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渡》 第1章 第1章初入侯府 初冬的京城,容安侯府。 昨夜细细碎碎下了一场薄雪,第二日一早门前便有穿得厚实的丫头小厮们执着扫帚一路清扫,留出供人行走的路来。 有丫头扫得累了,便将扫帚往旁边一搁,拍了拍手坐到一边台阶上,撑着脑袋瞧着灰蒙蒙的天发呆。 “白芷姐姐!”一旁的小丫头仿佛见了什么极新奇的玩意儿,手上的动作顿住,欢欢喜喜地凑过来,“你瞧!” 白芷心里正因着昨天挨了紫苏的说教而郁卒,闻言不耐烦地将她往旁边一搡:“瞧什么?我瞧是你皮痒了,不好好干活来我跟前吵嚷什么?” 小丫头也不怕她,只抬手朝来路方向指了指,神秘兮兮地笑道:“你瞧那边。” 白芷抬头,只见白茫的晨雾里粗略勾勒出一顶软轿的轮廓。那轿子瞧着朴素,不像是什么前来造访的达官贵人,是实实在在拿来代替脚程的。 “这有什么好看的?”白芷皱眉,“你这丫头没见过轿子不成?” 小丫头抿嘴一笑:“姐姐且瞧它往何处去的?” 似是雪天路滑,那轿子行得不快,慢慢悠悠地停在侯府门前。自轿子里钻出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小厮,而后掀开帘子,伸手搀下另一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身形瘦弱单薄,整张脸被裹在雪白的狐裘里看不分明,只露出一个尖细小巧的下巴。他朝先前的少年小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须搀扶,随后两人并排进了府中。 白芷眯眼打量二人良久,冷笑一声,不屑道:“不过是个小倌罢了。皇上将玩腻味的人扔到咱们侯府,这不是明摆着打侯爷的脸么?” 小丫头呆愣愣地张着嘴,似是没想到这热闹里竟还有这许多意味,一时吓得不敢多言。 “发什么呆,还不赶快做活去,再偷懒仔细你的皮!”白芷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拾起扫帚继续做起了活儿。 婢女们口中的“小倌”此时正同身边小厮一起穿过大厅,朝管家处走去。 “公子,您听听这一路旁人是怎么说的,您就不气么?”名唤小九儿的小厮气鼓鼓地抱怨,一双乌木似的黑眼瞪得宛如桂圆。 谢临淡淡一笑,不愠不火道:“他们爱说,就由着他们说去,左右不过旁人闲话罢了。” 小九儿仍旧不忿:“那公子您就平白叫他们折辱了去?” 谢临脚步一顿,转过眸子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幽深中掺了些惆怅,分明没有责备,却让小九儿心中一凛,顿时噤了声。 “从踏进这道门起,就没什么公子了。”良久,谢临长叹一声,抬手抖去斗篷上沾染的雪粒,温声道,“我们同他们一样都是下人,既无尊卑贵贱之分,又有何说不得?” 小九儿嘟起嘴巴,气鼓鼓道:“好好的主子不当,偏要过来给人做奴才,真不知道公子您怎么想的……” “小九儿,我累了。”谢临开口打断他的话,疲倦地揉了揉额角。 小九儿不敢再言,小心地搀着谢临进了屋。 侯府管家是个四旬左右的中年人,正坐在桌前细细看着什么。听到动静从书里抬头,见是他二人,便笑着走上前来:“二位可算是来了,我心里头□□叨着呢。” 小九儿兀自别扭着,谢临朝管家礼貌一笑:“路上行得慢了些,教管家久等了。” 王管家摆摆手:“客气了。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谢临道:“我姓谢,唤他小九儿便好。” 王管家迟疑道:“小谢,我先前思忖了一阵子,觉着将你二人安排至洒扫处最为合适,你可愿意?” 谢临眉眼极为柔顺,笑道:“谈何不愿?我们既来了侯府,自然是全权听从管家安排。” 小九儿想说什么,可看了自家公子一眼,又硬生生将话吞了回去,只轻轻“哼”了一声。 王管家眼神悲悯地看了他许久,才叹了口气,拍拍他单薄的肩,说道:“你是个好孩子。” “管家谬赞。” 王管家顿了顿,又说:“洒扫处离侯爷所住的院落最远,平日里约摸是见不着的。所以……” 后面的话他斟酌一番,终归不知该如何开口。 皇上将这二人送进侯府,不论是何种目的,他们侯爷那般骄傲的人,想必只会觉得嫌恶。如今看这谢家孩子生得眉眼精致非常,虽肤色暗淡了些,却也颇为惹眼,想来是皇上身边伺候过的人。想到这儿,他心里对这孩子的同情更增几分。 谢临微微抬起眼,看这管家脸上神情复杂难辨,便轻轻笑了,颔首道:“管家好意,谢临记下了。” 果真如管家所言,洒扫处地处侯府的偏僻一角,同侯爷所在院落隔了一个前院,两所楼台,若非特意绕着圈子走,便是怎么也不会碰上。想来侯爷也不会有那等闲心屈尊降贵。 洒扫处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里面东西南北四个小屋,住着分管不同处所的丫头小厮。洒扫不是什么精细活儿,因而小厮居多,只有一间房里住着丫头。 洒扫处的管事名唤白芷,算是府上的大丫鬟。虽说比不得侯爷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可也是在府里住了十多年的人,要说资历,自然是这些新进来的下人们比不上的。再加上她性子高傲,处事又雷厉风行,是以院里大伙见了她都低下头叫一声白芷姐姐。 谢临和小九儿刚一进门,便听得一道阴阳怪气的女声在院子里响起:“这就是从宫里来咱们侯府的?快教我瞧瞧宫里的人是什么派头。” 白芷早便得了信,管家将这两个人塞给了他们洒扫处。她当下便觉得气闷非常,洒扫处本就不受侯爷重视,若是因这二人再惹了侯爷厌弃,他们当真是有理无处说了。 白芷性子直,见了这二人脸上便是毫不掩饰的轻鄙,坐在门槛处挑了眉斜斜看着他们。 小九儿被她这副盛气凌人的姿态气得涨红了脸,上前一步正要大骂,便被谢临抬手拦在了原地。 “白姑娘。”谢临垂眸,声音虽轻,却不卑不亢。 白芷起身,边走边笑得意味不明:“哟,我这还是头一次听人叫我姑娘,真是新鲜。” 待走到近前看清此人模样,白芷脸上的笑意不由一顿。眼前的人眼睫纤长,将一双眸子衬得如水般温润清亮。他五官的每一处都精致到不可思议,组合在一起则更是完美得令人心悸。饶是白芷平日里见多了美人,却也被此人震慑得一时说不出话。 只是他脸色蜡黄里透着些灰黑,生生将这份清隽如画的美压下不少。若是皮肤再白净些,真不知要美到何等地步。 白芷毕竟见多识广,愣神只是一瞬,很快便恢复过来,冷声道:“怎么,嫌弃我一个做奴婢的,当不起你一声姐姐?” 谢临还未开口,那厢小九儿便忍不住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们公子喊你姐姐?” “啪”的一声,小九儿只觉眼前一花,而后脸上火辣辣地痛了起来,他抬手一抹,竟抹了满手鲜血,登时愣住。 他从小在宫里为奴,虽说叫主子呼来喝去、挨打挨骂都是常事,可自从跟了谢临,便再没吃过这等苦头,更不必说挨了一个奴婢的耳光,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公子?我怎么不知道我们侯爷什么时候有这么个儿子。”白芷冷笑,似是觉得方才那一耳光弄脏了手,遂拍了拍,“看来你们还是没认清自己的身份。” 谢临本不欲生事,可看着小九儿被尖利指甲划破的脸渐渐红肿起来,他的目光便冷了下来。 他温和的时候,宛如眼含春水,直教人心里都被瞧得荡漾起涟漪。可他一旦真的动怒,那浓墨般的眼里寒气纷纷迸射出来,凛冽得快要将人冻住。 白芷忍不住被他瞧得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又觉好笑。新来的下人们见了她,哪个不是服服帖帖毕恭毕敬,更遑论这两人根本就是皇宫扔出来的垃圾,她有什么不能教训的? “做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白芷伸出手去挑起谢临下巴,“你别说,这小脸长得可真不错。在宫里没少被人玩弄吧?” 谢临原本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抬起,握住她的手狠狠朝反方向一扭,只听“咔”的一声,白芷禁不住痛叫起来:“你疯了,放开我!放开!” 他的手指生得纤细纤长,比之常人有种不健康的瘦弱。明明看着绵软无力,此时却仿佛铁钳一般握着她的手腕,无论怎样都挣扎不脱。她越是挣扎,反而越是痛苦,不由得苍白了脸。 “我劝姑娘,还是别乱动的好。”谢临冷眼看着她,轻轻在她耳边说,宛如情人呢喃,“万一一个不小心断了骨头,那可真怪不得我失手了。” 说罢,他颇不在意地将手一松,看也不看她一眼:“小九儿,走。” 被刚刚的一场变故惊呆了的小九儿也忘了脸上的伤,只愣愣看着他本以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竟出手那么狠,听谢临开口吩咐,这才回过神来,忙抬腿跟了上去。 白芷站在原地捂着受伤的手腕,死死盯着谢临离去的背影,眼中阴鹜宛如修罗地狱。 谢临是吗?我记住你了。 初升的红日披着柔和的光晕,为覆着新雪的大地笼上一层暖红色的光影。九曲回廊,微风轻拂,凭栏处侧坐着一个穿浅紫色对襟夹袄的女子,正捏着针线仔仔细细绣着什么。 待瞥见来人,她轻笑着抬起眼来,戏谑道:“这又是谁惹我们白芷姑娘生气了?” 白芷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坐在她身侧,抬脚重重踢开面前石子,气闷道:“紫苏姐姐你是不知道,宫里来的那个小倌可厉害得很呢!” 紫苏手上动作一顿:“小倌?” “不是小倌还能是什么?生了一张狐媚脸,还真以为来了咱们府上也是主子!” 紫苏微微有些诧异,将手里的活放下,凝眉道:“真有那般不懂事?” 白芷将袖管往上一卷,指着手腕上被谢临掐出的淤青:“姐姐你瞧,我不过教训了两下他那小跟班,你猜怎么着,那小倌竟敢跟我动手!我在府里这么些年,连侯爷都没动过我,谁给他的胆子?!” 紫苏抬手轻轻抚过她的伤痕,眉峰稍敛:“我去给你取些药来,早些消下去才好。” 说着便要起身进屋,却被白芷伸手按住:“不用了,这点小伤还不值得这么大动干戈。” “你就听我的话。”紫苏拂开她的手,径自去取了药来,动作轻柔地替她涂抹在伤处,一边劝道,“人家初来乍到,你就担待些。再怎么说也是宫里出来的人,和咱们府上比不得。” 白芷冷哼一声:“如何就比不得,既然进了我的门那就得听我的话,我一个总管还管不得他了?” 紫苏无奈地摇摇头,收起药膏笑看她一眼:“你这孩子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白芷不接她的话,将卷到一半的袖子放下,从她手里抢过东西来,却见是一个小小的香囊,上头绣着一丛翠竹,绣工精美细致,便问:“姐姐这是给谁做的?” 紫苏手中一空,下意识想要拿回,手指一动却又忍住,微微垂下头道:“还能给谁?侯爷今午留在宫里用膳,午后便要回府了。我想着侯爷房间太过简朴冷清,若是添置几个小物件,就算侯爷不会随身佩着,挂在房里也是好的。”顿了顿,又道,“你也别太过为难那两个孩子,尤其别闹到侯爷跟前去,知道吗?” 白芷没想到她竟为那两个奴才说话,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质问道:“为什么?” “你也知道,如今侯爷同皇上关系微妙,皇上将人送进侯府,不是公然打侯爷的脸么?”紫苏耐心道,“若叫侯爷见了,势必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白芷心不在焉地答应下来,一双美目里闪动着阴晴不定的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2章臣愿意去 房间不大,只在门的一侧安置了一扇木窗。一缕阳光斜斜的从窗口流进,由暗朱色桌面逼回,徘徊飘荡在床榻之间。 谢临将药瓶收起,仔细将小九儿脸上的伤又看了两看,这才松了口气,取出帕子来擦拭手指沾染的药膏。 方才公子亲自给他上药,小九儿大气也不敢出,此时才苦着脸唉声叹气:“对不起公子,都是我一时嘴快……若不是我,您也不至于上来就把这儿的地头蛇给得罪了。” 谢临听他这般描述不禁莞尔,嘴上却道:“你知道错了就好。咱们现在不比在宫里,遇事能忍则忍,也省得像你这般自讨苦吃。” 小九儿知道他并无怪罪之意,心里不由更加歉疚,扯住他雪白的袖子晃了两晃,眼里水汪汪泛着雾气:“公子……” 谢临被他晃得手上一个不稳,险些将帕子落到地上,无奈道:“好了,此事也怪不得你。那白芷为人嚣张,便是此番我们任她欺侮了去,她也不会因此就心生怜悯。倒不如早些撕破脸,也好。” 小九儿情绪仍是有些低落:“公子那般温和的性子,怎会愿意同人撕破脸,不过是安慰我罢了。” 谢临伸手往他额上戳去:“你知道还来拆穿我?” 小九儿这才笑了,调皮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看他一派天真的赤子模样,谢临心里却愈发沉重起来,垂下眼叹了口气:“说起来,倒是我带累了你。” 小九儿紧张起来:“公子怎的这样说?” “你若留在宫里,前景不知要好上多少,总也好过跟着我受人冷眼。”谢临看着他,温润的眉眼间带着几分怜惜,“你不该跟着我过来的。” 闻言,小九儿眼中微微一动,表情变得有几分古怪,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猛地低下头去:“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公子去哪我便去哪。” 归根到底,还不过是个未满十五岁的,怕被丢下的孩子而已。 谢临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没再多言,眼里终究多了几分动容。 这一番折腾下来,很快便到了午时。洒扫院的下人们用饭统一在一处偏院,几张大长桌子拼在一起,大家围成一圈草草了事。 大伙儿见来了生面孔,又兼之传出是宫里派来的人,都忍不住拿眼神往两人身上瞟。有几个胆子大的,看谢临生得好,便忍不住跃跃欲试想前去搭话。 白芷心里正不痛快,见了更是不悦,将碗筷往桌上重重一拍,怒道:“不想吃的别吃了,将碗搁下做活去!” 大家平日里都不敢违逆白芷,如今见她动了怒火,纷纷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地扒饭。 白芷冷哼一声。 小九儿最恨她那副狗仗人势的模样,偏偏还只能忍着脾气,便低头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白面馒头,心道等有朝一日回了宫,定要你好看。 宫里出来的到底不同,他这两年跟着公子好吃好喝惯了,如今从天堂掉到地狱,只觉得这馒头又冷又硬,难以下咽得很。他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他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了。 小九儿偷偷瞥了一眼谢临,只见他正低垂着头,长睫描绘出一个美好纤细的弧度。他只抿了一小口白粥,便没再动作。 “公子,要不小九儿上街给您买些吃食回来?”小九儿趁着旁人忙着吃喝未曾注意,压低了声音凑到谢临耳边问道。 谢临先是一怔,而后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觉笑了:“不必了。我只是没什么胃口。” “可是……”小九儿眨眨眼,显然很是担忧,“可是您只吃这么一点东西,身子怎么扛得住啊?” 谢临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得那厢白芷阴阳怪气地说道:“行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几个把这儿收拾收拾,吃不下的倒了就成,别让宫里头的贵人委屈了自个儿。” 几个小厮应了声“是”,便动手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来。这几个一向最听白芷的话,收拾起来手脚利索,很快便将两人面前几乎不曾动过的饭食撤了个干净。 “哎,我们还没吃完呢……”小九儿眼看着吃不成了,心里一急就想去夺,哪知那小厮灵活地往边上一闪便躲开了他,飞快地朝后厨走去。 小九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直直瞪向一旁冷眼看着他们的白芷:“你简直欺人太甚!” 白芷却挑了眉,冷笑道:“自己吃得啰里啰嗦,还有脸说我欺人太甚?你且说说,为何别人都吃得完,偏就你们剩下那许多?怎么,宫里头出来的人,吃个饭都比旁人拖拉不成?” 小九儿一时间被她堵得无话可说,想找些什么来反驳,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若人人都同你们一般,午间主子们跟前竟是连个伺候着的人都寻不着了!”白芷口齿伶俐,一字一句颇为尖锐。 “小九儿,”谢临站起身来,只是淡淡看了白芷一眼,随后便轻飘飘移开了视线,“走吧。” 小九儿虽有意同她争吵,想到公子先前的话便又咬牙忍了下来,只在走时又狠狠瞪了她一眼。 白芷自认不是个脾气好的主,小九儿越是被她气得狠,她就越有种大获全胜的快感。可这谢临却总是波澜不惊,好似永远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淡模样,任你闹翻天都事不关己。若非她打了那小毛孩一巴掌,甚至都无法从他眼中看到别的情绪。 他就像是一尊冰雪雕塑,美则美矣,却清冷得好似不染凡尘。 不过是供人玩弄的东西,装什么清高呢?白芷恨恨地想。 小九儿躺在硬邦邦的板床上,越想越憋屈,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谢临此时就躺在他旁边。 这间房虽是四人间,却只有一张木床,不大不小刚好能容纳四个人并排而卧。另两人都是三十多岁的粗汉子,平日里没见过谢临这样的美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便忍不住想上来搭讪。 谢临态度虽温和,却于温和之中隐隐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倒叫两个汉子不好意思起来,遂也挠挠头不再明着打扰。 小九儿哪肯教他们亵渎了自家公子的身子,休息时便将公子保护在靠墙一侧,自己躺在中间隔开那两人若有似无的目光。 谢临倒无甚不适,他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何况此次来侯府,本就是他自己的选择,怪不了旁人,也无须挑剔什么。 他枕着手臂,听外头寒风卷过枯枝的沙沙声响,不由回忆起出宫前的情景。 那日身为皇帝的谢怀瑾亲临他的宫殿,他本以为又要重复前几日的强迫戏码,正绞尽脑汁想着推脱之词,便听得那人似笑非笑地问他:“你可愿出宫去?” 他听得一愣,出宫? 九年了,他早便想离了这豢养金丝雀一般的牢笼,求得一方可供他自由施展才华的广袤天地,可他深知若是谢怀瑾不愿放他,一切都只能是空谈。他保全自身清白,不至沦为娈宠已是竭尽全力,想要自由是绝无可能。 每当谢怀瑾将他搂在怀里,大手一遍遍在他脸上摩挲,眼底露出毫无掩饰的痴迷之色时,他就更加清醒而绝望地认识到这一点。 谈何自由? 他不过是握在别人手里的一架风筝罢了。 如今骤然听到,自由于他竟有如此唾手可得的可能性,且这可能性还是一直以来禁锢着他的人给予的,他就有种缥缈的不真实感,一时间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方,只呆呆地看着那人。 谢怀瑾被他迷糊可爱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捏了捏他雪白如玉的脸,才道:“你不是一直想着出宫,离朕远远儿的吗?朕今天就给你这个机会。” 说着,他眸中神色渐渐转深:“你可愿意?” 谢临戒备地看着他,显然不信他会如此轻易地放过自己,便问:“你有什么条件?” 谢怀瑾抬手揉了揉怀中人的发顶,显然心情很是不错:“不愧是朕的小阿临,果真聪慧。放你自由身,那必是不可能,朕总不能白将你养了这么大不是?” 他说着便习惯性地又要来亲他,却谢临一偏脸躲了过去,只亲到了他的耳根,他也不恼,顺势在他小巧的耳垂上轻咬了一口,觉出怀里的身子一颤,这才笑了笑继续说:“容安侯近来手上的势力是愈发大了,朕瞧着不放心,总得在他府上放几个信得过的人才行。” 谢临转过眼来看他,一双清澈的美目里浮出淡淡的嘲讽,“臣何德何能,竟得皇上深信至此。” “朕就算信不过你,也信得过鬼医的毒。”谢怀瑾低低一笑,“别忘了,你的命可还握在朕手里呢。” 那毒是三年前谢怀瑾亲手喂他服下的。当年只有十五岁的谢临头一回险些被皇帝强迫,吓得第二天便收拾东西想逃出宫去,后果自然是被当场抓了个人赃俱获。 不过当时谢怀瑾并没有动怒,只是说了他两句,答应他短期内不会强占他的身子便作罢了。 但谢临哪里信他,他在宫里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哪天皇帝一个兴起就把他给办了。到时候他能向谁诉苦?于是他又陆续逃了两次,可最后无一例外都被押到了皇帝跟前。 第三次被抓回来,谢怀瑾终于沉了脸,问:“朕就那么让你害怕?” 谢临心中惴惴不安,面上却不肯退却,倔强地同他对视。 谢怀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似是想到什么新奇的主意,令他忍不住心情大好。 于是他将谢临搂进怀里,亲手喂他服下了鬼医炼制的毒药。 这毒并不猛烈,一月只一次发作,若不能及时拿到解药,便会身体日渐衰弱而亡。 从此,他再也无法逃开。 思及此,谢临面色一冷,撇开眼不再看他。 谢怀瑾倒没有注意他的神色,继续道:“朕是在同你商议。你也知道,朕与容安侯向来不对付,从宫里赐过去的人,就算他们没胆子直接弄死,却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那帮子奴才,折腾人的手段多着呢。朕的小阿临这样柔弱,怕是受不住啊。” 他顿了顿,又道:“所以朕才来问问你,你是愿去那容安侯府,还是留在……” “臣去侯府。”谢临垂眸,掷地有声地打断了他的话。 谢怀瑾脸上的笑容一顿:“你说什么?” 谢临直直迎上他的视线,那话表面听着恭敬非常,实则能将人气得呕出血来:“臣愿去侯府,多谢皇上。” 谢怀瑾本想着,他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且不说谢临最后会作何选择,好歹也会犹豫一番。毕竟这些年他在宫里可谓是享尽荣华,一朝沦为奴才,又岂会答应得心甘情愿? 可他毫不犹豫,毫不挣扎,语气里甚至还带了些如释重负的轻松之感。他像是怕了这些荣华富贵,恨不得将它们远远甩开。 谢怀瑾脸上表情有些扭曲,看着他的目光如狼似虎,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一字一顿道:“好,你可别后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3章侯爷回府 想着想着,谢临便觉眼皮沉重起来,一个上午的劳顿让他疲倦不已。正是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际,忽听外头有人喊道:“快起来快起来,干活了!” 旁边两个汉子显然一副没睡醒的模样,都是满脸困倦不解,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哝着:“平常也没这么早就起来干活的道理啊,今儿个是怎么了……” 小九儿本就没睡着,此时更是蹭地从床上坐起:“这不明摆着欺负咱们呢吗?” 谢临也不得不起身,揉了揉额角,低声道:“好了,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早晚得适应。” 对上自家公子,小九儿眼里熊熊燃烧的怒火瞬间尽数化作心疼:“如今咱们是吃不好睡不好,小九儿也就罢了,公子几时吃过这等苦头?公子身子本就羸弱,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 “少说话多做事,”谢临翻身下床,又回过头来看着他,“苦头还没吃够吗?” 小九儿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跟了过去。 院落里,白芷正站在众人面前分派任务,见他们二人出来也只是淡淡扫了一眼,竟没有出言冷嘲热讽,只是将他们打发到前院扫地,还反复叮嘱定要立即前去,不得擅离职守。 这样正经的白芷倒让看惯了她嚣张跋扈的两人有些不适应,但也只是对视一眼,便匆匆往前院赶去。 等人都离开后,白芷看着谢临二人的背影,眼中浮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前院连接大门与正厅,因起着连通府内道路的作用,便不像后院那般广阔。前院铺着几条长长的白石子路,蜿蜒曲折通往正厅和其他不同的处所。两侧植着不知名的树木花草,只是冬季寒冷,此时纷纷凋敝,只在枝桠丛林间缀着细碎的雪珠,倒也很是美观。 谢临不甚熟练地拿着扫帚,一点一点认真地将鹅卵石缝隙间残留的积雪往路旁扫去。听着扫帚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他的内心此刻极为平静。 多少年了,没有这样轻松地活过。不必担心明日会不会被按倒在床上,更不必战战兢兢地在皇帝面前看他脸色步履维艰。至少这一刻,他活得像个真正的人。 谢临合上双眼,深深地吸一口带着残雪清甜的空气,再重重吐出。觉得胸中烦闷消去不少,忽听旁边一个弱弱的女声响起:“你还好吧?” 他睁开眼,只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正拿着扫帚站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怯怯地看着他。见他睁眼,小丫头更是手足无措起来,低下头面红耳赤:“我……我只是看你中午没吃什么东西……” “我没事。”谢临摇摇头,看着她满脸娇羞的模样忍不住轻笑一声,“多谢姑娘关怀。” 小丫头听他声音温和如水,脸上更红几分,却大着胆子抬起头来觑他,犹豫着道:“我叫沉香,你叫什么名字?” “谢临。” “那个……谢公子,”沉香捏着衣角,有些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白芷姐姐她,素日里就是那个性子,脾气大得很,也不是……也不是故意要与你们为难,你别往心里去……” 谢临淡淡一笑,是不是故意为难他还是分辨得出的。心里虽这样想,面上却不说,只道:“沉香姑娘此番可是来替她做说客的?” “不是不是!”沉香慌忙摆手,“我……我是看着你,觉得心里欢喜……” 谢临仍是那副淡然的微笑,只静静看着她,似是在等待她的下文。 沉香突然抬手掩面,很是羞愤地跺了跺脚:“不同你说了!” 看着她娇羞跑开的身影,小九儿忍不住凑上前来嬉笑道:“杀人于无形,公子好手段!” 谢临瞥他一眼:“扫你的地。” 沈承渊从宫里回来的时候,就听到前院里一个尖锐的女声怒骂着,隔了老远也能隐约听到是谁在呵斥下人,吵得甚是激烈,他不由蹙着眉停了下来。 “让你来是干活的,你倒好,却给我发起春心来了!是不是瞧着我平素太好脾气了?还有你,这才刚进府头一天,就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懒,你可有半分将我这个总管放在眼里?你不是爱偷懒吗,今儿个我就把话撂这儿,整个前院都归你收拾,收拾不完今晚饭就想别吃了。你们几个谁也不准帮忙,让我逮着,仔细你们的皮!” “你别欺人太甚!我们公子中午就没吃东西,他身子本就不好,哪经得起你这样折腾?!” “笑话,不过几个低贱的奴才,还把自己当主子了不成?别说饿上几顿,就是真死在这儿,那也只怪他运气不好,跟我那是半分关系没有!” “你!……” 老早就等在门口迎接的王管家自然也听到了,脸上顿时有些不好看,观察着主子的脸色道:“几个下人吵嘴罢了,侯爷别放心上,老奴这就去处理。” 沈承渊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皱眉问道:“何人喧哗?” 王管家正要说话,那边白芷一脸怒色,风风火火朝这边走了过来,看见沈承渊脸上便是一喜,随即朝他行礼道:“侯爷,您总算回来了!” 沈承渊眯起眼打量她,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这人名字来,只是看着甚是眼熟,于是问:“何事?” “您瞧那两位!”白芷颤抖着手指向站在原地的谢临二人,一副呕心沥血的忠仆模样,“仗着自己是从宫里出来的人就张扬跋扈,处处觉着自己高人一等,干活儿偷懒不说,奴婢不过是实在看不过眼训斥两句,竟教他们说得一无是处!奴婢自打进府以来,还不曾受过这等委屈……” “宫里来的?” 白芷还要继续诉苦,却不料沈承渊只是淡淡打断了她,看着那二人若有所思。 “就是他们!侯爷,您可定要……”白芷抬眼看了眼沈承渊,见他脸色已带了不耐之色,后面的话也没敢再说下去,悻悻住了口。 沈承渊自然不会理会她,抬脚大步朝那两人走去。 王管家眼见着侯爷走远了,在原地跺了跺脚,瞪了白芷一眼,无奈地追了过去,只得在心里盼着侯爷莫要太过为难那两个孩子。 待得到了近前,沈承渊才看清这两人的样貌。一个眉目精致非凡,一个尚且满脸稚气,怎么看也看不出白芷口中的“张扬跋扈”来。 谢临从白芷找他们麻烦时便已猜出她的意图来,他躲避不得,也只好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想这容安侯事务缠身,应是没空理会他二人。 却不想,白芷竟大胆到冲去容安侯面前恶人先告状,这下当着容安侯的面,他们再想抽身怕是难了。 谢临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么费尽心思针对他又是何苦呢。 沈承渊冷淡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转了个来回,而后定在谢临身上,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临没有看他,只将头垂得更低:“谢临。” “你姓谢?”沈承渊万年寒冰般的脸上总算露出一丝惊讶。谢是国姓,寻常人若得此姓氏,自然是尊贵非常。 可眼前的人显然不是寻常人。 谢临暗暗心中叫苦,脸上却不动声色,温顺答道:“是。” 他的脑袋低得几乎要埋进胸口里去,只露出一个光洁却明显暗淡发黄的前额。沈承渊看了他一会儿,忽而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皇上对你倒很是看重。” 听了这话,谢临猛地抬头,直直对上他探究的双眼,心中一动,反而愣住了。 眼前的人穿了身墨蓝色官服,显然是刚从宫中赶回的模样。他身形颀长挺拔,许是常年练武的缘故,比之谢临要高大许多。额宽鼻挺,剑眉星目,往那里一站就是不怒而威的气势。 他还是如往常那般气度非凡,又或者,比之以往英武更甚。 这位侯爷,他曾在一次宫宴上见过。 大概是三年前,或者更久。那时的他还未服下毒药,对着皇帝也不曾有过多的惶恐。他坐在皇帝身旁,看着台下刚从战场上全胜归来的容安侯大将军,看他玉树临风,从容不迫地回敬满朝文武,顿时就生了满心羡慕。 那时候他想,自己以后也要成为这样的人。哪怕不能上战场拼得荣光,也定要做出自己的一份事业来。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一切都为时尚早。 愣住的人不止谢临,沈承渊也因他这突然的一个抬头呆了一呆。他眉如远山,眸若秋水,一张淡红的唇此时因怔愣而微微张着,美得像是入了画般精致难言。只是因着脸色暗淡发黄,便叫那容色生生折去三分,竟让他觉得可惜。仿佛有这样一张脸的人,合该有一身冰肌玉骨才是。 短暂的惊艳之后,沈承渊也发觉了自己的异常,便移开目光不再看他,转身朝书房走去。 侯爷没有为难这两人,站在一旁许久不敢作声的王管家这才松了口气,给了他们二人一个安心的眼神,谢临也朝他轻轻颔首,王管家便追了过去。 待得几人走远,小九儿才抬起头来,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容,偷偷说道:“侯爷明察秋毫,这下白芷可要怄上好一阵子了。” 谢临看着沈承渊离去的方向,眸中颜色深沉,似是在看他,又似是透过他看向不知名的虚空,就那么静静看着,沉默不语。 小九儿没得到回应,转过脸来看到自家公子神思不属的模样,试探地唤了声:“公子?” 谢临眼中神采这才聚焦回来:“嗯。怎么了?” “没事,”小九儿笑嘻嘻地说,“还以为公子被那容安侯吓着了。” “吓着的是你才是。”谢临俯下身去,将小九儿一时愤懑扔下的扫帚拾起来递给他,“干活吧。” “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4章欲加之罪 白芷的确被怄得不轻。 自从紫苏处得了侯爷午后回府的消息,她便回来计划了一番时辰,特意挑了侯爷回府的时候斥责那两个奴才,把他们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不是与世无争吗?她就偏要把他拉到侯爷面前来,这下看他还躲不躲得过! 可她没想到的是,侯爷竟那般轻巧地放过了他们。虽说自己确实有无理取闹的嫌疑,可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侯爷制造一个处罚那两个奴才的借口罢了,有何不可? 她本以为,以侯爷那般骄傲的性子,知道皇上塞了人来他府上,哪怕面上不说,心里对那二人也定是愤恨厌恶。所以她胜券在握,甚至都已想象出那故作清高的人被侯爷罚得奄奄一息的可怜模样,却不料竟是这样的结果。 她不明白,侯爷为何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们?要说侯爷有心回护那是绝无可能,可若是他半点也不将这事放在心上,那自己这一出戏演得又有何价值? 白芷气得连晚饭都没能吃下几口,满心满眼都燃烧着怒火,恨不能将那两个碍眼的东西撕成碎片。 正在屋子里烦躁着,忽听门外一阵脚步声,那人似乎在门口犹豫了一番,随后响起极轻的敲门声:“白芷姐姐?” 她以为是先前送吃食来的小厮,想也不想就大声喝道:“我都说了不吃,还来烦我做什么?拿走!” 门外那人愣了愣,硬着头皮说道:“白芷姐姐,紫苏姑娘派人来传话了。” 紫苏?这么晚了,难道出了什么事不成? 白芷勉强压住怒火,问道:“什么事?” “紫苏姑娘说,方才柳夫人传话下来,说今晚邀了侯爷过去用饭,要咱们拨个人将前几日放在咱们这儿的花送去。”那人顿了顿,似乎有些忌惮,“柳夫人说按着咱们的法子养花出了问题,估计是要问话。” 白芷此时哪里有闲心管这许多,左右问不到她身上,旁人如何与她何干?刚想随便将他打发走,忽然脑子里闪过什么,斟酌着问道:“你是说,柳夫人问咱们要人?” 门外的人不知所以,挠了挠头应道:“是啊。” 白芷眼中闪过一丝冷然,随即呵呵冷笑起来。柳夫人的手段,那是连她都要畏惧几分的。 这位夫人虽说只是侯爷的一个侍妾,但因着侯府里没有正室,又只有这一个侍妾,长此以往便愈加得意,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别说是勾引侯爷了,就是哪个长得标致些的丫头小厮多看了侯爷一眼,那都是要在她手里掉一层皮的。 若是落到她手里…… 白芷敛起笑容,朝门外吩咐道:“你将谢临派去吧。就是新来的那个。” 门外的人应了声是,便离开了。 白芷在床上坐了半晌,嘴角再度扯开一个阴森森的笑。这可是老天要你犯在我手里的。不是长得好吗,可别白瞎了那张脸! 谢临听到传话的时候,已是劳累了一天未曾进食。虽说没什么饿的感觉,可从未这样做过活的身子的确是疲惫不堪。 小九儿听了这话更是直接跳了起来,好说歹说要替他去,谢临哪敢放他一个人出去惹事,便只淡淡应下,独自抬着花盆往杨柳轩去了。 临走时传话的小厮还特意问过他是否知道具体位置,看谢临点了头才放心些许,又千叮万嘱万不可送错了地方或是误了时辰,这才放他离开。 看那小厮诚惶诚恐的模样,谢临心中便落实了这位柳夫人不是个好相与的。但他也没太放在心上。自己左不过是去送盆花,再不济便是被使唤着做些杂务,想来也不至被挑到什么错处。 即便是故意为难,他也自问不至于败在一个女人手上。 刚一转过弯来,便看到一个灰衣小厮站在门口朝来路张望着,待见了他,便急匆匆跑了过来,一边拉着他往里走一边道:“哎哟,可算是来了,我们夫人都在里头发好一通脾气了。” 谢临小心地护好怀中花盆,不解道:“夫人为何生气?” 小厮道:“还不是因为养花的事儿?” “养花?” “咱们夫人平日里也没别的爱好,只养花这一样。前些日子夫人从江南弄来几盆牡丹,据说名贵得很,夫人宝贝得不得了,可怎么也养不好……唉不说了,待会儿你进去说话小心些。” 小厮将他带到夫人门前便急急退下了,谢临站在门前,想了想将花盆放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听身后有人唤道:“你是洒扫处的人?” 谢临转过身来,低头应答:“是。” 唤他的丫头瞥了他一眼,见他态度还算恭顺,也就只轻哼一声,说道:“跟我进来吧,夫人有话问你呢。” 谢临眉心一动,眼中浮起一丝莫名的微光,跟在她身后进了门内。 果然如那小厮所言,这位柳夫人是个极其爱花的主,对养花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一进房门,一阵馥郁淡雅的花香就扑面而来。 谢临四下里看了一圈,各类花卉或深或浅、或紫或红地缀得到处都是,开得极为浓烈,倒将这满屋金银玉器都比了下去。 正赞叹着,便见水晶帘子被侍女掀开,一盛装女子自内室袅袅婷婷走了出来。女子披着一袭红至妖艳的长袍,将那玲珑有致的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更衬她肌肤胜雪。 女子懒懒将手一挥,两个侍女便福身退下,屋子里除了他二人,便只剩了方才引着谢临进屋的大丫鬟。 “夫人,洒扫处的人带来了。”大丫鬟说道,顺带看了谢临一眼,本想用眼神示意他上前行礼,可他却只垂着头,并没有看她。 柳依依行至桌旁坐下,并未看他,只问:“小厨房那边准备得如何了?侯爷可马上要过来了。” 大丫鬟往前两步,答道:“先前已经吩咐下去了,奴婢这就去催催。” 说着,她后退两步,转身出了门,但为避嫌并未将门关上。 待她出了门,柳依依才将懒散的目光挪到谢临身上。待看清此人的眉眼,她忽而秀眉微蹙。 府上什么时候来了这样一个标致的小厮? 为何偏偏是今日侯爷要来时才见着他? 她玉白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握,顿时明白了眼前此人的用心,心中一股怒火冲了上来,她冷冷道:“你可知今日我为何唤你来?” 谢临低垂着眼睫,并不看她:“送花。” “那只是其中一桩罢了。”柳依依抬手撑着头,狭长的凤眸里寒光凛然,“我且问你,上回你们说的法子,是不是随意拿来糊弄我的?怎么我的丫头按着你们那法子养,却没一株成活?” 谢临如实道:“夫人,我初来乍到,并不知晓什么法子。” 柳依依眯起眼:“你不知道?” “是。” 柳依依忽然伸手重重在桌上一拍,桌上茶水都被这一震洒出些许。只听她怒道:“洒扫处是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随便找个人就来打发我了么?还是这只是你的托词?” 谢临道:“夫人如若不信,可派人往洒扫处查证,谢临无半句虚言。” 柳依依哼了一声:“本夫人可没那个闲功夫。如今侯爷马上要来了,你就直接领罚吧。” 谢临终于抬起头,淡淡看着桌前那女子。他算是明白了,这个女人根本同白芷是一伙的,今日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针对他。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虽然早便料到来容安侯府的日子不会好过,却也没想到竟艰难到如此境地,这才第一日,便有人争着抢着要罚他。 “夫人莫急,可否让在下看看那些花?或许在下有法子让它们成活。”谢临直直迎上眼前女子的视线。 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一种莫名的自信,叫人忍不住便想相信,尽管知道这不过是个寻常奴才,兴许只是他的缓兵之计,却也忍不住想给他这个机会。 柳依依眸中神色闪了闪,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你不是诓我吧?” “是与不是,夫人让在下一看便知。” 柳依依在心里琢磨着,若这人真有什么法子,且先将话套出来来说,毕竟那些花她也是真的心疼。 “那好,若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说着,她起身走到窗边,指着其中一盆半开半闭的牡丹,道:“你仔细看看,这摆放的方位、浇水的间隔,我可都完全照你们的法子来的,为何却是如今这般模样?” 那牡丹花苞紫红,安静地立在小巧的青花缠枝白瓷盆中,如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美则美矣,却如覆了层砂纸般干枯暗淡,毫无生气。谢临看了片刻,心中便有了计较。 “夫人养花,为何选用白瓷做底?” “自然是白瓷衬红花,好看得紧。”柳依依斜他一眼,似是不信他能看出什么门道。 谢临目光状若无意往窗外一瞥,问:“那夫人是想看盆,还是想看花?” 柳依依哼道:“这还用说么?自然是要看花!” “那就好办了,”谢临微微一笑,“夫人换做陶盆便可。” 柳依依不明所以:“我养花和用什么盆有何关系?” 谢临道:“在下听闻,这牡丹是夫人从江南移植过来的名贵品种,对透气要求最是严苛。白瓷虽美,却不能满足它的生长要求,故而奄奄一息。若代之以透气良好的白陶,还可挽救一二。夫人须知,这赏花人赏的是花,若花呈颓败之势,那盆便是再华贵绮丽,也不过是扬汤止沸,不足一看。” 柳依依神色晦明不定地看着他,缓缓扯出一个笑容:“你懂的倒是不少。” 谢临颔首:“夫人谬赞。” 空气间一时静默下来,只有细小的浮尘在二人间缓缓流动。 过了许久,柳依依才眯起凤眸,眼里带起一丝狠戾。 “你的意思,是让本夫人管好自己分内之事,莫要白费心机对付旁人,是么?” 谢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夫人言重,在下岂敢。” 他低垂着头站在窗边,月华自窗外探入,轻盈地洒在他半边侧脸,竟于那清隽间平添一份妩媚,美得动人心魄。 柳依依就这么直直看着他,不自觉将贝齿咬得咯咯作响。她似乎已能预见,这半路杀出的美貌小厮凭着一张妖孽似的脸和一副伶牙俐齿,将侯爷迷得晕头转向,从此一步登天荣宠无限,将她也踩在脚底。 不,不可能。侯爷是她的,只能是她的! “说吧,谁教你的?”柳依依几乎从牙关里挤出这么一句来。 谢临不明所以地抬头:“什么?” “既然不是旁人教你,那就是你自己一手策划的了。”柳依依冷笑一声,“你可真是好手段啊!” 谢临半晌无言。 “来人!”柳依依并不理会他,只是拔高了声音喊道。 很快,门外便进来两个小厮,看这屋里的架势,对视一眼,道:“夫人有何吩咐?” 柳依依指着谢临道:“把他弄到柴房,再找几个小厮过去,就说这人本夫人赏他们了,随他们怎么玩。” 两个小厮各自在心里为这美貌少年惋惜一番,却也不敢违背这位夫人的意思,不得不应了声“是”,便上前拉着谢临要往外走。 谢临脸上自始至终的淡然终于裂开一条缝,他浑身微微发颤,一边躲避着那两人的触碰一边道:“夫人,谢临不知哪里说错,夫人为何罚我?” 柳依依无甚感情地笑了,用看死人的眼神看着他:“本夫人罚你,还需要理由吗?” 谢临手心冰凉得可怕,却仍旧紧紧盯住她的眼睛:“夫人,侯爷马上就要来了,你也不想他看到你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对付一个奴才吧?” 柳依依经他这一提醒,忍不住皱起眉,有些急躁地冲那两人摆摆手:“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拖下去!” 谢临拼尽全力挣扎,却到底身无武功,怎么挣扎得过那身强力壮的两人,很快便被制住,架着胳膊往外拖去。 正在此时,忽听门外一道冷淡的声音传来:“发生了何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5章将他放了 沈承渊今日穿了身黑色常服,却也丝毫不损他的气势。他淡淡的目光朝这边扫来,押着谢临的两个小厮立刻感到一阵巨大的压迫感,纷纷松了手,低下头恭敬道:“侯爷。” 谢临得了自由,踉跄几步上前,伸手便扯住他的衣袖,低声道:“侯爷,救救我。” 沈承渊垂眼看他。许是方才挣扎有些激烈,他两颊泛起一层潮红,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湿漉漉的,如一头受惊的小鹿,正朝他发出哀哀悲鸣。 他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怎么回事?” 谢临还未说话,柳依依便莲步轻移出了门来,看到拉着侯爷袖子的谢临,脸上笑容顿时一滞,但她很快重新笑了起来,柔声道:“侯爷,怎么来了也不叫人通报一声,依依都没来得及迎接您。” 沈承渊便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淡淡道:“你知道我一向不喜那些规矩。” “是是是,侯爷最是随性。侯爷要来,依依特地让小厨房准备了一番,您看看合不合胃口。”柳依依柔柔笑着前来,挤掉谢临的手,扶过沈承渊的手臂朝屋里走,飞快朝那两个僵在一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赶快将人处理掉。 谢临见他们又朝自己靠过来,不由连退几步,无计可施之际竟朝着沈承渊的方向疾行两步,猛地抓住他的手臂。 沈承渊有些愕然地回头,只见那两个小厮又同谢临拉扯在一起,而谢临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显然是用上了极大的力道,手指青白,连手背青筋都看得分明。 那姿态,分明是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一旦松手,便是万丈深渊。 沈承渊不悦地看着那两人:“这是要做什么?” 两个小厮忙松手站在一旁,战战兢兢不知如何回话。 柳依依见状只得赔笑道:“侯爷您有所不知。这奴才心术不正,见了依依竟敢起了色心,妄图不轨,依依实在不堪受辱,这才想给他些惩戒。” 沈承渊听了,便又看向谢临,只见他大睁着一双眼,声音极轻却又坚定十分:“不是……” “侯爷,这贱奴牙尖嘴利,黑的都能给他说成白的,您可千万别被他蒙骗了。”柳依依怕他说出什么,忙抢着打断他。 沈承渊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谢临。 柳依依有些急了,忙道:“侯爷您就别管了,咱们进屋用饭吧,饭都要凉了……” “将他放了。”沈承渊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柳依依张大了嘴,似是没听清楚一般瞠目结舌道:“什……什么?” 柳依依的话只是一个拙劣的借口,沈承渊自然知道,只是主子处置奴才的事再寻常不过,他也向来不会干涉。 只是不知为何,看着那少年一双凄然中带着决绝的眸子,便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恻隐之心?沈承渊有些自嘲地想,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多管闲事了。 沈承渊想了想,道:“毕竟是宫里的人。” 柳依依还想再说什么,可看着他不欲再提的神色,知道能解释这一句已经是他的极限,只好将所有不甘都咽了下去。 谢临站在一旁听着,全身都处于紧绷状态,直到此刻他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松懈下来。夜风袭来,他打了个冷颤,才惊觉自己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沈承渊问:“你还不打算松手么?” 谢临一惊,这才发觉自己竟一直抓着人家的手臂没有放开。他忙松了手,脸上难得地浮出一丝羞赧。 沈承渊随意扯了扯被他抓得褶皱的衣袖,说道:“你回去吧。” “……谢侯爷。” 谢临朝他微微欠身,转身想离开,谁知刚迈出一步便顿觉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一软颓然倒了下去。 沈承渊没有多想,鬼使神差地上前两步将他接在怀里。 柳依依手里骤然一空,眼睁睁看着沈承渊将那美貌小厮抱在怀里,气得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 好你个狐狸精! 谢临躺在沈承渊臂弯,闭着眼喘息一阵,等不适感退去一些,才缓缓睁开眼,眼前的人眉眼俊朗,正淡淡将他望着。 他撑着身子从他怀中起身,退后两步道:“多谢。” 沈承渊也随之站起,问道:“感觉怎样?” 谢临摇摇头:“我没事。” 他站在月光下,明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灰色小厮衣着,却掩不住他眉眼间光华流转,目若清辉。他又恢复成那副不卑不亢、淡定从容的模样,叫人看着便有些移不开目光。 沈承渊看着他单薄的身形,突然想起白日里回府时跟在他身边的少年说,他中午便没吃什么东西。瞧这阵仗,大约晚饭也没来得及用。 心思转了转,他朝谢临招手道:“你随我来。” 柳依依见他转身要走,顿时脸色大变,泫然欲泣:“侯爷,您不在依依这儿用饭了吗?” 沈承渊朝她点了点头,转身道:“下次吧。” 柳依依绞紧了手里的绣花丝帕,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侯爷来她房里用饭,竟被一个小厮截了胡。 耻辱,真是天大的耻辱! 沈承渊带着他,一路穿过亭台水榭,翠柏青松,冬夜的风寒入罗衣,却携来一阵不知名的恬淡香气。 谢临跟在他身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侯爷要带我去哪?” 沈承渊道:“带你去用些东西。” 谢临一时怔住。带一个下人去用饭,容安侯竟有这般好心? 沈承渊放慢了脚步,回过头来,见他一脸怔忪疑惑的模样,竟觉得有几分可爱:“我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至于苛待下人。” 谢临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仍是想不通他的意图,便试探着问:“那……我可否将小九儿一并带来?” 沈承渊看着他:“是你那小同伴?” 谢临点点头:“嗯。” 沈承渊笑了笑:“你倒仗义。” 言下之意,便是同意了。谢临松了口气,脸上便露出些许笑容来。 两人一路无言,待到了一处书房内,沈承渊派去的人也将小九儿带来了。小九儿听说侯爷叫他,本是惴惴了一路,生怕公子出了什么事,此时见着他家公子平安无事,这才放下心来,扑过去搂住谢临的腰道:“还好公子没事。” 谢临摸摸他的脑袋,微微笑了。 沈承渊传了厨房送来一桌饭菜,自己便坐在一旁看起了书。两人饿了一天,此时见了这满桌佳肴自是食指大动,吃得十分香甜,将一桌菜肴消灭得七七八八,才心满意足停了筷。 两人又向沈承渊道了谢,这才离开。 沈承渊看着他二人走远,方才放下书朝门口唤道:“赤木。” 一直守在门外的一个黑衣侍卫旋身进了屋内,单膝跪地,恭敬道:“将军。” 沈承渊淡淡道:“先前让你盯着他二人,可有何异常?” 赤木面无表情地回道:“回将军,属下暂时没发现什么异常。” “那他们这一下午都做了些什么?” “在前院扫了一下午的地。” 沈承渊点点头,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轻轻叩动着,而后他收回手,吩咐道:“继续盯着,若有什么异动,随时来报。” “是。” “另外,去告诉柳依依,这个人她不能动。” “是。” 沈承渊挥了挥手:“去吧。” “属下领命。”赤木起身离去。 谢临毫发无损地回到洒扫处时,白芷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去了。怎么会这样?那柳夫人不是号称手段阴狠毒辣无人能逃的吗,怎么会这样? 她实在想不通,为何此人总能逢凶化吉,一次又一次地逃脱? 偏偏在这时,侯爷亲自赐下饭食的消息传来,送二人回来的侍卫还叮嘱他们不准克扣两人的餐饭,这让白芷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却只能低着头应了下来。 这不知死活的狗奴才,究竟对侯爷使了什么迷魂烟,竟让侯爷都替他说话?! 白芷在屋里气闷地来回踱步,却无论如何也消不下去这股火气。想她堂堂总管,竟被一个初来乍到的奴才踩在头顶上兴风作浪,这让她如何能甘心咽下这口气? 对了,她可是总管啊。就算明着不能苛待他,可暗地里给他使绊子,还不是易如反掌?就算自己折腾了他,那也是打着干活的正当名义,谁又能说她半句不是? 想到这儿,白芷扯了扯嘴角,阴恻恻地笑了。 随后的几日里,谢临二人的饭食虽没有再被克扣拖延,可分配给他们的活却明显比旁人多出许多。有几次小九儿不服气去找白芷,都被轻飘飘的一句“新人就该多干些活”给堵了回去。 看他吃瘪,谢临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自己倒觉得没什么,只要日子安稳,累些也无妨。可小九儿还是个孩子,整日跟着他吃苦受累,他心里到底觉得愧疚,于是想着将大部分活揽过来自己做。 小九儿哪里肯让他累着,登时就表示自己从小在宫里长大,吃得了苦,公子金枝玉叶的身子哪能受得了这份罪,硬是替他做了不少活,谢临无奈,只好随他去了。 饶是如此,谢临本就羸弱的身子还是没能扛住,没过几日便染了风寒,咳嗽不止。 小九儿忧心不已,偷偷溜出去替他抓了药来,吃了几日还是不见好转,急得想请大夫来看,被谢临按着手制止了。他们如今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主子,身份尴尬,这种引人注目的事能不做便不做,再者不过风寒而已,熬上几日也就好了。 小九儿虽心疼他,却也不敢违背他的意思,只好尽量贴身伺候着,生怕出什么差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6章感染风寒 沈承渊这几日很忙,先是兵部出了事,他身为兵部尚书不得不连着几日扎在兵部主持大局。而后西凉边境传来敌军扰民的消息,一时间人心惶惶,一场恶战在即。 如此种种忙乱纷扰,他很快就将皇帝派来的那两个小奴才忘在了脑后。 日子一连过去了半月。 这日,月朗星稀,寒风凛冽呼啸着穿过屋檐,裹挟着隆冬寒意撞上门扉,却被紧闭的大门拒之其外。 书房内,灯火通明。摇曳不定的烛光里,男子脸颊轮廓幽深,一双冷冽的眸子如鹰隼般在面前文书上扫了一圈,而后重重叹了口气,闭上眼的一瞬竟有些疲惫。 边境骚乱,皇上却迟迟按兵不动,连派一队援兵过去的意思都没有。 他到底在想什么? 沈承渊将文书合上,起身推门而出。屋外寒风得了空隙便疯狂从四面八方涌来,而他却动也未动,定定站了一会儿,抬脚便往外走去。 门外守夜的小厮见他出来,便提着灯走上前询问道:“侯爷这是要回去休息了?” 沈承渊道:“不,随便走走。” 小厮问:“要奴才跟着吗?” “不必了。”沈承渊朝他抬起一只手以示制止,随后大步离开,只留给他一个挺拔颀长的背影。夜风吹起他衣袍一角,冬夜里,像是要融进月色里去。 小厮呆呆地看着,只觉一股钦佩之情澎湃而起。他们侯爷,果真是个厉害人物。 这时已是夜半时分,府里众人大多歇下,除了时不时卷地而过的风声外,显得极为静谧。 白日里下过一场雪,后院里空气寒冷清新,鹅卵石小径曲折幽深,游廊两侧青松挺拔苍翠,廊下几枝寒梅凌霜傲雪,于清冷雪白的天地间肆意绽出一抹艳丽的红。 沈承渊漫无目的地走着,脚踩在纤尘不染的白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似乎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节奏。他步伐并不快,倒像是在赏景。说来也有些好笑,竟有人在这大冬天的冷风里赏景。 其实这种感觉并不坏。行走在冬夜,扑面而来的寒凉拂过面颊,就将一切纷乱思绪都奇迹般抚平,即便是无法抚平的,也都在这一刻被抛之脑后。 如今宫中局势诡谲难测,皇上心思又深沉莫辨,他所能做的,也只能是以不变应万变。 龙椅上那位,或许表面上瞧着漫不经心,他却了解他。实际上,那人从骨子里都透着算计,怎会让自己吃一点亏? 自己如今权势在手,皇帝便不得不忌惮。毕竟手握几十万大军,可不是闹着玩的。可忌惮归忌惮,皇帝却又不能轻易动他,除非他想亲手斩断自己平定天下的臂膀,让他身边的朝臣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就此离心。 沈承渊勾起唇角冷淡一笑,既要提防他又要倚重他,这皇帝当得还真是不容易。 只是他光明正大地往自己身边塞来两个人这件事,倒让他有些摸不准是何用意。 一路想着,不知不觉便踱步到了后院。此时月上中天,洒落一地清辉。两个值夜小厮见了他,俱是一愣,正要上前行礼,沈承渊却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值班,于是那两人互看一眼后欠身离去。 沈承渊正欲绕过假山往前行去,忽然听到一阵说话声,在夜风里微微有些飘忽,却十分熟悉。他脚步不由一顿,停在了假山后。 “公子,算小九儿求您了,咱回去歇着,什么活都明天再说,成不成?”小九儿将手里扫把在地上掼了两掼,近乎哀求地瞧着他家公子,满脸忧色。 谢临走在前面,身姿分明瘦弱却又好似倔强得坚不可摧。他用力将路面上的积雪扫到一旁,声音里带着病中的嘶哑:“你若累了,便回去歇着吧。” 小九儿绕到他跟前,拉住他的手臂急道:“我就是扫上一夜也没什么,可您正病着,这天寒地冻的,身子怎么受得住?” “无妨。”谢临轻轻一挣,却没能挣开,不由转过脸来看向他,“怎么了?” “他们分明是故意为难!咱们就是回去又怎样?”小九儿声音拔高许多,尚带青涩的小脸上满是稚气的愤怒。 “怎样?”谢临淡淡一笑,眼里掠过一丝嘲讽,“变本加厉罢了。” 小九儿嘴唇微颤:“既然您也知道,为何……为何还……” “不必再说了,我们快些扫就是。”谢临垂眸打断他,长长的眼睫覆盖下来,遮住他眼中晦暗不明的情绪。 小九儿身子僵硬地站在那儿,半晌猛地伸手过去,将谢临手里的扫帚夺下:“公子若执意如此,那小九儿来扫罢,公子回去歇着。” “小九儿,你……” “别的我管不着,我只管公子吃好睡好身子好。” 小九儿不理他,径自将两个扫帚并在一起,板着脸极为用力地一边走一边扫过去,木柴与地面刮擦发出刺耳的沙沙声,一时间雪沫纷飞。 谢临看着那孩子分明带着委屈和不甘的身影,半晌无言叹息,几步追了上去,按住他的胳膊:“我来吧。” 小九儿往旁边一闪,刻意避开他的手,生硬道:“公子不必操心,小九儿替您就是。” 谢临无奈道:“你一个人,扫不完这么大地方。” “一晚上扫不完,明天我接着扫,总归不教公子累着。”小九儿负气地转开脸,一路白雪四溅,将他还并不高大的背影笼罩其间。 谢临声音沉了几分,唤他:“小九儿。” 小九儿身形一顿,这才停了下来。 “听话。” “……” 小九儿转过身来,眼角分明带了些湿意,凄声道:“公子,小九儿不明白,您为何不肯留在宫里,为何非要来这等地方平白受人折辱?” 不远处假山掩映里,沈承渊微微眯起眼来,若有所思地看着谢临,似是在等着他的答复。 月光下谢临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他就那样站在那,轻轻闭上眼,荏弱而缥缈得不似在人间。 一时间,静默流转在二人之间,似乎一切或悲或喜的情绪都被这寒凉夜色冻住,天地间安静得只听得到小九儿微微急促的呼吸声。 “若你想回宫了,我明天向皇上请一道旨意,将你送回宫去。” 良久,谢临才淡淡道,声音平和如水,像是听不出任何情绪。 小九儿握着扫帚的手指发白,颤声道:“公子,旁人或许不知道,可小九儿是贴身伺候您的人,皇上待您如何,小九儿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皇上把您珍宝似的捧在手里,怕您冷着热着,各种珍贵药材流水似的往咱们宫里送,一个月来咱们宫里的次数比翻牌子还多上几倍,您为何要……” “住口!”谢临突然打断他,像是被踩到什么痛处,声音蓦地提高,脸色也骤然冷厉。 “公子!”小九儿不退反进,逼视着他,仿佛要把多日来的委屈不解一股脑倒出来,“小九儿不知道您到底想要什么,但这些日子来我只看到您受苦受累,没见您落着半分好!求您不要再同皇上怄气了!只要您肯开这个口,皇上他那么疼您,决计不会看着您在这种地方……” “我叫你住口!听到没有!” 谢临眼中的温和淡然一寸寸破裂,取而代之的是可怖的猩红。梦魇一般的记忆扑面而来,这一句几乎是用尽全力吼出来的,连声音都变了调。 许是情绪太过激动,话音未落他就剧烈咳嗽起来,那咳声沉闷得像是从胸腔深处传出,直听得人心惊胆战。 小九儿这下变了脸色,忙将扫帚一扔,急急两步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公子……公子,我不说了,小九儿不说了,您别生气,别生气……” 谢临抬手捂住嘴巴,仍是咳得双眼通红,忍不住俯下身去,靠着小九儿的搀扶勉强站住。 “公子……公子……”小九儿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另一只手紧紧揽住他单薄的腰身,连声道,“您坚持一会儿,坚持一会儿,小九儿这就带您去瞧大夫……” 谢临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刚想说不必,却觉一阵天旋地转,而后眼前一黑,整个人便软了下去。 小九儿只觉得原本还只是借他搀扶公子这下完全靠在了他身上,吓得慌忙转脸看去,只见谢临脸色苍白,双目紧闭,脑袋无力地低垂着,登时将他吓得六神无主:“公子,公子您怎么了?您醒醒,公子……” 正在此时,他面前忽然出现一双黑色官靴,而后怀中一空,他泪眼朦胧地抬头,只见容安侯已将谢临打横抱起,转身便走。 “侯爷……”小九儿忙跟在他身边,“您要带公子去哪?” 沈承渊抱着人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半晌才淡淡扔出两个字:“看病。” 皇城,御书房。 锦缎织就,暗金丝线勾缀的厚重门帘被挑开一角,进来的人赫然是皇帝跟前的大太监徐公公。 房内燃着暖炉,蒸蒸而上的热气将整个御书房暖得直如回春,将所有寒气都挡在屋外。徐公公进来时,竟被这暖气熏得一个哆嗦。 随着他的进门,屋里原本僵持着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起来。下首站着的几位大臣面面相觑,似是琢磨不透上头那位的心思。 谢怀瑾披着一件暗紫厚缎常服,懒洋洋靠坐在榻上,将一本明黄折子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目光状若颇为随意地在下头几个朝臣间转了几转,悠悠道:“所以,几位爱卿的意思是,朕沉迷美色,无心治国?” 这话说得极重,几位大臣哪敢再谏,顿时面色煞白,纷纷跪倒在地:“臣万万不敢!” 谢怀瑾气定神闲地看着下面跪伏在地的大臣们,也不说话,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了半晌。 御书房内空气似乎凝固了,连一侧的鎏金香炉里袅袅上升的龙涎香,都无声无息地停在了那里。 跪着的几个大臣已是汗流浃背,身子微微发起抖来,整个房间内原本应是暖融融的氛围登时变得憋闷起来,叫人喘不过气。 谢怀瑾“啪”的一声将奏折摔到金丝楠木桌案上,舒展了一番筋骨,笑道:“几位爱卿不必如此,起来吧。” 几个大臣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仍是不敢抬头。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斗胆道:“皇上,实在是西凉已连续多日侵扰我国边境,扰得我大梁边地民不聊生,不得不防啊!” 谢怀瑾看着那中书侍郎义愤填膺的模样,嗤笑一声道:“那些个老家伙们都还没说话,你们倒一个比一个猴急。” 看那中书侍郎又要说话,他便挥了挥手,道,“行了行了,朕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几个大臣虽仍有不甘,却也不得不依言退下。折子是送上来了,他们总不能按着皇上的手将折子批下。至于别的,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谢怀瑾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一旁的徐公公见状,上前两步将手放在他双肩,轻重得当地捏了起来。 伺候了多年的人到底不一样。谢怀瑾舒适地闭上眼,过了一会儿才道:“叫他进来吧。” 徐公公恭声道:“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7章因祸得福 门帘再度掀开一角,这次进来的却是个十分年轻的小太监。 他进了御书房,便直直来到谢怀瑾面前跪下:“参见皇上。” “起来吧。”谢怀瑾看见他,似是来了些兴致,含笑道,“阿临这几日可还好?” 他说这话时,俊朗而微微上挑的眉眼邪气地弯起,带着志在必得的神色。他几乎已经能想到,谢临在容安侯府受尽折磨白眼,以他那心高气傲的性子,想必是早便想着回来了。 至于谢临为何到如今还未进宫来见自己,想必是拉不下这个脸。毕竟当初信誓旦旦愿前去侯府可是他。 无妨,那就由自己来给他这个台阶下。到时候人感恩戴德地回到自己身边,自己便借着机会将他往床上一扯,被浪翻滚春宵一度,便再由不得他不入后宫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便忍不住好了许多,眼角眉梢都染了笑意。 小太监弯下身子,蹙起眉想了想措辞,道:“公子前些日子似是身子不大好,染了风寒。” 谢怀瑾眉头一皱:“可请大夫看过?” 小太监摇头:“公子不愿引人注目,便一直拖了下来。” 谢怀瑾脸上笑容一凝:“他这是什么意思?” 小太监道:“公子他……不愿回来。” 谢怀瑾神色冷了下来,半晌却又扯起嘴角:“不愿回来?” “……是。”小太监抬眼看皇上的脸色,却又看不出什么端倪,试探着上前两步道,“皇上可要……” 谢怀瑾抬手示意他噤声,另一只手无意识摩挲着紫砂壶盖上精致反复的花纹,半晌才缓缓道:“他身子现今如何了?” 小太监答道:“昨夜容安侯请了大夫来看,开了些药,大概过几日便能好。” “容安侯?”谢怀瑾眸中闪过一丝阴鹜,脸上却兴味十足,“这可越来越有趣了。” 小太监继续道:“奴才今日来便是回禀皇上,容安侯将公子接到身边去了。” 谢怀瑾锐利的眸子微微眯起,脸上的笑容愈来愈深,却无端令人胆寒。 “朕的小阿临,还真是不容小觑啊。” 谢临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了。 他微微动了动身子,立刻便将床边守着打盹的小九儿惊醒,见他醒了,小九儿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忙问道:“公子醒了,您可还有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喝水?” 谢临点点头,看着他跑去倒了一杯茶水递过来,眼里尚还带着初醒的迷蒙。等温热的茶水入喉,他眸中神色便清明许多。 身下并不是住了半月有余的四人卧榻,身上盖着的青色被褥也比往常柔软许多。房间里布置简洁却不失淡雅,桌椅茶具样样齐全,甚至还燃着一只纹银暖炉,与原先的住处相较简直称得上天差地别。 谢临开口,声音还带着些嘶哑:“这是哪儿?” 小九儿面带喜色,笑嘻嘻地答道:“这是侯爷特地为公子您安排的。” “侯爷?”谢临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 “对,公子昨晚昏倒后,侯爷把您抱到这儿来,给您请了大夫来。”小九儿两手交叠趴在他膝上,笑得眉眼弯弯,“侯爷说,公子以后就留在他身边伺候,再也不用回那个鬼地方了。” 谢临一怔,心中却有种难言的情绪漂浮动荡。他垂下眼睫,静静看着被子上绣着的深蓝祥云图案,没有说话。 “公子,你说咱们这算不算因祸得福?”小九儿又道。 看着眼前的孩子兴冲冲的可爱模样,谢临也忍不住微弯唇角,伸手揉揉他有些蓬松的头发:“算。” 小九儿从小没读过什么书,识字也不多,还是从跟着谢临起才陆陆续续学了一些东西,如今用对一个成语,便沾沾自喜起来。 只是想起容安侯,他还是有些别扭:“虽说这回他救了公子,可咱们也不必承他的情。就算他不出手,我也能给公子抓药,照样还一个健健康康的公子。再说了,本来就是他手下那帮子人的错……” “小九儿。”谢临打断他,正欲说些什么,忽听门外一个温婉的女声响起:“谁的错呀?” 二人顿时都安静下来。 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淡紫色衣衫的女子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笑吟道:“看来我来得还算是时候,郎君醒了就好。” 谢临正欲下床,却被那女子匀出一只手来按住,道:“身子没好,躺着吧。” “姑娘是……” “我名唤紫苏,是侯爷身边的大丫头。”紫苏拍拍他泛凉的手,将药碗交到他手里,“以后咱们就是共事了,低头不见抬头见,若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便是。” 谢临自从进了侯府,便见惯了嘲讽冷眼,如今骤然被温言相待,一时反倒有些局促,忙道:“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紫苏眼含笑意,柔声道,“算起来我在侯爷身边伺候了快十年,侯爷的日常习性自然是比你们熟悉得多。你们在洒扫处那边的事儿我也听说了,白芷性子直,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还请你们莫要怪罪。” 谢临摇头:“紫苏姑娘言重了” 紫苏道:“你能这般想就好。我还有些事务要忙,你们就先在此歇着,等侯爷回来再行安排吧。” 说罢,便将房门轻轻一合,径自去了。 小九儿看着谢临将药喝尽了,这才接过空碗来,噘着嘴道:“总算见着个会说人话的了。” 谢临失笑。 沈承渊回来时已是傍晚,一路直行前往安置谢临二人的侧房,唤赤木来问了几句便点头让他离开,而后推门而入。 屋里谢临正合衣卧在榻上,乌黑柔软的发丝披散在枕边。烛火光影下他面色柔和,瑰丽难言。他正手捧一本书卷读着,闻声抬起头,目光朝他看来,温和一笑:“侯爷回来了。” 这一笑让他整个人都生动起来,虽尚带着病中的虚弱,却丝毫不损他惊心动魄的美丽。 沈承渊移开目光,脸上神色不变,抬脚走到床边坐下,淡声问:“身子如何了?” 谢临微微低头,道:“好多了,多谢侯爷相助。” 沈承渊道:“举手之劳罢了。说起来,我见你两次你便昏倒两次,这身子是该好好将养一番了。” “还不是叫你们折腾的。”小九儿在一旁咕哝。 “小九儿!”谢临语气一沉,“侯爷一番好心,你怎能这般以怨报德?” 小九儿轻哼一声,转过脸去。他才不要领这容安侯的情。 谢临发觉自出宫以来,这孩子的脾性是越发大了,竟隐隐有自己都管不住的架势,不由叹了口气,转向沈承渊:“侯爷别往心里去,小九儿还小……” “无妨。”沈承渊并没有理会,在他眼里,小九儿那一句就如黄口小儿闹脾气没什么两样,“我自作主张将你调来,却没问过你的想法。你可愿意?” 谢临笑道:“侯爷愿意收留我,我自然是感激不尽。只是侯爷为何要将我留在身边?” 沈承渊眼神中掠过一丝探究,不答反问:“当日在柳依依处,你那番说辞可是提前想过的?” 谢临垂眸,避开他的视线:“谢临无未卜先知之能。” 沈承渊看着他,微微眯起眼,似是想透过他这副精致而脆弱的皮囊,看至他深藏于混沌之中的灵魂。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半晌,他才意味深长道:“你既留在这里,有或没有都不重要。” 谢临淡淡一笑,没有再接。他在等,等这位容安侯开口问些什么。他此时必定是满腹疑惑,对自己来此的目的,对皇上的意图。 可沈承渊什么也没问,只是嘱咐他这几日好生休养,有什么需要可直接去找管家,便离开了。 “夫人。” 柳依依斜倚在贵妃榻上,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杯,抿了两口便不再多喝。 她一向不喜品茶,只对甜腻的饮品小粥颇为偏爱。只是因着侯爷爱茶,她便也跟着品起了茶,只是总觉得入口无味,品不出什么门道来。 正值午后,阳光自窗外斜斜探入屋内,落在她光裸交叠着的玉足边,形成一道妩媚的映衬。 “说吧,什么事?” 那丫头低垂着头,肩膀有些瑟缩,轻声道:“回夫人,侯爷、侯爷将洒扫处的谢临调到身边去了……” 柳依依凤目一凝:“你再说一遍?” 那丫头浑身颤抖得更厉害,脑袋低得几乎要埋进胸口里去:“侯爷、侯爷他……” “啪!” 茶杯在脚边炸裂开来,滚烫的茶水并着碎瓷片飞溅而起,那丫头吓得魂飞魄散,当即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柳依依眯起眼,眼中神色阴鹜而冰冷,那视线如寒冰利刃,几乎要将说话的丫头割成碎片。 过了片刻,她吩咐道:“抬起头来。” 那丫头战战兢兢地跪着,动也不敢动。 “聋了吗?我叫你抬起头来!”柳依依显然没什么耐性,怒声重复了一遍。 那丫头被吓得一抖,慌忙抬起头,只是眼睛还直直盯着地面。她小巧的鹅蛋脸上脸色惨白,一双灵动的美目此时泪光盈盈,几乎下一刻就要夺眶而出。 柳依依轻笑一声:“可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啊。” “夫、夫人……”那丫头显然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只是稍稍抬起视线望着她,目光中满是乞求。 “这样一双眼睛,生来就只会勾引人了。”柳依依随意地摆摆手,“将她拖下去,把眼睛挖了吧。” “是。”她身旁侍候着的两个丫鬟早已见怪不怪,领命上前将人从地上架起来,拖着往外走去。 那丫头瞬间面如死灰,连哭都忘记了,只是身体还在徒劳地挣扎着:“夫人!夫人饶了我吧,夫人!……”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再没机会知道了。 房间中重新寂静下来。柳依依单手扶额,面上罩着一层寒霜,心里丝毫没有因为处理了一个丫头而痛快些。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日谢临在她面前侃侃而谈的模样,那么恬淡从容却又如此光彩夺目,顿时让她这些年来所有的嫉妒心、危机感统统汹涌而起。 所以她当时便一心想要处死他,她想,这个人决不能留。一旦不斩草除根,日后必定后患无穷。只是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竟让侯爷当日便出手将他救下,而后竟派人来告诉她,这个人她不能动。 她虽嫉恨得恨不得将此人碎尸万段,可又不敢违抗侯爷的命令。于是这个人就一直留到了今天。 如今,果然应验。 柳依依如是想着,妩媚秀丽的面孔逐渐变得狰狞。谢临,果真好手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8章公主驾到 清晨。此时天色尚早,刚有几分蒙蒙的亮光,远处的天色尚还泛着紫灰色。 容安侯府紧闭的大门前,传来阵阵急促的拍打声。 “有人吗?开开门!我找人!” 那声音实在响亮,守门的侍卫本想着还没到上朝时辰,他们还能多眯一会儿,便翻了个身不想理会。可那声音简直如同魔音绕耳,且还以惊人的耐力持续响起。 最后,一个侍卫忍无可忍,从椅子里翻身而起,带着好眠被惊扰的怒气将门一开,正想破口骂上两句,却在看见门口的人时,所有的话都吞了回去。 门前俏生生立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披了身鹅黄斗篷,脚蹬明珠绣鞋,小脸在呼出的白雾里粉嫩娇俏,正睁着一双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这侍卫登时就觉一股热气涌上脸颊,语无伦次道:“姑、姑娘大清早的,这是找谁啊?” 小姑娘上下打量他一番,抬起下巴哼了一声,那动作虽高傲非常,在她做来却极为娇憨。只听她朗声道:“我找谢临。” “谢临?”侍卫对此人并不熟悉,摸了摸后脑勺,说,“我倒没听过这号人物。” “少废话,快带本……”她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清了清嗓子道,“快带我去找他!” 侍卫脸上有些为难,好言好语道:“这位姑娘,不是我不放你进去,实在是我们府上规矩……” “我管你规不规矩,本姑娘今天就要见到他!”小姑娘叉着腰娇声叱道。 侍卫正想着如何应付,门里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这是干什么呢?” 侍卫一瞧,便似见了救星一般上前道:“哟,白芷姐姐,你看这……” 白芷看了那小姑娘一眼,蹙起眉问:“怎么回事?” “这位姑娘大早上的就来敲门,指名道姓要找一个叫谢临的。我们几个都不认得这个人……” 谢临? 闻言,白芷面色一冷,顿时所有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气都涌了上来。 前几日她罚那谢临冬夜扫院,谁知第二天侯爷便派人传令下来,说将谢临调到了自己身边,以后便与洒扫处再无干系。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似乎只要与这个谢临对上,她就一败涂地,这次竟还一步登天,成了侯爷亲点的身边人! 她在这府里兢兢业业干了十多年,却抵不过人家使些手段,入府不到一月便成了侯爷跟前的人。 这世道为何如此不公? 她双拳紧握,怨怼的视线看向那边毫不自知的小姑娘,心道这可是你自己撞上门来的。 白芷示意侍卫不必再管,自己走到那姑娘跟前,冷冷地看着她:“你说你找谁?” 小姑娘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敌意,戒备地盯着她:“我找谢临。他在哪儿?” 白芷抱臂靠在门边:“你又是谁?” “我是……”小姑娘想了想,说,“我是他朋友。” “朋友?”白芷冷笑,“果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一样的不懂规矩!” “你说什么?” “你抬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在这里大声喧哗,若是吵到里头主子休息,你该当何罪?” “你……” “就连达官贵人想要拜访,都得提前交上拜帖,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大清早的来我侯府吵嚷,我看你是活腻味了!”白芷步步紧逼,看那小姑娘被气得脸颊通红,冷笑着吩咐道,“来人,将她抓起来。” 先前出来看热闹的侍卫们此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动,都不忍下手对付这样一个小姑娘。 “你们敢!”小姑娘柳眉一竖,往后退了几步,豁出去一般咬牙道,“我……我是公主!” 几个人闻言俱是一愣,白芷先反应过来,大声斥道:“你若是公主,我便是太子了!别把我们当猴耍,公主出行那都是仪仗十里随从百千,怎会像你这般落魄?” “我真的是公主!”小姑娘懵了,似是没想到竟然有人不信,急得脑门都冒了汗。 白芷没耐性听她瞎扯,怒道:“还不快给我抓起来?!” 几个侍卫硬着头皮上去拉住小姑娘胡乱踢踹的胳膊腿儿,她犹自大喊大叫着:“你们干嘛?放开我!放开我!我叫父皇杀了你们!放开我!” “发生什么事了?”一道清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几人纷纷回头,只见一白衣少年沐着淡青色朦胧的天光走来,他长发披散在脑后,偶尔随风扬起,拂过那张美好得不可思议的脸,美得宛如画卷。 挣扎得正欢的小姑娘一看见他,脸上便露出欣喜的笑容来,朝他大喊起来:“谢临!谢临!” 谢临步子一顿,微愕道:“公主?” 说着他脚步加快,忙走到几人跟前,脸色微沉:“你们这是做什么,竟敢对公主如此不敬!还不快放开!” 几个侍卫纷纷放开了手。 白芷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先是看到谢临的愤恨,听到他脱口而出的公主后又变为惊愕,如今只剩满心惶然。她勉力控制住情绪,说道:“这位是……” 小姑娘刚一得了自由,揉了揉酸痛的手臂,扬手对着白芷“啪”一个响亮的耳光便甩了过去。白芷咬了咬唇,双膝一弯对着她跪了下来。 只听她居高临下道:“我刚才说过了,我是公主。” 谢临拉住她的手:“晚晴。” 谢晚晴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等委屈,气得双眼通红:“谢临你不知道她刚才多盛气凌人!她对我一个外人都这样了,对你肯定是变本加厉!这种人在你身边我不放心。” 谢临问:“那你要如何?” “杀了她。”谢晚晴随口说道,那语气平常的就像是在谈今日天气如何,却让现场的人心中一寒。 白芷跪在地上,更是后背冷汗尽湿,身子微微一晃险些扑倒在地。 她现在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为何就那么心急,不能再对她的身份确认一番? 现如今谢临也在,自己与他向来不和,看他与公主竟好似关系密切,若他再在公主面前将自己给他使的绊子添油加醋一番,那自己今天当真逃不过这一劫了。 天道好轮回啊…… 白芷闭上眼,心中竟有几分苍凉。 “怎么都这么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喊打喊杀的。”谢临如同对待小九儿那般往她脑门上轻轻一戳,“我还道你这两年进步许多,却不料还同以前一个德行。” 白芷一愣。 谢晚晴脸色微微好转了些,斜着眼瞟了地上的白芷一眼:“可是这女人……” “我知道她对你不敬,你方才那一耳光不是已经罚过了吗?再者说,不知者无罪,她方才也不过是尽自己的职守罢了。”谢临看着她,耐心地劝解道。 谢晚晴不吱声了。向来娇纵任性的公主,只在谢临面前露出这般委屈的小女儿神态。 谢临无奈,抬手在她发顶揉了揉,温声道:“若我没猜错,你此番是偷偷溜出宫的吧。若是将此事闹大,到时肯定瞒不过皇上。你也不想被禁足在寝宫里吧?” 谢晚晴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他,惨兮兮地摇了摇头。不让她出来玩,还不如杀了她痛快些。 谢临轻轻一笑:“那就听我的话。” “好吧。”谢晚晴拉住他的手往屋里走,路过白芷身边时哼了一声,“看在谢临的面子上,本公主就放你一马。要是再被我遇见,你且仔细着!” 白芷跪在那里,神思空茫,不知在想什么,待两人离开许久也没回过神来。 屋里,谢晚晴随意将裙子一撩坐在榻上,将谢临的住处四下里打量一番,又停在他脸上,伸手想触一触:“你的脸……” 谢临握住她半空的手,轻轻放下:“我故意弄的,省得多事。” “这样看着,倒像个小老头儿了。”谢晚晴扑哧一笑,“哪里还有半点十八岁的样子。” 谢临似是对此不甚在意,转而问道:“怎么突然跑出来了,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谢晚晴垂下眼帘,两手拉着斗篷的丝带揉搓起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你走了这么久,宫里都没人陪我玩了。” 谢临好笑地摇头:“你如今马上要及笄了,怎么还整日只想着玩?” “我不是只想着玩……”谢晚晴突然伸出手,紧紧抱住他的胳膊,突然之间有些哽咽,“谢临,你回来吧好不好?” 谢临微微一愣。 “这侯府哪儿好了,地方又小,人也不好,你为什么不回宫?”谢晚晴声音闷闷的。 谢临身子一僵,半晌才挤出一句:“是皇上亲自下旨送我来的。” “我才不信!”谢晚晴打断他,“父皇他那么想你,我也想你,你就回来吧,回来好不好?你要是回来,父皇肯定很高兴,肯定会给你好多好多赏赐……” “我不需要!”谢临像是突然被针刺到一般,猛地挣脱她站了起来,疾走两步,才生硬地说了一句,“我不会回去的。” 谢晚晴双手骤然落空,身子一倾,眼里的泪珠儿就滚了下来。她看着他的背影在泪波中一荡一荡,怔怔问道:“……为什么?” 谢临闭上眼,复又睁开,声音平静下来,歉然道:“我不想回去。至少在有退路之前,我不想回去。” 送走谢晚晴后,小九儿端来一盆清水和一堆不知名的蜡黄色颜料,颇为郁卒地看着自家公子,不解道:“公主说得句句在理,真不知道公子您在想些什么。” 谢临洗过脸,对着一盆微微发黄的水,又转向镜子里那张美得无可挑剔的脸,神色怔然,思绪仿佛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许久,才听他轻声道:“小九儿,你知道金丝雀吗?” 小九儿用他那匮乏的知识量想了想,道:“听名字像是一种鸟。” 谢临合上眼,不再多言。 书房。 沈承渊支着头,将目光从书中收起,淡淡落在面前的人身上:“他真这般说的?” 赤木道:“是。” 金丝雀?这比喻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看来这谢临同皇帝的关系,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沈承渊脸上浮出一丝类似于兴味的东西,又很快消逝在他冷硬的神色中。他挥了挥手,吩咐道:“你下去吧,待会儿将他叫来。” “属下告退。”赤木领命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9章孰沸孰温 谢临进到院子里时,沈承渊正背对着他坐在院中一张石桌前,手执青瓷茶壶,正缓缓将茶汤注入面前摆着的两只茶杯里,神情专注而平和。 赤木上前两步躬身道:“将军,人已带到。” 沈承渊目光不动,只淡淡“嗯”了一声。赤木也不多留,当即朝他一个抱拳便退了出去。 