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余得许多情》 第1章 第1章 民国十二年 北京城的夜和大洋彼岸纽约街头的,是顶不同的。 萧瑜支颐望着车窗外的景致,一时有些恍然。 远渡重洋五年,而今重归故里,曼哈顿街头夜如白昼的灯光仿佛还在眼前,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努力向天空生长,百老汇歌剧院的衣香鬓影重重叠叠,甚至太平洋的潮声海浪滔滔不绝,耳边却已是钻进了冰糖葫芦的沿街叫卖,不远处杂耍敲锣打鼓的吆喝,好似历经千百世转生,天堂地狱游了一遭,恍如隔世。 曾经困顿四九城中,画地为牢以为是见遍人世,而今终是明白了林则徐先生书中那句话,所谓开眼看世界,大抵如此。 回过神来,萧瑜侧头瞧了一眼坐在身边的霍锦宁,他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身子靠在椅背上,闭目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曾经长衫短褂的旧派公子哥,而今留洋归来西装马甲一丝不苟,貌似温润儒雅,内里漠然疏离,越发叫人捉摸不透起来。许多时候都这样不声不响,背地里却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你在想什么” 霍锦宁缓缓睁开眼,一双英俊眉目内敛深邃,荡开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我在想,你我的婚事,过些日子也该办了。” 萧瑜一怔,而后微微挑了下眉。 当年霍家老爷子在世时,与萧老太爷同朝为官,两家世代交好,霍锦宁的娘亲还是萧家远亲,更是亲上加亲。她还在娘胎里,就与霍锦宁指腹为婚,两家老爷子亲口敲定的亲事,整个北京城谁不知道她萧二小姐是他霍二少的未婚妻。 然而这二十些年,两人默契的对这婚约都闭口不提,如今为何又突然提起了 坦然回望她的目光,他慢条斯理道 “这几年霍家已迁居上海,我于情于理都该过去,你没过门跟着不便,我两地奔波总不长久。老爷子走后,家里还认这亲事的不多,再拖下去总有变数。你家老太爷身子骨不好,万一有三长两短,你一守孝又要耽搁,你我都老大不小了,家里人少不得动其他心思。况且” 他轻笑了笑,视线落在她及耳的利落短发上。 车里地方小,她个高坐着别扭,马裤皮靴双腿交叠,却更显腿长,就这么歪头看着他,手里轻巧把握着一柄湘妃竹骨折扇,端得还是昔日那萧家二少的懒散模样。 “你不想穿回洋装长裙” 他还记得她六岁时被剪了头发,强制脱下裙子穿上裤子时,哭天摸泪的委屈。 萧瑜不冷不热的笑了一声,她就知道这人八成拿这事笑话她一辈子。 “您多虑了,不如想想怎么说服您家霍大爷吧。” 霍成宣可是骨子里精打细算的商人,从不做赔本的买卖,如今萧家日薄西山,全靠萧老太爷一口气撑着,他怎么会同意独子的婚事就这么不赚只赔 霍锦宁没有丝毫犹豫 “这你倒不必操心,你只要说嫁还是不嫁” 不是咄咄逼人,倒像随口一问,于是萧瑜也片刻未想,随意道 “嗯,那就操办吧。” 左右今生今世,除了他,她没想过嫁旁人。 “只是二哥哥,你别忘了” 她凑他近些,扇尖颇有深意的在二人肩膀上点了点,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笑道 “你我可是亲生的兄妹。”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当年霍母沈月娘临终前,将这个她守了半辈子的秘密吐露出来 锦宁,你和瑜儿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那年她九岁,他十一。 汽车停在泰升戏楼门口,三层楼高的气派门面,红灯彩带,往上走是八大胡同胭脂巷,往下来是前门一条街,这儿可是近来最红火的戏楼子,今晚被人财大气粗包下整场,专门给二位接风洗尘。 萧瑜和霍锦宁刚一下车,门口待命的伙计连忙点燃了挂鞭,噼里啪啦,火星红纸四溅,在冬日将将暗下的夜色里应景的很。 两人迎着伙计扯着嗓子的喊声,走进戏楼。 “萧二少,霍二少到” 楼里本就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这声吆喝好像火星迸进油锅里,一下子就着了。 萧瑜身上的外大衣刚来得及脱下来递给小厮,迎面一群年轻人已是风风火火的走过来。 为首那人浓眉大眼,相貌堂堂,一身绛紫色长袍,摘下礼帽,露出刮得泛青的头皮,大步流星上来就将霍锦宁结结实实抱住,爽朗笑道 “霍二,你小子可是回来” 霍锦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廖三哥还跟以前一样讲究。” “那是当然,小爷兄弟们在洋鬼子那里憋屈了四五年,今天终于回来,接风洗尘当然要办得风风光光的。” 听闻这人这几年投身了门子里,拜了道上有名有姓的爷们做契爷,本就是豪爽性子,如今行事越发渗透出绿林好汉的匪气来。 廖季生又转头看向萧瑜,不禁愣了一下。 萧瑜一笑“廖三哥,不认识我了” “诶呀,这可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如今小瑜儿也长大了,不是当年那个能叫半条胭脂巷都看走眼的萧二少了” 周遭的公子少爷都与二人有旧,此时都新奇的看着她,打趣的打趣,交头接耳的交头接耳,萧瑜但笑不语,不置可否。 这几年来,她也没什么大变化,只不过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身段脸蛋总是不能像十几岁时,跟个少年似的雌雄莫辨。当年她高挑清瘦,一头短发,白衫长袍,轻佻风流,看上去就是个皮相大好的纨绔公子。 而今衬衫马裤高筒靴,虽然还是英姿飒爽,但一眼望去,谁都知道是个女子了。 何少胆子颇大,啧啧了两声,似惋惜似揶揄“这以后萧二少可是叫不下口喽” 她这女儿身男儿装,又惯常风流做派,引得多少窑姐戏子的芳心暗许,少不得一群公子哥记恨,面上不敢说,只戏称一句“萧二少”,尽是嘲讽。 众人一片哄笑声里,霍锦宁不紧不慢说了一句“打今个起,只有萧二小姐,就没有萧二少了。” 笑声戛然而止,大家面面相觑。 坊间有关萧二少的由来,早就传遍了,这萧府二小姐幼时被一高人批命,说是一辈子命犯桃花。男人桃花命那是风流,女人桃花命那可是淫贱,好好的二小姐才六岁却总不能掐死,于是只能被绞了头发,穿上裤子,当男孩养。从此和一群公子哥上学堂,练功夫,上青楼,捧戏子,混账事没少干,奈何霍锦宁护着,萧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等着大了些,将她从萧家这个门塞进霍家那个门,这才能恢复本性,做霍家二少奶奶。 而今霍锦宁这么发话,廖季生第一个反应过来,抚掌笑道 “好好我这兄弟和妹子看来是好事将近了,什么时候请喝喜酒,咱们可一定不醉不归” 随即而来铺天盖地的恭喜声中,一群人簇拥着接风宴的正主上了二楼天字一号包厢。 美酒佳肴已备,戏台上一出杨家将唱得满座叫好,众人说说笑笑,闲话叙旧。 这群人多是京城里曾经家族显贵的世家公子哥,自小就认识,如今政局风云变幻,几年不见,多了一些人,也少了一些人,这年头家道中落实在稀松平常,没人提他们的去处。而剩下的遗老遗少,不说不学无术,也多半是依仗着祖辈家产,醉生梦死,挥霍无度。 酒过三巡,有人起了话头 “咱们这群人里,就霍家老爷子开明,让子孙都去西洋见识,如今霍二少可得给咱们说说那美利坚是什么样子,也好让咱们开开眼界” 霍二少一笑“从何说起” “就从衣食住行说起吧。” 另一人却不赞同“诶,这洋人的衣服满大街都是,洋人的吃食也没什么意思,不如直接说行吧” “这个好”廖季生来了兴趣“如今出行尽靠人力车,我本以为四个轮子的汽车就已经足够稀奇,可听说人家洋人去到哪里都是上天入地,真就是这样吗” 萧瑜失笑“三哥说的是飞机和地下铁道” “对对也不知咱们什么时候出门也能这么方便。” “任重道远。”霍锦宁无奈摇头“飞机价格昂贵,平民承受不起,而地铁即是地下铁路,但现在中国连自己的地上铁路都修不了。” 陈少忿忿骂了一句“他大爷的,早晚有一天,咱这北京城也要修他二三十条地铁,造个地下迷宫出来” “嘿那都能通到天津去,你也不怕挖塌了” “管他呢,到时候让那什么美国佬英国佬都求着咱们去给他们修铁路” “对,以后轮到咱们赚那些洋鬼子的钱” 萧瑜和霍锦宁无奈对视了一眼,却是也笑了。 这群人不学无术,吹牛侃山的功夫却一等一的好,这一会儿就扯得没边儿,嘻嘻哈哈又是一轮喝了过去。 谈笑间,一出戏落了幕,一出戏上了台,灯影转,笛声起,帷幕亮,朱唇启,缠绵婉转的调子流淌而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萧瑜手中茶碗一顿,抬眸往戏台上瞅去。 一个身影娉娉婷婷而立,手中一把花团锦簇牡丹金扇,粉面桃花,顾盼流转,是个玲珑秀美的杜丽娘。 她低声一笑,“三哥有心了。” 廖季生摆了摆手“谁不知道你最爱这出游园惊梦才子佳人缠绵调子,我这粗人是欣赏不来。” 霍锦宁打趣“我竟不知道你是为这风月佳话才听戏。” “人美词美,与儿女私情倒是无关。”萧瑜斜瞧他一眼,似笑非笑“二哥哥比柳梦梅更胜一筹,我爱那戏文里子虚乌有的干什么” 过去听戏唱曲,不过是个打发时间的营生,这牡丹亭到底是雅上不少,对这出偏爱是因为熟悉,有人手把手一字一句教过她唱这段皂罗袍,想忘也难。 阔别数年,如今正是久违了。 不过物是人非,红颜白骨,这杜丽娘美极妙极,却并不像故人。 陈家少爷指着台上那旦角跟萧瑜说道 “你可别小瞧,这个是梨园行里新晋的碧云天,云老板,虽然名声还不比那梅老板、兰老板响亮,可就这模样一亮相,真是天仙也给比下去了。假以时日,不可限量。” 又有人道“别的不敢说,这出戏,萧二小姐,您可是行家,您给断断” 这会儿功夫,台上园子游完,春日睡去,花神做媒,白衣书生手捻垂柳,和杜小姐梦中幽会上了。 萧瑜摇头笑了笑,拿茶盖轻拨水面,吹了几口。 “这杜小姐确实是个天仙,可惜这柳书生差些火候。” 坤生扮相,最忌阴柔,那乾旦毫无浊气,那书生却满脸娇羞,实在是扫兴。 陈少赞叹“好眼力你有所不知,这碧云天唱这出游园惊梦惊艳四座时,对的那可是天下第一坤生娄小舟,他二人正是师姐弟,可惜娄小舟去年嫁人息戏,真是可惜啊,可惜” 说起这个,在座各位无不是扼腕叹息,遗憾得紧。 萧瑜了然“这位云老板失了知己,还拖着不争气的同门,真是不易,既然如此,该是好好赏一赏。” 一语双关,别人还没听出来,霍锦宁先笑了起来,吩咐身后的小厮 “霍祥,听见没有,二小姐说赏。” “得嘞” 不一会儿,小厮就端了红布盖着的漆木托盘,揭开一看,满满晃眼的银元,萧瑜随手把手上的白玉扳指也摘下去扔里。 “去吧。” 片刻后,楼下响亮的吆喝起来 “萧二小姐有赏,大洋三百,白玉扳指一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2章 这口子一开,引得大伙争先恐后都慷慨解囊赏了起来,还免不了一阵打趣。 “萧二小姐风流不减当年啊” “诶,该是说霍二少还是这般知情识趣。” 廖季生拍着霍锦宁的肩膀佩服道“霍二,没想到几年不见,你俩还是这样,天生一对,我是服了” 萧瑜自小是跟着霍锦宁和廖季生混大的,骑马打枪拳脚功夫,该学的学了个遍,逛青楼喝花酒,不该学的也一样没落。她做什么,霍锦宁都陪着,她闹什么,霍锦宁都纵着,可叫大家都开了眼界,直言霍二少古往今来风流第一人,就落在这四个字上携妻狎妓。 当事人对此俱是摇头笑笑,不置可否。 牡丹亭落下了幕,萧瑜深知这帮纨绔子弟的脾气,有些稀奇的问道 “今儿个怎么不请那位云老板喝一杯了” 过去遇见有姿色的戏子,总少不了叫来陪酒,几年不见,莫非转了性 陈少语气悻悻“云老板和那些个庸脂俗粉不一样,刚烈的很,从不卸妆见座儿,陪酒更不必说,搞不好血溅三尺,平白扫兴。” 何少也道“听说是有贵人照拂,不过我看是那庆祥班的班主佯作奇货可居,娄小舟走了,这碧云天就是最大的台柱子了。” “这倒是挺难得。”萧瑜笑笑,“但还是叫人请一请吧,这不能因这角儿不来,你就不请,这算什么捧搞不好他还要恼怒。正因为不来才要请,请不来不为难就是。” 她看向霍锦宁“你说呢” 霍锦宁虽是陪着纵着,却对这些风月情长从来冷淡至极,只说随她意。 本是怜香惜玉的一敷衍,谁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不大一会儿,门外伙计喊了声 “云老板到” 众人惊讶间,门帘掀开,轻声慢步走进一个素净长衫的少年。 褪尽铅华,素面朝天,却仍是长眉凤目,唇红齿白,俊俏的好像从书画里走出来人。 他一抬头,满座无声。 谁曾想这杜丽娘卸了妆,竟仍是个倾国祸水。 只是台上眼波流转,台下却疏离冷清,他缓缓看过众人,目光终是落在正中央萧瑜身上。 “多谢二小姐,在下方才献丑了。” 他接过小厮斟满的酒杯,遥遥向萧瑜敬了一下,仰头缓缓一饮而尽。 “在下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望着萧瑜,神情冷淡,眼中却若有若无的笑意,就这样轻飘飘的转身离去。 如风似露,神仙归隐一般。 人都走了,满屋子人才反应过来,一时间哄笑揶揄,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霍锦宁看了看手中折扇半开半合僵住的萧瑜,摇头失笑。 萧瑜慢慢合起扇子,捻起酒杯,喝下了这杯酒,笑叹了声 “有意思。” 风月场里她也算游刃有余,从来没有接不住的场子,这个云老板,当真有些意思。 今儿个这局散的早,月上中天,意犹未尽,正主乏了,众人就识趣离了场。 然而一摊散了,还有另一摊,泰升戏楼人去灯灭,七拐八拐的胡同里一家小酒馆亮起了灯。 小伙计躲在柜台里早就瞌睡了,门窗紧闭,唯一的一桌客人,桌上铜锅炭火烧得正旺,摆了盘子叠盘子的肉片蔬菜,一壶酒四个杯,廖季生、霍锦宁和萧瑜三人一边打围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三更天时,才响起了敲门声,晚到的客人姗姗来迟。 廖季生去开门,只见门外来的是个消瘦的男子,灰色夹袄深蓝长巾,中分短发,鼻子上架着副圆圆的眼镜,斯文的脸上冻得通红,却还挂着微笑。 “书呆子,你可真是大忙人,见你一面比登天还难”廖季生闪开身子,让他进来。 谢玄康笑了笑“在忙这届同学毕业册的插图和设计,这周就要完工,时间紧迫啊。” “玄康兄。” “谢大哥。” 霍锦宁和萧瑜站起身来,谢玄康脸上笑意更深了,有些感慨,有些喜悦,他不顾满身霜寒,走过去用力的抱了抱二人。 “回来了回来好出门不易,留学能平安回来的,都是好样的” “可你却又要走了。”廖季生将炉子上一直烧着的水倒在杯里,推给他暖手,笑道 “给他们接风,给你送行,今晚正好一起办,省了小爷银子。” 这才是今晚相聚的真正意义。 人有亲疏远近,道不同不相为谋,方才戏楼里那些,有一个算一个,不过都是酒肉之交,醉生梦死图个乐。 他们四个才是真正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兄弟,分别数年,情谊犹在。入座斟酒,在这寒冷的冬夜里,黄铜炉火很快就让氛围热烈了起来。 廖季生揶揄道“过些时日你可就远走他乡了,你那位王家小姐怎么办呢” “她是赞同我出国的,本来想和我同往,但她父亲并不怎么同意我们的婚事,要将她送去法国。这样也好,她也有她的前途,日后我们虽然不在一起,但求知的心都是相同的。”谢玄康脸上并无遗憾,想必与那位王小姐真的心意相通,互相理解。 萧瑜问道“谢大哥,我记得你以前可是不打算留洋的,如今怎么改了主意” 谢玄康出身书香门第,父辈都是老派保守学者,他虽在曾经是游美事务处的清华学校读了多年书,原先却丝毫没动过出国的念头。 他自嘲一笑“原先我总觉得向西方列强学习,不过是学其技术工业,所谓中体西用。这几年在学校中得遇名师大家,经新文化思潮洗礼,受益匪浅,才知道过去自己何等狭隘。我们落后于人的又何止是器物在当今时代,连传承我们原先有文明硕果,都万般艰难。” “所以谢大哥准备继续学文学” “不,我这次赴美要考取的专业是建筑。” “建筑”廖季生一惊一乍道“你以后莫不是要搬砖盖房子做泥瓦匠去” “当然是泥瓦匠,不过建筑也是艺术。它是凝固的历史,是石头的史诗。中国古建筑独树一帜,可惜我们从来没有系统的研究过。”谢玄康不无遗憾道“如今国内根本没有太多可考文献,仅有的资料竟是日本人拍的一些照片。我希望将来有一天,我能亲手书写一部中国人自己的建筑史。” 谢玄康看似木讷,骨子里有股文人犟脾气,如今这样说,那便是已下定决心,立下志愿,不达目的不回头了。 “嘿艺术不艺术的我不懂,我就不知道这洋学堂真能学到什么本事” 廖季生看向萧瑜,萧瑜嗤笑“你别瞧我,我不过是陪太子读书,梵婀玲和管风琴学了一些,日后衣食无着还能在洋教堂混口饭吃,你问霍二少啊。” 霍老爷子远见卓识,家中子弟纷纷留洋海外,霍锦宁进的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萧瑜功课差些没能考上,最后阴差阳错进了哥大附属女子学校念的艺术。 “霍二,我听闻你读的叫什么商业管理的,这番回来莫不是真要继承霍家家业” 霍锦宁轻轻一笑“何乐不为” 霍家家大业大,霍老爷子霍熙怀是最早那批洋务大臣,瞅准势头在江浙两广置办了不少产业,早早辞官从商,举家迁居上海。家中涉及轮船、电报、铁路、钢铁、银行、纺织、教育诸多领域,这些年俨然是江浙一流实业大亨,沪上第一豪门。 霍熙怀膝下四子三女,霍锦宁是霍大爷霍成宣的独子,早年上头有一大哥,五岁夭折。霍锦宁虽排行二,却是正经的长房长子,自幼深得霍熙怀宠爱,这霍家家业早晚是他的。 可谢玄康却知他个性,只笑道“季生你不必疑心,须知一个十三岁便给自己取表字为耀中之人,怎会轻易放弃理想” “以前是读书人自命清高,如今开眼看世界,才懂得祖父实业救国的良苦用心。”霍锦宁摇头叹道“中国缺枪,缺炮,缺铁路,缺轮船,无所不缺,可想有这一切,首先得有钱。” 达,则兼济天下。有钱有权,才能做大事。 “廖三哥别光数落我们,置身事外一样,”萧瑜拿筷子点了点桌面,笑道“你心里难道没提着那一口气不然我们今日好歹要叫你一声廖长官了。” 民国已建十余年,可人们期盼的民主共和终究没有到来。军阀割据,民不聊生,全国南北对立,连京师内部也是派系争斗不休。 去年直奉大战,北洋政府由曹大帅掌权,廖家是曹家姻亲,地位扶摇直上。廖季生原先在保定军校上学,家中早就铺就了锦绣前程,可恰逢学校暴动,师生武斗,火烧营房,双方伤亡惨重,不得已停办军校。后来各方奔走呼吁,这才得以在翌年复校。但廖季生是当年校园兵变的领头之人,被军校除了名。而他不仅毫无悔改之意,还转身就混进江湖,成日与地痞流氓为伍,廖父一气之下便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 这人侠骨丹心,嫉恶如仇,若说廖季生心中没有那一口气在,萧瑜是如何也不信的。 可他偏偏嘴硬的很,被问到这份上,也不过笑呵呵来一句,“我无法无天惯了,做不来廖长官,如今不过是领着手下小弟混口饭吃,可比不得你们一个个的远大抱负。来吧,今儿个就是今儿个了,为了你们各自眼前的康庄大道,咱当浮一大白” 萧瑜举杯,纠正道“是我们的路。” 无论习文学武,亦或从商为官,无论参军求学,亦或革命流血,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报国救民,让我华夏中国重振雄威。 四人举杯共饮,今朝所有少年意气,所有慨然豪情,都在这杯酒里。 前堂聊得热火朝天,后厨里也不甘示弱。 今儿个霍锦宁身边的听差霍吉霍祥是兄弟俩,从小被霍老爷子指派在少爷跟前伺候,哥哥霍吉甚至还跟着霍锦宁漂洋过海出了国,二人算得上是霍锦宁的得力心腹。 霍祥端来一盘子新鲜的羊肉卷坐到桌边,迫不及待的下到铜锅里。 他吸起鼻子陶醉的闻了闻肉香,对身边的霍吉挤眉弄眼道“吉哥,好几年没吃着刷羊肉了吧嘿,让你小子巴巴的跟着小姐少爷出去见世面,留我一个人在霍家书房里扫蜘蛛网,闷都闷死了。” 当初霍锦宁出国时带了霍吉没带霍祥,霍祥别提多耿耿于怀了。 “清汤锅底,食材简单,在国外时我们也常自己做来吃的。”霍吉面无表情,可是眼神里还是带着鄙视。 “那、那也没有咱这百年铜锅,内蒙羊羔肉正宗啊”霍祥不甘示弱的嘟囔两声,他发觉这闷葫芦去西洋转了一圈有些了不得,自己有些对付不过了。 “吉哥,现在少爷小姐也学业有成了,咱也老大不小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霍吉莫名其妙看了一眼“当然是继续跟着少爷。” “嗨我当然也是继续跟着少爷小姐啊,谁说不是呢,我是说你自个儿。”霍祥嘿嘿一笑,“我嘛,就想少爷给我做主,明后年能讨个漂亮媳妇,生他五七六个大胖小子,以后老婆孩子热炕头,小日子自在” 霍祥在畅想着以后的安逸生活,而此时霍吉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些画面。 昔日世界大战打响,为了有机会参与战后的和会,为了与日本争夺在山东的主权,中国派出大量劳工到欧洲战场,他们在战争最惨烈的时候被推上了前线,死伤惨重,薪酬寥寥。然而战后“战争纪念”的巨画在纽约公开展出时,原定中国劳工的部分为了给后参战的美国人腾出版面,竟然完全被抹掉了。 巴黎和会的最终结果传来的那天晚上,霍锦宁和萧瑜租住的公寓里挤满了等候消息的华人留学生。中国作为战胜国,却成了任人宰割的对象,德国强占山东半岛的主权,竟然被让渡给了日本人。愤怒和失望弥漫在所有人心中,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失声痛哭,有人甚至当场写血书立誓。 霍吉也哭了。 我华夏泱泱大国何以沦落到这份田地 少爷说,谁也不能帮我们,谁也不能救我们,想要把今日之耻还回去,想要把今日之恨报回去,除富国强民外,别无他法。 “我还是要跟着少爷的。”霍吉不自觉攥紧了双拳,坚定道“一辈子跟着少爷。” 此去西洋,深知中国自强之计,舍此无所他求。背负国家之未来,取尽洋人之科学。赴七万里长途,别祖国父母之邦,奋然无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3章 萧瑜回萧府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一个大家小姐半夜三更不着家实在是不成体统,然而这是萧老太爷默许的。事实上这些年来,她在外面如何撒野,娘不在爹不管,除了几个叔伯婶子不阴不阳说些闲话,早就没人管她了。 十三岁那年,她跟着霍锦宁廖季生第一次上青楼,不知被谁嚼舌头根到萧老太爷那里,她被罚跪祠堂,禁足反思。 彼时,是霍锦宁拉着她跪在萧老太爷面前,不卑不亢道瑜儿既然早就许了我,那她就姓霍,她想做什么随她心意,日后她成什么模样,都是我霍家的媳妇,是我霍锦宁的妻。 打那以后,萧家再没人敢管她。 府里静静悄悄的,萧子显的院子里倒是有些动静,隐隐约约,如泣如诉的,她半点都懒得理睬,直接进了锦屏苑。 萧府四子两女,她这房是最清净的。父亲萧子显成日里躺在床上抽大烟,形如废人。他身边没有妾室,只跟房里的丫鬟厮混,弄死了就换一茬。母亲康雅惠嫁过来不久,实在忍受不住,在萧瑜两岁那年,以陪小妹留学的名义被康家安排出国,自此抛夫弃子再没回来。辛亥那年登报离婚,翌年再嫁,倒成了民国第一桩离婚案,很是叫人津津乐道。 往下就剩她这个二小姐,还有一个姨娘生的的弟弟萧珏,住在这锦屏苑。 她一进门,丫头金环就迎了上来。 “小姐,您喝酒了醒酒汤早就备下了,您是先洗漱还是” 萧瑜摆摆手“不是说不必等我,你们睡你们的,我不一定会来,何苦熬到这时候” 金环笑笑,也不说话,替萧瑜脱了外衣,递上暖炉,接过小丫鬟端过来的醒酒汤轻轻放在桌上。 萧瑜无奈摇头。 金环这丫头打小就跟在她身边伺候着,样貌不出挑,性子也不机灵,就是一点,心眼实在,十足十的忠心。 银钏是个聪明活泼的,要是她还活着,跟金环一动一静,倒是相得益彰。可惜她走了好些年了,如今这院子里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珏儿呢” “小少爷还等着您呢。” 