您不会在意,会客室就不必了。 “今天这位小姐在完成她的任务时偶然遇到了我们,撞上了一起凶杀案,不幸昏了过去——完全是我们和警探的疏忽,若您有疑问,可以到苏格兰场确认——由那边那位女士加以照顾,好在没有大碍。 “请您不要把这当成是她的过错,我们愿意对您的损失加以赔偿。也请您代替我们对这位小姐加以安抚。同时,我的同伴华生上尉对她的父亲克鲁上尉多少有些同为军队同袍的遗憾之情在,准备在明天为她送来些小礼物。” 凶杀案!礼物!一连串流利的编造让明钦小姐目瞪口呆——衬得她的眼睛更像冻鱼了,还是不怎么新鲜的那种。 她下意识接过福尔摩斯递来的半个金镑,满腔因女校事务不顺而生、预备发泄在犯了错的莎拉身上的愤懑在惊讶中泄了气。 福尔摩斯又抬抬帽子,略微鞠了个躬,转身走下台阶。 明钦小姐直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后知后觉地老脸微红。 毕竟,平时和她打交道的大多是带着能上女校的年纪的孩子的男人嘛。 她冲莎拉说话的语气也温和了些,“既然这位先生这么说了,你就先回去吧。那位华生上尉和你父亲是什么关系?” “我想他们从前并不认识。”莎拉平静地说。 “不管怎么说,别人送你礼物总是好事,”明钦小姐说着,进了门。 福尔摩斯先生是认真的吗?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收过礼物了。 走在通向阁楼的又窄又陡的楼梯上,莎拉出神地想。 厨娘是不会给她留饭的。托了烤肉的福,莎拉此刻肚子饱饱的,腿好像也添了些力气,爬起楼梯来并不疲惫。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莎拉“公主”的时候…… 她现在也是的。 “嗳,小姐?” 莎拉冲那个紧张兮兮地看着她,生怕她又受了责骂、时刻准备着冲上来安慰她的隔壁阁楼的小女仆绽开一个笑容。 “今天,我有一个很好的故事,你要不要听?” ◇ 马西亚从邮筒旁慢吞吞地走出来,跟着三人走。经过了刚才的一幕,他的心情又沉重了些。 他跟在柳拉身边,没有任何理由。 柳拉纯粹是出于好意接受了他,供他吃穿住——依照那样一种神奇的标准!——甚至,这次出城堡、关注雾气,都是因为他的请求。 而他无以为报。 他什么都不是。 刚才这个女孩子看起来窘迫,但在父亲在世时也曾生活优裕,养成了优雅的谈吐、礼节和知识。 马西亚呢?受人打骂的学徒。他有过一个叔叔,却比雷米和奥利弗更像是孤儿。 这个世界承认的是钱,身份和权利,马西亚想。 所以福尔摩斯先生的话和钱让莎拉免于责骂。所以奥利弗被收养是值得庆贺的好事。 所以……雷米迫不及待地准备接受那个在寻找着他的、富裕的家庭,准备迎接属于他的体面的教育、亲友的关怀、婚姻、子女、遗产……一整个优渥的上等人生活。免于漂泊。 雷米还暗示过会向他提供帮助。 想到这里,马西亚鼻子发酸。 这是个不平等的世界。 他原以为找到了真心平等相待的朋友,但在固有的秩序面前,是那样苍白无力…… 他的手忽然被一只大一点的、有力的手握住。 “你在想什么?”柳拉奇怪地问他。 红色颗粒在马西亚身周乱舞,而柳拉眼中,马西亚的颜色比例却是黑色在缓缓提升。 “我在想,”马西亚吸吸鼻子,“我很感谢你。我想为你做点什么……我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缓缓提升的黑色。 福尔摩斯的纯黑色。 柳拉忍不住稍微对比了一下,然后想了想,朝马西亚一笑。 “我收下你的感谢了。其实我领着你也是为了让我自己高兴,你不用太在意。想做什么的话,就去试试吧。” 啊。 是这样的。马西亚想。 他和柳拉之间也是不平等的,偏偏柳拉不在乎。 “嗯!” 马西亚重重点了点头,回以一个笑容。 ◇ “这些案子要怎么算啊?我是不是不该让华生把那两个家伙扔回去。” 贝克街221B,四人围坐桌旁,柳拉端详着头盖骨上顶了根蜡烛被福尔摩斯当做装饰品的骷髅头,问道。 “恐怕不是那样。”福尔摩斯说着,抽出了一本厚厚的名册,快速翻动,在某一页停下。 “詹姆斯·莫里亚蒂,数学系教授,和他的年纪对得上。 “按照他的说法所暗示的,他们在那个世界和我与华生打过交道,同样是对手。那么,这个世界的莫里亚蒂与莫兰也不能忽视。我们不可能指着一个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他的人说是嫌犯……” “啪”,福尔摩斯合上了名册。“就让莱斯特雷德把前三起案子都安到同一个最后自杀、心被野猫叼走的凶手身上吧。” “嗯。”柳拉点点头。 “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 柳拉摸了摸手腕上的手环。 雨后,雾气变了颜色,也不复往日的浓郁生长,就是普普通通的雾。马西亚在意的雾中诞生之物已经解决,他们随时可以回到城堡。 不过现在柳拉知道了,她想要的是快乐—— 快乐不是非要在城堡里才能得到。虽然城堡是主要来源。 “还没想好,可能先去拜访一下那位寻找我们的退斯特先生?” “我收到了一个邀请。”福尔摩斯说,“调查巴黎歌剧院闹鬼的事情。经过这次……你们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邀请……吗? “我很乐意,”柳拉看一眼马西亚,见他点头,继续说道,“我们会去的。 “我是不是也可以邀请你们来我的城堡呢?” ◇ 华生绝望地看着“自己”和福尔摩斯达成共识接受柳拉的好意,试图做出警告,但他的努力只是徒劳。 哦,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见面、结案和赚钱 奥利弗老了。 他生活得健康安逸,找到了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们,其中一个是狄克,悠闲地住在乡间。 但他老了。 他们之间其实没剩下太多话可说。 衰老……吗?柳拉打量着他脸上垂下的皱纹,听他絮絮地说这些年的经历,用余光扫过不自在地连喝好几口茶又擦了擦额上冷汗的马西亚。 奥利弗老了,他们没有。他们还只经过了十几天时间。 他们以后会老吗?她会变老,迎来死亡……柳拉想到那些红粒,她觉得自己不会。 马西亚会的。 尽管他一直没说,柳拉看得出,他想要回去,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 让他不满的悲伤的愤怒的,恰恰是他不舍得离开的。 让他找上福尔摩斯和华生的,是梦,奥利弗说。一个持续了一周,步步紧催,终于在他找过福尔摩斯后有所改变,昨夜彻底消失的梦。 老人说这话的时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他这么多年借着一些断续出现的梦得到了不少好处。 即使他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斑纹,他这一笑,依稀还是昨天的少年。马西亚呆呆地望着他,沉默着,最终还是由柳拉问出了那个问题: “后来你有雷米的消息吗?” 雷米一开始被骗了,奥利弗说。找到他的不是他真正的亲人而是被他的叔父雇来阻止他继承遗产的骗子,“这点跟我哥哥有点像”。后来一番波折,善良战胜邪恶。 “他还是更喜欢法国,决定定居在那里。” 老人呷了一口茶,望着马西亚。“临走之前他来找我见了一面……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辞别奥利弗,回到贝克街221的一路上,马西亚愈发沉默。 “我们去巴黎歌剧院,你要不要在那里学习歌唱?”柳拉忽然说。 马西亚沉默着,把头低得更低了。 ◇ 像往常一样,莎拉理好自己的衣服,嘴角含笑走进教室,准备给低年级的女孩子们上课。 某些人像往常一样嗤嗤地笑她那比昨天又脏破了几分的衣服。 “瞧她那副鬼样子!”拉□□亚不屑地哼了两声,“听说她昨天可被卷进了凶杀案,凶杀案诶!也就这种没心没肺的怪胎才能这么站在这。” “但她不站在这里的话,也没有饭吃呀,”杰西弱弱地说,“明钦小姐不会给她放假的。” “莎拉!”明钦小姐探头进来喊了一声,“待会再教你的课——今天必须把洛蒂教好——先去把门口你的包裹取了。” 杰西和拉□□亚面面相觑。 扭曲着脸,拉□□亚说:“包裹?这种时候谁还会给她寄包裹!” 下课后她们站在走廊上,正撞上穿了新衣服的莎拉。 “哼,我还当是你哪个不得了的有.钻.石.矿的亲戚找到你了呢,莎拉公主!原来就是这种街头货色,连我都看不上,你居然也会纡尊降贵地穿啊……是不是还得感谢人家?”拉□□亚咯咯笑道。 “你看不上愿意送给我的话,我也会感激你的。” 莎拉说着,和她们擦肩而过。 福尔摩斯先生送来的新衣服看起来不打眼,材质却不是通常用在符合她现在身份的这类人的衣服上的。礼物不止是三套新衣服,还有些零碎东西——包括一件莎拉怀疑是用昨天巨兽的皮做成的外套,和巨兽的两颗眼睛。 又一次嘲讽失败,拉□□亚愤愤地离开的时候,没有想到一个月之后她就会见到莎拉比从前更奢华更精细的新衣服,听说钻石矿的消息。 她当然也永远想不到莎拉后来用那两颗眼睛和兽皮外套做了什么,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 我底气不足地坐在福尔摩斯旁边,听他说服莱斯特雷德不要再深入探究这次的案子。 昏迷的额上长花纹的女人在昨晚我们回来时就消失了,没有闹出任何动静。对此一无所知的哈德森太太失去了一个念叨福尔摩斯的恶习的好机会。 “嗯,我当然知道,我们本来也有此意……你让我惊讶了,福尔摩斯,我是说,这不像你通常的作风。当然,当然,有理由的,我明白……还好凶手已经自杀。”莱斯特雷德说着,提起了他的公文包,与我们告别。 “找不到凶手的话,会很受媒体欢迎的……过个几十年还在传,可能。”他干巴巴地补充道。 莱斯特雷德走后,我意识到,我终于单独和福尔摩斯坐在一起——不算那个暂时不再控制我的身体的恶魔的话——顿时有些紧张,既希望他说破,又觉得自己实在太蠢。 福尔摩斯没说什么,拉起了小提琴。 一曲终了,他对我说:“我们明天去拜访柳拉,把你的枪给我。” 嘻嘻,恶魔笑道,“他的枪只能用来杀你。” 我说:“好。” 在福尔摩斯的又一支即兴创作的、不怎么好听的曲子里,我暂时把恶魔的话抛到了脑后。 ◇ “那是……那是什么?” 饶是情绪低落,马西亚的目光还是被围着一圈孩子和保姆的小推车吸引了。推车后面挂着大而颜色艳丽的广告画,在阴暗的伦敦街道上,像个从梦里跳出来的奇迹。 马西亚可以看懂城堡里那些奇怪的文字,离看懂英文还有差距。 “冰淇淋。”柳拉说,她轻而易举地理解了。“你没有见过吗?” “没有。我们走过意大利和法国的大街小巷,在伦敦也转了很多地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我想,可能是因为中间隔了几十年。” 马西亚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穿着的新衣服,是福尔摩斯先生给莎拉买衣服时帮他带的。几十年…… 柳拉摸出最后一枚一镑金币,犹豫一下,终究没有用阿丽萨的仪器把它复制一份,直接递给了马西亚。 “去买两份吧。我要绿色的。” 冷冰冰,凉丝丝,化不开的甜一直滑进胃里。尝一口,马西亚就明白了为什么小推车边上围着那么多人。“好吃!” “嗯。”是薄荷味的,柳拉想,继续往贝克街221走去。“马西亚,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这次不坐出租马车了吗?” “呃……因为奥利弗住的宾馆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 “不。”柳拉说着,舔了一口冰淇淋,无视路人们诧异的目光。 她隐约听见街边有人对孩子说,“知道我为什么不给你买冰淇淋了吗?不能像那个流浪的吉卜赛人一样,她们会把你拐走的。” 而那个孩子带着牙套愤怒地回答:“你这么做只是因为我爸爸担心我的牙!” 柳拉又舔了一口。 好像更甜了,甜甜的……快乐。 “我们快没钱了。”柳拉说,“交完房东太太的租金,我刚刚给你的是最后一英镑。” “一英镑其实不算少。我们还有19先令2便士。” 柳拉眨眨眼。“但我们花起钱来很快。” 马西亚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我们该怎么办?我……用剩下的钱买一支小号,我可以去卖艺挣钱……” “我想卖艺恐怕不太合适,”柳拉用顶端变平的蛋筒指着周围说道,“你看,伦敦街头不像当年那么乱了,卖艺可能会被赶跑。万一遇到巡警检查身份,你也不能再用几十年前的证明文件。” “那,我们直接回城堡!” “可以的。我现在已经会在特定的*这里*定下锚点。这样我们随时可以回到这里,见到他们两位。” 多亏格洛里亚娜,柳拉想,让她又想起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技巧,不然也不敢向福尔摩斯和华生发出邀请。 “别忘了,我们还跟他们约好要去巴黎呢,难道一路上都不自己出钱?哪怕真的不出钱,我们也不能一直待在城堡里不出来呀。” 柳拉默默添了一句,你还要回去呢。 “现在我们要用别的方法赚钱。”吞下最后一口冰淇淋蛋卷,马西亚眉毛微挑,若有所思。几十年……曾经那个领他在街头赚钱的人,曾经走遍法国讨赏的日子,真的已经很远了。 “你昨天说想要做些什么,”柳拉笑着,打开221A的门,“现在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试试利用城堡里那些东西,实在不行,我们拎火腿出来卖火腿片。” 城堡里的东西……马西亚第一反应是卖竖琴,然后是卖蘑菇。 不不不。 不敢卖。 天知道那些东西都有什么特殊效果。柳拉种的蘑菇,光看样子也没有人敢买的。 赚钱赚钱赚钱…… 原料、技术、创意、渠道…… 马西亚陷入了思考。 在他短短十几岁的人生里,虽然过得不怎么样,一直跟着别人走,还真没有自己想过“要怎么赚钱”的事情。 柳拉把这项任务交给了他,他不想让她失望。 柳拉一点也不着急。 她甚至还有心思夸奖隔壁传来的刺耳音乐。 “把任务交给马西亚”这一行为本身,好像能带来快乐,柳拉想。 她不着急。不然她就不会放弃复制金镑了。昨天发光血肉烧尽后留下的珍珠他们都没有碰,而柳拉从福尔摩斯那里知道了珍珠是值钱的。 柳拉还记得那把梳两下会让发梢落珍珠的“童话里的”梳子呢。 实在不行,再梳两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坠落 “你要做什么?”我问恶魔。 回想起来,当时签订契约的我简直蠢透了。我无意为自己辩解,只是当时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用我的身份能够做成什么事的。现在,我的预感很糟糕。 柳拉在桌上用刀刻着花纹——这桌子一直饱经福尔摩斯的摧残,终于迎来了聊以调剂的第二个凶手。我暗自揣测,它究竟会高兴一点呢,还是更加悲痛。 “我”的手里捏紧一小瓶药水,随时准备喝下去,“到达她的城堡”。 换做平时,我可能还会怀疑一下这种操作的真实性。不过当你的身体被恶魔操控的时候你是很难生出这样怀疑的念头的。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问出这种注定没有结果的问题。”恶魔用哄孩子一样的口吻说,“你紧张了?要不要我给你讲个故事,唱支摇篮曲?” 我能感觉到他快活的心情。他真的会唱的。 “……不用了,谢谢。” 随着柳拉示意,“我”跟福尔摩斯和马西亚一起吞下瓶中的药水。 口感居然不错。 有什么力量和药水一起包围了我。像坚韧的绳索,一道一道,如蟒蛇般交错着缠上来。我正想我会被缠得喘不过气,它们又散成了无数水线似的柔软的网。 低下头,视线里空无一物,无尽的幽深黑暗。 然后我发现那是因为我的眼睛闭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们已经悄悄合上。 睁开眼,一扇门直直映进我的眼里。 或者说,映进恶魔的眼里。 那扇门好像是特殊的。我的眼睛分明看见了许许多多的门,在他的影响下,却只关注这一扇。 恶魔的笑声再度在我耳边响起。 ◇ 柳拉把三人领进会客室。她还记得玛丽阿姨嫌弃她的待客方式的话呢。还好用不着邀请格洛里亚娜,这里坐下四个人足够了。 “呃,你们要……咖啡还是茶?” 马西亚紧张地说,只差了四分之一茶匙的程度,就能比他被哈德森太太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更紧张。 “咖啡,不加糖,谢谢。” “咖啡。” “我忽然想起来,你昨天说我认识那个女孩的父亲,克鲁上尉。” 马西亚去了厨房,“华生”坐在沙发边上,寻找话题说。 柳拉注视着他。有一点别扭的感觉…… “是的,我很遗憾,华生。”福尔摩斯挂好帽子,站在原地,俯视道。 高度的差距形成了自然的威胁感。 “要好不容易从阿富汗回来的你认识一位长期驻扎印度的年轻军官真是难为你了。不过如有必要的话,下次我会毫不心虚地描绘你和哈德森太太之间跨越年龄的火焰,希望你不会在意。” 柳拉眨眨眼。 那些呓语又一次在她的耳边响起,窸窸窣窣,像火焰中一节节爆裂的糟糕木材:“从从从云下左风明古列哭兰鸣雷长落……” 有什么东西触发了它们。 华生……? 她抢在华生回答前发问:“你们要不要去看看我和马西亚种的蘑菇?” ◇ 马西亚拎着咖啡壶走回来,发现会客室里空无一人。 把火球放出来,挂好咖啡壶,“喀”的一声脆响后,他听见了……鸟叫声??? 回头看见一只长着翅膀的蘑菇扑棱扑棱斜斜地疾飞过来时,马西亚愣了半秒钟。 “啾啾啾——!” 提气、弹跳、揽臂一气呵成。 发挥他柔术演员的功力,马西亚右手将翅膀蘑菇向左拨动,左手顺势迎上,精准地捏住了蘑菇一个小翅膀的根部,落到地面。 蘑菇在马西亚接近时发出了凄惨的连续叫声,翅膀抖个不停。翅根被捏住后,它不吭一声,蔫了过去,软趴趴地在他的掌心里摊开。 马西亚几乎下意识地用右手手指戳了戳它。 手感超好。 本体滑滑的凉凉的富有弹性,翅膀小羽毛摸起来毛茸茸又柔柔软软。 马西亚又戳了戳…… 嗯? 衣角晃动的感觉让他低下头,看见了围在他脚边的光球。光球蹦蹦跳跳着,一个接一个地撞上他的衣角。 收回右手,马西亚抬起头,耳根唰地红了。 柳拉,福尔摩斯和华生围观着他、光球和翅膀蘑菇。 “你怎么抓住它的?”柳拉笑着问。 “跳起来用手抓……”马西亚含含糊糊地说着,朝柳拉伸出了手,“重点是捏住它的翅膀根。” 柳拉依言而行,捏着翅膀根把蘑菇举到眼前看。 蘑菇小小的,大约有她的食指那么长。菌柄曲线有些圆润,像只胖嘟嘟的白山雀,顶着油亮的薄圆片咖啡色菌伞。在以山雀看待正常应该是鸟喙的部位的菌柄上,也有尖尖的淡黄小嘴。 没有眼睛。也没有脚。菌柄末端的曲线一弯,好像在说意思意思把这个当成短尾巴得了。 可能是柳拉看得久了,蘑菇有气无力地抖抖嘴,又“叽!”地叫了一声。 柳拉揉一把它的小翅膀,往主房间里走,问道:“你们觉得它该怎么吃?” “吃?要吃吗……”马西亚垂下的手也被光球占领了。 它们闹哄哄地争了一会,失败者点啊点啊地散开,继续飘起来尽责地照亮房间墙壁上的门。 柳拉想了想。 不吃的话,这么握在手里玩……好像也可以?但和格洛里亚娜玩也可以带来快乐的,她还是把她吃掉了。 “我连格洛里亚娜的分.身投影都吃掉啦,不吃的话好像对她不公平?” ◇ “先拔掉翅膀解剖看看再做决定吧。”福尔摩斯说。 “华生”对这个建议表示不赞成。 “格洛里亚娜很危险,这只是只……蘑菇,柳拉。它又不会骗你,它也没有蓝色的血液。” 柳拉又凑近了它几分,吸一口菌折里的气味。嗯……怪怪的,不如格洛里亚娜香甜。 “血液的颜色,”福尔摩斯说,“不剖开看看怎么会知道呢,我亲爱的*华生*?蘑菇不会骗人,没错,至少它们不是人啊……” 柳拉叹了口气。 好吧。该来的总会来,有蘑菇在也敷衍不过去。 她把翅膀蘑菇抛还给马西亚,转身,正撞上福尔摩斯朝华生拔枪的一幕。 “人才会骗人。” 枪口没有丝毫颤动,平平地对准华生的眉心。 柳拉无奈地看着“华生”在她眼中比初见时变动幅度很大的颜色构成,开口想说些什么。 福尔摩斯的声音里好像有钻石在切割玻璃。 “说,你是什么人,华生在哪里。” 诶,等等……? 柳拉仍然没来得及把自己的疑问说出口,就听见脖颈后有人发出笑声。 接着柳拉看见,“华生”的身体以快到留下残影的速度接近了一扇门。 他站在那里,朝福尔摩斯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忽然又哭丧着脸说:“福尔摩斯,我……” 枪口没有动,但也没有射击。 颜色在飞快变动。柳拉想。 啊哦。 他是不是知道门后有什么,像玛丽阿姨那样…… 玻璃在碎裂的瞬间映出彩虹的光芒。 门被推开了,后面是透明的、空空的墙壁。 与此同时,柳拉脚下的地面开裂。 开裂,又飞快合拢。 柳拉落下去的时候,只来得及听见马西亚的惊叫,甚至没看见他冲过来的身影。 ◇ 好吧。 尝试使用红粒失败。 柳拉一边下落,感受着风和自己向上飞动起来的发丝与裙摆,一边想。 确认了城堡是座城堡。而且从斜下方看起来还不错。风很舒服。 原来直接从城堡出来,在天空里是这种感觉。 柳拉摆了摆手,扭动一下,把头朝上的姿势换为面朝下看。 下面的色彩很丰富呢。红绿黄白,大大小小,交错贯通,星罗棋布。 最后,还是蓝色。 蓝色。 风从柳拉身侧掠过。 这么飞感觉不错,柳拉想。 正下方的蓝色。 逐渐扩大的蓝色。 失去意识前,柳拉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她开始羡慕翅膀蘑菇了。 “嗵!” 水花溅起。 咕噜咕噜咕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蓝海之上 柳拉睁开眼。 那层通常会隔绝她的脑内世界与外部世界一瞬间的红色薄膜还未出现便已消失。 水包裹着她,无比接近,又不会真正浸湿她的裙子和长发。 柳拉正卡在一块岩石的夹缝里。深度不算很深,有些光透进来。向下是深不见底的黑黝黝深海,向上是逐渐明亮起来的海水,尽头一片耀眼。 柳拉试着指挥那些红粒,她的红裙子随着水流漂动,没有任何反应。 “海”,柳拉想,这里有些熟悉,有和格洛里亚娜相似的感觉。 向上,还是向下?按理说,下方的黑与上方的蓝,她更熟悉黑,而那些对她说谎的人希望她远离黑,那么向下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她喜欢向上走。 柳拉眨眨眼,往上往下抬头低头瞅了一会,确定果然是上面游过的鱼更多更好看。 她用手臂勾住斜上方岩石上的一个凹陷,深吸一口气,合拢双腿,脚尖向下一抖,双手趁势下压,暂时露出腰部后立即抽回手撑在石缝两侧。 一条离群的银色小鱼甩甩尾巴过来,傻乎乎地绕着她游了半圈,被柳拉呼气产生的水流赶跑了。她身边还是一层空气嘛,不会有气泡的。 又是一撑一抖,柳拉滑出石缝,躺在了平整的岩石顶端上。 好多鱼……柳拉饿了,也不知道自从她从城堡里落下来之后过了多久。没吃到翅膀蘑菇的遗憾加剧了这份饥饿。 长条的、球型的、方方的、细细的……哪一种会好吃一点呢? 正想着,柳拉注意到有红白相间的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近。细细一条链子,末端坠着个笼网,直冲岩石夹缝而去。 是用来捉鱼的吗?出于好心,柳拉伸出手,想帮忙调整一下方向,毕竟石缝里可没有鱼…… “咔!” 啊哦。 考虑了一下对上面的人来说捉鱼捉住半截断指更糟糕,还是捉住一个疯子更糟糕,柳拉甩腿打水,跟着那个夹住了她的手指的笼子一起向上游动。 浮出水面,柳拉甩了甩头发。 好热。好亮。 然后她听见一只鸭子尖叫:“啊啊啊水里冒出一个人啊啊啊啊啊!” ◇ “我是个好人。” 柳拉认真地说着,接过一只狗叼来的毛巾,见浑身干爽没什么可擦的干脆把毛巾裹了裹搭在头上遮挡阳光。 应该算是个好人吧?柳拉想,她甚至都没有跟格洛里亚娜一起发动战争。虽然很饿,看着眼前船上的这些动物,她也没打算吃。 听她这么说,动物们马上放下了戒备。 “我们刚才在钓鱼呢。”鸭子说。它穿着管家的围裙,戴着一顶小草帽。 小猪拱近些,闻了闻柳拉的手指。“还好你没有受伤!” 小白鼠跳到双头兽的背上,看了柳拉一眼,把自己缩成一个球。 猫头鹰挥挥翅膀,“你是从哪里来的呀?我们……” “我们还得继续钓鱼!杜利特他……”狗子叫了起来。 “我从天上飘的一座城堡里来。”柳拉说,“杜利特是谁?” 动物们瞬间安静了。 “你,能听懂我们说话?”猫头鹰问道。 “能听懂呀。” 鸭子向海里放鱼笼的翅膀颤了颤。“你是我们所知道的,全世界第二个能和动物们说话的人。杜利特医生是第一个。” “你也是医生是不是!”狗子呼哧呼哧地跳了几下,眼睛闪闪发亮。“杜利特的病有救了!” “不,我不是医生。我的名字是柳拉。”柳拉摇摇头,“你们说杜利特医生病了?他在哪里?” 动物们互相看了看,小猪呼噜了一声,开始慢慢解释。 杜利特医生听说非洲患病的猴子们在求助,带上它们就开始了海上旅行,一行许多波折后,治好了猴子们,终于返程。 结果返程路上杜利特医生病了。他能治很多很多动物,但治不了自己。 “他很虚弱,只能躺在船舱里。”双头兽忧伤地说,“我们想不到办法,打算弄些新鲜的鱼给他吃——船上没什么可吃的了。” “我去看看他?” ◇ 男人眼眉深深皱起,眼眶深陷,颧骨微凸,躺得不大安稳。 柳拉眨眨眼,研究他的颜色构成。 白色,红色,黑色。 白与黑都很多,红色窄窄一条,像夹着草莓酱的双拼蛋糕,一边奶油一边巧克力。很稳定。 从手环里掏出阿丽萨的那些仪器,柳拉久违地对环境和杜利特医生的身体做了检测。 ——不过检测完也没什么用。 在检测仪器有效的几百米半径的球形空间内都没有发现有效的药物成分,知道杜利特医生得了什么病又能怎样? 柳拉走出去看动物们钓鱼。 在她的提醒下,换了个位置下笼的鸭子收获了一条小鱼。 还不如狗子下水扑腾一圈之后叼上来的那条大。 跳进水里后,柳拉在视线范围内找了找。 鱼都没有她的手掌大。 她摸摸手里的鱼,松开手指让它游走了。 海里的鱼都这么小吗? 柳拉很自然地翻身爬上甲板,叹了口气。 明明格洛里亚娜可以长到那么大…… 等等。 格洛里亚娜? ◇ 仪器发出“嘀”的一声。 柳拉把手里握着的一枚格洛里亚娜的眼睛向空中抛去,又接到手中。 能治病就好。柳拉看着仪器显示出的性质,想。 仪器不能直接检测出这枚金眼睛是什么东西。在柳拉抛动它的时候,它检测到了对病人有益的能量。 ……不过“对治愈各种疾病有奇效”是不是有点扯? 莫名地,柳拉想到了伦敦街头小巷子里鬼鬼祟祟的行脚医生。 说起来,华生也是医生呢。 柳拉一边想,一边剥下眼睛坚硬的外壳,在鸭子紧张的眼神里——她也想知道她是怎么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出紧张的——撕开瞬膜,用一柄汤匙舀了一勺,送到杜利特医生嘴边。 小白鼠轻轻掰开杜利特医生的嘴。 