艳阳高照,清风穿过院内一丛翠竹而来,偶尔听闻几声清脆的鸟鸣,剩余的便是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静寂,在这小小的院内铺散开来。 谢临站在那里,看着他将两只茶杯斟满,而后轻轻将茶壶放回原位。那只是很寻常的一个动作,他却从中看出一种威仪从容的风范。 那是在多年的征战中,自沙场拼杀与朝堂倾轧下逐渐打磨出来的,他谢临无法企及的气度。 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许只是他分神的短短一瞬,忽听沈承渊开口:“再不过来,茶便凉了。” 谢临倏地回神,抬脚上前几步,下意识地坐在他对面的位置,却见他抬眸朝自己望来,眼神并不犀利,却带着不容小觑的气势:“你倒是自觉。” 谢临哑然,心道我不过来你要我过来,我过来了你又是这般反应,真个难伺候。他微微蹙眉:“侯爷……” “玩笑罢了,”沈承渊抬手制止他的话,顺势做了个“请”的手势,“来,尝尝我亲手泡的茶。” 谢临垂眼,面前的青瓷茶杯里茶汤澄澈,在寒冷的天气里泛着雪白的雾气,里头几片深绿色的茶叶正缓缓漂浮。 见他半晌没有动作,沈承渊脸上一哂,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将茶杯翻转过来:“现在可放心了?” 谢临被他识破心思,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红,所幸在蜡黄色的妆容下也无从看出。他微微一笑,道:“侯爷这般饮茶,当真暴殄天物。” 沈承渊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玉瓷与石面撞击的清脆声响:“我若不暴殄天物,你又怎会卸下心防?” 谢临但笑不语,执起茶杯置于唇边轻抿一口,淡红色的薄唇染了润泽的水光,在阳光下颇有些流光溢彩的意味。 沈承渊黑沉沉的眸子直直望住他,问道:“如何?” “入口回甘,唇齿生香,不错。”谢临笑了笑,“想不到侯爷于茶道上也颇有研究。” 沈承渊不置可否,只是提起茶壶缓缓为自己斟满一杯,于水汽氤氲中开口道:“这西山白露娇贵得很,我初得时也钻研了些时日。若是换做旁人,却不一定是这般口味了。” 谢临神色一滞,眼底闪烁着明暗不定的光,却没有说话。 “茶叶虽是同一种,可若泡茶人不同,则其味道必定相去甚远。”沈承渊放下茶壶,挑眉看向他,语带深意地问道,“你觉得呢?” 谢临莹润修长的手指寸寸在光滑的青瓷茶盏上摩挲,思忖一阵后道:“泡茶人固然重要,可这泡茶的水温也是关键。” 沈承渊冷硬的脸上露出一丝兴味:“哦?” 谢临继续道:“常人泡茶多用沸水,却不知并非所有茶叶都适宜用沸水冲泡。茶叶按其形质分为老与嫩,于嫩茶而言,却与温水相适,如此泡出来的茶汤才能澄澈明亮,气清味醇。若以沸水浇之,则茶叶色深,沉于杯底,茶汤也易泛清苦之味。古人有言‘未熟则沫浮,过熟则茶沉’,就是这个道理。” 他说这话时眼里闪现着一种摄人心魂的明亮,像是拂去蒙尘的珠玉,在唇齿逐渐吐出的字句间熠熠生辉。 沈承渊深深看着他,脸上的那一丝兴味逐渐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取代,连无意识在膝盖上敲击的几根手指也停了下来。 他将双臂在石桌上交叠,身子微微前倾,深沉的目光像是要望进那人眼底深处:“那对你这片嫩茶而言,皇城里的那位,熟沸熟温?” 原来是一场鸿门宴啊。 谢临轻笑一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侯爷怎知我是嫩茶?” 沈承渊顿了顿,生硬道:“你这般年纪,总归不是老的。” 谢临表情突然有些扭曲,那模样像是猝然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想笑却又忍住了,只听他清了清嗓子道:“侯爷,这老与嫩可不是简简单单根据年纪大小就能划分的。” “……”沈承渊险些被他这伶牙俐齿的本事绕进去,这会回过神来,声音便沉了几分,“回答我的问题。” 谢临收起笑容,似是微微叹了口气,眼神望向悠远的,皇城的方向。 那一刻他的脸上似乎有种类似于落寞的神情划过,只是很快的一瞬,便消失得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一阵风来,带起他鬓边未束起的一缕青丝,拂上他半边脸颊,拂过他修长柔和的眉眼,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平添几分愁绪。 “皇上于我,是沸水。”许久,他闭上眼,很好地掩藏起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 沈承渊眉心一动,不知为何仿佛从他散落在空气里的尾音里听出一些苍凉,那是不愿屈服于命运,却又对命运的强势无可奈何的苍凉。 鬼使神差地,他脱口就是一句:“若我愿为温水呢?” 谢临一怔。 这话刚一出口沈承渊就知道不妥,可此时收回已经来不及了,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起身,险些将面前的茶杯撞翻。 “没什么,这里风大,你回去吧。”他转身,刚迈出一步却又顿住,“过两日定远将军新官上任,宇文府上会有一场宴会,到时你同我去。” 说罢,他脚下不停,大步踏出小院。 ——你同我去。 那不是商量,是命令。是早就做了决定,只预先告知他一声,好让他早些做准备罢了。谢临有些自嘲地摇摇头,他是侯爷,自己如今只是他身边一个奴才,他原就无需同自己商量。 只是宴会此事,为何不带旁的知根知底的丫头侍卫,却要他一个新进府不久,身世可疑的人同去呢? 谢临目送他离开,渐渐蹙起了眉。 谢临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只是趁着清闲向王管家打听了一番,此次陪侯爷赴宴的除了自己,便是紫苏与另一个不知名的丫头,大抵也是一位大丫鬟,只是不像紫苏那般温柔热情,因而自己也一直没同她说过什么话。剩余跟随的,便是侯爷的一众护卫。 临走时,紫苏亲自送来一套衣物,月白锦缎绶带飘飞,明显不是寻常小厮的仆服。谢临怎好接下,自然是连连推辞,紫苏却道这次赴宴不同往常,能光鲜些自然是好的。 正当犹豫之际,白芷却蹭蹭地跑来,将衣服推了回去,说那定远将军之子风流成性,在京城里花名远扬,谢临这般模样已是危险,若再矫饰一番,那便更是羊入虎口,给人家送上门去的。 白芷说得言之凿凿,紫苏将衣服抱在怀里,诧异地看她一眼,脸上神色温和依旧,连道是自己考虑欠缺,一脸惭色地离开了。 紫苏走后,屋内便只余白芷谢临小九儿三人。 白芷看着紫苏走远,在原地踟蹰片刻,飞快地瞥了谢临一眼,清了清嗓子问:“你怎么还不走?” 谢临含笑看着她:“这话不该是我问白芷姑娘么?” 白芷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此处是谢临的居所,不由脸上一热,掩饰性地咳了两声:“侯爷待你与旁人不同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府了,这次又带了你去赴宴 ……” 谢临眼神清亮地直视着她的双眼,那是一种十分尊重的姿势。他并不开口,只是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白芷眼中有些闪烁不定,半晌牙一咬心意横:“咱们侯爷无正室也无侧妃,只有一个柳夫人。如今你得了侯爷青睐,她肯定心存嫉恨,万一暗中对你下手,你要小心。”顿了顿,又掩饰性地补上一句,“我不是为了你,我是怕侯爷不快。” 谢临忍不住弯唇一笑。 “你笑什么?”白芷皱眉,“别不当回事,我说真的,别看她上次饶了你,日后指不定怎么整你……” “这才像个二十岁的姑娘。” “什么?”准备了一肚子说教之词的白芷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的年纪?” “我不仅知道你年纪,还知道今日是你生辰。”谢临走到桌前,取了个木盒过来塞到她手里,“生辰快乐。” “……” 白芷脸上神色千变万化,直到打开木盒,看到里头躺着的一支白玉发钗时,一股热流霎时涌上眼眶。 她自小便被母亲送进了侯府,为奴为婢这些年,虽也同几个小姐妹在一起过过生辰,可大都是自己嚷嚷着才能从旁人处得来一两句祝福。大家各自干活谋生银子上并不宽裕,生辰礼物更是很稀有得很。 如今,从进门起自己便处处为难的人,却将装着发钗的盒子递给她,同她说,生辰快乐。 白芷仰起头,使劲眨了眨眼收起泪意,这才将发钗往头上一插,道:“那我就不客气收着了。” 她转身离去之际裙裾飘飞,乌发间莹润如雪的白玉发钗映衬着她微微扬起的唇角,美得不可方物。 小九儿全程目瞪口呆,直到人走了才拉着他家公子的袖子问:“公……公子,这女人不是看咱们不顺眼吗?怎么……” “得饶人处且饶人,多一个朋友便多一条后路。”谢临转过脸来,眼中满是温和的笑意,“你可明白了?” 小九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就是说,公子不计前嫌,以德报怨救了她一次,她便转了性子,也愿意来帮咱们了?” 谢临道:“性子岂能那么容易转变,只是放下偏见罢了。” “偏见?” “嗯。”谢临目光清远,悠悠道,“放下对一个人的偏见,便能从他身上看见许多平日里被忽略的东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10章美人留步 宇文府,华灯初上。 定远将军宇文胜年逾花甲,但因着近日连逢喜事而红光满面,精神矍铄。 他身着青绸长衫,外罩黑缎子团花大马褂,下巴处留着一道长髯,站在垂花拱门前迎接前来道贺的客人。 “恭喜宇文将军,贺喜宇文将军!” “将军在漠北征战数年,如今一朝得胜,理当从此一马平川!” “将军可莫要嫌弃我这薄礼才好。” …… 宇文胜笑容满面,连连作揖道谢,吩咐身旁的小厮将礼物收好,而后派人将客人引进庭院。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脸色倏然一顿,目光停在一个正从马车上翻身而下的年轻人身上。那年轻人一袭黑衣裹住修长精悍的身材,整个人面无表情,正从容镇静地大步朝他走来。 宇文胜忙笑着迎上前去,亲自将人往内院里引:“容安侯肯赏脸前来赴宴,真叫我宇文府上蓬荜生辉!” 沈承渊颔首:“宇文将军客气了。”说着,他朝身后招了招手,便有人捧过漆金楠木托盘来,他随手将上头覆着的红绸一掀,道,“来得匆忙,略备薄礼,将军收着吧。” “不敢不敢,多谢侯爷。”宇文胜只往那满盘的金玉琉璃上瞥了一眼,便叫人好生收着,引着他来到庭院里,便躬身作出一个“请”的手势,“侯爷且进去歇歇,在下片刻就到。” 宇文府的庭院里布置得极为富丽锦绣,庭院内玉石桌椅围成圆状,将身姿婀娜的舞女围在中央,清扬悦耳的丝竹声正悠悠飘荡在喧哗的宾客群中。修剪整齐的枝桠间也挂上了大红的丝绸,蕴含着吉祥之意。 谢临跟在沈承渊身后,一路低垂着头没有作声,也对周围一切并不好奇,仿佛侯爷叫他跟着,他便真的只是跟着,仅此而已。 由于此处沈承渊官职最高,待到他们入席后,已经落座的几位官员豪门纷纷前来同他寒暄,沈承渊客气疏离地一一应了。有想奉承几句有意同他拉近关系的,看他一脸冷淡的模样便被摄住,讷讷不敢近前。 待到宇文胜入了座,宴席才算真正开始。大家纷纷举杯庆贺宇文将军乔迁之喜,殷红的美酒在玉白瓷杯中荡漾,浮起一层水光,于辉煌灯火中熠熠生辉。 宇文胜仰头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便叫客人们随意吃喝,不必拘束。众人欣然应下,一时间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几乎将这小小庭院淹没于中。 宇文胜眯起眼来,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而后朝身后招了招手,立在他身后的小厮立刻走上前来。 只见宇文胜从怀中掏出一精致的金丝楠木盒,左右看了两看,才交到那小厮手中,低声吩咐道:“务必亲手交于容安侯。” 小厮低头应了声是,便领命而去。 这次场宴席来的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不是高官厚禄,也是豪门士族,个个身后都带着几个丫头小厮。 谢临低垂着头,眉眼深深隐藏于浓墨般的夜色中,恭恭敬敬地站在沈承渊身后,倒也与这庭院中旁的小厮无何不同。 沈承渊靠在椅背上,目光幽深,正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一个小厮走至跟前,低声道:“侯爷,这是我们将军的回礼,还请将军笑纳。” 沈承渊眉梢微微一挑,随手将盒子接过,“啪嗒”一声盒盖弹开,里面躺着的赫然是一枚兵符! 沈承渊凝眉看着那枚青铜雕制的兵符,半晌没有说话。 谢临此时稍稍抬起眼,他站在沈承渊斜后方,视线并未受任何阻挡,正好能看见盒内的情景,不由心中暗惊。 这宇文将军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才刚刚升迁,竟就这般将兵符献给了容安侯!如此急着站队,就不怕皇上迁怒吗? 话说回来,他又为何如此信任容安侯? 正是头脑纷乱之际,忽听前方咔的一声轻响,他忙抬眼看去 ,只见沈承渊正抬起两指,将盒盖压上,往那小厮跟前一推,淡淡道:“拿回去吧。” 那小厮面带迟疑:“侯爷,这……” “回去同你们将军说,心意我领了,至于这东西,”沈承渊瞥了那盒子一眼,语气平缓得没有一丝起伏,“他自己留着比放我这儿强。” 小厮虽不解,却也只好躬身退下,回去复命去了。 只见那小厮附耳同宇文胜说了些什么,宇文胜骤然抬头,对上沈承渊平静得有些冷然的视线,浑身一凛,忙扯出个笑容来。 沈承渊朝他微一颔首,便将目光移开了。 “起开起开,别碰我!本公子没醉!” 场中气氛正值热闹之际,忽听一道满是怒意的大喊,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去,只见一青衣长衫的公子正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手里握着一盏玉白酒杯,含糊不清道:“谁也别跟着,本公子要自个儿去瞧瞧。” 宇文胜亦注意到了这边,老脸一热,忙沉声喝道:“昕儿,不得无礼!” 宇文家大公子宇文昕朝他爹看了一眼,不耐烦道:“我就是去后院湖边走走,别叫这几个奴才跟着,净惹人烦。” 说罢,他也不管父亲作何反应,就那么唱着浑曲儿扬长而去。 宇文胜长叹一声,自家夫人走得早,他又忙于征战,与儿子聚少离多,自然也不曾亲自教养过。如今儿子长大成人,却与他丝毫不同,竟还传出了花花公子的浑名,叫他这个做父亲的苦不堪言。 可如今再想教养为时已晚,他只好抬了抬手,吩咐几个小厮远远跟着,别叫公子惹出什么事来。 酒足饭饱,宇文胜便将宾客引至后院。人说宇文府得天独厚,院中有一处地下温泉,因而地面上的湖泊常年不冻,即便是寒冬之时也是湖光粼粼,流水潺潺,映着漫天星河,极为美妙。 待众人齐聚,宇文胜便吩咐客人依次登上早已安排好的龙舟绣船,于冰天雪地里泛舟湖上,感受大自然的奇妙之景。 谢临臂弯处挂着一件披风,正匆匆走在去往后院的路上。 他们几个下人原是等在前院的,只待主子一回来便跟着主子辞别主家。可紫苏却道侯爷走时将披风忘在了原地,冬日严寒,恐冻出病来,便派遣他带着披风寻侯爷去了。 紫苏为人一向温婉体贴,谢临顾及她是女子不好四处乱走,便接了披风往后院去了。 一路行来,倒将这宇文府的景象尽收眼底。宇文府的规格与容安侯府相较并不算大,可这内里布置却一丝不苟。月光清淡,巍峨假山与玲珑花圃都笼罩在一层浅白色的雾气里,影影绰绰。 正循着人声往前走着,忽听一阵吵嚷从前方传来。 “本公子都说了别跟着别跟着,你们几个是聋了不成?都给我滚!滚得远远的!” 谢临下意识抬头环顾四周,只有这一条路通往后院。他避无可避,只得侧身往路边一让,垂下眼等着这位宇文公子先走。 宇文昕不耐烦地伸手向后一拂,几个小厮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待到他转过身去,便又唯唯诺诺继续跟上,像是粘在他身上的臭虫,怎么也甩不掉,气得他满肚子邪火。 再怎么说他也是这宇文府的大公子,他爹就这么防贼似的防着自己亲儿子?! 甩不掉,他也就懒得管了,在自家地界,他若想干些什么,凭这几个奴才还管不着他。 正大步流星往前走着,忽然瞥见路边花木掩映处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身姿纤瘦,手里抱着一件披风低眉顺目地站在那儿。 宇文昕理所当然地以为是他爹派人给他送衣服来,简直都要被气笑了。他都二十好几的人了,难道还跟小孩子一样不知冷热? “让你滚,没听见吗?”宇文昕揉了揉额角,随口说道。 谁知那小厮竟没有坚持留下,听了他的吩咐便十分乖觉地朝他微微福身,捧着衣服便往前走去。 宇文昕微愕,眼见他走的方向与自己相反,恰好是后院温泉湖的方向。再一细看,这小厮看着极为眼生,不像是自己府上的人。 宇文昕目光如电,紧紧盯住那小厮不动。待到他与自己错身的那一瞬,宇文昕看到他挽起的青丝下,一段纤细而优美的脖颈。 他心中顿时一痒,大声喝道:“站住。” 谢临身形一顿,却没有回过身来。 宇文昕倒也不介意,自己快行两步走到那小厮身前,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谢临被迫抬起头,却闭上了眼。 似乎有什么从来不曾怀疑的,在心里悄悄碎开一个角落。 宇文昕一时愣住了。他风流成性,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秀美好得似乎将他的呼吸都攥住了一般。 “美……美人儿……”宇文昕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忍不住咽了口吐沫,两眼放光道,“你跟了本公子可好?” 谢临倏地睁开眼,眼神冷冽如冰,他后退几步离开他的钳制,冷声道:“宇文公子自重。” 话音未落,他抬脚便走。 宇文昕上前两步拉住他的手腕,只觉触手温润生香,更是忍不住心思旖旎,笑道:“美人儿何必如此匆忙,你且与我一度春宵,待你食髓知味,自然也就……啊!” 没等他说完,谢临狠狠一脚踩了上去,顿时疼得他抱着脚跳了起来,一蹦一蹦的煞是滑稽。 与此同时谢临飞快转身,往后院人多处跑去。 “你们几个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本公子追!!”宇文昕疼得眼冒泪花,气急败坏地大吼道。 几个小厮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犹豫。 “还不快去!!”宇文昕忍不住怒吼出声,直接亲自一瘸一拐地追了过去。 几个小厮连忙追了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11章宴席落水 温泉湖畔,灯火璀璨,人潮涌动。轻舟绣船横行湖上,带起一阵阵水漪流散。 沈承渊同宇文胜乘舟游湖,于湖上攀谈一阵,上岸时仍旧面色冷淡看不出端倪,而宇文胜面上却满是笑纹,连连抚须。 “此次老夫能顺利晋升,少不得要多谢侯爷。” 宇文胜虽比沈承渊年长许多,却只走在他斜后方,谦卑而恭敬。 沈承渊道:“将军不必客气。日后你我便是同僚,还需将军多做关照。” “不敢当不敢当,”宇文胜连连摆手,“侯爷虽不愿收老夫薄礼,但老夫对侯爷的心思还是……” “有何心思?”沈承渊斜斜朝他看来,语气颇为轻描淡写,“你我可都是为皇上效力,为大梁效力。” 隆冬时节,宇文胜却登时出了一身冷汗,连声道:“是,是。” 二人正一路踱步朝前厅走着,忽然转角处一个人影直直撞了过来。沈承渊堪堪一扶,却见那人正是谢临。跑得急了,头发都松松散散地披了一身,很有些狼狈。 “怎么了?” “侯爷……”谢临看了眼面带愕然的宇文胜,欲言又止。 “你给我站住!……” 还未等他开口,一把熟悉而浪荡的叫嚷声便由远及近。这声音一入耳,宇文老将军顿时心里一沉,心里暗骂孽子!什么时候发疯不好,偏要挑这个时候给老夫惹事! 谢临往身后一瞥,旋即走到沈承渊身后不再言语。沈承渊下意识上前一步将他挡在身后,对上气喘吁吁的宇文昕,淡声问道:“宇文公子这是何意?” 宇文昕看这架势,知道谢临是容安侯府的人,心里便不由得一阵烦闷。若是旁人还好,这容安侯可不是个好惹的主,连他老爹都得敬让三分。 可这美人实在是一眼难忘,若不将他据为己有,自己又怎能甘心?殊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心一横,宇文昕索性朗声道:“侯爷,咱明人不说暗话,今日得见贵府小厮,一时惊为天人,心中很是喜欢,不知侯爷可否割爱?” 沈承渊还未说话,便听宇文将军厉声呵斥:“逆子,还不快住嘴!” 宇文昕看着他爹那瞪得比铜铃还大的眼珠子,忍不住撇嘴道:“我说爹,一个小厮而已,至于这么大动肝火吗?” 宇文胜被他气得几乎要背过气去:“你……” “宇文将军稍安勿躁。”沈承渊并不理会父子间的争执,只是挑眉看向宇文昕,随口问道,“宇文公子也说了,区区一个小厮,也值得你这般亲自开口讨要?” “侯爷有所不知,我虽之前名声有些狼藉,可那都是过去了。今日一见,才将心安定下来。若能得此佳人,必会一生一世待他好。”宇文昕这番话说得熟练至极,不知用这番话骗过多少痴男怨女,“反正侯爷您也不好龙阳,这等美人留在府中也没什么用,倒不如赏给在下,在下必会念着侯爷的恩德。” 他虽是浪荡之徒,却有着商人般的精明,知道许以人情最能说服对方。他这一番说辞可谓是一针见血,天衣无缝。 沈承渊一时没有说话,似是认真思考着他刚才那番说辞。 “这事我说了不算,得问问人家是否愿意。”沈承渊微微侧过身,将谢临暴露出来,“你可愿跟着宇文公子?” 谢临一怔,一时不知道他是何意图,只轻轻摇了摇头。 沈承渊转过身,似是有些惋惜:“他不愿意。” 宇文昕瞪着谢临,忍不住上前两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说,你跟着侯爷也只能是个奴才,跟着我可就不一样了。本公子保证宠着你,让你做这宇文府的小主子,不比做个奴才强?” 谢临看了他一眼,仍是摇了摇头。 宇文昕本就没多少耐性,能说这些已是极限,见他仍是不知好歹便道:“不过一个不懂事的奴才而已,侯爷替他决定就好,不必管他的意思。” 他混迹花丛十多年,还从未在一个人身上花过这么大的力气。若非这小子是容安侯府的人,他早就将人打晕抗了扔到床上,哪还会费这么多口舌。 不过好在沈承渊没有立时拒绝,只说:“不如这样,我且思量一阵,再给宇文公子答复。如何?” 人家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宇文昕便是再心急也不好多言,只得答应下来,但心里对这美人儿已是志在必得。向来容安侯只是面子上抹不开,不想落得个冷心的名头,打算对那小厮许些重利罢了。 宇文将军见儿子还不算太给自己丢脸,这才松了一口气。可经此一事,自己教子无方的名头在容安侯面前也算是坐实了。忍不住叹了口气。 待到月上中天,宾客们纷纷尽兴而回,宇文胜便再次做东,命人煮了消食养身的木香汤端到前院来。 这汤并不似寻常那般发涩,反倒带着一股奇妙的清甜,令人明明已是腹中饱胀,却仍忍不住食指大动,有甚者连喝几碗,直至饱嗝一个连着一个,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 谢临站在沈承渊身后,却是通体发寒,一颗心止不住地下沉。 其实若沈承渊将他送出去,一来合情合理地解决了皇帝送来的大麻烦,皇帝到时候即便是真要追究,他也可以干干净净全身而退。二来能给宇文府做个顺水人情,牺牲一个小小的下人,却能将双方关系拉近,实在是一举多得,百利无害。 自己本就是皇帝硬塞给容安侯的,哪怕面上不动声色,他必是早已对自己心生忌惮。若是…… 可他不能离开。 且不说别的,就说这宇文公子风流浪荡之名在外,自己若是落到他手里,和留在皇帝身边有何不同?或许境况之坏有过之而无不及。若真如此,那自己这些年来的苦苦挣扎,便都付之一炬了。 谢临闭上眼,又睁开,心里已经做好了决定。 他借自己有东西落在后院为由,向沈承渊暂时告离。沈承渊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便放他离开了。 谢临一路直行,脚步稳当得丝毫看不出他内心正经受着怎样的挣扎。清隽秀美的脸上毫无表情,像一个精致的木偶。 他站在温泉湖畔,身旁三三两两还站着几个乘兴而游的宾客,正聚作一团不知谈着什么,时而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他微微合上眼,心中一片苍凉的寂静。 如果不是这样的身份,如果不是这样的面容,那么是不是,他就能像这些人一样,轻松快乐地过完一生? 如果有了如果,那么他是不是就不必费尽心思,只为让自己能像个正常男子那般活着? 如果…… 可惜一切都太过遥远奢侈。 谢临身子一歪,“扑通”一声向前栽进了湖中。 夜色已深,前院里人影渐次散去,宇文将军亲自将客人送出府门,看着大伙上了马车,这才旋身回到院中,只见沈承渊高峻挺拔的身影立在庭院正中,在朦胧月下显得清冷而孤寂。 他犹豫了一阵,上前询问道:“侯爷,您那小厮还未回来?” 沈承渊背对着他,淡淡“嗯”了一声。 宇文胜思索片刻,又道:“那孩子已经去了许久,会不会是迷路了?” 从来都是下人等主子,哪有主子等下人的道理?可这千古以来头一遭偏偏就叫他遇上了,宇文胜倍觉诧异。 沈承渊蹙着眉不说话,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脸色微微一变,转身快步往后院走去。 “快快,将人放平!” “别动别动,人还有气呢!” 后院里,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一个浑身湿透了的人抬上岸来,平放在石子地面。那人双眼紧闭唇色苍白,纷乱的长发沾了水散了一地,竟有种悲壮的美感。 许是方才被救上岸时太过仓促,他的衣领被稍稍扯开,露出一小块雪白的肌肤,与那蜡黄的脸色脖颈相较显得极为突兀。但此时众人都忙于施救,一时间也没人注意到这些细节。 沈承渊大步流星来到后院时,便看到一群人正围作一团,有人正蹲在湖畔按压着什么。他脸色一沉,直直将人群拨开,只见躺在地上的人赫然就是谢临。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但此时救人要紧,只好上前伸手在谢临胸前点了几处要穴,谢临顿时呛出一口水来,连声咳了一阵,人却并没有清醒。 沈承渊将人打横抱起,一面走一面同追过来的宇文胜说道:“烦请宇文将军寻一间屋子再请个大夫来,今晚麻烦了。” 宇文胜自然是连连答应,走在前方将他引进一间为贵客准备的上好房间内,遣人去请了府上的大夫来。 大夫急急忙忙被叫来,本以为是府上哪个贵人出了问题,却不料只是给一个小厮看病,顿时心里就有些不平。可容安侯这尊大佛就坐在旁边,他纵是有再多不忿也不敢表现,忍着不悦伸出三根手指搭在那伸出的一截细瘦手腕上,却顿时拧起眉来,愣是诊了半天。 这脉象相冲,激荡反复,分明像是中毒之兆…… “秦大夫,这孩子怎么样?” 眼见着容安侯一张脸冷得快要将人冻死,宇文胜忙出来打圆场,笑容满面地替他问道。 大夫眉头皱得死紧,又换了一只手搭上去,慢慢开口:“发现得早加之救治及时,倒是没有性命之忧,只是……” 宇文将军都快急得冒汗了,一面瞥着容安侯的脸色一面温声问:“只是什么?秦大夫但说无妨。” “……气血两亏,脉象虚浮,只怕是有不足之症。”大夫将手撤回,此时终于感受到屋里压抑的气氛,但又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斟酌着选了个不容易挑出错处的回道。 接着,他先让人熬了姜汤送来,又开了副退烧的方子,说这孩子今晚必定用得上,便匆匆退下。 沈承渊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坐在一边,看着重重青纱床帐里被掩盖在锦被中的模糊身影,眼底一片黑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12章为了自己 下半夜,谢临果真烧了起来。 彼时沈承渊正坐在桌旁,就着暖黄色的烛光看着一卷文书。那文书原是贴身带着的,因着曾将谢临抱在怀里,文书沾了水,字迹便有些模糊不清了。 灯烛被裹在轻纱灯罩里,发出极为细小的哔剥声。 沈承渊正撑着额看书,忽听纱帐内传来一声细微的嘤咛。那声音实在轻微,比蜡烛的爆裂声大不了多少,若不是他武艺高强耳力过人,是决计听不到的。 他将书一合,起身走到床边掀开纱帐,只见谢临裹在雪白锦被里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仅露出的一张小脸上冷汗浸湿了额头。他蹙起眉,许是难受得厉害,唇齿间溢出一声声细微的低吟。 沈承渊命人将那大夫留的药方拿去煎药,本想吩咐小厮进来看护,但他被这低吟扰得无法专心看书,索性亲自照看着了。 等着药送来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先前忘了给谢临换身干爽的衣服,便又命人寻了一套干净衣服来。 他重新回到床边,将被子微微掀开一角,谢临便冷得一个颤抖,如小猫般将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 沈承渊直接将被子一把掀开,不顾他无意识的挣扎,一只手臂便将他整个人搂了过来扣在怀里。 谢临身量本就纤细瘦弱,如今躺在他怀中更显得荏弱动人。可沈承渊知道,这个人远不像看起来这样娇贵。 小厮的衣着并不复杂,沈承渊两手环过他胸前,将那灰扑扑的厚重衣物解下,便露出里头素白的里衣来。他刚解开一个扣子,手便顿住了。 里衣下的肌肤,雪白莹润。 谢临觉得自己正被架在火上炙烤,他难受得想要挣脱求救,可过度的灼热让他整个人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他甚至可以感受到那滚烫的热流在五脏六腑间横冲直撞,最后纷纷聚在心口,烫得发疼。 汗水出了一层又一层,将身上的被子都打湿了,他依旧陷在朦胧的光影里,意识忽而浮出水面忽而沉入水底。 身边的一切都忽近忽远,却没有预想中的嘈杂。他隐约能感受到有人在他脸上、额上不断擦拭着,有人时而轻抚他的额头,时而低低喟叹一声,更多的时候则是沉默。 沉默得让人不安。 于是他伸出手,像被遗弃在荒岛的人无助地摸索着,想要拨开眼前浓黑的雾气,逃离这些年来所有的孤寂与恐惧。他需要一种温度,来确认自己还实实在在地活着。 一双温暖有力的手将他的手包裹住,于是他的心奇异地安定下来,仿佛从那温度中汲取了力量一般,呼吸也渐渐平稳。 那温度,像是他和这人世间唯一的联系与羁绊。 等到谢临终于挣扎着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一场落水,足足让他昏迷了一天一夜。 他艰难地支起身子,下一刻却因身子虚软而往后倒去,头直直撞上了床柱,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桌边背对他坐着的沈承渊听到动静,起身朝这边走来。他在床边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丝毫异样:“醒了?” 谢临靠在床柱上喘息一阵,这才哑着嗓子开口:“多谢侯爷。” “不必急着道谢。”沈承渊一撩衣袍在床边坐定,直直看着他漆黑如墨的双眼,“要不要先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谢临怔愣地看着他伸出来的手,只见那指节修长、覆着薄茧的手掌处,抹了一片刺目的蜡黄。 谢临顿时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掀开被褥一看,果然自己全身上下的衣物已被换了个干净,不由认命般闭上了眼。 他的眼睫长而浓密,在苍白的眼睑处投下一片黑影,如同微微颤抖的蝶翼,放弃了最后的挣扎。 沈承渊看着他,心里隐隐有了计较。 他尚还记得昨夜。亲手为他除尽衣物后,那瘦削而柔弱的身体柔顺地伏在他的怀里,肌肤如新雪初凝。 他将那雪白绵软的身子重新裹进被子里,吩咐下人端了水盆毛巾,亲手一点点将那小脸上的蜡黄擦去。随着他手中的动作,那令人惊心动魄的美便在他手中一点点悄然绽放。 沈承渊在看到那张脸时,第一反应竟是觉得这张脸有几分眼熟。可若说从何处见过,却是断然想不起了。 如果说先前的谢临还只是美得令人心动,那么如今除去伪饰,露出真容的谢临就是美得令人心悸——美到极致,便真的教人有种心悸之感。 “怎么不说话?”沈承渊的声音再度响起,仍旧是不带一丝起伏,谢临却奇迹般从中听出些许期待来。 期待什么呢?不是都知道了吗? “眼见为实,侯爷还要我说什么?”谢临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平静,一如褪去波澜的海面。 沈承渊被他一噎,倒真有些自己多此一问的感觉。 经过在柳依依门外听到的那番话,泡茶时他的一番言论,再加上昨晚的事,他早就不觉得谢临只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小厮了。 也是,皇帝送来的人,怎会心思单纯? 只是,他却莫名地,想要听这个人亲口解释。他想知道,这个人会说些什么。 他凝视着那人尚显苍白的脸,道:“所以从一开始,白芷与你不对付,你便将计就计,故意激怒她,让她记恨你从而引起我的注意时,你就已经在计划这一天了?” 谢临垂眸,半晌后才轻轻应道:“是。” “我当日去柳依依处,也在你的算计之中?”沈承渊继续问道,“你早就调查过她,当时也知道我在门外?” “是。” “那你当日向我求救,也是你的苦肉计了?” 谢临想起当日情景,不由苦笑,却是摇了摇头:“算不得苦肉计,我只是在赌。” “赌什么?” 谢临平静答道:“赌侯爷会不会对我心软,愿不愿出手相救。” 沈承渊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临也没有等他再问,竟兀自轻笑出声:“就像昨天的事,我也一样在赌。” 若是沈承渊肯救他,他便知道不用留在宇文府了。他并不是赌徒,只是他除了孤注一掷,早已经别无选择。 沈承渊半晌无言,良久才叹了口气:“你赢了。” 谢临朝他眨了眨眼:“侯爷仁慈。” 那表情极为灵动而俏皮,仿佛此刻两人间只是闲话家常,而非当堂质问。 天色已是极暗,房间里烛光微微摇曳,红木案几与轻纱床帐都隐没在阴影中,飘忽不定。周围空气寂静无声,只有他们彼此的呼吸彼此起伏。 沈承渊背过身,望着窗外幽蓝色的天幕,许久才开口,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重复一句早已知晓答案的陈述。 “你这样处心积虑地想留在我身边,是为了皇上?” “不,”谢临靠在床沿,柔顺的青丝垂落在他胸前,“我只是为了自己。” 沈承渊微微愕然,下意识地问:“什么?” 谢临顿了顿,眼中逐渐浮出一抹无奈的神色。他笑了笑,答道:“能留在这里,至少比别处要好得多。” 沈承渊骤然回身,一双深邃的眼眸定定望着他,虽然对他的话尚且存有疑虑,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叫嚣着,相信他。 或许眼前这个精致而脆弱的孩子,其实也有自己难以言说的苦衷。 于是他的情感再一次压过了理智,在他并未仔细思考之时便脱口道:“你既选择了我,我自然也不会叫你后悔。” 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郑重一诺。 谢临笑了:“多谢侯爷不嫌弃我。” 那一瞬间的笑容宛如春花绽放、海棠吐蕊,纵是沈承渊也微微恍了神,于是便没再细想自己方才那句有何意味。 因着这一场插曲,容安侯府以谢临不愿委身乃至以死明志为由,婉言谢绝了宇文公子的请求。宇文昕虽失望不甘,可谢临投湖却是众人所见,他也不好与容安侯抢人,只得悻悻作罢。 谢临醒来的第二天,便随沈承渊回了侯府。小九儿见公子刚好的身子又染了病,心疼得私底下连声责怪容安侯的不是。谢临有心同他解释,可又怕了这孩子唠叨起来没完没了的架势,最后只好由他去了。 这天晚上,谢临正合衣靠在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册就着暖黄色烛光看着。这书是沈承渊怕他病中无聊,特意叫小九儿拿来给他解闷的。 忽然,门外有人轻叩一声,像是犹豫了一番,才又叩响了第二声。 “谁呀?”小九儿此时已困得迷迷糊糊,一边揉着困出泪花儿的眼睛一边磨蹭着将门打开,却在下一刻结结巴巴张大了嘴,“你、你怎么来了?” 虽然这白芷先前已同公子算作和好了,但小九儿毕竟年幼,孩子心性占了大半,至今还在为那一个耳光耿耿于怀,因而对着她还是摆不出什么好脸色来。 所幸白芷也不介意,她裹了一件嫩黄夹袄站在门外,颇不自然地朝门内看了看:“我听说谢临病了,来看看。” 夜半探病,您挑得可真是时候!小九儿虽忍不住想刺她两句,可顾及公子还在,也就只在心里腹诽了一阵,便侧身将她放了进去。 内室与外间被一道厚重的门帘隔开,谢临卧在内室,依稀听到外头门响,稍稍支起身子问:“小九儿,谁来了?” 小九儿将门帘一挑,咕哝着说:“有人一片好心探病来了。” 他身后跟了个窈窕纤细的人影,谢临一见,忙放下书卷坐起身来,愧道:“白芷姑娘,你怎么来了?” 白芷几步上前将他按回去,待触到他温热的身子又觉得不妥当,连忙退后几步:“白天抽不出身,晚上才……” 剩下的半截话在见着他白如玉瓷的脸后,却是生生堵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你……你的脸……” 谢临不以为然:“黄疸痊愈了而已。冬夜寒凉,怎好劳烦白芷姑娘亲自跑这一趟,快些坐吧。” “没……”白芷只觉得自己眼前万般景物尽数虚化,只有那一张精致清秀得难以言喻的脸清晰到了摄人心魂的地步。她回过神来,顿觉失态,忙咳了几声以作掩饰,“我就是来看看,你这些日子在侯爷身边过得可还好?” 谢临眼中浮出清浅的笑意,戏谑道:“自然是比在洒扫处好了许多。” 白芷想起自己先前种种恶劣行径,不由赧然:“我那时叫猪油蒙了心,你别责怪。” “我家公子若是有心责怪,你今天还能进这道门?”小九儿护在谢临身边,朝白芷翻了个白眼,随即感觉额上一凉,却是谢临伸指戳向他的脑袋,不由捂住脑门“哎哟”一声,忙闭了嘴。 其实谢临这话没说错。在容安侯身边这些日子里,十天有九天他都病着,沈承渊也没什么活要他做,便准许他窝在这儿养病,整日好吃好喝伺候着,还有闲书解闷,这生活几乎抵得上半个主子了。 谢临毕竟是从宫里出来的人,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着长大,即便是受到特殊优待也不会像寻常小厮那般感恩惶恐,日子该怎样过还是怎样过,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他这般宠辱不惊,旁人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毕竟侯爷性子冷,也从未见他对哪个下人这样好过,一时间众人虽不敢在明面上说三道四,暗地里却纷纷七嘴八舌说道起来。 这传说中俊美无双的小厮,和侯爷的关系怕不是那么简单。 白芷轻轻咬着唇,似是在想一个合适的措辞,半晌才犹豫着问:“侯爷待你……是不是太好了些?” “嗯?”谢临脸上笑意稍淡。 白芷一咬牙,豁出去道:“你可知,这些天府上都传言说……” “既然知道不过是传言,何必在意?”谢临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反问道。 白芷一愣,先前准备好的说辞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虽说流言也会伤人,可人家正主尚且不觉得如何,自己若是再说些什么,便是操不必要的心了。 “你倒想得开。”白芷叹了一声,无奈道。自与他关系缓和后,便越看越觉得莫名亲近,如今自己这关心也不只是为了当初的报恩了。 “谢过白芷姑娘提醒了。”谢临微笑颔首,“作为回报,我也提醒白芷姑娘一句,日后……还是防着些紫苏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13章除夕之夜 对于紫苏的怀疑,谢临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因而只是淡淡提点了一句。 果不其然白芷听后十分惊愕,她从小与紫苏在一处长大,关系比旁人都要近上许多,一朝听到这样的说辞,自然是一股脑替紫苏辩白,说她心地好人也温柔,断不会有害人之心,还叫谢临不要多想,免得起了误会。 可谢临的疑虑并没有消除。在宫里苦苦挣扎的九年中,他也算是见多了朝廷或是后宫的勾心斗角,许是从小养出来的性子,遇事先疑三分,从不轻易信人。 从宇文府回来后他就在想这个问题,为何当时侯爷去往后院时紫苏没将披风递上,而要等宾客差不多要回来时才派遣他去送披风? 退一步讲,就算当真是想起的迟了,当时她身边小厮众多,自己并不是离她最近的,为何她随手一指便是自己? 他不由得想起临行前紫苏送来的那套贵气雅致的衣物——难道自己在送披风的路上遇到宇文昕,又被他讨要,真的只是一场巧合么? 可谢临实在想不通自己何处得罪了紫苏,便也猜不到她动机为何,只好暂将此事搁置了下来。 天气一天天冷下来,转眼间年关已至。 往常这天,谢临都得提起一万分的精神应付。因为这日谢怀瑾必会宴请群臣,君臣共饮,而后带着一身餍足的酒气跌跌撞撞地闯进他的寝宫。 谢临一般会以身子困乏为由早早歇下,命人将所有烛火都熄了,大门紧闭,以示闭门谢客。 可皇帝是什么人,谢临的闭门谢客于他而言不过是多了个开门的动作罢了。 每每听到门外徐公公一声尖锐高昂的“皇上驾到”时,谢临的身子就止不住的发颤。他整个人深深蜷在大红色描龙画凤的苏缎宫被里,手指在胸前紧握成拳。 多数时候,谢怀瑾见他这副疲倦又惹人爱怜的乖巧模样都只是坐在床边同他说说话,舍不得狠下心来强迫他,破坏这短暂的宁馨。 只有一次,他心情烦躁饮多了酒,便不顾谢临挣扎提着他单薄的衣领将他从被子里扯起来,整个人狠狠朝他清瘦纤细的身躯压了上去,在那白玉般温润柔软的脖颈间亲吻吮吸,似是想发泄什么,又似是想以这种方式来确认身下这个人是他的,从头到脚完完整整属于自己。 谢临颤抖着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鬓发滑落在枕边。 终于,在感受到胸前一阵刺痛时,谢怀瑾停下了动作。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没入胸口的玉簪,顺着那只苍白瘦弱的手,望向他泪流满面的脸。 几乎是一瞬间的酒气与怒意冲上了头脑,谢怀瑾当即抬手便是一个耳光,谢临整个人被他打得偏过头去,软在榻上,又被他使劲揪住后脑的长发,迫使他抬起头来。 “朕这么娇惯着你,宠着你,你却想要朕死?!” 男人疯狂的怒吼嗡嗡响在耳畔,谢临听清了他的话,竟忍不住笑了,这一笑牵动了受伤的嘴角,鲜血顺着淡红色的薄唇流了下来。 娇惯他,宠着他,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将他压在床上,强迫他。 谢临突然觉得悲哀。从第一次在大牢里遇见这个男人开始,他的人生就被强制性地冠以这些看上去光鲜亮丽的词。 于是所有的黑暗和痛苦藏在这些光鲜背后,都成了顺理成章。 有许多次,他都忍不住想,如果知道后来会这样,当初死在冰冷潮湿的大牢里,是不是会更好些? 总也好过,如今这样惶恐又谨慎地活着。 “那皇上有没有想过,你给的这些,我想要吗?” 谢临努力抬起脸,平静而冷淡地看着他,不愿在他面前显出半分颓势。 谢怀瑾注视着他清澈漂亮的眼睛,妄图从中看到哪怕一丝的眷恋,可那双眼里除了冷淡还是冷淡,甚至有隐约的恨意流淌其中,像要将人剜心蚀骨。 他将手一松,那小小的人儿便倒在榻上,伏着身子不住地喘息。 “朕给你的东西,由不得你想不想要。”半晌,他冷冷道,负手望着门外宫殿隐没在夜幕中的淡青色轮廓,酒意终于褪去一些,却有一种孤寂的凉意爬上心头。 谢怀瑾终究没有再动作,他转身,宽大的明黄色龙袍拂过冰冷的地面,一步步沿着来时的方向离开。 这是谢临九年来头一次在宫外过除夕。第一次,没有谢怀瑾的除夕。 沈承渊性子虽冷,可侯府上下在王管家的吩咐下还是装扮得焕然一新,大红的灯笼悬着丝绸挂在四处,那暖红色的光亮生生驱散了几分隆冬的寒意。 这一日容安侯府热闹非凡,虽然侯爷说了有想探亲的可同管家报备后回家探亲,但多数人要么是无亲无故,要么是被家里卖进来的不愿回去,便纷纷聚在了侯府里过节。 谢临同几个平日里关系不错的下人们围在一起,素日里滴酒不沾的他也忍不住与大家一起饮了些酒。 他平时为人温和有礼,生得又好,如今又得侯爷重视,大家自然都对他极为恭维,一个个都想上前敬酒。只是谢临酒量实在不好,刚饮了一小碗脸上便泛起了红晕,如羊脂白玉里流淌着粉红烟霞,美不胜收。 见他喝多了酒,白芷便挤开人群嚷嚷着不准灌他,让小九儿将人扶了回房歇息,自己则坐下来要替他饮了。 白芷姑娘酒量出了名的好,众人一时面面相觑,都赔笑说白芷姐姐说笑了,吃饭吃饭。 白芷哼了一声,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些人那点儿小心思,无非就是想将谢临灌醉了,趁机问些与侯爷相关的东西出来。 谢临虽饮了酒,内心却是极为轻松快活的。至少他不必担忧着谢怀瑾会在某个时刻突然闯进来,然后将他压在床上,狠狠地给他一个耳光。 这一觉睡得很是香甜,直到小九儿进屋来将他唤醒时,谢临还是迷迷糊糊的,蜷在被子里舒服得不想动弹。 “公子,快起来收拾收拾,我们待会儿要进宫了。” 小九儿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炸在耳边,谢临猛地翻身坐起,紧紧盯着他:“你说什么?” 小九儿被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才站定,疑惑道:“今儿个皇上在宫里赐宴,侯爷要带您去啊……” 还好,还好不是皇帝单独召见他。谢临微微松了口气,这才发觉竟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由苦笑一声,自己何时竟对宫里那位忌惮至此,说是洪水猛兽也不为过了。 小九儿将脸盆端来,浸湿了帕子刚要上前,却被谢临拦下:“我自己来吧。” 小九儿将帕子交给他,看他脸色不太好,便有些担心:“公子是不是觉得头疼了?” 谢临拿着帕子半晌,才有些呆滞地摇摇头:“没有。只是……不想进宫。” “为什么?”小九儿一愣。 谢临就着温水擦拭一番,总算觉得清爽了些,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许是觉得,在这侯府比在宫里要好过些吧。” “可是……”小九儿咋舌,“可是公子您注定是要回宫的啊……” “小九儿,”谢临将帕子往水中不轻不重地一拍,淡声打断他,“这种话以后就别再说了。” 小九儿小心观察着他家公子的脸色,虽说没有愠怒,可他就是能听出来公子不高兴了,忙答应道:“是。” 天子赐宴,无上殊荣。 皇帝谢怀瑾偕同皇后二人坐在上首,皇亲国戚与朝廷百官纷纷位于席下,济济一堂。一时间飞觥走斝,欢笑不断,舞女桃粉色的裙裾在夜幕中飞舞轻扬,和着乐声在大殿上飘荡。 其间有户部侍郎喝多了酒,酒兴上来便忘了东南西北,竟然当场提出仰慕宁妃舞姿多时,想于今日求得一观。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噤声,暗叹这户部侍郎怕是嫌命太长了,这等要求竟也敢在皇上面前提。这不是明摆着说自己肖想皇帝的女人吗?就算他没那个胆子,这话也已经扫了皇上的颜面。皇帝的女人,岂是你想看就跳舞给你看的? 但出乎众人意料的,皇帝脸色竟丝毫不变,看不出半点发怒的迹象,甚至点了宁妃来舞一曲霓裳羽衣。 宁妃平日里在后宫中最为得宠,哪里受得了这等委屈,简直是当堂给她难堪,将她比作舞姬之流!她当即红了眼眶,抱住谢怀瑾的胳膊,柔声道:“皇上——” 谢怀瑾却不动声色地将她贴过来的身子拂开,笑道:“爱妃,还不快去?” 宁妃咬着下唇,美艳动人的脸上已有些扭曲,却不敢违背皇上的意思,只好僵硬着身体走到堂下,硬是跳完了这一曲。 宁妃的舞姿实非虚名,她身躯柔软如弱柳扶风,一举手一投足都仿若天仙降世,轻纱飘飞,美不可言。一曲舞罢,众人纷纷如痴如醉,登时一片掌声雷动。 谢临全程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在宫里的这些年,这种场景时不时就要看上一遍,就如美味的糕点,偶尔吃一次尚能令人食指大动,可若是每日每顿都吃,那实在是提不起半点兴趣了。 他穿了一身再扑通不过的灰色布衣,微微低头,乖巧地站在沈承渊身后不远处。饶是低着头,他也能感觉出一道锐利的目光穿过层层人群,准确地落在他身上。 那目光太过炽热,几乎要将他灼伤焚毁。那是来自高台上的,他再熟悉不过的目光。 谢怀瑾。 何必呢?谢临无声一叹,将脑袋更深地垂了下去。 正当此时,小九儿匆匆跑过来,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公子,皇上派了人来叫您过去呢!” 谢临猛地抬头,直直对上谢怀瑾半是玩味半是含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猛地伸手拉住小九儿:“他还叫了谁?” 小九儿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皇上多日没见着公子,好不容易有机会说上几句话,怎么他家公子还盼着有旁人呢? 于是他诚实地摇了摇头:“没听说还有旁人啊……” 谢临手一松,整个人往后退了两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 “公子?”小九儿见他脸色发白,有些担心地上前几步想要搀扶他。 谢临却伸手推开,再度睁开眼时已敛去所有惊惶:“好,我这就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14章以心与之 谢临现在毕竟是容安侯府的人,是跟在侯爷身边一道进宫的,若要离席也必得先同侯爷报备。 当他故作镇定地站在沈承渊面前说想要离席片刻,却久久没等到回应时,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发虚。 沈承渊只是深深看着他。自从上次伪装被识破,他便索性不再伪饰,如今一张清隽秀美至极的脸就这样笼在月色里,只是不言不动,便将方才那劳什子宁妃的舞姿全都比了下去。 沈承渊突然有些后悔,该让他继续伪饰下去的。 谢临等了快有半盏茶功夫,想着便是再如何考虑,此刻也该有个答复了吧?饶是心虚,他还是忍不住朝侯爷看去,却猝不及防撞上一道幽邃的目光,正紧紧锁在他身上。 沈承渊在他开口询问前移开了目光,淡淡道:“别再跌进湖里了。” 谢临一愣,有那么一瞬间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沈承渊这是在调侃他上次宇文府投湖的事。他脸上瞬间一红,唇角抿紧,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这冷面侯爷,竟破天荒地同他开起玩笑来了。 经此一事,倒是将谢临心里即将面对皇帝的紧张和不安消去许多。当他跟在引路太监身后离开人群,来到锦堂东侧的一道大理石镂花屏风后,看到那背对着他熟悉而刺目的一袭明黄时,那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又瞬间消散一空。 太监将他带到,便恭恭敬敬退下了,一时间僻静而狭小的空间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彼此相对。 谢临站在原地,呼吸都放轻了,双拳不自觉地收紧。 谢怀瑾转过身来,正值青壮年的他身形高大,比谢临整整高出一个头还要多。或许是由于常年身居高位,他浓黑的眉宇间隐隐透出一种不怒而威的君王之气。 “离那么远做什么?”谢怀瑾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忍不住呵呵低笑,朝他招了招手,“过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谢临哪敢靠近,他不是没有领教过那人的手段,只要自己站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就必定要逃不过那令人屈辱又难堪的亲吻或抚摸。 “有什么话,皇上就在这里说吧。” 谢怀瑾脸上温和的笑意淡了些许,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怎么,现在离朕近些都不愿意了?” 谢临本能地往后一缩,咬牙道:“皇上今日将臣叫来,就是与臣说这些的?” 这个孩子,总喜欢在他面前一本正经地板着脸,摆出一副恪守君臣之礼的严肃脸孔,殊不知他最喜欢看的,却是他在自己身下婉转承欢,艳若桃李的娇媚模样。 那般场景,只是想想都令他觉得热血沸腾,恨不得就地将他压在身下,而后狠狠地占有掠夺。 但他只是想了想,很好地克制住了这股子冲动。这孩子看着态度强硬,实则胆子小得像只兔子,若是强来只怕会将他吓着。 “朕说过了,不必称臣,你又不是朕的臣子。”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谢临恨声道。 这一下回击得十分漂亮,倒是将谢怀瑾堵得哑口无言。他总不能说,谢临不是他大梁的子民吧?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谢怀瑾无奈地笑了笑,“离那么远,朕怎么给你解药?” 谢临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出宫马上就满一月了,潜伏在他体内的毒即将发作,只有皇帝给的解药才能压制。 “过来吧。” 谢怀瑾看出他的犹豫,不失时机地朝他挥了挥手中的小瓷瓶,眼里满是鼓励的神色。 谢临狐疑地看着他,似是不知该不该靠近,又觉得自己这样太过胆小慎微,实在不必,想来外面就是夜宴,皇帝也不会再次对他怎样。于是定了定神,朝他走近几步。 距离还有一臂之遥的时候,谢怀瑾便伸出手将他往身边一扯,力道之大让谢临踉跄一步险些摔倒,整个人被翻了个身搂在他胸前,后背抵上一个坚实的胸膛,温热的呼吸瞬间拂过他的脖颈。他骤然一惊,剧烈挣扎起来。 谢怀瑾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捂上他的嘴,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别动,让朕抱一会儿。” 谢临哪里肯听他的话,这种被圈禁的感觉让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暗无天日的年月,惊惶与屈辱铺天盖地地涌来,他剧烈挣扎着,想要逃脱桎梏他的臂膀。 谢怀瑾狠狠勒住他纤瘦的腰肢,几乎是贴在他耳边,声音比方才低沉许多:“你若再不听话,别怪朕在这儿要了你。” 谢临恍惚觉出身后有炙热的东西抵住他的后腰,吓得他一动也不敢动,僵硬地握着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臂,一下接着一下地轻轻喘息。 谢怀瑾这才满意了些,将小瓷瓶塞到他手里,拍拍他冰凉的手:“早些吃了罢,朕可舍不得你疼。” 怀里的人是那样纤弱,仿佛一个用力就能将他生生勒断。如今收起爪牙,乖顺地被自己抱在怀里,竟让谢怀瑾心中生出一种难得的温情来。 要是一直这么乖多好。 说来有些可笑,当初亲手给这小东西喂下一月一解的毒药,本是为了防他时不时就冒出的逃跑念头,如今却只能凭着取解药的功夫,才能见上他一面。 “你这小东西,到底给朕下了什么迷魂汤。”谢怀瑾抱着他,忍不住喟叹一声,“朕竟有些后悔当初将你放出去了……“ 话音未落,谢临突然再度挣扎起来,他倒也没有再锁着他不放,只见这小家伙后退两步,朝他直直跪下,惶然道:“皇上,你答应过我的,君无戏言啊!” 谢怀瑾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朕答应你什么了?” “你……” “阿临,你还是没弄明白一件事,”谢怀瑾朝他摇了摇食指,示意他先别急着说话,“朕是皇帝。你的一切,包括生死去留,都只能由朕来决定。” 谢临颓然跪坐在地,仰头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男人朝他微微一笑,而后拂袖转身,扔下一句几乎散在夜风里的话:“回去吧,免得你那临时主子起疑。” 寒意如毒蛇一般,一瞬间呼啸着从地面钻入双膝,瞬间裹挟全身。谢临双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指尖渐渐泛起青白。 这一场宴席总归算是有惊无险。虽来得突然,却也省下了谢临为回宫拿解药而出府的说辞。 虽然沈承渊并不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也不再派人紧盯着他,但他总有种自己前脚回宫,后脚这消息就会传到容安侯那儿去的感觉。 年关之后,便是整个侯府最清闲的日子。 沈承渊父母早逝,也没给他留下什么兄弟姊妹,加之他本人性子淡冷与人疏远,也就没什么可走的亲戚。这几日又不必上朝,因而闲赋在家,竟觉出些无聊来。 在不知换了第几本书后,沈承渊终于啪地将书合上,抬手捏了捏眉心。 上次从宫里赴宴回来后,谢临便是一副情绪不高的模样,走在他身边恹恹的没什么兴致。他虽有些好奇,但他向来不是多话之人,别人不说,他自然也不会主动询问。 如今几天过去了,沈承渊瞧了瞧窗外泛起淡青的天色,也不知他此时在做些什么? 几乎是一瞬间作出了决定,他起身推开门,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公子,我方才突然想起昨儿个从书上瞧来的立木为信的故事,这商鞅可真厉害呀。” 高大的杨树下,小九儿趴在石桌上,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握着笔杆,在纸上写写画画。 谢临半俯下身,乌黑如墨的长发从胸前垂落,散在面前雪白洁净的宣纸旁,正执笔泼墨,闻言问道:“哦?你说说他怎样厉害?” 小九儿分析道:“知仁义守信用,一诺千金,怪不得百姓们都信服他。”末了,忍不住又加了一句,“真是妙啊!” 谢临微微一笑:“可我却觉得,这种做法并不值得称道。” 小九儿一愣,抬起头来看他:“为什么?” “商鞅虽以立木得了百姓信服,可却是通过手段心计得来的,说到底是为了自己罢了,所以后来他施行新政的时候才会不准百姓过问,强调所谓‘疑行无名,疑事无功’。”谢临将笔在纸上顺了顺,轻声道,“信任不该这样取得。” “可是,若耍些计谋就能得到敌人的信任,岂不是不费一兵一卒?” “百姓是敌人吗?” 小九儿一时哑口无言,下意识想要辩驳,却又想不出什么理由,于是闷闷道:“那有什么分别?” 谢临看他撅着嘴巴不甚服气的模样不由好笑,摇头道:“不说别人,就说咱们两个。若你想取得我的信任,你也会使那些手段吗?” 小九儿仰着头看他,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你能说出这些,说明你认真想过。你心思天真坦荡,我怕你看了这些,从今往后遇人就想着使心计,反倒入了歧途。”谢临含笑看着他,许是怕将这孩子打击得过了,眼中便带了些鼓励,“但你对事能有自己的思考,这样很好。” 小九儿顺从地点点头,脸上神色有些奇怪,说不清是纠结还是黯然,许久才又问道:“那,信任该怎么取得?” “以诚待之,以心与之。”一道淡漠的声音穿过层层竹香响在耳畔,两人都愣了一愣,下意识看过去。 沈承渊一袭墨黑长衫,外披一件深青狐裘,衬得他身形巍然挺拔。 “如何,我说的可有道理?” 他行至谢临身边,距他不过一步之遥,沉声开口,些许白雾从唇齿间飘散,将他的脸颊轮廓衬得刚硬而深邃。 谢临心里微微一突,忙垂下眼帘,低声道:“……嗯。” 若是放在以往,沈承渊问他这样的话,他或许会僵硬客套地回上一句“侯爷说得是”,可如今他却不想了。 以诚待之,以心与之。 谢临在心里将这话翻来覆去琢磨了几遍,脸上浮起清浅的笑容来。 且不论他们立场如何想法如何,至少在今天这一句里,他们心意相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15章我想画你 沈承渊心情似乎很是不错,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周身的气度却莫名叫人觉得格外温和。 “在做什么?”他在谢临身边站定,随意扫了一眼他桌上铺排整齐的纸笔问道。 常人一看就知道是做什么,他却偏要亲口一问,谢临不觉好笑,但还是答道:“闲来无事,随意作几幅画。” 说着,便也不再拘束,拾起笔来,往那已完成大半的画上又添了一笔。 沈承渊顺着他执笔的手往画上看去,一时眼中露出些许惊讶。画中杨树下石桌旁一灰衣少年正托着脑袋咬着笔杆,睁大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瞪着书本,那灵动可爱的模样赫然就是小九儿。 “没想到你对作画也有研究。”沈承渊实实在在地赞道。 他结交的朋友里文人墨客虽不在少数,可大多都只是附庸风雅之徒,有真才实学的少之又少。他此时只觉得谢临简直是块宝藏,时不时便叫他惊艳一把。 谢临微微一笑:“说不上研究,只是从前在宫里整日无聊,除了看书也就只剩这个爱好。画得多了,便也渐渐像那么回事了。” 沈承渊不说话,安安静静站在原地看着那山石人像在他手底一笔一划慢慢勾勒,成形,又逐渐鲜活生动起来,觉得很是有趣,便自他手中取过笔来:“我也来试试。” 谢临被他夺了笔,只好停了动作:“侯爷想画什么?” 沈承渊摸了摸下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画你。” 谢临一怔,已被他拉到石凳前,按着他双肩坐下,自己回身走到画纸边,道:“你且给我做个参照。” 谢临心里直想说若是初学者怎能从这么难的人像学起,岂不是白费功夫! 他虽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只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动,坐在认真读书写字的小九儿身旁静静等着。 这一等便等了小一个时辰,谢临直坐得全身僵硬、腰背酸痛,可抬眼一看沈承渊还在原地握着笔描来画去,神情专注,叫人不忍打扰。 可他实在是不得不打扰了:“侯爷还要多久画完?” “快了。”沈承渊头也不抬地说。 果然,和一炷香前的回答一模一样。谢临无声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活动了一番僵直的身子,便朝他走了过去。 沈承渊再一抬头,画里的人却不见了踪迹,一转眼却见谢临已站在他身边,不由说道:“我还没画完呢。” 谢临微微俯下身子往那纸上瞧去。只见那雪白的宣纸中央,一个勉强称得上人的物什跃然其上。之所以说是勉强,实在是因为难以辨认。 脑袋大得如同熟透的茄子,脖颈却是细长宛如竹竿,四肢与腰身一般粗细,手脚却又小得看不分明。 谢临只大致瞥了一眼,便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侯爷这画的真是我?”谢临强忍着捧腹大笑的冲动,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却弯成了月牙儿。 沈承渊反问他:“不是你还能是谁?” “若这‘人’真是我,不瞒侯爷说,这是谢临见过自己最可怕的模样。”谢临毫不留情地指出。 “……” 沈承渊一向无甚表情的脸上竟有一种类似于赧然的表情闪过,面子终究有些挂不住:“再怎么说,我也是头一次做这个。” 想他堂堂忠武将军,平日里手上握的都是刀剑弓矛,何时拿过画笔这种满是文人气的东西? 虽如是想,他却知道谢临说得不错。因为那画里的人实在是……他自己看了都觉得嫌弃。 “既是头一次,便不适合一开始就画这个。”谢临淡然一笑,“侯爷此番可有些急功近利了。” 沈承渊定定看着他,并未反驳他的说辞,只将笔递还给他:“那不如你画一幅送我吧。” 谢临接过笔来,蘸了些墨,重新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说道:“好。侯爷想要我画什么?” “画你。” 谢临手中动作微微一顿,似乎有些诧异地侧过脸来,沈承渊的表情很是平淡,只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饶是谢临容貌无双,却也从未画过自己,更何况是要将自己画像送人,一时不知如何下笔,便犹豫着找了个借口:“我看不着自己,怕是不好画。” “无妨,摆一面铜镜便可。”沈承渊轻描淡写道。 “……我画侯爷如何?” 沈承渊干脆利落地一口回绝:“不用,就画你。” 谢临苦着脸:“为何一定要画我?” “你长得好看。”沈承渊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喜欢看你的样子。”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话原本没什么不妥,可此时此刻听在两人耳中偏偏就似是有了某种别样的含义。隐晦不清的,却又实实在在的含义。 谢临一时语塞,脸上泛起一丝微微的红,更将那冰雪雕刻般的肌骨衬得温润美好。他的病已经痊愈,气色也比以往好了许多,只着一袭素白衣袍站在这里,便将周围一切景象压得黯然失色。 自出生起,他这张脸带给他的便都是不幸与灾祸。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他的那些所谓家人都说,他是狐媚子生下来的小狐媚子,一张脸像极了他那出身低贱还妄图攀附权贵的母亲。因为出身低贱又生了一张绝美的脸,连带着他那父亲也将他视为不祥之兆,冷落一旁。 长到九岁,他全家被皇帝抄没,投入大牢。他在大牢里烧得迷迷糊糊时,被当时二十出头,意气风发地前来嘲弄阶下囚的皇帝一眼看中,从此带在身边,像宠物似的悉心喂养。是的,宠物。因为他从未将自己当做一个完整的、有独立思想的人去看待。他眼里有的,只有这一张脸。 可今天,他却觉得好像不全是这样。 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生来这样一张脸,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不远处一阵大笑:“哈哈哈哈,这画的是什么妖怪啊……” 沈承渊:“……” 谢临回神一看,却是风将方才那张画吹了起来,正巧落在小九儿脚边。 他看着沈承渊抿紧的唇,忍不住微微一笑:“好吧,我画就是了。” 第二日沈承渊便如愿拿到了谢临的画像。 谢临交给他的时候,那卷轴外头用一段绸布裹的严严实实,摆明了是想让他别急着打开,可沈承渊偏生不让他如愿,当着他的面就将那画卷拆开铺平了,还置评了一番,说这画像虽美,却还是不及本人,非惹得谢临闹了个脸红才罢休。 小九儿就在一旁捂着嘴偷笑,等侯爷走了才拉着谢临的衣袖说:“近来公子看着心情好了许多。” 谢临微微一怔,下意识问:“有吗?” “有的。”小九儿认真地点了点头,“公子笑起来真好看,往日里小九儿都很少瞧见公子笑得这么好看,就跟天上的仙子一样。不,比仙子还要好看。” 谢临看他这副纯真又可爱的模样,忍不住微微一笑。同时心下也颇为感慨,在侯府的这些日子,当真比以往在皇宫里时要轻松愉快得太多。 小九儿抱住他的胳膊,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地说:“小九儿才不管旁人,小九儿只要公子开开心心的。” 谢临心中一暖,摸着他的脑袋笑了。 如此又过了几日,就到了京城里一年一度的元宵灯会。 这一日,整个京城灯火汪洋,辉煌灿烂,夹道皆是五颜六色的花灯,挂在竹架上的,摆在地摊上的,绚烂奇诡,明灭缤纷,汇成一道长长的灯海,将一方夜幕映得亮如白昼。 也正因如此,这一日城里的人们大都裹着厚厚的毛氅,冒着数九严寒也要亲自出门游上一游,你拥我挤,摩肩接踵,呼吸间弥散的白雾氤氲出一片热闹非凡的长安夜景。 当沈承渊说他要出门赏灯时,府里的王管家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 他们这位侯爷,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坐在书房里看书沏茶,偶尔来了兴致,便在后院里练练身手。若是遇上这位爷心情不佳,就是皇帝下旨要见,他都能称病推辞了去。 他的性子淡冷并不是空穴来风。京中几个名气大的世家,养出来的子弟日子过得太过优渥,便忍不住砸大把的银子进了花街柳巷、赌场钱坊,以寻得一时欢娱。可容安侯却对这些常人看来的“宝地”没有半分兴趣,更不用提平日里的各种集会了,因而如今眼看二十六了,身边竟只有皇上硬塞过来的一个侍妾。 如今,他们这淡薄得不染凡尘的侯爷竟主动提出,他要出门赏灯,这对容安侯府上上下下而言简直是旷古烁今、开天辟地头一遭,老管家简直热泪盈眶,抹着泪想他们家侯爷终于开窍了。 沈承渊并不知道这些人奇里古怪的想法。他的初衷不过是有一日见谢临站在窗前,眼神悠远不知望向何方,那模样怅然又冷清,便想着他也许是在侯府里觉得闷了,毕竟只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该带他多出去玩玩才是。 他也不知道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只是觉得,那般美好的人儿,脸上该是笑着的才对。 于是赏灯的主意便顺理成章地诞生了。 实际上,他也就带了谢临一个人而已,连时常贴身跟随的赤木都被他扔在了侯府。 小九儿有意跟着他家主子,奈何实在太困,一边迭声说着要保护公子一边困得眼冒泪花,让谢临忍俊不禁,让他留在府里好生歇息。 由于人多,沈承渊便有意无意地将他护在街道内侧。谢临这一路上精神极高,一双眼亮得宛如星辰,在各色各样的花灯上流连,简直没有一刻停歇。 沈承渊看着他,心想这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小小年纪整天老气横秋的可不好。 “那儿人好多,你看看是干什么的?” 谢临个子在人群里不算高,努力踮着脚往人群聚集处看去,却只听一阵阵的欢呼嘈杂,便伸手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袖。这个人个头生得高大,兼之武艺高强,想来目力也比常人高出许多。 沈承渊怕他走散,又对那些个小玩意儿不感兴趣,因而一路上大多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一时也不知道那边在做什么,便说:“你若好奇,便去瞧瞧。” 二人拨开人群挤进来时,只见一个瘦骨伶仃的灰衣男子被掩在一排排精巧的花灯后,正笑容满面地招呼着往来的客人。 “若能接连猜出三个灯谜,便可免费提走一盏灯。”谢临照着那规则念了一遍。 沈承渊看着他在灯影下晦明不定的侧脸,问:“你想玩这个?” 谢临笑而不语,一双眼却亮晶晶的。 很快,老板便给出了题面:“分明有误,打一成语!” “分明有误?那不就是错了吗,如何能打一成语?” “我倒觉得这种题面不能从常理来想……” 一时间,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大家于此莫衷一是,却总也没人有底气说出个谜底来。 “阴差阳错。” 沈承渊对这东西起了点好奇心思,却也同大多数人一样猜不出来,此时便听身边谢临轻声说了这么一句。他来了兴致,问道:“你猜出来了?何解?” “将明字一分,又言有误,你说何解?”谢临笑盈盈道。 沈承渊稍一琢磨,便懂了其中道理,正要赞赏两句,便听不远处有人高喝一声:“阴差阳错!” 那老板笑道:“公子哥儿好厉害!” 众人一阵哗然,纷纷将那猜出灯谜的书生称道一番,大抵是说读书人果真脑子灵光之类。 沈承渊却想,他身边这位,却是比那些个书生还要更胜一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16章上元灯会 接下来,谢临又接二连三猜中几个,每次都比答案揭晓要来得早,却都不曾像方才那书生一般急不可耐地将答案说给老板。 “这最后一题,倒是可堪作为鄙人的写照。”只听那老板长笑一声,“落魄之至,不堪叙及!” 众人哄笑一阵,便又七嘴八舌议论开来。只是这题面乍一看刁钻奇诡,又没有任何提示,便有人高声问道:“老板,你这题面是要猜个什么?” “瞧我,一时感慨,竟将这个忘了!”那老板一拍大腿,“打一成语。” 沈承渊看也不看周围境况,只侧身过来低声问道:“你可猜出来了?” 谢临两手交叉支着下巴,整张脸都快要埋进狐裘的雪白毛边里去,愈发显得那下颚小巧精致,手指纤细如瓷白玉石,在灯火的掩映下微微泛着光泽。 只听他微笑道:“穷极无聊。” 这回沈承渊没再问他“何解”,许是渐入佳境,对这灯谜一类也有了些感觉,此时从谜底切入,稍一思考便想通透了,忍不住夸赞道:“你可真是个妙人。” 这一夜的灯谜,竟一个不漏都让他猜中了。 “我小的时候,曾经对这类玩意儿钻研了很久。”谢临浅浅一叹。 那大概是六七岁的年纪,他还不太懂事,不明白什么是嫡庶贵贱,却能感觉到父亲和哥哥们不喜欢他,他以为是自己不讨人喜欢,所以小脑瓜里整日整日想着该如何讨父亲兄长的欢心。 他的父亲是个附庸风雅之人,平生爱好不过谈花弄月,也正是因此才结识了他在风月之地过活的母亲。有一回他有幸与父亲哥哥们同游,见父亲对灯谜颇感兴趣,回到家后便开始刻苦钻研,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叫父亲对他刮目相看。 那时候他还不懂,他所做的这些简直太过幼稚可笑。 后来他们被抄家下狱,他因着受到皇帝青睐而得以死里逃生。随着他渐渐长大,读书愈多,就愈发明白,其实灯谜更需要的是广博知识的积淀。 也明白了,其实不是他不好的缘故,而是从他出生的一刻起,便注定了无法得到寻常人家该有的亲情。 “你现在也还小。” 出乎意料的,沈承渊并没有询问他为何钻研,却将关注点放在了前一句上。 谢临微微一怔,下意识辩驳道:“我不小了。” “怎么不小?” “我都十八了。” 沈承渊一顿,嘴角似乎小幅度抽动了一下:“……果真不小。” 谢临看着他眼里些微的笑意,忽而想起这位侯爷自少年起便驰骋沙场,后获封忠武将军,又承袭了其父容安侯的爵位,他多年前就已听闻此人名声,想来年岁应比自己大上许多,自己在他面前说不小了,还真有些滑稽的意味,不由有些窘然。 所幸沈承渊并没有纠缠于此:“既然这些灯谜你都猜得出,为何不说?” 猜谜前他瞥了一眼竹架上挂着的木牌,那上头明明白白写着规则,连猜三个可得一花灯,若全部猜中,便可在此随意挑选。 想来这老板写下规矩时,也想不到会遇上谢临这等人物吧。 “你没听到那老板方才如何说自己的么?”谢临弯唇一笑,冰雪似的小脸此刻灿若桃花,“可给人家留条活路罢。” 他说这话时明明语带调侃,偏偏脸上一本正经,模样很是可爱,沈承渊也忍不住笑了:“鬼灵精。” 因着有花灯作彩头引来一大群猜灯谜的人却没几人能连猜三题,又不甘空手而归,最终直接掏银子买了一盏去。 等到他们离开的时候,老板已是赚得盆满钵满,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 此时天色已晚,二人顺着比方才松散了不少的人流缓缓往回走,京城里多有夜市,加之今日又是灯会,故而道路两旁的摊位还都吆喝叫卖着,与嘈杂的人声交织在一起,响成热闹的一片。 “侯爷,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相问?” 谢临眼里染着灯火的光辉,清清亮亮的极为好看。他看了一眼身旁不疾不徐的沈承渊,或许是周围的气氛实在热闹,将他周身的清冷也散去不少,看着比往常多了些人气。 沈承渊目不斜视,淡淡道:“说吧。” “当日在宇文府上,侯爷交还兵符时所言,可是应承了同定远将军结党之意?” 这种话题其实已经非常敏感了,尤其是他身份特殊,本不该同容安侯说这些,但他实在是已对这个问题纠缠了多日,忍不住便脱口而出。 沈承渊面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是。”谢临结论下得毫不犹豫,又急道,“侯爷已经手握兵权足以自保,为何还要结党?” 沈承渊此时转过头来,目光深邃晦暗:“你想替皇上做说客?” “不是……”谢临连忙否认,“只是当今皇上最是忌讳结党营私,侯爷又何必……何必惹他忌惮呢。” 说到这里,他微微垂了眼帘,尾音里带了一丝叹息。他现在的立场极为尴尬,容安侯若是有心认为他说这些不怀好意,那他也实在无从辩驳。 沈承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吐出一口气:“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可是……” “谢临!” 一道清脆如铃的声音骤然响起,而后便听一阵哒哒脚步声,一个身着鹅黄袄裙的少女挤开人群跑了过来,惊喜道:“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看错眼了。” 谢临亦是十分惊讶:“晚晴?你怎么在这儿?” 来人正是公主殿下谢晚晴。少女闻言得意地扬了扬眉,笑道:“这回得了父皇恩准,我可不是偷溜出来的。”说罢,眼神在他身侧的沈承渊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脸上便有些迟疑。 沈承渊似乎对公主的出现并不觉惊讶,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依旧冷淡地站在一旁。 “走,我带你去湖边瞧瞧,那儿可热闹了。”谢晚晴说着便拉着他要走,却感觉他脚步定在原地不动,不由回头来诧异地望着他,“怎么了?” 谢临只是看着沈承渊,那眼神中有请求有询问。 沈承渊微一颔首:“别走太远。” 谢临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朝他点了点头,便被早不耐烦的谢晚晴扯着跑远了。 “你想去哪儿干嘛非要问过他才行?”谢晚晴同他并肩走在湖边,忿忿道。她的几个随行侍卫侍女都被她早早赶到了一边,众人又不敢让公主离了视线,只好远远跟着。 此时湖边摆有花灯展,璀璨的灯火与雪白的冰面互相辉映,人行其中颇有些如梦似幻的意味。 谢临无奈道:“我现在也算作是侯府的人,同主子一道出门,要暂离片刻不得同主子报备一声么?” “他也得当得起你的主子。”谢晚晴板着小脸哼了一声,余光瞥见他脸色微沉,忙改口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你看这儿的景色如何?” 谢临环视一圈,点头道:“很美。” 是真的很美。不论是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出的一方月牙儿似的湖,还是人为点缀在湖畔的一排排精巧花灯,抑或是人们相携而游的热闹氛围,都让他由衷地感到欣悦和轻松。 “美吧。”谢晚晴笑了起来,拉着他一起坐在湖边凉亭里的石凳上,侧过脸来问他,“你还记得我们头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谢临点头:“记得。” “我第一次看见你,也是在湖边,你一个人坐在那儿,安静得好像一幅画。那时候我才六七岁,看你长得那么好看,还以为你是个女孩儿呢。” “是吗?看来我得多谢你,没有扑过来就叫一声姐姐。”谢临调侃道。 谢晚晴笑道:“怎么会,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人一定是天上下凡来的仙子,是上天特意赐给我的。” “现在可看清楚了?”似是想起了往事,谢临眼里流淌着淡淡的暖意,声音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柔和,“我不仅不是仙子,反倒是上天派来折腾你的恶魔。” 在宫里的这些年来,他与谢晚晴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偌大的深宫庭院里,也许只有谢晚晴一个人可算作他的朋友。 他性子刚直不擅谄媚,有时候便免不了惹怒皇帝,将他关在高大而冰冷的宫殿里,不准人给他吃喝,更不准人来看他。每当这时,就只有这位小公主会冒着触怒父皇的风险,吃力地攀爬着窗子,给他带来各种香甜的点心。 正因为总是无原则地维护他,谢晚晴没少受皇帝责罚,可这小公主却死不悔改,最后谢怀瑾实在拿她没法子,也便由她去了。 “不,你就是仙子。”谢晚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神里隐隐透着坚定,“谢临,回宫吧。” “我说过了晚晴,我还不想……” “父皇答应你让你入朝为官了。” 谢临话音骤然顿住,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良久才轻声问:“你……你说什么?” “你不是说想做官吗?”谢晚晴的声音里满是真挚的欢喜,“父皇答应你了,说等你回宫后,就赐你一个官职。” 谢临垂眸,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这些年来,他为这个目标付出了多少心血辛酸,只盼着有朝一日能脱离皇帝的操控,凭着自身的才能博得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却苦于求而不得。 如今,这些他追逐多年的东西,原本以为只能深深埋在心里当作梦一样贮藏起来的东西,却奇迹般的即将成为现实,还是由那个最不可能给予他的人给予的。 这让他有种荒诞的不真实感。 “可是……” 可是什么呢? 同她说,自己现在其实已经有了另一番打算?且不说这种打算能不能实现,就算实现了,到那时,皇帝那边又当如何? 而那企盼了多年的东西,他真的舍得在唾手可得的时候放弃吗? 从来都在被人逼着往前走,有朝一日竟有了选择的权利,谢临觉得这种感觉很微妙。 最终他说:“我再考虑考虑。” “为什么?你还考虑什么?”谢晚晴愕然地看着他,似乎不能理解为何他的反应完全不在自己意料之中,“你不是一直都……” “公主。” 谢晚晴蓦地转身,只见她的一个侍女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她心里一阵烦乱,正要摆手将她挥退,却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现在几时了?” 那侍女犹豫着回道:“已经子时过半了。” “糟了!”谢晚晴闻言几乎跳了起来。父皇虽准许她出宫游玩,同时也给她下了命令,子时三刻之前必须赶回。只是她遇着谢临,一时忘了时间,此时她纵是会飞檐走壁,也决计是来不及了。 想到这儿,她一张娇俏的小脸便垮了下来。 “怎么了?”谢临问。 “完了,这次回宫免不了又是一番禁足了。”谢晚晴苦着脸道,“你看我为了你连父皇的命令都违抗了,看在我的份上你也好好考虑考虑罢。” “你以前为我违命还少么?”谢临笑道,“快回去吧。” “那我走了,”谢晚晴一面疾疾同那侍女往来路方向走去,一面还扯着嗓子叮嘱道,“记得考虑啊!” 谢临目送着她离开,而后凝望着灯辉里光华流转、极不真实的湖面,半晌没有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17章叫我名字 谢临与谢晚晴离开后,沈承渊知道他们身边有大内高手护卫,因而也并不担心。只是他虽没有立即跟上去,却也慢悠悠往湖边的方向踱步。 等到他在济济人潮中寻到谢临时,才发现他已趴在凉亭的石桌上,合眼睡了过去。 他身子骨比之常人要弱,许是今晚走了许久太过劳累,又猜了一晚上灯谜耗了心神,此时竟困得连自己走到他跟前都毫无所觉。 到底还是个孩子。沈承渊站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 眼前的少年双臂交叠着枕在脸下,只露出雪白细嫩的侧脸来,染了些酣睡的薄红,被那毛茸茸的狐裘一裹,显出难言的精致与荏弱。他长睫低垂,呼吸绵长,大抵是睡得香甜,那淡红色形状美好的唇角正微微翘起,叫人不忍扰其清梦。 可这样冷的天,睡在这湖边凉亭里必定要着凉。 沈承渊上前一步,伸手小心地穿过他的腿弯,将他打横搂进自己怀里。 这个动作将熟睡的谢临惊动了,但他实在太过疲倦,迷糊中只知道身边的人是沈承渊,便也没起戒心,下意识地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在他胸前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靠了上去。 少年身躯特有的柔软让沈承渊抱着他的手微微一僵,唇角抿起,眼中神色千变万化,最终有一种疑似温柔的神色停留其中。他没有说话,只是抱着人大步朝侯府走去。 走路时难免颠簸,谢临神智稍稍清醒了些,发觉自己躺在他怀里,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侯爷……” “叫我名字。” 沈承渊放慢了步子,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透过胸腔的振动稳稳传入他的耳中。 “……” 谢临忍不住半张开眼,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一个线条坚朗的下颌,随着他走路时的晃动逐渐模糊成一片,和灿烂的灯海一同落进他的眼眶。 “承渊。” 少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将醒未醒的沙哑与慵懒,又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此时听来宛如天籁。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沈承渊的脖颈,那温热似乎透过跳动的脉搏,穿过奔腾的血液,尽数汇入胸腔里跳动着的,心脏的位置。 那一刻,仿若天地万物都化作陪衬,只有怀里的人与他紧紧相依,气息交缠。 “嗯。” 于是沈承渊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一弯,抱着他的手紧了紧,低下头在他发顶上落下轻轻一吻。 这日惊蛰,窗外蓝天广阔,正午日光如浓郁金水,从天际泼洒而下,将每一寸大地都染上无尽辉煌。 白芷抱了盆瓜子闲闲倚在门侧,听着久违的淙淙水声,心情大好。 这几日侯爷与谢临走得极近,作为府上唯一一位夫人的柳依依有意来找谢临麻烦,可侯爷早早下了命令,不准任何人前来叨扰谢临。 