萧瑜去了萧珏的屋子,推开门,果然见那个瘦小的男孩子趴在桌子上,听见门响,猛地抬起头,惺忪睡眼亮了亮 “姐姐” “睡在外面,大冷天的也不怕着凉。”萧瑜走过去俯身捏了捏他的脸。 “姐姐,珏儿不困今晚上有三奶奶赏各院的桂花馅儿小汤圆,珏儿偷偷给你留了一碗,你可别告诉金环姐。” 他转身噔噔跑到床边,从棉被里拉出一只红漆食篮,里面一碗圆滚滚的小汤圆,被献宝一样端到萧瑜面前。 “怎么放在棉被里,不怕糖水洒到床上” “被里子暖和,金环姐说凉了就不好吃了” 萧瑜看了看那碗早就凉透的汤圆,又看了看萧珏一双乌黑圆凉的眼睛,叹了口气 “好,姐姐待会儿吃,你要是喜欢吃以后让小厨房常给你做。” 这几年他跟金环在这小院子里缺衣短食,没少叫人为难,连这一碗汤圆都吃着稀奇。 “去睡吧。” 萧瑜将他抱起来,绕过屏风,放在床上,“今个儿我回来了,以后没人敢动你们。” 萧珏老老实实盖在被子里,认真道“嗯,我知道,金环姐一直都跟我说,只要姐姐回来了,就没人再欺负我们了,没人敢给我们放馊的饭菜,没人敢短我们过冬的炭火,没人敢说我是野种了” “嗯,没人敢了。” 萧瑜给他掖了掖被角,又摸了摸他瘦削的小脸“下次别等我了,近日里我在外面置办了个院子,不常回来,你休息不好,可长不高个了。” 闻言萧珏一下子攥住了被角,他垂眸,细弱蚊蝇的问“姐姐,你,你又要走吗别再不要珏儿了” 他长得白净秀气,这样怯懦的姿态跟个女孩子似的,低眉垂目的神色像极了他亲娘。 生他的姨娘是萧子显唯一纳过的妾室,叫小月娥,是个花街柳巷唱曲儿的,那几年萧子显对她不错,可惜她命薄,没几年就去了,只剩萧珏一个人,孤苦伶仃,受人欺凌。 萧瑜五年前出国时,他才两岁多,有心照拂,也不能带走,只能把金环留在他身边护着他。 萧老太爷最信算卦扶乩,有人说萧瑜命犯桃花,所以她被当作男儿养大,有人说萧珏克父克母,所以他被关在这锦屏苑的不准见人。只不过前者是命,后者却是她暗中安排。她这一房人丁稀少,她一走,那些虎视眈眈的叔伯断然不能放过这个小娃娃,五房绝了后,才能少了争家产的,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人等着要萧珏的命。 “我不走,只是我外面有事,这深宅大院多有不便。我那院子在燕子胡同最里面那间,你有事就差小六子去找我。我要真离开这里那天,一定会带着你和金环走。” 萧瑜昔日对月姨娘有欠,她这独子,萧瑜一定会保住。 她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承诺“放心,那一天不远了。” 把萧珏哄睡下了后,萧瑜回到卧房中,一个低眉顺眼貌不惊人的丫头,悄悄跟了进来。 “说罢。” 萧瑜坐在桌边吩咐道。 小丫头应声,细声细气把这一天内,府里上上下下的事都讲了一遍。 萧瑜听不多会儿,就摆手制止了“这些家长里短不必说了,今日赵医生看过四爷怎么说” “回小姐,赵医生说,四爷时日不多了。” 萧子显从前年起就中风瘫在床上,半边身子不能动,吃喝拉撒都得别人伺候着。 “老爷子呢” “老爷子的病倒是有起色,今天下地到花园子里溜达了几圈,心情不错。” 萧瑜点头“好了,知道了,你下去吧,之后仔细盯着点。” “是,小姐。” 小丫头退下后,萧瑜又静静思索了会儿,而后自嘲的笑了。 打记事儿起,萧子显就躺在榻上烟雾弥漫的抽着鸦片,犯起瘾来,六亲不认,过了瘾后,又在床上折磨婢女,没半点人样。 就这么个不成人样的东西,逼走了母亲,逼死了银钏,葬送了小月娥,害得沈月娘一生郁郁寡欢。 银钏跟她从小一起长大,是个俏丫头鬼灵精,十五岁偷偷有了心上人。萧瑜本是允了她十六岁送她嫁妆把她风光嫁人,没想到阴差阳错,被萧子显强要了身子,第二天就投了井。 曾经自己巴不得萧子显早早一命呜呼,现在居然还得尽心尽力让他活长久点,当真世事难料。 正阳门火车站人来人往,男女老少熙熙攘攘,霍吉霍祥哥两个忙前忙后的托运行李,萧瑜和霍锦宁在贵宾候车室里躲清闲。 “几步路远,你何必来送”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萧瑜问,“你几月回来” “说不准,这要看上海那边的形势,但至多夏末之前,我总会回来一趟。” 萧瑜噗嗤乐了“现在外面可还飘着雪花,你这一竿子支得够远。怎么着,伯父能把你派哈尔滨打理生意去” “要是哈尔滨也不错。”霍锦宁顺着她的话开玩笑“只怕就算到了哈尔滨,也有人不辞辛苦的跟了去。” 萧瑜摇了摇头“你霍家如今风头正盛,姊妹弟兄明争暗斗,我这小门小户的真是比不了。” 这话倒不是玩笑,如今霍家是沪上第一豪门,而萧家老太爷虽在前朝官居高位,辛亥之后不过是侥幸跟对了靠山,才能残喘至今,勉强捞了个农商总长,可惜底下儿女一个赛一个的不争气,前途渺茫。 “好在我父亲不是个软心肠。” “霍二少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萧瑜笑了笑,又道“说起来,这似乎是你我第一次分别这么久。” 不说青梅竹马的整日厮混,就是在外求学那五年,两人也是形影不离,同甘共苦,这回回到国内,倒是要分开了。 “等我再回来时,可是要上萧府提亲了,你尽可趁着这段日子为所欲为。” “难不成等我以后不能为所欲为了”萧瑜斜睨他。 “等你成了霍家二少奶奶,怕是旁人就不敢陪着你胡闹了。” “呵,你不必操心,我以后都一直会是萧二小姐。” “我可不操心。”霍锦宁摇头失笑“我看你身边没什么得力的人,让霍祥跟着你吧。” “霍祥嘴皮子可是够利索,你说他俩兄弟怎么不匀和匀和你带着霍吉那个闷葫芦成吗” “霍吉老成持重,有些事真得他办不可。” “也成。”萧瑜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 “上海十里洋场,南货北运,稀罕东西不少,有什么叫我捎带的” “美利坚都待了五年,国内还有什么稀罕的” 萧瑜想了想“左右你也得个月回来,要是去苏杭赶上春天,就给我带枝儿桃花吧,这京城里的西北风太大,一丝春意也没有。” “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4章 三月初三起,庆祥班在蓬莱楼包场,连唱十三天,今个儿是第十三天,也是萧瑜看的第十三场。 戏听多了,耳朵确实起茧,萧瑜不是什么地道票友,连看到这里,真是够够了,闭上眼就是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俨然把这些年落下的都补了够本。 台上林冲夜奔到一半,廖季生带着几个手下,风风火火的上了二楼,进了包厢就冲到八仙桌前把茶壶一饮而尽,这才坐了下来,长舒一口气 “得劲儿” 萧瑜打量着他大冷天一身大汗,风尘仆仆略有狼狈,一边吩咐着霍祥去倒茶拿手巾,一边问 “三哥这是又上哪儿平事儿去了” “手底下人惹了点小祸,这帮孙子真不给小爷省心” “这不能够,廖三爷出手还有摆不平的事” 廖季生虽然和家里闹僵了,但拜的契爷在门子里很有辈分,跺一跺脚地抖三抖的人物,连带着他也跟着在道上混出了头脸。 廖季生不买账“你可别将我,我如今不过是江湖风里雨里带弟兄们混口饭吃,你上次提那茬我可还没应承。” “我有钱,三哥你有人有路,合作愉快,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你这是听戏不过瘾,还想直接做东家了你点的那十八家戏园子,可都日进斗金,正当红火,哪有那么容易弄到手。我就纳闷了,霍家如今在沪家大业大,你还操这份心干什么” “他的钱是他的,我的钱是我的,他干他的大业,我总得也鼓捣些小买卖做做。” “你这还小买卖” “三爷,您请” 霍祥端着叠成豆腐块的白手巾呈给廖季生,廖季生接过来豪爽的抹了抹头脸,又扔了回去,打趣道 “霍祥,你说说,你家二小姐什么时候这么财迷了” 霍祥年纪小,机灵劲儿却不少,嬉皮笑脸回道“三爷您说哪的话我们家小姐是视金钱如粪土的主儿,但这谁嫌钱多咬手啊” “合着我嫌呗”廖季生哈哈一笑“你这张利嘴啊” “瞧瞧,连霍祥都懂的道理。”萧瑜给廖季生倒了杯茶,亲手端到他跟前,慢条斯理道 “三哥,那晚锦宁说的话你还没明白这世道甭管你想做什么,手里得有票子。站得高望的远,有多大能耐才能办多大事儿。” 眼见那茶碗热气袅袅,廖季生静默不语。 适逢台上那十八万禁军教头大雪纷飞,夜奔梁山,一番煎熬愁苦,终唱道 “似这鬓发焦灼,行李萧条。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高俅管叫你海沸山摇” 一堂抚掌,满座叫好。 “好,我也尝尝这钱多咬手的滋味” 萧瑜看着廖季生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微笑着低头用茶盖拨了拨茶面 “日后可就多仰仗三哥了。” 正事谈完,便开始安心听戏,夜奔之后是今日的压轴大戏贵妃醉酒,台上那华衣美服的杨贵妃,正是那天唱游园惊梦的碧云天,云老板。 眼见台下掌声如雷,群情雀跃,廖季生啧啧道“陈少说得不错,连唱十三场,这云老板越来越红火,前途不可限量。” “可惜还当不成角儿。”萧瑜摇了摇头。 如今这京城梨园行当,风云际会,梅兰竹菊四大名角龙盘虎踞,想要艳压群芳可不容易,光有花容月貌却还不够,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况且这云老板又是个脾气古怪,心高气傲的主儿,运气好,有贵人相助还成,运气不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香消玉殒了。 不过看人归看人,看戏归看戏,眼下就是图一乐呵。 玄宗不至,贵妃且妒且恼,醉后微醺,风情万种。这位云老板唱腔美,扮相美,身段也美,衔杯、卧鱼、醉步、扇舞一气呵成,当真是人间真绝色。 萧瑜眼前不经意浮现那天泰升戏楼那张俊俏冷清的面孔,拿着端着,却还竭尽全力在掩饰着什么,夺着魂,也勾着人。 于是摇头失笑 “他还是当春心萌动的杜丽娘合适些,走吧” 廖季生还在跟着楼下的看客鼓掌叫好,意犹未尽,闻言愕然“还有一场呢,不看压大轴的全武行了” “再听这锣鼓声我眼珠子都要冒出来了,以后做了老板有的你白天晚上看的。” 二人这就起身出了包厢,许是有人和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对这全武行不感兴趣,遥相对面的那包间里的客人也匆匆下了楼。 萧瑜临出门时还回头多看了一眼,见那个肥硕的身影带着人往后台去了。 “那是福泰隆的朱老板吧” 廖季生也瞧了眼“哟,可不是嘛,这体态膘肥的除了人如其名的朱千金还有谁,怪不得方才楼上叫好时震得地动山摇的。” 说罢他颇有深意的笑了笑“这位可是云老板的痴迷票友,十三场送的花篮摆满了一前堂,连云老板的面也没见着,看来这回是坐不住了。” “朱千金配俏天仙这出戏,不雅,不雅得很。” 二人相视一下,心领神会。 “小瑜儿咱去瞧瞧热闹” “成啊” 最后一出武戏,是戏班子全体武行参演,后台剩下的人不多,仅有的也被撵了出去,朱老板手下听差堵在了里面碧云天那屋门口。 “云老板,朱某久仰大名啊,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 身边小厮打开锦盒,里面金玉翠绿满匣,看一下都晃眼睛。 碧云天刚脱下戏服凤冠,妆还没卸,只穿着白色中衣站在妆台前,身影单薄,表情冷淡 “朱爷有心了,在下当不起这重礼。” 朱老板端坐椅上,似笑非笑“云老板这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就是贵妃再世,也万万不及,怎么当不起朱某寒舍今晚略备薄酒,不知云老板可否赏光啊” 碧云天不为所动,他下意识轻抿了抿唇,侧过脸庞,垂眸道 “多谢朱爷抬爱,可惜在下已经有约,还是改日吧。” “哦这可真是不巧了” 朱老板的脸色微变,笑容冷了下来。 “是啊,真就不巧,今夜是我约了云老板。” 一个声音斜插进来,碧云天抬眼看去,只见萧瑜和廖季生走了进来,门口朱老板的人想拦,却被廖季生的兄弟粗暴的推到一边去了。 廖季生身边跟着的七八个人,俱是黑衣短打,面色不善,一下子全涌进来,把本就不大的小间挤得满满当当。 萧瑜背着手施施然走到朱老板面前,客气笑道“朱老板,能否通融通融啊” 朱老板脸上的肉抖了抖,阴阳怪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萧二少。怎么洋墨水喝一圈回来,还喜欢这捧戏子玩婊子的勾当哦,对了,现在该叫萧二小姐了。霍二少心真够大的,这些年绿帽子戴的还不够高吗” 萧瑜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低头整了整袖口,廖季生倒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说朱老板,你可真是个没眼力见的,要不说福泰隆只能卖一辈子臭干贝烂咸鱼呢,给脸不要脸啊小爷我今个儿就在这做了你,不用毁尸灭迹,我都能毫发无损出去,你信不信” 朱老板自然认识廖季生,他看着一屋子面色不善的黑衣人有些慌张,色厉内荏道“廖三,你不要太嚣张,你难道不知道我妹夫在总理府上” 廖季生根本懒得听他啰嗦,顾自从后腰抽出一物扔给萧瑜, “不知道小瑜儿这些年枪法落没落下” “哪能啊三哥手把手教的,半点不敢落下。” 萧瑜接住那物,单手上膛,右手轻抬,随意就扣动了扳机。 碰的一声,子弹擦着朱老板的椅子右手扶手射进地板中,朱老板大叫一声,仰着身子,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稀里哗啦一阵巨响。 “哟,是史密斯威森”萧瑜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短杆左轮枪笑道。 “简单好用,就是火力差点,防御足够。”廖季生随口道“喜欢送你了。” 前台全武行,后台全武行,这年头有钱的比不上有权的,有权的比不上有枪的,最后这事儿以朱老板湿了裤子被抬出去告终。 廖季生颇有些意兴阑珊“孬种一个,没劲儿” 早年逛青楼喝花酒时,和人争头牌抢姑娘是家常便饭,向来是萧瑜廖季生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霍锦宁撒票子,那叫一个仗势欺人恃强凌弱,如今三两句话搞定的事儿,反而叫人无趣。 萧瑜笑道“孬种总比点子扎手强,忘了那回遇上脾气硬的,出门就叫人打了闷棍了” “哪能忘啊小爷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么大亏,要不是锦宁拦着,我非得废了那龟儿子不可” 说起昔日少年轻狂,不胜感慨,如今又干回混账事,怎么着也有点宝刀未老的意思。 此时一高个小子满头大汗跑过来,不迭声叫道“三爷三爷可找着您了,南锣鼓巷那边又打起来了” “什么这帮混账东西,等小爷过去收拾他们”廖季生一听就火冒三丈,转身对萧瑜说“咱们那件事儿等我了了这边再细说,我先走一步了” “得了,三哥你赶紧去吧,不用管我。” 萧瑜眼见廖季生撸胳膊挽袖子带人走了,这厢也打算带着霍祥回去,却听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二小姐,请留步。” 萧瑜回头见是碧云天,才将将反应过来,一番胡闹,倒将正主给忘了。 “这,云老板” 碧云天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只淡淡一笑“在下妆还没卸,恐有怠慢,还请二小姐稍等片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5章 萧瑜等过姐儿梳头,在国外等过友人化妆,如今倒是头一遭等一个男人卸妆。 今儿个的场已经散了,戏楼门外车水马龙,客人或坐自家汽车,或叫黄包车,或腿儿着,四散而去。直到门前冷清,碧云天才从蓬莱楼里面走出来。 “二小姐。” 萧瑜回转身来,抬眸望去,只见他换下了戏装,穿一身深色长衫马褂,短发三七分整齐梳着,突显脸庞白皙,五官秀美。 他抿嘴微微的笑了一下。 许是惯常台下冰冷疏离,这偶然一笑,倒是比戏台上浓妆艳抹的旦角还风流生动,顾盼生姿。 “云老板” “碧云天是台上起着让座儿叫的,我姓梁,梁瑾。” “哪个瑾” “怀瑜握瑾的瑾。” 萧瑜微怔,垂眸轻笑了一声“这倒是巧了。” “刚才的事,多谢二小姐解围。” “举手之劳罢了。”萧瑜状若玩笑的说道“士不为五斗米而轻折腰,云老板松风梅骨风流人物,要折,也不该折在这肥头大耳的东西上。” 贸然管这闲事,固然是跟廖三哥兄弟胡闹,却未尝不是起了三分怜香惜玉之心,因那双坦然纯粹的眉目,因他不卑不亢的清高,因方才那个强自镇静却克制不住微微颤抖的身影。 摧毁一个人的骄傲,何其简单。 旁人眼中,戏子不过是下九流,早晚捧得多高摔得多狠,然而那一天能晚来还是晚来的好。 梁瑾低头,一言不发,萧瑜也不在意,冲霍祥抬了抬下巴,霍祥会意,招手叫来两辆黄包车。 “云老板住哪里” “牡丹胡同。” 萧瑜心中一哂,还真是个梨园行里的杜丽娘。 “云老板,请上车吧” 二人各坐一辆黄包车穿街过巷,车夫有心,并排拉着,让两人能够得着说话。 闲来无事,萧瑜也多问了几句 “云老板几岁学戏” “二小姐不用客气,叫我名字就成。”梁瑾道“七岁入行,至今十二年了。” 萧瑜不搭茬,只说“云老板年少有为,想必背后是用了一番苦工。” 梁瑾顿了下,才接着说“有人告诉我,十年功夫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我入了这行,别无选择,就得唱出个名来。只是我小时候不懂事,吃不了这苦,被师父罚了,还偷偷逃出去过。” “后来被找回去了” “不,自己心甘情愿回去的。” “为什么” “爹娘都死了,我无家可归,除了戏班子也没地儿收留我,只是日子太苦,苦得不知为什么活着,只觉得冻死饿死在外面也比成天把腿绑在脖子上睡觉痛快。” 梁瑾笑了笑“可后来就知道为什么活了,人生在世就活着个念想,有了念想,哪怕再虚妄,也敢义无反顾走下去了。” 他说这话时没看萧瑜,只微侧头看着道两边匆匆而过的店铺行人,萧瑜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觉得他说话的语气是淡淡欣喜,淡淡欢愉,淡淡憧憬的,听得人没由来心情也好起来。 于是她叹道“云老板是爱戏之人。” “且爱,且不爱。” “怎么说” “学戏十余载,要说无情,断不可能。然而可恨我这生,除此之外,一无所长。” 萧瑜摇头失笑“一生太长,别太早下定数,以后的日子谁也说不准。况且这世道纷乱,人心浮躁,一生只将一件事做好,也是真情真性的痴人。” 梁瑾转过头来,望向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就像能直望进人心底 “二小姐真这么想” 他的目光灼灼,若有实质,萧瑜觉得自己似乎被烫了一下,分神一瞬,然后点头 “当然。” 只见他眉目温柔,缓缓荡起了一抹浅笑,料峭三月,也似春风拂面。 “梁瑾多谢二小姐提点。” 天色渐晚,转眼暮色四合,车子拉到胡同口停下来,小路狭窄,雪化得一地泥泞,车夫不好往里走。 “没关系,就在这里吧。” 梁瑾下了车,又回身对萧瑜说 “二小姐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萧瑜看着他快步走进了胡同里,不知所为,只能干坐在车上等着。 这一片七拐八拐,院连院,房挨房,住得尽是些穷苦人家,也没盏路灯,只有家家窗子里透出点点烛火,缕缕炊烟,隐隐约约小孩儿哭闹声,老人唱戏声,男人女人说话声,混合着百家饭香,一片人间烟火。 等了一会儿,只听胡同里传来匆匆脚步声,到近些又停了,少顿片刻,梁瑾不紧不慢的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盏灯笼。 “天黑路暗,二小姐小心些。” 萧瑜接过那盏白底描红的灯笼,借着火光不经意看见梁瑾的袍脚上溅着星星点点的泥点子。 她冷不丁开口问了一句“那日泰升戏楼,云老板为何独独来敬了我的酒” “因为”梁瑾笑了一下,“红尘滚滚,知音难觅,二小姐是梁瑾知己。” “彼时素不相识,何谈知己”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萧瑜沉默了一下,忽而笑了“好,好个倾盖如故。” 车夫拉着萧瑜渐行渐远,要拐弯时,萧瑜回头看了一眼,依稀见那身影还立在胡同口,如松似竹,玉山巍峨。 垂眸打量这盏灯笼,白纸糊的罩子,上面寥寥几笔勾勒出一朵花样,不是旁的,正是牡丹。 那折子戏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却不知是真不是真 是夜,上海法租界的霍公馆内衣香鬓影,灯火辉煌。 今晚是霍家大老爷的寿宴,霍成宣作风不及三弟霍成宏张扬奢侈,只宴请了些亲厚至交,生意伙伴,可宴上仍是宾客云集,人流如织。无论达官显贵,还是洋人公使,人人上赶着来巴结着这沪上第一豪门。 而今日宴会上,多了不少世家小姐,豪门千金,盛容华服,珠光宝气。只因霍成宣的独子月余前从美国留学归来,听闻其一表人才,尚未婚配,早就搅乱了一池芳心。 “锦宁如今可谓是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啊,方才那牛家姐妹粘在你左右,走都不肯走。告诉三叔,你今日可有看中的人啊”霍三爷霍成宏打趣道“薛小姐王小姐亦或是台上那个冲你搔首弄姿的当红歌星” 霍锦宁似笑非笑“三叔说笑了,我算什么年少有为本以为学成归来继承祖父实业救国遗志,可如今父亲连公司事务都不准我参与,整日里游手好闲罢了。” “哦还有这档事那可真就是大哥的不对了,大哥就你一个儿子,日后这他偌大基业,可不就是你一个人的,何不早早让你出来锻炼” 霍锦宁看着不远处迎面来人,轻声玩味道 “或许,是介意后声夺人吧。” 霍成宏亦回头看去,二人默契收声。 霍锦宁换了表情,恭敬唤了声 “父亲。” 今晚寿宴的主角霍成宣同续弦妻子柳氏走了过来,他现今半百之年,却是保养得当,鬓无白发,身材也不曾走样,一眼望去似乎正当壮年。唯有惯常笑着的双眼中,藏着的精明狠戾,能叫人一窥端倪。 “你瞧瞧,正说着大哥他就来了。”霍成宏笑道,“人说虎父无犬子,我家里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子可比不上锦宁出息。大哥,如今锦宁这番学成归来,你可是能好好享享清福了。” 霍成宣皮笑肉不笑道“老三言之差异,锦宁不过毛头小子,经验尚浅,年轻人总是要杀杀傲气,急功近利可不是什么好事。” 霍锦宁虽是霍老爷子生前最中意的孙辈,可霍成宣对这独子不喜,不是什么秘密。据说他最属意的是原配所生长子,长子夭折,他三日三夜不曾合眼,那是这个精打细算的生意人唯一一次真情流露。 “也是,锦宁到底年纪太小了些,若是锦安还在”霍成宣状若不经意的提起,见霍成宣脸色微变,又急忙佯作失言,笑得无心“你瞧瞧,我怎么又提起了大哥的伤心事。” 霍家兄弟不和,同样不是什么秘密。霍老爷子尚在世之时,兄弟几人已是明争暗斗,而霍熙怀过世之后,子女更是为了争夺家产撕破脸皮。 霍家四子,霍二爷罹患重病,于前年去南洋静养,退出了家族纷争。霍四爷与霍成宣一母同胞,故而同气连枝,与霍成宏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霍家家大业大,产业庞杂,民间素有“海清河宴,国泰民安”之说,便是指霍家分家之后,由霍成宏所有的隆海纺织厂、茂清面粉厂等一系列轻工,以及由霍成宣所有的泰安煤铁公司、民强铁路公司等一系列重工。 二人龙盘虎踞,各占半壁江山,却仍不甘心,彼此虎视眈眈,都随时想吞并对方。 “陈年旧事,老三不提我都忘了。”霍成宣轻描淡写道。 霍成宏但笑不语,慢慢喝了一口红酒,他看了一眼霍锦宁,又道“既然大哥不同意锦宁去公司,不如便叫他来我的纺织厂历练一番如何” “既然老三有心,那锦宁就过去吧。” 霍锦宁应道“是,父亲。” “年轻人嘛,经验不足可以积累,有些傲气也不是什么坏事。”霍成宣拍着霍锦宁的肩膀,殷切道“可别叫我和你父亲失望。” 霍锦宁一笑“三叔,放心。” 