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今天也在惑乱朝纲》 第1章 前尘旧梦 “阿璇。”唐玉霖轻轻地坐在谈璇身边,声音温淡,“今日你觉得怎样” 谈璇睁开双眼,勉强将他望了望,入目却只有模糊的轮廓。分明是近在咫尺的人,却仿若镜中花、水中月,教她如何都看不分明。 喉咙痛痒难耐,她咽了口口水,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还好。” 生生受下一百杖刑,又被毁了容貌,此时此刻,她的脸颊和后背皆是血肉模糊,引发高烧不退,连眼睛都已是半瞎的状态,又怎么会还好。只不过,她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这才随口答了一句,好打发他快些离开罢了。 那只微凉的手抚上她的头发,须臾又落到了额间。 受完大刑后,谈璇立即被拖入天牢关押,她的身上沾满血污、汗水、泥土,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臭气味,肮脏得如同一个乞丐。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那张脸,整个右脸因受了黥刑而发炎溃烂,流出脓水,丑陋得如同地狱恶鬼。 唐玉霖却没有半分嫌弃,反倒极尽轻柔地来回摩挲着,沉默片刻,开口“本王带来一位医女,一会儿让她进来,帮你处理伤口,可好” “黄土都埋到嗓子口了,还有必要看大夫么。”谈璇想要躲开,但浑身的痛楚却教她根本无力挪动半分,只得缓缓闭上眼,“楚王殿下纡尊降贵到天牢这等腌渍之地,该不会是专程来看我笑话的吧。” “当然不是我只是” “我想你也没那么无聊。”谈璇打断他,低低冷笑了声。 作为大梁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官,谈璇执掌户部四年,政绩斐然,本该流芳后世,受千秋万代所敬仰,谁料,却落得了如此不堪的下场。 只怪她眼瞎,错信了心上人。 唐玉霖俯身在她耳畔,轻声呢喃“阿璇,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低哑的声音中,似乎是有一星半点的歉疚与疼惜,但谈璇已无心去分辨了。 谈璇轻笑,“一句对不起,又能换来什么呢” 唐玉霖喉头艰涩,“阿璇,这三年来,你一直暗中帮助太后,与皇上作对,阻碍新政的推行。我几次三番劝阻你,可你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甚至甚至还意图谋害皇上。若非如此,皇上又何至于出此下策” “殿下,事已至此,何必再惺惺作态。” 谈璇扯了扯唇角,全目全非的脸上依稀浮起一丝讥嘲的笑意。 “你受昏君指派,从一开始便是带着目的接近我的,为的就是将我赶尽杀绝。这些年来,你对我柔情蜜意,让我慢慢爱上你。等我彻底上钩之后,你便反咬一口,说我意图攀龙附凤,引诱于你恭喜你们啊,计策很成功呢,一条勾引楚王的罪名,一百庭杖,足够要了我的命咳咳咳” 话未说完,她忽然咳得心肺俱痛,险些岔过气。 唐玉霖忙倒来一杯水,想要喂她喝,却被她挥手打落。 茶杯碎裂在地,唐玉霖的手僵在半空中,仍然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好像想要捉住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些裂痕,些许难以抑制的痛苦浮上眉宇,连带声音都变得哽咽。 “阿璇” “不要叫我”谈璇豁然睁开眼,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将他从身边推开,“唐玉霖,你给我听好,不是我故意要跟昏君作对,而是他他是害死我全家的罪魁祸首”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字说道“我父亲谈护,为官三十载,鞠躬尽瘁,从无错处。唐惟那个昏君,只因我父亲与他政见不合,他便派出刀斧手将我父亲戗杀这样还嫌不够,非要灭了谈家满门才安心,那是整整三十八条人命啊如此心狠手辣,如此忠奸不分,他不配做皇帝” “不,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唐玉霖错愕,薄唇微微颤抖,“等等,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事实如此,谁告诉我的重要么”谈璇笑了笑,因身上的伤太过剧烈,连那笑都变得有些怪异。“没能手刃仇人,让家人含冤昭雪,是我无能,待去到地府,我自会向他们负荆请罪” 唐玉霖定定看着她,眸中渐渐泛起黯淡不明的水色,“阿璇,不要” 谈璇恍若未闻,继续道“我虽憎恨昏君,但自入仕以来,我自问处理朝政从无疏漏,更无贪赃枉法之举。我阻碍新政推行,只因新政之中尚有诸多不妥,应加以修正。而唐惟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朝臣的谏言。” 她艰难地坐起身,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原本浑浊的眼眸亦变得清亮迫人。 “唐玉霖,你记住,我谈璇此生光明磊落,清廉勤勉,兢兢业业,从没做过任何对不起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事至于你,从头至尾我对你真心相待,没有半分对你不起,我的心意天地日月可鉴,我死也无愧” 最后一个字犹在唇边,她已轰然倒地。 建安八年,暮春。 户部尚书谈璇因勾引楚王、祸乱朝纲,被处以一百庭杖,而后削官入狱,听候发落。 未及三日,因伤势过重而死在天牢之中,时年二十二岁。 “痛,好痛”一声尖锐的喘息,谈璇猛然从睡梦中惊醒,一时冷汗涔涔,浸透了中衣。 已是夜阑人静时分,月色透窗而入,洒落一地清辉。 屋内灯火如豆,光影摇曳。 谈璇呆了片刻,待气息平复了些,便缓缓坐起身。 她抚摸胸口,感受到心脏有力的跳动,再探手摸了摸后背,背部肌肤光洁如初,毫无半点伤处,不由愈发错愕。 她环视四周,入目皆是熟悉的景致这分明是谈府中她的闺房。 为什么会在家里她不是死在天牢了吗 侍女棋红听到动静,推门走进来,见她呆坐着,关切道“小姐怎么了,可是又发梦了” “我”喉头干涩难当,刚说出一个字便忍不住咳了起来。 棋红忙走到床畔,倒了杯水递给她,又探了探她的额头,讶然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还是赶紧换身衣裳吧,免得受了风寒。小姐马上就要上任了,这紧要关头,可千万不能出乱子。” “上任”谈璇喝完水,舒坦了许多,奇怪道“什么上任” 棋红点亮灯盏,取来一身干净的中衣,笑道“小姐莫不是睡糊涂了,今日下午不是刚接了册封的圣旨么再有两日,您便要出任户部侍郎了呀。” 谈璇惊得捂住了嘴,出任户部侍郎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建安四年,她十八岁,入朝为官,担任户部侍郎。 建安七年,二十一岁,因为国理财有方,政绩斐然,晋升为户部尚书。 建安八年,她死在了二十二岁生辰后。 按棋红话中的意思,难道现在的时间竟然是在建安四年,她出任户部侍郎之前吗 可是怎么可能呢,这未免也太离奇了 正当她震惊不解时,袖中忽然滑落了一枚温凉的物件,紧接着,一个含笑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你猜对了,如今正是建安四年。” “什么人”话刚出口,谈璇下意识地抬头看棋红,只见她愣愣地站在原地,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手里捧着将要递给她的中衣,一动不动,双目无神,竟好似被定身了一般。 谈璇愈发惊愕,摇了摇她伸在半空中的手,唤道“棋红,棋红。” 那声音继续道“你放心,她没事,只不过暂时被锁了神识,待会儿便会醒来。” 谈璇四下环视,“你到底是谁” “你且低头看。” 谈璇依言低头,却发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寒月玦。 寒月玦乃是谈家的传家之宝,历来只传与嫡长子,因谈护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寒月玦自然而然便传到她这里。 相传,寒月玦与和氏璧系出同源,玉质莹润无双,举世难寻。 而此时此刻,寒月玦正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映着荧荧灯火,散发出幽深的光泽,分明与从前没有任何不同。 “正是我,恭喜你,你重生了。” 谈璇握起寒月玦,仔细查看,难以置信道“你竟会说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我本与和氏璧系出同源,始皇帝统一中原后,和氏璧被雕琢成传国玉玺,余下部分打磨成玦,便是我了。秦亡后,江山几度沉浮,政权更迭之时,我险些被异族蛮夷抢走,是谈氏先祖奋勇杀敌,击退蛮夷敌军,将我夺回。而后,我成了谈家的传家之宝” 谈璇打断它,“所以你的身世跟我重生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啦。”寒月玦轻哼了声,似是对她的态度不满,连声音都变得倨傲起来,“你是谈氏唯一的血脉,我呀,可是一块有良心的玉呢,我曾受过谈氏先祖的恩德,不忍见谈氏满门败落,后继无人,于是我启动了内置的复仇与美颜并存系统,将你带回四年前。” “什么”谈璇听得直发愣,“什么复仇与美颜并存系统” “简单来说,就是既可以复仇,又可以美颜呀。”稍顿,寒月玦笑了声,沉声道“你,不是想报家仇么,我可以帮你。” 报仇么谈璇怔忡,回忆起前世种种,眉梢眼角不觉浮起了一丝冷意。 她的父亲谈护乃是当朝尚书令,官居二品,百姓皆称其为“上比周公、下比孔明”的一代贤臣。然而,在一次下朝的途中,谈护被埋伏在路旁的刀斧手杀害,血溅当场。 在他尸骨未寒之际,又有一群黑衣歹徒趁夜潜入谈府,将谈家上下几十口人全部灭口。当夜,谈府家血流成河,尸横遍地。唯有谈璇和两名下人不在家中,侥幸避过了一劫。 案发后,皇帝龙颜震怒,命大理寺和刑部立即成立专案组,严令彻查。可没过多久,却以“流匪作乱”草草结案了。 对于这漏洞百出的结论,谈璇当然是不信的。即便谈家被灭门可以用流匪劫财来解释,那杀害父亲的刀斧手又如何说得过去 不久后,周太后召她入宫,说愿意举荐她出任户部侍郎,让她继承亡父遗志,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谈璇为查清谈家灭门案的真相,便应允了。 再后来的某一天,谈璇偶然听人议论,终于得知谈家血案的真相。原来,罪魁祸首不是旁人,恐怕正是父亲立誓一生效忠的皇帝 据说,父亲遇害当日,曾因政见不合,在早朝时公然顶撞皇帝。父亲之所以枉死,多半是皇帝年少气盛,认为他专权跋扈,妄图把持朝政,但碍于其德高望重,又毫无把柄,不好直接判他有罪。盛怒之下,便暗地里派人诛杀谈护。为斩草除根,而后又灭了谈家满门。 谈璇笑了笑,神情愈发冷淡,“怎么报我干脆找机会一刀捅了那昏君,岂不是大仇得报,一了百了。” 寒月玦不以为然,“年轻人不要那么武断,你前世还没吃够亏么。亲眼所见,都不一定是真相,更何况只是听说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系统重生 谈璇笑了笑,神情愈发冷淡,“怎么报我干脆找机会一刀捅了那昏君,岂不是大仇得报,一了百了。” 寒月玦不以为然,“年轻人不要那么武断,你前世还没吃够亏么。亲眼所见,都不一定是真相,更何况只是听说呢” 寥寥数语,竟好似别有深意。 谈璇心下一刺,莫非谈家被灭门,并不是昏君所为,却是另有隐情吗 寒月玦仿佛看透她的心思,叹息道“你且记住,从今日起,不要轻信任何人,你能相信的只有我。眼下,我暂时还不能透露更多信息给你,毕竟系统有系统的规矩。” 谈璇心头疑虑更甚,忙追问“什么规矩” “系统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发布一项一级任务,你必须完成一级任务,才可获得复仇线索。若你累计三次任务失败,系统便会把你送回建安八年,再死一次。除了一级任务之外,系统也会不定期发布一些二级任务,完成这些二级任务,可以获得额外奖励。” “额外奖励比如” 寒月玦“当然是增加你的美貌值啦,什么美容、美发、丰胸、塑身、增高之类的,各种美颜功能,应有尽有。总之就是要让你变得千娇百媚,人见人爱,以便你更好的复仇呀。要知道,在那个充满男人的朝堂里,你一介女流之辈,想要过得顺风顺水、称心如意,美色必不可少。” 谈璇彻底无语,“我明明可以靠才华吃饭,为什么要靠脸” 寒月玦沉默片刻,迟疑着开口“宿主,我不是想打击你,但是你现在的脸不仅不能用来吃饭,恐怕还会影响市容。我认为你还是照一下镜子比较好。” “我的脸” 谈璇狐疑地拿起铜镜,往里一看,只见镜中人披头散发、形容憔悴,右边脸颊上,掌心大小的红斑盘踞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分外狰狞。 她平静地把镜子放到一边,深深吸一口气,“我淡定一会儿。” 寒月玦吞吞吐吐道“其实吧,你原来长得虽然不好看,但也不算难看,差不多就路人水平。但是这个嗯,怎么说呢,重生么,总是要有点代价的呀你前世受了黥刑,是很难恢复容貌的” 谈璇“” 寒月玦忽然又振奋道“不过,你大可不必担心系统的美颜功能极其强大,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变得美艳不可方物你想想,那些男人今天嫌你貌丑,对你爱答不理,明天的你貌若天仙,让他们高攀不起这样的设定,不是很带感吗” 谈璇沉思,“其实我觉得吧,我根本不需要大费周章去报仇了,只要顶着这张脸,半夜往昏君的寝宫里一站,他吓都给吓死了。你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嗯。” 寒月玦“宿主,冷静” 谈璇“哦。” 寒月玦清了清嗓子,继续正题“根据前世的剧情发展,今日你领旨受封,成为新任户部侍郎,明日进宫,去往吏部报到,后日便正式出仕上朝。你且按照原计划进宫,到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初始线索。”稍顿,玉体似是光芒一闪,寒月玦声音忽的低沉了几分,“你可明白” 谈璇艰难地消化完所有信息,虽然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匪夷所思,但既然上天让她重活一世,还有了手刃仇人的机会,她怎么也得好好把握才是。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谈璇点头应允,决然道“好,我明白了,一切依你所言。” “很好。”寒月玦满意道“那么,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话音落下,周遭有一瞬间的沉寂,棋红蓦地恢复了神智,继续道“小姐,换好衣服便早些休息吧。” 谈璇一边暗自惊叹于这神奇的情景,一边若无其事地点头道好。 棋红稍顿,又垂眸叹息,道“我知道,小姐心里凄苦,守孝的这一年里总也睡不好,不是发噩梦,便是被一些细小的动静惊醒。老爷夫人泉下有知,定然不希望看到小姐活得如此痛苦。如今您出任户部侍郎,继承老爷遗志,辅佐圣上,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老爷” “辅佐圣上,为民请命”谈璇轻笑了声,眼神带了一丝嘲弄的意味,喃喃道“我何尝不是这么做的可结果呢,我落得了个什么样的下场那昏君善恶不分,忠奸不辨,连他都不在意这个江山,我又白费什么心思,倒不如做个权倾朝野、随心所欲的大奸臣来得痛快。” 棋红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慌忙道“小姐怎么会生出这般想法您同我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莫让外人听见。” “是啊我随口一说,不必当真。”谈璇不置可否地笑笑,想了想,试探道“棋红,我的脸” 棋红觑了觑谈璇的脸色,一时拿捏不准她到底是何意,便笑道“小姐是说您右边脸上的胎记么您不用担心,面具我早已备好。样式还是您往常戴的那样,只有巴掌大小,正好能遮住胎记。” 胎记谈璇了然点头,然后换好衣服,安抚地笑笑,“很晚了,我这儿没什么事,你继续去睡吧。” 棋红应声退下。 谈璇躺下,屋内熄了灯,月光透过茜纱窗照进来,洒落一地清辉。 她手中握着寒月玦,脑海中浮现出前世种种,时而是她在户部通宵达旦、处理公务,时而是与唐玉霖花前月下、柔情蜜意。 她缓缓闭上眼睛,不禁阵阵冷笑。 离奇地重活了一世,光报家仇可怎么够 就算谈家灭门案另有隐情,但昏君和楚王这对渣渣兄弟,一个处心积虑地设局把她弄死,一个欺骗玩弄她的感情,哪一个都不可饶恕。倒不如借此机会,让这两人也付出点代价。 反正现在还早呢,她有的是时间陪他们俩慢慢玩。 清早,春和景明,微风和煦。 建安四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常更长些。 汴州城内,街边春红盛放,姹紫嫣红,清甜的香味在空中飘散,惹得行人驻足,不知归处。 马车停在朱雀门外。 清晨曙光射破云层,将金辉洒向人间。朝霞铺满天际,在晨辉之中显得分外灿烂。谈璇步下马车,抬起头,眺望朝阳中的皇城,只见宫殿巍峨耸立,飞檐入云,瑰丽壮阔。 枉死一回,她终于又回到了这个地方。前世种种,彷如昨日。 一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站在宫门口,显然已等候多时,见到她,立刻便迎了上来,笑容可掬道“这位想必就是谈璇谈大人了,下官吏部主事程礼,特来恭候大人。”说完,视线落到她的右脸上,很快便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了。 谈璇恍若未觉,拱手笑道“有劳程大人。” 宫门敞开,程礼侧过身道“谈大人这边请。” 寒月玦忽然开口“恭喜宿主,从你踏入宫门的这一刻起,复仇与美颜并存系统就正式激活啦。首先,我们来校准系统数据,今日时间建安四年三月初十,宿主姓名谈璇,年龄十八岁。” 蓦地听到这声音,谈璇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程礼,他仿佛对此浑然未觉,仍是一脸公式化的微笑,专心致志地为她引路。 寒月玦笑道“宿主请放心,往后我们的所有谈话,只有彼此才能听见。即便你开口回我的话,旁人也是不会发觉的。” 谈璇点头,“昨日你不是说,待我进宫后,系统便会给出初始线索的么。” “没错,我正要告诉你初始线索,”寒月玦清了清嗓子,用一本正经的声音说“宿主,请你立即前往集英殿外。” 集英殿那不是昏君的寝殿吗 谈璇不由好奇,“去哪儿做什么” 寒月玦神秘一笑,“当然是有好东西给你看啦。” 谈璇思忖一瞬,有些为难道“可我是外臣,集英殿在内宫,我如何进得去” “那我可不管,我只管发布线索和任务,至于怎样使用线索,怎样完成任务,全凭你自己判断。” 谈璇无奈地扶额,“我自己想办法便是。” 快到吏部时,谈璇随意寻了个借口,让程礼先进去,推说自己稍后便来,之后便转身快步朝内宫走去。 前世入仕为官之前,周太后曾经赠予她一枚玉牌,玉牌上刻有太后私印,方便她出入内宫。以往传召她时,周太后总会派人送一封手书给她,与玉牌一起,作为入宫凭证。 虽然此刻手头没有手书,但好在这一世玉牌还在。谈璇想着,忽悠一下侍卫应该还是不在话下的。 奈何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无奈。 今日当值的侍卫是个死脑筋,认定没有懿旨或手书,单凭一枚玉牌,不能作数。谈璇说得口干舌燥,还拿出了册封圣旨,侍卫仍然一口咬定绝不能放行。 谈璇扶额,思前想后,只得祭出大杀器,“不如这样,你派人去太后娘娘的慈德宫,就说谈璇求见,你且看太后娘娘见是不是。” 侍卫愣了一下,斩钉截铁地继续否决,“你既一口咬定太后娘娘肯见你,不如先求来懿旨,届时我等自会放行。” 谈璇“” 正当两厢僵持之际,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何事吵闹” 其声清越,仿若流水溅玉,却堪堪教谈璇浑身一颤,仿佛寒冬腊月里被人用冷水兜头浇下,凄怆悲恨之感蓦然袭上心头。 她僵在原地,没有说话亦没有动作。 怎么会是他 谈璇当然知道,她迟早会与唐玉霖再见面,也打定了主意,要让他为前世之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只不过她没想到,这一世的相遇竟是这么早,早到她还来不及忘却前尘往事,来不及筑好心房,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一刹那间,前世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搅得她心乱如麻,几欲落荒而逃。 而眨眼之间,那人已然近在咫尺。 侍卫忙向他行礼,“参见楚王殿下。” 唐玉霖在她身旁停下,温声道“起来吧。这里出了什么事”话毕,眸光一转,视线落到她身上,好似全然不认识她似的,剑眉稍挑,问“这位是” 谈璇恍然。 是了,前世她是在当上户部侍郎之后的一年才遇到唐玉霖的,此时此刻,他当然还不认得她。 侍卫回答道“回殿下,此女子自称新任户部侍郎,奉太后娘娘的旨意入宫觐见。但她没有懿旨,亦无太后娘娘的手书为证,末将不敢随意放行。” 谈璇深知此刻不该沉溺于往日情绪,于是她稳住心神,迅速理清了思绪。 唐玉霖和那昏君根本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今日被他撞见,他必定会一五一十告诉昏君。虽说昏君与太后之间素有嫌隙龃龉,平日里除了例行的请安,也没什么多余的来往,但若是一个不走运,昏君问起此事,太后却答说没见到她,只怕二人都会对她生疑。看来,待会儿不得不先去趟慈德宫了。 这么一想,谈璇缓缓转过身,面对唐玉霖,拜下行礼,“微臣户部侍郎谈璇,拜见楚王殿下。”说着,她将圣旨奉到唐玉霖面前,平静道“微臣今日奉旨至吏部报到,领取官服、笏板等一应物品,圣旨在此,殿下可亲自查验。太后娘娘此前对微臣多有关心照拂,微臣既已顺利入仕,自当亲自前来谢恩,岂料却被侍卫拦在门外” 话至此处,谈璇没有再说下去,眼前的人亦没有回应。 片刻的沉默后,一双描金绣凤的锦靴停在了她的面前。 紧接着,那双温凉如玉的手轻轻托住她的手腕。指尖如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却激起了阵阵酥麻之感。一瞬间,教她心如鹿撞,仿佛直要跳到嗓子眼。 她把头埋得更低,不让他看出异样,又将圣旨往前递了递,沉声道“微臣所言,句句属实,还请殿下明鉴。” 唐玉霖虽温润文弱,行事却沉稳谨慎,滴水不漏。她原以为,依照他的性子,必定会查阅圣旨,没想到,他竟是将她扶了起来,微微笑道“是了,本王昨日听母后提起,说要宣谈大人进宫叙话。没想到今日在这儿偶遇了谈大人,真是巧。” 谈璇先是一愣,随之而来的是震惊与困惑。 建安四年,他与她尚无交集,仍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为什么要帮她遮掩,帮她说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今生相逢 谈璇先是一愣,随之而来的是震惊与困惑。 建安四年,他与她尚无交集,仍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为什么要帮她遮掩,帮她说话 谈璇顺势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不期然撞进了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眸中。 他就这么出现在她面前,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眉宇间透出丝丝病气,唇色亦是苍白淡薄,如同前世一模一样。 世人皆知楚王自幼体弱,先帝心疼怜悯,不忍让他劳心劳碌,一直未曾安排实职。在谈璇前世的记忆中,唐玉霖幼年时感染风寒,险些夭折。所幸当时的太医院院使范岱云,也就是谈璇的外祖父,医术非常了得,整整五不解带地医治照料,这才勉强救回他一命。但他却自此落下病根,稍有吹风受寒便会咳个不停。 此时此刻,唐玉霖淡然地望着她,眸光仿佛是深沉莫测,又仿佛淡若春水,教人魂牵梦萦,捉摸不透。 忽的,他眯了眯眼,好似有些错愕,“你的脸” 谈璇下意识地捂住面具,平静道“微臣容貌丑陋,担心惊扰旁人,因而时时佩戴面具,还请殿下见谅。” 唐玉霖沉默不语,眼中急速掠过阵阵涟漪,还有些谈璇看不懂的情绪,却是转瞬即逝。半晌,他收了手将她放开,转而对侍卫道“放行吧。” 手腕处忽的一空,方才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却仿佛被火灼烧过一般,烫得厉害,连带着她的脸颊都隐隐发热。她忙收起圣旨,跟在他身后进了内宫。 没走几步,唐玉霖陡然驻足,轻轻唤了声,“谈大人。” 谈璇亦停下脚步,垂了眸,甚是恭敬的模样,“微臣在。” “太后娘娘的慈德宫在东边,本王要去西边的集英殿见皇上,便不与大人同行了。” 谈璇作揖道“是,微臣告退。” 唐玉霖轻“嗯”了声,便不再说话。谈璇低着头,不知他是什么神情。她往后退了几步,又作一揖,这才转身离开。 直到往前走了许久,她仍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如影相随。她猛然回过头,却发现方才站立之处早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谈璇摸了摸腰间的寒月玦,问“楚王为什么要帮我” 寒月玦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或许他被你的美色所迷惑,对你一见钟情。