对一个下人维护至此,饶是他们再迟钝也看得出来,侯爷这是对谢临上了心了。也是,那般神仙似的人儿,任谁见了也忍不住先心喜三分吧。 柳依依自己下手不成,便想着借白芷的刀来杀人。她曾暗中派遣下人来问过白芷,却被她一口拒绝,还劝诫夫人莫要动了侯爷捧在手里的人,否则后果难料。 当时她拒绝得义正辞严,事后还将此事同谢临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觉得也算替谢临当日在柳依依处遭到为难出了口恶气。谢临却道她这般回应太过直白,就算心里这样想,也该迂回着些。 白芷不以为然,当时便嘿嘿笑道:“我堂堂侯府洒扫处总管,难不成还能被她一个不受宠的夫人怎样不成?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你这个大红人给我撑腰呢?” 她性情直率坦荡,谢临一时也被她说得无可奈何,只好叫她小心些,那眸中含笑的模样如上好璞玉般清婉动人。 白芷想着,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插在发间的白玉发钗,脸上的笑便更明媚了几分。 “白芷姐姐!”一个小厮从门外匆匆忙忙跑进来,“谢公子请您去后山一趟。” “后山?”白芷一愣,一边放下瓜子一边跟着他往外走,“谢临去后山做什么?” 那小厮诚恳地摇摇头:“小的也不知道,姐姐跟我来就是了。” 白芷心里暗道,这初春天气乍暖还寒,后山空旷偏僻最是阴冷,也不知道那小子耍的什么把戏。虽如是想,却还是不作怀疑地跟着他去了。 她对谢临过于信任,也就没有注意到那小厮垂眸的一刹那,缓缓勾起的唇角。 待到了后山,白芷往四周看了看,疑惑地转身:“谢临呢?” 身后那小厮将人带到,早已不见了踪影。 白芷狐疑地往前走了两步,裹挟着凉意的风从她耳畔卷过,不知怎的心跳忽然快了几拍,一阵心慌涌了上来。 正在此时,忽听假山之后一阵窸窣声响,竟袅袅婷婷走出一个人来,温言软语道:“白芷,别来无恙?” 正午阳光晴好,正是一天里最温暖的时候。闲来无事,谢临便跟着王管家一道出门采买新鲜蔬果。 说是采买,其实像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大都有固定的供应点,不过是吩咐店家将需要的东西包好,再由小厮们带回府里,连挑拣都不必,店家自然不敢拿次品搪塞。 王管家吩咐下去,叫几个小厮跟着店家去后仓里取需要的东西,便坐在前厅同谢临说起了话。 “小谢啊,”王管家端起店家奉上来的茶盏,一面刮去面上漂浮的一层茶叶一面笑呵呵地说,“你来侯府也有两个多月了,过得可还好?” 谢临笑容真诚:“劳王叔惦记了,我在府里很好。” 在侯府里,王管家为人温厚和善,对他也是能照应就照应着,因而谢临对他也很是感激,也就跟着白芷一同唤他叔叔。 王管家点点头,喟叹道:“想来也是。我在这侯府里伺候了二十多年,从小看着侯爷长大。那孩子,还从未见他对谁这样上心过。就连对老容安侯夫妇两个,都整日僵着一张脸,如今却是对你……” 他这话题转得极快,谢临不由微微诧异:“王叔?” 王管家笑了起来:“人老了,总时不时就想起以前的事儿。” “王叔正当壮年,如何就老了。” “岁月不饶人啊……”王管家叹了口气,转过脸来看着他,温声道,“小谢,你可愿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一直以来都是自己麻烦王管家,这还是王管家头一次同他这样说话,谢临不由好奇起来。 王管家目光深深地看着他,眼底有着说不清的暗潮:“日后不论发生何事,都莫要辜负侯爷,可好?” 谢临一怔,看着他深切的眼神,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位管家看护侯府二十余年,辅佐两代容安侯,想来必是忠心之至,将侯府当作性命来爱护的。 自己出身宫廷,被皇帝送进侯府本就让人难以信服,如今又同侯爷交好,更是相当于将侯府置于危险之地。若是自己有心构陷,必会使侯府元气大伤。 只是看王管家的意思,似乎并不止这一层。他说的是莫要辜负侯爷而不是侯府,再细想他方才那番话,其中深意却是觉得侯爷这一生孤独冷清,难得与他心意相通,若自己背叛侯府,想必连带着也将侯爷伤了。 可自己对侯爷,真有那么大影响? 谢临对此并不确定,但也点头答应下来:“好。” 王管家欣慰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这两个多月来他细致观察过这个孩子,生了一副绝美的容貌,为人又温和善良,如果不是城府深不可测,那就真是个好孩子了。若是侯爷喜欢,这孩子便是一辈子陪着侯爷也是好的。 正当此时,方才进去的几个小厮纷纷扛着大包小包的蔬果掀帘而出,二人起身,王管家前往柜台结账,谢临则与大伙一起到门外等候。 王管家结完账出来,手里握着一枚青绿色的玉佩,问道:“小谢,你瞧瞧这是不是方才落下的。” 谢临往腰间一摸,果然空空如也,忙从他手里接过系了回去:“谢谢王叔,许是方才起身时遗落了。” 王管家看他一副急切的模样,猜度道:“侯爷给你的?”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不对,这玉佩无论是色泽还是触感都是下等,若是侯爷赠他,必定不会拿这种东西搪塞。 “不是,白芷送的。上次她生辰,我送了个小玩意儿给她,后来她便一直惦记着,非要回礼不可。这不,要我天天挂着。”谢临忍不住弯眸一笑,“若是叫她知道我将这玉佩丢了,指不定怎么冲我发脾气呢。” 白芷? 王管家不解道:“我记得以往她对你百般刁难,多有苛责,怎么……” “王叔您也说了,那是以往,人心是会变的。”谢临冲他眨眨眼,微笑道,“白芷也不过是性子直爽了些,同我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 王管家也赞同一笑:“那孩子也是个命苦的。当年她母亲是京城第一花魁,只可惜这孩子才刚刚周岁,她娘就被当时一个权贵看中,将她赎进了府里。她娘没法子,只好将孩子送了人……也亏得没把她留在花楼里头,不然那……“ “你说什么?”谢临突然打断他,双目隐隐有些发红,“白芷的娘是谁?” 谢临一贯温和从容,很少见他如此失态,王管家也不由得一愣:“当年的京城第一花魁……” “您……您可有记错?”谢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双美目里满是惊愕,“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 王管家摆手道:“不会,那姑娘当年名动京城,任谁也不会记错的。” “王叔,我得先回去了。”谢临恳切地看着他,急迫道,“白芷她们的身份卷轴在哪儿?” “都收在库房里,你……” “王叔,您能否将钥匙给我?我……我或许同她有些亲故关系……”迫切的热血充斥胸腔,谢临此时心跳飞快,在耳边砰砰作响,一时间话都有些说不利落。 若是……若是真的…… 王管家看他那半分也等不得的样子,只好将库房钥匙递给他:“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18章生死与共 谢临从库房里出来的时候,脚步飘忽得仿佛浮在云端,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自上而下笼罩着他。 活了十八年,受尽亲人冷眼、外人逼迫,如今突然有人告诉他,他在这人世间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亲姐姐。 那个人,竟是与他朝夕相处两月有余的白芷! 巨大的惊喜砸下来,让他整个人都觉得眩晕。 太久的人情淡薄,已经让他不懂得何谓亲情,何谓血浓于水。甚至当谢怀瑾毫不留情地下令将他们全家处死的时候,他也没有太多的悲哀,只是觉出几分人之将死的凄凉。 如今,再度有人与他血脉相连,这种感觉让他忍不住眼眶发热,一种油然而生的感激自内心深处升起。他深深吸了口气,将情绪平复一番,这才大步朝白芷的房间走去。 他走得飞快,一路上都在斟酌着说辞,想象着白芷的反应会是如何夸张,心里便有种暖流涌动着,脚步更快了几分。 走进洒扫处院落时,却见白芷的卧房大门紧闭,便寻了从前共事过的小厮问道:“这位大哥,白芷姑娘哪儿去了?” 这小厮正是当初与谢临同榻而眠过的汉子,如今见了他这副精致如画的样貌,忍不住看呆了去,半晌没能答话。 “这位大哥?” 谢临被他这样痴迷的目光看得很不舒服,微微蹙眉,忍不住将声音拔高了些。 “哦,你说什么来着,白芷啊,”那汉子回过神来,脸上烧红,“好像是被谢临叫去后山了……谢临?你不就是……” 谢临面色一变,连道谢也顾不得了,一个转身匆匆朝后山跑去。 与此同时,后山。 “为……为什么……”白芷鬓发散乱地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素白的衣衫此时早已残破不堪,被大大小小的伤口里涌出来的鲜血染成殷红。 许是因为失血过多,她的气息已经极其微弱,却还是努力地睁大眼睛望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女子,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悲哀。 紫苏站在她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闻言冷冷一笑:“为什么?这话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你一开始不是跟我同仇敌忾对付谢临吗,怎么后来却被他迷惑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白芷深吸一口气,断断续续道:“谢临……他,是好人……” 紫苏嗤笑一声,随手将手指尾端上沾染的鲜血抹去。那双手纤细柔嫩,任谁也难以想象正是这双手,操着一把锋利的短刀,亲手捅进了与自己朝夕相处十几年的人身体里。 “是吗?那你可还记得他同你说了什么?”紫苏眯着眼道,“是不是说,紫苏此人阴毒奸诈,让你提防着些?” 白芷想起那日谢临对她的提点,忍不住悲哀地闭上了眼,心里一片荒凉。 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 紫苏姐姐心地善良,为人温柔,断不会有害人之心。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毫不留情地对她举刀相向。 “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白芷睁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极其费力地说着,一字一字抛掷出来,都沾着血和泪,“我一直都……将你当作我最好的朋友……” “可我从来没把你当成过朋友!”紫苏冷冷地打断她,目光锐利而阴鸷,“从小你就脾气执拗,到处给我惹事,一出了事就跑来找我,我就得帮你收拾残局,你当我情愿?哪一次不是我给你收拾烂摊子?嗯?你是不是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白芷怔怔看着她扭曲的脸,听着自己曾经以为的美好过往,在她眼中却像最不堪的东西一样被弃如敝屐。 “我一开始以为你只是幼稚,后来才发现你简直是愚蠢!你只考虑自己,从来没想过我!”紫苏恨声道,“后来你我同时喜欢上侯爷,我以为你至少能长进些,结果我错了,你愚蠢得变本加厉。不过也正是因为你的愚蠢,我才容你活到了现在。知道你跟我最大的区别在哪吗?” “你甘于认命,觉得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他,而我不是。”紫苏蹲下来,目光中闪过一丝怜悯,“所以我借你的手,借柳依依的手,除掉所有妄想爬上侯爷的床的人,因为他们都该死。只是我没想到,在谢临身上,你竟然选择了跟我对着干。” 这一刻,白芷想起谢临刚进府的那天,自己去找紫苏诉苦,却“无意”得知了侯爷要回府的消息;自己在房里闷闷不乐,却听紫苏派人来传话说柳夫人朝他们要人;谢临同侯爷赴宴前,紫苏为他准备的那一身光鲜亮丽的衣物…… 往日里被她忽略的一桩一件,如今想来都像是一个个黑黝黝的洞口,窥觑于中,竟是这温婉贤淑的紫苏精心策划的一场血淋漓的阴谋!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只是心里,还是…… 她痛苦地闭上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入鬓角:“你……你……” “怎么,想骂我?”紫苏脸上浮起一丝兴味来,“如今我总算不必再在你面前扮演一副好姐姐的样子,心里松快得很,且就听听你想怎么骂。” 白芷的目光微微有些涣散,却很努力地张开嘴,鲜血从唇齿间溢出:“你……可曾有一刻,将我当作朋友?” 她的声音很轻,宛如梦呓,却带了那么厚重的期许。 紫苏微微一愣,脸上的兴味消散得一干二净,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眼里似乎有什么在挣扎松动。 白芷轻轻伸出手,颤抖着拉住她的裙边,鲜血染在那浅紫色的罗裙上,洇开一片令人窒息的暗紫。 “没有!”紫苏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伸手狠狠地将她挥开,状如癫狂,“从来没有!你不配,你根本就不配跟我做朋友!” 一句话喊到最后,已经带了嘶哑的血气,她没有看白芷的脸,只是将短刀紧紧握在手中,冷声道:“别以为这样就能感动我,你今天必须得死!” 一道银光自空中闪过,像是悄然滑落的流星,割裂了这十几年所有的情分。 白芷缓缓闭上了眼睛。 “住手!!” 一道厉喝在利刃扎入白芷胸膛前嘶声响起,伴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紫苏不由一愣,顾不上已经奄奄一息的白芷,忙转过身来举刀应对。 谢临一把抓住她的手,混乱间往地上一瞥,瞳孔霎时紧缩,连声唤道:“白芷!白芷!?” 白芷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剧痛,却听到一个熟悉而温暖的声音忽远忽近,似是正急切地叫着她的名字。 她轻轻睁开眼,却见谢临正赤手空拳同紫苏对抗着,顿时心中一慌,拼尽全力嘶哑着声音道:“你……你快走……” 紫苏身怀武功,此时又手握尖匕,身体一向荏弱的谢临如何是她的对手? 谢临见她全身浴血的模样,眼眶泛红,一双手止不住的颤抖,牙关咯咯作响。 紫苏挑起眉,嘲讽地看着他:“你这是赶着来送死的?” 谢临眼中射出无尽愤怒与恨意,劈手就去夺她的匕首,却被她在手腕处巧妙地一拍,瞬间就卸去了他的力道,这让他忍不住心头一惊,这紫苏竟学过武功? “不自量力。”紫苏冷到,一个转身便轻巧跃到他的身后,尖锐的短刀朝他后心刺了过来。 “小……小心……” 白芷沾满鲜血的手指微微蜷起,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可惜她此时动弹不得,根本无从相助。 谢临慌忙往旁边一避,可紫苏哪会这么轻易放过他,只见她收住攻势,回身一脚狠狠踹在谢临胸口。 那一脚力道不小,可紫苏毕竟是个女子,武功又只是略懂一二,不然这一脚就足以当场要了他的命。 饶是如此,谢临还是连连退了几步,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胸口一阵钻心的痛。他忙捂住胸口,勉强站直身子,冷眼看着举刀朝他一步步走来的紫苏,沉声问道:“你想杀我动手便是,白芷何辜?” 紫苏用看死人的目光看着他,戏谑道:“你们俩可真有意思,死到临头了还都在为对方考虑,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都得死。” 谢临直直迎上她的视线,不闪不避:“你为何一定要杀她?” “她向着你,就得死。” 谢临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苍白的脸上尽是痛苦之色。 终究是自己害了她啊…… 紫苏揉了揉方才被他掐疼的手腕,站在他咫尺之外,拿刀在他脸上比了比,森然笑道:“你就是用这张脸把侯爷迷得神魂颠倒,是吗?” 脸颊处传来一阵冰冷的触感,鼻端萦绕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那是白芷的血。谢临睁开眼,目光幽深,冷冷地看着她,虽落魄至极,却依旧美貌无双。 “你说我是先杀了你再将这张脸划烂了好呢,还是让你眼睁睁看着你的脸被划烂了再动手好?”紫苏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将短刀在他眼前晃了晃。 谢临却突然看向她身后,双眼猛地一亮,失声叫道:“侯爷!” 紫苏一愣,心里骤然一沉,猛地回过身来,却见身后空空荡荡,哪有半个人影? 正在此时,她手中一空,又觉身前一阵凉风袭来,原来是谢临趁着她分神的短短一瞬从她手中夺过了短刀,又朝着她的胸口狠狠刺了下来! 紫苏反应极快,伸手在胸前一抓,竟用手生生握住了短刀!鲜血顺着刀刃流淌而下,却是再也无法向前半分。 谢临没有料到她的内力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自己一击不中,忙乱间抬脚向她小腹狠狠一踢。 紫苏闷哼一声,被戏耍的恼怒和受伤的痛感让她整个人都陷入了癫狂。她手上加大力道,将短刀往回狠拽,谢临被她拉得一个踉跄,却不肯松开刀柄。自己本就身无武功,若再叫她夺得武器,那他真是半点胜算也没有了。 可紫苏此刻已是发了狠,也不顾自己握着短刀的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另一只手往谢临手腕劈了过去。 谢临手腕一痛,不知被她劈中了哪里,竟不由自主松开了短刀,心下大惊,忙抽身而去,跑向白芷所在的地方。 白芷的呼吸已经极其微弱,可谢临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满脑子只有一句话,我若活,便一定要将她带走,若是死,便也死在一起罢。 “别管我……快……快走……” 白芷拼命抓着他的袖子,呼吸急促,目眦欲裂地看着他身后,一步步踏着鲜血而来的紫苏。 谢临不管不顾,弯下/身子想将她抱起来,可白芷方才那一脚让他气血翻涌,此时双手竟微微发颤,无论如何也不能成功。 “想死在一起?那我就成全你们。” 谢临此时心中一片坦然平静,缓缓转过身来,对上那雪白冰冷的利刃,却在一瞬间眼神瞥见了什么,只见他唇角微弯,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侯爷……” 紫苏厉声喝道:“你以为我还会……” 话未说完,她只觉一阵劲风裹挟着浓浓的杀气当空袭来,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之时便觉后背剧痛,整个人直直飞了出去! 她伏在地面上,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吐血,愕然地抬头,却见沈承渊一袭黑袍翻飞,面容冷如结霜,全身上下都弥漫着冷厉之气,宛如地狱修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19章相顾无言 沈承渊没有再朝她看一眼,只是上前两步搂住谢临虚软的身子,脸上是尚未褪去的,少见的慌乱,沉声道:“你怎么样?” 谢临摇了摇头,抬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臂,眼里流露出哀求之色:“救救白芷……救救她……” 沈承渊这才往他身后看去。 白芷躺在那里,脸色惨白,双眼轻阖,浑身鲜血像是要流干一般铺洒了一地。 他先将谢临抱起来,又朝身后跟来的赤木吩咐道:“将白芷带回去,好生诊治。” 谢临靠在他怀里,颤抖着手拉住他的衣襟,痛苦地闭上了眼。 大夫很快提着药箱赶到白芷床前,搭着脉诊治一番后叹着气摇了摇头,又提着药箱准备离开,只说准备后事罢。 谢临经沈承渊一番疗伤,内伤暂时稳住了,却怎么也不肯休息,非要亲自在白芷床前守着,沈承渊阻拦不得,只好陪他一同过来。 此时听了大夫这话,他蹭地站起身来,踉跄着上前几步拉住大夫的衣袖,眼里满是乞求:“大夫,求求你救救她,不论多少钱我都可以……” “没用的,失血太多,神仙也救不回来了。”大夫叹息着摇头,悲悯地看着他。 谢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兀自失神地喃喃着:“怎么会呢……是不是,是不是钱不够?” “你这孩子怎么听不明白呢,”大夫挠了挠头,“人命不是用钱就能买回来的。” 谢临怔怔地看着他,许久,缓缓放开了手。 “……节哀。”那大夫终究于心不忍,离开前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 虽然他清楚地知道这宽慰并没有用。 “公子——” 闻讯而来的小九儿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他家公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担心地上前两步。 “谢临……” 床帐之内传来一声微弱嘶哑的低唤。这声音很轻,却像是惊雷在耳边轰然炸响,谢临陡然回过神来,忙快步走到白芷跟前,双膝一软跪倒在床边。 那跪地时重重的一声闷响,令人听着都觉心惊,可谢临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只是僵硬地跪在那里。 白芷手指动了动,努力地想要抬起手来,谢临连忙将她的手握在手里。她的手那么凉,像是任他再怎么努力也暖不起来了。 “谢谢你……”方才赤木点了她周身大穴,血已经不再往外流,但她脸色仍是灰白,声音轻得几乎快要消散,“谢谢你愿意把我当朋友。” 谢临直愣愣地看着她,眼里模糊一片,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得像是踩上了云:“不,不止是那样。你知道吗,我们是同母异父的亲姐弟……” 他哽咽了一下,又道,“我来找你的一路上就在想……你这么爱说爱笑,若是把这件事告诉你,你会如何……是不是会笑我为了与你套近乎才那么说?……”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滚烫的眼泪终于坠了下来:“我来晚了,对不起,姐姐……我来晚了,如果我能再早一步回来,如果我能……” 如果他能,那么是不是他就不用这么无能为力地跪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他此生唯一的亲人一点点离他而去? 白芷眼中浮起一丝震颤的惊喜,冰凉的手指一点一点,用力地回握住他颤抖的手。 “对不起……没能……照顾好你……” 谢临将她的手贴在自己侧脸,拼命地摇头,哑声道:“你已经照顾得很好了……真的……” 白芷脸上绽开一个温暖而满足的笑容,那一刻,她眉眼温柔清丽,那笑容像极了谢临。 她白芷向来脾气暴躁,她的弟弟却永远这样温和善良。 真好,死前还能白捡一个这样好的弟弟,上天待她不薄。 只是,以后再也不能照顾他了…… 白芷脸上还带着那一抹柔和的笑,双眼却缓缓合上,再也没有睁开。 谢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微微抬起头来,看着她安静祥和的面容,低声唤她:“姐姐……” 再也没有人会回应他。 此时此刻,无论是坐在靠椅上的沈承渊,站在他身侧的赤木与小九儿,还是垂首站在门口的丫头小厮,都纷纷沉默着没有动静。 整个屋子上上下下一片令人心如死灰的静默。 空气凝滞下来,犹如冰凉沉重的液体,缓缓自房间里流过。明明是艳阳高照的正午,众人心里却觉周身寒气环绕。 不知过了多久,谢临仍是直直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背影单薄而倔强,仿佛要以这种姿势跪到地老天荒。 沈承渊隐没在窗棂暗影里的半张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又过了片刻,他终于起身,朝谢临走了过去。 “……起来吧。” 沈承渊蹲下来,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 谢临形容憔悴,双目通红,却似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一般,只是直直望着床上那满身是血的,毫无生机的女子。 “谢临,人死不能复生。”沈承渊握住他的双肩,强硬地将他的身子扳过来,望进他的眼里,“可你还要好好活着。” 谢临怔怔地看着他,那漆黑一片的眼底,有些许光亮一点点聚集,如暗夜幽芒,跳跃闪烁。 他终于清醒地明白,这世上与他血脉相连的最后一个人不在了。 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残忍啊…… 他心头钝痛,胸口刚刚才被压制下来的血气重新剧烈翻涌,喉头一甜,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如遭重击般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沉沉梦中,光影重重。 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有一回他去给姨娘请安,不慎失手打翻了姨娘的首饰盒,竟被施以家法,小小的孩子挣扎着被按在长凳上,无助而凄苦地哭喊着。 只是这一次,梦里有个小姑娘挡在他面前护着他,连声喊着,不许欺负我弟弟,不许欺负我弟弟。 他费力地偏过头,想要看清那女孩儿的面容,可逆着光,他只能看到一个隐约晦暗的轮廓,在时光的缝隙里显得那样单薄,却又那么温暖坚定。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抱一抱她,可刚一触及那孩子的衣角,她便如烟云一般骤然消散一空。 于是那木板再一次重重地打在了他身上,钻心的痛。 谢临“啊”的一声低呼,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模糊了片刻,才逐渐清晰起来。 花梨桌案,软绸卧床,甚至有淡淡的檀木香气萦绕鼻端。一切陈设都华贵而陌生。 “公子……” 小九儿跪在床边,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像是怕惊着他一般,那声音放得极轻。 谢临眼神空茫了许久,似是不知今夕何夕,只那么呆呆看着他,对他的呼喊没有半点反应。 小九儿瘪着嘴,又摇了摇他的手,心里十分不安:“公子,您说句话……” 谢临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又睁开,将手伸给旁边想哭又不敢哭出声的孩子,疲惫道:“扶我起来。” 小九儿连忙爬起来,扶着他的手臂让他坐起身,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感觉怎么样了?” 谢临对他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容:“没事。” 见他这一笑,小九儿悬在半空的心这才算实实在在落了地,扑进他怀里哇哇大哭起来:“呜呜……公子您吓死小九儿了……” 谢临心里一疼,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柔声道:“我这不是没事么?” “怎么没事!”小九儿嘟着嘴瞪他,小脸上满是泪痕,“又是吐血又是昏倒的,小九儿迟早被您吓出毛病来。” 谢临忍不住微微一笑。他从出生时便被人暗害,母亲难产而亡,他也从小身子弱于常人。到后来皇帝喂他服下毒药,虽说毒性并不猛烈,可长年累月下来终究有损根基。这副残破的身子能撑到几时,还真有些说不好。 只是看着这孩子哭得凄惨的模样,他也不忍再说什么,只问道:“小九儿,侯爷呢?” “侯爷守了您好几个时辰,后来被一道圣旨传唤进宫了。”小九儿擦擦眼泪,倏而想起什么,说,“侯爷走的时候吩咐说,等公子醒了,将紫苏交给您亲自处置。 ” 谢临闻言眼眸一暗,握着被角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让她进来吧。” 不多时,紫苏便被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押着走了进来。她长发散乱,面目狰狞,一身紫衣满是尘土,早已不复当日温婉。 一见谢临,她便赤红着双目骂道:“你这皇家走狗,有什么脸躺在侯爷床上?你又凭什么审我?!” 小九儿知道是这个女人害得他家公子受伤吐血,一时间怒火蹭蹭往上冒,几步走到她跟前抬手就是几个耳光过去,森然道:“你嘴巴放干净点,要死的人了还这么嚣张!” 紫苏“呸”地吐出一口血沫来,冷笑道:“我便是死也是侯爷的鬼,你这狗杂碎又来我跟前嚷嚷什么?” “你!”小九儿被她三言两语激得怒火中烧,抬手又要打她,便听谢临在身后淡淡道:“小九儿,回来吧。” “哼!” 小九儿冷着脸回到谢临身边,气得小脸通红。 “别摆出一副假惺惺的姿态了,我觉得恶心!枉我爱了侯爷这么多年,最后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紫苏冷眼看着他,讥讽道,“你以为你又好到哪去?我告诉你,侯爷只是一时被你迷惑了心眼,等日后清醒过来,你绝不会比我好过!” 谢临只是冷静地看着她,半点都没有发怒的迹象,仿佛她所说所骂的都是另一个人,全然与他无关。 “怎么,被我说中了?”紫苏恨恨地看着他平淡得几乎要入定的样子,一口银牙咬出血来,“你这不要脸的下贱东西,被皇上玩剩下了偏还要来勾引侯爷,你安的什么心……” “你爱他吗?”谢临平静地打断她。 紫苏被他突然的一问问得愣住,咬牙切齿道:“废话!这又与你何干?!” 谢临看着她癫狂的样子,淡淡一笑:“你爱他,所以将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残害过去,让好好的一个侯府冤魂盘绕。因为你的嫉妒和扭曲,害得那么多人无辜枉死。这就是你的爱吗?” “你……” “因为你所谓的爱,你就可以视别人的性命如草芥,随意践踏?”谢临寒声打断她,黑沉如墨的眼眸里迸射出锐利的寒光,“紫苏,这些年来你手上沾了多少鲜血,你数得清吗?午夜梦回的时候,你就不怕那些冤魂来找你索命吗?” “他们妄想染指侯爷,他们都该死!”紫苏面容扭曲,完全不似往日温柔,“就算如此,你又凭什么来质问我?你真把自己当成这侯府的主子不成?!” “不,”谢临摇摇头,眸中灼烧起凛冽恨意:“因为你害了我的亲生姐姐。” 紫苏闻言一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般,随即冷笑起来:“怪不得你那般护着她,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白芷若是知道你……” “住口!”谢临眯起眼,一字一句道,“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紫苏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所以你今天,是想为她报仇?” 谢临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渐渐恢复了平淡:“就算除却这一点,你背负了那么多条人命,也该清算一番了。” “瞧瞧,说得可真好听。”她啧啧道,无限讥讽,“我若是侯爷,也要被你这张嘴给迷得神魂颠倒了。” “你若是侯爷,有朝一日知道自己身边服侍多年的大丫鬟背着自己害死了那么多人,你害怕吗?” 紫苏浑身一僵。 “这个丫鬟,平日里温柔善良,百般体贴,一转脸却可以手持利刃,毫不留情地置他人于死地。这样的人,你还敢留在身边吗?” 紫苏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断断续续,苍白无力地反驳:“不……那都是因为我爱他……” 谢临怜悯地看着她,平静地指出事实:“你爱的,只是你的执念罢了。” “你少胡说!”紫苏疯狂地挣扎起来,被绑缚在背后的双手都磨出了淡淡血痕,可她却浑然不觉,拼了命地嘶吼道,“至少,至少我对侯爷从来都是一心一意,就算是死也不会背叛他!你呢?!谢临,你敢保证吗?!” 她的声音尖锐如刀般切割着耳膜,然而此刻谢临想起的,却是冬夜里书房内那一桌晚饭,石桌上尚有余温的一杯清茗,宣纸上实在说不上好看的人像,和元宵夜里宽阔温暖的胸膛。 这一点一滴,也许说不上多么铭心刻骨,却也给了他实实在在的温暖。 那囚禁深宫,渴盼多年的温暖。 于是他柔和一笑,说:“敢。” 紫苏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似是想从他脸上看出假意敷衍。可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却那么真诚,真诚到让她觉得,说谎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 怎么可能,他明明是皇帝安插在侯爷身边的细作,怎么可能?! 她很快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狠戾道:“你以为你说不背叛,就真的能不背叛了吗?” 谢临蹙眉:“什么意思?” 紫苏嘶声叫道:“你留在他身边,迟早会害了他!” 那声音实在太过凄厉,让谢临心里莫名的一慌。他叹了口气,只觉得脑袋一抽一抽的疼,于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将她带走吧。” 两个侍卫问道:“谢公子要将她如何处置?” 谢临睁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隐隐有浓重得化不开的悲哀:“以命抵命。” “是。” 两个侍卫领命,押着紫苏往门外走去。 紫苏毫不挣扎,却在踏出门槛的时候蓦地回过头来,一双眼如毒蛇般阴冷可怖,紧紧盯着谢临,尖厉地嘶喊道:“谢临!我在地底下等着你!哈哈哈哈……” 直到她被拉扯出很远,那凄厉而疯狂的笑声还盘旋在门庭内的空气里,经久不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20章今夕何夕 是夜,晓风微凉。清如流水的月色静静流泻在刚冒出些许绿意的花木庭院里,一片萧瑟惨淡的白。 沈承渊在宫里被留了晚膳,回府后便匆匆往这边来。 刚一进门,便看到守在门边的小九儿,压低了声音问:“谢临呢?” 小九儿见是他,也不觉惊诧惶恐,只懒懒打了个呵欠,一边揉眼睛一边朝院子里努了努下巴示意:“公子在院子里呢。” 院子里?初春天气尚寒,他身子又还没好,怎么这半夜的也不好好在屋里呆着? 沈承渊微微蹙眉,却也没再细问,直直走进内苑,果然见谢临正立于院中,月光沉沉落在那一身雪白锦衣上,让他整个人背影清瘦而萧索,仿佛下一刻便要溶进那无边月色里,再也寻不到了。 无端的,他心里像是被针轻轻刺了一下,极轻微地一痛。方才在脑子里盘旋了万千句责备的话,此刻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身上一暖,谢临转身,却是沈承渊解下自己厚实的黑狐裘大氅,将他裹了进去。他弯唇一笑,那笑里却带了些疲倦的苍凉:“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 一句最寻常不过的话,此刻听来,却带了无尽期盼得以实现的欣喜。 他是在盼着他回来的。 谢临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从醒来的那一刻起,就盼着想要见到他,想握他的手。这种渴望在紫苏被押走后更甚,几乎是生平头一次,这样强烈地想要见到一个人。 沈承渊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才停了手,却又在他冰凉的脸上摩挲片刻,淡淡道:“嗯。” 谢临抬手,将他轻抚在自己脸颊的手握住:“自己的手都这么凉,还脱衣服给我?” 沈承渊反握回来:“你的更冷。” 谢临忍不住笑了,只觉得他们此时就像两个相互争执的孩童一般,可笑又可爱。 沈承渊拉着他来到石凳旁坐下,从地上提了一坛子酒放在他面前,说:“要不要喝点?” 谢临伸手在那冰冷光滑的酒坛上摸了摸,诧异地抬眼看他:“你肯让我喝?” 沈承渊淡淡一笑:“特意找的,这种酒性子温和,喝几杯也不会伤身。” 于是谢临将桌上的茶具摆开,为二人各自斟满一杯,朝他举杯而笑:“那就谢过侯爷了。” 沈承渊与他杯盏相碰,道:“是我请你陪我喝,要谢也当是我谢你。” 谢临笑而不语,仰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这酒入口醇香,并不辛辣,带着一丝冷冽的清甜,他忍不住赞道:“这酒味道不错。是什么酒?” “暮春雪。” “暮春雪?”谢临微微讶然,“暮春时节见雪已极为难得,难道这酒是用暮春雪水酿成的?” 沈承渊颔首:“所以旁人才说它稀有。” “那我今日倒有口福了,”谢临笑道,他的酒量并不好,从小因着身子荏弱的缘故也极少碰酒,如今得品佳酿,兴奋得眼眸都泛起了光辉。 沈承渊只是定定看着他,眸光平静而柔和。 谢临又斟满一杯,朝他挑了挑眉:“我酒品差得很,你确定还要继续同我喝么?” 沈承渊没有说话,只动手为自己也斟了一杯,对着他隔空一举。 谢临唇角笑意愈深,眼眸晶亮地望着他,将酒杯送了过去。 弦月西移,夜色深沉。初春的夜风带着寒意,绕过楼阁水榭,温柔地与青竹淡柳纠缠到一处,隐隐化作一片叹息,逐渐消逝在苍茫夜色里。 石桌前对坐的两人对饮几番,便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样貌来。沈承渊依旧身形稳当,谢临却已面染红云,言辞含糊了。 谢临甩了甩脑袋,视线稍稍清晰了些,有些费力地提起酒坛,正要给自己再斟一杯时,手却被按住了。 他困惑地抬眼看去,沈承渊正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你喝太多了。” 谢临也没有坚持,顺势将手松了开去,双眼湿漉漉地看着他,那模样像极了林中幼鹿,良久,竟朝他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来:“小气鬼。” 沈承渊将酒坛放到一边,起身走到他跟前伸手扶他,却被他将手隔开,笑了一声,道:“我早就说我酒品不好,你还陪我喝。” 沈承渊额角一抽:“回屋去,夜里凉。” 谢临不答,只是轻声问:“你知道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吗?” “什么?” “上一次喝酒,是过年的时候。”他的眼眸清润得像是春雨洗濯过的纯黑琉璃,在夜色中泛着幽幽的光,“那时候白芷还在,她也是这样按着我的手,说我喝得太多了。” 他又将目光移至他身上,笑得清灵,却并不纯粹:“你们就是小气,我能喝多少啊。” 沈承渊站在他身侧静静听着,握着他的手,只觉得那手触感温润细腻,却又纤弱得像是一捏就碎。 许是觉得头有些重,谢临一只手撑着额头,眼前的景象如浸在水中,漂浮荡漾,模糊不清。他索性合上双眼,眼前渐次浮现出的一幕幕,都是白芷。 她说,那定远将军之子风流成性,在京城里花名远扬,你这般模样已是危险,若再矫饰一番,岂不是给人家送上门去!于是遣送走了紫苏拿来的衣物,从此离心。 她说,如今你得了侯爷青睐,柳夫人肯定心存嫉恨,万一暗中对你下手,你要小心。我不是为了你,我是怕侯爷不快!于是断然拒绝了柳夫人的拉拢,遭到忌惮。 她说,你送了我发钗做贺礼,我总也要送你些什么心里头才过得去。你生辰又还太远,就先拿这个凑合,回头我再补给你。于是硬塞给他一枚做工并不精细的玉佩,恶狠狠地要他贴身佩着。 也只有她,会在三更半夜时前来探望,一面担忧着他的身体,一面操心着他的名声。 也只有她,会在众人合力对他灌酒时将他推搡着离开,一拍桌子坐下来说我替他喝。 这个人,是他的亲生姐姐,是他此间唯一血脉相连的,还未来得及相认的亲人。 这个人,却已经不在了。 谢临几度哽咽,眼泪无声地流了满面。他的声音很轻:“以前我总是孤身一人在这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后来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我,我还有一个亲姐姐。她就在我身边,我却一直不知道。” “我好高兴,我想或许以后就可以有人可以相互依靠,真心实意地对我好了,不为我的相貌出身,也不为从我身上能得到什么,只因为我是谢临。” “可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她就走了。” 他闭上眼,眼泪顺着脸颊流入衣领,一阵刺骨的寒凉让他身子轻轻一颤,心里涌起深深的悲恸。 “在这世上,我终于又是孤身一人了。” 沈承渊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搂进怀里,让他侧脸贴着自己,感受着他无声却强烈到足以撕心裂肺的哀恸,什么话也没说。 弯月悄悄没入云层,鸟雀纷纷噤声,天地间一片温柔的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沈承渊低头看去,只见谢临闭着眼靠在自己身上,呼吸轻浅而绵长,显然是已经睡着了。 他轻轻将人抱进怀里,一路送入房内,将一旁的被子扯过来将他裹着搂在怀中,眼神幽深地看着他。 许是哭了太久的缘故,他的双眼和鼻尖都微微的泛红,濡湿的长睫轻轻抖动,睡得不大安稳。月光入户,洒在他半边脸上,更将那雪白细腻的肌肤衬得如美玉般莹润无暇。 沈承渊就这样看着他,想起他方才那一番话。他说话时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可偏偏那字字句句都带着沉重的悲伤。 如果不是这坛酒,或许他连这种悲伤都不会表露出来。 他就像是习惯性地,将自己所有情绪都埋藏得深不见底,展现在旁人面前的,永远是那一份恰到好处的温润。 这个孩子,心事怎么就这么重呢? 沈承渊看着他,心里突然微微一疼,忍不住俯身下去,在那冰凉而柔软的唇上落下一个爱怜的吻。 原本只是想浅尝辄止,却不料甫一接触,便被那柔软销魂的触感和清冽的酒香引得心驰神荡,仿佛所有醉意尽数袭上头脑,天地间只余下天旋地转的沉溺。他忍不住在那唇上轻轻舔舐啃咬,而后分开唇瓣,探入其内。 谢临在沉睡中感受到一种熟悉而安全的气息,于是轻轻松开牙关,任那人与他唇舌纠缠,缠绵悱恻。 这个吻并不激烈,甚至于不带多少的情yu色彩,像是描摹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温柔而怜惜。 仿佛想要借着这个吻,抚平他轻蹙的双眉,淡化他内心深藏着的,所有不为人知的痛楚。 沈承渊流连地从他唇上离开,看那形状美好的薄唇染了一层水光,被自己吻得色泽嫣红,忍不住低低一笑,将下巴搁在他的发顶,收紧了手臂。 “不一样的。”他叹了口气,在他耳边柔声说,“以后我替他们陪着你。你不会是孤身一人。” 谢临眼睫安静地低垂着,在眼睑处投下一层弧度优美的暗影。 “我会与你相互依靠,真心实意地对你好。” “不为你的相貌出身,也不为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只因为你是谢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21章知我心者 近几日边境很不安宁。西凉终于撕破了表面粉饰的和平,派遣十万大军攻击北地,大兵压境,大梁举国震惊。北地边镇驻军同京城拨来的五万援军顽强抵抗,然而终究不敌,西凉一路所向披靡。 皇帝谢怀瑾终于不再按兵不动,允许众朝臣各抒己见,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推举着各自认为适宜前往边境对敌的将军人选。 这些声音中,最响亮的无疑是推举沈承渊的一派。这帮人说,忠武将军兼容安侯沈承渊年轻有为、骁勇善战,又刚刚收复前朝失地不久,正是名声鹊起之时,在民间威望极高,前往边地御敌最为适宜。 众人皆知皇上与容安侯貌合神离已久,只是国难当头边境垂危,众人也顾不得那许多,纷纷冒着必死的风险进谏。谁知谢怀瑾听了,竟没有当朝驳斥,只说考虑一番再作答复。 于是当日,皇帝便紧急召了容安侯入宫密谈。 屋子里烧着暖炉,将整个房间都熏得暖意融融。谢临坐在桌案边,身上披了件雪白外袍,一手撑着额头,一手在摊开的书页间标注着什么。烛台上,高立着的灯烛光影打在他的脸上,宛如璞玉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他写了片刻,将笔往一旁的笔架上一搁,扬声喊道:“小九儿。” “来了!” 小九儿一溜小跑着掀开门帘进了内室,问:“公子,怎么了?” 谢临往窗外看了眼天色:“现在几时了?” “马上就亥时了,”小九儿偷偷在他面前摊开的书本上扫了一眼,忍不住道,“这么晚了,公子还是睡吧,仔细伤眼。” 亥时? 谢临问:“侯爷还没回来吗?” 此时距离沈承渊被传召入宫,已经过去快四个时辰了。君臣间便是有再多事要商量,宫门下钥之前也得将人放回来吧? 他们这个屋子离侯爷的卧房很近,小九儿平时住在外间,若是侯爷回来,他必是能听到动静的。而今那卧房大门紧闭没有分毫动静,想来是无人进出,便诚实地摇了摇头。 谢临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心里莫名地不安起来。 这么晚了,皇上还没将人放回来,真是在商讨要事吗?皇上忌惮容安侯已久,若是趁机将他扣在宫中…… 谢临越想越心惊,径自掀了帘子往外走去:“小九儿,你留在这儿守门,我出去一趟。” 小九儿吃了一惊,忙跟上去道:“公子,您可别开玩笑,这么晚了您上哪儿去呀?” “我要进宫。” “进宫?”小九儿脸上一喜,而后又觉得不对,迟疑地问,“您是去见皇上,还是……” “你不必问了,”谢临随意将身上的外袍一裹便开了门,一阵早已盘旋在屋外的寒凉得了空便争先恐后扑面而来,他忍不住一个哆嗦,回头叮嘱道,“我很快就回来。” “公子,我跟您一起去!” 小九儿紧跟着他就要出来,却被谢临一手挡在了门内,道,“你别去,就在这儿守着,若是侯爷回来了,也好同他交代一声。” “公子——” 小九儿正待再言,谢临已匆匆走远了。 出府时,王管家得知他的去意,心里感慨,于是不由分说派了小厮驾着马车带他往皇宫赶去。 一路颠簸,谢临坐在马车里心如乱麻,白皙纤长的手指紧紧攥着卷上去的车帘,终于瞥见月色下泛着青光的一角琉璃瓦,在马车停下的一瞬便跳了下来,急急往宫门口走去。 走到门前,便有两个守门侍卫将刀在他面前一横将他拦下,厉声喝道:“什么人?” 谢临面容冷静,赫然将一块玉牌亮出,沉声道:“皇家玉令在此,谁敢拦我?!” 他这副阵仗实在像极了逼宫,两个侍卫严阵以待,却在见到他手中玉牌时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上前几步接过来与同伴细细一瞧,顿时大惊,将刀往身后一收,躬身将玉牌递还:“我等冒犯了,贵人请进。” 谢临接过玉牌紧握在手里,手心已是出了一层汗。他并不知道此时皇帝在哪,只好凭着他赐下的这块玉令将他可能在的地方都找一遍。 这块玉令是谢临十五岁被喂下毒药时,皇帝为了安抚他赐给他的。玉令是大梁皇室身份权利的象征。它没有什么实际权力,更不像兵符那样能调兵遣将,但在宫里却是极尊贵的,持有玉令者自然可以出入无阻。 或许也正是因为笃定了他不会再逃,谢怀瑾才会放心将玉令交给他。 谢临在皇帝的寝宫紫宸殿外碰了壁,便匆匆往御书房赶去。刚进了内院,便见常年在谢怀瑾身边伺候的大太监徐公公正守在门口,不由大喜,上前两步:“徐公公!” 徐公公见了他,不由惊愕一瞬,忙小跑几步前来,问道:“小公子怎么来了?” 谢临这些年来在宫里的身份极为尴尬,说是宠臣,却无一官半职,说是宠妃,却又无名无分,仿佛只是皇帝养在身边的一个孩子,于是众人也就这般称呼了。 谢临拉住他的胳膊,言辞间带了急切道:“徐公公,皇上可在里头?” “小公子是来寻皇上的?”徐公公了然地一笑,朝内院里紧闭的御书房大门指了指,“皇上正与容安侯在里头议事呢。” “容安侯也在?”谢临一怔,“他们……当真是在议事?” “瞧您这话说的!”徐公公啐了一声,笑道,“不是议事还能是做什么?哎哟我的小公子,皇上的宠爱那是只对着您一个,您可万万别多想了——” 谢临脸上一僵,心道多想的人是你才是…… 不过知道了沈承渊平安无事,他也就暂且放下心来,此时才发觉自己因一时担心,竟单枪匹马闯进了皇帝的爪牙之内。 谢临遥遥望着御书房内的灯光,有些彷徨地退了一步。 “既然皇上有事,我也不便打扰,就回去了。”谢临声音放轻了些,似是怕稍一大声,便会被门内那人听到,而后将他拖进屋里,撕成碎片。 徐公公知道皇上盼这小公子盼得紧,如今人好不容易回来一遭,哪肯就这么放他离开,忙笑道:“小公子回来一趟不容易,只是这时候赶得不巧,要不老奴进去通报一声,皇上若是知道您来了,必定龙颜大悦……” “不用了!”谢临仓促打断,“如今边关危急,皇上与侯爷相谈之事想必万分紧要,怎能为我耽搁了苍生大事。小九儿还在府上等我,我就先走了。” “这——”徐公公脸上有些为难,但见他去意已决,心知挽留不得,只得暗叹一声,心里头为皇上惋惜一把,“那小公子路上慢些罢。” 他亲将谢临送出外院,又问:“可要老奴准备一辆马车送您回去?” “不必了,我自有马车。”谢临走出几步,又迟疑着回过头来,“公公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徐公公忙恭声道:“小公子可真是折煞老奴了,有什么话您尽管吩咐就是。” “我想请公公……别将我今晚进宫的事告诉皇上。” 徐公公一愣,不解地看着他。若是寻常妃嫔娘娘们来了,即便见不着皇上,也是要让皇上知道自己这一番心意的。这小公子怎么生怕皇上知道似的? 他心下虽然疑惑,当着谢临的面却也没有多问,只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谢临朝他感激一笑,随即转身快步离开。 沈承渊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已是亥时过半。这时宫门早已下钥,但他有皇帝手谕,自然不必担心。 扑面而来一阵裹挟着露水清气的凉风,他心里也随之轻松了些。隔了这么些时日,皇上终于肯将兵权下放,让他领兵去往西凉边境御敌。 虽说自己从中使了些手段,比如派人前去边境假意挑衅云云,但若不如此,皇上又怎会不再犹疑,果决下令?战争拖得,百姓却拖不得了。 而西凉一国生性勇猛好战,举国上下能与之一战者,唯他一人。说他自负也好,说他狂妄也罢,他只是这样认为而已。若非如此,皇上也不会对他既忌惮又不得不多为倚重了。 沿着白玉宫阶拾级而下,却见那宫门之外的一片茫茫夜色里,似是有人正倚在一根石柱下,在等着什么人。 那身形单薄而熟悉,他心里突然一跳,脚步便快了许多。 走到近前一看,果真是谢临。他靠在宫门外巨大的雕龙玉石门柱旁,长睫低垂,乌发散乱,显然是走得匆忙,连披风大氅都没来得及穿。 是在等他么? 沈承渊心里一暖又一疼,朝他伸出手去,却顿觉触手冰凉,不由微皱了眉,转而解下自己身上的黑锦缎绣藏青云纹大衣将他裹住,包得严严实实,一张小脸在纯黑的绒毛里显得愈发清瘦可人。 谢临原就睡得很浅,他这一番动作便让他清醒过来,一边揉眼一边道:“我怎么睡着了……” 沈承渊将他的手拉下来,整个包进自己温暖的掌心,只觉像是握了一块冰凉的羊脂玉,忍不住问:“手这么凉,冷吗?” 谢临摇头,缩在大衣周围的一圈绒毛里朝他笑了笑。 于是沈承渊腾出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搂过他单薄的肩将他圈进怀里,一面同他往马车旁走一面道:“以后如果要来,就进马车里等着,别出来挨冻。” “嗯。”谢临点点头,钻进容安侯宽敞的大马车,里头放着几只小小的暖炉,地上也铺了层暗红镶金滚边毛毯,踩上去舒适暖和,将所有寒凉隔绝开去。他不由赞叹道,“果然还是官大舒服。” 沈承渊在他身后进了马车,闻言淡淡一笑:“以你的聪明才智,想做什么官不容易。” 谢临却是眼眸一黯,叹道:“谈何容易。”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而问道,“皇上同你谈什么了?” 沈承渊倒也不与他避讳,直截了当地说:“皇上答应了,让我领兵前往边境对抗西凉大军。” 马车缓缓行进起来,车里却稳如平地,无丝毫颠簸。 谢临微笑看着他:“你愿意去吗?” “当然愿意。”沈承渊交叠着双臂往座上一靠,心情似乎颇好,“身为大梁子民,国家有难,理当如此。若不是先前皇上忌惮,怕我拥兵自重、争权夺势,何至于拖到现在。” “那你会拥兵自重、争权夺势吗?”谢临挑眉。 沈承渊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谢临也靠在他身旁,转过脸来低声问:“那你一心想去边境御敌,是为了忠君?” “不是。”沈承渊道,“在其位者当其重罢了。” 谢临定定看着他,眸中笑意璀璨:“我能理解为你是为了天下百姓吗?” 沈承渊亦笑了:“你若将我想得那么伟大也无何不可。”又道,“我这次去,打算将你也一同带着。你意下如何?” 谢临一愣:“带我去?” “是。”沈承渊点头,目光深沉地看着他,眼里半是怜惜半是期许,“你这样的人,不该一辈子屈居侯府。” 谢临喉头一梗,瞬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曾几何时,他夜以继日地刻苦读书,只是想证明给别人看,他有治国之才,可堪重任。哪怕只是给他一个九品小官,他也有能力造福一方百姓。 可没有人相信他。 因为他生了这样一张脸,因为皇帝对他的无上宠爱,所以人人都说,他谢临不过是个以色侍君的娈宠而已。 他忿恨,他不甘,他拼了命地在谢怀瑾为他画起的一方牢笼里横冲直撞,直到遍体鳞伤,却怎么也逃不出那道名为“宠爱”的牢门。 后来他才明白,不是他不行,而是他不能。 因为皇帝要将他当作自己掌控之间的小玩意儿,所以他不能做官,不能有属于自己的身份地位,只能凭着那点可怜的宠爱,卑贱而可怜地依附于那个最尊贵的男人。 不甘,又能如何? 那点梦想早已在多年血肉模糊的现实里,被深深地藏进了心里。 如今突然有人告诉他,你这样的人,不该屈居。 突然有人愿意为他创造一个机会,让他得以施展自己的才华,实现内心的抱负——哪怕到头来也许是一场空,至少他得到了,能证明自己的机会。 谢临眼眶猝然一热,他忙别过脸去,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半点武功都不会,怕是什么忙也帮不上。你还要我去吗?” 在他转过脸去的一瞬,沈承渊瞥见他泛着浅红,艳如桃花的眼尾,微微笑了:“要。” “好,”谢临于是也笑起来,“我同你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22章谢小军师 出了京城,一路北上,天气便愈发寒冷起来,偶尔还能见得路旁有融不尽的雪片,树上挂了厚重晶亮的白霜,似乎长安春日的回暖并未绵延到这里。 战事紧急,一行大军日夜兼程行进了两三天,已走了一多半的路程。谢临到底身子弱,还是因舟马劳顿、气候多变而发起了低热。 铺着厚厚黑鹿绒毯的马车上,谢临裹了身雪白狐裘,缩在宽敞绵软的车座里,神色虽有些倦怠,一双眼眸却亮得摄人。 沈承渊坐在他身边,隔一会儿便用手覆在他额头上试试温度,所幸用过药后没再升高。他看谢临脸色不是很好,忧心是不是还有别的问题,便问:“感觉怎么样,可还有什么不适?” 谢临摇摇头:“原就没什么不适。” 沈承渊将他身上的狐裘紧了紧,又试了试车内暖炉的温度,叹道:“我早该想到,你身子本就不好,这样连日奔波怕是受不住。若还觉得难受,我另派一队人马在后头护送你走慢些……” “没那么娇贵,”谢临笑着打断他,揶揄道,“再说了,哪有将军和军师分开行进的道理?” 见他如此,沈承渊遂也不再坚持:“好吧,这会儿时候还早,军师且再睡会罢。” 谢临于是乖顺地闭上眼,将脑袋靠在他的膝头,思绪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摇晃。 出征前他曾问过沈承渊,大约多久能够回京。沈承渊说,战事无常,具体多久他也说不准,少则一月多则三月,打完就回京。 谢怀瑾下在他身上的毒虽是一月发作一次,但并不会立刻要了他的命,只有连续五次发作无解才会致人死地。 谢怀瑾当初让鬼医如此设计的初衷,是怕万一谢临不顾一切仍要逃走,也好给自己留下时间找人,免得真将人给毒死了。如阿临这般绝色,世间哪得第二人? 于是谢临在心里思量一番,决定直接随沈承渊离开,而不进宫提前讨要这段时日不在京中的解药。 一来,他不想独自面对谢怀瑾,每次觐见都让他有种会被拆吃入腹的恐惧感。二来,他也担心若是谢怀瑾知道他要随容安侯出征,喜怒不定之下将他扣在宫中不肯让他走,那他便无论如何也去不成了。 谢怀瑾做事,向来都只凭自己喜恶,从来不会过问他的意愿。 即便等一月之期来临,谢怀瑾发现他没有按时入宫去拿解药,派人追查他的下落,那时自己早已远离京城到达西凉边境,便是为了大军考虑也不能将他强行弄回京城。 那么至少在离开京城的这段时间里,他是真真正正地自由了。 谢临一时为自己的当机立断而自豪,一时又为这难得的自由而雀跃,忍不住又睁开了眼,却对上沈承渊注视着他的视线,不由微微一愣。 沈承渊也因他这突然的一个睁眼而怔住,片刻后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问:“怎么没睡,不困吗?” 谢临从座上直起身来,趴在窗户边轻轻挑开车帘,望着外头一望无际的草原,初春时节,北地的草原也带了一点细微的青绿,如洒落了几滴颜料,透彻而清新。他兴味盎然道:“好不容易出一趟门,该多瞧瞧风景才是。” 沈承渊失笑:“风景什么时候看不得?你身子还没好,别吹着风了。” 闻言,谢临轻轻摇头,眼里带了几分怅然:“等回了京城,或许便不会再有这等机会了。”他顿了顿,看着不远处的苍穹眯起眼眸,“若能如那鸟儿般自在无拘就好了。” 厚重的纱面锦缎车帘被挑起,一阵凉风便涌了进来,将车内暖意散去些许。他的长发扬起,轻轻拂过身后男人的手背,带来一阵凉滑细腻的触感。 不知为何,沈承渊想起他曾说过的金丝雀来。 他一定很渴盼自由吧? 沈承渊手上一紧,看着他单薄而萧瑟的背影,没再阻拦他。 泛着寒凉的风刚硬地闯入,在车内绕了几圈,与暖风缠绕不息,慢慢被柔化加温,逐渐缓和。 “这是我第一次走出长安。”半晌,谢临轻声道,“你呢,去过许多地方吧?” 沈承渊微不可见地颔首:“嗯。”他往后靠在马车后壁,枕着双臂,伸直了长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整日沙场奔走,刀口舔血了。” 说起往事,他的眼神里不由染上几分沧桑。十六岁第一次上战场起,刀光剑影,出生入死,到现在已是整整十年。 人都说他少年将才,天纵英武,二十多岁便得以位列正四品忠武将军。又谁知,今日所有的荣光,都是踏着层层鲜血累累白骨走过来的。 他的父亲老容安侯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文臣,他的血液里却涌动着武将的勇猛。相较于尔虞我诈、泥沙俱下的朝堂而言,他更愿意驰骋战场,一展雄心。 谢临转头看他,一双漂亮的黑眸里满是艳羡:“若我早些认识你,说不定如今已是一位与你并肩作战的将军了。” 沈承渊往他那副单薄清瘦的小身板上扫了一眼,忍不住弯唇一笑:“还是乖乖做你的军师吧。” 皇宫,紫宸殿。 宫烛微微摇曳,雅致而柔顺的青玉垂帘外,盛着龙涎香的黄金兽头香炉口中正吐出潺潺白烟,浸入空气里不复得见。 大殿内安静得连呼吸都几不可闻,只偶尔响起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忽然,一阵清脆的珠玉撞击声响起,徐公公躬身走了进来,轻声道:“皇上。” 谢怀瑾自书中抬了抬眼,神色颇有些慵懒:“怎么,大军行进到西凉边境了?” “是。只不过……”徐公公冒着冷汗,犹豫着看了一眼上头那位的脸色。 “不过什么?”谢怀瑾唇边的笑意凝固了些许。徐明世在他身边伺候了二十多年,甚少露出这种神色。莫非是容安侯那边出了事? 徐公公心想早晚这事儿您都得知道,索性心一横,道:“只不过小公子也在其中。” 大殿里的温度骤然下降。徐公公低着头站在阶下,只觉得浑身往外冒寒气,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谢怀瑾犀利的双眼危险地眯起,半晌,拿起桌上茶盏往地上狠狠一掷,那玉瓷质地的茶杯在地板上砰地一声碎裂开来,滚烫的茶汁淋了一地。 徐公公老腿一抖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颤声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唉,只要跟小公子扯上关系,皇上就反常得一塌糊涂,喜怒无常,这差事可当真不好做。 “离了朕不过几月,如今胆子是越发大了。” 谢怀瑾面无表情,眼眸中却隐隐有愤怒的暗火灼烧,“没有朕的授意,他竟敢私自离京!” “皇上息怒,当初您将小公子送去容安侯府的目的之一,不就是想让他迷惑住侯爷吗?”徐公公跪在地上,冷汗顺着额角流下,他动也不敢动,“如今侯爷连上战场也带着他,岂不……” “朕可没让他从朕眼皮子底下逃开!” 徐公公心道,小公子那般灵巧的一个人,怎么甘愿被困在小小的侯府,若有机会定是要走的,皇上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将人往别处送啊。 心里虽这样想,面上却半点不敢说,只唯唯诺诺应道:“是,小公子只是一时想不开,边关苦寒,疆场艰苦又岂是小公子这般金枝玉叶受得住的?待过上一阵子,便乖乖回来了,毕竟身上的毒还得皇上来解……” “他不会。”谢怀瑾脸上的狠戾之色略收了收,带了几分无奈的口吻。 “啊……?”徐公公正搜肠刮肚想着理由,冷不防被这么一打断,茫然地抬头,“为什么?” 谢怀瑾面沉如水,扶额长长一叹:“那孩子看着温顺乖巧,实则内里最是倔强刚强,此番既然敢瞒着朕离京前往边关,毒发时怕是宁肯生生忍着,也不会回来朝朕低头。” 徐公公听得一愣。三年前谢临刚被下毒时,犹自不愿屈从,第一次毒发便硬抗着没去向皇上求药。他奉命在旁边看护,有幸目睹了这一过程。 只见那小公子蜷缩在床榻一角,疼得面白如纸,冷汗将全身浸了个来回,一双细瘦得可怜的手死命扒着床沿,那雪白的手背上青筋毕现,却怎么也不肯向皇上低头。到最后那孩子已经神志昏聩,软软地躺在那里,喉咙里偶尔发出轻微的痛吟,轻得像只小猫一般。 到最后,还是皇上怒气冲冲地进了内殿,将他捞进怀里,动作极为粗暴地直接把解药灌了下去,呛得那孩子不断地咳嗽,但那剜心蚀骨的疼痛总算纾解了许多。 那时候,皇上面色阴冷地附在他耳边说,你很有骨气,但朕也得告诉你,这种疼你连续抗着五次,就该见阎王去了。所以,别跟朕做无谓的对抗,你永远赢不过朕。 徐公公回过神来,不由浑身一颤。那凄惨的场景他直到现在都记忆犹新,难道那冰雪般的小人儿还心甘情愿要再多承受几次这种折磨么? 这得是……对皇上有多深的抗拒啊…… 他忽然就有些明白,为什么当日谢临不让他将自己深夜造访皇宫的消息告诉皇上了。 “罢了,这孩子怕是跟朕闹脾气呢,且就随他闹吧。”谢怀瑾重新坐回去,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你先下去吧。” “奴才告退。”徐公公颤巍巍地起身,恭恭敬敬退出大殿,在转过身的一刻,终于长长舒了口气,抬起袖子擦去一脸黏湿的冷汗。 谢怀瑾靠在榻上,神色晦明不定。 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对谢临太过纵容了,以致于他如今做事已经开始不顾自己是否首肯,为所欲为。 和容安侯一起奔赴战场?这是公然朝他挑衅吗? 是想说,他已经长大了,已经羽翼丰满到足以脱离自己的掌控了吗? 谢怀瑾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眼眸深处闪烁起森然的寒意。 他还太过天真幼稚,还不曾明白,他谢临只能是谢怀瑾的。自己若一日不放,这天下之大,他便无处可逃。 除非他想就这么去死——当然,谢怀瑾不会让他死的。他只会将那不听话的小东西抓回来,砍掉他挥舞的爪牙,而后紧紧绑缚在自己身边,再也别想走出这宫门一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23章萍水相逢 大军又行进了两日,总算赶在某日夜里抵达边城澧州。守边的将军是与沈承渊同级的李安鸿,年纪约摸四十上下,为人肃然,前来与他们汇合时也板着一张脸,好似盼来的不是援军而是敌寇一般。 当夜,将士们就在军营里安顿了下来。连日奔波,众人都觉得饥肠辘辘。李安鸿吩咐火头军里头的伙计们熬了一大锅米粥,拿大碗装了端上来分发给大伙,又一人发了两个烤饼以作晚饭。 沈承渊同李安鸿一起就安置事宜商量了一番,便从主帐里出来,只见白烟四起,士兵们正围着篝火团团而坐,抱着一碗白粥一边吸溜一边啃着烤饼,吃得好不痛快。 他在人群中略略扫了一眼,便瞧见了裹着斗篷端坐其间的谢临,也不管沿途士兵们的谈笑嬉闹,抬脚朝他走了过去。 谢临一手抱着一碗沉甸甸的白粥,一手拿着两块黄澄澄的烤饼,正出神地看着,却没有半分吃的打算。 “吃不惯么?” 闻声,谢临猛地一回神,这才发现沈承渊不知何时已盘腿坐在他身边,忙道:“不是。” 沈承渊朝他手里原封不动的饭食瞥了一眼,意思是你自己看看,一口没动。 谢临脸上微微一红,清了清嗓子道:“没什么胃口罢了。” “行军打仗最是艰苦,这还算好的,若是遇上危险或是军粮不足,便是草根树皮也得往下吞。”沈承渊平静地说,篝火燃起的光在他眼底跳跃闪烁。 谢临点点头:“我知道。” 沈承渊看着他。眼前的人虽被斗篷遮去了大半张脸,却仍能从那雪白细嫩的一小块皮肤上看出他前头的人生是如何锦衣玉食、千尊百贵。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一朝上了战场,怕是极难适应。 “也不知让你一同前来,是对还是错。”沈承渊唏嘘道。 谢临似乎被他这话吓了一跳,忙道:“我真的知道!我什么苦都能吃……” 他说话时惶然又坚定异常,那双眸子清亮得压过了漫天星辰。沈承渊忍不住微微一笑:“苦都能吃,还吃不下这几口饭么?” 谢临垂眼看着那一碗仍旧冒着热气的白粥。那果真是一碗白粥——除了白米别无他物,与他以往吃过的各种或是滋补或是开胃的粥大相径庭。 他不是不能接受,只是病得久了实在没什么胃口。但沈承渊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行推辞,只好闭了闭眼,端起粥来大喝了一口。 沈承渊看他那鼓着腮帮子艰难下咽的模样,微微摇了摇头,起身准备离开。 谢临察觉到他的意图,联想到他刚才那番话,心里一慌,伸手便拽住他的衣袍,低声问:“你去哪?” “弄点东西吃。” 谢临犹豫着放了手,看着他走远了,又垂眼盯着手中的饭食看了半天,末了轻声一叹。 他是真的没半点胃口啊…… “这位小兄弟,可是吃不下?” 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谢临抬头,只见一容貌俊朗、气度翩然的陌生男子正含笑站在他身边。 这北上一路,谢临都蜷在行列中间的马车里,除了沈承渊外几乎没见过旁人,故而对这营中将士们面生得很, 他问:“你是?” “我是齐远风,你可以叫我齐大哥。”来人始终带着清淡又礼貌的笑容自我介绍了一番,又道,“小兄弟何故不趁热吃?“ 谢临亦朝他一笑:“不瞒齐大哥,我如今尚在病中,实在有些没胃口。若不嫌弃,这两块烧饼我未动过,便送与齐大哥罢。” 齐远风忙道:“这如何使得,我方才已用过了。北地本就天寒,你多少还是吃些才能扛得住。” 谢临起身,将烧饼塞到他手中,轻笑道:“这点东西怎会管饱?我留着粥便好,这两个烧饼我吃不下,左右也是要浪费的,倒不如物尽其用。” 齐远风也没再推辞,将烧饼接在手掂了掂,爽朗一笑:“如此,就多谢小兄弟了。” “谢我倒是不必,只是下次若再想与我讨要饭食,且记得直白些。”谢临眉眼弯弯,话里带了几分狡黠。 齐远风咬了口烧饼,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问:“哦?此话怎讲?” “这里将士众多三五成群,得了饭食便吃得一干二净,唯我一人还剩有余粮不曾动过,而你又恰好来与我搭讪,此乃其一。你头一次拒绝我时,那眼神却只不住往我手里的烧饼上瞧,就差写上‘我想吃’三个大字了,此乃其二。至于其三么,”谢临眨了眨眼,“许是你吞口水吞得太显眼了罢。” 齐远风哈哈大笑,忍不住用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小兄弟果然才智过人,愚兄佩服。只不知小兄弟是何许人也?” 谢临谦和一笑:“普通士兵罢了。” “这话我可不信。”齐远风盯着他斗篷下一双璀璨如星的眼眸,学着他方才分析道,“寻常士兵见了我不会不识得我,便是李将军麾下的人也与我有过几次照面,此乃其一。士兵们多为武将,可分析不出你这般头头是道,此乃其二。至于其三,”齐远风将他从上至下打量一番,“以你这副身板,怕是没来得及上战场就被刀劈成两半了。” 谢临也不气恼,只微笑道:“齐大哥这话说得不太妥当。若真是李将军麾下,你又怎知不是新兵?若说寻常士兵不擅分析,齐大哥又是在做什么?我身子虽不如你们健壮,又焉知我不是打理后勤的?” 他这话表面看着温和,却将那三个理由一一驳了回去,竟让齐远风方才义正辞严的一番话一句也立不住脚。 齐远风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是在气我,不肯对你坦白身份?” “你我萍水之交,本就无须坦诚相待。”谢临淡淡看了他一眼,“何况来日方长,总也会知道的。” 齐远风终于再度笑了起来,这笑容里却比来时多了许多截然不同的东西:“好一个来日方长。” “齐远风?你在这儿干什么?” 齐远风脸上笑容有些僵硬,在转身的一刹所有表情尽数收敛,肃然道:“将军。这位小兄弟看着没什么食欲,末将才……” 他的话在沈承渊微微蹙起的眉和落在他手中烧饼上的目光中逐渐消了音。 沈承渊不理会他,越过他走到谢临身边问:“你那两个烧饼呢?” 齐远风有些尴尬地站在一旁,闻言苦着脸闭上了眼睛。将军与这小兄弟看着关系颇好,将军为人素来又最是冷硬,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抢了人家的饭吃…… 虽也不能说是抢,可这烧饼如今实实在在就躺在他手里,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这边正闭着眼等死,却听那厢谢临随口答道:“我吃过了。” 齐远风一愣,倏地睁开了眼,转头看过去,只见谢临整个人都被包裹在厚厚的狐皮斗篷中,大半张脸隐没在斗篷下,只露出一双澄澈含笑的眸子,美得像能摄人心魄。他怔怔看着,心里禁不住微微一动。 沈承渊往他这边扫了一眼,那一眼明明极为淡漠,淡漠到几乎没什么感情在里头,却让齐远风浑身一颤,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还不走?” 齐远风忙应了声“末将告退”,手中握着两个已经发凉的烧饼匆匆离开,却在转弯时忍不住又往谢临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眉峰微微一挑。 待他离开,沈承渊才拉着谢临一道在火边坐下,将提了一路的袋子平铺在地上,拿出里头的东西来放在火上烤。 谢临凑过去一看,竟是一只拿树枝穿好的野兔!他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问道:“哪儿来的?” “刚才打的。”沈承渊目光落在火焰中随着他手腕一同翻转的野兔上,淡淡道。 “刚才打的?”谢临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干净得没沾染半点污秽的布袋,忍不住喃喃着说,“那为何我一丝血腥气也没闻着……” 沈承渊瞥了他一眼:“你本就胃口不好,若再叫你闻了血腥气,这兔子也就白打了。” 谢临喉头一堵,一时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离开时,谢临原以为他是自行吃饭去了,方才还发愁是否要硬着头皮解决这一碗白粥,却不料他竟是怕自己吃不下东西,特意打了野兔来帮他开胃。 甚至因着怕他闻了血气胃口不好,事先将那野兔清理了个干干净净,没留下一点血腥。 谢临自问,他前十八年的人生里,没有任何一人为他做到这一步。 母亲难产而亡,他生来便没感受过母爱,父亲兄长又对他百般苛难,直到九岁入了宫,谢怀瑾也只将他当作身边的一个小宠或是娈童养着,从来都只顾自己高兴,从未真正在他身上用过心,更遑论把他当成一个人那般疼着爱着。 但眼前这个人,他们非亲非故,甚至相识也不过短短几月,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得他如此对待? 谢临想不通,却又不愿去想,只是放任自己沉浸在这份关怀里,哪怕外面风雪大作,他也有这一方小小的温暖可供眷恋。 这就足够了。 正想着,便被一阵扑鼻的香气唤回了神。谢临一看,那方才还被树枝串着软塌塌躺在火堆里的野兔肉,如今已烤得金黄酥脆,响着呲呲的冒油声。 他虽没什么胃口,但不想辜负了沈承渊一番心意,早便决定无论如何或多或少得吃一些。如今看着这番图景,竟也真勾起了几分馋意。 沈承渊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展开来,往那兔肉上均匀洒了一层,便递了过去:“吃吧。” 谢临接过兔肉,眼神却盯着他手中的纸袋看,惊叹道:“你们都随身带盐吗?” “战争难测,有时候情况危急,盐的作用便会很大。”沈承渊解释道。 谢临深觉自己孤陋寡闻,暗叹了一番纸上得来终觉浅,便握着温热的树枝,伸手掰了一块兔腿下来,在烤得喷香的兔肉上咬了一口,顿时唇齿生香。 兔腿肉质细嫩,软而不烂,烤过之后外酥里嫩,味道十分鲜美,他不由赞道:“烤得真不错。” 见他吃得一脸满足,沈承渊方才舒了口气,淡淡一笑,道:“喜欢就多吃些,最好一整个都吃了,也好长点肉,总觉得你身上骨头硌得慌。” 这话其实已经有些暧昧了,但谢临吃的正香,并没听出别的意味来。他将兔腿啃了个干净,看了看余下的一大半,递过去道:“我吃不了这些,你也吃吧。” “你先前只喝了一口粥,如何就吃不了?” 谢临一愣:“你怎知那两块饼不是……”话未说完又顿住,一时有些懊恼。若他只是忘了此事,那自己岂非不打自招? 沈承渊看着他眸中神色细微的变化,摇头道:“齐远风跟了我多年,他打什么主意我闭着眼都知道。”似是不想再谈他,又转而道,“就算油腻,也尽量吃些再给我,不然身子扛不住。” “大抵是病了这一路,吃不了太多。”谢临想了想,又掰下一条兔腿,将剩余部分一起递了过去,“这样总行了吧?” 沈承渊终于没再推拒,同他一起围在火边吃了起来。刚烤出来的兔肉冒着热腾腾的白气,浸入唇舌,似要植根进人心里去。 浩浩星云,渺渺河汉。远方地平线与天际的交界处,大片墨蓝犹如泼墨昙花,盛开在巨大的夜幕中。 “其实你不必特意为我弄这些,”谢临坐在篝火旁,跳动的火焰映着他半边侧脸,在那清隽上平添一丝妖艳,只听他轻声道,“等我病好得差不多,自然也就吃得下了。” 沈承渊点点头,而后一本正经道:“那这几日更得让你吃好,如此病才好得快些。” 这话乍一听简直天衣无缝,谢临一时也哑口无言,半晌才摇头叹笑一声:“……谢谢,承渊。” 沈承渊被他这一声叫得心中熨帖,却又忍不住戏谑道:“怎么不叫侯爷了?” “我如今是你亲封的军师,若是要叫也应当叫你将军。”谢临笑着转过脸来,“怎么,要我叫你将军吗?” “不必,”沈承渊揽过他斗篷下仍显单薄的肩,冷硬的眉眼间浮起一丝不甚明显的温柔,“叫我名字就好。” 远处,漫天璀璨汇成一道绮丽星海,逐渐向更远的天际流淌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24章不容置喙 晚饭过后,士兵们三三两两散去,前往自己的营帐里歇息去了。方才还嘈杂喧闹的帐前空地里只余几处刚熄不久的,尚且冒着白烟的火堆。 其余人都是统一安排,唯独一白衣少年由沈承渊亲自引了往紧挨着将军主帐的营帐里走,这少年又被狐裘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样貌,便引得一路将士们纷纷侧目,心里胡乱猜测着此人身份。 待到了帐前,正好碰上一旁营帐里李安鸿李将军掀帘而出,见了他二人,本就僵硬生冷的脸上更僵了几分,一双眸子里射出锐利而老辣的光,在谢临身上上下扫了一圈,沉声唤道:“沈将军。” 沈承渊停住脚步,微微侧过身来,不动声色地将谢临护在身后,朝李安鸿微一颔首:“李将军。” 他这个姿态,显然就是护着那少年防着自己,李安鸿的脸色更是难看,话里便带了三分不快:“这是什么人?” 沈承渊也不藏不掩,如实道:“我麾下军师。” “军师?”李安鸿口气严厉了几分,目光如电般扫过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白衣少年,“老夫可从未听过皇上封了将军麾下何人为军师!” 沈承渊黝黑深邃的眸子里波澜不惊,淡淡说道:“我封的。” 他的语气分明很是淡漠,李安鸿却硬生生从中听出几分倨傲来,顿时气得胡子一抖,声音也不由得拔高了几个度:“沈将军此言未免太过轻率,黄口小儿凭什么做我大梁军师?!” 此时周围已经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士兵们。大家晚饭刚过腹中饱胀,又不愿早早歇下,此时见两位将军起了争执,一时好奇,便纷纷聚了过来。 任他态度强硬、语气冷冽,沈承渊依旧岿然不动,好似与己无关:“既然是我麾下,那便由我来定,有何不妥?” “荒谬!边关一战事关我大梁安危,我且问你,这小儿有何战功?有何资历?仅凭你一句话便教他白白捡了军师一职,军中还有何纪法可言?他又如何服众?!” 李安鸿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热血沸腾,俨然一副为国为民的忠良模样,围观众人纷纷在心里叹服,这位李将军果真如传言那般刚正不阿、冷面肃穆,只不知沈将军会如何应对了。 此时,齐远风也站在人群之中,目光定定落在那一抹纤瘦而挺拔的背影上,不动声色。 见他不答,李安鸿趁势更进一步,怒道:“何况老夫看这小儿身娇体弱非刚健之相,又不敢以面目示人,沈将军将他带来怕是别有用心吧!” 这话显然是暗指谢临身份暧昧,说得实在难听,沈承渊终于皱了皱眉,正要开口驳斥,却听一人先开了口。 “李将军何必如此气急,倒显得您堂堂一位将军,欺负人家一个孩子了。” 窃窃私语的人群当中突然传出一个清冽慵懒的声音。 闻言,众人纷纷自觉避让出一条道来,于是那人缓缓穿过人群,羽扇轻摇,一派风流潇洒,走到对峙着的两方之间站定。 谢临此时抬眼看去,来人一袭轻便战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几缕发丝自额边垂落胸前,衬得他面若桃花,长身玉立。 只见他将羽扇一收,朝两人抱了抱拳,眉眼含笑道:“不知二位将军此番因何事争执?” 沈承渊没说话,那李安鸿见来人非自己麾下,便无甚好气地哼道:“一个两个都不正经,岂堪大任!” 来人一听,忍不住抬手掩唇,低低笑出声来。他嗓音柔软,笑起来极为悦耳,只听他笑道:“将军此言差矣,此地并非战场之上,若不论何处总是板着张脸,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李将军,您说是也不是?” 李安鸿嫌恶地扫他一眼,冷声道:“苏闻,你若闲得发慌,不如劝劝你们将军!” 闻言,这被唤作苏闻的年轻男子面上露出疑惑的神色,不解道:“我们将军怎么了?” “一意孤行,刚愎自用!”李安鸿恨恨道,一双眼几乎要在那自始至终垂着眼的白衣少年身上剜出窟窿来。 那少年从始至终垂着头一句话不说,表面看一副温顺模样,谁知道怀了什么鬼心思! 苏闻撇了撇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流露出惋惜来:“既然我们将军连您的话都听不进去,我便更不必说了。” 李安鸿被他那副明显向着沈承渊却又故作可惜的神色气得咬牙切齿,忍不住斥责道:“战场之上荒□□乱,身为将军,岂可做出如此表率!” 闻言,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其中沈承渊这一边的人很是不忿,他们将军平日里为人清冷淡漠,这李安鸿李将军分明就是屎盆子乱扣,胡乱指责。 可那被将军护在身后的白衣少年又确确实实来历不明,他们一时也不敢出来多嘴,只得压着愤怒站在一旁,随时准备着若是双方打起来,拳头定要狠狠往对方身上招呼。 “我说李将军,您就省省力气吧,我们将军为人如何您还不知道?何必白费口舌呢。”苏闻半眯起那双狭长的桃花眼,调侃道,“我方才也听将军说了,这孩子是新来的军师,李将军怕是想得太香艳了些。” 李安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怒道:“老夫纵横沙场几十年,还从未见过谁于军师人选上如此草率!” 苏闻笑了笑:“将军不过四十多岁便自称老夫,是不是有点儿太急了?” “你!” 李将军被他这一副伶牙俐齿说得面色涨红,忍不住抬起手颤巍巍指着他,险些气得昏厥过去,身旁几名离得近些的士兵忙上前搀扶。 “够了。” 沉默许久的沈承渊此时终于开口,脸色冷然,不带任何表情地看着李安鸿,语气却坚定得不容置喙:“我今日只是告知将军,不是同将军商议。将军同意与否,于沈某实在无甚影响,该如何还是如何。” 李安鸿怒目而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前不住地起伏。 见状,谢临伸手轻轻扯了扯沈承渊的袖口,低声道:“算了,莫要伤了和气,内起嫌隙。” 沈承渊没有回头,只拍拍他的手背,道:“李将军一番担忧好意原也无可厚非,只是如此咄咄逼人,实在有失大将风范。今日一事便到此为止,我的人我自然信任,不论后果是好是坏都由我一己承担,李将军管好自己的人便可。其余的就不劳将军费心了。” 说罢,他看也不看李安鸿一眼,淡然转身,偕同谢临一道离去。 李安鸿本就气得不轻,又被他这一番话一激,剧烈喘息两下,白眼一翻,晕厥过去。几个士兵忙七手八脚将他抬回帐中,一时间取热水的取热水,请军医的请军医,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沈承渊麾下的将士们如今见那李将军竟被这三言两语气成这般模样,而自家将军不动声色却大获全胜,纷纷窃喜不已,又聚在一块小声议论了一阵才慢慢散了。 只有苏闻站在原地,看着那二人相携而去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 沈承渊将谢临带至为军师单独设立的营帐内,拨了几个信得过的小兵过来伺候,又吩咐众人将暖炉烧得旺些,这才有功夫同谢临坐下说说话。 床榻铺得柔软暖和,与侯府中相比竟也差不了多少,显然是经了沈承渊特地授意。 此处没有旁人,又十分暖和,谢临便解下狐裘放至一旁,露出一头素白的锦袍来,忍不住担忧道:“你方才将李将军气得不轻,不怕与他生了嫌隙?” 沈承渊不以为然:“起便起了,左右那老家伙是个忠君爱国的,也不会为了与我有隙便给我使什么绊子,最多不过平日里摆摆脸色罢了。” “原不必如此的,”谢临叹道,“你便是告诉他我不过一个小兵又如何?我也不是非要这个名头不可。” “你既跟着我,我又怎能委屈了你。”沈承渊定定看着他,除去斗篷的谢临只着一身雪白锦缎长袍,更显单薄荏弱,让人忍不住心生爱怜。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不对,可在这暖帐之中,细细一品却觉出许多暧昧之色来,沈承渊不由得轻咳一声,转而道:“那老家伙看我不顺眼已久,便是没有你,他也会借别的机会生出一番事端,不必太过在意。” 谢临不解道:“为什么?” “大抵是觉得我太过年轻,担不起这个位子吧。”沈承渊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又道,“你今夜且好好休息,我就在隔壁帐中,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便是。” 见他答应下来,沈承渊便起身出了营帐,在门口处就谢临汤药作息等事吩咐一番,几个小兵连声答应,这才往主帐行去。 第二日谢临醒来时,外头日头已升至正空。如今他身边没了小九儿,门外守着的几个小兵又得了将军吩咐不得吵嚷,便也没人进来惊扰,竟叫他一觉睡到了正午时分。 想起小九儿,谢临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那孩子近日如何了。 当初之所以没带他一同前来,一是怕他受不住这边疆征战之苦,二来那孩子近日整天跟着王管家学做账,他也不想因着自己的缘故耽搁了。 怕他要跟着一块来,谢临直到走时都没有与他透露半分,只留了张字条给他,不知他一觉醒来见不着公子却只瞧见一张字条,会不会觉得委屈,觉得不高兴。 谢临想着,起身将长发随手一挽,披上狐裘,照旧将毛边竖起遮住大半张脸,这才挑起帐帘探身出去。 门外不远处的空地里,四个小兵正围在一起团团而坐,见他出来忙起身迎了过来,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道:“军师。” 谢临挥手示意不必多礼,又四下里瞧了一圈,只觉营地比昨日要安静许多,疑道:“将军呢?” 其中一个小兵答道:“将军一大早便带兵去往洮关了,今日怕是与西凉有的一战呢。” 带兵……出征了? 谢临面色一白,僵硬着声音问:“为何没有叫我?” 几个小兵对视一眼,道:“将军说您身子不好,这几日又在病中,特地吩咐我们不许扰了您歇息,让您多睡几个时辰……” 谢临闭上眼,定了定神,这才淡淡道:“知道了。” 小兵又试探着问:“军师饿不饿?可要吃些东西?将军吩咐火头军给您准备了……” “不必了。”谢临抬手制止道,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我出去走走。” 几个小兵在他身后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疑问。军师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25章在下唐突 一路行来,人烟寥落,军营里除了几个小兵偶尔巡逻走动的声响外再无动静。昨夜里那般热闹的场景仿佛只是一场幻境,天一亮便尽数消散一空。 