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 第1章 刺主裴戎 黄昏近,天色渐晦,寒鸦低飞。 牧人驱赶羊群,从田埂走过。目光越过稻田,结穗累累,起伏如涛,一座幽静山庄依河而卧。 山庄不大,古朴雅致,应是有些年头。清流婉转绕庄行,明水潺潺,木落翩翩,河畔杨柳枝垂,拂流嬉戏。 牧人听山庄外的佃农说起,此山庄名叫“曲柳山庄”,是某位豪商的产业,有些背景。庄主叫做曲怀柳,又称“折柳剑”,在江湖上颇受尊重。 想到这里,牧人从鼻里哼了一声。 江湖,对于他们这些终日为了生计奔波之人来说,多么遥远。 江湖人,在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心中,不过就是些耍把事的。 牧人能记得曲怀柳的名字,不是因为他为江湖称道的剑法,而是因为这位曲庄主很是惜老怜贫,每年腊八那天,都会免费施粥。 本着“有便宜不占非好汉”的心思,牧人也去讨过。 那晶莹剔透的红粳米,又大又甜的红枣,染得红灿灿的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等物,炖成暖融融的一锅。 捧起瓷碗喝入腹中,暖了身体,心里却火辣辣的嫉妒。 抬头再看山庄主人身影。 曲怀柳挽袖执勺于热锅中搅动,随和地招呼每一位前来喝粥之人,热气氤氲模糊眉眼,俊美姿容宛如晕着一团天光。 有些人,为何生来便这般好命呢 牧人一边悲叹着,一边驱赶羊群穿过长长的田埂,来到一条岔路。 向左,是回家的道路;向右,是一条绿柳成荫的幽径,通往曲柳山庄。 牧人转头,又看了山庄一眼。 天色将暗,山庄隐约亮起,不是星星点点的灯火,仿若燃起篝火般红彤彤的一团,映得天穹有些发红。 牧人心道,山庄里正在举行什么庆典么不请自去,能否沾些好处反正曲怀柳是个大善人,即使猜错了,最多不过被小厮们骂几声,赶出来罢。 想着想着,走道的脚就拐了一个弯。 心中美滋滋地畅想着好处,忽觉颈间一片冰冷。 他怔愣地一抹脖子,满手的鲜血。 倒下去的时候,心里想着怎么突然就死了 尸体倒地,一人显露身形。 玄衣蒙面,无声无息,好似从柳荫中长出的幽影。 黑衣人用死人衣襟,拭净染血刀锋,扛起尸体步入柳林深处。 那里早已挖好一个土坑,他将尸体丢了进去。 土坑又宽又深,已填六具尸体,依旧绰绰有余。 守着尸坑的另一名黑衣人者,看一眼来人。扛起一口袋草叶与沙土,与之交错而过,将路上血迹、脚印,一一清理、掩盖,直至看不出半分痕迹。 然后,他接替那人的位置,静静伏趴在一丛低矮灌木间,没了声响与呼吸。像是化作一块石头,任凭虫蚁在身上攀爬、游走,甚至钻入衣里。 黑衣人全神贯注于他的任务。 他的任务只有一个将一切拐错弯,走错路的人,送至黄泉。 曲筝被人压倒在大厅黄花梨圆桌上,发髻散乱,衣衫大敞。 她的衣裙被人撕裂,连带撕裂的还有娇嫩的身体。 桌下躺着曲筝的贴身丫头,也是她最好的姐妹小铃铛。她为了保护她的小姐,被黑衣杀手们一刀割断了喉咙。在她咽气之前,他们还用刀尖划开她的胸脯与大腿取笑。 椅子上坐着曲筝的母亲,那是一位柔弱多病的夫人,在这些如狼似虎的野兽折磨她前,她便受惊过度,咽气了。不得不说,这位夫人很是走运。 山庄里的仆人俱已身亡。 他们被并排放在大厅外的院子里,整整齐齐,犹如酣眠。 小时候抱过曲筝的管家,那一贯慈祥妥帖的老脸上凝着临死前的惊恐。奶母的内裳被人捋至腰间,缺了一只手臂与半个胸脯。夫人的丫头萱儿也躺在那里,她昨日方同镇上打铁的汉子定了亲,今晚过后便会归家,披上红装等着发嫁 黑衣人们在院落里进进出出,搬出各式各样的物件堆于院中,尽情挑拣。 一名管事模样的杀手翘腿坐在石墩上,见有些价值的,靴尖一勾,挑入木箱,见不值钱的,长腿一摆,扫进火堆。 篝火越燃越烈,映红曲筝的面孔,泪水自眼角流下,不一会儿便被热浪蒸干。 初时,曲筝死命挣扎与哭闹,像是一只被野狼咬住脖颈的小母鹿。 而后渐渐没了声息,只用幽黑的眼珠,定定看着在她身上肆虐揉搓的人,看着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人,看着每一个闯入她家中杀掉她亲友的人。 然而,这双充满仇恨的眼神,没有给杀手们带来恐惧,反令他们感到兴奋。 杀手们发出下流的哄笑纵使大笑,声音也是低沉而冰冷的。 男子骑在曲筝身上,仿佛受到鼓舞,动得更加厉害,令本欲咬牙忍耐的少女,再次凄声尖叫。 突然,笑闹声戛然而止。 黑衣杀手们纷纷整理仪容,肃然而立,宛如一群被扼住喉骨的乌鸦。 漆黑皮靴跨槛落定,一人走入。 颀长,嶒峻,眉目如刀。 漆黑皮甲将身线裹束得利落,腰勒玄绦,扣狭刀,薄而窄的刀锋藏于鲨鱼皮鞣制的鞘中。 腿长而笔直,蹬一双高筒皮靴,手戴同样材质的手套。 发如鸦羽,结长辫,垂至腰际。三枚白底灰纹的鹰翎编入发间,随夜风轻曳。 一枚浅色疤痕,断眉尾而嵌,令他本就无味的面孔更显一丝冷情。 这是一个大人物,任谁一看,都会知道。 当这个大人物一脚踏入庭院,所有人拄刀跪地,垂头唤道“刺主。” 甚至连正在兴头的黑衣杀手都毫不犹豫地推开少女,翘着那根硬邦邦的玩意儿,跪迎来者。 “参见刺主。”箭在弦上,怒涨勃发,黑衣杀手的声音无丝毫颤动。不像个人,像是冰冷的石头。 是的,他们都不是人。 他们是苦海的杀手,是苦海最无情的剑与最锋锐的刀。 而那名被他们唤作刺主的男人 少女双手后支,强撑疼痛身躯坐起,冲那人低吼,仿若野兽悲鸣“苦海七部,刺部刺主” 眼中迸发着怒火,少女心中一片冰冷。 苦海盛名,即使她这个深藏闺中的女子也曾听过。 那是一个再胆大伶俐的说书人,也不愿多言的地方。 苦海的主人,自称“众生主”。 无人能道出他的背景,无人能描绘他的形貌。他就像摧城的黑云,无间的业火,是一切恐惧与苦难的符号。 当世对于众生主唯一的印象,来自于正道魁首慈航道场的描述 众生主是一个强大、神秘且癫狂的疯子。 喜欢美丽的人,身边常伴妖童媛女。 但是众生主更喜欢悲厄、苦难与绝望,任何在莽莽红尘中,怀揣渴求、不甘,苦苦挣扎的不幸者,都将得到他的垂顾。 三百年前,众生主在极西之地创造了苦海,成为强盗、杀手、窃贼与妓女的乐园。 众生主有一心腹,名为御众师,统率苦海大小事务。 御众师为壮大苦海,从被世俗遗弃的残渣败类中收纳门人。 取“世如苦海,无缘难渡”之意,入他门下者,皆称苦奴。 苦奴之上,设苦海七部,为生、葬、刺、刑、欲、戮、命。 从芸芸苦奴中脱颖而出之人,将被选入七部,成为部奴。经受考验,建立功勋,层层晋升,直至登临七部部主之位。 因而,每一位部主,皆是从尸山血海中杀来。堪称杀手中的杀手,屠夫中的屠夫 曲筝定定凝望这位传说中的刺主,瞳仁不住颤抖。 为何苦海这尊庞然大物,会注意到小小的曲柳山庄还派出刺主这样的大人物执行任务 曲筝痛苦落泪,发疯似地冲去,没有碰到对方一片衣角,便被刺奴们扭住手臂,按压于地。 少女努力昂起头颅,望向男人。 她在心中告诫自己,她是“折柳剑”曲怀柳的女儿,不能让敌人看轻 而那位苦海刺主的目光,不曾落于其身。 仿佛她只是一朵蜷缩路边,任人践踏的野菊。 刺主仿若一团黑焰卷过,大步流星,走向内堂。 刺奴们谦卑恭送刺主,庭院寂寂,唯曲筝屈辱怨恨的吼叫回荡不绝。 待刺主背影消失于内堂隔门之后,压住曲筝的刺奴伸手钳住她下巴,将脸掰向自己。 他抚摸着曲筝的双眼,石头般的面孔裂开,流露一丝罕见的温柔“美丽的眼睛。” “可惜,你不该那样看着刺主。” 刺主穿过内堂,步入里屋。 早有刺奴备好干净的座椅与茶水。 刺主挥了挥手,命手捧瓷杯软巾前来服侍的刺奴退下。 他凝望床上的男人。 男子伏于床榻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衣不蔽体,满身伤痕。 他被割断了脚筋,果露在外的肌肤青紫斑驳。 在刺主的注视下,他慢慢爬起来,用染血之手从外袍上扯下一块碎布,从腰腹擦至大腿,双膝微分,颤抖而缓慢地拭净腿间秽物。 艰难做完这一切,勉强整理好破烂不堪的衣物,挺直腰背,跪坐于刺主面前。 面容苍白秀美,神情温雅安详,宛如一位婉顺的女子。 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灭他满门的杀手,而是一位与他焙茗煮茶的客人。 曲怀柳凝望刺主,道“苦海七部,刺主裴戎。” 头戴白羽的男子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道“慈航道场,澹宁殿尊顾子瞻。” 天下间,有许多水火不容,却又缠绵难解的事物。 如阴与阳,光与暗,正与邪又如苦海与慈航。 若有江湖人品酒闲论江湖大事,只要有人提及苦海,必定有人接以慈航。 原因有三。 其一,慈航道场为天下正道之魁,苦海乃万教魔道之首。 其二,慈航与苦海以道魔之分,相争三百余年,互有胜负。不少门徒死于对方之手,仇比海深。除非一方覆灭,否则两教纷争永世不休。 其三,慈航天人师江轻雪,与苦海众生主李红尘,乃当世唯二达到超脱众生境界的顶级强者。有他二人镇压,九州八荒,千派万教,无人敢与慈航、苦海争锋 慈航天人师座下,有“一师六尊”。 一师,为大觉师万归心,与天人师同辈,乃江轻雪代师所收之徒。 六尊,为罗浮殿尊裴昭、无极殿尊尹剑心、清壶殿尊杨素、九麓殿尊卫太乙、霄河殿尊陆念慈与澹宁殿尊顾子瞻。 六位慈航殿尊皆是天人师之亲传弟子,得传慈航无上妙法,能为超绝,名声煊赫。每每行走俗尘,皆会留下令人无限向往的传说。 只未曾想,在这小小的曲柳山庄便能见到其中一位。 而这位澹宁殿尊非但不像传言里那般能为通天,反而惨遭侮辱折磨无力反抗,比一个普通人还要不如。 听裴戎道出他的真名,曲怀柳微微一怔,摇头苦笑“我在十多年前,便被你们的御众师废了武功微贱之人,如何还担得起澹宁殿尊的称呼。” “何必说的如此可怜。”裴戎道,“不过是废了你的普渡天卷而已,你不是还有别的武功可以用吗” “更何况,你背弃与御众师的承诺时,也在他的胸膛留下一道伤口。御众师每每摸着心口那道伤疤,总是对你思念万分。” “别的武功”顾子瞻嘲道,“你是说,在一个寻常苦奴手上,走不过三招的花拳秀腿” “至于梵慧魔罗我宁愿他从未想起我。” “我本已隐退,不问世事,平平淡淡做起一个满身铜臭、锱铢必较的商人,他为何不肯放过我要将我掘地三尺地找出来,灭我满门他凭什么恨我明明是他做了那些事明明是他将我” 顾子瞻情绪激昂,牵动伤势,面容泛白,捂住嘴唇咳嗽起来。 裴戎用一双狼似的眼睛凝望他,称量他,想在这只濒死的猎物身上找到信息与价值。 冷冽,暗含轻嘲“慈航道场的人,都是这般虚伪。到死,也不肯说一句真话。” 顾子瞻道“你什么意思” 裴戎道“你在撒谎。” “虽然你因为根基被废,失去修为,无奈卸下澹宁殿尊之职。被放逐出白玉京,隐退江湖,与慈航再无瓜葛。” “但我知道,这不过掩人耳目之法。你这个废人,依旧在暗中为慈航道场做事。” “你利用曾为澹宁殿尊时,建立的强大人脉,将手伸入西沧海的商贸,侵蚀与破坏我苦海与周边诸岛、西夷十六国的贸易链,逐渐将我等割断成孤悬海外的孤岛。” “你入赘曲家,娶了曲家小姐,便是因为她爹是掌控大半个西海商贸的大钱袋子。” “一个突然崛起的年轻商人实在打眼,所以你想借大钱袋子肥硕庞大的身躯隐藏自己” 裴戎忽然笑了起来“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顾子瞻没有说话。 裴戎微微眯起眼睛,这让他看着更像是一头狼。 “西沧海的大钱袋子,只有服从于主人,才是大钱袋子。否则不过是苦海豢养的一头肥猪,随时可以宰杀享用。” “当我将一锅融化的黄金倒扣其头,他便用杀猪般的叫声,将自己女婿的底细抖漏了干净。” “哈,你疑惑他为何会知晓你的身份” 裴戎抓住顾子瞻的头发,猛地扯到面前,凑到他的耳边“商人是天生的探子与叛徒,你永远不要小瞧任何一个商人。” 顾子瞻这才明白地轻叹了一声,有些自嘲。 裴戎道“废物也有废物的价值,但论物尽其用这点,我苦海实不如天人师。” 眄视顾子瞻,缓缓绽开一个冷冽的笑容“不过,你也只有这点价值了。” “昔日尊贵无比的慈航殿尊,今朝沦落此境委实可悲。” 见裴戎揭穿了他,顾子瞻敛起悲戚神情,蓦然大笑,仿若一道佛光穿云破雾,照在他的脸上。 “沉沦红尘的众生,我不怪你妄言,因为你从未聆听过天人师的梵音;惑于业障的凡人,我不罪你顽愚,因为你从未见过跳出命海的光景。” 他望着裴戎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忽然伸手,想要抚摸裴戎的面颊,但被对方一把抓住。 屋外突然响起一道女子惨烈的尖叫是曲筝正在被人挖去眼睛,接着是两声叫喊,悲吟渐渐微弱下去。 听见女儿濒死的惨叫,顾子瞻不为所动。 裴戎挟住他的手腕,猛地向前一冲,将他压倒在床上。右手摸进残破的衣袍下摆,握住伤痕累累的大腿,顺着那皮开肉绽的伤口,用力向上一撸。 顾子瞻顿时面色一白,痛得浑身颤抖起来。 裴戎盯着他的眼睛,冰冷道“东西在哪里” 顾子瞻虚弱地笑了笑,然后皱起眉头,咬紧牙关。颤抖更加剧烈裴戎的手指狠狠掐进他大腿内侧的伤口里。 突然,他温和地微笑起来,凑到裴戎面前,苍白失色的双唇在他唇前一寸停住。 裴戎漆黑的目光俯视他。 顾子瞻渐渐失去温度的呼吸吹拂在他唇上,悄声道“你长得可真像” 止住,双眸一合,失去生机的男人,倒在裴戎的怀里。 裴戎抱着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唤道“十一。” 一名杀手悄然出现在他身后。 裴戎将顾子瞻的尸体丢给他,道“刨开他的尸首,割开皮肉,拖出肠子,一寸一寸地找。” “务必要找到转轮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醒世遗诗 顾子瞻的头颅用一个瓷盘盛着,放在桌上,双眸微阖,很是安详。 他的人皮被剥下、撑开,搭在衣架上,滑如丝绸,纤薄柔软,完美无瑕这是裴戎准备带回,送与御众师的礼物,用来做灯罩或者屏风,最适合不过。 其余血肉、内脏与骨头,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木盘中。 刺奴们搜罗了三大箱金银珠宝,古玩珍奇,以添补下个月将在苦海外岛举办的“甘霖妙雨”祭礼上耗费的钱财。 裴戎坐在曲柳山庄的正厅中,看着刺奴们忙碌进出,仔仔细细地搜查每一寸土坯,每一块砖瓦,掘地三尺地寻找任务目标。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山庄被他们摧毁的破败不堪,一片狼藉。 随着时间推移,冰冷无情的杀手们,脸上不觉现出一丝不应出现的焦躁。 若没能找到转轮瞳,回去后他们不仅会受到刑部的严苛惩罚,还会丢尽脸面,失去荣耀。 在苦海,脸面与地位是比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 它能决定你活得像个人,还是活得比畜生不如。 天色已暗,厅堂中点起烛火。 裴戎眉目半拢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也无人敢瞧。 曲起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声音在空寂中回荡。 刺奴们纷纷窒住呼吸,仿佛胸腔中心脏的跳动,与那声音连在一起。若是敲击一停,他们的心跳也会停止。 就在有人忍不住想跪地叩首,恳求刺主息怒之际。 一道嘹亮哨声从院外响起,刺奴们握紧刀剑,警惕戒备院门。 不一会儿,四面八方都有新的啸声加入,忽长忽短,此起彼伏,像是一群吵闹的猛禽在争抢食物,很快进入山庄之中,蹄声杂踏,似乎有数百人冲了进来。 一人骑一匹黑马冲进大堂,直向裴戎撞去。 黑马嘶鸣一声,从鼻孔中喷出苍白热气,马蹄高昂,对着裴戎重重踏下。 裴戎的面孔拢在阴影里,手边寒光一闪。 黑马惨烈嘶鸣,两条前肢被斩断,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裴戎手边的刀,依旧在鞘中。 黑马摔倒前,策马的骑士一蹬马背,一个后翻如鹘落下。马蹄离腿时,洒出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 在刺奴们包围中,他一脚踢正一根椅子,金刀大马地坐在裴戎面前。 将手中陌刀斜插入地,细细打量裴戎,浓眉下的双目如刀锋一般发亮。 裂嘴,露出一口尖牙“东西找到么” 裴戎没有回答,停止了敲击,缓缓道“拓跋飞沙,你来这里做什么” 拓跋飞沙道“自然是来看结果。” 目光四扫,笑道“看来情况不妙呀。” 裴戎淡淡道“没有御众师的命令,你擅离苦海。” 拓跋飞沙道“比起我擅离苦海,你在御众师亲自委派的任务上失败,后果更加严重。” 舌碾白齿强调“你辜负了御众师的信任。” 裴戎不咸不淡道“你过界了。” “他妈的过界的是你”拓跋飞沙猛地站起来,一脚踹碎座椅,“屠门灭户,该是我戮部的任务。” “你们刺部只不过是一群躲在阴沟里,不敢见天日的耗子,竟然从狮子与豺狼手中抢食” 他如同一头发狂的野狮,暴躁地在厅中踱来踱去。 猛地靠近裴戎,两臂撑在座椅的扶手上,将他整个人拢在自己庞大的阴影中。 “你知道吗,我他妈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裴戎,你是御众师左手的狭刀,而我是他右手的阔剑刀与剑皆是杀人的器物,只需一柄便足够了。” 面孔逐渐欺近,直至鼻尖相触,呼吸交闻。 “虽然你一贯小心谨慎得像个娘们,但是终究被我抓住了你的错处。” 裴戎道“哦” 拓跋飞沙看进裴戎的眼睛里,像是两口渊潭,泛不起丝毫波澜。 这样平静的神色令他厌恶,只觉引以为傲的煞气与威慑,在裴戎面前没有半点作用。 拓跋飞沙松开他,不悦地扭动胳膊,一拍手。 一伙人马乌泱泱地挤入院中,像是一团黑云,裹挟着,哄笑着,将一个男孩推攘到二位部主面前。 孩童不过五六岁,蜷在地上,微微发颤。 