又或许,他今天出门时一不小心脑子被门挤了” 谈璇不满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寒月玦道“哎呀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他的想法。你问我,我只好乱猜咯。” 谈璇轻笑道“我还以为你无所不知呢。” 寒月玦哼了声,“我当然是无所不知,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只分成两种,一种是我想知道的,另一种是我不想知道的。楚王跟我没有半文钱关系,我为什么要浪费心力去感应他的想法。” 谈璇无奈地笑道“好,我知道啦,你最厉害你最棒。”鉴于眼下完成任务比较重要,她只得将一切困惑疑虑暂且按下,先往慈德宫拜见周太后。 岂料,谈璇赶到慈德宫后,守殿的内监却告诉她,太后今日一早便去城外相国寺礼佛了,至晚方归。她心里记挂着系统的提示,但为免引人怀疑,她还是装模作样地在慈德宫喝了杯茶,之后才不紧不慢地往集英殿去了。 与此同时,集英殿。 鎏金博山炉内燃着苏合香,轻烟袅袅,气味清芬。 皇帝唐惟站在窗棂旁,手中托着金丝鸟笼,随意地逗弄笼中的夜莺。 窗外是无限春色,天光照见他玉琢般的侧颜,满是玩世不恭的意味,却难掩几许少年之气。 唐玉霖坐在他身旁,正专心致志地冲泡茶水。 修长的手指白皙胜玉,彩釉茶盅在他指间来回滚动,自是一番曼妙的风景。洗净茶具,放入茶叶,复取水冲泡,轻轻转动茶壶,鲸波乍起。 片刻之后,他将茶水注入茶盅,抬头对唐惟道“许久没有冲茶了,只怕手艺生疏了不少。今年的明前白茶,我特意托人从江南带回,还望皇上赏脸品鉴。” “好一阵没喝到三哥冲的茶了,朕当真怀念得紧。最近宫里新招了几个茶艺师,说得好像很厉害似的,但朕总觉得喝起来不对味。” 唐惟将鸟笼递给贴身侍奉的内监辛华,端起茶盅轻轻嗅了嗅,小嘬一口,旋即一口饮尽。回味半晌,赞道“茶汤碧绿而清澈,是为色绝;茶香幽雅而绵长,是为香绝;茶味清冽而甘醇,是为味绝。如此色香味俱全,放眼天下,只怕也是无人能及的。” 唐玉霖道“皇上盛赞,实在愧不敢当。” “朕从来只说实话。”唐惟在他对面坐下,挑眉笑道“三哥太过谦了。” 唐玉霖自己也斟了杯茶,边喝,边貌似不经意道“听闻这几日,太后娘娘又开始在朝中安插人手了么” “可不是么。”唐惟轻哼了声,神情轻蔑,“如今,这老女人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控制了工部、吏部还嫌不够,连户部都要横插一脚。放着满朝青年才俊不用,非要安排个黄毛丫头,别以为朕不知她安的什么心她还当什么太后,干脆效仿武曌,登基称帝好了” “黄毛丫头”唐玉霖饮尽杯中茶,顿了顿,作讶然状问“臣近日听闻,原尚书令谈护之女谈璇即将出任户部侍郎,难不成,竟是真的” “不假。”唐惟砰的将茶盅砸在桌上,愤然道“谈护是光风霁月、忠肝义胆的贤臣,没想到他女儿却糊涂得紧,竟甘愿听那老女人的摆布。户部乃是朝政重地,掌管国库钱财,把持经济命脉,朕绝不可能放任他们为所欲为” 唐玉霖的手稍稍顿了下,眼底急速掠过一道涟漪,却是转瞬即逝,快得教人来不及捕捉。他垂了眸,轻声笑了笑,声音温淡,不带一丝情绪,“那皇上有何应对之策” “应对之策么,”唐惟捏着白玉茶盅,漫不经心地在指尖把玩,眸色薄凉,冷笑道“明日,那谈璇便要正式入朝了,朕打算派出几名刀斧手,埋伏在她上朝的必经之路上。正所谓夜长梦多,趁她羽翼未丰,还是尽早除掉为好哼,以绝后患” 最后四个字,听得谈璇心惊肉跳。 前世好歹还派出唐玉霖色诱一下,这一世倒好,竟然这么简单粗暴地想要弄死她 这昏君,简直丧心病狂 巡查的侍卫列队走过,谈璇忙侧身躲到廊柱下,好在她反应敏捷,并未被人察觉踪迹。待侍卫走远,她立即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集英殿,回到吏部。 春日正当明媚,鸟鹊在树梢间上下雀跃,周遭春红盛放,清香四溢。 耳畔是唧唧鸣叫声,鼻尖是袅袅荼蘼香,头顶上,那明晃晃的日光照得她有些睁不开眼,连带神思都跟着恍惚起来。 今日皇宫走这一遭得到的信息量太大了,谈璇勉强平复了心绪,终于回过神来。 这一世的剧情好像与前世不太一样,虽然不知是为何缘故,但照此情形,户部侍郎是绝不能当的了,否则只怕出师未捷身先死,连仇家是谁都还没弄清楚便一命归西了。 怎么办 寒月玦的声音适时响起“宿主,这户部侍郎你当还是不当” 谈璇不假思索道“不当。要报家仇有很多途径,未必非要走前世的老路。” 寒月玦“好的,那么宿主,你现在需要重新选定官职。请注意,这是一项系统任务,任务等级为二级,完成官职选定并成功上任,你将解锁美颜一式。” “重新选定官职么我得想想。”谈璇沉吟道“虽说,那昏君百般不情愿让我当户部侍郎,但毕竟圣旨是他亲自颁下的,若我直接请求他收回成命,无异于让他自打嘴巴,只怕他绝不会答应。况且,周太后那边也不好交代。” “宿主打算怎么做” “我须得想个方法,给大家都找个台阶下。”谈璇默了默,问“哎,话说美颜一式是什么” 寒月玦嘿嘿笑道“完成任务你便知道了。” 集英殿。 “刀斧手”唐玉霖笑了笑,淡然道“皇上,此事不妥。” 唐惟斜睨他,“有何不妥” “首先,虽然谈护已死,但他声望仍在,在朝中也还有余威。且他一生磊落,为国事鞠躬尽瘁,您杀他的遗孤,不妥。其次,谈璇乃是闻名天下的才女,世人皆称其为帝都明珠。此次她出任户部侍郎,全国上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若她在出仕之初便遭遇不测,只怕太后会利用此事大做文章,引导舆论攻讦皇上,也不妥。” 唐玉霖抬起头,眸光浮动,似是在看唐惟,却又似是越过他在看窗外。半晌,收回视线,微笑道“皇上,臣知道您素来爱惜名誉,必定不会一时冲动作出如此荒唐的事,对么。” 唐惟静默片刻,忽然笑出声来,“果然还是三哥了解朕。朕虽然憎恶老女人插足朝政,也鄙视谈璇甘为太后的爪牙,但至少知道轻重。若朕真的杀了谈璇,将来遗臭万年,受千秋万世之口诛笔伐,岂非得不偿失朕还没这么蠢。” 唐玉霖点头,“皇上说的是。” 唐惟问“那依三哥只见,朕应当如何” 唐玉霖将水壶放于碳炉上,继续煮水,“谈护在升任尚书令前,在户部当了十年尚书,户部上下,皆是他的门生。这些年,户部一直持身中正,不参与朝廷党争,对太后一党更是敬而远之。太后力荐谈璇出任户部侍郎,必定是看中谈护的余威,想借谈璇之手,控制户部,让户部成为她周家的钱袋子。” 唐惟微微叹息,“朕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奈何天妒英才,谈护死得不明不白。如今放眼满朝上下,竟找不出一人可以顶替他。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要教天下百姓嘲笑朕朝中无人了。谈璇帝都明珠的美才名,朕亦早有耳闻。若非她已归入太后阵营,说不定,朕也会考虑启用她。” “皇上,您须知道,谈璇毕竟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即便她再有才,毕竟缺乏实操经验,户部那摊子事,又岂是那么容易上手的。再者说,即便户部官员看在谈护的面子上,愿意为她效力,但想要控制户部,绝非一朝一夕便可达成。” 唐玉霖又饮一杯茶,缓缓道“以臣所见,皇上根本无需担心,改日抓住她的错处,将她贬官或是罢黜,岂不是更好。” 唐惟沉吟半晌,点头道“好,朕便如你所言,先让她入户部,以观后效。至于周太后那个老女人哼,她害死朕的生母在前,意图染指朕的江山在后,迟早有一天,朕要与她新仇旧恨一起算” 唐玉霖道“皇上请放心,臣必定尽心竭力,为皇上谋划,绝不让我唐氏江山旁落。” 唐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我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对了皇上,近来,臣似乎还听到一些传闻”唐玉霖顿了顿,斟酌着开口“不知是哪个宵小之辈造谣,竟说谈护之死,与您有关。” 唐惟砰的砸下茶盅,怒火冲冠道“放屁” 虽已决心不当户部侍郎,但谈璇还是领齐了官服、笏板等一应物品,以免过早暴露目的,引起太后和昏君的怀疑。 出宫后,她并未直接回家,却命小厮驾车去了御史令庄益群的府邸。 且说这位庄益群与谈护相识于年少之时,二人同窗多年,意趣相投,之后又同时入朝为官,这些年来,一直相互扶持,说是有过命的交情亦不为过。谈护去世后,庄益群更是将谈璇视若亲生女儿一般,对他照顾有加。 如今,庄益群官拜御史大夫,执掌御史台,是满朝言官之首,堪称股肱重臣,一言九鼎。 马车停在庄府外。 谈璇在管事的指引下走进内院,庄益群正坐在花架下翻阅书册,虽已至不惑之年,但他依旧神采奕奕,颇有风骨。 谈璇上前作礼,乖巧道“庄伯伯。” 庄益群放下书,笑容慈蔼,“阿璇来了,快过来坐。”语毕,又吩咐管家端来谈璇最爱吃的糯米糕和蛋黄酥,“好一阵没看到你了,今天一定要在庄伯伯这儿吃完饭才能走。来,这些都是你喜欢的吃食,先垫垫肚子。” 谈璇坐在他身旁,捻了块蛋黄酥,边吃边笑道“阿璇知道,多谢庄伯伯。” 庄益群点头,捋须道“阿璇,明日你便要正式入朝为官了。你爹升任尚书令前,曾执掌户部十年,户部上下皆是他的心腹门生,如今户部尚书暂缺,无人主事,往后你这侍郎便是最高长官。虽说朝中对你尚有非议,但有你爹的根基在,加之你有真才实学,大可不必太过担心。若是遇到什么难事,直接跟我说,我一定会鼎力相帮。” 谈璇道“庄伯伯,实不相瞒,阿璇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 庄益群颇为讶然,“出什么事了吗” “恳请庄伯伯与诸位言官明日早朝时,极尽严厉之辞”谈璇吃完蛋黄酥,擦拭嘴角,正色道“弹劾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貌若无盐 因心中有事,谈璇一夜无眠,索性早早起身梳洗,为今日早朝做准备。 清晨,窗外春雷飒飒,春雨如丝,温柔地敲打着窗棂。凭窗而立,晨风携来淡淡的清香,倒是教人心旷神怡。 棋红捧来官袍和官帽,谈璇穿戴妥当,揽镜自照。 许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镜中人看起来有些憔悴,脸色略显苍白。猩红的胎记盘踞在右脸上,称着周围白雪如玉的肌肤,分外刺目惊心。 如此狰狞可怖的容貌,任凭谁看了都会退避三舍吧。谈璇一言不发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唇畔浮起一丝讥嘲之意,却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挡住那块胎记。 即便前世没有这块胎记,她也是只是相貌平平,勉强能说是清秀,绝对谈不上标致。即便放在民间,这样的姿色大概也只能落得个中下流水准,泯然众人而已。 是了,楚王殿下乃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兄弟,骄矜清贵,宛如天人,不知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如此平庸无奇的脸,又如何奢望能得到他的青睐。 前世是自己太过蠢笨,轻易就被唐玉霖的温柔攻势所惑,终至不得好死的下场。 但说到底,其实也不能全怪唐玉霖,若是自己当时能更加坚强独立,更加懂得防备,便也不会轻易被他钻了空子。 只是情爱这事,如遮眼纱,如蚀心毒,教人眼盲心盲,有百害而无一利。 今生今世,她绝不会再碰。 谈璇扶正官帽,复将银质面具戴好。 这面具乃是由帝都第一巧匠精心打造,长度齐到鼻尖,恰好能将半边脸遮住。眼角处镂有细小繁复的花纹,映着窗外的光,隐隐散发出柔和而细腻的微光,依稀透出几分妖娆艳丽的风情。 嗯,其实也不算很难看呀。谈璇心想。 “小姐穿上官服可真是气派呀,所谓巾帼不让须眉,理应如此。”棋红替她整理好衣饰,兴奋地笑道“小姐,从今日起,你便是大梁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官啦,往后必定流芳百世,为千秋万世所景仰。哎,老爷夫人泉下有知,应也瞑目了。” “爹娘瞑目么”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雨景出了会儿神,“哪有那么简单呢。” 棋红知道谈璇的话中之意。 老爷夫人去世已有一年的光景了,可小姐心里的痛楚却丝毫没有减少。 在守孝的这一年里,小姐总是日不能食,夜不能寐,起初的几个月,几乎瘦到脱形,直到最近才恢复了些。非但如此,她还时常在老爷夫人的房间一待便是一整日,不吃不喝,亦不让任何人进去。 虽说朝廷已将谈家灭门归结为流匪作乱,还抓了几个匪头腰斩示众,但小姐不相信,总觉得此案另有隐情。 棋红不知该如何宽慰她,只得轻声道“小姐请节哀。不管您有什么打算,最要紧的是保重身体。忧能伤身,若是身体垮了,一切又当从何谈起” “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活着。”谈璇顿了顿,声音轻而缥缈,每个字却似有千斤之重,“活着,亲眼看那些恶人,一个一个地死去。” 棋红点头,咬牙道“奴婢愿为小姐分忧,若有奴婢能效力之处,请您尽管吩咐。” 棋红与谈璇年纪相仿,二人相伴一起长大,虽名义上是主仆,实际却亲如姐妹。谈璇自幼遍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棋红受她影响,亦是知书明理,进退有据。若是放在寻常人家,必定也是个温婉娴雅的闺秀。 谈璇轻握她的手,道“棋红,我知道你既聪明又忠义,一直是我的得力助手。如今我入朝为官,前路艰险,道阻且长,往后还需仰仗你的扶持。” 棋红眼眶泛红,坚定道“小姐放心,奴婢必定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谈璇笑嗔道“胡说什么,从今往后,谈家但有我在,便绝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枉送性命。不仅是你,还有简郁。” 说曹操,曹操就到。 话音落下,门外响起清朗的男声,“小姐,马车已备好,即刻便可出发。” 谈璇端起笏板,推开门,只见简郁仗剑站在廊下,眉眼深沉,黑衣飒爽,颇有几分江湖剑客的味道。 简郁原是谈家的护院,如今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其武功职之高,连大内禁军统领都要赞一声佩服。 简郁自幼家贫,少年时父母双亡,不幸流落街头,与混混乞丐为伍,而后,机缘巧合下被谈护发现,谈护见他筋骨绝佳,是练武的好材料,于是将他送往嵩山,拜入少林门下,修习武艺。学成归来后,简郁为报答谈护的知遇之恩,主动请缨成为了谈家的护院。 谈家出事当日,帝都郊外举行游船花灯会,谈璇与几个姐妹相约出城看热闹,简郁和棋红陪同前往,因而他们三人侥幸躲过一劫,成了谈家仅有的幸存者。 简郁见到谈璇,瞳孔忽的微微收缩了下,一瞬间愣在了原地。 棋红上前推了推他,小声道“喂,发什么呆呢。” 简郁意识到自己失态,忙低头,声音沉了几分,说“小姐穿上官服的模样,颇有老爷当年的风骨,属下一时之间想起老爷” 棋红薄嗔道“好端端的,又惹小姐伤心做什么。” 简郁看了看棋红,又看了看谈璇,歉疚道“对不起,是属下一时失言。” 谈璇微微一笑,“不碍事,我又岂是这么脆弱的人。” 她走到廊边,抬眸望了望天色,笑容变得有些意味不明。 “今日这雨越下越大,恐怕一时半会是不会停歇的。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杀人灭口,雨水倾泻下来,什么痕迹都会冲的一干二净。” 棋红惊恐道“莫非有什么人要对小姐不利” “小姐请放心,属下早已部署妥当,不仅是在谈府周围,从今往后,小姐所到之处,身边必定有不少于四名暗卫日夜保护,绝不会让奸人有可趁之机。”简郁剑眉紧蹙,握紧手中长剑,“但毕竟今日是小姐初次入朝,为防万一,还是让属下护送您到皇城吧。” 谈璇点头应允,低眉思量,又道“今日我们换一条路走。” 早朝尚未开始,崇政殿外,百官站在回廊中避雨,三三两两地谈论着近日的朝政。谈璇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周围有一刹那的安静,旋即便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 谈璇露出淡定的微笑,扶正官帽,端起笏板,旁若无人地走到文官列站定,打定主意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无视四周的议论。 前世为官四年,她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为了保全父亲的官声,她非但在处理朝政工作上勤勉尽责,更几乎刻意地讨好着每一位同僚。 可是那又有何用呢 只因她是女人,无论她工作多么努力,政绩多么出色,依然还是会有人写文章指责她,写奏折弹劾她,千方百计地抠她的错处,要让她滚出朝堂。 她的脊梁骨,早已被人戳断了。 重活一世,她再也不会像前世那般小心翼翼,曲意逢迎。 既然控制不了旁人的眼光,那就索性置之不理。反正,不论是美名还是恶名,百年之后,都不过是一抔黄土罢了。 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不多时,宦官高声唱喏,百官入殿上朝。 唐惟身着黑红衮冕龙袍,雍容华贵,广袖上绣有金龙腾跃,五彩祥云。 此时的他,比往常少了几慵懒感和少年气,举手投足之间皆是帝王气度,不怒自威。 毓珠低垂,掩去了他眼里的情绪,不辨喜怒。 他一撩龙袍,翩然坐下。 那双狭长的凤目不咸不淡地扫视殿下众臣,最终看向那一抹娇小的身影,瞬间便带上了几分锐利的笑意。 虽然低着头,但谈璇仍能清晰地感觉到,头顶上那一道审视的目光。她不慌不忙,淡定地站在殿上,彻底忽略了昏君的注视。 内监辛华侍立一旁,高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微臣有事启奏。”工部尚书周云明首先出列,朗声道“去年岁末,江南普降大雪,积雪深厚。今年入春后,天气回暖,积雪消融,导致河水漫涨,淹没了无数良田。水稻、黍稷、蔬菜等诸多种物无法播种,即便勉强种下,也很快便被淹死。更有多处村庄被大水冲毁,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昨日江南巡抚派人急报入京,恳请皇上及时下拨款赈灾,遏制灾情。” 周云明乃是周太后的堂弟,为人既贪财又好色,非但喜欢强抢民女,还经常利用职务之便,贪赃枉法。工部主营造修建之事,他便大肆侵吞工程款,偷工减料,搞出无数豆腐渣工程。 尽管如此为恶,可他仗着周太后的庇护,一直平安无事,逍遥法外。但凡有言官弹劾,他不但不加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为所欲为。 谈璇前世就看他很不顺眼,对他的所作所为更是不敢苟同,只因看在周太后的面子上,若有工作需要,也只能勉强配合。 只是,江南水患一事,前世却从未发生过。 谈璇不禁心生疑惑。 虽然不知为什么,但自她醒来后,似乎许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并没有按照既定的轨迹运行。 不管如何,先听听再说。 “江南水患”唐惟若有所思,默了默,忽然抬眼看向谈璇,似笑非笑道“此事谈爱卿怎么看” 一时间,殿上众人的视线齐刷刷的落到了谈璇身上。 谈璇缓缓抬起头,唐惟这才看清她的模样,讶然挑了眉,不满道“谈爱卿,此乃朝堂重地,你为何要戴着面具,不敢以正面目示人你可知,这是大不敬之罪” 谈璇明白,昏君是在故意刁难她,想看她出洋相。于是,她不紧不慢地走上殿前,娓娓道“皇上容禀,微臣相貌丑陋,若不加遮掩,只怕会冒犯皇上,惊扰满朝同僚,是以才带着面具,请皇上见谅。” “相貌丑陋”唐惟轻哼了声,笑道“可是,朕曾听宫内传闻说,你是个闭月羞花、千娇百媚的大美人。把面具摘下来,让朕看看,你究竟长什么模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殿前辞官 “相貌丑陋”唐惟轻哼了声,笑道“可是,朕曾听宫内传闻说,你是个闭月羞花、千娇百媚的大美人。把面具摘下来,让朕看看,你究竟长什么模样。” 一石激起千层浪。 话音落下,众人齐刷刷地向她看去,好奇者有,不屑者有,看笑话者也有。 谈璇坦然道“皇上,传言不可信。” “你这是公然抗旨。”唐惟冷冷看着她,“朕再说一遍,把面具摘下来。你若不愿亲手摘,朕便让人帮你摘。” 左右侍卫作势要上前。谈璇迎上唐惟的目光,微微一笑,“好的,微臣遵旨。”说罢,她解下面具,露出一整张脸,举止皆是云淡风轻,丝毫没有被逼迫的窘迫。 倒抽冷气之声此起彼伏。 唐惟神色微变,笑了笑,“传闻果然不可信。”说罢,转向侍立一旁辛华,戏谑道“回头记得把那些乱嚼舌根的宫人都拖去打板子。” 辛华颔首道是。 说话的功夫,谈璇已然戴好面具,无视四周异样的目光,笑道“皇上,微臣虽有无盐之貌,但亦有无盐之志,必将先天下之忧而忧,竭心尽力,为皇上分忧。” 唐惟挑了下眉,笑意加深,“哦,是么如此,你先说说这江南水患之事,你怎么看” “回皇上,微臣不知。” 俊脸浮起些许讥嘲之意,唐惟皱了下眉,似有些不悦,“刚刚还说要为朕分忧,转头朕问你话,你却答说不知。谈璇,户部掌管国库,而你乃户部侍郎,若要调拨赈灾金,必要经你之手,你如何能回朕说你不知你这吃的什么饭,当的什么心” 谈璇气定神闲,回道“皇上,不知就是不知。微臣第一天到任,连户部的大门都没来得及踏进去,对户部诸事更是一无所知。若是此刻随意答话,非但对处理江南水患之事没有丝毫帮助,害国害民,更有甚者,若是言辞不当,或是出了什么馊主意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唐惟冷笑道“如此说来,朕还要夸你诚实忠耿了” 谈璇道“微臣不敢,微臣但求无愧于心。” 唐惟怒得拍案而起,“你不敢第一天上朝便公然顶撞朕,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这天下,还有什么你不敢的事吗” 啧啧,昏君这炮仗脾气跟前世一模一样,果然还是一点就燃呀。不过这样才好,这样,才能激得他生出罢免之心。 谈璇拜倒在地,唇畔浮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声音依然平静无澜,“皇上息怒,微臣知罪。” 唐惟本就极其讨厌谈璇,如今被她这番绵里藏针的回话一刺激,更是火气不打一处来。他抄起案上的茶杯就砸下去,呵斥道“你知什么罪,你倒是说啊” 茶杯应声落地,顿时摔得四分五裂。碎片滴溜溜地滚下玉阶,溅落在谈璇的手背上,瞬间便划开了一道口子。 鲜血缓缓流落。 满殿众臣被吓得鸦雀无声,一个个缩着脑袋,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里。 唐惟一愣,视线在谈璇的伤口上停留片刻,眼中急速掠过一丝懊恼。 他不自在地别过脸,坐回龙椅上,声音不觉和软了几分,“罢了罢了,赶紧给朕站起来回话。” 而谈璇仿佛对手上的伤口浑然未觉,她道了声是,乖顺地起身站好。 眼见时机已到,御史令庄益群出列,朗声道“皇上,怒火伤身,垦请皇上保重龙体。谈璇殿前无礼,冒犯皇上,老臣正有意要弹劾她。”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唐惟亦是暗吃一惊。 谁都知道,庄益群与谈护乃是拜过把子的兄弟。谈护死后,他对谈璇视若己出,照料有加,今日非但不向着她说话,竟还要弹劾 视线在谈璇和庄益群之间打了个圈,唐惟不动声色,点了点头,“说吧,朕听听。” 庄益群于是洋洋洒洒地列举了谈璇的十大罪状,大到以下犯上,蔑视天威,小到贪玩成性,不思进取,就连她素来爱穿丝绸襦裙、爱用高档胭脂都拿出来大做文章,演绎成了生活作风问题。 总之就是慷慨激昂,旁征博引,听得殿上众臣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 而谈璇依旧端着笏板,垂眸敛目地站在一旁,丝毫不为所动。唐惟这么远远看过去,竟不能看清她脸上的神情,更猜不透她心中所想。 最终,庄益群总结道“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户部掌管天下土地、钱谷、人民、贡赋之事,户部侍郎乃国之柱石,其一言一行,皆会影响国计民生,不容儿戏。谈璇不更土地,不通钱谷,不知人民,不懂贡赋,如此一无所知之人,如何能将户部交由她做主。皇上,若由谈璇出任户部侍郎,祸乱财政,必定会成为国之祸患,贻害无穷。老臣恳请皇上,罢免谈璇户部侍郎之职。”说完,跪下开始磕头。 言官团体顿时哗啦啦拜倒一片,齐声道“臣等附议” 唐惟笑了笑,摸着下巴道“庄卿,久闻你与谈护交情匪浅,你这么说他的遗孤,就不怕他在天之灵会伤心吗” 庄益群轻哼,清了下嗓子,义正言辞道“老臣身为御史令,自当以国事为重,直言进谏,岂可因个人感情而徇私。” 唐惟不置可否,眸光一转,又看向谈璇,“谈卿,你有何说辞” 谈璇淡然道“庄大人所言句句在理。微臣虽自幼饱读圣贤书,能写文章,会作诗赋,但对于国计民生之事的确一无所知,这一点,微臣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所以,微臣无可反驳,愿伏听圣意。” “你倒是挺豁达啊。”唐惟冷然笑了声,不咸不淡道“好吧,既然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朕也没什么可说的。但毕竟,谈卿由太后娘娘举荐,又是朕亲自颁旨册封的朝廷命官,倘若还没上任便又撤职,岂不是要教天下人嘲笑朕识人不清么。” “皇上”庄益群还要说话,却被唐惟抬手制止,“谈卿的美才名,朕早有耳闻,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不如这样,谈卿,户部侍郎之外的官职,但有空缺,你可任选一处,如何” 言官团体集体拜倒,山呼“皇上请三思”,然后七嘴八舌地开始指责谈璇。 