边地气候本就恶劣,军营又地处偏远,目之所及景象皆是萧瑟荒凉。时已初春,枯黄之色仍旧占据了大半天地,饶是有几分新绿,也微小柔弱得可怜。 谢临漫无目的地沿着小径往前走,心中思绪茫乱不定。 沈承渊虽将他封为军师,可却没有带他去往前线的意思。若他整日留在军营里,对前线战事不管不问,那与空负官衔有何不同? 若真如此,他还怎么施展自己的一腔抱负? 正头脑纷乱地想着,忽觉前方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下意识往旁边一让,谁知对方也似是与他为难一般,再度将他拦下。 谢临抬起头,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兵正抱臂挡在他身前,扬着下巴傲然看着他,那姿态实在称不上友善。谢临目光淡淡落在他身上,问道:“阁下何事?” 小兵挑眉看着他,轻蔑道:“你就是将军新封的军师?” 他说话时尾音上挑得极是厉害,俨然一副倨傲态度,谢临心下厌烦,便也不欲同他多费口舌,冷声道:“若无事,还请放我过去。” 那小兵见他态度强硬,一时倒有些诧异。这少年看着身形单薄、眉眼温顺,他还以为是个好欺负的,却没想到还有点脾气。他便又朝那少年走近几步,得意道:“我就是不放,如何?” 谢临原本心情就不是很好,如今又遇上这等刻意挑事的,那最后一丝耐性也淡了开去,冷冷地看着他:“你既知道我是军师,还敢在此拦我?” 他平日里待人温和,极少拿身份压人,如今实在被纠缠得烦了,想着早些脱身,便这样说了。 那小兵一愣,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仰天大笑,笑够了才看着他道:“就你这模样,只怕是毛还没长齐吧!真以为自己有个军师的头衔就真能当得了军师?” 谢临目光如冰:“当不当得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好歹有个军师的头衔,而你却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小兵脸上笑意骤然散去,粗长的眉毛登时竖起:“你!你别以为将军待你好些就能不知天高地厚了!我告诉你,将军不过是看上你的皮相,想留你做个小白脸、帐中客罢了!” “怎么,你的本事就只够在这里耍嘴皮子么?”谢临冷然一笑,一双清亮的黑眸里冰冷淡漠,“抱歉,我没空奉陪。” 他转身要走,那小兵却两步上前来抓住他的肩,怒声嚷道:“别想走!” 这小兵毕竟是习武之人,手劲极大,这一下竟将谢临身上裹着的斗篷直直扯到了手臂处。 谢临神思一凛,挣开他的手:“你干什么?” “你不是喜欢以色侍人吗?既能服侍将军,自然也能服侍服侍我。”那小兵见了斗篷下那张绝色的脸,心中顿时一热,那热流几乎是立时朝下腹处汇集而去,叫他兴奋得眼神都闪闪发亮。 妈的,这可真是个尤物。 见他抬脚便跑,小兵哪里肯放过如此机会,立时便追了过去。他自诩脚力过人,那小美人必定不是他的对手。 可刚跑出两步,便觉一阵劲风自身后袭来,他慌忙回身抵挡,胸口便被人重重一踹,身子一个不稳仰面倒在地上,正要爬起身来咒骂,却在见到那人时怒气顿消,结巴着说:“左……左副将……” 来人正是齐远风。他神色自若,往日温柔和善的眉眼此刻锋利如刀,衣衫却分毫不乱,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小兵,冷冷道:“胆敢对军师不敬,下去领三十军棍。” 那小兵脸色煞白,忙连滚带爬地起身:“左副将饶命,左副将饶命!小人……小人只是一时迷了心窍……” “滚。” 齐远风扔下这一个字,便没再看他一眼,直直朝前方停了步子坦然看戏的谢临走去,温和一笑:“叫军师受惊了。” 谢临眯着眼等他走近,也朝他微微一笑:“多谢左副将出手相救。” “应当的。”齐远风看了眼前路,提议道,“忙活这半晌,不若军师同我一道去吃些东西?” “请。” 两人并肩往前走,却在两句寒暄后再无人开口说话,气氛一时安静得有些诡异。 就这样沉默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齐远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请恕在下多嘴,只是军师方才的做法实在有些欠妥。军师既身无武功,若真将那士兵惹怒,怕是……” “那左副将认为我当如何?”谢临淡淡打断他,“委身从了那小兵么?” “不不,自然不是,”齐远风忙道,“军师这般冰雪剔透的人儿,怎能屈尊辱没了自己。” 谢临轻哼一声,不作理会。 齐远风无奈地笑了笑:“若是我没猜错,军师怕是一早便知道我在了吧?” 谢临瞥他一眼:“只是我没想到左副将出现得如此‘及时’罢了。” 这话里的抱怨不言而喻,齐远风忍不住笑了,无奈解释道:“我不早些出现,自然也是有我的私心的。” “什么私心?”谢临不明所以,“你可莫说是想看看我会如何应付,你也看见了,我毫无武功傍身,除却你这个副将出面,我自己根本应付不来。” 齐远风摇头:“不是。我只是……” 谢临等了半天,也没见他有所下文,忍不住蹙眉追问:“只是什么?” 齐远风咳了两声,此时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只是想看看你的模样。”他说,“如今看来,果真很美。” 从昨夜到今午,谢临都以斗篷遮去了眼睫下的大半张脸,那双眸子愈是清润动人,就让人愈想知道那掩盖在雪白绒毛下的,究竟是怎样一番绝世容颜。 此番一看,果然绝色。齐远风读书不多,实在想不出什么词来描述这种美,只是觉得,世间万物同他放在一起,都被比得黯然失色了。天地间唯余这个人,再无其他。 谢临微微一愣,他素来最是不喜别人谈论自己的容貌,觉得那是一种侮辱。他觉得,自己此时应是冷下脸来生气走人,可对上那诚挚得到近乎虔诚的目光,这气却是怎么也生不出来了。 那目光太过热切,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你若好奇,大可同我说,何必出此下策?” 齐远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收了目光,只余光还若有似无地绕在他身上:“这不是……这不是怕军师觉得我唐突么。” 谢临莞尔一笑:“左副将这般看着我,就不怕我觉得你唐突了?” 齐远风尴尬不已,咳得都快背过气去,几乎快要无地自容。他原本不是个轻易为美色所动的,如今遇上此人,竟是像个毛头小子般有些难以自持了。 他忙转了话题:“军师怎知,我一定会出手相救?” 谢临朝不远处的伙房扬了扬下巴:“这不就是你的原因么?” 齐远风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军师果真冰雪聪明!” 原来他以为,自己出手相救就是因为觉得跟着军师有肉吃。 他想起昨日自己从谢临手中讨来的两块烤饼,今日晨起时将军亲自交给伙房做给谢临开胃的兔肉,以及自己方才随口一说的来伙房吃些东西,竟觉得谢临这个猜想合情合理得连他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这样冰雪聪明的人,却终究是于这一件事上失算了。 人生地不熟,又不想再度遇上这等事,谢临便也留在帐中没再外出。他在床榻边摆着的几册书里翻了翻,竟翻出几张行军地图,索性坐在桌旁细细看了起来,一手执笔,偶尔在上头标注一番,看得极为认真,倒也将那股子无名不快压下去许多。 这一看,便看了许久,中途有小兵进来添了烛火,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此后便再也无人打扰。 再抬头时,外头已是暮色四合,营帐外渐渐吵嚷起来,依稀有人喊着将军打了胜仗带兵回营了。 沈承渊回来后,自然听说了谢临被人调戏一事,那领了三十军棍的士兵见了他们将军,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颤颤巍巍从榻上爬起来,将整个过程仔仔细细禀报了一番。 沈承渊不动声色地听着,直到听完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在出了营帐后才吩咐下去,将这以下犯上的士兵逐出军营,此后不得录用,算是断了其依靠武艺升官发财的路。 若说此番惩罚还算合情合理,那么陆将军对左副将的惩罚就显得有些匪夷所思了——将军以玩忽职守的罪名,罚左副将到后山砍了二十担柴,挑了四十桶水。 从营地到后山,路途遥远且颇不好走,等他们可怜的左副将干完活回来时,已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瘫在床上半天也没能缓过劲来。 自从得了将军全胜归来的消息后,谢临心里骤然一松,却只觉得先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不快又隐隐有了回升的趋势。 这趋势在听得门外那声“见过将军”时达到了顶峰。 沈承渊进了门,一眼望见端正坐于桌前灯下的谢临,脸色便柔和了些许,问道:“听闻你今日没吃多少东西,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谢临捏着图纸的手紧了紧,淡淡回道:“没有。” 沈承渊大步走至他身边,抬手想在他额上试试温度,他却微微将脸一转,正巧躲过了他的手。他隐约的抗拒让沈承渊心中沉了一沉,遂拍了拍他的肩:“还为着那登徒子不高兴么?我已替你赶走了。” 谢临此时扬起脸,一双清亮如水的眸子紧紧盯着他,急道:“你知道不是因为这个!” 他薄怒时的眼神像是涂了一层盈盈水光般明亮摄人,让整张脸都添了几分光华,绮丽而璀璨。 沈承渊与他对望许久,方才放开握在他肩上的手,沉声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 原想随便说些什么糊弄过去,如今看来,他却是在意得很。 怕是不能轻易揭过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朝生暮死,我不放心你跟着。” 虽然他将谢临带来,可却从不敢将他置于危险境地,因而自己带兵作战,便将他留在安全的营地,派兵守着,不能出半点差错。他不能让他以身涉险。 哪怕他知道,谢临不会甘愿。 可许是太过在意,反而不知该如何才能两全。 “我可以不上战场,只跟着你们就好。”谢临站起身来上前两步,“总比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地留在这营地强。” 沈承渊深深看着他,道:“营地里很安全。我知道你想做出些成就来,在这里也一样可以。阿临,军师的身份极为重要,你还是留在帐中出谋划策的好。” “战事瞬息万变,在营地里守株待兔又如何能来得及?只有亲临才能做出真正的决断来。”谢临拉住他的胳膊,目光恳切,“承渊,你带我一起去吧,好不好?” 他的目光太过炽烈,沈承渊微微侧过脸去,别开视线:“……我怕你出事。” 谢临心里一软,知道他是为自己安危考虑,可此时他也顾不得这些,安抚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就是因为你总什么都不怕,我才怕。 沈承渊沉默不语,跳动的烛光在他侧脸洒下斑驳细碎的光影,勾勒出那冷硬的轮廓,以及一点极不引人注目的犹豫。 人生至此这二十多年里,他从未如此在意过一个人,尽管他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在意,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他不能失去。所以宁愿冒着被他责怪埋怨的风险,擅自替他做出决定,将他留在安全的营地里。 可此刻,听得他在耳边一声声的恳求,看着他那双流光溢彩的坚定双眸,他内心的固守竟再度隐隐动摇、崩塌。 对上这个人,他从无还手之力。 最终沈承渊妥协道:“我可以带你一起,但你必须答应我,无论何时何地,定要以保全自己为第一要则,不能拿自己冒险,再大的事都不行。” 谢临喜出望外,整日的阴霾因他这一句应承霎时间一扫而空,自然是连声答应,转而快步行至桌旁将重要的东西挑拣收拾一番,准备着下一场战役随身带去战场。 沈承渊望着他兴奋难抑的忙碌背影,心里一时百感交集,皆化作长长一叹。 罢了,若真遇上危险,自己竭力保全他便是。 他能这样开心,就已经很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26章五两纨绔 西凉边境的一家客栈里,人声鼎沸。 此时正值正午时分,日头高照,这处客栈又位于西凉与大梁边境交接处,内里人群纷杂熙攘,好不热闹。小二肩上搭着毛巾在人群中勤快地往来穿梭,脸上丝毫没有战事带来的恐慌。 客栈临窗一角的一张木桌旁,相对坐着两名男子。 其中身着青衣的男子手执茶盏,轻轻晃了晃,压低了声音笑道:“我们在这儿坐了有一盏茶功夫了,你可有什么发现?” 他面前端坐的白衣少年戴了顶帷帽,长长的轻纱垂下,覆住他大半张脸,闻言勾唇淡笑:“不必心急,此地人员混杂来往众多,不怕得不到有用的消息。” 这两人正是齐远风与谢临。 这日,齐远风奉命潜入西凉境内行走打探,谁知刚出了将军营帐便遇上了谢临,询问了去意之后竟提出了与他同去的请求。 谢临从未接触过西凉,于了解上终究差了一截,便想着亲自前去探看一番。齐远风此次奉命独行,沈承渊肯将他派去,便是看准了他一身绝好的武功而不至打草惊蛇,可谢临却丝毫不会武功,此去若有什么闪失,他自然是难辞其咎。 于是他提议,让谢临去询问将军的意见再行决定,可谢临说将军对他过于保护,正是因为知道他不会同意才想悄悄离开,事后若是将军追究,自己会揽下全部责任,绝不牵连于他。 彼时谢临眼神恳切,面带真诚,那色泽偏淡却又极为美好的薄唇紧紧抿着,似乎很是紧张。齐远风满腹推拒之词,在看到他这般模样后愣是一句也说不出,最终应下。 于此他在心里暗叹一声,最难消受美人恩! 齐远风正待说话,忽听嘈杂乱哄的一片人声中,一道尖锐的男声拨开重重烦扰突兀而出。 “那大梁将士不过是爱使阴招罢了,谈何大胜?”那声音里带了浓重的西凉口音,“此番若不是他们突然出兵,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又怎会让他赢这一仗?” 闻言,他身旁的一个瘦高男子蹙眉道:“可此前我们与大梁并未交过手,于他们的实力也不甚了解……我听闻,此番带兵前来的,是那年少成名的忠武将军。” “老子管他什么将军!我西凉向来以漠北精悍之师闻名,还怕他们区区一个中原不成!”那男子话里满是轻鄙不屑,转而又斥责身旁的人,“你怎么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身旁的男子脸上一红,闭口不言。 谢临静静听着,手指缓缓摩挲着杯沿,低声问道:“那西凉果真有这般厉害?” 齐远风嗤笑一声:“夜郎自大罢了。” “昨日洮关一战,你连战场都不曾去,想必这西凉守城军也不过尔尔?”谢临笑得意味深长。 “昨日我留下是将军的意思。”齐远风顿了顿,又道,“他让我好好护着你。” 谢临一愣,手里的动作顿时停住。 不待他开口,又听门口一阵嘈杂,两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背斜弯刀,足蹬皮靴,风尘仆仆地跨进门来,那边缩在柜台后头许久的掌柜竟亲自迎了上去,满脸堆笑:“二位军爷可算是来了。” 那两人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嗯。东西呢?” “早就为您备下了,您同小的来取便是。”那掌柜一面笑得褶皱深深,一面将两人往柜台那边引。 三人的背影将柜台前的情景挡了个十成十,旁人一时无法窥见,待到两人离去时,每人背上都扛了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包,掌柜在后头攥着亮闪闪的银叶,连声道“军爷慢走”。 谢临与齐远风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一丝兴味的光。 待那二人走远,齐远风才开口询问:“可看出什么了?” “也算不得,只是猜测罢了。”谢临摇摇头,又轻笑一声,“只怕是要齐大哥同我演一场戏了。” 不多时,齐远风将手一挥,桌上的杯盏顿时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不大不小清脆的一声响动,将小二招了过来。 “你们这茶水里头怎么尽是沙土?”齐远风皱着眉,指了指地上那一滩已辨不清面目的水渍。 那小二还是个年轻的,看了看地上的水渍,又看了看两位客人,脸上一时显出迷惘之色来:“这……对不住客人,您看……” “别的也不必说了,叫你们掌柜过来就成。”齐远风不耐烦地抬手制止他的商量。 小二没法,只好福了福身退下,将躲在柜台后数钱数得正欢的掌柜请了来。 那掌柜听闻有客人指名要他去,先是一愣,待问清了缘由才舒了口气,二话不说挂上那副惯常的笑脸,好言好语地商量道:“实在不好意思二位,这边地多有风沙,偶尔有些沙尘也是难免。小店也不推诿,方才的茶水钱我们便不收了,再免费赠二位一壶茶水,就当是请二位了,如何?” 齐远风脸上仍是不豫,撇了撇嘴刚要说话,对面谢临伸手按在他搁在桌上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温言软语道:“哥,算了,店家也非故意,我们何必多作为难。” 这话一出口,那掌柜的顿时对这白衣少年生了不少好感,笑眯眯地附和:“令弟说得是。” “好吧,看在我弟弟的面子上,就先这么算了。”齐远风拍拍谢临的手,妥协道。 掌柜连声道谢,旋即转身亲自为二位客人准备茶水去了。 齐远风与谢临彼此看着,不约而同地笑了。 “你方才那模样,十足一个纨绔公子。”谢临不着痕迹地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淡淡一笑。 齐远风眸子暗了暗,仍是勾唇一笑,凑近了他小声道:“若不如此,又怎能衬出你的大方懂事?” 谢临微微将身子往后一靠,收回视线,垂眸不再多说。 “来了,上好的龙井!”掌柜托着茶盘,将一壶新沏的茶水摆在二人面前,又换了一套茶具上来。 谢临朝他感激一笑,笑意未尽,忙屈起手指抵在唇边,低声咳嗽起来,一声声似能敲在人心头一般。齐远风忙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伸手在他背上轻拍帮他顺气。 掌柜见状,不由对这气质脾性都极好的小公子生出几分怜惜来,试探着问道:“小公子可是病了?” “我弟弟从小身子不好,如今跟着我整日奔波行商,更是病痛缠身。只是我们二人初来乍到,走了这许久竟是连个药铺都寻不着。”齐远风皱着眉,话里满是心疼。 谢临好不容易止了咳,将他的手拉下来握住,摇摇头示意无妨,又对那掌柜淡淡笑道:“没什么,也不碍事。” 掌柜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打转,见他们衣着并不似寻常人家般落拓,犹疑片刻,开口道:“若是二位信得过,我这处有些药材售卖……” 话音未落,齐远风便不咸不淡地打断他:“你这处是客栈,怎会有药材售卖?即便有,怕也不是什么好货。” 掌柜一听这话,心里头就不痛快了,立马不服道:“客人这话可就错了,我虽是做客栈营生,可手上也揽了不少上好药材,别说你们,便是我西凉将士也……”突然,他脸色一变,登时改口道,“总归不会教二位白来这一趟便是。” 他这话在场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齐远风心里顿时有了计较,脸上却兀自怀疑着,一时没有吭声。 “如此,便先谢过掌柜了。”谢临温和一笑,算是答应了。 掌柜见又有生意可做,便也将方才的失言忘在脑后,领着两位客人来到柜台后头,指着密密麻麻一排柜子,得意道:“这一批所有药材都在这儿了,二位看看需要什么,尽管拿便是,价格好商量。” 谢临微微俯身,目光自那些贴着字条标明了药材用途的柜门上一一扫过,惊奇道:“掌柜如何来的这许多药材?” 掌柜抚掌一笑:“边地气候恶劣,药材本就稀少,做药材生意的大都嫌此地荒僻挣不了钱,纷纷进城区去了。” 说话间,两人已选了几副药,交给掌柜包好,齐远风问道:“这些总共多少钱?” 掌柜笑眯眯地道:“一共五两二钱,看在与小公子投缘的面上便就将零头免了,五两便可。” “五两?!”齐远风倒抽一口凉气,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你这黑心商家,莫不是看我们从外地来便欺负人?哪有这么贵的!” 掌柜似是怕他反悔,忙道:“先前我也同二位说了,边地荒凉得很,药材生长本就不易,做药材生意成本跟那繁华之地是比不了的。”他目光又转向谢临,笑道,“何况这方圆几里有药材供应的只此一家,小公子的病也拖不得了不是?” “哥,要不然算了,我,我没事……咳咳……” 齐远风忙扶住谢临,伸手温柔轻抚他的后背,谢临顺势握住他的胳膊,重重一掐,齐远风忍不住嘴角一抽,瞪了那掌柜许久,最终重重一哼,掏出钱袋数了五两扔在柜台上,扶着谢临一道出了门去。 掌柜的在他们身后脸上几乎要笑出一朵花来。 两人走出很远,直至那客栈隐没在身后成了微不可见的一点,齐远风才揉着胳膊抱怨:“我说你小子下手也忒狠了点吧?” 谢临瞥他一眼,待见了他龇牙咧嘴的表情后又忍不住笑了:“若你还不买,怕是要引那掌柜怀疑了。” “买是肯定要买的,只是这价格也太黑了些,”齐远风肉痛地摸着瘪了许多的钱袋,欲哭无泪,“整整五两银子啊!” “五两买来这么重要的一个消息,难道不值?”谢临弯唇,侧过脸来笑着看他。 透过轻纱对上他含笑的眸子,齐远风登时脸上一热,别过头去,忍不住叹了口气:“值值值,当然值。” 就算不值,有他这轻轻柔柔的一笑,一切也都值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27章关心则乱 大梁将军营帐内,灯火通明。满帐暖意和着淡淡的安神清香压下来,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压抑和烦躁之感。 忠武将军沈承渊背对着大门负手立在灯影之下,半晌未动。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身形与往日的清冷随意不同,反倒有一丝僵硬。 终于,在门外士兵进门通报“左副将与军师求见”后,沈承渊那一丝僵硬才消散了去,骤然放松下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走到桌前坐定,沉声道:“进来吧。” 谢临此时已摘了帷帽,同齐远风一道掀帘而入,步子却比齐远风轻快许多,几步行至沈承渊跟前:“承渊……” 他的话在沈承渊抬眸的一瞬顿时停住,脸上的一点喜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那双眼漆黑幽邃,却黑沉得没有半分光彩,似能把人吸进去一般,宛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正冒着微不可见的淡淡寒气。 此行收获颇丰,回来的路上又心生巧计,这一切已让他忘记了,自己是在没有告知沈承渊的情况下偷溜出去的。 那厢齐远风已将衣袍一撩,单膝跪地:“属下擅自将军师带离营地,请将军责罚。” 谢临一怔,还未反应过来便听上座的沈承渊淡漠开口,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下去,领五十军棍。” 齐远风全身一僵,双拳在袖中握得死紧,却依旧咬牙抱拳道:“是。” “等等!”见他起身欲退,谢临连忙制止,上前几步急切道,“是我非要他带我一起,与他无关。” 沈承渊没有看他,只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却是对着齐远风说的:“还不快去?” 谢临心一横,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双眼眸明亮得宛如暮夜星辰,毫不胆怯地迎上他的目光,直言道:“我与左副将理当同责,若将军执意要罚,那便连我一并罢。” 他的话已是有几分冷然,连称呼都改为了客客气气的“将军”。沈承渊终于转眸看着他,目光沉沉,内里翻涌来去尽是难以言道的心绪。 对峙良久,沈承渊终于长长一叹,朝他扬了扬手:“罢了,起来吧。” 谢临起身,却仍看着他不动。 “你且出去吧,我同军师有些话说。”沈承渊看着一脸愕然的齐远风,淡淡道。 齐远风尚不明白什么情况,就见谢临冲他微微一笑,顿时明白过来将军这是看在谢临的面上不再追究,心里顿时五味陈杂说不清什么滋味,一时因谢临的仗义相助而感动,一时又因将军同他关系非凡而黯然,最终所有心绪都化作长长一揖,转身离开。 随着他掀帘而出,一阵夜风裹挟着边地寒凉窜进帐里,谢临忍不住微微一颤。 见此,沈承渊暗叹一声,起身将他拉至榻边坐下,低眉道:“还与我怄气么?” 他的视线太过沉重,像是怕他消失一般紧紧锁在他脸上。谢临微微别开眼,道:“将军向来赏罚分明,我不过小小军师,岂敢置喙。” 沈承渊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过来,强迫他看着自己:“你叫我什么?” 这个姿势极不舒服,让谢临顿时回忆起在宫里的这些年,谢怀瑾也时常做出这种举动,烦闷地一挣便轻易挣开了他的手,却在对上那双黑沉沉的、隐约含着惶然的眼时,几乎脱口而出的一声“将军”硬生生转了弯。 这样冷心薄情的人,本不该有这些情绪的。 “……承渊。” 尾音未落,沈承渊已将他一把拥入怀中,力道紧得像是要抹去最后一丝空隙,生生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此后天涯海角,再不分离。 白日里去往谢临帐中探望却不见人,看守的小兵说他同左副将一道出门去了,那一瞬的担忧失措,他至今记忆犹新。 西凉境内,那是何等危险,若是没有自己的看护,沈承渊甚至不敢让他离开营地一步,他却跟着齐远风偷偷去往西凉境地! 若是遇上危险,他身无武功毫无自保能力,凭齐远风一人能护得住他吗?若他弃了谢临独自逃开又怎么办? 先前对跟了自己八年的左副将身手人品都信得过的忠武将军,此时却突然没了底。 他无法想象,若回来的只有齐远风一人,他会做出什么来。 他可能会忍不住杀了齐远风。 后怕犹如藤蔓,将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地包裹其中,深深浅浅的窒息感让他只能将怀里的人抱得一紧再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他还好好的,他就在这里。 谢临被他搂得后背发疼,却还是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话里带了些歉疚:“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嗯。”沈承渊将头埋在他颈窝,深深吸了口气,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的药草香,仿佛最好的安神香,奇迹般让他安定了下来。 “以后不准擅自离开,”沈承渊将他放开,改为握住他的双肩,直直望进他的眼里,认真道,“不论什么理由。” 谢临温顺地点头,又想起自己想了一路的事,忙将他的手拉下来,换了副认真的神色:“我们这一趟也没白走,总算是得了个要紧的消息。” “什么消息?”沈承渊顺势将他的手握住,这才又恢复了寻常的淡然模样。 “边境气候荒凉,此番我们军队攻其不备,西凉王室补给不足,故而西凉兵马虽强,药石却是奇缺,军队甚至到边地客栈上去收购药材。”谢临并不挣开他的手,眼眸粲然,笑道,“我们何不趁此机会,在里头动些手脚?” 沈承渊眸色一凝,又微微蹙眉道:“那药材毕竟不经我们之手,怕是不好做手脚。” 谢临弯眸:“他们的药材自然是动不了。可若那药材是我们亲自送过去的呢?” 沈承渊定定看着他,也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来:“看你这模样,想来是有主意了?” “你信我吗?”谢临不答反问。 沈承渊暗觉好笑,若不信你,便也不会听你说这许多了。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嗯。” “到时候,我们只需……” 夜幕沉沉,偶有雅雀掠过长空,带起一阵林木簌簌。 西凉帐中,松香萦绕,金红绒毯铺了满地,在灯火下闪着妖冶的光。 时雍俯身桌前,长发高高束起,手执狼毫在纸上肆意泼墨,不久一幅巫师祭天图便落成。他满意地瞧了一通,这才拍拍手直起身来。 “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面前着士兵打扮的人似是早已习惯了他们将军这个模样,便也恭顺答道:“回将军,咱们的人传来消息,大梁京城运来一车上好药材,他们已经派人前去交接了。” “哦?”时雍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摸着下巴思索道,“你是说,他们有一批上好药材正在运往军营的途中?” “正是。” “东西共有几车?” “前后共两车,不过有些蹊跷。” 时雍深邃的眉眼微微一眯,挑眉道:“有何蹊跷?” 士兵低眉答道:“那两车分为一前一后,前车金碧辉煌,随从众多守卫森严,而后车与前车相隔有一段距离,且朴素无华,看守稀落。” 时雍脑中灵光一闪,只觉心跳蓦地快了许多,忙问:“可知道东西如今在哪?” 士兵想了想线人传来消息的时间,道:“一炷香前在澧州西北口的通天林,如今约摸已出了林子,走上官道了。” 时雍将画作卷好,“啪”地在手心一拍,连说了两声“好”,这才笑道:“吩咐下去,多带几队人马前往澧州官道。前车不必管,将后车劫了便可。” “是。”士兵领命退下,却在门前撞上一人,忙躬身行礼,“慕容将军。” 闻声,时雍便笑着迎了上来,拉着他的胳膊往里走:“慕容,你来得正好,我有事同你说。” 西凉小王子,兼如今的边境大将军,也只有在从小伴他长大的护国将军慕容峥面前,才会露出如此亲昵的神色。 慕容峥一袭黑衣肃然,冷硬的脸上毫无表情,仿若携了帐外寒意,瞬间让暖意融融的营帐温度降了几分。 他被扯着手臂,也不好下跪行礼,便只朝时雍颔首:“殿下。” 时雍也不介意,邀功似的将方才的事同他说了一遍,末了还得意地冲他扬了扬眉:“怎么样,我此番分析得可好?” 慕容峥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眉峰这才稍稍蹙起些许,迟疑片刻,道:“殿下,臣觉得有些不妥。” “哪里不妥?”时雍皱了皱眉,却还是习惯性地问询他的意见。 “大梁运输药材,殿下是如何知道的?” “自然是咱们安插其中的细作传来的消息。”时雍道,“有什么不对?” 慕容峥脸色依旧凝重:“运输药材不该是临时决策,为何先前毫无风声传出?” “这个……”时雍苦思冥想了一阵,道,“许是他们也对我们心生提防,故而遮遮掩掩,不曾显露痕迹?” “那为何如今让我们知道了?” “……” 时雍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他好不容易不必依靠旁人,独自分析了一件事,却遭到慕容峥的接连质疑,遂忿忿甩开他的手臂,不悦道:“慕容,你是不是信不过我,成心跟我对着来?” 他这话实在有些孩子气,慕容峥此时也不由微微哑然:“殿下说笑了,只是谨慎些总不会错。” “谨慎谨慎,你就是太谨慎了,才会让他们大梁抢了先机!”时雍气不打一处来,在帐内烦闷地踱了几步,“左右不过抢他们一车东西,咱们能有什么损失?难道他们还能运一车□□不成?!” 慕容峥静静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他沉默,时雍便有些心虚,气焰小了下去:“反正……反正我们也缺药材,与其坐着等父王送过来,不如自己放手一搏。再说,咱们又不是拿来就用的,还有军医查验呢。” 他顿了顿,又讨好似的拉住慕容峥的手臂,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小声问:“慕容,你说呢?” 慕容峥对上他满是依赖的视线,近乎无声地一叹,最终点了点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28章药石之计 这日,天色将晚,斜阳绵延千里,苍穹之际余晖浅淡,将整个大地染了一层柔和的金红。 谢临从将军营帐中出来时,便听闻一个潇洒清爽的女声喊道:“好你个苏闻,我就知道你这张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军营中女子本来就是少数,且大都是做些后勤工作,这几日他也甚少见到,更不必说这言辞中令人忽略不得的万千豪气,必定不是寻常女儿家。 果然,待到两人渐行渐近,谢临才得见那女子真容。 其实那女子眉眼算不得多么精致婉约,反倒隐隐透着一股男儿豪情与刚气。她一身红衣如火,自远处燃烧而来,直到眼前的人停了步子,她也跟着停下,疑惑道:“怎么了?” 苏闻没有回答她,只朝谢临弯眉一笑:“军师。” “右副将。”谢临收回停在女子身上的视线,垂下眼睫朝他点了点头。 “咱们不必这么客气,唤我苏闻便可。”他刷地将手中折扇合起,笑道,“我后头这个母夜叉,可从没对我这般客气过。” “你说谁……”随着苏闻微微侧身,女子终于得以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容,登时一愣,后头的话也被阻断在喉间,半晌无言。 苏闻回头看了看她瞠目结舌的模样,唇角笑纹愈发深了,忍不住拿折扇在她额上一敲:“见着美人便走不动道了,你丢不丢人?还不快见过军师。” 女子瞬间回过神来,也顾不得计较他这一扇之仇了,忙咳了两声道:“我、我叫展眉,见过军师!” 谢临亦朝她轻轻笑了:“展姑娘好。” 展眉忙往苏闻身后一躲,苦着脸道:“军师,你可千万别对我笑。” 谢临一怔:“为何?” “你笑起来好看得……我这心脏有点儿受不了。”展眉在苏闻背后吐了吐舌,实话实说。 谢临被她这副直爽又可爱的模样逗得笑出声来:“展姑娘说笑了。” “我没说笑,我还是头一次见着军师这么好看的人呢。”展眉从苏闻身后探出头来,又扯了扯苏闻的衣袍,“喂,你说是不是?” 苏闻无奈地摇摇头,目光却落在了谢临身上:“是。” 谢临低笑一声,对上苏闻的目光,真诚道:“说起来,我还不曾谢过苏大哥当日于李将军面前相助之恩。” “不必了。”苏闻伸出折扇,在他面前轻轻晃了晃,唇角笑意柔和潋滟,“只要你能一直坚持就好。” 谢临面露不解:“坚持什么?” 苏闻望着他,又似是透过他望向更远的天际。在那里,暮色轻缓,归雁双飞。 “坚持你所认为对的东西。” 他说这话时,面上似是笼了一层哀凉与无奈,可那双狭长的凤眸却是那样清亮,微微的清光在四合的暮色里流光溢彩。 当很久很久以后,当谢临身陷囹圄,却还是清晰地记得这双清亮坚定的眸子。只可惜那个时候,早已是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劫车,夺药,一切都如时雍预想的那般,进行得无比顺利,顺利到让人有些匪夷所思。 但时雍自然不会怀疑自己难得做出的正确判断,待那一大车足足两箱沉甸甸的药材送到他跟前时,他还甚是欢喜,几乎是立刻着人传唤军医前来,将这两箱药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再三确认无疑,才敢叫来慕容峥。 慕容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将随身携带的、为王子殿下试毒所用的银针在两箱药材里挨个试了个遍,却也的确没发现半点不对。 他不由想,莫非真是自己多虑了? 难道大梁此番果真是运输的是货真价实的药材? 以防万一,他们先取了一些药材试着给几人服用,等了一两个时辰也依旧没有任何不妥。 可脑子里总有那么一丝疑虑,提醒着他这一切还需斟酌。只是他实在想不出疑点为何,加之军中的确药材急需,试验过后他便没再阻拦,给上一战中伤病的将士用了。 谁知第二日,用过药的将士尽数神志混乱,卧床不起。军医的检查结果,竟无一例外皆是身中奇毒! 此事昭然若揭,问题定然是出在那大梁的两箱药材上。 可这药材是他们亲自检验过的,按理说不该出什么差错才是。 此番或是外用或是服了那药材的足有几百人,敌人竟是不费一兵一卒便折损他们几百精锐。 慕容峥看着箱子里剩余的药材,深深皱起眉来。 “大将军。” 帐外士兵的传唤拉回了他的思绪。慕容峥收起多余神色,敛眉凝目看向时雍,俯身行礼:“殿下。” 时雍脸色极为难看,似是怕他责怪似的,连步子都比平时轻了许多。其实他知道,这十多年来慕容峥从未责怪过他,不论是因为身份或是别的,他在自己面前,永远是这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见他依旧一副无悲无喜的样子,时雍心里说不清什么感受,只亲自上前将他扶起:“……慕容。” “殿下何事?”慕容峥顺势起身,却只是垂着眼,眼底深沉平静。 “我……”时雍心下愧疚,面上更是紧张,吞吐几番几乎说不出话来,“我错了。” 慕容峥仍是淡然:“殿下言重了。” “慕容,你别生我的气!”时雍急切上前两步,习惯性地拉住他的衣袖,“我知道这件事是我轻信于人,才致使军中遭受如此祸乱。你……你骂我吧,就是别生我的气。” “……” 慕容峥静静看着他。 眼前的少年王子未及弱冠,尚还带有少年稚气的脸上此刻是藏不住的委屈惶然。他就像是个做错了事害怕大人责怪的孩子,下意识地想要依赖逢迎,以求庇护。 这样一个人,如何能指望他带领这般庞大的军队? 可陛下有意让这位王子前往边关,并将他派来辅佐,明摆着是想借此机会给他一个坐享其成的功劳。 他能做的,也只有辅佐了。 慕容峥在心里暗自叹息,握住时雍发凉的手,缓声道:“殿下不必慌张,末将自会助殿下渡过此关。” 时雍眼睛一亮,喜道:“你有办法?” “明日我们便带兵前往一线天口驻扎。”慕容峥眸色渐深,“此地地处洮关要塞,易守难攻,到时大梁军队必会同去与我们一战。凭着我们先前的布防,若是不出意外,想来能一举重挫大梁。” “可……”时雍抿了抿唇,“可我们此番损兵折将,若不休整些时日,怕是……” “殿下信不过末将么?” “怎会?我自然是信你的!” “那便没什么可担忧的了。”慕容峥移开目光,平缓道,“届时末将会亲自带兵出征。” “我就知道慕容最厉害了!”听闻他要亲自出征,时雍脸上愁云一扫而空,弯起眸子笑得灿烂,脸颊亲昵地在他手臂上蹭了蹭,“还好有你在我身边。” 不知想到了什么,慕容峥冷如坚冰的眸中微微一动,随即不动声色地将手臂从他怀里抽出,颔首道:“末将自当全力辅佐殿下。” 明月初悬,云海苍茫。 夜风轻拂,篝火跳跃。澄澈烈酒在杯中荡漾,氤氲着将士们满是豪气的酣容。有悠扬轻笛传来,飘飘荡荡游向远方。 将士们围坐火旁,脸上带着或深或浅的喜悦。他们已然听闻西凉士兵受挫的消息,今夜是他们头一次庆功宴,以庆他们洮关一战旗开得胜与此次计谋不战而胜。 军宴上,平日里甚少夸赞手下的沈承渊特地说明,此计当归功于谢临与齐远风的亲往探察,原先许多对谢临看不上眼的将士们纷纷称赞,钦佩其胆量谋略,谢临的声名一夜之间大为改观。 谢临知道沈承渊这是为自己日后在军中铺路,既是感动又是感激,看着他的一双黑眸在夜幕里璀璨如星,只觉心下暖流涌动,像是有种不曾体会过的奇异之感,在心里某处轻浅地撬动着。 宴饮过半,便听得有小兵好奇道:“军师大人,我这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通,您到底是如何用那一车药材就重挫了西凉几百精锐的?” 众人闻声纷纷安静下来,他们先前也对这个问题颇为好奇,如今有人问了,他们自然得竖起耳朵听军师的锦囊妙计。 谢临将目光转向问话之人,淡淡一笑:“能拿来害人,那自然不是一车普通药材了。” 那小兵茫然地看着他:“莫非是毒药么?可若真是有毒,西凉人又怎会查验不出呢?” “我放进去的只是些许粉末,只有遇水才会成毒。一般人惯于开箱查验,自然查验不出。”谢临温声道,“且那毒喝下去不会立时发作,需等五个时辰,西凉便是有心试验,也等不过那么久。” 那小兵定定看着那温文尔雅的军师,眼里满是崇拜之色,想起自己从前对他的不屑与质疑,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 “这么厉害的毒,军师大人是从何处得来的?” 场内有许多人也都眼眸晶亮地看着他,静静等他回答。这般巧妙且隐蔽的毒物,若是能得上一些,指不定什么时候能派上大用场。 谢临却神色一滞,垂眸淡淡道:“……机缘巧合,偶然得来的罢了。” 其实他说的也是实情。这毒本是多年前他在宫里时,误打误撞从鬼医处寻摸来的。 还未被下毒时,有一回他逃跑前就曾将此毒下在谢怀瑾的茶水中,亲自捧着看他喝了,等他睡着后急匆匆逃往宫外,却终是被谢怀瑾派来跟踪他的人抓了回去。 此后,他便将这毒药贴身收着,以备不时之需,却不料今日在战场上用上了,倒也算是物尽其用。 杯盏狼藉,嘈杂渐息。人群三两散去时,已是月上中天。 营地旁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里,一条清浅溪流穿林而过,撞击侧岸泛起的波澜映照在白如凝脂的月色之下,恍若掀起片片碎玉。 溪畔一人正沿着水流而上,步履散漫。 他腰系锦带,身姿颀长,手中提了壶酒,边行便饮。清冽酒水从他薄凉的唇边流淌下来,顺着优美的脖颈曲线滑入衣衫,衬得那肌肤泛起淡淡荧光。 忽然,他脚步一顿,握着酒坛的长指微微收紧,踏过溪中石块大步朝林子深处而去。 “平哥,这儿离营地太近了,万一被人发现可怎么是好?” “今日刚才办了庆功宴,谁会闲着不睡跑这儿来?”男子带着微微的喘息,亲了亲怀里的人,温柔道,“便是真叫人发现我也不管了,阿南,我实在想你。” 他怀中的人颊染红云,低下头去浅浅一笑,低低“嗯”了一声算作回应,随后便是令人脸红心跳的婉转低吟,因极力压抑而更显魅惑动人。 正当这二人柔情蜜意之时,忽听前方有一道声音淡凉开口:“不巧,还真叫人发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29章推己及人 闻声,两人俱是一惊,慌忙停了动作。 阿平扯过衣衫将怀中人裹紧了,这才抬眼看去,这一看便顿觉心中发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阿南虽不是军中将士,见这情景也知此人身份必定不凡,心里七上八下,忙跟着一同跪了下去。 阿平直直看着眼前那双纯黑皮靴,硬是咬着牙道:“苏……苏副将。” 苏闻的目光久久在他与他身旁那年轻男子身上流连打转,忽而微微一笑,语带调侃:“这是你的小情人?” 阿平浑身发僵,却仍是将身形微微一错,把他护在自己身后。 苏闻嗤笑一声:“怎么这么护短,连让我看看都不肯?” 阿平垂着眼,声音僵硬:“阿南并非我军中士兵,此事与他无关,还请苏副将高抬贵手放过他。” 阿南隐约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一张清秀的小脸上顿时苍白一片,忙膝行两步上前,朝苏闻磕下一个头,颤声道:“将军,是我不好,是我熬不过相思之苦才将平哥约来的,您别为难他……若是,若是将军要罚,就罚我好了……” “阿南,这儿没你的事!”阿平近乎强硬地将他扯回自己身边,沉声喝道。 阿南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只是不住地摇头。 苏闻闲闲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二人情深义重,眸中神色晦暗难名,许久才重又开了口,却是问道:“你们二人是如何认识的?” 心生绝望的阿南闻言一怔,不明白他为何会问出这个问题。阿平却是脸色铁青,只道苏副将这是有心折辱他二人罢了,紧抿着唇不说话。 “我们……” “阿南!” 正欲说话的阿南被阿平这一声怒喝打断,顿时噤声,只一双泪眼怔怔看着他。 苏闻“啧”了一声,将酒坛搁至一旁,抱臂倚在树下笑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让他说下去。” 阿南看看他,又看看默不作声的阿平,终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我与平哥是同乡人,我幼时父母早亡,平哥家里便将我收养了去。我们从小一块长大,互生倾慕,我只想着日后能如此平平淡淡相守一生便知足了,谁知……” 他哽咽了下,话里染上一丝哀凉,“谁知此次边境起了战事,西凉人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竟是生生将我们阿爹……后来平哥便一心想要参军以求血刃敌人为父报仇,那是他毕生的夙愿,我阻拦不得,只得跟着他一同来了。” 苏闻眸色渐渐转深,半晌若有所思地问:“你就这样背井离乡,跟着他四处漂泊?” 阿南垂下眼,弱声道:“总归……总归我也没有家了,他所在的地方,哪怕是战场,那也是我的家。” 他人本就生得瘦小,跟着阿平几番奔波下来更是瘦骨嶙峋,说这话时似是触动了内心深处的某些回忆,含着泪的双眸里哀戚又满足,教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可就是那样让人怜惜的柔弱里,却蕴着一抹不容忽视的,固执而倔强的坚定。 苏闻静静看着他,眸中神色几经变换,最终尽数化作黑沉沉一片浓墨,将所有情绪都遮掩其中,看不真切。 只听他轻声叹了口气,淡淡道:“既在夜间擅离,便是玩忽职守,回去领二十军棍吧。” 闻言,阿平诧异地抬起头,不能置信地看着他:“副将?” 他于夜间私自外出与身份不明的人幽会,往轻了说是秽乱军营,往重了说是泄露军机也不为过。这样的罪名,他原是抱着不死也去半条命的决心,怎会随随便便二十军棍便揭过去了? 苏闻挑眉,玩味地看着他,唇角一扬,轻飘飘地笑了:“怎么,嫌我罚得太轻,想自请一死?” 阿平被他堵得没再开口,只是心里仍是不解。他自认与这位副将平日里没什么交情,他又何必要放过自己? 阿南不安地看着两人,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也看出苏闻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弦月如钩。带着些许凉意的夜风轻轻自树梢飘摇而过,带起林间一阵簌簌,仿若吹奏着一曲凄婉的离人哀歌。 “待战事了结,带他离开好好过日子吧。” 苏闻深深看了阿平一眼,随即不再多留,转身往来路走去。 “苏副将!”身后阿平突然扬声喊道。 他定住脚步,却没有转过身来,只随意勾了勾唇:“何事?” 阿平站起身来,扶住身旁的人,咬了咬唇终是忍不住问道:“苏副将为何帮我?” 他就站在不远处,清风扬起他不曾扎束的墨发,与那青色衣袍飘扬在一处,更显背影清瘦潇洒。可这一刻,那身影笼在淡薄月光里,却无端让人觉出几分悲凉。 “罚你是因为我是副将。至于帮你,”他轻声笑了,声音清澈而柔和,“大抵是因为我是苏闻吧。” 说罢,也不顾身后的人依旧一头雾水无法理解,径自大步离去了。 翌日,洮关西北入口处传来消息,西凉大军突然集中火力进攻一线天,此地为天险,防守本就薄弱,在西凉将军慕容峥亲自带兵不计代价的猛烈进攻之下,已是岌岌可危。大梁军队即刻动身,全军赶往一线天增援。 一场大战,正一触即发。 这日黄沙漫天,乌云蔽日,疾风奔走呼号着卷起旌旗猎猎。黑云压城,甲光向日,上万大军端肃而立,正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像捕食前暗伏多时的鹰隼。 沈承渊的军队甫一入关便遭到了西凉的伏击,漫天箭雨遮天蔽日,朝他们纷纷坠来。好在将士们平日里训练有素又极为警觉,这才不至损伤过多。 一轮弓箭交手过后,西凉大军便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人数之多声势之大,将他们团团包裹其间。 此时只听轰隆一声,连脚下大地都震颤不已。军队末尾有人嘶声高喊:“不好,后路断了!” 将士们纷纷回头,只见方才他们入关之处已被巨大石块阻断,不仅退无可退,也将他们与随行其后的李安鸿等人隔开了。 沈承渊双眼微微眯起,冷笑道:“还未开战就心虚至此,我便去会会那慕容将军。” 身边同他并肩而立的苏闻面容是难得的冷峻,闻言同他对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地移开视线,佩剑出鞘,毅然迎了上去。大梁将士跟在他们的将军身后,纷纷举剑相迎。 “杀——” 一时间,喊杀震天,血雾纷飞,一批人中剑倒下,便有另一批人补上前来。 在此刻,生命所存在的意义,便是于最后一刻,以迸溅的鲜血开出一朵绚丽的修罗之花。血红渐渐浸入脚下的大地,而后朝天际蔓延而去。 关外,大梁营地内。 谢临单手撑着额头,一手将面前的书页掀了半天,却依旧没掀过一页去。他闭了闭眼,想压下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不安,却无甚作用,只好又睁开,眼神落在面前闲得品起瓜果的人身上:“今日一线天一战,你也不去么?” “有将军和苏闻联手,再加上李安鸿那老头儿,还怕搞不定西凉?”齐远风剥了个橘子,递了一半给他,闲闲道,“我自然是不必掺和了。” 谢临没接他的橘子,只疑惑地盯着他瞧:“你身为副将,怎么反倒甚少见你上战场去?” 齐远风惬意地靠在椅背里,两条笔直长腿交叠着搭在桌前,闻言笑道:“这阿临你就不懂了。谁说副将就一定得跑战前厮杀去?你瞧这偌大一个军营,若是没人看着管着,平日里如何严明纪律?再像现在这般,将军带兵出征,若无人看守,万一碰上西凉人耍阴招过来烧我们粮草怎么办?” 谢临愣愣看着他,一时竟觉得他说得十分有理,不由垂眸一笑:“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齐远风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笑得愈发柔和:“阿临毕竟年纪尚轻,又是初次上战场,不懂这些也是情理之中。阿临这般聪慧,想来假以时日便能反过来嘲笑我了。” “言下之意,齐大哥这是在嘲笑我了?”谢临微微笑着,故意反问。 “不不,岂敢岂敢。”齐远风连连摆手,“不过我也没同你说笑,你跟着将军时日一长就明白了。” 谢临眼中光亮渐次黯淡下去。 他还能跟着沈承渊多久? 边境战事一平,他们便要启程回京,到时天子脚下,即便是他躲在侯府,谢怀瑾一道圣旨便能将他重新捉回去,谁能阻拦? 若是,若是他真能于边境战事中做出些大成就来,皇帝会不会就能看到他的能力,会不会就能放他自由…… 前路到底还是一片迷雾,无从探知。 谢临垂下眼睫,忍不住微微一叹。 没容他惆怅太久,便听齐远风又开了口:“对了,阿临究竟是如何同将军认识的?这事我好奇许久了,今日才得闲问上一问。” 谢临眼眸一动,思索片刻道:“苦于生计,得将军好意收留罢了。” “将军平日里可不是那般大发慈悲的人啊,”齐远风坐直身子,狐疑地盯着他,“我说阿临,你该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谢临转过脸,避开他的视线,淡淡道:“我何必瞒你?” 齐远风站起身,脸上神色一瞬间复杂起来,犹豫片刻,才似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转到他面前,握住他的双肩凝视着他:“阿临,是不是将军他……果真强迫于你?” 他的眼里满是挣扎,语气中却是难以言表的心疼。毕竟谢临生了一张绝美的脸,且并非皇帝亲册军师,一路行来又只与将军颇为亲近,似乎只有这个解释才能说得通。 他知道谢临为人温和,若真是被将军强迫了只怕也不会声张,说不定自己背地里承受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 想到这,他心里猛地一疼,突然就生出一种强大的保护欲,从握住他单薄双肩的手心传递到四肢百骸,让他想将这个人紧紧搂在怀里,从此再不让任何人伤他半分。 谢临看着他微微一愣,还未及做出反应,便听得帐外有人高喊:“将军回……将军你怎么了?!将军!” 二人面色俱是一变,几乎是立马翻身而起。 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谢临心中惶急,走得竟是比齐远风还快上两步,伸手一把将帐帘掀起,待看到眼前光景后瞳孔猛地一缩。 沈承渊浑身伤痕斑驳,一袭黑袍几乎被血浸透,此时正面色冷白、双目紧闭地倒在士兵身上,生死不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30章咫尺天涯 月色清冷,密林深幽。 苏闻一手按着左肩伤处,伏在马背上穿林而过。 背后传来冷箭破空之声,他下意识转身抬剑往后一拨,便拨开那朝自己面门飞来的一箭,却没能挡下另一支射向马身的箭。 身下白马一阵惨烈嘶鸣,猛地抬起前腿,他一时手上无力,没能握住马缰,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他从马上重重跌下。在这紧要关头,他忍痛提起一口气,伸手在地上借力一撑,这才免去头破血流的下场。 只是这一个用力让原本就狰狞的伤口再度崩裂,鲜血将他的青衣染成深色。他咬咬牙站直身子,一双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冷冷对上眼前的一帮西凉追兵。 “想来这位便是苏副将吧?”慕容峥手下的一位参将站在人群最前,挑眉看着他,笑道,“身手果真厉害。若非战场相遇,褚某倒真想与你较量一番。” 苏闻冷淡的目光自这一群手握弓箭紧张盯着他的士兵们身上一一扫过,最终停在这位褚参将脸上,忽而弯唇一笑:“瞧你们这般严阵以待的,我都成这副模样了,至于这么害怕么?” “逞一时口舌之快是没用的,苏副将,”褚参将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他的目光极为客气,“还是早些束手就擒,也好少受些皮肉之苦,你说呢?” “束手就擒?那得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言罢,苏闻出手如电,长剑银蛇般纠缠而至,竟是眨眼就攻至了他面门! 身后弓箭手正欲张弓,褚参将却抬手制止了他们,旋即从腰间抽出大刀,重重挡住了迎面砍来的剑锋。 “叮——” 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在凛凛寒夜中响彻天际,撞击着在场众人的耳膜。 凛白刀身上映出褚参将温和带笑的双眼:“我下手向来没个轻重,苏副将又身负重伤,一定要选此时同我动手么?” 苏闻握剑的左手稳稳当当没有丝毫颤抖,闻言只冷冷一笑:“少废话!” 言罢,他再度飞身而起,单手持剑,以一个诡谲的角度朝褚参将刺来,身形无丝毫滞塞,青衣在空中划出一道凛冽的弧度。 褚参将略显仓促地抬刀相挡,却仍是被那呼啸而来的剑气割伤了手臂。他连忙后退几步,摇摇头露出一个惋惜的笑:“可惜,我却不能真杀了你。” 只见他悄悄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什来,找准对战间隙朝苏闻投掷过去。 苏闻感到有东西破空而来,以为是暗器一类,下意识地抬剑一斩,便见那东西倏地在空中碎成齑粉,随即便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他心中警铃大作,暗道不好,连忙闭气退后,却终是吸入了些许。 这东西药性猛烈,他顿时便觉得身子发软,忙以剑撑地稳住身形,怒道:“你这是干什么?想杀我何必这么麻烦?!” “我不会杀了你,苏副将。只是普通的迷药,掺了些软骨散罢了。”褚参将看着他艰难支撑的模样,微笑着一步步朝他走去,“你累了,好好休息休息罢。” 话音未落,苏闻便已不甘地合了眼,软软倒了下去。褚参将几步上前将他接在怀里,转身安置在马背上,翻身上马调转了马头朝来路行去。 他身旁不远处,全程沉默看着的小兵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参将,这个人要怎么处置?送到时将军那里吗?” “不。”褚参将微微叹了口气,握紧了马缰道,“现在有个人,一定很想见他。” 苏闻醒来时,只觉全身发软,头昏目眩,闭着眼调息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有了些力气,这才缓缓睁开了眼。 入目一片烛影摇曳,借着昏黄的暗影他勉强看清自己所在是一处陌生营帐,身下是干净整洁的床榻,甚至还铺了层柔软的被褥。 他微微侧脸看去,左肩那道先前血流不止的伤口果然已被妥帖包扎完好了。他出神地看着那素白的绷带,眼中一时空茫惘然,半晌没有出声。 正在此时,门外一阵稳健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行至门前时有小兵用带着西凉口音的话恭恭敬敬地唤了声“慕容将军”,接着便有人掀起帐帘,探身而入。 他就那样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人一步步走近,眼中几度波涛汹涌,却都在开口之前化作一滩平静,平静得令人忍不住心生感伤。 见他醒着,慕容峥脸上先前的沉静突地破了一道口子,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淡淡道:“……你醒了。” 苏闻对他微微一笑:“嗯。” 两个人沉默下来,空气仿佛化作清冷的液体,自他二人周身缓缓流过,流成一道命运的屏障,横贯在他们之间,任谁也无法跨越。 终于,苏闻轻轻叹了口气,开口问道:“西凉与东离的联盟,是早已定好了的吧?” 战场上,他与将军正同西凉人马厮杀得难舍难分之际,突然自天际传来阵阵铁骑轰响,竟是东离军队猝不及防杀了进来,与西凉联手对付大梁! 最重要的是,先前他们并未收到任何消息! 被西凉自中间截成两半,人数上本就不占优势的大梁很快便呈出败势来,哪怕他们身手再好、武功再强,也终究抵不过人海战术,这样拖下去只会拖垮他们,让他们在无休止的杀伐中精疲力尽,而后被西凉一网打尽。 终于,在沈承渊负伤之后,苏闻当机立断,带领大部分军队往南突围,西凉军队将他当作主将纷纷追去,吸引了大半火力,却也给沈承渊留下了一线生机。 一个军队,可以失去一个副将,却不能失去将军。 慕容峥终于抬起眼来,面容冷如寒霜,没有分毫表情地看着他,淡淡“嗯”了一声。 苏闻试着动了动身子,却发觉这力气只勉强够他坐起身来,想必是软骨散功效还未散去,索性不再浪费力气,只靠在床头勾唇看着他,眉眼清朗柔和。 “那么慕容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我呢?杀了我以挫大梁锐气,还是将我送给时雍来邀功请赏?” 慕容峥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衣袖下手臂却紧紧绷直,肌肉曲线隐约可见。 “我不会杀你。”他顿了顿,又像是想解释什么一般补充道,“八年前你曾于我有救命之恩。” 苏闻像是听到什么极为好笑的东西一样,轻轻笑出声来:“原来慕容将军还记得啊,我还以为只有我这个施恩者记得呢。” 慕容峥唇线紧抿,握了握拳,开口时声音依旧波澜不惊:“我此番放过你只为报恩。若是他日战场相见,我定然不会手下留情。” 言罢,他也不看苏闻的神情,径自转身往外走:“再过小半个时辰你身上的软骨散便能自己解开,届时我亲自送你……” “你喜欢我吗?” 话音顿止。慕容峥脚步一顿,整个人如被什么东西定住一般站在了原地。 苏闻静静看着他略显僵硬的背影,眼神柔软而明亮。 “不喜欢。”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慕容峥脸色冷硬,不带感情地吐出这几个字来。 果然是预料之中的回答啊。苏闻苦笑一声,淡淡说道:“寻常男子被同为男子的人问及这样的问题,多半会觉得对方是在打趣吧。” “可你却答得这么斩钉截铁,就像是事先自行设想过若我真的这般问了,你该怎样答我一样。”苏闻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着,“慕容峥,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 依旧是这三个字,依旧是那副淡漠的神色,慕容峥就如他说的那般,回答得熟练而果决。 苏闻不死心地继续问:“从来没有?一点也没有?” 慕容峥没有说话。他闭上眼,脑中却浮现出多年前,十六岁的少年把刚捣好的药草一点点涂抹在他伤口上时,那清秀而专注的脸。 那时候他还不是苏副将,他只是苏闻。那个会搜罗一堆并不好笑的笑话来讲给他听,只为从他脸上看到一丝笑容的苏闻。 他记得五年前自己离开时,苏闻也曾这样问过他,慕容峥,你喜欢我吗?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没有回答吧,对他来说,这种问题没有半点意义。 喜欢与否,又有什么区别? 自己终究是西凉将军,而他,是大梁子民。 他就那样漠然地拉开少年抓着他衣袖的手,转过身去一步步地,决然地走出他的生命。 如今,一切宛如旧景重现,而他也将做出同样的选择。 慕容峥深深吸了口气,再次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平静。他一步步地,缓慢而坚定地走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苏闻就这样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直到再也见不着半片衣角,才垂眸惨淡一笑,摇头低低一叹:“你总是在说谎啊……” “慕容来了没有?” 被扯住的士兵苦着脸回答道:“将军,您方才才下的传唤,慕容将军便是长了翅膀也一时飞不过来啊!” 时雍一愣,讪讪松开了手,只是心中实在乱糟糟一片,在原地来回踱着步。 年轻王子的脸上丝毫没有战事得胜的喜悦,相反却满是愁云。 慕容峥连同东离一起打了大梁一个猝不及防,西凉得以一雪前耻,他自然是高兴的,可这高兴在得知慕容峥将大梁副将带回营帐亲自照料后,便尽数化作了忧虑。 诚然,褚参将并没有将此事告知于他,可这么大的事又岂能瞒得住他这位主将? 为什么要救敌国副将,甚至放在自己身边照顾?慕容到底想做什么? 时雍心里骤然涌起一丝恐慌,那是一种发现自己对依赖多年的人其实知之甚少的恐慌。他甚至有种预感,慕容正在一点点离自己远去。 不!他绝不准! 慕容只能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 “殿下。” 一道清凉如水的声音打乱了他纷杂的思绪,时雍忙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恐慌,猛地上前几步:“慕容,你来了。” 慕容峥恭敬地站在原地,平静地问:“殿下这般着急唤末将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也没什么要事,”时雍强笑着,伸手在他肩上一拍,“就是想着,此番得以重挫大梁,慕容你功不可没。” 慕容峥脸上神色依旧淡淡,仿佛他夸的不是自己一般:“末将说过,自当全力辅佐殿下。” 他顿了顿,心里到底记挂着苏闻的事,便又问道:“若是殿下没别的事,末将就先退下了。” “等等!”时雍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又似是想掩饰什么一般,忙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你……你同那大梁副将……” 一语未尽,便见慕容峥直直对着他跪了下去:“末将有罪。” 时雍被他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他,却怎么也扶不起来,一时间又惊又疑:“你这是做什么?!” “那大梁副将于多年前曾对末将有过救命之恩,末将无法恩将仇报。”说着,他俯下身去深深一拜,“末将为一己之私,不顾国家大局,还请殿下降罪!” 原来只是救命之恩? 时雍脸色微微缓和了些,拉着他站起身来,笑道:“自古忠义难两全,你既重情重义,又非通敌叛国,何罪之有?” 慕容峥虽起了身,却依旧垂眼看着地面,坚持道:“请殿下降罪。” “若我治了你的罪,我怎么办?”时雍抱着他的手臂不放,凑过脸去亲昵地蹭了蹭,“只要你留在我身边陪我,你做什么我都不怪罪。” 这在之前本是很常见的动作,慕容峥也习惯了这小王子对自己依赖亲近,可今日不知为何,竟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子抗拒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已微微侧身避了开去,自他怀中抽出了手。 时雍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你……” “末将告退。” 时雍脸色瞬间煞白,快步上前拉住他,手背用力到青筋浮现,“你之前从没有躲过我的,今天是怎么了?你说,你怎么了?是不是因为那个大梁……” “殿下,”慕容峥英武而冷峻的眉眼微微敛起,平静而淡然地看着他,“你已经长大了。” “那又如何?!”时雍大吼着,“若是长大的代价便是离开你,我一辈子都不愿长大!” 慕容峥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少年浓眉大眼,稚气未退,一双眼因愤怒惶急而微微发红,像极了……当年的他。 良久,他叹了口气,毅然决然地拉开时雍的手:“殿下,这世上有太多事,身不由己。” 说罢,慕容峥转身而去,只留给他一个高大而萧索的背影。 这一刻,时雍有种真真切切的感觉,眼前这个他依赖了十年的人正以这样的姿态,同他渐行渐远。 “我不管!慕容峥!这世上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你不准离开,听到没有!你不准喜欢旁人,不准成亲!你这辈子都不许离开我!” 夜幕沉沉,身后少年困兽般挣扎不休的怒吼在风里回响着,飘荡远去,渐渐听不真切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第31章危机乍起 苏闻坐在帐中,闭目调息一阵,方才觉得周身气力恢复了些许,虽还不能动用武功,但至少能行动自如。 从天色来看,从他被俘至今约摸已有几个时辰了,这药性却还未散尽,可见是在自己身上下了不少。 苏闻暗叹一声,至于对他这么忌惮吗? 由于慕容峥走前下了命令,外头的士兵无人进来打扰,苏闻倒也乐得清闲。他心态向来很好,左右现在出不去,不如歇息一阵养养精神,先前在战场上拼死拼活,无论是体力还是精神都损耗不小。 躺得久了,他便打算站起身来活动一番。慕容峥为人肃然利落,临时驻扎的营帐亦是如此。一桌一床一灯台,四下里毫无多余的摆设。 苏闻顿觉无趣,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慕容峥还是个木头疙瘩,半点长进也无,也难怪没有姑娘家愿意跟他。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恶意地猜测,慕容峥已年过三十,却至今未曾听闻他身边有一半个女伴,若是天长日久,岂不要做一辈子的单身汉了? 想到这,他竟觉得心里舒畅了许多。 “监军,将军吩咐过,您不能进去。”门外传来小兵为难的声音。 邬监军是个满脸络腮胡,体格彪悍的中年人,他生就一副凶相,兼之脸上一道长长疤痕从左眉直直划到耳根,将那面容衬得更为触目惊心。 因着知道他是西凉王亲自派来的人,这一路众人都对其十分尊敬,即便是时雍也不曾斥责过他半句。唯有这个慕容峥,对着他从来都是一副冷面,从不因他的身份特殊而宽容半分。 他这一路总共只吃过两次闭门羹,还两次都吃在同一个人身上。 邬监军面色不豫,一双锋利如刀的眼上下将那小兵打量一番,冷冷问道:“知道本官是什么身份吗?” 那小兵低着头,犹豫着说:“知道……” “既然知道,你还拦在这儿做什么?”邬监军喝道,“还不退下!” “可是将军吩咐过……” “莫非你眼里只有将军,没有王室不成?!”邬监军的声音陡然尖利,沉沉怒道,“本官循例督察军务,所奉是王上之命,却被你们将军拒之门外,这是什么道理?” 那小兵闭了嘴,朝密闭的营帐里看了一眼,双拳紧了又紧,却依旧没有让开的意思。 邬监军眯起眼盯着他的神色,眸光渐渐转深,嗤笑道:“怎么,你们将军在里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才这么支支吾吾不敢让人看?” “不是……” “这大晚上的,总有人偏要来扰人清梦。”帐内传来一声轻笑,随即门帘被一只纤白素手缓缓掀开,一人身披青衣,长发如墨,闲散随意地出了门来。 邬监军顿觉眼前一亮,定定看着他,心里已有了计较:“想必这位便是大梁苏副将吧。没想到慕容将军竟将你亲自藏在他帐里了。” 小兵往前走了两步,颇有些为难地看着他二人,不知该作何反应。将军先前千叮万嘱不准旁人靠近打扰,如今他没拦住监军不算,还让这位苏副将露了身份…… 苏闻朝他微微一笑,抬手示意他不必前来,又将目光转向邬监军,弯眸一笑:“正是。你又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帮你离开此地,免受时雍的裁决。”邬监军直直看着他,笑得别有深意,“你知道他是西凉主将,落在这位手上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一旁的士兵插嘴道:“不会的,我们将军此去便是同时将军商议此事,回来便会放苏公子离开……” 苏闻挑眉,无辜地朝对面这位监军耸了耸肩,示意他这可不是自己撺掇的,人家慕容将军早便做好决定了。 相较于他的懒散自如,邬监军却是脸色凝重了起来。时雍依赖慕容峥多年是众所周知的事,此次出征名义上时雍是主将,实际听命于谁大伙都心知肚明。且时雍最是信任慕容峥,若是慕容峥决意放人,想来那软弱无能的时雍也不会提什么异议。 思及此,邬监军心里一沉,面上却笑意不减,目光在他清丽俊美的脸上游荡来去:“苏副将真不需我帮你?” “你觉得我有何需你帮忙之处?”苏闻笑着反问,微微偏头作思索状,又似是恍然大悟般,“啊,莫非你知道我同你说了这许多觉得口渴,想帮我倒杯茶水?若是如此,那苏某就先谢过了。” 邬监军嘴角一抽:“苏副将……” “若不是,那便请回吧。苏某事多,无暇奉陪。”脸不红心不跳地扔下这句,苏闻头也不回地转身往营帐里走去。 “若我能助苏副将上书王上,同大梁议和呢?” 苏闻的脚步停在了帐外一步处。 邬监军心里一动,知道自己说到了点上,便继续引诱道:“若我没猜错,苏副将同慕容将军关系应当匪浅吧?想来也是不希望两国对立的。” 苏闻一点点转过身来,狭长的凤目霎时深如幽潭。他罕见地蹙起眉,淡声道:“我不喜欢别人猜度我的心思。” “可我猜得不错,不是吗?”邬监军朝他走近两步,明明是极为和善的笑容,在那张残缺不全的脸上却仍显得骇人,“苏副将可愿同我合作?” 苏闻看了他许久,似是在思考这件事的可信度,旋即又问:“以我所知,慕容峥与时雍俱是主战。你身为监军,却反倒与主将离心,想着议和?” “不是所有人都盼着战争的。”邬监军脸上浮现些许悲色,叹息道,“若是议和,战事平息,我便也不必前来边关当这劳什子监军,也不必留我妻儿独守空房……” 苏闻皱眉打断他:“为什么是我?” 邬监军飞快收起情绪,微笑道:“苏副将是大梁臣民,在此战争中又不可或缺,同我一道觐见王上自然更显诚意。再者,与我心愿相同的人,也并不那么多见了。” 苏闻不说话了,单手托着下颚久久沉默。邬监军也不急,只负手站在他几步开外,静静等着。 夜色浓沉,宛如一张巨大的网悬在大地上空,随时等着收紧缠缚,将人困于其间。 终于,苏闻淡淡开口:“好。” “现在感觉怎样了?伤口可还疼得厉害?” “早便没什么大碍了,不过是失血而已,不必紧张。”沈承渊看着谢临忙碌许久终于得闲坐下来歇息片刻的身影,面上蕴了一丝难得的柔和。 谢临将他身上缠裹的绷带检查一番,确定无一处差错后才道:“你且省省罢。你那些伤处,我替你包扎时都是亲眼瞧过的。” 沈承渊笑了笑:“可吓着你了?” “我既同你一道来了战场,再怎样也用不着‘吓’这个字。”谢临又朝他大敞着的素白里衣下隐隐渗有鲜红血迹的绷带上看了一眼,叹道,“只是心里有些难受罢了。” “有什么可难受的?”沈承渊自然而然地伸手揽过他的肩,避开身前伤处将他拥住,“往日里比这凶险百倍的伤都有过,实在不算什么。” 谢临知道他从前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生死天定的日子,心里不由一疼,便乖乖靠在他肩头,轻声道:“我不想你受伤。” “既然如此,我日后小心着些便是。只是战场难测,刀剑无眼,若想全身而退却也不容易。”沈承渊以额头贴着他柔软的墨发,又呵呵低笑起来,“再说这不是有你呢。” “……” 谢临在他怀里微微摇头,叹了口气:“现在想来,齐大哥有句话说得不错。” 齐远风? 怎么突然与他扯上关系了? 沈承渊脸上神色冷了些许,只语气仍旧温和:“什么话?” “我年纪尚轻,又是第一次上战场,即便是读过再多兵书,实战经验不足,一切都不过是空谈罢了。” 他语带怅惘,沈承渊心里微微一酸,将他拥紧了些,在他耳边低声道:“头一次便能做到这种地步,你还不满意么?”他笑了笑,“是不是还要亲自上阵杀敌才觉得痛快?” 谢临被他这一逗,先前的怅然消散了大半,忍不住莞尔道:“若你肯同意,我自然是痛快。” “我不同意。”沈承渊说。 “我知道,便是我有心,只怕这副身子也无力。” “就算你身子强健也不行。” “为什么?”谢临微微抬眼,只看到他线条坚朗的下颌,与其下随着他话音起落轻微滚动的喉结。 沈承渊低眉,鼻尖在他发丝轻轻擦过:“我也不愿见你受伤。” 帐外月色清凉如水,雪瀑般一层层铺散开来,流泻一地清辉。帐内,暖意沁人。 “也不知苏副将现今如何了。”谢临沉沉一叹。先前沈承渊伤重昏迷时,同他一道突围回营的几个将士把大致境况与他讲述了一番,除了西凉与东离的诡异结盟外,最让他担忧的便是这位舍身相救的苏副将。 对这个一贯清俊温和又曾帮他说过话的副将,谢临是很有好感的,如今又算是舍己以助沈承渊逃出生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此人不管。 沈承渊睁开眼,淡淡道:“至今未回,大抵是落入西凉人手里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并不为此而过分担忧。 谢临手指微微一紧:“若是西凉以苏副将作为威胁……” 接触到他询问的目光,沈承渊只神色冷淡地摇了摇头,语气平缓得听不出半点起伏:“作为一军主将,我不能为他一人不顾这么多军民百姓。” “可是,”谢临皱眉看着他,斟酌着道,“他毕竟是为了救我们……” “你可有更好的办法?”沈承渊问他。 谢临一怔,良久终于垂下眼眸,长睫轻颤,缓缓摇了摇头。 他这副模样乖巧又可怜,沈承渊心中微动,叹息着抬手轻拍他的背以作安抚,终是又补了一句:“放心,他不会死。” 有那人在,怎会叫他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第32章金风玉露 回营帐的这一路,慕容峥都敛着眉不知在想什么。路上几个将士见了他纷纷停下低头行礼,他也一概置若罔闻,低垂着眼直直掠过他们往前疾走而去。 待行至帐前,望着那一方静静垂下的帐帘,他却又顿住了脚步,踟蹰着不知该不该进去。 夜凉如水,偶尔流过的清风此刻像是有了极为真实的触感,在脸颊脖颈上温存而过,带起一阵陌生的战栗。 慕容峥垂在身侧的双拳松了又紧,最终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大手掀开帐帘,刚踏进一步便愣住了。 营帐内早已空空如也,哪还有半个人影? 床榻之上干净整洁,丝毫不见有人躺过的痕迹。仿佛不久前安谧又柔和地躺在那里的苏闻,只不过是他的一场幻梦。 慕容峥眸中一紧,退出营帐对守门的小兵劈头问道:“人呢?” 那小兵缩着脖子唯唯诺诺答道:“回、回将军,方才监军来了一趟,硬要闯您的营帐,属下说了您吩咐过……” “人呢?!”慕容峥没闲心听他说这许多,沉声喝道。 小兵吓了一跳,将脑袋埋得更深:“……监军说,有事与苏公子商议,便、便将他带走了……” 慕容峥脸色猛然沉了下去。 “苏副将,请。” 监军帐中,一桌佳肴琳琅摆布,桌前二人对坐,脸上俱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邬监军端着酒杯,朝他遥遥一敬,而后仰着脖子一饮而尽,笑道:“苏副将果真好酒量。” 苏闻将酒杯放回,抬袖随意擦去唇边沾染的酒液,不甚在意道:“不过如此罢了。监军请我来,不只是想同我喝酒吧?” “自然不是。”邬监军目光微妙地看着他,“苏副将同慕容将军关系很好?” 苏闻脸色微微一变,声音顿时冷了些许:“这是我的私事吧?” “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邬监军摆摆手,态度甚好,“苏副将不想说便不说。” 苏闻目光落在面前微微晃动的酒水上,幽深的凤眸里隐隐有波澜起伏跃动,他闭了闭眼,转开话题道:“西凉王会同意么?” 邬监军微笑着说:“我不是王上,此事自然不能担保。” 苏闻没有说话。 “自然,若是苏副将顾忌,便也不会同意与我合作了。不是么?” 是。 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他也要做一番尝试。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少年时的固执和倔强早已生长进他的血液骨髓,当再度遇上那个人时,一切期许都如雨后春笋般从皮肤下钻出,催促着他几乎是义无反顾地做出这样的选择。 即使知道这个选择冒着多大的风险,即便知道,他根本无需如此。 他只是与许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一样罢了…… 许久的沉默过后,苏闻轻轻笑了,眉眼间闪动着着清淡的光:“邬监军果然不简单。” 邬监军亦回他更深一笑:“苏副将谬赞了。” “如若事成,慕容峥会如何?”苏闻淡淡问道,似是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长睫在眼睑铺下一层幽深密影。 邬监军笑容散去,紧紧盯着他的动作,忽而咧嘴一笑,眸中神色逐渐阴冷下来:“苏副将与其担忧慕容将军,不如担忧担忧自己吧。” 苏闻霎时睁开眼,眼神锐利如刀般直直盯着他,一句话也没说,起身便疾步朝外走去。 邬监军并不着急,只抱臂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口中念念有词:“一,二,三。” 话音未落,苏闻身子猛地一个踉跄,浑身力气像是被抽了个干净,直直扑倒在地上。邬监军笑了笑,这才站起身活动了一番筋骨,一步步极为缓慢地朝他走来。 “如何,苏副将,这酒的味道可还满意?”邬监军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在地上不住喘息的人,如同看着一只落入陷阱挣脱不得的野兔,“里头放的可是宫廷里头专门给男宠助兴用的秘药,寻常人是见也见不上的。” 苏闻双手死死撑在地面上,指节青白。他只觉身体陡然燥热起来,体内一股热潮来回游走,最终尽数往身下涌去。 一种从未有过的暗火急剧升腾澎湃,沿着四肢百骸剧烈燃烧起来。苏闻扯住自己的衣襟,额上大汗淋漓,却仍是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仰头看着他,唇线上挑,笑容里是说不出的嘲讽。 “怎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只会用下药这等不入流的伎俩不成?”他冷然一笑,“觉得自己没那个本事,怕制服不成反败在我手上,是不是?” 邬监军眸色转黑,脸上的刀疤顿时狰狞起来,蹲下身一把扯住他的长发,迫使他抬起头来:“还能骂人,看来三倍的剂量还是少了。只是不知你一会儿在床上是不是也能如此牙尖嘴利。” 言罢,他一把将苏闻从地上拽起,连拖带抱地扯到床榻边,干脆利落地将他往榻上一扔,冷笑道:“既然精神这么好,待会儿可得好好伺候伺候我。若是把我伺候舒服了,指不定我大发善心,就不把你送去王上跟前了。” 这一摔力道并不轻,床榻虽不算太硬,苏闻仍是被摔得头晕目眩,用力想要撑起身子,可早已没了半点力气的双臂颤抖得厉害,努力了半天又倒了回去。 他闭着眼大口喘着气,脸色潮红,努力压下那令人厌恶的直冲脑仁的情火:“邬监军,演技可当真厉害。” “怎么苏副将当真以为我会与你上书王上议和不成?”邬监军嘿嘿冷笑起来,看着他的眼里隐隐烧灼着暗火,“我们同东离联手,对付大梁原就胜算极大,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那你为何如此大费心机将我抓来,难道只是为了这个不成?”苏闻勉强维持着清醒,眸中浮起一层潋滟水光,眼前景色都如隔了一层水雾,朦胧荡漾。 “自然不是!那慕容峥抓了你却又要将你放走,我原本想直接避过他带你献给王上好立件大功,只不过今日一见,”他倾身上来,一手撑在苏闻身侧,另一手缓缓摩挲着他温热的脸颊,“没想到苏副将却生得这样一副叫人着迷的脸和身段,既然慕容峥不懂得享用,不若让我来好好享用一番。” 苏闻呼吸愈发粗重起来,竭力忍着头晕,微微偏过脸去,厌恶地躲开他的手,脸色终于微微变了:“你下这么重的剂量,就不怕把我玩死在床上,平白没了立功的机会?” 邬监军狠狠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扳回来,脸上却笑得温柔:“若真如此,能同苏副将这样的人儿一道云雨一番,倒也值了。” 说罢,他一手拉过苏闻双手按在头顶,一手将自己腰带扯下捆了上去,另一端在床柱上打了个死结。 他动作极快,伸手扯开他早已散乱的衣襟,待见着那因情火灼烧而微微泛着粉红的柔软皮肤,呼吸骤然一顿,俯下身去急不可耐地啃咬起来。 苏闻死死咬住下唇,却还是忍不住自喉间溢出一声绵软低吟,那声音低哑而魅惑,让他顿时羞耻得恨不能立马死去。 哪怕他心里极度厌恶,可被下了药的身子却对这种触碰并不反感,甚至有种迫切的渴望,渴望拥有更多。 他深深地闭上眼,又睁开,看着那人在他身上极尽贪婪,半晌竟呵呵低笑起来。 这笑声实在诡异非常,邬监军不得不暂停了动作,皱着眉自他胸前抬起头来:“你笑什么?” 苏闻眼神清明了几分,望着不远处桌案上摇曳的灯烛,声音悠远不知落向何处:“笑我这一生自诩聪慧果决,却连续两次都在慕容峥的事上栽了跟头。” 邬监军脸色扭曲了一瞬,死死盯着他即便是如此境地也毫无惧色的眼眸,咬牙恨声道:“看来我还是太温柔了,你竟还有功夫想别的男人。” 他也不再温存,单刀直入,三下五除二便脱去衣裤,伸手便将身下之人一身蔽体的衣物尽数扯了个干净。 他分开苏闻雪白的双腿,将他往自己跟前猛地一拉,正要提枪上阵时,便觉脑后一阵骤风袭来,他心中猛地一慌,下意识地身子前倾,极快地躲过这一击。 可他快,身后那人却更快,几乎是瞬息便转至他身前,手指如电般扣住他的咽喉,就着这个姿势将他整个人从床上提了起来。 邬监军脸色骤变,下一刻便对上一双幽冷得可怕的眼眸。他伸手徒劳地握住扼着自己咽喉的手,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窒息的痛苦让他整个人不断地挣扎,脸上很快泛起了紫色。 正当他以为自己要生生被这人掐死时,他猛地放了手,邬监军便如破烂的麻袋般被丢掷在地上,捂着喉咙拼命咳嗽起来。 慕容峥此时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可若是仔细看,却能看出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那双平日里冷淡漠然的眼眸此时冷如寒冰,却在听到床榻上一声绵软低吟后猛地碎裂开来。 他飞快上前两步,扯开床上被褥将苏闻赤luo的身体遮盖严实,稳住心神探了探他的脉搏,脸色沉郁得吓人。他将手抵在苏闻手心,不过须臾,苏闻便觉一阵清凉从他手中传递而来,将那令人窒息的燥热压下少许。 “你怎么样?”慕容峥将他搂进怀里,只觉触手滚烫,不由忧心起来。 苏闻神志已是恍惚,被他抱着却无端生出一种安全感来,更深地往他怀里钻了钻,伸手搂上他的脖子,渴求从他身上攫取更多的清凉,口中断断续续无意识地轻声低吟。 “慕容……” 慕容峥凑近一些,便听到他轻柔妩媚的这一声低唤,抱着他的手不由得微微一僵。 他从未听过苏闻用这样的声音唤他的名字。低柔婉转,似是压抑了多年的痛苦与渴望,又似是终于得以再次抱一抱他的满足喟叹,一声声一句句,都像细针般扎在他心上。 慕容峥搂着他的手臂收紧,向来冷硬的脸上竟现出一丝柔软。 仿佛许多年前,少年轻轻自身后抱住他时,那一瞬的柔软。 “慕容峥……咳咳,我奉了王上命令,前来活捉大梁贼子,你,咳咳,你竟敢对我动手……”邬监军瘫坐在地上,心下虽慌乱不堪,却仍是色厉内荏地嚷道。 慕容峥这才意识到营帐内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皱了皱眉,朝外大喝一声:“来人,将邬监军拖出去,关押起来。” 邬监军一愣,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敢?!” 帐外有几个小兵应声而入,可在见了二人对峙的境况后又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前。 一个是操纵实权的将军,一个是王上派来的监军,他们实在是哪个都开罪不起。 “还不快去!” 慕容峥声音更沉几分,一双眼自僵着身子不敢动作的几人身上一一扫过,眸中狠厉之色尽显,几个小兵顿时浑身一抖,忙垂着头前去将邬监军从地上扶起,便要往外拉去。 “放开我,放开!反了你们了!”邬监军一面挣扎着,一面恶狠狠地看着慕容峥,“慕容峥,你且等着,回去我必定把这些统统上报王上,你绝不会有好下场!” “是吗?”慕容峥用看死人的眼神看着他,“你也得回得去才行。” 邬监军登时脸色煞白,连挣扎都忘了。这个人说话时神色如炼狱修罗般阴森可怖,让人毫不怀疑他真的会不顾他身份如何,亲自动手杀了他。 几人走后,营帐内一时再度陷入寂静,慕容峥只能听到苏闻在自己怀里细细地喘息。 慕容峥低头看去,苏闻双颊已浮现不正常的嫣红之色,细密的汗珠浸透了他额前发丝,此时正凌乱不堪地贴在脸侧。他唇色殷红,双眸半阖,也不知此时意识是否清醒。 蓦地,只见他像是被呛到一般,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竟咳出一口鲜红的血来。 这已是经脉逆行,气血翻涌的征兆了。 慕容峥脸色一变,再度伸手在他脉上一探,唇线绷得更紧。片刻后,才犹豫着唤道:“……苏闻?” 吐出一口血后,苏闻的神志反倒清醒了些,此时听他声音仍旧平淡无波,却偏偏听出一丝紧张来。他虚弱地笑了笑,眼眸清亮地看着他:“是不是非得交huan不可了?” 慕容峥抿唇看着他,眼底黑沉一片,却终是缓之又缓地点了点头。 “那便来吧。”苏闻勾了勾唇,声音微微喑哑,目光却是灼灼,“慕容将军可别说你不愿意,下头这是什么顶着我呢。” 