拓跋飞沙掐住他的脖子,将人拎起。孩童双腿扑簌,口中发出逼仄的尖叫,像是一只可怜的兔崽。 拓跋飞沙晃荡着手中的兔崽子,笑嘻嘻道“裴戎,你觉得我是从何方而来” 裴戎动了动眉梢,为对方那种沾沾自喜式的故弄玄虚,流露一丝不悦。 拓跋飞沙笑道“你一定以为我是从西边来的。” “不,我没有。” “我才不会傻到从苦海直奔此地,毕竟那会留下夺功的嫌疑,御众师不会喜欢擅作主张的仆人。” “所以,我跟我的兄弟们从巴州向南,穿过禾沭,驻扎于临口渡,截住这个从琼州通往南方的唯一关口。” 裴戎道“你是什么意思” 拓跋飞沙道“别同我装傻,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琼州的南边是什么,你再清楚不过。” “白玉京与玉霄天若要我再说明白点,那里是慈航道场” 裴戎微微眯起眼睛,一丝幽寒的光芒闪烁在眼底,手掌覆于狭刀上,不觉摩挲着刀柄。 “你的意思是,怀疑我会放走顾子瞻或是他的亲信前往慈航,因而特地等在那里,守株待兔” 拓跋飞沙翘起嘴角“岂敢我不过是见裴刺主考虑的不够周详,留下如此大的纰漏,不忍心见你空手而归,特地助你一臂之力罢了。” 裴戎道“多谢” 拓跋飞沙虚伪大笑“不必客气,都是苦海的兄弟。”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裴兄弟虽犯了错,但我毕竟替你补上了缺漏,没放跑这个小鬼。” “等回到苦海论功行赏之时,我会在御众师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苦海的戮主是个地地道道的莽夫,不善掩饰,露出既狠戾又得意的神色。 在刺、戮两部权力争夺已至白热的关口,任何一个微小差错,都将令一方一败涂地。 而他手中这个气息奄奄的孩子,便是击倒裴戎的最有力的武器。 裴戎道“你能肯定,这个孩子的身上藏着转轮瞳” 拓跋飞沙自觉稳超胜券,认为裴戎的质疑不过是败者在认清现实前可笑的挣扎。 “如果他不是,为何顾子瞻不惜留下自己和亲生女儿送死,也要将体内最后一口纯阳之气渡进这个小崽子的嘴里” 说着,他并起二指探入孩童口中,去扣他的咽喉。 孩童面色紫胀,如同痉挛一般踢动着双腿。眼睛紧闭,痛苦张口,将一个盒子呕出了出来,一缕金色云烟随之飘散。 伴以一道深沉的叹息,那是顾子瞻于此世发出的最后一句声音。 拓跋飞沙将孩童掷于一旁,拾起地上的木盒,脸上一派狂喜。 当他打开木盒,好似被突然泼了一盆冰水,喜色僵住。踉跄倒退几步,重重坐入椅中。 见他如此,裴戎有些吃惊,伸手夺过木盒。 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纸条 名葬青冢剑沉沙,忘却红尘了残涯。 一醉酩酊大梦里,刀似烈风卷黄沙。 少时轻狂登玉楼,天下英雄尽俯首。 夜半惊起孤灯瘦,寒霜冷雨催白头。 纵上楼高九十九,不胜江南一叶舟。 千载一枕黄粱梦,尽付潇湘水东流。 顾子瞻拜谢阁下赐刀。 烦请阁下替顾某向御众师带一句话 “我终于可以去见他了。” 耳边蓦然响起一道轻柔和缓的声音,裴戎心中一惊,转身看向搁于盘中的头颅。 那颗人头死得不能再死,但苍白的唇角似乎含着释然的笑意,宁静而安详。 十多年前,顾子瞻被御众师梵慧魔罗毁去道基,从辉煌显赫的澹宁殿尊,跌落为凡人。 慈航道场看轻他,因而放逐他,令他在俗尘发挥最后的余热。 裴戎与拓跋飞沙看轻他,因而践踏他与他亲眷的尸骨,肆意争夺功劳。 然而,大家似乎都忘了,顾子瞻虽然失去武功,但眼界与智慧并未丢失。 十数年来,御众师的不闻不问,令世人忘记了他曾是梵慧魔罗的挚友,也是梵慧魔罗最亲密的敌人。 现在他死了,用自己的死亡摆了两个踌躇满志的苦海部主一道。 御众师要的东西,没找到,最后的线索也断了。 他们输了,每一个人都输了,赢的竟是一个死人 裴戎冷凝的面容缓缓展开一个笑容,发出一阵低哑冰冷的笑声,然后越笑越开怀,越笑越放肆。 众人都用惊诧的目光看着他。 他为什么会笑,为什么还能笑得出 刺部与戮部失败了,坏了御众师的大事,等待他们的不知会是怎样严苛的刑罚。 他怎么还能笑得出 接着拓跋飞沙也笑了,敞亮的笑声震得房梁簌簌而颤。 “我们都被耍了,不愧是慈航的澹宁殿尊。” 裴戎轻轻喘息,向拓跋飞沙伸出一只手。 拓跋飞沙抬眼看了看他。 裴戎道“放心,我手里没拿刀子,也没涂毒药。” “只是想同你暂且休战。” “等我俩熬过御众师的盛怒,活下来,再论其他。” 拓跋飞沙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拉,两人胸膛重重撞在一处,伸手搂住彼此的肩膀。 裴戎拍了拍拓跋飞沙的后背,在他耳边道“要死一起死。” 拓跋飞沙咧嘴一笑“要活一起活。” 原本势如水火的两人,此刻在死亡的压力下,忽然变得亲如手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渡海之人 汪洋大海上,碧浪奔涌,似天河倒卷,烈风怒号,如万雷竞奔。 一艘海船乘风破浪而来,白帆高举,如将一卷白云挑在桅杆上。 海船从缀明国启航,离岸已有两天一夜,越深入西沧海,风浪越大。 颠簸得如同奔驰于崎岖山道,几度将被巨浪掀翻,又几度被那群在桅杆和甲板上,如猴儿灵巧攀爬的海员升降白帆、绞缠绳索,拯救回来。 此刻风浪稍歇,旅途平缓许多。 海风又湿又冷,漫涌上甲板,裹挟着苦咸的味道。 一望无垠的大海,单调到可怕,没有什么可供观览的景致。 只要在甲板停留少顷,眼睛就会被海风吹得恨不得抠出来那般生疼。 几乎所有人都躲进了船舱里,没人愿意白白遭罪。 但却有一男一女与旁人不同,他们顶着风浪,游荡于甲板。 男子披一件蓑衣,头戴斗笠,脚穿一双棠木屐,坐于船边垂钓。 蓑衣极大,将他的身躯罩住,只能看到修长的背影,和一头宛如雪洗的乌亮长发。像是一只优雅的白鹤,闲适地蜷缩在船边休憩。 他的身边放着一只木桶,桶中盛满海水,与他钓起的海鱼。 今日收获还算不错,桶底两尾白鲦、一尾红翅穿梭游戏,还有一只奇形怪状的牡蛎,微微开合着它的壳。 女子立于船首,眼睛错也不错地眺望远方。 那样顽固执着,直到眼睛被海风吹得红肿流泪,才会拉起面上的纱罩,覆在眼上。 她用火红的风氅将自己裹得严实,连面孔都陷在大毛滚边里。 凝伫船头,像是化作一尊石像。 别的女子望的是久别不归夫君,而她望却是苦海。 苦海,位于沧海以西,由三座环形岛屿组成,被称为杀手、妓女、强盗、疯子与妖魔的乐园。 所有犯了事在中原混不下去,或是被仇家追杀想要消失的人,皆可以前往苦海,完美完成身份上的转变。 无论你品行、背景如何,只要你有本事、敢杀人,或者有美貌、放得开,都能够在苦海讨口饭吃。 甚至有机会选入七部,成为上流人,在别人头顶上作威作福。 听起来似是很美,然而正因为这种摒弃道德、诚信、底线,只论本事的统治秩序,令苦海无时无刻不在上演欺骗、背叛、利用杀人与被杀。 自苦海诞生三百年来,死去的苦奴尸骨能够填出一座岛屿传说苦海唯一对外开放的外岛,便是这般由来。 当女子第九次拉住从旁路过的船员,用沙哑滞涩的声音问他“什么时候才到苦海。” 船员虽然年轻,但老于世故,没有丝毫不耐,恭敬地轻声回道“还有三天两夜,夫人。” 女子轻嘘一气,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 忽然身子微晃,似要摔倒。 船员伸手去扶,却落了一个空。 女子被垂钓的男人揽住。 助她站稳后,男子温文有礼地松手退开,挑起盖在头上的斗笠,邀请道“夫人可愿赏脸,品尝在下今日垂钓的成果” 这是他与女子在甲板上相遇十数次后,初次同她说话。 闻言,女子也第一次认真打量钓者。 她这才发现,钓者有一双淡如烟扫的眉,和一双沉静美丽的眼,宛如月下的幽海,温柔的目光如清波,如涟漪。 女子双手搁于膝头,安娴地跪坐在钓者面前。 静静地看着钓者挽起宽大雪白的长袖,露出一双修长手臂,娴熟地从桶中捉出一尾肥硕白鲦。 刮鳞去鳃,撕去黑皮,抽出鱼线,打理得干干净净,将切好的姜片与小葱塞入鱼腹,在酒中腌制后,放入滚沸热水中慢慢烹煮。 如行云流水,再配合他优雅静美的身姿,比茶道大家烹茶焙茶更加赏心悦目。 鼎中升起袅袅白烟,将钓者的眉眼蒸熏得更加柔和。 整个过程中,两人未曾交谈一言一语。 钓者将雪白鱼汤盛入瓷碗,递于女子手中。 女子接碗时,手颤抖了一下。 钓者本已松开,又重新握住,助她端住汤碗,温声道“夫人,请小心。” 女子垂下眼帘,轻声道“很热。” 不知说的是鱼汤,还是男子的手。 女子掀开面纱,一口一口抿着鱼汤,初时她的姿态十分矜持,到后来开始狼吞虎咽,宛如一只饿疯的小狗。 男子看着女子将碗中的鱼肉鱼汤吃完后,又风卷残云地吃掉了鼎中的剩余部分,甚至伸出舌头狠狠舔刮残留在碗壁上的鱼汤。 目光慈爱而怜悯“看来,你确实饿很久了。” “即便你能扛住,腹中的孩子也是扛不住的。” 女子闻言一惊,眼中流露出戒备之色,手不自觉地捂在小腹上。 “你是怎么知道的。” 钓者轻轻地笑了,他没有回答,眺望着海面。破晓十分,幽蓝的海水一波一波涌至尽头,水天交接处泛着一线璀璨白光。 他说“你认为那无尽沧海的尽头,会有你想要寻找的希望” 女子一声不吭,戒备凝目钓者,手收在袖中。广袖虽大遮住她的动作,但钓者确信,里面一定藏着一柄兵器或是暗器,或是匕首。 钓者道“这一路行程天气湿热,你瞧那些海员全都光着膀子,别的海客穿着也甚是轻薄,唯有你” “你的脸太瘦了,而你被风氅包裹的身子又太过臃肿。” “这不禁让人揣测,风氅底下藏着什么。” 不紧不慢地收拾汤碗与泥炉“这船上可不乏眼光毒辣之人。” “闲暇时,我游走于海员与海客间,听得不少趣闻。其中,关于你的更是不少。” 女子道“他们说我什么” “其中,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言你是一名豪商的婢妾或风尘女子,谋害了你的主人或是恩客,卷了巨额金银远逃苦海避难。”钓者目光下移,停留在女人鼓起的腰腹,“这衣服下面,藏着你裹挟的金银。” “自从登上海船,你便耽溺于自己的情绪中。” “大约未曾察觉,这十几天来,不少眼睛在暗中关注你。贪婪、饥渴、虎视眈眈但又不得不忍耐。” “他们被你衣衫下怀揣的秘密所吸引,视你为唾手可得的猎物。没有即刻将你分食,也不过是因为这一条小小的船上,有四五个帮派。僧多粥少,正暗中较劲,你这位美人将花落谁家。” “你应当知晓,但凡坐上前往苦海之船的,没有好人。” 钓者执起长颈壶,倒出清水,洗净手上的腥膻,用洁白的细绢仔细擦过指腹与指缝。 “所以像你这样一个好人出现在这里,就如同一只羊羔掉进狼窝一般显眼。” 女子倔强道“你凭什么断定我是好人” 钓者笑道“好人的气味是甜的。” “而你,连呼出的气息,都甜得像是四月的栀子。” 他摆了摆手,阻止女子的反驳。 “你没有察觉,方才你差点儿跌倒时,那名伸手护你的海员掌心藏着毒针。若非被我挡下,那枚毒针会悄无声息地扎入你的脖颈,令你手足瘫软,任凭他们摆弄。” “还有三天时间此船便要达到苦海,依照西沧海海贸的惯例,在这个节点,商人们该为船上的货物提前找好买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梵慧魔罗 女子面色骤白,心如乱麻。 不久前,她身上发生了一场可怕变故。她失去了挚爱,也就是腹中孩子的父亲。 踏上去往苦海的行程,是情绪激荡下一时冲动所做的选择。 她太过年轻,许多事情并未能做好万全考虑。 现在想来,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豺狼觊觎她这个孤身女子与她身上的“秘密”,额上不由渗出冷汗原来她一直在悬崖边上行走,却被冲动蒙蔽双眼,视而不见。 钓者狭眸微阖,唇边的笑容依旧温软而朦胧,像是缠绵的清风。 女子不自觉被吸引,在黝黑的大海上,他笑容仿若天地间唯一的光辉。 “他们认为你怀揣着金钱与秘密。但是我知道,你怀揣着一个孩子。”“我能听到微弱的脉搏,从风中。” 钓者张开修长的手指,像是抚摸着清风,透过海光与渐渐升起的熹光,那骨节分明的手,像是由白玉雕成。 “安眠壳中的雏鸟,比所谓的秘密更加珍贵,却很少有人有这个眼界去衡量。” 女子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是一位母亲。”钓者看着女子青白无色的面孔,摇头叹道,“任何一位母亲,都不该带着她的孩子去往苦海。” 那里是一个肮脏的泥沼,长满蛆虫的尸坑、坟场,没有适合幼儿生长呼吸的空气与土壤。 且不说女子是否能在苦海安然生下孩子。 在那样恶劣的环境里,她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杀手、强盗 这不是一个母亲愿意看到的。 更何况像是 “你这样一株自幼生长在慈航道场的白玉兰。” 女子僵硬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又湿又冷的咸腥海风将她衣衫黏腻在肌肤上,伸手揪住风氅的领子,将自己裹得更紧。 张开发颤的嘴唇,从喉头发出一句干涩的低语。 “你知道什么” 钓者用探究的目光端详女子露在纱罩外的眼睛。 疲倦深陷,并染着一圈青黑,漆黑的瞳仁亮得可怕,如同一个吸饱了烟的瘾君子。 她躲闪着钓者的目光。 “你的眼中藏着什么” “戒备、紧张、惶恐、不安好姑娘,别害怕,不过几句闲谈,你为何会发抖呀” 钓者伸手,女子想要躲开,但是在他的目光下,身体像是冻僵了一般,无法逃脱地落入钓者掌中。 她以为被海风冻得发抖的自己已经足够冰冷,但钓者的手像是一块刚从冰雪中掘出的寒玉,冷到彻骨。 女子被拽入钓者怀中,下颚被钳住,被迫抬头。 她拢在男人的阴影里,斗笠下那双眼睛,雾气幽濛,冷得慑人。 她像是将要溺死的人,拼命欲逃,但无力挣脱。 “啊,找到了”他说,“愤怒、绝望,还有一种古怪、坚定,玉石俱焚的渴望。”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是一个复仇者、殉葬者,深陷痛苦之中无法自拔。” “你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我的孩子。” “你将不惜一切代价去达成它。” “你坚信苦海能帮你实现你的愿望。” “拥有这样眼神的人,无论做出任何愚蠢或者可怕的事情,都不会令我感到意外。” 钓者的话语,如同一尾蝮蛇,在她脊背上爬行,一股冰冷般的悚然感,从头顶淌至脚底。 这是个可怕的男人,他的眼睛,他的微笑,他丰润嘴唇弯起的弧度,乃至他漫不经心闲搭膝头轻叩的指节,都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因为,他所言所语,一点不错 来时亢奋、紧张与坚定的情绪消退这样的情绪令她做出选择时不顾一切而今,深埋在心底的恐惧像是被香饵惊动的深海鱼怪浮上水面,咬住她的脖颈。 目光慌乱游弋,落在男子抱在怀里的鱼竿上,突然惊醒,她在被人牵着鼻子绕圈这与她交谈之人,不正是一位耐心从容、技艺高超的渔翁吗 她像是虚脱一般,软弱无力地靠在钓者怀里。 旭日终于从大海的怀中挣脱,熹光洒在海面上。 渐渐地,有人将头从船舱里冒出,走到甲板上,呼吸新鲜的海风。 他们看到船头,那名在这艘船上已经出名的美人这是对贵重的货物的一种代称柔弱无骨地靠在钓者怀中。 有人发出暧昧而下流的窃笑,有人不满地含混的低吼竟然在老子眼皮子底下先下手,老子一定要给你好看。 还有人望着这相拥的两人,眯起双眼。 虽然钓者戴着斗笠,看不出面容,但是他们能从环住女子腰肢的手与那修长昳丽的身躯估测出几分那个男人也必定是个美人,而且是价钱最高,最贵重,只有王公贵胄与大门大派势力的主人才能享用的美人。 女子感到寒冷,惊惧,止不住地发抖。 她已经感受到了,钓者话中那些蠢蠢欲动、不坏好意的目光。 但她更加害怕的是搂着自己的男人,对方欺近她颈侧的丰润唇瓣勾起弯刀的弧度。 其低语,宛如情诉。 “你想利用肚子里的孩子替顾子瞻报仇。” “但是,你能肯定那个孩子在苦海一定活得下来吗” “顾子瞻的小师妹,尹小婉。” 修长手指插入发间,以指作梳,从人发顶抚至耳根。 “慈航道场的小小玉兰花,我从子瞻口中听说过你,在我与他隐居的那几年。” “果然如他所说那般,冲动又天真。” 女子的瞳孔骤缩成针尖般的一点,她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 她结巴道“你、你、你是你是你是” 颤抖、痛苦、痉挛,撕扯着头发,绝望到几乎发疯。 来了,他来了,他竟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诡秘如雾,又侵掠如火。 她尚未走出挚爱去世的痛苦,还没等待她与师兄的孩子呱呱坠地。 她才刚刚踏上复仇的征程,那可怕的仇人已来到她的身边。 御众师,梵慧魔罗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狂人笑语 尹小婉双眼发红,泪水溢出眼眶,随细瘦的面颊淌下,撒进风里。 头颅扯起尖锐的疼痛,嗡鸣阵阵。 为什么他出现在这里,与我同船渡海,还识破了我的身份与目的 他会杀了我与我的孩子吗 仇仇仇我的仇该怎么办 师兄,救救我,救救我们的孩子对,孩子,我得保住孩子 尹小婉终于从狂乱的思绪中抓住一个关键点,令自己恢复些许镇定。 垂头,手抚小腹,那里能摸到一个微凸硬块。 仿佛从温暖的胎儿身上汲取了勇气。 她稳住心神,用干哑轻颤的声音问道“梵慧魔罗,你想怎样” 梵慧魔罗笑道“好姑娘,你认为一个魔头会对向他寻仇之人,做些什么呢” 尹小婉双手紧张交握,死死拧在一处,绷起可怕的骨脉与青筋。 对方虽然和颜细语,但她仍觉被一种无形的气势压迫得难以喘息。 艰难思考道,梵慧魔罗没有一刀宰了她,证明自己在对方眼中尚价值。她还有机会 强自镇定道“你对我有所求,梵慧魔罗。” 