各自揣着明白装糊涂,心怀鬼胎,都有算计,有人将计就计,有人反客为主,端看究竟谁能笑到最后。 “呦,这里这么热闹啊,我来晚了,大哥可不要怪罪小妹啊。” 一个身材婀娜,风情万种的时髦女郎,捏着红酒杯款款走了过来,这便是鼎鼎有名的霍家七小姐霍冬英。 霍成宣和霍成宏的脸同时拉了下来,这是兄弟二人难得一致的时候。 霍冬英是霍熙怀生在外面的女儿,长大后才领回霍家,据说是在不三不四的地方长大,毫无大家小姐品行,与兄姐相处具不融洽。成年后不顾父亲反对,嫁给了一个年过半百的丧偶巨富,丢尽了霍家脸面。 谁料到霍熙怀死后,霍家兄弟争夺家产正酣之时,霍七小姐一纸诉状将三个哥哥告上了法庭,理由是民国法律明文规定,女子有继承权。 一时间上海滩一片哗然,大小报纸争先报道。只因自古哪有女儿继承家产这条法律制定之日起,便被束之高阁,从未实践。 巨富彼时已死,霍冬英得到大笔财产,她不惜成本的打通各个关卡,又花天价聘请了洋人律师团。一波三折,最后真的胜诉,如愿分得了遗产的七分之一,成了民国第一起女子继承权的胜诉案,从此名声大噪。 兄妹几人已然撕破脸皮,可她偏偏还常常出现在他们面前,混若无事一般。 “大哥,福如东海云云,估计你并不在意,那小妹便祝你日后财源广进,生意兴隆吧。” 说完,她也不顾二人的脸色,兀自喝下了杯中的红酒。 “当不起。”霍成宣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霍成宏似笑非笑对霍冬英道“小妹,你可真是厚颜无耻至极,三哥甘拜下风。” 说罢也转身走了。 霍冬英嘴角笑容玩味,并不很在意他们的态度,只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霍锦宁。 “七姑姑。”霍锦宁不咸不淡唤了一声。 “霍小二,你怎么不走呀你那父亲叔伯可是讨厌我讨厌的紧呢。” “那你为何还来” “他们讨厌我,我却偏偏要在他们面前碍眼。”霍冬英似笑非笑“不说这些了,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说着她亲热的拉过一直跟在她身后,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这是我新认的干女儿露露,你刚回上海,让她陪你四处逛逛” “七姑姑,你这般相逼,那我也就只好也失陪了。” 霍锦宁淡淡一笑,将手中酒杯放回到侍者端的餐盘中,客气疏离的对那二人道 “慢聊,再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6章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笙溪小镇,在这片吴门烟水之地,已静默伫立了千百年,岁月不惊,风烟不扰。 像往常一样,天蒙蒙亮,阿绣就起来了,先打水洗脸,收起昨晚晾的衣裳,然后生起炉子,开始做饭。 糯米和粳米淘洗后煮粘稠,添入豆沙搅拌,淋上一勺桂花蜜糖,几颗枣子,把糖粥端上桌子,笼屉里的小笼包也刚刚蒸好。 阿绣手脚麻利地摆好碗筷,去凤姑的门口敲门。 敲了一会儿,门里才传出来懒懒散散不耐烦的声音 “晓得啦,叫魂呀,就起来” 房门打开,走出来一个体态丰腴,皮肤白嫩的妇人,她一边系着领子盘口,一边轻轻打着呵欠,吸吸鼻子,骤然笑了起来 “荠菜鲜肉馅儿的这时节吃刚刚好。” 两人细嚼慢咽的吃着早饭,凤姑舀了一勺软糯甜腻的糖粥,笑嘻嘻道 “阿绣嘴巴虽然笨,好在手脚勤快,真要是把你嫁出去,我还有点舍不得。” 阿绣闻言愣了下,红着脸放下碗筷,双手有些紧张的在腿上擦了下,低着头细声说“阿绣不嫁人,阿绣一辈子跟着凤姑。” “诶呦呦,你还嫌拖累凤姑不够”凤姑伸指头戳了一下阿绣的额头,“阿姐走得早,把你托付给我,邻里街坊的都还以为你是我跟外面哪个男人生的。我呀是懒得计较,可你今年都十四了,也该找个人家嫁了,这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就留成了愁。” 凤姑顺势捏起了阿绣的脸“看看,这水灵的小模样,再过几年一准儿是个小美人,来我们家求亲的后生非得踩破门槛不可。” 阿绣白皙的脸上涨得通红,她躲开凤姑的手,低头拿筷子戳着碟子里的小笼包,小声说 “反正,反正我不要这么早嫁人” 两人吃过早饭,就紧赶慢赶的出了门,今天他们有十二户主顾家要去,一个早上就要全部走完。 江南女子婉约精致,头发更要梳得光亮得体,梳头发是体面活,也是技术活。凤姑的外婆就是梳头娘姨,凤姑的娘亲是,凤姑也是,如今凤姑是笙溪镇上鼎鼎出名,手艺顶顶好的梳头娘姨,好些雇主排着队来找她上门梳发髻。 每天早上阿绣拎着梳妆盒,跟着凤姑,穿梭在镇子里大街小巷,东家进西家出,手下十指翻飞,就是一个个精美妥帖的发髻,一个月有几个大子儿好赚。 凤姑不但手巧,嘴也巧,梳头时,家长里短,少不得与雇主太太聊天,她最能左右逢源,哄得每一家老太太小媳妇都乐乐呵呵的。 “你呀你,好好学着点” 凤姑时常拿指甲戳着阿绣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做什么木头桩一样站在一边一句话都不说这么怕生,以后怎么做梳头娘姨做这一行可不是光梳好头发就成了。” 忙活了一早上,终于把十二家主顾都走了遍,凤姑扶着桥边石栏杆捶了捶腰,和阿绣说 “我要去和小姐妹吃茶,你自己回去吧,闲下别忘了泡些刨花水。诶,对了,仔细着我的梳妆盒,别光顾着去玩儿,要是磕了碰了,我可饶不了你” 阿绣抿嘴一笑,抱紧了那红漆雕花的木盒子“晓得了。” 这梳妆盒可是凤姑外婆传下来的,是凤姑成亲时的陪嫁,宝贝得很。凤姑命不好,嫁了人没几年丈夫就死了,从那以后凤姑就指着这梳妆盒,走街串巷给人梳头过生活。 阿绣知道凤姑这一走,指不定要到多晚才回来。她回到家里,洗了衣服,打扫了院子,泡了刨花水,揉面、醒面,蒸了一锅蜜枣馒头,趁热拣出两三个,包在油纸里,出了门。 刚出门,一个灰色的影子就蹿了过来,亲昵的依偎在她脚边。 “阿鱼” 阿绣蹲下身子,抱起灰扑扑的猫儿,用鼻尖蹭了蹭它的小鼻尖,笑着说“我们去找哑阿婆。” 镇上河边雨廊那条街,聚满了商贩货郎,吆喝叫卖着,生怕过往的客人不搭理。却也有例外,长寿桥旁边就坐着一位不声不响的老阿婆,脚边一个个花篮里放着水灵的栀子花,白兰花,茉莉花,今天赶巧,还有几朵粉嫩的桃花。 并非她不想做生意,而是她不会说话,无儿无女,靠卖花为生,镇上的人都叫她哑阿婆。 阿绣每天都会来帮哑阿婆卖花,她喜欢抱着这只叫阿鱼的灰猫静静坐在桥边,悄悄的看着云卷云舒,风来雨往,看着大姑娘卖花别在衣襟鬓间,看着小伙子红着脸卖花送给心上人,听着不远处茶楼说书人口若悬河,听着对面酱肉铺的老板娘说不完的唠叨。 这样一坐就是一下午。 流水日复一日,岸上人来人往,桥下船来船走,这是十几年来阿绣全部的生活,似水平淡,不起波澜。 李太太说上海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吴先生说南边还在打仗,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何老爷说洋人金发碧眼,膀大腰圆,看着跟阎王殿里的小鬼儿似的 这些都与小镇无关,与阿绣无关,小镇外面的光景,她才不想,她只想一辈子安安稳稳待在笙溪,做个像凤姑一样厉害的梳头娘姨。 镇为泽国,四面环水,咫尺往来,皆须舟楫。 几只乌蓬小船穿过一座座石桥,在河面悠悠驶过。 “咱这镇上水路纵横,人说进镇出镇一把撸,少东家,您多担待着点” 王管事点头哈腰的向霍锦宁解释,生怕这位北地来的少爷坐不惯这摇橹船。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要是没了小桥流水,这江南也不是江南了。”霍锦宁靠着船舱,抬眸看了一眼汤普森,“只是恐怕我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不习惯。” 汤普森脸色惨白,被霍吉扶着人还东倒西歪,勉强笑了笑,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霍,你没说过要坐这么久的船,天知道我在大西洋的船上呆了一个月也没有这么难过,我” 话没说完,他又是扑到船边一阵干呕,霍吉急忙去给他倒水。 眼见这位西洋来的专家晕船晕的紧,王管事偷偷打量着霍锦宁的脸色,不自觉擦了擦头上的汗,嘱咐船夫再摇稳一点。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隆海纺织公司在笙溪镇设立的缫丝厂。 霍成宏所经营的隆海纺织厂,是霍家的第一金字招牌,自光绪二十四年建厂,连年盈利,广设分厂,曾取得朝廷“百里之内二十年不准别家设立纺厂”的御赐,在江南一带一家做大,风头无两。 然而自前几年开始,工厂因经营不善,出现接连亏损,年初隆海一厂已经停产,二厂三厂也危在旦夕。 霍锦宁一入隆海便被三叔委以重任,但接过的却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若能扭转乾坤,得利在霍成宏,若是无能为力,霍家的金字招牌可就砸在了他的手里。 然而霍锦宁却似浑然不觉,月余来忙得昏天黑地,重新调整人手,改良管理,整顿经营,而今亲自带着美国请来的纺织专家,来到各县乡下分厂考察,不可谓不面面俱到。让不少等着看这位留洋回来的二少爷跌跟头的人,大失所望。 如今笙溪是江南考察之行的最后一站,有些人怎么也要坐不住了。 此时霍锦宁看着两岸驶过的枕河人家,白墙青瓦,心情难得悠闲了几分。面上云淡风轻,若有若无的笑了下 “这要是谁想在出镇路上截一把,可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小船靠岸,霍锦宁一行人下了船,王管事道“少东家,再往前走两条街就是何老爷府上了,这儿没有黄包车,我给您安排的轿子,您看” “不用了,走过去吧,再坐轿子,恐怕汤普森要吐到晕过去了。” 霍锦宁回头看向汤普森,那年轻的美国人虚弱的靠在霍吉肩上,苦着脸点头 “对,请让我走一走,吹一吹风” 于是众人上了岸,沿着河边的雨廊,不紧不慢的走着。 过了长寿桥,霍锦宁不经意瞥了一眼地上的花篮,忽而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细细瞅了瞅。 那花篮里放满了头水灵灵的白兰花,茉莉花,栀子花,还有几朵初春的桃花。 花篮边小板凳上坐着一个十几岁瘦小纤细的姑娘,白底兰花的斜襟小衫,乌黑的头发梳了一条又粗又长的鞭子,正低头一本正经的和怀里的猫儿说话。 因她孩子气的举动,霍锦宁一笑,开口问道 “小姑娘,你的花怎么卖” 阿绣吓了一跳,猛地抬头,就这么撞进那双温润如玉,却疏离淡漠的眼睛里。 明明是笑着,却温度未达心底,好像这阳春三月,小桥流水上飘过的缕缕桃花,氤氲朦胧,转瞬不见踪迹。 桥边河畔,人来人往的嘈杂街市,这男人一身白色西装,长身玉立,有着与小镇上截然不同的风度贵气,儒雅绅士。阿绣这辈子见得所有人也不及他一个丰神俊貌,玉树临风。 她一下子涨红了双颊,急忙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一眼。 见小姑娘这样胆怯,霍锦宁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总是低着头,你可卖不出去花了。” 阿绣的头低得更低了,哑阿婆赶紧用手比比划划了个数,霍锦宁示意了一下,霍吉掏钱付给了哑阿婆 “婶子,您这些花,我们少爷都要了。” 哑阿婆接过钱,不住地点头道谢,眼角细密的皱纹里都是笑意。 霍锦宁从花篮里拣出一只桃花,垂眸瞥见小姑娘乌黑的发顶,整齐的小璇儿,连个头绳也没系,顺手把桃花别在了她的鬓间。 阿绣只觉耳边一凉,抬头又惊又怯的望着霍锦宁,想抬手去抚,却又不敢,只能把怀里的阿鱼抱得更紧些。 霍锦宁看着小姑娘双颊绯红,圆溜溜的眼睛水润灵动,眼角边还有一粒小痣,倏尔想起那句诗来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于是摇头失笑,临走时说了一句“你多笑笑,兴许卖花的人就多了。” 阿绣呆呆的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霍锦宁一行人离去的身影,直到人都走得看不见了,才慢慢的抬手碰了碰鬓边那朵桃花。 只一碰,却像被烫了一样,从指尖到心口都是热得,热得鼻尖冒汗,热得心砰砰直跳。 终其此生,她永远记得这一面初见,哪怕日后她北上求学,寒窗苦读,哪怕她远渡重洋,万水千山,哪怕她茕茕孑立,形单影只。她也不曾忘记,她最初是为了什么走到今天。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7章 霍锦宁在苏州忙里偷闲,萧瑜在北京也是不得消停。 自从与廖季生一拍即合,这些天里她是一直忙着戏楼的事,上顿和人谈生意,下顿和人看场子,又联系戏班子,又结交其他戏园经理东家,不说出去和往日旧友胡闹,就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姐姐,你最近好忙啊。” 萧珏端了一碗小吊梨汤来给她润喉,萧瑜叹了口气“是啊。” 燕子胡同的四合院买下来,她连看都没来得及去看。 萧瑜站在她桌边看了半天她手里的文件稀奇的问 “姐姐,你看的这是什么,跟鬼画符一样” “这是洋文,等你以后学了就能看懂了,如今想要做大买卖都要和洋人打交道,这洋文不会不行。” 萧瑜头疼的捏了捏额角,即便留学数年,洋文滚瓜烂熟,这些鬼画符依旧是她最讨厌的东西,没有之一。 霍锦宁是家中从小就有教习洋文的先生,当年让她跟着学,她偷懒不愿意,直到出国时还不会,到了国外,一下子成了聋子瞎子哑巴,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你最近功课怎么样,先生教的都会吗” 萧珏自小爹不疼娘不爱,连启蒙都没人教,如今重新给请了先生,还不算迟。 萧珏乖乖点头“先生教的珏儿都学会了,先生还夸珏儿孺子可教。” “好,继续努力,珏儿要是这个月能把先生教的这本书都学完,我就带你出去玩。” “真的吗”萧珏眼睛一下子亮了。 “真的,想去哪里” 萧珏歪着头认认真真想了想,回答“想去听戏,姐姐最喜欢听戏,珏儿也想去看看戏楼是什么样的。” “好,就带你去听戏” 说起这个,打那天送梁瑾回家之后,萧瑜再没去戏楼听过戏,梁瑾倒是叫人来送过几回戏票,邀她去捧场。霍祥禀报她时,她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 “云老板,哪个云老板琉璃厂卖字画的” 霍祥一拍脑门“姑奶奶,牡丹亭那个” “哦,想起来了。” 萧瑜了然,他那盏灯笼还在她书房挂着呢。 “霍祥,差人去送几个大花篮摆门口,不用多大,比那个朱千金的大就成。” 她确实没空去捧场了。 然而有缘之人,千回百转自然会碰见。 这日湖广会馆的东家在广合园组了一雅集,邀各界票友名角儿共赴曲会,萧瑜也得了一张帖子。 同好集会,少不了攀谈寒暄,萧瑜正应付着传说是司法总长未来九姨太的名旦白玉兰,有人走到她身边,低低唤了一声 “二小姐。” 萧瑜抬头一看,来人正是梁瑾,如蒙大赦一般热情招呼“云老板,没想到你也来了,正是幸会幸会,快坐今儿个这明前龙井味道极好,你且尝一尝。” 梁瑾应下,看了一眼一边的白玉兰,白玉兰也回瞪了一眼,悻悻起身,嗔怪道“既然二小姐和云老板是旧识,玉兰也就不打扰了,先走一步。” 梁瑾在她的位置上坐下,不慌不忙拿起小厮新端的茶水啜饮了一口,轻笑了起来“这碧螺春确实泡出来明前龙井的味儿来。” 萧瑜轻咳了一声,凑近他压低声音道“这位绝对昨晚和总长抽狠了,一身福寿膏的味儿快熏死我了。” 在萧府闻着还不够,巴巴的出来还要继续闻,真叫闹心。 “时下都以这为时髦,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都好这口,二小姐不喜欢” 萧瑜冷笑了一下“时髦不过是衣食无忧,吃饱了撑的没事干,闹得人不人鬼不鬼,还真以为能升了天” 见梁瑾目光微诧异的看向她,萧瑜自知交浅言深,只打了个哈哈“抽它多少费嗓子,到时候熏一口黄牙,登台亮相时可叫人贻笑大方。” 有梁瑾在旁,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这时辰过得多少没那么难耐。 接近尾声之时,主持这曲会的湖广会馆张经理提道 “今日咱这雅集,难得梅兰竹菊俱在,梅老板兰老板都开了腔,碧虚郎,你可不能再推辞” “梅兰竹菊”指的是如今京城风头正盛的四大名角,梅老板和白玉兰二位是旦角,菊指的是老生金九华先生,竹便是这位唱小生的碧虚郎了。 这碧虚郎被点了名也不怯场,落落大方走上台,一抱拳 “承蒙各位老板前辈不嫌弃,小生便在此献丑了。” “碧虚郎想来哪一段群英会如何” “我今儿想唱牡丹亭。” 张经理乐了“那杜丽娘不如” 牡丹亭一提,众人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梁瑾身上,在座虽然名旦不少,梁瑾还排不上号,但若说这牡丹亭,满京城也再找不出一个艳压碧云天的杜丽娘。 于是,众望所归之下,梁瑾正要起身,却忽听碧虚郎说“便请兰老板唱杜丽娘和小生对上一段儿吧” 梁瑾一愣,众人皆是一愣。 那碧虚郎显然是早有预谋,看着梁瑾半坐不站,半尴不尬的样子,似笑非笑道 “这杜丽娘是端庄千金小姐,可不是以色侍人风尘女子,诸位都是懂戏之人,岂能被皮相所惑依仗别个名气滥竽充数,到底是名不副实,如今别个另攀高枝,有些人还是不要出来自取其辱了。” 梁瑾脸色难看,他重重看了台上碧虚郎一眼,沉声道 “你说我不打紧,何必扯上我师姐所谓君子如竹,在下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说罢,他就转身出了门。 众人神色各异,气氛尴尬中,萧瑜重重摔下了茶杯,皮笑肉不笑道 “话这么多,究竟唱不唱这装腔作势的,你不如去唱褶子丑。” 天空阴云密布,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夹雪,淅淅沥沥。 京城第一场春雨,就这样猝不及防的降临了。 梁瑾出了广合园,立在门口檐下,呆愣片刻,颇有些茫然,忽听身后有人道 “云老板,一道吧。” 梁瑾回首,愕然看向萧瑜 “二小姐,您怎么出来了” 她微微一笑,接过霍祥递来的雨伞,走到他面前 “里面酸气冲天的,不如不听。牡丹亭没了你,我还真就不认别的杜丽娘。” 梁瑾动容,他定定注视她片刻,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终是笑叹了一句 “二小姐可有雅兴在雨中散步” 出了广合园往北走,是中央公园,与紫禁城一墙之隔,隐隐能看见那红墙青瓦的巍峨宫殿。这里曾是前朝社稷坛,寻常百姓不敢靠近。民国之后,改成了公园,这才开始对普通民众开放。 初春时节,寒气未褪,前几日天光好,院中桃李杏花含苞待放,今日雨雪一落,恐怕又要冻死一大片。 两人共撑一把伞,并肩走在石子小路上,雨雪赏春花,也别有一番雅致。 萧瑜随口问道“不知那碧虚郎怎么就看不惯你,你唱闺门旦,他唱扇子生,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难不成是嫌你犯了他的名号” “是他和师姐有龃龉,两年前他与师姐对台打擂,五五平手,最后一场牡丹亭,满堂喝彩,师姐拔得头筹。从此他就与师姐结下梁子,连带着也恨起我来。” “如此说来,是他技不如人,那这个竹君也真够小心眼儿。”萧瑜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些口头上冷嘲热讽的把戏她向来不以为意,所谓争风吃醋之事,当真无趣。她从小在萧家宅子里长大,各方之间相互倾轧看过不少,半点也懒得掺合。如今他们这些小打小闹,她更是看不下眼。 “天下第一坤生娄小舟先生我早闻其名,可惜她唱红大江南北那几年,我恰好在国外,好不容易回来了,她又嫁了人,真是可惜。” 娄小舟是梨园行当里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不少达官显贵想要娶她进门,最后她却嫁了一个浙江商贾人家,小富则安,至今京城公子哥们提起这件事,都少不了这一声扼腕。 “师姐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不稀罕那些个钱权富贵。” 走到松柏交翠亭,二人依次走进,萧瑜想收伞,被梁瑾接过。 “我来。” 他收了雨伞,仔细的抖落上面雨雪,立在了柱边。 萧瑜回身在石椅上坐下,笑道“你和你师姐关系倒是挺好。” 梁瑾不紧不慢道“虽然不是从小一同长大,但师姐这几年对我多加照拂,她说我像他幼时溺死的弟弟。若无师姐提携,我也没有今天。” 萧瑜见他正襟危坐,隐隐拘谨,不禁笑了出来“我不过随口一问,你紧张什么我可不会像碧虚郎一样挤兑你。” “我自知并不是什么梨园翘楚,被人挤兑也无可厚非,只是不知二小姐是否也觉得我是以色侍人,名不副实” 梁瑾一双凤目定定望向萧瑜,搭在桌上的手不自觉的握紧成拳,似乎连气息也屏住了,不像玩笑,倒像是一定要讨个说法。 萧瑜哑然失笑“若说身段唱腔,你心里有数,用不着我来评断。你有个好皮相已然胜人家百倍,他有能耐还能重新投胎我这人肤浅,皮相不好的我还看不上眼。” 园中落雪未歇,四周渺无人迹,只剩雨雪轻打花瓣枝芽的簌簌声,静得让人恍惚天地萧索,唯有眼前人,亭间雪,和雪中几株杏花而已。 “二小姐不愧是在下知音。” 梁瑾凤眸低垂,再一眨眼抬眸时,脸上没笑,可眼中眉宇都温柔得让人心醉, “那就还请二小姐,一生一世都这样肤浅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8章 “阿绣凤姑在不在家快开门” 阿绣刚把晚饭端到桌子上,便听见门外有人把门板敲得叮当响,跑过去开门一看,原来是何老爷府上大太太身边的丫鬟阿珠。 “阿珠,你怎么来了” 阿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凤姑在不在家” “在的。” “大太太找凤姑来府上一趟,今晚老爷要招待贵客,出了点小岔子,现在赶着叫凤姑去救急呢” 阿绣回头望向凤姑,凤姑不慌不忙放下碗筷,翻了个白眼,拉长调子说 “还看我干什么拿上东西,走吧” 何老爷在镇上经营着一家缫丝厂,家境殷实,宅院气派,也是凤姑的老主顾。虽然赏钱给的多,可阿绣不喜欢到何府去做工,何老爷有四位太太,明争暗斗,争风吃醋,连梳发髻上也要争个长短,亏得凤姑巧舌如簧才能应对,每天都把四个太太伺候得不偏不倚。 到了何府,阿绣才知道,这回叫凤姑来,不是给太太梳头,而是给一个叫翠歌的女子。 翠歌是上个月何老爷从苏州带回来的名妓,唱得一手好评弹,今晚何老爷宴请贵客,让翠歌作陪,谁知翠歌梳洗打扮好正要赴宴,却被三太太的丫鬟阿莲不小心泼了一头水,一头小卷发惨淡的贴在头皮上。 她大吵大闹,不依不饶的要叫三太太给个说法,说她的头发是上海给明星做头的洋人师傅烫的,今天要是不能梳好,她宁可一头撞死了,也不去前厅。 大太太被她闹得没办法,这才找凤姑来救场。 凤姑人精一样,一看就明白来龙去脉了。 何老爷带翠歌回来,本就是打算纳为五姨太的,而翠歌又是个嚣张跋扈的性子,自然成为四位太太的眼中钉。今天这头,梳得好了,得罪四位太太,梳得不好了,得罪未来五姨太,真是为难。 屋子里翠歌一身宝石蓝绸缎的旗袍,坐在桌边,顶着一头惨淡的小卷,嫌弃的打量凤姑。其他四位太太各坐一边,或事不关己,或幸灾乐祸看好戏。 大太太发话“凤姑,你实话实说,能不能梳这样的头” 翠歌冷笑一声“小地方乡巴佬也见过世面” 凤姑不卑不亢道“回太太话,这样的卷发确实稀奇,可也不是不能梳,太太知道我凤姑空凭一双手也能梳出卷发来,可是真不巧,我刚刚做饭划伤了手,怕是会弄脏了翠歌姑娘的头发。” 说完她伸出手了,果然见那双白胖灵巧的手上横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阿绣站在旁边吓了一跳,刚刚还好好的,晚上做饭时凤姑明明一手没伸。她抬头仔细看了看,发现凤姑今早插在发髻上的那只银钗不见了。 