金黄透明的胶状物在匙中晃悠两下,滚到了杜利特医生口中。 一定很香。柳拉想。 一勺勺喂完,柳拉手里最后剩下两半空壳和一粒黑色的核。收起它们,柳拉把位置让给鸭子,走出了舱室。 船舱里一共有并排的三个房间,过道另一侧是储藏室。征求了猫头鹰的意见后,柳拉推门而入。 物资半满。虽说没什么新鲜东西,鸭子说的“不能吃”也有些夸张,应该是足够它们撑到返回…… 等等。返回哪里? 柳拉抬头看着储藏室墙上挂着的海图。她不知道那只是装饰用的。真正的海图在船长室里,而杜利特医生一般靠海鸥和海豚指明方向,他的海图不怎么准确。 海图上沾着红粒…… 她抬手摸了摸。 对一层纸来说,太厚了。 柳拉扭过脖子,仔细地用指甲分开紧贴在一起的两层图纸,掀起上面一层,露出下面的地图。 贴在上面的红粒太多,地图在柳拉眼中整个泛着红光。 “望远镜山,骷髅岛……”柳拉读着,刚注意到地图上的三个红色十字,就停了下来。 鸭子惊慌的尖叫声穿透力极强。 “柳拉——!” ◇ 一阵忙乱过后,呼吸困难的狗子自己从嗓子里喷出十几条小小小鱼。 小到什么程度呢? 几条摆在一起都没有柳拉的小指盖大。 “怪事!”鸭子忧伤地说,“怪不得我刚才提上来的鱼笼空空的。” “咳咳。”小白鼠努力把团成一团的自己掰开,未果,继续颤巍巍地躲着柳拉的目光缩成一团,说道。 “有谁知道我们现在在往哪里去吗?我觉得很害怕,你们知道,能让船上的老鼠害怕的……” 它不必说下去了。 几声剧烈的闷响。船搁浅了。 在还没看到陆地的时候,在下方没有突出的礁石的时候,搁浅了。 狗子跳下去看了一圈,爬上船,疯狂抖水,说:“这一块海底突然拔高了一截。” 柳拉也下去看了看。 她发现她踩在海底甚至能在海面之上露出嘴唇。 杜利特医生的情况好转了一些,没醒。 这里没有动物会处理搁浅的船只,更别提柳拉了。 “让我想想……”小猪说,“我们是不是可以留在这里等涨潮?潮水涨了,船就会浮起来一些。” “说得好,小猪!但我们之前是让船自己漂流的,等船浮起来还要控制它远离这片海才行。” 猫头鹰保持身体不动,头转了一百八十度过来,恳切地望着柳拉。 “我不会。” 这只鸟真好玩,柳拉想。 她试了试,自己的头转不了这么多。 环境计量机上显示出模糊的陆地方位。 “那边可能有陆地,我走过去看看怎么样?” ◇ 商议后,决定由猫头鹰,小白鼠和柳拉一起泅水走向陆地。 一团小白鼠坐在柳拉头上抖个不停,猫头鹰展开翅膀在他们旁边滑翔。 “我看见陆地了!”猫头鹰大声说,“那里有彩色小格子一样的——” “嗖”“嗖”“嗖”几声连射。 柳拉抬手挥开冲脸来的箭矢,只是头发上缠了几根。 不幸的小白鼠中了一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小人,小人 一边放着箭,岸边一群小人一边用细细的声音交谈,叮铃当啷,啄木鸟似的不断敲击柳拉的耳朵。 不出意料地,他们的吵闹声音再一次地诱发了深处的呓语。那声音告诉柳拉,她随时可以让他们消失,只要她愿意。 她愿意吗……?真让人烦躁,柳拉想,她刚说过自己是个好人。 柳拉又向前走了几步。海水渐渐变浅,露出她的肩膀、手肘。 没有水珠从她的身上滴落,这一事实使得那些放箭的小小士兵们惊慌起来,一位骑在马上的领头者摔了下去。 “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猫头鹰抖动翅膀,伸腿落在了柳拉伸出的左手手指上。 齐射的箭矢被它的翅膀带起的风吹歪了,纷纷飘进海里。 “他们是敌人吗?” 没有了干扰,柳拉终于可以把小白鼠从头上拿下来看看情况。 小白鼠蜷着身子,连尾巴尖都在颤抖。“可,可怕的,敌人。” 一枚箭穿透了它的一只耳朵。 “还说不好是不是敌人。”猫头鹰熟练地说,弯下头,用喙碰了碰小白鼠的尾巴,配合柳拉手上的动作。“你们知道,刚到一个地方的时候当地人总要自我防卫的嘛。” 捻住箭羽,柳拉拉着箭杆转了转,趁小白鼠被突然靠近的猫头鹰吓到又不好意思说出“你不要靠近我啊啊啊”的时候,干脆利落地一拽。 沾着血的箭头在小白鼠眼前晃了晃,它也跟着晃了晃头,晕了。 “它总是这么胆小。”猫头鹰挥翅撇开又一波箭雨。 柳拉离岸边又近了几步,海水已经退到她的腰际,而她也听清了小人们的喊叫声。 似乎有一位勇敢的家伙站了出来,把摔伤的将领弄到一边,自己站上马背——怕不是杂技演员出身,柳拉想,也不知道马西亚能不能在马背上站稳——双手拢在嘴边,向她大声呼喊: “你跟巨人山是什么关系?!你手里的怪物又是什么?你有尊敬的皇帝陛下签发的许可证吗? “不要靠近,停在那里,我们可以停止射击,等上级派人来跟你谈!当然你要是现在离开就更好了!” “他们在说什么?”猫头鹰转过头,抖抖耳羽,用圆圆的大眼睛瞧着柳拉。 柳拉翻译了一遍。她有点好奇这些动物们交流时用的是什么语言——它们至少还吃鱼的吧,储藏室里还有不少腌肉,动物们划分敌我朋友的依据是什么? “巨人山……”猫头鹰分析道,“他们管我和小白鼠叫怪物,对你却有专属的怀疑方向,恐怕之前见过人类——正常大小的,当然。” “或许是跟我们一样的遇难者呢。” 说着,柳拉没有再向前走,在原地安静等待小人说的上级到来。 猫头鹰悄悄说:“你不担心他们是去找什么重武器了?大炮?” “不担心。”柳拉想了想,说,“不用担心。” 小白鼠在昏迷中哼唧两声,磨了磨牙。 ◇ “……望乞思虑。” 海军司令眼神阴鸷,干巴巴地念完从海边加急赶送到京城的奏报。 “陛下,这又一个怪物正赶在我们准备制裁巨人山的时候到来,谁能说这不是消息走漏后巨人山给自己找的帮手? “刺瞎双眼还是太轻,巨人山留不得,再来三个,不,两个他的同类,我们利立浦特就供养不起了,国将不国!” “不光是食物的问题。”他的同党人补充道,“我们对巨人山提前下手才控制住了他,新来的巨人山随时可能攻击我们啊!” “瞧您说的。”内务大臣开口了。“我是巨人山的朋友——这点我不会否认——但我要从咱们国家的利益来说啊,您二位说的都不对! “头一个,您说这是巨人山找帮手。巨人山要有找帮手那个能耐他不会多找几个?他找来的帮手不急着见他还跟咱们废话哪? “再有,您怕新来的巨人山攻击咱,说的像巨人山当初没干过这事一样,结果呢?这是对咱们国家的军事力量缺乏自信!您身为海军司令,平常就这么讲话呀? “至于刺瞎双眼的决定实施与否和接下来的事情吗,嘿嘿,”他眼珠一转,堆着笑看向国王,“还是得陛下定夺。” “胡闹。”国王不轻不重地说了他一句,“你有这个精力,还是留着表演翻棍子吧。 “告诉巨人山……” “陛下英明!” ◇ 柳拉等啊等,等到月亮都升起来,小人士兵们点上了灯,岸边终于有了动静。 (期间猫头鹰两次提议由它去观察情况被柳拉说服留下,而小白鼠从昏迷中醒来不久又睡着了,睡觉过程中磨牙十一次,翻身跌进海里三次。) 一个无比高大的身影从岸上走来,在小人们的映衬下犹如移动的巨石。 “巨人山这个名字还挺贴切。”猫头鹰说。 男人其实只比柳拉高出了半个手掌。 他的手平举在面前,手上站着好几个手持利刃的小人,还有几个用他的头发系着脚从他的额头上倒吊下来,手里也握着剑,剑尖闪着点点诡异的光,瞄准男人的眼睛。 “快点!”其中一个穿着华贵的小人喊,“不许搞什么花样!陛下只下令刺瞎你的双眼已经是慈悲为怀了,你知道不知道?” “是。”男人慢吞吞地挤出一个笑,对柳拉说: “有的时候我觉得他们比我们聪明太多。可见聪明人也总是会犯傻的。 “在下莱缪尔·格列佛,因为海难流落到这里,这位女士?” 小人眨巴眨巴眼睛。“你跟她说了什么?” 柳拉悄悄跟猫头鹰咬耳朵,气流吹得猫头鹰的两簇耳翎上下抖动:“他们听不懂我们说的话。” “现在这里有三种语言。”猫头鹰小声说,“我们动物的,你们人类的,那些小人的。我和那个男人各能听懂两种。” “但我相信你”,它把这句话啄了啄,没有说出来。 “我在向她问好。”格列佛说,“要知道,不是所有语言都像你们所创造的这样精美简洁无可挑剔,短短一句‘你们好’在我们的语言里竟如此冗长!我真想让我的这位同胞也领略一下你们优雅的语言,只可惜……” “行了,”小人得意地挽了个剑花出来,“快用你们可怜贫乏的方式说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哼哼。” “我的名字是柳拉。”柳拉说。 “我们的船搁浅了,发现这片海域不对劲,就走过来看看。我手上的两个朋友是可以和我对话的动物。” “这样……”格列佛没有多余的惊讶留给和动物对话这件事,“小心,这些小人们的箭头和剑上都有毒。 “我在这里待了很久,见过他们的国王,受了封赏、签了契约书、帮他们打败过敌国的舰队。他们越来越觉得供养我是个负担,打算先刺瞎我的双眼,然后慢慢饿死我。 “他们现在还以为能瞒着我,跟我说只是要刺瞎我的眼睛,让我来告诉你,这里不欢迎你。他们还跟我说,如果我拦不住你的话,会对我施加更重的惩罚。” 柳拉眨眨眼:“他们凭什么惩罚你呢?” “因为他们是国王和统治者们。”格列佛说,“因为我靠他们的给养维持生活,没有他们的话我已经饿死了——当然,我不会接受。 “我打算跑到那个被我打败过的邻国去,你要不要来?” 柳拉问了一下猫头鹰的意见,说:“可是我们有船啊?” ◇ 一声尖利的冷笑忽然响起。 如果发出冷笑的从士兵堆里钻出的海军司令不是憋红了脸、鼓足气才能让这声冷笑被两人听到的话,它本该更有气势的。 “巨人山,你真觉得我们听不懂你的话?你一个人几个月就能学会我们的话,我们这么多学者绕着你,早就摸清楚了你的语言!” “哦。”格列佛用人类语言说,“海军司令阁下,你还是那么爱说冷笑话。你对你妻子的怀疑是正确的,只是找错了对象,内务大臣经常拿拜访我当掩护与她私会。听说她最近怀孕了,恭喜。” 海军司令仰天大笑,“别以为拿你那个内务大臣朋友的名头出来能压住我! “你的尸体在京城可能腐烂引发瘟疫,所以才要把你弄到海边,正好,让你的女同胞看看你的下场!” 猫头鹰把头转了二百度,嫌弃地咔哒咔哒喙,“我讨厌这种不懂装懂的人。” “我可怜他。”柳拉说。 “哈哈,哈!” 柳拉和猫头鹰一齐看向小白鼠。 从梦中笑醒的小白鼠怂怂地抬了抬爪子。 “我梦见杜利特把那架当出去的钢琴买回来了,我们在上面跳舞。怎么了?” ◇ 梦,柳拉想。 她已经听过了很多次,还是不明白其中含义。她怎么才能做个梦呢? “那么请便吧。”格列佛说着,暗暗做好了猛地下蹲的准备。 他计划着下蹲同时抬手,甩开手上的士兵让他们和头发上的滚成一团,接着自己跳到海里——那些说无辜也不无辜的士兵就不管了——硬撑几下毒剑戳刺也没什么。 格列佛的计划里不包括那位刚出现的女士和她的小动物们。 呃,好像在这里不是“小”动物? 下一秒,他的脸色变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解决与苏醒 劲风掠过,海军司令被叼了起来。 许多盏灯也被刮灭了。持器械威胁格列佛的小人士兵们陷入了一片哗然。 而格列佛与猫头鹰之间的距离近得塞不进几个小人,在鸟喙中挣扎的海军司令险些顶到他的鼻子。 夜色中对视着那双圆滚滚的金色大眼睛,他没来由地感到恐慌。 完成从静止瞬间加速、无声地精准捕猎和空中悬停的一系列动作后,猫头鹰挥挥翼尖,扇掉了格列佛手上脸上的小人,旋即飞下用展开的双翅接住他们缓冲了一下,最后向上拔高,回到柳拉的手指上—— 这时,那些突然从“巨人山”头顶跌落到地面的小人还没反应过来。 几根断发悠悠地飘落,又惊起几声尖叫。 “你好厉害!” 柳拉觉得自己没有空着的手可以来摸一摸猫头鹰真是可惜。 小白鼠缩了缩身子,差不多是从软软的棉花糖缩成牛轧糖那种程度:“厉,厉害的……” “也没什么大不了。” 猫头鹰转了转脖子,咔哒咔哒喙,避开了他们的视线。 “所以,呃,”柳拉看着被猫头鹰丢在自己脚边、她的手里的海军司令问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不知是昏迷了还是怎么样,他一声不发。 柳拉也没那个闲情逸致仔细检查,顺手就把他轻轻扔在了小人士兵堆里。力道不大,但还是砸倒了两个人,又引起一阵骚动。 “我想……好像没有了。”格列佛迟疑地说。 他本想自己解决,至多想一想这位女士能提供什么帮助。 然后一只猫头鹰瞬间搞定了一切??? 怎么说呢,格列佛忽然想走回京城看看那些官员皇帝听到这消息时的反应。 给他通风报信的人跟他描述过下刺瞎他的双眼的决定前宫廷里经过了怎样一番激烈讨论。这次海军司令混在这么多普通军人里来到海边,之前还说着要在海里处理他的尸体,结果变成这样。 想必浪费了很多感情。 “你遇到海难,”猫头鹰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头,吓了格列佛一跳,“你是水手咯?会处理搁浅的船吗?” “可以试一试。明晚会涨大潮。” “我们回船上吧。”柳拉说。 ◇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声音喊道:“眼睁睁看着司令被害死,无动于衷,你们就是这么当军人的吗?!” “可他没死啊,”柳拉小声说,“我扔得很小心。” “现在他死了。人类有的时候就是会这样……” 看见小小的人影后颈插着的隐蔽的小匕首,猫头鹰晃晃脑袋。 “我的同袍们!目睹了可怕的飞行巨怪,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我们不能退却!我们的身后,就是我们的利立浦特! “巨人山一天不倒,我们的国家就一天不会安稳!他是投敌叛变的奸贼,暗中联系帮手的阴谋家,吃我们的、用我们的、让我们时刻提心吊胆的硕大吸血寄生虫! “跟我上!” “混淆是非。不过说的挺好的。”猫头鹰评价,跃跃欲试打算飞过去再来一场战斗。 柳拉动动左手,阻止了它:“这样太麻烦。” 她看见黑色的颗粒随着小人的演讲在军队中升腾——柳拉已经决定分别将它们命名为黑粒、白粒和红粒了——越来越浓郁,心里有了些关于黑粒的猜想。 格列佛低头看着脚下的小人们,终究还是没有直接下脚往海水里走,而是仰起头,用手臂护住了头脸。 “放箭!” 无数根细小的羽箭朝格列佛射去,在月光下闪闪烁烁,像倒放的烟花。 黑粒的律动在夜色中几不可查——实际上白天也只有柳拉能看见。 它们以比箭矢更快的速度闪现在箭头前方,每一粒缀上一支箭。 随着一串“叮铃铃铃铃”的敲击声,如同彼得描述的还没有忘却到永不岛的路的孩子的笑,箭杆相互碰撞、交错,落到地面。 士兵们尖叫着闪躲,于是小人们自己也陷入了纠缠。 烟花炸了,没到达定点。 格列佛听见响动,放下手,愣愣地看着柳拉、猫头鹰和小白鼠。 “你……是什么人?” “有人说我是个女巫。有人说我是个疯子。” 柳拉眨眨眼,指挥着红粒——在她离开水的部分红裙子上,它们重新变得活跃——将地上的小人们抬起来,托举到空中,为格列佛开辟出一条直通海水的空旷道路。 “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猫头鹰没忍住,飞过去,轻轻啄了啄那个有野心的士兵的脑壳,在他晕乎乎地注意到之前又飞回来。 格列佛说:“好。” 他们在月下涉水走回搁浅的船。 浪花是小小的,波纹也是小小的,月光明亮。 船上,小猪和双头兽贴在一起睡着了,狗子一半身子悬在船外睡得东倒西歪,鸭子打着哈欠在灯下编毛衣。 平静,安逸。 ……所以鸭子到底为什么在编毛衣?! ◇ 格列佛在嵌在舱壁上的床位里睁着眼睛,一连翻了好几个身。 他想到死去的海军司令,想到他的朋友、认为提出刺瞎他的双眼是对他好并体现国王的仁慈的内务大臣,想到利立浦特,想到他英国的家和妻儿,想到他灾难般的航行。 他没考虑柳拉、动物们和接下来的路。 没必要,格列佛想,难道他要揣测一个女巫和疯子的行动吗? 他到底是在想象第二天消息传到京城后权贵们的反应时笑了笑,睡着了。 ◇ 第二天接近中午,杜利特挣扎着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甲板上,就发现船上多了两个陌生人。 他的动物伙伴们聚集在两个陌生人旁边。 其中一个陌生人看见他还特别自然地打招呼:“杜利特医生,你好点了吗?” 杜利特:? 那个女人手里拿着几个金黄的球体继续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一个?” 杜利特:?? “请问你是?这个东西又是什么?” “我的名字是柳拉。”红衣女人说,“这个嘛……是一种生物的眼睛。” 杜利特:??? 完了,杜利特想。 我的热病一定是没救了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敲鸡蛋与墨鱼汁 杜利特医生的心很大。 不然他就不会从鹦鹉那里学到兽语、从普通医生转为兽医、把鳄鱼留在家里结果没了生意、养着动物伙伴们养到倾家荡产要赊账买面包,还借船去救治远在非洲的猴群了。 于是杜利特确认自己清醒之后笑呵呵地跟两个陌生人打过招呼做了自我介绍,拖了把椅子坐下,仿照着鸭子的动作也拿起一枚金色眼球。 抠开一点外面的硬壳、用壳的碎片把瞬膜挑出一个洞、用勺子剜半勺晶亮的肉出来倒在中间小几上的碗里,把处理好的眼球递给柳拉。 “跟你讲哦,杜利特,我们看到了了不得的东西!” 小白鼠“蹭”地就跳到了杜利特的衣领上,身子也不团起来了、说话也不怂了,拽着他的衣领上上下下地摇,尾巴甩了又甩。 “你们看到什么啦?” “那边的陆地上有小小的人!他们可坏了,对我们放箭,我的耳朵还被射中了!” 杜利特摸摸它的头,目含询问地望向猫头鹰。 猫头鹰刚啄好一枚眼球,双头兽在剜里面的肉。它抖了抖蓬松的羽毛,说:“正好我们干活一直不说话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让格列佛先生讲讲他的故事吧。” “格列佛,猫头鹰请求你讲讲你的故事,我也想听,可以吗?” 柳拉说着,向凹陷的缺口里填上蜂蜜,满满地铺到与缺口边缘齐平,然后用红粒托着它,放到与甲板相距一个手掌的地方凌空飘浮,与之前处理好的金色眼球们有序地排列在一起。 杜利特之前没有注意处理好的眼球的去向。 现在看见,同时发现柳拉也会兽语,他手里的勺子一抖,险些掉到甲板上。 好在被小白鼠的尾巴勾住了。 “我是个女巫。” 见状,柳拉说。 大概是,她在心里补了一句。 女巫啊。 是女巫的话就很正常了呢。 杜利特还挺遗憾在非洲大陆上没有见到巫毒教的。 他开心地笑了一下,拾起勺子继续收拾金色眼球,听格列佛从离家开始讲起他海上的传奇经历。 随着格列佛娓娓道来,外壳一个接一个地被敲碎,瞬膜一片接一片地裂开,金色眼球在他们手中流转不止,蜂蜜、苹果醋、盐和胡椒、番茄酱、墨鱼汁、青酱、草莓酱…… 悬在甲板上方的球体顶端逐渐变得多彩。 “他们发现不了我们。”领头者自信地说。 在远处的海面上,一队利立浦特的舰艇缓缓驶来。 ◇ “……终于被猫头鹰和柳拉救下。” 说着,格列佛敲碎了最后一枚的壳。 听的过程中,几人——主要是动物们——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打断。故事终于讲完,它们也吵吵开了: “嗯……究竟该说格列佛先生是幸运还是倒霉呢?” “我们不回去了好不好!我也想看看不一样的东西,杜利特,我也想去航海了!” “……” “为什么呢?”杜利特的脑海里一时间全都是格列佛描绘的各式各样新鲜东西,官员表演获得的各色缎带、子女的教育方式、法律与道德、子弹大小的面包和不够吃几口的牛羊,不解地问。 “他们有着那么特殊而完善的法律、道德、教育制度,为什么会因为从哪一端敲碎鸡蛋这样的小事而分裂?” “因为人类总是这样。”猫头鹰动了动耳羽。 格列佛喝了一口加两块糖的茶——鸭子刚泡好的——没有说话。 “从哪一端敲碎鸡蛋,可能对他们来说不算小事吧。”柳拉说,“你们不会为某件事而分裂吗?” “是有的,但我们通常是因为信仰不同……因为权力和土地……因为钱……”说着说着,杜利特的声音弱了下来。 他离开课堂太久了,杜利特医生想,早就忘了曾经听别人怎样说。 “这和因为从哪一端打鸡蛋而分裂有什么区别?在我看来都是小事。” 柳拉眨眨眼。 什么事情算大事呢? 柳拉想,打鸡蛋不算,赚钱不算,和格洛里亚娜的“战争”不算,帮助别人不算……种蘑菇勉强算? 饿了就要吃东西。 这是不折不扣的大事。 杜利特想想也是。 钱? ◇ “咕噜。”小白鼠的肚子响了。 柳拉拿了一枚墨鱼汁的金色眼睛给它。 说是金色,其实已经被染上了丝丝缕缕的黑,在柳拉眼中很好看。 小白鼠喝了一口,吐了。 “嗯……” 墨鱼汁是柳拉在船上的厨房里随手拎出来的。 这就很尴尬。 杜利特给它擦了擦嘴边白毛上沾的黑点子,“我们可以钓几条鱼?我的厨艺还可以。” 要把手环里的食材都拿出来吗? 柳拉想。 这是在海上,可能他们更想吃新鲜的。 “附近的鱼都是小人国的。”柳拉说着,站了起来,“我去找一些。” 没等杜利特反应过来,柳拉已经消失在水中。 小白鼠缩了缩身子,像一团奶糖似的挂在他的衣领上。 “其实……我可以,尝尝别的口味。” ◇ 柳拉带着海鲜回来的时候,小白鼠抱着一个草莓酱眼球在磨牙。 看见蓝色的大螃蟹张牙舞爪,它赶紧又缩了缩。 噗通噗通、咣啷咣啷……最后,一条六米长的鱼落到甲板上。 小白鼠直接从奶糖变成了方糖。 方得不能再方。 格列佛很想问问,牡蛎和金枪鱼都是怎么找到的。 考虑周到的鸭子已经把墨鱼汁都倒空了。 实际上,分给大家尝了尝后,它倒掉了金色眼睛里所有咸味的酱。 柳拉发现后,有一点点遗憾——她想知道究竟难吃成什么样——也只有一点点遗憾。 ◇ 而已经无声地抵达他们的船旁边开始凿洞的利立浦特士兵们就比较惨。 间歇喷泉一样的黑色液体淋透了很多人的全身。两艘被浇了个正着的舰艇隐隐有倾倒的架势,别提那股腥味了。 好不容易动员士兵清理了一部分甲板出来继续干活,又有彩色液体从天而降。 一道红、一道绿、一道白,比之前的黑色更粘稠,堆在船上,像沼泽筑成的山丘。 被腌成酱汁味的士兵们纷纷弃船而逃,全游到最后一艘幸存的军舰旁边。 一阵骚乱后,他们终于艰难地驶回陆地。 利立浦特对巨人山的惩罚到此结束,留下了一段小人们津津乐道,却不愿意在饭桌上谈及的传说。 ◇ 贝类洗净、虾去线、蟹壳敲碎,扔进用洋葱番茄香料和酒炖出的锅底,慢慢煨着。 橙红的颜色从汤里一点一点浸染到虾蟹的壳上,鲜味浓郁。 柳拉看着杜利特用白兰地稀释墨鱼汁,倒进锅里略煎过的鱿鱼圈中,黑色磨磨蹭蹭地被涂上去。 另一边,格列佛在煮意面。 很久以来,她都没有过这样等着吃别人做的饭的经历了呢,柳拉想。 有一点期待。 蘑菇怎么样了? 马西亚有照顾它们吗?他吃的什么?福尔摩斯和华生回去了吗?后来怎么处理…… 柳拉走出船上的厨房,又看了一眼储藏室里的海图,走上甲板。 背后是烟火气,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海天之间,无处不可去,无事不可为。 一幅画面突然闪过。 很久很久以前,她好像也曾经…… “杜利特!柳拉!看水上!” 水上? 柳拉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 色彩缤纷的小船漂在大船旁边,很乱。 奇怪。 小猪扯着嗓子喊,“这边水上漂过来一个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海难者、梦和溺水 海面上飘着的人紧闭双眼,面带微笑,双手松散地交叉搁在胸前,金色鬈发散在水中,随着波浪起起伏伏,像极了长诗中顺流而下的伊莱恩沉了船后可能会有的姣好模样—— 如果他不是个男人的话。 “应该是位贵族。”格列佛说。他、柳拉、双头兽、小猪、狗子、鸭子一字排开,由高到低的几颗脑袋好奇地探出船舷外。 猫头鹰跳到男人的肚子上。 没有反应。 “可能死了。”它宣布,“把他留在这里吧,省得添麻烦……咯咿啊啊啊——!” 男人闭着眼伸手一把捉住了猫头鹰的爪子。它拍拍翅膀试图挣脱,露出了羽毛下的两条长腿,又被拽回原形。 “你好?”柳拉一边喊,一边让红粒接近了他们,打算交涉不成后悄悄夺回猫头鹰。 “可以放开它吗?” 男人睁开眼,略有些迷茫,然而镇定得像是在海里进行一场再自然不过的社交活动:“女士,原谅我不知道这是你们的宠物。” 说着,他松开手,猫头鹰飒地一声冲回船上。 “您为什么漂在海上?”格列佛问。 “吓着你们了吗?”男人娇羞地笑了,“肉饼雨结束后我机智地从泰比岛上趁着葫芦飞逃出来,刚睡了个午觉,就遇到了你们。” “不好意思,您在说什么?” “请把我救起来。” ◇ “在下敏豪生男爵。” 男爵拒绝换下他那身满是水的衣服。 虽然,一扯袖子,里面就跳会出一条小鱼,在甲板上蹦跶两下,滑进海里。 格列佛弄明白了,“您说您用您腰上挂着的这串葫芦飞到了这里?” 男爵投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让格列佛哆嗦了一下。 “是的,要不然我怎么一直漂在水上呢?我当然也学过这样的神奇技术,没错,不过不到生死关头是万万不会轻易动用的……” 柳拉眨眨眼。 她原以为这个男人有什么特殊能力。 他的颜色是纯白。 每说一句话,都有银粒涌出来。 男爵一个人,就顶得上拆麻绳时所有谈笑的女人们的两倍还多。 白色代表快乐的说法好像有点道理。 杜利特出来告诉大家午饭做好了的时候,就看见满地笑得东倒西歪的动物,面颊抽搐的格列佛和笑得很大声的柳拉。 又有一个陌生人在那里。 杜利特逐渐接受了这个“每次在大家面前出现就发现有陌生人”的设定。 而且陌生人还挺热情。 半分钟后,笑倒在地上的多了一个杜利特。 ◇ “……我想等他们死后还会有人来找我继承皇位。这是行不通的,我看他们养的那些黄瓜就很有储君之相。” 男爵一本正经地说着,撩了一下耳边垂下的几缕发丝,“哪棵不合心意,随时可以换下来嘛。” “阁下,”只剩下格列佛还能稍微严肃地讲话,“现在我们把您救起来了。您还有什么要求吗?” “我想想。沙皇的教堂尖顶、苏丹的宝库和酒、东方皇帝的后宫、奶酪岛海鲜树……好像都没意思了……人生……” “不好意思,您在说什么?” “请把我在你们到达的第一个港口放下去。” ◇ 笑归笑,柳拉对这个完全由白色构成的人还是很重视的。重视程度仅次于由黑色构成的福尔摩斯,她对银粒比对黑粒更熟。 “阁下,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敏豪生男爵对着海鲜锅狼吞虎咽的动作也是优雅的。 他随意点了点头,继续优雅地跟小猪争抢,硬是从猪蹄边抢下了最后一只虾。 “对了,医生。”柳拉想起那张海图的事,讲了一下。 “这不是我们的船,”鸭子摇摇头,“甚至不是最开始他从水手那里借的船。” “其实就算是我的船我也不懂海图。”杜利特讪笑道。 敏豪生男爵一听,来了劲头——或者也可能是因为海鲜锅见底了——马上跑到船舱里。 格列佛慢悠悠地啃他的螃蟹。 柳拉想了想,没有跟上去。 海图上除了红粒,还有钱的味道。按杜利特说的,这是很容易引发分裂的东西。 过了一会,男爵出来了。 “那是什么呀?”狗子好奇地问。 柳拉原话翻译给了敏豪生男爵。 “呃,据我猜想是与黑胡子一类没有酒精燃烧的头盖骨的特殊旅行家相关,具体断代不好说……” 杜利特和他的动物伙伴们齐刷刷地转头看向格列佛,等着他说出那句—— “我离开厨房的时候顺手关了储藏室的门。”格列佛用餐巾擦了擦手。 “不好意思,您在说什么?” 敏豪生男爵放弃了研究那幅海图的尝试。 “总之是藏宝图吧,”男爵说,“留待你们去探索的财富。” 闻言,猫头鹰瞄了格列佛一眼。 男爵原本对考察新鲜陆地的兴趣也在知道格列佛的故事后被打断了,悻悻地坐在船头逗狗子玩。 一人一狗,语言单方面不通,倒也玩得不错。 至于狗子听了一下午,装了一肚子敏豪生男爵的奇妙冒险故事,就不关男爵的事了。 ◇ 夜里,月亮更圆了几分,格列佛操纵着船从搁浅状态回到深水区。 船帆吃满了风,发出呜呜的啸声。 柳拉坐在船尾,看着渐渐远去的利立浦特的灯火。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海水是黑色的。 针刺的疼痛忽然贯穿了她的双耳。 柳拉忽然想起之前闪过眼前的画面,其中有一幅似乎和面前的场景相同…… 她看见过她还没有真正经历的东西。 为什么?这就是“梦”吗? 柳拉咳了一声,捂住嘴,生怕吵到干着活的众人。 格列佛作为水手是不习惯船上有女人的,外加他作为一个普通人不大敢使唤一位女巫,所以男爵都帮忙了,柳拉还坐在这里。 有什么在崩裂。细细研磨,在灰色的深渊里,耐心等待着—— 柳拉移开手,一团红粒从中飘出,逸散。 她无法控制。 红裙肉眼可见地黯淡了几分。 柳拉看向黑色的海水。 海水就是海水。 她慢慢吐出一口气,捂着耳朵,向她那间舱室里走去。 ◇ 那天夜里柳拉做了她有记忆以来的第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是一面镜子。 镜子前的少女脸色惨白,黑暗里,有人歌唱。 ◇ 法国,马赛港。 通往卡纳比埃尔街的窄窄水路上,两侧都挤满小船,一艘小船飞快地向前穿行。 船上的乘客想着心事。 他刚刚做了一件会改变他终生命运的事,不过假如他知道,恐怕他还是会那么做的。 此刻,乘客的心里满是喜悦,他携好消息归来,即将见到他爱的人们—— “咚”“咔啦”“扑通”“扑通” “有人落水了!”在这样一条狭窄的通道里,也还是有许多人。 传来水声的位置离乘客不远,偏偏在四五艘小船的夹缝里,水面很小,船边暗流涌动。 “我们……” 乘客没有听两名划桨的水手说了什么。 他径自直起身子,甩下外套,站到晃晃悠悠的船舷边上,比量一下节奏,从飞快前进的小船上凌空一跃,落下时,已经站在了斜前方的另一条空船上。 空船因乘客的重量和速度而摇摆,幅度有些危险。 乘客并未停下,而是又一次屈膝跳跃,一脚踏上旁边的船舷,另一脚在空中直冲向前,轻轻一蹬,便跨过了两条小船,为保持平衡踩了几脚碎步,趁着终于到来的、第一次重重跳到船上激起的波纹,带动脚下的船向前,冲过了一小段没有船的空白水域。 “蹬”“蹬”“蹬”“蹬”“蹬”。 在旁观者眼中,他身姿优美,兔起鹘落,轻轻巧巧弯折了几下腰腿,便踩着一众小船,来到了有人落水的地方。 这时,连水面的泡沫都还没有消失。 在窄小的水域里游泳是困难的,救人就更危险。 你永远不知道你千辛万苦制住了溺水者缠着你下沉的动作、好不容易托着他到了水面的位置却发现出不去之后,愈发绝望的溺水者还会不会给你留下第二次机会。 饶是乘客这样能在凶暴的海浪中挣出一条命的好手,也实在费了一番功夫,才用左胳膊夹着一个人上冲到了水面。 他甩掉头发上的水珠,听见噼里啪啦的掌声响起。 “好小子!”“漂亮!”“这是我们……” 原来在他救人时周围已经围了一圈观众,自有好心人为他们递来热水和毛巾,挤压溺水者的胸腹。 溺水时间并不长。溺水者很快吐出几口水,虚弱地念叨了一句什么。 乘客听清后面色大变,又跳了下去。 敏豪生男爵说的是:“还有一个。” ◇ 这里的水明明不是蓝色的,柳拉在浑浊的绿色海水中想。 为什么她还是用不了红粒? 她很后悔答应了敏豪生男爵尝试一下她还不熟练的、在城堡之外两地间的瞬移药剂。 男爵已经被人救起来,不用她担心了。 等会游得远一些再出去? 忽然出现一双手,勒住她的脖子和腰,往上带去。 柳拉下意识地想要反抗,在将要拉到那双手的时候停住,闭上眼假装昏迷。 “这个有点难啊。” 哗啦哗啦出水,被放平,柳拉听见耳边有人说。接着有女人走上来按她的身体,一圈人吵吵嚷嚷。 “耽误了一会。” “被救上来的时候都不反抗……” “没事!” “……” “厉害啊,怪不得要当上船长了!” “他?年纪这么轻?船长?” “代理转正的。” “爱德蒙·唐泰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笑 “还好我有丰富的类似经历,才没造成严重后果。”热葡萄酒让敏豪生男爵的舌头——有人怀疑,那也是男爵的灵魂栖息之地——恢复了正常工作。 “嘿,那个把我们救上来的好汉值得一个爵士的封赏!” “恕我直言。”柳拉抿着一杯柠檬水,说:“如果把你从你讲述的每次冒险里救出来就能获封的话,你可以凭一己之力把这座酒馆塞满各种各样的爵士。” “那不行。一个酒馆可装不下。” 男爵掀开身上的毛巾,打量这座小酒馆里外进进出出的人。大多是渔民,有着棕黑的皮肤,其中颇有几个标致少女。 他们被救上来之后,人们很热情,甚至有人打算为他们募捐;等敏豪生男爵提出要酬谢他们的时候,人群呼啦就散了——男爵到现在还没找到那个好心人。 他们坐在酒馆一楼的阴凉角落里。外面的阳光很烈。 “你看那边。” “是他!”男爵激动地站起身,又重新坐下。 “不是要找他道谢吗?” “绅士是不会在他挽着一位漂亮姑娘的手的时候贸然打扰的。”男爵严肃地说,“哪怕在更深入地讨好各位夫人方面,我们也有自己的规则……” “喔。”柳拉眨眨眼。 男爵见识过她的能力后,就没再把她当那些需要奉承的小姐夫人看,这可能是件好事。 吸引她目光的不是那位爱德蒙。 在旁边的树荫下,有红粒和白粒盘旋。它们从树下的桌边冒出来,自动自发地绕成漩涡,越转数量越多。 想不通……就不想了吧。 柳拉看着桌边的几个人招呼爱德蒙和他的女伴。 男爵一边目不转睛地望,一边一点点把椅子移向门口。阳光都照到他头发上了,听不清,又飞快移回来。 “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明天订婚。” 订婚……是什么?柳拉晃晃杯子,喝干了水,咬到一片有点苦的柠檬片。 “就是这个!”男爵憋住即将吼出的声音,细声说:“没人会在订婚仪式上拒绝别人的感激。我们给他们送上祝贺订婚的礼物!” 哦。 好的。 她得先回一趟城堡了,柳拉想。 如果在海边送别人一条鱼是不是不太合适? “男爵。” “嗯?” “请给我点杯牛奶。” 柳拉看着牛奶消失在药剂里。 回去找礼物……吗?事到临头她又不想回去了。 掉下来的时候,场面很奇怪。 柳拉不觉得华生会是知道那扇门的人。 这就意味着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在影响华生…… 像玛丽阿姨说的她影响马西亚那样。 她该怎么做? 回去就意味着麻烦,柳拉想,但不回去也可能是自己给他们造成麻烦。 好麻烦…… “这瓶药水的作用是?”敏豪生男爵问。 有了喝下一瓶药水就发现自己瞬间从漂泊的海船上到了岸边的经历后,他就对柳拉的药水抱有敬畏之心。 当然,想来紧随其后的溺水经历会让他记得更牢靠。 “它是,” 柳拉用指甲敲了一下水晶瓶,发出“叮”的一声。 “我送给那位救人者的订婚礼物。” ◇ 这是一场小而亲切的订婚仪式,大家围坐在桌边,即将开吃——实际上,爱德蒙那位好邻居卡德鲁斯已经喝了两杯。 这时,敏豪生男爵和柳拉一前一后地出现,后面跟着搓着手的酒馆老板。 “这两位贵客要向我们幸福的新人当面道谢。”酒馆老板说。 宾客们认出了两人。 溺水和英勇救人事件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的。 目睹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与爱德蒙订下婚约的费尔南脸色更惨淡了,嘴角的苦笑彻底垮塌。 唐格拉尔笑笑,油腔滑调地说,“新人,是的,不过再过一个小时才完全是。多么美满的一场订婚仪式!” 他有理由感到美满。 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拖延了聚餐的时间,让唐格拉尔对于在爱德蒙和梅尔塞苔丝去市政厅结婚之前那封告密信的效果会显现、爱德蒙不可能结成婚和当上船长的想法深信不疑。 爱德蒙讶异地站起来,脸上还带着来不及转变的幸福微笑。 梅尔塞苔丝骄傲地看着他。老父亲目光欣慰。 卡德鲁斯又偷偷喝了一杯酒。 “我得说,”男爵夸张地张开双手,“这是我见过最般配的新人……” 在他絮絮讲完一长串中间穿插了他自己的一个小故事的感谢词兼祝辞后,柳拉上前把那瓶药水放在了餐桌角。 “谢谢你。祝你们幸福。如果需要帮助的话可以用它找到我。” 她说得简短,梅尔塞苔丝却感受到了这个陌生女人的诚挚。 殊不知,柳拉在心里默默地思考这样的“祝福”究竟有什么用处——男爵指着瓶子告诉她,别人都会觉得这是个装饰品。 没有机会说得太清楚。就这样吧。 “谢谢,你们的祝福和礼物我收下了……” “不。我的礼物还没有给你,”男爵插嘴,拎出一个小小的皮口袋。“这是用我猎到的狮子皮做的。愿它给你带来好运。” ◇ 向爱德蒙告辞,又花了一刻钟辨认出酒馆里一副脏兮兮的画其实属于两个世纪前的著名海盗画家之后,敏豪生男爵终于满意地和柳拉离开了酒馆。 他们沿着人多的方向走,不知道身后有一队要带走爱德蒙的警察即将到来。 ◇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 “你知道,”敏豪生男爵耸耸肩,“我平时总是在冒险的路上或者在各国宫廷里……我不知道身边有个旅伴的时候该怎么安排。去巴黎?” “我只是想观察你来验证一些猜测。” “我希望那不是关乎我的身世,是的话也千万别和任何皇室扯上关系,不然求我继承王位的人又多了。其实也没有必要,我不是善变的人,你见到了我一天就知道我以后是什么样子……” “关于我的药剂。” 男爵不吭声了。 柳拉想了想,觉得他刚才说的很有道理。这样的观察会有什么结果?结果又有什么用? 玛雅对柳拉说的话,她没有相信。 但那些话确实发挥了作用,引着她不断猜想不断探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耳边不知何时响起的呓语,前所未有地连贯易懂,仿佛整个深渊的所有针尖都站满了狂笑着的恶魔。 恶魔。 柳拉又想起昨夜的梦。她仍然是那面镜子,镜前女孩苍白惊恐的脸靠近了几分,歌声在阴影中蠕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柳拉猛地抬眼看去。 这阵笑声与呓语的节奏一致,却是从敏豪生男爵嘴里传出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钥匙 男爵在笑。 狂笑。 在酒馆外热闹的小街上,毫不在意路人的眼神,自称敏豪生男爵的人突然爆发出和呓语同步的恣肆笑声。 午后,阳光毒辣。 柳拉的双脚踩着温热的石质路面,不停顿地走下去,和原地笑声未止的男人擦肩而过。 她没看他的表情,一路走到拐角处的凉棚下面。 问小贩要了杯柠檬水,转身,柳拉在离自己半臂距离的阴影里又看见了他。 “原来你是这样的。”男爵说。 他唇边的弧度怎么看都是良善的反义词。 至少他的笑声停了,柳拉想着,问道:“你也来一杯柠檬水吗?” 理论上来说,用来买水的钱是男爵的。 到了柳拉手里就是她的。 毕竟她也没收药剂的钱,是不是? 柠檬水,三个苏一杯,从浸在阴凉处水缸里的大肚陶壶里倒出来,汩汩地激得杯底的半片鲜柠檬上下漂动。 很快,杯壁外侧就沾满了小水滴。 柳拉用麦秸拨了拨漂在上面的薄荷叶,吸了一口。 “如果你想说什么的话就说吧。” “看起来你对我安排的旅行很满意。” 男爵用食指在杯子上划了几圈,杯中的液体随即变成了深红的颜色,柠檬和薄荷变黑、碎裂。 “我是附身在那个退役军医身上打开那扇门的人。我也是送来两个格洛里亚娜的臣民的人。我还是改变了住在你城堡里那个男孩的颜色的人。” 柳拉吹出一个小小的水泡。 它浮到水面,破了,留下一颗银粒。 “现在我知道了。 “我确实还挺满意。” “*他们*已经找过你。我来找你打个赌,我赌……” “不赌。” 她大概看起来真的很傻,柳拉想着,下意识地说。 为什么要突然和一个奇怪的人打赌? 等等…… “是吗,”男爵端起杯,“你确定? “赌,还是不赌?” 啊哦。 “我根本不应该回答你的,对吗?” 远处有海鸥盘旋。 柳拉望着天。白亮的,晃得人眼晕。 “不过既然我说了不赌,就是不赌。” ◇ “啪”“啪”“啪”,“Brava!” 男爵把杯中之物泼到空中,夸张地拍了拍手,叫好。 “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当初你说自己一定会赢的时候也是这个语气。” 液体次第绽开,于一瞬间在空中勾勒出一墙深浓娇艳的蔷薇。 黑色灰烬如脆弱的锁链,缠绕其上。 “你说谎。”柳拉说着,又喝了一口柠檬水。“我知道我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没错。” 你当然没有,男爵想。 他伸手接住落下的液体——由液体变成的东西。蔷薇凋谢,锁链破碎,在坠落的过程中形成一根藤蔓。 藤蔓不断缩短凝实,变为一柄匕首。 你说的是,“我一定会输。” 那有什么区别? 右手被穿透,男爵用左手握住匕首缠绕着藤蔓图案的短柄,拔出。 血滴下来,红的。 “我赢了。” 一张血红的羊皮纸从男爵掌心的血里生长出来。 末端的署名有两处花纹。 无端的心悸告诉柳拉,左侧的花纹属于她。 她输了这场赌约。 赌约内容是,在这一天,她是否会接受对方再立一个赌约的邀请。 ◇ “你可以叫我梅。”男爵说。 他们又走在了小街上。不同的是,他知道要往哪里走。 “这是个女人的名字。” 柳拉思考着自己刚刚输掉的赌注所代表的东西。 “不配合他们”。 “不配合”是个很模糊的概念,“他们”也是。 来找过她的“他们”有两波人,要怎么办呢。不遵守他们“不改变别人的颜色”的指示?故意找麻烦?或者……吃掉?吃掉玛丽阿姨?吃掉玛雅?吃掉让她们来的人? 更进一步,她为什么会答应这样的赌约呢? 明明即使没有赌约,她也不想遵守“他们”的指示…… 好麻烦。 “这是个人的名字。” 男爵说着,领着柳拉走过狭窄的小巷,在蛛网般的道路中绕了一会,穿出一扇破破烂烂的木门,眼前豁然开朗。 早晨卸下的部分渔获被翻检分类后运到这里,进一步挑选、加工。 时候已经不早,这里没什么人,只有晾在杆子和绷紧的长线绳上的一大片一大片风干中的鱼。 看守的老爷子在凉棚下坐着,脚边放有几个水桶,手里用刀撬着贝壳。一只猫趴在围墙上。 旁边的小码头上系着几艘船。 “我们要出海。”男爵说,“领你去一个地方。” 柳拉遗憾地看了看悠闲的老爷子。 在海上也不错,但她不喜欢不能用红粒的感觉。 男爵过去跟老爷子搭了话,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个贝壳。 柳拉接过一个,用另一只手拉着系船的绳子。 “这把匕首归你了。” 男爵一把划断了绳子。柳拉跳上小船,空着的手抓住了匕首。 “你是什么人?” 我的……朋友吗?柳拉想,看起来没有格洛里亚娜好吃。 之前那位敏豪生男爵又是怎么回事?像华生那样被附身,还是从始至终是梅的伪装? “我说了,你可以叫我梅。” ◇ 通体漆黑的小船在海上自动航行着,摇摇晃晃,两人对坐,都坐得很稳。 这么一来,柳拉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回城堡了。 附身在华生身上、让她掉下来的正主就坐在对面,城堡里没剩什么会困扰她的东西。 不过牛奶又没了。 海上恐怕不会有人养牛……? 男爵示意她把贝壳撬开。 普通的贝壳。软软一坨肉,不怎么好吃的样子。柳拉询问地看了他一眼。 “看来你的运气真的不怎么样。” 男爵摇了摇头,手指划过,贝壳颤巍巍地张开——这让柳拉愈发开始想念城堡了——他在蚌肉上画了个十字,露出一颗珍珠。 应该是珍珠。 按柳拉匮乏的常识来判断,只能是珍珠。虽然和梳子上掉下来的那种模样差了很多。 血一样的红。 椭圆的,边缘泛着黑色。 “是运气问题吗?”柳拉眨眨眼,“不是你的血滴进去了?” “到时候我拿这个去开门。” 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楼梯与“彼端” 小船行在海上,无事发生。 没有狭路相逢的巨轮,没有抱着木板漂浮的船员,没有阴险而又天真地露出一个小背鳍尖尖的鲨鱼。 甚至没有鱼。 后来,连风也几乎不存在了。 船滑过海水,像滑过逐渐凝固的巧克力酱,留下雪白的奶霜似的浪花,速度越来越慢,绕着圈子,接近某一点。 柳拉险些睡着。她隐约看见了梦里的女孩在用颤抖的手指伸向镜面。 然后,于无声中,柳拉睁开眼。 直觉告诉她,他们已然到达了目的地。 男爵朝她点了个头,站起身来,抬腿,踏上平滑的波涛。 柳拉也随之踩下。 脚下的海水清澈得像是晴天里的风暴瓶。 柳拉垂眼看下去,可以看透长长一段足以容纳可供想象的最高的山峰的水体。来自上方的阳光和下方的光芒在底端交汇成一片,遮住更深处。 海水在一瞬间托住了柳拉,沾湿她的脚踝。 下一刻,她和男爵一同下沉。 下沉。 下沉的过程仿佛永远不会停止,漫长到柳拉又快要闭上眼睛。 深处传来“隆隆”的闷响。 包裹着柳拉的海水温度开始升高。 “喂,”男爵的声音随着一个水泡在她耳边炸开,“我们到了。” ◇ 明亮的、闪烁金光的水蒸气从下方喷涌而出,托着他们飘在离深处的洞口很远的位置。 从他们头顶传来金属敲击的声音。 柳拉仰起头,与一个球形物体中央的独眼对视。 眼球以奇特的方式——吃撑了的六岁铁匠可能会在噩梦中打造出的某种结构——与许许多多带有爪子的翅膀相连。掺杂在水蒸气中的各色金属颗粒在旋转的翅膀间分离、重组,落下,形成海水深处的一场金属雨。 柳拉的第一反应是:这颗眼睛没有完整的壳保护,恐怕不怎么好吃。 她没看见嘴,不过显然这一球东西会说话。 它用瓮瓮的声音说:“哦,又一组圣地巡礼的粉丝,是吗?怎么是两个人来的——正确操作是让女士在岛上等,另外事先雇好彼端的本土演员。 “我可告诉你们,当心,别觉得我不会拿小偷怎么样,升级后的蒸汽炉不会留下化石了,更不用说其实人类留下化石也无所谓……” “不要废话,■■ 。”男爵说,“我们不去*彼端*。” “可你通过这里只能去彼端。一切都变了,嘿,自从我眼看着那个小东西,叫什么来着,从这里过去之后……(“水孩子?”男爵提醒道。)” “对,他。扫烟囱的男孩落水变成了水孩子!经过教育和考验获得了和可爱小姑娘的幸福生活!” 怪物捏着嗓子——就是说如果它有嗓子可捏的话——唱诗般地念,嗤笑几声。 “某人费了那么多心血和笔墨把故事记下来,然后呢?游客蜂拥而来。审批过的没审批的,有假的没假工作日来的。你说你们关心的是什么?善良?冒险?” 怪物说着,深处的水蒸气喷得更多了,“后!楼!梯!” “天哪,一遍遍地写,极尽挖苦嘲讽之能事,恨不得把笔戳到那些想用各种方式登上后楼梯的人脸上! “然后他们扫一眼讽刺他们自己的故事,颠颠地跑过来,说,我看见那个水孩子被带上后楼梯了!我要走后楼梯!你,你们,” 怪物移动一片翅膀,暂时从球形中突出一块,用翅膀尖的小爪子颤巍巍地指着柳拉和男爵,恶狠狠地问。 “你们跟我说实话,你们是不是也是那些眼睛或者脑子总有一处不好用的混蛋?” “后楼梯是什么?”柳拉眨眨眼。 见她开口,男爵似笑非笑地选择旁观。 “后楼梯!跟它的秘密沾一点边就能飞黄腾达,无数人哭求,让人随心所欲不留后患的后楼梯!” 柳拉还是没太听明白。 “所以这里确实是有这样的东西。而且有人成功使用过它。 “有人想要它,就跑过来找。有什么问题?” “资格!你们凭什么以为,原路走一趟,糊弄糊弄演几场戏,就能获得和那个小家伙一样的登上后楼梯的资格?嗯?!” 资格……吗? 所谓资格,是由谁定的呢。 柳拉看着怒气冲天的水蒸气在脚下喷薄而出,想着。 为什么生气? “既然他们可以这样做,为什么不?他们或许像你说的没有‘登上后楼梯’的资格,但看起来他们绝对有‘尝试登上后楼梯’的资格——哪怕是以错误的方式尝试。 “你为什么要生他们的气?” “为什么?”怪兽一时语塞。 深处的水蒸气喷光了,露出蓝如午夜天空的洞窟,深不可测。 男爵看了一眼蓝洞,说:“我们该走了。 “我们今天不是为后楼梯而来, ■■。但只要我们愿意,我们永远可以来寻找后楼梯,说得没错,柳拉。” 他把最后的音节咬得很清楚,带着柳拉跳进了蓝洞,留给漂在原地的怪物一个背影。 怪物愣愣地自己又转了几圈。 ◇ “果然是这样。” 蓝洞里没有光。下沉过程中,柳拉听见男爵发出一声介于叹息和笑之间的声音。 “你知道它为什么生气吗?” “我不知道。” 她自己生过气吗?柳拉开始思考……有过的话,经验应该也不会很多。 “因为它在乎那些人。”男爵说得笃定,“祂在乎那些愚蠢的可怜虫。” “你呢?” “我们不在乎。” 男爵的回答和柳拉自己的答案同时浮上她的心头。 是这样的吗? 应该是这样的吗? 莫名的,柳拉有些烦躁。 呓语又一次冲破了她的防线,在她耳边乱窜。 梅的答案带给她的熟稔感觉多少是种安慰。 “这边。” 脚终于落到实地,柳拉循着男爵的声音的方向在黑暗中前行。 沙地软绵绵的,偶尔有几枚贝壳。 “你想去看看*彼端*吗?” 腹诽着梅刚刚对怪物说过不去,柳拉问道:“那里有什么?” 有什么? 如独眼怪物所说,从前可能有嘲讽着包括追求后楼梯者在内的一系列人的人与物,而现在,有了这么多追寻水孩子的足迹而来的追求后楼梯的观光者,这里的一切就都变成了对他们的嘲讽——他们置身其间,参与其中,不知道有没有注意,总之是自得其乐。 柳拉看着一对夫妻在旁观者的鼓励下,把他们脑袋只有苹果大小的孩子从地里拔起来(这片地以前容纳了所有可怜兮兮变成萝卜只剩脑袋里一汪水还要成天应付考试的孩子),要他向倚在金色高台上的另一个孩子学习,而她眼尖地看到了高台上从他的靴子里漏出来的几星泥土; 曾经手拉手围着篱笆抓捕布谷鸟以禁止春天离开的智者们开辟了体验活动业务,交纳一笔小钱就可以感受追猎机械布谷鸟的魅力; “伟(大的不成功)人祠”不仅列出了从气候变化到门口飞过的一只甲虫在内的所有干扰因素,还向游客提供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声称只要完美躲避就可以获得成功; 只有捂着耳朵喊“啊,别告诉我们”乞求别人,不要把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告诉他们的队伍始终未变策略。 听说有人考虑过把他们裁掉,不过裁员的消息因为是他们不知道的,也无法传达…… “就看到这里吧。”柳拉在不停冲向公牛、接着索取赔偿的瓷器店前停下脚步。 “你说过要来开一扇门?我需要做什么。” “你知道的。”男爵说,“哪怕忘记过,现在也该想起来了。” 想起来……? 柳拉摇摇头。 “重要的是开门本身,对你来说。” 男爵不多说,打了个响指,一扇石门——准确地说,几块摞在一起的石头,中间是空的——从地面升起。 不知不觉,他们周围已经空无一人。 柳拉看了眼地面上粗犷的花纹,集中注意力盯紧男爵,想看他是怎么开门的。 他用中指和食指捏着那颗珍珠,一脸肃穆地对着石门…… 柳拉认真到了视线周围出现红色斑点的地步。 然后男爵笑了笑,胡乱把珍珠扔了出去。 珍珠化成一道薄薄的红色光幕,铺满整扇门。 “可以进去了。”男爵笑着说。 柳拉惊讶地看着他,试探着向光幕伸出了手。 “至于我嘛,对我来说,重要的就是把你们都骗一骗。” 男爵伸手,推了她一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枪声之外 “你没生气。” “我没有。”柳拉说。 她的右手仍然紧紧地反扣在男爵的肩胛骨上。这不是个适合实战中发力的动作,但足够把他扯进这片红色光幕了。 男爵的笑容有些僵硬。 “我应该生气吗?如果你直接告诉我需要我一个人走进这扇门,我会同意的。不过你没说,所以我就把你也带进来了…… “我明白了。” 柳拉松开手,环视着红色光幕后的房间。 这是她的房间。 是她从它中央的窄床上苏醒、由光球照亮、墙壁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各式各样的门的房间——或者是它完美的复制品。 永远都在跃动个不停的光球们凝固在空中。 房间里的人也是凝固的,仿佛经历过一位热爱现代艺术的美杜莎的拜访。 马西亚维持扑向地面的姿态,重心前倾,单脚前脚掌着地,张大嘴,双手向前伸开; 福尔摩斯侧头看地面,身体微转,手里握着的枪指着华生的脖颈; 倚在那扇门旁边的华生一手垂在身侧,一手还碰在门上,姿势懒散,而面部表情紧绷。 他们没有任何动静,像三尊超写实主义的雕塑一样立在那里,让柳拉分了分心,用了半秒钟思考可以为这组艺术品取个什么名字。 《群》? ◇ 柳拉用手指捏了一下被马西亚甩飞的衣角。 触感就是平常的衣料会有的柔软感觉。柳拉捏它的动作没有造成任何形变,移开手指也没有留下痕迹。 “你希望我生气,是吗?” 柳拉一边说,一边继续研究静止中的三人,拍拍福尔摩斯的肩膀,又碰了一下华生的头发。 不能改变他们和他们身上物品的状态吗? 这是好事,柳拉想,不然可能会出现一些让他们尴尬的场面。 “按你的理论,你希望我在意…… “在意什么?他们?你?这个房间?” “你可以理解为我希望造成‘你突然被我推了进来’的效果。”男爵说着,缓步走来,走向福尔摩斯,拿起了他握着的枪。 “直接告诉你好了,这里只有这把枪是可以动的。” 男爵摊开手,柳拉抓起那把枪。 沉甸甸的,已然上膛,木制手柄有雕刻,枪身泛着铁灰色的冷光。 她顺手把枪口移向了男爵,“可以吗?” “可以哦。” 男爵迎着枪口张开双臂。 “砰!” 瞄准,扣下扳机。 后坐力坠着柳拉趔趄了几下。 冲着墙上的一扇门去的子弹消失了。 男爵的左脸颊多了道擦伤,渗出几滴血。 他在笑。 默默地,仿佛不愿意打扰柳拉的下一枪。 ◇ 现在的情况和她刚醒来时差不多,柳拉想。 她仰起头,看着天顶的画。 画上有海水、红色的月亮、触手、密林、枯死的树根、金属造物、血和火……还有她自己,林立的诸多身影中不起眼的一个。 柳拉记得她曾经在这里看到过划痕。 所以这是不是她的房间,梅想要她做什么? 好麻烦。 枪里还有五发子弹。 在男爵的注视中,柳拉坐到了床上,把枪放在手边,从手环里掏出一个接一个小玩意。 无光泽的银色细线依特殊的弧度排列,一碰就泛起连绵的各式波纹;一个扁扁的圆盘,按钮碎了,一条小鱼在里面不安地游动; 透明的环形轨道刚被放稳,中间的零件就疯狂地旋转了起来,几乎让人看不清它究竟是个四面体呢,还是个球。 男爵一一看过,动了动嘴唇,没出声。 柳拉动作慢悠悠的,足可以当做分解教程。 终于,她拿出那台环境计量机——她很久没用过了。 问号。问号。问号。 “人类。”柳拉假装读着,“梅,这上面说房间里有四个人类诶。” 她盯着男爵,眨眨眼。 男爵究竟想要她拿这把枪做什么? 男爵没有做出她期待的回答,平静地说:“你猜是哪四个?友情提示,我不清楚自己在这样的状态下算不算人类。” “在这样的状态下”是指在这个特殊的房间里他受影响之下,还是在说这具身体、这次附身? 