唐惟听得头痛,猛地拍了下桌案,怒道“都给朕闭嘴” 满殿再次陷入了死寂,一时间,人人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唐惟有些不耐烦了,“谈璇,朕问你话。” “回皇上,我朝官制有明文规定,凡入朝为官者,必经科举选拔,由九品入仕。微臣没有参加科举考试,已算破格,断不可再越级任职。皇上,微臣愿意从九品做起,此后勤勉不辍,夯实基础,如此方能更好地为国效力。” 她的声音柔美而坚定,却是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话音落下,众人看她的目光,除了惊讶之外,破天荒地多了一丝赞叹。 满朝文武,除了庄益群外,没有一人想到这位享有“帝都明珠”之美名的不世才女,竟放着四品官员不放,甘愿屈居九品。 谈璇之言的确不假,但官制亦另有规定,若是身怀大才者,或有二品以上官员举荐者,则可免去科举殿试等一应流程,由皇上下旨,破格任命。放眼朝堂,通过这两种方式入仕之人并不在少数。而谈璇既有才名,又有太后举荐,别说是四品侍郎,就算二品三品,也当的绰绰有余。 “九品”唐惟剑眉轻挑,嗤笑了声,道“你不愿当四品侍郎也就罢了,却偏偏要做九品芝麻官,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谈璇道“微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并非儿戏,请皇上明鉴。” 唐惟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眸光带了些许审视,仿佛若有所思。半晌,方缓缓道“那好,于卿,你来说说,现在朝廷还有哪些九品官职有空缺的” 吏部尚书于鹏出列回话“回皇上,京官之中,若数文职,唯有大理寺尚缺一名九品主簿。” 于鹏是周太后的亲姐夫,前世谈璇与他的并交集不多,偶尔听说一些关于他的事,大都是收受贿赂、买官卖官之类的恶名,因此便也不愿与他结交亲近。 唐惟“谈璇,大理寺主簿,你可愿当” “微臣叩谢皇上赐官。” 唐惟嗤笑了声,“朕只问你愿意与否,可没答应把官位给你,这么着急谢恩做什么。” 谈璇不紧不慢道“皇上乃一代明君,知人善任。皇上必定知道,比起户部侍郎,微臣更适合这主簿的工作。” “你少来这套,朕不喜欢戴高帽子。”唐惟轻哼,顿了顿,一脸勉为其难道“好吧,既然你想从基层做起,朕也当应允,明日你便去大理寺报到吧。” 谈璇立即拜下叩首“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她恭敬地伏在地上,忽的抿了抿唇,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见此事尘埃落定,被晾在一旁许久的工部尚书周云明轻咳了咳,尴尬地笑道“皇上,那江南水患” 唐惟却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大手一挥,“朕乏了,此事明日再议,退朝” 周云明暗骂昏君,却只得咬牙退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瞒天过海 早朝结束后,百官三三两两地走出崇政殿,各自回到各自的部门,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崇政殿到御史台之间,有一条狭长幽静的回廊。廊边是朱红宫墙,翠绿枝叶。 雨停天晴,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满是雨后清新的芳草气息。 庄益群手执笏板,立在回廊下,已静候多时。 谈璇快步走到庄益群面前,笑道“今日多谢庄伯伯鼎力相助,小女感激不尽。” 庄益群轻拍她的肩,和蔼道“阿璇,看来你早就有意要进大理寺了。” 谈璇点头,平静道“当年先父遭人刺杀,谈家满门被灭,大理寺和刑部组成专案组联合调查,摆出好大阵仗,最终却只捉了几名盗匪便草草结案,这样的结果,谁能相信” 庄益群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沉重叹息,“是啊,谁能相信” 谈璇道“庄伯伯,谈家上下三十多条人命无辜枉死,含冤待雪,我若不能查出真相,余生如何安度此案由大理寺与刑部联合调查,当年知情之人,全在这两个部门之中。刑部编制已满,唯有大理寺仍有职位空缺。所以我想,若能进入大理寺,找机会翻出当年的案卷,或许能有些线索。待我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再请求皇上翻案,捉拿真凶,以报谈家满门血仇。” 庄益群沉默良久,“今日早朝,皇上几次三番刁难于你,只怕已认定你是太后的党羽,你若继续留在户部,的确对你不利。你去大理寺当主簿也好,这么不起眼的小官,皇上应该不会再针对你了。新任大理寺卿陆怀琪与我相熟,他光风霁月,年轻有为,我亦会托他多多照看你,往后你且自己多加小心,若有困难或需要之处,尽管告诉我,我必将鼎力相助。” 谈璇点头,认真道“多谢庄伯伯照拂,小女铭感于心,此生难忘。” 庄益群慈善地笑了笑,拍拍她的脑袋,“我与你爹相交多年,早已不分彼此,如今他不在了,你便是我的女儿,还说什么谢” 话未说完,几名名内监从回廊前快步走来,为首的正是周太后的心腹,亦是慈德宫的掌事太监,商陆。 “庄伯伯,”谈璇忙打断庄益群,作乖巧委屈状,怯怯道“虽然您今日当众弹劾我,让我颜面尽失,但是我承认,您说的句句在理,我心服口服。您放心,今后我一定会时时自勉,勤勉尽责,为皇上,为太后,也为我大梁的江山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说话声音本是极轻柔,只故意加重了“为太后”三个字,恰巧被那几名内监听了进去。 庄益群心领神会,迅速收回手,严肃道“知道就好。记住,切莫让你的父母在九泉之下蒙羞。” 谈璇颔首,“是。” 商陆走到跟前,视线在她与庄益群之间打了个圈,阴恻恻地笑道“哟,谈大人,原来您在这儿呢,可真是叫奴才好找。太后娘娘要见您,请吧。” 集英殿。 “陆怀琪”唐玉霖饮尽杯中茶,略作思忖,道“靖国公陆勉的世子,陆怀琪” “是啊。”唐惟斜靠在小几上,随意摆弄一只白玉鼻烟壶,漫不经心道“半年前,陆勉上了道折子,奏请为他的儿子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朕想着大理寺卿之位空悬已久,便给将此官位许给了陆怀琪。” 唐玉霖问“前任大理寺卿胡正山,去年究竟为何辞官” “谈护出事没多久,胡正山那老匹夫便说自己身体有恙,要告老还乡。朕起初还不信,结果他还真的就暴病而亡。之后,老女人几次三番想要把她的人塞进大理寺,都被朕以各种理由拦了下来。” “暴病”唐玉霖似若有所思。 唐惟点头道是,继续说“说起靖国公陆勉,多年来他始终持身中正,不参与党政,而陆怀琪跟朕也算熟稔,他这人嘛,虽然有些清高,但品性纯良,光明磊落。如今把谈璇放在他手底下,有他看管,朕也可放心。” 说着,他冷笑了声,眉间浮起一丝不屑,“哼,区区九品芝麻官,朕还不信,她能翻了天” 唐玉霖微笑道“皇上说的是。” “哎,三哥,你知道吗,那谈璇”唐惟放下手中的鼻烟壶,端起茶盅小嘬一口,一脸嫌弃地笑道“啧啧,竟真是一个貌若无盐的丑女啊不,说不定,比无盐还要丑上几分呢你说说,谈护相貌堂堂,风姿娴雅,也曾是名动帝都的美男子,怎么就生了个如此丑陋的女儿她脸上那块胎记,哎呀,简直是惊悚之极。” 唐玉霖的手忽然一抖,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白皙的手指立时被烫的通红。白玉茶盅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唐惟忙道“怎么了这是” 宫女忙上前收拾,唐玉霖掩饰地笑笑,“没事,一时间没拿稳罢了。” 唐惟吩咐辛华,“快拿药箱过来。” 辛华迅速取来药箱,小心翼翼地为唐玉霖上药。唐玉霖盯着指尖的水泡看了一会,笑道“说起来,我还从未与谈璇打过照面。今日听三哥一说,我都有些好奇了,真想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的帝都明珠。” “一个丑女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唐惟嗤之以鼻,稍顿,问道“对了,三哥,今日工部尚书周云明上奏的江南水患之事,你怎么看” “周云明怎么说” 唐惟道“周云明说,去年岁末江南普降大雪,今年开春,积雪消融,导致河水漫涨,淹没了良田作物,还冲毁了多处村庄。江南巡抚急报入京,请求朝廷安排赈灾。” 唐玉霖转眸看向唐惟,淡然道“那么,皇上可曾真的看到那封来自江南巡抚的急报” 唐惟一怔,眸光变了变,“三哥的意思是周云明有意隐瞒实情” 唐玉霖不紧不慢道“江南低区河泽密布,江湖众多。每到春季,或因积雪融化、河冰解冻,或因冷暖交替、淫雨霏霏,而致水位普遍上涨,此称为春汛或桃花汛。这是极为正常且常见的现象,绝非今年特有。况且,去年秋天时,朝廷已对江南的多处主要堤坝进行翻修和巩固,以防患于未然。即便现在当真发生水患,按道理说,也是足够应付的了,又怎么会出现如此严重的灾情呢” “说的对啊”唐惟拍案而起,剑眉横指,怒道“周云明这个老家伙,朕去年刚拨给他五万两银票兴修江南水利,这工程刚结束没多久,理应最是牢固之时,却又跟朕说江南发大水难道,难道去年的钱都白花了吗” “皇上息怒。”唐玉霖起身走到唐惟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似是云淡风轻,又似是意味深长道“钱当然没白花,关键在于,给谁花了,花去哪了。” “那三哥以为应当如何” 唐玉霖笑道“皇上应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道理,您想知道江南水患究竟因何而起,是天灾还是人祸,不妨派信得过之人去江南查一查,一切便可水落石出。” 慈德宫。 瑞兽香炉内青烟袅袅,满室烟斜雾横,愈显寂静。 谈璇跟在商陆后面,低眉垂目。因四周光线昏暗,面上神色难辨。 她四下环视,确认无虞后,不动神色地脱下官帽,拔下绾发的钗子,藏在袖里,又以最快的速度将官帽戴好扶正。 眼前是一条狭长幽深的走廊,走廊尽头纱幔缥缈。 商陆忽的回头看她一眼,笑了笑,道“谈大人,这边请。” 谈璇便也笑答“有劳公公。” “谈大人客气了。” 谈璇一边走,一边双手相笼衣袖,端平在胸前,极尽恭敬之姿态。而衣袖里,她的右手却握紧发钗,在左小臂上找准位置,然后狠狠地刺了下去。 尖锐的痛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袭遍全身,一时间,她的额间冷汗涔涔。 谈璇咬紧牙关,竭力稳住呼吸,又将发簪继续往下划了几寸。直到鲜血缓缓滴落,她才松一口气,将发簪收入襟中放好。 一系列动作极其迅速而隐秘,前面引路的商陆根本没有发现分毫异样。 走廊的尽头,宫女掀开纱幔。 内殿里燃着天竺进宫的檀香,气味清芬。 周太后双目微阖,正端坐在凤榻上,一手拨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虽已年过半百,但她这些年保养得当,其风韵气度,端丽骄矜,不怒自威。 在她身后,悬挂着一副一人高的南海观音画像。观音慈眉善目,宝相庄严,观遍世间疾苦。 商陆走到周太后身旁,轻声细语道“娘娘,谈大人来了。” 周太后缓缓睁开眼,眸光幽深,仿若深山寒潭,望不见底。视线落到谈璇身上,略带几分审视,显得有些凌厉。 谈璇上前跪拜,“微臣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周太后轻“嗯”了声,手中的佛珠仍转个不停,道“哀家听闻,昨日谈卿至慈德宫求见哀家,不巧哀家出城礼佛,叫谈卿白跑一趟了。谈卿,你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禀报哀家” 虽然此刻拜倒在地,但谈璇仍能清晰地感觉到,头顶上那一道锐利的目光,仿若有千斤重量,生生地压迫在她身上。 她于是把头埋得更低些,恭敬道“太后娘娘尊崇佛道,慈悲为怀,堪为天下母仪之表率,此乃大梁万民之福祉。微臣受娘娘保举,入朝为官,心中感念娘娘之恩德,日夜不敢忘怀。恰巧昨日到吏部报到,于是便想着,必要当面向娘娘跪拜谢恩才是。” 周太后似是笑了声,轻描淡写道“谈卿知恩图报,哀家深感欣慰。”话至此处,周太后忽然陷入沉默。 一时间,周遭的空气亦变得凝滞起来,偌大的慈德宫安静得教人窒息。饶是谈璇见惯大风大浪,不免也心生忐忑。 不过没事,她稳得住。 周太后闺名周言蓁,乃是定国公周宪的嫡女,出生显赫。周家祖上曾辅佐太祖打下江山,是大梁三大开国功臣之一,堪称满门忠烈,累世功勋。 周太后十六岁入宫,嫁与当时仍是秦王的先帝,而后先帝登基,她亦成为中宫皇后。 虽然先帝在世时对她恩宠有加,可她却始终未有所出。不过,她的陪嫁侍女刘氏倒是非常争气,偶然一次侍寝后,即怀上了龙胎,被册封为美人。可惜这位美人福薄,生下皇子没多久,还来不及享受母以子贵的尊荣,便染病而死了。 之后,这位皇子顺理成章地养在周太后膝下,也就是唐惟。 起初倒还母慈子孝,后来,唐惟不知在何处听了墙角,认定是周太后害死了他的生母刘美人,这么多年一直对周太后心存芥蒂,时时处处跟她对着干。 周太后虽吃斋念佛,但其行事作风却绝不是个吃素的,处事之雷厉,手段之狠辣,连谈璇都有些怵她。两人斗了多年,唐惟虽是一国之君,却也半点没占到上风。 果然,那厢周太后静了许久,话锋一转,语意沉冷道“但,既然你感念哀家恩德,理应尽心竭力,当好这个户部侍郎才是,为何今日又要殿前辞官,甘愿去做一个小小的九品主簿” 她接过宫女递来的清茶,小饮一口,轻笑道“谈卿,你千万不要告诉哀家,你是因为被御史台那群老匹夫弹劾,这才主动请辞的哀家可不信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落难少年 果然,那厢周太后静了许久,话锋一转,语意沉冷道“但,既然你感念哀家恩德,理应尽心竭力,当好这个户部侍郎才是,为何今日又要殿前辞官,甘愿去做一个小小的九品主簿” 她接过宫女递来的清茶,小饮一口,轻笑道“谈卿,你千万不要告诉哀家,你是因为被御史台那群老匹夫弹劾,这才主动请辞的哀家可不信呢。” 谈璇立刻诚惶诚恐道“微臣微臣辜负了娘娘的厚望,罪该万死,还请娘娘责罚。”说话时,她那伏在地上的身子微微发颤,声音亦透出一丝惊恐,看起来的确是一副极为紧张害怕的模样。 周太后冷冷睨着她,半晌,神色微微变了变,“不对,谈卿,你行事素来稳妥,绝非自作主张之人。说,到底为什么辞官。” “微臣”谈璇的身子抖得愈发厉害,她不动声色地将左手往后缩了缩,声音竟带了哭腔,“娘娘,微臣” 周太后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小动作,略一抬手,“来人,掀开她的衣袖,给哀家看看。” 商陆上前拉住谈璇的左手,谈璇当即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她象征性地抵抗了几下,便被几名内监牢牢制住。商陆掀开她的衣袖,霎时露出一条鲜血淋漓的伤口,触目惊心。 周太后一怔,旋即冷笑,“果然。” 谈璇收回手,啜泣道“太后娘娘明鉴,微臣今日上朝途中,遭到歹徒刺杀,那群歹徒口口声声威胁微臣,说,说” 周太后手中的佛珠转得愈发急促,厉声道“说下去。” 谈璇不敢迟疑,忙道“他们说,若是微臣胆敢接下这户部侍郎的官职,便要微臣像先父那般,不得好死。后来早朝时,皇上向微臣询问江南水患之事,微臣答说不知只因微臣尚未到任,对户部诸事一无所知,又岂敢妄议。但皇上对微臣的答案很不满意,当场龙颜大怒,恰好有御史要弹劾微臣,微臣想起刺客的威胁,又念及先父惨死、谈家灭门一案,内心既惊惧又害怕,索性便顺势而下,请求辞去户部侍郎之职” 她抱着血流不止的左臂,连连叩首,泪水无声地滚落,沾湿了朱色朝服。 “只因事发突然,来不及向娘娘禀告,是微臣自作主张了。但微臣所言,句句非虚,求太后娘娘明鉴” 周太后不语,半晌,语意和软下来,“罢了,此事倒也不能全怪你。” 谈璇擦去泪水,“多谢娘娘开恩。” 周太后吩咐身旁的宫女,“墨梅,去拿些金疮药给谈大人。” 墨梅道是,很快便取来一只碧玉小瓶交给谈璇。 周太后对谈璇道“谈卿,这是北齐使臣进献给哀家的金疮药,治疗外伤不留疤痕,你且带回去用吧。” 谈璇握紧药瓶,作感激涕零状,“娘娘的恩德,微臣没齿难忘。” 周太后“嗯”了声,又道“大理寺主簿不过是个芝麻小官,以你的才华,当这份差,实在大材小用。但,皇上金口玉言将此官职许给你,又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短期之内,贸然调动恐怕不妥,也只能委屈你先当一段时日了。” 谈璇道“娘娘请放心,微臣毫无怨言。只要能为国效力,为娘娘效忠,不论是什么差事,微臣都不觉得委屈。” 周太后盯她一瞬,继而笑了起来,“你识大体,顾大局,这很好。至于刺客之事么,你大可不必害怕,哀家心里有数,必定会派人调查清楚。哀家给你的玉牌,你切记收好。哀家亦会吩咐下去,若再有事,你以玉牌为凭证,可随时出入慈德宫,面禀哀家。” “微臣明白。” 周太后闭上眼,“嗯,今日哀家还要念佛,你退下吧。” 谈璇道是,恭敬地磕头告退。 待谈璇的身影消失在重重纱幔之后,周太后缓缓开口,“商陆,今日谈璇被刺杀这事,你怎么看” 商陆道“回娘娘,奴才以为,除了皇上” 周太后睁眼看了看他,他嘿嘿一笑,继续道“还会有谁呢” 周太后笑,“哀家不是问你这个。哀家是问你,谈璇的话,有几分可信” 商陆迟疑,“娘娘的意思是” “揣着明白装糊涂”周太后轻哼,伸手点了下他的脑袋,“找人盯着谈璇,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禀告哀家。” 商陆笑着道是。 周太后静了静,似是想起什么,又道“还有,继续散播皇上谋害谈护的消息,务必传到谈璇耳中。” 商陆拜下,“娘娘英明。” 马车驶离朱雀门。 谈璇将新领的九品官服放好,望了望身后渐渐远去的皇城,放下车帘,暗自松了口气。 寒月玦的声音适时响起,“宿主,你这一招苦肉计,可真是高明呀。此时此刻,周太后多半已经认定,是皇上不想让你当户部侍郎,于是派出杀手恐吓你,好让你知难而退。如此一来,她的矛头便会转向皇上,你暂时安全了。” 方才强撑了一路,此刻卸下防备,谈璇已然痛得面色惨白,冷汗涔涔。 她一边平复气息,一边摇头道“我看未必。周太后老谋深算,戒备心极重,恐怕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最近一段时日,我须得小心行事。” 寒月玦不以为意,“她能拿你怎么样最多也就听个墙角,监视一下罢了,你现在也没什么把柄可以给她抓。” “小心驶得万年船。”谈璇看了看血肉模糊的伤口,又看了看周太后赐予的碧玉药瓶,静默片刻,将药瓶扔在一旁,对外面驾车的简郁道“去医馆。” 简郁道是。 寒月玦又长吁短叹道“哎呀,这么长、这么深的伤口,你也真下得去手,不怕留疤呀哦,说起来你还真不用怕,因为有我在呀,我是个强大到逆天的美颜系统,再狰狞可怕的疤痕我也能轻而易举地消除” 谈璇虚弱地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没有说话。 寒月玦自顾自继续道“不过话说回来,那皇帝今日的确是有些过分了,俗话说骂人不揭短,他让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摘下面具,露出真容,分明是有意要你难堪。啧啧,连我都看不下去了呀。哼,你放心好了,用不了多久,我一定要让他跪在你的石榴裙下,大声地唱征服” 谈璇气若游丝道“大哥,你可以安静一会儿吗。” 寒月玦“哦。” 处理了伤口,配了些外敷内服的药方,待谈璇从医馆出来,已至晌午时分。 虽然伤口看着唬人,毕竟也只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可那大夫却巴结得很,非要给她的胳膊来个五花大绑,还用一条纱布给她吊起来,挂在脖子上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谈璇站在医馆门口,看着自己被裹成粽子的左臂,内心十分忧伤。 简郁看着她的胳膊,好一阵唉声叹气,“小姐,就算要演戏,您也不必下手这么狠吧。” 谈璇向他露出宽慰的笑容,“周太后岂是好糊弄的我若不下手狠重些,如何教她相信我的话不碍事,皮外伤而已,过几天便会好的。” “不碍事”简郁倒抽一口冷气,神情越发愁苦,又叹息一声,道“小姐,您没听方才那大夫怎么说么,您这伤再深半寸,就要扎到骨头了。若是回去给棋红看到,她必定要心疼得哭鼻子了。” “哦”谈璇挑了下眉,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笑嘻嘻道“原来你不是真的担心我呀,而是舍不得棋红伤心落泪,哎呀” “小姐”简郁忙阻断她的话,原本冷峻的脸唰一下变得绯红,目光闪烁,结结巴巴道“您您您别胡说,我哪、哪有” 简郁喜欢棋红,谈璇前世便知道。 只不过,这两人吧,一个是实打实的闷葫芦,爱在心头口难开,另一个端着女儿家的矜持羞赧,芳心暗许,却不敢言说。 谈璇原本是想成人之美,从中撮合一下,岂料突遭不测,想法还没来得及付诸实践,便不幸被皇帝和楚王给合谋害死了。 嗯,这事儿,这一世必须得落实一下。 谈璇拍拍他的肩,轻笑道“知好色则慕少艾,此乃人之常情,没什么好遮掩的。我说简郁啊,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这种事,得你主动些才行。” “我”简郁脸上羞赧之色更甚,耳尖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忽的,街角传来一阵吵嚷声。 “小兔崽子,给老子站住” “站住,不许跑” “让你别跑你还跑” 谈璇抬眼望过去,只见几名年纪稍大的乞丐手握棍棒,正追赶着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骨瘦嶙峋,怀里紧紧抱着两个白馒头,拼了命的往前跑。不料撞上行人,狠狠地跌到在地。 乞丐们便上前按住他,举起棍棒,便是一顿猛揍。 少年也不反抗,只是将手里的白馒头往嘴里塞,像不要命似的,噎得直伸脖子。 乞丐见状,愈发恼火,下手也更加狠辣,“兔崽子,敢抢老子的吃食,你不想活了还不给老子吐出来” 乞丐们打红了眼,棍棒如雨点般落在少年身上,很快便把他打得皮开肉绽,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即便隔着一条街,谈璇都好似能闻到一阵淡淡的血腥气。而少年蜷缩着身子,却仍不肯放开馒头。 不待谈璇发话,简郁已然冲上前阻止,“住手帝都乃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是要把他活活打死不成” 乞丐不理。 简郁怒喝道“再不住手,我便要报官了” 乞丐仗着人多,便不买账,凶神恶煞道“这臭小子抢我们的吃食,是他有错在先,我们只是想拿回自己的东西,有什么错” “对,敢抢东西,就该好好教训” “就是,你少多管闲事” 简郁怒火更甚,正要开口,谈璇缓步走过来,看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对那群乞丐道“你说吃食是你的,那我问你,这是你真金白银买来的呢,还是你辛勤劳动换来的” “我”乞丐语塞,显然有些心虚,但仍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这是我讨要来的,就是属于我的这事就算闹到官府,我们也有道理可说” “这么理直气壮啊,说到底也是嗟来之食,不过”谈璇笑了笑,视线在一众乞丐之间打了个圈,道“你们确定要闹到官府么真要量起罪来,他抢了你们两个馒头,而你们,恃强凌弱,以多欺少,当街殴打致人伤残。孰轻孰重,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乞丐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高声道“臭丫头,你算哪根葱,凭什么管我们的事” “凭什么”谈璇扬起官印,笑道“就凭我是新任大理寺主簿。” 乞丐们登时吓得变了脸色,先前最凶狠的那人立马上前赔笑道“哦哟原来是位女官大人是小人不好,小人有眼无珠,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小人计较,对不起大人,对不起啊” 谈璇抬手制止,“你们没有对不起我。” 那乞丐惯会见风使舵,闻言,立刻转向那名少年,“小兄弟,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打你。那馒头我不要了,你拿着吃,拿着吃” 少年依然蜷缩在地,浑身上下不知伤了多少处,脏兮兮的衣服已被鲜血染透。他仍不停地往嘴里塞馒头,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却仿佛对周遭发生的一切视而未见。 简郁冷哼道“还不快滚” 乞丐们落荒而逃。 简郁前扶起少年,关切道“小兄弟,你怎么样了” 少年缓缓抬起头,看了看简郁,又看了看谈璇,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什么。 半晌,他终于放下馒头,一点一点艰难地爬到谈璇脚下,伸出沾满血污的手,颤抖着抓住谈璇的衣角。 虽然他此刻披头散发,满面污垢,根本看不清本来的容貌。但他的那双大眼睛,却是极是深邃灵动,灼亮迫人,仿若深邃无垠的大海,又好似午夜天边的寒星,教人看了一眼,便再难忘记。 谈璇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下一刻,他面色陡变,猛地抽了口冷气,哇的一声将馒头全部吐了出来,然后便抽搐着昏死过去。 谈璇叹息,“把他带回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美颜一式 午饭过后,谈璇倚在窗棂边翻阅书册。 按大梁官署设置,大理寺和刑部共同掌管律例刑狱,却又各司其职。