大太太隐去了一丝笑意,佯怒道“你早不伤晚不伤,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伤现在怎么好,老爷的贵客马上就到了,没了翠歌,这宴席还怎么开场” 翠歌扬手就把茶杯摔在了地上,气道“不用演戏了,我看你们就是合伙来欺负我,我去告诉老爷” “翠歌姑娘别急”凤姑缓缓道“我是不能动手,可是阿绣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的本事她都会,她梳我在一边看着也是一样的。” 阿绣骤然被点了名,猛地抬头,发现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不由得退后一步,无助的看向凤姑 “凤姑,我” 大太太不像其他姨太,到底知道今晚宴席事关重大,虽然心里不痛快,但终究是退了一步,顺着凤姑的台阶下来,吩咐道“既然这样,那就阿绣你来梳吧。” 凤姑把阿绣拉到身边悄声道“傻姑娘,现在只有你来梳才能解这个局,平了大太太和翠歌的怒气,你是不是想我手上那道伤白受别怕,我看着你,就像我平常教你那样。阿绣,你总是要出师的,往后我不在你身边,你一个人走的路还长着呢。” 阿绣抬头,看见凤姑脸上的凝重表情,有些害怕,也有些不解,有些念头一闪而过,她只觉得有些事情在这一刻开始变得不一样,她就要失去什么,离开什么,可她却什么也抓不住。 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阿绣,凤姑说的对,你总是要出师的 “好,我梳。” 凤姑驳了翠歌面子,给了大太太面子,又给自己留了后路。阿绣来梳头,既救了急,也暗示着翠歌即便进了门,也终究比大太太低一等,一场风波就这么被轻易化解了。 这里面的弯弯道道,阿绣看不懂,她只是尽全力克制住发抖的手,回想平日里凤姑做的每一步,梳子沾刨花水疏通,左右固定头发,双手沾水,就这么一点,一点,推出波浪卷发,然后收拢,压花。 一头城里最摩登的手推波浪纹就成型了。 阿绣退开一步,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翠歌对着镜子左右照照,倒也没为难她,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声“还行吧。” 往常阿绣都一声不吭跟着凤姑,今日大太太才正眼看了一下这个小姑娘,问凤姑 “你这外甥女儿多大了” 凤姑回“十四。” “可许了人家” “还没有。” 大太太点了点头“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 随后大太太赏了二人用晚饭,后厨偏厅里,凤姑有些心不在焉,阿绣几次想和她说什么,她都没有理会。 终于,凤姑放下碗筷,“阿绣,我有事要先走一步,你一会儿吃完就一个人回家吧,晚上拴上门。” 阿绣问“你不回去了” “小孩子别乱问” “可是” 凤姑也不再理她,急匆匆就走了。 阿珠凑过来碰了碰发呆的阿绣“想什么呢快吃吧,这道糖醋鱼可好吃了,平常我看大太太吃,馋死了。” 阿绣这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一眼,把盘子推过去“一起吃啊,我自己也吃不下。” “真的吗阿绣你真好” 阿珠挨着她坐下,两个小姐妹亲亲密密的坐在一起,一边吃一边小声说话。 “阿绣你真厉害,什么时候我也能梳这么漂亮的头发就好了。” 阿绣脸红了红,“没有,阿珠你别取笑我了。” “哪里是取笑,你的手艺要是出去做工,很快就能攒够嫁妆了呢老实说,阿绣你有没有心上人啊” 阿绣眼前不期然闪过一个身影,等自己意识到想什么的时候,脸已经涨得通红,她几乎把头都埋在饭碗里,含糊道“阿珠,你,你又没正经” 阿珠习惯了她的脸皮薄,也没指望她回答什么,顾自道“我跟你说,我可是要嫁个有钱的男人,最好能让我不用在何府做工了,我也要找小丫鬟伺候我,到时候就让阿绣来给我梳头发” 小姐妹谈起这些,总是要笑着闹作一团,连饭也忘了吃。 “对了,阿绣,你知道老爷今晚宴请的是什么人吗” 阿绣摇头。 阿珠神神秘秘道“我听说啊,老爷的贵客,是一个从上海来的富家少爷,好像姓霍还是什么的,特别特别的有钱” “有多有钱” “有钱到有一百个老爷那么大的缫丝厂,有一百个翠歌那么漂亮的姨太太,有这间宅子一百个那么大的房子” 阿绣推了推她“阿珠净瞎说。” “真的真的,你不信,我们偷偷去看看” “唉”阿绣拉住阿珠,犹豫道“不要了,要是被老爷太太知道了,肯定要责罚的。” “不打紧,我妹妹在前面伺候着,我们偷偷看一眼,看一眼就走,我还从来没见过从上海来的少爷长什么样呢” 阿绣拗不过她,自己心里也起了小小的好奇,于是跟着阿珠轻手轻脚的偷偷跑到了前厅。 觥筹交错,笙歌燕舞,两个小丫头藏在锦绣屏风后面,小心翼翼的偷看。 只见贵宾席上坐着一个年轻男人,白色西服,英俊挺拔,向来眼高于顶的何老爷,对他毕恭毕敬,奉承不迭。 灯火摇曳间,阿绣看清了他的脸。 一瞬间,她的心跳得快要从胸口蹦出来。 霍锦宁啜饮着杯中的茉莉香片,听着耳边何老爷聒噪的夸夸其谈,颇有些意兴阑珊。 在笙溪镇上留了这几日,仔仔细细考察过了厂子,何老爷亲自带人加着小心陪前陪后,明早他便要动身回去了。 贫穷骤富的乡土豪绅,肚子里毫无墨水却偏要附庸风雅,若不是因为他府上二姨太和霍成宏的九姨太是远亲表姐妹,他也不会此时耐着性子敷衍。 交际应酬必不可少,但他向来不喜,要是在北京或上海,旁人见他这淡淡神色,早就识趣闭嘴,谁还像何老爷一样看不出半点眉眼高低。 偏生耳边还响着恼人的评弹,琵琶声铮铮入耳,吴侬细语一句也听不懂。幸亏汤普森日前已动身返沪,不然他那位不解风情的朋友,可能会直接睡倒在这里,来补晕船没睡好的眠。 曲声终停,霍锦宁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道“好曲。” 何老爷哈哈大笑“翠歌,来见过霍少爷” 翠歌放下琵琶,拨开珠帘,摇曳生姿走到霍锦宁面前,媚眼如丝,盈盈下拜 “翠歌见过霍少爷” 霍锦宁但笑不语。 何老爷仍是孜孜不倦道“霍少爷,这翠歌可是苏州城里数一数二的歌妓,霍少爷既然有意,不如叫她今夜去陪你” 霍锦宁低头端起茶杯,唇边带笑,可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终于褪去。 按理说今晚这戏做到这份上,正应该顺理成章收了这女子,消除他们最后戒心,可惜他偏生不想如他这个意。 霍成宣有勇有谋,一辈子唯一纰漏就是个“色”字,霍家光有名分的姨娘就有一十七个,更不要提外面的莺莺燕燕,和府里沾过却没有名分的丫鬟。从小这些男欢女爱,他看都够了,自己没有半分兴趣。 少时与萧瑜廖季生出入八大胡同,从来都是依仗着未婚妻在场,理所当然推拒,而今分隔两地,还真有些遗憾。 这些年来,他们不知做了彼此多少的挡箭牌。 然而此刻却是懒得周旋,半点也不屑敷衍。 抬头刚要开口,忽而发现右手边屏风后露出半个小小的脑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怯生生的望着他。 见他发现,小脑袋噌的一下收了回去,如受惊的小动物一样,逃得无影无踪。 而何老爷还在滔滔不绝的夸耀翠歌的温柔伶俐,浑然不觉。 霍锦宁一顿,放下茶杯,只似笑非笑的撂下一句 “何老板有心了,只是我未婚妻是个烈性子,我要是在外面拈花惹草,她恐怕会一枪崩了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9章 从何府出门时,天色已晚,还下起了雨,阿绣一手撑着阿珠借她的碧绿纸伞,一手提着一盏朱红纸灯,一个人沿着小巷回家。 虽然是从小长大的镇子,闭着眼都能数清哪条街,几片瓦,可是四周乌漆墨黑的,阿绣心里还是有点害怕。 只能握紧了手里的梳妆盒,小步快走,好像身后的黑夜里有什么看不见的野兽要冲出来一样。 喵喵 淅沥沥的雨声里忽而传来若有若无的熟悉叫声,阿绣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不敢动,顺着声音的来源提起灯笼一照,定睛细看,不禁眉开眼笑,小跑了过去,抱起墙根底下的那只小灰猫。 “阿鱼阿鱼,你是在这里躲雨吗还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阿鱼用头亲昵的蹭了蹭她,阿绣痒的格格笑了起来,把阿鱼抱高,让它蹲在自己的肩膀上。 “走吧,我们回家。” 有了阿鱼的陪伴,阿绣再也不害怕了,一猫一人就这样往家走去。 私心里恍然觉得这样的雨夜仿佛书中之境,大观园里宝玉去看黛玉之时,也是这般红灯碧伞,细雨暮霭,平白有了些诗意。 还有一条街就要到家了,阿绣不禁加快了脚步,笑眯眯对阿鱼说 “等回去我给你做小鱼干拌饭,凤姑今晚要迟些才回来阿鱼,你去哪里” 一直乖乖蹲在她肩上的阿鱼突然喵的一声跳了下来,头也不回的冲进夜色中。 阿绣下意识跟着追了过去,“阿鱼,回来你去哪” 一路追到了一条死胡同里,手里的灯火都被迎面的风雨打灭了,阿绣弯腰喘了一会儿,这才无奈的走了过去“阿鱼你跑到这里干什么” 她抱起湿漉漉的小猫,替它擦着身上的泥水,刚想埋怨它几句,忽听巷外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踩在地上泥水中,清晰而慌乱。 而后是呼喝声,尖叫声,打斗声,还有枪声 刺耳的巨响盖过了乱糟糟的喧嚣,却又转瞬湮灭在了雨声中,悄无声息。 滴答滴答,雨滴落在油纸伞上的声音,规律而轻细,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雨停了。 小巷恢复了原有的宁静,一切就像是午夜的一场噩梦,虚幻如空。 阿绣死死抱着猫咪,靠在墙角,小腿发软,不敢出声,过了好久,好久,才缓缓站了起来。 她颤抖着摸了摸怀里湿漉漉的阿鱼,低头亲了亲它小小的耳朵,用气音轻声问“刚才,是我做梦吗” “喵” 阿鱼不能给她答案。 抢劫亦或是斗殴无论什么,阿鱼救了她一命。 老人家说,猫有灵性,也许是真的。 阿绣试探着,一步一步走到巷口,只见空荡荡的街上并无人影。 如今灯笼被风雨打灭了,四周黑乎乎一片,阿绣不敢久留,匆匆往家中跑去。 眼见家门就在眼前,忽而感觉脚下一绊,阿绣整个人摔了出去,一身泥水,晕头转向,缓了好半天,才勉强爬了起来。 “阿鱼” 她小声唤着,这一摔将怀里的猫不知道摔去了哪里,她焦急的寻着,却不想一眼就看见了方才绊倒她的事物。 那是一个昏倒在墙边的人,他的肩部晕开大片鲜血,一动不动,生死不明。 乌云散去的皎洁月光,照在了他双目紧闭的英俊侧脸。 阿绣愣愣的站在原地,只觉今日今夜,当真虚幻如梦。 霍锦宁从何府回到下榻的住处路上,遇见了刺杀。很仓促的一次行动,因为对方没有做好他不留宿何府的准备。 但无论对方如何仓促,他都必须将计就计, 想要杀他的人是他三叔霍成宏,而希望他将计就计的人是他父亲霍成宣。 这是他和霍成宣事前计划好的赌局,赌注是隆海纱厂和他的命。不仅是利益熏心,这也是一场霍成宣试探他的戏。 霍成宣不喜他,防备他,质疑他,他若想获得父亲的信任,必是要以命为赌,献上这份忠心。 然而他也不是毫无准备,只是途中出了一些差错,下了雨,对方在路上就下手,并且还动了枪。 身边跟的人拼命相护,尽管逃了出来,但他还是受伤了。 没等来到安排好的藏身之处,他便晕倒过去,不省人事。 朦胧中感觉肩膀炽热的疼痛,整只左手臂彷如被火烤一般,一片冰凉抚上了额头,擦去了他冒出的冷汗。 霍锦宁下意识一把抓住那只手,而后睁开了双眼。 他身在一间寻常的民宅,躺在床上,窗外暗夜未明,屋内烛光摇曳。床边被他抓住手腕的小女孩,又惊又羞,支支吾吾,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你” 他眯起眼睛,低声道 “何家的丫鬟” 如果没有记错,何府宴席上,她躲在了屏风后面偷看,被他撞见了。 “我是阿绣,我、我只是何府的梳头娘姨。” “你救了我” “嗯。” 阿绣的声音细弱蚊蝇,她抬头小心的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那天,你在长寿桥边,买了我的花” 阿绣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她不知他姓甚名谁,不知他来历身份,短短几天里,她第三次遇见这个男人,他身受重伤,倒在了她的家门口,她想也没想的便将他带回来了。 方才巷口那场混乱是因为他,他许是遇见了打劫或是寻仇,她不能见死不救,阿绣一遍遍的这样提醒着自己。 霍锦宁本是不曾上心哪年哪月在何处何地买了哪位姑娘的花之类,可见她低眉垂目,不经意便与脑海中一些支离碎片重合了起来。 他记得她发顶的小璇儿,和她眼角的小痣。 于是他松开手,轻笑了笑 “谢谢。” 阿绣揉了揉手腕,结结巴巴说“不,不打紧,只是,你的伤” 霍锦宁垂眸看去,只见肩部已经被干净的布条缠好了,但伤口全无处理,还在不停的渗血,他一动作,转瞬便殷红一片。 好在这不是枪伤,只是刀伤,但却够深,本是冲着他的脖子去的。 “家中可有伤药” 阿绣一愣,摇了摇头,又急忙道“我,我可以去药铺买” “好,那便麻烦了。” 霍锦宁露出一个虚弱笑,“还劳烦你烧一壶热水,准备一坛烈酒,还有一些干净的白布” 他失血过多,强撑着精神,嘱咐着她按照他的吩咐来做,此时此刻,他能指望的人,只有眼前这个小姑娘了。 阿绣连夜敲开了邻家药房的门,买了伤药,准备好了霍锦宁吩咐的东西,按照他的教导,替他一步步处理伤口。 等到手忙脚乱做完这一切,天已经亮了,而床上的人早已再次昏迷过去了。 阿绣手脚发软的坐在凳子上,紧张的情绪一旦褪去,疲惫便潮水般的涌了上来,她不禁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晌午了。 昨夜那场光怪陆离的经历,支离破碎的出现在梦里,可这一切在睁眼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时,全部被证明了不是她的臆想。 阿绣趴在桌子上,呆呆的看了一会儿,心中一阵茫然,一阵疑惑,一阵害怕,却还有一阵隐隐的欣喜,连自己也不明白。 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几乎跳起来,手忙脚乱的跑出了门。 然而在屋里院里转了一圈,阿绣惊讶的发现,凤姑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回来。 不过凤姑常常留宿在小姐妹家中彻夜打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阿绣怀着庆幸的心情去厨房做饭了。 待做好饭端到屋中,阿绣发现霍锦宁还没有醒,她犹豫了一下,凑过去打算叫醒他,却发现他脸色惨白,浑身滚烫。 他发烧了,昨夜他说过,这是最坏的结果。 阿绣一下子慌了神,困兽一样在屋里来回转了好几圈,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慢慢回想昨晚他叮嘱过自己的话。 “用冷水冷敷,然后去买药” 于是她急急忙忙用帕子洗了冷水敷在他额头,慌慌张张的出门去买药,而后回来煎药,一勺勺喂着霍锦宁喝下。 之前凤姑生病她照顾过,如今应付起来还不算太困难。 只是喝过药,敷过冰,霍锦宁身上的热度还是迟迟不退。 阿绣不敢请大夫,也不敢去找旁人帮忙,想起幼时自己发烧时,奶娘会用酒给自己擦身子,便拿来了那坛昨夜给他伤口消毒没用完的烈酒。 可她站在床边,久久不敢动作,终于在心底默念过无数遍“这是在救人”之后,才终于鼓起勇气,颤抖着去解他衬衫的扣子。 男人赤裸的胸膛不算魁梧,却也并不瘦弱,常年不见阳光的白皙,却还有着莹润光泽。 阿绣想起阿珠的话,他是上海来的富家少爷啊 她的脸上腾了一下红透了,连忙定下心神,闭上眼睛,颤颤巍巍的为他擦拭身体,期间免不了肌肤相触,于是便又是一阵脸颊滚烫。 折腾了一个下午,待日落黄昏之时,霍锦宁的体温终于褪下了些。 期间他醒过一次,喝了碗稀粥,换过一次药,而后便是一直昏迷着。 常人烧到这个地步,少不了要呻吟几声,说一说胡话,可他却一声不吭,牙关咬的死紧,眉头轻皱,竟是迷糊梦中也在担忧着什么。 阿绣不知他有何忧虑,想来是些了不起的大事,单是瞧着,却也揪心。 为他换了额上的湿手帕后,她不禁坐在床边,轻轻哼起了小调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是她幼年时奶娘为了哄她睡觉,唱的江南小调。 奶娘便是凤姑的阿姐兰姑,五岁以前她唤奶娘做奶娘,五岁以后奶娘就是她亲娘,两人相依为命,后来奶娘病逝了,她便与凤姑相依为命。 天南海北,流浪东西,无论身在何处,无论身边是谁,只要哼着这首小调,她好似永远都是奶娘怀里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安心舒意。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 几家飘零在外头 这曲吴侬软语的江南小调,霍锦宁不是第一次听,幼时沈月娘也在他半梦半醒之时哼唱过。 沈月娘走的那年,萧瑜九岁,他十一岁,第二年元月,民国政府成立。 霍成宣的原配夫人难产而死,长子五岁夭折,那年冬天,沈月娘进门做了续弦。 沈家祖籍江南,沈月娘幼时在江南温山软水间长大,与风沙干冷的京城那样格格不入,却也那样与众不同。她十五岁时,父亲故去,家道中落,与其母赴京投奔萧家,曾在萧家住过一段时日。 她是旧时闺阁千金,小家碧玉,胆小得一辈子连照片也没照过一张。霍锦宁永远也想不通,这样一个温婉贤淑的女子,如何有勇气与人私定终身,珠胎暗结,怀着他嫁进了霍家。 也许就像她时常给萧瑜讲得戏文里那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虽然各自嫁娶,今生无缘,但沈月娘对萧瑜极好,不知是否因为她是萧子显的女儿。 萧瑜两岁,母亲抛夫弃子去国离家,从此沈月娘便是萧瑜的娘。 霍成宣喜新厌旧,沈月娘产子之后就失了宠,她倒也不愿意和院子里妾室姨娘争奇斗艳,只一心一意照顾着霍锦宁和萧瑜。 他七岁那年,生了天花,高烧不退,上吐下泻,被父亲送到别庄隔离,只有沈月娘亲力亲为,不辞辛苦的照顾着他。 萧瑜和婶娘上香的路上,听见下人的议论,撒泼打滚的要来找他,被不怀好意的三婶婶送了过来。 她一看见霍锦宁就扑到他身上,死命的往他被子里钻,哭着喊着要和他死在一起。 那年她还没剪小子头,穿着粉嫩的袄裙,辫着两根小辫子,蹭得他颈间发痒,明明气息奄奄,却还是笑出来了。 萧瑜人小体弱,果然也被传染上了,与他一同躺在床上,病痛折磨,哼哼唧唧。要不是有沈月娘没日没夜的照看,也许他和她真就死在了一起。那些辗转反侧,生死挣扎的夜里,耳边沈月娘哼唱着的,依稀就是这首小曲儿。 即便今生有缘无分,但鬼门关前走一遭,从此他俩的命连在一块,与夫妻,与兄妹,都没关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10章 这日起早,金环给萧瑜煮了一碗素面,清汤白面,淋上麻油,撒上翠绿的葱花,还卧了个流黄的荷包蛋。 “今儿个什么日子,怎么煮了面你家小姐我可是最不爱吃面条的。” 金环抿嘴一笑“可是今天得吃,小姐,今天是你生辰,您忘了吗” 萧瑜恍然,笑道“是忘了,但忘了也没什么,不老不小的过什么生日” 早先沈月娘活着的时候,年年她生辰,沈月娘都会给她封红包,煮红皮鸡蛋,自从沈月娘走后,她很多年没过生日了。 “要过,要过先生说西方人年年都过生日,尤其是年轻女孩子” 萧珏这段时间瘦削的小脸上长了肉,人也活泼不少,他凑到萧瑜跟前,把自己写的百寿图送给她“姐姐生日快乐珏儿祝姐姐长命百岁,天天开心” “这祝词可一点也不押韵。”萧瑜端详了片刻萧珏写的字,评价道“写的不错,先生还教你什么了” “先生还说西洋的小姐过生日都要请朋友到家中聚会,叫派对,还要有生日蛋糕,是奶油的,奶油就是”萧珏皱起小脸,绞尽脑汁的想了想 “就是甜甜的,软软的,和天上的白云一样” “我看你是自己想吃蛋糕了吧”萧瑜伸指点了点他的头,萧珏不好意思的捂着脸。 “得,聚会就免了,待会儿我让小六子去街上买个奶油蛋糕去,那玩意甜腻腻的,估计你吃一次就知道白云是什么味道了。” 萧珏雀跃欢呼“姐姐最好了” “二小姐,少爷那边来信儿了” 霍祥双手捧着一个天鹅绒的锦盒,过来禀报。 “什么信儿啊他一走两个月,一句话没有,眼看就入夏了,不知道还以为被哪朵小野花勾走了魂儿呢。” 霍祥赔笑“小姐说哪儿的话,少爷在苏州忙着谈生意呢,抽不出身,这不,特意差人给您送来礼物。” 掀开锦盒,里面是一整套红宝石镶钻的西洋珠宝,从项链到耳环,还有一枚鸽子蛋大的红宝石戒指,雍容贵气得不得了。 萧瑜噗嗤一乐“我一打眼还以为他弄了套唱戏的水钻头面。” 真没新意,年年一套珠宝了事,端得是霍家财大气粗。 “信呢” 霍祥连忙递上,只见一张纸上就写了四个字生死未卜。 是霍锦宁笔迹无疑。 萧瑜掂量了两下手中的纸“你家少爷什么时候能掐会算了连什么时候生死未卜都知道。” “小姐聪明,一看就明白了” “他现在在哪里” “带人去苏州镇子上的缫丝厂考察去了。” “哦这是把纺织厂交给他打理了”萧瑜一听就了然,“那么这是碍着谁的事儿了” 换句话说,这生死未卜是谁干的 霍祥也不避讳,直言道“少爷说,是三老爷。” 呵,什么生死未卜,不过是父子俩一处好戏。 既然人家有能耐胸有成竹的写下这四个字,她也就不跟着白操那份心了。 萧瑜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知道了,有什么风言风语我心里有数,要真有人登门演戏,我陪着唱下去就是。” 虽然生日,萧瑜也没想操办,除了金环和霍锦宁,估计也没人记得。难得清闲一天,本打算去燕子胡同瞧瞧院子收拾的怎么样了,没想到刚要出门,还真有人送来了请帖,邀她至陶然亭小酌一杯,叙叙闲情。 送帖的人是梁瑾。 萧瑜合上帖子沉吟了片刻,笑着起身 “走,去陶然亭。” 时值春暖花开,阳光明媚,还真是姹紫嫣红,乱煞年光遍,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陶然亭三面临湖,视野开阔,柳色垂青,微风拂面。 萧瑜远远的就看见梁瑾站在亭外,见她走过来,微微一笑。 好似已等了许久,却丝毫不见厌烦。 萧瑜让霍祥在外侯着,只身走进亭中。 “春光明媚,云老板好雅兴。” “适逢芳辰,略备薄酒,聊表心意,还要多谢二小姐肯赏光。” “云老板怎么知道” 梁瑾垂眸轻笑,意味深长“只要有心,就能知道。” 亭中已准备了美酒佳肴,桌上几道小菜,恰好很合她的胃口,只是奇怪正中央一盘主菜,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是一盘码得齐整的庙会小吃。 萧瑜在桌边坐下,指了指那一盘,问道“这是何意” “豌豆黄。”梁瑾给萧瑜斟满了一杯酒,“二小姐见笑了,因为幼时一件小事,这是我这辈子最心爱之物。” 萧瑜失笑,不只为他最爱的东西是这么个孩子气的零嘴儿“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张口闭口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一辈子那么长,谁知道有什么变数等着。” “我认定的事,就是一辈子。” “既说相公痴,可有痴似相公者” 梁瑾但笑不答,只说“请” 萧瑜无奈,举杯和他相碰,两人共饮了一杯。 “对了,你前儿个德月楼那出黛玉葬花我看了。” “见着二小姐的花篮了,二小姐以为如何” “其他不消说,只是黛玉的悲春伤秋似乎少点,总觉得你这是满心欢喜去葬花啊。”萧瑜玩笑道。 不知道是否年纪尚浅,阅历不够,萧瑜觉得梁瑾唱戏,七情六欲不入肺腑,喜怒哀乐只在脸上,总是少了三分味道,若是怀春少女还好,别的苦情坎坷角色就差些了。 “最近我因着私事,神儿不在家,误了戏,实在不该。” 既然说是私事,萧瑜也就没追问,只道“这倒是可惜了,云老板下回要留神啊。” “我听说最近碧虚郎出事了。”梁瑾忽然说。 