慕容峥眸中难得现出一抹窘色,却很快被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所取代,定定看着他,问:“你确定么?” “要做便做,怎的这般啰嗦。”苏闻笑了笑,实在抵不过一阵胜过一阵的热浪,终是合上眼低低叹吟出声。 慕容峥抱着他的手一寸寸收紧,终于沉沉一叹,俯下了身去,吻向怀中人柔软的双唇。 仿佛所有深埋多年的情愫都于这个带着淡淡血腥气息的吻中喷薄而出。这一刻,所谓家国,所谓忠义,都尽数虚化成了感情的陪衬。 再没有任何东西阻隔于彼此之间。有的只是两个人,两颗心,紧紧相偎。 帐外,夜色浓沉。沉寂多日的一丛紫鸢尾终于在这北地寒凉的春日里,悄然绽开了第一瓣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第33章绝处逢生 一线天口,夜色将尽。 山间有模糊身影悄然行进,正朝着山脚处摸索而去。 待人影汇集于山脚,借着远处微弱的天光能看出,正是沈承渊与李安鸿一行人。 但耐人寻味的是,两位将军及其麾下将士却隐隐呈对峙之势,特别是李安鸿,一张冷硬的脸已是面色铁青,气氛一时间诡异而僵冷。 谢临站在沈承渊身侧,看着眼前负手而立的李安鸿,渐渐蹙起了眉。 几乎是在沈承渊醒来的同时,他留在京城中的眼线传来消息,谢怀瑾正暗自准备挑选心腹前来边关接替忠武将军。 沈承渊的怀疑也由此坐实,皇帝事先已经知悉东离与西凉暗地结盟,却没有告知他,或许不一定非要了他的命,但必然是要他吃个败仗,也好光明正大地削他的职位,让心腹取而代之。 谢临当时便觉得心里一阵发寒。他知道皇帝与容安侯向来不太对付,却不知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定了定神,他提议索性退散开来迷惑敌人,让敌人以为他们萎靡不振,疏于防范,再想办法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而东离的人见忠武将军沈承渊刚刚在战中负伤,又溃退十几里,该是安生上一阵子才是,却不料他们竟出其不意,发动了此次突袭。若是不出意外,此次必能一举重挫东离。毕竟没有西凉的干扰,他们又是夜袭,胜算其实很大。 可正是在如何突袭的问题上,两方意见相左,产生了极大的分歧。 在营帐中时,李安鸿提出距东离驻扎之地不远处的山顶易守难攻,若能潜伏于此,则东离的一举一动都将尽收眼底,到时候他们不论动用何种攻势,都必能将东离一网打尽。 当时谢临曾说,那地方虽从东离驻扎的山下来看易守难攻,可若有人将他们夜探一线天的消息透露出去就不好说了。毕竟那地方临近悬崖,只有一条出山退路。 李安鸿本就看他不顺眼,先前药材一事也只当他是有心抢齐远风的功劳,毕竟齐远风是跟了沈承渊八年的副将,他的本事旁人有目共睹,可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野小子就说不定了。 于是李安鸿登时便沉了脸,语带讥讽道:“除非你有心透露,不然怎会叫东离人知道?” 这话其实是在暗示他身份不明,没有资格与身为将军的自己叫嚣。 可谢临哪肯听从,紧接着便说:“军营之中人多混杂,李将军岂能一概而论?再者战争大事切忌草率,李将军至少要顾虑……” “就算如此,我大梁将士蹈锋饮血撦鼓夺旗,还怕他们小小一个东离不成?”李安鸿不耐烦地打断他,“何况我们几经周折才打探到那东离营地,岂可因你所谓顾虑便错失大好良机?还是你有什么更好的计策不成?” 谢临有些哑口无言,他确实还没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可这不代表他就能接受这样漏洞百出的计策。 两人的争辩被沈承渊不动声色地制止了:“李将军说得有理,那便按李将军说的罢。” 李安鸿脸色稍稍缓和了些,轻哼一声偏过头去。 谢临几乎是不能置信地看向沈承渊,却只见他神色淡定从容,仿佛只是随口应下,而非深思熟虑过后做出决定。 为什么……他明明知道…… 可二位将军已经就此达成了一致,他小小一个军师便是再有异议也没任何用了。 此时山脚处,沈承渊、李安鸿身后的泱泱大军已就地驻扎。夜袭探路不宜人多,否则极易暴露,是以大部队将留在山脚,待探过路后再行会合。 眼看着就要上山,谢临忍不住再次出声道:“将军,你真要去吗?” 他说话时,目光里满是犹疑,直直落在沈承渊身上。 沈承渊看着他,嘴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止住了,只是抬手在他肩上按了按:“无妨。” “沈将军若是担心你这位军师,便同大军一起留下来守着他罢!老夫可不是那贪生怕死之辈,自行去探路便是。” 李安鸿冷哼一声,也不再管他们,转身径自带领麾下一队精锐沿山路而去。 沈承渊对上谢临略含迫切的目光,淡淡一笑,随即握住他微微泛凉的手,低眉看进他眼里:“信我吗?” 月光流泻在他深邃的眉眼间,将那张轮廓刚硬的脸也柔和了几分。他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谢临,仿佛要以这样的姿势,将所有难言却真挚厚重的情绪传递给他。 谢临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安定下来,旋即也微微笑了,手上用力回握回去,点了点头:“嗯。” 于是沈承渊便将他拉至身边,低声笑了:“那便走吧。” 齐远风一句话不说地站在他二人身后,目光紧紧锁住他们交握的手,唇线紧绷。 山顶比之山脚更冷一些,清寒山雾缭绕扩散,四周景物在远处一点浅淡的天光中如沉浸水底般漂浮荡漾,影影绰绰。 自崖顶极目而下,东离营地内点燃的火盆时隐时现,仿佛幽冥之境暗自灼烧的磷火,引诱着人们靠近。 李安鸿在四周游走观测一番,紧绷了一路的面色总算是舒缓了些,与身后将士一路低声商议着如何乘地势之便摆阵对敌,可谓志得意满。 谢临跟在沈承渊身侧,此时却更忧心另一件事,一路注意力大都放在沈承渊身上,生怕他突然一个踉跄,自己来不及搀扶。可他一路行来步履都沉稳非常,丝毫不曾显露出受伤的迹象。 沈承渊在昨日一战中负伤,刚一醒来便一刻不歇地参与到对东离的战术拟定中来,如今更是坚持亲临,谢临实在有些担心他的伤势。 虽说将军亲临作战、与麾下将士同生死能大振士气,于战事上至关重要,可他就是担心。 昨日沈承渊回营地时,那浑身浴血的模样着实将他吓得不轻,所幸军医诊治过后安抚说将军伤处并不严重,只是失血过多才会暂时昏睡。 饶是如此,谢临也不敢怠慢,亲自守在床前一刻也不敢离开。上药时他亲眼瞧了那些伤口,大都集中于双臂及后背,虽不算太深,却也是皮肉外翻,极为狰狞可怖。 那时他心里慌乱得厉害,说不上为什么,只是看着这个在他眼里向来顶天立地的人如今伤痕累累,安静地躺在床上时,他便感到难以言说的害怕,似乎只有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手里,才能不那么颤抖。 那一刻他好像有一点能理解,自己曾经这样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时,沈承渊是怎样的感受。 这种害怕直到现在也尚未完全消弭,谢临袖中微动,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他的,沈承渊此时正目光幽深地看着李安鸿等人,显然是正在思索着什么,被他这么一握,所有思绪便暂且都被搁置一旁了。 他眉目柔和了几分,垂眸看他:“嗯?” 谢临微微蹙眉,目光在他衣下几处伤口上打转,似乎还能透过衣物回忆起昨日的情景:“你的伤……怎么样?” 他这是在担心自己。想明白这一点,沈承渊觉得心里突然涌上一阵陌生的情绪,隐隐像是喜悦,又像是夹杂着酸楚的满足。他微微笑了笑,说:“没事了。” “果然,”谢临摇摇头,“与我设想的分毫不差。” “那我该说什么?”沈承渊低低笑了,“伤口疼得厉害,怕是撑不住了?” 谢临犹豫地看着他,一双清亮的黑眸在青色天光里流转着淡淡荧光,其中忧色不言而喻。 沈承渊心中一暖,搂着他的肩用力往怀中按了按,又顾及着有旁人在场,便将他放开了:“放心,我自小习武,又纵横沙场多年,身体底子跟你可不一样。” “……” 虽说是这么个道理,可谢临总觉得额角青筋抽了抽。 谢临怀疑地打量了一番他的神色,却看不出半点敷衍,只好转而道:“好吧,若是觉得不适就不要亲自上阵了,万不可逞强。” “好。”沈承渊将他的手紧了紧。 二人相视而笑,正缓步同边行边测走出老远的李安鸿几人会和,便见一士兵跌跌撞撞朝他们这边跑了过来。 “将、将军,不好了!”那士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里满是惶然,“东离人派了许多人马,将下山的路堵了!” “怎会?!”李安鸿当即大惊失色,煞白着脸道,“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动向?” 谢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出奇的平静,只听他淡淡开口:“我早就提醒过李将军,军中细作不得不防。” 李安鸿咬牙道:“便是真出了内奸,也不该这么快就……” “李将军,”谢临缓声打断他,“您身为边境将军,日常所处理之事皆为军中要务,许多细枝末节未必清楚,还是多听听旁人意见为好。” 李安鸿恨恨瞪着他,此时却也自知理亏无力与他争辩,只好握紧拳头往一旁树上狠狠一掼:“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那你说,如今这等境地又该如何?” 他们现在的处境的确十分为难。若一早便有内奸将消息走漏给了东离,那么如今便是他们在明敌在暗。如果他们放弃此地,就等于是为敌探路,将易守难攻之地让给东离,让其占尽优势。 可若是硬闯,他们毕竟只是一小队人,定然不是东离上千大军的对手,他们这一行人主将军师皆在其中,真落到东离手里,那么大梁就真是不战而败了。 谢临回想起在营帐中分析过的一线天口地图,图上的确绘有此处悬崖,但那上头只有东离所据的一处下山之路,并无他径。 但身处此地,却隐约听闻不远处传来一阵潺潺水声。谢临微微眯起眼,若是他没有记错,那图纸极为详尽,可图上所绘却并无河流瀑布一类。 跟随前来探路的将士们此时纷纷将目光转向谢临,沈承渊也静静看着他沉思的模样,眼神依旧平静而柔和,看不出半分惊惶。 远处,暗蓝苍穹已隐隐洇开一抹淡红,犹如泼墨在巨大的布幔上晕染扩散,鸟雀振翅自低空掠过,于一片静默中带起一阵令人心惊的簌簌声响。 “将军,”他说,“能否派人去水流处查探一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第34章情意败露 天光已然亮起,淡金色的晨曦透过营帐铺洒进来,落在青灰地砖上,勾勒出一地萧瑟的斑驳光影。 慕容峥侧坐在床沿,看着床上依旧熟睡的人,清寒敛尽的眸中是说不出的柔和。 昨夜那药性委实猛烈,接连过了三回后苏闻脸色才算好转了些,而那之后便是过度透支后的虚软无力,致使他沉睡到现在还没有半分要醒来的迹象。 床榻上苏闻睡颜安恬明净,颊上尚有些许昨日过后来不及褪尽的浅红,长睫在眼睑处铺下一层浅淡暗影,乌发柔顺地披散在枕畔,将那清俊的脸衬出一丝妩媚来。他呼吸平稳绵长,神情是毫不设防的柔软。 这大概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好好地看看这个人。 这个他深藏在心底整整八年的人。 慕容峥想,他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他了?三年,五年,还是这一辈子都不曾? 苏闻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的少年了。尽管眉眼轮廓依旧熟悉,可整个人都已散发出一种与过往截然不同的气质。他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多了几分透着凛冽之意的成熟。 那是多年战场拼杀,腥风血雨里走出来的凛冽。 可是这一刻他看着这张脸,想到的却是八年前那个少年。他一身青色布衫柔柔笑着,将熬好的药送到自己跟前。 他蓦然发现,原来在自己封存已久的记忆里,那个笑容真挚柔软的少年一直都在那里,只是他从来没有刻意想起过。于是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这种想法终于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土崩瓦解。其实从来都是记得的。 于是今天,他们终于再度重逢。 慕容峥就这样近乎贪婪地看着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脸,从微挑的眼角到唇线弧度,由温柔的眉梢到下颌曲线,一点一滴,来回往复,极尽细腻温存。 倏地,他眼眸一凝。那乌黑如墨的青丝里,竟突兀地夹杂了一丝耀目的白。 他微微错愕,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像是想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一般,仔仔细细盯着那一缕银白——那确实是一根白发,混杂在柔软如瀑的青丝里,像烈焰般灼伤了他的眼。 苏闻才二十四岁。 这些年虽回到了西凉,可他也并不是对大梁的事一无所知。他曾听闻,大梁忠武将军手下的苏副将为人风流轻佻,行事潇洒随性,却怎会在二十多岁的大好年华里,生了白发? 其实答案他早已明白。 这个世上最苦的从来就不是爱而不得,而是明知爱而不得,却又苦苦坚守着不愿放弃。 哪怕知道,绝无可能。 是要将这些痛苦藏得多深,又独自捱过了多少暗无边际的漫漫长夜,才会硬生生将一个心思澄澈的少年逼出白发,才会有今天的苏闻? 慕容峥忽然就觉得心里最柔软的部分仿佛被谁重重一击,停留在那温软细腻脸颊上的手微微颤抖,眸中极为罕见地闪过一丝类似于迷惘的神色。 此时此刻他突然想,如果他不是西凉将军就好了。 那样他就能用他的一切来温暖这个人,让他不必再有任何顾虑,永远像十六岁那年一样笑得纯粹真诚。 “慕容,我跟你说……” 慕容峥脸色一凛,迅速将手收回,站起身来低眉躬身行礼道:“殿下。” 久久无人应答,空气里一片令人心惊的静默。 “殿下?”慕容峥微微蹙了眉,压下心里莫名的不安,抬眸看去,只见那少年王子直直看着他二人,双眼隐约发红,胸前正不住起伏着。 时雍今日本是照例闲在帐中读书作画,因着万事有慕容峥做主,他平日里也就乐得轻松。可谁知今日一早突然有人回来回禀,大梁昨夜发动夜袭,竟将东离杀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东离是他们强劲的盟友,如今在他西凉的地盘上吃了败仗,这场战争便不是那么好打了。时雍一时心中慌乱不知所措,下意识地便想来寻慕容峥,却不料叫他见了这副场景! 荒谬,简直荒谬! 时雍眼中有什么东西正逐渐破裂开来,他尽力压抑住翻涌的情绪,定定看着慕容峥:“慕容,你告诉我,方才是我瞧错了,对不对?” “殿下……” “你方才是想杀了他的,对不对?” 少年的尾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孤注一掷般,将所有期许都压在这轻巧的一句话里。 慕容峥静静站在他面前,谦逊恭顺,却又隐隐有种刚不可摧的执拗。他眸中微微一动,却终是垂下眼道:“殿下,他是末将的恩人。” “你胡说!”时雍眸中泛起水汽,他睁大了眼,声音尖锐起来,“谁会让恩人衣衫褪尽睡在自己榻上?谁会在恩人的脸上来回抚摸?!慕容,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是不是他引you你,是不是他……” “殿下,”慕容峥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眸中一片平静,重复道,“他是我的恩人。” “你喜欢他,是不是?”时雍问,声音轻得仿若来自遥远天际。 慕容峥神色一滞,几乎是瞬间便抬眼看去。 “八年前西凉曾与大梁边地一战,从那时候起你消失了整整三年。”时雍缓缓地说,“如今想来,那三年里你该是陪在他身边的。神仙眷侣、你情我愿,真是好不美满。” 慕容峥看着他,眼中情绪极为复杂,却终是没有吭声,默默认了。 “你知道我那三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他极轻地笑了一下,哑声说着,“我拼了命地求父王,再多派些人手去找你,我不信你死了。我那么在意你,你怎么能死?我甚至想偷偷溜出去找你,可还是被父王抓回去了。他告诉我你没死,只是有任务在身,要在大梁暂留一段时日。” “从那以后我天天盼着你回来,每晚入睡前都在床头刻一道印痕,到后来床柱上已经找不到一块完整的地方了。你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同我说话了,我每天都在想你,想得我心脏都疼了。可那时候你在做什么呢?完成你的任务?还是抱着他快活?” 时雍嗤嗤笑了,旋即笑容一收,转手拔出剑来指向床上的人:“我们十年的情分,竟比不过他与你萍水相逢么?” 慕容峥猛然回神,身形一动便错身挡在苏闻床前,急道:“殿下要做什么?” “做什么?”时雍似乎觉得好笑,将剑往他跟前举了举,“杀了他。” 慕容峥脸色一沉:“殿下先前不是已经答应放人了吗?” 时雍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怒声喝道:“那是我为了成全你!成全你报恩的情义!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你骗了我,你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报恩,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喜欢他!” 慕容峥微微侧过脸去,目光在沉睡不醒的苏闻脸上一晃而过,神色不可抑制地柔软下来。 ——慕容,你要去哪? ——留下来,好不好?就当是为了我,留下好不好? ——慕容峥,你喜欢我吗? ——从来没有?一点也没有? 他闭上眼,似是终于向什么妥协一般,极其缓慢郑重地转过身来,面向时雍,双膝一弯直直跪了下去。 “殿下,不,将军。如果将军铁了心要杀他,那便先杀了末将吧。”他一字一句,言辞间掷地有声,“罪名只说末将徇私枉法,罪无可恕便可。” 时雍手中的长剑一抖:“你……你说什么?” 慕容峥目不斜视,沉声重复道:“将军若要杀他,请先杀了末将。” 时雍怔怔看着他,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眼前的人是从小伴他长大的人,是他这一生最为在意的人。 西凉身份贵贱分明,因着他是唯一的嫡子,父王从小便对他格外严厉,身边的同龄兄弟也都碍着身份不敢同他亲近。小小的孩子住在偌大而冰冷的宫殿里,平日里唯一的友伴便是书本画集。 直到九岁那年,慕容峥被召选进宫成为他的伴读兼习武师傅,他才真正有了可以说话的人。慕容性子淡却不冷,至少对他,他是不冷的。大多时候都是自己絮絮叨叨地同他讲这两日的趣闻,而他只淡淡听着,时不时回他一个浅淡的“嗯”。 他已经很满足。 在这个人身上,他倾注了所有无处宣泄的爱与依赖,爱他胜过他的父母兄弟。 可他这样爱了十年的人,如今却跪在他面前说,他愿意为了另一个人去死。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一高一矮两道黑影对峙着被刻在青灰地砖上,空气中只有细小的尘埃漂浮萦绕。帐子西南还悬着他赐下的一方黄金弓/弩,上面附画着的金碧锦绣,此时在日光里却映出极为耀眼的光,直刺得他双目生疼。 慕容峥静静看着眼前状若癫狂的少年,目光里是淡淡的悲悯。 他还太年轻,又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尚还分不清楚爱和依赖。又或许他分得清,却还不明白这世上有太多的爱而不得。 他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付出的感情应当得到同等的回报,一旦感到心理失衡,便要竖起一身的刺,强迫着旁人来爱他。 可怜又可悲。 时间仿佛凝滞了,在这一刻,两个人各自静默,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时雍终于缓缓垂下握剑的手,仰起头收住泪意,开口道:“我不杀他也可以。” 慕容峥不说话,只是脊背紧绷的曲线稍稍松弛了些,跪在原地等着他的后半句。 少年站在暗影里,明明触手可及便是澄黄暖阳,可那阳光却好似怎么也镀不上他的背影。 “只要你答应这辈子不离开我,我就放过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第35章欲语还休 一路将时雍送回营帐,回来的路上慕容峥就忍不住想,当时雍提出那样的条件时,自己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甚至连多一刻的思考都没有。 他这一生,早在入宫的那一刻起便已刻下了西凉皇室的烙印,注定了终其一生都只能背负着西凉将军的宿命,他早已别无选择。 所以他在面对苏闻的时候,哪怕再难再痛,也终是选择了转身离开,用尽全力将身后那人的面目模糊、淡忘。 那么是不是一辈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这些时雍不懂。只是因着他这一句承诺,少年王子的脸色才终于缓和了些,大抵是以为能将他牢牢绑在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便再也无须担心他被旁人抢走了。 慕容峥自嘲一笑,随即又想起方才时雍告诉他的情报来。 东离遭到大梁夜袭,先前缜密巧妙的布防竟被他们反将一军,直被打得四散溃逃,败势已定。没了东离的援助,西凉便等同于被砍了一只臂膀,对上大梁军队的胜算,还真有些难说。 事到如今,他们只能速战速决,免得留足时间让那忠武将军伤势痊愈,更是于己不利。 慕容峥眸色深沉,最终的决战怕是已近在眼前了。 神思百转间,不觉已行至自己营帐外。他瞧着那一方帐帘,不可避免地想起昨日情景,心中一时生出许多疑惑来。 苏闻向来聪慧过人,怎会轻易便跟着一个素不相识的敌国监军一道离开?这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 他思量一番,转而走到守门士兵面前,正要开口问些什么,便见那小兵瑟瑟发抖地抢先回话:“回将军,苏公子一直待在帐内,不曾离开!” “……” 他有这么可怕吗? 慕容峥不觉好笑,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尽量柔和了声音道:“别紧张,我今日是想问你些事。” 或许他不自知,可他身边的小兵们却都极是敬畏这位慕容将军。虽然慕容峥也并非刻意为之,可那种冷淡而威压十足的气场,令人甫一靠近便心生畏惧,下意识地就态度恭顺起来。 “将军请讲!” “昨日邬监军前来,同苏副将说了什么?” 大抵是慕容峥脸上难得的一丝微笑使得气氛和缓了许多,那小兵也渐渐不那么紧张,托着脑袋回想了一阵道:“邬监军说,愿意同苏公子商量议和的事,苏公子就同他走了。” 慕容峥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 小兵察言观色,见将军脸色不豫,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又紧张起来,结结巴巴道:“将、将军?” 可慕容峥却没再理他,只是上前几步将帘子一掀,身影便隐没在了深青色的帐帘后。 小兵转回脑袋来,犹自不解。是他看错了吗?方才将军与他错身而过时,自己竟从那张向来冷漠的脸上瞥见一丝怅然…… 慕容峥进到帐内时,苏闻已是合衣靠在床头,神情慵懒十足,交叉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他似乎楞了一下,半晌才恢复如常,淡淡道:“你醒了。” “你与那小王子吵得那般激烈,便是聋子也该被吵醒了。”苏闻弯眸一笑,神色里不无戏谑,“那孩子多大年纪了?” 慕容峥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么问,却也如实答道:“十九。” “十九岁啊……”苏闻漂亮的凤眸微微眯起,似是透过他看向极为遥远的回忆,“当年你离开的时候,我也是这般年岁。”还没等慕容峥反应过来,他便笑了笑转而道,“你对他那么凶做什么?看把人家孩子吓的。” “……”慕容峥沉默地看着他,一时间无言以对。 好在苏闻了解他的脾性,原也没指望他说什么,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开口问道:“不过话说回来,你真的喜欢我?” “……”慕容峥抿紧了唇,再度无言以对。 “你不必说我也知道,昨夜你动情成那般模样,倒像咱们两个都中了□□似的。” 苏闻眸中闪动着调侃的笑意,清亮如寒夜星辰,在他触手可及的一方天地里熠熠生辉。说话间,一缕青丝落在他衣襟散乱的胸前,雪肤黑发,相映成画。 慕容峥静静看着他,眸中情绪如暗流般纷杂涌动。眼前人的眉眼发梢,甚至唇角弯起的弧度,都与记忆中的少年和谐地重合在一起。可就在这一片和谐中,还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那笑容里,早已不再是澄净的喜悦。 “……苏闻。”半晌,他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微微嘶哑。 “嗯?”苏闻笑意不减,对着他轻轻挑眉,颔首等着他的下文。 “王上不会答应议和的。” 苏闻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眸色渐渐转黑,犹如深不见底的幽潭,吞噬所有微小的希冀。 慕容峥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只是哑声说着:“八年前西凉败给大梁那一战,已让西凉脸面大为折损,因而养精蓄锐、筹谋策划这些年,只为今日一战。王上向来胸怀壮志,但凡发动战争便是势在必得,断不会愿意与大梁议和……” 他顿了顿,又道:“方才那些你也听见了,大梁大败东离,西凉如今也只能孤军奋战,以王上的脾性,绝无可能拖到沈承渊伤愈再下令出战。所以,最后一战怕是不远了。” 他终于抬头,眼角微红,眸色黯然得看不见丝毫光亮:“此战若想平息,我们就只能你死我活下去,直到一方战败为止。苏闻,我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苏闻静静看着他,眸中神色复杂变换,最终尽数化作一抹柔和的笑意。他翻身下床,缓慢而坚定地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在他泛红的眼角轻轻摩挲着,眼底满是眷恋。 慕容峥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似是怕一转眼他就会消失不见一样,那双向来淡漠无求的眼里竟流露出些许哀伤无助来,并不铭心刻骨,却轻淡得让人揪心。 “我知道。” 半晌,苏闻低不可闻地一叹,随即闭上眼倾身上前,在他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大梁这一战赢得十分漂亮。 当时,谢临回想起曾认真分析过的地图,他们所在之地北高南低,而就在山下不远处隐约听闻水声。 按理说水往低处流,他们所在的山崖坐北朝南,所以他大胆猜测,应当还有另一出口没有被记载书中,又或是天长日久沧海桑田,来不及被写进图册里。 他一面派两个小兵下去查探,一面吩咐众人在此地扎营点火虚张声势,待那两个探路小兵回来禀报果真有另一出路时,谢临才松了口气,一行人趁着夜色掩映从另一出口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下山与大部队汇合。 东离人败就败在过于轻敌,只按图册摆布了阵法,也不曾派人实地查探过是否有疏漏,这才叫他们钻了空子逃出生天。 待几人撤离后,东离军队远远望着谢临障眼用的几簇火堆帐篷,还在心里暗自得意。等东离军队蜂拥上前发觉中计时,大梁军队已汇合完毕,泱泱大军原路朝他们反抄过来,双方竟来了个身份调转! 一时间,东离人慌忙溃散,奈何人数不敌又身处劣势,不久便被大梁一网打尽。 经此一战,东离派来的军队几乎再无力反抗,等于砍掉了西凉的臂膀,大梁将士险境逃生又一举擒敌,众人脸上皆是满面喜色,摩拳擦掌等着与西凉的最后一战。 当晚,军中将士齐聚,庆贺大捷,气氛一度很是热闹。谢临作为此战得胜的关键,引得许多人纷纷前来与他敬酒攀谈。 如果说先前药材一计众人还只是赞赏他的智谋,那么此次谢临既救了他们性命又镇定从容指挥战争得胜,便让这些耿直的铁汉子们对这位文弱军师到了近乎崇拜的地步。 谢临原不是个居功自傲的,更不擅饮酒,因而虽仍是从容不迫,却到底觉得有些不大适应。好在沈承渊及时拨开人群,以军师身子骨弱不宜多饮为由不动声色地将他解救了出来。 没了这位冷面将军,众人便如脱了层拘束般,纷纷更放得开,勾肩搭背吆五喝六,行酒令行至深更半夜,篝火依旧熊熊燃烧。 只是此情此景之下,没了那惯来能说会道的苏副将,到底觉得少了些什么。 回营帐的路上,沈承渊怕谢临冻着,便敞开大髦将他包裹进来。 谢临早对他无意间的亲近习以为常,此时也只是因他的关怀而心生暖意,便没有推拒,只乖乖靠在他怀里。 气氛一时宁馨而静好。 当然,若是没有迎面而来的人的话。 李安鸿见着他二人时,脸上先是一僵,而后才极为困难地移开视线,咳了两声道:“沈将军。” 谢临见了他,不自觉地想起那日李安鸿当着众人面说的话,心中一惊,下意识地便在沈承渊怀里微微挣扎起来,想自他怀中离开。 沈承渊觉察出他的挣扎,眉心微微一动,却将他扣地更紧,没什么表情地回了一句:“李将军。” 谢临诧异地抬头看他,却看不出什么端倪 ,只好又转而看向李安鸿。只见那李将军脸色复杂地看着他两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得轻声问道:“李将军可是有什么事?” 李安鸿正等着这一句话,奈何沈承渊是个不晓得给人台阶下的,如今既然谢临代替问了,他也就顺着下:“只是想同你们说一声,之前的事是老夫过于急躁了。此后……此后行事定当再三思虑。” 他向来为人孤傲,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属不易,谢临自然不会与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计较,便笑了笑道:“李将军不必过于自责。” 这是李安鸿第一次正眼看这位军师。原就被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如今裹在沈承渊大髦下更是只露出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眸,他还那么年轻,年轻到他几乎不能相信就是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主宰了这一战的成败。 可他又不能不信。在此之前谢临就曾多次提醒过,是他一意孤行不顾劝阻,只为同他所以为“刚愎自用”的沈将军一争高下。 如今,他竟败给了一个头一次上战场的孩子。 羞耻归羞耻,但李安鸿也不是那般矫揉造作的,错了也就认了,此时见谢临并不拿之前的事冷嘲热讽来呛他,便又深深看了谢临一眼:“日后若是可以,就跟着沈将军罢。” 谢临一怔,下意识地抬头,却对上沈承渊一双微微含笑的黑眸,像是在问他:那你可愿? 他脸上顿时就莫名一热,忙转了视线:“多谢李将军好意,谢临自当为国效劳。” 李安鸿“嗯”了一声,便也没再多说什么,与他二人错身而过,径自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第36章我倾慕他 进得帐中,一阵暖薰扑面而来,将两人身上的寒气都散在了外头。 直到两人都坐在榻上,沈承渊仍保持着揽住他肩的姿势没有动,谢临试着动了动身子:“承渊?” 怀里人的身子柔软且带着令人宁神的药香,沈承渊舍不得放开,身体便诚实地将他搂得紧了些,低头轻轻蹭了蹭他的鬓发,低声道:“阿临,此番多亏了你。” 谢临默然片刻,自他怀中抬起头,目光清亮地望着他的侧脸道:“你什么时候计划好的?” 沈承渊低眸看他:“嗯?” “那日决策,你明知我说得有理,却仍答应与李将军一道前往,是早就料到了吧?”谢临眉眼弯弯地道。 沈承渊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谢临自顾自地道:“即便我没有想出主意来,你也有办法脱身的。” 沈承渊终于开口:“为什么?” “你不是拿军国大事开玩笑的人。”谢临狡黠道,“你与那周幽王可不能放一块比。” 沈承渊定定瞧着他脸上露出那点难得的少年情绪,忍不住眸色一深,低低道:“若我真是想以烽火博褒姒一笑呢?”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声音却是低柔喑哑,说话间温热的气息吹拂在他耳畔,如羽翅撩拨,带起一阵酥痒战栗。 谢临脸上笑意一顿,眸中柔软的亮光渐次褪去,浮现出类似于迷惘的神色来,一时竟似是丧失了思考能力般,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其实谢临猜得不错。沈承渊作为一军主将,自然不会以全军生死存亡来做赌注。他提前便算好了此次夜袭必不会风平浪静,便不动声色顺着李安鸿的意思去了。 李安鸿向来自诩清高看不上旁人,与他意见相左的时候多,此番一来为给李安鸿的刚愎自大留个教训,二来也为给谢临一个展露锋芒的机会。不过就算谢临想不出办法也无妨,自己照样有把握带着一行人全身而退。 好在谢临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经此一战,谢临不仅在军中得以军师之名服众,便是回京之后也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若再好些,也许便能就此将他留至身边了。 只是此刻看着他这般振振有词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时,沈承渊忽觉他可爱得紧,忍不住就想逗弄一番。 此时看着他耳根薄红,难得迷惘的模样,沈承渊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也不忍再进一步,只好轻叹口气道:“你说的不错,只是我的法子终究不是万全之策,比不得你。“ 谢临此时回过神来,闻言心中一热。沈承渊纵横沙场十余年,又岂是自己纸上谈兵能赶得上的?此话显然是为鼓励他,可这心意却实实在在,谢临自问无人为他至此,心里又是感动又是酸楚,眼眶都微微泛了红。 他眼中湿意迷蒙,忍不住轻声唤道:“承渊……” “将军!” 正在此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将帐内宁馨气氛破了大半。沈承渊微微蹙眉,思索着这么大动静,难道是西凉破釜沉舟偷袭来了? 只见齐远风猛地掀帘而入,见了帐中情景登时一愣,瞥见谢临眼里泪光时不由怒气猛涨,手背青筋顿现。他猝然上前两步,却并未如往常一般又敬又怕地俯身行礼:“将军这是在做什么?” 谢临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得耳畔沈承渊冷冷问道:“这话该是我问你。你又来做什么?” 他的声音向来淡漠的多,甚少如此冰冷,谢临忍不住心里一紧,怕他们争吵起来,便暗里悄悄扯了扯沈承渊衣袖。 沈承渊脸色这才好看了些,顾及着谢临在场,不想将他吓着,便拍了拍他的手将他放开,起身对齐远风道:“跟我出来。” 随即越过他大步走了出去。 齐远风回身望了谢临一眼,似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抿了抿唇,也转身跟了出去。 帐外不远处一方空地。此时众人皆在宴席酒酣之际,几乎无人来往。 齐远风站在沈承渊身后,一张浓眉朗目的脸上尽是怒火,忍不住喝问道:“将军为何深更半夜在阿临帐中,还同他、同他那般亲密?!” “我与军师议事,有何不可?”沈承渊神色淡然,“再者,这些是你一个副将该过问的么?” 齐远风此时根本顾不得旁的,急急上前两步:“若真是议事,为何不选在白日?为何非要在……” “齐远风,”沈承渊的声音冷得像是浸了冰,“你僭越了。” “将军!” “还有,谁准你唤他阿临的?” 齐远风压抑着怒火道:“阿临与我交好,我唤他自然亲近些,难道将军连这个都要干涉不成?!” 沈承渊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目光冰冷:“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离他远些,谢临不是你能肖想的人。” 齐远风一时语塞,他是倾慕谢临,可当面被将军就这么一语道破仍然让他有些尴尬。但尴尬只是一瞬,很快他便反应过来将军的意思,咬牙怒问:“为什么?将军,阿临他是人,不是你的娈宠!他既不愿,你又何苦强迫于他!” 沈承渊扯了扯唇角:“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 “是与不是,将军自己清楚!”齐远风恨声道,“我跟了将军八年,将军平日里是无欲无求,可阿临生得那般貌美,保不准将军对他动了心思……” “你问过他吗?”沈承渊打断他。 齐远风愣了愣,随即道:“阿临向来温和,且若那人是将军你,他便是、便是被强迫了,也定不会说的。” 沈承渊淡漠地扫了他一眼:“你连问都不问,就来给我扣上这么个罪名,齐远风,你这胆子当真是越发大了。” 齐远风看他一副云淡风轻不急不躁的模样,不知为何心中那点凭着一腔激愤积攒起来的底气突然就散了大半,结结巴巴道:“我……我只是担心阿临……” “且不说我是否真的强迫于他,我只问你,谢临那样的人,会自甘屈从作我的娈宠么?” 齐远风想起谢临,那般清风霁月的人儿,又岂会委屈自己屈居男子身旁做男宠之流?难道真是自己误会了? 他脸上犹疑不定:“可是……” 沈承渊道:“你是想问,我为何要如此重用他,是吗?” 齐远风愣愣地点头。 沈承渊目光越过他,落在不远处谢临的营帐上,眼神里寒冰渐消,融成一潭清水。半晌,他叹了口气,幽幽道:“约摸是与你差不多罢。” 苏闻回来的时候,便听闻军中上下都在说着齐副将不知又如何招惹了将军,竟被将军罚了二十军棍。 这刑罚虽不重,可齐副将那是何等身份,又是跟了将军多年的,这二十军棍下来,身子也许伤不到哪去,可这面子却是掉得彻底。 将军为人虽淡漠却宽和,齐副将已有多年不曾受过将军责罚了。可近来不知为何,将军总是寻着各种理由罚他,弄得众人莫名其妙。 有好事者按捺不住好奇,前去找好说话的齐远风探问,却只得了个“将军英明是我活该”的回答,更叫人摸不着头脑, 苏闻听了这些,摇头一笑。个中缘由他大概是明白了。这也怪不得齐远风惨,将军可真是个醋坛子啊。 这笑容一直带到几个士兵全副戒备地押着阿平来到他面前,才慢慢淡了下去。苏闻看着眼前双手双脚都被铁链捆缚的阿平,竟觉得自己对这个结果并没有多少意外。 “苏副将,内奸已经带到,将军说全权交由副将处置。”士兵将阿平按在地上,严肃着脸俯身行礼道。 “知道了。”苏闻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去。 士兵们躬身退下,临走时颇为厌恶地瞪了阿平几眼,似是不能理解为何他会心甘情愿做敌人走狗背叛大梁。 帐中只剩了苏闻与阿平两两相对,一时间浓郁的静默充斥其间,令人恍然有种窒息之感。 阿平沉默地跪在地上,垂头望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若是仔细看,便能看出他脊背绷得死紧,整个人似乎在微微颤抖。 苏闻斜斜靠在桌前,支着头瞧了他半天,方才悠悠道:“心里不好受吧?” 阿平正垂着眸思绪万千,闻言却是一愣,不解地抬起头:“什么?” “为了爱人的性命不得不放下仇恨为敌人做事,心里很不好受吧?”苏闻一双黝黑的眸子平静地看着他,重复道。 阿平浑身一僵,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抖着唇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除了这个,我还真想不出别的理由,能让你自甘投敌。”苏闻漆黑明亮的眼珠微微转了转,“难道是大梁伙食不好?还是你变了心喜欢上西凉某个小兵了?” 阿平半晌无语:“苏副将果真……聪慧过人。” 苏闻羽睫低垂,闻言轻轻笑了:“不如你来猜猜,这一回我还会不会像上次那般轻易放过你?” 阿平眸子一颤,渐渐低下头去,握紧的双拳微微颤抖,说话时语调却意外的平稳:“末将自知罪不可赦,但凭苏副将处置。” “通敌叛国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觉得只降罪于你一人能平息众怒么?”苏闻换了个姿势,又道,“你那小情人,只怕也不是全然不知情的吧。知情不报,该当何罪?” 阿平愕然,刻意伪饰出的平静瞬间土崩瓦解,他猛地抬起头,哑声道:“副将,阿南他自始至终什么都不懂,都是末将一人所为。末将甘愿一死,求副将放过阿南!” “哦?”苏闻饶有兴致地一笑,手指在桌面轻轻叩着,“你倒豪爽,自己一死了之,可有想过这之后呢?那孩子可还有活路可言?” 阿平脸上血色尽数褪去,怔愣着不知该说什么。他之前只想着,自己无奈之下兵行险着,最后左不过就是一死,只要阿南能平安无虞,一切也都值得了。可如今苏闻这么一提醒,他才猛然想到,阿南如今被西凉人掌控来要挟他,若自己一死,那阿南便对西凉人没了任何价值,他们……还会留他性命吗? 想到这儿,他心里顿时凉了大半,不由悲从中来。 当时西凉人以阿南的性命作为要挟,他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从。他压下仇恨、违背良心,委曲求全为敌人办事,就是为了阿南能一生平安喜乐。可原来自己殚精竭虑提心吊胆这么久,还是保不住他的阿南。 苏闻见他脸色几转,便大概知道他内心所想,轻声一叹:“你可还记得你的初衷?” 阿平怔然抬头,目中无神地望着他,似乎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于是苏闻又道:“我记得你那小情人说,你参军原是为了复仇,如今却反为敌人做事,将你的初衷置于何地?” “阿南落入敌人手中,我便是真能复仇又有何用?!”阿平神色瞬间转厉,眼中泛起猩红,咬牙颤声道,“没了他,我还有什么初衷可言!” 没了他,我还有什么初衷可言? 他说得掷地有声,字字泣血,却宛如钢针般钉入苏闻心里,让他整个人微微一愣。 阿平并未注意到他的失神,只是颤抖着抬起手捂住双眼,有热泪自指缝间倾泻而出,口中喃喃着:“我护不住他,是我护不住他……” 苏闻使劲闭了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已将眸底翻涌难平的情绪尽数压下,黑眸紧紧注视着眼前的人,认真道:“不,你护得住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第37章绝不猜忌 阿平离开后,帐中便只剩了苏闻一人。 他侧着身子倚在桌旁,修长的手指撑在额间,墨黑长睫轻轻垂下,遮住眼底所有复杂晦暗的情绪。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羡慕那个叫阿南的孩子。 他那样年轻——多少岁来着,好像是十七还是十八。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平哥一人,甘愿为他背井离乡,随着他天涯奔波。 而被他视作全部的平哥,也愿倾其所有只为护他安乐,哪怕违背初心让自己陷入不忠不义的境地,也从来无怨无悔。 有时候他多希望他或是慕容峥能像这两个年轻人一样,为了爱人不顾一切,背叛家国、弃置本心都只为爱情祭奠。只要他们中有一个人这样做了,他们就不至于走到今天进退维艰的这一步。 可偏偏他们谁都不能。 所以他告诉阿平,他可以派人暗中护住阿南保证其安全,并让阿平以细作身份向西凉王子传递一个假消息,帮大梁增大获胜的把握,戴罪立功,死罪便可免除。如若不出意外,此战得胜后,他们便能永远相守在一起了。 他不是那种认死理的人,他相信万事皆有转圜的余地。既然沈承渊将此事的处置权交给了他,那他便尽自己所能想出个两全的法子来,既无愧自己大梁右副将的身份,又不至将相爱的两人逼入绝境。 所以他选择放爱一条生路。 苏闻想,看着他们俩幸福,就仿佛是将自己的幸福也一并寄托了去。 而至于自己…… 苏闻轻笑着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合上眼,眉眼间却终是不可抑制地染上一丝落寞。 北地地势高,夜风常是凛冽生寒,然今夜却反常的温然,隐约给人一种身处长安城的错觉。 帐外林地旁,沈承渊正同谢临一道沿着溪流缓缓前行。 沈承渊目光清淡得将一旁清溪水都比了下去,余光却若有似无地萦绕在身旁的人身上。 已经不记得自己最初为什么会关注这个人了。或许是好奇,或许是猜忌,又或许只是对那绝世容颜的惊艳罢了。 只是随着一点点拨开迷雾朝他靠近,他逐渐发觉其实远远不止如此——比如这个人虽眼瞧着淡然从容,其实内里的坚韧并不逊于自己。 他所坚持的东西和珍视的人,便是他的底线。 随着越来越靠近,他开始慢慢发现,自己其实对他知之甚少,每次发现出一点新奇,他都会想,原来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许多只有在他面前,才会偶尔展露出的一面。 于是仿佛是作为回报一般,不知不觉间,他也交付出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情绪。一开始他并不清楚那是什么,只是下意识想要待他好,看着他笑,却又见不得他与别人过从甚密。 直到昨日对齐远风说出那样一番话来,他才恍然觉得松了口气,心想原来一直是这样。 他喜欢谢临,理当如此。 就如当日他曾对醉酒熟睡的谢临所说的那般,不为他的相貌出身,也不为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只因为他是谢临。 一切都来得那样突然,却又如此的顺理成章。 沈承渊正若有所思地想着,忽觉身旁谢临似乎脚下绊到了什么,踉跄一下险些摔倒,他忙伸手将人环住没让他摔地上,这才松了口气。 谢临亦吓了一跳,脸上带了抹赧色,却是装作没事人一样从他怀中爬起来,站直了身子。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沈承渊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故作镇定的样子,只觉分外可爱。 谢临看了他一眼,想了片刻,还是如实道:“想新政的事。” 新政? 沈承渊脸上本就浅淡的笑意淡了些许,又似是想到什么,他迅速敛去冷然,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嗯?” 许是他的表情给了他鼓励,谢临说道:“皇上一直想推行新政,但因顾及门阀士族反对,已经拖延了两年之久。此次战事一了,大概就要强制推行了。” 沈承渊眸子微微一动:“为什么?” “我知道他,”谢临想起谢怀瑾那志在必得的神情,不由自主地低声一叹,“新政所涉内容多与赋税相关,大梁经此一战毕竟伤了民力财力,到时皇上定会以休养生息为由推行下去。” 谢怀瑾的新政沈承渊大概了解,那其中内容严重触动了门阀贵族们的既得利益,所以近两年来朝堂上反对之声四起,若是强行推行,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他不怕那些个贵族们反对了吗?” 谢临摇了摇头:“此番有了战争扰民的背景,饶是那些贵族们也不能多说什么,至少在明面上不能。”他顿了顿,又轻声问,“你呢?” 沈承渊不解:“我什么?” “你对此……是怎么想的?”不知为何,谢临突然有些紧张,手里不知不觉攥紧了衣袖边缘,“你会支持新政推行吗?” 沈承渊沉默片刻,缓步行至溪畔青石旁,一撩衣袍坐了下来,双手交叉着支在膝上,微微挑眉道:“总归是要推行的,我支不支持又能如何?” 谢临也跟着他坐下,少年清亮的眸子在溪水氤氲里泛着明澈的光:“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老容安侯与皇帝素来不怎么对付,又是个耿直的,一件事只要他不同意那就要往死里进谏,满脸写着义正辞严,搞得谢怀瑾每次见了他就头疼得紧,直想一本奏折摔他脑袋上。 可沈承渊却与他的父亲全然不似,他为人冷淡内敛,在朝堂上甚少发声,因此态度也常常令人捉摸不定。至少谢怀瑾对他的想法是半点也猜不透的。 也正因如此,谢怀瑾才会多他多有忌惮。 沈承渊脸上依旧不动声色,淡声道:“不如阿临先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吧。” 谢临认真道:“皇上的新政我曾见过,其数条法则里,轻徭薄赋与均田制若能得以推行,都是真正有益于百姓的。从这个角度而言,我觉得他做得很好。” 沈承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你呢?”谢临双眼极亮地看着他,隐约带着些期待地问道。 沈承渊微笑反问:“阿临可还记得前往边关的前一日,你曾与我说过什么?” 谢临怔然地看着他,心道我与你说过那么多话,我怎能记得?他微微蹙眉努力回想一番,还是摇了摇头。 “你说我一心想去往边境御敌,是为了天下百姓。”沈承渊移开目光,望向泛着浅白碎光的溪面,“既然我在你心里都这么伟大了,难道还能做出什么不利苍生的事来不成?” 谢临瞬间欣喜起来:“这么说你是支持的?” 沈承渊点了点头。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谢临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来。他最怕沈承渊因与谢怀瑾不合而想都不想就反对新政,虽然他知道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很小,但能亲耳听到他的答案,心里还是舒坦了许多。 “阿临这是来为皇上刺探消息的吗?” 谢临这一口气还没出完,就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句给堵得够呛,拼命咳嗽起来,咳得眸中都泛起一层水光。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僵硬地躲了躲沈承渊轻柔抚在他后背的手,声音微微发颤:“我不是……” 沈承渊没有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在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谢临心里骤然一空,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嘴唇都微微颤抖起来:“你……怀疑我?” 沈承渊见他神色不对,忙收起戏谑的样子,伸手想要去揽他的肩:“阿临……” 谢临猛地起身躲开他的手,垂着眼直直看着他,眸中不可抑制地涌上一层湿意。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哑声道:“将军多虑了。” 言罢,转身头也不回地往来路走去。 沈承渊在心里将自己骂了一千遍,心道自己说什么不好偏要开这等玩笑? 他连忙起身,快步上前几步追上谢临,谁知手刚一按在他的肩上就被他一个反手甩了开去。他暗道完了,这次是真将他惹怒了。 沈承渊哪敢在这个时候将人放走,只好绕到他身前,双手不顾他挣扎按住他的双肩,微俯下身直直望着他水雾迷蒙的双瞳,认真唤他:“阿临。” 谢临猝然对上他幽邃的双眼,先是愣怔片刻,而后挣了挣,可沈承渊到底是习武之人,力气绝非他这样单薄孱弱的身子可比,那两只手就如铁钳一般紧紧握着他的肩,他根本挣脱不得,只好别开脸去。 见他如此,沈承渊叹了口气,捧住他的脸让他正视自己,柔声说着:“阿临,方才只是同你开玩笑罢了,我从无疑你之心。” 谢临索性闭上眼不愿看他,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是紧紧咬着下唇并不说话。 沈承渊不忍迫他,于是循循善诱道:“你知道的,若我对你心存疑虑,又怎会将你带到战场来,给你军师身份,准许你插手一切军务?” 许是想起当日沈承渊在长安时的那一句“你这样的人不该一辈子屈居侯府”,谢临脸色终于缓和了些,睁开湿漉漉的眸子看着他,眼里是隐约的不确定。 沈承渊大受鼓舞,忙道:“阿临,你肯信我了?” 谢临手指一片冰凉,甚至还微微带着些颤抖,却将他放在自己侧脸上的双手一点点剥离。 沈承渊刚刚放下一丁点的心因他这一个动作重又提了起来:“……阿临?” “嗯。”谢临声音终于勉强平静下来,淡淡解释道,“只是觉得有点疼。” 沈承渊一愣,这才发觉自己方才因为紧张而用力过大,竟生在他脸上按出两个淡色指印来,忙道:“对不住,我只是……” “我知道。”谢临不想听他再解释什么。被方才那么一折腾,他整个人都疲倦得厉害。 沈承渊心里一酸,忍住将他揽进怀里的冲动,试探着再度问道:“那,你肯信我吗?” 谢临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沈承渊终于松了口气,小心地调侃道:“你瞧,我自始至终都不曾怀疑过你,反倒是你怀疑我才是。” 向来淡漠冷情的将军也会有这般手足无措、颠倒是非来哄人的时候,虽然笨拙得很,谢临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笑,心头郁结散了大半。 见他露出笑容,沈承渊这才完全放了心,伸手轻轻将他环住,没察觉出他的抗拒后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 谢临在他怀里放软了僵硬许久的身子,侧脸枕在他宽阔结实的胸前,轻轻合上眼睛,暂时放任自己沉浸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 从小到大的十八年里,对他好的人并不多,但他都记在心里并愿意去倾心以待。他最怕的,就是自己对那温暖敞开心扉后,得到的是毫不留情的猜忌与伤害。 那比不曾拥有过温暖更叫人觉得冷。 月朗星稀,溪水自两人身畔潺潺而过,将这一刻的静谧温存无限放大,最终定格。 不知过了多久,谢临在他怀中闷声开口:“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都别轻易怀疑我。我害怕。” 大概是因为刚才哭过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还带着些许鼻音,往沈承渊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狠狠一撞,整颗心都疼得厉害。 这样清冷如月的人儿,此时却哑着声音对他说,我害怕。 他不敢想谢临经历过什么才会变得如此敏感,自己只不过一句玩笑话便能将他激成这样。他只能将他搂得更紧,想温暖怀里的人单薄微冷的身躯。 他说:“以后再不会了。” 谢临闷闷点了点头。 沈承渊静静抱了他片刻,脑子重新运转起来,想起被打断的一桩事,稍稍松开他些许,瞧着他问道:“方才阿临说曾见过皇上的新政?” 谢临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便点了头:“嗯。” 沈承渊思忖着问:“是皇上亲自拿给你看的吗?” 说完他又觉得多余,皇帝的东西若非自愿,谁敢偷偷去瞧? 果不其然谢临道:“也算不得特意拿给我看,只是有一日他批奏折时我正巧在他旁边,瞥见了而已。” 沈承渊脸上因他谅解而生的欣悦顿时收了大半,目光有些古怪地看着他。 谢临不解:“怎么了?” “阿临,我觉得有些不高兴。”沈承渊有些失落地叹息道,“你似乎与皇上关系甚好,我方才还听你说你了解他……” 这都是些什么胡乱猜测?谢临有些哭笑不得:“你别多想,我与他关系不好。再说就算好,你也不能凭这个猜忌我。你刚答应了的。” “……” 想表达自己吃味了的沈承渊半晌无言。 看来他还是不明白我的心意啊。沈承渊忍不住想,若我真的告诉他,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大约是不会得到什么回应的,说不准反会被他厌弃疏离。 还是暂且维持现状吧…… 沈承渊抬手将他一缕被风拂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无奈道:“是,我答应的。” “将……” 不远处营帐外,前来禀报军情的齐远风见了这副温馨友爱的情景,顿时脚步定在原地僵硬成了一尊雕塑。 此时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既不是尴尬也不是难过。 他愣愣地想:完了,又要挨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第38章何谓善终 春溪清浅,月隐松林。 一个青衣公子正手抱酒坛,随意侧卧于溪边石上。偶尔溅起的水珠将他的下袍打湿些许,柔顺贴在白皙纤巧的脚踝处,月下几欲迷花了人眼。 好月好酒,着实醉人。当然,若是没有身旁女子的聒噪就更好了。 “苏闻!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展眉站在他身旁不远处,一袭红衣如火,此时正被他那浪荡不羁的闲散模样气得柳眉倒竖,连一脚将他踹进水里的心都有。 苏闻单手支着脑袋,仰头灌下一口酒,这才慢悠悠道:“听见了。” “那你倒是说啊,为什么就这么轻易饶了他?”展眉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那可是、可是内奸啊!” 苏闻点点头:“我知道啊。” 展眉要被他气死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内奸?!” 苏闻再点头:“我知道啊。” 展眉:“……” 展眉上前两步,劈手去夺他怀里的酒坛,却被他一个错身闪了开去。偷袭不得,她索性一脚踹在那裸露在外白得发光的脚踝处,心满意足地听到“哎哟”一声,这才觉得出了口闷气。 苏闻连忙屈起膝盖,果然原本光洁的脚踝处已沾了一大片泥污,他一边扶额一边俯下身撩了些溪水清洗,无奈道:“我说祖宗,咱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成不?” “谁跟你动手了?”展眉振振有词,“我那是动脚。” “动脚也不成。” 苏闻甩了甩手转回身来,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女人都是这个脾气不要跟女人计较计较你就输了,这才露出一个温柔和煦的笑容来,问道:“阿眉方才说什么?” 展眉皮笑肉不笑:“说你大爷。” 苏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大爷。” 展眉:“……” 好吧。 “说真的,你到底怎么想的?”展眉难得一脸正经。 苏闻颇不在意地摊手:“将军既把处理权交给我,我就这么办了。” “我听说你还准许他戴罪立功,这种人连家国都能背叛,有什么资格戴罪立功?你怎么敢就这么随便信了!” “人有软肋。”苏闻眸色一深,“若是捏准了,便也没什么不可信的。” “……故作高深。”展眉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咕哝着,“我就是觉得太亏了,你知道这内贼花了多大功夫才被抓着吗?” 苏闻摇了摇头。他这两日都在西凉营地,自然不知军中发生了些什么。且他对此也不觉得好奇,左右是那些个手段罢了。 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展眉忍不住恨铁不成钢地跺脚,怒道:“那你倒是问我啊!” “哦,怎么抓到的啊?”苏闻十分配合地作出一副好奇的表情。 展眉哼了一声,这才道:“你还记得上次的药材一事吧?据说军师事先特意没将消息放出去,谁知那药材还没运到半路,西凉就派人来劫了。你说他们怎么知道的,可不就真有内奸么!” 说着,她脸上渐渐浮起钦佩之色:“还是军师高瞻远瞩,夜袭东离之前便留了心眼,这才将那偷溜出去报信的内贼给抓住了。” 想起谢临,苏闻眸中一动,半晌垂眸低低一笑,调侃道:“看你这口气,莫不是对军师动了春心?” 展眉脸上表情一僵,蹲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咬牙气闷道:“苏、闻!” 苏闻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身子,赔笑道:“开玩笑,开玩笑的。” 展眉懒得搭理他,正要起身,目光倏地瞥见什么,她脸色顿时煞白,一双眼直直盯着他胸前散乱衣襟下的一处皮肤,声音轻颤:“你……” “怎么了?”见她突然变了脸色,苏闻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胸前衣襟。 展眉猛地将他的手挥开,像是不肯相信一般,将那一点嫣红看了又看,半晌又颤抖着伸出手去,似是想碰一下,却又被烫到一般收了回去。 苏闻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昨晚与慕容峥那场荒诞又痛快、激烈得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焚烧殆尽的□□一股脑涌上心头,他脸上不由烧了起来,忙将衣襟系好,轻咳一声道:“那个,阿眉……” “你同他……”展眉喉间一梗,茫然地问,“是不是……” 苏闻脸色清淡,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展眉张了张嘴,只觉满口苦涩,几乎将她眼底逼出泪意来:“苏闻,他是西凉的护国将军……” “我知道。”他收起了先前的轻佻,淡淡地说。 展眉愣愣地看着他,那张清隽的脸上褪去平日里的温和与戏谑,竟有些沉静得可怕。 他喜欢慕容峥,她一直都知道。 她与他从小比邻而居,也算得是青梅竹马,两个人闲来斗嘴弄趣,生活安宁平静。若不是意外闯入他们生活的慕容峥,她甚至觉得,他们两个以后合该是要相守一辈子的。 慕容峥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他们本该天长地久的平静就这样被骤然打破。 她知道,苏闻已心有所属。 可她也知道,那人身属敌国,他们根本就不可能。 展眉有时候想,自己总是说他固执,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不愿与他分开,她不顾家里反对,生生以女子之身与他一同入了军营,至今五年有余。 左右一颗心早已陷在他身上了,又能如何? 展眉深深吸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敛去那些过多的情绪,只是微微有些嘶哑:“天色不早了,我回去歇息了。” 她脚步踉跄,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转身而逃。 “阿眉。” 身后清冷得堪比月色的声音传来,将她刚迈出的步子定在了原地。 苏闻的声音很低:“你已经二十二了,寻常姑娘家这个年纪早就已经成婚生子,你……” “你还二十四了呢凭什么说我!”展眉转回身来恶狠狠地瞪他,故意扬起脸道,“再说了,我为国为民,这是光荣!” 说罢,展眉不再停留,大步而去,背影倔强又萧瑟。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苏闻才垂下眼睫,唇角很是艰难地勾了勾,扯出一个并不怎么好看的笑来。 他摇了摇头,仰头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唇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很快就随着酒气一同消散在了夜风里。 “还没看够么?出来吧。” 不远处的枝桠掩映间,一个白衣少年丝毫不见惊惶,从容自林间走出来,淡淡一笑:“苏副将。” 苏闻抬了抬眸,微微一怔,也缓缓笑开:“我还道是哪个小兵躲着偷听呢,原来是军师啊。” 谢临笑道:“只是路过此地,见副将与展姑娘在此,觉得不便……” 不便什么,他却是说不出来了。 原先他以为这二人是一对眷侣,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好上前打扰,谁知不过片刻展姑娘便愤然离开了。他对此也不大确定,若是自己想错就不好了。 好在苏闻也没介意,只是闲闲问道:“军师深夜不在营帐里歇息,怎么却在此处?” “……” 谢临神色一顿,有些不大自然地答道:“睡不着,出来走走。” 苏闻一直盯着他看,见他神色有异,大约是明白了什么,忍不住掩唇一笑,倒也没拆穿他:“好吧。军师可有什么想问的?” “嗯?” 苏闻挑眉:“方才我与阿眉的那些话,军师大致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觉得好奇么?” 其实谢临离得不算近,只是展眉是个大嗓门,说话时声音高亢嘹亮,饶是他特意退后了些许,也还是将她的话听了个大概。 谢临了然一笑,垂眸道:“自然好奇。但副将看着不大好受,我又何必揭人伤疤。” 苏闻眸中微微一动,脸上多了些许兴味,笑着调侃:“军师果真君子。我大概明白将军为何会对军师青眼有加了。” 谢临不知为什么突然扯到了沈承渊身上,一时有些窘然,只好微微颔首,不予置评。 苏闻又道:“若是我想同你聊聊呢?” 谢临笑道:“洗耳恭听。” 天际流云渐起,丝丝缕缕逐渐向正空流淌而来,层云蔽月。夜风轻轻拂动着两人衣袍,一阵簌簌轻响。 苏闻轻声道:“如果注定敌对的两人相爱了,又当如何?” 谢临一怔:“什么敌对?” “什么都敌对。”苏闻想了想,自己都忍不住笑了。除了那晚,他与慕容峥,似乎还真是处处不容啊。 谢临心中一颤,不知为何此时竟想起了沈承渊。 敌对……吗? 他很快收敛了思绪,沉吟着问:“两者都无法为对方妥协?” 苏闻轻缓又坚定地摇了摇头,自嘲道:“你说这样的两个人,还能有善终吗?” “何谓善终?”谢临反问。 对上少年温和带笑的目光,苏闻微微一怔,一时竟没能答上话来。 “所谓善终,只不过是人们主观所想罢了,哪有什么是非可言。若是我所愿,粗茶淡饭也是喜乐。若非我所愿,锦衣玉食又岂得欢颜。”谢临缓缓道,“只要副将自己相信,那便不论身处何种境地,也都能有善终。” 苏闻静静听着,半晌脸上终于再度露出与先前一般潇洒快意的笑来。他扔下酒坛站起身来,走到谢临跟前,在他肩上拍了两下,真诚笑道:“……谢谢。” 谢临亦回他一笑:“副将不必客气。” 苏闻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转而随口问道:“你与将军如何了?” 谢临一怔,脸上的笑意顿时僵硬起来,刚侃侃而谈时的淡然一扫而空:“什、什么如何?” 见他这副反应,苏闻忍不住在心里替他们将军叹了口气:“你这般通透的人,却是此事上犯了迷糊不成?” 谢临心里发突,手心出了一层细汗。他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但又不敢细想,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他微微张着嘴,懵懂可爱的模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气息,苏闻心下生怜,倒也不再强求,心想这等事还是由将军亲自告知他的好,自己一个外人也不便插手,于是道:“罢了,我只叮嘱你一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且好好思量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第39章曲终人聚 一场战役,终于走到了它的尾声。 忠武将军虽然负伤,却仍坚持亲身作战,这让大梁士气倍增,加之两位将军经过夜袭一事同心协力,大梁可谓所向披靡。 而西凉一边,没了东离的援助,撑得住场面的便只剩了慕容峥一人。但西凉将士向来以骁勇善战为名,慕容峥的身手也不容小觑,因此尽管吃力,却并没有显出多少颓势来。 一时间,双方打得难舍难分。 战场外,苏闻一袭深青战袍猎猎作响,眯着眼朝远方望了许久,才慵懒地对身后招了招手。 身后临时跟着他的士兵立马将一个小酒坛捧了过来,小心问道:“副将是要上战场了吗?” 苏闻没说话,只朝他微微勾了勾唇角,而后手臂轻抬拔出酒塞,仰头一口气将整坛酒一饮而尽。来不及咽下的酒液自唇边溢出,顺着修长的脖颈滑入衣襟,在落日霞光里折射出清冽的光。 唯美而悲壮。 “啪”的一声,酒坛落地,裂成一地碎片。 满天烧红余晖里,年轻的副将手提长剑头也不回地朝战场走去,只留下一个坚定的背影。 漫天黄沙中,慕容峥面沉如水,常年冷漠的一张脸上此刻更是冷冽得不带一丝感情,一招接着一招往挡在面前的沈承渊身上袭去。 自战中听得时雍竟也偷偷跟来了战场时,他的一颗心已是不断下沉,一时气那少年王子只懂添乱,一时又怒大梁这一出请君入瓮。 他隐约知道这一战的主力怕是在时雍那里,一心想着突围冲到时雍身边,无论如何不能叫他落到大梁手里。可眼下忠武将军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挡在他面前叫他寸步难行,心急之余下手自然不留余地,刀刀致命。 长刀当空劈下,沈承渊被迫后退数步,长剑在地面拉出一道长长痕迹,带起一阵黄沙飞扬。慕容峥身手的确厉害,怪不得西凉王会放心将边地交给他。 沈承渊这些年虽是身经百战,如慕容峥这般身手的终究是少数,此时自己负伤本就不占优势,不得不用上十分精神。 还未及他细想,明晃晃的大刀便又劈了过来,他立即出手如电举剑相挡,两股劲风在空中蓦然相撞,剑光电闪,刺耳的金属撞击声顿时响在耳畔。 沈承渊聚力于腕,猛地往外一挑,便将那力达千钧的长刀挥开,同时手持长剑陡然加速,势如破竹般直向慕容峥面门而去! 慕容峥原本面无表情,此时见他虽手臂受伤,剑术身法却仍能如此行云流水,眼中闪过一丝钦佩,抬刀挡下他这一剑,同时身体向后撤了两步站定,再出手时也毫不留情。 两人身手皆属上乘,顷刻间便过了十数招,招招狠绝,迅若雷霆。 正待再动,忽听身后一个散漫的声音:“将军且去吧,这里交给我便是。” 慕容峥冷硬的脸色瞬间变了,只是他向来漠然惯了,如今就算情绪波动也难以为人所察觉,只是握着长刀的手微微一颤,便叫他握紧了。 沈承渊深深看他一眼,却也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抽身而去。 时雍殿下如今已是四面楚歌,慕容峥哪肯再放沈承渊过去,立即上前两步想要追上,忽然面前直直横了一道森寒剑光,随之而起的是苏闻温和带笑的声音:“我来都来了,慕容将军也不肯给个面子么?” 慕容峥身形一僵,硬生生顿住脚步,僵硬地转回身来,目光凛凛地看着他,握刀的手再度颤抖起来。 相比于他的如临大敌,苏闻倒是显得轻松许多,弯月似的眸子含笑看着他:“说起来咱们还没正经打过一次呢,要不要试试我身手如何?” 慕容峥深深吸了口气,望了一眼沈承渊离去的方向,转回目光看着眼前的人,声音沙哑:“苏闻,让我过去。” 苏闻挑眉:“我要是就不让呢?” 两人久久对峙,不远处刀戈相击的碰撞和拼杀的嘈杂人声都渐渐远去,化作模糊的背景。 慕容峥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紧,一直握在手里的长剑此刻却重如千钧,正被他缓缓抬起。 “苏闻……” 他向来淡漠无情的眼中隐约浮起一丝挣扎,很快被他一个闭眼的动作切断,再抬眼时已尽数湮没不见。 “慕容峥,别忘了你说过的话。”苏闻长发微微扬起,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若是他日你我战场相见,定然不会手下留情。” 说罢,长剑如一道雪白电光般猛然窜来,苏闻脸上是少见的沉静,随着他漂亮利落的动作隐约透出凛冽寒意。 慕容峥深深看了他一眼,一声叹息在发出前就被他阻断在喉间,只是僵硬地抬起刀与他对上。 其实早已料到会有这一日,他们身份对立,这一战终究无法避免。只是还是自欺欺人地想着,也许不必亲自同他对上。 眼前的人,是他放在心底整整八年,不曾与任何人提起过的少年。 无可否认,他也爱了他整整八年。 可若自己就这样被他缠住,时雍那边遭到沈承渊与李安鸿的双重围攻,必然岌岌可危。如果叫他落到大梁手里,这场战争便不战而败了。 那是西凉王最爱重的儿子,是宁以边地为注,只为给他一个坐享其成军功的王子殿下,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他不能被困在这儿。 慕容峥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再不犹豫,长刀裹挟着风声如泣,以强硬的力道将挡在面前的剑重重撇开,抢身就要往沈承渊离开的方向追去。 苏闻稳住身形,立刻飞身而至,再次抬剑挡在了他面前,眉眼坚毅,分毫不让。 “我说了,我不会留情。”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你若想过去,先杀了我再说。” 慕容峥瞳孔一缩,猛地抬眼看向他:“你别逼我!” 苏闻摇了摇头,淡淡道:“我没有逼你。你我各为其主,这一点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仿佛多年来隐忍心底无可奈何的挣扎与爱恋,都在这一刻人被从最隐秘的地方生生揪出来撕了个粉碎,疼痛让慕容峥紧紧咬住下唇,几乎被他咬出一圈血印来。 他冷峻的眉眼间骤然闪过一丝冷厉,手上招式突变,长刀被灌满强劲内力,以一个诡异又迅猛的姿态朝眼前人袭去! 苏闻虽话说得不卑不亢,可身手终究敌不过慕容峥。那攻势既快又狠,仓促间他只来得及提剑格挡,却也被那深厚的内力激得手腕一痛,长剑几乎脱手而出。 他眉心一蹙,一丝鲜血自唇间溢出,他也不在意,只是随意地抬手擦去。 慕容峥被那鲜红刺得眸中一疼,嘴唇张了张像是想说什么,却又紧紧抿住了。 终于肯拿出些实力了?苏闻看着他复杂的神色,不知是何感想地微微一笑。 他隐约知道自己不是慕容峥的对手,只会被他步步紧逼以至在他的攻势下脱剑而败,于是索性不再顾及,一心将管剑往他跟前送去,竟是将自己的空档尽数露在了他面前! 这般自杀式的攻击打得慕容峥猝不及防,眼见着苏闻只攻不守,他明明可以趁此机会将他一举擒杀,而后便再也无人阻拦了。可好几次刀锋都触碰到了苏闻的要害,却又被自己硬生生错开了去。 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这样来回数次,慕容峥手中长刀缕缕受阻,威力早已剩了不到一半,可苏闻并不是他只凭一半功力就能随意应付的人,不多时竟反被苏闻打得左支右绌。 两人就这样纠缠了数百招,慕容峥始终不能真的下手伤了苏闻,却又无法将他制住。 “大将军——不好了!大将军被大梁抓住了!” 远处不知是谁凄厉地叫喊起来,那声音满是惶恐无助,听来如毒蛇游走般,直冷到人心里去。 “铮”的一声脆响,长刀落地,慕容峥微微一愣,也不顾面前提剑而来的苏闻,只是垂头看着自己的手,眸中怔然。 他终究是负了西凉,负了时雍。 败局已定。 他闭上眼,不再动作。 直到胸口一凉又一热,他才慢慢地睁开眼,只见一道银白长剑自他胸前穿心而过,正有无数鲜血自其间涌出。 他没有觉出多少疼痛来,只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说不清是因为多年来背负的使命终于不必再继续,还是因为眼前的人。 他微微抬眸,眼前的苏闻依旧含笑,眉眼不再是方才的刚硬,隐约带了些柔软地看着他,那模样与八年前清秀的少年重合在一起,渐渐模糊。 终于,慕容峥身子轻轻一晃,整个人脱力般栽倒下来,却并没有落地。 苏闻伸手将他接在怀里,自己也随之跪坐在地上,对他胸前不断涌出的鲜血置若罔闻,只是低下头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又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柔声道:“你看,你又骗了我。” 慕容峥的视线已经模糊了,他看不真切眼前人的脸,却仍执拗地睁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你根本就舍不得对我下杀手。”苏闻轻轻笑了一下,“你这一生,究竟骗了我多少次?” 耳畔温软的声音倏而遥远倏而清晰,慕容峥没有说话——实际上他也说不出话来了。不断的失血已经让他浑身发冷,连维持意识清醒都只是勉力而已。 但他竟没有失败者的哀痛,他只觉得平静。 他以身殉国,身死之后,那些胜负之事,早已不那么重要了。 怒,莫过于欲求之而求不得。哀,莫过于欲求之而不得求。 他这一生悲哀太多,却都尽数被他藏于心底,久而久之,仿佛自己都能骗过自己了。猝然想起,就如亲手将那些悲哀从自以为愈合的假象中撕扯出来,却又无人言说,只得独自消受。 如今躺在他怀里,像是八年来所有的悲哀都奇迹般被安抚,一切都有了归宿,他只觉满心安宁。 苏闻还在继续说着:“说起来,你唯一不曾骗我的一次,就是前几日我问你喜不喜欢我,你没有回答。没有回答自然就是默认了。”他顿了顿,又道,“我大度得很,只要这个你没骗我,别的也都无所谓了。” 他轻柔地梳理着慕容峥散落染血的长发,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着怀中的人一般:“慕容,你还记得五年前你离开时,我曾说过什么吗?” 慕容峥浑身累极,双眼忍不住半阖上,却仍是强撑着不让自己闭眼。 他知道这一闭,便是永久的分别了。 他想再多看看他。 苏闻撩起他的一缕发丝,认真地与自己的头发绑在一起,这才如释重负般温柔一笑:“我说,等这场战争结束了,我就跟你走,你去哪我就去哪,再也不会分开。” 像是感应到什么一样,慕容峥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颤抖着抬起手,想要按住苏闻的手,却终究力不从心,只动了动就反被苏闻握住。 “这一次,你再也不能将我一个人留在身后了。” 苏闻眉眼间皆是温软笑意,将心口对准慕容峥背后露出长长一截的剑尖,猛地自背后将他抱住。 剑尖直入心脏,温热的血几乎是瞬间就涌了出来,浸湿了两人相拥之处,逐渐融合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了。 苏闻“嘶”了一声,皱紧了眉:“还真疼啊。” 他向来是最怕疼的,怎么……怎么偏就这么傻呢。 愈来愈浓重的黑暗里,慕容峥头脑已是一片混沌,却还是隐约想着。感受到身后温暖的胸膛紧紧贴着自己,忍不住闭上双眼,眼角一道长长泪痕没入发鬓。 冷面一生的将军,终是在他弥留之际落下了此生唯一一滴眼泪。 “我可不像你一样总是说谎,我从不骗你的,从一开始,就没有骗过。”苏闻的声音越来越虚弱,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抱着慕容峥的手却始终不曾松开。 “从今往后,你去哪我就去哪。”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大梁宣礼九年春,大败西凉,活捉西凉三王子。 右副将以身殉国,门下督展眉在此一战后不知所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第40章调虎离山 与此同时,大梁营地。 齐远风刚解决完生理问题,提着裤子边吹口哨边往回走,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自在模样。 昨日他跟苏闻凑在一块唠叨了一夜,总算弄明白了这小子打了一副什么算盘。 留着那内贼原来并不是苏闻的一时心软,而是他的确有后招。 苏闻让他将功折罪,阿平原就是细作身份,加之这几次传递军情都没出现过差错,因而时雍对他几乎是无条件信任。 战争开始后不久,阿平就将慕容峥答应同苏闻一起远走高飞的消息传给时雍,果真惹得他方寸大乱,不顾旁人劝说非要亲至战场,打着鼓舞军心的幌子,其实只是怕慕容峥会真的弃他不顾罢了。 他亲眼见过,慕容峥有多在意那个大梁副将。 只是他终究太过年轻单纯,不知这是大梁精心布置好的圈套,就这么傻傻踏了进去,被早已准备好的李安鸿与随后赶来的沈承渊带兵合力强攻,很快就过关斩将,将武艺不精的他活捉了。 西凉的惨败,有一多半原因都要归于时雍的任性妄为。 只怕那西凉王也不会想到,他的初衷只是想找机会给最疼爱的小儿子一个军功,到头来却因为这个儿子败了这场战争,失了边地。 齐远风心情大好,只觉得苏闻在西凉走了一遭果真没白费,竟将那小王子的软肋拿捏得如此精准,连他都忍不住想赞一声好。 若按他们预想的那般发展下去,这场决战必胜无疑。 他虽倾慕谢临,但自从知道将军对谢临有意,谢临或许也心系将军后,尽管心下黯然,却也不曾与将军生出什么嫌隙。他不是那种自私自利的人,更不会被情情爱爱冲昏头脑。 只要他二人幸福便好。 正这样想着,忽见前方一个人神色匆匆地跑来,他定睛一看,竟是自己手下的一名士兵,心生疑惑,于是抬手将他拦下,笑问:“这着急忙慌的是怎么了?” 那小兵见着他好似见了救星,忙顺势拉住他的手臂,急道:“副将,有一伙人正往我们营地靠近,意图包围!” 齐远风脸上笑容收了收,问:“ 什么人,可看清楚了?是西凉偷袭么?” 小兵一边喘气一边摇头:“不是,那伙人装束怪异从未见过,手上武器也都诡异得很……” 不是西凉偷袭,齐远风心中稍定,这至少说明西凉已然自顾不暇,不至于分出心力来找他们的麻烦。 “吩咐下去,守好营地,多派些人手护着军师所在营帐,万不可叫那些个贼子伤了军师。剩下的,跟我出去会会他们!” “是!”小兵领命匆匆退下,施布命令去了。 齐远风与一众将士刚一聚集,便同那伙人对了个正着,双方话都没来得及说便陷入混战之中。 对方果真如那小兵所说,个个裹得一身乌黑,连头顶都叫一顶黑帽遮盖了去,仿佛穿着夜行衣一般,只露出一双深邃狭长的异域眼眸。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手中或持弯刀或持棍棒,武艺皆不算弱。 但大梁守营将士也不是吃素的,齐远风的功夫更是不在话下,携一众将士将这伙人打得愈发分散、不住后退,像是丝毫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谁知刚把他们逼退几步,这些竟又跃跃欲试地过来招惹,齐远风被他们搞得心生烦躁,索性豁出去痛快酣畅地同他们打了起来。 一时间刀枪棍棒碰撞在一起铮铮作响,宁静的营地因这伙突如其来的偷袭者而陷入了混乱。 齐远风作为副将身手极好,佩剑甚至尚未出鞘,赤手空拳往旁边一闪,一个手肘下压将冲到他面前的敌人击倒,再单手将他整个人倒提起来扔回敌方,将身后正找机会偷袭的三四个人也一并撞倒。 敌人脱手的弯刀被他握在手中,挥舞间猎猎生风,在众人围攻之下也丝毫不显弱势,招式反而愈发凌厉,刚扎入前一人的胸膛,又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拔出砍断后一人的喉管。一连串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干净利落,衣袍上连血都没沾上半滴。 不多时,围攻他的人便被齐远风修理了大半,剩下的也都聚在一块警惕地看着他,似是在犹豫该不该近前。 齐远风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腕,轻轻松松地笑道:“怎么,继续啊?”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犹豫。其中一人似乎朝营地方向看了一眼,而后与身旁几人对了个眼神,随即掏出口哨吹了一声。 尖锐的哨声过后,方才还与他们打得不死不休的人们竟纷纷后撤,而后在头领的组织下往来路退去,这次是真的退离,再无纠缠。 “副将,要追吗?”身边的士兵问。 “不必了。”齐远风望着乌压压一群人离去的方向,深深蹙起了眉。 总觉得哪里不对…… 电光火石间,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瞳孔剧缩,头也不回地往谢临的营帐冲去! 帐外发生动乱的时候,谢临正坐在桌前随意翻看着齐远风给他找来的书卷。 几乎是毫无预警地,兵戈撞击声、嘈杂的呼喊声便骤然响起,瞬间浸染了宁静的营地。 谢临手腕一抖,书卷便直直跌落在桌上。他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撩开帐帘往外一看,一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黑衣人与他们的入正激战在一起,打得难舍难分。 前线正是决定生死的最后一战,营地无论如何也不能出事。 尽管心里急得冒火,但谢临也知道自己对于武功实在一窍不通,出了营帐只能徒增旁人累赘,于是强自镇定下来,重新坐回桌前,长指握拳搁在桌沿微微颤抖着,指甲一片青白。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帐帘被人一把掀开。谢临心中一惊,警惕地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大梁士兵正急匆匆朝他走来,一边压低了声音道:“军师,快随我来!” 谢临虽然看他眼生,但这军中将士他也并不能个个认识,许多不过是只有一面之缘。此时听他声音微微嘶哑,神色稍顿,问道:“去哪?” “我们营地突遭西夷偷袭,军师无武功傍身留下太过危险,我奉命来护送军师离开此地!” 谢临定定看着他,眸光闪烁不定。不知是不是自己过于紧张,眼前的人虽是一身大梁打扮,但却给他一种奇异的违和感。 “军师?”那人见他不说话,怕他不相信自己,忙道,“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前些日子请教你如何在药材中动手脚的那个啊!” 谢临细细回忆一番,好像是有过这么一个人,但事情过去了这么些天,他早已不记得那小兵的相貌声音了。 见他仍是不动,那人急色更甚,正欲上前却脚步一顿,反身出了帐外。 谢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也不能贸然出去,只好站在原地静观其变。 