大理寺主断案审判,属前端工作,刑部主审核复查,属后端工作。但若遇命案,或需处以死刑的案例,则应由两部共同决断。 大理寺主簿虽然只需做些文书记录、卷宗整理、协助调查之类的基础工作,并不涉及审判量刑,但谈璇还是决定,先将现行律例全部学习一遍,做到烂熟于心。 谈璇放下书卷,望了望窗外曼妙的春景。 已是雨过天晴,阳光射破阴云,空气中依稀弥漫着清新浅淡的草木芳香,教人闻起来心旷神怡,通体舒畅。 棋红端着食盒走进来,取出汤药,“小姐,该喝药了。” 谈璇望着黑黢黢的药汁,想象着腥苦酸涩的滋味,头皮不由一阵发麻。她素来喜甜厌苦,从小到大,但凡沾了苦味的东西,比如苦瓜,比如药汁,她必定能避则避。 谈璇试图跟她商量“棋红,我能不喝药嘛反正只是皮外伤,没什么大” “不行,必须喝。”棋红一口回绝,“小姐,您可别说什么皮外伤不碍事,简郁都告诉我了,那医馆大夫说,您这伤口再深半寸,连骨头要废了。” 谈璇啼笑皆非,“什么骨头都要废了,哪有那么严重。我不过是用发簪划了一下,怎么就能伤到骨头呢。”她笑睨棋红一眼,打趣道“你呀,你就会听简郁的话。” 棋红一愣,双颊浮起一丝红云,小声嘀咕到“谁说我听他的话”她低头清了清嗓子,又一本正经道“反正、反正是大夫开的药,您必须要喝。您不喝药,若是伤口感染了外邪,化脓怎么办,留疤怎么办,发烧怎么办” 谈璇听得头痛,无奈地笑道“好好好,我喝,我喝还不行吗。” 棋红将药碗推到她跟前,然后变戏法似的取出一罐蜜饯,笑道“奴婢知道您怕苦,喝完药,立刻来一颗蜜饯,便不会觉得苦了。” 谈璇硬着头皮喝完药,简直感到浑身上下都泛起苦涩,忙不迭往嘴里塞了颗蜜饯,一阵猛嚼,待尝到甜味,这才松了口气,问“对了,那个受伤的小兄弟怎么样了” 谈璇想起那时,他匍匐在她脚下,抓住她的裙角,分明是极为落魄肮脏的模样,却教人生不起半分鄙夷之心。 凭谁拥有那样一双眼睛,都绝不可能是寻常人。 棋红一边收拾药碗,一边感叹道“说起他呀,还真是很可怜呢。那些乞丐也真是辣手,不过两个馒头而已,把人打成那样。那孩子的浑身上下满是血痕,没一处完好的皮肤,五脏六腑还有多处损伤。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功夫,只怕连床都下不来。方才大夫给他上药时,他愣是强忍着,一声都没吭。” 谈璇问“可有性命之虞” 棋红笑道“小姐心善,可算救了他一命,性命之虞是没有的,但也需要好好将养才是。不过,不知他是天生哑巴,还是受了刺激不愿说话,问什么都没反应。” “哑巴么”谈璇托腮,仿佛若有所思,却并未多言,只是吩咐道“我知道了,你们且好生照料他。” 棋红道是。 棋红刚走,寒月玦便从谈璇的袖中滑落出来,滴溜溜地打个圈,笑嘻嘻道“宿主,恭喜你顺利完成第一个次要任务,成功出任大理寺主簿,现在系统将为您解锁美颜一式。” 谈璇将寒月玦握在手中摩挲,饶有兴致道“说来听听。” “请你坐到梳妆镜前,解下面具。” 谈璇依言照做。 此时室内光线敞亮,铜镜清晰地倒映出她脸上的胎记,称着白皙的肌肤,显得分外扎眼。寒月玦微光闪动,下一刻,镜面右上角忽然浮现出四个字美白淡斑。 寒月玦道“宿主,你只需点开美颜按钮,然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哪里不白涂哪里。” 谈璇按照寒月玦的指示,点了下“美白淡斑”四个字,镜面上立刻出现一枚小圆点,她将小圆点拖到镜中的胎记处,尝试涂抹。果然,原本猩红如血的胎记瞬间变淡了不少,整张脸都显得柔和起来。 谈璇欣喜,于是继续努力涂抹。起初效果十分明显,但涂到后来,便好像再无用处,胎记的颜色也不再变淡。 她奇怪道“这是怎么回事” “当然不可能一次就把你的胎记完全去除啦,否则难免引人怀疑,不是吗宿主呀,你别心急,变白变美,那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往后你继续完成次要任务,解锁的美颜功能越来越多,你也会越来越美哒” 谈璇思量片刻,以为它说得不无道理,遂点头,“好,我明白。对了,我何时才能获得复仇线索” 寒月玦道“我正要说呢。系统方才发布了第一项一级任务,完成任务即可获得线索。” 谈璇催促它“快说,别卖关子。” 寒月玦清了清嗓子,声音听起来一本正经“即日起,一个月内,刷满陆怀琪的好感度。” “陆怀琪”谈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理寺卿陆怀琪” “正是他。” 谈璇惊诧道“可是我跟他素不相识,我要他的好感做什么” 前世虽未有交集,但陆怀琪这人谈璇早有耳闻。 他出生尊贵,家世显赫,乃是靖国公陆勉的独子。陆勉战功赫赫,手握重兵,为一方诸侯。他的母亲昭仪郡主是先帝的表妹,封一品诰命夫人。 如此出众的人物,自然引人注目,谈璇听过许多关于他的传闻,比如风姿卓绝,比如才华横溢,比如廉洁清明,再比如清高孤傲,难以接近。 寒月玦闲闲道“自然是对你的复仇大计有所助益。” “你是说陆怀琪能帮我复仇那好吧。”谈璇只得妥协,她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迟疑道“一个月话说我这张脸一个月内能变白变美吗” 寒月玦发出贱兮兮的笑声,“宿主,你不是号称从不靠脸,只靠才华吗用你的才华吸引他呗。” 谈璇翻了个白眼,突然很想把这块破玉砸烂 第二日清早。 春色明媚,朝霞灿若锦绣,铺满天际。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落一地斑驳的光影。 碧玉般的枝头,鸟雀鸣声上下,啼声清婉。轻风过时,携来淡雅的花香。 天刚亮,谈璇便起身洗漱,穿戴整齐,精神抖擞地准备去大理寺报到,开始这一世全新的工作。 棋红上下打量谈璇,感慨道“要奴婢说,还是昨天那套朱色官服穿起来气派。今天这身绿油油的,看着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朝官服,一至四品为朱色,五至七品为青色,七品以下为绿色。三品侍郎与九品主簿,堪比云泥之别,当然不一样啦。”谈璇整了整衣襟,带上乌纱官帽,笑道“衣服绿不要紧,脑袋不绿就行了。” 棋红想了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她将银质面具递上,视线落到谈璇的脸颊,微微一怔,“咦,小姐,您的胎记怎么好像淡了很多” 谈璇不觉伸手抚摸右脸,似真似假道“或许是爹娘在天有灵吧棋红,你且去打听打听,看看哪里有那种美容祛斑的偏方,弄点儿回来,我试试。” “这”棋红彻底愣住,小姐心宽,从不在意相貌,对于这与生俱来的胎记一直都是泰然处之,怎么突然之间竟想到要美容祛斑 不待她反应过来,谈璇笑眯眯地拍了下她的肩膀,留下一句“我走啦”,便施施然出门而去。 由于大理寺时常需要公开审理案件,接待报案民众,关押涉案嫌犯,日常人员往来十分繁杂,因而并未设在皇城内,而是在汴州城东单独开辟院落,作为办公场所。 大理寺衙门前设有鸣冤鼓,内外皆有衙差把守,故而比起其他部门,更显庄严肃穆。 一进院落是为庭审大堂,一块烫金匾额高悬于横梁之上,上面乃是先帝御笔钦提的“沉冤得雪”四个大字。 二进院落为日常办公之所在,共有四间殿室,分别为大理寺卿、大理寺少卿、大理寺丞和主簿的办公场所。 再往后,依次是衙差的练武场、集训室和兵器室,存放卷宗档案的文书库,以及厨房、药房、账房等后勤部门。 而监狱则设在大理寺衙门的深处,四周高墙围堵,且有重兵日夜轮值,可谓固若金汤。 一名衙差带着谈璇四处熟悉环境后,将她送到主簿办公的千秋殿。 侍女奉上茶水,那衙差赔笑道“谈大人,今日很不凑巧,几位大人都有事在忙,还清您在此稍候片刻。” 谈璇呷了口茶,随意地问道“几位大人都在忙什么” 衙差解释道“陆大人与夏主簿今日一早便去刑部办案了,邱大人照惯例视察监狱,徐大人正在接待客人。” 意思是全都没空搭理她了。 谈璇心知肚明,自己并不受大理寺欢迎,面上笑了笑,温雅道“好,我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工作吧,我先四处转转,待陆大人回来,我自会去拜见他。” 衙差便也不在逗留,转身退下。 谈璇放下茶杯,四下环视。 千秋殿内共设有两张桌案,其中一张仍空置,显然是为她所准备。另一张上面则摆满了卷宗书册、文房用品,以及一只甜白釉茶杯。瓷色甜净,釉质洁白,杯身以青黛色绘成柳浪闻莺之景致,一看便知乃甜白釉瓷器中的上佳之品。 谈璇了然点头,喃喃自语“原来,另一名主簿夏逸云乃是江南临安人氏。” 寒月玦好奇道“宿主,你是怎么知道的” “柳浪闻莺乃西子湖景,况且,他这杯中虽没有茶水,但因常年使用,多少会留下茶叶的味道。”谈璇稍稍低头,轻嗅杯中余味,“淡远香清,其韵绵长,这分明就是临安盛产的龙井茶啊。” 寒月玦恍然大悟,啧啧称赞道“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嗯,宿主果然是靠才华的人。” “我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既然要在此谋事,当然要知己知彼。”谈璇轻抚衣袖,笑得云淡风轻,“大理寺现有几名在任官员,多大年纪,主要负责什么工作,我早已一清二楚。” 寒月玦好奇道“说来听听” “先说大理寺的官制。大理寺之内,寺卿为最高长官,下设两名少卿,其次为两名寺丞,再下为两名主簿。” 谈璇走出千秋殿,在内院里随意地踱步,视线一一扫过几间殿室。 “一年前,谈家灭门案后,前任大理寺卿胡正山突然病逝,不久后,几名主要官员也相继离任,有的调任别处,有的告老还乡,大理寺因人手不足,一度出现停摆的情况。直至陆怀琪上任,这才开始重整工作。但如今,这里的编制也仍存在空缺。陆怀琪之下,只有少卿、寺丞各一名,主簿算上我,才有两人。” 寒月玦听得津津有味,“看样子,宿主对这四位同僚的情况,早已了然于心。” 谈璇娓娓道“大理寺卿陆怀琪,二十八岁,靖国公陆勉之子。大理寺少卿徐亦潇,三十五岁,原是蜀州的地方官员,因政绩突出而升任至此,通晓刑律。大理寺丞邱怀延,四十岁,在此工作十余年,断案经验丰富。主簿夏逸云,二十九岁,他是上一届科举考试的探花,也算是相当有才华的。” 寒月玦肃然起敬,“哇,这届宿主是我见过最优秀的,没有之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新官上任 昭雪殿内。 徐亦潇站在窗棂旁,看着院中那一抹娇小玲珑的身影,对先前那名领路的衙差道“本官知道了,你下去吧。” 衙差依言退下。 “谦和从容,不卑不亢,这谈璇倒是有点意思。”他摸了摸下巴,对身旁人笑道“不过,我听闻她相貌丑陋,堪比夜叉,没想到你口味这么重啊。” 唐玉霖掩口轻咳,苍白的脸上沉静如水,微笑道“谈护乃是一代忠良,本王曾与他彻夜长谈,甚为投契,可谓莫逆之交。如今谈家遭蒙不幸,谈璇是他唯一的骨血,本王多加照拂,有什么不对么。” “听听,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我都要信了。”徐亦潇坐在案边,斟了两杯茶,笑得揶揄,“我说楚王殿下呀,你我相交多年,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若只是故友之女,你差人来捎句话便是了,又何必抱病亲自赶来关照呢。” 唐玉霖从徐亦潇手中接过茶杯,慢慢饮下,“你爱信不信。” 徐亦潇冲他挑了挑眉毛,摇头晃脑道“此地无银三百两呀三百两。不过你是对的,红颜枯骨,转瞬而逝,再美的容颜也有老去的一天。这男人娶妻呀,还是应该要娶贤。就好比那个诸葛孔明吧,他就娶了个丑女,但足够聪明,贤惠,才华横溢。” 唐玉霖笑睨他一眼,道“脑补能力这么强,你还在这审什么案子,去茶楼说书好了。” 徐亦潇不以为然,“什么说书,我这是在夸你见贤思齐呢,多好。” “你这么有觉悟,又为什么要娶蜀州第一美人为妻”唐玉霖轻拍他的肩膀,似真似假道“还是说,你这是在嫌弃嫂夫人不够贤惠,打算休妻,另择佳偶” 徐亦潇一怔,立马认怂,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没有,绝对没有那意思,我老婆很好,又美又贤,哈哈哈。那个,你让我看护谈璇,我看便是,忘记我刚才说过的话,哈哈哈。” 徐亦潇是帝都出了名的惧内,朝中官员背地里都称他为“妻奴”,倒不是说他的妻子柳氏有多凶悍泼辣,相反,柳氏不但姿色艳绝,有蜀州第一美人之称,性格更是温柔如水,善解人意,将徐家上下打点得妥妥帖帖。正因如此,徐亦潇才将柳氏视作掌心明珠,宠得跟什么似的。 这落在旁人眼里是惧内,是妻奴,是夫纲不振,但人家夫妻举爱齐眉,恩爱和睦的情趣,却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唐玉霖顿了顿,笑容温淡,却又仿佛夹杂着一丝苦涩,“有时候,我还真是羡慕你。” 徐亦潇勾了他的背,“我说殿下呀,你就别在这儿寒碜我了。凭你的相貌才情,看看,如此风姿卓绝,如此才情洋溢,想嫁给你的姑娘从帝都汴梁一直排到西北大漠好吗” 唐玉霖推开他,“好了,不说笑了,我跟你说正经的。我虽要你关照谈璇,但你也不必表现得太过明显,有些她不明白的事,你从旁稍加提点便是了。” 徐亦潇点头,“我明白,总而言之,就是不必用力过猛呗。我看那谈璇就很聪明,很有主张,想必也不需要我多费心。只不过,陆大人好像对她有点儿偏见,这不,非说今天得晾她一下,不要以为大理寺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陆怀琪”唐玉霖先是一挑眉,继而释然笑道“陆怀琪这人虽清高自傲,但向来服才,若他见识了谈璇的能力,自会对她心悦诚服。我担心的倒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时至晌午,陆怀琪才带着夏逸云从刑部姗姗归来。 可巧的是,这俩人刚一进门,传说中“正在视察监狱”的邱延怀,和“正在接待客人”的徐亦潇,竟也在同一时间忙完了手里的事,齐刷刷地出现在陆怀琪的明镜殿里。 明镜殿虽然不大,布置却极为考究。 桌椅橱柜,书架花架,全部都是极为珍贵的金丝楠木。古玩字画,瓷器玉屏,件件摆放得当,还有几处盆栽造型别致,苍翠欲滴。 放眼望去,殿内清贵而雅致,一看便知主人是极有品味之人。 谈璇收回视线,缓缓看向殿上端坐的那人 第一位线索男主,陆怀琪。 他身着一袭浅绿色锦袍,玉冠束发,广袖翩然,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不可言喻的贵气。一张面皮生得极是白净,映着透窗而入的春阳,显得明眸皓齿,冰肌玉骨。 看模样,本是一位风神朗润的美公子。只不过,那眉梢眼角间,似隐隐含了些许冷意,有种拒人千里的清高之感。 谈璇上前作礼,朗声道“下官谈璇,蒙圣恩不弃,封为大理寺主簿,今日前来报到,日后必定勤勉不辍,为陆大人分忧。” 一时间,四道截然不同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有审视,有不屑,有赞许,亦有探究。 陆怀琪半晌不言语,却是他身旁有人轻笑了声,道“昨日吏部派人来传旨,说是皇上新册封了一名主簿,不日便会到任,本官还以为自己要多一位好同僚、好兄弟了,没想到竟是个女子,真是稀奇事,这世道呀啧啧。” 说话的正是另一名主簿,夏逸云。 谈璇抬起头,迎上他若带几分嘲弄的目光,淡然笑道“怎么,夏大人认为不妥” 夏逸云拂袖,神情愈发轻蔑,“你由皇上钦封,谁敢认为不妥只不过嘛,世人皆道女主内,男主外。谈大人好歹也出身名门,教养出众,又是尚未婚配的闺阁女子,不在家做好针织女红,学好琴棋书画,却出来抛头露面,还想要为官作宰,扰乱纲常,这成体统么谈大人,令尊一世英命,余威犹在,你就不怕拖累他的名声么” “哇,夏逸云好毒舌”寒月玦哼了声,愤愤不平道“宿主,他敢歧视你,还不怼他” 谈璇摸了摸袖中的寒月玦,心里回答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你看呀,这明镜殿中的四人,就属夏逸云的官阶最低。区区九品主簿,胆敢在几位顶头上司的面前如此出言不逊,对我又踩又损,你以为是谁的意思” 寒月玦恍然大悟道“难不成,是陆怀琪想给你的个下马威” 谈璇不答,只是说“你放心吧,虽说初来乍到应该保持低调,但我也绝不会平白无故给人欺负的。不露上一手,他们还真的以为我是浪得虚名呢。” 她面上仍是笑意盈盈,丝毫没有恼怒之意,转而对夏逸云道“夏大人所说的扰乱纲常,是指三纲五常” 夏逸云反问“不是三纲五常,难道,谈大人认为还有其他” 谈璇摇头,“夏大人此言,我不服,不得不与大人辩上一辩。” “是么”夏逸云挑眉睨她,眉梢分明浮着一丝讥嘲的笑,“那我到是愿闻其详了。” “三纲为何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其一,正如方才夏大人所说,我由皇上钦封,到此出任主簿,我唯皇上之君命是从,此乃君为臣纲。 “其二,先父从小教导,谁说女子不如男,为什么姑娘家就一定要困囿于闺阁之中,而不能放眼天下格局,心怀社稷苍生呢我秉承先父遗志,入朝为官,此乃父为子纲。 “至于第三条夫为妻纲,如今我尚未出阁,正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既无丈夫,仍应听从父命,父命同上。所以,这条也没有违背。” 稍顿,谈璇低了低头,唇畔勾起一抹浅薄的笑意,“至于五常,仁、义、礼、智、信,仁乃仁爱,义乃忠义,礼乃恭敬,智乃明辨,信乃守信。请问夏大人,我又有哪点违背了呢” 夏逸云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一张白净面皮微微涨红,嗤笑了声,“巧言善辩男人在外奋斗打拼,平步青云,而女人在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难道这不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吗” “那请问夏大人,哪朝哪代、哪条律例有这样的规定” 夏逸云道“这何须律例规定,本来就该如此啊。” “所以是没有咯”谈璇笑了笑,摊手道“既然没有,那我志在朝堂,想要出将拜相,又何错之有,又为何要受到指责我从小修习女诫内训,知道德容言功,知道三从四德,但我却更偏爱史记国策,能熟背武经七书,试问夏大人,我又为何当不得这九品主簿” 夏逸云登时气得脸色发白,“你、你这牙尖嘴利的女子” 谈璇不理他的怒火,继续不紧不慢道“听闻夏大人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位列殿试三甲,摘得探花宝座。我原以为,这样的人物,应当是胸怀宽广,不拘泥于世俗陋见。没想到,却比那私塾里的老夫子还要迂腐哎呀,失望呀失望。” 寒月玦赞叹,“宿主怼人从无败绩,服气服气” 谈璇回答寒月玦“谁让他扯到我爹,不能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主簿逸云 谈璇不理他的怒火,继续不紧不慢道“听闻夏大人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位列殿试三甲,摘得探花宝座。我原以为,这样的人物,应当是胸怀宽广,不拘泥于世俗陋见。没想到,却比那私塾里的老夫子还要迂腐哎呀,失望呀失望。” 寒月玦赞叹,“宿主怼人从无败绩,服气服气” 谈璇回答寒月玦“谁让他扯到我爹,不能忍。” 夏逸云气得脸色发白,伸出颤抖的手指着她,“你” “哈哈哈哈”一旁的徐亦潇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抚掌赞叹道“好好好,谈大人旁征博引,有理有据,令人信服。以后谁再敢质疑你,本官都要替你抱不平了。” 夏逸云重重甩袖,沉着脸不再说话。 邱延怀也捋着山羊须,笑眯眯地出来打圆场,“没想到谈大人刚来,本官便有幸围观了一场精彩的辩论。谈大人的口才,本官实在佩服,来日开堂审案,又何愁辩不赢那些嫌疑罪犯呢。”说着,他拍了拍夏逸云的肩,道“好了,小夏,大家都是同僚,今日这事,权当学术切磋,切莫放在心上,以后还应精诚合作才是啊。” 谈璇自然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于是向夏逸云作揖,笑道“夏大人,方才是我失礼,请不要见怪。我初来乍到,往后还有很多要向大人讨教的地方,万望大人能不吝赐教。” 夏逸云瞟了眼谈璇,面色稍霁,却仍是冷声冷气,“讨教不敢,记仇就更不敢了。” 殿上,一直保持冷眼旁观的陆怀琪忽然开口“辩论也好,切磋也罢,都点到为止。谈璇,你虽是皇上钦封,但你需知道,大理寺绝非是浑水摸鱼的地方,本官也不需要混吃等死的关系户。本官眼里,只容得下踏实做事的人。” 谈璇垂了眼,恭敬道是。 陆怀琪“嗯”了声,声音愈发清冷,“听你方才之言,本官也相信,你是个有眼界、有格局的人,应当能做好分内之事。从今往后,你但凡有业务上的疑问,可向夏主簿或是邱寺丞请教,他们一个是你的前辈,一个是你的上司,明白吗” “下官明白。” 陆怀琪静默一瞬,抽出手边一轴卷册,递给谈璇,“你虽有才名在外,但对刑律典狱之事,尚且认识不足。恰好今日刑部送来一件案子,就由你负责,权当练手。” 谈璇忙上前接过卷册,视线落在那修长如玉的指尖,她不觉抬起头,不期然撞进陆怀琪的眼中。他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眸光清冷,若带几分审视。 二人视线相触,他眼底闪过微澜,很快便归于平静。 谈璇将卷册收好,展颜微笑,“下官遵命,请陆大人放心。” 陆怀琪被她笑得微微一愣。 方才见她张牙舞爪的模样,心里没多少好感,反而生出些许厌烦。 但此刻,她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近得只有一臂的距离。她这般笑起来,若带几分少女的娇憨,即便那张脸并不貌美,甚至还戴了面具遮丑,他却莫名觉得,好像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再怎么说,她到底也是谈护的遗孤,又有御史令庄益群大人特意关照,不应太过苛待。 陆怀琪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好了,都去忙吧。” 众人遂四散离开。 千秋殿中摆着两张桌案,一张上面已然摆满物品,必定属于夏逸云,谈璇便自然而然地走到另一张书桌前坐下。 一名侍卫捧来笔墨纸砚,笑眯眯地作揖道“属下见过谈大人。陆大人方才吩咐下来,从今往后,小人便跟着谈大人办案。谈大人但有任何要求,尽管差遣小人去做,小人定当赴汤蹈火,万死莫辞。” 谈璇见他年纪甚小,又生得圆头圆脑,模样十分讨人喜欢,遂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回大人,属下袁喜乐,上个月刚满十六。” “喜乐”谈璇忍不住笑出声,“这名字还真称你呀。” 喜乐笑答“大人有所不知,其实小人原本不叫这名字,只因小人是个早产儿,自幼体弱多病,灾劫连连,小人的父母于是请来算命先生,替小人改了如今这名字。喜乐喜乐,欢喜安乐,听起来就够喜庆吉利。” 说话的功夫,他已麻利地摆放好文房用具,又替谈璇备好茶具,倒上茶水,“谈大人,您还有什么需要吩咐小人去做的吗” 谈璇见他口齿伶俐,又机灵敏捷,满意地点点头,“我这暂时没事,你先下去吧,若有需要,我自会叫你。” 喜乐正要退下,忽的顿住了步子,又凑上来,压低声音道“谈大人,如今您身为九品主簿,应当自称本官,而不是我。” 谈璇怔了怔。 她没有自称本官,并不是她对自己的官位没有认知,只因她素来不爱耍官威,哪怕前世官居二品尚书,但除了每日早朝或是与昏君议政等正式场合之外,她亦很少自称“本官”。 但眼下,喜乐煞有介事地看着她,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是将她逗笑了。 于是,她从谏如流道“好的,本官知道了。” 喜乐终于心满意足地退了下去。 此时,夏逸云尚未回来,千秋殿中只有谈璇一人。 阳光透窗而入,满室静谧明媚。 谈璇端起茶杯,饮了口清茶,打开陆怀琪给她的卷宗,心无旁骛地看了起来。 且说此案案情。 汴梁城内有一大户人家娶了新媳妇,新娘子刚过门三个月便怀上身孕。 这本是一件喜事,只因男方是三代单传,婆婆一心想要个孙子后继香火,于是重金聘请了城中有名的大仙来算卦。 大仙掐指一算,料定新娘子肚子里的是个男孩。 婆婆听后喜出望外,对大仙的话深信不疑。回到家后,简直将儿媳妇捧上了天,每日端茶递水,仔细伺候,生怕怠慢了未出生的孙子。 岂料天意弄人,事与愿违。到头来,儿媳妇生下的竟然是个女娃娃。 婆婆气得当场晕倒,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那大仙算账。大仙翻开资料簿,可资料簿上写得清清楚楚,当日算卦的结果是女孩。 婆婆与大仙吵闹无果,悻悻回家,却将一肚子怒火全部撒在了儿媳妇身上。自此以后,对儿媳妇那是一个冷言冷语,又打又骂。儿媳妇忍气吞声,郁积于心,没过多久,竟投河自尽了。 女儿枉死,娘家人又岂会善罢甘休,于是抱着女儿的尸首,到京兆尹衙门击鼓鸣冤,状告婆家虐待欺凌,草菅人命,非要讨回个公道。 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偏生这娘家人在朝中有些门道,京兆尹万万不敢得罪,于是连夜将这烫手山芋扔给了刑部。刑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便又马不停蹄提地扔给了大理寺。 案情并不复杂,只因闹出了人命,便免不得有些棘手。 寒月玦滴溜溜地跳到桌面上,“宿主,请注意,这是二级任务,成功破获此案,你将解锁美颜二式。” 谈璇来了兴致,“美颜二式是什么” “上次是淡斑,这次就是瘦脸咯。” 谈璇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脸本来就很小好像也没什么可瘦的。” 寒月玦假装没听见,探着圆滚滚的玉身看完案卷,感叹道“不过话说回来,陆怀琪也太看得起你了宿主,你才刚上任嘛,他就让你处理人命官司。” “这案子嘛”谈璇托腮,似是若有所思,“说容易不容易,说难,倒也不难。” 寒月玦登时兴奋,“宿主,你有主意了” 谈璇正要回答,只听“啪”的一声,一大摞文书书册瞬间出现在眼前,生生将她吓了一跳。 