萧瑜眼皮也没抬,不冷不热道“我也听说了一些。” “听说他与白玉兰闹翻,又开罪了司法总长,如今京城戏园子已经没人敢请他来登台。” 萧瑜神态淡定“哦不过以他那个小肚鸡肠的性子,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是早晚的事,也是不凑巧。” 梁瑾若有深意“二小姐没什么可说的” “我能说什么呀”萧瑜不紧不慢的自斟自饮。 如今北京达官显贵时兴捧戏子,每个名角儿后面都有不小的后台,既然已经结下了梁子,那就索性把仇作死,直接把他后台都断了,免得被他拉帮结伙的报复。广合园她那一摔茶杯,人人可都把她划到了庆祥戏班那一派了,左右也要请人登台,难道还要捧着些龌龊小人吗 如此内里门道,不足和外人道也。 梁瑾似乎也猜到一些,见萧瑜不说,也不追问,只眉目含笑,深深看了她一眼,尽在不言中。 萧瑜自来千杯不醉,梁瑾却不常喝酒,几杯过后,双颊泛红,却是上了脸。 他眼眸清澈深邃望向萧瑜,蓦然一笑,面若桃花,春色也黯然。 “二小姐今日芳辰,我身长无物,别个奇珍异宝,想必你也看不上眼,不如我来给你唱上一段如何” “成啊,云老板开腔岂有不听的道理” 梁瑾低头,笑了好一会儿,这才拿起折扇,站起身子,施施然道 “听闻二小姐最爱游园惊梦这一出,我也是。” 妆未上,衣未换,依旧不掩他风流多情,一身灰色长衫,折扇开,薄唇起,就是一曲山坡羊咿咿呀呀的倾泻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萧瑜手上打着节拍,口中随他轻声哼唱,眼前的身影,依稀间与几年前另一个杜丽娘模糊重合了起来。 只是那个杜丽娘戏唱得不比梁瑾,学来不过为了迎来送往,给恩客取乐。后来被一顶轿子抬进萧府,做了姨娘,没人叫她唱曲儿了,她偏生喜欢自己在花园里唱,闲来无事,还要拉着萧瑜,一字一句教她唱。 那是个傻女人,痴情种。 而萧瑜,不喜欢痴情种。 “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而眠。” 梁瑾悠悠背转过身,这一幕至此便该结束了。 萧瑜抬手,刚要抚掌,却听他接着唱道 “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 他依旧站在原地,却在刹那间周身气度,腔调音色全变了。 萧瑜动作一顿,这是柳梦梅的唱词。 梁瑾慢慢转过身来,此时此刻,他不再面容娇怯,他不再顾盼流转,他不再是含羞带臊的杜丽娘。 他长身玉立,他倜傥潇洒,他眉目深情,他是那敢爱敢恨生死相许的柳书生 他手持折扇,对萧瑜微微一笑,一顿足一作揖 “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 众里寻他千百度,墨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在陶然亭春风里,在和平公园细雪中,在广合园水榭里,在泰升戏楼觥筹交错真心假意中。 他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一字一句唱道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萧瑜依旧坐在那里,面上淡然,手中的酒杯却不禁捏紧了。 只见他缓缓走来,俯下身子,双眸相对,呼吸相闻,不是什么吐气如兰,是真切炽热的男子气息。 他在她耳边,呢喃低语,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咱一片闲情,爱煞你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11章 萧瑜不喜欢痴情种,更不喜欢做痴情种。 可偏生她遇上唱杜丽娘的人,都是痴情种。 萧子显那唯一的妾室,萧珏的亲娘,花名叫小月娥,是个风尘女子。 萧瑜同小月娥的初遇,算起来是笔糊涂账。 萧瑜十三岁初上青楼,十七岁出国留学,这中间几年,少年荒唐,跟着廖季生霍锦宁等人,是八大胡同花街柳巷的常客。 惯常去的那家是春玉楼,那天是五月十五,月亮又圆又大,萧瑜刚进了门,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弹月琴的小月娥。 因为四个女孩子里,一首点绛唇只有她弹错了。 她样貌尚可,身材娇小,皮肤白嫩,水眸汪汪。 萧瑜恍然觉得她眉目楚楚可怜的样子,似极了沈月娘。 后来,霍锦宁同她讲,并没有多像,只是他们都是一方水土养育的江南女子罢了。 老鸨在旁不住赔笑,就要让人把那姑娘带下去 “这是头前刚买回来的,才调教三个月,生嫩的很,几位爷您多担待点。” 萧瑜开口“不妨事,让她上来伺候吧。” 那姑娘乍得贵人垂青,又羞又喜,红着脸走进包厢,抱着月琴,垂头站在地上,却忍不住抬眼的偷瞄她。 萧瑜问她“叫什么名字” “小月娥。” 竟是连名字也相似。 “今年多大了” “十六。” 萧瑜失笑,见她长得小巧玲珑,没想到已经这么大了。 “会唱江南小调吗” “奴家会唱扬州小调。” 萧瑜没应声,小月娥生怕她不喜,急忙又补充了一句“还会唱戏” “哦那就来段牡丹亭吧。” 她唱的是懒画眉,吴侬软语唱着昆山苏白,水磨腔缠缠绵绵,眼儿媚顾盼神飞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 一曲唱罢,屋里的公子哥都笑了,不是因为唱得好,而是因为图有个形似,神韵全无。这曲愁苦调子,她偏生唱的眉飞色舞。 小月娥确实学戏不久,那些年因着金花班的缘由,京城里南方来的妓女十分受欢迎,老鸨见她是江南人这才找人来教她,到时给客人小唱一曲应个景。如今还没出师,便被唤来伺候,不曾经过大场面,还羞怯的紧,唯恐怕被妈妈罚了,无措的站在原地,满脸通红,泫泣欲滴。 萧瑜点的人,旁人不敢多嘴,她也没为难,只笑道“牡丹不及美人妆,又不是西宫秋怨,不懂相思,是件幸事。” 就这么为她解了围。 一片哄笑声中,众人也不放在心中,却少不得称一声“萧二少”怜香惜玉。 她悄悄退下,临出门时不忘回头悄悄打量那唤作“萧二少”的少年,俏脸微红,心中春水微澜。 那年她也十六岁,高挑纤瘦少年郎,一身白衣长衫,手里把玩着竹骨绢面折扇,短发拿头油梳到后面,露出光洁额头,俊秀眉目,嘴角戳着一抹似笑非笑,与一众公子哥吟诗作对,把酒寻欢。 楼子里谁不知道她是萧家二小姐女扮男装,可她相貌好,脾气好,出手阔绰,个个都愿意陪她虚鸾假凤的胡闹。 只有小月娥一个,初来乍到的,不知道。 那年年底,萧子显外出赴宴时,看上了个青楼女子。 以她身份,本不能进萧家,可萧子显素来是萧老太爷最宠爱的小儿子,这些年躺在床上抽大烟,委实没个正形,难得开口要人,老太爷就破天荒的允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小月娥被一顶花轿从偏门抬进了萧家。 当晚她坐在喜房里,却左等右等也没人来。 终于等到三更天,一个身影推门走进房中,也不上前,只靠在门边,人还未近,酒气冲天。小月娥抬头,光线半明半暗,刚想唤“老爷”,定睛一看,心头狂跳,原来却是那年春玉楼的倜傥少年。 “二小姐” 她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初时不知,藏着心思,后来被楼里的姐妹笑话了,这才知道。 萧瑜一身酒气,白衬衫领口解了两颗,露出纤细清瘦的锁骨,白玉般雪肤上晕着片片桃花殷虹。 她微抬下颌,醉眼迷离的看了她半晌,漫不经心一笑,无端轻佻 “我道是谁呢,刀山火海的也敢往萧家跳,原来是你。” 那时银钏刚死不久,她满心怨恨,而今见了小月娥,依稀明白了什么,故而更觉荒唐。 可她不能把气撒在这个女人身上。 爱慕虚荣也好,身不由己也罢,萧家这火坑,她终究是跳进来了,没人能救她。 于是颇有些意兴阑珊的转身离开 “他今晚喝高了,不会再来,洗洗早些睡吧。” 小月娥刚刚嫁进来那段日子,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平静。 花街柳巷是吃人的地方,风尘里打过滚的个个都是人精,短短半年,小月娥早就不是那个初来乍到,唯唯诺诺的小姑娘了。她嫁进萧府之前就成了春玉楼的红牌,她能将听过几次的戏曲学的形似,就能将窑子里所有姑娘该有的手段都学去。 许是因为她知情识趣善解人意,许是因为她能烧得一手好鸦片,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她是个江南女子,萧子显对她颇为宠爱,很是消停了一段日子。 往常大概一两个月,从萧子显的房里就能抬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丫鬟,那段时间居然一个也没有,小月娥甚至很快有了身孕。 那年盛夏,萧瑜闲来无事提溜着廖季生送的八哥在花园里闲逛,转过假山石洞,便听见荷花池边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 整个萧府,满打满算,就那一人会唱这牡丹亭,走近一看,果然是小月娥。 她可以对春玉楼的小月娥心存怜意,但她对萧子显和他房里的人向来眼不见为净,没兴趣照面,刚想转身离开,却不想小月娥起身叫住了她。 “二小姐,那里日头晒着,不如来这边水榭阴凉处坐一坐” 她怀了四个月的身孕,不见腰身,却圆润了不少,紫罗兰色绣花的袄裙,梳了个元宝髻,瞧着温婉娴静,好似个良家女子。 萧瑜迈步走了过去,在边上一张躺椅上坐下,姿态随意,不冷不淡唤了声“月姨娘。” “二小姐怎么这样生分,我算哪门子姨娘你叫我月娥就好。”她抿嘴一笑。 这一笑可是漏了底,她天生一双勾魂眼儿媚,如今笑起来带着三分讨好,四分谄媚,实在俗气。 萧瑜皱了皱眉,不想理睬,谁知道手里那八哥突然模仿起人语 “月娥月娥” 嘶哑的声音难听极了。 小月娥却又惊又喜,像个孩子一样不住问道 “二小姐,它会说话它会叫我名字我只说一次它就听懂了它还会说什么” 萧瑜无奈“不会别的了。” 她从没教过它别的,虽然知道八哥能学舌,但也一直当普通鸟养着,谁知道今天怎么突然开了口。 “也许,它是觉得与月娥是同病相怜吧”小月娥看着笼子里扑棱着翅膀却飞不出去的八哥,轻轻说道。 萧瑜一时无言,转头看见八仙桌上盛了一碗冰镇酸梅汤,可是放得久了,连一丝凉气儿都没了,于是随口道 “怎么不趁凉快喝了,孕妇不都爱喝酸的” 小月娥轻轻一笑,垂眸慢条斯理道 “二小姐,假如我今天喝了这碗酸梅汤,也许明天这八哥叫月娥的时候,就没人应了。” 萧瑜微愣,而后勾起一抹冷笑。 许久没有搭理宅子里的那群女人了,差点忘了她们的手段,这些年风平浪静了一阵,不过是看萧子显确实颓废,没有威胁,而她是个女孩子,终究是要姓霍的。如今来的新的姨娘,肚子里又怀了孩子,自然是不一样了。 小月娥低头温柔的抚摸着自己还不曾隆起的小腹,低声道 “二小姐,其实做学舌的八哥也好,谁的替身也好,月娥从无怨言。我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进来萧府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我只想好好伺候老爷小姐,不想争什么,也不想抢什么。可我如今有了孩子,将为人母,我不能让他们害了我未出世的孩子。我死不足惜,可这是老爷的骨肉啊” 萧瑜轻笑了一声,她算是明白这女人平白无故的示好是为什么了,她在萧府无依无靠,连个娘家也没有,斗不过那些个心狠手辣的人精,病急乱投医到她这里来了。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愿意多一个庶出的弟妹萧子显的骨肉与我何干” 她直言父亲名讳,让小月娥一愣,但她很快回过神来,幽幽道 “因为,二小姐曾是月娥的恩客,还望您能念几分旧情。” 萧瑜差点被她这句话呛到,瞪了她一眼。 小月娥嫣然一笑,得逞一般,继而正容道 “这宅子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像这笼子里的八哥,将来终究要烂死在这里,我也一样。但二小姐,你不同,你会离开这里,你会展翅高飞,你会去到我想也想象不出的地方去。二小姐,你和我们全都不一样。” 不愧是春玉楼的红牌,善解人心到这种地步,她未必真的高瞻远瞩能看到萧瑜的未来,但她却真的知道萧瑜爱听什么。 “好,我让你安稳生下这个孩子,但有一点” 萧瑜站起身子,抖了抖手中笼子,那八哥就不停的叫唤 “月娥月娥” “你以后别冲我这么笑,看着心烦。” 她受不了有人顶着这样一张神似沈月娘的面孔,做如此谄媚之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12章 可是萧瑜料错了,小月娥一点也不怕她。这个女子除了身量容貌,性子半点也不似个温婉的江南女子。 “其实我娘是巴蜀人,后来辗转到扬州,遇见我爹,生了我。后来他们死了,我被二伯卖进青楼做小琵琶,还没等挂牌,遇上京城来人挑人,我就跟着来了京城。” “为什么来京城” “京城达官贵人多,出头的机会也多。”她笑着说,“命既如此,总要自己给自己找出路。” 小月娥说这话时正吃着第二碗酸辣鱼片,辣得两颊通红,鼻尖冒汗。 府里新来了个川菜师傅,饭做得红艳艳的,萧瑜口味清淡,吃不惯,此时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很是不解, “不过是疼麻了嘴巴,有什么吃头” 小月娥不住的笑“谁知道,可就是离不开。以前我娘亲每顿饭都无辣不欢,我也是,可后来在春玉楼里不让吃辣,怕有异味不雅,好久没吃得这么爽利了。” “人家说酸儿辣女,你怀的莫不是龙凤胎” 小月娥一愣,低头摸了摸凸起不小的肚子,温柔一笑 “这也是有可能。” “那也少吃点,这玩意伤嗓子。” “不妨事,二小姐不知道,川妹子都是吃得越辣,嗓子越甜,我就是天天吃辣子,也能给你唱曲儿听。” 萧瑜嗤笑“你那两把刷子,可别拿出来献丑了。” 小月娥也不恼,只不紧不慢说 “知道二小姐爱听戏,我这点功夫还入不了二小姐眼,我也日日练着,可惜孤掌难鸣,没人与我对戏,起转承合,总是差些意思。” “听你这意思,是还想让我从外面给你找个人对戏” “哪还用这么麻烦,这不是有现成白衣书生”小月娥嫣然一笑,媚眼如丝,“二小姐可愿和我学一学唱这牡丹亭” 萧瑜只觉得她异想天开“你以为我是那只秃尾巴的八哥” 自从那只八哥开口学了话,小月娥就对它格外喜欢,整日里逗弄着它,教它学舌,只是这八哥笨得很,至今也没学会第二句。 小月娥依旧乐此不疲,每天不是喂八哥,就是在萧瑜面前唱戏,一字一句,细嘴白牙,非要教会她不可。 弄得萧瑜不胜其烦,三天两头的出去躲清静。 “二小姐最喜欢牡丹亭哪一出” “自然是游园惊梦。” “我却不同,我最喜欢闺塾,最爱那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觉得自己也跟杜丽娘似的,被这句话点通了。” “那是诗经里的句子,借此抒情而已。”萧瑜失笑,“你哪里像杜丽娘,倒是像个丫头春香。” 也不知平日里在萧子显跟前伺候着,是不是也这么没轻没重。 “也成,赶明儿我要是生个女儿,小字就叫春香怎么样” 萧瑜揶揄,“怎么,不想生个儿子” 人说母凭子贵,她是这院里唯一的姨娘,一旦生下儿子,地位就彻底牢固了。 “不想。”小月娥摇头,“我不想成为太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希望我的孩子是个女儿,能平平安安的在这里长大,以后找个老实人家嫁了,一辈子安安稳稳。” 这是这年月,绝大多数女子的心愿。 萧瑜却是不置可否,将余生寄托在旁人身上,就已是难求安稳了。 世事无常,总是不尽如人意,那年冬月,小月娥生产,竟然真是一对龙凤胎。 产妇难产,老太爷发话,力保男孩,最后那个女孩终究是没留下,小月娥也折腾去了半条命。 男孩被取名萧珏,虽是庶出,但是萧子显唯一的儿子,甚得老太爷宠爱,满月酒办的风风光光,府里张灯结彩。 生下孩子后,小月娥身体一直不好,病殃殃的,好像一夜之间失了原来的精气神儿,少女的鲜嫩活泼全没了。 萧瑜去看过她几次,只见她经常拿着原来给女儿缝的小衣小鞋发呆,知道她自己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 然而萧瑜有心无力,而且彼时她也无暇顾他。 那一年,霍老爷子做主,送霍锦宁去国外留学,他希望萧瑜也跟着同去,一切事宜由霍家安排。霍熙怀一直都很满意这个未来孙媳妇,觉得她有胆识,有见地,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不想让她困在萧家宅子里。 萧家守旧,本来是不可能同意未过门的女儿随别家漂洋过海去上学,然而那时候时局动荡,萧老太爷被政敌构陷,辞官在家,很迫切的想和霍家结这门亲事,觉得霍锦宁要是这样只身留洋,回来八成会退亲的。 于是那年开春,霍锦宁和萧瑜就订了婚,准备一同出国。 订婚宴那天晚上,小月娥来找她,红肿着一双眼睛。 “你要走了” 萧瑜见她神色有些不对,“你怎么了” 小月娥不回答,只是自顾自说 “是啊,你要做霍家二少奶奶了,去那个叫什么美利坚,还是什么坚的地方。听说那里好远好远,光坐船就要一个多月,听说那里遍地都是金发碧眼的洋鬼子,说话叽里呱啦的,听说那里晚上成宿成宿的亮着灯,跟不夜城似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好多人去了就不回来了,你也不会回来了吧就算回来也是十年后了,那时候八哥叫我月娥时,我还能答应吗” 萧瑜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屋 “那只鸟你要是喜欢,连笼子一块儿给你了。” “给我干什么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就是那只笼中鸟吗” 小月娥在身后喊着,她突然扑过来抱住她,哭着说 “二小姐,求您带我一块儿走吧你别展翅高飞飞远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院子里烂死了” 萧瑜只能扶着她,无奈道“你不是早就知道嘛。” 刚一搭上她的手臂,就见她像针扎了一样抖了两下,她想要挣开,却被萧瑜一把拉住手腕。 掀起袖子,只见上面青紫瘀痕交错,还有不少烟枪烫伤,新旧交叠。 “谁干的”萧瑜面色冷了下来,“萧子显” 萧子显并不很在意新得的儿子,小月娥因为失了那份江南少女的灵气,终于失了宠,只是萧瑜没想到,这么快他又固态萌发。 小月娥收回手臂,惨淡一笑 “用不上三年五载,也许明天后天你就见不着我了。” 可是萧瑜又能如何呢美利坚之远,远得她也前路渺茫,多一个人多一个累赘,她连金环也不能带。 况且她为什么要带着小月娥她跟着她去,又算什么 那晚的谈话不欢而散,小月娥心灰意冷的离去。 出国要准备许多东西,萧瑜很快陷入忙碌之中,等再见小月娥时,她已经出事了。 小月娥被抓住与司机阿忠私通,阿忠逃跑时失足掉进花园荷花池里淹死了。 萧老太爷说家丑不可外扬,小月娥被关在柴房里。 萧瑜甚为反感他们私设公堂,当夜回家去见小月娥。 下人不敢给开门,萧瑜隔着铁栏杆问她“你是不是被人陷害的” 小月娥戚戚然望了她半晌,忽而笑了, “二小姐,要是我有事,请你对珏儿照顾一二,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喜乐安康。” 萧瑜皱眉“别说这话,他们还不至于让你死。” 小月娥摇头不语,就只是笑,痴痴的望着她,似乎想把她的样子牢牢记在脑中。 “二小姐,你把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念的那句诗,再念一遍,行吗” 萧瑜失语片刻,叹了声“我忘了。” 那些年胭脂柳巷,姹紫嫣红,她如何个个记得 “但我记得。”她笑了笑“你说,牡丹不及美人妆,又不是西宫秋怨,不懂相思,是件幸事。” “可月娥,终究没这份幸运。” 当天晚上,小月娥吞金自尽。 萧子显整日里醉生梦死,糊涂得不成样子,隔日醒来后,烟瘾犯了,要找小月娥给他烧福寿膏。 下人小心翼翼回道“爷,月姨娘昨天被抓见和阿忠私通,关进柴房了。” 萧子显愣了片刻,摆摆手“先让她来伺候吧。” 下人更加胆战心惊,颤声道“爷,月姨娘昨晚吞金自尽,已经去了” 萧子显这次沉默的久了点,半晌淡淡撂下一句“那就葬了吧。” 从此这院里就像从来没有过一个月姨娘。 都说物似主人型,小月娥走后,那八哥不吃不喝,没几天也跟着去了。 它直到死时,也只会说两句话。 一句是“月娥”,一句是“二小姐”。 我道是谁呢,刀山火海的也敢往萧家跳,原来是你。 刀山火海也敢往里跳,因为我想日日见着你啊。 萧瑜六岁刚被绞了头发时,很不习惯,整天窝在房中,用被子裹着头,不肯出去。 霍锦宁来看她,带了她喜欢吃的西式蛋挞。 她坐在床边,裹着被子,手中托着蛋挞酥皮,小口小口的吃着,一边吃,一边含糊的问 “二哥哥,究竟什么是命犯桃花” “星宿神煞,红鸾星动。”霍锦宁不过八岁,也只是知道个懵懵懂懂,“大抵就是,姻缘太旺。” “这不是好事吗” “有些是好事,有些不是好事,只怕你伤人伤己。” 萧瑜苦思冥想了一阵,下定决心道“那我就不伤人,也不伤已,就算伤了人,我也不伤己。” 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她敬谢不敏,不想沾染。 风月情浓,不过逢场作戏,我无真心,自然不惹尘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13章 鸡鸣长啼,犬吠阵阵,遥远的像从梦里传来。 霍锦宁只觉得浑身酸软,头昏脑涨,勉强睁开眼睛,缓了一会儿,才看清屋中模样,思绪慢慢回笼,他想起了自己此时究竟身在何处。 窗外隐隐晨光,天快亮了。 桌上的蜡烛燃尽,微弱火光将灭未灭,小姑娘趴在桌子上,枕着一本书悄悄睡着,瘦弱的肩膀轻轻一起一伏,就像一只毛绒柔软的幼兽。 他眯起眼睛出神看了一会儿,脑中空白,有些忘记自己该做什么,视线渐渐模糊,似乎又要睡去了。 阿绣像往常一样悠悠转醒,才发现自己居然又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 小声吸着气,揉了揉发麻的手臂,一抬头,发现床上的男人正目光迷离的望着她,不禁心头一跳,下意识跳下凳子,后退了好几步,把自己藏在柱子后面的阴影里,不敢抬头看他。 和受了惊的小猫小狗一模一样。 凳子被她慌慌张张的带倒,摔在地上哐当一声。 屋子里尴尬的沉默了片刻,霍锦宁无声的笑了起来,有些虚弱。 他开口,声音嘶哑无力, “昨晚处理伤口都不怕,今天又不敢和我说话了,嗯” “不是昨晚。” 阿绣有些迟疑,怯生生道“不是昨晚,你昏睡三天三夜了。” 霍锦宁了然,又有些奇怪“你家中没旁人” 阿绣摇了摇头“只有我在家。” 凤姑伤了手,不能梳头,她又孤掌难鸣,故而这几天主顾那里都辞了假,而凤姑一直没回来,只托人来家里告诉她,说出门去走亲戚,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家。 霍锦宁点头,刚开口想说什么,却忍不住低声咳了几下,这一咳就牵扯到了伤口,他脸色一白,疼得撕心裂肺。 阿绣犹豫着,从柱子后面磨蹭出来,拿起桌上倒扣的茶杯倒了杯水,走到床边,扶起霍锦宁,把枕头立起来垫在他身后,小心的喂他喝了水。 霍锦宁早就口干舌燥,清水入口,滋润肺腑,说不出的甘甜愉悦。 一只冰凉的小手试探着在他额头上轻碰了一下,像一片羽毛般轻盈,然后迅速的收了回去。 “烧退了。” 阿绣松了一口气,他烧了整整两天,断断续续,她用尽办法,吓得快要哭了。 霍锦宁闻见自己身上的浓郁味道,疑惑道“你用擦酒为我退烧的” 阿绣一僵,不期然的想起那晚烛光下所见的年轻男子精壮的身体来 她腾地站起身,结结巴巴的说 “我、我去做饭” 逃也似的跑到了厨房,关上门,将滚烫的脸贴在冰凉的门板上,阿绣缓缓蹲下身子。 阿绣啊阿绣,你真是个不知羞的小娘鱼 念着霍锦宁昏迷刚醒,阿绣只挑好克化的吃食,熬了一锅浓稠的小米粥,又蒸了一笼糯米糕,放在漆木托盘上,端进屋里。 霍锦宁伤在右肩,抬手不便,阿绣小声说 “我喂你。” 说着用白瓷小勺舀了一勺金黄的粥,就要往他嘴里送。 