她大胆凝注对方的眼睛,力图告诉他,我们之间或许会有一场交易,我还未一败涂地。 梵慧魔罗眉宇舒展,低低的笑了起来,带着一点冰冷无味的嘲讽,令自以为抓住关键的尹小婉涨红脸庞。 男子磁性的声音,缓慢优雅,犹如饱腹的苍鹰,慵懒地在海面上滑翔。 “一点小聪明与一点自以为是,你的模样越来越贴近子瞻口中那个可爱的小师妹了。” “若我对你果有所求,你以为进了苦海,还能全身而退” 梳人秀发手指猛然攥紧,下拉。尹小婉被迫昂头,露出雪白纤细的脖颈。 “苦海刑部,有千万种手段,能令你道出我想知的一切。” 即便在威胁,梵慧魔罗眉目依旧温柔。 尹小婉脖颈难受绷紧,露出的喉头不住微颤“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杀了我。” 梵慧魔罗松开她“我是在给你说服我的机会,让我留下你与你腹中胎儿的性命。” 这样的话令尹小婉更为费解“我不明白。” 梵慧魔罗长身而起,广袖迎着海风飞扬,他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湛蓝的天穹。 “我的好姑娘,你想想看,仔细想一想。” “尹小婉,慈航道场的小师妹,无极殿尊之亲妹。有着令人羡慕的师门与家世,像是一株备受呵护的玉兰花,无忧无虑的生长在玉霄天上。” “原本她可以快乐美满地活完一辈子,但是苦海的妖魔杀了她的挚爱。” “于是她怀着挚爱的骨肉,偷渡到苦海,生下那个孩子。用苦海的刀剑磨砺他,用苦海的阴谋与狠毒淬炼他。” “这个孩子承载着尹小婉的仇恨与希望。兼具澹宁殿与无极殿的血脉,一定能从苦海的渣滓中脱颖而出,甚至来到御众师的身边。像是一尾收起獠牙的毒蛇潜伏在那里,等待在御众师最虚弱的时刻,对他发出致命一击。” “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私仇与大义,还有背叛永恒不变的背叛,哈哈哈,多么精彩的一出好戏” 梵慧魔罗纵声大笑,对自己道出的好戏,感到乐不可支。 “但是,我却在好戏刚刚开场时,不小心撞破了它。” “失却悬念的剧目,不值一看。” “苍天无眼,为何总要破坏我的乐趣” 梵慧魔罗手扶凭栏,侧身回首,身影逆光看不清神色,声音里饱含期待“你还有别的更精彩,更动人的计划吗” 尹小婉一时结舌。 她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 强大、敏锐、聪慧,压迫感十足。 具有一位完美首领的所有特质,实际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狂徒。 无论梵慧魔罗是否真心基于如此荒谬的理由,暂且放过自己。 总之,她得到了一个机会,必须巧妙说服对方,又不能将之惹怒。 这是一个危险无比的考验,尹小婉竟有些跃跃欲试。 胸腔中,身为慈航嫡脉的血液在无畏鼓噪我能做到,我一定能做到 强压恐惧,目光渐渐坚定,她大胆直视梵慧魔罗。 “你、你”出师未捷,舌头紧张地打了一个颤儿。 咽了一口唾沫,湿润干涩的喉头,道“这出戏依旧可以演下去。” “自天人师与众生主隐世不出,你便立于世间顶峰,无人堪为敌手共论剑,高处不胜寒。” “所以,你可以留下这个孩子,收养、教导他,为自己饲养一个敌人” 梵慧魔罗淡淡一笑,竖掌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 尹小婉道“我有哪里说得不对么” “没有不对。”梵慧魔罗摇头,眸中泛起一缕幽光,“只不过此招已被人用过,效果拔群。” 尹小婉直觉他话有隐秘,但对方没有多言,微笑抬手请她继续。 尹小婉绞尽脑汁,想尽说辞,甚至恳求对方留下孩子,认贼作父或为娼作妓,皆被那残酷而轻慢的摇头一一否决。 有海燕被尚未散去的鱼汤清香吸引,跳上船舷,歪头瞧了瞧两人。细爪伸曲试探,最后敛羽窝入男人怀中。 梵慧魔罗抚摸着海燕头顶细密的绒毛,眼底泛起漠然倦意。 尹小婉绝望了,痛苦再一次涌上心头。弓身捂住小腹,绞痛不已,好似胎儿也感受到了恐惧,躁动着想从她腹中爬出,睁眼看一看这个世界。 尹小婉满头冷汗,艰难跪倒,额头触地。 她能感受到,冷漠目光落于其颤抖双肩。 以舌碾膛,从紧切的齿缝间迫出一句话。 “他是顾子瞻的孩子,你应该留下他。” “梵慧魔罗,你不是深爱师兄,深爱顾子瞻的吗” 这句话仿佛用尹小婉尽全身力气,她软倒在地,默默淌泪。 让一个深爱顾子瞻的女人说出如此话语,是多么残酷。 在天下人眼中,梵慧魔罗与顾子瞻曾是一对知己好友,因正邪之分,刀剑相向。 而一小部分知情者明白,梵慧魔罗与顾子瞻的情谊超越了挚友,他们曾忘乎所以地缱绻缠绵,将心互许。 然而,一如所有正邪大戏的走向,儿女私情怎敌得过天下大义。 顾子瞻暗承师命,利用梵慧魔罗对他的信任,将之引入慈航道场设下的杀局。 梵慧魔罗单刀独人杀将出去,染血披霞,尸横遍野,无人能试锋芒 彼时,红枫满地,黄昏晦淡,岔路分出两道遥遥延入山水相接之间。 顾子瞻引刃峙立,梵慧魔罗徐步前行,各出一刀,交错而过。 他一刀,废了顾子瞻的能为与根基。 而顾子瞻的一刀,落于他的心口。 尹小婉歇斯底里地哭喊“顾子瞻已经死了,偿还了对你的背叛求求你,求求你至少留下他的孩子吧” 梵慧魔罗神情忪怔,浅淡的眉宇皱起,好似不太理解她所言。 手指摩挲起下颚,喃喃道“我跟顾子瞻有情” 仔仔细细思索半晌,蓦然大彻大悟“啊我记起来了,我曾同他爱得死去活来,差点儿携手殉情。” “不错,我跟他还有这样的关系哈哈哈,为何之前不曾想到哈哈哈哈哈哈” 梵慧魔罗呢喃、嘻语,手负身后,缓慢踱步。 然后,如同一个疯癫的孩子,掀飞斗笠与蓑衣,伏于船舷笑个不停。 那古怪的模样令尹小婉看得呆住了。 这个男人像是爱着师兄的模样吗 师兄会爱上这样一个疯子 渐渐的,甲板上聚集起许多人,将他二人层层围拥。 因为梵慧魔罗在狂笑中,拉下了覆于面上的纱罩。 这个男人很美,美到给人一种肉欲的感觉,这是中原之地那些精致优雅的美人难以企及的。 海员与海客们逼近他,像是一群眼中闪着绿光的豺狼。 不只是尹小婉,连同这个神秘美丽的男人,也被他们视为货物。决定联手拿下,作为在苦海寻找靠山时,进献的礼物。 但是谁会料到,那个男人就是苦海的主人啊 突然,海船剧烈晃动起来。 一碧如洗的天穹,滚滚黑云翻涌,电闪雷鸣。 前方,平静无波的海面层层塌陷,白浪回旋,形成巨大漩涡。 船上人群惊惶呼喊。 “饕餮之口张开了” 唯梵慧魔罗独立船头,广袖盈风鼓胀。 背对众人,无人见其瞳中幽雾漫起,流转成漩。 “抓稳了。” 尹小婉望着越来越近的巨大漩涡,心已提至咽喉,顶着剧烈震动,死死抱住桅杆。 轰隆海船腰肋生出双翼,庞庞若垂天之云,破开云浪,驶上青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大钱袋子 一群黑喙灰翅的银鸥和翎羽宽阔的铁背鹰,在辽阔无垠的天穹中翱翔。数只长吻的海豚,追逐着被船头破开,又在船尾合拢的浪花。 越往西走,海船皆换下白帆,挂上赤色的巨帆。 数千张经过精心鞣制的皮革,经过密密缝合制成巨大帆底,被两种来自中原与三种源自西夷的最昂贵的染料,染成艳烈而均匀的猩红色。 帆面用金线混着银丝,绣出华美的纹路。 在一圈密如繁星的珍珠与宝石的环绕中,赤帆中央的章纹似眼睛,又似漩涡。 那是苦海的标识,西夷诸国及西沧海乃是苦海的势力范围。 商船只要挑上那面赤帆,苦海便是他们的保护者,也会从他们的货物里抽三成报酬。 苦海从不勉强商人们接受他的保护。 若愿意,皆大欢喜;若不愿,那些没有赤帆的海船身后,永远尾随着杀人劫货的鲨鱼与鬣狗。 没有付出便要承担风险,很公平,不是么 作为海外孤岛,苦海对茶叶、鲜蔬、粮食、布匹等日常货物较为缺乏,需要向内陆诸国大肆采买。 而基于其江湖地位的特殊性,苦海又是窃贼大盗销赃洗钱的最佳所在。因而常常可以在这里搜罗到一些稀世奇珍或秘籍宝兵。 同时,苦海也是天下最大的奴隶贸易贩场之一。 所以,海船的主人们往往满载杂货及需要在脱手的赃物而来,以换取奴隶、奇珍等物。 这原本只是他们千百趟海运中再普通不过的一次。 但是,在海船离港之时,港口来了一群非同寻常的客人 两队人马分别拉着两辆囚车,一前一后驰入港口。 热闹喧嚣的船港被仙人施了封口的法术,登时鸦雀无声。 众人迅速的避退于角落,谦卑瑟缩,目迎来者。 那是两队苦海的杀手,虽并肩而行,却泾渭分明。 一队冰冷、漠然、寂静,像是一群行走的死人。另一队吵吵嚷嚷,大声调笑,像是镖师,又像是土匪。 唯一相同的,是目中无人的傲慢冷漠。 当骑士驱马来到那些因道路狭窄而避闪不及的平民面前时,他们毫不犹豫地纵身跳进海里,为替高贵的马蹄让开道路。 两只马队来到港口中最庞大华丽的一艘海船前,不等人叫喊,船的主人便忙命海员放下船板,肥胖臃肿的身形几乎算是屁滚尿流地从甲板“滚”至苦海杀手们的马蹄下。 裴戎跪坐在铁笼里,双手安放膝头,安静而驯服。 无论是在执行任务,休息独处,还是如今沦落为阶下囚的处境,他永远是那样端正寡言。 合着双目,睫羽在眼下落下一层阴影。漆黑的发丝打理得一丝不乱,长长的发辫盘肩垂于胸前。 玄黑皮甲裹束身躯,将修长的骨骼与强健的腰腹紧紧勾勒。衣领整齐地扣至喉结,手戴皮质手套。除了苍白的面孔外,没有露出一丝肌肤。 冷肃禁欲,而他的身体却无一处不在宣泄着属于男人的魅力。 然而,这副身躯的主人想是对自己认知不够,又或者他从未放在心头。 不同于苦海许多稍有地位之人,受够了痛苦、受伤,耽溺于放纵淫靡的生活。 他总是克制、淡漠而寡言的。像游离在海上浮云,浅淡而遥远。又宛如灯火下的一片阴影,危险又淡薄。 同样被锁在囚笼里的拓跋飞沙,头枕双臂,翘着长腿,细细打量裴戎。 虽然刺、戮两部部主是死敌,无时无刻不想搞死对方。 拓跋飞沙也不得不承认,当他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思索对方的死状,太过兴奋直至下身高举时对裴戎死亡的幻想,总会变成将这个男人关进囚笼里,锁住他的四肢,强迫他 眨了眨眼睛,目光隔着笼子的铁条在那张冷淡静默的俊美面孔上溜达了一圈这种情形,大约算是满足了他幻象的一半 拓跋飞沙的呼吸粗重起来,他用手上拷着的锁链将自己的笼子敲得哐哐作响。 戮部戮奴遵从他的命令,步入惊慌避闪的人群中,寻觅了一阵,拖拽出一名形貌姣好的少年扔进笼内。 拓跋飞沙将人按在身下,并用挑衅目光看着裴戎。 港口的平民们眉目低垂,没有丝毫质疑。 在西夷与西沧海,这是地位高贵之人天然具有的权力。平民们不但没有异议,甚至有不少人乐意满足贵人的需求,且视之为荣耀。 戮奴们哈哈大笑,下流地起哄,与死一般静默的刺奴们形成鲜明对比。 裴戎动了动眉梢,没有任何表示。 拓跋飞沙经常向他发出这种傻子似的挑衅,见得太多,已然麻木。 刺、戮两部所搭便船的船主,从船板上滚了下来,双腿着地,膝行至囚笼前。 裴戎垂头俯视这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他有一颗闪闪发光的头颅那是黄金,一斤经过三十二次提炼的纯净黄金。被裴戎丢在锅里融化成一滩金水,在向中年人拷问其女婿的身份来历之时,毫不留情地倒扣于其头上。 裴戎道“钱爷,我来时便搭的你的船,没想到回去又撞见了你。” “可见我们缘分不浅。” 西沧海的大钱袋子,哆嗦着用袖子擦了擦自己脸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弯下腰,将头颅贴在地上。 “实不敢当,实不敢当,刺主唤小人老钱吧。” “能侍奉刺主出海与归海,乃是小人八辈子也求不来的福分。” 闻得一声轻嗤,太过清浅,令人分辨不出笑中情绪。 大钱袋子很想抬头瞧一瞧这位大人的脸色,但是他不敢。 十天之前,他是多么威风呀 西沧海的大钱袋子,西夷的财神爷。 垄断大半个西海海贸,天下最大的三座海市绮琼、溯游及罗刹都是他的产业。 他的金银垒得比山还高,珠宝能填满江河。 出门乘坐最华丽的宝驾,连缀明国的宗室子弟都要谦逊让道。 无数平民追逐在马车之后,高呼着“活财神,活财神”,为令他在高兴畅快之际,随手撒下几把金叶与珍珠。 他有一座堡垒似的府邸。豢养数百名姬妾,其中不乏国破被俘贩卖至苦海的皇子公主。砸下重金,招揽众多武艺高强的食客,供奉数名功力深厚的“仙人”。并组建了一支整编私军,在堡内日夜巡逻。活得犹如国王一般。 奢靡的生活令他忘我,认为自己已经不是三十年前那个一穷二白的强盗头子,只能挣扎在苦海的阴影里。打心眼里觉得,自己的实力即使不能让苦海平等相待,但也不会再被他们像狗一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然而,这样自我膨胀的美梦,在十天前苦海刺主率领十五名刺奴闯入府邸后,碎了一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金脑壳子 那群冰冷的杀手进入他的卧房,将他从姬妾身上拽下,拖至前院,像是对待一头待宰的肥猪。 然后,他的亲眷、食客与供奉被他们从各个可能躲藏的角落里找出,捆住四肢,并排跪于院中。 刺奴们一言不发,手起刀落,人头一排排落下。 有一颗蹦跳着滚到他的脚边,乱发下露出一双惊惧的眼睛那是他供奉的“仙人”中最厉害的一个,来自昆仑山的“苍梧剑”在苦海刺主的手上,没能走过三个回合。 大钱袋子惊恐地掐住自己的脖子,肥硕的身体像是蚯蚓在泥地里蠕动,紧紧地抱住刺主的左腿,犹如溺水之人拼命抓住一根稻草。 他尖叫道“裴刺主,我的主人,我是您最忠实的奴婢与走狗。” “只要您一声吩咐,我什么都能替您办到” 那个男人低头俯视他,面孔宛如冷玉一般幽白,双眸犹如夜穹一样沉寂。 缓缓抬起左腿,将小腿从大钱袋子怀中抽出。 沾满污泥的靴底踩于商人额头,猛然发力,将人仰面踩进泥淖。 大钱袋子发出惨叫,然后哆嗦着强自插断叫声。 坚硬的靴底压扁鼻梁,肮脏的泥土塞住口鼻,忍痛瞪大眼睛,目光顺着被黑绸包裹的修长小腿,攀上弯折紧绷的强健大腿,最后凝注于裴戎的面容。 只能看到一线微抬的下颚,浅唇冷漠平直到没有一丝弧度。 大钱袋子的心冷得发抖。 他的生意依附于苦海,因而与苦海之人多有来往。不过与他交情匪浅的,最高也只是一些管事级别的人物。 与这位刺主离得最近的时候,也不过是在奉上节礼时,规规矩矩跟随苦海杀手,达到他的庭院外请安叩头。 如今苦海七部部主,唯刺、戮、生、刑、欲五位显露于人前。葬、命两位,如同众生主一般,神龙见首不见尾,近三十年来不见踪迹,近乎成为传说。 为了能与西海最大的靠山搞好关系,大钱袋子投人所好,奉与部主们诸多金银美人,珍奇宝兵。 每位部主或多或少曾对他的献媚表示过满意。 只有裴戎 这个男人像是佛陀一般无欲无求。 东西他会收下,但交情休想干扰其半分。 他是御众师最忠诚的鹰犬,铁面无私的阎罗。 面对大钱袋子的呜咽哀求,裴戎冷冷一招手。 又一排头颅骨碌碌地滚落于地。 十七个儿子与三十二个女儿的鲜血洒在大钱袋子的脸上,流进眼眶,仿佛要烫瞎他的眼睛。 他狠命眨眼,想将那血红的色彩从眼中逼出,泪水混着血水在肮脏的面孔上洗出两道痕迹。 刺奴们用鞭子鞭挞他的脊背与大腿,用靴子踢踹他的身体,碾磨他的骨头,逼他狼狈地在泥地里翻滚。 当他们逼问到曲怀柳的身份,大钱袋子忙不送跌地告密。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自私且卑劣。 在发现女婿曾是澹宁殿尊时,欣喜若狂,废寝忘食筹谋一套完备的计划,欲将慈航控制下的中原商贸一并收入囊中。 而今他却毫不犹豫地出卖女婿,并恶毒咒骂于他,只为能令裴戎高兴。 然而,大钱袋子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裴戎眼中流露厌恶,命人融了一锅金水,亲手扣人头顶。 黄金淌下,凝固成金色的头盔。 钱大袋子双眼翻白,四肢动如癫痫,最终瘫倒在恶臭污秽里,一动不动。 裴戎坐在笼中,眼前是出卖女儿一家求命的商人,匍匐马蹄前瑟瑟发抖。 身后是拓跋飞沙粗重的喘息,宛如野兽的低吟,纠缠的身体扯动锁链发出刺耳呛啷。少年痛苦哽咽,偶尔溢出难耐的鼻音。 心中微微一叹,眉目浮现一丝厌倦。 他偏过头去,怔怔望着海面。 那里,数只铁背鹰伏空掠过,舒展阔羽,逍遥风中,那样自由与无羁。 爽朗海风吹拂发丝,发间三枚白羽舒展。 白羽的主人,如穹庐中的雄鹰一般,向往自由与远方。 苦海的刺主就这样望着天空与大海,怔怔地发呆,无人胆敢催促。 不知过了多久。 背后的笼子里,发出一声亢奋呐喊,与一声艰难地吞咽,随即响起干呕声和喑哑低泣。 裴戎收回目光,对大钱袋子吩咐道“送我们回去。” 大钱袋子顿时松了一口气,松懈下来,瘫软卧倒。 刺奴与戮奴们驱赶马匹登上海船。 一匹褐马从抬头擦汗的大钱袋子面前路过。 马背挂有数十个人头,像是一串铃铛随着马匹的颠簸,碰来撞去。 拭汗的手微微一顿,大钱袋子看到了十七女与小孙女曲筝的头颅。 正月时,顾子瞻邀请他去中原团年。 团年宴上,大钱袋子摸着曲筝的头,将一朵东珠攒成的珠花插入发间。 他被活泼的小孙女揪住胡子,一面龇牙咧嘴地讨饶,一面乐呵呵地答应来年送她一匹枣红色的大马。 那时他的心里充满祥和,被亲情的温暖填满心房。 大钱袋子目送马队离去,微一叹,在家仆的搀扶下起身,像一个真正的老人,蹒跚而去。 囚车被推上海船。 拓跋飞沙餍足地倚靠牢笼,一边抚摸如猫仔蜷曲瑟缩的少年,一边用各种下作的言语撩拨裴戎。 嗡嗡如苍蝇绕耳。 裴戎有些厌倦,狠狠地踹了一脚铁笼,撞上拓跋飞沙的笼子,发出刺耳巨响。 若非被人及时扶住,拓跋飞沙差点儿连同他的笼子一起反下车去。 “混蛋,老子干死你” 裴戎慵懒地倚靠铁栏,竖起食指,挑衅地向对方勾了勾。 二人剑拔弩张间,天上传来一阵刺耳嗡鸣。 港口上,除了刺、戮部主外,所有人痛苦地捂住双耳。 那声音无法用言语形容,犹如数以万计的钢针于耳中不停穿刺。 海天交接的尽头,骤然掀起巨大浪潮,一波一波拍打礁石海岸。 浪潮越涌越高,升入青空,形成磅礴龙卷连天。 