片刻交手后,那人再度钻了进来,只是这一次脚步有些踉跄,脸色也白了几分,显然是负了伤。 他稳住步子走上前来,眉眼间满是焦灼恳求:“军师,快跟我走吧!耽误不得了啊!” 那话语里的急迫不像是作伪,兼之他方才显然是为击退意图接近营帐的敌人而受伤,谢临心中一动,犹疑散了大半,遂点头应了:“好。” 两人脚步匆匆,一刻也不敢停歇。那人始终将谢临护在身后,所幸一路上并未遇见多少敌人,便是有人提剑上前,也被他几招便解决了。 谢临跟着他走出不知多远,却仍未见到前来接应的人,心中疑云重又浮现,他看着眼前这人丝毫不见慌乱的稳健身影,脚步越来越迟疑。 方才情况危急他没有细想,如今想来,却是疑窦丛生。 若他真是当日请教自己的人,齐远风为何会派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兵来护送?若他只是一个普通小兵,又怎会有这等从容不迫的过人胆识? 最为关键的是,为什么这一路如此顺利? 谢临越想越觉得不对,寒意顿时便沿着脊背爬了上来。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犹豫,那人回转过身,眼含关切地看着他:“军师怎么了?是不是走不动了?” 谢临忙垂下眼帘,掩去那些怀疑,淡淡道:“没有。” 那人却只是笑了笑,随即伸手握住谢临手臂,殷勤道:“无妨,我带着军师走吧,也好快些。” 谢临下意识地一挣,却在接触到对方疑惑的目光时停了动作,微微一笑:“那就多谢了。” 那人看着他的目光深了深,随即爽朗一笑:“军师这就太客气了,应该的应该的。” 谢临被他拉着走了几步,状似随意地问道:“是苏副将派你来护送我的么?” 那人正思忖着什么,闻言随便一想,好像大梁守营的是个什么副将来着,遂点头道:“正是苏副将。” 谢临垂在身侧的右手极不引人注目地一颤,随即紧握成拳,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寒光。 蓦地,一直牵引着他往前走的那人只觉手臂一痛,怪叫一声不得不松开了钳制着谢临的手,低头一看,自己的胳膊竟被人拿利器捅了个窟窿,正汩汩往外冒着血! 强烈的痛楚瞬间激怒了他,冷厉的眸子一抬,便见挣脱了他的谢临正拼命往来路跑去。他唇角邪气地一勾,那小子半点武功都没有,还妄想从他眼皮底下逃走? 他运起全身内力飞身上前,不出几步便重新扯住了谢临的胳膊,将他整个人拉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谢临反应极快,在被拉住的瞬间袖剑立即出手,反身朝那人心口刺去,那人先前已吃过一次亏,此时见他袖中寒光一闪,连忙侧身避开,雪白的剑锋擦着他胸前落空,仍是将他胸口划出一道大口子来。 那人接连两次在这文弱军师身上吃了亏,气恼得眼里都泛出了血红,见他一击不中又要出手,忙腾出一只手来,干脆利落地一掌拍在他后颈处。 这一掌力道用得不轻,谢临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就凭这两下子,还想跑?” 那人蹲下身来扯裂他的衣袍,随手撕下几块布条将手臂上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一番,而后伸手在他袖口处摸索一番,果真摸到一把利器。他忍着怒气将那东西拆解下来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这才觉得出了口气。 他单手将谢临从地上抄起来,布袋一般扛在肩上,这才忍着伤口破口骂道:“好你个臭小子,本以为你不会武功随随便便就能应付了,没想到在这儿等着老子呢!要不是老子机敏,真要死在你手里头,丢脸都丢到姥姥家了!” “要不是老大吩咐过要活的,老子早就拿刀把你扎成筛子了!竟然敢对爷爷我动手,我看你小子是活腻歪了!”他一路走,一路龇牙咧嘴地嚷嚷着,“哎哟,还真你大爷的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第41章意外毒发 大梁这一仗胜得十分漂亮,大军浩荡归来。 沈承渊先将时雍安置了一番,随即大步往营地走去。 虽是一身风尘狼藉,却难掩那股从内里散发出来的迫人气势。向来冷硬的脸上此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幽邃的眸子里却隐约有着淡淡喜悦。 这场战役因着有了谢临,大梁如虎添翼,原本需要一两个月的战线硬生生被缩短成了二十多天。这其中谢临功不可没,等回了京必然是要受到封赏的。 只是不知皇帝会给他什么封赏…… 沈承渊正边走边忖度着,忽然身前跪了个人。他冷然的视线微微一扫,却是齐远风直直跪在他跟前不远处,满脸惶然愧疚:“将军,末将有罪!” 齐远风虽面上大大咧咧,行事却一向稳重,沈承渊极少见他这副样子,心里顿时沉了沉,问:“怎么?” 齐远风重重叩头,痛声道:“末将没能护好军师……” 沈承渊脸色骤变,却什么话也没说,只越过他大步往谢临所在营帐走去。 齐远风沉声叹了口气,只得起身一路跟在他身后。 一路遇见几个小兵,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个个脸上都带着喜色。可他们将军却一概置若罔闻,脸上丝毫不见胜利的喜悦,反而像是打了败仗一般绷得死紧,整个人冷得可怕。 一把掀开帐帘,里面空空如也,谢临原本常坐的木桌旁空无一人,再没了那抹纤瘦的身影。 沈承渊保持着那个掀帘的姿势,就那么僵立在原地。 身后齐远风喘着粗气追了过来,站在他身后,见将军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更觉满心的痛悔,他怎么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他该贴身护着阿临才是! “阿临呢?”沈承渊低哑着声音开口,喉咙里干涩异常。 “将军带兵走后大概一个时辰,便有一伙来历不明的人偷袭营地,末将只顾着退敌,却不料他们竟移花接木,扮作我们的人把阿临带走了……”齐远风几乎要把牙咬出血来,“末将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末将派人去追了,也没能……” 沈承渊静静听着,脸上表情僵硬得可怕,只有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正微微颤抖着,泄露了主人激荡的心绪。 战场上所向披靡、无所畏惧的忠武将军,此刻却慌得连手都在发抖。 他才刚刚勘破情意,还未来得及亲口说与他听,还未亲眼瞧瞧他听了自己一番剖白后或嗔或喜的情态,他怎么会,怎么能出事? 冷静。 阿临如今安危不知,他只有冷静下来,才能想办法救他平安。 半晌,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压下心底翻滚难平的情绪,抬步走了进去。目光在帐内扫视一圈,最终定在木桌上一册书卷下压着的白色纸条上。 他长指将那纸条夹起来,展开一看。 “若想救你的心上人,明日午时西山北麓山脚处,独自前来。否则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沈承渊面无表情,唇线抿得死紧,手指却一点点收紧,直至那轻薄的纸张在他指间化作齑粉,簌簌落下。 跟在他身后的齐远风也扫了一眼,顿时觉得惊心动魄,原来这竟是一个为了他们将军而设的圈套……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担忧道:“将军,他们分明是故意引您过去……” 沈承渊眸中冷冽如冰,淡淡吐出几个字:“那便如他们所愿。” 山洞里隐约燃着忽明忽暗的火光,将人的影子在石壁上无限拉长,跳动明灭。 地上铺了些枝叶柴草当作简单草席,上头躺着一个人,浓密纤长的羽睫安静地低垂着,眉眼如画一样精致,凝脂般雪白的肌肤在火光映衬下染上几分妖艳暖色。 “喂我说,老大要的人竟是这么个尤物?”站在不远处守着的一个高瘦男人拿胳膊捅了捅身边的人。 他旁边的矮胖男人也是一脸的犹疑:“是啊,二当家把人带回来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高瘦的左护法目光一瞬不瞬地瞧着尚未清醒的谢临,眼里闪过一丝精光,随即不怀好意地笑道:“你说老大把他弄过来,是想干点啥?” 矮胖的右护法反应有些迟钝,挠着头想了想,诚实地摊手道:“不知道。老大的心思我怎么能猜得到?” “笨!”左护法手背在他脑门上一拍,翻了个白眼道,“瞧这脸蛋这身段,要不拿来做床上的玩意,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没什么文化的右护法一边揉着脑门一边迷茫地看着他:“哥,什么是暴殄天物?” 左护法嘴角一抽,再次给了他脑门一巴掌:“这你就别管了。我问你,你想不想尝尝他的滋味儿?” 右护法瞪大了眼:“啊?” 左护法怂恿他:“嗯?你想不想?” 右护法:“哥,你要是把他煮了,老大那边怎么交代啊!” 左护法:“……” 果然默契只靠时间是不行的,智商是硬伤。这么多年了,交流还是如此困难。 “我是说,你想不想上他?”左护法蹲下来,伸手在那滑腻的小脸上抚摸了一阵,便觉心里冒起一阵热气。 右护法脸上一红,结结巴巴道:“可、可他是老大要的人,我们这样会不会……” “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会知道?”左护法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要是不想,就一边凉快去,别妨碍我办事。” 右护法被他这么一凶,有些讪讪地后退几步,还真站在那不动了。 左护法暗道一声,榆木脑袋!遂也不再管他,内心灼烧起来的火焰已经让他按捺不住了。 他们这些年虽跟着老大走南闯北,可却从没干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他又尚未成婚,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在老大的眼皮子底下也不敢真做出什么败坏部落风气的事,忍得很是辛苦。 如今这么一个想也不敢想的美人就这么躺在他眼前,老大又还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他自问不是什么圣人君子,怎么可能还忍得住! 他两手撑在谢临身子两侧,眸中暗火灼灼,几乎要烧穿身下这碍眼的衣服直抵其下温软的肌肤。 谢临长睫微微颤抖着,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焦灼不安地移动,似是快要醒了。左护法邪邪一笑,醒了更好,会叫会挣扎的小美人才更勾人心魄。 左护法忍不住俯下身去,一边急切地在他脸上啃咬,一边探出手来撕扯他的衣带。 火热的陌生气息喷洒在脸上,谢临眉心一蹙,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迷茫的视线先是模糊了一阵,而后像是突然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他瞳孔猛地一缩,随即拼命地挣扎起来。 “嘿,还真有点劲儿。”左护法被他推离几寸,却并不着急,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得奸恶无比,“能刺伤我们二当家的,果然不是普通人物。” 谢临刚刚醒来,后脑还留有阵阵钝痛,一时根本无法起身,颤巍巍地抬手摸向袖口,愕然发现自己的袖剑已被人拆走,目光染上几分慌乱,四处乱扫着,哑声开口:“你们是谁?” 左护法越瞧他越觉得心痒,伸手将他下巴挑起,对上那满是戒备的水眸,笑道:“小美人儿,不必管我们是谁,你只管躺着就是,哥最是怜香惜玉了,肯定好好疼你。” 谢临单薄的胸膛急剧起伏着,用力别开脸,心里一阵阵泛起寒意,仍旧徒劳地支起身子想要逃离。 左护法耐心即将告罄,于是两手掐住他的腰,将他生生拖了回来,一手压住他两只不安分的手,另一手大力撕扯着已经散乱的衣襟,直至那雪白的胸膛袒露无疑,他眼睛都快直了。 “真是个宝贝……”他在那纤细美好的雪白脖颈上胡乱蹭了一阵,直被那温润柔滑的触感激得心驰神荡,只觉阵阵热流涌下,胀痛不已。 他强行用膝盖分开谢临双腿,嘴上还说着,“别怕,待会儿肯定让你舒服。” 谢临拼命挣扎着,却怎么也挣不过这人,双手又被挟制住,难言的恐慌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吞没其中。 “放开我……放开……”他剧烈抗拒,手腕都磨出了鲜红,声音颤抖得快要破碎,眼中蓄满了泪。 他这副模样看在左护法眼里却更是楚楚动人,怎么可能放手?可他一个人无法同时制住他的双手双腿,试了多次也无法成功,不由拔高了声音道:“在那儿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 不是你叫我一边儿呆着去的么? 右护法心下委屈,却还是“哎”了一声,挪着步子朝那边走去。 “给我按着他的手,别让他挣开。”左护法吩咐道。 “哦。”右护法握住谢临双手,只觉纤细得仿佛一个用力就捏碎了,只好小心翼翼地环住。 左护法两手空闲下来,便轻轻松松将谢临整个外袍都扯了去,单膝压住他挣扎不休的双腿,开始扯动他单薄的长裤。 “不要……别碰我……” 谢临满心惊惶,恐惧和屈辱如一只大手般紧紧攥住他的心脏,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身下一凉,他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只觉浑身痛得难以忍受,忍不住自喉间溢出一声低吟。 “还没碰你呢就开始叫了。” 左护法嘿嘿一笑,刚要将那两条雪白的长腿拉到自己跟前,就听右护法惊声叫道:“哥,他好像有点不对劲!“ 左护法此时满身着火,哪管什么对不对劲,不耐烦道:“你别管那么多,给我按住他就成。” 他刚触到那双腿,却发觉谢临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挣扎的力度也小了许多,身体的温度迅速冰冷。 左护法诧异地抬头,只见谢临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来,满脸痛苦之色。 “这是怎么回事?”左护法皱眉,手上的动作不得已暂停下来。 右护法终归不忍,就放开了钳制他的手:“不知道啊……” 谢临双手得了自由,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奋力地挣扎逃离,只是紧紧将自己环抱起来,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脑袋搁在手臂上,急促喘息起来。 “……会不会是装的?”左护法狐疑地看着他,试探着伸出手去,握住他纤细的脚踝往自己跟前扯了扯。 谢临虽疼得意识模糊,却还是挣扎着不肯靠近他,只是那力气实在小的可怜,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他只觉得浑身都仿佛在被寸寸撕裂,剖心噬骨般的剧痛不断撞击着他的神经,冰冷地游走在四肢百骸,耳边嗡鸣声响成一片。 右护法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迟疑着开口:“哥,要不咱……” “不就是玩一次吗,又不是要给他上刑,你至于这么替他操心?”左护法烦躁地抹了抹脸,干脆豁出去了,“总归我不会把他弄死,你继续按着。” 右护法于心不忍,犹豫着没有动作。 “你倒是……” 话音未落,只听谢临弱声咳嗽起来,没咳几声就自唇间溢出了触目惊心的血。待咳嗽停歇下来,头无力地往旁边一偏,再没了动静。 左护法剩下的话硬生生被他这一口血截断了,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可是老大要的人,他玩玩可以,但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真的把人给弄死了! 他也没等右护法回应,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握着谢临双肩想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却觉手中身子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吓得他忙松了手:“不会咬舌自尽了吧?!” 呆立一旁的右护法更是吓得心惊胆战,闻言忙伸手在他鼻下一探,只觉呼吸十分微弱,颤声道:“好像……好像快没气儿了……” 左护法强行压下心里的慌乱,吩咐道:“你去提一桶水来,我在这儿看着他。” “行!”右护法慌忙跑开,很快便提了满满一桶水回来。 左护法接过水,猛地朝谢临泼了下去,“哗”的一声过后,谢临浑身湿透,苍白的脸上水滴汇聚落下,眼睫却依旧安静地垂着,没有半点动静。 左护法这下终于慌了:“快,快去找二当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第42章西夷洞天 西夷的二当家——也就是扮作大梁士兵带走谢临的那个,此时正翘着二郎腿缩在躺椅里头养伤呢,就被慌里慌张闯进来的两个护法吓得险些从躺椅上栽下来。 他二人这么匆忙,二当家还以为是人质跑了,但目光往后头右护法背上一瞥,又不是那么回事,于是狐疑地看着他俩:“你们又给我捅什么篓子了?” 左护法一脸的着急忙慌:“这事回头再解释,你先瞧瞧这人怎么了?” 说着,右护法便将人放下来,二当家只随便扫了一眼,不以为然道:“还能怎么?不就是我下手重了点吗,谁让这小子手上带刺儿,扎得我现在还疼……” “不是,你快好好给他瞧瞧,他刚才吐血了!”左护法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两步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就往地上扯。 二当家一边嗷嗷叫着躲开他即将碰到自己伤口的手,一边嘟囔着往谢临跟前走:“大惊小怪。” 待走得近了,才瞧见谢临那张脸精致却白得没有半点血色,湿透了的衣衫凌乱地贴在身上,隐约露出的胸膛上红紫斑驳,活脱脱一副受了凌虐的模样。 二当家也不由得一愣,看着他二人的面色透着几分古怪:“你们这玩的过头了吧?” 还没等左护法辩解什么,他便蹲下来,伸出两指搭在谢临冰凉的手腕间,一双八字眉拧得死紧,看向左护法的目光中带了些肃然:“你到底怎么着他了?” 左护法委屈得不得了:“我怎么知道?我还没碰他呢,他就这样了!” 他的话向来真假难辨,于是二当家将目光转向了右护法。 右护法赶忙点了点头,担忧道:“二哥,他怎么了?” 二当家放开他的手腕,从地上站起来,托着下巴沉思:“看这脉象,似乎是中毒……” “啊?二哥,这我可真是冤枉,这是老大要的人,我吃饱了没事儿干嘛给他下毒啊……”左护法哭丧着脸道。 “废话,就你那两下子,上哪儿弄这么厉害的毒去。”二当家不屑地白他一眼,“行了行了别啰嗦了,先去找点清心散来。” 左护法忙不迭地跑了。 剩下右护法站在原地和二当家大眼瞪小眼。 “愣着干嘛?还不过来搭把手!”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凶…… 右护法更委屈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临终于在一片白茫茫中睁开了眼。剧烈的疼痛过后,全身骨头酸软得像在醋里泡过,使不上半点力气。 痛楚的余韵尚在,他皱了皱眉,有些迷茫的视线自眼前的三人面前一一扫过,在看到左护法时眼睫一颤,淡淡移开了视线。 左护法此时早被吓没了那些个旖旎心思,见他没事这才松了口气,一屁股瘫坐在地:“谢天谢地,可算是醒了!” 二当家抹了把汗,对着谢临嘿嘿一笑:“小子,我不计较你扎我那一刀子还忙活着救你,是不是被我这以德报怨感动了?” 谢临已经认出了此人就是将自己带过来的人。起初他怀疑这些人是西凉旧部,想要拿他要挟大梁退兵,但听这奇怪的口音又似乎不是西凉人。 那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正苦苦思索着,忽听那人又问:“怎么不说话?喂我说,你是不是中了什么毒啊?” 谢临一惊,抬眼直直看向他。 二当家撇了撇嘴,似是不愿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你体内的毒还真有些古怪。我医术已是一绝,却查探不出你中的到底是什么。小子,你知道自己中毒的事儿不?” 鬼医亲自研制出的毒,若能让这人给轻轻松松看出来,那他也不必被尊为鬼医,让谢怀瑾藏在宫里这么多年了。 谢临垂眸,淡淡“嗯”了一声。 其实这疼痛初来时谢临就已经猜到是要毒发了。他们从长安北上到边地打仗已有一月,他原想着如何在毒发之时避开沈承渊,只是没想到竟会阴差阳错在被掳走的时候毒发。 二当家犹且不死心地问:“那你知道你中的是什么毒吗?给你下毒的又是何人?” 谢临不愿提及宫里的事,更不会对一个陌生人敞开心扉,正想着如何搪塞过去,便听大门处一阵脚步声响,随机一个宽厚爽朗的笑声传来:“老二,人呢?” 二当家顿时收起满腹的求知欲,连忙换了一副笑脸迎了过去:“大哥,你可回来了!人好好的在这儿呢。” 大当家是个体格健壮、身形彪悍的中年男子,年纪约摸四十上下,粗眉大耳,看着面相颇为勇猛。 他大步朝这边走来,远远瞧见谢临便是一阵赞叹:“能教忠武神魂颠倒的,果真是个不寻常的美人。” 待到了近前,看清谢临衣衫不整脸色苍白的模样,他浓黑的眉便扭在了一起,扫向几人的眼神里无形中带了几分威严:“这是怎么回事?” 左护法哼哼唧唧一阵,终究不敢在大当家面前撒谎,不一会儿就一五一十全都招了。 大当家听完登时怒了:“别人的人怎能随便染指?!可真丢我西夷的脸!” 左护法紧紧挨着右护法站着,大气也不敢出。大当家与二当家虽都算是主子,但二当家性子平易,与他们平日里打打闹闹,他们并不惧怕他,私底下都叫他一声二哥。可大当家就不一样了,不怒则已,要真惹火了他,一个眼神扫过来都能让人腿软,是以他们都恭恭敬敬喊他“老大”。 他也实在没料到老大会因为一个别人养的小玩意而动这么大的火气,连忙赔罪道:“小的、小的知错了,老大别生气……” 大当家喘了几口粗气,狠狠给了他一脚:“滚下去领罚!” 左护法忙拉着右护法屁滚尿流地跑了出去。 待两人身影消失在门外,大当家的脸色才缓和了些,转过头来和善地看着谢临,温声道:“对不住啊,小左他就是这么一副臭性子,是我管教无方,我向你道歉。” 谢临全程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看着,眸中满是清冷疏离。此时见他跟自己说话,索性挑开了问:“大当家如此费尽心思将我抓来,到底意欲何为?” 大当家本以为他会吓得瑟瑟发抖,毕竟只是个身无武功的孩子,又突然被带到这样陌生的环境里,就算不被吓哭,好歹也该离他远远的。却没料到他竟如此淡然从容,脸上先是错愕一瞬,而后哈哈大笑:“好,果真有胆识。” 谢临只是静静看着他,神色冷然。 “不瞒你说,我同忠武将军是旧相识了。我多年前曾见识过他的身手,那时候就是个百年难遇的少年天才。我这些年寂寞惯了,难得遇到这么个顺眼的对手,一直想同他酣畅淋漓地大战一场。” 谢临蹙眉:“那你抓我过来干什么?” 大当家笑了:“忠武为人冷淡,对比武根本不感兴趣。他没兴趣的事,把多少金银财宝砸他跟前他都不会动心。我数次邀请,都被他一口回绝了。没办法,我也只好想些别的手段了。” 谢临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手指不自觉抓紧了衣角:“你拿我做要挟?” 大当家道:“也算不上要挟,我不过是想与他打一场罢了。” 电光石火间,谢临想起苏闻被西凉俘虏时沈承渊的话,抿了抿唇道:“将军性子凉薄,不会为了旁人生死动摇大局。你拿我威胁他根本没用。” 大当家嘴角挑起一抹意味不明地笑:“那得看对象是谁,那人对他有多重要了。” 谢临皱眉:“你什么意思?” 大当家没再多说,只是伸出因常年习武而满是老茧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笑道:“你只要配合我就好。” 谢临身子往后一撤避开他的手,眸光渐冷:“我为什么要配合你?” “你还有别的选择么?”大当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连站起来都困难吧?更不必说从我眼皮底下逃出去了。” 谢临低垂的双拳一点点收紧。 “这个世上,从来都是强者说了算。你若不够强大,就只能任人摆布。” 强者……? 谢临羽睫轻颤。凭他这副残破的身子吗? 大当家收起眸中锐利,缓声宽慰道:“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待我明日与忠武比试完,不论结果如何,立刻就放你离开。” 此时此刻,谢临脑中却尽是那日为沈承渊上药时,他肩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狰狞伤口,他只看着就觉心里撕扯着痛。与西凉作战已是勉强,若再带伤同眼前这人比武…… “一定要这次比吗?”谢临轻声问。 大当家不明白他的意思:“怎么?” “他受伤了,又刚打完仗,这样的比试没有意义。” “这有什么?到时候若真是你说的那样,我让他几招便是。”大当家爽快一笑不以为然,“我带走你一次多不容易,要真错过这次机会,忠武肯定把你藏得见也见不着了。” 谢临轻轻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平静地问:“若是他明天不来呢?” “我给他留的纸条上写的明明白白,”大当家耸了耸肩:“明日午时一刻要是见不着人,就等着给你收尸吧。” 谢临没有说话。 大当家摸着下巴,笑吟吟地看他,问:“你希望他来吗?” 谢临摇头:“不。” 大当家脸上笑容一滞,眼神变了变:“你不怕死?” 谢临像是倦极了,侧着身子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不再开口。 大当家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心里头思绪来回转了几转,收起了先前的戏谑。 他原以为,忠武对这孩子只是单方面倾慕,谢临自己并不知情,更不会对忠武有什么好感。 如今看来,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第43章孤身赴险 翌日,西山北麓。 这日天色阴沉,厚重的云层将日光尽数遮去,天地间一片暗淡青灰。 山脚下,一人孤身孑立。他容色冷肃,眉宇轩然,一袭黑袍于劲风中猎猎作响。他只是负手站在那里,便似有种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尘世隔绝开来。 “忠武将军,别来无恙?” 一阵朗然大笑过后,一人踏石而来,身形如电,经行处掀起一阵绵延沙浪。 沈承渊淡冷的视线落在面前人的身上,寒凛如星的黑眸微微眯起:“你是?” 大当家抚掌而笑,朝前近了几步,道:“八年前大梁同西凉封城一战,与将军曾有过一酒之缘。如今时过境迁,忠武将军许是不记得在下了。” 待他行至近前,沈承渊静静看了他片刻,忽而唇角微微一提,颔首道:“原来是完颜大当家。” 大当家连连点头:“正是,难得将军还记得。” 沈承渊往他身后望去,却没见到想见的人,不由蹙眉:“既是故人邀约,又何必牵连他人?” “若能轻易邀来,我也不愿如此。奈何故人不肯赴约。”大当家观他神色,已是了然,解释道,“将军放心,那孩子没事。” 沈承渊沉默片刻,问:“说吧。你要什么?” “我之所求,不过与将军痛痛快快战上一场罢了。”大当家叹息道,“我这一生爱武成痴,孤高寂寥,难得遇上性情相投身手相匹之人,若能全力以赴,以生死为注,才当真算作痛快!” “好。” 出乎预料的,沈承渊答应的眼都不眨,仿佛所谓生死之战于他而言只是云淡风轻的一次切磋而已。 大当家眉梢一挑,刚要溢出喜悦,就听那年轻将军又道:“不过在此之前,我需先确保谢临无恙。” 得了应允,大当家心头激荡难言,自然是一口答应:“好说,将军随我来便是。” 西夷部落。 由于担忧沈承渊如今境况如何,又怕他真以负伤之身独自赴战,谢临几乎一夜未眠。但刚刚毒发过的身子虚弱不堪,直到天亮时终于体力不支昏沉睡去。 西夷守卫森严,非本部落之人皆拒之门外。沈承渊随着大当家自然一路畅通无阻,如入无人之境。 二人最终停在一处门前。 大当家亲自在前替他将门推开,挥手示意门前守着的两个护法退下。 左护法自知理亏,如今见了大当家就双腿打颤,更遑论又多了个面冷如冰的沈承渊,连忙灰溜溜离开了。 随着大门朝两侧敞开,浅淡的天光便从四下里涌入房中,割裂屋内沉闷腐朽了一夜的昏暗。 许是久处黑暗,对骤然闯入的光线不甚适应,谢临无意识地蹙了蹙眉,眼睫微微一颤。 沈承渊见他脸色苍白,心里似是被什么扯了一下,颤巍巍地疼。他声线渐冷,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为难他了?” 大当家忙摆手道:“岂敢?既是故人好友,自当好生相待。只是……”他顿了顿,似是觉得自己手下干的那档子事儿实在说不出口,加之他虽严厉却还是护短,便道,“只是这孩子身子似乎不大好。” 沈承渊目光锐利如刀,似能划裂那虚与委蛇的外表直抵内里。见其言辞闪烁,他皱起眉正要说什么,便听得谢临轻轻一声:“……承渊?” 那声音极轻极浅,像是还沉浸在朦胧梦境里未曾完全醒来,带着谨小慎微的试探,生怕触碎了眼前一场幻梦。 沈承渊立即收起那抹厉色,眸中如冰雪初融般柔和下来。他快步走到谢临床前,扶着他起身,柔声道:“还好吗?” “嗯。” 谢临借力坐起身,沈承渊怕他背后硌着难受,又将枕头垫在他身后,这才动作轻柔地让他靠在床柱上。 谢临的目光一直停在他脸上,恳切而微带哀戚,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将他的手紧紧攥住。 他曾预想过无数种可能,或是沈承渊并不将这个赌注放在心上,或是为保安全而带领一众将士前来。 沈承渊按照约定独自一人前来的情景,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每每想到,都觉得凶险又荒谬。沈承渊便是武功再好,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入了西夷地盘,一切都是莫测,沈承渊身为大梁忠武将军,根本不会也不必为了他将自己置入险境。 可他终究是来了。 为什么……? 谢临困惑地看着他,脑海中有什么叫嚣着挣脱桎梏,却始终没能想通透。 一向清明淡然的谢临此时难得露出少年人懵懂可爱的情态来,沈承渊忍不住弯起唇角,抬手将他一缕睡乱的发丝别去耳后,道:“怎么这副表情?” 这样亲密的动作,沈承渊做起来却自然得仿佛合该如此,谢临逃一般地迅速垂下眸子,长睫颤如蝶翼,掩去那些莫名的迷惘之色,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清明。只听他轻声问道:“你有几分胜算?” 沈承渊一怔,他还以为谢临会问诸如“你怎么会来”之类的话,却不料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清醒果决。 一时间,讶异、欣赏、失落等种种情绪混杂在一处,他竟说不清此时是什么感受。 此时站在一旁等候的大当家也有意无意将视线投了过来,仿佛也在等着听沈承渊如何作答。 “依你看呢?”他不答反问。 谢临略一思忖,眉眼就不由垂了几分,微微叹道:“你先前受的伤还没痊愈,与西凉决战时必又添了新伤。只一夜功夫,连休整的机会都没有。西夷大当家又非池中之物,若想胜过他也绝不容易,胜算……” 怕是连一半也无。 只是这后头的话他实在说不下去了,尾音渐渐消隐无声。 沈承渊自是读懂了他的言末之意,轻轻在他手背拍了两下,剑眉微挑:“在阿临眼里,我便是那般不中用之人?” 谢临抬眼,对上他笑意浅浅的双眸,动了动唇却没能说出话来。 他想说,不是的。 从三年前见到他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对他的能力深信不疑。 可如今境况实在不利,又有自己这个累赘拖了后腿,若想安然无恙抽身,最好的办法就是舍弃他。 眼下看来,似乎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谢临问他:“那你觉得呢?” “不一定。”沈承渊骨节分明的大手在谢临手背轻轻摩挲,状若随意道,“就看上天是否眷顾了。” 天意? 天意从来高难问! 谢临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沉声道:“承渊,你听我说,你实在不必为我冒这样的风险。你是堂堂容安侯,大梁忠武将军,此番平定西凉又立了大功,日后前途不可估量。我听他们的人说,此战非生死不能休,若你真的……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心安。”他对上沈承渊的视线,清冷悦耳的声音一字一句,“为今之计,最好的法子就是弃车保帅。” 他说话时眼眸清亮逼人,墨黑的双眸坚定宛如拂去蒙尘的冷玉,极为摄人。 沈承渊没有打断,一直静静等他说完,才重又包住他纤长细瘦的手指,温柔一笑:“若你因我而死,我这一辈子就能心安了?” 谢临一怔。 沈承渊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定定凝视着他的双眼,问道:“阿临,如果这次我们能活着出去,你可愿一直留在我身边?” 阿临…… 你可愿一直留在我身边? 谢临怔然地望着他,眼里蓦地就泛起一层水雾,将那人温柔又坚定的神色描画得如梦似幻,犹如不真实的梦境般影影绰绰。 沈承渊见他如此,心底轻叹,却也没有再强行逼问出一个答案来,只是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道:“不必急着回答,等我打赢了回来再说吧。” 说罢,他起身看了一眼一旁满脸好整以暇瞅着他们的大当家,随即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大门重新被人合上,屋内再度陷入昏暗。 只是这一次,与之前那令人窒息的全然昏暗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在心底里的某个颇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一簇微弱的火苗被点燃,固执又温柔地替他照亮了小小一方天地。 如此,便再也不觉无望。 午时三刻,天边残云渐趋散去,日光如泼洒的燃料般自天际燃烧起来,逐渐吞噬了整个天幕,殷红如血。 山前平地上,两人相对而立。 一人兴味高涨,一人冷淡漠然,却都是一样的气定神闲,仿佛接下来这一战只是一场小打小闹,而非事关生死。 “既然将军负伤,公平起见,我便让将军三招。”大当家神情里掩饰不住的兴奋,大方又坦然地一拍胸脯道。 沈承渊微一颔首,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抬剑飞身而来。 光影交错间,只见大当家手持弯刀,颇不费力地挡下他这一剑,本以为这一招到此为止,不料沈承渊突地身形一动,受伤的左臂动作不见丝毫滞涩地伸出,在他手肘处重重一砍! 因着知道他左臂受伤的缘故,大当家本就对左侧防备很弱,一时未能反应过来,手臂顿觉剧痛,连忙收刀后撤,沈承渊岂肯轻易放他后退,反手将剑身转了个向,裹挟着凛冽长风朝他面门紧逼而去!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半分受伤迹象,直取他的要害。 大当家勉强出刀挡下他这一击,却被强烈的剑气冲击得气血翻涌,脚下不住后退。他不由暗暗心惊,内里却兴奋非常,甚至隐约被勾起一丝强烈的胜负欲来。 这才是真正的比试! 沈承渊攻势被他化去,原也没指望能在几招之内将他拿下,遂旋身飞身退开些许,在离他稍远处施然站定。 果然,因为伤势的缘故,完颜烈低估了他。而自己也得以利用这些低估,给他出其不意的一击。 战场上的低估往往是致命的。 战场拼杀,受伤本是常事,若是运气差些需拿热刀子刮去伤处皮肉,他也能咬牙岿然不动,遑论这区区小伤,又岂能轻易影响他? 大当家踉跄几步稳住身形,电光石火间想起谢临屡屡同他说起沈承渊伤口之严重时,心里顿时清明起来。 原来从那时候起,谢临就开始一点点卸去他的防备。 看来是自己小看他二人了! 他连连摇头,不由苦笑一声:“看来方才不该让你那三招。” “让既让了,谈何不该?”沈承渊眸光冷冽,缓缓抬剑,“来吧。” 大当家仰天长笑,眸中喜悦之色堪称癫狂。他收住笑容,声音里满是棋逢对手的期待:“好,今日便舍命陪君子,与将军痛快一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第44章我回来了 静寂如枯朽废屋里腾起的烟灰般铺散在天地间。 软禁他的这处房屋由砖瓦砌成,虽然干净整洁没什么青苔,但四周墙壁严密结实,连个窗户都没有。屋里也并未放置灯烛之类,昏黑一片,叫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门从外面落了锁,怕他逃走,还派了两人寸步不离守在门外。只是不知是摄于他们老大的威严还是如何,竟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一样,从头到尾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谢临只听见自己一声高过一声的心跳砰砰响在耳边,焦躁愈演愈烈,几乎要顺着血液将他整个人都灼烧起来。 面对未知结果而无能为力的等待,最是让人焦灼。 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如果不是先天不足身体残缺,如果他在面对这些人时有那么点自保能力,那么至少他就不用像现在这样被困在这里,被动地接受一切或好或坏的结果。 有几次他沉不住气走到门前,询问那两个守卫他们的大当家是否回来过,在得到否定的回答时忍不住松了口气。他知道,这两人不会也不可能将沈承渊的消息透露给他半分,但知道了西夷大当家也没回来过,至少说明沈承渊还安然无恙。 这样就好,他想,这样就很好了。 若是他真的因为自己…… 被他紧握过的手还留有余温,那样坚定而有力的手掌,似乎永远带着恰到好处安抚人心的温暖。谢临重新坐回榻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定了定神。 他不会有事的。 从三年前的那场接风宴上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他就清楚地知道,这是个怎样英武卓然的男子。如今与他朝夕相处半年,又在沙场同生共死一场,对沈承渊能力的认知更是坚定不移。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有事? 谢临就这样一遍遍地催眠着自己,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正朝着这边越走越近。 谢临的心骤然提了起来。 未知的恐惧毒蛇般从背脊间游走而上,那一刻他几乎连呼吸都停了,只是愣愣地睁大了双眼,直直望着那一扇紧闭的门。 如果下一瞬,推门而入的人不是他,该怎么办? “吱呀”一声沉闷剥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向两侧打开。光线刺入黑暗,久处黑暗的双眼骤然被强光刺激,立即感到一阵生疼,但他却连像没有知觉似的,眨都没眨一下,大睁着眼一瞬不瞬望着门口。 熟悉的高大身影岿然立在门外,宛如已经屹立了千万年之久。一身被血浸透的漆黑长袍整个被笼罩在夕阳金黄的余晖里,在天色的映照下泛起无穷细碎的光点,逐渐汇成汪洋一片。 “阿临,”他在一片粲然天光里慢慢倾身,朝他张开手,“我回来了。” 几乎是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谢临此时此刻也顾不得这些,只觉心里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缓下来,眼前模糊一片,心里却是沉甸甸的喜悦。 他双腿发软,却仍是快走几步上前,伸手一把将他拥住,也不顾那一身的血污,只是将脸深深埋在他胸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哽咽难言。 “别哭,阿临,别哭。”沈承渊咽下喉间翻涌的腥甜,抬手搂住怀里不断发颤的单薄身子,轻柔抚摸着他的背,“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谢临根本不知道自己哭了,失而复得的巨大感激与后怕宛如一只大手将他的心脏紧紧攥住,胀痛得说不出话来。 虽然一直告诉自己他不会有事,可沈承渊旧伤未愈,大当家又武功盖世,他很清楚以如今的境况来看,结果如何委实难料。 但他真的不知道,如果门开之后站在门外的那人不是他,自己又会如何。 可是还好是他。 还好…… 谢临伏在他怀里,无法自制地泪流满面。 沈承渊稍稍松开他,两手托住他的脸让他抬起头,看着那满脸的泪痕,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谁拿软刺轻轻扎了一下,又疼又麻。 他屈起拇指,带着些粗粝的指腹轻轻替他揩去泪水,柔声道:“别哭了。” 他不说还好,这么温柔一哄,谢临眼泪顿时掉得更凶,几乎抵得上决了堤的洪水,大颗大颗地往下坠。 沈承渊擦得手忙脚乱,可那眼泪却没有半点收住的趋势,他只好轻轻摩挲着谢临微红的眼尾,无可奈何地低笑一声。 “军中都说谢军师温和淡然处变不惊,若是叫他们见了你这副凄惨可怜的模样,你的形象可就毁于一旦了。” 谢临想,去他的温和淡然处变不惊,方才那久得看不到尽头的漫长恐惧与紧绷的精神几乎让他情绪崩溃,现在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现在就是谢怀瑾站在这儿,他也要先抱着沈承渊哭一场再说。 许是他这一句玩笑缓解了一屋的沉闷压抑,谢临的身子终于不再颤抖,心里也渐渐平静下来。 情绪一平复,立马就意识到自己这些丑态都被他一一看了去,谢临脸上一热,忙将下巴搁在他肩头,侧脸紧紧贴着他温热的脖颈以掩饰自己的羞惭。只是感受着那条脉搏有力的跳动,他眼眶忍不住又是一热。 “我愿意。”他说。 很明显地,沈承渊浑身一震。 很难形容那一刻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像是不知所措的震惊,又像是终于求得所愿的激动。 因疲惫与失血而苍白冷硬的唇微微颤抖着,半晌没能说出话来。一股酸涩直冲眼底,眼前骤然蒙上一层水雾。他闭了闭眼,竭力忍住落泪的冲动,轻声问道:“阿临……你说什么?” 一向冷面无情的容安侯,何曾有过这般小心翼翼的时候? 谢临双眸清亮如星,其间像是含了一泓荡漾春水,在浅淡的落日余晖里流光溢彩,摄人心魄。 “我说我愿意。”谢临声音低柔轻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从今往后,一直留在你身边。” 那一刻,沈承渊英挺的眉宇间覆上一层石破天惊的柔和笑意,正如银光乍现,寒潭花开,像是卸去了一身清冷,唯余温柔。 “阿临……”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能压住胸口一阵剧烈翻涌的血气,随着不可抑制地吐出一口血,他整个人也似是被抽空了力气般往后倒去。 谢临心中大慌,想伸手扶住他,却因力气悬殊过大而被他带的一个踉跄,两人一起跪坐在地上。 谢临说的对,大当家并非池中之物,是以方才那一战他乎已经耗费了太多心力,全身多处负伤,但其实外伤还在其次,内伤才是主要。能撑到回来找他全凭一口气顶着,这口气一松,剧痛与晕眩就如没顶狂潮般铺天盖地而来。 只是躺在平安脱险的谢临怀里时他却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迷迷糊糊间,他看见谢临正颤抖着手扯开外袍,用力按在他胸口不知哪一处伤口上,脸色煞白,眼圈通红,看上去无助又可怜。 也许是不想他再这样哭下去,他抬起手,覆在谢临与他一样冰凉的手上,低声喃喃道:“阿临,我喜欢你。” 身边的人微微一僵。 但他没有停顿,许是怕自己一旦停下,日后便再无机会说出这些了:“我这二十多年来性情凉薄,于感情上向来浅淡……可遇上了你,我自此方知喜怒哀乐酸甜悲苦,原来生而为人有这许多情绪。这是我头一次……这样在意一个人。” “我知道,”谢临声音沙哑得可怕,“我一直都知道。” 谢临抱着他,俯下身去将脸贴在他冰冷而毫无血色的脸上,强行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从与你共饮的那晚起,我就知道了。” 沈承渊眼前模糊了,耳边一阵阵轰鸣,却唯独这句听得无比真切。脑中闪过那晚清凉的夜风,那个带着酒香的温柔绵长的吻,他慢慢勾起唇,涣散的眼底浮起温热的喜悦。 原来他的阿临,也是愿意的。 “别睡啊,别睡。你听我说,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答应。我带你走,我们现在就回去。”谢临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脆弱得仿若一触即碎,泪水被他强行按在眼眶里,一时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手穿过他的腋下整个将他扶住,摇晃着站了起来。 “我们这就回家。” 这一场单打独斗,沈承渊虽得了胜,却也赢得并不那么容易。西夷大当家一生痴迷武功,与他这种除了战场很少动手的自然不同,既能提出与他对战,也就不比寻常人那样容易打发,更何况这场战役以生死为注,他更是不得不全力以赴,拿出了十成十的真功夫,才勉强险胜这位大当家。 大当家临死前大呼痛快,觉得与沈承渊当是棋逢对手,能与他如此酣畅一战算是死得其所。 他在出战前曾留了封信给自己这帮子兄弟,告诉他们自己此战非生即死,若自己输了,他们非但不准寻仇,日后还要力所能及地协助这位忠武将军。 有了这信,谢临带着他求二当家施救,甚至借马车离开回营也都没有遇到什么阻挠。 后来,谢临思来想去,还是对大当家这种以命相搏的疯狂行为表示无法理解。 沈承渊闻言淡淡笑了,思忖着说:“这世上有人爱武成痴,若是到了一定境界,那么其后的人生里所求也就不过一次痛快对战。” “为了对战不惜搭上性命?”谢临睁大双眼,有些难以置信。 沈承渊回想起当时完颜大当家那堪称满足愉悦的神情,点了点头。 谢临还是无法理解,武功之类的东西离他太过遥远,他也无从体会。 不过他也并不打算理解了,这时候他想到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稍稍端正了身子,认真地看着他:“那你会吗?” 沈承渊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也就没有急着回答,脸上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阿临觉得呢?” 谢临静静看了他片刻,许是他的表情太过不以为然,他忽而放松下来,斜靠在榻上晃了晃腿:“你不会。” 那双腿纤细修长,被掩盖在长衫下的美好轮廓愈发惹人遐思。沈承渊干脆将他那双不安分的腿搂过来搁在自己腿上,挑眉问道:“为什么?” “你并没有到爱武成痴的地步啊。”谢临无谓地朝他一笑,“以我所见,你习武是为了保人自保或是战场杀敌,又不是为了有朝一日称霸武林。不过就算你会,我也会及时帮你悬崖勒马的。” 那一笑并没有刻意勾人的意思,可微微弯起的明眸在那张眉目如画的脸上却显出难言的澄澈动人来。沈承渊只觉喉咙一阵发紧,忙移开视线,道:“你说的是。” 他或许没有爱武成痴,却因这一笑痴了。 大梁这一仗打得很完美,几乎是全胜而归,不仅一举挫败了西凉活捉了其大将军,还顺带打压了蠢蠢欲动的西夷部落,是近些年来少有的大捷。 虽然中途遭遇了被西夷偷袭营地、军师被人掳走、将军孤身前往解救负伤而来等几个小插曲,但也还是无损将士们的满腔喜悦激动。 当然,如果没有那日军师满脸泪痕地扶着浑身是血的将军踉跄摔下马车,不顾一切地跑进营地嘶声喊着军医的那一幕,他们就更加喜悦激动了。 原地休养了一段时日,沈承渊的伤势在西夷二当家的妙手与军医的稳固之下终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一众将士也就理所当然地举行了一场庆功宴。与上次相较,这回的就更显盛大热闹。虽无丝竹管笛、笙歌曼舞,却也杯盘相撞、篝火通明。 身边的人都是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的弟兄,大伙有着过命的交情,自然也最想与彼此分享胜利的喜悦。熊熊火焰旁,一张张被火映成暖红色的笑脸温厚朴实。 往往在最简单环境里的笑声,反而比雕梁画栋里的笑容要来得真实许多。 沈承渊作为将军主帅,此时也只能与李安鸿坐在一处,在一众手下的频频敬酒中不断举杯。但他酒量很好,几番下来也只是脸颊微微泛起一丝薄红,并没有如李安鸿那样喝得东倒西歪。 将士们喝得酒气冲天,有许多敬仰或喜欢军师的,都趁着将军不在端了酒跑来谢临跟前想同他共饮,却没料想将军虽人不在跟前,竟还下了命令说军师酒量不好不准叨扰军师,让众人大跌眼镜,却又不敢违背将军的意思,一个个垂头丧气扫兴而归。 待到酒尽人去杯盘狼藉时,已是月上中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第45章君心似我 帐内,烛光摇曳。 宴席上不可避免地饮了两杯,谢临本就不胜酒力,虽喝的不多,此时也觉得有些疲乏困倦,曲起一条腿静静倚在床榻上,眼睫微垂,在眼睑下覆了一层晦暗剪影。 方才几个小兵侃侃而谈,提及苏闻为杀慕容峥殉国一事,纷纷肃然起敬,对苏副将这一番舍己为国满是赞赏。 他们满面红光地讲述着当时苏副将是何等飒爽英姿,是如何果决利落地将宝剑刺入那西凉将军胸膛,仿佛亲眼见了似的。 谢临却觉得一阵苍凉。 他想起苏闻那双永远含着温柔笑意的凤眸,想起他潇洒不羁的风姿,想起在那浮于表面的笑纹里暗藏着的抹不去的悲哀。 想起那天朗月之下他的那番话。 ——如果注定敌对的两人相爱了,又当如何? ——你说这样的两个人,还能有善终吗?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或是更早以前,也许是最初选择从军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料到了如今的结局。 但他依旧做出了如此选择。 谢临后来隐约知道了苏闻与慕容峥的关系,却为这二人感到深深的遗憾。 注定是要遗憾的。 他们都以家国为首,又都身担重责,谁都不会为成全彼此而背弃国家。刚硬的两个人碰在一起,只能摧折。 他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可若那花开在遥不可及的地方,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花开花落。 谢临想,这对他们来说,也算是善终了吧。 不能同生,共死也算善终。 虽是如此,他还是觉出一种兔死狐悲的哀恸来,自心底里模糊升起的,不知所以的哀恸。 他会有善终吗? 正想着,忽闻帐外一阵窸窣,接着帐帘被一只大手掀开,沈承渊矮身钻入:“阿临。” 谢临有些意外地抬眸,见是他,脑子里便不由得想起那天的话,脸上还是微微一热:“你怎么来了?” 沈承渊刚一坐到他身边,谢临便觉一阵浓郁酒气扑面而来,足见他饮酒之多。饶是如此,他眼眸里还是一片清明,并无多少醉意。 “来看看你。”沈承渊淡淡笑了笑,“身子觉得怎么样?可有喝多?” 许是饮了酒,谢临的话也比往常多了不少:“有他们忠武将军亲口下的命令,谁敢来向我敬酒?还不是都被你那一道命令挡回去了。”说着,嗔怪地看他一眼,“倒是你,伤还没好利索就敢喝这么多。” 不过沈承渊显然没有在意,只是对自己的前瞻之举很是满意:“我倒无妨。你酒量不好,不能多喝。” 谢临下意识地反驳:“其实也没那么差……” 沈承渊想起在侯府两人月下饮酒的那夜,眸光更柔和了几分,瞧了瞧他晕红的双颊,眉梢微挑:“没那么差?” “咳,同他们喝几杯还是没问题的。”谢临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有些赧然,但很快又弯起晶亮的眸子笑起来,“你是没见着那些个小兵垂头丧气的模样,我看了险些忍不住把他们叫回来跟他们喝两杯算了。” 沈承渊静静听着,目光柔和地落在身边人儿微微熏红的脸颊上,灿若星辰的眼眸上,不断开合的水色红唇上。方才还清醒的头脑,此时却有了醉意。 话音落定,重归静谧的营帐里升腾起一种柔软的暧昧,在暖黄色的烛光里缓缓流淌起来。 谢临对上他有些迷醉的视线,心头一跳,忙移开目光,轻咳一声道:“承渊,我有一件事想同你商量。” 这还是他头一次这么正经地与自己提出商量,沈承渊有些好奇地问:“什么事?” 谢临正色道:“愿意投降的俘虏,能否善待或遣散他们?” 沈承渊脸上表情稍稍变了变,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半晌才问:“是因为苏闻?” “也……也不全是……”想起苏闻,他心里骤然一痛,长睫微微颤了颤,“他们或许不都是心甘情愿想上战场的。” 或许都与苏闻一样,有自己放不下的人。 那又何必赶尽杀绝? 沈承渊目光深凝,沉若无底,不知在想些什么。谢临看着他,心里那些微的期冀一点点往下沉去,到最后不由暗叹一声,这请求许是不能了。 “好。” 谢临尚且沉浸在遗憾中不曾反应过来,闻言微微愕然地张大了眼:“……啊?” 他这难得怔忪的模样实在可爱,沈承渊忍不住微微一笑,重复道:“我答应你,不作为难就是。” 谢临眸中骤然涌上喜色,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谢谢。” 沈承渊垂眼看向两人交握的手,喉结微动,仍是反手将那纤细柔软的手握紧了,沉声道:“阿临。” “嗯?” “若是有朝一日你我也如此敌对,你会如何?” 谢临顿了顿,很快故作无奈地摊手道:“那我只能站着让你杀了,我又不会武功。” 沈承渊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背,叹道:“你知道的,我不会对你动手。” 谢临眨了眨眼,笑道:“那你就站着让我杀吧。” 沈承渊眸色暗沉,深深凝望住他:“若我真死了呢?” 这说的是什么话?谢临忍不住瞪他一眼,气闷道:“你当我会跟你一起死吗?” 沈承渊穷追不舍:“你会吗?” 谢临却是淡淡笑了,眼中有细小的波光潋滟,恍如星辰尽数落入眸中:“你希望吗?” “……” 望着那双含笑的水眸,沈承渊忽觉哑然,许久才摇了摇头,将他揽入怀中,低声叹道:“不希望。” 他那一声低叹近在耳畔,温热的气流拂过耳廓,谢临忍不住侧头躲了躲,又抬手在他背上拍了两下:“那就给我好好活着。” 不知为何,沈承渊眼眶一热,仓促地闭了闭眼将那险些夺眶而出的泪意逼退,再度将他拥紧,直至两人间再无半点缝隙可寻,仿佛要将心脏里那灼烧着的火热传递过去,将他微凉的身子一并温暖。 怀中人的身子单薄柔软,腰肢纤细瘦弱得一条手臂就能整个环住。不是第一次这样抱着他,可此时此刻,沈承渊却觉心里酸胀得像是被什么东西撑满了。 于是他听见自己说:“会的。我会好好活着,一直护着你。” 谢临想起那日危急时刻他的表白心迹,脸上微红,却终究说不出同样的话来回应,只好不大适应地在他怀里动了动,眯起眼睛笑道:“不过想不到素来淡冷的容安侯,也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沈承渊只是情之所至,自然没有要他有所回应,倒也随之笑了:“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人说。” 谢临心里一酸一疼,忍不住搂紧了他,笑道:“你还想对多少人说?” 沈承渊此时仍是心潮难平,却也强自压了,低笑道:“与你一人说便足够了。” “想来也是,”谢临满心柔软安宁,将下巴搁在他宽阔的肩上,学着他当日的语气说,“军中都说沈将军冷淡无情,若是叫他们听了你那些话,你那形象也就毁于一旦了。” 沈承渊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抬手便在他腰上小小掐了一把,直惹得怀中人儿身子一颤将他推开,忙重新将他搂进怀里,让他的脸靠在自己胸前,慢慢道:“阿临,你还记得我以前问过你,为什么处心积虑想留在我身边吗?” 这姿势比方才好受许多,谢临也就乐得多了个天然靠枕,懒懒道:“记得。” 沈承渊一边用手指替他梳理柔滑如水的长发,一边问道:“现在能告诉我真正原因了么?” 谢临脸上一顿,只觉他果真心思深沉,当时便知道自己所言不尽然真,却直到如今才问。不过他也没什么需要隐瞒,轻声道:“我原想借助你,实现自己的抱负。” 沈承渊不解:“为什么是我?” 谢临蹙眉,很是认真地想了想,方才叹道:“或许是天意吧,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想着有一天要成为你这样的人。也只有你,能让我有这么一天。”他浅红色的唇角微微弯起,“如今看来,我是对的。” 他想起三年前初见此人时,心底里那小小的,微弱却坚定的悸动。 他当时便觉得,这个人就宛如自己心底里所有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与雄心的剪影。对着这样的人,你会情不自禁地相信他、追随他,想要为他倾尽一身才华,只为有朝一日能与他携手并肩。 直到今日,终于成真。 “是吗?”沈承渊显然心情很好,连平板无波的语气里都染上了欣悦:“头一次见面时我只听闻皇上拨了两个人来府上,心里并不畅快,我以为不曾给你留下什么好印象。” “不,不是那次。”谢临在他怀里摇了摇头,“比那更早。” “嗯?”沈承渊微微讶然。 谢临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伸手推了推他坚实的胸膛,半是调侃半是认真道:“这么晚还不回营帐,你就不怕将士们说将军贪色?” 沈承渊低眉看他,眸光逐渐转暗:“那今日就贪一回色,如何?” 或许是烛光太过暧昧,又或许是气氛太过旖旎,总之等谢临反应过来的时候,唇上已是一阵温热。 这个吻迟疑等待了太久,便也积攒了太多的柔情。沈承渊的唇舌间带着清甜甘醇的酒气,温柔地撬开他的牙关,辗转深入,勾起那绵软的舌,宛如勾起灵魂般缠绵温存。 (bi-) 待到怀中的人身子微微放松些许,他才又探入几分,这一次谢临浑身都颤抖起来,体温迅速下降。 沈承渊心知不对,忙撤出手指,稍稍将他松开一看,不由大惊。 谢临脸上红潮退尽,面色苍白如雪,目光惊惧而空洞,仿佛看见了人间地狱一般,浑身瑟缩。 沈承渊吃了一惊,忙握住他的双肩,柔声唤道:“阿临?” 谢临空茫的视线缓慢聚焦,呆呆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开口:“……承渊?” 沈承渊心里一疼,叹了口气将他搂紧:“是我,我在这里。别怕,我们不做了,乖。” 谢临闭了闭眼,神志慢慢恢复清明,感受到身下炙热正抵着自己,微微动了动身子,哑声道:“没事……我,我可以的,你做吧。” 沈承渊将下巴搁在他发顶,半晌没说话。 谢临有些不安,犹豫着说:“我真的可以……” “别说了,睡吧。”沈承渊手臂紧了紧,便将他放开,将他放平在榻上,扯过棉被盖好,起身就要走,蓦地手臂被人一把拉住,他低头,只见谢临眸中已是泛起水光,忙坐回床边,柔声问:“怎么了?” 谢临苍白的手指紧紧攥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喉间却像被什么哽住一般,半晌才说道:“对不起……” 沈承渊淡淡一笑,摇头道:“别这么说,是我的错,我太心急了。早些睡吧,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了。” 说罢,他想抽身而去,却发觉谢临没有松开他的意思,便问:“不想睡吗?” 谢临只觉心头百感交集,却又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一颗心被他抽身的动作扯得生疼,惶惑不安地看着他,迟疑着问:“你……你能不能别走?” 沈承渊微愣,许久才喟叹一声道:“我只是去洗漱罢了,放心,我不走。” 谢临大睁着一双水雾弥漫的眸子看着他,似是在确定他这话的可信度,半晌才犹豫着松了手,轻轻点了点头:“那你早些回来。” 沈承渊答应一声,便转出营帐吩咐人提了一大桶冷水来。待一股子冰冷浸润全身,方才被他撩拨起的□□才消退了几分。他泡在冷水里,望向天际的目光暗淡而深远。 待身子回暖踏入营帐时,谢临已在被子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睡着了。只是湿润的长睫还在轻微颤动着,睡得不大安稳。 他在宫里的那些年,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在最后一步即将完成时,显出如此强烈的抗拒和抵触? 沈承渊看了那睡颜许久,方才轻手轻脚爬进被子里,环过他胸前将他整个人搂进怀里,无声一叹。 ——阿临,你早就该明白,你就算逃到天边去,也只能是朕的。 ——朕这么娇惯着你,宠着你,你却想要朕死?! ——你是朕的人,朕碰你是天经地义。阿临,别妄想挑战朕,朕的耐力是有限的。 ………… 谢临猛地睁开眼,冷汗已浸湿了额头。眼前一片茫然的空白,没有皇宫里那些繁复的床帏,也没有谢怀瑾。 过了许久,他才缓过神来,眼珠僵硬地动了动,便看见一方坚实的象牙色胸膛。胸口处有几处刀伤,尚还缠着绷带。 这些伤都是为了救他受的。 目光上移,便是沈承渊轮廓俊美而刚硬的脸。许是因为满足于爱人在怀,他唇线微微上挑,睡熟时的模样也不再冷硬,反而有种别样的柔情。 谢临就这样怔怔看着,直到胸中那颗因惊惧而砰砰乱跳的心逐渐平复下来,直到双眼不知不觉泪水满盈。 自己到底何德何能,得他这般温柔呵护? 自己又该如何回应,才对得起他满心爱怜? 可他今晚却表现得那样糟糕。 原本一切都那么的顺理成章,到了箭在弦上之际,他却畏缩了,生生逼得他将一切欲望都按捺下来,极尽温柔地搂着他安抚说,没事,睡吧。 望着他的睡颜,谢临心里涌上一阵愧疚的钝痛,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打湿了枕畔。 “对不起,”黑暗中他无声开口,“如果当年,我遇到的人是你就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第46章鸿门之宴 大梁宣礼九年四月,忠武将军带领大军班师回朝,皇帝亲自于太极殿设宴为其接风。 这场宫宴来的人很多,且大都是些王公大臣、皇亲国戚,平素在朝中也都是说得上话的人物。皇帝坐于上首,除苍白文弱的皇后外,唯一被准许前来且坐在皇帝身旁不远处的嫔妃便只有一个宁妃,足见其圣宠之深。 许是因着天气转暖,少年身上松松拢了件雪白冰梅纹缎袍,前襟微微露出的一小片脖颈竟比那衣袍还要白上三分。他长发随意挽起,乌睫低垂,似是在凝神瞧着手里的玉瓷酒杯,手指纤长剔透,在月色的笼罩里泛着浅浅荧光。 已有近两月不曾见过你了,朕的阿临。 你可有想朕? 这一次,总该玩够了吧。 “皇上,您看什么呢?连臣妾的话都听不见了。”身旁宁妃软软地靠过来,秀眉微蹙,鹅蛋儿小脸上满是不悦。 在她开口的同时,谢怀瑾的目光便从谢临身上移开了,眼里带了些高深莫测的笑意:“哦,没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宁妃脸上妩媚的笑容顿时有些发僵。 她进宫虽不满一年,却也对谢小公子这号人物如雷贯耳。虽然皇上常常将人藏在紫宸宫里不准旁人叨扰,但她作为后宫妃子,难免碰见过几次,那等精致到无可挑剔的容貌气质和无上的圣宠,让她心里涌起浓浓的危机感。 若此人是个女子,必定会祸乱后宫。 不过就算是个男子,皇上也曾动过几次力排众议将他纳入后宫的念头,只是不知为何最后都没能成功,这事也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这样的人儿,不论放在何处都不会被人群淹没,是以宁妃方才也瞧见了他,还在心里不大不小地惊诧了一把。 他不是向来跟在皇上身边的吗?如今怎会与那容安侯坐在一处? 容安侯不是与皇上不对付吗? 心思转了几转,终究还是没把这话问出来。宁妃眼波流转,玉手伸到桌案前拈了一块芙蓉糕,含笑送到他唇边:“宁儿说,这糕点好吃得紧,只是不知是御膳房里哪位御厨所做?” 谢怀瑾从善如流地张口咬住那块糕点,不甚在意道:“你若喜欢,将他讨到你那小厨房去便是。” 宁妃喜笑颜开,甜甜笑了,银铃般的嗓音凑在谢怀瑾耳边柔柔道:“宁儿多谢皇上!” 说完,纤长如羽的眼帘一掀,挑衅一般地望向皇帝身侧的皇后,偏偏神色却柔顺至极,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皇后高氏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明明算是个美人,可因着那张没有半分表情的脸,凤钗华服在她身上就显得色泽暗淡了许多。 她端庄坐于高位之上,静默得宛如一尊冰冷而毫无生气的雕塑。与身旁年轻娇美的宁妃一比,就如凋零的残花遇上了盛放的牡丹,高下立现。 闻言,她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投来,只是垂眸静静坐着,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宁妃微微蹙眉,方才的喜悦也被皇后这种回应冲淡了些。自己公然与皇上调情就是为了向皇后示威,可为何她却好似满不在乎一般?这等与世无争的性子,究竟是怎么坐稳那个位子的? 正是不解之际,忽听席下有人朗声说道:“侯爷此番一举肃清边疆动乱,将那西凉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果真是我大梁英雄!” 这话一出,立即就有人高声附和起来:“可不是,在下听闻侯爷还俘虏了那西凉王的小儿子,这下咱们有的是筹码,非让他西凉狠出点血不可!” “听说侯爷还一并把那蠢蠢欲动的西夷也收拾了一通,这下我大梁西北边境可真是再也无人敢犯了!” “侯爷不愧为旷世英才!” ………… 谢怀瑾饶有兴趣地摸着下巴,看着沈承渊颔首致谢,与那些铆足了劲儿恭维的臣子们举杯对饮,眸光晦明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席下距离不远处,有一身着锦袍的高瘦男子目光闪烁,频频往皇帝那边投去。 此时他察言观色,心下微微一动,随即“砰”地将酒杯扔在桌上,猛然站起身来道:“恕我多言。容安侯此去边境,果真只是为了平定西凉?” 他话音尖利声调高昂,饶是乐声与人声交杂混响,这话也还是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耳边。 谢临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颤。 方才还堪称热闹的场面顿时鸦雀无声。乐师不知发生了何事,颤颤巍巍停了手中动作,衣着鲜艳的舞女也纷纷俯身退场。 气氛一时间变得十分古怪,仿佛被谁撕开了平静祥和的表象,露出狰狞可怖的内里。 沈承渊清冷的目光往这边扫来,垂袖放下酒杯的动作平稳得不见分毫慌乱。出人意料地,他先往皇帝所在的上首看了一眼,这才看向说话那人,目光沉沉,不言也不动。 不知为何,这容安侯明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对视而已,先前说话的男子却觉得一股寒意蹭地从脊背窜起,忍不住浑身一抖。他强自镇定下来,毫不示弱地回视过去:“怎么,莫非是被下官说中了?” “啪”的一声,是齐远风一把将筷子扔下,怒声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我们将军奉命前往边境御敌,这是谁都知道的事,莫非你还要怀疑皇上不成?!” 闻言,这挑起事端的户部侍郎眉毛顿时一跳,连忙回头看向上首的谢怀瑾。 只见皇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带着一抹淡笑,那模样看在他眼里也自动理解成了鼓励,这才稍稍放心了些,转头咳了一声,扬声道:“若真是御敌,为何不杀俘虏,反倒好吃好喝供着,还放虎归山?” 话音一落,周遭大臣就纷纷议论起来,显然对于此事先前并不知悉。 大梁自开国至今传承两代,因先帝曾被关在营中的俘虏暗算以致险些丧命,于是此后每每征战,对待俘虏大都采取赶尽杀绝的残忍政策。即便最后没有杀光,也会支使他们干些非人的活,折磨殆尽,这仿佛已成了一个众人心照不宣的规矩。 但他们也都摸不准沈承渊是何想法,一时间支持的有反对的有,众口不一。 这样的事,合该只有军营里的人知晓,再多不过多几个谢怀瑾安插在军队里的人。可既然宴席上这些重臣不知道,这小小的户部侍郎又是如何知道的?若非有人故意将消息走漏给他,就算他再急功近利,又从哪里来的底气? 答案不言而喻。 齐远风“呸”了一声,不屑道:“那是我们将军心善,你这喽啰又懂什么!还敢在这里信口开河,也不怕闪着舌头!” “是吗?”那户部侍郎也不恼,反而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难道是我猜错了,侯爷不是想借此讨好西凉,以待日后谋逆之时能得其相助?” 此话一出,席下一片哗然。 谋逆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被这户部侍郎轻飘飘说出口来,像是一块巨石被掷入大海,霎时间掀起了惊涛巨浪! 立即就有站在沈承渊这一派的人站出来气愤道:“刘大人这话说得就有些牵强了!但凡仔细想想都能明白,若是侯爷真有此意,大可不必当着众人的面善待那些俘虏,只需偷偷遣人与那西凉王和谈一番便可!侯爷不傻,怎会公然表露什么谋反之心?” 他话音未落,便听有人轻描淡写地驳斥道:“容安侯是不傻,可难保他将我们当傻子戏弄不是?不过魏大人有句话说的是,我们也不知容安侯是否私下遣人去同西凉王和谈了啊。” 那魏大人登时气结,一双眼都快瞪出眼眶:“你……” 不待他说完,户部侍郎立刻接口道:“是啊,况且那些俘虏的人数可不是个小数目,若是尽数放归西凉,也算是卖了西凉王一个不小的人情吧?这等如意算盘,打得委实是好!” “你他娘的简直放屁!”齐远风登时怒了,双拳垂在身侧咯咯作响,“我们将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少次差点连命都送了,就得了你们这一句谋逆?!我看是你们这些操笔杆子的日子过得太滋润,反倒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了!” 他越说越愤慨,脸色已然通红,控制不住地快速往前走了几步,却被沈承渊一个抬手拦下,不由急切道:“将军!” 沈承渊不理会他,一对目光沉如凝墨,直直射向席上的谢怀瑾,一字一顿地问道:“皇上也这么想?” 谢怀瑾仿佛这才注意到这里的动静似的,懒洋洋地看着下头剑拔弩张的架势,挑眉反问道:“容安侯以为,朕该怎么想?” “臣原以为,这本该是一场庆功宴。”沈承渊深邃的眉眼冷淡至极,“在这等场合说这些话,未免太让人寒心。” 齐远风也红着眼,毫不胆怯地瞪着那龙椅之上的九五至尊。他们这些将士们为了守护边疆抛头颅洒热血,到头来却只落得个猜忌之名,果真是自古君王最无情! 谢怀瑾“哦”了一声,皱着眉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话很是认同,随即摆手道:“容安侯说得是,此事不必再提。” 户部侍郎一愣,难道他猜度有误?皇上不是想借此宴席来打压容安侯?但他犹自不肯放弃这等立功的机会,挣扎着开口:“皇上,便是容安侯无逆反之心,可私纵俘虏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怎能就这样姑息了事?!” “嗯,刘爱卿说得也有道理。”谢怀瑾墙头草一样兀自点头,随即抬头瞧了眼沈承渊,问,“不如容安侯当面同刘爱卿解释清楚为何要私纵俘虏,也免得他不愿信服缠问不休。” 这话说得很有玄机,明面上虽说让容安侯向户部侍郎解释清楚,将皇帝本人从这件事里摘了出来,可容安侯也不可能拉着户部侍郎到哪个角落里私下交谈,是以一切解释还是要当着皇帝的面。 既不至伤众将士的心,又逼得沈承渊不得不对皇帝就那些行为作出解释,谢怀瑾此言可谓是一举两得。若沈承渊的理由不能服众,那今日这脸面是定要被下了。 沈承渊剑眉紧皱,深若寒潭的眸子里暗潮翻涌,脑子里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快速闪过,似是在思忖怎样回答才能不留任何把柄。 静默片刻,他紧绷许久的唇线终于微微一动,正要开口,忽听一道温凉如水的声音,仿佛清泉流过山涧般,轻缓响起。 “是我做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第47章是我做的 沈承渊顿时怔住,脑子里百转千回的念头尽数消散一空,眼里只剩下那人缓缓站起的,清瘦却格外□□的身影。 不止他,就连方才还争吵得不可开交的一众大臣也都纷纷愣住,不知所以地望着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美貌少年。 如果这些大臣肯把好奇探究的目光挪到谢怀瑾身上的话,就会发现他们的皇上此时宛如换了个人似的,脸色沉得可怕,眼底已结起寸寸寒冰:“……你说什么?” 谢临好似对他明显阴沉下来的语气并不在意,只是平静地望着席上那一袭明黄,淡淡地说:“是臣提出想要善待俘虏,与容安侯并无干系。” 一时间,众人纷纷交头接耳,除惊愕于这少年的不知死活外,也不免猜想是不是容安侯提前设计好,若是情势不对便随意扔出来的挡箭牌。 想到这儿,便偷眼望向容安侯,却见他默然站在那儿,身形似乎还有些僵硬,眼里闪烁着复杂难辨的光,好似并不比他们知道的多。 就连齐远风也愣住了。 先前那户部侍郎哪里想到会有这么一招,脸上红白交错好不热闹,颤抖着手指向他:“你、你又是什么人?容安侯此计可真不高明,这等罪名岂是随随便便揪出来一个人就能洗去的?” 哪知谢临根本看也不看他一眼,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目光毫不躲闪地望向谢怀瑾,漆黑澄亮的眼眸璨如星子,只有抿紧的唇泄露了他的一丝心绪。 他在紧张。 生平第一次与这个轻而易举主宰他的生命九年的男人当堂对峙,且还事关自己日后如何,说完全不紧张是绝无可能。 但他退无可退。 谢怀瑾盯着他看了半晌,危险地眯起眼睛:“阿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众臣又是一愣:皇上认识这个人? 谢临却不闪不避,越过桌案行至正中,而后朝高台方向微微俯身,沉声道:“臣所言句句属实,请皇上明察。” 看着他,皇后那麻木漠然的脸上终于动了动,那一瞬间她的表情十分复杂,惊诧,痛苦,爱怜一一闪过,最后都随着她闭上眼的动作化为不堪重负的沉默。 夜风渐起,绕过亭台楼阁,将湖岸细柳吹拂得沙沙作响。明明是暮春时节,众人却觉出一股子沁入骨髓的寒意。 静默。 在这一片静默中只听谢怀瑾淡淡开口,似是带了一声轻微的叹息:“阿临,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左右将军决定的。此次出征你不过是随行而已,要朕如何信你?” “皇上,臣乃将军亲封的军师。”谢临眸光坚毅,“不知这样,是不是有资格?” 此话一出,方才还鸦雀无声的群臣再度众说纷纭,多半是疑心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如何担得起军师大任。 如果说谢怀瑾刚才的脸色还堪称和善,那么如今就是沉到了底,宛如狂风骤雨侵袭前可怕的寂静,他往前倾了倾身子,目光锐利如刀。 军师? 这小东西,竟瞒着他向沈承渊求了个军师的头衔? “是吗,”他听见自己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位军师,在军营里都做些什么?” 谢临不说话了。他垂眸看着月光下微微泛起莹白的青石板砖,目光微微迷离。 见他沉默,谢怀瑾心里反倒平定了些。他的阿临,永远都只是他的小东西罢了。 他挑眉,继续道:“若这军师只是虚衔,那阿临说说是不是有资格?” “不是的!”只听齐远风急急忙忙道,“皇上,军师曾以药材为饵,诱敌深入,不费一兵半卒便除了对方大批精锐!我军被困一线天时,若是没有军师出谋划策,怕是早就交代在那山顶上了!……” 他生怕旁人将谢临小瞧了去,看不见皇帝越来越黑沉的脸色,兀自骄傲道:“军师聪慧过人,此战若无军师坐镇,怕是战期还要再延后两个月!这其间多少人力财力……” “住口!”谢怀瑾沉声打断,冷厉的目光毫不留情向他射来,“朕与阿临问话,何时轮到旁人多嘴!” 这话说得很有些暧昧,齐远风虽不知所以,却也不敢真的造次,只得悻悻闭上了嘴。 谢临合上眼,微微一叹,终是说:“皇上,臣可有资格?” 谢怀瑾此时的感觉活像是吞了只苍蝇般,看着他的眼神几乎要不顾身份场合将他拖到自己身边,而后活活撕裂。他长长出了口气,睁开眼已勉强恢复了冷静:“既然如此,你为何要私纵俘虏?” “只是不愿见生灵涂炭罢了。”谢临淡淡道,“臣先前不曾接触当朝史书,更不通晓律令,并不知俘虏不得私纵。” 他说话时语气平静无波,谢怀瑾却无端从中觉出一丝委屈埋怨来。这些年谢临虽是自己一手教养长大,却终究忌惮他的出身,从不许他看有关政治的书籍,此时他拿这些话来堵自己,自己竟无从辩驳。 但也只是一瞬,片刻后他转而道:“你不知道,容安侯征战多年却是不会不知。如此说来,是容安侯故意为之?”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或者,只是为了博取美人一笑?” 谢临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自动忽略了他那莫名其妙的后半句,道:“若是侯爷真想谋反,何须来赴这一场鸿门宴,直接十万大军杀入京城,连跑这一趟的功夫都省了。侯爷有无反意,皇上心里再清楚不过,又何必在接风宴上处处为难?如此真如侯爷所说那般,寒了一众名臣良将的心。” 说完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也不顾四周大臣们个个倒吸凉气面色铁青,低了眉不卑不亢:“当然,私纵俘虏一事我朝虽无明令禁止,但也终究有思虑不周之处。若皇上执意要罚,罚臣一人便是。” 一番话下来,众人纷纷噤声,心里暗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怕是完了。 沈承渊沉默地看着两人对峙,脊背已僵直到紧绷的状态,叫人丝毫不怀疑若是下一刻皇上真的下了什么处罚,他会毫不犹豫地顶撞回去。 谢怀瑾死死盯着席下侃侃而谈的少年,眸光闪烁不定,看不出是喜是怒。 虽然知道谢临如今站在同自己对立的方向,可那人说话时刚毅又从容的神情容姿,却宛如怎么也无法遮去光亮的奇珍异宝,看得他心驰神荡。 漂亮,真是太漂亮了。 半晌,他忽而一笑,放松了身子靠在椅背上,朝他抬了抬手:“不必如此拘谨,朕不过同你玩笑两句罢了。只是这罚还是要罚的。” 他故意一顿,垂眼瞧着下头那笼在月光里站得笔直的人儿,唇角不可抑制地上扬:“不如就罚饮酒三杯吧。” 话音未落,群臣哗然。 就这样? 这小子不但在战争一事上乱出主意,还当着一众朝臣的面出言不逊,皇上……就这么放过他了? 这其中也有几个位高权重的老臣,从一开始就异常的镇定,仿佛早就料到这个结局一般,只是面色仍是不大好看。 他们是有幸见过皇上身边的谢小公子的,自然也知道皇上对此人有多偏爱,虽不赞同,却又无可奈何。 “这……这……”那户部侍郎更是舌头都打结了,在皇上无形的威压下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要借此打压容安侯的吗?! 沈承渊僵硬许久的神经骤然一松,暗自长长出了口气。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听身边齐远风已大义凛然地凑了过去:“皇上,军师他身子骨弱,不如这酒……” “不必了,”谢临拂开他的手,从容接过宫人捧上来的酒杯,低声说,“多谢齐大哥,我自己来吧。” 齐远风虽担忧,但见他神色坚定,也只好讷讷松了手,退回原地。 甫一触到嘴唇,便觉一阵熟悉的淡香扑面而来。谢临一怔,电光石火间想起了什么,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竟是暮春雪? 托盘上整齐摆放的三杯酒很快见了底。谢临放下最后一杯酒,眸色比方才亮了几分,颔首道:“谢皇上赐酒。” 方才在他饮酒时,谢怀瑾便不动声色地瞧了他半晌,见那小东西眼里并无抗拒,反倒有几分欣然之色,莫非是喜欢这酒的滋味不成?看来得吩咐人多备着了。等那小家伙回了宫,还怕不够他嘴馋的。 思及此,他方才那些烦闷也散了大半,脸上笑意愈发深了,甚至带了些柔和的意味。 谢临久久未得到回应,有些诧异地抬头,却见谢怀瑾单手支着头笑容莫测,目光如囚笼般紧紧锁在他身上。 他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一凛,心里不知不觉间就窜上几分寒意,许多不愿想起的东西再度冲上眉心,他下意识后退一步,道:“皇上……臣身体有些不适,恳请皇上准许臣提前离席。” “身体不适?”谢怀瑾看他骤然苍白的脸色,想起他这次毒发没拿到解药生生挨过去的事,心里也有些担忧,“先到偏殿歇息一阵吧,再传个太医来看看。来人,给谢公子领路。” “不用了!” 出乎意料地,两道声音同时有些仓促地响起。谢临一怔,转头望向身后不远处的沈承渊,只见他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不疾不徐道:“不劳皇上费心了。谢临是臣府里的人,臣遣人送他回府便是。” “……是吗?”谢怀瑾笑容一点点敛去,眸色顿时深沉如墨,“阿临,你也这么想?” “是。”谢临微微俯身,皎如清月的脸上一派淡然从容,“请皇上恩准。” 好不容易缓和了些的气氛霎时降至冰点,再度剑拔弩张起来,这次剑拔弩张得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们很明显地感觉到他们的皇上此刻心情很不好。 ……对上谋反大罪都能镇定自若的皇上,因为容安侯要送他们家小厮回府而怒了? 他们不知所以,坐在皇帝身侧的宁妃却是气得俏脸发青,手中锦帕已然被她揉搓得不成样子。 每次对上这个谢临,皇上的情绪就极为反常,喜怒不定。这谢临除了一张脸,到底有什么好的,能将皇上迷成这样?自己又有哪里比不过这个小妖精? 自己好歹是个女儿家,日后能为皇上诞下龙嗣,甚至有望继承大统,可他呢?他又能做些什么!不过是凭着一张脸而已!如今皇上明显不快,他却执意顶撞,是拿准了皇上不会把他怎么样? 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 正在此时,忽听谢怀瑾开了口:“也好,那便多派些人去吧,记得让大夫好好看看,不准怠慢。”顿了顿,又微挑起唇角补充道,“替朕把人照顾好了。” 替你? 沈承渊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应承了:“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第48章暗流涌动 “朕说了,不准,此事不必再提!” 谢怀瑾厉声喝道,烦躁地抬手捏了捏眉心。 前两日宴席上谢临刚在自己面前公然出言维护容安侯,今日早朝沈承渊就提出要对谢临论功行赏,甚至联合多名大臣上书,要他为谢临安排一个职位。 笑话,在他面前表演什么鹣鲽情深?! 谢怀瑾只觉得无比荒谬,谢临职位如何,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外人多管多问了?谢临是他的人,一切自然该由他来决定,这容安侯有什么资格站在这儿大言不惭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皇上,谢军师为此战所出之力众将士有目共睹,皇上既一一赏赐了旁人,却独独冷落军师,岂非厚此薄彼,落人话柄?”沈承渊不慌不忙,从容道,“这话传出去,倒教人觉得皇上对谢军师有意见了。” 谢怀瑾身子微微前倾,两手撑在案上,隐约能看出龙袍下紧绷的肌肉线条:“朕自然有朕的考量,反倒是容安侯,却为何对区区一个军师如此上心?” 这一点也是一众站在容安侯一边那些个不知发生了何事的朝臣们想知道的。 他们素日里波澜不惊、韬光养晦的容安侯,今日这是吃了什么□□,竟然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军师大逆龙鳞? 眼见着皇上已然快要盛怒,这些不明局势的老臣个个哭丧着脸,很想说,侯爷,您别说了,不就是个军师吗,我们再去给您找一个来!不,找十个! 可沈承渊并不似他们想象的那般息事宁人,反而微微笑了,只是眼底却毫无半分笑意:“谢临是臣的军师,臣自然要多为其做些思量。再者边疆战乱之际,谢临为保我大梁军队得胜,所作所为臣都看在眼里,皇上远在京城,自然觉得不值一提。” 谢怀瑾高坐龙椅之上,眼眸深处燃起一簇暗火,闻言极短促地一笑:“你既这么想念边疆,不如带兵回去驻守吧,免得西凉再度入侵。” “皇上,西凉大势已去,边疆如今已然无恙,”沈承渊极为缓慢地抬起眼,一字一顿,“皇上该防着些朝中才是。”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当今圣上旁无嫡系兄弟,下无适龄太子,朝中除了一个年轻掌权的容安侯外,便都是前朝老臣,除了他,何来造反之人? 有咀嚼出其中意味的朝臣当场就吓得面无人色。这容安侯疯了不成?明知皇上早已对他生了忌惮之心,却还说出这么一番看似为君着想实则大逆不道的话来,难道真是一场胜仗打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了? 谢怀瑾自然也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脸色不由更为沉郁:“你威胁朕?” 沈承渊却冷淡地垂眸,状若谦恭地避过他的视线:“臣不敢。” “容安侯,朕近来是不是对你太过宽纵了?”谢怀瑾冷然道,“还是你早便对朕这个皇帝心生不满,如今打了胜仗,正好借题发挥?” “臣不敢。”