再抬头,只见夏逸云正抱臂站在她面前,脸色阴沉地睨着她,冷冷道“陆大人命你我整理卷宗,这里是最近一年大理寺办理的所有案件资料,你需将其一一整理誊抄,三日后,交给陆大人验收。” 谈璇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书册,又看着面露讥嘲之色的夏逸云,站起身,轻笑道“所以,夏大人是打算把陆大人布置给你和我的工作,全部推给我一个人来做” “谈大人此言差矣。”夏逸云嗤笑了声,道“陆大人吩咐过了,谈主簿初来乍到,对大理寺办案之事一无所知。而本官同样身为主簿,理应帮助你尽快熟悉大小事务,以便你更快地上手工作。这整理案卷之事,虽然纷繁复杂,但却是一项重要而基础的工作,能使你在短期内迅速了解案情和办案流程。于你而言,大有裨益。” 他顿了顿,轻抚了下衣袖,眉间浮起些许得意之色,“谈大人,本官可是在帮你。辛苦点,那也是为了你好。”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冠冕堂堂,但谈璇又岂会不明白,夏逸云这是在故意整她。 只不过,细细想来,夏逸云的话却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虽说自己早已熟读律例,对当朝的办案流程也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但到底是纸上谈兵,没有感性认识。想要熟悉一桩案子从立案、办案,到审案、结案的全流程,誊抄案卷的确是最好的途径。 更何况,陆怀琪刚压了一桩命案给她,名为练手,只怕多半还有考验之意。若是不熟悉办案流程,此案又如何办得好。若是此案办不好,日后大理寺便难有她的容身之所了。 谈璇心里掂量了一翻,悦然道“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谢过夏大人的好意了。” 夏逸云没料到她会这般柔顺,心里准备了一大车怼她的话全然没派上用处,不禁有些憋闷。于是冷冷哼了声,不再说话,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自顾自开始忙碌。 寒月玦啧啧道“宿主,我知道你怎么想。但是这么多案卷,三天,你才一双手,怎么做得完呀。夏逸云也是狠。” 谈璇坐下,心平气和地回道“我自然知道夏逸云是存心刁难,但做不完也得做,而且得做好。对我有没有益处先不说,这毕竟是我上任后的第一桩差事,若是我有所推脱,或是办砸了,岂不是更给了他们理由赶我走放心,我前世四年的尚书可不是白当的,这点工作量,难不倒我。” 寒月玦想了想,“嗯,有道理。那你加油。” 谈璇研好墨水,翻开案卷,笑了笑,“大理寺,我是留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君子怀琪 原以为整理案卷只是一项体力活,但真正做起来,方知其中不易。 这批案卷中,多有漏记、错记之处,前后无法连贯的情况数不胜数,更有甚者,竟还会莫名缺了几页。 为了按时完成任务,谈璇只得伏案苦读,悉心研究,直至深夜方才整理出个头绪。 走出千秋殿时,已是子时。 明月升至中天,夜凉如水,微风携来不知名的花香。 谈璇伸了个懒腰,不防瞧见喜乐坐在地上,手里抱着长剑,倚着殿前的廊柱,正睡得直流口水。 “喜乐”谈璇走上前,“你怎么还没回家” 喜乐惊醒,忙不迭擦掉嘴边的口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回道“谈大人还在忙碌,小人怎敢先回家。万一大人有吩咐,小人不在,岂不是耽误了事嘛。” 谈璇笑,“我不过是在整理案卷罢了,没什么需要吩咐的。往后若是需要你办事,我会在申时之前告知你,你不必在此陪我熬夜。” 喜乐登时感激涕零,连连作揖,“多谢谈大人体恤,您真是人美心善谈大人有所不知,其实小人回家也是闲着无事,倒不如留下,万一您遇上急事,有小人在这,也可供您差遣,为您分忧,不是嘛” 谈璇轻轻拍了拍喜乐的肩,赞赏道“你很敬业,这非常好。” 喜乐嘿嘿笑道“大人谬赞,小人惭愧。谈大人,此刻更深露重,需不需要小人送您回家” 谈璇摇头道“不必,我家马车就在外面,你”说着,正要与他告辞,忽然心念一动,于是转而问“对了,喜乐,你来大理寺多久了” 喜乐道“小人去年来此当差,至今正好一年。” 一年,时间不长亦不短,刚刚好。 谈璇暗自思量,掂量着开口问,“那你觉得,陆大人和前任寺卿胡大人,哪个更严格” 喜乐不假思索,“当然是陆大人啦。陆大人私底下其实挺和善的,但只要一谈起工作,他立刻会变得非常严肃,简直是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谈璇附和,“哦,真的吗,这样啊。” 喜乐煞有介事地点头,“可不是嘛陆大人呀,他非但严谨细致,兢兢业业,而且事必躬亲。所有案件,不论大小,全都要经他亲自审核后,方才会移交刑部复核。胡大人嘛,虽然也算得上勤勉,但比起陆大人,那还是差得很远呢。”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谈璇作恍然大悟状点点头,继续问“那你知不知道,胡大人为何会辞官” 喜乐想了想,“据闻是身染重疾,辞官回家修养。说起来也奇怪,胡大人虽然年纪不小,但他平日里很喜欢踢蹴鞠,打马球,身体一贯好得很,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偏偏他辞官没多久,便得病重去世了” 喜乐的一番话,愈加印证了谈璇的猜测什么暴病身亡,全都是幌子。那胡正山必是知晓了谈家灭门案的真相,这才被人灭了口。 喜乐不知谈璇心中所想,仍自顾自长吁短叹,“哎,所以说,有些事真是时也命也,人命难敌天命啊。” 谈璇不由眼色发冷,究竟是天命还是人祸,恐怕还不好说呢。 收敛了心神,谈璇摆出和善的笑,“好了,我不过随口问问罢了。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好的。大人晚安,小人先告退了。”喜乐又作了个揖,一溜烟地跑走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谈璇系好大氅,才缓步走下石阶。 寒月玦好奇地问“宿主,你方才为何不索性问一问,他是否知道谈家灭门案” 谈璇轻叹,“你且细想,那胡正山乃是二品寺卿,位高权重,而幕后黑手却能轻而易举将他灭口,可见幕后黑手的权势远在胡正山之上。如此看来,若我此时轻举妄动,流露出半点想要翻案的心思,只怕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总之,此事绝对不可冒进,须得徐徐图之。” 寒月玦顿悟,“宿主聪明。” 谈璇笑了笑,举步朝大门走去,半晌,方才柔声道“能忍,方能成事。” 听起来是轻飘飘的六个字,可语中之意,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第二日清早,谈璇早早便回到大理寺,继续工作。 刚走进庭院,抬眼便看见大理寺少卿徐亦潇站在廊下,一袭玄衣,挺拔飒然。他似是正欣赏院中美景,神情甚是愉悦。 谈璇正想打招呼,徐亦潇如有知觉般向她看过来,笑容可掬道“咦,谈大人,怎么来的这么早” 谈璇走上前,行了一礼,微笑道“徐大人好。下官初来乍到,对诸事都很陌生,还有许多要学习的地方,况且陆大人布置了工作,下官怎能不勤奋些。” 徐亦潇点点头,又道“其实吧,你也不必太紧张。怀琪,哦,我是说陆大人,他虽看起来冷淡,可对待下属却是极好。只要你认真工作,他是不会苛待你的。” 谈璇不置可否,笑了笑,“多谢徐大人提醒。” 徐亦潇默了默,似是斟酌片刻,开口道“谈大人啊,前令尊在世时,整肃户部,开源节流,为大梁朝廷立下不世之功。这个,本官呢,素来十分仰慕令尊的风采,曾立下志愿,此生定要做个如他一般的好官。本官相信,你受他教导,必定也是聪颖正直,巾帼不让须眉” 谈璇莫名,半天没抓住他话里的重点,一时猜不透他是何用意。 徐亦潇见谈璇一脸茫然,干干笑了声,“本官想说的是从今往后,若是业务方面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你大可来问我,我必定知无不言,啊,哈哈哈哈” 谈璇愈发困惑。 听闻徐亦潇与陆怀琪相交多年,非但是他的得力助手,二人的私下交情也甚好,没道理陆怀琪不欢迎她,徐亦潇却来向她示好。 该不会,是陆怀琪挖了个什么坑给她跳吧 她压下心头思想,“下官多谢徐大人关照。” 徐亦潇哈哈笑道“提携后辈嘛,应该的,应该的。那本官还有事,先去忙了,再见。”说完,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谈璇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没头没脑的,真是奇怪” 回到千秋殿,谈璇刚坐下,那厢夏逸云提着豆浆和包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抬眼望见谈璇已然在奋笔疾书,夏逸云不由挑了下眉,讶异中带了几分不屑,不冷不热道“哟,谈大人可真勤奋。” 谈璇没有抬头,淡然道“夏大人费尽心思为我着想,千方百计地让我能尽快上手这主簿的工作,若我不努力些,岂不是白费了夏大人的一番苦心。” 夏逸云冷笑,“生得一张利嘴。” 谈璇微笑,“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夏逸云轻哼了声,拂袖坐下,一脸没好气的模样。稍顿,却又浮起一丝笑意,道“昨日陆大人布置给你练手的那桩案子,半个时辰后便要开堂公审。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今日陆大人亲自坐镇主审,谈大人,你可得好好准备,切莫出纰漏。但凡涉及命案,陆大人可是容不得半点怠慢和差错的。” 谈璇放下笔,“知道了,多谢。” “你”夏逸云被她这云淡风轻的反应堵住了,心下愈发气愤,却又无处发作,只得恨恨地咬了口包子。 谈璇起身,抱着卷宗便要往外走,经过夏逸云面前时,步子顿了下,侧首笑道“夏大人,我也好心提醒你一句,我方才见你面颊潮红,声音嘶哑,心烦气躁,想必是肝火犯心。这羊肉包子乃是大热之物,只会加重你的症状,还是少吃为妙。” “你”夏逸云猛地噎了下,呛得连连咳嗽,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却瞪得老大,看向谈璇时,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一边顺气,一边伸出颤抖的手指着谈璇,“你这毒舌的女人” 谈璇却不再理他,低低笑了声,施施然便走开了。 寒月玦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问“宿主,夏逸云为什么又生气了” “很简单啊,自打从我上任起,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整理近一年的卷宗。夏逸云必定以为我没时间研究案情,于是故意出言激我,想看我惊慌失措的样子。殊不知,我早已对命案的来龙去脉了若指掌,他没看到我的窘态,自然动怒了。” “这夏逸云也太小气了吧昨天那事,不过就是一场学术讨论而已,犯得着记仇记到今天吗” 谈璇却满不在乎,“不妨,我自有办法对付他。走,先去开堂吧。” 辰时二刻,大理寺开堂审理投河自杀案。 此乃大理寺今年第一次公审,又是一桩命案,城中百姓闻风赶来,将大理寺围得水泄不通。 陆怀琪身着朱色官服,坐于公堂之上。 君子端方,眉目清冷,颇有几分不怒自威之感。 而谈璇则坐在他的右侧下方,负责文书记录之事。 “肃静。”陆怀琪拍响惊堂木,沉声道“传原告、被告上堂。” 原告自然就是死者的娘家人。 女儿枉死,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岂肯善罢甘休。今日开堂,死者的父母非但请来了大梁最负盛名的状师,还带上兄弟叔舅等一大票人,可谓声势浩大。 而被告一方的婆家也不遑多让。 今日虽只有婆婆和丈夫二人出场,但却带来了三名状师,状纸洋洋洒洒写了二十余页,显然是打算与娘家人死磕到底。 陆怀琪通读状纸,命衙差递给谈璇,道“本案案情,本官已基本了解。原告与被告双方的争论焦点在于,儿媳之死,究竟是谁之过。” 谈璇迅速将状纸看完,总结道“陆大人,从状词来看,原告认为,儿媳投河,全因婆家重男轻女,见她生下女儿,便冷言冷语,横加虐待,以致于其心灰意冷,厌世自尽。而被告则辩称,自姑娘过门后,公婆对她视若亲生,丈夫宠她如珠如宝。在怀孕期间,婆家更是对她无微不至,百般照料。只因她不幸患上产后忧郁,一时想不开,这才自寻了短见,与人无尤。” 陆怀琪“嗯”了声,“现在,双方可自由举证。” 为了驳倒婆家“产后抑郁”的托词,娘家人列举了姑娘从小到大是何等活泼开朗,何等乐观豁达,还请来了一大票街坊邻居作证,以此证明“抑郁”一说全然是无稽之谈。 婆家也不甘示弱,呈上了多张购买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人参燕窝的票据,表明他们对待儿媳是极其优渥,极其宠爱的。 双方唇枪舌剑,各执一词,从辰时争论到午时,非但没有争论出一个结果,还险些大打出手,幸得衙差及时制止。 饶是见惯大场面的谈璇,亦难免被他们吵得头昏脑涨,心烦意乱。 最终,陆怀琪只宣布暂时休堂,择日再审。 待众人退下,谈璇便也收拾纸笔,准备回千秋殿。不妨,却被陆怀琪唤住。 陆怀琪缓步走到她面前,神情清淡依然,仿佛丝毫没有被方才的吵闹所扰,“谈璇,你对此案有何看法” 他负手而立,身形挺拔颀秀,仿若春夏时节的江南紫竹。 此刻,二人靠得极尽。他就这般看着她,目光温澹,不着丝毫情绪,却莫名叫她心头一跳。 谈璇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脸上的笑意恰到好处,“回大人,下官认为,此案从开审之初,便搞错了方向。” 陆怀琪笑了笑,“哦继续说。” “陆大人,依下官的愚见,本案之关键,并不在于媳妇是否真的得了产后抑郁,亦非婆家如何对待她,而是”停了停,她抬起头,笃定道“那个预言媳妇必将产下男孩的人,他才是罪魁祸首。” “你是说,那名所谓的大仙” “正是。”谈璇点头,娓娓说道“婆婆重男轻女,抑或是媳妇产后抑郁,固然也是原因,但最重要、最根本的原因却是那名大仙。 “大人细想,若不是他坚称媳妇所怀是个男孩,婆婆便不会心怀期待。那么,当她看到最终降生的是一名女婴时,便也不会产生如此巨大的落差,以致于心理失衡,将一切怪罪到媳妇身上。” 陆怀琪沉吟,“这一点,方才那婆婆和丈夫也有提及,但他们曾去大仙处对质,大仙取出当日的记录,赫然却写的是女孩。” “是真是假,试过才知。陆大人,下官有一计策,可试出那大仙是否当真无本案无关,抑或是装神弄鬼,逃避责任。” 陆怀琪颇感意外,“你说。” “事情并不难,不过,可能要委屈陆大人”谈璇侧身,轻抚桌上的状纸,继而红唇轻轻上扬,露出浅淡的笑容,似是成竹在胸。 半晌,她直直迎上他的目光,不紧不慢地开口“陪下官一起,演一场戏。” 眼前的少女仍戴着银质面具,远远算不得美貌。 只是那一双眼眸,却灿若明珠,眼波清莹流转,如同一汪春水,水波潋滟,春色无边。此时此刻,里面全是他的倒影。 竟教他在刹那之间,心旌摇曳,神思不属。 陆怀琪微微一怔,对这突如其来的悸动感到有些莫名。 很快,他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收敛了心绪,若无其事道“你想怎么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真假夫妻 大梁帝都,京师汴梁,自古以来便是王气蔚然,历经十朝而不衰。歌舞升平,锦绣繁华。 汴梁城东有一条望仙河,河畔住着一位道士。 传闻,这位道士自幼便在昆仑修道,年少时遍访仙山,曾见一古稀老者倒骑毛驴,感到甚是稀奇,遂上前与之攀谈。二人相谈甚欢,老者见与他有缘,遂将自己采摘的一枚野果赠予道士。道士服下野果,顿觉灵台清明,通体慧畅。回到家后,竟在一夕之间,能通晓古今诸事,亦可未卜先知。 至此,他方才醒悟过来,原来那名老者,乃是八仙之一的张果老。 道士得仙家赐福,决心以此技能帮助芸芸苍生,于是,在汴梁城中的望仙河畔开了一家通济仙馆。每日替人占卜算卦,解劫化灾,倒也算得上是功德一件。 因他的卦象极其灵验,引得百姓趋之若鹜,更有许多人远道而来,只为得到他的预言。仙馆内外,终日客似云来,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这日清晨,通济仙馆将将开张,便已被前来问卦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百姓们热火朝天地议论着,谁谁家的儿子依着道士的指示中了状元,谁谁家的媳妇儿喝了道士的符水得了身孕,又谁谁家的女儿摆了道士的桃花阵喜得良人,诸如此类,可谓神乎其神。 正在此时,一辆马车停在仙馆外的甬道上。 车上走下来一位衣饰华贵的年轻公子,面若玉冠,眉眼清冷,立时便引起周围人群的注视。诸多前来求姻缘的姑娘见了他,纷纷脸红心跳,不能自持。 公子对周围的骚动视而不见,他伸出手,从马车里扶下一名女子。那女子以轻纱遮面,只露出一双清莹艳绝的眼睛,大腹便便的身子显然昭示着她怀有身孕。 姑娘们顿时大失所望。 二人却旁若无人一般,相互扶持着走进了仙馆。 仙馆内装饰古雅,处处纱幔飘逸,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正堂前方悬挂着一副字画,画中老者手持翠竹,倒骑毛驴,正是飞仙而去的张果老。 二人坐定后,仙童奉上茶点,脆生生道“二位请在此稍候,我家师傅马上便来。” 那女子柔声道“有劳。” 不多时,一名身着道袍、中年模样的男子施施然走出来,手中拂尘一挥,端坐于正堂上,笑眯眯道“无量仙尊。贫道法号通济,二位缘主,今日前来,所求何事” 公子放下茶杯,道“通济道长,在下的娘子怀胎十月,近日便要生产,只因在下乃是家中独苗,九代单传,父母殷切期盼娘子能一举得男。故而今日前来,想请道长起卦问天,断一断娘子腹中所怀是男是女。” 通济道长笑道“只是预测男女,对贫道而言,简直易如反掌。请公子将你夫妻二人的生辰八字告知贫道。” 公子便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上去。 道长看罢生辰八字,捋了捋山羊须,“二位八字绝配,堪称金玉良缘,天作之合呀。日后必定白头偕老,百子千孙。” 公子笑了笑,淡然道“依道长金口。” 话音落下,仙童端起一只空盘子,摆在公子面前。 公子莫名,并不为所动。 仙童小声提示道“公子,我家师父给你和你娘子批命,天作之合,你怎么也得” 公子恍然大悟,却是身旁的女子笑了起来,爽快地取出一枚荷包,放在空盘中,欣喜道“如此,便多谢道长吉言了。” 通济道长眼瞅那沉甸甸的荷包,终于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拿起桌上摆放的龟壳,放入三枚铜钱,口中念念有词,开始占卜。 女子与身旁公子对视一眼,美眸盈动,笑意再深三分。公子低下头,慢悠悠地饮起茶来。 须臾,只听“嗒”一声,三枚铜钱应声落在桌面上。道长端详半晌,忽然喜道“恭喜公子,恭喜夫人,此卦乃大吉之相,二位必能心想事成,一举得男” 公子挑了下眉,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倒并不见得多欢喜。他看了看身旁的女子,眉宇间急速闪过一丝讶异,转瞬即逝。 那女子却是喜得笑了起来,摸着肚子,道“多谢道长若此胎果真是男孩,我夫妻二人必定重谢道长”说罢,又取出一枚荷包递给仙童,笑道“区区贡金,还往道长笑纳。” 公子站起身,薄唇微动,似要说话。 女子握住他的手,温声软语道“相公,我有些乏了,不如先回府歇息。有什么话,我们回去慢慢再说。” 公子眸光闪动,望着妻子半晌,终是缓缓点了下头。 二人离开后,通济道长掂了掂两只鼓鼓囊囊的荷包,轻捋胡须,面上浮起得意之色。他收起龟壳和铜钱,转而对那仙童道“意生,你知道该怎么做。” 仙童低头道是。 马车上。 谈璇解开绑在腰间的沙袋,长长地舒了口气,“哎呀累死我了,原来怀孕是一件这么不容易的事呀。” 陆怀琪默了片刻,面色不善道“谈璇,你这么做不合规矩。” “陆大人,下官哪里不合规矩了该不会”谈璇轻拭额间汗珠,抬眸迎上那道略显凌厉的目光,笑容若带三分揶揄,“陆大人因为下官唤了你一声相公,便心生恼意” “你”陆怀琪语塞,俊脸微微泛了红,避开谈璇的注视,“本官知道方才只是演戏,又岂会因此与你计较。但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这是钓鱼执法若是让刑部或是御史台知晓,免不了要上本弹劾,指责大理寺办案走旁门左道。” 谈璇不以为意,“陆大人何必如此紧张呢。且不说刑部和御史台会不会知道,即便他们知道,那又如何拘泥形式,默守陈规,能破得了案子吗正所谓,黑猫白猫,抓到老鼠便是好猫。我管它是旁门左道还是光明大道,能抓到罪魁祸首,便是好道。” 这丫头分明是在抖机灵,却还振振有词,满口歪理。 昨日她说自有妙计,他还以为她真有什么破案奇招,谁知今日一大早便被她拉上马车,诓来这里演戏。他制止了她一路,到头来却还是被她推下了车,扮演劳什子的相公。 要知道,大理寺掌刑狱典律,办案向来严谨细致,恪守律例,若是今日这事宣扬出去,岂不是要教满朝同僚嘲笑他败坏风气么。 陆怀琪本想出言斥责,但话到嘴边,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她方才所言不无道理。那什么黑猫白猫的理论,虽荒谬,倒也新鲜,竟让他有些想发笑。 陆怀琪瞥她一眼,正色道“你既想要用此方法来拆穿那道士,却又不让我当场说出来,这又是为何” “大人,方才你我非但假扮夫妻,还用了虚假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就这样,那道士还能有模有样地说什么天作之合,一举得男,可见他是个惯骗,根本没有什么仙术法力。” 谈璇靠在软垫上歇息,斟了两杯茶,一杯递给陆怀琪,另一杯自饮起来。 “他在城中开门算卦,百姓趋之若鹜,将他的话奉若圭臬。这也就是说,被他诈骗的人数不数胜。若你方才直接拆穿他,他大可以找借口,说弄错了,更有甚者,直接反咬一口,反过头来说我们骗他。那么,曾经被他骗苦的百姓,又如何得到公道。” 陆怀琪接过茶杯,小饮一口,沉吟半晌,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谈璇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骗了这么多人,我不信露不出破绽。陆大人,明日您开堂重审此案,不妨将他传唤上堂,下官自有办法对付他。” 陆怀琪“嗯”了声,“那便依你所言。”说着,清了清嗓子,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若是你不能一举揭穿他的真面目,为受骗的百姓讨回公道,本官便要算你渎职,连同今日这钓鱼执法的把戏,一起治罪。” 谈璇笑了笑,托腮看着他,神情认真,眼神却带了几许戏谑,“大人呀,今日这事你也有份。方才你扮我相公,不也扮得挺好嘛。若是要治罪,陆大人岂不是要与我同罪” 二人近在咫尺,还被她这样盯着看,陆怀琪一时感到有些不自在,耳根再次隐隐发烫起来。听了她这话,不觉生出几许恼意,又不知恼意从何而来,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话。 一时间,他竟像是被一根羽毛挠了心,酥痒难耐,却无处排解。 他索性闭了眼睛,轻哼了声,不再说话。 谈璇不由暗笑,心道这位冷面俏公子,其实并不如传说中那般清冷孤高。逗逗他,还是挺有趣的嘛。 陆怀琪沉默,谈璇便也识趣地闭上了嘴。她掀开车帘,怡然自得地喝喝茶,看看风景,全然未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 回到大理寺,陆怀琪先下了马车,扔下谈璇一人,头也不回地往明镜殿去了。 谈璇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在心里问寒月玦道“陆怀琪的好感度到了多少” 寒月玦道“十。” “啊”谈璇登时垮了脸,“不会吧,才十我看他适才那脸红羞赧的样子,以为怎么也该有二十了吧” 寒月玦满不在意“宿主,你不是早就知道陆怀琪很难搞的嘛,你应该有心理准备才是。你方才不过小小地挑逗了他一下,好感度都到十了,简直是进步神速。依我看,你大可不必着急。” 谈璇愤懑道“不是你规定的么,我需在一个月内刷满陆怀琪的好感度,才能获得一条线索。 寒月玦纠正“不是我,是系统。” “有区别吗”谈璇对它的嗤之以鼻,稍顿,又愁云惨淡地叹了口气,“这才是第一项主要任务,后面还有那么多主要任务在等着我呢。照这速度,等到我满头白发、牙齿掉光的时候,这仇还没能报呢我的仇人都死光啦。” 她摸着下巴沉思,喃喃自语道“不行,我得加快速度,争取尽快拿下陆怀琪。嗯,这招行不通,我就换一招,总有一招适合他。陆怀琪不是工作狂么,不如我试试认真工作,努力破案,或许能博得他的好感” 回到千秋殿,夏逸云不在座位上,不知去了何处。 谈璇坐下,研好墨,正要继续埋首案卷,不料竟发现自己苦心整理誊抄的手稿不翼而飞了。她将千秋殿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却仍是一无所获,不由眼色发冷,轻笑了声,“如此迫不及待地要赶我走么” 恰在此时,喜乐走进来,一脸奇怪道“谈大人,你在找什么” 谈璇不答,思量一瞬,吩咐道“喜乐,你速去帮我买盒胭脂,要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案卷失窃 明镜殿。 陆怀琪端坐案前,手里拿着卷宗,目过之处,却没有一字一句看得进去。 那丫头出身名门,颇有才名,乃是大梁人人称颂的“帝都明珠”。其父谈护,任户部尚书多年,根基深厚,曾一手掌握朝廷经济命脉,财政大权尽归其掌控。在民间,更是拥有极高的声望。 太后举荐她当户部侍郎,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背后的用意不言而喻。