苍穹骤然阴暗下来,众人抬头望去,一艘肋生双翼的海船破云而出,卷起云涛千丈,无比凛然震撼 刹那间,天地皆暗,风浪的怒号宛如众生哀鸣,宣告着 苦海的御众师,归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红梅开落 御众师归来不久,刺、戮二主的囚车亦被送上苦海。 苦海由三岛组成,岛形弯如弦月,偎依相拥。 海岛由外至内,分为外岛、中环岛与内岛。 内岛群山竦峙,常年迷雾缭绕,唯众生主与御众师能够踏入。 中环岛山丘连绵,为七部所辖,乃苦海门人之居所。 外岛地势平坦,立于稍高处便可览尽旷野,非苦海门下尽居于此。 伴随苦海声势渐盛,前来苦海避难或寻觅发迹机会的江湖人越来越多,在外岛日渐形成聚集村落,后发展为城镇,直至今日筑起城池般的岛城。 外岛西南处如豚吻凸起之处,是一座规模极大的船港,距其不远处便是整个西沧海上最大的海市,与最繁华的花街柳巷。 刺、戮二部所乘海船抵达港口时,黑压压的人群涌来。 有备好银两想要先对手一步的商人,有身上一穷二白想要获得一份雇佣的刀客,有花枝招展向海员们兜售身体的妓女,还有一些浑水摸鱼捞取好处的窃贼偷儿。 刺奴、戮奴们推着囚车走下甲板,人群以比先时更加迅疾的速度退去。直闹得落花流水,人仰马翻。 当两支队伍离开海港。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打听笼子里乃何人岛上将要发生什么大事 索性,苦海没让他们的好奇心煎熬太久。 翌日,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三岛。 刺、戮两部部主因争功内斗,导致天字甲册中一项重要任务失败。 两位部主未能争取见到御众师一面,便被投入刑部囚牢,接受刑主裁决。 刑殿,幽暗无光。没有窗户与缝隙,仿若置身地底。 一盆盆碳火明灭不定,照耀绘有神佛旧典的石壁,忽明忽暗。针、刺、钩、鞭各种刑具从房梁上垂下,宛如铁灰色的密林,令漫长的甬道显得幽仄窒息。 裴戎跟随刑奴身后,来到刑殿最深处的一座刑室。 目光扫遍四周,最后定格于角落。 那里,摆着坐室内唯一一把椅子,刑主安坐其中。 两臂搭着扶手,右腿翘在膝上,微摇微晃。靴底一片暗红,不知将将拷问过何人,鞋跟儿上黏着一块碎肉。 刑主同裴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手一抬。 他的身边,一名娇小可人的童子,展开怀中卷轴,扬起一张天真烂漫的笑脸,发出宛如小鸟啼啾的声音。 “刺主裴戎,九月初七,领天字甲册任务,属刺、戮,灭门屠户,列叁仟壹佰肆拾贰号。” “九月十六归,斩首六十三,获黄金一百斤,白银三百斤,各色珠宝” 刑主颇为不耐地拍了拍扶手。 童子鼓起腮,委委屈屈地望向刑主,衬着桃花小脸,有些楚楚可怜。 刑主面容冷硬不动,伸出一指,戳人腮上。 腮帮顿时“漏气”,童子揉了揉脸,发出细小的尖叫。 裴戎微侧身,曲指抵唇,轻轻咳嗽。 刑主一巴掌呼于童子后脑。 童子一个趔趄,龇牙咧嘴地揉了揉后脑,继续道“总之,任务一“顾子瞻”成功,任务二“夺眼”失败。扫尾干净,无后续麻烦最终定论” 掌刑童子努力仰头,望着足有三个他高的裴戎,笑眯眯,用花瓣似的嘴唇吐出一词 “失败。” “依苦海刑典,刺部裴戎领鞭刑,挞五十。” 裴戎解下腰间狭刀,交与刑奴,单膝跪地“裴戎,领刑。” 深吸一口气,将头发挽起,束于头顶。 揭开衣襟盘扣,拉开外衣与中衣,褪至腰间,露出一色苍白身躯。 悍烈如豹,又幽白似玉。 童子见到裴戎身体,微微有些吃惊。上面伤疤实在太多,如同山野阡陌纵横交错很难想象,一人受过如此繁多的伤,还能好端端的活着。 刑殿很冷,在裴戎伤痕累累的肌肤上激起细小疙瘩。 双膝着地,手被刑奴用绳索套住,分挂在两侧铁架之上。 刑奴从水盆中,拿出一条由麻绳拧成的鞭子。 粗糙鞭身吸饱了海水,宛如一条毒蟒盘曲于纠结臂膀,湿漉漉淌下冰冷蛇涎。 裴戎合上双眸,手掌紧紧地攥住绳索,腰腹收窄,肌肉紧张绷起,凸显出脊柱的痕迹,和两块形状优美的蝶骨。 嗖风随鞭响,红梅开落。 裴戎疲惫地撑开眼睑,浓密的睫羽上凝着血块。 紧束的长发不知何时散了下来,被血汗浸透,如水藻般纠结成缕。头顶三枚白羽断了俩,染一层朱红。 缓缓舒展身体,吊在房梁上的刑具,在绳索的碰撞下叮当作响。 后背火辣辣的,海盐混着汗水渗入伤口,疼得发烫。 右眼高高肿起,在第二十九鞭甩下时,刑奴施力太久,手臂酸胀,那一鞭失了准度,狠狠抽于脸上,刮出一道血痕,从右眼拉到耳根。 刑室里空无一人,刑主、童子与刑奴在鞭挞结束后,便离开了。 裴戎的目光能从敞开的门扉,望进幽深逼仄的走廊里。 地面倒映一条条畸长人影,像是被挂在墙上风干的腊肉。长廊中绵长低吟回荡,如破败风炉的喘息。 裴戎知道,那些是被判钩刑的囚徒双臂缚于背后,铁钩穿过下巴,悬吊半空。 这种刑罚将死亡拉伸得极为漫长,鲜血一点点放干,颈骨一点点脱臼。本能的挣扎,只能将加剧临死前的痛苦。 裴戎出神地盯了一会儿。 然后,有些难耐地动了动双腿。 受刑时,他流了太多的血和汗,顺着纠结肌肉陷出的沟壑缓缓淌落,没入裤中也就是说,他的裤子湿透了,潮乎乎地黏在大腿上,犹如小儿失禁一般难熬。 腰带已被鞭子刮松,他可以蠕动蠕动地将裤子蹭落,但身边没有另一条裤子。 若有刑奴进入,会看到什么 一个光着屁股的刺主 裴戎漠然,还是“裆中失禁”的刺主好些。 就在胡思乱想间,一双温热的手,挟住他下颚抬起。 裴戎抬头,对上一双深瞳。 来人用低沉,轻柔,十分缓慢的声音说道“我可怜的小狼崽” 拇指擦过裴戎咬破的嘴唇,沾着鲜血,在他脸侧画出一抹嫣红。 有人来看望裴戎。 是他想见,却惧见之人,御众师梵慧魔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暗设圈套 梵慧魔罗,一个奇人。 他有许多称号流传于世,如沧海之主、罗刹王、诡谋、魇畸人不过世人还是更喜欢唤他在苦海的称谓御众师。 在外界海船进入苦海前,总会路过一块巨大海礁,上面覆满墨绿青苔与赭红、灰的褐海藻。 被人以指力书下一行遒劲大字 世事如苦海,红尘飘零,众生沉沦。 此乃苦海的创造者李红尘所记。 李红尘自喻众生之主,以杀生普渡沉沦苦世之人。而御众师便是他手中之鞭,牧众生如牛羊。 梵慧魔罗作为苦海副君二十六载,其名声之盛,威慑之烈,凛然独步天下。 统帅过六场与慈航的争斗,五胜一败。那唯一一败,还是基于顾子瞻的背叛。 他之身影犹如一道雄姿英发的图腾。 芸芸苦奴坚信,只要御众师在世,苦海的统治便牢不可破。 裴戎劈裂的唇瓣被手指摩挲得生疼,想偏过头去,脱出对方掌心。 蓦然意识到对方是老大,自己不该这样,偏头的动作尬尴僵住。 御众师仿佛为这反应所取悦,低低笑了起来,温热指腹摩挲起裴戎的喉结,直至令它微微发颤。 眼前的梵慧魔罗,穿着一身漆黑的长袍与及地的狼皮大氅,威风的狼头搭于其左肩。狼头雪鬃金瞳,长眸枭锐如刀。 露出光裸右臂,强健的臂肱上环有一枚黄金臂钏,镂雕云纹,缀以水滴大小的红宝石。与他右耳上挂着的金环,交相辉映。 梵慧魔罗有着深刻的轮廓,眉弓高耸,眼窝深陷,很有一些极西之地的特征。 长眉极为稀疏,淡若烟扫,几似无眉。 相比之下,睫羽过于浓密,宛如漆黑的鸦羽,柔和地覆在两口黑渊似的眼瞳上。 裴戎从未见过谁的瞳色比他更黑,更深,犹如傍晚退潮时苦海中央陷出的漩涡。 修长身影拢在晦暗不定的火光中,优雅,强大,静美,像是一尾漆黑蝮蛇悄无声息地来到你的身边。 纵然身体疲惫疼痛,裴戎强打精神,保持头脑清醒。 压低身体,垂下头颅,露出修长的脖颈,像一头驯服的雪狼,向他的主人展示谦卑臣服的姿态。 心中暗想,御众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拓跋飞沙诬告了他说他故意放人带走转轮瞳 御众师对于没能得到转轮瞳,恼怒非常,打算亲自处置他 又或者顾子瞻的死讯令御众师回忆起旧情,昔日情人的美好与温存重归心间那自己岂非将要成为泄愤的对象 想到此处,裴戎不禁微微发汗,谨慎地用余光细查御众师的神色。 但对方淡淡含笑,似是心情不错。 这反应令裴戎大惑不解。 梵慧魔罗松开裴戎,似在思考什么,于刑室中缓缓踱步。 走动间,雪缎似的大腿从狼裘厚重的风毛中交替出现又隐没,冷白细腻,长度惊人。 裴戎这才发现,梵慧魔罗袍子底下什么也没穿。 “裴戎,你来到苦海有几年了” 鞭伤的疼痛令头颅嗡鸣阵阵,梵慧魔罗的声音忽近忽远,裴戎失神地看着拖曳于地的狼裘后摆,沙哑道“十三年。” “被我提拔为刺主,随侍在我身边,又是几年”梵慧魔罗问。 裴戎舔了舔破裂的嘴唇,干得发火的喉头颤动了一下,低声道“三年。” “三年”梵慧魔罗喃喃,“真如弹指一挥。” “犹记当初,四月初六,惊蛰之日。前刺主在苍芜山为尹剑心所杀,刺部部主之位空缺。战势如火如荼,急需择人补之。” “我忙于战局,无暇细细斟选,便亲笔书下一本载有三百一十六个刺杀任务的天字甲册卷。告诉众人,谁有胆量敢接下此卷,并承诺在三年内完成它,便是新任刺主。” “当时,七部苦奴,数万门徒齐聚阶下,竟无一人吭声。” “他们都被卷册上的名字吓破了胆。毕竟上面第一个人,便是澹宁殿尊顾子瞻。” “我心中失望,随手将册子掷下,却被你接去。” 梵慧魔罗微微侧首,火光昏暗,勾勒高鼻丰额的线条,将昳丽面容分割两半。 彼时裴戎不过十七岁的年纪,生的高大英朗,目光炯炯有光,一身蓬勃之气与烈性,像是一头跃跃欲试意夺魁首之位的年轻雪狼。 有品阶高的杀手呵斥少年大胆放肆,少年二话不说拔刀削去对方头颅,对于四周骚动的人群回以挑衅之目,枭眸烈如狼顾。 然后他迈步踏过阻路尸体,身后留下一串血红足印。左手掌刀单膝跪地,右手握册高举过顶,发间白羽猎猎,不卑不亢地仰望梵慧魔罗。“御众师,这本名册裴某收下了。” 梵慧魔罗俯视他,眼底漠然褪去,笑意如春潮涌漫“你的名字。” 小狼崽道“裴戎。” 梵慧魔罗道“很好,胆魄十足。” “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刺主。” “但若你空许豪言,杀不尽名册之人” 裴戎掂了掂手中狭刀,锋芒一转,白刃在喉。 “届时,我当自戕于御众师足下” 梵慧魔罗淡笑,声音中带着一种慑人的磁性。 “三年来你做的不错,将名册上的人物杀得干干净净。就在昨日,亦将最后一颗头颅,奉至我面前。” 裴戎心头微微一颤。 作为刺主,消息必须灵通,在收罗各种情报时,曾深入探究过御众师与顾子瞻之间的故事。 御众师曾为顾子瞻差点儿背弃众生主,冒着被苦海追杀的危险,一度与之退隐山林。 可见当初他爱顾子瞻,爱得有多深。 然而,此刻提及死去的情人,竟如谈及一条饿死路边的野狗,不带半分情绪。 裴戎皱眉,他不明白,是御众师的心太冷,还是他那与顾子瞻缠绵悱恻的爱情只是一场假象 忠诚的下属不该猜测主人的心思,但裴戎总喜欢对身边所有事物加以观察、分析、揣测,以保证做出最安全的判断。 就如此刻头颅低垂,露出修长脖颈能令人看到那因为过于低垂而自颈背交接之处凸起的骨节,温顺驯服得恰到好处。 梵慧魔罗长眸微敛,这让他的瞳色显得更加深幽。 手掌贴着裴戎的腰线滑下,能感觉到掌下身体硬得硌手,对方因为紧张肌肉紧绷这头小狼,并非如他表现得那般驯服可欺。 梵慧魔罗道“飞沙也是,他通过重重考验,接替戮主之位时,也同你一般意气风发。” “你们这几个孩子,算是从小一起长大,为何会闹到今日这般不堪境地” 质问之语骤然冰冷,令裴戎浑身发僵,轻声道“大人,是拓跋飞沙挑衅在先。” “而且他无令擅离苦海,违背苦海法度。” 梵慧魔罗道“然而,拓跋飞沙告诉我。他发现你在琼州通往南方留下一个豁口,放任顾子瞻的亲信逃离。” “而他自己,则是担心苦海与转轮瞳失之交臂,方才替你查漏补缺。” 果然是拓跋飞沙诬告了么 听闻此语,裴戎反倒安下心来。对于回应此问,早已做好万全准备。 “御众师明鉴,属下刻意放开南方豁口,事出有因。” “属下派刺奴将曲柳山庄地界围住,唯剩南方看似松散,是为令顾子瞻抱有侥幸之心,以免心生绝望之下,毁掉转轮瞳。” “事实上,属下早已安排三队刺奴潜伏于临口渡,暗中处理掉所有无关人士。在那条通往白玉京的唯一渡口,方圆十丈内,所有船夫、渔民、农户皆是我刺部之人。” “只等曲柳山庄的逃亡者出现,便将他们一举擒下。” 裴戎寥寥数语推翻拓跋飞沙的诬陷,接下来便是对这个愚蠢对手的反击。 “不曾想,拓跋戮主竟率数十名戮奴而来,威风凛凛,声势浩大。当时,我身在曲柳山庄,虽未亲眼所见,也能猜到当时临口渡必定在拓跋戮主的严密守卫下,从一个平凡无奇的渡口变成一座森然堡垒。” “我命令刺奴暗中潜伏,便是害怕打草惊蛇。而拓跋戮主反其道行之,闹出那般动静,顾子瞻安排的后手自然不会再向白玉京进发。” “想必戮主所抓的孩童,不过是对方声东击西,耍的手段而已。” 裴戎抬首直视梵慧魔罗,目光明锐坚毅“您亲自下达的任务,属下必当小心谨慎,竭尽全力,怎可能粗心到留下如此疏漏” “大人若要证据,可招刺部杀手前来质询。” 所言皆为自己开释,只字未从正面叱责拓跋飞沙,却处处暗指其行事鲁莽,胡作非为。 梵慧魔罗微微一笑,手指搭于裴戎肩头拍了拍“不必。” “我自是信你。” 裴戎再度驯服垂首,等待御众师的裁决。 手指隐隐握紧,在这一轮与拓跋飞沙的交锋中,他已然大获全胜 不待他高兴多久,梵慧魔罗忽然开口。 语调轻柔,缓慢,却又坚不可摧。 “我的裴刺主,这疏漏恐怕不仅仅是留给顾子瞻,也是留给拓跋飞沙的” 裴戎心脏猛然一沉,薄唇微抿,没有答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莫名深入 梵慧魔罗围着他缓缓踱步,声音从面前、耳侧、后背四面八方响起。 “近来,天下局势趋于平缓,各方势力处于对峙、观望之态。除非出现重大变故,否则便不会产生大规模厮杀。” “如今,慈航主事与我皆无做好万全准备,谁也不能保证一战击败对方,若是将苦海与慈航拖入无比漫长的消耗之战,会留给别的势力可乘之机。” “所以虚伪的安定还将持续数年,这便使得为战争而生的戮部,暂被束之高阁。反是负责暗杀的刺部,更加得用。” “在苦海,一个无法立下功勋的部主,得不到尊重。更何况还有一位骁勇善战,意气风发的刺主与之争锋所以,我能理解拓跋飞沙的心思。他必须侵蚀刺部的权力,才能维持自己的尊严。” “两年来,拓跋飞沙像是一头困兽四处乱撞,拼命寻找击败刺部的机会。” “于是,有人将一个机会,送到他的面前。” “被他派往生部卧底的戮奴探听到了一个消息刺部领御众师亲令,诛杀澹宁殿尊,夺回转轮瞳。” “拓跋飞沙对此确信不已生主与刺主向来交好,这个消息是他的亲信使出浑身解数讨好生主,在生主说漏嘴时,无意听见。” “他开始时刻关注这个任务,恰好发现向来谨慎的刺主竟在执行任务时,出现重大纰漏。” “于是,想也没想,便兴高采烈地跳入圈套。” 梵慧魔罗嘲道“真是个鲁莽蠢货” 裴戎冷汗涔涔,想要负隅顽抗,解释的话语刚到唇边。 猛然被梵慧魔罗掐住下颚,平稳用力地合拢颚骨,强迫他将剩下的话给吞了进去。 梵慧魔罗微微一笑“你该知道,我憎恶欺骗。” 裴戎霎时明白,御众师已经得到确凿证据,巧言辞令只会致己身于不利之地。 深吸一口气,咬着牙,用一种倔强坚韧的神情,大胆回望梵慧魔罗。 “想要成为头狼,就必须咬断其他雄狼的脖子,这是您告诉我的。” 微微偏头,抿唇道“您对拓跋飞沙,偏爱了。” 似对这种撒娇的话语颇不适应。 “不错。”梵慧魔罗淡笑,“所以我赞赏你的做法。” “若能手段再高明些,将更令我喜悦。” 忽然面色一沉,寒声道“但在这场行动中,有一件事情,令我感到愤怒。” “苦海之中,竟有向慈航泄密的背叛者” 裴戎心头狂震。 泄密向慈航泄密御众师发现了什么 “御众师,属下绝对不会与慈航勾结唔。” 御众师拥住他,丰润的双唇贴住其唇瓣,舌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长驱直入。 裴戎睁大眼睛,心擂如鼓,看着自己身上的血污在那张华美厚重的狼皮大氅上染出一片深色。 这一吻很深,两舌绞缠推搡至咽喉,齿列被暧昧舔过,柔软的舌尖轻搔膛壁,生出酥痒,令人头皮发麻。 裴戎双手被缚,呈跪姿。 梵慧魔罗的手指从他肩头抚至腰背,身姿前倾,积云墨发自肩头滑落,宛如细密牢笼,囚住身下之人。 两人面容贴得极近,裴戎看不清御众师的神色。 只觉那张丰润唇瓣随脸微侧,与他更加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宛如榫卯,相互依嵌。 唇舌缠绵了好一会儿,方才从裴戎口中抽离。 修长手插入纠结成缕的乌发,以指做梳,顺至脑后,拇指轻柔摩挲于耳廓。 “不必多言,我自信你,方才告诉你。” 梵慧魔罗伏人身上,彼此鼻尖轻触摩挲,呼吸滚烫而焦灼。 另一只手揉抚裴戎腰际,扯开松散腰带,抚摸结实潮湿的大腿,深入胯间。 裴戎扬首轻喘,目光相接,看入对方双目。 御众师的瞳眸是那样深,那样黑,犹如傍晚退潮时苦海中央陷出的漩涡。 纵使裴戎善于揣度人心,也从未在御众师眼底猜出什么。 然而这一刻,他分明清晰看到撩人的欲望。 裴戎身为刺主,为执行一场场暗杀,走南闯北,去过皇宫侯府,宿过烟雨秦淮,算是见识广博。然不曾见过任何一位美人能与御众师比拟。 御众师很美,美到给人一种肉欲的感觉。 容颜昳丽非凡,身体却宣泄着浓厚的男性气息。 当他用那样朦胧带笑的目光看向你,便能令你体味到一种最为原始的冲动。 仿若欲望是天道,若天要人寂寞,又何必分出阴阳。 裴戎身体紧绷如铁,面孔坚韧沉默,看似冷漠镇定,但身体却背叛了精神,被御众师撩拨得不行。 胸膛发热,下身抬起,喉中含着模糊喘息。 裴戎得坦率承认,他对御众师有欲望。 不只是他,苦奴中至少有七成人做过拥抱御众师的幻梦。 杀手的生活太过艰苦,常年刀口舔血,游走生死,给人带来巨大的精神折磨。在最初杀人时,那如烧病般高热的恐惧、刺激消退后,留下的是麻木、乏味与压抑。 因而有不少杀手选择从酗酒、赌博与女人两腿之间寻找发泄的途径。 苦奴们的私生活往往糜烂不堪,他们不是不知应当节制。