沈承渊还是那句话。 谢怀瑾向后仰头,闭上眼深深地靠进龙椅里,再度抬手揉了揉眉心——这个动作他今日已做了不下五次,且一次比一次疲惫烦躁。 虽已愤懑至极,可沈承渊如今还不能动。 “你到底想怎么样?” 沈承渊道:“请皇上论功行赏,正式赐予谢临官职。” “谢临是罪臣之子,此番最多算作功过相抵,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谢怀瑾合着眼淡淡回道。 沈承渊一怔,他对谢临的身世并不了解,谢临也从未主动向他提起过,是以谢怀瑾当着众人的面提起时,很有些出乎意料。 话音一落,在场许多老臣脸上都有些不大好看。 谢临的身世并不算秘密。当初太尉府被满门抄斩下狱,谢怀瑾执意要将这太尉府庶子带在身边时,一众朝臣曾就此事数次上谏,奈何皇上是铁了心要养着这孩子,不仅力排众议将他收入养心殿,还亲口为其赐下皇家姓氏。 可这件事已经有多年不曾提起,谢怀瑾今日突然将它拿出来说事,怕也只是用来搪塞容安侯的借口罢了。 沈承渊沉默半晌,再次开口道:“那便请皇上放谢临自由。” 这要求虽有些不知所云,却比方才那个要温和容易得多,毕竟官职虽不能草率授予,可这自由就好说了。 谁知谢怀瑾眼神霎时凌厉起来,想也不想就拒绝道:“不可能。” 朝堂之上,空气骤然凝固,沉重得仿佛压在人心上,不得解脱。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 沈承渊眸色一冷,而后飞快垂眸,叹道:“皇上,阿临他是个人。” “朕知道,”谢怀瑾发出一声极压抑的冷笑,“那也是朕的人。” 沈承渊双拳在身侧一点点收紧,看向龙椅上那人的眼神中却带着淡淡的悲悯,仿佛在看一场徒劳而无谓的挣扎。 谢怀瑾冷哼一声,随即不再看他,幽深无底的目光越过大殿望向不知名的某处,渐渐柔和下来。 只是那柔和里,却掺杂了不容拒绝的狠戾。 容安侯府。 沈承渊下朝回来,一边听王管家上报这两日府上的情况,一边大步往里走。大半都是王管家在说,沈承渊甚少主动询问,大都只是间或简单地“嗯”一声以示知晓。 王管家对这位从小看大的主子虽极其爱重,却也忌惮他这一副冷面,即便知道他为人宽和从不为难,也忍不住心里打突,更何况今日的侯爷,似乎面上寒霜更重。 一路行来,却见侯爷的脚步在一处院落外顿住,说了大半路口干舌燥的王管家住嘴一瞧,原是先前单独辟给谢临的清竹苑。 他只瞧了一眼,便又转头来看,只见自家侯爷脸上寒霜仿佛被春日暖阳照化了一般消融了去,只眉间还微微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管家毕竟服侍惯了,也是个有眼力见的,当即便福身道:“若侯爷没别的吩咐,老奴就先退下了。” 沈承渊神思有些游离,朝他点了点头。 再回过神来,已是身处门外。暮春午时有些闷,大门敞开着,人大概是在内室里,只能隐约听到些对话声。 小九儿仍旧如前天那般哀嚎着:“我的公子啊,战场那是说着玩的吗?一个不慎就是生死难料,您这样矜贵的身子,怎么能跟着那些糙爷们一块去?” 谢临:“哪有你说得那般严重,我不过是在京城待得有些闷,想出去走走罢了。” “您先前十八年都没这么想过,偏偏来这容安侯府不到半年就生出这些想法来,哪有这么巧的事儿?您跟小九儿说,是不是那个容安侯猜忌您,非要把您带在身边时刻看着才能放心?!” 谢临的声音沉了沉:“我说过了,是我自己要去的,你怎可随意揣测他人?再者,侯爷平素可有半分薄待于你?你这些话说得实在有些难听。” 小九儿被他唬住,立马委屈道:“可是、可是,您知不知道小九儿都担心死了……” 谢临有些无奈,语气忍不住柔和下来:“我知道了。这些天可有好好跟着王叔学记账?我记得我走的时候你还说让我等着验收呢。” “当然有……不对,公子您别打岔!您有没有受苦?有没有好好喝药?唉,边地那等苦寒,您肯定受罪了,小九儿瞧您都比以往瘦了……” “小九儿,这些话你已经在我跟前连着说了整整两日了,你说得不累我听得都累了。”声音里带了些纵容的笑意,“我有些饿了,若你实在停不下来,先去看看厨房饭菜做得如何,回来再继续说,好不好?” 小九儿一时语塞,虽知道这八成又是自家公子在转移话题,但到底怕他饿着,也只好妥协,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唠叨着:“那好吧,不过公子您可别想着就这么把小九儿打发了,等我回来再……” 这声音由远及近,终于在内室门帘被挑开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里头谢临不解地问:“小九儿,怎么了?” “没、没什么……”和门外容安侯撞了个正着的小九儿身形有些僵硬,慌忙垂下头避开他的视线,“奴才先下去了……” 说完也不等他作何反应,忙一溜烟跑远了。 方才那一席堪称诋毁的话,沈承渊虽听了个七七八八,但也没打算跟他计较,遂不去管他,抬脚进了内室。 “不是说去厨房瞧瞧吗,怎么又回……”待瞧见逆光而入的比小九儿高大许多的身影时,谢临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一面下榻朝他迎去一面笑道,“是你啊。刚回来?可吃过饭了?要是还没吃过,我们……” 未尽的话都被迎面而来的一个拥抱给堵了回去。 沈承渊的怀抱很暖,常常带着一种冷冽的松柏气息,像生怕将他碰碎了一般,把他整个人如珍宝般圈进怀里,温柔得与那一副冷面大相径庭。 只是谢临隐约觉得,今日的他与往日似乎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如果硬要说的话,就是吹拂在他肩头的气息比往常重了些,直将他耳根都吹得泛起了薄红。 “怎么了?”谢临伸手,像哄孩子一样拍拍他的背。 沈承渊下巴搁在谢临肩上,手臂在他腰间圈得很紧,似乎一个不小心就让他消失了。他闭着眼,闻言低声一叹。 谢临察觉出他的异常,声音便放柔了些,试探着问:“是……皇上又找你麻烦了?” 沈承渊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又说:“就是想抱抱你。” “我又不会跑了,什么时候不能抱啊?”谢临失笑,“该是用午膳的时辰了,吃饱了再抱。” 谢临挣了挣,从他怀里退开,微微抬起脸认真凝视着他的眼睛:“到底怎么了?别怕,你同我说就是。” 或许他的神色太过恳切,沈承渊忍不住张了张口,却终究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好苦笑一声:“……真的没事。” 谢临突然就觉得一股气闷直冲心头,说不出到底是气他一切都不肯与自己分担,还是气他自始至终的小心翼翼。 他自问这段时日以来,自己虽是奉旨入府,却从未做出半点于侯府不利之事,就算先前两人曾有所猜忌,在这生死一战互表心迹后也该消弭了。 又或许,是他觉得自己就是旁人口中的娇花,合该一辈子高兴得迷迷糊糊,一切都交给他就好?这样待他,又与皇帝等人有什么区别?他理想中的伴侣,绝不是只配同甘。 不论是哪种境况,都让他心里发凉,就像被满心热切被冰水兜头浇熄,顿时没了追问的欲望,谢临转身就走。 “阿临……”像是妥协一般,身后传来一声深长的,微微低哑的叹息,将他的脚步定在了原地,“若是我也……不能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官职呢?” 他说,“你还会留在我身边吗?” “就因为这个?”谢临转回身来,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承渊站在原地,大抵是因为愧欠,他低垂着眼眸,眸中隐约闪动着惶然与期盼的光。 谢临只好将他拉至床边坐下,无声叹道:“那些官衔于我本就可有可无,若是能有自然最好,没有也无妨,我前十八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再者说,不愿赐我官职也是皇上的意思,这与你何干?你又何必这样?” 沈承渊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扣,感受着他掌心里那一丝凉意,心里也比方才平静了许多:“话虽如此……终究是我叫你失望了。” 想起他留在自己身边的初衷,沈承渊就难免觉得不安,哪怕知道他或许也对自己有着相同的情意,可大抵是觉得不真实,他只怕自己一旦给不了他所想要的,这些美好的幻梦就会一寸寸破裂碎开,分崩离析。 “什么叫我失望了?若是皇上就是抓着不放,你又有什么办法?即便是真有失望,那也是过去的我。”说着,谢临伸出拇指在他掌心轻轻刮了刮,笑得眉眼弯弯,“我现在拥有的,比那些珍贵太多。” 沈承渊定定看着他,只觉心头大片大片的暖意晕散开来,一股酸涩直冲鼻端。 他这样的人,光风霁月,才华横溢,又自小心怀壮志,一朝失落,如何能平?可如今当着自己,他却说,无妨。即便是为了宽慰自己而这么说,也足够让他感动得无言以对。 千言万语都化作沉沉一叹,他伸手将人搂进怀里,脸颊轻轻摩挲着他柔软微凉的发顶,低声道:“如若当高位者换做是我,我便能光明正大让你辅国了。“ 他的话里虽无杀伐之意,谢临仍是听得一阵心惊,忙道:“这是什么话……如今战事初定,正是要休养生息的关头,若起内乱,必将民不聊生,到时大梁必定不攻自灭。若是如此,我可真成大梁的千古罪人了。” 沈承渊此时终于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心下郁结散了大半,忍不住在他发顶吻了吻,呢喃道:“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第49章人心难测 天光渐明,柳依依静默地坐在桌前任由身后侍女小心替她梳着发髻,狭长的凤眸眯起,神色晦暗。 自谢临被侯爷亲口吩咐入住主院后,各种传言便像长了翅膀似的飞个不停,但她料想侯爷不过是一时贪图美色,一直也没给他什么名分,向来也翻不出什么波浪。 可昨日她却听闻,侯爷为了那奴才竟在朝堂上公然顶撞皇上,只为给他求一个官职,这叫她心里猛地惊慌起来。 难道侯爷真对那奴才动心了不成? 荒唐!实在荒唐! 虽然大梁民风开放不忌男风,可那多是些纨绔子弟们拿来娱乐消遣的玩意儿,若是放在他们这种大户人家,如何能上得了台面? 况且她与那奴才同是从宫里出来的,为何侯爷独独对那人青睐有加,对自己却总是冷漠相待? 凭什么?自己究竟比那人差在了哪里?! 正怨怼着,便觉头皮一阵扯痛,她反手便是一个耳光抽了过去:“混账东西!” 那小丫头被她打得踉跄几步扑倒在地,忙爬起来跪好,瘦弱的身子不断颤抖,连连求饶:“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奴婢只是一时紧张……” “紧张?”柳依依美目如冰,缓缓转向地上不住瑟缩着的人,“怎么,怕我废了你的手不成?” 那丫头吓得只知道摇头,连话都说不齐全了,只是不断重复着:“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柳依依似乎觉得她太过聒噪,不耐烦地抬了抬手,便有两个侍卫进来将她从地上架起来,只听她随意吩咐道:“那就按我方才说的办吧,把她的手废了。” 她说话时语气轻松里带了些许,仿佛只是谈论下一顿饭吃什么一般,却让人不寒而栗。 待侍卫架着吓傻了的小丫头退下后,柳依依往铜镜里看了一眼,女子容颜依旧年轻昳丽,眉宇间却仿佛总有一丝凄凉落寞,任多少脂粉都掩盖不去。 她忽然就觉得一阵气闷,拿起镜子不由分说摔了四分五裂,怒声道:“为什么?!那谢临不过是空有一张脸罢了,侯爷到底为什么待他那么好?!” 身边侍候着的大丫鬟连忙凑近几步,一边扶着柳依依坐好,一边替她斟了一杯茶水来,低眉温声道:“夫人莫要动怒,可别为了不相干的人气坏了身子。” “不相干的人?若再这么下去,难保哪一日他便要踩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了!”柳依依冷笑一声,一把挥开茶盏,眼中陡然射出毒辣的光,好似地狱鬼火般灼人,“去,现在就给我去把谢临叫来。我今天非得让他知道知道规矩不可!” “夫人!”大丫鬟看着她状如癫狂的模样,狠狠心跪在她面前,“您也知道,侯爷如今被那谢临迷得不知东南西北,正是无上宠爱的时候,您何必在这个当口为了他得罪了侯爷呢?” 柳依依银牙紧咬,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拉起:“那你说我该如何?就看着他这样耀武扬威不成?!” 大丫鬟目光流转,唇角微微弯起,俯身在她耳畔道:“依奴婢看,明枪终究易躲,暗箭才是难防。不若我们……” 厨房。 沉香站在门口,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进去。她抬头看了看愈来愈高的日头,面上浮现出一丝挣扎。 原先谢临还在洒扫处当值的时候,就曾与她有过几面之缘,沉香只觉得他为人温和心善,生得又好,对他生了不少好感,便是在白芷故意为难时,也暗中帮衬了他许多。 许是缘分使然,后来谢临去了主院住在侯爷身边,她也被拨来谢临身边伺候着。谢临虽成了半个主子,待人却依旧温厚,从不骄矜自傲拿腔作势,对她也关照有加。 她虽还是懵懂的年纪,却也并非对□□毫不通晓。于她,谢临便是那难觅的良人,或许终其一生都可望而不可求了。但尽管如此,她也并不怨恨,只将他当作兄长般敬着爱着,从不逾越。 可如今…… 她捏紧了手里的纸包,手心密密出了一层汗,几乎将纸包打湿了。 厨房里头有正做着饭的厨娘见了她,很是热心地朝她招呼道:“沉香啊,在外头做什么呢,快进来!” 沉香似是吃了一惊,本能地后退一步想要离开,可又突然想到什么,脚步一顿。最终她闭了闭眼,犹豫着走进门去。 正是午膳之时,厨子厨娘们正忙得热火朝天。蒸煮焖炒,柴米油盐,到处热气腾腾,香味四溢,叫人想到饭成之时的种种鲜香美妙,忍不住跟着食指大动、 “这不是沉香姑娘嘛!”正端锅翻炒着肉丝的胖厨子往她这边瞥了一眼,隔着锅里热菜升腾起的白雾,笑容憨厚,“可是谢公子想吃什么了?” “不、不是!”沉香一愣,下意识地摇了摇手。 胖厨子知道她拘谨,笑得两只小眼都被挤得几乎要陷进肉里:“要是谢公子有什么吩咐,沉香姑娘尽管说就是,可千万别跟咱们客气。” 沉香“嗯”了一声,垂下眸子说道:“我只是来看看公子的午膳……若是好了,我也好快些端去。” 厨娘同小九儿更为相熟,似是有些讶异地问道:“平日里最先来的不是小九儿那孩子么?他最是个嘴馋的,每次都要自己先偷偷吃上不少。怎么今日他没来?” 闻言,沉香突觉有些手足无措,好在她反应及时,忙开口解释道:“小九儿昨晚同公子闲聊一夜,今日起得有些迟了。” 厨娘点点头,也不再多问,遂腾出手来朝着前方灶台遥遥一指:“那边锅里温着的就是谢公子的午膳,旁边盒子里装着他平素爱吃的点心,你拿的时候小心些。” 沉香忙朝她指的方向走去,袖中掉出一枚小小的纸包,被她紧紧攥在手中。看到灶台上的大锅时,她犹豫着伸手去揭开盖子,双手微微有些颤抖,怎料一个没拿稳将盖子掉落在灶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烫着了是不是?”厨娘闻声放下手里的活计便要赶来。 沉香心跳如擂,慌忙想要说“没事”让她不必过来,可对方已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咬了咬牙,将手贴在被火烧得滚烫的锅身。只一瞬,她的手便被烫起一大片红肿来。 厨娘走到她跟前,瞧见她被烫伤的手时,皱了皱眉:“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这儿有伤药,你随我来抹些吧。” “不用了,”沉香垂着眼摇摇头,“公子还在等我带午膳回去。” “你这伤口不及时处理,以后要留疤的。” “没关系,我回去就上药。”沉香紧紧咬着下唇,抬眸朝她笑了笑,“谢谢您。” 厨娘见状也只好走开,待回到自己的岗位时却惊叫一声:“呀,我的菜!” 见那边众人的目光都被烧糊了的菜吸引过去,沉香趁机将藏在手中的纸包取了出来。纸包已被她手心的冷汗打得濡湿,她颤抖着手打开,将白色的粉末倾倒在锅中午膳内,而后将纸包收起,从锅中端起午膳就要往外走。 正在此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道清脆明亮的少年声音:“吴妈,午膳好了没?” 来人正是小九儿。他向来爱往厨房跑,特别是到了饭点,厨房里总能见着他的身影。 厨娘吴妈见是他,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来,答应一声道:“已经叫沉香丫头端去了。” “你这丫头总算来了!”旁边的厨子亦笑着应和道。 小九儿闻言看向沉香,果然见她手中正捧着餐盘,半是疑惑半是戏谑道:“小香儿,今日你怎么来抢我的活了?” 他与沉香相熟,又记挂着此人待公子好,沉香也觉得他纯真可爱,两人素日里来往便比常人要多上不少。 沉香双手紧紧握住餐盘两端,指节泛起青白,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我那边的事儿都忙完了,我估摸着时候也快到了,就来替你跑跑腿。” 小九儿对她一向信任,此时自然也不作他想,朝她点了头:“你等我会。”说着小跑到厨娘跟前,笑嘻嘻地说道:“吴妈,今儿有什么稀罕的零嘴么?” 吴妈早已见怪不怪,从一旁闲置着的锅里抄起一只鸡腿就放在盘里递给了他:“慢着些,小心烫。” 小九儿欢喜接过,凑在鼻端闻了闻,满足地叹了口气,讨好道:“吴妈烤的鸡腿果真是香!” “就你小子嘴甜!”吴妈笑骂一句,“赶紧回去吧!” “走,咱们一道回去。”小九儿冲她笑了笑,重又回到沉香跟前,跟在她身侧边走边迫不及待啃起了鸡腿。 沉香脚下步子有些滞涩,却也跟着他往外走。 行至门口,二人与前来寻找小九儿的谢临迎面撞了个正着。沉香大惊,忙垂下眼眸不敢看她。 今日她因紧张而引来厨娘,不得不假意烫伤了手,已是耽误了些时间。本以为遇到小九儿已经是倒霉了,没想到竟还遇上了公子…… “公子怎么来了,莫不是饿得等不及了?”小九儿笑眯眯地朝他挥了挥手里鸡腿,而后一口咬了下去。 谢临白了他一眼,目光又移至沉香身上,疑惑道:“沉香,你怎么也在?” “我……”沉香心下一慌,脑子里空白一片,硬着头皮解释道,“我今天的活不多,就来替小九儿走一趟。” 谢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没有说话。小九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便被谢临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此刻的安静让沉香心如擂鼓,想抬头又不敢抬头,只是握着餐盘的手指极为用力,指尖都变成了苍白。她正用着全身力气抑制双手的颤抖。 “公子,奴婢真的只是来替您取午膳回去。”良久的寂静后,沉香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满是急切,似是生怕他不相信自己一般。 谢临本还对她来此的目的半信半疑,如今看她的反应,却是几乎肯定了。这个丫头,这次来厨房的动机必定不纯。 思及此,他心里微微一叹。沉香于他曾有过雪中送炭的情分,若非不得已,他断然不愿随便怀疑她。 可人心从来就由不得你不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第50章断恩绝义 他看着对方一脸紧张的模样,却也不急着拆穿。若是此刻拆穿,怕是对方也只会抵死不认而已,便只悠悠问道:“从前你也清闲过,却不曾见你抢在小九儿前头跑来厨房。莫非你也同他一样,想讨些零嘴回去?” 沉香听他头一句出口,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听到后一句便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声道:“是这样,奴婢今日一时嘴馋,想着平日里小九儿爱到厨房讨零嘴,才提前来瞧瞧的,还请公子恕罪!” “哦?”谢临目光微微闪动,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那你的零嘴呢?”他朝小九儿手里刚咬了两口的鸡腿投去若有似无的一眼,“你可别告诉我,你在里头已经解决完了。” “我……”沉香霎时明白过来,公子这是在给她下套,而她竟就这么跳了进去!她心里悔恨惊惧交加,真想扔下餐盘夺路而逃,可脑中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在她点头应下那人的一刻起,她便已无路可退。 门口处的动静吸引了厨房内众人的注意。 他们的谢公子生得一副清丽绝美的模样,又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从不向他们甩脸子、耍威风,反倒将他们当作自家人亲近,这让他们对这位小公子生不出半分不喜来,个个将他当宝贝般疼着宠着,有求必应。 谢公子对待下人虽不能说是亲如手足,但也从不为难他们,这也算是大家伙头一次看到他这般同丫头说话。起初大家一头雾水,听着听着,便有人明白了什么,拔高了声音喊道:“难道你在谢公子饭菜里头下了毒?” “我没有!”沉香陡然抬头,双眼竟隐隐透出几分血红来。 一旁小九儿啃鸡腿的动作也完全顿住,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出人意料的一切。他虽然不敢相信小香儿会做出给公子下毒这等事,却也不敢不信公子的判断。 谢临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公子,求您信我,我怎么可能害您!”说得急了,连“奴婢”也变成了“我”,只是一味苦苦哀求着,仿佛只要她一直重复这些,谢临就会信了她。 “想让我信你很简单,”谢临下巴微微扬起,温润的眉眼间却染上了几分冷意,“既然你说菜里无毒,那我就把它赏给你。你当着大伙的面吃了它,我就信你。” 沉香一下子脸色煞白,瞪大了双眸看着她,浑身僵直手脚冰凉,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 虽然夫人说,这毒并不会让人有性命之忧,可若她当众吃下,必定会毒发,到那时她下毒一事照样会败露…… 她此刻,竟是进退不得。 围观的众人此时纷纷议论开来:“难道真是这丫头做的?” “不会吧,平日里那么恭敬谨慎的一个人,她哪来的胆子给谢公子下毒?公子可是我们侯爷放在心尖上疼着的人!” “啧啧,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还好这菜没送到谢公子跟前,要是出了什么事……” 谢临不理会众人的言语,只是直直地看着沉香,见她脸上浮现出挣扎之色,他的神情渐渐冷了下来,似乎有些倦怠地微阖了眼眸。看来他果真没有猜错。 “你还犹豫什么?”谢临故作不解地问,“你不是说你什么都没做么?” 小九儿在一旁急得直跺脚,朝无动于衷的沉香喊道:“小香儿,你倒是按着公子说得做啊,不然你怎么洗清嫌疑?!” 沉香看了他一眼,鼻子一酸,眼眶竟发红发热起来。她低头沉默片刻,而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公子,奴婢知错了,要打要罚,但凭公子处置。” 随着她跪倒在谢临面前,一切都昭然若揭,大家纷纷安静下来,看着她的目光中有惊疑,有惋惜,更多的是厌恶。 谢临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并没有众人预期的怒不可遏。他看了眼偷偷围拢在门前的众人,众人便纷纷移开目光散去,各自忙起了各自的活计。 他又将目光转向地上低垂着头不作声的沉香,言语间不自觉便带了久居深宫的高贵:“说吧。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沉香死死咬着下唇,因过于用力已隐隐见了血痕,却仍是十分艰难地摇了摇头:“没有人,一切都是奴婢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谢临忍不住冷笑一声,“你倒是说说,我是哪里得罪了你,竟让你糊涂到要我的命?” “我……”沉香想着这段时日来公子待她的好,浑身微微颤抖着,几乎要落下泪来,可一想到自己年迈的父母…… 她跪正了身子,深深叩首:“公子您人真的很好,是我心胸狭隘,才生了嫉妒之心。” 半晌,谢临叹了口气,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淡淡说道:“若真如此,你贴身伺候的机会那样多,我哪还有命活到现在?说吧。不管你有多大的苦衷,但说无妨,我装作不知就好,不会与旁人说道。” 沉香双眼泛红地看着他。谢临绝美的脸在她的泪波中起伏荡漾,终于在泪水滚落后清晰起来。她忍不住呜咽出声:“公子……” 为什么待她这样好,为什么不在知道她下毒后直接将她处决? “是……柳依依?”谢临细细观察着她的脸色,试探着问道。 沉香面色一顿,红着眼垂下眸子,不说话了。 她的反应很好地证实了他的猜测。谢临心中一窒,果真是她?如果没记错,他们至今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他究竟是何处开罪了这位柳夫人,竟到了欲除他而后快的地步? “她为何要害我?” “奴婢也不知,只是柳夫人以奴婢爹娘来威胁奴婢……奴婢不得不答应……”沉香微颤的声音里透出浓浓的悔意,“公子您也知道,柳夫人是侯爷身边唯一的侍妾,算得上半个主子,且柳夫人说这毒并不会让公子有性命之忧,奴婢为了家人……” 谢临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她能拿你爹娘威胁你,我难道就不能帮你保住他们么?可真是个傻子,这种事你若是提前同我说了,再怎么说我也是侯爷身边的人,还能拿不出主意来不成?” 沉香愣了愣,当时惊惧交加惶恐之下便答应下来,此时冷静下来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心中不由更加悔恨。 谢临抬手揉了揉眉心,又问:“你方才说,这药不会让我有性命之忧?” 沉香一愣,点头嗫嚅道:“夫人是、是这么说的,她说只会让公子生病难受一阵子……” 谢临唇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却不言语,垂眸片刻后从她手中接过餐盘,揭了盖子,将里头掺了药的饭食一股脑倒在了一旁草地上。 只见那一小块原先还绿意盎然的草地,甫一沾上饭食,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衰败,最后竟全数化作一团黑灰! 沉香愕然,张着嘴愣愣看着,到后来忍不住后退一步,惊得半晌不能言语。 “这……这是……”她结结巴巴地说着,似乎不能理解眼前这一幕。 “可看清楚了?这样的毒性,是不是如你说的那般不会有性命之忧?”谢临将餐盘放在石桌上,神色平静道,“若我真的用了,只怕是上一刻刚放下碗,下一刻便进了阴曹地府。” 他此时站在风口上,轻衫随风微扬,显得身形有些单薄,却又那般坚毅挺拔。 “奴婢、奴婢不知柳夫人竟想对公子下此毒手,奴婢真的不知……”沉香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边流泪一边拼命摇着头,心里又痛又悔,恨不得以命相抵。 “柳依依她……”谢临想起了什么往事,却终是止了话音,摇了摇头,“算了,不说她了。” 沉香泪眼迷蒙地上前几步,双腿有些发软:“还好公子您没事……否则就算是保住了爹娘,奴婢这一生也都无法原谅自己了。” “我虽无事,你却是留不得了。”谢临看着她,叹了口气,却仍是一字一顿地说道。 沉香顿时怔住:“……公子?” “我理解你为保住爹娘而舍弃我,你也应能理解我为了自己舍弃你。这次有人拿你爹娘做威胁,你便选择加害于我,若我仍将你留在身边,下次有人拿你的兄弟姐妹、叔叔伯伯来做威胁,我还能有这样的运气吗?”谢临淡淡说道,微垂的眼帘如羽蝶拢翅,闪着暗青色的冷光,“今日还好是我,若是有一天也有人拿亲人要挟你毒杀侯爷呢?” “奴婢再也不敢了,公子……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好,再也不会有下次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可好?”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她早对这温润如玉又对下人颇多体谅的主子生了爱慕之心,且若是她被逐出侯府,凭她一介弱女子,日后又当何去何从? 谢临摇了摇头,目光悠远不知望向何处:“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能被原谅的……” “公子……”沉香目光哀切,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谢临却已转身朝外走去,泪波中那人背影修长如玉,却只有清泉似的声音淡淡传来。 “我会替你安排好去处,也会派人保护好你的爹娘,你不必忧心。” 早已石化在原地的小九儿见公子离开,也顾不得别的什么,忙拔腿追了上去:“公子,您等等我!” 沉香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主仆二人相携离去的身影,忽然就明白了自己比小九儿差在何处。此番一事,若是发生在小九儿身上,她虽不知他会如何处理,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决不会伤害公子分毫。 谢临的身影越来越远,逐渐模糊成一个看不清的光点。沉香双眼仍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好似被绳索勒紧,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公子再也不会原谅她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第51章该回来了 柳依依毕竟是皇帝送来的人,若是沈承渊就这么随便处置了,传到皇上耳边,终究会惹得他不悦。此时皇上与容安侯的关系正是水火不容之际,谢临不想徒生事端,便嘱咐小九儿去厨房叮嘱一番,让他们莫要将此事传到侯爷面前。 小九儿虽不解,却也没有多问,只犹犹豫豫地应了,飞快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径自跑开了。 本以为此事暂且告一段落,谁知不过两日,便传来了沈承渊将柳夫人重罚之后逐出侯府的消息。 谢临当时正在院里石案上聚精会神写着什么,闻言手中狼毫当即狠狠一撇,歪至另一行去。 “不是叫你去叮嘱过了么?”谢临看着眼前垂头低眼的少年,“怎会如此?!” 小九儿不忿道:“那女人那般狠毒,她想要公子的命,我们为何要留她?” 谢临被他这一问,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那些时局太过繁复,小九儿不懂,他也不想叫他懂,索性闭口不言,只屈指在他额上不轻不重地一敲:“你呀,就知道给我惹麻烦。” 小九儿揉揉额头,没心没肺地朝他笑了。 谢临找到书房时,沈承渊正单手支着额头,冷峻的眉眼锋利而明亮。他的唇微微抿紧,不知在想些什么,很有些拒人千里的冷漠肃然。 听得门外剥啄之声,沈承渊脸上冷意便一扫而空,柔情如流水般潺潺从眼里流溢出来。 能不必通报而直接推门的,除了谢临外别无他人。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沈承渊起身,将他揽至榻上坐下。这方小榻是供他读书至夜半休憩用的,比之卧房便显得有些简易,却也意外的柔软。 “还不是为了你那柳夫人?”谢临似嗔非嗔地看他一眼,“你说你作什么偏要挑在此时将她处置了?” 想起她,沈承渊眼眸深处闪过一道冷厉的暗光,淡淡道:“她害你可没想着要挑时候。” “你……”谢临几乎被他堵得无话可说,拿手指着他顿了半晌,才改做用手背在他肩上一拍,“当下局势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柳依依毕竟是皇上赐来的,你既已忍了她这些年,再忍一忍又何妨?” 沈承渊将往怀里带了带,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浅淡的药草香,随口道:“先前忍得是因为无可厚非,可如今她心思既动到了我的爱人身上,那我自然忍她不得。” 这一句“爱人”说得很是低柔,轻若呢喃,却偏偏近在耳边,几乎要顺着耳廓一路烧进人心里去了。谢临顿时便觉耳根一阵热烫,柔软的嫣红不多时便侵染了小巧精致的耳垂。 他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戏谑着说:“皇上若是借机怪罪下来,我倒要看看你有几条命够去送的。” 闻言,沈承渊低低笑了,搂着他的手紧了紧,柔声道:“我不知道我有几条命够送,我只知道,我只有一个阿临要护着。” 这下嫣红蔓延到了整个耳朵。 沈承渊自然也瞧出了怀中人的羞赧,只觉心中爱极,忍不住在那玉雪可爱的耳垂上亲了亲,朝他保证:“你放心,即便是皇上真的怪罪,我也自有办法。” 谢临迟疑片刻,终是缓慢又坚定地点了点头,在他怀里轻轻合上眼眸,听着紧贴自己脸颊的胸腔里温热有力的跳动声,心里一片安宁。 淡淡的檀香糅合青涩的杜若,燃木焚香,青铜炉浅,盛不下白雾青烟,袅袅而上,又在空中散作浮尘。 “我还记得最初遇见你的时候,你在柳依依房里侃侃而谈,招致为难,看着我的那双眼湿漉漉像头小鹿似的,却又异常的亮。那时候我抱着你,心里想的竟是这孩子太瘦了,日后得多补补才是。”沈承渊侧脸贴着他柔软的黑发,微微叹了口气,声音里有些晦暗不清的歉然,“如今大半年过去,和当初相较却也没长几两肉,还是这么单薄。” “有长的,你看。”谢临最听不得他这种口气,手忙脚乱地解了衣衫,掀开来露出脖颈前胸大片肌肤,“我先前锁骨间有个坑,一晃眼便能瞧见,如今都不甚明显了。承渊,你别多想,这段时日我在你身边的日子,是我这十八年来从未想过的。” 他说了什么,沈承渊其实没大听进去,眼前万物皆休,只留了那一片莹白如玉的肌肤,明晃晃刺进他的眼眸。 他微微抬手,指尖刚一触到那温润的肌肤,便生生缩回了手,克制着难以抑制的热流,平静地将衣带系好,板着脸道:“以后不准随意在旁人面前解开衣裳,知道么?” 总是这般轻信于人,对谁都不甚设防,叫他如何放心?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这张脸、这副身子有多惑人?若是被奸人觊觎,凭他这样的身子根本无法逃脱。若是自己再如上次那般不能及时相救,他又当如何? 谢临看他一边替自己拢好衣服,一边拿教育孩子的语气认真嘱咐的样子,不由扑哧一笑,眼波如秋水般盈澈:“我又不是稚龄孩童,怎会随意在旁人面前宽衣解带?” 沈承渊自然知道自己关心则乱,却又无法抑制这关心,方才说了那么一句。此时见他笑得灿烂,便再绷不住脸,与他一同弯了眼眸,叹道:“你知道就好。”又道,“可用过晚膳了?若是不曾,便留在我这儿一起吧,我叫厨房做些你爱吃的芙蓉糕来,就当是谢过阿临当日席上挺身相救之恩。” 谢临摇了摇头,想起自己似乎许久不曾吃过了,又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芙蓉糕?” 因为在意,所以总是多留意一些。 这话沈承渊却没说,许是说了这许多情话后总算有些知道羞赧了,只听他边往外走边轻咳两声,淡淡道:“秘密。” “……” 谢临也不恼,修长的指节微微屈起,一下一下轻叩着桌面,脸上绽开一抹笑意:“我既是挺身相救,侯爷却拿一碟子芙蓉糕便要将我打发走?未免太过小气了。” 原先沉静得像个小老头似的谢临,竟也喜欢用这样玩笑的口气同他说起话来了。 沈承渊心里柔软非常,也就回转过身来:“阿临想要什么?尽管说来便是。” 谢临长眉一挑,脸上笑意晕开:“那我便不客气了,记得多上两碟子来。” 沈承渊:“……” 皇宫,紫宸殿。 殿门大开着,初夏微醺的夜风吹来,巨大的灯烛猛地一晃,泛白的火苗瑟缩起来,仿佛受了谁的指使一般,让人莫名生寒。 内殿,一派宁静。 翠屏围锦幛,玉座卷珠帘。白玉蟠龙绕柱而上,琉璃朱鸟衔金戴玉,宫灯里红烛才结了半朵灯花便倏地爆开,发出轻微的“毕剥”声响,而后不甘不愿地归于沉寂。 谢怀瑾手执明黄奏本坐于龙椅之上,此时似乎有些疲倦地捏了捏眉心,正欲起身活动一番筋骨,抬头随意一扫,便见守在一旁的徐公公往这边频频看来,满脸的欲言又止。 他站起身,一边晃动着僵硬的脖颈一边开口:“有什么话就直说。” 徐公公上前几步,面色有些为难地躬身道:“……皇上,老奴听得一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谢怀瑾瞥了他一眼。 徐公公立即坦诚道:“老奴听闻,容安侯昨日将皇上赐下去的,府上唯一的一个侍妾打发走了。” 话音刚落,徐公公便觉殿内温度骤然降了下来,虽是初夏内殿,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只垂着脑袋望着那双蟠龙云纹的重台履,目光半分不敢挪动。 半晌,才听谢怀瑾淡淡开了口,声音平静非常,不辨喜怒:“哦?听谁说的?” “外头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宫里便也得了风声,据说是那女子心术不正企图毒害侯爷,这才被施以刑罚后遣出了侯府。” “毒害侯爷?呵。”谢怀瑾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她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会做出这等蠢事。只怕这毒害的另有其人呢。” 徐公公不明所以地愣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眼珠子滴溜溜转得飞快:“皇上的意思是,谢小公子……” “哼。”谢怀瑾不屑道,“他倒是想得周全,只是这理由实在拙劣,明眼人不必细想便能窥得其中隐秘,更遑论朕!” 徐公公此时竟有种微妙的感慨,那容安侯向来冷心无情,此番却能为小公子做到这一步…… 他晃了晃脑袋,把脑子里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通通压下,小心地抬头瞧了瞧皇上的脸色,除了比往日冷上几分外却瞧不出什么端倪来,只好试探着道:“容安侯为小公子做到这般田地,想来已是爱之入骨了,这不正是皇上所想瞧见的么?小公子成了侯爷软肋,皇上又可随时拿捏,往后便可高枕无忧了。” 谢怀瑾眸光不定,深处却有着森然寒意:“可朕如今这心里却不大痛快。” “……皇上?” “以为这样便能两厢厮守了么?”谢怀瑾冷冷一笑,目光犀利如舔血利刃,一字一顿地说,字里行间都透出了斑驳血气,“绝无可能。” 徐公公再度低下头去,心里隐约有些惋惜,不知是为那冰雪般剔透的人儿,还是为这段终究无法圆满的感情。 “徐明世,你去将那奴才叫来,朕有事吩咐他去做。”谢怀瑾说完,便踱回龙椅旁坐了回去,沉静的眉眼笼在暗影里,明明是带着笑意,却让人无端觉得有些阴鸷。 “是。”徐公公领命退下,却在转身时无声一叹。 谢怀瑾就着摊开的奏折看了一会儿,倏而“啪”地将其合上,粗粝的手指在明黄色的纹理上轻柔摩挲,仿佛指尖是那人柔软滑腻的脸颊。 此时天边惊雷乍起,万钧雷霆带起轰然一声巨响,闪电宛如苍白的利箭撕裂夜空。大雨倾盆而至,噼里啪啦砸在窗沿,巨大的雨帘将天地都遮暗了。 良久,他抬起头,闪电在这一刻猛地窜起,照亮他偶然间温柔的笑容。他的目光越过窗棂暗夜,飘向更远处的,那人的所在。 他微微动了动唇,声音低得宛如梦呓。 “阿临,在外头玩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回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第52章山雨欲来 翌日晨,天色一改往日晴朗,隐约透着一股暗沉,明明是五月初的日子,却仿佛隆冬一般黑沉暗淡。 沈承渊轻手轻脚地从床榻外侧半支起身,目光在怀中人安恬又清澈的睡颜上流连片刻,忍不住在他额角轻轻落下一吻,这才小心翼翼地收回搭在他腰间的手。 谢临并无早起的习惯,侯府的日子又将他滋养得太过安闲,是以此时依旧熟睡得人事不知,对于落在自己额角的亲吻也只是怕痒似的眉梢轻动,随后微微别过脸去继续睡了。 沈承渊忍不住淡淡一笑。 待到收拾妥当出门时,门外踱步许久的赤木却像是盼了许久似的,猝然几步上前,朝沈承渊躬身道:“将军。” 沈承渊看着他有些凌乱的步子,眉心稍稍一蹙。赤木是他在府里最得力的下属,沉着镇定、诸事不惊,甚少见他有如今日这般失了分寸的模样。 他心中思量来回,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回手将房门掩紧了,这才问道:“什么事?” 许是他的神色太过镇静,赤木终于也心神稍定,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摊开在他面前:“属下昨夜擒获了一只信鸽,这是从那鸽子身上取下来的,请将军过目。” 沈承渊将那纸条接过,清冷的目光低垂下来,在那轻巧的纸条上大致扫了一遍。那上头字不多,只有简短两行。 “明日午时三刻揽月楼碰头接应。” “好。” 他脸色不变,没有表露出半点该有的凝重,似乎对这内奸一事并不在意,只随口问了句:“从哪捉住的?” 赤木似是迟疑了一瞬,才垂下眼睫道:“……清竹苑外。” “……”沈承渊脸上一贯的淡然终于微微变了。 “将军,属下昨夜就在清竹苑外当值,断不会看错。整个清竹苑只有谢临二人出身宫廷,这书信必定是出自他二人之手。若将军不放心,也可唤他二人当堂质问。” 沈承渊只是微微低垂着眼,俊美无俦的容颜宛如一汪静水般毫无起伏,只有手指微微捏紧了那纸条。 赤木见他不说话,忍不住又道:“将军,属下知道您看重谢公子,可如今当务之急是……” 未尽的言语被沈承渊一个抬手的动作阻断,只见他闭了闭眼,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般长长舒了口气,淡然道:“你就当作不曾接到过这封书信。” 赤木好似没听明白他的话,直愣愣站在原地,瞠目结舌地看着那被他视作内奸佐证的书信在他们将军手里化作片片碎屑,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将、将军……” “此事日后不必再提。” 沈承渊不甚在意地将纸屑往路边草丛里一扬,修长有力的指掌轻轻拍了拍,并未与赤木解释什么,只是轻飘飘与他错身而过,朝院外走去。 他曾答应过阿临,日后不论遇到何事,都不会轻易怀疑他。 所以此刻,他选择了相信。不论旁人如何说道,也不在意是否铁证如山。 他只信他的阿临,不会是那样的人。 揽月楼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以其状貌宏伟又不失精巧闻名。因着名声大,加之背后不知是哪位贵人操持着,这座酒楼可说是千金难买一席,来此地的也多是些王公贵族、官宦子弟,寻常人家经过最多也不过是叹声穷奢极侈。 这日午时前后,谢临经不住小九儿的软磨硬泡,应了同他一道前来,来见见他口中的“稀客”。 “算起来公子与他有半年多不曾见过了,那人定是想极了您。”小九儿如是说。 谢临瞧他那副模样,心下不由真信了几分,思量着莫非真有某个自己不大记得的故人前来邀约? 不由问道:“若真如此,为何不道出真实姓名?” 小九儿似是被他问得一愣,歪着脑袋想了片刻,这才一脸纠结地说:“许是……是想给公子一个惊喜?” 他那副模样很有些滑稽,谢临看着也忍不住弯了唇角。他不笑的时候清濯如天山雪莲,这一笑起来,便好似红梅竞放,万里异香,漆黑的羽睫便在眉眼下勾成了一把小扇,衬着雪白剔透的脸,叫小九儿也忍不住看呆了一瞬。 只是这笑意并没能持续太久。在瞥见二楼房内小九儿口中那所谓的“稀客”时,谢临脸上笑容便尽数淡去,眼底流露出一丝诧异。 “鬼医?” 那男子原本背对着他二人,手中兀自抱着酒坛,颇为闲散地倚在桌前,闻言回过头来,深邃的星眸中掺了些笑意:“小阿临,别来无恙?” 谢临还未答话,便听小九儿咦了一声,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鬼医大叔何时变得这样文绉绉的了?” 那鬼医也不知是呛了酒还是被他这一句话噎住,咳了几声,在心里默念几遍童言无忌,方道:“你这小孩,越来越不可爱了。” 小九儿也不恼,只笑着挠了挠头,伺候着谢临坐好了,这才在他身边坐下,笑眯眯瞧着他家公子:“鬼医大叔要同公子叙旧,可要小九儿回避?” “不必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鬼医抱着酒坛灌了一口,身子往谢临跟前一倾,不大正经地朝他挑了挑眉,低声道:“我是觉得你我二人要叙的旧都正经得很,这小毛孩子也无须提防,小阿临又是为何?” 谢临不着痕迹地退后些许,后背抵上了冰凉的靠椅,他的声音也比往常要冷上几分:“鬼医,你知我不愿再与他扯上任何关系。” “哎,今日我来可不是同你说这些的。”鬼医摆了摆手,朝提起怀中酒坛在他眼前晃了晃,“瞧瞧这是什么?” 见他并非皇帝说客,谢临也一时有些诧异,微微睁大了眼:“暮春雪?” “好记性。”鬼医点头,又取过桌上一套杯具来,替他斟了满杯,“今儿个咱不谈正事,只喝酒,如何?” 小九儿见状,也眼巴巴地凑了过来,却被鬼医一把推开:“小毛孩子喝什么酒,瞎闹。” 小九儿很是不服地瞅着他。他明明已经十六岁了! 这眼神对鬼医而言实在没什么杀伤力,他便抬手在小九儿毛茸茸的脑袋上随意揉了揉,将谢临晨起亲自给他梳的发髻揉得散乱不堪,一双眼仍是落在对面谢临身上,等着他的反应。 谢临垂下眼,目光直直对着那质地莹润的酒坛,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这才道:“我身子有些不适,改日吧。” 话音未落,撑在桌上的一只胳膊便猝不及防被人握住,随即手腕被一把扣住。他反射性地一挣,那人便轻飘飘地放开了,半点也没有为难的意思,声音里竟带了某种委屈的意味:“我瞧着你身子也没什么不适,怎么,小阿临生皇上的气,连带着也不待见我了?” 虽然知道鬼医常爱夸大其词,这话十有八九做不得真,谢临还是微皱了眉,下意识地反驳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是信不过我了。”鬼医故作惋惜地摇摇头,自己先将面前的酒饮了,又道,“哎,想不到我辛辛苦苦照看了十年的病人,竟会怀疑我给他下毒。” 小九儿瞪大了眼,急忙扯住谢临胳膊:“公子,鬼医大叔是好人,怎会下毒害您?” 这一大一小说的话虽不同,却都指向一个意思,那便是他谢临太过多疑,竟连自己人都无故疑心,若再往重些说便是恩将仇报。 他有些头疼地拿手指抵住前额,终是在这复杂难言的诡异情绪中败下阵来,夺过杯子干净利落地仰头一饮而尽。 “好,这才是我看着长大的小阿临!”鬼医抚掌而笑。 随着手起杯落,厢房内的气氛才算稍稍和缓了些,小九儿见公子总算不再如方才那般防备猜忌,这才放心笑开。 鬼医此次前来,绝不该是只为了与他喝几杯酒。可他自开始便不曾提过一句有关宫里的话,这让谢临着实想不透他还有什么目的。 想不透,他索性也不想了。既然鬼医只与他饮酒,他照做便是。若真有什么别的目的,总归是要提到台面上说的,他又何必多费苦心。 沈承渊的马车款款驶离宫门时,已是午膳时分。 早朝将罢,谢怀瑾就以商谈西北军情为由,将他单独宣召入了内殿。外头还候着几个大臣,显然是等着皇上得闲召见的。 整个“商谈”过程与往常君臣议事并无两样,若是硬说有什么不同,便是有种奇诡的气氛始终贯穿其间。终于在沈承渊告退转身的一刻,谢怀瑾才不咸不淡地开了口。 “阿临在侯府委屈了这些时日,也不知回来会不会生朕的气。”他仿佛担忧小宠不愿回家的主人,口气里满是宠溺,“不过不论怎样,也是时候该回来了。” 沈承渊背对着他站在门口,始终保持着行将踏出的姿势,闻言只从鼻中发出极轻的一声哼笑,仿佛对他故意挑起的那些话不以为然。 他这般反应完全在谢怀瑾意料之中,他也不恼,只轻飘飘扔出一句:“你若不信,午时揽月楼一看便知道了。” 沈承渊对此嗤之以鼻,他早与阿临互通心意,又一同经历过生死砥砺,先前的种种猜忌,早在这上百个日夜的倾心相对里消磨殆尽。若说还有什么疑虑,也该是疑他瞒着他委屈了自己,虑他照看不好自己的身子。 对于谢临,他是相信的。 但当“揽月楼”三个大字闯入眼帘时,他才骤然一愣。 他真的相信吗? 在生死难料的沙场上、君王的威逼利诱下都能沉着以对的沈承渊,在这一刻,站在熙攘的人流中,竟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自离宫入了侯府起,谢临就从未做出过什么让他怀疑的事,即便是赤木亲自截下了清竹苑内传出的信件,他也可以以清竹苑来往人员众多为由,不曾怀疑到谢临身上。 可为什么他还是依谢怀瑾所言来到了这里? 也许是太过在意,反而觉得缺失安全感吧。他安慰自己,他来这里只是想亲自揭穿谢怀瑾的谎言,让他知道即便他说得再志得意满,做得再不择手段,都不过是徒劳而已。 直到他看到了谢临,以及坐在他对面的人。 那个谢怀瑾身边的人。 宫廷鬼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第53章天翻地覆 许是盛夏将近的缘故,天色比往常黑得愈发晚了,这日直至晚膳时分,窗外还是蒙亮的一片。 小九儿轻手轻脚收拾好床铺,有些心虚地往谢临所在的桌案前瞄了一眼。 他们家公子不愿与皇上身边的人过多接触,虽然此次回府后并未责怪他,可他单看着公子那张没了往日笑容的脸,便觉得很是不好意思,也不好总厚着脸皮在公子跟前赖着,只得以端药为由溜出门去。 谢临看他那副闯了祸又不敢声张的模样,心里哪怕是有天大的气也消了十之八九。小九儿想他早日回宫他不是不知道,但他谢临也不是个容易被别人说动的,他认定了的人或事,除非撞了南墙,否则绝无悔改之意。 而至于鬼医,自己留在宫里的这十年间大病小病不断,虽然仰仗他数次关照,可说到底他是皇帝的人,心向着谁不言而喻。他如今好不容易得以暂且脱离,实在不愿再卷入这些事中。 只是…… 他自书中抬眼望向窗外,天色已稍显暗淡,已经这个时辰了,为何他还不回来? 他与小九儿回府时曾向王叔打听过,王叔只说侯爷从入宫早朝后便再未回来过,也不知去了何处。 谢临收回目光,视线再度落在手里那自翻开起便不曾动过一页的书卷上,内心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惶惑。 他去哪了? 谢临有些心神不宁地揉了揉眉心,忽闻一阵小心翼翼的叩门声。若是沈承渊或是小九儿,向来都是推门便进,谢临正沉浸在自己繁冗的思绪里,于是随口问道:“谁?” 门外传来小九儿别扭又带些委屈的声音:“公子,是我。” 谢临一怔,随即失笑:“怎么不直接进来?” 小九儿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推开门,慢腾腾地磨蹭进屋里,嘴巴微微撅起来,说:“也不知道公子想不想见小九儿,哪敢随便闯进来。” 谢临知他是故意而为,为的就是让他心软好不追究旁的事,偏生他瞧着这张尚未完全脱去稚气的脸,心还是软得一塌糊涂,闻言微微笑了:“你这六年里若有一刻这般为我着想过,我真要欣慰得落泪了。” 他这话不过是一句玩笑,小九儿脸色却微微一僵,随即掩饰性地低下头去,仔细吹着尚冒热气的汤药,一时没有说话。 “我来吧。”谢临正欲起身,忽觉一阵天旋地转,晕眩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他身子晃了晃,不得不将手撑在桌沿,后退两步猛地坐了回去,这才避免了摔倒在地。 “公子!”见状,小九儿也顾不上别的了,忙朝这边跑来,将药碗搁至一边,伏在谢临跟前担忧地望着他,“您怎么了?” 谢临支着尚未完全恢复过来的脑袋,冲他摆摆手示意无碍,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一时没能说出话。等这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过去,他才睁开眼,对上小九儿忧心的眼神,浅浅一笑:“没事,只是近来有时觉得眩晕乏力,过去就好了。” 小九儿看他脸色唇色皆是苍白,心里如被小刺轻轻扎了一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竟有些红了。他忙将脑袋搁在谢临膝头,抱怨道:“夏日炎热,公子身子本就虚弱,还总怀着这样重的心思,这样下去再多的汤药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补不回来的。” 谢临知道他关心自己,心里流过一股暖意,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道:“知道了,都是你家公子的错,日后一定改,好不好?” 小九儿擦了擦眼睛从地上起身,这才想起方才的汤药,反身端来时看着公子脸上尽是掩饰不去的疲乏,竟一时有些出神,惶惶然站在了原地。 谢临按揉额角的间隙间抬眼一瞧,只见小九儿像是被法术定身似的一动不动望着自己,不由疑惑地唤了声:“小九儿?” “哎,来了!”小九儿脸上神色微微一变,如梦初醒一般,抬脚便要走来,却不知脚下绊着了什么,一时不察竟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尚还冒着热气的汤药就这么洒了一地。 谢临忙起身,疾步过来将他从地上扶起,一面翻看他擦破几块皮的手一面迭声问:“怎么样?可有烫着?摔疼了没有?” 此时,他清秀纤长的眉微微蹙起,清澈如潭的眼底是不加掩饰的担忧,清清楚楚映在小九儿眼里,竟叫他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没事公子,不碍事。”他用了用力想将手抽回,谢临却没放开,只道:“既是有了伤口,还是早些上药为好。” 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只细小瓷瓶,揭开盖子为他细细涂抹起来。这药膏有种浅淡的木兰香气,令人闻之神怡,涂在手背上凉意沁人,像能熨平一切烦忧。 呆呆盯着谢临玉雕似的手指瞧了半天,小九儿忽然想起初入侯府的那天。那时候侯府上下都对他们的身份忌惮又疏远,只有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他一时气恼惹怒了白芷,被她刮伤了脸,那时公子也是这般,一点一点,极尽温柔细致地将药膏涂在他的伤处。 或许再往前推,自打他跟在公子身边起,从一个无知孩童成长为一个少年,这些年间每一次他闯了祸或是受了委屈,都会自然而然地跑来寻求公子的庇护。因为他知道,公子待他永远都是这般温柔袒护。 他曾经问过公子,自己只是小小一个奴才,充其量也就是皇上扔到公子身边供他取乐的一个书童而已,为何他会待自己这么好?公子只是轻轻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说,我想你能快快乐乐地长大。 他说,我做不到的,我希望你能做到。 那时候公子也不过是个十四五的少年,脸上却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怅惘,只是那时候的他还太小了,先前穷苦颠沛的生活让他的心小得只以吃饱喝足为乐,不明白像公子这样锦衣玉食长大的人,为何还会有苦恼。 后来他恍惚明白了什么,可是已经太迟了。 太迟了。 他有些痛苦地闭上眼,挣扎之色在皱成一团的小脸上一闪而过,耳边却听谢临温和地问:“我弄疼你了吗?” 小九儿猛地睁开眼,像是被烫着一般将手抽了回去连连摇头:“不不、不,没……没有。” 谢临的手骤然落空,他有些迟疑地将瓷瓶收好,问道:“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 “我是在想……”小九儿想了想,说,“我是在想这么晚了侯爷为何还不回来。”他凑近了些,小心翼翼地问,“公子,你说是不是皇上那里……” 谢临眸中柔情渐次褪去,神情也冷了下来。方才他就在忧心此事,被小九儿这么一打岔才暂且放在了脑后,经他一说又忍不住把心提了起来。 虽说他从未低估过沈承渊,可谢怀瑾的手段他也不是没有见识过,毕竟是一国之君天子脚下,沈承渊哪怕有再大的本事,除非直接逼宫,否则无论如何也会受到压制。若谢怀瑾铁了心不计一切要扣留他,沈承渊又能如何? 若真如此,那自己岂不成了这场冤孽中最大的罪人? 谢临一时为沈承渊的安危忧心,一时又对自己不计后果留在侯府的轻率决定而犹疑,纷乱间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轰鸣一片。 在这无声的嘈杂中他听见小九儿说:“公子,是不是要变天了?我们回宫看看吧,也好求个心安,好不好?” 回宫? 谢临心里一动,刚想张口答应,却又不知想到什么,慢慢抿住了唇。 不,不能回宫。 如今的局势,他们在明皇上在暗,一切都无从探知,回宫难保不是自投罗网。他好不容易才能留在侯府,留在他的身边,若这般轻易离开,可还会有再回来的那天? 于是他听见自己说:“不必了,我们找个人入宫探听一番就好。” 刚要迈步,便是一阵剧烈的疼痛当胸袭来,谢临猝不及防,生生被痛得眼前一黑跪倒在地,捂住胸口极轻极浅地抽气。飞快地,这痛楚像是生了手脚,迅速向四肢百骸游走开去,直至在每一寸角落处扎根。他疼得浑身发软,几乎要无法支撑。 “公子!”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小九儿惊得声音都变了,忙不迭伸手想将谢临搀扶起身,眼泪几乎是瞬间就充溢上来,嘴里还不断地哀求着,“公子我们回宫吧,回宫好不好?小九儿求求您了,我们回宫吧……” “不、不用。”谢临闭着眼,紧紧抓住他的胳膊,额角冷汗层层沁出,几乎整张脸都染上青白。 小九儿眼睁睁看着他将下唇咬出鲜血,眼里的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虽然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天,可当亲眼看着从小将自己疼爱到大的公子受这样的苦,他还是心疼愧疚得手指都在发颤。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他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公子安好就好。 可时至今日,他除了往前走,早已没有半分退路。 “可是你的病……”他的手背因过于紧绷而青筋毕现,咬咬牙将谢临扶起身,“小九儿这就带公子回宫,找皇上拿解药!” 他早已不是当年低矮软弱的孩童,虽然只有十六岁,肩膀却初具成人的宽阔,谢临无力地靠在他肩头,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袖,一边抑制不住痛苦地喘息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不必回去……我休息一会,挨过去就没事了……一会儿就没事了……” 小九儿闻言沉默下来,一时间怀里的人渐渐微弱下去的喘息与自己愈演愈烈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仿佛交织成了一曲过往的挽歌。 或许一切都将消湮在今夜。 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袖子抽了出来,脸上露出了类似于决绝的神情,伏在谢临耳畔轻缓而坚定地说:“公子,小九儿带您回宫。” 接着他将疼到几近失去意识的谢临背起来,随后大步跨出房门,走向后院早已备好多时的马车,轻柔地把谢临安置在柔软舒适的车厢里,而后自己翻身上马,扬鞭挥向马身。 小九儿驾车来到大门处时,王叔正在房里查验着往来账目,听得马儿嘶鸣,还以为是谢临有什么事,遂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出了门来。 “王叔,我们该回去了。这段时日承蒙照拂,来跟您报备一声。”安坐马上的小九儿居高临下,一句话说得言简意赅,却将几个人都惊得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 王叔最先反应过来,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回哪去?” 小九儿显然并不打算隐瞒,遂直接道:“回宫。” 王叔脸色猛地变了,惊惶与痛苦之色一一闪过,他张了张嘴像是想问些什么,最后却只颤抖着嘴唇说了句:“我想见见小谢。” “公子吩咐过了,谁也不见。”马车外,小九儿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漠。 谢临躺在车里,手指微微一动,接着狠命朝自己掌心掐了下去,尖锐的刺痛让他稍稍清醒了些。只是这清醒实在太过短暂,剧烈痛苦造成的脱力让他的意识始终游走在丧失边缘。 朦胧间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敢也无力去细想。他听着马车外的对话,只觉那不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而是一个全然冰冷的陌生人。 他微微蜷起身子,拼命想要起身,想挣脱痛苦的钳制,想告诉王叔,他从来都不曾背弃过侯府,从不曾伤害过那个人。 可他只能在永无休止的痛楚折磨里,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沉入无边黑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章 第54章无可挽回 那天,沈承渊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不知目的,也不辨方向,只是凭着本能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他只觉得心口像是被抽去了什么,泛着无力的空茫,骤然的空虚让他难以集中精力去想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谢临会出现在那张字条上写着的地点? 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当面过去对质什么,否则一切都将发展到他无法掌控的地步。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不敢,因为不知道若是去了,他该说些什么,谢临又会说些什么。 万一他说,我接近你只是为了完成皇命而已。一切你所以为的情深义重,都不过是我费尽心机为你营造的一场梦。 那样他会承受不住的。 沈承渊忍不住想,也许谢临那天只是恰好经过,小九儿嘴馋,才进了揽月楼,偶遇故人,把酒言欢…… 一切都虚假得那么顺理成章。 他不禁自嘲一笑,此时此刻他还是在拼命地编织各种理由巧合,来佐证他们曾有的过去并非虚情假意。 他生平头一次脚步有些虚浮,浑浑噩噩不知走了多久,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了四方酒楼的门前。 进去吧,一醉方休。 醉了就不必再想这些了。 二楼雅间里,齐远风翘着二郎腿,斜斜倚在窗边,怀里抱了一坛酒,就着瓶口使劲吸了口气,酒香浓醇,未饮先醉。 正欲畅饮一番,却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抬起的手微微一顿,垂下眼长叹一声。 苏闻已经走了将近一个多月了。 虽说有时他那张嘴着实说得他火气顶上脑门,恨不能把那伶牙俐齿都缝起来才好,可其实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人。 在军中的这些年里,他们可以算作最好的兄弟。一同上阵拼杀,一同饮酒作乐,好像做什么都永远是在一起的。 如今那臭小子连吭都没吭一声就这么自作主张地走了,他知道后气得骂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到最后骂得累了,索性猛地拿手捂住脸,不顾形象地大哭起来。 再也不会有人与他一边饮酒一边背地里指摘李安鸿那老家伙的不是了。 齐远风突然就没了兴致,把已经开了封的酒坛子往桌上一搁,百无聊赖地往楼下瞥了一眼,却不由得怔了一怔。 将军? 天色渐晚,街上路旁的灯火开始星星点点亮了起来。说书人书文殆尽,盎然收尾,拍案离去。申时已至。夜风簌簌,摇晃着路旁新长出来的几丛花草,似是这长安热闹夜景里静谧的点缀。 朝两边挑开的竹帘将细小的暑热都隔绝开去,内间里两人相对而坐,不单相貌俊朗,衣着也俱是端庄大气,只是气氛却有些沉郁。 齐远风瞧着眼前的人,只觉有些头疼。 自打坐定,他这位将军就再没开口,只是跟他方才打算的一般抱着酒坛一口接一口不要钱似的喝。他倒不是心疼那几个钱,只是这些年他们将军向来冷淡,就如一潭冰封的湖水般平静得不起半点波澜,像今日这般一言不发地喝闷酒还真是实打实的头一遭。 眼见着两坛子酒都见了底,沈承渊也不含糊,同小二又要了三坛来,齐远风也不阻拦他,只是忙趁着间隙开了口:“将军这是怎么了?” 沈承渊揽着已经空了的酒坛,目光空远不知看向何处,半晌也只扯出一个冰冷的笑来,摇摇头没有说话。 齐远风皱着眉,看他从小二手里接过酒坛,直接对着喉咙就是一通猛灌,来不及吞咽的酒液顺着唇角一路流淌,将他整片前襟都打湿了。 他试探着问:“是因为……阿临?” 这两个字一出,齐远风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看到沈承渊喉结一动,似是突然被什么哽住一般,也不继续灌酒了。他极慢地将酒坛放回桌上,像是想要遮掩什么一样地单手撑住额头,将所有情绪都掩在五指之下。 “以后别再这么叫他了。”他说,声音有些嘶哑。 这句话一出口他只觉万千被压制在内心深处的苦痛都如开了闸的洪水,一瞬间倾泻而出,将他整个人都淹没其中没了方向。可波涛汹涌只是内里,表面上他神色依旧平静如常,没有半分异样。 只除了微微颤抖的指尖。 齐远风一愣,尚且不能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僵硬地坐在原地,呆滞地问:“什么?” 于是沈承渊将前因后果与他说了一通,他也不记得自己是否有遗漏或是差错,其实他脑子里已经混乱得很,只是不带感情地将这件事叙述了一遍,仅此而已。 齐远风听完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半天憋出一句:“所以……阿临是皇上派来的细作?” 沈承渊安静地闭着眼,没有说话。 “这……这不能啊……”齐远风结结巴巴地自言自语着,震惊之色溢于言表。他回忆起边境战场上谢临的聪慧镇定,接风宴上谢临的坚毅从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样的言论。 若真如此,那究竟是谢临演技太好,还是他们太蠢? 似乎都说不通。 他这厢正纠结着,忽听沈承渊开口了。 “齐远风,”他问,“你可有喜欢过一个人?” 齐远风花了几秒从方才叫他震惊的消息中回过神来,这才耸了耸肩:“我这辈子向来粗枝大叶的,哪来那么多心思风花雪月?只除了……” 说到这儿,他猛地顿住,小心地瞥了眼沈承渊,只见他脸色依旧淡淡没什么变化,这才咳了一声继续道:“只除了先前暗自偷偷喜欢过一个,不过人家从头到尾也不知道,算不得什么。”话题一转,他又看向沈承渊,语气难得带了些真诚,“将军与阿临是真心相待,这我却是能瞧出来的。” “是么?”沈承渊喉间低低一叹,声音仿若苦笑。 “没错。”齐远风点头道,“将军,这眼神儿是骗不了人的,阿临就是再会做戏,也不能做得这么真,总不至于为了卧底把自己也陷进去吧?” 其实他这话说得并不很有底气。虽说谢临待将军是不可否认的好,可将军亲眼所见的这一系列“巧合”也难以解释。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谢临当真对将军动了心,可难保他不会将感情排在皇命后头。 再者说,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这情之一字,真真假假,谁又能辨? 齐远风说这些也不过是安慰罢了。 沈承渊自然听出了许多未尽之意,但他很迟钝地没有去想,只是听出来了而已。 许是不愿想吧。仿佛只要他不去想,不去明白,那些所谓真相就永远与他相隔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他不打破,外界也就无法侵蚀进来。 至少看起来依旧两两相安。 “我这一生从未这样在意过一个人,”他说,“他是第一个,大抵也是最后一个了。” 齐远风看着他,喉头突然就是一阵酸涩。他们的将军自来一副淡然从容的模样,即便是生死攸关也丝毫不惧,何曾有过这样脆弱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只要说错一句就能变成那最后一根稻草,从此压得他再难翻身。 他突然就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意:“若是将军真舍不下,何不当面同阿临说开?是不相信阿临还是不相信你们的感情?” 沈承渊摇了摇头:“我只是不信我自己。” 恍惚间,他想起那日在柳依依面前侃侃而谈的谢临,那双眼明亮得如万千星辰尽皆落入其中,即便一身暗淡,也依旧美得不可方物。那算是他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少年,这个不卑不亢,却也会为了靠近他而用尽手段的少年。 沈承渊忍不住想,莫非这世上真有所谓的一见钟情,为何他一见谢临便忍不住想要接近他,保护他,对他生出种种莫名其妙的恻隐之心。所以后来品茶时,他头一次在他面前失了态,他冷面侯爷的面具终于裂开一道口子。 后来的花灯节,那天留给他的记忆是漫天璀璨的灯火,亮得将明月星辰都遮掩了去,却遮不住怀中人晶莹润澈的眼。他柔顺地靠在他怀里,开口唤他“承渊”。 谢临在他百般请求下/作的那副画像,现如今还被万分珍视地藏在他的书房暗柜里。每每将画卷展开,他都忍不住以指尖轻而慢地将那眉眼描摹一遍,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每次瞧见那画中的人,素来冷硬的心都柔软得像是化成了一汪春水。 所以那夜酒后,他终是抵不过心里的酸涩胀痛,头一次俯身亲吻了他。只是那时候他尚且不知,怀中的人并没有完全睡着。在他的唇离开后便张开了微涩的眼,眼里是湿漉漉的迷蒙。 后来带他一起去往边境,共历死生,几度分离又相逢,直至终于把所有早已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的感情都咀嚼分明,两相坦诚…… 所有的一切都近在昨日,却又遥远得仿佛再也难以追寻。 他想,一个人要有多高明的手段,才能在做这所有的一切时滴水不漏,叫他半点也不能察觉,还能再完成所有使命后迅速抽身,全身而退? 可谢临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而已。 沈承渊记不太清后来齐远风又说了什么,总之当他翻身下了马车时,眼前已是他熟悉不过的侯府。 夜风带着些许凉意。他站在原地,望着咫尺外的府门,一时间心思百转千回。 他心心念念的人就在那里。 只要他们当面将所有的一切都坦诚说开,一切就都还来得及。他想给过去,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想到这里,他只觉被酒液浸得冰凉的心里重又燃起些许的温热,抬步便朝大门走去。 谁知还没等他靠近,门里便跨出一行官兵模样的人,为首的生得满脸横肉,此时见了他便笑开了:“容安侯终于回来了,可真让我们兄弟几个久等那!”说罢,他笑容一收,朝手下吆喝道,“还不给我拿下!” 一时间,他身后的官兵如潮水般涌出,个个手执兵戎刀剑,将手无寸铁的沈承渊团团包围起来,一个个如临大敌,有两个胆子大的凑过去,警觉地将他的双手反按在背后押解起来。 沈承渊并未露出惊惶来,目光只扫了他们一眼便错开了,目光一遍遍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却始终没有那一袭白衣。他终于开口问:“……阿临呢?” 他的声音已经紧绷到了极点,似乎只要得不到回应就会断裂成一段一段。 不远处同样被押解起来的王叔看了,老泪纵横地道:“侯爷……侯爷,他们已经回宫了啊!” 轰—— 宛如惊雷骤然在头顶炸响,纷飞的烟灰扑簌簌落了满身。一片废墟中,一切都慢慢褪色成了灰白,所有嘈杂声也渐渐遥远,直至他耳中再没了别的声音。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的身子微微一晃。 ——阿临在侯府委屈了这些时日,也不知回来会不会生朕的气? 而他曾说,你既选择了我,我自然也不会叫你后悔。 刚刚燃起一丝温度的心再度冷了下去,他甚至听见温热的血肉被一寸寸结成寒冰的声音。 万里冰封。 不知为何,他此时突然想起几日前的那一纸书信。那时他斩钉截铁的信任,如今看来仿佛成了嘲笑他最好的利器。 原来他倾心以待的谢临,从一开始就清醒地知道,终究不会留在他身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 第55章重回皇宫 紫宸殿里,静默如潮水般将悄无声息地这座大殿淹没,偶尔传来几声细小的抽泣,却显得那样单薄无力。 谢怀瑾坐在床头,将那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了的手紧紧握在手里,一遍又一遍摩挲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将目光从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小脸上移开,声音里没了惯常的冷峻,柔和下来:“他怎么样了?” “我堂堂鬼医出手,这等小问题自然是不在话下。”说话的人一身闲散青衣,前襟大咧咧敞开着,白发垂肩,容颜却是俊逸。这样奇异又矛盾的装束,偏就在他身上和谐到了极致。 只是还没等谢怀瑾松口气,鬼医就又故意似的补了一句:“不过小阿临这身子本就不好,再让你们这么来回折腾可就保不住了。” 听了这话,原本跪坐在床边流泪的小九儿忙抬起脸来,可怜兮兮地扯住鬼医的衣袍,恳求道:“鬼医大叔,都是小九儿不好,都是小九儿害得公子这样,求您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只要公子能好起来,要小九儿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鬼医最瞧不得他这副模样,心里早就软得一塌糊涂,弯下腰去替他擦了擦满脸的泪,又在那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两把:“放心,有我在,定不会叫你家公子有事。” 小九儿用力点了点头,便又趴到了谢临床前,看着那苍白得几乎没什么血色的脸,忍不住又是鼻子一酸,小声念叨着:“公子,快些醒来吧,只要你醒了,想怎么责罚小九儿都行的……” 谢临此时意识宛如被一团巨大的棉花包裹着。外界的声音零零碎碎透过棉花传进来一些,却都朦胧得忽远忽近。 他仿佛听到有人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哭,还时不时说着些什么,好像不嫌累似的总也没个尽头。他费力地凝神一看,眼前突然浮现出小九儿的脸,那双向来透彻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一遍遍不知疲倦地恳求着他的原谅。 要我原谅你什么呢?他有些不解地想。 他觉得有些聒噪,轻轻皱了皱眉。 随着这一个细微到几乎看不出来的动作,眼前的景象忽又变了。他有些犹疑地站在原地,四周依稀是熟悉的容安侯府,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皇宫里从没有过的美好安宁。 他看见白芷正抱着一盘瓜子倚在树下,头上别着他送的白玉发钗,阳光里闪烁着摄人的光晕。在这光晕里她笑得活泼又亲切,朝他招了招手。 他看见王叔正俯身在桌前,对着账本一字一字核算着什么,手边的算盘敲得噼里啪啦,在这算账的间隙里他抬起头,对他宽厚而温和地一笑。 他看见许许多多朝夕相处的朋友们都规规矩矩地站在各自的岗位上做着事,可一到休息时间便三三两两凑过来拉着他谈天说地,不多时便嘻嘻哈哈地笑开。 渐渐地,这些景象都如浸在了水里,随着水波一圈圈荡漾开去,看不太分明了。随着水波褪去,那些鲜活的景象像是骤然被抽去了生机,变得苍白暗淡。 在这一片萧瑟中,他听见他们在用熟悉的声音,说着他无法理解的话。 白芷不可置信地质问他,阿临,我本拿你当我最疼爱的弟弟看待,可你为什么偏偏要背叛侯爷? 王叔痛心疾首地看着他,小谢,你记不记得你曾答应过我,不会背弃侯爷,如今你都忘了么? 紫苏疯癫妖邪地嘲笑他,谢临,我说什么来着?你留在侯爷身边,迟早有一天会害了他!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他双肩微微颤抖着,他想说不,不是的,我没有忘,我没有背叛侯爷,我没有啊…… 可无论他怎样努力,喉咙都像是被一只手死死扼住了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这些人都纷纷远去了,所有的一切都模糊起来,最终尽数化作一个熟悉到让他忍不住想落泪的身影。 那个人就站在咫尺之外,眉目依旧,浑身却满是鲜血淋漓的伤痕。他的声音还是淡淡的,将所有痛惜都埋藏于下,只那么温柔地望着他,轻声问了一句,阿临,为什么? 你不是说愿意留下来陪着我的吗? 不!不!我没有背叛你!我没有背叛你! 这一切都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啊! 谢临终于崩溃,他拼命地伸出手去,却怎么也够不到他的衣角。眼见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忍不住追了出去。谁知才刚踏出一步,眼前所有一切便都旋转着消逝。 他猛地睁开眼,却对上一双饱含关切的眼睛。 那是谢怀瑾。 见他醒了,谢怀瑾这才松了口气,朝身后招了招手示意鬼医探看。虽说他对鬼医的医术向来是放心得很,可谢临初回宫时那奄奄一息的模样实在是有些吓人,是以他这两天除了例行上朝外,几乎是寸步不离守在紫宸殿里。 鬼医得令,过来对谢临又是把脉又是探额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通,随即笑道:“毒素已经压制住了。只要再吃几副药,好好将养上一段时间,保准能跟没事儿人似的。” 谢怀瑾点头,又转向谢临,温和得几乎让人认不出这是堂堂大梁皇帝:“醒了就好。两天没吃东西了,饿了吧?想吃些什么尽管说,朕吩咐下去给你做来。” 谢临只是木然地看着他,半晌没有动静。 谢怀瑾也没有催促,就静静等着他。 小九儿也并不蠢笨,自然看出气氛有些不对,忙爬起身子去倒了杯热水来,小心翼翼地捧到床边:“公子,您渴不渴,喝点水吧。” 谢临的目光又平滑移向他,只是那目光是小九儿从未见过的漠然。公子看他的目光,从来都是温和又宽厚,隐隐含些无可奈何的宠溺,小九儿哪里见过如今这般——他看着自己,就像看着一个全然无关的陌生人。 想到这儿,小九儿的心头就是狠狠一颤,一双捧着茶杯的手也抖得几乎要拿不稳杯子。但他也不敢声张,他知道他的公子为人最是心软,便就这么恳切地看着他,似乎希望公子能如往常一般对他说声,起来吧,我不怪你。 可谢临一句话都没说。他只是看了他们片刻,仿佛只这片刻的功夫已叫他累极,于是重又疲倦地合上了眼。 鬼医见了,只得尴尬地过来打圆场:“小阿临这才刚醒,精神头还不足,咱们先让他休息休息吧。” 谢怀瑾若有所思地盯着床上的人看了半晌,点了点头,竟也不在意谢临的忽视,只是笑道:“阿临,此番容安侯得以失势,若无你二人助朕一臂之力,也不会如此顺利。待你好了,朕便许你个官职。你好好将养着,朕晚些再来看你。” 小九儿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跪坐在床边,皇上这一番话听得他胆战心惊,生怕自家公子一个动怒就当场驳了皇上的面子。若是惹得皇上不快,以公子如今的身子可真经不起半点折腾了。 他在这里胆战心惊了半天,床上的人儿却是毫无动静,就如一潭死水般,对外界的一切都不作回应。 谢怀瑾这番话说完,便起身在原地站了片刻,似是在等谢临的回应,可他只是安静地闭着眼,长长的眼睫垂下来没有半分掀开的迹象,仿佛是要以这样的姿势与他沉默对峙到地老天荒。 小九儿默默地跪着,听得鬼医大叔似是叹息一声,便与皇上一同走远了。他觉得自己本该庆幸公子不曾出言惹恼皇上,可不知为何,公子不声不响的态度却叫他更是心慌意乱。 他只觉捧着茶杯的手愈来愈抖,原本温热的茶水也早失了原来的温度。他终于按捺不住抬起头偷偷往床上瞄了一眼,见公子没有理他的打算,便思忖着起身去换一杯热水来。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起身,便见那人长睫一颤,竟是缓缓睁开了眼,那双眼仍旧是淡漠得如同结了冰,一点点一寸寸地移了过来,像是在看着他,又像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 小九儿也忘了流泪,连忙跪行着上前几步问道:“公子,您想要什么?奴才去跟皇上说……” 谢临就那样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像是终于认出了他是谁,哑声问道:“容安侯府,如今怎样了?” 小九儿动作一顿,有些心虚地避开他的视线,支支吾吾道:“就是、就是皇上说的……” “我要你说。”由于尚在病中,谢临的声音轻得仿佛一触即散,却透着一股坚不可摧的冷硬。 失势一词实在空泛,朝堂上被皇帝贬斥几句,被斩首示众株连九族,这都可以称作失势。也正是因此,小九儿才不无侥幸地想着若是公子不作细究,或许过些天就将此事淡了也说不定。 可他终究忘了,他眼前的这个人是谢临。 是曾与沈承渊生死与共的谢临。 面对如此的公子,小九儿也不敢隐瞒,只好如实道:“容安侯被押入天牢,侯府上上下下……皆被判了流放。” 说完,他便闭上眼睛咬唇跪在一边,等待着公子的勃然大怒,甚至做好了被公子狠狠责罚一通的准备。 可预想中的打骂都没有来临,床上的人听了,也依旧是淡淡的,连气息都没有乱。小九儿有些疑惑地睁开眼,立时便对上谢临那双黑黝黝的眸子,心里一动,便听他开口问:“你有梦到什么吗?” 小九儿一愣:“公子……您说什么?” “我这些天,总是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梦里王叔和白芷他们围成一圈指着我,责怪我为什么要背弃他们。”谢临微微闭着眼,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着,“你有做过这样的梦吗?” “公子……” “我忘了,你大概连他们的脸都不记得了吧。”谢临睁开眼,黯淡却依旧莹润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直看得他心里发毛,“即便他们再无辜,也比不上一道圣旨来得重要,是不是?” 小九儿张了张口,像是想辩驳什么,却也知道如今千言万语在铁一样的事实面前都太过苍白无力,只好低下头咬唇不语。 谢临看了他片刻,竟轻轻地笑了一声。 “白芷曾护着你不受旁人欺侮,你却让她死后都不得安宁。王叔曾亲自教你读书算术,你却害得他流放边境。那些人,都是在除夕夜里与你一起喝过酒的人,却因为你一句话便纷纷落得个如此下场。九大人,”谢临冷淡地说,“你不觉得良心难安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 第56章心灰意冷 这一声“九大人”唤得讽刺万分,小九儿眼眶立马就湿了,眼泪大颗大颗的往外冒,一把抱住谢临的胳膊哭求着:“公子!公子您别说了,您要打要骂冲着小九儿来就是了,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谢临看着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年前他教小九儿念书时,教给他的那一句“以诚待之,以心与之”。如今看来,都成了天大的讽刺。 眼前那张尚且带着些孩子气的脸哭得稀里糊涂,那模样依稀还有多年前初见时,那个躲在大人身后怯懦的孩子的影子。 可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乖巧又活泼的孩子早已不再是他记忆里的天真少年,成了谢怀瑾安放在他身边的一颗钉子,安插多年,只等在这最后一刻,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又或许从一开始的初见起,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棋局。只有他这颗棋子一无所知。 原来天真的人只有他一个而已。 谢临幽幽地叹了口气,疲倦地转过脸去:“你走吧。” 小九儿眼里犹且挂着泪珠,愣愣地看着他,似乎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公子要我去哪儿?” “他既给了你这道命令,想必也许了你一官半职。你如今飞黄腾达,何必还在我跟前伺候,我也消受不起。” 小九儿这下听明白了,立马吓得脸都白了,一叠声地哀求道:“公子,小九儿永远是您的奴才,公子您别赶我走,小九儿以后都听你的,公子别赶我走……” 他这边哭得涕泪纵横,谢临却没有半分动容,闻言甚至微微扯了扯嘴角,轻声打断他:“你还记得你刚来我身边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小九儿一怔,随即脑子里浮现出初见的画面。 十岁的孩子细细瘦瘦的个头不高,站在谢临身边朝他笑得坚定又乖巧:“公子,小九儿以后一定听你的话,永远不会背叛你!” 小九儿狠狠心,豁出去咬牙道:“公子,即便是没有我们,容安侯也迟早要走到今天这一步!且不说其是否有谋逆之心,单凭这些年来他在朝廷里收拢羽翼无数,就够惹得皇上猜忌了!公子,功高震主的道理您不会不明白,皇上所做也是为了守住江山安宁,牺牲是在所难免,说到底又有什么错?” 谢临安静地听他说完,才淡淡道:“是啊,他为了守住他的江山,所以先一步下手,捏造些所谓的‘证据’出来,牺牲了容安侯,牺牲了我。” 小九儿一时语塞,讷讷没有说话。 