她却偏偏不识抬举,放着三品大员不当,竟主动跑来这里当个小小的九品主簿。 她有什么目的,他大约也能猜到几分。 谈护之死,虽最终以流匪作乱定论,但这不过是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说辞罢了。满朝上下,谁人不知,当年的谈家灭门案,必定与朝廷党争脱不开关系。 他能猜到的事,皇上太后又岂会毫无察觉。 倒不是害怕什么,只是他素来厌恶朝中那些尔虞我诈、波诡云谲的争斗,更不愿牵扯其中。他的毕生所愿,便是公正断案,为民请命,做个为百姓称许的好官。其余那些官场门道,他不想过问,更不屑理会。 如今那丫头来了,怀着目的来了,免不了将会掀起波澜。 不是没想过要赶她走,只不过,每每念及她是谈护的遗孤,便难以狠下心肠。但若果真留她在此,往后的日子,恐怕便再难清静了。 细想下去,烦扰更甚。陆怀琪放下卷册,端起茶杯想要喝茶,却发觉茶杯空空如也,不由闷然叹息。 侍从薛楠送来今日份的案卷,见陆怀琪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问道“陆大人,您有烦心事” 陆怀琪道“薛楠,你自幼跟随我左右,我视你如同手足,对你知无不言。我问你,在你心里,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你且照实说,不必有顾虑。” 薛楠感到莫名,却还是回答道“陆大人虽身世贵重,但却全然不像其他世家公子那般纨绔风流。您为人正直,待人和善,又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连先帝都称赞您清风入怀,光风霁月。放眼大梁,又有几人能比得上您” 稍顿,薛楠觑了觑他的脸色,斟酌问道“陆大人,您为何有此一问” “我”陆怀琪欲言又止。 恰在此时,有人敲响殿门。 薛楠应声开门,来人赫然正是谈璇。 谈璇径直走到陆怀琪面前,开门见山道“陆大人,下官有一事,必须现在立刻马上告诉您。” 现在立刻马上陆怀琪不觉微微皱眉,“什么事如此着急。” 谈璇道“大人,大理寺乃是断是非、正法纪之地,内外守卫之森严,比起京兆尹衙门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如今,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却任由盗贼出没,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盗贼”陆怀琪眸光骤变,微愠道“谈璇,你胡说什么,大理寺的守卫固若金汤,怎么可能进贼” 薛楠亦暗吃一惊,忙劝道“谈大人,您究竟丢了什么东西,不如属下派人帮您寻找。进贼一说,实在令人惶恐,您千万不可妄言啊。” 谈璇也不恼,只是笑了笑,道“陆大人,请您即刻召集各位同僚,下官自有说法。” 不多久的功夫,徐亦潇和邱延怀便匆匆赶来,连同几名管事的衙差也一并被传召。直至众人到齐,夏逸云方才姗姗来迟。 陆怀琪道“谈璇,现在诸位同僚都已到场,你有话直说,不要故弄玄虚。” 徐亦潇好奇道“谈大人,究竟出了什么事” 谈璇环视殿内众人,微笑道“陆大人命我将近一年的案卷梳理誊抄,整理成册。昨日我离开千秋殿时,那些整理好的案卷还好端端地摆在我桌上,怎料今日一大早竟不翼而飞了。诸位大人,你们说,这事奇不奇怪” “什么本官命你”陆怀琪看了一眼夏逸云,旋即了然。 夏逸云面色变了变,忙解释道“陆大人,下官近来诸事繁杂,无暇他顾,又念及此项工作可帮助谈大人迅速熟悉工作,因此便将整理卷宗一事交由她做。” 他看了一眼谈璇,眉间闪过一丝恼恨之色,语气不善道“谈大人,你可知案卷属于机要文件,一旦丢失,后果不堪设想。你不好生保管,致使案卷不翼而飞,岂不是有渎职的嫌疑” 谈璇只是笑,并没有回应。 陆怀琪看着谈璇,面色沉静如水,不辨喜怒。邱延怀捋着山羊须,冷眼旁观。几名管事衙差亦是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一时间,明镜殿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徐亦潇上前打圆场道“谈大人,你有没有再好好找一下,兴许是你放在什么地方,一时忘记了。” 谈璇道“自我接到这项工作起,便一直留在千秋殿内,兢兢业业、夙夜不懈地整理誊抄,从未将任何一册卷宗带出千秋殿。即便案卷丢失,那也只可能是在千秋殿内丢失。若真要追究渎职之过,岂不是连同戍守的衙差都要一并问罪了。” 她笑了笑,声音轻柔,却掷地有声,“再者说,在千秋殿内办公的,可不止我一人。” 夏逸云顿时面色惨白,怒指谈璇道“谈璇,你这话什么意思此事根本就是你的过失,怎么你话里话外,含沙射影,倒好像在暗示是我把案卷弄丢了你分明是推卸责任” 谈璇耸了耸肩,“我可没这么说。” “你”夏逸云正要发难,陆怀琪抬了抬手,“好了,别吵了。现在案卷丢失,在这里追究谁的责任,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应尽快将案卷找出来才是。” 夏逸云恨恨地瞪了谈璇一眼,也值得暂且压下怒火,恭敬道“大人说的是。” 陆怀琪端起茶杯,小呷一口,视线却不动声色地扫过殿内众人,旋即淡然道“既然谈璇一口咬定,案卷是在千秋殿内丢失的,那不如这样,这几日但凡进出过千秋殿的同僚,你们都帮着一起找一找,兴许是谁一时错拿也未可知。毕竟大理寺掌管全国上下所有的典狱,案卷多而繁杂,若有谁一时疏忽,错拿了几册,也不是不可能。” 众人纷纷道是。 陆怀琪“嗯”了声,最终看向谈璇,“但是谈璇,怎么说案卷也是在你手上丢失的,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批案卷,后日便要送往刑部,本官命你,在期限之内重新整理一份出来,切不可误事。”静了静,又道“再有,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下官遵命。”谈璇一口答应。 夏逸云见谈璇并无二话,便也不想再咄咄逼人,以免在长官面前失了风度体面,遂不冷不热道“谈璇,陆大人宽宏大量,非但没有向你问责,还给你机会重做。只是这一回,你可千万得小心些,好生看管那些案卷。若是再有个什么差池,别想把本官也拖下水。” 谈璇红唇微抿,似笑非笑地望着夏逸云,仿佛有些意味不明。 陆怀琪道“既然如此,各位同僚便各自回去忙碌吧。” 众人待要退下,谈璇突然出声,“等等。” 夏逸云不耐烦道“你又怎么了” “陆大人,下官忽然想起一件事。前几日,下官发现千秋殿中闹蟑螂,于是从家里带了一些灭蟑螂的药粉过来。” 陆怀琪问“有何不妥” “本来并无不妥。只因下官担心蟑螂会损坏案卷,因而昨日回家前,特意在存放案卷的地方撒了很多药粉。” 谈璇叹了口气,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那药粉可是十分强力的,不仅能杀死蛇虫鼠蚁,对人体也有危害。若是不慎碰了药粉而又没有及时处理,便会浑身红肿瘙痒,十分难受。” 她一边说,一边掀开衣袖。原本洁白柔腻的肌肤,赫然盘踞着一大片猩红,教人触目惊心。 “大人您看,这便是前几日下官不小心碰了那药粉而导致的。” 众人见状,纷纷倒抽一口冷气。 谈璇继续道“陆大人,下官是担心,若真的是哪位同僚一个不留神拿错了,碰了那药粉哎呀,那不就糟了呀” 陆怀琪默了默,道“果真如此,大理寺内有药房,请药房的大夫治一治便是,何必惊慌。” 谈璇忙道“是,大人说的是,是下官大惊小怪了。” 陆怀琪不语,盯她良久,拿起桌上的书册,“好了,都下去吧。” 黄昏时分,暮色四合。 陆怀琪忙完手头的工作,正准备收拾回家。前脚刚走出明镜殿,忽觉手腕一紧,娇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陆大人,请留步。” 陆怀琪侧眸,见谈璇正俏生生地站在他身旁。 此时此刻,她脱去官袍,已然换上便装。一袭浅黄色襦裙飘逸灵动,衬得她肌肤胜雪。夕阳的余晖映照着她的银质面具,光泽温柔。 她微仰着小脸,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清莹的大眼睛中光华浮动,竟分外动人。 陆怀琪看了眼那握住自己的小手,颇有些不自在地挣开,负手在身后,“又有什么事。” 谈璇仿佛对他的不悦浑然未觉,笑嘻嘻道“陆大人,您着急回家吗” 陆怀琪皱眉,“谈璇,你到底想做什么” 笑意再深三分,谈璇反问,“大人该不会是佳人有约” “别胡说。”陆怀琪打断她,飞速瞥她一眼,又飞速移开视线,声音沉了几分,却没有了方才的恼意,“今日家父进京,本官自然要回家作陪,你有事便说。” “原来如此。” 谈璇作恍然大悟状点点头,不由分说地拉起陆怀琪,举步便朝后院走去。 边走,边回头笑道“陆大人且跟我来,我们一起去看看,究竟是哪位同僚错拿了我的案卷。” “你”陆怀琪想挣开她,但视线落到彼此交握的双手。 晚风正起,吹动广袖,露出一截如雪般的皓腕,白皙莹润。 少女的指尖分外柔腻,就这么轻轻地碰着他的手腕,却激起了一阵细微的酥麻之感,连带心口都好似微微一荡。 话到唇畔又吞了回去,陆怀琪鬼使神差地没有甩开她,反而任由她拉着,朝后院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巧捉窃贼 月上柳梢,洒落如水般明媚的清辉。夜幕深邃,繁星点缀其上,仿若明珠误撒。 时至暮春,晚风携来不知名的花香,沁人心脾。 大理寺后院。 正值换班之时,白班的衙差纷纷解剑回家,而今夜轮值的衙差用完晚餐,三三两两地走上各自岗位,严正以待。 谁都不曾留意到,药房外面,有一道人影飞速闪过,快若流星,一眨眼便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吱呀一声,药房的门被人推开,很快便又关上。 谈璇将陆怀琪带到后院。 陆怀琪环视四周衙差,挣开她的手,语意微冷,“谈璇,你究竟意欲何为” 谈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指了指不远处的药房,用唇形道“在那里。” “故弄玄虚。”陆怀琪沉了脸,拂袖道“若是不能如你所言,找到错拿案卷之人,本官定要重重罚你。” 谈璇却不恼,笑道“走,我们过去。” 分明已是天色全黑,药房中却依稀透出微弱的灯光,若隐若现。茜纱窗上,似有人晃动,极轻微浅淡,若不仔细观察,几乎无法分辨。 陆怀琪觉察到异样,心里隐隐猜到什么,脸色稍稍变了变,眸光复杂地望向谈璇。 全然没有半分犹疑,谈璇擦燃火折子,猛地推开房门。 火光随风摇曳,虽不明亮,却足以清晰地照出药柜前,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不是旁人,正是夏逸云。 夏逸云被突然出现的二人吓了一跳,神情错愕而惊慌,“陆大人你、你们怎么在这里” 谈璇点亮药房内的烛火,抿唇而笑,不紧不慢道“夏大人,这话该是我问你呀。这月黑风高,黑灯瞎火的,你不回家,却跑到这后院药房来做什么” “我”夏逸云一时语塞,下意识地望向陆怀琪。 陆怀琪坐下,视线灼亮迫人,“照实说。” 夏逸云又看了看谈璇,目光浮动,继而低下头,作出恭敬的模样,回答道“回陆大人,近日天气多变,冷暖无常,下官一时不慎染了风寒,有些头疼脑热。所以就想着来药房取些治疗风寒的药,也好早些痊愈。” “真的”谈璇走到夏逸云面前,一字一字问“是感染风寒吗” 夏逸云一怔,似有细碎的恨意一闪而过,咬牙道“当然是风寒。” 谈璇垂眸,一把抢过夏逸云手中的药瓶,放在鼻下轻轻一嗅,“川乌、草乌、血竭、冰片、乳香、樟脑、薄荷”话至此处,她直直看进他的眼中,笃定道“这哪里是治风寒的药啊,分明是活血止痛,消肿祛痒的外伤药。” 夏逸云脸色陡变,怒道“你胡说” “我胡说”谈璇笑意渐冷,“先祖范岱云,乃是上一任太医院院使,亦是人人称颂的在世华佗。先母范梦阳,大梁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医官,二十岁入太医院供职,官拜院判。我虽未曾刻意学医,但自幼耳濡目染,论医术,我比寻常大夫还要高明几分。怎么,难道夏大人认为,对于医理药理,你会比我还懂” “你”夏逸云无法反驳,一张俊脸因急怒而涨得通红。 谈璇将药瓶递给陆怀琪,道“若是夏大人还肯不承认,那么不妨请一位大夫过来。到那时,这究竟是风寒药还是外伤药,便再无疑义了。” 陆怀琪将药瓶捏在手中,半晌,才缓缓道“逸云,你有何解释” 他分明神色如常,不见丝毫喜怒之色,目光亦是澄净平淡,却教夏逸云没由来地感到脊背一凉,头皮阵阵发麻,恨不能遁地而逃。下一刻,膝盖不由自主地发软,竟朝他跪了下去。 夏逸云虽暗恨不已,但心里却再清楚不过,事已至此,绝不能有半点松口,否则坐实陷害同僚的罪名,谈璇没走,自己倒先要卷铺盖滚蛋了。 于是,他干巴巴地笑道“回陆大人,看来是下官拿错了。下官要找的,的确是风寒药,只是药房里各类药品实在太多,这黑灯瞎火的,下官一时没看清楚” 谈璇见他仍在死鸭子嘴硬,摇头叹息,道“夏大人,你拿错的,究竟是风寒药,还是我整理的案卷” 夏逸云猛地抬头,指着谈璇惶然道“谈璇,你莫要血口喷人” 谈璇哂笑,“是么夏大人,有件事我不妨与你说话。其实,我根本没在案卷上撒什么毒粉,我手臂上的伤处,也是用胭脂画上去的。所有的一切,不过我编造的一个借口罢了,为的正是引蛇出洞,引出窃取案卷之人。哎,我该夸你聪明呢,还是说你傻呢。你害怕中毒,想找消肿止痒的外伤药,那你去外面医馆不就得了,偏要跑到这后院药房,岂不是不打自招么” “你胡说”夏逸云怒不可遏地打断她的话,“谈璇,你少在这里诛心你说是我拿了你的案卷,你有什么证据” 谈璇也拜下,迅速挤出两滴眼泪,对陆怀琪泣诉,“陆大人,下官知道,夏大人看不惯女子为官,又不喜下官抢了他的差事,故而时时处处与下官为难,想使下官知难而退,主动离开大理寺。但公正断案、为民请命,是下官心怀多年的夙愿,下官绝不愿意轻言放弃。如今下官蒙冤,而您素来明察秋毫,请您一定要为下官做主” 夏逸云气得浑身发抖,也不甘示弱地高声喊冤,“陆大人,下官冤枉” “好了,别吵了。” 陆怀琪略抬手,视线在二人之间打了个圈,轻轻捏了下眉心,道“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逸云,既然谈璇一口咬定是你错拿了她的案卷,那你不妨回去好好找一找。你也说了,你近来诸事繁杂,兴许忙乱之中,不慎拿错,也不是不可能。” 稍顿,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又补了句,“若是果真找不到,你便帮着谈璇一起重做一份。” 夏逸云低头,声音带了丝颤抖,“下官遵命。” 陆怀琪“嗯”了声,旋即转向谈璇道“谈璇,逸云在大理寺供职的时间也不短了,他为人忠耿,从未有过行差踏错。本官相信,即便错拿之人当真是他,那也是一时疏忽,绝非故意为之。” 谈璇道是。 陆怀琪本以为,以谈璇的性子,多半会得理不饶人,非要他严惩夏逸云。但没想到她竟如此乖顺,不由暗暗松了口气,继续道“不论如何,这批案卷终究是在你手上丢失的,你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本官现在维持原判,罚你三月俸禄,你服不服” 谈璇笑了笑,“下官不敢不服。” “总而言之,此事到此为止。从明日起,不得再提起。” 陆怀琪将药瓶放回药箱中,声音沉澹,却仿佛含了警告的意味。 “案子能不能办好,是业务能力的问题,本官不会过分苛责。但本官手下之人,行事作风必须要正派,容不得任何阴谋诡计。只要本官在此一日,大理寺便要上下一心,精诚团结。本官决不允许无谓的内耗。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二人齐声道“下官明白。” “散了吧。”陆怀琪说完,起身拂袖而去。 陆怀琪走后,夏逸云缓缓起身,一瞬不瞬地盯着谈璇,双眸泛红,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咬碎了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似的。“谈璇,你很好。” 谈璇微笑道“夏大人,我想你此刻必定恨透了我,恨我让你在陆大人面前颜面扫地,恨我破坏了你苦心经营的良好形象。可是这又能怪谁呢” 夏逸云冷冷发笑,“你根本没有证据,陆大人最终还是选择相信我。” 谈璇摇头,“我有证据,只是我没有说出来。很显然,陆大人不想把此事闹大,所以我想着,还是给你留一点颜面。” 夏逸云默然看她,袖中的手紧紧攥起拳,“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确是在案卷上涂了东西,却不是灭虫的药粉,而是”谈璇走近他身旁,侧了身,朱唇轻启,“荧光粉。” 夏逸云登时神色大变。 谈璇接着说“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而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看我不顺眼,想要将我赶出大理寺,我自是心里有数。于是昨日离开前,我特意在那批案卷上洒了特制的荧光粉。你若碰过我的案卷,衣袖上必会沾染荧光粉。夏大人若是不信,现在便可熄灭烛火,看看你的衣袖,是不是隐隐发光。” 夏逸云下意识地握住衣袖,哼了声,“好一个帝都明珠,果然厉害,倒是我小瞧了你。” “我这人向来如此,谁敬我一尺,我自会敬他一丈。但若谁心怀不轨,想要欺凌于我,我也绝不会心慈手软。希望明早我踏进千秋殿时,能看到我的案卷完好无缺出现在桌上。” 夏逸云恨色愈甚,却不再说话。 “夏大人,我最后奉劝你一句,从今往后,诸如此类的下三滥把戏还是少玩为妙,免得引火烧身。” 谈璇说完,正要推门而出,忽的又折了回去。 “其实呀,我方才是骗你的,根本没什么荧光粉。”她双手抱臂,秀眉轻轻挑了起来,笑意加深,三分得意,七分狡黠。“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你拿了我的案卷,先前你一口咬定自己无辜,我拿你无可奈何。谁叫你做贼心虚,倒主动承认了。” “你说什么”夏逸云瞠目结舌。 谈璇笑出了声,不再搭理他,自顾自离开了药房。 这几日连续忙碌,夙兴夜寐,一直未能好好歇息。总算今日不用开夜工,回府后,谈璇舒服了泡个热水澡,又心情大好地喝了些红枣甜汤,躺平在床,准备美美地睡个好觉。 寒月玦从她怀里跳出来,忿忿道“宿主,你为何还如此开心我眼瞧着,今日这局,夏逸云固然吃了暗亏,可你也未必算赢。那陆怀琪摆明偏私,明明是夏逸云全责,他倒还反过头来罚你俸禄。夏逸云呢,细细想来,竟什么损失也没有。” “夏逸云当然有损失,并且他的损失,远远大于我这三个月的罚俸。” 寒月玦愈发不解,“为何。” 谈璇舒了口气,难得兴致高昂地解释道“陆怀琪出身公爵官宦世家,从小便见惯了官场手段,他又是何等聪颖精明,怎么可能不知道夏逸云在玩什么把戏。今日这事,表面看起来,他的确是在偏袒夏逸云,但更不失为一种警告。警告我,不要不知好歹把事情闹大。警告夏逸云,从此安分守己,不要横生枝节。” 寒月玦小声嘀咕,“是么,我怎么没看出来” 谈璇不理,继续说下去“陆怀琪身为大理寺的最高长官,自然时时刻刻都要维护大理寺的名声。你想,今日这事,一旦传扬出去,必定让满朝文武嘲笑大理寺门风不正,嘲笑他御下无方,更有损大理寺的威严和体面。试问一个只会窝里斗的衙门,还如何公正断案,雪洗沉冤” “这么一说,好像也有道理” 谈璇翻了个身,让自己睡得更舒服些,“此事之后,陆怀琪必定认为夏逸云心胸狭窄,不择手段地排除异己,渐渐地,便不再信任他。夏逸云苦心经营的形象,一朝丧尽,他的损失不大吗而我,我知情识趣地见好就收,陆怀琪又岂会不认为我顾大局,识大体” “原来如此”寒月玦恍然大悟,连连赞叹,“宿主洞悉一切,实在是高明” 谈璇不以为意,“雕虫小技罢了。” 寒月玦又问,“话说回来,你到底有没有在案卷上撒荧光粉” 谈璇冲它抛了个媚眼,“你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精诚所至 清晨时分,天光乍亮。 明月尚未落下山头,天边仍有夜星,而东方已然泛白。 正是昼夜交替之时。 忽然间,凉风四起,云层渐厚,树木花草摇曳不息。 转眼的功夫,大雨倾盆而至。 雨帘细密如织,仿若断了线的珠子,从屋檐次第滚落。 不多久,风声骤然转急,吹动四周树木轻摇,沙沙作响。雨声淅沥,足以掩盖一切细微的异动。 谈府外,不知何处浮出一群蒙面人。 他们身披蓑笠,借着清晨的熹光,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逼近。软剑缠在腰间,藏于蓑衣之下,掩去一身杀意。 为首之人挥了挥手,所有人便翻墙而入,轻而易举绕开护卫,直奔谈璇的房间而去。 谈璇猛然睁开眼睛,坐起身,一身中衣已然被冷汗濡湿。 几乎是同一时间,蒙面人破窗而入,纷纷抽出软剑,剑锋凛冽,直指谈璇 谈璇面色骤变,却未见半点惊慌之色,仿佛对此早有预料一般,迅速从枕下抽出匕首,二话不说便向蒙面人刺过去。 她前世跟简郁学过几年功夫,虽不说武艺有多高强,但自保还是绰绰有余。即便碰上多么狠辣厉害的刺客,至少能抵挡片刻,不至于束手就擒。 蒙面人不知谈璇会武艺,一时间,竟被她打得有些措手不及。但回过神来后,下手便愈发狠厉。谈璇渐渐不支,忽觉臂上刺痛难当,低头一看,赫然已是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棋红闻声赶来,见此情形,登时吓得惊慌失措,一边口呼“小姐当心”,一边扑上前去想要保护谈璇。 谈璇高声道“棋红,别过来,快去找人来帮忙” 恰在此时,有一人破门而入,如疾风一般扫入屋内,身影快如闪电。谈璇只觉眼前寒芒骤现,却是那人手握长剑,迅速加入缠斗。 竟是那日从街上捡回来的落魄少年 蒙面人不要命地进攻,少年却是游刃有馀,应付自如,全然不是身受重伤的样子。他步伐稳如泰山,不见丝毫紊乱。剑如藤蔓,柔软无骨,却铮而不鸣,招招凌厉。 谈璇正暗自吃惊,下一刻,少年眸中一冽,森冷的杀伐之意徐徐浮现。他避开密集的攻击,渐渐逼到床畔,将谈璇紧紧护在身后,不给蒙面人任何的可趁之机。 蒙面人见久攻不下,心知刺杀失败,于是边打边退,想要伺机逃走。 谈璇看穿他们的用意,忙道“不能让他们走” 棋红及时领来护卫,将蒙面人团团围住。蒙面人虽厉害,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被护卫们制服在地。 少年见危机已解除,收起长剑,默然站到一旁。眼眸低垂,不见面上神色。 谈璇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却没说什么。 棋红慌忙跑过来,查看谈璇的伤处,瞬间红了眼眶,“小姐” 谈璇轻声安慰道“只是皮外伤而已,没大碍的。” 寒月玦的声音忽然响起,“宿主请注意,这是一项二级任务,揭开主使之人,你将解锁美颜三式,隆鼻。” “哦,听起来不错。”谈璇笑了笑。 寒月玦“加油。” 她扔了匕首,起身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睨着那几名刺客。半晌,问为首的那人道“说吧,你们的主子是谁。” 那人只是瞪着她,不说话。 蓦地,谈璇眸光闪动,二话不说便狠狠捏住他的下巴。下一刻,手腕发力,生生地教他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而其余几人已然吞下,立时便抽搐着昏死过去,吐血而亡了。 “想自尽么。”她看了看那黑黢黢的药丸,冷冷笑道“舌下藏毒的伎俩早就过时了,下次记得换个新鲜点的招数。” 那人满脸愤恨,依然一言不发。 “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谈璇轻哼一声,塞了块帕子在他嘴里,以防他咬舌自尽,复对护卫道“带下去。” 护卫们七手八脚地将那人拖了下去。 谈璇虽受了伤,所幸伤口不深。棋红匆匆取来药箱,一边为她处理伤口,一边低低啜泣道“对不起,小姐,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一时疏忽,睡得太死,才让那些歹人有了可乘之机” 谈璇温声道“这怎么能怪你,有人要杀我,我们防不胜防。不过,有一点我倒觉得很奇怪,谈府一向守卫森严,且不说那些刺客是怎么混进来的,方才他们破窗而入,发出那么大动静,怎么周围的护卫竟无一人听见” 棋红给她清理了伤口,用了上好的金疮药,这才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来,“小姐,下个月便是老爷夫人的忌日,简郁昨日便外出置办祭祀物品,要今晚才会回来。至于您房间周围的护卫,奴婢方才出去,见他们全部都被迷晕了。” 谈璇笑了笑,“原来如此。” 显然是这一次有备而来的刺杀,绝非临时起意。只不过,从刺客方才的出手来看,他们好似并不想取她性命,倒是有几分试探的意味。 到底是谁会这么做,她已然猜到了几分。 “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没事么。”见棋红仍然泪水涟涟,谈璇轻柔地替她拭去泪水,笑道“就要到辰时了,你赶紧帮我准备官服,今日我要开堂,不能迟到。” 棋红乖巧地点点头,收拾好药箱退了下去。 房中只剩下两个人,她和那名少年。 谈璇招手,“过来坐。” 少年依言在她身旁坐下。 谈璇倒了杯茶,不紧不慢地喝起来,“没想到你身负重伤,竟还能以寡敌众,轻而易举地击退刺客。我猜,你的功夫一定不在简郁之下。告诉我,为什么先前会任由那些乞丐欺凌你。” 少年薄唇紧抿,眸光坚毅,眉间有沉郁之色。 “我相信你不是哑巴。”谈璇笑了笑,轻声叹息,“好吧,不想说也没关系。告诉我你的名字,这总可以吧。” 少年仍是沉默。 谈璇便也不急,自顾自地喝茶,等待他的答案。 半晌,少年稍稍低了头,终于缓缓开口,“金诚君。”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谈璇放下茶杯,微笑道“你的父母给你起了个好名字。 金诚君咬了咬唇,似想说话,却终究没说出口。 谈璇问“你从何处来” 金诚君不假思索地回答,“不知道。”他抬眼,一瞬不瞬地将她望着,神情十分坦然,稍顿,又小声补了句,“我忘了。” “所以你是失忆了吗” “我没失忆。” 