柳拉唯一能从中推断的是,“敏豪生男爵”不仅仅是梅表演出的伪装身份。 这样的分析真的有意义吗……? 柳拉想起那个她刚尝试使用红粒,不知道怎么搞的把自己的身影弄得时而出现时而透明的夜晚。 思维缜密的男人——被拿走了枪的那位,抱歉——向她解释,为什么他那样快速地接受了她说自己是女巫。 “线索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加以演绎归纳就可以得到有价值的猜想——这建立在足够的知识的基础之上。” 所以绝对随机杀人案的破获更多的依赖于警察,所以他解释不通源自异界的犯罪。 而此刻,她一无所知。 柳拉看着男爵的笑容,想。梅说要骗一骗包括她在内的“你们”,是指谁? 他的欺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直觉没有告诉柳拉对面的人在说谎的时候,难道不可能是一个更大的谎言的组成部分吗…… 这样想下去,是会动摇一切的。 因为必定有柳拉不清楚的因素导致了她的失忆。 类推,可以得出存在着无数可能的、超出她的想象的因素。 福尔摩斯先生看到格洛里亚娜的臣民犯罪所留下的痕迹时,是不是也有这样,面临一道华彩绮丽、而又因不可理解而使人生畏的深渊的感觉? 柳拉抬头看了一眼。 “柳拉?”男爵唤了她一声。 “嗯?” 说着,柳拉拾起枪,顶住了自己的耳朵。 “砰!” “砰”“砰”“砰”“砰”! ◇ “好的,确认了,枪也不会伤害我。” 柳拉一口气打空。 “我又想了很多。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之前在彼端的见闻也是铺垫?” “其实你朝他们射击也是一样的。” 男爵没有直接回答,说:“射空,朝每人开一枪,都打到我身上……开完六枪,就结束了。” “我把这当做默认。” 梅,格洛里亚娜,更早之前的玛丽阿姨和玛雅……都在逼迫着她、引诱着她,要她想得更深。 深到触及深渊。 眼前的一切倏忽被蒙上了金光,扭曲着。 “下次见。” 男爵朝她比了个口型,消失了。 ◇ 光芒褪去。 柳拉转身,看见上了膛的枪仍在福尔摩斯手中。 她张开嘴—— “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刀、叶片和盗贼 红粒盈满房间。 它们似乎是那片光幕化成的,覆盆子酱一般浓稠,以至于柳拉的操纵慢了一拍,没有跟上破开空气的子弹。 可能出于梅的安排,或者只是枪膛过热的巧合——福尔摩斯的手指没有动,而子弹,确确实实射了出去。 撞针敲击,底火引燃。 弹头冲出枪管,以超越声音的速度旋转,呼啸着,袭向在柳拉眼中已经恢复了原本颜色的华生。 几乎同时,华生背后的门里,透明的墙壁被刺穿,坚硬的绿色叶片以和子弹不相上下的冲击势头探了进来。 叶片碰到门框时微微弹起,恰好遮住了他。 子弹击打在叶片上,像果汁软糖和戚风蛋糕的对撞,糯糯地卸了力。 “当啷”。 弹头落地,又弹了几下,滚到柳拉脚边。 她俯身,捡起它,看着房间里的三人震惊到失语的神情逐渐恢复正常。 福尔摩斯的枪被他丢在了一边。 华生推开叶子的手在颤抖。 马西亚看看他们,看看地上的子弹和闯进门的叶子,看看在他的时间线中、地上刚刚合拢的门和突然消失又出现的柳拉,戳了戳手中的翅膀蘑菇。 他们几乎同时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我……”“你……”“这到底……” 叶子又簌簌地抖了几下。 一个有着姜黄色头发的脑袋伸了出来,“你们好?” ◇ 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与恶魔签订条约的我恐怕不比福尔摩斯放在壁炉上的那位颅骨空荡荡的“老朋友”更聪明。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我的朋友已经握紧了我的右臂——或者说箍紧了,力道让我忍不住想到骨裂的风险——拉着我坐到会客室的沙发上。这里的女主人和男孩分别坐在侧边。对面的陌生人在我们的目光注视中显得有些拘谨。 “你们好,”陌生人说,“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仿佛听见福尔摩斯在说出他那些快速而详尽的分析,不过他没有说,于是我试着按他的方法观察起来。 农夫,当然,不用看那些斑点污渍,他的外套就说明了一切。奇怪的是,他看起来不太协调。露出的袜边的材料,帽子和衣领的新旧程度……我还隐约看见了一点表链。 “你从外面爬进来,却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原以为这里的比较特别的女主人总的来说是个好说话的人,不过她这时的语气可算不上友好。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误会了。” 陌生人站起来,摘下帽子,握在手里,紧张地晃了晃。“呃……我的名字是杰克。我的意思是,我原本没想过会到这里的,我想爬进的是另一个地方,长得有点像,位置也像,非常抱歉。” “你想爬进哪里?”男孩说。 他叫什么来着,马修?他手里捧着的是什么,怪极了。 “不管是不是有误会,你都是想在主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进入不属于你的地盘吧?” “贼。” 福尔摩斯补充道:“而且不是第一次。上次收获颇丰,嗯?你的邻居或者朋友里也有人发现了这一点,只是还没来得及对你下手。” 杰克的眼睛扫了一圈房间,干干地笑了两声,“各位是在开玩笑吗,原谅我们乡下人没什么幽默感。” “随你的便。你弄坏了我的门,要怎么赔?” “门?”杰克缩了缩肩膀,好像这样就能让我们看不见他、借此逃避对他损坏物品责任的追究一样,“坏了吗,可那也不是我干的,是叶片生长的时候顶到的……” “叶片是不是你的。”柳拉看起来没了耐心。 “呃,这得看你怎么定义。我肯定是不能控制它怎么生长的。” 按理说,能用巨大的叶片闯进神秘的地方的人也该有些特别之处,可我越看越觉得这人的做派和伦敦街头的小扒手没什么两样。 属于犯罪者的高明伪装吗? “就说,我现在打算把这株植物砍了吃,你要不要拦我。” “别呀!您把它砍了我该怎么办?!” “你利用它,那就要为它造成的损失负责。” 我的朋友点点头,支持柳拉的观点:“他有钱。上次的钱还没花光,挺有头脑的。” ◇ 柳拉手腕一转,长长的刀身在空中挥出半个耀眼的圆。 光球挤挤挨挨,为刀光增色不少,其中两个还自动自觉地装成一个的样子,在刀刃触及它们时灵巧地裂开,逗得柳拉笑了一下。 她在生气,柳拉想,略微探出一点手臂,用刀嚓嚓地割着叶梗。 她在意城堡。 杰克被柳拉流畅的挥刀动作吓得不敢出声,怂怂地贴着墙站在一边,险些被“咚”地终于倒地的大叶子砸到脚。 刀身上沾了些青绿的汁液,有雨后的味道。 柳拉用手指细细地抚摸刀身。树汁碰到她的指尖,旋即消失,直到这柄有像湖水中盛开的玫瑰般的美丽花纹的刀恢复原本的模样。 这让杰克更惊恐了。 威胁,绝对是威胁! 他不就是种下被老妈妈漏在窗台上的第五颗魔豆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种歪了吗,才不是因为想换个地方试试有什么收获! 柳拉握着刀,瞥了一眼瑟瑟发抖的人。她生气归生气,其实还觉得有点幸运——这样就不用马上解释梅对华生的操作了,多出了用于缓和与思考措辞的时间。 “你还是坚持你的说法吗?” 柳拉揭起叶片。大得可以给她围条裙子。叶脉闪烁着淡淡的银光。靠近叶梗的地方是草绿色,越靠尖端,叶片越薄,颜色越深。 应该挺好吃? “不不不!”杰克忙不迭地说,“只是我现在真没钱!家里的不能动啊,还得奉养老妈妈!” “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柳拉把叶片卷了卷,夹起来,问道。 “这个,这个……” “没有钱的话,也可以考虑把他交给警察。” 说着,马西亚想起了被拎到即时裁决法庭等待审判的经历——他不知道杰克在这里犯的案不能按盗窃罪算,因为没有涉案金额,不适用即时裁决。 实际上,哪里会有警察接这种涉及一座空中城堡和怪异植物的案子! 杰克一时情急,被马西亚的威胁唬住了,连忙交代。 “我,我为民除害来着,那个,劫富济贫!我之前跑到了一个巨人家,那巨人吃人的!这怎么能算犯罪呢,我亲眼看见,他腰上挂着牛!那么大一个巨人!我……” “你是瑞典人吗?”柳拉眼前忽然浮现出大雁背上的小小身影。 “巨人”。不知不觉,从她醒来之后,过了多久了呢? “诶?不,我就是英国人啊,往上数都是,应该。”杰克数着自己的祖宗辈分,有些不确定了起来。 “继续。” “我用奶牛换了五颗魔豆,被我的老妈妈扔到了窗外地里。漏了一颗,漏的那颗后来长成了这棵你们看到的。我顺着长出来的豆茎往上爬呀爬,到巨人家,听他老婆说他吃人,就躲了起来,趁他不注意溜走了……顺手拿了一袋金币,嘿嘿,冒险者的收获。” “你是冒了险。”华生皱着眉说,“可你拿钱的行为半点也称不上为民除害。 “果真如你所说,那个巨人吃人的话,你并没有阻止他继续吃人,相反的,你可能还激怒了他,让他为了泄愤而吃掉更多的人。” “我的力量是有限的嘛!”杰克振振有词,“先从他那里弄些东西充实我自己,才能在以后去除掉他啊。” “呵呵。” 明知道杰克在说谎为自己扯一面冠冕堂皇的大旗、要不是没钱他才不会重新冒险,马西亚一时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 “你闯进巨人的家的行为本身是错误的。” 华生见柳拉没有什么异议,默默接受了世上有巨人的事实。不过,见过那么多异常之物,也不差这一种了。 “你犯罪在先,犯罪前你并不知道巨人作恶……” 福尔摩斯打断了他。 “说这么多没有意义,不如讨论一下他该怎么赔偿。” 伸指弹一下刀面,柳拉点头,向杰克笑了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安排上了 “你是认真的吗?用别人的钱,赔偿你造成的损失?” “而且就连别人的钱他也不一定能拿到手。” 马西亚补刀道。 杰克讷讷地揉着衣角。 他其实是个挺有胆魄的机灵家伙,爬上豆茎寻求富贵的时候也做好了可能被巨人发现的准备。偏偏摊上这么“讲道理”的要求,空有身手无处发挥——他也不敢发挥。 柳拉不准备让他的才能浪费。 “首先,你的这根豆茎归我了。就这一根,你还有四根。” 可那四根都通往一个地方啊! 杰克在心里嚎叫,已经被他拜访过一趟的巨人的家显然在第二次去的时候会更加凶险。 不过,这里才是最危险的。 这座城堡没有巨人的城堡大,人还这么多,也没有可供他躲避的空间和通报内情的人。 再说,杰克早就狡猾地打量过四周,这里看起来没有金光闪闪的财物,就此放弃了好像也没什么。 “还有,”柳拉说着,目光放到了破碎的透明墙壁外的深绿豆茎上,“你好像很擅长攀爬?” 很想喊出不不不您误会了,杰克到底是清清嗓子,小声承认了这个事实。 “那么你把这座城堡爬一遍。发现能进入城堡的地方就可以随意发挥,全当你是在,嗯,‘劫富济贫’的预备阶段。” 他,真的,干的不是入室盗窃的活。 杰克想。 明明是巨人的妻子把他放进去的! 心里嘶吼到青筋暴起,杰克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就是那种会被村子里烤甜面包的婶子羡慕想拿来当调料的笑,成功地迷惑过巨人的妻子——乖巧地点头,好像很自然地捎带着问了一句: “这样就可以了吗?” “剩下的事情之后再说。这只是赔偿,还没涉及你犯罪的部分。” 闻言,杰克蔫蔫地踩到豆茎上,开始向上爬。 柳拉眨眨眼。 她是故意找这个家伙的麻烦的。原因甚至不是因为此前的生气。 谁让他好巧不巧,也是纯白的。 ◇ “……大概是这么一回事。” 柳拉向福尔摩斯解释道。 华生对梅的相关记忆变得不甚清晰,也听得津津有味——想不听也不行,手臂还被攥着呢。 “我可不可以说,华生记不清楚,”确认身份后,福尔摩斯终于松手,神色复杂地看了他好奇的助手一眼,“也是件好事?那个人不会再利用他们的条约了。” “应该是的。” “我,对于类似的情况,可以做些什么吗?” 柳拉定定地望进福尔摩斯的眼睛。 他也在生气,柳拉想,他在意。 那双眼里写满被迫克制、没能即时爆发的愤怒。 “我不是很清楚,可以试一试。” 柳拉起身,示意一下,走到她的房间里——她现在有点想把它称呼为“门房”的冲动,“门房”,两层含义都很贴切——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捧了两本书。 马西亚看一眼那两本书的封面,垂下头,忍不住又看一眼。 “这两本书里应该讲述了一些咒文。”柳拉说,“我能看懂,用不了;马西亚似乎没看懂。你们先拿回去看?” 福尔摩斯干脆地道谢、接下。 “那个……”马西亚的手指无意识地揉乱他手里捧着的翅膀蘑菇的羽毛,“关于我们之前说的、巴黎歌剧院的事情?” 柳拉对三人寻找回答的神情表示诧异。 “就那样啊?你们先回去,我们之后去找你们——我们去的时间和离开那里的时间会是一样的。然后,一起坐船去巴黎,不是吗?在此之前,你们应该也有些事情要解决。” “是的。” 华生一边披上外套,一边仔细看着柳拉在地上用药粉划出的圈。 福尔摩斯抓起他的帽子和雨伞。 “我们在221B恭候二位。顺便说一句,你们的房租还没到期呢。” 望着两人踏入药粉圈,身影在光尘中消失,柳拉若有所思。 “马西亚?” “嗯?” “我们剩下的房租怎么办?” ◇ 客人走后,光球们不客气地从藏身的角落里滚了出来,争先恐后扑到马西亚怀里。 直到他认输,问柳拉可不可以关上会客室的灯,小东西们才多少放过了马西亚,仍然对他手里的翅膀蘑菇虎视眈眈。 自从马西亚来到这里,光球们似乎就不怎么缠着她了。 “你真是受欢迎。” 随口感叹着,柳拉给自己倒了杯茶,手指微动,一面在实体与虚幻间来回转换的、由红粒构成的镜子出现在了茶几上。 梅乍一消失,房间里的红粒就纷纷汇聚到她这里,那股气势几乎要将柳拉的裙子染黑。 不过,浓度虽高,这次红粒的总量无法与格洛里亚娜带来的相提并论,让柳拉担心它们不能支撑起她长时间浮空。 相应地,她也就没有隐身跟在杰克后面,只是关注一下他的行动。 “唉。” 马西亚尴尬地抖落身上的光球。 一个不注意,翅膀蘑菇被跳起来的光球撞飞,又被柳拉伸手抓住。 被海上的那么多事情一打岔,柳拉对翅膀蘑菇的味道仍然好奇,倒不怎么执着于尝一尝了。 她故意忽视了马西亚忧心的眼神——柳拉稍微思考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被梅带坏了——一手摩挲着翅膀蘑菇手感极佳的小肚子,一手调整红镜的角度。 有无之间,镜子映出杰克腾挪攀越的身影。 说他是入室盗窃的老鼠的确有些不相称。这么流畅的动作,怎么说也配得上个紫貂的称号。 “原来城堡外面是这样的!” 马西亚凑近了看,眼睛眨都不眨。 柳拉至少还在坠落的时候大概看过城堡下方呢,他才是充满了全然的好奇的那个人。 杰克手脚并用,看准岩石连接处几近于无的缝隙,蹭蹭蹭地借力,跳上了一座有着高高的顶部石雕和围栏的小塔楼。 接下来只要撬开围栏……撬不开,不可能的。 马西亚叹了口气。 放弃塔楼,杰克跳下到仅容立足的小平台上,沿着墙头奔跑。 接下来只要找到一扇能推开的窗……推不开,不可能的。 马西亚又叹了口气。 动作精彩,不过到底是人类极限范围内的动作。 象征性地又看了一会,估摸着杰克至少真能完成一半的城堡外表的考察、还要很长时间,柳拉觉得,还是去厨房把豆叶先处理了吧。 从天鹅雕刻中淌出的流水冲刷着叶片,像一场独家定制的暴雨。 除掉灰尘,豆叶水灵灵地展开在那里,任由柳拉用手掌和刀丈量。 叶柄,切掉;叶尖,切掉;仔细剥离叶脉,靠近叶柄的叶子切成菱形方片,叶尖附近薄如纸的部分香气浓烈,则划成一道一道的细条,整齐地贴在料理台上。 几乎没多少浪费,好东西啊! 柳拉开始盘算要把整棵豆茎种到哪里。 蘑菇房是不是太小了?或者,让它横着,贯穿各个房间生长? 阿丽萨的建议又一次在柳拉耳边响起。 仅凭这些,是不够的。她迟早要开辟出更多的空间,希望杰克…… “柳拉!”马西亚喊道。 “杰克爬累了,随便找了个平台躺下休息的时候,突然掉下去了!” 柳拉收刀前挽了个刀花,没忍住,笑了。 从镜面上来看,杰克掉进的地方黑漆漆的,看不真切。 但,在满满的门中,有一扇泛起了银白色光芒。 柳拉轻轻叩指,打开了那扇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开发与提议 水。 冰冷的水。 透明的,淹没着他、包裹着他、压迫着他,使他几近窒息。 杰克蜷起双臂,咳出在鼻腔里灼烧的水,腿脚疯狂地摆动。 从高处摔下,拍到水面的冲击像一把沿着他的脊椎信笔游走的刻刀,带来不断割开皮肉的疼痛。 这样的疼痛不会长久——杰克的挣扎已经越来越弱了。 一双手抓住了他。纤细,而有力。 ◇ 负责照料被丢在侧面环形平台上的湿淋淋的杰克的是马西亚。 这让马西亚想起他在跨越英吉利海峡的轮船上时的噩梦,心有戚戚焉,不敢多看几眼平台下方的水。 柳拉甩甩手,走到三人宽的平台边缘,向下望去。 水看起来有二三十米深的样子,实际可能更深一点。 跟在马西亚身后跳过来凑热闹的光球们被柳拉指挥着,不情不愿地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往水里跳。 点点光球浮在水面上,照亮了这个直径五米的水池。 水里空无一物,很通透。池壁浑然一体,仿佛是用巨大的石块生生凿出的,只在底端有些不知是刻上去还是自然生长、开裂形成的纹路,透过荡漾的水波看不真切。 水池上方的墙壁大约也与水的深度同高,没有装饰,只有一扇门,在接近水面的地方有一圈柳拉正立足其上的小平台。 柳拉仰头,看见杰克从中掉下的一个小小开口。阳光也从那里落进来。 水。柳拉想。这里有这么多的水,要用来做什么? 如果没有完全杀掉格洛里亚娜的分.身投影就好了,应该可以养着她慢慢吃——偶尔还可以聊聊天。 现在,只能退而求其次,养一些她从海里抓过的好吃的东西了。 也可以考虑把它们抽干。 要了豆茎作为赔偿后,柳拉还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里。 要做出选择……好像很困难的样子。 所以就一起都试试吧。 能生长到这么高的魔豆,没道理会被水漫害死或者被鱼吃掉嘛。 另一方面,她觉得好吃的东西,一定也可以养好鱼,柳拉如是想道。 ◇ 杰克悠悠醒转,刚意识到自己躺在地上,就听见柳拉在跟马西亚描述她的计划。 他想爬起来,翻了个身,偏偏是向环形平台的内侧翻的—— 幸好,柳拉在平台边缘拎住了他,避免了杰克再次遭受被水淹没的命运。 杰克尴尬地咕噜了几句,“我很小心了……你们也没说过……” “我们事先也不知道。”马西亚耸耸肩。 “你以为你之前都在做什么?” 柳拉毫不客气地说,俯视着倚着墙坐在地上的杰克。 “你不请自来,钻进不属于自己的地方,难道不就是做好了可能遇到一切危险的准备吗?如果你的豆茎正巧带着你来到这个房间的屋顶,你掉进来,没有人知道的话……” 就会把这里的水污染得更厉害。 柳拉吞下了这句话。 其实柳拉也不知道这座城堡是不是她的。 没有办法确认,唯一的证据是她失忆后感到的的熟稔和自然——不过柳拉想,她自己是做好了一切准备的。 杰克打了个寒噤,吸吸鼻子,接过马西亚递来的、从他的房间的衣柜里找出来的毛巾,紧紧裹住了自己。 “我错了。”杰克说,“我不该做这样的事情。” “特别是在你自身没有多少能力的时候。” 一边说,马西亚一边觉得自己的心口被戳中了。有点疼。杰克利用魔豆的豆茎,可他又何尝不是倚仗着柳拉呢? “好了,你发现这里,也对我们有好处。不用再爬城堡外壁,我们跟你去带走这株魔豆,以后的事情就互不相干。” 说着,柳拉拉开了门。 杰克撑着地面起身,身形还有些不稳。 “我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请你们和我一起清剿那位巨人?” ◇ 柳拉当然知道,杰克说他自己认识到了错误是胡乱编造的。她实际上也不在乎他究竟有没有错,犯没犯罪。 “嚓”。 让杰克为自己争取到了一杯热巧克力的待遇的是他“清剿那位巨人”的提议。 那位巨人吃人,杰克想杀他——没毛病。 杰克杀不掉他,向柳拉求助——没毛病。 “唰”。 那么,她想要伤害他吗?柳拉思忖。 听起来,巨人不会很好吃,和她的利益没有冲突。而且杰克能提供给她的只是巨人的一部分财产。 “咔啦”。 杰克是在用钱买巨人的命。明码标价,用的还是巨人自己的钱。 柳拉不在意钱,哪怕她曾经开玩笑似的要马西亚想想赚钱的方法。 那么,她又为什么会从杰克的提议里,嗅到“快乐”的味道? 想着,耳边微痛,柳拉停下手中的刀。 刀刃已经顺滑地切开了一扇从冰块中取出的、某种巨型动物的肋排,它们伴着轻微的声响,分成一条条两个手掌长的排骨。 魔豆的叶片切出的细薄长条还贴在旁边。 柳拉拈起一条叶片,绕过排骨匀称的骨肉,缠了几圈,打了一个结。 又一条,又一个结,动作流畅——虽说视觉效果就像是实习外科医生的糟糕缝合。 于此同时,“你该当去毁灭它们它们它们永远归属血生命污垢疼痛无限红红红……”的低语萦绕在柳拉耳畔,仿佛永无休止。 ◇ “就这样放着吗?” 马西亚迟疑一下,还是向柳拉问了出来。 被叶片细条捆扎好的排骨上抹了胡椒粉、碎盐和一点点蜂蜜,码放在一个粗陶盆里。 叶脉被柳拉插进了一枚她收在手环里的有着草莓酱内芯的金色眼睛,肉眼可见,金红两色的凝胶状流体在半透明的叶脉内缓缓上升。 略有厚度的菱形叶片则浸泡在倒了些酒进去的玻璃碗中。 “先这样放着。”柳拉笃定地说,“回来处理,要不了多久的。” 杰克的眼睛忍不住滴溜溜地打量着整个厨房,为里面的物品而惊叹。 闻言,他越发感觉到了柳拉的自信,连带着,也添了些对于能够光明正大拿到一笔钱、并且增添自己吹嘘的资本的自信。 好像——我们回来的时候是离开的同一时刻吧? 马西亚默默地想。 ◇ 柳拉说:“还有一件事。杰克,关于巨人的妻子,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 沿着并肩生长、缠绕在一起的豆茎向上爬,风扬起柳拉的长发。空气清新,植株富有生气,不啻于一场垂直方向的野游—— 显然,对马西亚来说并非如此。 他双手环抱着枝杈少到无处借力的茎干,哭丧着脸,仰起头,免得又看见下方微小的田野和人家。 “你在干什么?欣赏风景?我第一次爬上豆茎的时候也这样……” 杰克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不。”马西亚虚弱地说,“你什么时候跑到我下面去了?” 杰克几乎是瞬间出现在了马西亚向上的视线里,背后还多了一个箩筐。 “我想到我们没拿吃的嘛,就下去了一趟。我邻居家烤的面包,好吃的,要不你先吃一个?” “不。” “全世界最好吃的面包!真的!” “我做不到像你那样,单手挂在豆茎上还能保持背着的箩筐的平衡。” 还一直在向下看。 说着,马西亚双腿一蹬,勉强又向上爬了几步。 杰克背着的面包香气更浓了。 ◇ 柳拉伸手拍拍旁边松软的云状物,从豆茎上跳下,落在洁白的、仿佛是由云朵聚成的道路上。脚掌的触感松软而有支撑力。路面被冲击出一个小小的弧度,随即恢复了结实的状态。 道路的一段延伸开去,另一端,尽头处的城堡就立在她眼前。 那些石块仿佛是胡乱搭起的,偏偏从那些粗野的线条中仍能看出建筑的形状。 缝隙里支着些杂草和野花。 柳拉远远地望着。 过了好一会,一筐面包先被丢到路上,然后是被杰克手动推上来、不断挣扎着的马西亚。 “闻起来味道很好。”柳拉说。 杰克跳上来,与有荣焉地挺了挺胸脯。“吃起来也很好,我的邻居……” “我希望,”马西亚踉跄了两步,终于站稳。“你是通过正常方式买下它们的。” 杰克讪笑几下,转移了话题。当然,他没忘把筐递给柳拉,让她从里面拿了一个。 “就是这里了。上次我也是差不多的时间过来的,这时候巨人应该在外面觅食,城堡里只有他太太。” “我们要现在进去吗?” 马西亚一边问,一边也从筐里摸出了一个小个头的面包。 柳拉端详着面包表面树叶般错落有致的纹理,轻轻咬了一口。 “我想,再过一会?”事到临头,杰克有些退缩了,“现在进去的话我见到她可能有些尴尬……” “是你说,要问她对自己丈夫的作为有什么看法的。”马西亚说。 “那也应该等到除掉巨人之后,是不是?”杰克求助地看向柳拉。 表皮酥脆,而内芯蓬松柔软,几乎融化在她的舌尖。 回味着舌根的甜香,柳拉觉得杰克吹嘘的“全世界最好吃”也有些道理。 “直接说你想杀了巨人夺取他的财富就好,你为什么总是在强调‘除掉’?” “我不否认我想要的钱,但这是合理的,我想要的是我们除暴安良的报酬!不然我拿着这笔钱岂不是内心不安……” 顶着马西亚的眼神,杰克的声音越说越小。他的脸皮还没有锤炼到说自己忘了没经过多久的、他上次对巨人城堡的成功“拜访”的地步。 “如果你这么说……”柳拉用脚尖点了点脚下的云路,“我有一个想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幸运儿?倒霉蛋? 乔是这座城镇里一个不起眼的卫兵。 他没有什么特殊技能,不特别勇敢,体力普普通通,脑筋也不比别人更灵活。卫兵只是他的一份工作,像铁匠或者渔民一样。 如无意外,他只需要站在一边以展示城主的富足实力,偶尔管管小偷想逃出城这样的杂事,领到两枚银币的薪水后妥善地保存,攒够钱建一个小家,直到穿不动盔甲的时候退休就好。 直到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一桩大功劳从天而降,落在他的眼前。 “桩”这个量词不怎么准确。 实际上,是一摊、一座功劳。 粗壮、高大,让乔想到传说中遥远的炎热东方的巨兽。一位巨人从天上摔下来,“咚”地砸出一个大土坑,险而又险,没有伤到乔。 乔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异类愤怒地挣扎、咆哮,注意到他腰间似乎挂着一头死牛和……那,那一团,是人吗? 牧师讲述的大卫战胜歌利亚的故事划过他的心头。 没有弹弓。他也不是大卫那样智勇双全的美少年。 但乔握着卫兵标配的长矛的手心有些潮湿。 不趁着巨人没有恢复过来除掉他的话……会有很严重、很严重的后果。 乔的喉咙吞咽了一下。 他不想失去他宝贵的岗位。 ◇ “我就说会是这样的吧!” 杰克兴奋地喊叫着,有些忘乎所以,好像这里真的有谁反驳过他一样。 “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看到这个吃人的家伙,有机会的话都会下手除掉他的!” 马西亚扯了扯他的袖子,提醒他巨人太太正坐在他旁边。 红粒铺满了巨人城堡里的餐桌,柳拉用这面巨大的镜子,向众人展示着巨人从她挖空后覆盖上的陷阱里掉下云路后发生的事情。 卫兵的盔甲反射出明亮的光斑。 枪尖已经抵住了巨人的眼睛。 马西亚稍稍移开了视线。 出乎意料地,巨人太太在镇定地注视着镜子里的场面——虽然说,她的神情冷得像是刚从柳拉的厨房里的一块冰块里解冻,立刻被泡进酒里的咸鱼。 