霍锦宁失笑“小姑娘,你不看着点,恐怕这碗粥都会叫你喂到我脖领子里。” 阿绣鼓起勇气,抬起头,克制住手臂的颤抖,缓慢的把粥喂给他,迎着他近在咫尺的幽深目光,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 虽然这几日她几乎是贴身照料,可这样直面他清醒的模样,却还是第一次。 霍锦宁看出小姑娘的不自在,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绣,方阿绣。” “可有十五岁” “上个月刚满十四。” 霍锦宁心中一哂,果然还是个孩子。 “你认识我吗” 阿绣手中一抖,勺子里的粥就洒出来几滴,她慌慌张张的放下碗,拿出怀里的手帕擦了擦,低着头,细声细气说 “我只是听人说,你是从上海来的霍少爷,那天你在长寿桥边,买了我的花” 霍锦宁点头,将自己衬衫左右袖口上了两枚蓝宝石袖口解下来,递给她 “这几天麻烦你了,我如今不方便出去,可能还要在这里养几天伤。” 他不是没有安排,只是做戏做到底,现在阴差阳错能藏身这里,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阿绣连忙推拒“不,我不要,我知道有歹人要害你,你放心,我不说出去” “你怎么知道有歹人要害我” “因为,因为”阿绣垂下头,小小声说“因为,你是好人,伤你的人一定是歹人” 这话说得幼稚极了,委实是个单纯的小孩子。 不经意瞥见她低垂着头,黑发绑成辫子,露出尖尖的耳朵,白得透光,小小耳垂上一点点耳洞,什么也没戴。 他把袖扣塞进她的手里,笑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成色尚可,回头找工匠改成对儿耳坠子你带着玩吧。” 阿绣摊开手,只见两颗蓝色的宝石躺在她瘦小的手上,精致的切割工艺,让宝石折射出剔透的光,比何太太那条宝贝的西洋项链上的宝石光泽还要美。 她轻轻的合手握住,好像握着两颗璀璨的星星,又好像是两颗晶莹的糖,凉凉的,甜甜的。 吃过饭,换完伤药,阿绣收拾着东西,霍锦宁看见那本桌上放着的旧书,伸手拿了过来。 书皮已经略旧,封面上写着红楼梦,却是很薄的一本,随手一翻,只有前三十回。纸张软踏踏的,显然有些年头了。 阿绣一惊,好像被发现了心底的隐秘一样“那个” 这是她最宝贝的一本书,从小看到大,一字一句倒背如流。这几天她日夜照顾他,不敢合眼,困极了,便又把书拿出来翻了一遍。 豆蔻之年,还不懂什么男女之情,对情生意动的所有念想,不过是那一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你识字” 阿绣轻轻嗯了一声,手指不自觉揪着衣角,揪来揪去的“没有正经念过书,是跟人学的。以前隔壁住了个教书先生,姓范,我央他,他就教我了,这本书也是他送我的。” “教了多久” “三个月。” “上面的字你都认识” 阿绣点点头,又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不大能看懂。” 霍锦宁笑了笑“这是残本,况且你年纪小,读起来也艰涩些,没请教那位范先生吗” “范先生离开笙溪好些年了。”阿绣说,“听说他是以前的秀才,但没去做官,跑去和人闹革命,被官府抓进大牢,差点杀头,后来才逃回家乡的。” 这些都是邻里街坊的闲言碎语,范先生自己不承认,只是他经常独酌自饮,酒酣耳热会兴冲冲的谈起当年在京城的事,然后欣慰的说皇帝倒了,民国成立了,中国有救了,有救了 “可是后来,没过多久,听说外面又乱了,说京城有个姓袁的当了皇帝,范先生又生气又伤心。第二年南边打起来了,范先生就坐不住了,他卖了所有家当和书,去一个叫云南的地方参军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说到这里,阿绣不禁有些难过。 范先生其实是凤姑的心上人,是凤姑从小就想嫁的人,范先生义无反顾的走了,只跟凤姑说,别等他。 凤姑哭得昏天黑地,一边哭,一边骂“哪个要等他哪个要嫁给他他以为我方阿凤没人娶吗” 第二年春天,凤姑就赌气一样匆匆的嫁了人。 霍锦宁轻叹了一声。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你才四岁那么小的年纪只学了三个月的字就能读红楼梦,你很聪明,可惜” 可惜生在穷苦人家,没机会读书。 “你想上学吗”霍锦宁忽然问。 阿绣眼睛一亮,而后又慢慢黯淡下来了,低低道 “想也没用。” 笙溪镇上的女孩子从来都不上学堂,很多连字也不识一个,她要是读书会很奇怪的,会让周围的阿婆阿公都指指点点的。 霍锦宁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轻轻摸了摸她低垂的小脑袋,没有说话。 炽热的温度透过发丝头皮传来,阿绣再一次羞红了脸,但她心中有别个事,她咬了咬唇,鼓起勇气问道 “我,其实不太懂,范先生有学识,也有见地,为什么要去参军” 为什么抛下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为什么去选择一条生死未卜的路是为名,还是为利 她读书不多,但经常听镇上茶楼里评书演义,也知道历史上朝代更替,今天赵家坐天下,明天李家坐天下,谁当皇帝有什么打紧反正日头还是要一样的升,河水还是要一样的流,老百姓的日子还是一样的过。 这话她憋在心里好久了,不敢问谁,也不知道该问谁,自从范先生走后,在凤姑面前,她连这个名字都不敢提。 眼前这个人是上海的富家少爷,通身贵气,西洋做派,和小镇上的人都是顶不同的,他一定见多识广,他会不会知道呢 霍锦宁沉默了很久,他看着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睛瞧着他,这是一双江南水土滋润出来的眼睛,就像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她见风吹,见花落,见水流,见云起,就如同这小镇一样,依山傍水,幸而又幸的在这乱世偷得浮生片刻。 不知外间战火纷飞,动荡不堪。 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 “因为他想让千千万万个小阿绣都有书念。” 民国三年,袁总统复辟登基,蔡将军在云南宣布独立,护国战役轰轰烈烈打了两年,无数热血青年舍生忘死,把年轻的生命献给了民族未来。 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抛家舍业的范先生,许许多多与爱人生离死别的凤姑,许许多多想上学却不能上学的阿绣。 他们需要一个太平盛世,他们需要一个强大而自由的新中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14章 “姐姐姐姐今天先生的测验,我得了一百分” 萧珏高兴的把试卷拿给萧瑜。 萧瑜接过扫了一眼,笑道“还成,想要什么礼物” 萧珏小脸涨红,小声说“姐姐,你上次说要带我出去玩的” “还记得呢好,我言出必行,让金环给你换套衣服,我悄悄带你们俩个出去玩。” “姐姐万岁” 萧珏乐的不停拍手,他今年七岁,走出这个小院子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对外面的世界好奇的不得了。 “小姐”金环有些迟疑,也有些激动。 小少爷被关在这个锦屏苑多久,她就陪了多久,她都快要忘了外面是什么样的了。 可她还是有些担心,怕老太爷怪罪。 “没事儿。”萧瑜示意她安心。 自从她和霍锦宁从国外回来,全家都在等着她嫁进沪上霍家,谁敢惹她而最近政坛局势又变,萧老太爷每天几乎快搬到府衙住了,哪有闲情管家里这些事,也许他早就忘了锦屏苑里还有这么一个孙儿。 “霍祥,备车,我们出去。” 霍祥有点为难“小姐,那听您的意思,咱们是从后门走” 闻言,萧瑜脸上笑容淡了几分“他还等在那里” “是啊,云老板已经在后门等您七天了,天不亮就来,入夜了才走,不见到您誓不摆休。好歹是没杵在前门,这要是让别人看见了,可不成样子。” 萧瑜失笑“他这是跑这儿来点卯了” 那天陶然亭,梁瑾反串了一曲山桃红,端得是情意绵绵。然而萧瑜丝毫不为所动,客客气气的起身告了辞。 然后萧瑜就再没上戏楼听过戏,也没再见过梁瑾,再后来他就每天来萧府后门等着。 “也罢,那就见一面吧,把话说清楚。对了,霍祥,把我昨儿个让你卖的那盏八角琉璃宫灯拎着。” “好勒” 萧瑜换了一身黑白骑马装,领着萧珏出了门,果然见门外梁瑾还站在那里。 他穿了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子,脸色苍白,脸颊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不少,衬得那双凤目幽深执拗。 他看见萧瑜,眼前一亮,他从怀中拿出一方雪白的手帕,上前一步 “二小姐” 萧瑜抬手制止了他,伸手接过霍祥手里的宫灯,拍了拍萧珏的头“和金环姐姐先上车。” 然后她示意梁瑾跟他走到一边,没等他开口,先将宫灯递给了他 “云老板,那天一盏牡丹纸灯,云老板有心了,今日薄礼回赠,还望不要嫌弃。” 梁瑾垂眸看了一眼那盏精美的琉璃灯,没有接,他睫毛颤了颤,捏紧了手中的帕子,轻声说 “二小姐这是打算与我恩断义绝吗” “云老板说笑了,本就无甚恩义,何来断绝一说” 梁瑾使劲抿了抿唇,切切道“二小姐是在下知音。” 萧瑜无奈失笑“云老板也是明白人,不过风月场上逢场作戏,你怎么也当了真” 梁瑾脸色一白,却仍是固执的望向她,一字一顿道 “我认定的事,就是一辈子。” 话已至此,萧瑜有些失了耐心,脸上笑意转冷, “云老板,你当我是孝子还是凯子捧过戏子不过图一乐呵,你要想找靠山真的找错了人。满城皆知,我早许了人家。” “你当我是什么人”梁瑾眼眶发红,“我不求,我什么也不求。” “那就更不行了,过去年少荒唐也就罢了,如今你让霍家二少爷的脸面往哪放” “我对你” “好了,你不要再来了。” 萧瑜再不听他多说,转身就走。 大步上了汽车,她吩咐霍祥 “开车吧” 说完就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任汽车缓缓启动离开。 萧珏趴在后玻璃上看着远远离去的萧府后门,和依旧站在那里的梁瑾,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表情冷淡的萧瑜,不敢多说。 他坐回座位上,附在金环耳边悄声说“金环姐姐,那个长得好好看的哥哥,好像哭了” 上一次萧珏所谓想去看戏的愿望,说来不过是因为萧瑜爱看戏,而且他也并不知道萧府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故而这次萧瑜带他出来,直接去了城郊的马场。 这日万里无云,天清气爽,马场上绿荫片片,几匹高头骏马悠闲的在远处低头吃草。 廖季生纵马疾驰,离老远就向他们招手,喊道“萧瑜” 萧瑜笑着点头“三哥。” 这个马场这些年几经易主,可他俩一直都是这里的常客。 转瞬廖季生就骑到了跟前,“吁”的一声勒紧缰绳,停了马,问道“这就是你弟弟” 萧珏一下车就兴奋得不得了,抑制不住的跑来跑去,几乎想在马草地上打滚翻跟头。 萧瑜无奈摇头,让他跟着叫人。 “三哥好” “好小子,想不想骑马玩” “想”萧珏激动的小脸通红。 廖季生爽朗一笑,让人牵了一匹通体雪白的幼马过来,“去吧野去吧” 萧珏欢呼一声,扑了上去,迈着小短腿就想爬上马背。 那牵马的仆人急忙抱住他,“小祖宗哟,你可慢着点,让小的一步步教你。” 廖季生跟萧瑜道“你放心,我的人都是好手,保证摔不着这孩子。” 萧瑜笑道“当年我骑马就是三哥教的,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金环却有些焦急,眼巴巴望着萧珏那边,“小姐,让金环看着小少爷吧。” 萧瑜点头,金环立马跟了上去。 廖季生干净利落跳下马背,牵着马,和萧瑜并肩而行。 “我说小瑜儿,如今你成了京城十八家戏楼的东家,日进斗金,我还没恭喜你,你怎么愁眉不展的” 萧瑜一愣“我有吗没什么大事。”旋即笑笑“这还不是三哥的功劳,我一人无凭无靠的,怎么能镇住场子” “诶呦,跟三哥甭来这套,你可别学得跟霍二那小子似的。” “他怎么了” “以前还凑合,就这回从西洋回来吧,你瞧瞧他那举手投足都憋着一肚子坏水的德行,端得是衣冠禽兽的奸商样儿” 萧瑜顿时乐不可支,虽然不厚道,可她怎么觉得廖三哥说得这么对呢 “孙家那九小子前几天从天津回来了,你知道吧” “听说了。”萧瑜点头“孙老太爷下月大寿,他这小儿子肯定要回来。” “孙家现在风头正劲,我就不去露面了,免得碰上家里的人,你替三哥走一趟吧。” 萧瑜随口应下“成啊。” 过了一会儿,下人牵着萧珏骑马溜达回来。 萧珏从马上下来还依依不舍,一脑门汗还浑然不觉,金环掏出手帕给他擦汗,生怕他着了凉。 廖季生问他“骑马好不好玩” “好玩”萧珏兴奋道“我在马背上感觉自己好像有了翅膀,要飞起来了” 萧瑜笑了笑“这就飞起来了你以后坐上飞机才是真能飞起来呢。” 萧珏眼前一亮“飞机那是什么真的可以飞起来吗” 廖季生跟他解释“飞机是洋人造的东西,长得像鸟一样,像汽车一样有人开,坐上去就能飞上天,想飞多高就飞多高。” “那我要坐飞机”萧珏拍手欢呼道“我以后还要开飞机,我要开着飞机,带着姐姐和金环姐姐飞上好高好高的蓝天” 说着,他张开双臂像鸟一样,跑来跑去,好像真的能飞起来一样。 常年困在锦屏苑四方天地,他多么渴望无拘无束的自由,总有一天,他要飞上蓝天,飞到月亮上,再也没人能抓住他 萧瑜带着萧珏在外面玩了一整天,回来时,天都黑了。 萧珏早就累得不行,胡乱吃过晚饭就上床睡觉了。 霍祥走过来,小心翼翼的禀报萧瑜“小姐,那位还在门外站着呢,我瞧这天乌云密布,好像要下雨了” “跟我说,我是能拦着雨不下不成”萧瑜不咸不淡的瞥了他一眼,“还是你想给他去送把伞” 霍祥抬手扇了自己嘴巴一下,告饶道“我多嘴,小姐您别生气,我这就给您烧水泡茶去” 萧瑜走进书房,随手拿起一本书,坐在桌旁翻看起来。 不一会儿,果然听见外面雷声阵阵,闪电破空,然后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嗯,春雨贵如油,是场好雨。她心中想。 一壶热气腾腾的安神茶端到了她面前,金环在她桌上又摆了几盘小点心。 “小姐,熬夜看书,胃里不能空着,我看您方才就没吃几口。” 萧瑜神色缓了缓,“我知道了,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去睡吧。” “金环不困,金环要给小姐红袖添香。” 萧瑜失笑“都哪里来的词,快回去吧,我一会儿乏了就去睡了。” 金环应下,临出门时看了看门外的天,还是忍不住对萧瑜道 “小姐,外面下的是冰雹。” 萧瑜眼皮一跳,叹了口气,放下书。 霍祥匆匆忙忙的跑来,站在她面前,欲言又止,十分欠揍。 “有话快说” “是,小姐那位在门外晕倒了” 萧瑜几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那就赶紧送医院去吧,跟我说什么” “诶,好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15章 江南春雨正急,雨落屋瓦声音清脆。 霍锦宁百无聊赖躺在床上,突然觉得额头一凉,一滴水滴在了头上。 他抬手抹掉雨水,有些好笑。 这屋子房顶漏雨,阿绣已经把家里能接水的家什都摆出来接水了,连床上都放了一个盆,一个碗,他一动不敢动,生怕把盆碗碰洒了,弄湿被子。 这回连头顶也遭了殃。 索性翻身下床,在桌边还算干松的地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拿起那本破旧的红楼梦翻看起来。 阿绣进门就看见这一幕,骇了一跳,连忙道“你怎么下地了快躺起来,别动了伤口” “我只是伤了肩膀,下地走动还是无妨,你不用担心。” 阿绣将托盘放在桌子上,不放心的看了看他的肩膀,确定并没有血渗出来,这才罢休。 霍锦宁掀开托盘上扣着的碗,问道“你做了什么” “艾草糍粑,刚蒸出锅,你快尝尝”阿绣欢快道。 这是她最喜欢的点心,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霍锦宁看着那一团团绿油油的糕点有些迟疑,终于还是拿起了一个尝了一口。 说实话,这些天阿绣做了很多糕点,除了形状颜色外他吃着并没有什么差异,都是软黏黏,甜腻腻,他是真的吃不惯这些女孩子家爱的东西。 但看着小姑娘期待的表情,他还是说“味道很好。” 阿绣抿嘴偷偷的笑,心里快活的不得了。 她也坐了下来,拿起一个艾草糍粑,用手托着垫在下面的粽叶,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她看见霍锦宁在翻看着那本红楼梦,于是问他“你上次说这书是残本,那么还有多少后面的故事是怎样的” “曹公著红楼梦只传世八十回,后有高鹗续书四十回,是个长长的故事,你只看了一个开头,后面不是什么好结局。” 阿绣一愣,连糍粑也忘了吃了,期期艾艾的问“怎么会怎么会是不好的结局前面明明花团锦簇,一片祥和,后面怎么会不好是不是那续书的人续错了” “高鹗续作,好坏各在人心,但就算依着曹公本意,草灰蛇线,伏延千里,原作也该是悲剧收场。”霍锦宁淡淡道,“正因开头花团锦簇,一片祥和,结尾才是大厦倾颓,各奔东西。”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阿绣放下糍粑,心中一团乱麻。 从小到大,这半本红楼梦她翻了成千上百遍,一字一句倒背如流,贾府初遇,黛玉葬花,共读西厢,元妃省亲原来这些热热闹闹的故事,这些形形色色的人都不得善终吗 她还小,不懂得盛极必衰、物极必反的道理,也不懂得所有既定的结局,也许命运在一早就告诉了你。 霍锦宁见她神色惶恐,心里软了软,笑道“怪我,不该告诉你,书里的故事不圆满,是要人们牢记珍惜眼前,书外的故事圆满就成了。” 阿绣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不期然觉得心里一角似乎空空的,低头不再说话。 一时间,屋中只剩下雨滴打落在各个瓷碗木盆里的声音,滴啦滴啦,连成一片,好像是什么合奏的乐器。 忽然,这一片音韵中,插入了一个激烈的敲击声 “阿绣开门阿绣,你在干什么快开门,雨怎么下得这么大” 阿绣一僵,她惊慌失措的看向霍锦宁“是凤姑回来了” 怎么办要是被凤姑发现她在房间里偷偷藏了个男人该怎么办 霍锦宁安抚她道“别着急,镇定些,你去开门,就当做没这回事,我在房间里不出去,她不会发现。” 霍锦宁笃定的声音让她平静了不少,是啊,凤姑从不会到她的屋子里来,只要小心些,不会被发现的。 她攥紧了拳头,深呼吸了几下,跑去开门。 门一打开,凤姑收了油纸伞,迅速的挤了进来,不住的抱怨“这雨下得真大,我的鞋袜全湿了,阿绣,屋子有没有漏雨” “没有,没有漏雨。” 阿绣一边帮忙放伞,一边小声说。 凤姑狐疑的看向她“阿绣,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这小姑娘最是胆小,从来不会撒谎,还没骗人,自己先心虚得不得了。 “没有” 凤姑目光如炬“你是不是在家闯了什么祸是烧坏了厨房还是洗破了衣服” “没有” 阿绣被凤姑盯得快要哭出来,憋了半天,突然憋出来一句“其实,我不小心把你的梳子摔坏了” 凤姑尖叫“哪一只” “就是,紫檀木的那只。” 凤姑一把推开她,风风火火的跑回屋子,打开梳妆盒,翻找了一番,发现那只她最最宝贵的紫檀木梳果然不见了。 “方阿绣”凤姑伸指头不停的戳着阿绣的头,恨不得在上面戳出一个洞来“摔坏的木梳呢” “我怕你发现,悄悄扔了” 其实她没有摔坏,只不过拿去给霍锦宁梳头了,可是看现在凤姑要吃人的模样,她有些后悔拿这把了,如果是黄花梨木那把,也许凤姑不会气成这样。 “你,你”凤姑气得半天说不出来话,指着她“你”了半晌,终于丧气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算了,算了” 阿绣很意外,她结结巴巴的问“凤姑,你,你不生我的气吗” “打死你个小娘鱼木梳也回不来了,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凤姑叹了口气,幽幽道“那本来就是留给你的嫁妆,现在没了一件,到时候你也少一件。” 阿绣一愣,她知道凤姑有多么宝贝这个梳妆盒,她从来没有想过凤姑要把这个梳妆盒留给自己,她也从来没想过凤姑在考虑她的嫁妆。 “嘴巴张那么大干什么没爹没娘,再没点嫁妆,哪个后生敢娶你”凤姑瞪了她一眼,不耐烦的挥挥手赶她走 “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我累得快睡着了,晚饭做好时再叫我。” “哦。” 阿绣乖乖的应下,转身就走,临出门时突然被凤姑叫住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离开笙溪镇,去广州的话” 阿绣吓了一跳“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 “也是,广州实在是太远了。”凤姑喃喃自语,“好了,我只是说说,你出去别忘把门带上。” 阿绣觉得凤姑有事瞒着她,虽然她自己也有事瞒着凤姑,可是她总觉得凤姑瞒着她的事情更严重。 她从木柜里抱出棉被时,还在想着这件事,一不留神磕了头,疼得诶呦一声蹲了下来。 霍锦宁好笑“想什么呢” “没什么。” 阿绣很不好意思,低着头把被铺在地上。 “你在干什么” 过去几天,都是霍锦宁睡在阿绣房里,阿绣偷偷睡在凤姑房里,现在凤姑回来了,她也只能回来了。 霍锦宁起身下床,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按到床上,“你不会以为我会叫一个小孩子睡地上吧” “可你是病人。” “但我也是大人。” “我,我不是小孩子”阿绣小声辩解。 霍锦宁一笑“那你和我一同睡床上反正你人瘦瘦小小的,也不占地方。” 阿绣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那,那怎么行” “所以,你就听我的,再吵,要把凤姑引来了。” 于是这一晚,阿绣睡床上,霍锦宁睡在了地上。 可阿绣辗转反侧,心里极为不安,总是怕地上太凉或太硬。 霍锦宁轻声说“你不用为难,只睡这一晚,明天我就走了。” 这一句话又如一颗炸雷响在阿绣耳边,她猛地睁开眼睛,喃喃道“你,你要走了啊” 是啊,他不过是暂时在这里养伤,无论十天二十天,他终究是要走的。 他是上海来的富家少爷,她不过是小镇上的梳头娘姨,天上地下的人,本来不该有交集。这十来天的日子,就像是做梦一样,一眨眼就过来了。 他来过这间屋子,他睡过她的床,他枕过她的枕头,他盖过她的被子,他用过她的木梳,他吃过她做的饭,而这一切,马上就要过去了。 她轻声问“上海是什么样子的,您能给我讲一讲吗” “上海” 他轻笑了一声,在夜里凭显低沉清雅。 “上海有很多楼,很多车,很多人,有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笙歌不夜,还有花园洋房,外滩广场,电影明星” “啊,那真是极好,极热闹。” “可这一切都有代价。”他慢慢道“想留在那样的地方,想过着那样的生活,都要付出代价,你还不懂。” 她心中一片烂漫“也许我以后会懂。” 但他希望她永远不懂,他轻叹了一声,。 “睡吧。” 阿绣应了一身,轻轻翻了个身,把脸埋在被子里,让眼泪慢慢的流出来,打湿被子。 她一点也不怕霍锦宁发现,她最会这样不出声的哭了,谁也发现不了。 她忽然想起来书中那支曲子里的词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木石前盟,也许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16章 翌日一大早,阿绣和凤姑匆匆吃过早饭,出去挨家挨户的给人梳头,像过去每一天一样。 只是这一次,阿绣分外的心不在焉,时不时的走神。 