然而人的理性是有限的,所有理智全都耗费在周密严苛的暗杀任务当中。 裴戎与他们不同。 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却从未参与过下属们糜烂放纵的聚会。 严谨、自律、克制,仿若本性中与理智相悖的欲望皆已压制。 因而,纵使被御众师撩拨起火,依然想着该如何停止,而非享受。 然而,御众师想要,又有何人能够拒绝 在裴戎双膝后移,试图拉开距离的一瞬间,他被对方强硬拽入怀中。 梵慧魔罗在他脖颈与锁骨间亲吻,呼吸灼热粘黏,唇舌灵巧柔软,缠绵悱恻,又侵掠如火。 摩挲耳廓的手指来到脑后,抓住裴戎发丝,将他紧紧地压向自己,狭眸微敛“你不舒服” 裴戎如何敢说真话。 额上微微发汗,想了想,道“我的背嘶” 梵慧魔罗收紧臂膀,修劲的手指在裴戎鞭痕密布的裸背上慢慢摸下,殷红血线自指缝间渗出,染红苍白的手背。 裴戎忍痛承受,他明白,御众师在对他的推辞表示不满。 梵慧魔罗再度抚上裴戎面孔,染血的手掌将苍肌肤染得嫣红,细细瞧了一会儿,扬声道“来人。” 一阵急促脚步,一人步入刑室。 身形单薄,清瘦俊俏,像是一个未长开的少年或是羞怯怯的姑娘。 男子见到这般场景,瞪起眼睛看向裴戎。 裴戎也拿眼睛回瞪他。 男子讪讪一笑,合掌对御众师恭敬一礼,细声道“大人,召属下何事” 梵慧魔罗道“给他点药。” 男子愣了愣,本能地从怀里掏了掏,想寻一副伤药。然后一个激灵,赫然明白御众师所指乃何。 缓缓从怀中摸出一个药盒,双手捧着,奉与人前。 梵慧魔罗拿过药盒,掀开盒盖,一股靡靡暖香充盈刑室。 闻得这香气,在学徒时期经过药物训练的裴戎,即刻明白此乃何药。 瞬时僵硬得像是一块石头,哑声道“大人,我不需要” 梵慧魔罗望向他,目光宛如月夜下烟络横林,森冷又迷离。 “你不是不舒服” 裴戎汗毛微立,感觉自己像是被猎鹰盯住的野兔。 这场情事已无可避免,只好俯首去含药丸。 刚一垂头,微凉指尖挟住下颌托起,被御众师的唇舌吻住。 呼吸间全是对方暖香缭绕的气息。 柔软舌尖滑过列齿与膛壁,将药丸推了过去。 裴戎动舌去缠,却又被对方勾了回来。 御众师一声轻笑从裴戎口中传出。 唇舌蠕动,喉结轻颤,气息再度胶着,直至药丸于二人口中软化变形,方才允许裴戎咽下。 裴戎垂头,微肿的唇瓣微微张合,大口大口喘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暖香撩人 对于药丸药性,裴戎十分了解。 此乃生部研制的一种药物,主料是阿芙蓉,并调配一些致幻、催情,刺激神经令人身体敏感的辅料。 他在执行任务时用过不少,对于以折辱手段软化、击溃俘虏意志特别是女人或者自命清高的侠客甚为有效。 只不过未料某一天,此药会用在自己身上。 心头一叹,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裴戎深吸一气,口中还残留着药物的苦甜与暖香。打直腰背,准备熬过情欲与幻象的。 他能够忍住。 在二十多年人生中,经受过不少意志与承受能力的考验,常常遇见一个不“忍”便会送命的情形,因而忍耐功夫极佳。 有时裴戎会自嘲地想着,若是同敌人比拼谁能更忍,怕是谁也苟活不过他。 梵慧魔罗搂住裴戎腰背,令他分开双腿,跨坐自己膝上。 抬起裴戎一腿,手挽膝弯,绕于身后,隔着布料不轻不重地揉摸后臀。 裴戎只觉胸膛、额头微微发烫,热气在心口蓄积片刻,形成一股暖流,汩汩流至下腹。 下身缓缓抬头,在贴身的绸裤上顶出一块深色印记。 兼之薄裤被血汗浸湿,紧密贴合肌肤,再以那般难熬的姿势展开,身下一切反应尽显彼此眼中。 裴戎有些迷惑,明明已然做好准备,为何此药发作速度胜过寻常。 挑眸见对方静静凝视自己,不语不动,美得像是任何男人心中的幻想。 霎时明白,撩人的不是药,而是这尊美丽的魔罗。 微微失神,甩开心中莫名生出的情绪。 挪动目光,避开那惑人色相,转头看向他处。 整间刑室空落落的,寂静又森冷。 方才送药的男子,不知何时,极有眼色地悄然退出。 少侠们,请看作者有话 疲惫席卷而来,颠簸在男人身上,精神已经飘远。 忆起杀手学徒时期,因反抗醉酒师傅的侵犯,他与另外三个孩子被绑在海边礁石,任那汹涌澎湃宛如铁锤一般的潮汐冲刷五天五夜,身体失去知觉,嘴里满是咸苦。 四个孩子中,只有他活了下来。 忆起晋升刺奴后,与同伴争夺功劳,打残对方。 未曾想到,这名残废的刺奴竟是刺部锻刀院匠师的侄儿。 匠师寻了一个由头,将他吊住脖子曝晒在烈日下,双手被缚身后,嘴里咬着套于颈间的绳索。 匠师临走前,用刀子将绳索割开一条裂口,拍了拍他的脸道“别说我不给你机会。要么咬断绳子,要么坚持到绳子崩断。是死是活,就靠你自己了。” 最后,他活了下来。 坚持到绳索崩断,重重摔倒在地,咬住绳子的牙齿全然僵死,被人背回院中,怎么掰都掰不开。 活活饿了三天,才勉强启开一条小缝,灌些稀粥。 这样的经历还有许许多多仿佛正迎合着“苦奴”之名。 致幻、催情的药效渐渐发酵,不止令裴戎的身体更加享受男人的挞伐,更令脑颅中闪现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 锦衣华服的孺子被白衣剑客抱于膝头,听他絮絮叨叨地念着故事 灰头土脸的乞儿锁于笼中,任由海港上的商人打量挑拣 还有第一次学骑马的时候,每名杀手学徒都分到一匹真正的汗血宝马。 没有缰绳与马鞍,年均九岁的孩子们窝在马背上,像是一只只猴崽。 宝马撒蹄狂奔,想将背上的猴崽甩落。 而猴子们死死抓住马鬃,勒紧马脖,不肯松手。 因为,他们的师傅正策马逐于身后,手握刀柄,目光森严。 若有人摔下马背,师傅不会扶起他,而会割下他的脑袋串成铃铛,挂在马鞍上 裴戎在幻象中骑马颠簸,死活不肯被马甩落,神智模糊地想着这马怎么骑得我屁股疼 微微挑起眼皮,定定凝望御众师美丽的眼睛,强健的臂肱与粘满汗水的腰腹,恍然明白,是自己在被人当马骑。 少侠们,请看作者有话 门外惨叫,未能打扰室中两人分毫。 梵慧魔罗从裴戎身体里抽离,发出暧昧的水声。 白皙面容上染着浅薄红晕,微阖的狭眸朦胧幽邃,拢一层慵懒餍足。 裴戎卧倒在地,胸膛起伏不定,横臂压于眼上,腕间勒痕扎眼,看不清表情。 梵慧魔罗俯身去吻裴戎双唇, 不知有意无意,裴戎恰好偏头躲过,徐徐喘息。 梵慧魔罗也不在意,转而亲吻他的下颚,手指在裴戎满是汗水与白浊的大腿上一捋。 将人松开,拢好衣衫,拾起狼皮大氅搭于肩头,转身离去。 跨出刑室,见刑主独孤对他垂头行礼,遮住半截尸体。 梵慧魔罗微微一笑,拍了拍独孤肩膀,步入长廊。 目送御众师的身影消失,独孤方才起身。 走进刑室,见裴戎躺倒在地,胸腹,双腿大敞。漆黑地砖衬着他满身伤痕,触目惊心。 裴戎犹自艰难喘息,潮热褪去,原本滚烫的汗水很快变得冰冷。 腿间一片滑腻,青紫斑驳,黏着汗水、血水与男人的体液,空气弥漫着一股欢爱后的气息。 察觉有人碰触他,裴戎身体紧张绷起。撑开眼睑,见是独孤,又松弛下去。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沙哑道“我渴了,兄弟,整点水来。” 独孤扬了扬眉毛,托起他的手臂,欲往椅上扶。 裴戎起身一半,眉峰微皱,握住他的肩膀,口中轻嘶“你还是把我放下,任我躺着吧。” 独孤瞧了瞧他发颤的双腿,心中了然。 放倒裴戎,寻得茶壶,翻正倒扣的茶盏,蓄满一杯。 凑于唇边,先自个儿尝了尝。 这壶茶不知放了多久,水已冷透,左右一瞧,没有寻到别的茶壶,耸了耸肩。 心想裴戎皮糙肉厚,应是无碍,便将他半抱在怀里,将这杯冷茶喂了下去。 冰冷的茶水流入喉中,裴戎感觉好了许多。一天未食,又受了一顿鞭刑与挞伐,腹中饥饿难耐,肠子纠结一团正在造反。 裴戎虚弱道“送我回去。” 独孤点了点头,将身上的袍子脱下,盖在裴戎身上。 揽过肩背与膝弯,将人打横抱起。 把住人肩的手指翘起一根,在人身上飞快写字。 独孤道明明来受刑,怎同御众师搞上 独孤道你勾引他 独孤道挺有本事。 独孤道讲讲,让我学学,以后犯错求饶时,指不定能用上。 独孤道被草哑了说话。 独孤道欢迎我哑子教再添一员。 裴戎冷冷道“滚。” 独孤发出一声嘲笑,像是停留乱葬岗上的鹫鸟嘶鸣遇上魔罗发情,算你倒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生字序七 独孤将裴戎送回宅院,安放床榻,吩咐院中侍从,打来一桶热水。 浴桶抬入内室,仆从躬身退出。 独孤将头发束起,袖子挽至臂弯,打算将裴戎抱入桶中清洗。 掀开帘帐,见裴戎已然坐起。 裹着黑袍滑下,那满身的伤痕与污迹令独孤不觉微微侧头。 他踟蹰一会儿,又向裴戎走近几步。 裴戎手搭膝头,转身面向独孤,道“出去。” 独孤挑起长眉,冷嗤一声,用目光瞪视裴戎,意思明确倔什么,这突然冒出的自尊信心是个什么玩意儿 裴戎不耐地挥了挥手,道“滚远一点,今天刚被男人操过,再被第二个男人摸来摸去,怪恶心的。” 独孤勾起唇角,怪笑几声,捏拳在裴戎后背不轻不重地擂了一下。 裴戎猝不及防,差点儿栽倒,牵动鞭伤与臀伤,颈绷青筋,充满戾气地瞪向独孤。 独孤道好汉,倔着吧。 独孤道我是看透了,你早晚死在我前头。 写罢,撸下袖子,转身出屋,哐啷一声,合拢房门。 独孤环抱双臂,背倚青墙,抬头望天,很快被耀眼的日光晃瞎了狗眼,面无表情低头,注目院落中来来去去的奴仆。 许是他的名声太过可怕,又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冰冷。原本忙碌的庭院,片刻之后,变得寥落不堪。 婢子奴仆们奔走相告,若非必要,不要前往后院,刑主正待在那里。看那黑漆漆的模样,似乎想要抓几个人扒皮泄火。 传言与事实总是天差地远。 黑漆漆想扒人皮的刑主,只是在发呆而已。 屋中,裴戎艰难地挪腿下床,缓缓站起,还没迈开步伐,差点儿栽倒下去。 裴戎几乎用爬的,来到桶边,扯下身上残破的布料。 在褪下破损的绸裤时,差点儿一头栽进水里。 裴戎面沉如水,扯过搭在木架上的软巾,揉成一团就想往地上掼。但想到随后还要亲自弯腰捡起,忍了忍,将它浸没在桶里。 拧干软巾,缓慢的,艰难的,尽可能彻底地擦洗自己伤痕累累的肌肤。 水温微烫,激得他浑身一颤,撑着木桶的手,缓缓握紧。 “咔”的一声,那坚硬厚实的木板,被他生生掰下了一块。 孤独听到屋里的动静,曲指敲了敲窗棱。 裴戎低声道“无事。” 以坚韧的毅力逼迫自己抬起右腿,踩在一旁的矮凳上,腿根处嵌有一指清淤。 湿漉漉的布巾顺着腿面用力擦下,拭过之处泛起一抹嫣色。 弯腰的动作太过艰难,令他无法清洗小腿与下足。 裴戎心道,天杀的,我要挨到几时 行动迟缓地换了一条腿,继续方才的动作。 忙碌中,裴戎侧头看一眼拓在窗纱上的人影,唤道“独孤。” 窗外响起一声叩击。 裴戎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窗外又响起一声叩击。 裴戎道“总是先听好消息,你不知什么叫做先苦后甜么” 窗外响起一串凌乱的敲击声,说明对方很想同他争论,但是不知该如何表达。 裴戎只作未闻,继续道“好消息是,因为此次拓跋飞沙的僭越之举,御众师对其印象降低,直斥他是个鲁莽的蠢货。” 叩击愉悦,怎么听怎么像一个“赞”字。 裴戎用力揉搓大腿上的淤痕,冷笑道“坏消息是,御众师看穿了我们的伎俩,知晓拓跋飞沙此次犯浑是我等给他设下的圈套。” 窗外之人沉默了片刻,敲了三下。 裴戎道“我也想知道是哪个混账玩意儿泄的密。” 将渐渐冰冷的软巾浸没水中,水面倒映他面孔,漆黑瞳眸中闪过一丝冷光,宛如狭刀上的锋芒。 “难道你没有猜测么” 拓在窗纱上的影子,缓缓竖起手指,做了一个“七”字。 裴戎点头,与他所料相同。 忽然,屋外传来一声轻快笑声“唉,独孤这么早就到了,裴戎呢” 裴戎狭眸微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清瘦男子身披青袍,手携药箱,踏霞而来。 身材娇小,眉目清秀,面容一团和气。像是一个羞怯怯的姑娘,又像是一个尚未长开的少年。 正是在刑殿送药给御众师的那名男子。 此人名为魏小枝,乃生部生主。 苦海七部,生部排序第七。 魏小枝见独孤立在院中,奇怪道“你为何站在这里,不进屋去” 孤独看了看他,左手握圈,做成一个桶的形状,右手食指与中指动了动,模仿两条长腿走路,噗通一声跳进桶里。 然后抬颌向屋里扬了扬。 魏小枝不知想成了什么,双颊泛红,两眼发直,口中叨念“竟有此事,不能错过” 扬声喊道“裴大爷,小的来给您治伤了。” 提着药箱,兴冲冲地撞开门扉。 却见裴戎穿戴整齐,左腿长伸,右腿搁膝,金刀大马坐在正对房门的椅子上,目如枭狼地看向他。 没有见到心中所想的场景,魏小枝失望地轻嘘一声。 然后扬起笑脸,与裴戎打声招呼。 却见对方面色凛冽,不同寻常,方觉事态不对,哆嗦着向后撤步。 随即一个趔趄,撞上坚硬胸膛。回头一看,后路已被独孤堵住。 怯怯转身,回视裴戎,赔笑道“今儿怎么了,两位大爷” “我、我不就是来晚了点么下不为例,哈哈下不为例。” 忽然,颈间一片冰冷。 魏小枝浑身一僵,目光下垂,见一柄狭刀从背后伸出,冷泠泠地圈住他的脖子。 顿时魂飞魄散,双手高举,药箱砸在地上,各色药丸、药瓶散了一地。 “我、我可以解释” 裴戎道“说吧。” 魏小枝七手八脚解开自己衣衫,露出纤瘦身材、雪白胸膛和一身暧昧红斑。 “拓跋飞沙不是在我那儿安排一个小可人做卧底么” “你们让我刻意接受他的讨好,必要时在床上情动昏头不小心将情报泄露与他。” “我一回去,那小可人就来缠我,哭他哥哥被戮主砍掉一只手臂,想求我替其接上。” “这次,你跟拓跋飞沙两人斗得跟乌鸡眼似的,最后谁也没能将任务做成。那个小美人的哥哥便是戮部此次行动的参与者之一,被怒火中烧的拓跋飞沙寻了一个由头,发泄一通。” “想来,拓跋飞沙如此作为令小美人害怕了。” “小美人从我这里探得情报给予拓跋飞沙,让他生出夺功的念头,到头来却丢了这么大一个脸面。担心同其兄长一般,受到拓跋飞沙的迁怒。所以给予我暗示,想要投效于我。” 裴戎挑眉“所以,你将那兄弟俩全都收入房中” 魏小枝笑嘻嘻道“唉哟,你是不知道。拓跋飞沙那人头脑简单,五大三粗,选的人儿可真真不错。” “小美人身怀名器春水玉壶,入之则润,春水滔滔。每次完事儿,都能湿掉我整床褥子。其兄虽缺一臂,却怀重峦叠翠,内里柔绵,细褶层叠,甫一放入哎哟喂,那真是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 独孤翻了翻眼睛,刀锋一斜,在魏小枝颈间擦出一道血痕。 魏小枝尖叫道“独孤爷爷,您小心着点儿,仔细手颤儿我这小细脖可经不得您这么一撸” 见刀锋继续下滑,颤声道“祖宗,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吃独食,今晚就将两个美人儿抬您床上。” 孤独目光从魏小枝背后穿过,望向裴戎这小子还不老实。 裴戎歪了歪头,手支脸侧,食指摩挲眉尾疤痕,微微颔首。 独孤抬脚将魏小枝踹倒在地,坚硬靴底狠狠碾于细瘦脖颈,令人呼吸滞涩,喉头荷荷作响。 裴戎长身而起,步步逼近,带着水气的黑袍扫在人脸上。 左膝微曲,半蹲人前,拔出狭刀,铮然一声,锋锐修窄的狭刀带着破风啸声,钉人无名指与小指之间。 裴戎凝注他,眼中寒光沛然。 “是啊,计划如此隐秘,如此巧合。是你这位风流随性的生主,在情动高潮时,一不小心泄露给戮部卧底的。” “这样的事情,我们从前不是没有做过。” “为何偏偏在这种关键时刻,被御众师怀疑” 魏小枝面孔紫胀,双手用力扳着脖上长靴,双腿胡乱蹬踹。 “我、我怎么知道御众师神、神通广大,又是天下三谋之一,本就智计卓绝。也、也许我们这些小伎俩,他老人家从一开始就看破了。” 裴戎冷嗤一声,向独孤抬眼示意,独孤松开靴底。 不等魏小枝爬起,裴戎一脚踩在他的手背上,手掌刀柄令狭刀倾斜,刀锋抵住小指,宛如一座断头铡。 裴戎笑道“可惜了,生主这根指头快要离他而去。” “不过也无所谓,凭借生主的本事,想要接上应该不难。” 回望独孤“独孤兄,只好你我受累。待他每接一次,便铡一次。总能令生主学会如何说人话。” 魏小枝崩溃了,浑身发抖,涕泗横流,如同死狗一般瘫在地上。 哭喊道“御、御众师要我说实话,我、我有什么办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苦海叛徒 颤抖着回想起前天夜里,他正在跟一个意图攀附他的苦奴颠鸾倒凤。 这个出自欲部的女人野心勃勃,不甘心自己在苦海地位低下,只能向其他苦奴出卖肉体,才能维持体面的生活。 魏小枝是个耽于享乐之人,只要人长得漂亮,便来者不拒。 他骑在女人身上,揉捏她的双峰。 笔直紧绷的双腿环住腰背,仿佛要将人勒进那丰腴曼妙的肉体里。 当魏小枝即将攀上高潮,女人的头颅突然滚了下来。 他浑身一抖,下身泄了个一干二净。 夜风拂来,青色的纱帐随风而舞,天地间陷入寂静,一切叶动风语,蛙声虫鸣全都消隐无迹。 无头的女人动了起来,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捧住魏小枝的脸,随着她的动作,脖颈处暗红的血水一股一股涌出。 飘动的纱帐上,印出一张张人脸,像是有千百个人伸长脖子,贴着纱帐,向内望去。 笑、怒、悲、乐每一张面孔都是不同的表情与不同的容貌,环绕正中央,那张属于梵慧魔罗的面孔。 丰润的唇瓣微张 刹那间,寂静卧房内,响起千万人的声语。 优雅,平缓,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动人与颤栗。 它说 放松我的孩子不要拒绝与抵抗向我敞开 魏小枝嚎啕大哭道“当时,我都被吓尿了,真的尿了我那玩意儿还塞在死人身体里呀” 他语无伦次“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抗拒他” “只能将最近所做的一切全都抖落得一干二净。