杰克表示这是巨人太太的正常状态,他上次来的时候就是这样。 “很高兴看到没有无辜者因此受伤。” 她慢慢地翕动嘴唇,话语里听不出感情色彩。 柳拉仰头,侧眼打量着她长长的编发,冷白的皮肤和暗紫色的嘴唇,开口说道。 “我不认为他那么做是出于良知。卫兵可能看到了他腰上别着的尸体,也可能没看到。 “我想,即使我们这位巨人平时乐于助人阳光开朗,甚至在下面资助修建了一座教堂,在这样的场合也会被卫兵攻击的。” 伴着她的话,镜中,长矛刺出。 穿透。喷涌的蓝。 卫兵保持着这个姿势,搅了搅,突然后退几步,跌坐在地。 巨人夫人仍然平淡地看着。 “你说的有道理,”她说,“如果是我的话,也会落得一样的下场。我们是异类。” 杰克缩了缩脖子。 他觉得柳拉对巨人太太的威胁太明显了,明明可以更委婉一点的。 柳拉凝视着属于巨人太太的、稀薄到接近透明的白中有一点淡淡的灰色的颜色构成,思索着“异类”和她自己的联系。 她自己是异类吗? 他们说过她是疯子和女巫,从这个角度看应该算是的。 但人们不会一看到她就喊打喊杀。 柳拉并不遵守人类的规则。她不伤人只是因为他们不好吃。 巨人太太也不伤人。 她甚至对自己家里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类态度还不错,会劝他避开自己丈夫的狩猎—— 而某种意义上来说被巨人太太救了的杰克谋划着除掉她的丈夫、获得他们的财产,人们一看见她就会下意识对她动手。 这不公平,柳拉想。 “那个。” 杰克清清嗓子,打破了沉默。 “我们是不是可以讨论一下之后的问题?” ◇ 乔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可是睁开眼,太阳仍然照着他和巨人的尸体。 几点蓝色的血沾在他的盔甲上。长矛尖端有些黏。远远的有人靠了过来,可能是被之前巨人砸进地里时的噪音吸引的。 嗡嗡的,是他脑袋里加速的血流,还是被吸引来的苍蝇?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 彻底失去意识前,乔听见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为谁,他,还是死去的巨人? ◇ 马西亚专心地看着镜中人们簇拥着那个刚刚立下大功的卫兵的画面,不愿卷入杰克他们的讨论。 卫兵会被奖赏。 这样的认知让马西亚感到欣慰许多。 马西亚知道他不该这样想,杰克还刚帮助过他——但他本能地排斥这样贪婪有野心的作风。 “……我是这么想的。”巨人太太说。 “不能这么算。”杰克摇摇头,拒绝女巨人均分三份的提议。 “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天上掉的?还不是到处抢的!他抢走我的同胞的钱,这部分当然得还给我们!我先把这部分扣除,我们再来讨论分配问题。” 巨人太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直看到杰克觉得那双巨大的眼睛要把他看穿,有些心虚地想,就算她没帮助他,他凭着自己也能从巨人手下逃脱。 她默默站起来,说:“我去杀只鹅给你们吃。” 巨人太太走出餐厅,杰克像要安慰自己不多的内疚似的说:“我看他们也没什么感情!嗯?说不定她还是被巨人抢来结婚的……” “有可能。”柳拉说。 她还在继续思考,心思不在这上面,不过还是注意到了什么:“巨人家养鹅的吗?” “嗷——!” 杰克飞奔而去,想要救下那只他觊觎已久的,下金蛋的鹅。 ◇ 巨人太太一手捉着鹅,一手提着杰克走了回来。 “我不能把它给你。” 她对杰克说着,又像是在解释给柳拉或者她自己听。 杰克皱起了脸,“这就是这里最值钱的东西了!你什么意思?” “他平时会把金蛋捏碎了玩,不然的话金子就太多了。” 杰克被她气笑了,“我会嫌金子多?这就是我们要分的财产里的重要部分,我要这只鹅,还有……” “我打断一下。”马西亚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注意力从镜子上移开了。 “这只鹅一天产一个正常鹅蛋大小的金蛋,就算重三十盎司的金子。一年就是一万一千盎司,六百多磅黄金,整整六英担。你得要多少资产才能每年有这么多利息?换算一下,就是这只鹅的价值。” 柳拉点点头。 她从来不知道马西亚的算术这么好。 杰克也被马西亚的计算震惊了。 “那……那我就要这只鹅了!” 巨人太太无声地叹了口气,“好的。” ◇ 杰克欢天喜地地抱着鹅,顺着豆茎回到了地面,生怕柳拉跟在后面追一样——柳拉没告诉他,现在马上砍倒豆茎也没用了,她已经留下了标记,随时可以去看看。 一把金竖琴被女巨人塞给了马西亚。 她也看出柳拉不想接受,“可是我留着它也没有用。” 很久之后马西亚才偶然发现金竖琴是可以自动演奏的。谁让他弹奏技巧那么好呢。 不过,当下,柳拉邀请了女巨人去她的城堡坐坐。 女巨人也当真答应了。 “马西亚。” 趁着女巨人收拾东西的时候,柳拉问,“我是不是不该这么做?” 不该怎么做? 马西亚有很多话想说,到嘴边,只剩下一句: “啊?啊,没有吧。” ◇ 乔悠悠醒转。 一只长长的、巫婆标志物式的鼻子戳到了他眼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囚犯 坐高几乎与房间齐平,传送时不得不喝了五份药剂才成功的高大身影坐在柳拉的“门房”地上,稍稍垂着头。 利亚——女巨人这样称呼她自己——此刻坐着的垫子是她自己带来的,薄薄一层,柔韧,微凉。 这未免让搬了把扶手椅过来给自己坐的马西亚有些过意不去。 特别是,柳拉莫名其妙,好像和女巨人挺聊得来,却没说几句话就跑进了厨房——马西亚甚至还没从之前巨人之死的画面里走出来,就又在尝试着和巨人搭讪了。 “嗯……你对蘑菇感兴趣吗?” 马西亚朴素的推论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巨人答应了柳拉的邀请——她和柳拉有共同语言——柳拉喜欢蘑菇——她喜欢蘑菇。 完美。 以及,巨人挽留金鹅(他这么以为)——她喜欢家禽——她喜欢翅膀+她喜欢蘑菇——她喜欢翅膀蘑菇。 虽然很不舍得,马西亚已经做好了牺牲被他从柳拉手下抢救出来养在自己房间的书桌上的翅膀蘑菇的心理准备。 “不。”利亚说。 她的声音控制在对巨人来说的最小音量,足够让马西亚听清,还带着点气声,是一种柔和的冰冷——像风中洒下的充满细碎冰晶的光雾,而非死板地堵塞前路的浑浊冰壳。 “我们不吃蘑菇。” 不吃蘑菇,是不是可以揉一揉蘑菇呢? 马西亚有心向她推荐翅膀蘑菇的绝佳手感,又担心收获诸如“我们不喜欢那种东西”的回答。 揉蘑菇似乎不是一个受众广泛喜闻乐见的消遣,也不是他心目中合适的打破对话僵局的选择——马西亚没意识到,再差的选择总是比放弃选择好的。 结果就是,对比鲜明的一大一小静静坐着,光球只敢在马西亚这半场偷偷晃一晃。 若有若无的味道,从厨房飘到到他们身边。 马西亚吸了吸鼻子,鼓足勇气,想再开辟一个新的话题。 ——在他开口的瞬间,那道声音响了。 是马西亚此前只听过一次的声音。 但它是那么悠扬,那么深沉,仿佛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听过一次,就不会、也不可能认错。 这下连寻找新话题的力气都省了。 马西亚抬眼,迅速地瞥了一眼利亚,说: “有人来了。” ◇ 冰冷的,比棺木更硬的床铺。 它和墓碑的唯一区别大概是,墓碑下盖着瞑目的死人,而将死未死的人睁着空洞的眼睛躺在它的上面。 腐臭低劣的食物。 分量少得很精巧。精巧到让人怀疑是不是有某位乐于实践的法兰西科学院院士竭尽所能使它离归于虚无更近,同时恰好足以维持一具□□苟且生存。 无光的黑暗。 囚犯,三十四号。 爱德蒙·唐泰斯瘫在床上。 所有可能的、属于人的希望和绝望他都已经尝遍。 接下来,神的领域中的一切,祈求,祝祷,乃至威吓,诅咒,也都到了尽头。 没有降临没有显灵没有拯救甚至没有惩罚——留给爱德蒙的只有怀疑。 怀疑人,怀疑神,怀疑他自己。 最后,怀疑“怀疑”本身。 他的手指痉挛着——是痉挛着吧?他当真有过手指这种东西? 爱德蒙在黑暗里试图厘清自己的状态,毫无疑问地失败了。 手里有东西——什么东西?他什么也没有。话说回来,他自己是什么东西来着?硬硬的小瓶子。 瓶子。“储备”酒店,那一场婚、订婚—— “啊啊啊啊啊——!” 崩溃边缘的囚犯在意识里发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如果发出了又是为了什么的哭嚎。 那个突然出现,或者说一直都在,只是被包括狱警和无论是清醒还是不清醒状态下的爱德蒙在内的所有人忽略了的瓶子。 裂了。 ◇ 真的……可以吗? 被柳拉喊了一声要他去帮忙开门后,马西亚迟疑着,碰了碰那扇联通外界的大门。 他并不能看见随着那句话,凭空落到他指尖的红白黑三色粒子。 门开了,一个人……一滩人,滑了进来。 来不及多想可能的风险,慌忙用手臂架住来人,来人身上那些凸出的、历历分明的骨头仅包着一层和利亚的垫子差不多薄厚的皮肉,把马西亚硌得生疼。 “这是怎么了?!” 马西亚下意识地转头寻求帮助,想起柳拉不在场后,对着怀里远比他高、腿却半跪着倒在地上的人的耳朵吼。 “没事。” 伸来的巨人的手映在眼中,本该让马西亚心慌一下,此时却显得那么有安全感。 利亚摊开一只手,像托起一杯小蛋糕那样把瘫倒的来人托到面前。 “他累了。” “累了?” 马西亚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只是累了?” 怕不得是刚从三头犬和“仁慈的”三女神追捕下逃出来的西西弗斯才能累成这样,他想。 “心。”利亚把手里捏着的男人在地上放平。 “他说过这样的吃起来有腌渍风味。” 马西亚顾不上关于利亚前夫,或者亡夫,饮食习惯的问题,说:“我能为他做些什么?” 利亚摇摇头,背后的浅金色发辫摆动如流苏。 “把她叫来。” “谁?” 柳拉认真地盯着利亚的辫子,问道。 ◇ 见马西亚以一种看着从窗帘后面窜出的剑齿虎的目光盯着她——考虑到马西亚不知道什么是剑齿虎,这是很难得的——柳拉从背后端出一个陶盆,笑了笑。 “怎么了?” 饱浸了酒香的菱形叶片侧面被破开,一部分露出里面红白相间泛着几星油光的培根,剩下的夹着金色的薄饼。 诱人,但眼下马西亚只是匆匆看了一眼。“我开了门之后这个人倒了进来。利亚说他是累了。” 柳拉绕过利亚,走向地板上的人。 很陌生的颜色构成呢。 不过,拨开凌乱的长发,她看见了一张瘦到脱形,但还隐约有些熟悉的脸。 “爱德蒙·唐泰斯?” 柳拉吐出这个不久前接触过的名字。 所以说,颜色构成不能用来识人啊,她想。 不过说到底,世上真的有能用来准确识别各人的永恒不变的标准吗?相貌、姓名、性格…… 还没来得及联想到她自己这一层,柳拉就被马西亚打断了。 少年恳切地说:“你认识他?我们得快点想出办法……” 柳拉眨眨眼,立起身来。 “办法?为什么。” 她的肩膀忽然加上了些重量。 利亚在用一根食指轻拍柳拉。 柳拉叹了口气,“我当然也是想帮他的。” 究竟是什么让这个敢于冒着风险跳进水里“救人”的健康又灵巧的人变成这个样子的呢,她很好奇。 不过,想出照顾别人的办法这种事情对于一个失忆的缺乏常识的人(如果是人的话),好像有点困难。 好吧。 听马西亚的。 柳拉觉得他应该很有经验。 事实也是如此。 柳拉的那张窄床又一次不再属于她了。爱德蒙瘫在上面,马西亚端着一杯水,试图在打湿他的嘴唇之外,多灌下去一些。 柳拉坐在利亚的手上。 感觉很好。可能那些小家伙们坐在她自己手上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柳拉想。 “他会好起来。”利亚说。 柳拉点点头,“嗯。 “嗯……?” 说话间,马西亚把水径直倒了下去。 ◇ 怎么了?水…… 看不看又有什么区别,总之是——嗯??? 冷水打湿破烂的囚衣,淌到他的胸前,激得爱德蒙微微睁开了眼。 光、水杯、床、床边站着的人关心的表情、巨人、无所不在的门…… 眼前的一切都那么出乎意料,让他怀疑自己已经经历了一场降灵、天启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爱德蒙?” 看向他的名字被叫出的方向,爱德蒙睁大了双眼。 他用沙哑的声音对柳拉说: “魔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旧地新生之始 魔鬼。 在爱德蒙漫长的监狱生活中,他像一只反刍的松鼠,反复咬嚼着自己并无太多波折的记忆,希望找到这一切的罪恶根源。 唯独对这次救人的行动,他没有,也不敢多想。 在一个人最志得意满的时刻出现,消失,随之而来的就是噩耗——这样的东西不是魔鬼,什么是呢? 柳拉听着爱德蒙断断续续的控诉、怒吼和哭泣,了解了他的遭遇之后,对他的想法表示赞同。 和她同行的那家伙,的确就是魔鬼嘛。 “已经这样了……你们,还想要干什么!” 爱德蒙伸手掐住自己的脖子,苍白的一张脸因激动而涨得通红。 “可是我什么都没做。”柳拉说着,跳到地上。 不仅如此,她凭直觉相信梅也什么都没做——除了可能作为魔鬼带去了糟糕的预兆。 如果恶魔真的有什么计划,也总该是透过人类实施的吧? 就像潜伏在她遇到的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背后的,蛰伏在深渊里试图用呓语说服她的,那些未名的力量那样。 “我……” 在马西亚的拜托下,爱德蒙被利亚轻轻松松用两根手指捏住颧骨下方,话音被截断,被迫张开了嘴,眼睁睁地看着马西亚把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往他的嘴里灌。 “唔——!唔!” “说起来,这是什么啊?” 观察着爱德蒙吞咽的速度,一勺又一勺,不给他开口反驳的机会,马西亚用勺子刮了刮杯壁上挂着的残余,问。 柳拉眨眨眼。 “不知道。” “???” 听了柳拉的话,爱德蒙挣扎得更厉害了。利亚加了第三根手指才把他按住。 “看你现在很有精神,应该没问题。”柳拉说。“在厨房找出来的,就是能吃的东西吧?你瘦成这样,吃了总比不吃好。” 不是这样的! 他知道长期断食的人不该立刻进食! 马西亚无奈地放下杯勺,看着爱德蒙愤恨地瞪着他。 他只是以为这又是柳拉的某种神奇配方啊! 是在厨房找出来的没错。 柳拉没说的是,她擦掉了杯子外面的黑色手印。 ◇ “我是不太懂。”马西亚完成了他投喂的使命,对着地板上的男人说。 “总之你在监狱里过得很痛苦吧。来到了这里,可以放轻松点?” 平静下来的囚犯一言不发。 柳拉倚在利亚的腿上,像倚着上好的靠枕,凉丝丝的,手里揪着几块夹心叶片一边观看两人的互动一边吃。 马西亚耐心地弯下腰,和爱德蒙对视。 这么说很奇怪,但他在这个比自己大的男人身上,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你还在为了什么愤怒不满?都说出来会好很多……” 男人摇摇头。 “让你不满的,和我们有关系吗?” 试图让利亚尝尝她的手艺,发现对她来说太小了之后,柳拉问道。 爱德蒙继续摇头。 “你来到这里是因为我送给你的那个瓶子。” 作为贺礼,完全没取到应有的效果,柳拉想。她是不是不适合祝福别人? “当时我……我们很感谢你,所以我把它送给你,希望能在有必要的时候反过来帮助你。 “继续排斥下去没有意义。 “你需要我把你送回去吗?然后一切都和以前一样没有变化,最好再让你忘了来过这里的事情?” 男人闭上眼,没有其他反应。 那么,先把他喂胖一点再送回去? 正想着,柳拉就见利亚突然拎起了爱德蒙,手臂轻微舒展,把他丢进了刚被柳拉在水里种进豆茎、门还敞开着的圆柱形房间。 “这对他有好处。”女巨人慢吞吞地收回手臂,解释道。 马西亚冲了过去。 柳拉点点头,说:“我想烤排骨了,你应该能吃点吧?” ◇ 在火球的炙烤下,包裹在腌制好的排骨外缘的细长叶片慢慢被烘干、边缘现出焦痕,收缩着,将溢出明亮的油脂的肉又勒紧几分。 当枯干的香叶重新被浸润之后,这一轮的烘烤也恰好告一段落。 利亚一根连着一根地接过柳拉翻烤的排骨,小心地咬着——在她的手中,排骨就像细细的鱿鱼丝。 肉香和着更吸引人的魔豆叶片的奇妙气息,当然也飘进了以水池为底的新房间。 马西亚嗅着,有一点心动。 不过,在他看来,眼前的事情更为重要。 新来的名叫“爱德蒙”的男人泡在水里。 马西亚原本想把他捞上来。 但爱德蒙似乎水性很好,即使体力不佳也能轻松地在水中上下游动。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向下沉,始终仰着头,在水中张着眼,望向那株魔豆的豆茎; 等他沉到让马西亚开始感到担忧的深度时,豆茎的根须也到了他的脚下。轻轻借力,爱德蒙便跃出水面,对溅出的水珠浑然不觉,仍然盯着豆茎看。 魔豆的豆茎,也有特殊效果吗? 马西亚静静地又看了一会,走出房间,悄悄掩上身后的门。 “来吃吗?”柳拉笑着招呼他。 马西亚苦笑着接过一根穿在厨房里堆着的某种莹白鱼骨上的豆叶条裹排骨,自己动手烤起来。 火球慢慢地翻滚,升腾。 火光摇曳,在随着光球的躲藏变得昏暗的门的房间里拉出淡淡的影子。 虽然说起来没什么说服力……不过他不是为了吃才走出来的。 没有任何根据地,马西亚觉得那个男人在哭。 水融在水里,了无痕迹。 ◇ “把他一个人留在水里,不会有事吧?” 吃到第四根排骨的时候,马西亚重新开始坐立不安。 利亚看着火球,没有说话。 柳拉眨眨眼,“他再不出来的话可没剩下几根了……” 话音未落,湿淋淋的男人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他长而凌乱的黑发披在脸颊两侧,胡子也胡乱黏在脸上,长久不见阳光的皮肤白得透明。火光里,一双忧郁的眼睛闪闪发亮。 有一瞬间,柳拉觉得她在他身上看见了一些与梅相似的东西。 不过这样的感觉转瞬即逝。 他只是不再是那个幸福的、会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救人的代理船长爱德蒙·唐泰斯了而已。 他走到他们面前,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 “其实你可以尝一根再走的。” 柳拉答应了爱德蒙求她帮他找出真相、让一切回归正轨的请求。她知道他的痛苦和迫切——实际上,她自己也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真的很想让爱德蒙好好吃点东西。 这次柳拉除了手环的常备品,还带上了些新食材,火球,和几粒缠着她看起来对外面的世界很感兴趣的光球。 不过从她离开城堡的历史来看,它们总是不够的。 “不必了。” 爱德蒙垂着眼,踏进柳拉用药粉在地上画出的发着微光的圆圈。 柳拉冲利亚和马西亚挥挥手,对马西亚做出了一个“赚钱”的口型,也站了进去。 “等等……?!” 这不对啊??? 说什么让他照顾一下利亚,马西亚突然想明白了,照从前的经验看,柳拉回到城堡的时候不应该是离开的同一时刻吗? 所以,下一秒他就应该看见—— 没有。 又等了一会,马西亚仍然没看见柳拉回归的身影。 “怎么了?”利亚问。 马西亚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决定相信柳拉,继续开辟和巨人聊天的新话题,看看能不能顺便完成柳拉的嘱托。 “……没什么。 “利亚,你对‘冰淇淋’感兴趣吗?” ◇ “你在那个房间里看见了什么?” 柳拉一边问,一边观察着被几粒活跃的小光球照亮了几分的黑牢。 “我……我,看见……” 并不是不能说。 爱德蒙只是不知道要如何描述。 那些深水下虬结蔓延的根须,高大的藤蔓,交错掩映的枝叶,那些绿色…… 仿佛在涌动着,催促着他,黏连着他的目光,让他想要流泪,让他想要……生长? 生长,然后冲破更多。 柳拉捡起里面还盛着汤的陶盆。“我随口问的,不用回答。” 这汤很像她见到的济贫院的风格。 像是后来探望养病的奥利弗时他赞叹的浓醇肉汤兑了百十倍的水后可能会有的产物。 怪不得他变成了这幅模样呢,柳拉想——她这倒是误会了,狱卒只是不想在一个绝食的囚犯身上浪费食物。 “……我看见了我自己。”爱德蒙说。 他看着被照亮的囚室,后知后觉地,有些局促起来。 倒不是担心这里被发现点了光。很久以来他自暴自弃,没想到有一天还会有别人来到这里,脏乱的环境不免有些……不忍直视。 柳拉把盆轻轻放回地上。“那很好。 “不如我们来计划一下,该怎么完成你的请求,第一步?” 爱德蒙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 那一瞬间划过他的脑海的,不是别的,只有梅尔塞苔丝和他的老父亲的状况。 然后,短暂的沉默中,他们听见一堵墙里传来轻微的刮擦声。 “这里有老鼠?” 爱德蒙怔怔地摇摇头,说:“没有。” 柳拉勾动手指,越发熟练地操纵红粒,将身形转化为虚实之间的状态。 “那么我去看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在另一端 穿过用于通气透光的小洞口的铁栅栏,无声地,柳拉飘落在石板铺成的露天走廊上。 她的裙摆擦过一位握着长筒□□的巡逻士兵。他疑惑地看了一眼,又朝自己的同伴耸耸肩,继续向前走。 石板是冷的。海风里有咸味。 没有月光的夜晚。 或许她可以直接打穿一块墙壁让爱德蒙出来,然后往海里跑,柳拉想。 现在,她得换个方向。那些刮擦声恐怕不是士兵们的皮鞋和枪支发出的。 这种仿佛与红粒化为一体的状态很是惬意,每次柳拉稍微不注意就会把它们用光,还是早一点做正事的好。 另一侧,没有缝隙可供利用的坚硬石墙。 还有,有人在办公的、堆着文书的房间。 柳拉瞄了一眼,书桌前的人皱紧眉头,就着油灯的光唰唰划着羽毛笔。 监狱里的事情原来也这么忙。 柳拉从他虚掩的门缝里溜了出去,绕着圈子,迂回着接近声音的来处。 这不大容易,呓语仿佛掐准了时间,在她最需要听清的时候冒出来: “嘻嘻嘻嘻嘻你来了来了来来来,回你的监狱看看看……” 耐心听着,从杂音中辨明方向后,柳拉加快了速度。 “……你的监狱!你的监狱!云上的监狱!” 合唱的众声部逐渐汇总成一个单调刺耳的声音,掺着咯咯的笑。 “专属于你的监狱!” “梅,我现在有事。” 柳拉说着,眨了眨眼。“如果你想跟我说什么的话可以等一等再说。” 呓语声停了。 柳拉才不管那究竟是不是梅搞出来的,以及如果不是的话在另一端的人听了她的话又会有什么想法、做出什么动作。 虽说猜一猜好像也有些乐趣。 这样一来,她方便了很多。 穿过地砖、泥土和梁木,柳拉在一条如果被当众称为地道可能会羞愧到塌方的简陋地道里,发现了一个挖掘中的、姿态不怎么雅观的有花纹的生物。 再靠近一些,那些花纹实际上并不是皮毛。是一个人从头发、眉毛到胡须,由白至黑的颜色渐变。 柳拉操纵着红粒,每一粒搬起一小块泥土,分散开,贴到后方的地道壁上。 万千红粒同时移动,瞬间形成一场完美闪避地道中的人的泥土雨,将地道前方的一块地方清空,顺带着,将一段挖好的地道坑坑洼洼的墙面填补得更加平滑。 在那人来得及反应过来开始担心塌方之前,柳拉就已经把自己放进了刚开辟出的新通道里,不再使用红粒。 她露出脸,很自然地和手里握刀还保持着挖掘动作的老人对视。 下一秒。 那柄刀差了两厘米,没能刺中柳拉。 ◇ 老人嗬嗬笑着,坐在他囚室里的椅子上,状似不经意地把手里的刀放在了柳拉一眼能看得见的地方。 “您是个漂亮姑娘,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种地方呢?刚看见您,我还以为他们说的我的疯病终于要成真啦。” 今夜,透光的小孔里注定没有光。 柳拉取出了火球托在手上,给囚室平添了几分温暖,而老人就像没有注意到它一样。 黑,红。这也是个构成里没有白色的人。 柳拉摇动手指,让火球在她的十指上依次滑过,映进老人眼里。 “那,可能是因为我自己有疯病吧。 “我应另一名囚犯的请求来到这里,听见您在挖东西。您也打算越狱吗?” 老人一手撑住了太阳穴,说:“‘也’‘越狱’?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我想,您会乐意见一见那名囚犯的。” 柳拉说。 她对老人的印象不错。有智慧、勇气、决心和与年龄不符的体力…… 这样的人,是因为什么被关进来的呢? ◇ 尴尬。 柳拉站在那里。 面对这个突然闯进他们牢狱生活的女人,两名期待同伴已久、终于通过被红粒打通的地道相见的囚犯迟迟难以开始交流。 “你们饿了吗?”柳拉问道,“我可以去那边的房间给你们弄点东西吃。” “不。”老人摆摆手,“事情还是先当面说吧。 “自我介绍一下,我……” 所以这是一位很厉害的人物。 柳拉不明白这位法里亚神甫为什么要计划在割裂的土地上帮助建立一个统一的帝国。 但听着他讲话,她的心也有些波动。 他说话的方式,就好像他们并不是在一间糟糕的囚室里,而是立在被雪覆盖的山巅,朝山下的半岛和海水眺望,视线向着无限延展。 爱德蒙有些迟疑地问:“您是,狱卒说的那位,教士?” “疯教士。”神甫苦笑。 柳拉也笑了。“没有我疯。” 是这样的。见识过柳拉的那座城堡后神甫显得非常正常。 不过,哪怕神甫是疯的呢,他的话和他几乎一个人完成了一条地道的毅力也深深地折服了爱德蒙。 他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期待着得到些指点。 “……当时,我以为我得救了。”爱德蒙的声音在颤抖。“后来,后来……” 一次次的,希望和失望。 法里亚神甫想要说些什么,转头看向柳拉。 “我的名字是柳拉。从一座空中的城堡里来。爱德蒙帮助过我,那时我给了他一份药剂。现在他找到了我,我想要帮助他。” 柳拉的发言仿佛是在一位演说家发表完演讲、一位讲故事的人说完一段悲剧后,闭幕时间登台的小丑为了活跃气氛讲的一个笑话。 好像省略了很多东西,柳拉想。 应该够了……吧? “我想知道的是,”神甫看着他们两人,眼里满是沧桑。“你们……你,为什么要越狱,打算怎么做。” ◇ 爱德蒙说他要仔细考虑。 这一夜,他在床上辗转反侧。 也为了应付狱卒巡查的安全起见,神甫掩盖好地道的痕迹,回到他的房间,躺下,等待着明天的见面。 柳拉是唯一睡得比较好的人——如果不算她的梦的话。 她躺在紫杉堡的岛外不远的海水中睡了,浪头很凶,脸却始终露在外面。 伴着波浪摇摆,催眠效果极佳。 梦中,少女望着镜子里的倒影歌唱,凄切的歌声落在泪水里。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望着天边的朝霞,柳拉翻个身,泡进海水,只觉得神清气爽。 ◇ 柳拉去的不是时候。 爱德蒙刚一听见她说早安的声音,就急切地打手势。 柳拉还没反应过来,牢门被推开了。 端着盘子的狱卒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好像听见了女人的声音,还看见一抹红色……可这怎么可能? 他环视了一圈。 三十四号犯人还是有气无力地躺着。 