谢临忽又抬起眼来:“那你告诉我,容安侯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那些无辜的人又有什么错?难道他们就不是大梁的臣民,就不该被皇恩庇佑吗?” 小九儿抿了抿唇,试探着说:“公子,其实皇上他待您可好了,您刚一回来他就立刻召鬼医大叔来给您看病,日夜不歇地守着您……” “是吗?”谢临打断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般,很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冷得几乎将这盛夏暑热冻成冰凉,他薄唇轻动,一字一顿地问,“那你为什么不去爬他的床?” 谢临为人向来温和,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几乎是前所未有。小九儿哪敢再言,忙低着头道:“公子,千错万错都是小九儿的错,您千万别生气。” 谢临闭上眼,没有再看他一眼。 小九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谢临羸弱却冰冷的脸发了好一会儿呆。 从很久以前,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奉了皇上的命令,来到公子身边服侍他,同样也是监视他。只不过那时的监视,也不过是时时刻刻看着公子,以防他做些于己于人不利的事罢了。 最开始来到公子身边时,他其实是忐忑的。因为知道这位谢小公子是皇上心尖上的人,这样的贵人难免会娇气些,对待下人也大都弃如敝履,心情不好时动辄打杀也说不定。 他曾偷偷向皇上身边的徐公公打听过,这位谢小公子有什么喜恶,有没有忌讳的东西之类。徐公公只是笑着拍拍他的脑袋说傻孩子,伺候这位小公子可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那时候年纪小不懂,后来渐渐大了,在公子身边时日一长,才琢磨出徐公公话里的意思来。与宫里的其他贵人相比,他家公子的脾气的确是出奇的温和,即便是他犯了错也很少责怪,甚至亲自教他读书写字,对他包容疼爱得几乎像是对待自己的亲弟一般。 这样朝夕相处下来,他即便是身负皇命,也难免对这位公子生了敬爱与亲近之心。 后来奉了皇上命令与公子一同入侯府,他时刻谨记着自己是要让容安侯卸下防备,从而伪造出足以下罪的证据来的。他对容安侯常常是充满敌意,因为他的立场是皇上,是朝廷这边。 所以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与容安侯越走越近,他是焦灼不安的,却又无可奈何。他想,公子只是一时为容安侯所惑,等回了宫再不相见,凭皇上对公子的宠爱,不怕公子不回心转意。 所以他一边焦灼着,一边又毫不犹豫地按着皇上的吩咐送出信鸽故意让侯府的人抓到,又将公子引到酒楼去让容安侯“恰好”撞见。甚至在最后的那段时日里,他每日都会按时给公子的汤药里下药,来刺激他体内的毒提前发作,从而被迫回宫,以此来与容安侯彻底“了断”。 哪怕谢临拼命扯住他的衣袖要他不要回宫,他还是狠心地将衣袖抽了回去。那是他第一次公然违抗公子的命令。那时候他不敢看公子的眼睛,他知道那里面定然满是沉甸甸的震惊与失望。那些东西他不愿也不敢面对。 他想,公子那么善良心软的人,只要自己跪下来哭着哀求一阵,公子就算再怎么生气也定然会慢慢原谅自己的。 只是当那冷得不带一丝温情的目光朝他劈头盖脸地射来时,他才终于感觉到了慌乱,他隐约知道,公子这次是真的生气了。谢临不是没有脾气,他从前再怎么顽劣胡闹,谢临都能包容他,那是因为他所做的都不曾越过他的底线。可一旦触碰到那根底线,一切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他浑浑噩噩地想,公子这次大概是很难原谅他了。 胡乱想了半晌,小九儿才回过神来,见他一直不曾睁眼,只道是精力不济睡了过去,只得沉沉一叹,轻手轻脚退出了内殿。 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谢临缓缓睁开了眼,望着头顶精致繁复的淡青色帐幔,内心突然涌上一种哀告无门的荒凉,无处开解,无可奈何。 要怨恨谁,责怪谁呢?他们都有自己的立场,都有自己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那些理由都是那样的义正辞严,让人不得不去信服和原谅。 谢怀瑾下罪容安侯府,是为了避免朝廷动荡、山河不宁,是为了保住大梁江山。 小九儿对他期满利用,是为了辅佐皇上,是为了听从皇命,报效朝廷。 这些人,哪怕上一刻欺骗他伤害他,下一刻却又可以摆出一副悔恨或是痛惜的嘴脸,那些悔恨痛惜是那么真诚,真诚到与他们的理所当然的残忍不相上下。 也许小九儿对不起他的信任,对不起他六年来无微不至的关爱,可他对得起皇帝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头上那顶乌纱帽。哪怕他偶尔觉得愧疚觉得不忍,可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原本就是皇帝的人,如今他为皇帝做事,你能说他背信弃义、卖主求荣吗? 你能红着脸厉声呵斥他,我谢临真是识人不清,瞎了眼才会把你当做自己的亲弟弟来疼爱吗? 谢临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其实他很清楚,这个世上最无可反驳的四个字就是身不由己,他们不过是各为其主,说到底自己根本没有责怪他的资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死都不惧,那么在皇命面前、江山面前,对他的欺瞒与利用又算的了什么? 一颗棋子的喜怒哀乐,从来就不在下棋者的取舍考量之中。 可是在这些运筹帷幄之外,人的情感又算什么?那些真挚的爱恋、淳朴的情义,与这些所谓的家国比起来,就那么无足轻重、不值一提吗? 就该被牺牲得如此理所当然吗? 谢临闭上眼,眼角沾湿了一片。 谢怀瑾果然没有骗他,第二日在朝堂上便力排众议,破格册谢临为长乐公子,分属吏部门下。 这样不合规矩的册封简直是前所未见,倾朝上下几乎尽是反对之声。当朝祖训有言,男子及冠方可入朝,且不说谢临未及弱冠便入朝做官,就说皇上给的这官职,虽是名属吏部,却又顶着个公子的头衔,实在是不清不楚。但皇上执意如此,大臣们自然也不好再加阻拦。 虽说谢临被分派给了吏部,可吏部尚书也知道这位公子那是皇上的人,他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皇上的人吆五喝六,更何况他还听闻这位公子身子羸弱,自打册封后就连他面也没见过一回。饶是如此,吏部尚书也没敢说人家半句不是。毕竟是皇上的意思,哪怕他就是空顶着个头衔从不上朝,他们这些臣子又能说什么? 这个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能操纵的实权不多。谢怀瑾倒不是怕他造反,只是不想他羽翼丰满想着逃离自己罢了。 回紫宸殿的一路上,谢怀瑾都忍不住想着那孩子知道了这件事会是什么表情。他从小就盼着能在朝中有自己施展才能的一席之地,自己却迟迟拿捏着不肯给他。如今他也算是得偿所愿,定然是欣喜的吧? 毕竟是少年心性,说不定一个高兴,就将先前所有不愉快都忘了。 如是想着,他脚下的步子就难免轻快了些,将朝堂上那些老臣的反对之声都抛诸脑后去了,满心都是待会儿见了谢临该怎样同他亲近亲近,又该趁他高兴得找不着北时讨些什么好处来。 刚一进殿,脸上的喜色还没来得及褪去,便见谢临无视小九儿的搀扶,径自扶着床沿勉强起身,面朝着他直直跪了下去:“求皇上放了侯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章 第57章长乐公子 一时间,大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沉甸甸砸在殿内伺候着的众人心头。分明是盛夏时分,众人后背却窜起一股冰冷的寒意,几乎想化作炉子里燃着的青烟悄无声息地飘出这大殿。 小九儿被谢临这话吓得脸色煞白,忙跟在公子身后一起跪在地上,死死盯着明晃晃的金砖头也不敢抬。 谢怀瑾原本还算不错的脸色瞬间沉得足能滴出水来,眸中情绪晦明不定,却始终钉在那个单薄的身影上。他胸口激烈起伏了几下,终于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将其压住,口气竟还称得上温和:“不是跟你说不必行礼么?怎么见了朕还跪着了,地上凉,起来吧。” 谢临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势没有动,脊背的弧线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分外单薄荏弱,却显得温顺又倔强。 谢怀瑾往他身后一瞥:“还不快扶你家公子起来?” “是,是!”小九儿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伸手虚拢住谢临的胳膊,想将他从地搀起来,可谢临却没有一点配合他的打算,仍然不说话也不动,似乎只要谢怀瑾不回应他,他就打算一辈子跪在这儿。 饶是谢怀瑾脾气再好,此时谢临公然驳他的面子,也让他有些下不来台了,他脸色一变,再开口时语气已带了些寒意:“阿临,你这是跟朕犟什么?到头来伤了病了还不是自己受罪,快起来吧。” 说着,他亲自上前,两手挟制住他的双肩,不由分说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按在床上,见他想挣开自己下床,便不顾他反抗地将人往怀中一带,在他耳畔低声说:“小东西,别挑战朕的耐心。”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过暧昧,又或许是距离太近,说话时的热气尽数喷在他的耳旁,谢临浑身微微一僵,竟也不再挣扎着非要跪回去,只是缩了缩身子,待钳制松了些,他便径直退至床脚,那态度绝对称不上顺从,兀自沉默着与他对峙。 谢怀瑾这才满意了些,脸上重又露出笑容来,朝殿里的侍女招了招手:“给你家主子准备的参汤呢,还不赶紧端来?” 侍女得令,忙低着头将尚且冒着热气的参汤端上前来,正要服侍谢临喝下,便被谢怀瑾伸手拦了下来:“朕来。” 接着那侍女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尊贵的皇上一手端着碗,一手拿勺子搅了搅,然后舀起一勺来放在唇边轻轻吹凉,这才朝床上那小贵人递了过去。 谢临没有理会,他只是沉默地垂着眼睫,连看都没看那勺参汤一眼,固执地重复道:“求皇上放了侯爷。” 谢怀瑾好不容易缓和了些的脸色霎时再度阴云密布,他额上青筋一跳,随即重重将勺子摔回碗里,冷笑一声:“哦?哪个侯爷?” “求皇上放了容安侯。”谢临也不管他明知故问,从容答道。 谢怀瑾危险地眯起眼:“容安侯如何与你何干?” 谢临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垂着眼,像是豁出去了一样,眼角眉梢都是坦然,不服从也不顶撞地等着他的回应。 谢怀瑾压抑着怒火看着他,眼神愈发寒冷,终于大手一挥便将那碗在他们漫长的对峙间已经温凉的参汤狠狠砸在地上。 玉瓷碗碎裂的清脆声在静默的大殿里反复回响,人人都被皇上突然的怒气吓得一个激灵,几个离得近的侍女跟小太监连忙跪下来收拾,大气也不敢出。 对此谢临只是睫毛微微一颤,连头都没抬。 “谢临,别这么不识抬举!你真以为朕不敢对你怎么样?”谢怀瑾单手扼住他的脖子,迫使他不得不抬起头来对上他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睛,“是不是朕对你太好了,以至于你忘了谁才是主子?” 谢怀瑾毕竟是习武之人,手劲也大,谢临立时便觉得呼吸困难起来,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神里却没有分毫退让,依旧重复:“求皇上……咳咳……放了侯爷。” 见他到了这个地步还不松口,谢怀瑾的脸色几乎可以用狰狞来形容了,一点点逼近他:“你是真不怕死?” 由于呼吸不畅,谢临原先苍白脸色开始染上不正常的嫣红,想咳却咳不出来,被憋得脸色难看极了,几乎让人怀疑他下一秒就会被掐死在这人手里。可他依然没有服软。 小九儿跪在一边看得胆战心惊,此时终于顾不上什么胆怯了,忍不住上前几步扑倒在床边,颤声哀求道:“皇上,您饶了公子吧,再这么下去公子会死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被怒火所裹挟蒙蔽的谢怀瑾被“死”这个字敏感地刺激了一下,下意识地松了手。 大量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进喉咙里,谢临一口气没喘上来,被呛得捂住胸口连连咳嗽起来,那声音沉闷得可怕,几乎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 他的脖颈纤细脆弱得好像一只手就能掐断,而直到这时谢怀瑾才注意到,那雪白的脖颈上已经被他掐出一道青紫色的淤痕,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自己果真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有些懊恼地抬手在脸上胡噜两把,尽量不去看他的脸色,语气到底缓和了些:“你何必总这么拿话呛朕?朕刚才逆着那些老家伙的意思给你封了个长乐公子,你不知道感激反倒跟朕对着来,就不怕朕一个不高兴收回成命?” 这事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谢临就觉得心里一阵发堵。他原是很想入朝做官的,哪怕只是一个九品芝麻官,至少也能让他在这泱泱天地间有容身的一席之地,不至于寄人篱下。他无疑是个很有才华和能力的人,只是因为这样一张脸,他的所有才华和能力都不被认可,都只能寄生于“皇恩浩荡”之下。 如今谢怀瑾给了他一个所谓“长乐公子”的名号,表面上看是让他得以入朝为官,可这名号不论谁看都透着一股娈宠的气息,就好像皇帝只是为了哄他开心,才闹着玩似的给了他这么一个闲散官职来当当。 也正因如此,就算他如愿做了,日后不论做出什么政绩来,别人也只会觉得暗地里都是皇上在支持他纵容他,提到“长乐公子”,人们首先想到的是这是皇帝的人,而不是这是个清清白白的朝廷命官。 既然这样,那一切还有什么意思? 长乐长乐,一个多么美好的名字。 谢临有些嘲讽地想,你明明知道我根本不会快乐,那你给我这个名号又是做什么呢? “只要皇上能放了侯爷,”心里这么想着,谢临的话里就真露出些嘲讽的意味,“臣愿不要这个官职。 谢怀瑾却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来,只道是他为了容安侯竟连自己渴盼多年的官职也不要了,脸色当即就是一变:“你说什么?” 谢临终于抬起头,苍白的脸色让他本就摄人的眼眸显得更大,黑沉沉的嵌在脸蛋上,很是惹人怜爱。他叹了口气,说:“皇上分明知道,容安侯并无造反之心。” 许是他的眼神太过认真,谢怀瑾的语气也严峻起来:“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他手握兵权,羽翼又遍布大半个朝廷,此刻尚且还算乖顺,若是有朝一日揭竿而起,谁还能压得住他?” 谢临道:“若皇上不信,臣愿以性命为其担保。” “到那时候,你就算真赔上性命又有什么用?”谢怀瑾气道,“退一万步,就算容安侯自己还肯安生,难保他的那些党羽也没这个野心。倘若谁在他耳边吹吹风,那能是闹着玩的吗?” 谢临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 见他如此,谢怀瑾也就顺势给他递了个台阶:“所以啊,你就安心住在宫里,早点把身子养好,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别操心了,啊?” 闻言,谢临似乎笑了一下,但那笑只是空泛泛的,像是浮于表面的一层薄膜,随随便便伸手一戳就破了:“皇上给了我这样一件天大的‘功劳’,要我如何安心?”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谢怀瑾生生从这话里听出几分委屈来,心里便是一甜一喜。 他似乎也想起了自己先前对谢临的种种欺瞒利用,虽说是成功将容安侯关进了牢里,却也确实是害得谢临受了不少的苦,此时难免有些愧疚,干咳两声道:“朕还没同你计较先前的事呢。谁准你擅自去往边关的?不知道那地方多危险么?” 说着,他拉过谢临的手,将那细瘦的手指一个个揉捏过去,叹道:“瞧瞧,你手上都有薄茧了。战场上挺辛苦吧?朕记得以前在宫里的时候,这双手可是白嫩得很。” 他的话音里颇有些回忆过往的意味,可那过往在谢临这儿实在谈不上美好,便用了用力将手抽了回来,淡淡道:“臣觉得,这才是人该有的手。” 谢怀瑾从这话里琢磨出的言下之意,可不就是从前在宫里在他身边时过得根本不是人的日子,唯独去了容安侯府才活得像个人。寻常男子从自己喜爱的人口中听了这话都难以忍受,更何况是占有欲极为强势的皇帝? 见无论如何也说不动这块木头,谢怀瑾终于耐心告罄,豁地从床上站了起来,怒道:“你才跟了他多久,就对他感情这么深?你可别忘了,你跟在朕身边整整十年!” “皇上真的觉得,感情跟时间有关系吗?”相较于他的怒不可遏,谢临却显得平静许多,甚至有些事不关己的冷漠,“皇上囚禁了我十年,折磨了我十年,我就应该爱上你,是吗?” “你!”除了谢临有这个胆子,谢怀瑾何时受过如此忤逆,他气得连连后退,冷笑道,“好,很好。你不是觉得留在朕身边是囚禁折磨吗?那朕就继续囚禁你折磨你,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朕身边逃开!” 说罢,他拂袖而去,身后侍女太监们呼啦啦跪了一地,只听皇上的声音余怒未消:“从今日起,谢临软禁紫宸殿,不准离开半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章 第58章求你帮我 自打容安侯府获罪后,原本还算安稳无事的朝廷难免开始有些动荡。虽说对容安侯的处决还没下,容安侯在朝中军中的势力都不容小觑,众人猜测着皇上约摸会有几分忌惮,但也有不少平时亲近容安侯的纷纷噤声不敢言语,一时间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格外沉闷。都说伴君如伴虎,难保下一个被皇上拿来开刀的不是自己。 紧接着在皇上册封长乐公子的第二天,便传来了皇上将其软禁紫宸殿的消息,朝臣更是不解其意,虽不敢在明面上妄加揣测,暗地里却不知传出多少个版本来,大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宫廷秘闻,逐渐竟流传至民间,成了说书人口中一段旷古烁今的君臣奇情。 长春宫,承禧殿。 重重叠叠的纱帐流水般铺泻一地,在微熹的晨光里泛出秾艳的丽色。 纱帐里,有一身形曼妙的女子坐起身来,甫一拉开帐幔,便听得早已侍立一旁的侍女朝后头道:“娘娘起了——” 宁妃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里面容娇妍的女子勾唇一笑。 她本就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又生了张千娇百媚的脸,按理说即便不是宠冠六宫,也该是皇上枕边的常客。可她入宫这些年来,别说诞下龙种了,就连象征妃嫔无上荣宠的紫宸殿都没踏进一步,这让她很是懊恼。 虽说她在同皇后的斗争中是大获全胜的——至少她自己这样认为,可一提起那个被皇上藏在紫宸殿里的小贵人,她就忍不住嫉恨得咬牙切齿。 为何只要他一回宫,就合该夺去皇上所有视线?自己比他究竟差在哪里?!难道是那不愿轻易摧折的刚硬性子,让受惯了温顺服帖的皇上觉得一时新鲜? 她实在想不明白,不过现在也无须去想了。 ——那小贵人怕是要失宠了。 自长乐公子被软禁起至今已有近半月时日,皇上像是终于厌倦了那少年一般,终于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妃子,开始夜夜往长春宫跑,宁妃宛如回到了多年前最初进宫的那段时日,可谓是荣宠之至,一时间风头无两,羡煞后宫一众妃嫔。 床笫之间,她也曾明里暗里地想探听皇上心意,日后如何处置那个不识抬举的谢临,可这名字才刚一出口,皇上那还算和煦的脸色瞬间就结了一层冰霜,阴恻恻的,同她说不必操心。 宁妃就是再蠢也知道自己僭越了,也只好不再问起,可心里却始终不甘,不过一个失势的男宠罢了,她怎么就管不得了? 许是皇上好面子,不愿人打听有关那叫他大失掩面的小男宠的事罢! 这样一想,她心里舒服许多,面上也不自觉泛起些柔婉的笑纹,状若无意地问身旁伺候她梳妆的侍女:“皇上今早几时走的?” 那丫头也是个机灵的,惯会察言观色,便巧笑回道:“回娘娘,皇上今儿个卯时不到就起了,瞧娘娘您睡得熟,特意没扰着您休息呢!” 宁妃听了,嫣红的唇角就忍不住地弯起,似嗔非嗔地瞥了那丫头一眼:“就属你嘴甜。” 丫头笑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断不敢期满娘娘的。”待将流云髻挽成,又问,“娘娘这是要去哪?” 宁妃重抿了口脂,微微翘起的小指指套闪过一丝诡谲的微光。只见她柳眉轻挑,淡淡说道:“听说那长乐公子已回宫多时,我们也是时候去瞧瞧了。” 紫宸殿冰冷了一段时日,这天终于热闹起来。 宁妃娘娘盛装打扮造访紫宸殿,却被几个看守的侍卫给拦在了门外,花朵般娇嫩的脸当即气得涨红:“本宫不过是前来探访而已,为何不让本宫进去?” 守门的侍卫好似并没将她看在眼里,一脸公事公办的冷肃:“回娘娘,这是皇上的吩咐,紫宸殿由我等看守,闲杂人等不准前来打扰。” 宁妃简直气得脸色发青,她今日特意前来看谢临的好戏,却连人家的面都见不了!为什么?皇上不是已经不在意这个娈宠了么,为何还要宝贝似的藏在紫宸殿里不准别人打扰?! “同是在皇上身边伺候的,本宫今日不过就是来瞧瞧这位长乐公子,也值得你们这么小心谨慎,莫非里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成?” 她身边的侍女也仗势道:“你们这些奴才,整天就知道拿皇上来压我们娘娘!怎么,你们一个个守着个不得宠的小倌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是不是这就不把我们娘娘放在眼里了?” 她在这里厉声呵斥,那侍卫却依旧不为所动,只僵着一张脸任由打骂,一步也不曾退让。 正在僵持之际,忽闻身后脆生生的一声:“这是干什么呢?” 几人同时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身鹅黄宫装的谢晚晴身后跟了两个侍女,正往这边走来。 “参见公主。”几个侍卫躬身行礼。 虽然不甘,宁妃却也知道自己如今还不如眼前这丫头尊贵,只得微弯了弯身子:“……见过公主。” 谢晚晴倒也没跟她计较,只摆了摆手示意免礼,又疑惑道:“我方才听见你们这儿吵得很,做什么呢?” 还没等侍卫回话,宁妃身边的侍女便满是怨怼地抢嘴道:“我们娘娘好心来探望,却叫这几个奴才给堵在门外,说是皇上不准进去呢!” 谢晚晴那双润黑的大眼滴溜溜在这侍女身上转了一圈,又转向那几个侍卫:“父皇不准进去?” 侍卫却直接侧了侧身,给她让出一条道来:“公主请。” 谢晚晴朝她耸了耸肩,也没再说什么,便领着两个侍女往内殿走去。 宁妃却是再端不住这贤淑雅静的架子了,一根玉指颤巍巍指着那三人轻巧而去的背影,怒声质问道:“为何本宫不能进去,她却能?难道皇上的圣旨单是针对本宫一人不成?!” 侍卫的腔调依旧平板无波:“皇上吩咐,除公主外,其余人一律不得入内。” 这下宁妃是彻底没辙了,她就算是有再大的怒气也不敢真的抗旨不遵,只好悻悻转身,无功而返。 还未走远的谢晚晴听了这话,秀眉微微一蹙,为何父皇只准她一人来探望谢临?许是知道他二人关系好,特地准她来陪谢临说说话吧。于是她也没纠结太久,很快便将这桩仍在脑后。 进了内殿,迎面便撞上端了一碗汤药退出来的小九儿。谢临这段时日颇为消沉,虽说没什么实质性的自绝之举,却又隐隐抗拒着什么,不愿好好休养,他端进去的汤药几乎每次都是原样端出来,可他也不敢多说什么,生怕公子一个不快索性将他从这紫宸殿里赶出去。 见了公主,小九儿先是一愣,而后忙跪下行礼:“奴才参见公……” 一句话还没说完,胸口便挨了重重一脚。谢晚晴虽是个女儿家,这一脚却用了十足的力道,半分情面也没留,直接就将小九儿踹倒在地,汤药也随之洒了一地。 “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亏得谢临平日里待你那么好,你却在暗地里背叛他给他捅刀子,还给他下药惹得他毒发险些丧命!今日我就替你家公子好好教训教训你!” 小九儿也不顾胸口剧痛,安安静静地爬起来跪在原地,没有半点闪躲之意,只是闭着眼等待着接下来的审判。 “晚晴。” 榻上传来极轻极浅的一声,一听便是久病卧床气损血虚,虽没什么力道,却自带一股子不容置喙的沉稳。 谢晚晴只好将险些挥出去的巴掌收回,也不管那奴才了,径自往谢临床边走去,走了两步又顿住,转回身很是嫌恶地朝小九儿喝道:“还不快滚?” 小九儿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眶,朝他家公子的方向行了个礼,这才将一地狼藉收拾好,悄然退去。 “我说,他都那么对你了,你还心疼他干嘛?要我说,这种奴才就得狠狠给他个教训,让他记住背叛你的下场!” 谢晚晴柳眉倒竖,显然是对方才谢临的出言打断忿忿不平。但瞧见他苍白憔悴的面容,心里有再大的火气也消了大半:“你呀,就是太心软了,才让这些个奴才欺负到你头上去!” 谢临没什么血色的唇微弯了弯,扯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也不回应她方才的话,只问道:“你怎么来了?” “哦,我给你带了这个。”谢晚晴忙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篮子,也不管这是她父皇的紫宸殿,径自将篮子打开,从中取出一碟碟的糕点来摆在榻上,邀功似的笑道,“这都是你以前顶爱吃的,我每样都给你带了些来,快尝尝。” 谢临其实早已没有半点胃口了,但谢晚晴好歹是他这几年宫中唯一的朋友,此次又是特意来看他,他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只好象征性地取了一块来尝了尝,点头道:“味道不错,多谢你了。” 谢晚晴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粗枝大叶的小丫头,此时窥觑谢临脸色,也瞧出些端倪来,犹豫着问:“你看着像是不太喜欢……是放久了不好吃吗?” 她一边疑惑着,一边亲自拿了块扔进嘴里,一股子甜香在唇齿间漫溢开来,就忍不住咂了咂嘴:“好像没有啊?” 谢临没有理会她。他像是疲惫极了,闭上眼往床头一靠,淡淡唤她:“晚晴。” 谢晚晴一吃起来就停不住嘴,此时早忘了自己是给人家送吃的来的,一块接着一块往自己嘴里送去。听他叫自己,就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嗯?” “我想去看看他。” 谢晚晴动作一滞,下意识地一抬眼,却见谢临脸色苍白,一双眼却如森然古井中沉淀的黑曜石般清冷,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竟让她从心底里觉出一种悲壮的哀恸。于是她怔怔地问:“……看谁?” “容安侯。” “什么?!”谢晚晴险些跳起来,又觉得自己动静太大,忙压低了嗓子,“你疯了?那可是天牢!且不说你如今身子虚弱行动不便,你别忘了你还在软禁呢!” “我知道。”谢临叹了口气,“所以我想求你帮忙。” 谢晚晴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容安侯是父皇最大的忌讳,大家现在都唯恐避之不及,你怎么还上赶着要凑过去?莫非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不成?要真是这样,你同我说,我一定帮你……” “我只是想去看看他如今怎样了。”谢临打断她,言语间带了些恳切的意味,“晚晴,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谢晚晴一愣,似乎不能理解为什么他要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只为去见那罪臣一面,只是下意识地推拒道:“可若是叫父皇知道了,他肯定会把你锁起来的……” 谢怀瑾一向宠爱谢晚晴,她就算这么胡闹一回,谢怀瑾也不会将她如何,顶多说几句、禁足几日罢了。也正是因为如此,谢临才敢求她帮忙。 可她不愿。 谢临咬咬牙,撑着力气从床榻上起身下来,有些虚软的身子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站稳,随即他朝她跪了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 谢晚晴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要将他扶起来,谢临却没有动,只是眼中隐约含了些湿意地恳求道:“晚晴,求你,帮帮我,好不好?” 这么多年来,谢临从来都是一副清贵不折的模样,谢晚晴哪里听他说过一个求字? 如今他却跪在她面前,为了容安侯求她。 谢晚晴心里就有些不好受了:“你若想知道容安侯的消息,我托人帮你探听一番便是了,你又何必亲自犯险?” 谢临却固执地摇头:“不一样的。” 如今的他,已经只能相信自己了。 谢晚晴没能将他拉起来,索性泄气一般地也跟他一块坐在地上,甩了甩胳膊应承道:“罢了罢了,我答应你就是。” 谢临眸中禁不住浮起一层喜悦:“多谢你……” “可就算我能想办法将你带出紫宸殿,我也没法子把你送进天牢啊!”谢晚晴有些懊恼于自己这么轻易就答应跟他同流合污,“你也知道,天牢重地,不是想进就进得去的。” “这个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只要能出了这紫宸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章 第59章私闯天牢 御书房里,谢怀瑾对着案头堆成一堆的奏折,御笔几次提起,最终置气一般“啪”的一声重重摔落在地。 白发垂肩的鬼医一只脚刚踏进御书房,就被这当头砸来的一支御笔给惊得倒退一步,这才险险避开。他瞥了眼脸色阴沉的谢怀瑾,无奈地摇摇头,俯身拾起御笔,一边擦拭一边慢悠悠地往御案跟前晃:“哎,皇上要是心里头不畅快,还是摔那些个没用的奏折好。这样漂亮的笔,要是摔坏了可就太可惜了。” 他这话语气懒散不着边际,谢怀瑾却是没抬头也没说话,仿佛没见着这个人一般。 鬼医倒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往下首椅子里一坐,翘起二郎腿,提笔在他案头轻敲了两下,直截了当地说:“小阿临体内的毒虽压制住了,可他不肯用我的药,加之这孩子心思太重心神不宁,怕是要积郁成疾啊。” 谢怀瑾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谁问你他怎样了?” 鬼医无谓地一摊手:“要不是为了这茬,那皇上叫我来干嘛?批折子批累了想跟我喝两杯不成?” “……” 谢怀瑾脸色僵硬地别开脸,鼻间溢出冷冷一哼。 面上虽冷,可他内心却忍不住一声长叹。他的心思其实都叫鬼医给说中了。 这段日子他有意冷着谢临,想要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该恃宠而骄,让他反思悔改,也想收敛收敛自己的心神,否则全副心思都系在他身上,实在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模样。 所以他这几日不是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就是去后宫中最为受宠的宁妃处,左右是再没踏进紫宸殿一步,所有与谢临相关的消息都是经旁人之口听得的。 而不见谢临的这几日里,他整日埋头御案,接见来使,忙得不可开交,可谢临那双清冷如月的眼眸总时不时从他脑海中掠过,明明只是浮光掠影的一闪,却能瞬间夺去他所有心神。 他总是忍不住想,那个小东西此时正在做些什么?身子如何了?有没有好好吃药?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错了? 每当此时,想要见他、将他搂在怀里好好疼爱的冲动就在脑子里横冲直撞,惹得浑身血液都抑制不住地沸腾起来,几乎下一刻他就要吩咐下去,摆驾紫宸殿。 但他硬生生忍住了。 他想,谢临那般刚毅的性子,不好好打磨打磨,他永远学不会屈服。若自己就这么去了,他指不定还会仗着他的宠爱胡作非为。 其实就凭他那么喜欢这个小东西,若只是胡作非为倒也罢了,但他实在不能容忍如今的谢临满心满眼都是容安侯,几乎已经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纵容的。 “口是心非的我见多了,口是心非得这么明显的我还是头一回见。”鬼医见怪不怪地冲他扯了个理解的笑,随即严肃了一张俊脸道,“不过之前他的心脉被一股纯阳内力护着,那人在这方面似乎是个高手,调养多时已开始见好。如今骤然失去,他又不肯好好用药,情况只怕是会越来越差。” 谢怀瑾不甚在意地嗤笑一声,语带嘲讽道:“想来是容安侯的手笔罢。不过连解药都在朕手里,再加上你堂堂鬼医亲自开的药,那区区一点内力又算的了什么?” “是算不了什么,”鬼医摸了摸下巴,有点无可奈何地点明,“可你也得让小阿临愿意喝药才行。不然我费尽心思开的药最后都喂了你紫宸殿的花花草草,岂不冤枉死了?” 谢怀瑾像是终于找到一个不得不去的理由,沉肃的眉峰微微挑起,眼角不自知地就染了些宠溺的笑意:“那小东西还不肯喝药吗?那朕就亲自去瞧瞧。” 天牢外。 谢临在转角无人注意处换下一身侍女装束时,已是出了满头虚汗。因着要扮作公主侍女掉包离开,他便与公主侍女换了服饰。由于他人生得纤瘦,低了头乖巧温顺地跟在谢晚晴身后,竟也无人察觉有何不妥。 为了掩人耳目,谢临浅紫云袖外衫下就只穿了身极为单薄的白色里衣,如今突然脱去外衫,他又正额带薄汗,一时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将外衫妥帖安置在一旁隐蔽处,便从容镇静地走了出去,那模样仿佛不是移花接木逃来天牢,而是奉了皇帝圣旨光明正大来探访天牢的。 守在天牢入口的四个侍卫早便瞧见他了,只是等到了近前见得此人样貌后,才俱是一愣。 这少年生得极美,几乎将他们先前见过的所有后宫妃嫔都比了下去。虽面色苍白,身形更是荏弱得仿佛风一吹就倒,可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却丝毫不见胆怯慌乱。 起先几人还以为他迷路了,直到这少年在他们面前站定,并开门见山地说他要进去的时候,几个人才开始同时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他说什么? 他要进天牢? 一个侍卫最先反应过来,对这身份不明的美貌少年实在生不出什么恶感来,便和声细语地问:“这位小公子可是走错地方了?你且说说你要去哪。” 谢临平静地重复道:“我要进天牢。” 递过去台阶人家却没下,侍卫脸色就有些变了,为难地看着他:“这个……” “天牢岂是你想来便来的?趁现在还不算晚,赶紧该去哪去哪,别来闹事,不然我们把你抓起来送到皇上那儿去,治你个乱闯天牢的罪名,到时候可有你受的!” 他身边的黑脸侍卫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谁来他跟前捣乱都不成,铁面无私得很,见他这么不识抬举,当场就不乐意了,直接冲着谢临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嚷嚷。 谢临也不与他理论,伸手从袖中掏出一物,摊开在他们面前:“若凭此物,能让我进去吗?” “这……” 几个侍卫接过那块小小的羊脂玉令你瞧瞧我看看,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犹疑,就连方才理直气壮大声呵斥的侍卫此时也不由谨慎起来。 他们虽只是小小的天牢侍卫,可这在皇宫之内任意通行的皇家玉令他们也是知道的。只是手持玉令者大都是身份尊贵,极受皇上宠爱的,怎会在这样一个衣着落魄的小小少年手里? 这些侍卫常年守在天牢外的小小一隅,对朝廷中的沉浮起落自然不知,对长乐公子就更是闻所未闻。但这玉令又不似作伪,他们一时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谢临看出他们的迟疑,想了想又平和地补充道:“我只是进去探望个人,说几句话就走,我手无寸铁地进去,若说要劫狱也不大可能,几位不必担心。” 几个侍卫对看一眼,觉得似乎是这么个道理,也就撤了防卫避让出一条道来,打算将他放进去。 “谢临!” 正当此时,身后突然传来谢晚晴惊惶的喊声,谢临脚步猝然一顿,转过身来。 几个侍卫更摸不着头脑了,却也只得纷纷行礼:“参见公主!” 谢晚晴哪里顾得上理会他们,从御书房这么一路狂奔过来,她气都快喘不匀了:“你快跟我回去!我方才在御书房外听见父皇说要去看你,现在估摸着已经在去紫宸殿的路上了!” 谢临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慌张,闻言只是微微一愕,随即神色重又平静下来,有些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动。 “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跟我回去,现在走可能还来得及……” 她上前几步想拉住谢临,却被他一个后退避开了。谢晚晴不能置信地看了眼自己落空的手,又艰难地抬眼看向他:“你……” “抱歉。”谢临嘴唇微动,声音很轻地吐出两个字来,而后毫不犹豫地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往里走去。 “你疯了!谢临!你给我回来!” 谢晚晴嘶声喊着,还想追过去,却被几个侍卫错手拦在天牢之外:“公主,天牢重地,还恕属下不得放公主进去。” “谢临!你回来啊,父皇要是知道你私自跑来这儿,他不会放过你的!谢临!……” 身后女子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利呼喊越来越远了,谢临脚步无声,像是四方静寂里的一缕幽魂。不曾停顿,不曾回头,就那么直直地走进似乎望不到头的甬道中去,像是要被就此吞噬。 天牢向来是关押朝廷要犯的地方,被关押进来的多是些皇亲国戚、王公大臣之流。这里并不像动辄严刑逼供的私牢那样,随处可见严酷的刑具或是满地暗红干涸鲜血。天牢里的环境还算干净整洁,一路走来也没见着什么老鼠蟑螂之类。 穿过一条长长的窄道,光线愈来愈暗,行至尽头时一个转弯,视线重又明朗起来。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固定着一束火把,整整齐齐的排列过去,微黯的光晕均匀地铺洒在青石地板上,照亮了这段前途未知的路。 虽然没有想象中的阴森可怖,谢临脚下还是微微一滞,似乎能感受到冰冷沁骨的寒气透过青砖钻入脚底,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似乎有些踟蹰地停在了原地。 待会儿见了他,该说些什么? 他又会对自己说些什么? 他会不会像这段日子来每一个梦境里的那样,满眼失望与怨怒地指着他质问他为什么要背弃自己? 若真是那样,他……又该说些什么? 前些日子总是担忧他是否安好,等真到了相见前夕,谢临却突然有些近乡情怯了。 他不知道沈承渊被关在哪里,只能一间间地挨个仔细找过去。天牢里的布置还算规整,只是毕竟是关押罪犯的地方,自然也说不上多么舒适,一眼便能将整个牢间尽收眼底。 一路行来,关押的人其实并不算多,大多牢房里都是空的,只在墙角设了一张木板床,床边不远处立了一小木桌,简洁又不显得单薄。 有些个因贪财好色被关进来的王公贵族,见了美色便管不住心性,全然忘了自己此时身处大狱,对着美人就是污言秽语调戏一通,却换不来人家一个正眼,只得骂骂咧咧重又躺回去了。 谢临就这么一间不落地转了一个来回,几乎要让人以为他是特意来巡视的牢头了,却自始至终也没见到沈承渊。 难道他不在这里? 难道谢怀瑾是骗他的? 这么一想,他的心就陡然提了起来。若是沈承渊不在天牢,又会被关押在哪?是不是已经逃出去了?如今到底怎样? 无数个疑问与担忧在脑海中交杂碰撞,面对暗黑如蛰伏草丛中野兽的甬道出口,谢临暗自咬了咬牙,似是不甘心就这么无功而返,转身想再回去探察一圈。 就在此时,身后的野兽突然张开了血盆大口,低沉沉的,带了点森寒的笑意,在空荡荡的道口回响。 “阿临,你要去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章 第60章相思入骨 这声音太过突兀,谢临身子一僵,但他立刻就回了神,一派从容地转过身,没半点意外地看着身后一脸高深莫测的谢怀瑾。 他既不退让也不行礼,就那么直直立着,略微抬眼迎上面前这九五至尊,目光里毫无畏惧,平静得有些冷淡。 一路跟着皇上疾行而来的徐公公噤声站在谢怀瑾身后,几乎被这谢小公子的不敬惊出一头冷汗,却也知道他的脾性,平日里温和谦逊,可若是真固执起来,他也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 “看来你早就知道朕会来。”两人对峙良久,谢怀瑾先开了口,话音里带了些许兴味与探究,“怎么,不打算对朕解释解释?” 谢临眸光一闪,没什么表情地微微别开眼,避开他有些胶着的视线,心道你既已明知,又何必故问? 谢怀瑾半真半假地感叹道:“晚晴这丫头是越大越爱胡闹了,这次竟连欺君都干得出来,再不给些教训,日后怕是连我这个父皇也不放在眼里了。” 这是□□裸的威胁了。谢临倏地抬眼,双拳在身侧微微收紧了,总是绷直的脊背终是弯了些许——那是个看起来有些顺从的弧度。他轻咬下唇,生硬道:“都是臣的主意,与公主无关。” “哦?”谢怀瑾似乎颇感兴趣,眉梢一挑,故意讽刺道,“欺君罔上、擅闯天牢,哪一条拿出来都绝非儿戏,这可是大梁律令里白纸黑字写明了的,阿临该知道吧?” 他这是在拿当日接风宴上谢临推脱自己不知大梁不得私纵俘虏一事来反将一军,谢临也不与他争辩,从容认下:“臣知罪。” 谢怀瑾从头至脚将他打量一番,在鬼医的调理下,纵使他百般不愿,身子也被迫逐渐好转起来,不似当时那般苍白,脸上总算有了些人气。这样的谢临,才是他这十年来所熟悉的。 他就这么看着,目光里已隐隐有了灼热:“既然你这么不懂事,朕该怎么罚你才好?” 谢临听出他话里的调戏之意,身子反射性地一僵,心中警铃大作,思虑片刻终究还是不能安心:“皇上要打要罚,臣悉听尊便。但求皇上告知,容安侯如今在哪?” 见他如此,谢怀瑾自是当他愿意妥协,心情也就好了不少,也不计较他心心念念的都是旁人,得意道:“容安侯可不是一般罪犯,朕自然不放心将他放在天牢。” 闻言,谢临一时脸色发白。 不在天牢,又会在何处?听谢怀瑾的话,莫非他们为防沈承渊,将他关在一处不为人知的私牢?那他可有被动用私刑? 他现在……还好不好? 众多念头纷乱烦扰,谢临呆呆地站着,眼中一时浮起些茫然无措来,雾蒙蒙地掩去了一贯的清明冷静。 他在谢怀瑾面前总是淡然又冷冽,难得露出这般神色,谢怀瑾的心蓦地就软了,叹道:“别怕。只要你肯服软,答应不离开朕,一切都会与从前一样,你还是朕的阿临。” “皇上既已知道答案,何苦再来逼臣?”谢临苦笑一声,俯身跪倒,“臣欺君罔上,擅闯天牢,自知罪不可赦,请皇上将臣押入天牢。” 他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说晚膳吃什么一般,却如兜头一盆冰水,将谢怀瑾刚涌起的满心柔情浇了个凉透。他神情一冷,咬牙问:“……你就这么不愿意待在朕身边?” 谢临道:“是。” “不管去哪都不想陪着朕,是不是?” “是。” 谢怀瑾死死地盯着他,额上青筋顿时一阵乱跳,脸色阴沉得可怕,几乎让徐公公以为他下一刻就会下令将谢小公子杀了也说不定。 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他冷笑一声:“好,那就如你所愿!”又朝身后的徐公公冷声道:“吩咐下去,将谢临押入天牢,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准来探视!” 说罢,便负气一般不管不顾拂袖而去。 身后谢临仿佛得偿所愿般松了口气,闭上眼深深叩首:“臣多谢皇上。” 徐公公躬身应了声“是”,随后为难地转过身瞧着这文弱又固执得不行的小公子,试探着上前扶他起身,见他没什么躲避的意思,心里就松了些许,忍不住道:“皇上的心思小公子也知道,疼您还来不及,哪舍得真的罚您?您这又是何苦!” 谢临虽对谢怀瑾很是抗拒,却没有迁怒他人的意思,也知道他这是为自己好,当即便温声道:“多谢公公关怀,我晓得。” 徐公公自也对他先前境遇有所耳闻,此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暗暗叹息摇头,一边引着他往牢头处走一边道:“皇上这旨意下得突然,老奴也没法子多加帮衬,只能就地跟这牢头借些东西了。” 待到了牢头处,谢临才知这借的东西竟是一床棉被。原是徐公公想着天牢阴寒,谢临身子又弱,怕他熬不过去,这才借了棉被来,指望着能帮他御御寒气。临走前还与牢头千叮咛万嘱咐谢临是皇上的人,万万不可私动,见牢头应了,这才叹息着离去。 谢临自然感动,只道自己如今独自在这深宫之中已是孤苦无依,却还有人这般待他,不论出于什么目的,都是实打实的惦记,都足以叫他感激。 只是他到底是低估了这天牢的阴寒。白天尚好,一入了夜,即便是有徐公公送来的棉被,森冷的寒意依旧是无孔不入,从四面八方攀附而来,将他包裹其中,冻得他无法入睡。有几次好不容易睡过去,半夜竟被生生冻醒,朦胧间谢临哪还记得这是盛夏时分,只以为已入深冬了。 天牢毕竟是牢,现在谢临才隐约有些明白,为何即便没有所谓的严刑逼供,那些个王公贵族们出了天牢也都是一副蔫头耷脑的模样。 虽然难免有些难熬,但谢临却不后悔自己当时那般决定。相较于继续留在紫宸殿,留在谢怀瑾触手可及的地方供他消遣玩乐,他宁可待在阴冷的天牢里,至少还能落得个清净自在。 身边没了小九儿强忍眼泪的关怀,也没了那些个宫人整日的聒噪,他终于能安安静静地躺在并不宽敞的木板床上,心无杂念地想起沈承渊来。 他虽没能同他关在一起,可如今自己也在牢里,就仿佛是与他离得近了。 天牢里不辨日月晨昏,只能透过头顶那小小一角天窗窥见一点或是淡青或是墨黑的天色。白日无事,谢临便常常盯着那一角看,心里忍不住想着,不知他是否也如我这般,只能望着这一点天色,徒生怅惘? 不知他是否也如我这般……时常念起曾经的时日? 他不知道,也无从知晓。他这近二十年的人生里,还是头一次觉出这样深切的无可奈何。 第一日就这么勉强挨过去了,只是他身子本就虚弱,这段时日虽有鬼医调理,终是大病未愈,第二日便发起烧来。 谢临这一整个白天都半阖着眼蜷卧在床上,脑袋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没什么精神地时睡时醒。发髻早已凌乱不堪,他也懒得打理,索性任由长发松松垂下,散落满枕。 直至傍晚牢头照例提了饭食来敲了敲栏杆,他才算是完全清醒,撑着酸软无力的身子下了地,还没迈出去一步便是一阵头昏目眩,连忙倒退一步稳住身形,扶着额头不由苦笑,到底是高估了这副残破的身子。 牢头见他脸色不好,想起徐公公先前的嘱咐,虽知道人既被关进了天牢便是失了圣宠,可也难保皇上不会有回心转意的一天,更何况这美人还生了副我见犹怜的绝色模样,他一时也不敢怠慢,便有些犹疑地问:“哎,你没事吧?” 谢临摇摇头,这动作却加重了方才的晕眩,他只好不再妄动,对那牢头淡淡道:“多谢,放在那儿就好。” 牢头也不好多问,生怕自己跟人家多说一句,日后皇上想起来吃了闷醋要拿他出气,忙将食盒放下便匆匆离开了。 谢临坐在原处闭目缓了片刻,觉得不是那么难受了,方才睁开眼,站起身来朝那食盒走去。 推开木盖,一阵肉香扑鼻而来。谢临一怔,这才发现内里除却寻常的白饭与一碟小菜,竟还多了一盘烤得鲜嫩金黄的兔肉。或许仍是徐公公的关照吧,他浑浑噩噩地想。 只是这一盘子兔肉,此刻却宛如一把并不精巧的钥匙,他甚至听得见回忆的大门缓缓大开的沉重声响,那些美好馨然的过往就这么再无遮拦地尽数展现在他眼前。 他想起初达边境时,沈承渊怕他吃不惯粗茶淡饭没胃口,亲自打了一只野兔来给他开胃。那夜留在他脑海中的印象,便是那只酥脆香嫩的野兔,和两人并肩所望的一片璀璨星海。 他抬起头,下意识地往那一角天窗看去,却觉眼内一阵酸涩,竟有一滴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 这一刻,思念成了奔腾的海水,以不可挽回的姿态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他没顶于中,没了方向,忘了呼吸。 他想起那日两人溪边散心,自己要他应承不再随便怀疑,沈承渊那一句“以后再不会了”至今犹萦绕在耳,可一切都以截然相反的态势让他们背对着渐行渐远。 若不是终究对他心存疑虑,又怎会在发觉事态不对时不是第一时间与他说明同他商讨,而是将所有一切压下不提?又怎会在被设计之后只想逃避,而不问问他究竟作何想法? 终于造就了今天。 谢临怔怔地想:你不是说不会再怀疑我了吗?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许是先前谢怀瑾下的毒临期无解,甫一入夜,噬骨的疼痛就像是长了倒刺一般,从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下密密麻麻地钻出来,颤栗难忍,翻滚不休。 虽说在鬼医的压制下毒性弱了许多,可那足以摧毁常人神志的痛苦折磨依旧并不好受,绵密如针刺在身,一阵强过一阵,似乎只要等不到解药,就会这么无休止地疼下去。 起初谢临还勉强能对付过去,还能在疼痛的间隙里想起沈承渊来,慢慢地就忍不住蜷缩成小小一团,浑身微微颤抖着,全部心神都不得不拿来与这如蛆附骨的痛苦抗衡。 他知道,只要他向谢怀瑾说句软话低个头,顺着他的意思予取予求,这种痛苦折磨就会立时停止。 但他始终没有。 谢临本就高烧未退,加之疼痛折磨,很快便耗去了他大半心神。他的神志逐渐昏沉起来,仍是蜷卧在床上,可那姿势明显已松懈了许多。 渐渐地,坠入更沉的深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章 第61章十年梦魇 “此话当真?” 长春宫外,徐公公看着眼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天牢侍卫,神色很有些复杂。对方听了问话便是猛地一通点头,这让他更觉头疼了。 那侍卫却是不知内情,只是牢头大半夜地将他叫起来,说是牢里关着的小公子高烧不退,人已经没了反应,瞧着似乎快不行了,要他赶忙去向皇上禀报。 他也不知道为何天牢里的人生个病还要惊动皇上,但他也不敢怠慢,急急忙忙跑去紫宸殿外,却被告知皇上今夜去了长春宫。 长春宫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宁妃娘娘的居所,皇上此时在这儿还能做什么?就是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时候进去,在长春宫外见了徐公公就跟逮着救星似的扑了过去。 徐公公听完,其实也不比他好到哪去。他此时可真正是左右为难,既怕耽误了谢临病情,又不敢冒冒失失在这个关头进去叨扰皇上,只好苦着脸搜肠刮肚地想主意。 “要不这样,先让太医院找个值夜太医去看看,待天明了再将此事禀告……” “什么太医?” 徐公公一句话来不及收尾,一道清脆的女声便自身后切了进来,生生让他将“皇上”二字咽了回去。他在心里暗叹一声,心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却也只能无奈转身,躬身行礼:“公主……您怎么来了?” 谢晚晴顾不得回答,满脑子都是方才听到的那番话,急急问道:“你快些说,是不是谢临出什么事了?为何要叫太医?” “这……”徐公公欲言又止,不是他有意想隐瞒什么,实在是这位公主行事太过任性乖张,又将谢临看得十分重要,这事若是让她知道,只怕又会闹出什么风浪来。 他这态度几乎就是变相地告诉她谢临出事了,谢晚晴的心瞬间就提了起来,厉声道:“快说!到底怎么了?!” 那侍卫被吓了一跳,忙去看徐公公的脸色,只见他叹了口气,闭上眼朝他点了点头,于是他也就一五一十地将方才的话向公主复述了一遍。 谢晚晴听了那句“快不行了”,整个人先是楞了一下,随即一阵风似的从两人眼前消失不见了。 ——然后他们就听到一阵堪比索命的拍门声。 “父皇!父皇你快出来!”她一边拍门一边嘶声叫喊着,那嗓音清亮高亢得几乎能传遍整个长春宫,就连宫外守夜的侍卫也听得一清二楚,纷纷探出头来张望。 “谢临病了,难道你还要将他关着吗?你再不出来,见着的就只能是他的尸首了!” “哎呦我的公主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徐公公脑子嗡的一声,顿时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连忙上前跟几个侍卫宫女一起,好说歹说想将公主拦下,却又不敢真的使力。 一时间,长春宫外闹作一团。 承禧殿内,暖香袅袅,一派暧昧春景。 轻纱帐幔之下,本已累了一晚的谢怀瑾忽地坐起身来,连外衣都顾不得披就匆匆下了地。 躺在他身侧的宁妃青黑长发瀑布般流泻满身,一张俏丽的鹅蛋脸上余留着尚未褪尽的嫣红春色,揉着眼疑惑不解地问:“这么晚了,皇上去哪?” 谢怀瑾一面扣着内衫一面皱眉随口敷衍:“有点事。” 外间的吵闹声听得分外清晰,待听了个大概,宁妃登时面色就是一变,慵懒之色褪了大半。她眼珠转了转,披着一层薄纱下了床,上前搂住谢怀瑾的手臂,语带娇憨:“皇上别去了,说好了今晚留在这儿陪臣妾的。” “放开。”谢怀瑾淡淡道,视线再未被她这一身娇美妆容吸去半分。 宁妃尚未察觉出他话音里的冷冽,兀自抱着不肯松手,企图以撒娇来留住他:“皇上……” 话音未落,谢怀瑾一个使力便无情地将她甩开,随后大步踏出宫门,再没多看她一眼。 宁妃一个踉跄没站稳跌在床边,难以置信地望着皇上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嫉恨、不甘与委屈一齐涌了上来,扭曲了那张原本美艳动人的脸。 这段时日皇上虽常常来她宫里,却多是说几句话便罢,留宿也甚少与她同床,她其实并没有外界所言那样光鲜。今日好不容易留得一次与皇上同床共枕的机会,却平白又被那小贱人给搅和了!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那么得皇上宠爱,不过是生个病而已,却还要皇上深更半夜亲自前去照看不成! 宁妃跪坐在床沿,纤长五指紧紧攥住锦被,几乎要将它抓出个洞来。 迷蒙间,谢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同样是身在牢狱,同样是发着高烧,不过九岁的孩子抱着膝盖蜷在天牢一角,一双黑如墨石的眼茫然地大睁着,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烧得脸颊通红,过度的干渴让他嘴唇干裂,微微张开就是钻心的疼。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是,生死关头,这些与他并不亲近的所谓亲人,有谁会管一个庶子如何? 耳边姨娘抱着他的几个嫡亲兄弟哭得肝肠寸断,他却只觉聒噪。他们从未拿他当过亲人,他自然也不必再自作多情地凑过去,同他们一道抱头痛哭。 有什么用呢?他皱着眉烦闷地想,不过是个死罢了,死了又能怎样? 对他而言,这短暂又极尽凉薄的一生实在是没什么好留恋的。 “哭哭哭,就知道哭!哭能管什么用?!” 他父亲严厉的训斥并没能止住妻子的悲泣,反倒惹来姨娘的埋怨:“你还说!要不是你行事不端,皇上又怎会下罪,到头来还连累我们要跟你一块去死!可怜我的两个孩子,他们还这么小……” 太尉对她这番言论无话可说,其实他心里清楚,皇上对他忌惮已久,这次是铁了心要办他们太尉府,又岂是一句行事不端就能概论的? 但这个中利害,同她一介妇人说了也是无益,只得随口斥道:“你看看你如今这样,还有一点太尉夫人的样子吗?!你再看看临儿!没想到到头来我这几个儿子里,却是只有他能沉得住气!” 夫人被他这话气得浑身颤抖,哭得更加厉害起来,张口怒道:“死到临头,沉得住气又怎样?我看他是被吓傻了!你若真觉得你这庶子好,早干嘛去了?现在才来说这些有什么用?!” 没想到自己将死之际,竟还能听得父亲一句真心夸赞。谢临疲倦地闭着眼,冷冷地低笑一声,却是懒得理会他二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哭泣声与争执声突然止了,像被谁强行扼住了喉咙,只能偷偷发出些许微弱的抽泣。 骤然的安静让小小的谢临有些疑惑,他睁开眼,恍惚的视线里逐渐露出一双深青色鹿茸靴,很是富贵的样子。大概是什么达官贵人吧,他迷迷糊糊地想。 那人往近踱了几步,却在他面前停下了。一道灼灼的视线定在他身上,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然后那个人说话了,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这是太尉家的孩子?” 立刻有人恭声应道:“回皇上,正是太尉宋家的三公子宋临。” 皇上? 不知是冷还是因为骤然听到这两个字,谢临浑身一颤,更紧地把自己蜷缩起来,团成小小的一个球往墙角缩去,仿佛这样就可以不被注意到一般。 那人却并没有因他此举而将他就此忽略:“朕瞧着这孩子怪可爱的,不如就让他跟在朕身边吧。” 迷蒙间他还记得,就是这句他曾以为是救赎实则是深渊的话,注定了他后来整整十年的痛苦。 周围的惊诧声逐渐模糊了,谢临却更深、更深地向后缩着,想要避开那个人伸过来的手。 不要过来,他想,就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死在这里吧,我不想被你带走,不想被你囚禁,不想一辈子都只能仰仗你的宠爱活着…… 你是皇上,你威加四海坐拥天下,万里江山都是你的,为什么不能分一个小小的角落给我呢?那么多可爱的小孩子,为什么你一定要我呢? 求求你,放过我吧…… 他无声地抗拒着,微弱地挣扎着,可那双手却还是稳稳地伸了过来,穿过他膝下将他搂进怀里,像是察觉到他的挣扎,那人低了头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小家伙有些烧呢。” “别……”谢临用力推拒着他的前胸,声音因高烧而显得格外嘶哑。 “什么?”那人脚步停了停,将耳朵贴在他有些发烫的唇边。 “别带我走,”他用尽力气说着,滚烫的鼻息喷洒在那人耳畔,“求求你……可不可以放过我?” 他本以为会招致一顿威胁或是责骂,可那人只是一顿,随后竟温和地笑了,贴着他的耳畔轻声问:“阿临不是答应了,愿意永远留在我身边吗?” 这声音宛如拨开重重迷雾,抵达耳边,清冷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他几乎是瞬间从迷茫中清醒,努力地睁开眼睛,惊异地看见那自己朝思暮念的脸,就这样模糊又清晰地浮现在咫尺之外。 “承渊……?”他努力地靠上那人温暖结实的胸膛,断断续续哑声说着,“承渊,我好想你……” 谢怀瑾抱着他的手一顿。 他看着昏迷中的谢临。前日听闻谢临在天牢里病重时,他几乎是足不沾地一路狂奔到天牢,亲自将人抱回了紫宸殿,这两日除了早朝便是守在他床边,一切都亲力亲为,似乎这样就能弥补他心里那点隐秘的、小小的愧疚。 故意将他晾在天牢漠不关心,泄愤似的频频去往长春宫,实际是怀着一点不可告人的心思的。他想这样谢临该会有些许的危机感,甚至会为了本该给他的宠爱给了旁人而吃醋,耍些小脾气闹一闹,这些他都能由着他,都乐意由着他。 或者那小东西从小娇生惯养的,在天牢里住不惯受了委屈,终于熬不住巴巴地向他服软,这都是他所预想的结局。 可他没想到谢临竟宁死都要与他拧着这股劲。 谢怀瑾看着他睡梦中才难得露出的那一点脆弱,忍不住叹了口气。 昨日他亲自见着谢临,才知那牢头说得没错——谢临的确病得很重,烧得神志不清不知道张嘴,一碗药怎么也喂不进去,最后谢怀瑾无法,亲自含了渡过去,这才勉强让他咽下一些。 这两日谢临昏迷中会零星地说一些话,声音很轻,大多是呢喃着什么听不清的话,有时候是一些清晰的、零碎的哀求语句。 在求他放过他,不要伤害他,而一旦谢怀瑾将他搂进怀里,这个小东西就会恐惧到缩成一团,一动不敢动。 在愧疚、心疼之外,谢怀瑾有时也觉得迷惑。谢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怕他的?这个他曾想拿一切宠着的小东西,什么时候起竟对他生了这样深入骨髓的恐惧? 谢怀瑾想不明白。 荣华富贵、无上宠爱,甚至破例的官职,他已经将所有能给予的都给了,寻常人若是得了圣上如此对待,哪个不是诚惶诚恐、奉若珍宝? 为何偏偏这小东西就是不知道珍惜呢? 如是想着,他话里难免就多了些烦躁:“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已经服过解药了吗?怎么还不醒?” 守在门口的小九儿也含泪向他望来。这段时日谢临卧病,他便一直自责着,恨不能以身替之。 面对这两道灼灼视线,鬼医顿时觉得无边压力:“我的皇上哟,这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心里头的事儿我就是大罗神仙也难治啊!” 心病么…… 谢怀瑾回头望一眼谢临昏睡中依然紧蹙的双眉,神色一时有些沉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章 第62章妥协一步 谢临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十年前,只是那个来接他的人成了沈承渊。 意识逐渐回笼后,他依旧闭着眼不愿睁开,只有睫毛轻轻颤动着。他知道一旦睁开,一切都将重蹈覆辙,把他拽回冷冰冰的现实。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微微睁了睁眼,入眼是一片晦暗朦胧的光,许是怕影响他的睡眠,光线格外柔和。 他转了转发涩的眼珠,便看见了撑着额头靠坐在床沿的谢怀瑾。他眼睫下覆着一层淡薄的青色,看上去休息得并不算很好,身为帝王的威压肃然在这样的环境里也被卸去大半,多了几分普通的温和。 谢临看了他一眼,便重又转回视线,直直望着帐顶,精致繁复的龙凤呈祥绣于其上,本是取尊荣祥瑞之意,却无端刺得人眼睛生疼。 此时此刻,躺在这京城最尊贵最令人艳羡的床上,他忽然生出一种无从倾诉的苍凉。 以往他身子不好时常卧病,身边都是小九儿忙前忙后亲自服侍着。那时候他身边再没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也就真心地喜爱这个孩子,总觉得有这么一个活宝陪着,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可他早已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孩子。 再后来,他与沈承渊互通心意后,每每醒来,身边总有沈承渊陪着。睁开眼,触手可及便是那刚毅俊挺的轮廓,离得那么近,以守护的姿态将他圈在怀中。 可他却被自己带累至此。 他就那么淡淡地看着,直到双眼干涩到刺痛流泪,才极慢极沉重地闭了闭眼。 他感觉到自己右手被握着,心里顿时涌起一种怨愤与不甘。凭什么,凭什么我就要被你囚禁在这里,任你予取予求?凭什么永远都是你想怎样就怎样? 他皱了皱眉,胳膊用力往回一缩,将手抽了回来。 这个动作终于将谢怀瑾惊醒了。他眼中迷茫片刻,待看清眼前睁着眼的谢临,脸上就毫不掩饰地浮起喜色,将他扶起靠在床头:“终于醒了。把药膳端上来吧。” 身后小九儿自门口接过药膳,低着头端来床边,熟练地递给谢怀瑾,终究还是忍不住抬眼悄悄看了一眼公子,见他半点目光也没施舍给自己,心里的期待落了空,只好垂下眼退了回去。 谢怀瑾接了药膳,舀起一勺来仔细吹了吹,觉得不至烫嘴了,便递到他唇边:“来,张嘴。” 现在又装出一副温柔的嘴脸来做什么?谢临心下冷笑,偏头躲过,没有一点搭理他的意思。 谢怀瑾当然不会就这么放弃,那语气简直温柔得不像话,甚至有点诱哄的意味:“乖,好些天没吃东西了,瞧这瘦骨嶙峋的,再饿下去该饿坏了。吃了这碗药膳身子就好了,啊,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谢临抬手将勺子拍掉,冷冷盯住他,“我还有什么值得你利用的?” 浓黑的药膳就这么洒了谢怀瑾一身,伺候着的侍女们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取了帕子就要来擦拭,谢怀瑾一手隔开她们,自己接过帕子擦了两把,竟也不恼:“瞧你这脾气,不过是让你喝碗药罢了,也值得你这么大动肝火?” 谢临目如寒冰,闻言只微微扯了扯唇角,那是个极为讽刺的笑。 放下帕子,谢怀瑾再舀起一勺来,固执地喂到他嘴边,似乎只要他不张嘴就会这么无休止地重复下去。 谢临也懒得再动手了,他眉心浅浅皱起,疲倦地闭上眼,别开脸去。 “乖乖喝了这碗药膳,朕就放了容安侯。” 耳边传来谢怀瑾低沉有力的声音,似乎带了点无奈。谢临一怔,似乎不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就转过脸来,一双因消瘦而愈发大得可怜的眼睛定定看着他。 对上那样的视线,谢怀瑾心中一动,忍不住叹了口气:“怎么,总算肯正眼看朕了?” 谢临问:“你说的是真的?” “朕骗你做什么?”谢怀瑾道,“只不过虽能将他从牢里放出来,这容安侯的爵位却是留不得了。” 谢临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跟他讨价还价,他现在只能退求其次,保证沈承渊安全无虞。他盯着他的脸看了他片刻,却看不出半点真伪来,想了想又问:“我怎么信你?” 谢怀瑾似是举得累了,随手将勺子搁下,好整以暇地靠在床边,侧过脸来笑道:“阿临,你觉得你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谢临垂眼,长长的睫毛遮下来,掩住所有晦暗不明的心绪。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朝他伸出手:“给我吧。” “什么?” “药膳。”谢临淡淡道,“我喝。” 谢怀瑾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将他往怀里带了带,重又将勺子伸过去:“朕来喂你。” 谢临只是在被他搂进怀里的时候下意识地挣了挣,而后便强行抑制住想要逃得远远的冲动,僵硬地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动,张开嘴一口一口咽下那略带苦涩的药膳。 就这么搂着他,谢怀瑾便觉得心里一片柔软的宁静。有多久了?这个小东西不曾这样温顺乖巧地偎在自己怀里,即便不是心甘情愿。那有什么关系?他终究是在自己怀里了。 药膳见底,便有侍女来接了空碗退下,谢怀瑾取了干净帕子来,捏住怀里人尖削的下巴仔细擦拭着,只觉得那骨骼单薄纤弱得仿佛轻轻一个用力就会碎掉。 擦着擦着,帕子不知什么时候掉落了,手指摩挲着细腻温软的肌肤,谢怀瑾觉得热血一阵阵直往脑门冲去,于是不经太多思考的,他低下头去吻住了那微微张着的唇。 他的唇还是一如既往的绵软,带着一点药膳残余的苦涩,与那特有的甘甜滋味交混在一起,惹得人如痴如醉。 谢临仿佛僵住了,在侵略者企图撬开他紧咬的牙关时终于反应过来,伸手用力推拒他的胸膛,只可惜他大病初醒,浑身根本使不上多少力气,那力道在谢怀瑾看来简直可以算作调情。 谢临无法,只好趁他探进来时在他唇上重重一咬,谢怀瑾“嘶”的一声退开,伸指抹了一把,果然见了血。他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小东西,怎么动不动就咬人?” 谢临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警惕地盯着眼前的人,半晌才问:“你方才说的,还作数吗?” “说的什么?”谢怀瑾微微一愣,这才想起答应过他的事,那是他先前就思虑过的,也就不甚在意地随口道,“自然,君无戏言。” 谢临暗自松了口气,这才放下了浑身戒备。 这几天谢临病情时好时坏,谢怀瑾也就时常被他牵绊着,如今他一醒,谢怀瑾就放心了大半,喂他喝完了药膳就匆匆赶回御书房处理奏折去了。 谢怀瑾走后,谢临靠在床头休息了会,觉得浑身力气恢复了些,便扶着床沿下了床,双腿仍然有些发软,踉跄一下险些摔倒,猛地伸出手撑住桌角才堪堪稳住。 外头有侍女听到动静,赶忙小跑着进了内殿,见谢临起了身,惊讶道:“公子,您要什么?” 谢临朝她摆摆手:“我出去走走。” 那侍女顿时有些为难:“公子……皇上吩咐过,您现在身子还未好,暂且……暂且不能出去。” 说罢就很是紧张地低下头去,生怕多看一眼就会惹来主子责备。 谢临一顿,眼神渗出些微的冷意来。他怎么忘了,他早就被谢怀瑾软禁在此,哪有什么出去走走的权利。他叹了口气,淡淡道:“我知道了。” 那侍女偷偷抬头一瞧,见这位主子没什么发怒的迹象,心里舒了口气,连忙告退了。 身子酸软,谢临索性坐在桌前,脸色依旧淡淡,脑中却在飞快思考着。 谢怀瑾能做出这样的妥协自然最好,可他这个人喜怒无常,说不准哪天一个反悔再下一道圣旨将沈承渊关起来,谁又能说什么?若想与他抗衡,就必须有自保的力量。 对沈承渊来说,这力量自然是军队。 唯有兵权才会让帝王忌惮。 沈承渊被下罪之后,他手中的许多兵权已被谢怀瑾不动声色一一卸下,唯有西北亲兵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虽说也是朝廷军队,却更直接听命于他。 只是这段时日那些亲兵都异常的沉默,除了沈承渊本人授命,谢临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他们会放着自己将军的安危置之不理。 而沈承渊这么做,十有八九是为了他。 他还在谢怀瑾手上。 谢临有些颓丧地抵住额头,难道他真如谢怀瑾所愿,成了牵制沈承渊最大的筹码了吗? 他该怎么才能逃离? 凤阳阁。 “又是禁足,每回都是禁足,父皇怎么就这么小气,让谢临去天牢见那容安侯一面又能怎样?!” 谢晚晴最是爱打抱不平,这次自己虽也受了罚,却是因着谢临的事气得在寝宫里连连跺脚,一张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旁边的侍女跟得久了,自然也知道她们公主是个爱咋呼的脾气,也就上前好声好气地劝道:“公主息怒,您看皇上不是已经吩咐把沈大人给放了吗?” “哼,那还不是瞧着谢临快熬不过去了才答应的!”嘴上虽这么说,口气却到底是缓和了些,“要我说,要是谢临真放不下那沈承渊,父皇就成全他们得了,何必总这么关着人不放呢。” “公主说得是。”侍女一面笑着,一面端上两碟子芙蓉糕来,“公主尝尝,这是御膳房新做出来的,还热着呢。” 谢晚晴有些心不在焉地拈了一块入口,正想着什么,便听外头一阵喧哗,便有太监高喊:“皇后娘娘到——” 谢晚晴心里一喜,连糕点也顾不得了,跳起来就跑出宫外迎接,却在皇后面前立马变了一副乖巧模样:“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怎会不知自家女儿是个什么脾性,但她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抬了抬手:“起来吧。” “是!”谢晚晴立马欢欢喜喜地上前挽住她的手臂,与她一道往里走,“母后今日怎么想起要来儿臣宫里了?是不是可怜儿臣屡屡禁足,怕我憋出个好歹?” 皇后摇摇头,素雅到有些苍白的脸上现出一抹无奈之色来:“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冒险去做?” “谢临是儿臣最好的朋友嘛……”谢晚晴撒娇道,“再说他当时那样恳求,儿臣又不是铁石心肠,怎能连人家想见个面的忙都不帮?母后您不是常常教导儿臣,要‘病人之病忧人之忧’嘛,儿臣这可都是照您说的做啊!” “就数你长了一副伶牙俐齿。”皇后淡淡笑了,随即那笑容便像清晨薄雾似的消散而去,“临儿怎样了?” “听说前日已经醒了,大约是没什么大碍了。”谢晚晴恹恹地说,“父皇为讨他欢心,还把沈承渊给放了呢。” 听了这话,皇后的面色一时变得十分复杂,像是在纠结什么极为重要的事。良久,她才下定决心一般道:“晚晴。” “啊?” “你愿不愿成全临儿与那容安侯?” 谢晚晴顿时一愣,看母后的脸色也不像是开玩笑,再开口时就险些咬着舌头:“母后这是什么意思?就算我愿意,也轮不到我来成全啊?” 皇后温和却不容拒绝地看着她,语气坚定非常:“只要你想,母后就能帮你做到。” 谢晚晴几乎被她那蛊惑一般的语气迷惑了,回过神来才觉得哪里不对,结结巴巴地追问道:“可是、可是谢临他……他毕竟是父皇的人……” 她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才最合适,皇后却已淡淡打断了她:“晚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临儿这么多年都没有逃走?” 谢晚晴愣愣地摇头。 皇后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砸在人心头,砸得人心惊胆颤:“因为皇上亲手给他下了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章 第63章鼎力相助 午时将近,天气渐渐阴了下来,不多时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声不大,轻巧地敲在檐角窗沿,一派难得的安谧。 小九儿提着华贵精巧的楠木食盒轻手轻脚地进得内殿时,谢临正斜斜靠在床头,身上搭着一层薄被,手里拿着一本书随意翻着。 那些书大都是谢怀瑾怕他整日卧病在床闷坏了,差人寻来给他解闷的。谢临也并不怎么感兴趣,只是实在无事可做,也就随便抽了一本来看。只是心里总想着事,常是看得心不在焉,半日也翻不了几页。 见他没有睡着,小九儿动作也就大方了许多,只是仍有些头一次拜见公子时候的拘谨。他将食盒放在桌上,揭了盖子一一摆开,殷勤笑道:“公子饿了吧?待会儿我去瞧瞧午膳好了没,您先尝尝这些点心合不合胃口。” 谢临仿佛没听见似的,纤长的睫毛低垂着,目光落在手里的书上,神色淡淡,宛如一尊精致而冰冷的雕塑。 没得到回应,小九儿就继续说道:“公子的药膳就快好了,小九儿听说苦得很,配上这些个糕点肯定会好些。” 谢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段时日小九儿虽已习惯了他如此冷待,可心里到底难受,回想起以往公子对自己温言笑语的日子,话音就难免有些哽咽了:“公主说这些东西都是公子您平日里顶喜欢吃的,说您见了这些肯定高兴……公子您看,不是没有人记挂您的……” “公主?”谢临终于不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是谢临自那日后第一次开口同他说话,虽然只有简短的两个字,也足够叫小九儿激动得差点哭出来,连忙抬手抹了把眼睛:“对对对,公主说她正在禁足不能来看您,这是她的一番心意,让公子一定吃些。” 谢晚晴虽是真心实意待他,却也知道他并不缺这些,上回过来看他才是主要,提着的那一盒子糕点反倒被她自己吃了大半。 这次为何会特意送糕点来,还特意叮嘱他一定要吃? 不知想到了什么,谢临心思一动,只是自上次那件事后又对小九儿颇为忌惮,于是也就装作若无其事地淡淡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九儿东西跟话都带到,见他家公子面露疲倦之色,也不敢扰着他休息,应了声是就退下了,关上门时还是满脸藏也藏不住的喜悦。公子终于肯开口跟他说话了! 小九儿走后,谢临便将手里的书随手一扔,掀了被子过去一看,桌上摆了足有四大盘的糕点,个个色泽鲜亮诱人,似乎是刚出炉没多久,还有温热的香气弥散开来。 他迟疑了一下,坐在桌前将四盘糕点都拢到自己跟前,看了片刻,便伸出手挨个掰了起来。 许多年前,年幼的男孩犯了错冲撞了龙颜,一个人孤零零被关在漆黑冷清的宫殿里,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无助和恐惧。 后来吱呀一声门开了,有小太监走进来,找了半天才找见他,随后将一个食盒放在他脚边,掐着尖细的嗓门说:“喏,这是公主送来的。” 谢临只是匆匆抬头看了他一眼,见来人并不认识,就下意识将身子往后缩了缩,很是防备的样子。 小太监也没立马走人,就那么盯着他的脸瞧了一会儿,才一边往外走一边自言自语似的道:“你呀也真是好命,生了这么一张漂亮的脸蛋儿,皇上和公主还都眷顾着……” 后面的话因为距离太远谢临听不太清了,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咫尺之外的食盒,忍不住咽了口吐沫。 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他忍了又忍,但那精美的食盒、松软的糕点对一个饿了许久的孩子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他终是没管住自己的手,也顾不得什么防人之心了,急急忙忙揭了盖子,抓起温热香甜的糕点就一股脑往嘴里塞去。 那滋味美好得令他几乎落下泪来。 不知吃到了什么,他忽然被呛住,捂住胸口拼命咳嗽起来,不多时一张小小的纸条被咳了出来。 谢临一怔,犹豫着伸出手去,捏起那张纸条一看,上头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别怕,我一定去求父皇把你放出来! 纤细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小小的拳头抵在眉心,年幼的孩子终于忍不住低声呜咽起来,眼泪啪嗒啪嗒沾湿了地面。 原来他还是被记挂着的。 不知掰开了第几块糕点,指尖触碰到类似于纸张的东西时,谢临的神思从回忆中被抽了回来。他的心突然一阵狂跳,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所有血液都涌上心口,亟待放行。 他们已经不再是童稚少年,谢晚晴给他的纸条应不再是那些稚嫩的带着鼓励意味的话。 会是什么? 谢临深吸一口气,平稳地将纸条抽出、展开,却在看清纸上的内容时,神情不可抑制地转为惊愕,似是不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他用力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连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密道? 为什么晚晴会知道密道的位置? 传闻皇宫里有一条密道直通宫外,原是为了防备战乱未雨绸缪所开,为避免泄露外传,只有帝后二人知晓。但大梁建国以来还算太平,外无灭国之灾内无祸国之乱,这密道所在也就历代相传下来,无人动用。 谢临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用力之大连指尖都泛起青白,几乎要将薄薄一张纸生生捏碎。忽然,他眸中一动,猛地站起来快走几步,又在宫门前停住,朝景仁宫的方向望去。 他刚刚被谢怀瑾带在身边的时候还很小,又是生平头一次进宫,对一切都充满未知的不安。 谢怀瑾将他放在身边,除了早朝,常是上哪都要亲自带着,闲来无事就逗一逗玩一玩,就像是新得了漂亮小宠的主人,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能瞧见。 有一回他跟着谢怀瑾去了景仁宫,当时的皇后还有些人气,不像现在这样沉默,见了他当即就怔住了,有些难以自抑地上前两步,似乎是想要抱抱他。 尽管皇后生得十分温婉清丽,为人又颇和善,但他那时候年纪小,刚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对生人有着极大的抗拒,就拼命地往谢怀瑾身后躲,不肯叫她碰一下。谢怀瑾揉着他的脑袋哈哈大笑,说这孩子怕生得很。 皇后似乎很是失落,随即她重又抱着希望问,能不能把这孩子放在景仁宫?宫里的规矩我亲自教他。 谢怀瑾笑意微减,俯身看着谢临的眼睛问,皇后想把你养在身边呢,你愿意吗? 小小的谢临并不知道什么利害关系,更不能理清这些选择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于是他做出了一个让他后悔终生的选择。他摇了摇头。 皇后脸上神色变了又变,看着他的眼神里含着悲哀、无望、心疼,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但当时的谢临并不能读懂那是什么,也无法理解为什么皇后娘娘会想要留下他。 后来是从晚晴的口中得知,皇后曾失去过一个五岁的儿子,从第一眼看见他起,她就觉得这孩子与她那夭折的儿子那么相像,以至于她那因丧子而被生生剜去的爱在那一刻死灰复燃,她想将这个孩子留在身边。 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从那时候起,皇后就已经预见了他的未来。她那么喜欢这个孩子,不愿让他终其一生都被困在这小小的紫宸殿里,做谢怀瑾的娈宠,随后如六宫的任何一个妃嫔一样,在短暂的荣宠之后,走向一生的凄冷。 所以,一向温和与世无争的皇后,在那天用她毕生积攒起来的勇气向谢怀瑾请求,把谢临留在身边。 可就是这么一个请求,却被他不懂事地拒绝了。 谢临后来无数次地回想,如果当初自己答应留在景仁宫,由皇后抚养长大,那么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他会不会就不至沦落至此,进退不得? 但一切都没有如果。 谁也没有想到谢怀瑾对他的固执会发展到这样深笃的地步。或许是出于君王的控制欲抑或占有欲,他将这个小东西牢牢禁锢在身边,不容许他生出半点逃离的念头。 所以他不惜给谢临下毒,把他的命握在自己手里,只要他一天留在宫里留在他身边,就一天不会有事。 谢临第一次毒发的那天晚上,皇后曾不顾谢怀瑾不准旁人探视的的禁令,硬是闯入紫宸殿,轻轻抚摸着他满是冷汗痛到惨白的脸,一遍遍说着不该如此不该如此,语气凄婉哀恸,叫人听来锥心刺骨。 谢临恍惚间看见她哭了。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这个平素温吞平和到仿佛没有半点情绪起落的女人流泪。 在紫宸殿的这些年来,皇后虽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对他照拂有加。很多次若不是她,谢临可能就熬不过去,被吞没在漆黑无底的宫廷里了。 而今,她再度对深渊里挣扎的他施以援手,借晚晴之口,将堪为皇家隐秘的密道所在也告知于他…… 一股酸涩直冲眼底,谢临闭了闭眼,压下几欲夺眶的泪意。 午后,云散雨收,空气湿润了许多,盘旋数日不去的暑热也消了大半,清爽宜人。 宁妃原本在寝宫小憩,不知做了个什么噩梦,醒后就再也无法入睡了。 那日皇上被谢临从她宫里半夜三更硬生生唤去后,就像是忘了她这么个人似的,再也不曾踏进承乾宫一步,前段时日的柔情蜜意都如镜花水月消散一空。 这谢临究竟使了什么手段,都被押进天牢了竟还能复宠,还哄得皇上眼里再容不下旁人! 定是这小倌在皇上面前说了她什么,这才让皇上再也没来看过自己。宁妃恶狠狠地想,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谢临,你最好别落在我手里! 越想越是烦闷,眼见着外头天朗气清,便再坐不住了。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这么想着,索性收拾一番往清园去了。 清园莅临紫宸殿,是皇上闲暇无事时最常去的一处,也是皇上摆驾回宫的必经之地。那里山水环绕,花树丛生,淙然流水清如白练缓缓淌过。正值盛夏,大朵大朵翠玉花蕊的白牡丹簇拥在一块儿,仿佛最娇美的女子粉颊,煞是喜人。 沿着细碎鹅卵铺就的小路走了不久,就见前方一处凉亭里有一道清瘦身影背对而立,遥远得像是够不着他一片衣角,仿佛风一吹就跟着散了。 那身影瞧着十分眼熟,宁妃心中生疑,往前走了几步,赫然想起这可不就是被皇上藏在紫宸殿的谢临! 她顿时心中一喜,正愁找不着机会整治你呢,这就给我送上门来了!既然叫我在这儿撞上了,这可就是老天的意思,谁也怪不得。 宁妃忍不住勾起唇角,也忘了自己原本来此的目的,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前去:“哟,这不是长乐公子吗?怎么,皇上今儿个没陪着你?” 谢临缓缓转身,一双黑沉如墨的眼睛径直对上她,那里头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好似早已料到会在此处见到她一般。 对上那样一双眼睛,宁妃当即就是一愣,心里突然有些打鼓,但很快就强自平复下来,她可是宠冠六宫的堂堂宁妃,今日不过是教训一个没名没分的小倌而已,有什么好忌惮的? 于是她又朝他走了两步,话里尽是讽刺:“怎么见了本宫也不知道行礼,吓傻了?还是不知道这宫里头的规矩?要不本宫今天亲自教……” “你可愿助我出宫?” 许是因为尚在病中,谢临的声音有些低哑,却仿佛带了孤注一掷的坚决,清清楚楚地送到宁妃耳中,她不由愣在当场,早先预备好的那些恶毒的咒骂嘲讽此时都忘得一干二净,脑子里只剩了那一句不知所云甚至有些荒诞的话,于是脱口便问:“你……你说什么?” “我说,”谢临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句万般诚恳地重复道,“你可愿助我离开谢怀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