谈璇无奈地扶额,颇有些哭笑不得。 当日只是一时好心把他带回来,没想到,这小屁孩看起来面黄肌瘦,弱小可怜又无助,竟还有第二张面孔。非但武功深不可测,脾气还挺倔得像头驴真是不简单。 思量一瞬,她又问“那你是想留在谈府” 金诚君点头。 谈璇作为难状,摸了摸下巴,“可是你留在谈府,能做什么呢” “保护你。”金诚君脱口而出。 谈璇挑眉看着他。 “我”金诚君颇有些不自在地避开谈璇的目光,犹疑一瞬,低着头,轻声而坚定道“谢谢你,救了我。” 谈璇被他这含羞带赧又故作老成的模样逗笑了,于是道“好吧,你说服我了,我同意你留下来。今后你便跟着简郁,保护我的安全,好不好” 金诚君重重点了下头。 谈璇见他一脸郑重其事,愈发好笑,不由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他却一把甩开她的手,轻哼了声,面带赧色地跑了出去。 今日一早,夏逸云外出办案,谈璇到大理寺时,千秋殿内空无一人。而那些不翼而飞的案卷,已然妥妥当当地摆在她的桌案上,一本不落。 谈璇一一翻开检查,不料,却发现了一件颇有意思的事。 案卷中,绝大部分内容的确是她之前亲手整理而成,但还有两册,竟是全新的笔迹。再看墨迹,刚干未久,纸张亦有些发脆,应当是昨夜连夜赶制而成。 谈璇猜到其中缘由,于是走到夏逸云桌前,取了张写废的手稿对比,果真是一模一样的笔迹。 “哟,”她秀眉稍挑,笑了笑,“夏逸云,也不算太笨嘛。” 寒月玦困惑,“宿主,夏逸云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谈璇反问,“你可还记得昨天陆怀琪是怎么吩咐的” 寒月玦略作回忆,“陆怀琪说让夏逸云帮忙找找,若实在找不到,便与你一起重写做一份。” “所以,这正是夏逸云的高明之处。” 谈璇坐于案前,将失而复得的案卷细细整理归档,缓缓道“首先,他想告诉陆怀琪,这些案卷并不是之前丢失的那一份,而是他依照陆怀琪的吩咐,与我一起重新做出来的。他当真清白无辜,案卷丢失一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其次,这份差事是陆怀琪布置给我与他二人的,他全部推给我,大有推卸责任之嫌疑,陆怀琪昨日已表现出不满。他索性趁此机会,弥补过失,一举消除陆怀琪的不满。你说,是不是一举两得” 寒月玦恍然大悟,啧啧道“没想到那夏逸云年纪轻轻,竟如此老奸巨猾,不好对付。宿主,他有张良计,你有过墙梯。你再把他写的那部分销毁,换成你自己的,将他的奸计扼杀在萌芽状态” 谈璇却摇头,“不必了。夏逸云虽会耍些小心机小手段,但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他对我有敌意,也只是担心我动摇他的地位。况且,我既知他心胸狭隘,如此对他赶尽杀绝,他一定会彻底憎恨上我,往后岂不是更加麻烦么” 寒月玦不以为然,“宿主,你这说法我不同意。且不说他想害你,如今大理寺有两名主簿,而主簿之上的寺丞却只有一个空位。只有灭了他,你才能上位。你不要妇人之仁,今日你对他仁慈,将来他对你残忍” 谈璇笑道“你说得固然有理,但若能将对手变成帮手,便是如虎添翼,岂不更妙” 喜乐捧着一堆文件走进来,笑眯眯道“谈大人早上好。陆大人特意让小人来给您提个醒儿,今日午后,二审投河自尽案,还请谈大人及早做好准备。” 谈璇点头表示知晓,又问“喜乐,仙馆里的那名仙童,可曾安置妥当” 喜乐将文件放好,连连点头,“谈大人有命,小人岂敢怠慢请您放心,小人趁那仙童今早外出采买时,悄咪咪地把他劫了回来”说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一脸你懂的表情。 谈璇见他一副贼兮兮的模样,不由发笑,“知道了,你且去忙吧。” 喜乐忙道是,又一溜烟地跑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全靠演技 午后,雨止天晴。 绿树蓊郁,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落一地斑驳的光影。 叶尖犹挂着点滴水珠,莹润透亮。 谈璇用过午膳,小憩片刻,便早早备好卷宗材料,准备开堂二审投河自尽案。 此时午时刚过,无需当值的衙差纷纷在校武场集合,自行操练武艺。为首之人,赫然正是大理寺丞邱延怀。 只见他手持一柄红缨,正与另一名衙差过招。 他出招极快,手起枪落之间,利落果决,毫不拖泥带水。细看之处,竟有杀机隐现。 这片刻功夫,他稳稳地占据着上风,不给对手任何可趁之机。 谈璇站在千秋殿前,这般远远观望,银质面具遮掩之下,神色难辨。 忽闻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谈璇收敛心绪,转身一看。 朱色朝服,乌纱官帽,白玉腰带,不是陆怀琪又是谁。 薛楠手捧卷宗,紧紧跟在他身后,二人不知正在说些什么,陆怀琪眉眼含笑,倒是不见了一贯的清冷孤高。 他也会笑谈璇暗自腹诽,面上却笑得恰到好处,上前作礼,“下官见过陆大人。” 笑意逐渐消失,陆怀琪轻“嗯”了声,略略抬手,薛楠便很有眼色地先往公堂去了。 半晌,他负了手,淡淡开口“今日开堂,你准备得如何” 谈璇仿佛没有留意到他的冷淡,仍是笑,“回大人,下官定保万无一失。” 陆怀琪轻挑剑眉,“你很有自信。” 谈璇抬起头,毫不避讳地望向他。 二人视线相触的一瞬,她分明捕捉到他眸中,那一道细腻而柔亮的微光,如涟漪般漾动,却转瞬即逝。 红唇微抿,笑意再深三分。 她微微仰起小脸,目光将他牢牢锁住,带了一丝笑,道“下官一向很有自信,不论诗书,断案,亦或是别的什么。” 她的声音轻细软糯,仿若一片羽毛,划过他的心间,酥痒难耐,而又无可排遣。三言两语,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回答,但他总感觉,每一个字都另有他意。 陆怀琪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眼前的少女,发觉她笑意更深后,又迅速移开视线。 大梁虽民风开放,但女子仍以矜持为贵。他出身高贵,又生得俊俏,自然不乏一些大胆的贵女向他示好。 只不过,他长到如今这岁数,还从未有一人如她这般,这般肆无忌惮地看他。 那清莹灵动的眼眸,宛如一汪纯水,波光潋滟,将他倒映期间。 七分敬畏,二分戏谑。 还有一分是什么,精明如他,亦看不分明。 陆怀琪稍稍侧了身,清了清嗓子以掩饰自己的异样,“如此甚好,本官便等着看你的表现。” 谈璇自知此时不宜勾引得太过,还是应该见好就收,于是收回目光,垂眸敛目道“下官必定竭尽心力,不负大人所望。” 陆怀琪颔首,余光瞥见她不再看自己,紧张的神经终于有所放松,想了想,又问“对了,丢失的案卷可曾找到” 谈璇不紧不慢道“请陆大人放心,有夏主簿鼎力相助,那批案卷已然尽数寻回。非但如此,夏主簿体恤下官办案繁忙,还主动帮助下官整理誊抄了一部分。诚如陆大人昨日所言,夏主簿办案经验丰富,对案卷内容了若指掌,有他指点帮忙,自是事半功倍。” 许是没料到谈璇竟会帮夏逸云说话,陆怀琪的脸上浮起一抹讶色,但很快又被满意的微笑所替代。 他点了点头,稍顿,似是仔细思量之后,方才说“谈璇,你能这么说,本官很高兴。夏主簿为人如何,本官心里清楚。他出身寒门,苦读多年,终得殿试三甲之位,实属不易。因此,他对功名地位看得也比旁人重些。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汲汲营求的小人。在是非面前,本官相信他能拎得清楚。” 谈璇连忙道是,露出悔愧之色,“陆大人所言极是,其实此事也怪下官不好。若入职当日,下官不那么锋芒毕露,驳了夏主簿的颜面,他便不会耿耿于怀,以至不愿接受下官成为同僚。今后下官必定谨言慎行,不会再惹夏主簿不快。” 闻言,陆怀琪的神色果然柔和了许多,连带声音都变得温润了许多,“无妨。你与他皆是本官的得力助手,今后精诚合作,必能消除芥蒂。” 谈璇乖顺道“下官明白。” “明早本官要进宫参加大朝会,不在大理寺。你们明日将案卷整理全部好,交由徐大人审核后,及时送往刑部。” “是。” 陆怀琪满意地颔首,抬眼望了眼不远处的日晷,“时辰将至,你且随本官去开堂吧。” 谈璇应声,忙跟上陆怀琪的脚步,二人一起往公堂走去。 耳畔响起寒月玦那贱兮兮的声音,“哎呀,好大一朵白莲花呀” “这叫演技,你懂么。今日我作出宽宏大量的姿态,来日夏逸云再想对我下手,陆怀琪必定为我做主。”谈璇摸了摸下巴,一脸认真地回答它“不过嘛,偶尔当一朵伪白莲,感觉好像也不错。” 寒月玦“哼。” 午时三刻,大理寺开堂二审投河自尽案。 经过上次庭审后,此事在汴梁城内广为流传,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今日二审,前来围观的百姓熙熙攘攘,将公审大堂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当然,并不排除有一部分怀春少女,是专为看陆怀琪而来。 如同上次一样,原告与被告刚一见面,便立时吵得不可开交,大有要扑上前去直接干架的趋势。 陆怀琪拍响惊堂木,“肃静。” 谈璇看了眼陆怀琪,得到他的首肯后,便朗声道“经大理寺多方调查取证,本案取得突破性进展。今日庭审,将有一名新的证人到场。来人,传通济仙馆馆主,通济道长上堂。” 语音落下,众人皆哗然。 有人说,那通济道长得八仙之一的张果老赐福,能通晓古今,预知未来,法力无边,将来必定位列仙班,怎会与这些凡尘俗事扯上关系。 有人说,通济道长神机妙算,所说之事皆一一应验,想求他算卦,排队取号都得排上个月,今日竟能一窥仙容,实乃幸事。 也有人说,什么仙家赐福,什么未卜先知,全部是招摇撞骗的把戏。那老匹夫嗜财如命,哪有半点仙风道骨。庶民愚钝,竟将诈骗犯奉如神仙,可悲可笑。 原告被告对此亦深感意外,一时停止争吵,面面相觑。唯有死者的婆婆,乍一听到通济道长得名号便面露恨色,低低咒骂了声死骗子。 直到衙差敲响衙杖,堂上才恢复安静。 两名衙差将通济道长带上来,道长环视四周,见此阵仗,仍面带笑容,毫无半点慌张之色。直至视线扫过陆怀琪,忽的神情微变,但很快又恢复镇定,一摆浮尘,笑道“无量仙尊。不知大人传召贫道来此,所为何事。” 谈璇笑了笑,“通济道长,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过一日的功夫,竟好似完全忘记了我们陆大人。”话未说完,喜乐麻利地递上面纱,她一边戴好面纱,一边继续道“那么,道长可还认得我是谁” 通济道长登时脸色大变,仔细看了看陆怀琪,又看了看谈璇,颤抖的手指着她,“你你们” 死者的父亲急忙问“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女儿的死,与这大仙有何相干” 谈璇复摘下面纱,轻哼了声,“相干,当然相干。因为,害得死者投河自尽,婆婆和丈夫固然有错,但罪魁祸首,却是这装神弄鬼的假道士” 通济道长厉声道“你胡说你这无知妇孺,竟敢污蔑贫道,就不怕仙家降罪吗” 谈璇冷笑,“我胡说好,今日我便揭穿你的把戏,让大家看看,你究竟是得道仙家,还是妖魔鬼怪。” 她站起身,缓步走上公堂,对着原告、被告,以及无数围观的百姓,一字一字道“大家听清楚,这人根本不懂什么法术,他替人占卜生男生女,完全是信口胡说。昨日,我与陆大人假扮成夫妻,前去向他问卦。我们随便编了姓名和生辰八字,这人看后,竟说什么我们俩是天作之合,八字绝配。” 此时,公堂内外一片寂静。 百姓们齐齐噤声,目不转睛地盯着谈璇,好似生怕错过她说的任何一个字。 谈璇继续说“之后,我又问他,我腹中所怀,是男是女。他起卦占卜,装模作样地捣鼓了一阵,笃定地告诉我,我必定一举得男。但其实,我所谓的身孕,不过是一个沙袋,哪里是什么孩子。” “你”通济道长看着她平坦的小腹,瞠目结舌,颤声道“你、你竟然下套给我钻” “正所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道长啊,你若有真本事,能未卜先知,又怎会不知我是在故意试探” 通济道长眼中精光一闪,立即就有了诡辩之策。 他轻甩浮尘,试图狡辩“即便姓名和八字是虚构的,那也不能证明贫道是骗子。事情恰是如此凑巧,贫道根据你所出示的姓名八字测算,其结果的确是天作之合。况且,你根本不懂起卦之道,需知起卦问天,必要结合八字来看。你给的女方八字,加之卦象显示,此女没有生男之命,所怀必定是个女儿。” “所以呀”他轻捋长须,笑容得意而阴冷,“大人,你记错了,贫道昨日说的根本就是女孩,何曾说过你会一举得男呀” “你昨日所说的分明是男孩”陆怀琪见他如此奸猾,不由愠怒,“本官亲耳所闻,难道还会有错” 死者的婆婆突然激动道“大人,是这样的,就是这样民妇之前为儿媳算卦时,这老道也说必定是个男孩,怎料最后生的却是个女孩。民妇曾前去仙馆与他对质,他却一口咬定从未说过民妇的儿媳会生男孩,还拿出记录的资料给民妇看大人,一定是这老道临时篡改了算卦的资料,他是个骗子,是个骗子啊” 通济道长笑容淡定,完全不见了最初的慌张,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 “你们是太想要男孩,都记错了吧。”他叹了口气,继而怡然自得道“贫道每算一卦,便会命仙童记下算卦结果,你们若是不信,大可随意查验。如今衙门的检验技术很是高超,若是贫道临时篡改记录,墨迹必定是新的,纸张的脆度亦会有所不同,又岂会查不出来呢。” 衙差随即奉上算卦的记录簿册。 经检验人员仔细查验后,发现记载死者婆婆的算卦结果那一部分内容,墨迹的确是陈旧的,那张纸也微微发黄,全然未见新改的痕迹。 通济道长愈发得意,“怎么样,现在可以证明贫道没有骗人了吧你们呀,污蔑贫道,便是污蔑仙家,必会遭受报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初露锋芒 衙差随即奉上算卦的记录簿册。 经检验人员仔细查验后,发现记载死者婆婆的算卦结果那一部分内容,墨迹的确是陈旧的,那张纸也微微发黄,全然未见新改的痕迹。 通济道长愈发得意,“怎么样,现在可以证明贫道没有骗人了吧你们呀,污蔑贫道,便是污蔑仙家,必会遭受报应” “报应”谈璇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 通济道长盯着她,愤恨道“你笑什么” “本官身为朝廷命官,虽不事鬼神,但也相信这世上的确存在因果报应。道长呀,你利用仙家赐福的名号,四处招摇撞骗,所骗钱财数不胜数。这便罢了,如今你害人枉死,连累两户人家家庭破碎,老人丧女,丈夫丧妻,稚子丧母。我问你,你口口声声说着报应,你可曾算过,自己又背了多少业障,要承担多少报应”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围观百姓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你”通济道长目露凶光,怒指谈璇,咬牙冷笑道“说来说去,你也只不过是空口白牙的诛心之论,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贫道是害人性命的凶手” 陆怀琪道“谈璇,若你有证据,直接呈上便是,无须与他多费口舌。” 谈璇道是,转身向喜乐递了个眼色,喜乐挥了挥手,“带上来。” 两名衙差将仙童押解上堂。 通济道长终于露出一丝惊慌之色,握紧拂尘,牙冠愈发咬紧。 谈璇笑道“这诈骗犯很聪明,他每次为人算卦后,便将相反的结果记录在册。举例说明,若他今日对人说,你将生男孩,那他便会在簿册上写生女;若他今日对人说,你将生女孩,那他便会在簿册上写生男 “大家试想,若他侥幸蒙对,人家自然不会来找他麻烦,说不定还会重金酬谢。若他蒙错了,人家上门对质,他便拿出写着相反结果的记录,说是人家记错了。如此一来,他不仅一点责任都没有,还能赢得料事如神的美名,真可谓一举两得呀。” 话音落下,众人皆是恍然大悟。 陆怀琪亦是惊怒交加,冷笑了声,“世上竟有如此奸猾之人,本官今日倒是开了眼界。” 谈璇走到仙童面前,蹲下身子,轻声问“小弟弟,我说的对不对” 仙童惶恐得连连叩首,哭泣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是、是师父命草民每次记下相反的结果,说是以防缘主前来闹事大人明鉴,师命难违,草民不得不照做,草民也不想这样行骗啊若草民不听师父的话,便没有饭吃,还会挨打” 通济道长大惊失色,凶狠之色愈甚,“你、你好啊你竟敢出卖为师,看为师不”说着,扬起浮尘便要朝仙童打下去,立时便被两名衙差制服在地,再无法动弹半分。 谈璇扶起仙童,轻声安慰他莫哭,然后掀开了他的衣袖。 孩童稚嫩的手臂上,本该是白皙嫩滑的肌肤,赫然却满是狰狞的血痕有些是新伤,有些是旧疤,斑驳盘踞,惨不忍睹 围观的百姓纷纷露出了不忍之色,一些有孩子的妇人更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谈璇义正辞严道“陆大人,此人非但装神弄鬼,诈骗钱财,还虐待稚童,实在罪无可赦。下官恳请大人,重判不赦” 陆怀琪猛然拍响惊堂木,沉声道“立刻派人查封通济仙馆,缴获所有赃银,并依据簿册上记录的苦主姓名,一一寻访返还。至于这诈骗犯,来人,拖下去杖责一百,关入大牢,听候发落” 真相终于水落石出,公堂内外,顿时欢呼雀跃。 原告与被告纷纷激动落泪,终是握手言和。 百姓议论不断,无人不赞叹谈璇聪慧过人,智破奇案,更赞叹陆怀琪明察秋毫,正直不阿。 谈璇负手立于公堂之上,含了一丝笑,远远瞧了眼端坐主位的陆怀琪。 此案告破,他恢复了往常的淡然,面色沉静,神情清冷,再不见丝毫喜怒之色。 虽只有一瞬,她却分明从他眼中捕捉到,那零星一点的赞叹与欣赏。 极浅淡,却又极浓烈。快若流星,转瞬即逝。 “陆大人,请留步。”明镜殿外,谈璇唤住陆怀琪,快步走上前,道“陆大人,下官有一事相求。” 陆怀琪摆手,难得和颜悦色,“本官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且放心,那仙童虽是从犯,但本官念他年幼,又是受人胁迫而为之,自会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陆大人宽厚为怀,此乃百姓福祉。”谈璇笑着向他作了一揖,稍顿,复叹息道“说起来,那孩子身世凄苦,实在惹人可怜。” 陆怀琪颔首,示意她说下去。 谈璇娓娓说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孩子的父亲原本是在编士兵。三年前,大梁与北齐开战,其父战死,留下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不久后,其母也因病辞世。这孩子无人照养,只得流落街头,乞讨为生。再后来,便遇上了那诈骗犯,诈骗犯惯会花言巧语,骗取了他的信任,从此将他带在身边行骗。” 陆怀琪不语,思量片刻,皱眉道“既是在编士兵,为国战死,朝廷理应会下发一笔丰厚的抚恤金,为何还会落到流落街头的境地” 谈璇垂了眼眸,“这下官便不得而知了。” 陆怀琪沉默许久,久到谈璇亦心生忐忑,拿不准他是何心思。他终是开了口,沉声道“本官知道了。那孩子若他愿意,本官会送他去参军,承其亡父遗志。若他不愿,本官亦会为他安排一户好人家收养教导,让他重归正途。” 唇角上扬,浮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谈璇再次作揖,“如此,下官便替那孩子谢过陆大人。” 陆怀琪“嗯”了声,“下去吧。”转身,便进了明镜殿。 “是。”谈璇缓缓抬起头,目送那一抹清峭的背影消失在殿门之中,终于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正当午后,春阳慵懒而温柔,照在身上分外和暖,极是惬意。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番筋骨,这才不紧不慢地回千秋殿。 入夜,明月当空,中庭流光皎洁。 蝉虫唧唧而鸣,给静谧的夜晚添了几分欢喜热闹。 四月将尽,暑意渐盛,转眼又是一年夏初。 晚饭过后,谈璇在花园纳凉。 园中有一处秋千架,那是谈璇幼年时,谈护亲手为她建制的生日礼物。 从前谈护虽公务繁忙,但从来不喜交际应酬。只要一得空闲,他便会第一时间回家陪伴谈璇,教她读书识字,陪她嬉闹玩耍。 谈璇很喜欢荡秋千,总是要父亲将她推得高高的,好似生出了翅膀,能飞上天。 谈护依着她,用力地推呀推。 每逢此时,母亲范梦阳便会笑骂父亲,要他注意安全,切莫摔了宝贝千金。 往昔种种,清晰如昨,细节丰盈而灵动,却在一夕之间都成了空。 父亲枉死,谈家惨遭灭门,三十多条亡魂未能沉冤得雪,而真凶却仍在逍遥法外。 前世的四年,一千多个昼夜,她恨得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好几次早朝时,她都悄悄地在广袖中藏了匕首,欲找准时机,扑上前去与那昏君同归于尽。 好在最终理智战胜了冲动,她心知自己不能逞一时之快,若一次刺杀不成,摆在眼前的便只有一条死路,届时家仇不得报,所得也不过是多了她这条冤魂。她须得忍耐,徐徐谋划,方能将昏君一举击垮。 谈璇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回想起前世那些煎熬痛苦的时光,不觉便出了神。 寒月玦觑了觑宿主的面色,此刻,她正眼含泪光,视线毫无焦点,却又全然不似在发呆。瞳孔深处,似有几许恨意闪动不息。 它清了清嗓子,试探道“宿主,那个你成功破获投河案,如今真凶已然伏法,你可以再次使用淡斑特效,并且解锁美颜二式,你不试试吗” 谈璇回过神,下意识地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半边是冰冷的面具,半边是冰冷的泪水。 她擦掉眼泪,“试,当然试” 寒月玦见她仍是一副黯然无神的模样,于是又道“对了宿主,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陆怀琪对你的好感度,于今日午后上升至二十五啦你刚入大理寺不久,他便对你刮目相看,好感骤增照此速度,不出一月,你便能刷满他的好感度,从而获取复仇线索怎么样,是不是很高兴” 听到“复仇线索”四个字,她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神采,“真的么” 寒月玦忙道“那当然,我还能忽悠你不成如今这天底下呀,只有我,是永远不会骗你的呀。” 谈璇默了默,问道“我需要完成多少主要任务,才能获得全部复仇线索” “这”寒月玦支吾。 恰在此时,简郁带领一群家丁路过,几人的手中满满当当,全是箱盒。 “小姐好。”简郁上前行礼,示意家丁继续干活,复恭敬道“小姐,您吩咐属下采买的物品,已全部采买到位,运至府中。果品,供品,香烛,纸扎等一应祭祀用具,均以朝廷礼制为限,按最高规格来筹备。忌辰前一日,属下一早便会前往相国寺,将主持空明大师接入府,由他亲自筹备超度仪式。” 谈璇点头,“好,做的很好。简郁,辛苦你了。” “是属下分内之事,不敢言苦。”简郁稍顿,抬头看了看谈璇,又迅速低下,露出悔愧之色,“听闻今晨有蒙面人入府行刺,险些伤了小姐性命。都怪属下不好,是属下一时不察,疏于防范,这才给奸人可趁之机。还请小姐责罚属下” “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吗,连根头发都没掉,罚什么罚。”谈璇笑了笑,起身将他扶起来,温声宽慰道“你呀,你跟棋红一模一样,什么事都喜欢往自己身上揽。若教旁人知道,还以为我平日里多么苛待你们呢。” 简郁急忙道“怎会苛待小姐一向宽厚慈和,对待府中上下亲如家人,更从未将我们视作奴才般呼来喝去。” 谈璇笑道“既是如此,你们也该视我为家人呀。动辄便要我责罚你们,那我成什么人了。” “属下知道了。”简郁赧然而笑,道“对了,小姐,属下回府后,当即提审了那名刺客。那刺客倒也是个硬骨头,挨了几顿打都不肯交代主使是谁,费了好大劲才撬开他的嘴。据他交代,今日行刺之事,是”话至此处,他露出为难之色。 谈璇不紧不慢地摆弄花圃中的花草,“但说无妨。” 简郁艰难道“是皇上。” 闻言,谈璇的手微微顿了顿,眉眼渐冷,却是笑出了声“不对。” “啊”简郁不解,“小姐的意思,他说谎” “咔嚓”一声,谈璇用力剪去盆栽的冗枝。她握着那节冗枝,指节收紧,半晌,侧了身对简郁道“继续审,严刑拷打也没关系,总要他说实话才行。” 简郁虽仍有疑惑,但既是谈璇的吩咐,他必当无条件服从,于是颔首,“属下明白。”说话,正要退下,刚走没几步,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折了回来,“小姐,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谈璇修剪枝叶,“你我之间,何须顾忌。说吧。” “小姐,恕属下直言。”简郁紧拧了剑眉,一本正经道“属下知道您心慈,平日遇到些受伤的小猫小狗小鸡什么的,您都会带回来救治,更何况是人呢。 “您要救那小屁孩,属下绝无二话,但您要留他在府里,还让他贴身保护您的安全,这恐怕不妥。首先,他姓甚名谁,是何来历,我们尚不得而知。其次,他装聋作哑,又隐藏武艺,是何居心,我们亦不得而知。您让他” 话未说完,谈璇忽的抬起头,视线越过简郁径直看向他的身后。 简郁一怔,止住了话头,转身一看。只见他口中的“小屁孩”,正双手抱臂,一脸忿忿地瞪着他。 简郁不由心下微惊。 他在少林寺多年,跟随武僧修禅习武,练就无双的听力,能在上万只麻雀齐鸣之时,辨出唯一一只喜鹊。 而这孩子何时出现,又出现多久,他竟毫无知觉。不是他功力退步,而是这孩子的轻功实在厉害,厉害到竟能避过他的耳目。 寻常习武之人,怎会拥有如此了得的轻功,这孩子必定大有来头。若他怀有杀心,只怕自己此刻早已毙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再遇楚王 简郁不由心下微惊。 他在少林寺多年,跟随武僧修禅习武,练就无双的听力,能在上万只麻雀齐鸣之时,辨出唯一一只喜鹊。 而这孩子何时出现,又出现多久,他竟毫无知觉。不是他功力退步,而是这孩子的轻功实在厉害,厉害到竟能避过他的耳目。 寻常习武之人,怎会拥有如此了得的轻功,这孩子必定大有来头。若他怀有杀心,只怕自己此刻早已毙命了。 