她临走前将一碗热腾腾的小馄饨焖在了锅里,不知道霍锦宁起来时能不能找见。 他说今天会走,却没说上午还是下午。她很怕是早晨,这样等她回去时他已经不在,连道别都没有。她也很怕是晚上,让她亲眼看着他离开,她一定会很难受很难受。 “想什么呢”凤姑伸手捏了一下她的小脸,“打起精神来到何老爷家了。” 今天最后一家,是何府。 两人从偏门进了何府,穿堂过榭,来到梳妆堂。 静候片刻,四位太太打扮的花枝招展,姗姗来迟。 今日,她们身后还多了一个翠歌。 原来何老爷终于把翠歌收入房里,四位太太变成了五位。 往常每天争风吃醋的四位太太如今化敌为友,亲亲蜜蜜的在一起说话,不约而同的冷落翠歌。 翠歌也不在意,顾自坐在另一边,对着水银镜子比划着今天该戴哪一条项链,故意搔首弄姿。 大太太开口,打破局面“凤姑的手可是好了” 凤姑笑着回道“劳太太记挂,今个终于能沾水了。” “我还真是喜欢极了凤姑你的手艺,这几日下面丫鬟凑合梳的,我怎么都觉得不满意。下回你要是不得空,叫阿绣来就成,我看上一回她不也是梳的挺好” “太太说笑了,阿绣还小,当不了事。” 大太太从镜子里看了阿绣一眼,冲她笑眯眯的招了招手“过来,我看看。” 阿绣正在发呆,凤姑偷偷捅了她一下,“阿绣愣着干嘛大太太叫你过去呢。” 她这才回过神来,轻手轻脚走了过去,低头唤了一声“太太。” 大太太笑了笑,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颌端详了下 “正是豆蔻年华的水灵时候,模样倒是端正,就是胆子小了些,但以后成了家就好了。” 凤姑意识到了什么“太太” 不等她说完,大太太就道“凤姑,我有个远房表弟,常来往苏州做些小买卖,家里殷实,就是身边没个照顾的人,让阿绣去伺候他如何” 凤姑顿了顿,笑了起来“大太太的表弟定是富贵人家,我们阿绣小门小户的,没见过世面,哪里配得上” 阿绣想说话,却被凤姑死死的拽住,不敢开口。 一旁的翠歌忽然嗤笑了一生,慢条斯理道“大太太真是好算计,我听人说您那位表弟一把年纪,吃喝嫖赌抽一应俱全,这个小娘鱼进了门,岂不是跳进火坑再也出不来” 大太太瞪了她一眼,不咸不淡道“他不过是年纪轻,心不定,娶了媳妇,再过几年就好了。怎么,凤姑你不同意这门亲事” 凤姑脸色发白,到底还是恭敬笑道“哪里会呀能和太太攀上亲事,是阿绣的福分,阿绣,还不快谢谢大太太。” 阿绣如木偶一样被凤姑按着跪下,磕了头。 大太太脸色这才缓和了几分,将手腕上金镶玉的镯子退下来,赏给了阿绣,嘱咐道 “好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我叫他下个月来迎亲。你嫁过去后,要勤快贤惠,帮他操持家务,早早开枝散叶,懂了吗” 阿绣失魂落魄的被凤姑拉回家,凤姑的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进屋大门一关,阿绣一直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就唰的一下掉了下来。 凤姑有些烦躁“哭什么哭真不知道大太太看中你哪点了,许是想找个胆小老实的,偏偏就留意了你。” “凤姑,我不想嫁,求求你,我真的不想嫁”阿绣拉着凤姑的手抽泣。 “你不想有什么用今天大太太发话,那就是事儿已经定下来了,没有回旋余地,要是早几天说不定还好说。” 凤姑懊悔了一阵,跺了跺脚,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好半天,她终是终于叹了口气,“算了,都是命。阿绣,你嫁吧。” 阿绣不可置信的抬起头,“凤姑” “何老爷在笙溪只手遮天,得罪了大太太,我们如何在镇上活下去况且,你早晚要嫁人的,他家境殷实,总比家徒四壁强,你嫁过去不用吃苦。” “可、可是,你不是说以后会有很多后生来家里提亲吗” 凤姑苦笑了一下“傻姑娘,那不过都是逗你玩的,你没爹没娘嫁妆不厚,我名声又差,哪个正经人家愿意娶你” 阿绣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好像这么久以来都被骗了一样,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崩塌。 她咬唇,倔强道“我不嫁,我一辈子不嫁,我要一直跟着凤姑。” 往常这话也说过很多次,凤姑都是笑着骂她傻,而这一次凤姑却有些不耐烦“别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懂事,我不可能一辈子带着你,我” 她一狠心“过一阵我就要去广州了” 话终于说出口,凤姑也就索性不瞒她了,直话直说道“你记不记得桂花弄给我打梳妆台的木匠李我和他好上了,他兄弟在广州十三行那边跑生意,赚了不少钱,他也要过去,我决定和他一起下广州。” 原来凤姑这段日子遮遮掩掩的是这件事,前几天她早出晚归又说走亲戚,也都是去了木匠李那里。 “那,那能不能带着我” 她小声央求。 凤姑火气一下子涌上来“你还嫌拖累我不够吗你知不知道他愿意带我走有多不容易我养了你快十年,早就仁至义尽了,要不是阿姐临死前反复求我,我一早就把你送人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不是阿姐的女儿,阿姐在京城嫁的那个男人早就死了” 阿绣身子晃了晃,几乎有些站不住,她惶恐的看着凤姑,心里渐渐一片冰凉。 奶娘死后,她很害怕,她一直都很努力的干活,很小心的做工,很乖很乖的听话,希望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用,可原来凤姑早就嫌弃她了。 她不要她了,她要和她的男人私奔了,她恨不得立刻甩了她,她甚至不惜把她嫁给一个吃喝嫖赌俱全的男人。 凤姑看着阿绣脸色惨白,摇摇欲坠,有些后悔脱口而出的话,但仍是狠下心肠,冷冰冰道 “从今天起,你哪里也不要去,就留在家里等着嫁人吧。” 而后她又叹了口气“阿绣,女人的命就是这样的,你不要做无谓挣扎了。” 两人相对僵持,院子里静悄悄的。 这时,阿绣房间的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凤姑吓了一跳,大叫道 “谁谁在屋里” 开门的是个年青男人,灰衣短打,板着个脸,他冷冷的看了凤姑一眼,凤姑一僵,喊了一半的话就噎在了嗓子里。 阿绣也没见过他,可他一转身露出身后那人,她就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 霍锦宁缓缓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站在院子里。 他还穿着那件白色衬衫,受了伤,沾了血,被阿绣洗干净,穿了好几天,已经皱皱巴巴的了,可是穿在他身上一点也不显得狼狈。 旁人是人靠衣装,可有的人即使风尘仆仆,一身污泥也掩不住骨子里的气度。他站在那里,连阿绣家的小院子都显得逼仄了起来。 他对凤姑颔首,淡淡道“之前遇上些麻烦,承蒙阿绣姑娘收留,未经主人同意,在这里借宿几天,实在抱歉。如今我该走了。” 凤姑骤然看见自己冒出来了两个陌生男人,已经吓得说不出来话,现在听霍锦宁这么一说,又气又急,差点昏过去。 “什么借宿你到底是谁你对阿绣做了什么她还是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你从她的屋子里走出来,她还要不要嫁人了” 凤姑不可置信的看向阿绣,简直想象不出这怯生生的小姑娘敢做出这么胆大包天的事来,她死死抓住阿绣的手腕,质问她 “你说你是不是被他占了便宜是不是被他你,你到底还知不知羞要不要脸” 阿绣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委屈的说“我没有,凤姑,我没有” 霍锦宁不轻不重的扫了她一眼,面色不渝“别在她面前说这种难听的话,她还只是个孩子。” 他看向霍吉,霍吉会意,从袖子里拿出两根黄澄澄的金条,上前递给凤姑。 凤姑有些傻眼“这是” “阿绣是个好孩子,她不愿意嫁人,你不要逼她,让她跟你去广州吧。” “霍少爷” 阿绣泪眼朦胧的看向霍锦宁,泪水模糊了眼睛,可她还是固执的抬头看他。 她看着霍锦宁走到她面前,轻轻的,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告诉她 “别哭了,我不是告诉过你,要经常笑一笑吗我要走了,你好好保重。” 霍锦宁转身向门外走去,阿绣在后面执拗的望着他,随着他的脚步,她的心跳如雷,每一声都重重的响在耳边。 短短半天里,发生太多太多的事了,比她过去十几年里发生的都要多。有人给她说亲了,凤姑不要她了,凤姑要去广州了,她也要离开笙溪了。 而他,要走了。 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他们说不准都遇不见了。 她不想走,她好想一辈子都留在这个小镇上,大街小巷,东家西家的跟着凤姑给人梳头,下午在桥边帮哑婆婆卖花,一坐就是一下午,她看水流,看云舒,春天去采艾草,秋天去摇桂花,一年一年,日子就这样过去。 可是,不行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金玉满堂,也会零落成泥,琼楼玉宇,也会大厦倾颓。 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一股子勇气,阿绣突然挣脱了凤姑的手,跑出门去。 “霍少爷” 霍锦宁还没走远,闻声回首,只见阿绣从门里小跑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霍少爷,求求您带我一起走吧” 既然都是离开,那么上海与广州有什么分别凤姑说的对,她只会是累赘,即使去了广州,她也终究会被抛弃,被嫁给不知道什么的人家,这样的日子,她不想要。 她抬头,逆着光,她看不清霍锦宁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淡漠的声音 “你跟着我,能做什么呢” “我可以做丫鬟,做绣娘,我可以做女红,做饭,洗衣服,我,我还可以,给您夫人梳头” 面前的人忽而轻笑了一声 “我夫人,怕是不需要梳头的” 阿绣心中一紧,差点又要哭出来。 霍锦宁轻轻的叹了口气,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孩子,瘦小纤细的身子微微颤抖着,那样胆小,却又那样倔强。 “我本来不想打扰你平静的生活,现在看来,将后半生托付于旁人,果然不存在安稳罢了,你去收拾收拾吧,我等你。” 阿绣走进门时,正对上凤姑的目光,刚才的一切她已经都看见了。 凤姑一言不发,转身进了门。 “凤姑” 阿绣一急,赶紧追了上去。 只见凤姑走进卧房,拿出了她的梳妆盒来。 “阿绣,你过来。” 凤姑把这个从外婆传给娘,娘传给她,她出嫁抱着的漆木雕花梳妆盒,郑重的交给了阿绣。 “凤姑” 阿绣觉得自己过去十几年来流的眼泪,也没有今天这一会儿多。 “傻姑娘,哭什么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凤姑很高兴。我是寡妇,他是鳏夫,留在这里会被人指指点点到死。我求过他,他就是不答应带着你,凤姑也舍不得把你嫁给” 凤姑说着,抬手擦掉眼泪,笑了笑“算了,说这些都没用了。那个霍少爷看着很有钱,人也很好,你跟着他不会吃亏的。” “这个梳妆盒还是留给你做嫁妆,可惜凤姑不能看着你出嫁。女大不中留,早晚有一天要跟人家走,别恨凤姑。快走吧,别让人家等你久了。” 凤姑抱了阿绣一下,不等她反应过来,又把她推出门。 “走吧,我也很快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阿绣出了门,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 又听凤姑在身后喊道“阿绣,以后别来找我,听到没有” 阿绣狠狠的点头,然后抱紧了沉甸甸的梳妆盒,大步跑远了。 镇外的小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车,阿绣是第一次坐汽车,也是第一次见到汽车,她怯生生的看着霍吉替她打开的车门,不知所措。 霍锦宁好脾气的告诉她“抬腿迈进去,坐下就可以了。” “哦。” 阿绣愣愣的点头,然后一下子又不知道该迈哪条腿。 这时候,突然有熟悉的猫叫声传来。 阿绣一抬头,看见一只灰扑扑的小猫冲过来,嗖的一下跳上了她怀里的梳妆盒。 “阿鱼,阿鱼你怎么来了”阿绣手忙脚乱,差点摔倒。 “阿鱼”霍锦宁笑了一下“一只猫,为什么叫阿鱼” 阿绣很不好意思“因为,老人家说越叫越有,我想一只猫最幸福的事就是有吃不完的鱼,所以这么叫它。可是后来发现,它根本不爱吃鱼。” 霍锦宁又念了几遍阿鱼这两个字,不知想起什么,摇头失笑。 阿绣认认真真的和猫儿道别,轻声嘱咐着 “阿鱼阿鱼,我要走了,你以后自己一只猫要好好的,下午记得去长寿桥边找哑婆婆,她会喂你小鱼干,记得不要去陈屠户家里,他最讨厌野猫野狗了” 最后重重的亲了阿鱼一下,她松开了手,猫儿从怀中跳下,蹲在路边,摇着尾巴看着她坐上了汽车,喵喵的叫个不停,好像是不舍的送别。 阿绣坐在汽车中,抱紧了手里的梳妆盒,忍不住回头向身后看去。 这座小桥流水的江南小镇,在视线中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一同远去的,还有阿绣一生中最安逸无忧的少年时光。 此后,山高水长,前路茫茫。 江南,春尽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17章 六月初十,孙家大老爷的六十大寿,在家中设宴款待宾客。 孙家如今是政坛新贵,二老爷年初经总统提名,国会通过,任国务总理兼任外交委员会委员长,人人抢着巴结,一时孙府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这场寿宴是中西结合,年轻人在一起办西式酒会,年长的在一起喝酒听戏,两相乐呵。 萧瑜虽然答应替廖季生走一趟,可仅仅礼数带到就完了,也不掺合那些青年男女的聊天,端着杯红酒,顾自走到花园露台那里,在藤椅上坐了下来。 “呦,这不是萧二少嘛,你可是会躲清静” 一听这欠揍的声音,就知道是孙家那个油头粉面的小九少,萧瑜似笑非笑看向来人。 “总比有些人想躲清静躲不了要强。” 一句话戳到孙敬祺心坎里去,他在她身边坐下,忿忿道“嘿,几年不见,我说你能不一见面就挤兑人吗” 作为孙大老爷老来得子,孙小九一直是家里姨娘哥嫂的心头好,这回刚从外地回来,少不得要被围着嘘寒问暖。 “谁先挤兑谁的呀不知道霍二少发话了吗,还敢这么叫” “得我嘴贫,当我没说”一提霍锦宁,孙敬祺就蔫了,他们这圈子里长大的,没几个不怕衣冠禽兽霍二少的。 “你俩这真是好事将近啊” “有什么稀奇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孙小九都结婚了,还不行旁人结” 孙敬祺一拍大腿“这不是被老爷子逼的嘛,我可还没玩够呢。” 萧瑜轻嗤“说得好像结了婚能拦住你似的,刚还看你跟那个穿得跟孔雀似的交际花调情。” “那只是社交礼貌,懂不懂亏你还喝过几年洋墨水,这都想不开” 孙小九切了一声,喝了一口手中的红酒。 “你呀,可收收心吧。”萧瑜斜了他一眼,“趁二老爷如今官运亨通,你也谋个出路,别整天跑外面瞎玩。” “哪儿玩了我那是做生意说了你也不懂。”孙敬祺摆了摆手,又哼哼几声“什么官运亨通一个总理,三年换了五个,谁知道这回能做多久,我二叔就是想不开,一把年纪还操着心。” 不操心你孙九少吃什么穿什么 萧瑜摇摇头,没说话。 不远处请来的乐队,拉着提琴协奏曲,不少年轻人在花园里翩翩起舞,跳起了华尔兹。 “这要让我家老爷子看见了,准要骂几句伤风败俗。”孙敬祺啧啧两声“诶,你得意这玩意吗我听着都快睡着了,咱后院戏楼听戏去呗” “成啊,今儿个请的谁” “庆祥班啊,走着” 两个人溜达着往戏楼走,沿途穿过花园,遇见七八个聚在凉亭里说话的小姐,有人高声叫道 “我说九少哪去了,原来在这里,新婚燕尔的,怎么冷落我们九少奶奶呢” 孙敬祺冲萧瑜无奈耸了耸肩,两人走了过去。 也都是京城这圈子里的富家小姐少奶奶,萧瑜一走近就让人认出来了,满四九城再也找不着一个她这样高挑短发,英姿飒爽的萧二小姐了,有人笑着招呼,有人窃窃私语,面露不屑。 正中间一个齐肩短发,白色蕾丝洋装的女孩子,看见她,脸色红了红,有些害羞的对她说 “萧、萧瑜,你还记得我吗” 萧瑜还真就记得不太清楚了,眯起眼睛细看了看,又留意了身边孙敬祺诡异的神色,有些了然,笑道 “柳小姐。” 她跟这些闺阁女眷交集不多,倒是跟那些男孩子混得熟点,依稀记得小时候孙敬祺把这个柳小姐的风筝挂到树上,还是她给摘下来的。 柳迟迟笑颜如花“还像以前叫我迟迟就好。” 身边人打趣“而今可得叫九少奶奶了,是不是” 孙敬祺咳了两声,不自然道“你们玩你们的,我们去后院转转。” 柳迟迟点点头,又对萧瑜道“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等有空我们出来一起喝咖啡看电影好不好” “成啊。”萧瑜笑道“错过你俩的婚礼,真是不好意思,回头补一份礼物来。” “真的吗你说话要算数” 萧瑜还没等点头,就被孙敬祺拉走了“废什么话呀,再不走戏都散场了” 不小心看见孙小九通红的耳朵根子,萧瑜摇头失笑。 这青梅竹马,欢喜冤家,可真是逃不开的孽缘。 进了戏楼,台上正一出武松打虎正当高潮,看客是掌声如雷拍手叫好。 萧瑜和孙敬祺随意的拣一楼边上一处没人的八仙桌旁坐下,立马有下人端上热茶点心伺候着。 萧瑜其实没什么看戏的心思,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孙敬祺东拉西扯,耳边鼓点铜锣络绎不绝,神儿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一幕戏落,一幕戏起,红名牌挂,鼓乐声起,萧瑜微微一愣。 这一场是霸王别姬,唱虞姬的是梁瑾。 伴着楚霸王咿咿呀呀的回营声,萧瑜低头,轻轻地吹了口热茶。 不消片刻,虞姬伴着八侍女上台,身穿鱼鳞甲,头戴如意冠,风流俊美,英姿勃勃。 一个亮相,便赢得台下阵阵叫好。 孙敬祺嘿然一乐“这虞姬还自带三分哀婉凄楚,项羽可还没败呢。” 这段故事脍炙人口,自几年前在京城首演,万人空巷,往后大小堂会少不得来这一段,也不管吉不吉利。 接下来是四面楚歌,霸王心灰意冷,虞姬舞剑。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那虞姬身影单薄,扶风弱柳,却偏生双剑生风,眼中含泪,道出了一股红颜薄命,英雄末路。 孙敬祺不禁叹道“听说云老板前几日淋了雨,大病一场,躺了小半个月,此情此景倒是和戏里不谋而合了。” 萧瑜凉凉笑了一声“你倒是看得一出好戏。” 萧二小姐与碧云天云老板走得颇近,早就不是什么隐秘。上月梁瑾在萧府门外苦等数天,淋雨病倒,更是被有心人传开,闹得满城风雨,如今连这刚才外面回来的孙小九都知道了。 孙敬祺被点破了也丝毫不觉不好意思,优哉游哉道“我就是觉得可惜了。” 萧瑜瞥了他一眼,他抬眸示意她向上看。 二楼正台上坐的是孙家亲眷,当中一老者,头戴着瓜棱帽,留着三寸须,若有笑意的望着台上虞姬舞剑,正是今日寿星,孙家大老爷。 “谁不知道我们家老爷子老当益壮,夜夜新郎,就好这一口,庆祥班班主来安排这一出,可不是诚心拉皮条么。” 萧瑜面上温度淡了下来。 自来戏子不过供达官贵人取乐的下九流,能遇上个愿意捧着的,是命好。娄小舟走后,碧云天就是庆祥戏班的摇钱树,他幸也不幸的得了萧二小姐的青睐,自古捧戏子的都是爷们,三妻四妾无人管,遇上个没出阁的小姐算怎么回事 虽然有霍二少爷未婚妻的名头压着,可这年头不比早先,然而没等班主观望好,梁瑾已经被人从萧府抬到医院里了,这是彻底被人嫌弃了,于是原本戏班前途大好的台柱子,一下变成了烫手山芋。 班主唯恐既得罪了霍二少,又得罪了萧二小姐,索性借此机会,直接把梁瑾送到孙老爷子面前。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怨不得别人。 而梁瑾,恐怕也已知道。 萧瑜定定望着戏台上那凄凄楚楚的虞美人,沉默不语。 “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 虞姬欲夺剑,霸王不忍,再躲,再避,三夺未果,虞姬谎称帐外汉军杀进,霸王信以为真,转身去看,虞姬趁机一把抽出霸王腰间宝剑 只见寒光一闪,就架在了颈上。 萧瑜手中一紧,茶杯差点捏碎。 那把剑,是开了刃的。 此时此刻,有意无意回避了整场戏的目光终于交错,穿过人海尘烟,穿过浮光灯影,梁瑾痴痴的望着台下的萧瑜,他动了动唇,终究是没说出什么。 然而那双凤眸,也真真是风流婉转,明致嫣然,会说话的。 萧瑜不期然就想起了他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我认定了的事,就是一辈子。 又想起那夜送他回家那句戏言云老板也是真情真性的痴人。 也许他统统当了真。 虞姬吐出此生最后一个字 “罢” 而后悠然转身,长剑一刎,鲜血直流。 萧瑜骤然长舒了一口气,靠回了椅背上,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一颗心仿佛自冷水烈火里提溜了一来回,终于轻巧的落了回来。 舞台见血,众人一惊,有些骚动,梁瑾站在台上对自己还没倒下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抬头看向萧瑜,没等说什么,就被旁边的霸王用披风兜头罩住,拖了下去。 孙敬祺张了张嘴,目瞪口呆看向萧瑜“这,这算怎么回事” 萧瑜一口将早就冷透了的茶水喝光,随手把茶杯扔在桌上,淡淡道 “他没抹对地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18章 自刎这件事,并不是你拿剑往脖子上随便一抹就能成事儿的。 从西医人体解剖学上讲,你要切断颈外静脉,再不济也要切断气管才能死得了。 但梁瑾都没切对。 多大的命啊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下人匆匆上来擦了血迹,下一处戏剧接着开场,有些人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有些人假装没看清发生了什么,总之,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只有二楼正台,孙老爷子的脸黑了。 今天庆祥班是不能善了了。 再一出还是武戏,咣叮咣叮,咿咿呀呀的,台上演的什么,萧瑜定睛看了半晌都没看进去。 沉吟片刻,萧瑜轻声开口“敬祺” 话没说完,孙敬祺噗嗤一乐,等了很久一样 “我就看你能不能憋到这出戏唱完再跟我开这个口。” 萧瑜瞪了他一眼“你就说帮不帮吧” 孙家上下都把这九少爷当眼珠子一样护着,能在这风口浪尖从孙大老爷手里救下人的,也就只有他了。 “冲你难得低声下气叫我一次名字,我也得帮啊”孙敬祺拿腔作势拉长调子“可这帮也不能白帮。” “你开个价。” “谈钱多俗啊”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你以后离我们家迟迟远一点别遇见一个,招惹一个。”孙敬祺忿忿不平的嘟囔“当年你一句迟迟更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怎么就叫她记了这么多年” 萧瑜哑然失笑,瞧西洋景一样瞧他“九少,我能怎么着她我又不是真真的萧二少。” “那可说不好,我寻思着当年给你批八字儿那位也是个高人,命犯桃花真就说对了。前有霍锦宁这么多年非你不娶,后有碧云天为你台上自刎,还有迟迟莫名其妙的惦记着你,这是知道的,不知道的指不定有多少。” 孙敬祺语重心长道“风流是债,早晚得还,你小心着点。” 萧瑜笑了一声,轻描淡写道“这不就讨上门来了么。” 