大概是错觉。 这样想着,狱卒在接下来的二十七号房里也重复了相同的遭遇。 他开始有一点慌,聊几句天的时候忍不住问了问这个据说医术很好的疯神甫——毕竟人家的疯只是鬼迷心窍不是物理上的,对吧。 “神经问题。”法里亚神甫面色凝重地对狱卒说。 “你需要修养。” 转头,趁他还没走远,神甫就对柳拉示意,要她跟上去,让狱卒的“病情”再巩固一些。 那天,狱卒推着小车从监牢里出去时,他的同事惊讶地发现,他在忏悔: “我再也不开红衣主教们的玩笑了。哪怕是罗斯皮格辽齐呢,噗……不,不开玩笑。” ◇ “你们先聊。”终于确认狱卒已经离开,柳拉回到爱德蒙的囚室,说道。 “不是……” “这样可能更好。” 柳拉从手环里翻出一样又一样材料,向他们展示。 “这件事跟我没什么关系,定下来之后,告诉我有什么是需要我去做的就行了。 “你们喜欢莴笋?南瓜?蘑菇,还是菠菜?” 法里亚神甫震惊地看着。 理论上,一个活人把自己隐形、穿过缝隙可能更神奇一些,不过那看起来绝对没有突然出现的一只大南瓜更震撼。 “蘑菇,谢谢。” 爱德蒙所受的冲击要小一些。他在城堡里隐约留意到了柳拉的喜好。 快活地捏着一根离开城堡前刚采摘的新蘑菇,柳拉跑到地道另一端神甫的房间里,留下身后两个重新呆滞起来的人。 “她似乎喜欢蘑菇,所以……” 需要解释的不是那个好吗。 爱德蒙自觉地定定神,开始了这一场决定他未来命运的谈话。 ◇ 巴掌大小的陶锅被柳拉放在桌子上。 然后是一块发光的垫板,洋葱,奶酪,黄油,培根,番茄,零零碎碎的香料,和大把蘑菇,巧妙地排列其上,不留空隙。 最后,放下一个盛着干干的面片的小筐。 柳拉并不知道意面,不然她也就不会在法里亚神甫讲述意大利时没有联想了。 柳拉开始捏那个小陶锅。 字面意义上的捏。 锅的边缘在她手中被拉长、塑形——她还捏了点花纹——扩大,没多久就变成了正常大小,用指节敲一下会有好听的声音。 倒进水和面片,放出火球,柳拉端着陶锅开始等待。 不知何时,呓语又一次响起:“嘻嘻嘻他们说什么你不听听听红灰灭生明……” “我现在的确有时间。” 柳拉说着,让火球跳回她肩上,指挥红粒运走水,留下煮好的面片放进手环,拿出一把刀开始处理馅料。 “不过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实在不行可以给我念菜谱。” 呓语暂停了一瞬间,重新开始:“嘻嘻嘻想听听他们贪婪的筹划吗?” 好,确认了。 柳拉想着,放下火球,把洋葱碎和一小块黄油倒进锅里。 是梅没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监狱”之外 “他们说到钱。” 柳拉翻炒着锅中又加入了几种碎块的馅料,点点头,“钱。” “还有罪恶和仇恨。” “仇恨。” 香气像是海水里的火山,不断裂开,四处舞动,温温吞吞地晃悠着,却不能忽略它刚冲出时的轰轰烈烈。 从拳头大小、鲑鱼肉一般的粉红色的盐块上,柳拉用小刀切下些盐末,洒进锅中。 ——一柄小小的,有锯齿,和草药一起放在柜子里的刀,不是梅给她的那柄匕首,那看起来不像是能处理可食用物品的样子。 虽然她还是把匕首随身带上了。 “还有你。你的特殊,各种方面的。” 她把金灿灿的蘑菇切段、倒进去,一起搅拌。 这次收获的蘑菇乍看起来只是耀眼一点,遇到高温之后——一段关于马西亚和火球的悲惨故事——才会展现它们的不同寻常之处。 渗出汁液,金色变深 ,在搅拌中渐渐变熟。 然后,每一段被切碎的蘑菇都长出一个小小的菌伞,向上冒起来。 “我。” 柳拉随口重复着,在蘑菇碎块重新长大前叫火球离开,飞快地将炒好的馅料转移到另一个玻璃碗里。 “他们怎么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梅,你真的没有别的话可说?” “它们和你紧密相连,你还不知道吗?”那道声音渐渐变成了柳拉听过的、敏豪生男爵之口会说出的音色。 “一点也不好奇?” 不好奇……? 柳拉在案板上摊平一小块又一小块煮好晾凉后的面片,整齐得像是下一秒就有人会把它当成棋盘端走。 答案是否定的。 柳拉有些好奇,如果不是很好奇的话。 但是一切都由别人递到她的面前、塞进她的耳朵。 注定得不到真相的好奇,又有什么意义? “不好奇哟。” 用汤匙舀出馅料,柳拉轻快地点过面片,在上面留下一小团一小团的金色丘陵。 “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于你的身边的。这一点上,*我们*谁也不敢造假。 “比如杀人案、济贫院、监狱和跨越世界而来的格洛里亚娜。” 柳拉听着,不出声,抬起带有手环的手腕,慢慢用剩下的面片逐个覆上它们,手指轻轻按压两片面合拢处,将中间的内馅挤成一个个带着空气的圆形气泡。 “你认识的他们,可都是鲜活地站在你面前,有自己的意志和生命的人。即使这样,你仍然不想听吗?” “不想。” 柳拉抬起眼,望向石墙上那个此时并没有月光透入的小孔。 外面有海,有风。有她见过的雾中街巷,有马西亚怀念的阳光和舞蹈,有神甫说的山脉半岛和一个个小王国,有尼尔斯家乡的冰雪和驯鹿,甚至有格洛里亚娜的战争与世界穿梭,有阿丽萨那一整个闻所未闻的世界—— 但那些不是要出去的理由。 它们仅仅是让人留恋的原因。 她的路线或许会被安排。能决定她想知道什么不想知道什么的,只有柳拉自己。 “这些话是你说的么?不是我认识的敏豪生男爵的风格呀,梅。” “你猜?” “我猜是。” 柳拉轻笑一声,将裹好的小“ravioli”分成三份放进阔口杯里,盖上满满的芝士碎。 火球兴许和光球们学了几手,跳得很快。 尽管如此,在三个杯子杯中之物的滋味被厚实黏稠的融化芝士盖住后,还是有几根金色细蘑菇从芝士里钻了出来,可爱得很。 “那么你可以继续猜。” 在一间不知位于何处,挂满长长的丝绸帷幕的华丽房间中,黑影无奈地放下了手中写满歪歪扭扭字迹的羊皮纸。 纸卷末端,有两个会让柳拉感到眼熟的花纹。 “我要过去了,有什么话趁早说。” 柳拉勾了勾食指,令三杯焗面饺浮了起来,穿过地道,叮铃当啷地落在三十四号囚室的桌子上。 “有机会可以多看看附近的海。大家想得不一样,安排了各种好玩的东西——人鱼、沉船、漩涡、白色闪光壁、亚特兰蒂斯入口——你猜自己会遇到什么?” “好的。顺便说一句,我打算不管对面是谁,只要再听见呓语,就提你的名字。” 柳拉眨了眨眼。 “再见。” ◇ 爱德蒙用勺子戳破杯口的芝士,卷起一枚面饺,放进嘴里。 他忽然想起年少时在海浪中无所畏惧地冲刺的场景。 阳光,白沙。 父亲嗔怪的说教。 补着渔网、皮肤被晒黑的少女的笑容。 微酸,刺得鼻子痒痒的。 一定是因为洋葱。 ◇ “我们的目标,都不是从这里出去就能立刻实现的。” 神甫接过他的那杯焗面饺,对柳拉说。 “所以谢谢你的好意,可以让我们借住吗?” 这是一个有些出乎柳拉意料的答案。她提出邀请,只是出于尝试着打开更多的门的习惯,没想到神甫就会这样接受。 ——这种不用顾虑太多的好奇心让柳拉羡慕。 “在此之前,”爱德蒙说:“请您帮我看一下……打听一下……我的……” 话语卡在了他的嗓子里。 “他的父亲和未婚妻。他们应该在马赛,不过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神甫替爱德蒙说完,拍拍他的肩。 “好,我见过他们的。”柳拉说。 ◇ “……我以为我们刚说过再见。” 她还多少开了个关于他的玩笑。 “好像是的。” 敏豪生男爵站在码头,摊开手,金色鬈发在海风中飘动。 柳拉径直踏上了熟悉的石板路,向前走。 “刚从‘监狱’里出来。” “嗯。” “你真的知道要怎么打探消息吗?” 柳拉想了想,拐了个弯,走向那家“储备”小酒馆。 “用不着,我来告诉你:他的老父亲在绝望中绝食而死,梅尔塞苔丝嫁给了陷害他的人。” 柳拉看着男爵脸上虚伪的笑容,停下了脚步。 “敏豪生男爵的身份是切实存在的吗?”她忽然说,“我都想也请你去做客了,梅。” “好吧,好吧,假的。 “他父亲没死——没死透。 “我就勉为其难,接受你的邀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芽、恶人与公民 马西亚和利亚一起坐在豆茎下的水边。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她过来的,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很自然地将双脚浸没在水里了。 马西亚其实不太喜欢这株魔豆,空荡的房间里唯有它复杂的线条映在他的眼中,渐渐从现实剥离开,仿佛在攀缘、绕紧他的心脏。 他还是在盯着它看——别无选择,等待这位寡言的女巨人回话实在是个漫长又尴尬的过程。 “我吃过。”利亚终于说,“复杂,味道可以。” 利亚吃过冰淇淋的事实让马西亚紧张起来。不过,能被称为“复杂”,是不是说它也并不是特别普遍呢? “我打算制作冰淇淋出去卖。”他说,“孩子们会喜欢的。我需要钱。” “我那里还有钱。”巨人显得有些困惑。 “嗯,我需要自己赚钱。好吧,也不算是自己赚钱。可以请你帮助我吗?” 马西亚需要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这也不单是为了赚钱,一位刚刚遭遇突变的女士,哪怕是位巨人,在他看来也该找些事情来做,散散心。 “我听杰克说,你是位冰霜巨人?” 利亚的发辫随着她头颅的动作上下摇动。 “那么……你会制冷吗?” “会。”利亚说话的时候嘴唇几乎纹丝不动,“但我做不好冰淇淋。” “我大概知道了用机器制作的一些环节,只是原料的保存比较困难……” 柳拉也不在,马西亚指望不上她的手环。 她不在可能也是件好事。不然冰淇淋的制作和售卖离开了她——像现在这种情况——仍然运作不成。 利亚转过头,看了马西亚一会,久到他开始觉得被那样一双巨大的眼睛盯着,比望向那株扰乱他的豆茎更不舒服。 “你可以做好冰淇淋机拿去卖。”她说。 ◇ 冰淇淋机。 为什么不呢? 仍然是迷迷糊糊的,马西亚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街头。 ??? 利亚又跟他说了什么吗? 实地情况调查,可能?他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 伸手探进衣袋,还好,那里还有柳拉给他留下的混好牛奶的药剂,马西亚安心多了。 环视一周,他发现这里是有些熟悉的街道。 那些雕花、青铜怪兽雕像和门闩。 街头叫嚷着跑过的孩子,穿得破破烂烂却很有精神。 “巴黎。” 马西亚喃喃地道出这个名字。 他的梦想之地,也是他的幻想破灭之地,他曾在梦中重复过千次万次。 “嘿——!” 男人的叫喊声似乎是直冲马西亚而来的。 “你干嘛呆站在那里挡路!” 马西亚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转头看向大步走来的男人,准备道歉。 男人径直从他面前走过,没有多看马西亚一眼,气势汹汹地接近一个突然出现在街角,好像是吓呆了的大女孩。 女孩,女人,贫穷模糊了她的年龄,只能凭着她还能看出些本来面目的破旧连衣裙上的痕迹猜测那是她更小一些时弄到的过大的衣服。 她在瑟瑟发抖。 男人的手掌就要抓向她光裸的肩头。 马西亚叹了一口气,冲过去,挡在了两人中间。“不知道您有什么误会?这条路,哪怕是挡了……” “这事***的跟你没关系,闪开!” 男人作势攥紧了拳头就要抡过来,大女孩害怕地缩在马西亚的身后。 马西亚又叹了一口气。 他和雷米在街上能顺利赚钱,靠的从来都不止是精彩的表演。 现在想起来,他关于巴黎的回忆被自然地美化过了。 玫瑰花的颜色遮住的是阴暗幽深的下水道。 “我就站在这里,怎么会说跟我没关系呢,先生?” 男人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后退几步的速度堪比国债市场上的交易员。 尖叫从马西亚背后响起,“您在做什么!不,……” 啜泣声,衣襟撕裂声,跌跌撞撞倒在地上的声音。 马西亚甚至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接下来是什么。 大女孩伸手抱住他小腿的动作慢了,可能业务还不算熟练。 他在心里默念了几个数,三,二,一—— “你想干什么?” “我们可都看见了,敲诈勒索!” “诶,别跑啊——” 出乎马西亚意料,他正准备动手“说服”这一对下套的家伙,居然涌来了一群正义路人直接把他们吓跑了。 出言相助的是几个身上带着酒气的青年。 最后瓮声瓮气地拖长音叫唤着的那一个身上的酒气格外浓烈,让人疑心究竟是他们都喝了几杯呢,还是他一个人就完成了这一场熏香。 “你好,先生。”另一人挥着他的帽子说。 他没有在“先生”前加一个“小”字,这极大地博得了马西亚的好感。 “你们好,先生们。刚才的事情要多谢你们。” “哈,这下你们怎么说?人民!神把淤泥里的权利赐下,我们恶毒又可爱的被压迫者。珍珠气球。那小姑娘长得不错……” “你醉了。”一人伸手想要醉鬼安静下来,被他闪过。 “不用谢。我们什么也没做。” 挥帽子的人动作潇洒地把帽子扣了回去。“您干嘛站在这里?这很容易被那种人盯上。” “我无处可去。”马西亚说。 他反应过来,这身衣服吸引了敲诈者的目光——顺便一提,是他和雷米在伦敦一起买的那套。 “公民,您……” “嘿嘿,无处可去的就是公民。山羊对着葡萄。我可以从公民升级成什么?人,墨城的鹰!酒呢,我……” “您是酒鬼。”有人不客气地对醉酒者说,他听后嘿嘿嘿笑了起来。 马西亚觉得这群人很奇怪。 这时,一个之前没有说话的人对他亲切地说:“不嫌弃的话,您可以住在我家。” ◇ 院角斜放着一张米白的木质窗框,绿色的爬山虎叶片从里面探出头,几道阳光挤挤挨挨地照着。 见马西亚对它们感兴趣,弗伊,这个接纳马西亚的房主,说:“那是孔布费尔的建议。” “真美。” 弗伊点点头,把少年往屋子里带。 屋内绝无院中的美好情调。如果这是马西亚的房子他是不可能答应别人借住的——因此马西亚心存感激。 在木料、纸、布和各式工具中插着一张床。 “我是个制扇工人。”弗伊说,“今晚您可以睡在这里。” 马西亚利落地躺上去试了试,翻身坐起,对弗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谢谢。” 他想,利亚的做法应该是有意义的。是不是就该在这里试着弄出冰淇淋机呢? “用不着。我们晚上还有聚会,您一起来吗?” “我很乐意。”马西亚问道,“但我还不知道你们究竟是……?” “我们是ABC之友。”弗伊笑笑说,“不过平时就喝喝酒聊聊天。” ABC,Abaissé。 人民的朋友。 ◇ 柳拉带着三人回到城堡,下意识喊了一声马西亚。他不在那里。 敏豪生男爵拍着胸脯讲他的惊险故事,连法里亚神甫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柳拉趁机找到了还坐在水池边的利亚。 女巨人看着她,说:“他出去了。卖冰淇淋赚钱。” 没等柳拉说什么,利亚接着说道:“我也该走了……” 一片细嫩的小叶片从她的发辫末端冒了出来。 “我想要一个花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质疑与认可 “花园?” “一座我的花园。”利亚说着,眼神飘得很远。 “属于我。别人不会进来。” 这样的花园该建在哪里,要怎么和周围的人解释,利亚的日常生活如何维持…… 诸如此类的问题,瞬间开始在柳拉脑海中争吵。 而她只是看着利亚,坐下来,说,“好。” 红裙浮在水面上,显得很柔软,像一团融化的树莓,飘飘荡荡。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静静坐着,不说话,看豆茎抽条生长。 ◇ “就是这里。” 被弗伊带领着穿过长长的走廊,马西亚的眼睛一路扫过,瞥见几处涂鸦。背后咖啡馆里的声音渐渐远了,忽然,前方的门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弗伊推开门,向他示意。 马西亚点头,摘下帽子,用很轻的脚步踏进这间大厅。 最开始没人注意到他。 直到有人粗鲁地将空酒瓶一把扔到地上。有意无意地,瓶子咕碌碌滚到马西亚的脚边。 扔瓶子的人就是之前浑身酒气说了一串怪话的家伙,马西亚认出来了。 “又怎么啦?瞧我们,海豚从水里倒跳出来,碰了葡萄酒就变成了牧童!您的潘在哪里?嘿……” 没人理那个家伙。 青年们纷纷停下了讨论,除了几个争执得不可开交的,不过他们也压低了声音;有人冲马西亚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笑,有人皱起眉,有人上下打量着这个怎么看都不到大学入学年龄的少年。 “啊!没错。” 挥过帽子的人,库费拉克,和门口的弗伊交换了一个眼神,让他放心地去赶他的晚班。 “朋友们,让我向你们介绍一下。这里可能有人已经见过了。这位是我们刚刚认识的新朋友,马西亚,在街上出于同情心险些被诈骗者讹上。他说自己无家可归。 “马西亚,这是昂若拉——” 一位俊美的金发青年站起来,微微抬手,停住了库费拉克接下来的话。 “公民,” 他审视马西亚的眼中闪烁着寒冷清晨一般的光芒。“您为什么会在这里?依您的年纪……” “我是孤儿。” “……但有人照顾您,有人在关心您。”青年顿了一下,说道。 好吧,看来这身衣服带来的误解不小。 实际上柳拉用的也是他和雷米赚的钱才对——说起来,柳拉有多大? 要是柳拉站在这里,他们会说些什么,她又会说些什么? 马西亚看了看众人各异的表情,想象着柳拉自然地把他们说得哑口无言的场景,忍不住有些想笑。 他说:“我倒不知道,原来这里这么多人都是没人关心的。 “我自己照顾自己。” “他不是那个意思,马西亚,”另一人温和地接着说道,“我们也不是质疑你的眼光,库费拉克。 “这里毕竟是聚会场所,光是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是不是? “关于您的生活,我想大家是可以有些建议的,而我们谈论的是宪章和‘我的母亲’……” 他之前说错了。 马西亚内心有些复杂地颤了一下。 对着这样的质疑,柳拉恐怕没什么话可说。 但是他呢。 那两本他看不懂的咒文书。在马西亚眼里,一字一句,字里行间都写满了他前所未见的字眼。 被他深埋心底。 自由,和法兰西。 迎着众人的目光,马西亚张开了嘴。 不用再小心翼翼地讨好观众,不会再被限制,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愤懑不平。 他要说出来。 说出来,告诉他们,一个懵懂的街头流浪儿,不会永远都懵懂。 ◇ 敏豪生男爵正讲到他搓草绳爬上月球的经历,“没有青蛙,可惜……”,忽然勾起了嘴角。 ◇ 一片新叶从豆茎上生出。 水波荡漾不休。 柳拉的脸色像是被利亚染白了几分。 她捂得住唇,捂不住渗出的红粒。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一瞬。 混沌中,仿佛有张牙舞爪的狰狞线条朝她扑来。 回过神的时候,柳拉发现她被利亚举到了眼前。 “你还好么?” 巨人的眼睛像透过天窗望见的月亮,清冷,有淡淡的光。 柳拉说不出话,点了点头。 直觉让柳拉想起玛丽阿姨曾说过的、她不以为然的要求:她不该改变周围人的颜色。 *那些人*,不希望她那样做。 马西亚。 发生了什么? ◇ “……爱德蒙,你以前在船上对吧。”敏豪生男爵继续笑着说道。 “你,见没见过红月亮?” ◇ 沉默。 马西亚从容地与沉默中的众人一一对视。 他甚至有闲心注意到那个浑身酒气的家伙在偷偷用自己桌上将空未空的酒瓶换下旁边一桌的酒。 与其说马西亚是自信,不如说这是对事实和面前众人的信任。像辛勤的老农相信自己的水果会被顾客认可,恣意妄为的画家确信会有有眼光的评论家赞赏他的作品。 “说得好。” 最先质疑的人也是最先赞同的人。 掌声被金发青年带起,渐渐铺满了整座大厅。他们没有鼓掌的习惯,这只是在表达某种程度上的认可与歉疚。 昂若拉那双蓝眼睛似乎凝视着马西亚,又似乎只是望着空中的某个虚无的角落。 “我仍然认为您的年龄不适合加入我们,但我要承认您有这样的资格。” 温和的声音说道。 “我要为我的话道歉;当然啦,我不认同您的一些观点,不过那也不必急着反驳……” 库费拉克耸耸肩,轻松地笑了。 “好啦,那么接下来,刚才向你道歉的是孔布费尔,这是让·普鲁韦,这是……这是莱格尔,你见过了,我们通常叫他‘墨城的鹰’也就是博絮埃…… “最后,哦,还有这一位,格朗泰。喂,好歹起来打个招呼!” 醉醺醺的男人胡子拉碴,打了个长长的酒嗝,捏着刚才偷换的瓶子举杯致意。 “为了我的健康,”他含混地说着,朝马西亚挤挤眼,喝干了。 “把他拖开,今天别让他再有机会接近任何一滴酒。” 昂若拉毫不客气地说。 距离最近的人从格朗泰无力的手指中抠出酒瓶,把他拽到远离酒桌的一把椅子上。 马西亚挨个人点头致意了一圈,坐到库费拉克旁边。 他并不如何紧张。 这是他应得的。 “接下来我们得聊聊实际问题。”库费拉克说,“比如你……嘿!” “哪有什么实际问题。” 格朗泰又踉跄着走了回来,一步没站稳,伸手就勾住了马西亚略显单薄的肩。 “他这身衣服典当了就值个几十法郎,足够他撑到自己能维持生活的时候了,是不是?” 马西亚感受着喷到自己脸上的酒气,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打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云上 突然问出了奇怪的问题,好像很了解他一样——这究竟是个什么人? 爱德蒙是见过红月亮的。 那是一个昏黑的暴风雨之夜,一道闪电照亮天空中不详的血色。 爱德蒙没有回答。他注视着这个明知道他曾指挥船只航行,还在他们面前滔滔不绝地用舌头编织怪诞故事的所谓男爵。 海沟深处无人的幽灵船,浅滩边聚集成灾的异变生物,上升的海平面淹没土地,亘古不化的冰川消融无踪…… 这位敏豪生男爵声称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亲身经历时的话和眼神,倒是诚恳得让人不忍怀疑。 会客室的门被推开。 男爵的故事瞬间停住了,爱德蒙松了口气——他真怕男爵会一直讲下去。 那位红衣女人走了进来,朝着他和神甫笑了笑。 “希望你们聊得还好。我有些事要和男爵商量。” 神甫微笑着点头,“请便。男爵阁下向我们介绍了很多有意思的事。” “炉子上有咖啡和茶,几上的盒子里装着饼干。” 柳拉和敏豪生男爵离开后,爱德蒙刚想说什么,神甫就开了口: “我的朋友,我请您忘记那位男爵阁下打算向您灌输的东西吧;我在您心中种下的复仇的种子,已经很令人遗憾了,您不该被更多这样的情绪束缚。”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根本没有听进去。”爱德蒙说。 他们之间似乎存在某种缘分。 又或者,一同经历了监狱、城堡和男爵的故事,让爱德蒙感到这个深沉多智的老人十分亲切。 他自然地问道:“您又是为什么劝我不要听呢?” 神甫用被皱纹绕满的深邃眼睛与他对视。 “我恐怕我说得太早了。我注意到,您还没有听懂他的话……” 爱德蒙从中读到的是深深的忧郁。 “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请您记住我今天说过的,不要让自己的头脑屈服于蛊惑—— “那是位恶魔的代言者。” ◇ “你知道吗?我得说,你比我想象的更结实一点。” 关上身后的门,敏豪生男爵毫不掩饰他的幸灾乐祸。 “我还以为你怎么说都要休息会呢。” 柳拉伸出手,“那么,我赢了。” “这不成。” 男爵挑了一下眉。“我可是按规办事的好赌徒——哪怕是祂,也休想在我的赌局上掀桌子。 “我想,你来找我,不是光为了打断我愉快的故事,顺便给我一个见证你把自己搞得多惨的机会的吧?” “你知道的真的很多,就不担心我听了生气?” 柳拉撤回手,在她的喉咙前比了个手势。 她的嗓子里还残留着红粒流失的感觉。一种痛苦的空洞感,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遗弃了。 光球在他们的头顶浮动。那么亮,那么远。 “很多。比你想的更多。 “实际上,太多了。” 敏豪生男爵,或者说梅,神经质地咯咯笑起来。“比如我知道你不会生气,是不是?” 说着,男爵沿墙走了几步,用左手食指抚过形态各异的门板。 门上柳拉曾偶然窥见的三色锁链在他的手指附近变得凝实起来,几乎是在抽打他,试图将他困住或者驱走。 男爵的手上浮现了几道血痕,他却恍若未觉,依着自己的步调走下去,终于在一扇窄小的、仅容一个不高的人侧身通过的门前停下脚步。 门似乎是漆黑的皮革制成的。男爵将染血的手放上去,它便开了。 “过来这边。” 柳拉眨眨眼,走了过去。 先伸进一条腿,略微劈叉降低身高,没用多少时间,柳拉就到了门的另一侧。 门真的很小,很窄。 她有点期待男爵会摆出什么样的姿势。 ——结果,这家伙直接变成了一团黑雾。 还不能说他不按规矩出牌,柳拉想。 因为自始至终,这个手握空白纸牌的赌徒就没公布过赌局的规则。 她无奈地后退一步,看着黑雾从门里涌出,渐渐还原成熟悉的男爵模样。 雾气遮掩中,柳拉没有看到房间另一侧正对着这扇门的另一扇门里出现了什么—— 一根尖端还带着绒毛的细嫩卷须。 ◇ 转身的一刹那,柳拉呆住了。 云柔软地堆叠着,被光洒满,从缝隙里可以望见遥远的水光山色。 风吹起她的红裙,裙摆顺势延长,猎猎舞动。 这是一座云端的城堡。 很多人对她这样说过,柳拉也多少从几个侧面见过了城堡的模样,而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云端的城堡”究竟意味着什么。 天穹如此广阔,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她的脚下。 漫无边际的云海中,她立在塔尖,看风吹流云,光影变幻。 ◇ “你是故意的?” 敏豪生男爵识趣地没有出声。 望着天边的云,柳拉忽然问出了这个煞风景的问题。 “我确实是,”男爵摊手,“很遗憾,没能成功地让你掉下去第二次。不如我们一起跳下去?” “不管怎么说,虽然我怀疑这也是我自己的安排,还是谢谢你。” 收回目光,柳拉单膝蹲下,研究着这座塔楼的构造。 这里很美,美得似曾相识。如果是她的话…… “喂喂,这么快就否认了我的功劳吗?” 她会想让美的更美。 柳拉朝男爵露出了一个笑,像是把所有的风、云和光都融了进去。 “你说的很对,我们跳吧。” ??? 稀里糊涂地被柳拉扯着,男爵顺着塔楼的尖顶——他们之前站在嵌进塔尖的一个小平台上——跳了下去。 ◇ “看来你知道的还不够多。” 柳拉如此评价道。 沿着塔尖的瓦片一路滑下,落到塔顶的另一圈环形支架上,后背贴着塔绕过去,自有另一番天地展现在他们眼中。 敏豪生男爵的脸色不是很好。 他早该想到的。 这家伙哪怕想让她自己输一盘赌局都要绕那么多圈子,怎么可能单纯给他一个出风头的机会。 ——不过,也就算是扯平了。 这种时候男爵倒从来不计入自己的“人力”成本。 