包括我洗了几次澡,跟几个人上过床我都不知道我讲过什么,也许我们之间密谋的事情大约就是在那时不小心说出的”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近嘟囔。 裴戎冷嗤一声,狭刀抽离,用冰冷的刀面在魏小枝的面颊上拍了拍。 “鼠辈。” 魏小枝麻溜儿爬起,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警惕地盯着裴戎与独孤退后,直至缩入墙角。 目光沉了沉,嘲讽道“是啊,我是个无胆鼠辈。” “比不得裴刺主战功赫赫,威风八面。也比不得独孤刑主执掌刑罚,令数万苦奴胆寒。” “其他的部主只将苦奴们当做消耗品,废了、残了就丢掉,换一个便是,反正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涌入苦海。” “而地位稍高之人,向我求医,我又不敢拿大。” “谁让我势单力薄呢偌大的生部,仅仅只有我一人”黯淡瞳眸闪过一丝自嘲,“名为部主,实际上又有谁将我当做部主看待过” 他索性坐在地上,转头望向窗外,浮云慵懒卷舒,乘着清风,不知要飘往何方。 “讲真的,若非我离不得苦海,背着药囊当个赤脚大夫浪迹天涯,该是多么畅快啊。” 裴戎默然,魏小枝的话不知那一句触动了他的愁肠。 静静呆了片刻,收刀回鞘,让开通路。 独孤咂舌不教训他了 裴戎叹道“他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在苦海,又有谁能抗拒御众师” 魏小枝警惕地瞧了他一眼,依旧瑟瑟地缩在角落里,如同一只受惊的仓鼠。 裴戎抬起长腿,狠狠一踹门板,吓得魏小枝吱呱乱叫。 刺主冷面冷心“下不为例。” “若御众师再来寻你,定要告知我等,以便有所应变。” 魏小枝胡乱点头,手脚并用地爬出门外,犹如被人点着了尾巴。松散的腰带来不及栓,敞开的衣服来不及拢,像个半裸的疯子,一路狂奔而去。 待人走后,裴戎踉跄坐倒,疼得满头冷汗。 方才唬人时动作大了些,身上伤口崩裂,全凭一口硬气撑到现在。 独孤见状又要怪笑,被裴戎随手捡起地上药瓶砸在头上。 裴戎舔了舔唇,道“我饿了,兄弟,整点饭吃。” 刑主像个服侍裴戎的奴仆似的,被遣得滴溜儿转。 手掌刀柄,面无表情地踏入伙房,来不及“说话”,便吓得伙夫们磕头求饶,口中直呼“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也不管有什么罪,先认再说。 独孤想要吩咐备上一桌酒席,伙夫们只顾磕头,看不见刑主“说话”。 独孤不耐,一刀劈碎案板,彻底吓晕一众伙夫。 无可奈何,只好洗手挽袖,亲自抄了几个小菜,再从梅花树下刨出一坛花雕,给裴戎送去。 裴戎目光沉沉地看着与刑主一样黑漆漆的菜,口中淡淡“啧”了一声,将人扫地出门。 端起碗筷,就着腐乳,刨下一大碗白饭。 觉得噎得慌,启开酒坛泥封,往饭碗里斟了满满一海。 以酒泡饭,吃个底儿光,终于安抚住造反的肠肚。 大碗落下,酒坛微微一震,清透酒液倒影裴戎晦暗目光。 苦海七部,葬、命两部部主神秘莫测,从未现身人前。即便裴戎在苦海生活了十三年,也从未见过他二人踪迹。 戮主拓跋飞沙与欲主依兰昭联手,同刺、刑、生三部形成对抗之势。 独孤与自己乃是同一批杀手学徒,竹马之交,一同长大,行事颇有默契,是自己在苦海最信任之人。 魏小枝因为势单力薄,地位尴尬,刻意巴结刺刑同盟。虽忠诚度有待考量,但在一些小事上颇为得力。 今日,裴戎将御众师知晓他们谋划打击戮主之事同他二人通了气,却只字不提“向慈航泄密的叛徒”。 并非裴戎不信任二人。 而是因为 碧透酒液从坛中飘起,像是浮动的流水,勾画出一个飘渺如仙的身形。 美酒描绘之人,乃是一名俊美男子。 看不出年纪,格外受到岁月优容。像是一本古书,不用翻看,便能感受到他的悠远。 缓缓睁开双眼,室内骤然扬起一阵狂风,凝结出千万柄虚幻长剑,悬于半空。 锋锐的剑刃顶于裴戎额头、脖颈、胸膛仿佛下一刻,便要将他刺得千疮百孔。 裴戎平静凝望对方,漆黑双目没有一丝颤动。 男子长袖一振,又是一袭狂风卷过,一切异象宛如云烟,消失无踪。 冷冷道“何不拜我” 裴戎端正起身,掌覆于拳,单膝跪地“徒儿,拜见师尊。” 男子道“可否记得自己身份” 裴戎道“记得。” 男子道“谁” 裴戎沉声“慈航道场,罗浮殿尊之子,大觉师之徒,裴戎” 原因正是,他裴戎便是那个叛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独见众生 万归心笑了起来,脸上的清冷宛如春朝时节霜雪消融。 “戎儿,你我已有三月未见,近来过得如何” 手指抚在裴戎脸上,温暖和煦。 裴戎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说“师尊,您徒弟今天被咱死敌给上了”,大觉师会不会一剑劈了他 这样胡思乱想,令他稍稍好受了些。 被人白上,不是不愤怒,但愤怒又如何日子不还是得过 所以常常告诫自己,想开点,人生已经够憋屈了,休要徒惹烦恼。 于是,裴戎沉静道“徒儿很好,谢师尊关怀。” 万归心微微一笑,慈爱祥和,如在看望亲子。 “戎儿过得很好,师尊便放心了可是,你是否知道,你的师尊我,最近过得糟透了” 啪 跪在地上的裴戎,左脸一偏,一个血红手掌印于面颊。 万归心收回手掌,负于身后,俯视弟子弓起的脊背。 “尹小婉被梵慧魔罗捉了。” 裴戎眉目一诤,愕然道“小师姑她怎会” “她不该携转轮瞳,回白玉京吗” “怎么会”万归心眼底闪过一丝恼怒,反手又一巴掌甩在裴戎脸上。 裴戎垂头捂唇,结痂的唇角被打破,指缝间溢出血珠。 万归心冷声道“这句话当问你才是” “你该早早派人将她送回白玉京,而非由她任性,赖在曲柳山庄迟迟不归。” “更别提这愚蠢的丫头,竟偷偷跑去苦海,想在梵慧魔罗眼皮子底下寻找复仇时机。若能这般容易,我慈航早已覆灭苦海千次有余” 小师姑竟偷渡苦海 裴戎心思电转,终于明白梵慧魔罗为何知晓有人向慈航泄密。 因为若是顾子瞻发现苦海的暗杀行动后,方才送走尹小婉。尹小婉绝对来不及在曲柳山庄覆灭前后,来到千里之外的西沧海。 这说明,慈航提前得知了苦海的暗杀。 裴戎顿时析出一身冷汗。 还好他为了坑拓跋飞沙一把,将此次任务详情告诉独孤、魏小枝,并“意外”泄露与拓跋飞沙。 加之拓跋飞沙与依兰昭同盟,说不定连依兰昭亦知任务内情。 一个计策,将四位部主脱下深水,谁也洗脱不了嫌疑,令梵慧魔罗无从判断谁是叛徒。 裴戎不敢将这个消息告诉师尊,害怕又被扇一个耳光。 只嗫嚅道“小师姑为何如此大胆她不知自己身携转轮瞳吗” 万归心冷笑“她这天真愚蠢的性子,顾子瞻如何敢告知她” 转轮瞳,乃世间顶级法器之一,有轮回生死之妙用。 可以将活人打入轮回,将死人从冥海救出。 乃天人师赐予澹宁殿尊的本命法宝。 顾子瞻早在根基被废,卸去殿尊之位时,便当归还转轮瞳。 然而,转轮瞳已与他性命相连,如若取去,生机大损,至多能苟延残喘半年。 天人师怜惜弟子,命众人不得强取,只等顾子瞻寿命耗尽或面临必死之局,方才拿回此宝。 顾子瞻接到裴戎传讯,自知此次十死无生,便将转轮瞳渡与尹小婉体内,令尹小婉以为自己身怀六甲。 他想激发尹小婉为母的坚强与韧性,将转轮瞳安全带回慈航。 未料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子突发奇想,选择为夫报仇,羊入虎口。 万归心怒道“你们一个个,一个个都这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你们的师尊、师叔、我丢尽脸面” 大觉师的愤怒令四周气流激荡,卷起片片风刀,在桌案、屏风、帘帐裴戎身上割出细小的伤痕。 裴戎岿然不动,平静从容。 实际他的身体已撑至极限,很想倒在地上休息。 但是按照师尊的那火炭似的脾气,见他睡到,非得用拂尘抽起来不可。 于是强撑眼脸,打起精神,恭敬聆听师尊。 不巧一片风刀割向面孔,裴戎慌忙闭眼,好歹没有伤到眼睛。 面颊微微抽动,眨了眨流血的眼皮,嘶有点痛啊。 当万归心怒气泄尽,卧房仿若经历一场风暴,裴戎不久前清理好的身体又变得伤痕累累。 他垂头凝视摇摇欲坠的弟子,忽然流露悲悯。 拽住裴戎,搂入怀中,亲昵抚摸他的头发,柔和道“戎儿,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要更加小心行事。” “你师姑之事暂不用管,几位殿尊另有计较。” 仿佛刚才他大发雷霆只是裴戎的一场错觉。 裴戎乖顺不动,口中称是。 心里平静无波,甚至还发着牢骚算是打一巴掌,给一甜枣么这枣儿也不甜呀 师尊变化无常的态度,裴戎已经历到麻木。 再不会像小时候,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又委屈至极。 “你在苦海长大,难道还不明白吗拥有柔软心肠的绵羊,只会被野狼分食你的敌人是苦海的妖魔,你的身后是天下苍生。斩妖除魔的道路上,总是铺满了英雄豪杰的尸骨” 万归心絮絮叨叨说着教训的话。 裴戎安安静静跪着,一句一句地数。待数到第十句时,目光一暗,心道那句话要来了。 果不其然,万归心压低嗓子,寒音低催“你爹娘之仇,可敢忘记” “二十三年前,罗浮殿尊裴昭与你娘亲被苦海围困于昆仑山巅。连战七天七夜,裴昭被梵慧魔罗一掌碎心,身插六十剑不倒。” “梵慧魔罗杀死你爹尤不甘心,想要将你爹的尸首挫骨扬灰。” “你娘为保全尸身,竭尽最后法力,引发雪崩,与你爹一同永葬在昆仑山的冰雪之中。” 这个故事,从裴戎记事起,万归心就一遍又一遍地讲着。 裴戎甚至不用思考,便本能地蜷于师尊怀中,默默淌下两行清泪,颤声道“不敢忘记。” 万归心握住他的手,道“裴昭是个英雄,终其一生,都在为天下苍生奔走。” “所以戎儿,你要记着他们的死,记住你的责任,不要忘记你的任务。” “你接下了罗浮殿尊的担子,一定不要让你爹娘蒙羞。” 裴戎低泣道“是”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万归心欣慰地笑了起来,拍了拍裴戎的肩膀。 闭上眼睛,身体渐渐缥缈,重新化为碧透酒夜,落入酒坛之中。 随着他的消失,仿佛时光倒流,房屋中狼藉之景,恢复原貌。 裴戎身上被风刀割裂的伤痕与脸上的掌印,也一并消失不见。 但面上依旧辣辣生疼,原有的伤口再度崩裂,衣上渐渐晕出深色。 裴戎从地上爬起,动了动脖子,瞧着弄脏的新衣,长长一叹天杀的,还有完没完。 坐在凳上,脱下外袍与中衣,拿出棉布与绷带,重新收拾。 揉了揉眼睛,把强行挤出的眼泪擦去。 自十岁入苦海起,每一次会面,每一次交谈万归心都要喝问他的身份,重申爹娘死因,生怕他忘记慈航交予的任务。 泪水这玩意儿,早在年幼之时,便已流干流尽。 如今唯剩麻木、疲倦,甚至是一丝厌烦。 没错,他是罗浮殿尊的儿子。 但罗浮裴昭是何相貌、性情,身为儿子的自己全然不知。 他在自己记事之前,便已死去,没有给予自己一丝温暖与亲情。 这个被称为“剑神”的男人,就像是小说话本里的人物,一个代表英雄的符号。读着他的故事,不能带给裴戎半分动容。 裴戎甩了甩头,将对父亲的想法丢开。以牙咬住绷带一头,将手臂裹紧,挽结。 松开绑带,瞧见布条上鲜红的齿印那是他叼着绷带时,唇上伤口裂开,流进嘴里,印上去的。 伸手摩挲起残破的嘴角,和脸颊上的鞭痕。 心道,他的师尊,能看到众生疾苦,能看到苍生悲戚,但独独看不到自家弟子脸上的伤痕。 算是眼瞎么 自怨自艾片刻,呸掉方才所想,训斥自己尊敬长辈,休要想些欺师灭祖的事儿。 收拾好一切,紧绷的精神彻底松弛,忽觉身体滚热高烫。 伸手摸上额头,觉得无甚差别,再摸摸地面,方才明白原是手与额头一般烧烫。 神智朦胧,软软倒下,将发热的面颊贴于冰冷地砖,舒服得一声。 身躯蜷成一团,狭眸阖敛,不愿想,也不愿动。 他太累,需要休息。 卧房中寂静无声,日沉远照,天地一片混沌的昏暗。 一只雪团儿似的小猫,顶开窗户,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 琥珀色的眼睛静静盯着地躺在地上裴戎,挨过去,蹭了蹭他的脸,伸出舌头舔起那微微蹙紧的眉峰。 似是极喜裴戎高热的体温,钻人怀里,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和半张毛绒的小脸,抱着自己尾巴,开心地玩耍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欧阳无私 翌日清晨时分,熹微晨光透过青纱,将窗牖精美镂纹拓在裴戎面颊之上。 卯时一刻,裴戎睁眼无事时,惯常在这个时间清醒。 目凝屋顶,四肢大敞,在地上静静躺卧片刻。 休息一夜,痛感变得迟顿,骨头硌得发僵。 忽觉肩窝有些发痒,似有活物在脖侧蹭动。侧头一看,对上一双圆溜溜、琥珀色的猫眼。 裴戎动了动眉尾,曲起指节从猫儿下颌摸至胸口,最后在它毛绒绒的肚皮上搔痒。雪团似的小猫,舒服地眯起眼睛,口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叫声。 裴戎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拎起猫儿放入茶盘,揪着尾巴将猫团好。 来回走动,活动筋骨。 再从地上的药瓶中挑拣些治疗外伤的药物,换药,敷好。 房门推开,天色未亮。 现出身形,嶒峻,冷漠,乌发打理得分毫不乱,双眸果决明锐,犹如碧穹中的鹰隼。 苦海刺主应有的威仪,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走出宅院,踏上长街,一带白墙青瓦,层叠如嶂,大大小小宅院偎依簇拥形成方圆百里的聚落。 苦海中环岛的西南边是刺部的地盘,一万三千名不同品阶的刺奴或独身,或携着家人居住于此。 裴戎沿着低矮石墙缓缓走过,闻得生火造饭的呼啦声,孩童讨糖的啼哭和妻子打骂丈夫的尖叫,方才感到些许人世的气息。 走出刺部聚落,翻过由风化白岩垒成的山丘,能达到中环岛的西南海岸。 裴戎一个鹘冲,跃下山崖,拨开人高的绿蕉,露出一条草木掩映的小径,闪身进入。 靴子踩在细碎砂石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 绕开障目礁岩,视野变得豁然开朗。 天光未破,沧海幽微,轻潮澹澹,山岛竦峙。 嶙峋礁石如墨染,一人曲腿半仰坐于石上,海燕、信天翁、游隼等飞鸟落了满身。长风过襟,目光悠然,以观浮天沧海远。 裴戎缓步走近,鸟儿似乎嗅到杀手身上的血气,扇动羽翼纷纷飞离。 观海之人接住一枚落下的白羽,转身迎向来人。 他抬首展颜一霎,天光破层云。 海面升起的霞光照亮男子的面孔,裴戎神情怔忪。 他很难想象,今后的人生中还会有比此刻更加动人的美景。 强压微微上翘的嘴角,故作漠然“阿蟾,还是梵慧魔罗” 拥有梵慧魔罗相貌的男子,淡淡道“阿蟾。” 他的声音低沉,轻柔,带着一种慑人的磁性。 “会来此处的,只有阿蟾。” 阿蟾拍了拍身旁空位,示意裴戎落座。 于是二人偎依在一处,肩并肩地眺望海面。 观海,是阿蟾的喜好。 他告诉裴戎,看着辽阔浩瀚的事物,能令他生出自由无羁的感觉。 裴戎表示明白,便常来与他一同观海。 阿蟾以为裴戎与他志趣相投,实则裴戎的喜好,是看阿蟾。 阿蟾与梵慧魔罗长相一模一样,但若仔细一瞧,便能发现两人显而易见的不同。 梵慧魔罗总是淡淡含笑,然而他的笑容犹如黄昏时分所逢的鬼魅。带着蛊惑的美,却不祥。 阿蟾不爱笑,神情寡淡,宛如月照梧桐拓下的疏朗剪影。一旦笑起来,似春风酿雨,温暖入心。 然而,这两人又确为同一人,分享着同一具躯体。 他们知晓彼此,又不知何基于种缘由,互不干涉。 仿佛阿蟾只是梵慧魔罗身体中的一个房客。 御众师待其甚为有礼,又甚为疏离。 裴戎能发现阿蟾的存在,源于一个巧合。 两年前,裴戎出海归来。 腰间革囊中装着刚刚割下的新鲜人头。 然心情烦闷,不愿急着去往葬部验收。 此次被他暗杀之人,名唤欧阳无私。 裴戎在行动前,查阅关于欧阳无私的情报。不看还好,一看竟将他这位见多识广的杀手“震”得有些失神。 裴戎为积累功勋,早日登上苦海高位,杀过太多正道人士。 起初,他跨不过心理那道坎儿,每次完事儿后,都会躲在房间里流泪干呕。 后来,人越杀越多,心智渐渐成熟,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活着本就艰难,别再同自个儿较劲。 所幸那些所谓的侠客,多多少少身上都有些见不得人的“脏事儿”。 有功该赞,犯错该杀,所谓功不抵过秉持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裴戎自认也算“杀亦有道”吧。 然而,欧阳无私不一样, 他是一名真真正正,不掺杂任何水分的侠客。 老欧阳家往上数五代都是大侠 裴戎不禁摸了摸鼻子,第一次见到“大侠”这玩意儿还能成祖业的。 素有乐善好施,轻生重义之美誉。 意思就是,钱给了穷人,命给了义气。 老欧阳家传到如今,已从江南豪商沦落至家徒四壁,族人也从五世同堂死到只剩欧阳无私一根独苗儿。 年过三十,还娶不上媳妇。终日为锄强扶弱,伸张正义四处奔走。纵然生活困苦,依然乐此不疲。 有人记得,他曾在喝醉酒时,蹲着长凳,以箸敲碗,纵声高歌“天为被来地为床,一条青川作澡堂。夜宿破庙梦论禅,日醉青楼花访花娘” 酒客们哄笑“说的潇洒,可惜连个婆娘都没有,只能抱着破庙里的菩萨入眠” 欧阳无私挺直腰背,醉醺醺地一拍腰间破剑,嚷嚷道“这就是我婆娘。” 又唱“出鞘斩敌八千万,入鞘” 大家起哄道“怎样,怎样” 欧阳无私嘿嘿一笑“两腿一夹入洞房。” 人们哄笑起来,整座酒馆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然而,快活不了多久,这位“大侠”便因没钱付账,如死猪一般扔上大街。 第二天醒来,还是那般乐天悠然,为穷人出头,为兄弟入死。纵然落魄如乞,他那颗金子般的心肠依然熠熠放光。 