金诚君走到简郁面前,推了他一下,不满道“你才是小屁孩,你才是小猫小狗小鸡” 简郁又怔了怔,再看眼前的少年,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满满都是孩子气,哪里有半点居心叵测样子。 他不知该说什么,亦没有还手,只觉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谈璇忍不住哈哈大笑,上前打圆场道“好了好了,简郁也是担心我,他对你没有恶意,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看到金诚君的头发乱糟糟的,活像个鸡窝,她便忍不住伸手揉了一下,又笑了起来。 金诚君看了看谈璇,又看了看简郁,轻哼了声,然后便甩开她的手,气闷地跑开了。 “我”简郁愈发摸不着头脑,“他” 谈璇轻拍他的肩膀,安抚地笑道“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哪会有什么居心。况且,他还救过我的命。若他果真想害我,当时袖手旁观,亦或是上前补刀,我都难逃一死。” 简郁思量一瞬,认为谈璇所言不无道理,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但转念一想,仍觉放心不下,又紧赶着摇了摇头,“属下还是觉得” 谈璇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不过,你的顾虑也很有道理。这样吧,你且派人查一查他的身世,若能证明是清白无虞的良家子,便将他留下吧,正好你也多个帮手,不是吗” 简郁终于安了心,忙点头道是。 简郁走后,寒月玦忽然发问“宿主,你怎么知道那群刺客不是皇帝派来的呢” 谈璇修剪完枝叶,细细端详一番,终于满意地点点头,“这样一修,好看许多。我看来看去呀,还是这盆扶桑红枫最合我心意,红彤彤,多喜庆。不如搬回我房里,权当添一些颜色也好。” 寒月玦见她竟无视自己,遂加大音量,“宿主,我在问你话呢,你怎么不理人。” 谈璇喊来一名家丁,将扶桑红枫搬入房中,这才缓缓道“不是你说的么除了你,谁都有可能忽悠我,让我谁都不要轻信。” 寒月玦语塞,震惊道“你你会这么听我话” 谈璇笑道“虽说我时常将昏君二字挂在嘴边,但我并不认为,唐惟会蠢到直接派刺客来杀我。前世我听信谣言,认定唐惟是杀我父亲的凶手,如今历史重演,我又岂不知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 “宿主,你说历史重演” “近来朝中谣言四起,说唐惟因与父亲政见不合,又不敢直接治罪,于是派出刀斧手将父亲戗杀。且不说这谣言是真是假,唐惟到底是有多蠢,才会在这舆论的风口浪尖上,对我出手他这人吧,政绩不咋地,却总想流芳百世。若他此时杀我,难保不被后世史书写成一个心狠手辣的暴君,遗臭万年,岂非得不偿失” 寒月玦赞叹,“宿主,你比前世聪明许多。可是,谁又敢污蔑皇帝呢” 谈璇放下剪刀,洗净双手,蓦然抬起头,望了望不远处的秋千。 红唇微动,好似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终究止于唇齿之间。半晌,悉数化作了无声的叹息。 是啊,放眼天下,谁又敢污蔑皇帝呢如此简单的问题,前世的自己怎么就想不透呢 她扔下剪刀,“走吧,我们美颜去。” 清早。 千秋殿。 这厢谈璇前脚刚踏进殿门,耳畔便飘来夏逸云那不冷不热的声音,“哎哟,这不是我们大理寺的女包公吗如今这汴州城内,谁人不知大理寺出了一位智破奇案的女包公好不威风,好不煞气呀” 谈璇懒得搭理他,径直回到座位,将整理完毕的案卷再次清点检查,准备移送刑部。 夏逸云被她无视,愈发不爽,继续讥讽道“啧啧,说起来,这女包公可真是厉害刚到职没几天,便破了人命官司,立下大功啦这般聪明能干,不如以后大理寺所有案子都给你办好了,我们这些闲杂人等,倒还落得清闲呢” 谈璇被他吵得头痛,便停下手头的工作,起身走到他桌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夏逸云被她看得心里直发毛,声音不禁软了几分,“你、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是从来不打女人,但如果你先动手,我也” 谈璇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夏大人,你有时间在这里挖苦讽刺我,倒不如认真思考案情,研究线索。说不定,下次破获奇案的人便是你了。” 夏逸云被她这三言两语堵得哑口无言,愤懑之感更甚,却不知如何辩驳,心里十分憋闷,便冷笑了声,道“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谈璇又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怕开诚布公跟你说。我来大理寺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不会挡你的晋升之路,你不必时时刻刻将我视作眼中钉。若我贪图官位,大可直接应下三品侍郎一职,岂非一步登天么,又何必来这里整理案卷呢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你竟想不明白,你这脑子是怎么考上探花的” 夏逸云未曾料及她竟如此坦诚,一时怔忡发愣,“你” “我告诉你,从今往后,你最好给我安分守己,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挡你的路,你也别总想背后对我插刀。我从不害人,但不代表我不会害人。论到心机手段,你绝对玩不过我。” 说着,谈璇猛地拍向桌子,生生将夏逸云吓了一跳。 “你,听明白了吗” 那张小脸近在咫尺,杏眼圆睁,双颊微鼓,虽有银质面具遮面,却难掩少女娇憨之气。偏偏还要做出凶神恶煞的姿态,也不知吓唬得了谁。 这一瞬间,夏逸云竟觉得这蠢女人,好像也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讨厌。 还有几分可爱。 疯了,一定是疯了。 夏逸云僵着身子,尽力拉开与她的距离,审视她许久,感觉她并不是在忽悠自己,终于勉为其难地说“你若对我心存善意,我自然不会对你穷追猛打” “我当然对你心存善意。夏逸云,你不妨回想,从我到大理寺第一天起,可曾主动跟你过不去第一日在明镜殿与你争辩,只因你先出言不逊,歧视女子。后来设计引你去药房,让你在陆大人面前出丑,更是迫于你拿走我的案卷,让我无法交差。这桩桩件件,到底是谁对谁有恶意” 夏逸云哑口无言。 谈璇端详他的神色,慢慢直起身,满意地笑了笑,“不过,我相信,从今往后,定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对么。夏大人,既是同僚,还应互相扶持才是,那么就预祝你我合作愉快了。” 夏逸云的脸一阵青一阵红,他飞快地瞥了眼谈璇,又飞快地移开视线,轻哼了声,小声嘀咕“谁要跟你扶持,谁要跟你合作。” “好好好,你夏大人不但精通律例,办起案来更是雷厉风行,自是不屑与我合作。”谈璇一边说,一边有模有样地向他作揖,笑容可掬道“应该是我,恳请夏大人多多指教才是。” 夏逸云颇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身子,高声道“喂,谈璇你你少跟我嬉皮笑脸,我不吃这一套”稍顿,又十分嫌弃地冲她挥了挥手,“好了好了,时辰差不多了。你赶紧把案卷送去刑部把,若是迟了,小心陆大人怪罪。” 谈璇从谏如流,“是,夏大人说的是。我这就去。” 说完,她唤来喜乐将案卷搬上马车,又带上大理寺印,正欲出门。 忽的,视线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案卷,心念微动,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于是转身问夏逸云“对了,咱们大理寺的库房是在后院对么我正巧顺路,将原稿送回库房收藏” “不必了,稍后陆大人便会派人来取。”夏逸云正伏案书写,没有抬头,“大理寺库房,封存着开国以来所有案件的卷宗,岂是随便谁都能进的” 谈璇状似无意地问“那都有谁能进” “库房共有三把钥匙,分别归大理寺卿和两名少卿掌管。但如今,我们大理寺只有徐大人一名少卿,他有一把。而另两把,都在陆大人手中。所以,只有陆大人和徐大人能进如库房。” “哦”谈璇了然点头,默了默,轻声说了句,“如此说来,我不往上爬,还不行了” 夏逸云抬起头,奇怪地看她一眼,“你说什么” 谈璇笑了笑,“没什么。我走了,再见。” 夏逸云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撇了撇嘴,“嘁。” 马车停在朱雀门外。 今日恰是皇后十八岁生辰,周太后在宫中设下盛宴为其庆生。宗室贵女,朝臣亲眷,但凡有品级之命妇,皆需应旨入宫,礼拜皇后。 正因如此,皇城内外处处戒严。即便谈璇手执大理寺印,侍卫也只给她一人放行,负责押送案卷的衙差一律不得进宫。 谈璇前世见过这位皇后,唯一一次,是在建安元年,唐惟登基为帝之时。 册封仪典当日,谈璇随父母入宫朝拜。 那时正值深秋,天色阴霾,漫天黄叶飘落。皇城之上,大片铅色云层沉甸甸地压下来,仿佛山雨欲来。 据钦天监测卜,是日为百年难得一遇之良辰吉日。 谈璇跟随母亲站在女眷之中,遥望神明台之上。皇后身披繁复凤袍,与新帝唐惟比肩而立。二人的姿态并不疏远,却也不见得那么亲密。 虽只是远远地望一眼,但谈璇至今仍记得那惊鸿一瞥。 豆蔻少女,笑若春花,明艳无双。 纵然美貌如斯,却不得丝毫恩宠。 听闻她入宫多年,哪怕宽和温恭,哪怕贤良淑德,依然只得到唐惟的冷眼相待。 原因很简单,只因她是周太后的嫡亲侄女,周畅媛。 御花园内,春红开到了荼蘼,轻风拂过时,便落得满地寂寥。 而四周蝉声渐起,夏花已然含苞待放。 谈璇手捧案卷,从玄武门入宫,在内监的指引下,沿回廊朝刑部大院走去。 忽闻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谈卿。” 其声清越,如流水溅玉。分明甚是悦耳,却教她心下蓦然一刺。 谈璇将案卷交予内监,示意其在旁稍候。 她定了定心神,面上摆出恰到好处的笑容,转身拜下,“微臣给楚王殿下请安,殿下千岁千千岁。” 描龙绣凤的长靴停在她眼前,继而有一只手将她扶起,指节修长而苍白。肌肤相触,温凉如玉,与记忆中并无二致。 谈璇下意识地抽回手,避开与他的触碰。 而唐玉霖却仿佛对此浑然未觉,自然而然地收了手,微笑道“无须多礼。谈卿今日为何入宫” 那日的相遇是那么猝不及防,前世种种犹在眼前,爱恨交缠,陈杂心底,她到底意难平。而他毫无缘由的帮助,帮助她混进内宫,更是搅得她心乱如麻,方寸大乱,如何也猜不透他究竟是何用意。 好在经过这段时日,她已然慢慢筑好心防,在他面前足以应付自如了。 谈璇垂眸敛目,作恭敬状答道“回殿下,微臣奉陆大人之命,将一些案卷移交刑部。” 唐玉霖看了眼不远处的内监,以及内监手中那一堆足有半人的高的案卷,温声道“案卷数量不少,需不需要本王派人帮你” 又玩这一套谈璇心里冷笑,前世便是以帮忙为开端,一步一步刻意接近她,这一世竟还是相同的套路么。 她拱手作揖,婉言谢绝,“多谢王爷好意。刑部大院就在前面,再走几步便到了,微臣有这位公公相帮,已然足矣。” 唐玉霖轻“嗯”了声,“本王见你比上次清减许多,是否大理寺工作辛苦” 谈璇下意识地摸了摸脸,耳畔响起寒月玦得意的声音“宿主,他说你瘦了,怎么样,我的瘦脸功能是不是很神奇” 谈璇在心里叫它闭嘴,对唐玉霖道“微臣初到大理寺,正在适应学习的过程中,多费心些,也是应该的。” “谈卿,工作虽重要,但更要注意身体。” 谈璇摆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多谢殿下关心,下官定当注意。” 唐玉霖点头,然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二人隔着一臂的距离,不近亦不远。有风过时,她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草香。 唐玉霖负手而立,一瞬不瞬地将她望着,眸光温润沉静,仿佛有千言万语蕴含其中,却又仿佛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 谈璇能感觉到,他正在审视自己,大概还有些意味深长,一时猜不透他是何用意。 唐玉霖是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过。 他生性温淡,极少外出交际应酬,更不会随意结交朝臣。若按前世的时间线索,他此时应该还不太认识她,即便算上那日的偶遇,这也才第二次见面她实在想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对她如此感兴趣 难道这一世,昏君的计划竟然提前了,从现在便开始派他来她了么 不论如何,眼下诸事未明,还是不宜与他多作纠缠。 谈璇正打算告退,“若殿下没什么事,微臣便先” 不料却被他出言打断“谈卿。” 谈璇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唐玉霖走近几步,半晌,淡然开口“你好像不太喜欢本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江南水患 璇正打算告退,“若殿下没什么事,微臣便先” 不料却被他出言打断“谈卿。” 谈璇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唐玉霖走近几步,半晌,淡然开口“你好像不太喜欢本王。” 谈璇先是一怔,很快便笑了笑,“微臣岂敢,不知殿下何出此言” 唐玉霖掩口轻咳了声,唇色愈显苍白,“谈卿,本王在宫中偶遇你两次,你两次向本王跪拜行礼,本王便两次想扶你起来,可你两次都躲开本王。怎么,本王在你心里,很可怕吗” 寥寥数语,不仅丝毫没有责怪之意,细听之处,竟还带了一丝委屈。 谈璇愈发拿不准他究竟是在试探自己,还是另有深意,思量一瞬,回答道“久闻楚王殿下和善亲民,礼贤下士,从来不端王爷架子,微臣又怎会惧怕殿下。只不过,微臣官阶低位,有劳殿下亲自来扶,实在不胜感激惶恐,故而有些失态还请殿下不要怪罪,微臣对殿下绝无不敬之意。” “本王不过与你开玩笑而已,你倒当真了。” 稍顿,唐玉霖微微抿了抿唇,浮起一丝笑意,连带病气都好似消淡了几分。 “既然不怕本王,从今往后,你大可不必对本王这般恭敬生分。令尊在世时,本王曾与他饮酒清谈,相交甚欢。算起来,你是故人之女,如今又位列朝臣,本王若想对你有所照拂,也是应当。” 他眉眼含笑,这般望着她,神情坦然而澄净,几乎让人无法怀疑他的用意。 不得不说,这人实在生了一张迷惑众生的脸。 虽然因为身体的缘故,他总是一副病弱的模样,却教人生不出半点嫌恶之心。 难怪世人皆道,惟得见楚王,方知何为君子端方,温润如玉。更别提他笑起来时,简直如云开雾散,似轻风徐来,仿佛用世间千美万好去换取,亦是值得。 前世,谈璇正是被他这张脸所欺骗,轻信了他的花言巧语,引狼入室,终至万劫不复的境地。 而这一世,她才与他见过两面,他竟好似能看透她的心思,如此细致入微的洞察力,更是他前世所没有表现出来的。 他知她心怀戒备,故意疏远,便以“故人之女”为说辞,借她父亲之名义,解释自己为何频频向她示好,试图打消她的顾虑。 只是,这听起来滴水不漏的一番话,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又有几分可信 谈璇不能信,亦不敢信。 若非重活一世,早已认清他的真面目,就凭他这般高明的手段,只怕她仍然会义无反顾地钻进他设下的局里。 如此想来,心便渐渐冷了下来。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恍然而笑,“原来殿下与先父竟是故交,微臣倒从未听先父提起过。既是如此,微臣在此先谢过殿下的好意了。” 唐玉霖笑容温和,“本王尚且没能为你做什么,如何担当得起这一声谢。” 谈璇待要答话,却听背后传来一阵清脆的鸟鸣声,继而是昏君的声音,“三哥,你在跟谁说话” 回过头,只见那厢唐惟手提金丝鸟笼,在一群内监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唐玉霖笑道“皇上。” 谈璇退到一旁行礼,“微臣谈璇,拜见皇上。” “是你啊。”唐惟在她身旁停下,居高临下地睨瞥了一眼,不冷不热道“咦,你今日也进宫参加大朝会的吗不对啊,你现在不是大理寺的九品主簿么,你也有资格参加大朝会” 依据大梁祖制,只有五品以上之官员,才有参与朝会的资格。而朝会,又分为小朝会与大朝会,小朝会每日举行,而大朝会每五日举行一次。 三省六部内,所有五品以上官员,一律应出席每日小朝会。至于其余部门的官员,若有事启奏,才可参与五日一次的大朝会。 因大理寺不属于三省六部,故而陆怀琪虽官拜三品,却也只能参与五日一次的大朝会。 谈璇自然听得出昏君话中的讥讽之意,却也不恼,微笑回道“回皇上,微臣入宫并非为了上朝。” 唐惟将鸟笼扔给身后的辛华,“那你来做什么” 谈璇故意顿了顿,没有立即作答。 唐玉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而对唐惟道“皇上,是陆怀琪让她到刑部送些案卷。” 唐惟笑了笑,“哦,是了,大理寺主簿么,也就是做些文书记录之类的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三哥,你怎会跟她在一起” 唐玉霖解释道“今日乃皇后寿辰,臣一早便陪同母妃进宫为皇后贺寿,母妃先去慈德宫陪太后娘娘诵经了,臣便想去集英殿拜见皇上。行至此处,恰巧遇见谈卿,与她随意闲聊了几句。” 唐惟点头,视线却始终停留在谈璇身上,半晌,轻哼了声,“三哥啊,像她这种九品芝麻小官,你同她有什么可说的。还是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走,随朕回集英殿,朕新得了好茶,一起品品。”说完,拂袖便要离开。 谈璇朗声道“微臣恭送皇上,恭送楚王殿” 岂料,话还没说完,昏君又停下了脚步,侧了身睨着她,“对了,今日,朕听陆怀琪说,你刚到大理寺没几天,就帮他破了一桩奇案。他说,你聪慧多谋,若好生培养,必能成才。他还为你向朕邀功,让朕赏赐于你。谈璇,你说吧,想要什么赏赐啊” 谈璇摆出谦和的笑,道“皇上,微臣刚到大理寺,连我朝有多少套律法都还分不清呢,哪里懂得破案能破案,都是陆大人指导有方,微臣不过为他打打下手,跑跑腿罢了。皇上,微臣实在不敢居功,更不敢要求皇上赏赐。若皇上定要赏赐,便赏赐陆大人吧。” 昏君折回到她跟前,皮笑肉不笑道“谈爱卿啊,你说你吧,虽然长得奇丑无比,脑子倒还挺好使啊。朕就说嘛,陆怀琪如此清高的性子,怎会愿意替你说好话。原来你还算得上识时务,懂进退,也不是太笨啊。” “不过,他看重你,但是朕”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戳了下谈璇的脸,满脸嫌弃的表情,“朕就是看着你觉得讨厌,十分讨厌你,赶紧滚下去吧” 唐玉霖无奈,“皇上” 谈璇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 “好的,皇上,微臣这便滚了。” 她正要退下,与唐玉霖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忽的心念一动,笑言“楚王殿下,微臣看您面色发白,气息孱弱短促,偶有咳喘之征,当知殿下痰气交阻,肺气不得宣降,且有脾肾虚弱之象。殿下,您可尝试用太子参、冬虫夏草、槟榔、甘草这四味药材与鲤鱼一同煮汤喝。诸如雪梨、百合之类的寒凉之物,切不可再食,否则必会加重病情。” 唐惟挑了下眉,“哟,你还会看相算命会不会” 唐玉霖却好似并不惊讶,“你怎么知道,本王最近在服用雪梨百合” 谈璇答道“先祖父范岱云乃是上一任太医院院使,而先母范氏亦官拜太医院院判,微臣自幼耳濡目染,略懂医道。王爷虽有咳症,但脾胃虚弱,不宜服用寒凉之物。雪梨百合虽有止咳之效,却太过寒凉,于您而言,如同饮鸩止渴。” 唐玉霖展颜,柔声道“原来如此。好,本王知道了,多谢。” “三哥,你可别信她。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万一她想害你呢”唐惟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不屑道“哼,装神弄鬼,居心叵测。” 谈璇并不生气,也懒得辩解,仍是恭敬的模样,“皇上若是信不过微臣,大可询问太医院院使秦松大人。微臣尚有要事在身,先告退了。” 唐惟登时火冒三丈,“哎你看她,什么态度啊她,要造反啦她” 唐玉霖轻拍他的肩,笑着安抚道“好了三哥,臣与谈璇无冤无仇,她实在没道理要谋害臣。走吧,我们回集英殿喝茶去。” “你”唐惟看了看唐玉霖,又看了看那渐行渐远的娇小身影,心中有火,却发不出来,只得忿忿地甩了下衣袖,闷头走了。 直到身后再无人语声,谈璇方才渐渐停下脚步,回头一看,那两人已然走远。 寒月玦问“宿主,我见那楚王对你格外关心,难不成当真是要色诱于你” 谈璇沉吟半晌,摇头道“不对,你没听方才唐惟怎么说么,他说,像我这种芝麻绿豆官,没必要多费口舌。若他果真想让楚王对我使美男计,没道理还说这种话。” 寒月玦亦疑惑不解,“如果不是别有居心,凭宿主你这尊容,他图什么呢” 谈璇默默翻了个白眼,把它从袖子里抠出来,愤恨地捏了几下,“你这破玉,不损我你会死吗我这尊容,到底拜谁所赐” “哎哟疼疼疼”寒月玦装模作样地叫唤了几声,然后讪讪地闭上了嘴。 谈璇轻哼了声,又将它收回袖中。抬眼时,恰好望见不远处刚下大朝会的群臣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崇政殿,方知此刻已近午时。她收敛心绪,从内监手中接过案卷,举步往刑部大院走去。 可走着走着,不觉脚步放缓,神色亦渐渐凝重下来。 重生以来,与唐玉霖两次相遇,看似只是巧合,可她总觉得哪里有些异样。 若有似无的触碰,似近还远的距离,有意无意的试探直觉告诉谈璇,这一世的唐玉霖并不简单。寒月玦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假若他并不是像前世那般,想要色诱于她,那他到底图谋些什么 集英殿。 滚烫的开水注入茶壶中,热气蒸腾,带动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武夷山大红袍,年产量不过数十斤,世人皆称其为软黄金。”唐玉霖将冲好的茶水递到唐惟面前,温文笑道“皇上,请。” 唐惟呷了口茶,良久未曾言语。白玉茶盅在指间轻轻转动,他微微勾了唇,泛起一丝笑,浅淡而冰冷,“三哥,朕依你所言,派人前去江南调查水患灾情,昨日方归。” 唐玉霖端起茶盅,专心致志地品茶,并没说话,仿佛是在等待下文。 “果然不出你所料,此次水患,大有猫腻。”唐惟砰的放下茶盅,冷笑了声,“先前早朝时,周云明说,去年岁末江南普降大雪,今年开春,积雪消融,导致河水漫涨,淹没了良田作物。灾情紧急,江南巡抚派人急报入京,请求朝廷主持赈灾工作。” 唐玉霖颔首,“确有此事。” “是你提醒了朕,你说江南春汛每年都有,为何唯独今年出事更有甚者,去年朝廷刚拨下五万两纹银兴修水利,巩固堤坝。工程竣工不久,理应是最牢固的时候,怎么还会出事哼,你猜猜,其实是怎么着” 唐玉霖笑了笑,“皇上让臣猜,臣便猜那周云明私吞工程款项,工匠偷工减料,材料以次充好,防洪防汛的堤坝成了豆腐渣工程,自然不堪一击。” “你说的一点不错,还真就是这样”唐惟怒捶桌案,剑眉横指,“三哥,你可知道朕派去的人查看了几处决堤的水坝,结果竟然发现,筑坝所用的材料根本不是坚石,而是随便采挖的松土被大水冲垮的地方,露出了些木头,都是早已蛀空的烂木头你说说,如此粗制滥造的水坝,如何能抵御春汛的侵袭” 唐玉霖虽面上不动声色,但乍一听到唐惟此言,亦觉暗自心惊。 他早知道周云明贪财,素来手脚不干净,时有贪污工程款项的小动作,但也只是小打小闹,无伤大雅。谁能料想,此次他竟如此胆大妄为,五万纹银,只怕大半已入了他的私囊。 “最可恨的是,出了事,他不但不知及时补救,还一心想要文过饰非。江南巡抚将一切灾情在急报中据实上奏,周云明倒好,居然私自扣了急报,只三言两语便想打发了朕他当朕是傻的吗” 唐玉霖温言劝道“皇上息怒。如今江南百姓受灾情况到底如何” “那些靠近堤坝的村庄,在大水决堤的当时,瞬间便被夷为平地。百姓流离失所,十室九空。部分地区,甚至尸横遍野。人的尸体,畜生的尸体,随意堆在荒野里,无人过问。” 唐惟越说越恼火,随手抄起茶盅狠狠砸烂在地,清脆而尖锐的声响,惊得鸟笼里的夜莺扑翅乱飞。 “朕真是恨不得将老不死的周云明拖去菜市口,千刀万剐,抽筋扒皮要不是有周太后那个老妖婆从中阻挠,朕早就罢免他十次八次了” 唐玉霖重新斟了杯茶,递给唐惟,“皇上先消消气。臣知道,您想将周云明抓起来问责,不是不行,但不是现在。如今我们并没有真凭实据,若贸然对周云明发难,他随意找个替罪羊便能将我们打发了。皇上,周家在朝中根基深厚,周太后与周皇后又稳坐后宫,要扳倒周家,应徐徐图之。” 唐惟一口饮尽杯中茶,重重叹了口气,又捏了捏眉心,“还是三哥想得周到。朕现在最担心的是灾后疫情。若不能及时将这些尸体妥善处理,不久必定会爆发瘟疫,届时将有更多死伤,后果不堪设想。 唐玉霖表示认同,“皇上说的是。为今之计,应以赈灾为先,问责当然要问,但不必急于一时。皇上,只有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才能一举扳倒周云明。” 唐惟沉吟,问“三哥,依你之见,应当派谁来主持赈灾工作” 唐玉霖道“周云明主动提及此事,多半是想揽下这份差事,再发一笔国难财。皇上必不会让他如愿。此次灾情严重,江南民怨沸腾,皇上委派的赈灾官员,不仅要清正廉洁,能力拔群,而且在朝中要有一定的地位和威望。只有这样,才能赈灾得当,稳定民心。” 唐惟静默片刻,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问“那,三哥可有合适的人选” “户部主事,王浚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