介于光和水之间的一帘瀑布,悬在阳台上,在特定角度折出虹色的光彩。 它从与阳台相连的塔楼房间中流出,无声地一路向下,有明亮的小东西在其中穿梭不止。流淌到末端,化为淡淡的雾气。 那些小光点比光球大。 雾气朦胧中,似乎有一些长有翅膀,向下飞舞,又有一些在瀑布中翕动着鳍逆流而上。 它们的动作中似乎也含着某种奇妙的韵律…… 柳拉想。 不知道好不好吃? ◇ “所以,你是不想知道和改变别人的颜色与受伤有关的事了?” 男爵负气地哼了一声。 “嘘。“柳拉说,”你听。” 风声中夹杂着翅膀扇动的声音,有些杂乱,似乎是许多道声音的叠加。 随即不用听了——天边出现了鸟群。 十来只洁白的大鸟,拖着一张深绿色的网,缓缓飞来。 网里有一个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天鹅之叹 再近一些,可以看见在那张用柳枝和芦苇编成的网里,躺着一个可爱的女孩。 她的睡颜仿佛一片清泉汇成的花瓣。 头上带着小金冠的天鹅们嘴里衔着网,发不出声音,焦急地拍着翅膀冲向塔楼。 它们可能需要帮助,像阿卡和尼尔斯那样,柳拉想——话说回来,不需要帮助的鸟群又怎么会接近这座城堡呢。 “你知道他们吗?”柳拉问道。 “你猜?如果我说这是给你送孩子的鹳鸟,你也得相信才行。” 说着,敏豪生男爵忽然顿住了,脸上浮现出一丝笑。 “这,就是你不该插手的那种事。” 天鹅们绕着阳台飞,让网的底部一点点靠近地面,终于轻轻地放下了女孩。 随即,领头的那只弯了弯脖颈,向他们走来。 “我有可能会相信的。”柳拉说。 哪种事? 改变他们的颜色,让她受伤的那种? 柳拉想问下去。顺便满足一下梅卖关子的快乐也没什么。只是这时那只天鹅走到了她的脚边,似乎要说话。 天鹅抖抖洁白的羽翼,张开它橙红色黑边的喙,开合几下。 顾不得男爵的不满,柳拉凝神倾听。 “嘎——” 啊。 听不懂呢。 柳拉惋惜地看着它那显然经过长途跋涉,羽毛黯淡、不够肥美的身体。 不能交流…… 就可以吃掉,对吧? ◇ “吃掉?你是认真的?” “可惜不是。” 半梦半醒间,隐约有奇怪的话传进艾丽莎耳中。 藤网勒着她,说不上舒服。 被哥哥们衔在空中,摇篮一样晃晃悠悠,她不知不觉倒也睡着了。 彻底进入梦乡前,艾丽莎看见了海上的冰山和花墙。那是仙女莫甘娜壮丽的云中宫殿,云霞般变幻无常。 宫殿。如果能回到父亲的宫殿里就好了,她模模糊糊地想。 回去,回到那个女人还没有出现的时候…… 艾丽莎睁开眼睛。 下一秒,她撑起身,看见自己敬爱的大哥——好吧,被变成了天鹅的大哥——正被一个红衣女人抱在手里蹂.躏。 那些用鸟喙精心梳理得服服帖帖的蓬松绒羽炸开了,整齐的飞羽也乱了两根。 大王子伸长脖颈,奋力挣扎,金冠都险些掉下来,还是逃不脱被捋羽毛的命运,悲愤地发出了天鹅临死的哀叫。 剩下的兄弟们缩着脖子,怂怂地围在她身边。 “……您好?” 艾丽莎站起来,迈出藤网,大着胆子问。 “你醒啦。”柳拉搂着天鹅的脖颈说。“你好,我的名字是柳拉。那边是敏豪生男爵。” 男爵丢下手上的钓竿,笑嘻嘻地向她行了个礼。“您好呀,小公主。不知道您记不记得,我在您的洗礼上就见过您了。” 不记得。 这位男爵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多少,居然参加过她的洗礼吗? 那不是重点。 匆匆看了一眼薰衣草色的云层,艾丽莎顾不上措辞,连忙说: “请把它放下来,快!那是我哥哥! “放下它——!” 柳拉依言而行,松开了手。 几乎是同一时刻,最后一缕夕阳沉入云海,隐没不见。 在地上用两条小细腿慌忙跑开几步的天鹅霎时停住,身形变大,立成高大的青年。 双翼恢复人手,羽毛化为一身白衣,小金冠也变回了王子额上的一顶精细冠冕。 只是,他那身衣服皱巴巴的,发丝也乱糟糟的,脸红得像是方才鸟喙的颜色还没褪尽。 艾丽莎和她身后同样变为人形的十个哥哥们表情一致,呆滞地望着他们这位最严肃不过的大哥,勉强让自己的表情不失同情。 ——哦豁。 看到大哥这样子有点想笑是怎么回事? ◇ “非常不好意思!” 柳拉认真地鞠了一躬,向这位不幸的王子道歉。 不过,他们就这么闯进来,她只是揉了揉天鹅羽毛,而没有为了鹅肝酱把天鹅吃掉,多少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大王子默默地侧过身。“没关系……” 敏豪生男爵挂着幸灾乐祸的笑,俯身捡起钓竿,好像看了这一场好戏,就用不着继续他一下午未竟的钓鱼大业了。 “不介意的话,先留在这里休息如何?”柳拉说,“各位看起来也累了。” 代表他们发言,通常应该是大哥的任务。 在这种特殊时刻,艾丽莎就先暂代了一下,笑着点头答应。 “你还真是浪费。” 看着十二个人一一喝完药剂,敏豪生男爵酸酸地说,“不过是爬个塔楼嘛。药材永远都用不完一样。” “不够哦。” 柳拉眨眨眼,拿出最后一管药剂,“所以只有你需要自己回去。反正你也能变成黑影。” “喂!” 用指尖叩击着水晶瓶,柳拉没有急着喝下去。 “你是故意的吧?明知道那不是真天鹅,还示范一样揉它的头来引诱我。” “可能。” 男爵眯起眼睛,甩了一下钓竿。 空的。 “我倒觉得……” 话刚说到一半,柳拉仰头喝下药剂,消失了。 他梗着一口气,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敏豪生男爵恨恨地把钓竿扛在肩上,化为一团黑雾,向塔尖飘去。 ◇ 安排十二个人的饮食和住宿是个大工程。 所以,柳拉看敏豪生男爵对神甫和爱德蒙感兴趣,干脆让他负责照顾那两个人。 爱德蒙对此表示忧伤。 还能怎么安排呢? 无非就是开门。 “你这种行为和赌博没什么区别。”男爵悄声说,“万一打开之后都是……比如说,堆满垃圾的仓库怎么办?” “我不认为你们,不管是谁,会让那种情况发生。” 柳拉能够总结出来的规律大概就是,同一次到来的人中,只有一个,能打开一扇新门。 现在,他们有两次机会可以用来打开一个能容纳十二人的大房间。 ——有时那扇门的门板上还会浮现一个图案。 比如现在,爱德蒙看着光芒中的女人的侧脸像,动作有些沉重地,推开了篆刻着浮雕的金属门。 一间书房。 匆匆瞥了一眼,急着让艾丽莎开下一扇门,柳拉全权交给了领着两人走进去的男爵。 虽然对梅说了那样的话,直觉也告诉她不会有问题,她心里还是没底气。 柳拉专注地看着艾丽莎的手掌按上一扇藤编的白色大门,屏住了呼吸。 门后是一间宏伟的餐厅。 铺着桌布的长长餐桌只占了中间很小的一条位置。 左侧散布着些看起来很惬意的家具摆设。 深紫色的天鹅绒窗帘在整整七十英尺高的玻璃窗两侧被拢起,透过纱帘依稀可以看见另一边的城堡轮廓。 右侧,浇塑着复杂纹样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根根藤索。 每一根的末端都连着一个装有被褥枕头、容纳一人很宽松的蛋形睡篮,在斜上方开了个短半径有半臂长的椭圆口子。 看到它们,柳拉放下心来,爬进一个试了试。用力晃动后,藤索就牵着睡篮上升,到一定位置停下;再次晃动,又慢慢落回地上。 这样就没问题了。 说了让大家都找一个睡篮试用一下后,柳拉抱着手臂,已经开始思考晚饭吃什么。 ——然后,那位大王子脸色菜菜的,又找到了她。 他尽力压低声音,还是避不开陆续从回到地上的睡篮里跳了出来的弟弟们和妹妹,眼角飘起了一抹薄红: “我的、睡篮里,有一颗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蛋、荨麻和伤 一颗蛋。 绝非复活节时某个遥远寒冷国度的奢华彩蛋,或是王子们曾经熟悉的可口的巧克力蛋。 一颗形状有些笨笨的,浑圆的淡青色蛋,静静躺在鸭绒被的小凹陷里。 这枚蛋仍然是有生命力的,闻讯而至的敏豪生男爵如此断定:“……哈哈哈,孵出来吧,孵出来就什么都知道了。” 可是,要谁来孵? 被一众人这么盯着,大王子连耳根都热了起来。 柳拉眨眨眼,“这肯定不是天鹅蛋。” 哦,不是天鹅蛋啊。 排成一排的王子们下意识地点点头,仿佛在加强她这话的可信度。 不是天鹅蛋就好……才怪! 哪怕他不是一位王子,不是一个被施了魔法变成天鹅的可怜人,不是一个人——甚至,只是作为一只雄性天鹅,突然被要求去孵一枚不是自己亲生的蛋,也很奇怪吧。 大王子紧紧地抿着唇,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不去看睡篮里的蛋。 可他又能期待些什么呢?总不能让某个弟弟代劳。 “这位和这枚蛋有缘分的,如果我没记错,是大王子?”柳拉问道。 大王子僵硬地点头,半点也看不出天鹅的优雅从容。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是该由你继承王位吧?作为未来的国王,提前熟悉一下该如何善待臣民,似乎也不错。” 听起来不错……才怪。 哪位国王会亲自为臣民照顾孩子!更何况这也不是他的臣民。 这只是一枚莫名其妙的蛋而已。 ——这样想着,大王子缓缓开口: “那好吧。” 接下来,在他们被留在这里等待晚饭的时候,大王子没有像弟弟们那样围在许久未见的妹妹身边叽叽喳喳。 把蛋握在手里,反复调整着位置,直到把它妥善地埋进被子,他都不太放心。 大王子确实感受到了某种联系。 那里有一个生命。 一个脆弱的、依赖着他的小家伙,在等待着他将它带临世间。 敏豪生男爵或许很乐意将这种联系笑称为母性。而大王子更愿意沿着柳拉递来的台阶,将之视为王者的责任感。 他会成为一位优秀的国王。 艾丽莎在餐桌上远远地望着大哥,露出了一个坚定的笑。 她需要做些什么来保证这一点。 她的神一定会指引她找到拯救哥哥们的方法,艾丽莎坚信着。 ◇ “蛋里是什么?” 柳拉把一个接一个盘子放进充满泡沫的贝壳,让它自己咕噜咕噜地洗着,问道。 闻言,敏豪生男爵右手一撑,从冰块堆上跳了下来,左手里还捏着一个柠檬。 “我应该知道吗?这可是你的城堡。” “不。我只是随口问问。” 柳拉活动了一下手腕。 准备十六个人的晚饭,即使有乖巧的火球帮忙,也是一项不轻松的工作。 她的胸口在隐隐作痛。 改变了马西亚的颜色带来的……后遗症? “我的伤在疼。” 柳拉说得过于干脆,男爵反而愣了愣。 “是吗。疼痛是正常的。 “据说,你会一直这么疼下去,除非你弥补你做过的事,把他们的颜色改回来为止。” 据说? 据谁说? 柳拉轻轻按了一下自己的心口。 “我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事。” “谁也没说不是。” 男爵咬了口柠檬,绕过去搬了堆木柴,坐下。 “那就按你心意,继续疼下去咯。” “哦。” “或者,正好我在这里——”男爵拖长了调子,悠悠地说,“如果你愿意和我另签一个契约,也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什么契约?” “‘今生我供你驱使,来世你将是我的奴仆’,像那些人类对我的赞美中描述过的一样。” 盘子沥干了水,整齐地搭好,被柳拉摇铃唤出的条纹飞毯接住,送回碗柜,在架子上碰出半首清脆的小曲。 “我不认为那是赞美。” 柳拉说着,向厨房门走去。 “我也不觉得我会有特别用得到你帮助的地方。” 嘁。 不就是筹划得还算可以,在她自己没有意识的时候也要利用大大小小的条件嘛。 男爵又咬了一口柠檬,感受着酸涩的汁液漫过咽喉,顺着人类身体的食道下滑。 她还有颗会疼的心,真稀奇。 他这具人类的躯体是没有心的。 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凉爽、光滑、精雕细琢的石头。 一场他和他自己的交易。 当年,她也不是没有考虑过…… “我要关门了。”柳拉握着门把手说。“你能打开它,对吧?” “不行,等一下!” 敏豪生男爵蹭地站起,冲过去。 门已经关上了。 他打不开。 “对了,”男爵转头,看着架子上琳琅满目的蔬菜,状似不经意地说: “说起来,你可能还不知道,改变别人颜色就会受伤的规律……” 柳拉的脸出现在缓缓旋开的门后。 “……是你自己,决定的。” ◇ 没有梦。 她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像在被蠢蠢的山雀有一口没一口地啄着,或是被间歇泉不定时喷发带出的岩石碎屑砸中。 在她失忆之前究竟都发生了什么?柳拉想。 她一定是由于某种缘故失忆的,并且使她失忆的人或物在她醒来后并不过分介入她的生活,也不担心她想起来。 啊,好麻烦。 马西亚是自己离开的,不过并没有在同一时刻回归……他还会回来吗? 过一阵再去找他好了。 疼着疼着就会习惯。 柳拉渐渐睡着,沉入黑甜的深渊。 ◇ 日出后,大王子作为一只天鹅醒来,用身上的羽毛珍视地覆盖住那枚蛋,又睡着了。 终于,艾丽莎醒来,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下床洗漱。 她回来的时候,就被一群拍着翅膀的热情哥哥们围住。 大王子伸长脖颈看看,又想想自己屁股下面的蛋,忧伤地缩起了头。 没有办法利用大哥的威严占个好位置了。 他只得及为此忧伤了半分钟。 半分钟后,天鹅们惊慌地发现:他们可爱的妹妹不说话了! ◇ “嗯,没有器质性病变。” 所谓的检查就是看了“病人”一眼,敏豪生男爵装模作样地点点头。 柳拉下意识地摸了摸凑过来的大王子的鹅头,看向艾丽莎手中攥着的荨麻。 它在她的手上留下了几个水泡。 焦急的天鹅们的翅膀险些把她闷坏,艾丽莎仍然不说话,一直摇着头。 “那么接下来,用点头和摇头来交流,”男爵用手捋了捋额角的碎发,“就是‘海龟汤’。 “嘻嘻,海龟汤是不是人肉呢,这是一个问题……” 柳拉并不想听他讲故事。 她也担心吓到这些纯人类——至少原身是纯人类——的王子们和公主。 揉揉大王子弧线优美的雪白脖颈权作安抚,忽略他“嘎”的挣扎,柳拉问: “你不能说话,还要接触荨麻,是和你的哥哥们有关对吗?这种行为有一定结束期限?” 点头。 “你不需要特别的帮助,自己可以完成?” 点头又摇头。 “我能帮助你吗?” 摇头。 “你需要离开这里?” 疯狂点头。 “好的,明白了。” 迎着敏豪生男爵没能说上话的不甘眼神,柳拉说道。 “现在就开始吧,我和你们一起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王权,王权 “你想要去哪里?” 随口问着注定得不到回答的问题,柳拉向地上洒下药粉。 她画出圆圈的动作越发纯熟,圆融如意,看起来像是东方某种薄面食的制作环节。 稍微想象了一下如果艾丽莎出城堡后回到的不是她的世界会是什么场景,哪怕用裙摆想,柳拉也知道那种事情不会被允许真正发生。 女孩摇摇头,小心地踩到圈子里,冲柳拉露出一个明亮的笑。 那光芒几乎掩盖了她捏着的荨麻在指尖燎出的血泡。 她的哥哥们挥动翅膀,连飞带跳地扑了过去。团团白浪散尽后,艾丽莎的身影已然消失。 “嘎——啊——!” 忧伤地叫了一声,大王子朝圈子里迈了两脚掌,弯着脖子,向后看看它的睡篮。 那枚还残留着它的体温的蛋被柳拉捧起。 “我会带着它去,你可以找一个窝继续孵。” 闻言,大王子的金冠好像都灿烂了几分。眨巴眨巴小眼睛,吧嗒吧嗒又跑了两步,它欢快地跳进圈子里。 很认真地在孵蛋的样子。 柳拉怀疑它已经忘掉了当初对孵蛋的一切抗拒。 所以,在变成天鹅的过程中,脑子也会受到影响吗? 还能认出自己的妹妹,真是可喜可贺。 想着,柳拉转头看向眯起眼睛捂着嘴偷笑的敏豪生男爵,“我不介意你笑出声的。” “可是我不想。” 从男爵的指缝里露出咧得几乎开裂的嘴角和几颗小尖牙。 “顺便一提,我在笑的是你。 “你就这么放心把我留在这里?还有两个你刚接回来的人,我会……” “哦。你开心就好。” 柳拉说着,没有半分迟疑地踏进药粉圈。 她的身影瞬间消失,徒留恶魔站在原地。 “……和他们达,成,交,易。” 男爵咬牙切齿地坚持说完,转身,一步步走向爱德蒙和法里亚神甫所在的书房。 他半点也不担心下一秒就会有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有恶魔在的地方,时间流速会被干扰,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没有被天鹅们带走的藤网在餐厅一角的地上静静摊开着,无人注意。 又过了一会,一根细细的嫩绿卷须溜进来,勾走了它。 ◇ “这里是个好地方。” 柳拉抬手,抚摸岩壁上丝绒般的青苔。 外面是异国广阔的山林和湖泊,有足够的空间供天鹅王子们翱翔;物产也丰盛,到处都是符合柳拉的食谱标准的生物。 艾丽莎点点头,坐在一块石头上,继续着将荨麻抻平、放在石头下、用脚碾碎的动作。 她也赤着双脚。 某种特殊条件吗? 柳拉不打算问,只是看了一眼艾丽莎的伤痕。 疼痛是必然的。 既然她自己也承受着相似的、“可以避免”的痛苦,又清楚对方这样做的理由,实在没有必要去多余地安慰或者劝说什么。 拍拍手,柳拉对紧张地拍打翅膀的大王子露出了一个和善的微笑: “你飞得很稳,有我的加固,这样就可以了。” “嘎——啊——!” “真的。” 借助一种泡沫,她把那枚蛋固定在了大王子的身上。 轻盈、坚固、减重、保温。至少食谱上是这么介绍它的,极力推荐任何可能的厨师采用它作为餐盘塑形的工具。 虽说柳拉不大清楚“代达罗斯的反思之作!”为何被用作推荐语。 “不过,你不放心确实也有道理。”柳拉试着反思一下,“我再给你加一层好不好?万一它落下来也有保障。” “嘎嘎!” “两层。” 艾丽莎忍不住偷瞄着岩洞另一边的进展。 尘埃落定后,她那位大哥原本优美的鹅身线条膨胀了起来,还背上了一个双层的空荡荡包裹,看起来就像,就像—— “送子的鹳鸟。” ◇ 跨越山林和湖泊,在异国华丽的王宫中,王座上的国王听着侍臣关于有人目击送子白鹳出现的禀告。 沉吟片刻,起身,他决定去换一身猎装。 “把我的马备好。”他吩咐道。“还有我的剑。” 俯身策马,握紧缰绳,感受着风声在耳边划过,国王满心都是激动和不安。 他还记得,那一次出猎,他一眼就被密林中出现的光彩照人的绿衣女子惊艳到,想要带她回王宫。 而那个女人笑着说,她是林中女仙,那不可能。 “等你看到送子的白鹳飞过你的国度,”她说,“再回到这里,你会在岩洞里找到你命中注定的王后,她才是属于你的。” 说完,女人抖动身上的绿色薄外套,在国王的注视下消失了。 林中女仙许诺的,属于他的王后。 国王并非对绿衣女子的话全无怀疑。 他只是相信,他是一国之主,诸神后裔,不会被轻易蒙骗。 等待着王后的,是他马鞍前方的位置;等待着邪魔之物的,是他高悬的宝剑。 ◇ “你想吃点什么吗?” 送走天鹅们,看多了艾丽莎从碎掉的荨麻植株中抽出纤维仔细编织的动作,又不能以身相替,柳拉颇有些无所事事。 说起来,这个世界里她不能和动物沟通,哪怕中了魔法的王子们也不行,还得连蒙带猜地解读天鹅语。 ——万一外面的动物都是魔法的受害者怎么办? 想归想,吃归吃。变成天鹅的王子们肯定也在吃鱼,柳拉想。 如果不幸被她说中了,吃进嘴里的也还是动物嘛。都是施法者的错,在被变成动物的一刻他们作为人类的生命已经结束…… 柳拉发散的脑洞被艾丽莎有些迟疑的点头打断。 “那,我出去找找看。” 又一只袖子编完了。 艾丽莎打好一串结收尾,轻轻咬断麻线,将完工的第一件外套从膝上提起来,对着光端详它的形状,确认没有缺漏。 然后,当她重新放下外套,打算检验触感的时候,一个男人逆光的身影蓦地出现在洞口。 下意识地张开嘴,想到梦中仙女的指示,艾丽莎生生扼住了自己的惊叫。 男人似乎满意地将她的沉默当做了默认,直接忽略她的挣扎,把她扔上了马背。 “我会让你得到幸福的,你将成为我的王后。” 男人盯着自己的样子让艾丽莎不太舒服。 他好像在望着一株漂亮的花、一条温顺的狗、一块香喷喷的面包,唯独不像是在看一个人。 国王。 艾丽莎想到自己容易听信谗言的父亲。 他都不会对人露出这样的眼神。 艾丽莎沉默地抱紧了怀中的荨麻和外套,任凭马背颠簸。 哥哥们会找到她的,一定会的。 或许……还有那个莫名其妙会让她感到亲切,哪怕在这种情况下也生不出怀疑之心的,奇怪的红衣女人。 ◇ 啊。 是这样的呢。 柳拉看着空空如也的岩洞和洞前草地上的痕迹,沉默着,把野兔、浆果和鱼收进手环。 她其实并不在意艾丽莎的安全吧。 完全是下意识地,就按自己想到的方式行动了,没有考虑艾丽莎。 ——柳拉也不认为艾丽莎被带走是自己的错。 她是自己感兴趣才跟出城堡来的,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也没有保护任何人的责任。 正常情况下,她根本不会出现,艾丽莎还是一样会被带走。 看着洞口延伸出的一条断断续续飘着红粒的路径,柳拉眨眨眼。 虽然说是这么说,“带走艾丽莎”这个行为打乱了她的计划,让她不开心了。 她想要,快乐。 ◇ 侍女用不加掩饰的嫌恶眼神看着艾丽莎的手,仿佛那是片涂了果酱的一面正好落到地上的烤面包。 “陛下宠爱您,等他为您找来医师和药膏,会慢慢好起来的。” 侍女嘴上说得好听,飞快地用精美的长袖手套遮住那些水泡和伤疤。 艾丽莎的目光飘过墙角堆放的荨麻和外套,飘过国王以为她会喜欢的、用锦缎模仿出的岩洞般的墙饰,飘过紧锁的窗,落在了那个沉重而压抑的王冠上。 联想到她的哥哥们,更深的疼痛压在了她的心头。 她会拯救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只求神明庇佑…… “陛下和大主教要见她。”有人进来说。 装扮完毕,被带进议事的偏殿后,艾丽莎不言不语地站在那。 饶是将她斥为巫女的大主教也得承认她超凡的美,“不过这也正是她是个惑人的巫女的证据!” 国王得意地瞥了一眼这个他为自己找来的美人。 他才不会告诉大主教林中仙女的事,给教会留下攻讦他的把柄呢。成功绕开教会决定婚事只是他的第一步——既然证实了世间还有其他仙灵存在,并得到“指点”,国王觉得自己受制于这群口称神权的寄生虫的日子,不会太长了。 “我说了,这就是我选定的王后。 “只要她的善良及得上她美貌的一半……不,四分之一,八分之一,也就够了。” 大主教阴沉地盯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怕只怕,那层遮遮掩掩的皮下,是一颗癞.蛤.蟆般蓄满毒液的心啊。” 闻言,想到自己手套下当真那样丑陋的伤,艾丽莎有些想笑,又越发心痛得想要流泪。 她还来得及吗,她的哥哥们等得起吗…… “陛下,外面有一个奇怪的红衣女人突然出现,说要见您,她还提到了那位未来王后。” “哦?”国王惊喜地说,“带她进来。” 艾丽莎木然的眼睛里也焕发出神采。 她不知道,国王允许红衣女人觐见是因为绿衣“林中仙女”的缘故。 她只知道,这是柳拉—— 分明还不知道柳拉会怎么做,知道她来找她了,艾丽莎便安心许多。 ◇ 一步步踏上宫殿前的阶梯,裙摆在柳拉身后披散。 摇曳如火,殷红似血。 迎着两人各异的期待和一人的敌意,她挺身直立,展开一个微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剑、鳞片和孵化 直到恍惚地走下台阶,大主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居然什么都来不及说就被请了出来!看来,陛下被蛊惑的程度不是一般的深啊。 瞪了一眼那个跟在他身后不远、扮作柔弱哑女的可疑女人,大主教抖了抖长袍,大踏步地走去,开始在脑中模拟向教皇汇报时的用词。 能提前搜寻些证据就更好了,他心底响起一个声音。 提前找到证据,揭发恶魔,国王的威信也会随之动摇——到时候,为了安抚民众,国王还是要倚仗教会的势力。 在大主教看不见的背后,艾丽莎忍不住看了一眼他教袍上粘着的一片亮晶晶的小东西。 那就像是……鳞片? ◇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 国王用手臂搭着他华丽的王座扶手,俯视着柳拉。“我那天见到的不是你。是你的姐妹?” “您要如何分辨究竟是不是我?难不成,”柳拉自然地顺着他的话头说道。 在她眼中,浓郁的红粒浮在国王周身,解释了那道供她追踪的路径的形成原因。 对一位国王,不管他可能有多么昏庸或暴虐,只要他还是个正常人,聚集这样规模的红粒就一定有外力干扰。 ——看起来,那个影响了国王的人,和她有些相像? “您.这.样.的一位国王也只靠外表来评价一个人吗?” “嗬嗬,”国王似乎把柳拉的话解读为一种恭维,“我的眼神当然没那么差,这不是明摆着的么。你们那么像,偏偏差了那么一点点,这可骗不过我。 “外表可是神赐的珍宝啊。你们带给我的王后,就是天神的宠儿,我很满意。 “你来这里还有什么要说的,莫非,要见证我们的婚礼?” “这里不会有一场婚礼。” 柳拉平静地说。 “蹭!” 利刃出鞘,映着宫殿中明晃晃的光。装饰极尽浮华之能事的剑柄握在国王手中,剑锋指向柳拉。 国王已经屏退了侍卫和侍女,偌大的殿中,传来微微的、拔剑声的回音。 “放肆,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这里不会有一场婚礼。” 国王的剑锋停了一会,向下压了压。 “我说了我将迎娶她为我的王后,那么,这里必将有一场婚礼。 “你们刚指给我寻找她的时机时我就有所预感,只可惜我是不会同意你们的条件的——”国王傲慢地笑了,“大主教会是婚礼的主持。 “你们被允许存在,这就够了。 “日后,随着教会的衰落,你们甚至可能拥有一席之地,但那不是交易。 “我永远不会做这样的交易,你们听清楚了——那,只是我满意于你们的服务,而决定的,恩赐!” 啊哦。 听起来是了不得的事情,柳拉想。 什么交易啦、对教会的暂时承认和日后打压啦、对“你们”这种现在还没有地位的异常群体的扶植啦…… 不过,比起那些,这位国王好像根本听不懂她说的话呢。 在国王高高在上的目光中,柳拉伸出了手。 纤细的手指接住剑锋,缓缓转动。 ◇ “陛下最近看上的这都是什么人啊???怕不是真受了蛊惑,神志不大清明……” “嘘,你小声点……” “噫,这一个比之前那个山沟里刨出来的哑巴看着还瘆人。” 手里握着半截断剑,柳拉慢悠悠地向艾丽莎暂住的小房间走。 血从剑尖淌下来,滴在地上,断断续续缀成一串。 听见了侍女们的议论,柳拉很有几分认同: 这个国王真是脑子不清醒。 用手捏断了他的剑之后,国王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这个女人要谋害我”把侍卫叫上来,而是“刁民在暴力请.愿”。 这得是多么自信的脑回路? 一直自说自话,甚至还自己也用手按上了剑尖,说她不敢伤到他,见了血又一边惊慌一边重申“不做交易”…… 被控制了?蛊惑了? 总之,国王坚持的东西很奇怪,应当并不属于他自己。 想到这里,柳拉的耳朵又有些疼,甩甩手,把染着国王血迹的断剑随手丢在一边。 见她这副模样,守在殿门外的侍从们赶忙闪开。 推开门,柳拉看见在纺着麻线的艾丽莎期待地朝她望过来。 “暂时没什么结果。”柳拉说。“不过这里不会有一场婚礼。 “我肯定会带你离开的。” ◇ 落日余晖从西侧的长窗里照入,映得艾丽莎手中的麻线也温暖许多。 三件外套叠得整齐,堆在她的身边。 艾丽莎手中的荨麻已经所剩无几,眼见织完第四件就只能停下了。 “只有那些生在教堂墓地里的荨麻才能发生效力。”