在一次灾荒中,欧阳无私集结一群初出茅庐的少侠,和快要活不下去的难民,将平阳城中所有黑心粮商的屯粮洗劫一空。 有的难民抢红了眼,竟开始拔刀杀人。 欧阳无私以肉身挡下几刀,徒手抡翻数人,再用脖子抵着另一人的刀刃,怒吼道“不要让自己变成如他们一般的畜生” 在他不要命的气势下,所有粮商及其家眷保全性命。 然而,他们并不感念欧阳无私的救命之恩,收拢剩余财产后,联名在苦海挂了一单任务三十万两黄金,换欧阳无私及其同伙的头颅 裴戎了解到欧阳无私的生平,很是动容,第一次如此想挽救一个人。 甚至冒险动用秘法,向慈航发去一则消息,请求师尊出面保下他。 然而慈航的回复很是冷情,言欧阳无私只是一个无关大局的小人物,告诫裴戎不要因为此人在战绩上留下污点,延缓晋升高位的步伐。 裴戎虽然失望万分,但仍驯服地遵从命令。 欧阳无私死得很安详。 他抱着酒馆施舍的半坛残酒,倒在破庙的草堆里呼呼大睡。 人醉得厉害,没有察觉到半分杀意,便被杀手割去了头颅。 裴戎蹲在无头尸体前,静默得犹如一尊石像。 良久,拎起头颅,拨开乱发,凝目人面。 心道,这人有什么样的魅力,让我生出想要救他的念头 困扰许久,直到乘船回到苦海,方才醒悟 他想挽救的,非是欧阳无私,而是这个男人所代表的良知。 这样的认知,令裴戎感到惶恐、愤怒与憋闷。 虽然不想承认自身已被苦海同化,然而他确非出淤泥不染的白莲。 时至今日,他可以没有丝毫不适地观看刺奴们奸淫良女、折磨俘虏取乐。纵然从不亲身参与,但在心态上与真正的杀手、屠夫和强盗无甚区别。 携头颅,在海岸边漫步,想让清凉的海风吹散些许忧思。 拐过风化的白岩崖时,听到一阵响动。 杀手的警觉令他神经绷紧,掌握刀柄,缓步走近。 与显露身形的人影四目相对。 裴戎微微一怔,呆得像个傻子,随即单膝跪地,躬身垂首“属下参见御众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美人阿蟾 “梵慧魔罗”手负身后,沉默不语。 裴戎额冒冷汗,不知何处惹怒御众师。 正惴惴不安间,“梵慧魔罗”终于轻轻应了一声,道“起来吧。” 意外撞见大人,裴戎压下疑惑,迅速整顿心绪,将近日以来刺部所有部署与任务进展一一禀告。 “梵慧魔罗”似心不在焉,只在必要时回应,并不多做评判。 渐渐的,裴戎感到不对。 这位御众师给他的感觉极为陌生,像是一个不速之客错穿上旁人的皮囊。 裴戎试探着问道“欧阳无私的头颅已被我带回,敢问大人,该如何处置” “梵慧魔罗”眉峰微蹙,阖上双眸,微不可查地一叹“葬了吧。” 裴戎道“属下将之葬于往生崖,您看如何” “梵慧魔罗”淡淡地“嗯”了一声。 裴戎目光瞬时凛然对方犯了两个错误。 第一,按照苦海规矩,目标头颅皆须带回苦海,交由葬部核实身份,再按照挂单人的要求,决定是否需要将头颅寄送与他。 第二,按照苦海传统,只有已出师的苦海杀手,才有资格葬于往生崖下。 裴戎愕然,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冒充御众师。 心中生出诸多想法,情报太少,难以判断。 管不了许多,拿下再说 “梵慧魔罗”悍然反击,但似乎不太熟悉这具身体,空有一身高强修为运使不出,被裴戎逼得节节败退。 直到胜负即分之时,“梵慧魔罗”不知捏错哪个法诀,引动只有御众师才能号令的苦海漩涡。 霎时地动天摇,浪潮滔天,海啸接天连地,将两人卷入水中。 好不容易等到漩涡平息,两人挣扎着爬上海岸。 裴戎还好,从小在苦海长大,水性颇佳。 一面从容拧干湿透的衣物,一面以余光斜觑假冒御众师的男子。 那人情状惨极,既不熟悉身体,又不识水性。 湿漉漉地蜷身伏在海滩上,墨发间缠满海藻、水锦等物,还有一只螃蟹在他肩头张牙舞爪地挥舞着螯足。 睫羽低垂微颤,白皙面孔咳得绯红,一阵一阵呕出清水。 像是一尾被打捞上岸的鲛人。 裴戎目光一凛,是个机会 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趁人之危,拔刀偷袭。 其结果是 他被对方扼住咽喉,抵于崖壁,以死鱼翻眼的姿势,听完对方解释。 终于明白,此人竟也是御众师。 只不过,这位御众师不叫梵慧魔罗,而叫阿蟾。 裴戎正回忆他与阿蟾的初见,一样东西塞入口中。 悚然一惊,呸地一声吐得飞远。 下意识握刀欲拔,转头见阿蟾平视自己,目光如湖。 裴戎冷冷道“你刚才给我喂的什么” 阿蟾道“胡豆。” 裴戎想了想,道“方才喂鸟,剩下的” 阿蟾轻轻“嗯”了一声。 “杀手从不吃来路不明的东西。”裴戎眉目森然,挟住阿蟾下颌抬起,拇指暧昧摩挲他丰润的唇瓣,微微笑道,“投食猛兽有危险,后果自负。” 阿蟾脖颈微扬,淡如烟扫的长眉微微敛起。 握住裴戎手腕用力拉下,令其手臂搭于自己并拢的双膝上,微凉指尖轻按腕间,探查脉搏,阖眸道“你鞭伤未愈,不宜来海边见风。” 说罢,脱下身上的狼裘,披在裴戎肩上。 狼裘及身,柔软厚重,带着阿蟾的体温。 方才动作时不觉如何,此刻静坐礁岸,身迎海风,确有些湿冷。 心头微微发热,悄然侧脸地嗅了嗅软毛上的气息,伸手拢住狼裘欲裹紧自己。 蓦然看到一块深色污迹,微微一怔,随即目光阴沉他记得,那是他的血,在梵慧魔罗拥抱他时染上的。 漠然掀下狼裘,叠好,交还阿蟾。 阿蟾微愕“怎么了” 裴戎摇了摇头,道“无事,就是热得慌。” 阿蟾道“你病了,在发热” 旋即皱眉不语,裴戎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狼裘上的污迹。 两人默然无言。 忽然,阿蟾一挑长眉,拾起狼裘,丢入海中。 裴戎不禁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长辈看穿小心思的孩子。 “御众师,近几日心情不好你知道,转轮瞳丢了,老相好死了,内忧外患,总要找个发泄的对象。”裴戎微微耸肩,一脸云淡风轻,“恰好,我倒霉,撞上了。” 阿蟾头颅微垂,用袖中摸出一张细绢,折下花枝为笔,细细写着什么。 “据我所知,转轮瞳是从你手上丢的,老相好是你杀的,苦海内斗由你领头。” “梵慧魔罗拿你泄愤,算不得冤枉。” 裴戎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眯起眼睛,慵懒仰倒,头枕手臂,腿搭膝头。那懒洋洋的模样,活像一只饱食的猎豹。 “小人自知有愧,想要讨好御众师,重获宠幸。不知阿蟾有何办法教我” 阿蟾笔下微微一顿,嘲道“有意思,问本人如何讨好本人。” “你的脸皮,我算是见识了。” 说罢,将细绢盖在裴戎脸上。 裴戎懒懒不动,问道“这是什么” 阿蟾道“药方。” 裴戎道“魏小枝” 阿蟾截断“我的药比他的好。” 裴戎淡淡应了一声。 过了好半天,又道“你还没告诉我,该如何讨好你。” 阿蟾沉默良久,久到裴戎以为他不会回答。 忽然,光线一暗。阴影落下,罩住裴戎。 有人俯身,隔着薄如蝉翼的细绢,在裴戎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低沉冷冽声音传来,漠然道“你已经讨好了我,这件事就算过去,休要多想。” 裴戎低低笑了起来。 忽然揭开细绢,起身揽住阿蟾的脖颈,重重吻住他的双唇。 裴戎在人柔软的唇瓣上细细碾动。 他还记得,昨晚那这唇吻住自己时,是多么灵巧动人。带着靡靡暖香,只是轻轻一撩,便令人烈火燎原。 而此刻,还是那张脸,还是那双唇,竟僵硬得不知如何是好。 任由裴戎在他唇上肆掠。 当裴戎伸出舌尖,扫过他的唇缝时。 阿蟾握住裴戎肩膀,坚定有力地将他推开。仿佛受到冒犯,狭眸微敛,幽光泠泠。 像极了梵慧魔罗的眼神,令裴戎不觉心惊胆寒。 裴戎单膝跪地,默然垂首,以向御众师臣服的姿态,面对对方。 良久,闻得一把清冷漠然的声音“不早了,我该回去。” “这里风大,你也回去吧。” 衣裾微微扫动,人影消失。 待人走后,裴戎起身,拇指轻轻捋过嘴唇,弓腰捡起地上的细绢。 他向来作风谨慎,几乎不吃旁人给的药,因而这张药方毫无用处。 裹入一块石头,抡起长臂,想要丢入海中。 快要扔出时,忽又生出不舍。 留下细绢折好放入怀中,丢出的石子在海面上打出漂亮的水漂。 在裴戎看来,梵慧魔罗拥抱他,是为了发泄。 那么,阿蟾亲吻他,又是为了什么 喜欢他,想同他相好 那么为何他回吻阿蟾,对方又表示拒绝。 裴戎目光晦暗,那唐突的一吻未能试探出结果。 想起自己曾旁敲侧击询问阿蟾,为何御众师的身体里,会出现梵慧魔罗与阿蟾两个人。 阿蟾告诉他,是练功出的岔子。 对于这个答案,裴戎将信将疑。 但他终究没有追根究底。 一则,怕问得太多,令梵慧魔罗警觉。 二则,他喜欢同阿蟾一起看海。 他喜欢这个朋友。 他喜欢阿蟾。 裴戎揉了揉脸,将脑中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抛开。 观赏的对象走了,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该往何处去。 直觉自己似乎忘了什么,蹙眉微思,随即舒容展目打了一个响指。 记起昨晚将独孤扫地出门时,对方扒着门框告诉他,今日将有一出好戏不容错过 御众师有令,戮主拓跋飞沙无令擅离苦海,且越权插手别部事务,两罪并罚,当众施以鞭刑,以儆效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拓跋受刑 正午十分,烈日高照。 苦海三岛沸腾莫名,无数人奔走相告。 去看呀快去看呀 “御众师有令,戮主拓跋飞沙无令擅离苦海,且越权插手别部事务,两罪并罚,当众施以鞭刑,以儆效尤” 听闻此讯的苦奴们,不禁血气激荡,兴奋至极。 苦海等级森严。 每一名苦奴进入七部,会在身体隐蔽处烙以“戮、刺、生、葬、欲、刑、命”中的一个字样,昭示其身体、性命,乃至魂魄归属于部主。是部主最忠实的飞鹰与走狗,任由上位者对其予取予夺。 高压的统治令苦奴拥有极强的纪律性与执行力,然而也扭曲了他们的心灵。 受欺忍辱的伤痛有多深,以下克上的欲望便有多强。 能看到高高在上的部主当众受刑,苦奴们打心底迸发出无限快意 很快,中环岛的校场外,聚集万人有余。 裴戎在赶来的路上,碰到魏小枝。 娇小的生主似乎对昨日遭受的恐吓尚未释怀,一面低眉顺目,对刺主嘘寒问暖,一面又小心翼翼,与对方保持距离。 两人维持十步之远,一前一后达到校场,被重重叠叠的人墙堵住去路。 不待裴戎发声,便有人极有眼色地发现刺主到来,狐假虎威地喝令众人后退,为裴戎让开一条通路。 魏小枝紧随其后,沾着裴刺主的光,挤到看热闹席位的最前方。 校场中央,早已架起一座高台。 粗粝圆木竦峙,垂一对铁索,索连龙爪,寒光奕奕。 刑主独孤抬腿踩在木桩上,环抱双臂,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反倒是身旁掌刑童子神情肃然,双臂高举,捧一柄幽黑长鞭。 台下苦奴们推搡喧闹,校场热闹得如同集市。 独孤挑起眼皮,提足重重一跺,轰然巨响,高台瞬时塌了半截。 抬首环顾四周,面苍目暗,冷若霜刀。 令苦奴们从骨缝里渗出冷意,喧嚣之声渐渐低微,直至四方俱寂。 独孤缓缓抬手,两名刑奴将拓跋飞沙押解上高台。 拓跋飞沙衣袍肮脏,蓬发散乱,形容甚是狼狈。然一双浓眉之下,刀目凛然,暴戾之气不减。 刑奴按住拓跋飞沙双肩,令他跪地。 然而无论怎样施力,拓跋飞沙皆一动不动。 指陷肉中,面色紫涨,用尽全力也只是惹来对方的猖狂大笑。 拓跋飞沙桀骜不驯地高昂头颅,用蔑然目光挑衅独孤。 独孤冷冷一笑,从掌刑童子手中拿起长鞭。提腕一动,鞭影如毒蛇吐信,狠狠抽于拓跋飞沙左腿膝弯。 拓跋飞沙面露痛苦,“嘭”的一声,左膝跪地。 独孤随即一脚踹于其右腿。 又是一声重响,拓跋飞沙双膝落地,狼狈地跪倒在刑主身下。 两名刑奴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脸面,心有不渝,毫不客气地拔下拓跋飞沙的衣物,露出精壮上身。 割开其腕间绳索,拉住手臂,一左一右,分扣在与铁索相连的龙爪勾之上。 拓跋飞沙暴戾地瞪视二人,从喉中发出一声声威胁的低吼。 当独孤执鞭走近,甚至极为不屑地冲他脚边淬了一口唾沫。 独孤脸上闪过一丝薄怒,右手高高扬起,漆黑长鞭如毒蟒盘曲。 蓦然一人道唤道“停手。” 声音极低极浅,却直催心魂。 数万苦奴一阵骚动。 以西北方为轴线,黑压压的人潮不断退避、匍匐,宛如寂静幽海皱起一片柔波。 苦奴们脊背压低,以额触地,向来人表示谦卑敬意。 视线与地齐平,只能看到黑色衣裾,与间或探出的优美足弓。 不少苦奴喉头微颤,强行克制想要将御众师的双足捧入手中亲吻的欲望。 裴戎也在茫茫人群中向来人看去,威峻身影引入目中。 熟悉的眉目,迥然不同的眼神。 离海岸一会将将过去半个时辰,裴戎觉得自己有些思念阿蟾了。 梵慧魔罗登上高台,来到拓跋飞沙身旁。 拓跋飞沙抬头仰望御众师,双目骤亮,含以炽烈崇敬。似久行黑夜之人,忽于漆黑天地间看到一缕曦光。 拼命撕扯铁链,用膝盖跪行至梵慧魔罗足下,大喊道“御众师,请用您至慧至明之眼照看尘寰,无见,无不见” “谄媚不能动摇您至坚之意谗言不能扰乱您通慧之心”激昂之语,如雷轰鸣。 苦奴们听到拓跋飞沙的呐喊,兴奋难耐。 自裴戎与拓跋飞沙乘囚车归海。一人送入刑殿,一人公开鞭刑。如今谁人不知,刺、戮两部分庭抗礼,势如水火。 拓跋飞沙这席话,差不多是当着众人之面,叫嚣裴戎乃进献谗言的小人,用下作手段迷惑了御众师。 校场中各色目光暗觑裴戎,想从他脸上瞧出恼恨,最好是克制不住与拓跋飞沙争相叫骂。 然而,纵使直面拓跋飞沙的唾骂,裴戎依然沉静自若,连眉峰都不动一下。仿若戴着一副幽白面具,沉默坚韧得无懈可击。 梵慧魔罗环抱双臂,右足虚点,慵懒斜倚在垂挂铁链的圆木之上。 听完拓跋飞沙控诉,舒展臂肱,同独孤招了招手。 独孤微一怔,随即翻腕收折长鞭,恭敬奉于梵慧魔罗手中。 梵慧魔罗手指拂过鞭子,分出三十六条细丝,宛如春雨下的柳绦,婉转舒展。 执鞭者端雅宁静,好似手执杨柳,垂顾凡尘的观世音。 并起二指再度拂过,三十六条细丝微微一震,生出密集可怖的棘刺。 拓跋飞沙浑身一颤,噤声不语。 梵慧魔罗笑问“御众师会错吗” 拓跋飞沙神情恍然,眼中闪过一丝后悔与羞愤,垂头闷声道“御众师不会错。” “可、可是,属下对您忠心不二” “属下所做一切,只是想让您多看我一眼我” 话未说完,拓跋飞沙身形猛然前倾,若非被铁索拽住,差点儿栽倒于地。 梵慧魔罗右足碾于拓跋飞沙阔背,赤足走来却纤尘不染的足底用力压住脊峰,温和道“飞沙,我非刚愎自用的暴君,听不得忠言逆耳。” “你可以向我陈情、谏言,甚至可以在与我谈崩后,摔门而去。” “只是,你须记住一点。” “御众师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只要本座做出决断,无论你如何不满,也必须服从” 梵慧魔罗漠然道“记住这一鞭。” 长鞭甩下,血肉撕裂。 拓跋飞沙痛苦挣扎,惨烈痛呼响彻云霄。 校场霎时沸腾了 苦奴们将规矩抛诸脑后,大声嘶吼、欢笑与喝彩,仿佛在过一场盛大的节日。 他们张开双臂,迎接长鞭飞舞时飞溅的肉屑与血雨,如同干涸大地迎接甘霖。 戮主的鲜血与哀嚎像是最为炽烈的美酒,在万人间蒸熏出一种不可理喻的美妙醉意。 梵慧魔罗没有喝止这种荒诞的欢愉,甚至默许与纵容。 魏小枝害怕极了,被众人难以理解的狂热与癫劲儿唬得面如土色。 人群每每暴动一次,他瘦削的身子便低矮一分,努力缩入裴戎身后。像是一只被雷声吓破了胆子,等着被母猴捉去的猴崽儿。 裴戎双目黑沉,十指微颤,缓缓攥紧。 他不是害怕,他是在憎恶。 憎恶此刻苦奴身上展现出的毫无理性与人性的快活。 人有七情六欲,快乐的源头不一而足。譬如有人好杯中之物,饮酒千觞,飘飘入仙;有人耽于美色,倚红偎翠,流连忘返寻常人的快乐为酒、色、财、气,而苦海的快乐却为鲜血与挞辱 裴戎甚至看到,有的苦奴竟因行刑的场景性欲高涨,在第十鞭落下时,裤裆难看顶起。 裴戎时而质问自己,为何要与苦海作对 他虽为罗浮亲子,然而只在白玉京长到五岁,没有受过多少来自慈航的教诲,因而不像其他慈航道子那般心怀天下。 有时,甚至觉得慈航对于苍生、天理的愚忠,恰若苦海对于杀戮、权势的膜拜,皆似入魔一般。 然而,每当这个时候,看到这样的场景,裴戎不得不承认苦海之人都是一群疯子、恶徒与狂者,一如他们的首领 天下若要安宁,必须建立合理的秩序。使弱者不会遭到过分侵犯,强者不敢任性恣意。 而这群疯子与狂人是天生的破坏者与践踏者。 如若放任他们的暴行,整个天下便会沉沦如苦海。 说实在的,裴戎已经受够了苦海的生活,不想一辈子都这般胆战心惊的活着。 这样想着,裴戎用狭刀逼退身旁兴奋到癫狂的苦奴,在自己身边清出一丈有余的空地。 并反手从后背拔下紧张不已的魏小枝,拎住他的后领放在地上。 魏小枝这才小声地轻嘘一口气,低头揉搓着袖子,嘟嘟囔囔不知说着什么。 隐约可闻这样的字句总有一天当个赤脚大夫离开离开 裴戎没有理会他,目光越过人群,凝望那位执鞭之人。 那样猩红与美艳,仿若诸天神佛从九霄云端抛下的灭世之火。 御众师似有所感,回眸而望。 两人的目光隔着茫茫人海,凝睇相对。 裴戎微微一怔,谦卑垂下头颅。 二十五鞭歇,风平浪静。 棘刺勾着零星肉屑,鲜血顺着低垂的鞭首滴落,集出一片血泊。 受刑后的拓跋飞沙看不出人样,歪歪扭扭地吊在铁索之上。 他剧烈喘息,挣扎半晌,缓缓垂首,虔诚亲吻梵慧魔罗走过的地面。 脸上的血珠自颌尖坠落,在那洁白如贝的足趾上染出红痕。 濒死的受刑者喘息,呢喃。 “御众师请宽恕我宽恕我” 梵慧魔罗微微俯身,手指轻抚拓跋飞沙凌乱蓬发,朗声道“裴戎。” 人群霎时骚动起来。 御众师为何会唤裴戎是他偏爱刺主,想替刺主出气还是怒气未平,想给刺主同样来上一鞭 裴戎朗然应声,越众而出,在虎狼环伺的目光中拾级而上。 手握狭刀,单膝跪地。 “御众师。” 梵慧魔罗笑望裴戎,道“拓跋飞沙,是我亲命的戮主。” 亦对拓跋飞沙说道“裴戎,是我信赖的刺主。” “你二人皆为我左膀右臂,当相互扶持,共担苦海大任。” 裴戎与拓跋飞沙二人,无论心思如何,皆垂头称喏。 “既如此,便一抱泯恩仇吧。” 没有丝毫犹豫,裴戎一把拥住拓跋飞沙。 拓跋飞沙亦无比亲昵地将下颚搁在裴戎肩头。 两人互拥而笑,似是生死之仇一抱而泯。 但心中明白,他们相依的身子紧绷如铁,亲切的笑里暗藏杀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甘霖妙雨 戮刺两部的争斗,随御众师的一语,消隐不见。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于是,在格外平静的氛围中,苦海迎来每年最大的庆典甘霖妙雨祭。 这个庆典由来已久,论其诞生的原因,主要有两种说法。 第一种是这样说的。 传说,众生主御风为轩,拈云作冕,乘九首金龙而来。 浮屠千屿于隐烟涛微茫之中,沧海龙吟,若失若现。 足落海间,三岛破浪而出,山岛竦峙,苍莽荒凉,一带白岳纵横连天。 众生主汲水入天,洪波涌起,列缺霹雳,甘霖妙雨普洒三岛。 一时间青葛丛生,朱朵漫舞。碧水荡漾猿啼百丈,林樾葳蕤影摇千尺。世外仙岛,莫外如是。 纵方丈、蓬莱、瀛洲三壶者,亦不可胜之。 裴戎有十二分的理由相信,这是某个漂泊至苦海的落魄文人,为讨苦海上层欢心,自己瞎编的。 较之这个瞎扯淡的说法,裴戎更相信另一个更为简单、朴素的缘由。 李红尘喜雨。 因而专为自己的喜好举办了一个庆典。 若是从这个角度看待众生主,裴戎觉得他多少还是有点可爱的。 在独孤、魏小枝难得换上鲜亮崭新的衣物,邀约裴戎一起出门乐呵时,裴戎漫不经心想着,雨能清心、涤浊,他也挺喜欢落雨。 总之,在甘霖妙雨祭那日,苦海迎来难得欢愉。 这一日,杀戮被禁止。 三岛上所有人的心情都是轻松、愉快与放纵的。 不用顾虑在喝得酩酊大醉时,被人割断喉咙,也不用担心怀抱美人亲热时,被一刀绞入腹中。 常居中环岛的苦奴们全都换下漆黑的武服,扔掉刀剑与毒药,涌入外岛。 兜里装满金银,邀上三四个好友,勾肩搭背进入外岛的集市、酒馆与青楼,尽情挥霍提头舔刀赚来的钱财。 老板们用热切的目光与甜蜜的笑容,将他们勾入商铺。 有大胆的鸨儿安排四五个壮汉当街一堵,等杀手大爷们驻步,便有一群轻纱薄裙的女人如水蛇一般缠于杀手腰上。 苦海杀手是外岛最欢迎的客人,出手慷慨阔绰。 只是一个新奇的玩意儿,或者与之寻欢一宿,便能赚得盆满钵满。 杀手们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一觉睡去不知是否还能见到明日的晨熙,及时行乐,醉生梦死,是多数人最喜欢的选择。 傍晚十分,庆典的氛围已被人们的情绪烧得火热。 那高低起伏的竹楼木阁飞檐上,挂满了珊瑚串似的红灯笼,红彤彤的,十分累垂可爱。 烛火透过窗纱晕出暧昧的色彩,像是将傍晚的霞影贴于窗牖。 秦楼楚馆的女子,挽着慵懒发髻倚栏而坐,露出的光裸的手臂与白玉似的胸脯,脖颈与手足上环配的金玉叮当作响。 挑逗猫狗似的将手中珠串扔下竹楼,引得围拥楼下的男人们哄抢。 这是妓女们为甘霖妙雨祭增添的一点欢愉,抢到珠串之人能无偿与楼上的女子一度良宵。 不知何时,从远方传来一曲清歌,朦胧缥缈,渐有鼓点起,宛如灵猫踏鼓,轻妙灵动。 竹楼上的妓女们蓦然停了对男人们的挑逗,全都檀口微张,呼出曼妙的香雾,靡音清发,与之唱和。 众女的歌声空灵婉转,不似中土之乐,而像是西方天竺的乐曲,以朦胧的梵音唱着 “莫叹息,色即空,空即色,色变空,空变色末世摩登伽,此刻不变色是美色,出色,生色,试问谁能不爱惜” 男人们不懂梵语,甚至连那些歌唱的女子也不知自己歌词的含义。只觉这歌声妖娆悦耳,令拢着茜色红影的街道,溢出纸醉金迷的浮华缭乱,令人心旌摇曳。 裴戎随人流,缓缓行走在竹楼木阁之下,灯火将他苍白的面孔映得嫣如施脂。 他似极爱这种热闹的场景,唇边噙着淡淡笑意,怀里抱着刚买的糖炒栗子,散发着甜甜的热气,肩头趴着雪白小猫,不停地用爪子去抓头上翘起的白羽。 魏小枝跟在裴戎身后,身穿月白绸袍,头戴羊脂玉冠,还极其骚包地摇着一柄折扇,不停地冲阁楼上的妓女抛媚眼。 恰此时,一群粉色纱罗的少女,排成三列,从长街尽头招摇而来,满满当当地塞满并不宽阔的街道。 她们仅着裹胸与长裙,露出双臂、腰肢与饱满的胸膛。 晚霞似的轻纱拢住身子与面孔,娇美的容颜与幼白的肌肤在纱罗下若隐若现。 “唱出惜色的歌,摩登伽女正是我莫呼洛迦,莫呼洛迦,揭谛摩诃莫呼洛迦,莫呼洛迦,揭谛摩诃” 少女们舒展双臂,掌心相贴,交握于头顶,做出朝佛的姿态。纤美腰肢随歌声摆扭,腰带上的金珠与脚踝上的金玲和着鼓点,叮叮当当。 街上的行人缩入檐下,为少女们让开通路,炽热的目光黏着在少女扭动下越显得柔软的腰线与挺翘的臀股上。 他们大笑着,抛出金银、珍珠与宝石。 少女们用黄莺般婉转的笑声回应他们的赠礼。 赤裸的双足踏着一地金银玉石继续前行,宛如踩碎一地明晃晃的月光。嬉笑,旋舞,粉色的纱罗扬起绮丽的迷梦。 花柳长街的北角,一座名唤烟罗阁的精致竹楼下,围拥着成山叠海的男子,他们冲着那紧闭的窗户,大声呼喊阁楼主人的名字。 “伊兰昭,伊兰昭,伊兰昭” 依兰昭,苦海七部,欲主之主。 同时,又是西沧海最负盛名的妓女。 也许有人会惊诧,此女位高权重,为何还要向男人出卖身体。 这不难理解。 正如男人喜欢嫖好看的女人,这位欲主也喜欢嫖强壮的男人,算是各取所需。 他们却不知烟罗阁的主人,此刻身在对面酒楼之中,看着那群痴等她的人们,放肆大笑。 依兰昭软倒在身后男子怀中,手指顺着男子凝白修长的脖颈一路向上,抚摸他丰润的唇瓣,深刻的眉眼。 因为呼吸急促而起伏不定的胸膛,仿佛要从紧束的抹胸中脱出。 贝齿轻咬下唇,俯身去吻男子锁骨,笑道“今夜,我怎么可能抛下你,去陪别的男人” 手指顺着男子大腿,摸入他的衣中。 依兰昭的嘴唇已经来到男子下颌,因情动呼吸变得炽热。 却发现今夜这位大人似有些心不在焉,朦胧幽邃的目光俯看楼下长街,连璀璨的灯火都印不进他的眼中。 忽然,不知看到什么,他的目光柔和了下来,变得如月光一般旖旎。 伊兰昭颇为好奇,像蛇一样从他怀中游出,攀着栏杆露出一双眼睛,目光顺着男子眺望的方向看去。 她有些惊讶,又有些戏谑,指捻发梢轻搔唇瓣“那不是你的刺主吗” 色彩斑斓的人流中,裴戎还是寻常那身杀手黑衣,惹眼至极。 小白猫腻了他的肩膀,顺着长发攀上头顶,不屈不挠地扑咬那三根白色羽毛。 裴戎转头,同魏小枝、独孤说着什么。 纱罗少女们的列队已经行至他们身后,三人措手不及被冲散。 好几个少女见三人形容出众,美目一亮,踩着叮当脆响的足音,将他们围拥其中。用饱满的胸脯摩挲他们的手臂,用浑圆的翘臀碰撞他们的大腿。 魏小枝一下子被这群少女给迷住了,一手搂着一个,亲完这个亲那个。裴戎神情平淡,在少女噘嘴亲来时,转动她的头颅吻在独孤脸侧。 独孤大笑着欲加深这个亲吻,少女却被他“诡异怪笑”吓得双肩一抖,发出猫儿似的尖叫,飞快跑开。 独孤瞬时黑脸,面无表情地望向裴戎,目光竟有些悲愤。 裴戎耸肩摊手,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再观魏小枝,他已手足俱软地淹没在美妙的胸海里。 瞧见这一幕,伊兰昭嗤嗤轻笑,歪头想了想,蓦然生出惹事之心。 刻意歪曲事实,对梵慧魔罗嘲道“我看裴刺主的裤子都快被姑娘们扒掉了,您不去给他解个围” 凝望裴戎的目光变得暧昧迷离“瞧那强健的臂肱,瞧那腰腹的线条。那双腿真是修长又笔直,盘在腰上一定够劲儿。” 梵慧魔罗莞尔一笑,手撑脸侧,右腿支起,慵懒地倚在柔软的西域绒垫上。 伸出玉色的手指,向伊兰昭招了招“宓罗,替我斟酒。” “酒壶与酒杯不就在您身边吗”虽口中嗔怨,伊兰昭还是顺从地执壶斟满一杯酒,奉与御众师。 梵慧魔罗接过酒盏,却不饮,而是向天泼去。 夜穹中响起一阵闷雷,哗啦啦,倾盆大雨漫天而落。 热闹的长街上顿时一阵鸡飞狗跳,为了躲避暴雨,纷纷向屋檐下缩去。 围拥住裴戎、独孤、魏小枝的少女们嘤咛娇呼,松开三人,撑起轻纱罩在头上,寻找躲雨之地。 伊兰昭眨了眨眼睛,哈哈大笑,毫无仪态地软倒在栏杆上“大人,您这解围的方式可真是哈哈哈,让我尝尝这雨里有没有醋味。” 说着,她扶着栏杆伸手去接落下的雨水。 掬起一捧,扬起脖颈,一饮而尽。 她瞪大眼睛“这是” 大街上的人们,亦发现了雨水的古怪,他们重新来到雨中,也不管衣衫湿透,扬起面孔,张嘴大笑“天上下酒了” 醇厚的酒香弥漫整条长街,炽热的酒意蒸熏得神智迷乱。 少女们轻透的薄纱被酒雨湿透,紧贴在曼妙的酮体之上。男人与女人,烈酒与欲望,朱色的灯火将一切变得醴艳。 梵慧魔罗来到窗边,目送裴戎身影穿过狂乱的人群进入一条幽窄的小巷。 伊兰昭站起身来,背着手,摇头叹道“您可真会捉弄人。” 想了想,握住梵慧魔罗的手,笑道“我们也别干坐着。” “去送您的小情郎一个难忘的夜晚,如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天魔之舞 裴戎在狭窄隐僻的小巷中穿梭,它们曲折隐匿在高低起伏的飞檐之下,身披斑驳的幽影,月光像是经由滴漏一滴一滴地泻入,只在地上淤积出小小的一滩。 在穿越那些横断小巷的热闹大街时,除了人们在酒雨中狂热欢愉的景象,他还看到了不少熟人。 在南巷一家酒坊摆出店外的长凳上,拓跋飞沙正叼着一根糖葫芦,瞧着大街上的喧嚣之景,怔怔地想着心事,不时蠕动着腮帮,将口中的裹了冰糖的山楂咬得喀嚓响;又看到一家临街的馄钝摊外,他的下属十一跟刑殿掌刑童子面对而坐,大约是十一碰上了他,便请他一起吃馄钝,那小子却不吃自己的,总往十一碗里抢食 路过的裴戎唇角微翘,没去挑衅拓跋飞沙,也没去替十一解围。 尘嚣纷扰,被甘霖妙雨涤荡一空。 每个人都不愿打扰彼此,今夜,他们只属于自己。 不知不觉,裴戎从幽窄的巷道穿出,来到海滩。 细软的沙石在莹亮的月光下白如新雪。 纵使天阔风朗,无垠夜穹不见一丝云霾,香醇的酒雨依旧漫天而落,令海滩边上的篝火愈发旺烈。 无数年轻的男女围着篝火欢歌、畅饮,酣醉之中拥抱亲吻,甚至当众交欢。 酒水与热汗顺着流畅的线条滑落,美妙地纠缠。 遥遥的,裴戎倚着一座矮墙,坐了下来。 小白猫不知何时从他身边逃走,去寻同伴狂欢。 他倾听着身后缥缈而来的歌声,用梵文跟着轻轻哼唱道“莫叹息,色即空,空即色,色变空,空变色未世摩登伽,此刻不变色” 望着月亮心想,今晚,阿蟾会来这里么 他有些患得患失。 一会儿觉得阿蟾必然喜欢这般美景,一会儿又觉得阿蟾生性清冷,不会出现在如此热闹的氛围里。 不曾想,竟有一道轻妙动人的声音接道“是美色,出色,生色,试问谁能不爱惜” 裴戎回头,见一道修长纤美的身影从幽巷中走出。 那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肌白赛雪,身裹火红纱罗。 妙目凝光,似含千言万语,嗔若有情。 见裴戎看向她,依兰昭冲他微微一笑,像是一只轻盈的羚羊,越过他,走向海滩边的篝火。 当她靠近那群酣醉狂舞的人群,裴戎听见一阵热烈的欢呼。 “伊兰昭,伊兰昭我们的乾达婆,我们的飞天女” 裴戎瞧着依兰昭在众人的簇拥下,围着篝火随性漫舞,心道这位欲主近几年似乎被御众师委任了什么秘密任务,常年不在苦海。自己是否需要找个机会弄清她的去向嗯,屁股挺翘。 忽然篝火边传来一阵惊呼,裴戎目光一凛,腾地站起身来 围着火堆旋舞的伊兰昭,带着诡秘的微笑,像是一只赤红蝴蝶扑入火中。 众人惊恐无比地看着大火里映照出伊兰昭纤美的身躯,在炙热火舌的舔舐下,渐渐萎缩、蜷曲,化为一副焦骨。 人们恐惧颤抖,害怕的不是这副可怖的尸骨,而是甘霖妙雨祭的禁杀令。 大名鼎鼎的伊兰昭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他们眼前,刑部势必要调查其的死因。 若往那森冷的刑殿里走一回,纵使不死,也得蜕掉一层皮。 这可真是天大的无妄之灾呀 惊恐与绝望在人群中蔓延,忽然,天地不知何时静止。 海风不动,白浪不涌,连漫天雨幕都停了下来,仿佛挂一副珠帘,每一滴水珠剔透得纤毫毕现。 月上中天,流泄下的水银般的月光,整个海面泛起泠泠清辉,一种极度静谧安宁的情绪漫涌而来,安抚了众人心中的恐惧。 没有风,却起了浪,层层叠叠的海浪,排击着礁石的声音,奏出轻妙的鼓乐。 幽黑的静海之上,有一处地方,月光不断凝聚,好似那里有一个水晶琉璃瓶,将水银般的月光盛满。 所见之人心中不禁生出一种圆满的念头,见此月光,心中满足,似乎再无他求。 月光凝聚的地方,越来越明亮,在清亮的月光中,现出一道人影。 浑身只裹着一件白如新雪的纱罗,用数串檀香色的菩提子穿成的念佛松松地环于腰间,收拢罗衣。巨大的缝隙,从足面延伸至胯骨。令一条笔直修长的长腿,就那样赤裸无遮地现于衣外。 光洁的手臂上,佩有一双镂雕着昙花纹饰的象牙臂钏。身后逶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轻绡,如将月光挽于臂上。 脸上戴着一副银制,遮蔽了半脸的面具,神秘,旖旎,令人对隐匿在面具下的面孔心生无限的向往。 这是一个男人,毋庸置疑。 尽管没有看到他的面孔,但月光流淌在他身上,流烟摇曳着他的长发,是那静立于月下的身影,已然美得超脱世俗界限,宛如一株海月交接处的优昙婆罗树。 银面白衣之人轻轻地笑了一声,像是号令,停住的雨幕骤然落了下来。 忽然,海滩上明亮的篝火在淋漓的酒雨中,宛如饮饱雨露的蔓草疯长,滚烫的热浪扭曲了光影,逼得人们后退。 银面白衣之人道“归来吧,我的摩登伽女。” 声音徐落,远方的缥缈清歌与篝火纠缠在一起,烈火越大,歌声越响。 一股馥郁的香气弥散开来。 很难说清那是什么香味,像是浓厚的沉香、没药、龙脑掺和着丝丝发凉的羯布罗香的味道,混着醇烈的酒香,令人心旌摇曳。 忽然,从火焰中出现一张女人的脸,她双目紧闭,似痛苦,似欢愉。 朱唇微张,她唱道 “莫叹息,色即空,空即色,色变空,空变色末世摩登伽,此刻不变色” 一条由火焰化作的长腿从篝火中跨出,足尖落在白沙之上,火焰瞬间化为飞扬的赤红色长裙,露出雪白的肌肤。 然后是挂满金珠、玛瑙与宝石的纤腰,玫瑰色的肚脐,饱满的双峰、锁骨、脖颈一张妆容隆重的面孔,眉间宝石闪烁,明艳到身后的烈火失色。 “是美色,出色,生色,试问谁能不爱惜唱出惜色歌,摩登伽女正是我” 她从明艳的烈火中走来,海藻一般卷曲的乌发,披散在身后。 赤红的流焰化作纱罗从她的头顶淌至足底,金色的火星化为黄金头环缠绕于她发间。 她正是那现世的摩登伽女。 只要看一眼她的眼睛,你就知道阿难为何要渡她眉眼用黛青、孔雀蓝、赭石画出妖娆而隆重的妆容,眼中的凝光似含着千言万语,只要她看向你,你就仿若是这天地间唯一的男人。 只要摸一把她的胸膛,你就知道她为何会成为佛祖的情劫赤红的裹胸,却好似束缚不住那饱满的双峰,仿佛动一动,就要破开绸布,将女人天生的美妙之处袒露在众人眼前。 银面白衣的男子伸出月光凝成的手臂,冲伊兰昭遥遥一招 她跳起舞来。 用柳叶似的长眉与点染着黛青、孔雀蓝、赭石与细碎金沙的妙目。 她跳起舞来。 用海藻似的乌发上簪着的曼陀罗花,腰间的繁响的金玲,赤红如焰的裙裾,与燃烧着金色烈火的纱罗。 舞步细碎,时而如轻云般慢移,时而似旋风般疾转,衣衫过处,色相顿生。 她围着银面白衣的男子跳起了舞来。 用胸脯摩挲着男子的脊背,画满莲花与菩提叶纹饰双手,从男子的胸膛抚摸至他的腰胯 像是摩登伽女为与阿难结合,使出浑身解数,将女人的天赐的美妙发挥到极致。 当伊兰昭手指抚在男子的面具上,想要摘掉它。 佛陀般的男子动了,他握住伊兰昭的手,回应起她的舞蹈。 男子的动作轻慢优雅,托着伊兰昭的纤腰,丰润唇瓣贴着她的脖颈滑下,悬空吻至胸膛,腰臀轻摆。 他在舞蹈。 用修长的双腿,柔软的手指,强健的臂肱与月光色的肌肤。 他在舞蹈。 用嫣红而丰润的双唇,如流烟玄瀑的乌发与犹如情诉的目光。 那是一种于清圣庄严之中诞生的妖娆,仿若欲望是天道,若天要人寂寞,便不会分出阴阳。 圣洁的佛祖竟比引逗他的凡女更美,更加动人。 众人心生恍然到底是摩登伽女是阿难的情劫,还是阿难是摩登伽女的情劫 只要与他对视一眼,你就知道摩登伽女为奢求能嫁他。 若能得他一吻,你就知道摩登伽女为何要抛弃红尘,随他成佛而去。 海滩上的众人,为他沉迷,为他痴狂,仿佛要在他的歌舞中蹉跎过短促的一生。 就连遥遥观望的裴戎,都受到了影响。 他的目光无法从银面白衣的男子身上挪开,心脏不正常的狂跳,胸膛发热,苍白的面孔泛出一丝红晕,如流霞染至耳根。 裴戎皱起眉头身体的反应很不正常 突然惊觉,看到的恐怕是传说中的天魔之舞。不要再看,如若中招,后果严重 尖锐警告在混沌识海中挣扎出现,很快便被迷乱的欲潮打落下去。 躯体开始灼烧,一股难耐的空乏感自下身激起,他开始无意识地摩挲起双腿。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唤,理智赫然回笼。 裴戎惊一身冷汗,像是一只受惊的野猫,想也不想地便要起身逃离。被人抓住双手按在地上。 他瞳孔微缩,看着跳出天魔舞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对方低头,隔着银白的面具吻在他的唇上。 那冰冷的触感,令裴戎浑身紧绷。 男子携住裴戎的右手,十指相扣,抚在自己的脸上,将面具摘下。 露出他昳丽无暇的面容。 梵慧魔罗伏在他耳边轻声道“不将为你而跳的舞看完便走,委实过于无情。” 梵慧魔罗的发丝垂下,拢在裴戎脸上,像是一座漆黑的囚笼将他困束其中。 不知是否被天魔舞的余韵所扰乱,裴戎觉得面前的眼睛温柔得宛如明月的清辉,渐渐与心中惦念之人重叠。 梵慧魔罗从怀中摸出一枚白羽,插入裴戎发间。 裴戎记得这枚羽毛,是他惊飞阿蟾投喂的游隼时,落于阿蟾手中的。 眼睫颤了颤,失神呢喃“阿蟾” 梵慧魔罗微笑“梵慧魔罗。” “只有孤身出现在你面前之人,才是阿蟾。” 远处,歌声依旧不绝,朦胧缥缈,仿佛在唱着 天龙之女一曲婆娑心眼中了魔,倾尽我一时美色来请你多爱惜,良夜又逢未世人珍惜今宵记住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