梦中的仙女这样说。 她不言不语,咬着唇,继续编织。 另一边,柳拉在空中随手揉着面团,思考着。 太阳落山前,艾丽莎的哥哥们是天鹅的样子飞来飞去;太阳落山后,又会变回原本的青年模样—— 那么问题来了,大王子和他的蛋,会怎么样? 柳拉并没有思考多久。 一队天鹅翩翩飞入皇宫,直冲艾丽莎而来。 (以它们为兆,看见它们的路人赞叹未来王后的善良纯洁,教会人员统一口径说这是巫女的使魔,猎人跃跃欲试、嘀咕为什么皇宫正好建在那里——当然是因为皇室没钱让原本选址的居民迁走啦。) 它们飞进敞开的窗,绕着艾丽莎低低地飞,让她在每人的小脑袋上拍了拍,又飞走了。 几滴泪水洒下,让艾丽莎手上的伤淡了些。 “嘎。” 一只天鹅头从窗外惨兮兮地冒出,金冠上夹了几根草叶。 大王子艰难地扑腾着翅膀,跳进来,挪到艾丽莎身边,头有气无力地搁在了她的腿上,眼里满是眷恋。 艾丽莎揉揉它——跟柳拉学的,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自然的样子——把它拎起来,递给柳拉,继续编织。 “嘎——!” 惨叫都只敢小小声地叫,好可怜。 柳拉如是想,手上半点不停顿地把揉面团换成了揉天鹅,珍惜着今天最后的吸鹅时光。 ◇ 阳光散尽,大王子颓废地缩在了墙角。 那枚蛋紧紧贴在他的肚子上,两层布裹在上面,需要一点点拆下。 好不容易把自己解脱出来,他语带控诉:“下次……在天鹅形态的时候就应该取下来。” “还有下次?”柳拉惊讶地问。 “……我们很担心。”大王子转移话题说,“在山洞里没看到你们。后来听说国王带了人回宫,我们也不好都进来。” “不过你一个人进来被发现了更不好解释。考虑一下,去后花园里睡一晚怎么样?” 大王子下意识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怎么样。” “你们白天有没有看到什么特殊的东西?比如一个绿衣服,和我很像的女人。” “没有。”大王子肯定地说,“明天我们会注意的——!” 侍女叩门,推着餐车进来,正对上大王子的眼神。 他呆住的样子真的像一只天鹅。 侍女走后,柳拉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没反应。 睡着了。 原来人是可以被吓到睡着的,柳拉想。应该早点告诉他自己已经用红粒掩盖了他。 还是说,仅限于中了诅咒的人? 可惜,这时候挤在树林里瑟瑟发抖的另外十只王子注定没有机会破除她的错误观念。 ◇ 深夜。 大王子横躺在墙边,睡得很香。 柳拉给自己在地上搭了一张床,没有动静。 月光透过纱帘,落在床前。 艾丽莎悄悄爬起来,坐在床边踌躇了一会,蹑手蹑脚地从窗户翻了出去,没有惊动侍卫——她被继母送到乡下寄养的时候没少干类似的事。 站起来,理好自己的裙子,柳拉刚想跟出去,发现墙角的大王子也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你躺在这里不要动。”柳拉说。 “为什么?” 柳拉指指大王子的肚子。 那枚蛋在随着他的呼吸上下起伏。 在静夜中,裂开一道缝隙的声音是那么突兀。 “它……” 大王子睁大眼睛抬起脖颈看了它一会,放下头,睡了。 蛋的周围没有各色粒子。 所以柳拉跟着艾丽莎,一路避开各种障碍物接近皇宫里的教堂墓地——艾丽莎似乎对寻路颇有天赋——完全不知道蛋的孵化引发了什么。 墓地,墓碑阴影里的怪物们被惊动了,短暂的呆滞后变得更加疯狂; 天台,徘徊着的大主教下定决心放飞了系着信筒的鸽子,冷冷地看向艾丽莎应该在的那间宫殿; 遥远的皇宫中,有人苏醒,盯着月亮看; 深而又深的洞窟里,有什么沙沙作响。 一只小爪子从蛋壳里伸出来,挥了挥,仿佛在笑纳对它的到来的一切欢迎。 然后,那只爪子推着蛋壳滚了半圈,狠狠拍在那个不理会它的人的身上。 大王子在梦里哼唧了一声,继续睡。 ◇ 枯树的枝条在风中摇摆,墓碑的影子扭个不停。 空气中有新挖开的泥土气味。 ——为什么要在皇宫里建一座墓地呢? 柳拉跨过几根荆棘,想要跟上前方的人影。 她脚下一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月光断续 月亮忽然被乌云遮住。 黑暗中,飘着荧荧几点绿光。 艾丽莎告诉自己不要去看那些理所当然会出现在这里的鬼火,奋力拖着腿脚向荨麻走去—— 她走不动。 仿佛踩在深深的沼泽中,向前的步伐遭遇了莫大的阻力。 远远传来几声号泣般的鸟叫。 艾丽莎慢慢地、克制不住地转过脸,看向那几点磷火。 哪怕多一点光也是好的。 荧光闪动。 于是艾丽莎看见了,与散发荧光的眼睛相连的,女妖。 海藻似的潮湿头发贴在她们裸露的皮肤上,混着泥土颗粒。 从胸部以下,都是弯曲的蛇身,鳞片污秽不堪,细长的手指中捏着软塌塌的腐肉。 女妖们围坐在一块铭文被磨蚀尽了的墓碑边——碑上放着艾丽莎不愿多想究竟是什么的残破东西——齐齐转头,用闪动磷火的眼望着她。 艾丽莎无法控制自己和她们对视的眼神。 她能做的只是用牙咬着自己的舌尖,不出声。 鸟叫又响了起来,伴着瘆人的摩擦声和尖笑。 女妖们的眼睛死死盯着艾丽莎,好像下一秒就会从她们的眼眶里冲出来,绕着她打转。 她不能停在这里,不能像她心里疯狂呼唤的那样转身跑回去,她的哥哥们还在等着她…… 艾丽莎机械性地动了几下嘴唇,开始默念祷告。 最初是磕磕绊绊的。 有好几次,她都险些发出声音——要知道,她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会变成利剑,戳进她哥哥们的心。 慢慢地,艾丽莎看着那些女妖们的眼神不那么害怕了。沼泽一样的地面也在祷文中变得坚实。或者只是她的腿不再发软。 她走过去,在和女妖们隔了两个墓碑的地方弯下腰,摘起荨麻来。 那些鬼火、那些荧光的妖眼仍然盯在她的背后,让艾丽莎一次又一次地脊背发凉,忍不住想转头看,生怕自己一转身,就会对上女妖画有血痕的惨白面孔。 但她没有。 荨麻的毒素蛰得她的手又痛又痒。 艾丽莎几乎要感激它们用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提醒她,她仍然活着,仍然有目标要完成,并且受了仙女指点。 用裙子兜起足以完成剩下的七件外套的荨麻,闭起眼,沿着来时的路,小跑过去,匆匆经过了女妖们,艾丽莎只听到了几段尖细的声音。 她急促地呼吸着,念完最后几段祷文,睁开眼,看见月光洒在平静的墓园入口处。 于是,身后的一切黑暗好像都可以被忽略了。 艾丽莎听不懂女妖们的话,她也没有回头。 不然她就会惊恐地意识到女妖们对她的关注是因为她被标记为某种“猎物”,在她返回时终于忍不住开口讨论,甚至想提醒她。 而月亮并没有出现。 在艾丽莎的身后,一团伸出无数触角的流体蠕动着,最顶端的几根长触角高高翘起,末端悬着光亮,假作月光照亮她前方的路。 一个红色的身影拦在那里。 ◇ 柳拉不受黑暗和闪光的干扰,眨眨眼,看清了那团漆黑的、向下流淌的厚重的影子。 泥巴。沼泽。 总之像是那类东西。 这里的地面很奇怪。 她刚踏上去就感受到了吸力,还布满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空洞。 怎么看,都不适合用做墓地。 阴影里挤满各式各样的生物,从最小的毛球一样的幽灵直到蛇群、女妖和从坟墓里伸出来的手——柳拉当然不在意这些没什么动静的家伙,她考虑的是这里有没有足够的资源供它们聚集生存。 没有的话,它们又是为了什么聚到一起? ——在那之前,先解决眼前的这团东西比较好。 柳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用红粒覆盖住自己的手,渐渐凝出一把剑的形状。 不是所有的战斗都适合用手啊,她不无遗憾地想。 它看起来甚至不能吃。 锋利的剑刃劈开泥团表层若有若无的皮,涌出的还是黑色淤泥。 黏黏的,裹着剑身不放,缠着它的力度仿佛要把它从柳拉的手里吸过去。 触角纷纷缩回泥团中,除了那些发亮的灯,只剩下几根更便于操作的鞭状触角,“唰”地冲柳拉抡来。 松手,一个后跳,避开袭到她面前的黑色长鞭。 红粒凝成的剑脱手后瞬间被泥团吸入,长鞭触角不依不饶地继续延长。 有一点熟悉的动作,柳拉想。不能咬…… 重新跳起,趁着触角都向她刚才退到的地方涌去,柳拉踏上红粒在空中组成的平行踏板,一级级跨上。 劲风在她脚下掠过。 分明是柔软的触角,挥舞得却十分有力。几丝边缘的气流,就刮得柳拉的裙子拽着她向后倒。 脚下踏过的红粒板倏忽破碎,散成上浮的洪流,在最上方的踏板之上再加一层,顺势带动她的身形不坠。 三,二,一…… 起落间,柳拉已经登上了与发亮的触角根部齐高的位置。 最后一次发力,蹬腿,高高跳起,卷起身子闪避收回的长鞭。柳拉的身体在空中前倾,手臂先于其他部分下落,接触到泥团顶部。 红粒漫开。 陷在泥团中间的剑还原成无数细小的粒子,径直上升,响应它们上方的同类,冲出泥团。 相互碰撞时,边缘相接的红粒因为方向不同,在短暂得无法用人眼辨识的一段僵持后,竞相炸裂。 “轰”“轰”“轰”—— 细小的火花在顶端绽开,然后被源源不断的红粒压得下沉,坠入泥团内部,爆出串串光彩。 冲击之下,那滩黑影散成斑斑点点的泥星,迸溅得很远。 远得,沾上了几只缩在墓碑后探头探脑似乎很感兴趣的女妖。 柳拉落在地上,朝她们抱歉地笑笑。 女妖们拱起蛇尾,用干瘪的手指指向柳拉身后,细细地叫了几声。 回头,柳拉看见一根显然是在她砸碎泥团前就脱离的发光触角缠住了艾丽莎。 温暖的光里,她双目紧闭,红润的嘴唇缓缓启开。 啊哦。 红粒随着柳拉的手势急切地涌过去,终究没能在艾丽莎发出声音前成功阻止。 “我……” ◇ 语言是会伤人的东西,从来如此,今后皆然。 一门陌生的语言,一句熟悉的话,一个糟糕的字眼…… 只需要,一个音节。 大王子没有意识的眼睛忽然睁大,其中血丝历历可见。 一柄无形无质的短剑,在睡梦中插进了他的心脏——它不能被证实或证伪,仅仅在逻辑上存在,然而造成的苦痛是相同的。 稳定有力的循环被骤然打断。 惯有的压力中,温热的液体如岩浆般从伤口喷出,几乎冲上宫殿高高的穹顶。 也只是几乎。 蛋壳中那只磨磨蹭蹭、不情愿让这个说不上多美好的世界见识它的诞生的小兽滚了过去,用它刚刚拍了伤者一巴掌的爪子虚按在了伤口上。 血停了。 它又犹豫一下,用鼻尖拱破了一小块蛋壳,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那道伤。 柳拉喝下药剂——快要不够用了——带着艾丽莎匆忙回到宫殿中的时候,就看见从蛋壳里露出的半只小东西安逸地趴在大王子身上。 空中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他胸前的白衣也被染红。 睡着的王子脸色苍白,呼吸均匀,看起来……傻乎乎的,连自己受了伤、手里捏着的死神下午茶的邀请函刚被打飞了都不知道。 柳拉把艾丽莎从背上小心地放到床上,替她挪好枕头,盖上被子,没忘了将她辛苦摘来的那些荨麻也放到床边。 ——说到底,用荨麻编制衣服有什么意义呢。 柳拉想到被变成天鹅的王子们,艾丽莎,仙女,未曾谋面的、他们和艾丽莎共同的继母,还有这边这位自信满满的国王。 国王。 王子总要变成国王,是不是? 在艾丽莎还没有摘完荨麻时,她也在墓地里走了走。 那些生活得拥挤的生物中间,淤泥中,柳拉还见到了一面被重重锁链捆住的石板——她最开始踩到的,就是一块因埋着多余的锁链而下沉的地面。 石板下面有什么? 和那个泥团,那些生物,还有墓地本身,都有没有联系? 月光不知什么时候又照了进来。 柳拉躺在地上,眨眨眼,轻轻扇动被映成银色的睫毛,也睡了。 ◇ 第二天醒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艾丽莎继续理麻、纺线、编织,一件件地织好哥哥们的长外套。国王又见了她几次,每次都被柳拉搪塞过去,她全心投入,速度更快了几分,终于在一个美丽的傍晚将它们一一披在了天鹅们的背上,破除了继母的诅咒。 啊,他们忘乎所以,多么快活!艾丽莎终于开口和他们交谈,诉说自己的煎熬:“我……” 仙女俯身,忧郁地望着艾丽莎。 她,说话了?! 艾丽莎被翅膀拍打声惊醒,看到一队十只天鹅在她的窗前盘旋,遥遥致意般,随后飞入云间。 看一眼床边新鲜的荨麻,她忽然意识到,织好了所有的外套是她的梦。 那么,她在梦中开了口…… 艾丽莎翻身下床,焦急地环顾四周。 地上伏着一只天鹅,金冠染血。 见状,艾丽莎痛苦地将满是水泡和血痕的双手扭在一起,十指死死纠缠,抵在额上不敢再看。 “没事的。”她忽然听见有人在耳边说。 一股热腾腾的甜香味道弥漫开来。 柳拉一手端着一个装着金色面饼的托盘,一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没事,多亏了我们这位小小的新朋友。” 闻言,艾丽莎放下手,愣愣地朝托盘里的面饼看去。 “……它是在帮我做馅饼啦。” 柳拉笑了。“你要不要一起来?趁大王子还没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编织的尽头 在编好哥哥们的荨麻外套之前,其他不重要的事情暂时都和艾丽莎无缘。 饶是如此,她也一边娴熟地编织,一边分了些目光好奇地看向柳拉和那只“小小的新朋友”的动作,还因为转移了注意力,多少减轻了些伤口的疼痛。 一只艾丽莎从没见过的小动物飞在空中,用爪子拍打着未经烤制的面皮,在圆形边缘处划出一道道花纹。 它有着小小的乳白色的角和略微凸出的尖嘴巴。 被若隐若现的橙红鳞片覆盖四肢、头和细长尾巴的大部分,眼眶周围却生着细细的绒毛,一路向下到脖颈处围成毛茸茸的领口般的一圈,背上展开两片长长的羽翼。 四根钩爪从爪尖伸出,一划就是三道整齐的线条和一个小圆点。两只前爪交替,很快就把饼皮边缘切成了让人联想到蕾丝花边的形状,又在圆形中间拍出一串串小圆点。 柳拉接下一盘被一旁翻滚个不停的火球烤好的面饼,拿过它切好的饼皮,手指飞舞,将划开的条条边缘相互交叠,在圆形饼底周围立成一圈。 那动作就像是……她也在编织一样。 “你知道它是什么生物吗?” 柳拉把叠好的饼皮抛给火球,开始了新一轮流程,习惯性地问道,问完才反应过来。 艾丽莎摇摇头。 “不好意思,我是想说,我不太清楚……” 在没弄懂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柳拉就自然地让它帮了忙,而它居然也就成功地参与了进来。 应该是有很高智慧的种族吧? 柳拉基于烹饪过程做出的判断,和当初阿丽萨对她的判断相当一致。 “龙。” 一道声音在柳拉耳边响起。 她一开始还以为呓语又不死心地复苏了。 但那音色是软乎乎的小奶音。 小龙悬停在空中,爪子按在饼边,不动了,圆圆的大眼睛里的瞳仁收缩成一条细缝,借此表示它对这个人类居然不认识它的气恼—— 虽然说在种族中属于异类,它也是,龙! ◇ 是“龙”啊。 “很不错的名字。” 柳拉认为自己在赞美它,没想到小龙听了之后变得更加气鼓鼓。 这不是它想得到的反应! 惊讶、畏惧、追捧,什么都没有…… 它、它刚刚还救下了那个把它孵出来的人呢。 伸手揉了揉小龙的脑袋——柳拉当然是握过它的小爪子才放心让它接触饼皮的——被光滑的尖角硌得很舒服,柳拉把另一只手端着的面饼放下,问道: “所以你还要帮忙切面吗?我自己来也可以。” 闻言,小龙不满地拍了拍爪子,切割的速度更快了。 很快,柳拉准备好的面团就大部分都变成了一张张深约两指的饼皮,像行星环一样地绕在她身边。 那些摘下后就没碰到好时机的浆果们终于派上了用场。 柳拉把野草莓和树莓切半掺上蜂蜜,蓝莓和越橘间隔整齐地排好、在缝隙里倒进碎奶酪。 零碎的不知名野果也被混做一团,乖乖填满面饼,逐一接受火球的轻微洗礼。 受热的果子微微裂开,奶酪融化、蜂蜜渗透,与浆果的汁液相融。 小龙低下头用圆眼睛瞅着离他最近的一盘奶酪蓝莓,伸爪子勾了一点,放进嘴里,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这还是它生来第一次吃东西呢——如果不算上那个人类的血的话。 “好吃吗?喜欢的话,你可以就这样把那块先吃掉。” 观察着小龙的反应,柳拉将剩下的面团揉搓成长条。 直接吃也可以。就这样把条状面片盖上去也可以。 不过,柳拉还没忘记她的初衷是要给无聊地呆坐着的自己找些事情做,所以她打算做得更精细一些,像艾丽莎那样编织出图案。 小龙三两口就吞下了整个馅饼的一小半。 “勉强凑合。” 它咬起一块用小尖牙撕下的馅料,扭着脖子看向柳拉手指的动作。 交织的双股和三股面线,压实后切割的菱形花纹条,漩涡状、最外圈相连的一个个小圆圈粘成的长条,乃至用细线随心绕出的各种图案…… 看得龙眼晕,尤其是最后那些凌乱的线条。 小龙甩甩头,看向房间另一侧。 那个抱着它的蛋的家伙还没有醒。 它倒不担心有了自己的一爪子之后这个人类还会出什么意外,有些失望地转回头。 ——艾丽莎偷看小龙的眼神被当事龙抓了个正着。 她手上略微一顿,低头专心地看着自己的编织成果,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就该是这样才对! 小龙对艾丽莎的态度很满意。 满意到,当柳拉编好饼皮搭在馅料上、让火球巧妙地单独将这一层烤好、用刀切分成小块后,它愿意抓着一小块飞过去喂到她嘴边的程度。 ——毕竟这也是它的劳动成果嘛,当然要等待赞美。 ◇ 柳拉举着一张草莓派,咬了一口。 微酸的甜。 边缘酥脆,饼心软糯。 窗外的小花园攀满各色花朵。 侍女们早被打发走,殿里清静安逸。艾丽莎默默编织,小龙趴在派边,躺在地上的天鹅羽毛映着光。 这样好像也不错,柳拉想。 不过…… “你,和那个变成天鹅的人类是什么关系?” 小龙忍不住问道。 事情总是会发生。 一桩桩,一件件,以各种合理的不合理的方式,在特定的时机,找上门来。 柳拉没有回答小龙。 她隐约预感到了什么,挥手,用红粒遮住它和大王子。 殿门被打开,侍女垂着头说: “陛下想要王后去见见新来的工匠。” ◇ 要问一位国王的婚礼需要准备多少东西,除了皇室内务管家,或许还应该问问此刻额上布满薄汗的侍臣们。 平日里便从不断绝的、进献奇珍异宝的人数呈指数型上升。 无数人声称自己拥有小到一颗宝石大到一匹大象,来自野外、异国甚至是月亮的宝物,“一定会为国王陛下的婚礼增添光彩!” 不过,看过了这么多,能面见国王的献宝人少得就像是白沙滩上冒出来的粉红色蘑菇——仅存在于理论上的概率。 眼下就有一个,啊不,三位。 乔悄悄擦了一把汗——正巧,这就是那位天降了个诛杀吃人巨人的功劳砸到他头上,之后为女巫干了点小活,来到异国重操旧业不料被国王看重的乔。 他搞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同意领她们觐见了。 还好结果是好的,陛下很满意。 “看看这三位织造大师的手艺!”国王炫耀道。 能吸引到如此优秀的工匠远道而来,为他的婚礼献礼,确实是值得炫耀的。 她们展示了轻柔得不可思议的布、刀割不进的绸缎和物理意义上光彩四射的织锦。 ——三位老妇人的手里哪怕这时都还握着剪刀、纺锤和织针。 艾丽莎对国王的话全无反应,只是看着她们,有些遗憾她没有带荨麻线来编织。 “我们的礼服将由她们来制作。”国王宣布,“你们不是说,一天就够了?” 皱纹最多的老妇人弓着身子点头,发音含混: “从现在到明晚。一天……足够了。” 小龙缩在柳拉的头发里,探头探脑。 与生俱来的、可能是随着血脉传递的知识使它多少理解眼下的情况。 不然它真会直接飞过去。 纺锤上,以那种让它眼晕的方式绕着许多根近乎透明的细线。 其中一根,染着它同类的味道。 柳拉眨眨眼,一一扫过三位老妇人手中握着的东西,抬眼,和最年轻的那位对视。 浓郁而混乱的各色粒子。 奇妙的花纹。 还有深深的、远比梅更让人看不透的眼睛。 柳拉忽然有一点期待“婚礼”现场。 ——只要婚礼不能正常举行,和艾丽莎一起留到那时候也无所谓吧? 会有很多人、很好玩的样子。 ◇ 国王给了老妇人们她们索要的一切,黄金,生丝,皇室收藏的宝石,御花园里飞鸟落下的羽毛…… 乔眼睁睁看着她们从用黄金打造纺车的步骤开始工作。 这样,真的能在明晚之前完成? ◇ 遥远的、跨越时间和空间重重阻隔的某个小院子里,一个少年在做着和老妇人们类似的,制造生产工具的工序。 区别只在于,他没有经验、没有技术、没有资金,也没有人期待他的作品。 “马西亚!” 变卖衣服后,马西亚在弗伊旁边租了一个小房间,几乎不眠不休地捣鼓着他的设计,让弗伊很是忧虑,好几次劝看起来像个离家出走小少爷的他回家。 马西亚应了一声,有些不舍地丢下他的螺丝刀和原型机,顺手摸了摸衣服内兜里贴身放着的小水晶瓶,确认它的完好。 这次,他觉得自己离成功不远了。 ◇ 柳拉、艾丽莎和小龙回到宫殿里时,大王子刚醒,傻乎乎地挺着脖子晃脑袋,想找到他那颗蛋的下落,完全没发现自己受了伤。 小龙有些别扭地飞在柳拉身后。 “之前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可以慢慢说。 “先介绍一下,”柳拉说着,侧开身子,露出小龙。 “这是你从蛋里孵出来的龙。” “嘎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蜕变 龙。 活生生地飞在他面前的龙。 身上带着鳞片和绒毛、瞪着圆圆的湿润眼睛,被他从一颗无人照料的不明蛋壳里孵出来的,龙。 可是,可是这…… 大王子不是没有暗搓搓想象过他把蛋孵出来的样子。 那应该是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其貌不扬。 它会用橘红色的小嘴怼破蛋壳,支着两条颤巍巍的小细腿,努力站立。 还没完全睁开的眼里会盛满对他的依恋——就像他从前用金板和钻石笔读书时,听说过的“丑小鸭”那样。 那样一来,他就可以用手摸摸它,喂它麦粒;或者用翅膀裹住它,带它捉小鱼,等待有朝一日告诉它,它也会变成自己这样的天鹅。 ——结果现在,跟龙比起来他更像是那只丑小鸭。 大王子忧伤地看着小龙,委屈巴巴,不说话。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很危险。 他可是一个男人啊,是享有第一继承权的王子啊! 为什么要幻想自己作为一只天鹅快乐养(别鹅的)孩子的生活??? ◇ 艾丽莎帮大哥把小金冠扶正,顺手捋了一把它胸前的绒毛。 等血痂落尽,又是一只白白的好天鹅。 似乎感觉到了大王子对它的失望,小龙张开嘴,骄傲地眯起眼睛,吐出一个小小的火球,用奶音装腔作势地说: “把我孵出来的,就是你吗? “作为感谢,我可以满足你的一个愿望。 “好好想想吧,力量,财富,权势……帮你解除诅咒。 “一条龙能做到的任何事情,都可以。” 瞬间,大王子羽毛也不黯淡了,脖子也挺直了,眼睛和金冠一样闪闪发光。 柳拉眨眨眼。 她还是不知道一条龙——一条这么小的龙,能做什么。 她知道的是,小龙没有告诉大王子它救了他的命。这一层面上,她和艾丽莎也多少都欠了它的情。 所以柳拉很好奇大王子的选择。 不会是罔顾妹妹的努力、先于弟弟们独善其身地解除自己的诅咒,更不大可能追求害得他们落入如此境地的权势—— “嘎!”一声满是兴奋的喊叫。 忘了。 柳拉和艾丽莎面面相觑。 听不懂呢。 小龙的面部肌肉开始微妙地抽搐,瞳仁缩得针一样尖利。 “你是认真的吗?” “嘎啊——!” 扭头看看自家妹妹和那个让他心存余悸的红衣女人,大王子点了头。 那双不时高频扇动一下、看起来就像静静悬浮的翅膀停住了。 “啪嗒。” 下一秒,小龙趴在了地上。 ◇ “龙!绝对存在,为什么不。” 格朗泰自言自语,打出一个酒嗝。 在ABC之友的那间咖啡馆后的厅里,壁炉旁,马西亚坐在椅子里,在纸上写写画画,向对面几个人演示他刚刚申请了专利的手摇冷冻机的构造。 一年半,通常是一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 而当这与马西亚度过的痛苦的马戏团里的童年,街头自由自在的时光和短短几周最大胆的梦境一般的历险相比,就显得格外充实。 长高了半个头,脸颊的婴儿肥消退后,他坐在这一群人中,不再显得那么不合群——实际上,马西亚已经考虑过要去报名读大学了。 值得庆幸的是,在这一场转变中,他并没有失去优美的歌喉。 典当衣物、兼职做工、卖唱讨赏……用这样的方式维持着生活,马西亚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果。 “……还有,这里。” 羽毛笔在纸上沙沙地划下,一轮解说的循环结束。 没人对马西亚的技术提出意见。 实际上,他们纷纷凑过来,看着他从地上的机器里舀出一勺冰淇淋,放进冷咖啡里。 冰冷,颗粒细小,口感顺滑,和着奶香与咖啡味,足以在这些整日里青睐烧子鸡和白葡萄酒的青年们的舌尖留下一道久久不散的印记。 ——不过,毕竟是小道,他们也不会多重视。 “做的好!”库费拉克说,“ 不过,哎呀,往后那些漂亮女工们是不是更难讨好了?” 昂若拉端着杯咖啡啜了一口,没说话,拍拍马西亚的肩。 “我们的专利法还不够完善,可能……”若利有些忧心地说。 “没关系。” 马西亚舀着冰淇淋分出去了一圈,收好器具,闻言笑着说道。 “我没指望能用这张专利换来多少钱;我可耗不过那些整天就在琢磨怎么钻这里的空子的商人。 “我打算卖做好的冰淇淋机和冰淇淋。” “如果人人都这么想,我们的国家的前途又会怎样?” 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您的热情要用在什么地方? “您甚至不愿意为自己的利益发声,难道要等到鱼自己跳进锅里吗?” “说到鱼,还属库内特门的那家好吃。多加洋葱。”格朗泰插嘴说道。 马西亚意外地看向那个被库费拉克以“学生”二字简短地介绍的新来的青年,马里尤斯。他此前都表现得很沉默。 “我的朋友,”马西亚把长柄勺里最后的冰淇淋倒进自己用来装咖啡的酒杯,边缘稍微溢出。 “您想听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他仍然是这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却已经可以镇定地吸引一些目光了。 他甚至在新来者的语气中听见了当初的自己。 “我想听到您想说的答案。” “那么我要说,从一个从业者、一个商人的角度,我想要的是尽可能快地得到尽可能多的钱,其余事情与我无关;而从一个公民、一位爱国者的角度,” 马西亚将草稿一端在壁炉边上引燃,像握着一柄火炬,吹了吹,发现不能将它熄灭后,又扔回了火中。 他不明白……事情就这么自然地进展,哪怕意识到起因蹊跷,也无法阻止。 ——开始,分明只是被柳拉开了个“赚钱”的玩笑而已啊。 “我不接受错误的规则。 “我不会在画好的方格里发泄热情,也不会对着人民之外的人试图发声。” ◇ 柳拉用指腹戳戳地上的小龙——准确地说,小龙变成的鸟类幼崽。 手感很好,不愧是大王子孵出来的。 “他跟你提了什么要求?” 没好气的回答:“变得‘能让他领着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