萧瑜带人等在孙府后门,左等右等还没信儿。 她觉得怀里这只西洋表大概是坏了,磕哒磕哒走了半天还没走到一圈。 不知过了多久,两扇小木门终于打开,从里面抬出个半死不活的人来,身上还盖着那霸王的黑披风。 萧瑜上前掀开一看,如意冠东倒西歪,鱼鳞甲七零八碎,梁瑾身上让鞭子抽得一道道血痕,脸上一道尤为狰狞,脖子上那口子还血肉翻着,一整张脸胭脂血污花的不成样子。 她叹了口气,一招手,身边等待多时的医生立刻上前,七手八脚把他抬进车子里。 现在往医院送那就是公然打孙大老爷的脸,萧瑜只能让人送去燕子胡同她那院子里,叫医生来治着。 这回才是真正的生死有命了。 从笙溪到上海的路程并不远,可是对几乎没出过远门的阿绣来说,实在是很远。 无论是头次坐车的新鲜感,还是背井离乡的伤感,阿绣都没有空理会了,她晕车晕得昏天黑地。 一路上,走走停停,路过不少地方,霍锦宁都会带着霍吉下车办事,留阿绣和司机在车上等着,于是那股眩晕感也断断续续。 入夜,终于到了上海。 车子驶过黄埔江,驶过金碧辉煌的外滩,这座城市如同灯火璀璨的不夜城,交织着欲望与奢靡,希望与堕落,令人迷失,令人沦陷。 可惜阿绣一直在用尽全部的力气克制住自己不要吐出来,连这十里洋场的繁华夜景都没来得及看。 汽车开进弄堂里,停在了一座二层小公寓楼门口,门口一盏暖黄的灯下恭候着的老伯为霍锦宁打开车门。 “少爷。” “丁伯,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少爷,我们中午就来这儿收拾,现在可以直接住人了。” 霍锦宁点点头,对阿绣道“这是丁伯,你先跟他进去吧,我还有事。” 阿绣低声应下,抬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她没说话,可她的眼睛里写满了胆怯,害怕,还有不自觉的依赖。 好像是刚刚破壳而出的幼崽,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与恐惧。 霍锦宁心里软了三分,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轻声说“去吧,别害怕。” “嗯。” 阿绣跟在丁伯身后,走进公寓,临近门前,她回过头,见霍锦宁早就坐上了车子,汽车发动起来,很快开远,消失在了街角。 “这位小姐” 阿绣被这称呼吓了一跳,急忙说“我、我不是小姐,我叫阿绣,叫我阿绣就好。” 丁伯善意的笑了笑“阿绣姑娘,一路奔波,累了吧先让阿香带你先去休息,等晚饭好了,我会让丁妈叫你的。” 阿绣有些不好意思,可她实在是太累了,坐在车子上,她浑身僵硬,胳膊腿都很酸疼,头也晕乎乎的,只想随便找个塌子,一头栽倒在上面。 阿香是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娘,圆圆脸庞,看起来又憨厚又和气,她笑眯眯的说“阿绣姑娘,我是丁香,你跟我来。” 阿绣稀里糊涂的跟在丁香身后来到二楼的卧房,耳边还听丁香嘱咐了她一些事情,她勉强点头应下。 等丁香一走,她就迫不及待的栽倒在了床上。 她想着要小睡一会儿,就一会儿,然后要起来帮丁伯丁妈端菜盛饭,收拾碗筷 一闭上眼,天旋地转,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梦里支离破碎的片段不停在眼前闪现。 一会儿是奶娘抱着她唱着温柔的小调哄着她睡觉,一会儿是哑阿婆塞给她一个水灵灵的鸭梨比手画脚示意着很甜,一会儿是凤姑笑盈盈伸指点着她的额头嫌她嘴笨,她罕见的回口,调皮道 “不笨不笨,笨也要凤姑养一辈子。” 凤姑脸色骤然变了,她尖叫道“我才不要你,你这个小扫把星拖油瓶” 然后凤姑的脸忽然变成何家大太太的,她向阿绣伸出手,“阿绣,我表弟来迎亲了,你怎么还没换上喜服” 阿绣转身拼命的逃,可是身后有许多人在追她,看得清脸的,看不清脸的,只要一旦捉住,她就要被带到天涯海角。 她在高大的红墙里,空阔的宅院中跑啊跑,跑得气喘吁吁,可仍旧无边无际没有出路,她想喊,张口却是婴孩的啼哭,突然被绊了一跤,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抬头,却看不清这个人是谁,只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好熟悉好熟悉,好像是霍少爷,又好像不是霍少爷。 这个人在她耳边笑着说“珍珍又做噩梦了” 然后阿绣猛的睁开眼睛。 她醒了。 失神的看着头顶轻薄的蕾丝床帐,慢慢的,她想起来了昨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她想起来了此时此刻自己躺在哪里。 大太太要给她说亲,凤姑要和木匠李去广州,霍锦宁要离开笙溪镇,而她居然跟着他走了。 她在上海,在那个听人说十里洋场,笙歌不夜的上海 昨天没有来得及细看,此刻她好奇的打量着这间卧室,精致典雅,是她从未见过的西式风格,玉兰模样的盘花吊灯,样式新奇的桌椅柜子,雕花落地的水银镜,垂着蕾丝帐幔的黄铜架子床,还有身下软如云堆的被子。 她缓缓的走下床,来到半弧形阳台的窗边,轻轻掀开薄薄的白色窗纱向外看,楼下是一片绿茵草地,有几个金发的外国小男孩在打闹,唱着她听不懂的歌,再远处是重重叠叠的楼房,高大的电线杆,和依稀传来马路上电车咣当咣当的声音,清晨早点铺子的香气隐隐约约。 愣了片刻,她忽然反应过来。 遭了,天亮了 昨晚她倒头就睡,一直睡到现在,头也没梳,脸也没洗,她急匆匆出门跑下楼。 噔噔噔她一口气跑到厨房,站在门口,看着屋里丁妈和丁香忙碌的身影,兀自忐忑了一会儿,鼓起勇气问“我该做什么吗” 丁妈抬头一看,笑了起来“姑娘醒了早饭还没好,昨夜看你睡得熟,想是累坏了,就没叫你。洗漱了没有嗨,我都忘了,快叫阿香去教教你。” 阿绣还想说什么,却被丁香拉了出来“走吧,姑娘,厨房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娘才不会让别人耽搁她做饭呢跟我来。” 于是阿绣跟她来到洗漱间,看着丁香给她演示如何用水龙头,用什么洗脸擦脸,怎么用抽水马桶 “会了吗” 阿绣讷讷的点头。 “时间还早,你可以冲个凉,我去给你拿一套我的衣服来,干净的,你别嫌弃。” 阿绣赶紧摇头“怎么会” “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就叫我。” 丁香走了,阿绣好奇的打量着这间贴满白色瓷砖的屋子,鼓起勇气,向那个据说可以流出热水的管子伸出手 等阿绣手忙脚乱的洗漱完毕,穿着丁香干净舒适有些宽松的衣服出来时,早饭已经做好了。 西式的方桌上,摆着油条、豆浆、稀饭小菜,还有粢饭团。 被丁妈和丁香招呼着,阿绣在桌边坐了下来,一同的还有昨天见过的丁伯。 大家开始吃饭,她却拿着筷子有些迟疑, “霍少爷,他不在吗” 他不吃早饭吗或者,他昨晚没有回来 丁伯告诉她“姑娘,少爷有事要忙,他说他有空了会来看你。” 阿绣愕然“他不住在这里” 丁香笑了起来“少爷当然不住在这里,他住在霍公馆,或者小福园别墅,这里一直都是空房子,昨天少爷才吩咐我和爹娘过来收拾。” “那他为什么让我住在这里” 她以为她会做他的丫鬟,细活丫鬟,粗使丫鬟,甚至烧火丫鬟都成,可是为什么把她单独安排在里 丁香和丁妈面面相觑,似乎也不知道原因。 丁伯开口,温和笑道“姑娘,少爷只吩咐我们老两口和阿香来照顾你,别的一概没说。只是少爷的安排总是有他的道理,也许等他下次来的时候就会告诉你。不用害怕,你且安心的住下来,一切听少爷再吩咐就是。” “好。”阿绣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心里有些不踏实。 丁香却欢快的说“别的我不知道,昨晚霍吉大哥可是说,让我爹今天开车领着你去买衣裳。姑娘,等吃完饭,我和娘陪你一起去,我好久都没去街上热闹地方了” 阿绣微愣“买衣裳” “没个正形”丁妈嗔怪了丁香一句,对阿绣解释“既然是霍小哥说的,那就是少爷吩咐的,姑娘,别多想,快吃吧,一会儿饭该凉了。” 阿绣觉得晕乎乎的,也许,昨天的头晕还没好利落 她听话的乖乖低头,咬了一口粢饭团,软嫩的糯米,咸香的肉松,脆生生的油条混合在一起,真的很好吃,从昨晚就没吃饭的肚子咕噜噜的叫了起来。 嗯,还是,先吃饭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19章 “小姐” 霍祥一脸为难的磨蹭进屋子,欲言又止。 萧瑜难得抽出空,想看一看自家戏楼雇佣的经理这几天递上来的账本,抬眼见他的表情,几乎就猜到他要说什么。 “说吧。” 霍祥如蒙大赦,赶紧开口“小姐,小六子传信儿说,燕子胡同那位爷这几天不吃不喝,眼看着怕是不成了,让您说什么也得去看看啊。” 呵,萧瑜轻笑一声,还发起少爷脾气了不成真以为她有天大的耐心 上次从孙府把梁瑾救出来,就直接拉去了燕子胡同她那小四合院,几位医生忙忙乎乎到后半夜,又缝针,又输血,又上药,人是给救回来了,剩下一身的伤,只能慢慢静养着。 她都不嫌麻烦,他倒寻死觅活起来了。 霍祥观察着萧瑜的脸色,赔着小心劝道“小姐,您还是去看看吧,这云老板万一真出个好歹,可不让您白费了力气嘛。” “人家自己都不惜命,我费力气有什么用”萧瑜不紧不慢道,而后想起什么一样,她看向霍祥 “我说霍祥,你好歹是从小在你少爷身边长大的,如今怎么还为外人说上话了” “小姐您说哪儿的话我跟在少爷身边长大,那不也是跟在您身边长大的现在我跟了小姐您,那就是跟您一条心,只要您顺心了,叫我霍祥上到山下火海都成。比起吉哥,我给您打点生意张罗买卖是差点,可要别的没有,赤胆忠心,您就瞧好吧” “比起你哥哥,你就这张嘴” 萧瑜懒懒散散起身,“好吧,为了你这赤胆忠心,我也得去瞧瞧啊,好歹新买的院子,可别没几天就给我闹出人命。” “好勒,霍祥这就给您开车去” 起初萧瑜买这四合院,也没什么具体用处,她喜欢买房子,手里有闲钱,就随意置办的。 院子是两进的小四合院,青砖灰瓦,玉阶丹楹,两扇黑漆大门,一对黄铜门钹,垂花门通着内宅外宅,院内绿树成荫,繁花似锦,青瓷鱼缸,锦鲤游戏,别有一番雅致。 萧瑜没闲情品味这些,穿过垂花门,她直奔西厢房而去。 小六子端着放冷了的饭菜垂头丧气出来,抬头正好撞见萧瑜,他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 “小姐,你看这” 萧瑜点头,摆手示意他端下去,顾自走进了屋里。 只见里间黄花梨木罗汉床上,一人只穿轻薄单衣侧卧,脸冲着内里,对来者不闻不问。 萧瑜刚走两步,脚下忽而踩上了一硬物,俯身低头捡起来一看,是个貌不惊人的花色蛤喇壳子,圆溜溜,光滑滑。 她掂量了几下,握在手里,走到床边坐下来,悠悠开口 “当日你那把剑往右再偏那么半寸,而今也不用这么麻烦,你就直接能去见十二花神了。” “也别这么耗着了,要不再给你一次机会我这儿倒没有楚霸王的宝剑,厨房有一杀猪刀,你凑合凑合成不” “我就纳了闷了,这一个个遇着事儿怎么就只会一死百了,把烂摊子扔给活人,心里就这么过意得去” 这话她想说很久了,不只是对梁瑾,还有当年的小月娥。 这世上是不是除了男欢女爱就没旁的事儿可顾了 国未盛,家未兴,有这力气干点什么别的不成。 眼见梁瑾依旧充耳不闻,侧躺露出的瘦削肩膀微微颤抖,比往日里清减不少,也不是知道还能不能搭上那五彩缨络的云肩。 她轻叹一口气,伸手搭上他的双肩,把他身子扳正过来。 “这么躺着也不怕压着伤口。” 梁瑾由着她,缓缓转过身来,只见他脖子上缠着纱布,右脸上那鞭伤未愈,惨白的脸上一道鲜红,他双眸低垂,长睫轻颤,看也不看她。 脸上尚且如此,身上的伤可就更惨了,下令那人即使不要他命,也是诚心的想毁了他。 他本就生的秀美,这般愁容惨淡,还真有三分扶风弱柳,病如西子的味道,让人平生怜意。 然而他一开口,声音干哑,却还是个硬气少年。 “二小姐,你是不是打心底里瞧不起我” “我何时说过” “不用说。” 他苍白笑了笑,轻声说“谁能瞧得起一个下三滥的戏子命都拿捏在别人手里,旁人要你死就死,要你生不如死,就生不如死。” 萧瑜顿了顿,淡淡道“我瞧得起瞧不起有用吗你心里头早就自己给自己答案了。人各有命,要么忍,要么改,要么鱼死网破,死也别死得那么憋屈。” 梁瑾抬眼,深深的望向她,缓缓道“可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那眼里情愫太深,太厚,太决绝,也太无望,让萧瑜一时间几乎不敢对视。 她不着痕迹的错开视线,“今日没有,保不齐以后就有了,一剑抹脖子上可真就全完了。” “能有什么” “一辈子那么长,以后的事儿,谁说的准” 她漫不经心随口道“你今日性命叫人拿捏,不过是因为唱得还不够红,声名还不够响,他日你名噪京城,唱出北京,唱到上海广州,唱到巴黎纽约,站在世界最大的舞台上,我看谁还敢拿捏你” 他一愣“会有这么一天吗” “那要看是谁来捧,怎么捧了。”她意味深长。 他被她天马行空的妄想说得失神片刻,而后眼中光芒又渐渐黯淡下来,转过脸去,露出那条鲜红的伤口,语气萧索 “可我没有以后了。” 台上鼓声灯影,念唱作打,甭管生旦净末丑,靠的就是这一张嘴,一张脸,尤其他这千娇百媚的乾旦。如今脸上一道疤落下来,往后纵有水粉胭脂遮挡一二,终究是美玉有瑕,成了次品,落了下乘。 他七岁入行,在台上唱了整整十二年,从小学的是落花醉步闺门旦,唱的是水磨米粉昆山腔,演的是悲欢离合折子戏,小半辈子为戏生为戏死,除此以外,身长无物。 倘若离了这梨园行,他不知自己靠什么活下去,为什么活下去。 “上不了台前,可以在幕后,演不了佳人,可以教人,开宗立派,著书立传,要是说混个饭碗,怎么吃不行况且,你这也不算破相。” 她故意说“即便真能落下疤来,保不齐能成你一大特色,而今争奇斗艳的旦角儿,老少爷们兴许都看腻了,就喜欢新鲜猎奇,与众不同的。以后就指着你这疤脱颖而出,一炮而红呢” 他果然被气到了,想说什么又被呛了下,撕心裂肺咳了半天,忿忿的瞪了她一眼,扭过头不再看她。 她笑个不停,伸手推了推他“诶,真气着了我胡说八道呢” 推了几下,他仍不理她,半晌,她听他闷闷开口,有丝别扭,有丝惶恐 “你说过,看不上眼皮相不好的杜丽娘。” 萧瑜一愣,一时间想不起自己何时说过这句话来,纳闷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这是当初碧虚郎挤兑他徒有其表的时候,她随口的安慰。 没想到,他在心里巴巴的惦记了这么久。 她想笑,可笑声到了嘴边,却终究是轻轻一叹。 何苦为了这么句戏言这样想不开 “你转过来。” 梁瑾顿了顿,到底是依言转过头来。 只见萧瑜拿着那个方才一直在手里焐热的蛤喇壳,轻轻翘了开,双壳轻分,露出里面已经软化了的蜜色药膏来。 她慢条斯理道“虽然其貌不扬,但这可是仁济堂千金难求的秘方,就这么被你扔到了地上段郎中的爹可是当年宫里给达官显贵看病的御医,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他说不能留疤,你脸上划成棋盘了也留不了” 她白皙纤长的双指沾上了蜜色的药膏,然后在梁瑾愣怔之时,俯下身来,抹在他的右脸上。 那样的温柔凉意,从皮肤上渗透开来,激得梁瑾浑身一颤。 “别动。” 她吐气如兰,就这么喷薄在他的呼吸之间。 “疼就吱声,我这可是头一回给人上药。” 梁瑾定定的望着咫尺之间的那张脸,平日里男装短发,英气勃发,让人难免忽视了她的相貌。 她惯常不施粉黛,皮肤却像上好的白瓷美玉,光滑幼嫩,五官也生的极好,双燕眉,桃花眼,鼻梁挺翘,嘴角天生上扬,含着一抹轻佻疏离的笑。 这人从来风流俊俏,有意无意间搅乱一池春水,蜂飞蝶舞,他一直知道。 感受道那近在咫尺的目光愈来愈炽热,萧瑜淡淡道“闭眼。” 那双凤眼轻阖,可手下的皮肤却是渐渐滚烫了起来。 “成了。” 终于上忘了药,萧瑜舒了一口气,可又有些后悔。 刚想收回右手,却突然被人握住。 那只手炽热,胆怯,却又坚定。 梁瑾缓缓睁开双眼,四目相对。 萧瑜不自觉屏息了一瞬。 他在她淡漠的注视下,慢慢把她的手拉到唇边,侧过头,轻轻的碰了一下。 他许久滴水未进,嘴唇干涸,没有柔软,萧瑜只觉得手上被毛拉拉的纸边划了一下,条件反射一缩。 可他没有放手。 她没什么表情,垂眸沉默了片刻,忽而俯身,似笑非笑在他耳边道 “怎么,身上的伤也想让我来抹药” 梁瑾呼吸一乱,还没等反应,就被萧瑜抽回了手。 “你记得一天三遍的上着药,忌着口,且养着,总会好的。” 萧瑜坐直身子,随意掸了掸肩上的灰尘,问道“这回愿意吃东西了吧想吃什么,叫小六子给你现做。” 梁瑾顿了一下,只说“豌豆黄。” 萧瑜失笑“那点出息算了,我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她起身要走,梁瑾忽然道“二小姐。” “怎么” “庆祥班现在如何了” 萧瑜回过头,见他又将脸转向内里,看不见表情。 “你前脚抹了脖子被带下去,班主后脚就撞了柱子,庆祥班已经散了,其余众人都各谋生路去了。” 梁瑾沉默不语。 萧瑜宽慰他“你暂时不能出去登台,不过不要紧,风水轮流转,谁知这孙家什么时候倒台,如今先把身子养好了重要。我先走了。” 她起身出门,忽听身后又唤道“二小姐。” 又有什么事 她停住脚步,却没回身,只听梁瑾道 “我有句话,无论你信不信。” “什么” “旁人学戏,也许是为了混口饭吃,我学戏,是为了二小姐你。” 人生在世,就活着个念想,她就是他的执念,他的妄想,他的求而不得,他的辗转反侧。 到如今,整整十二年了。 萧瑜在原地顿了片刻,终究是出门而去。 “你好好养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20章 萧瑜回府时,大管家已恭候许久了,他敷衍的恭敬中透漏着倨傲 “老爷请二小姐过去。” 这倒是稀奇了,她有好些日子没见过萧老太爷了,虽然她知道他连日里都在府衙忙着曹大帅的国会选举,也知道老太爷昨晚吃了两碗八宝粥,很有闲情的去了九姨太那里,但从小到大,萧老太爷主动要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次次都不是好事。 因着萧子显是他最得意的小儿子,所以他对萧瑜爱屋及乌,因着康雅惠抛夫弃子丢了萧家的脸面,所以他对萧瑜恨屋及乌,总之眼不见为净。 萧瑜刚一进厅堂,一物就扔了过来,砸在了她脚下,发出清脆声响。 她低头一看,是一羊脂白玉的圆玉佩,瞧着有些眼熟,细一想,原来这是当年她和霍锦宁的订婚信物,本是一对儿,上面雕的是龙凤呈祥。这上面雕的是龙,可惜已经碎成了两半。 她的是凤,很多年前被她埋在了沈月娘的坟前。 就在他们在病榻前立誓,为遵循沈月娘的遗愿和保全她名节,永远不将他二人是兄妹的事实说出去之后。 她俯身捡起来,放在手里端详了片刻,有些可惜。 抬头笑道“祖父今天哪儿气不顺了,拿这死物撒气” 厅堂里上首正坐的是萧老太爷萧如山,年过花甲,两朝重臣,他穿着旧式的宝蓝色长袍马褂,戴着嵌着夜明珠的瓜皮帽,半白长须,手住拐杖,活生生的大家族长,不怒自威。 萧瑜每次见他这么端坐在萧家死气沉沉的大宅子里,总觉得在他心里这大清还没亡,外头还是皇帝一家天下。 旁边坐着萧老太爷手捻佛珠的续弦夫人,并大伯大婶夫妻俩,擎等着给她三堂会审。 萧如山见她还笑得不疼不痒,简直气上加气,他重重顿了一下手中的拐杖,厉声道 “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瞅一瞅这是你和霍二少爷的文定信物,霍家刚刚来人把它送了回来,他们退亲了” 这倒是萧瑜意料之外,她扬了扬眉“理由” 萧如山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倒是老夫人叹了口气,开口道 “霍家的人说,霍二少去苏州考察工厂,被人行刺,如今生死未卜。” 哟,这四个字可算是来了。 大婶却不轻不重的笑了下,接话道“好个生死未卜,人远在上海,谁知道怎么回事保不齐只是找个好看的借口罢了。这从外头留学回来的公子哥,退亲是常事,谁想到都巴巴的跟了去还是不成,刚一回来就被人扔了。诶,谁叫咱家门不幸,出了个穿裤子上青楼的大小姐,搁谁家愿意要啊” 大伯皱了皱眉,“少说两句,还嫌不够丢人。” “我说说怎么了早丢的人早都丢尽了,她现在残花败柳的没人要,萧家” “够了” 萧如山冷冷看了她一眼,大婶讪讪的噤声,而后斜眼剜了萧瑜一下。 萧瑜对她的话充耳未闻,不以为意。 严格说来,她与大婶远日无仇,近日无怨,她是长房长媳,她一个五房小姐,怎么算都碍不到她的事。 然而人总有排除异己之心,一群人死气沉沉活在一个院子里,等着老死烂死,偏生你想飞出去,那你就是异类,她们恨你恨得牙根直痒痒,恨不得把你拽下来,拔了翅膀,砍了腿,老老实实和她们一起烂死在这里。 萧如山恨恨道“当初我纵着你,放着你,是霍家看得起你,是霍二少给你求情,没想到就纵成了你今天无法无天的德行现在这门亲事黄了,你说你拿什么脸面对我萧家列祖列宗” 瞧见没她一活二十一年,在这个萧府,唯一的价值就是和霍锦宁的婚约。 “那就等我真见着萧家列祖列宗那天再说吧。” 反正您比我先。 “你” 萧如山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身边小丫鬟赶紧伸手替他摩挲的后背“老爷,您慢着点” 大婶适时道“老爷,您也别急,霍老爷在世时毕竟是跟您亲口定下的婚约,如今说退就退,也不是那回事,霍家经商,诚信为本,这个声誉他丢不起。现今他们许是只对咱们这位二小姐不满意,那么换一个婚约对象不就成了吗” 老夫人此时明白了大婶的意思,也劝萧如山道“儿媳说得不错,眼下咱家里没出阁的姑娘,琼儿年纪合适些,不如再和霍家商议商议” 大伯倒还算想得周全,迟疑道“万一那霍二少真的是遭遇了不测该如何” 大婶瞪了他一眼“人家退婚的借口,你还真信了” 萧如山皱眉捻须,沉吟不语。 萧瑜忽而轻笑了一声“今天退亲这事儿,我知道了,龙凤玉佩,我拿回去了,至于想换谁,或是想替谁,你们随意。” 说罢她扬了扬手,就要转身出门。 萧如山气得差点把拐杖摔碎“混账东西,你去哪儿去” “想必这几日祖父看见我就烦心,为尽孝道,我还是搬出去住为好。您放心,霍锦宁要是活着,他非我不娶,要是死了,我给他陪葬,不连累您愧对列祖列宗。” 是夜,霍公馆里闯进了一位不速之客。 “三爷您留步,老爷已经睡下了” “滚开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他” 霍成宏双目赤红,神色激动,不顾下人的阻拦,站在客厅里喊道 “霍成宣,你给我出来” “老三,大半夜的,怎么跑到我这里来闹事” 霍成宏猛然回头,只见霍成宣身着睡袍,施施然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似笑非笑 “听闻你最近为工厂之事忙得焦头烂额,我瞧你倒是精神百倍嘛。” 霍成宏冷笑“大哥,好手段,好计谋啊” “老三,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那个叫汤普森的美国人难道不是你找来的纺织专家他叫我们花重金买的机械统统不能运作隆海资不抵债,你是要将我逼上绝路” “汤普森谁说他是纺织专家了,不过是锦宁昔日同窗,来中国江南一游罢了。况且老三你怎么会走上绝路我听说可是有大把的买家等着收购隆海呢。” 霍成宏从他的话中意识到了什么,瞳孔骤缩,恨声道“藤野老板也是你的人” 虽然隆海是霍家的金字招牌,但如今市场不景气,连年亏损,他可不会留着隆海拖垮自己。近日里他已接洽过不少有意的买家,其中最有诚意的便是日本的藤野老板,开出的条件十分优厚,双方已在洽谈之中。 这些秘密的操作被人知晓,唯一的解释便只有始作俑者放出的了。 可霍成宣却只慢悠悠道“我不认识什么藤野树野,老三,你自己想把父亲的心血卖给日本人,可别以为我也如此不肖。” 霍成宏怒极反笑“大哥真是了不得,不惜牺牲自己独子来挡枪,声东击西,也要谋夺兄弟的家产,如此不择手段,我看百年之后,谁于你送终” “那也比不上三弟对亲侄儿下手来的狠毒啊,况且,谁说我无人送终了” 话音落下,只见霍锦宁从偏厅中不慌不忙的走的出来,将端着的一壶咖啡放在了霍成宣身前的茶几上,抬眸对霍成宏轻轻一笑 “抱歉,三叔,你那一刀,没要了侄儿的性命。” 方此时,霍成宏终于明了,这一切都不过是父子俩个的一场请君入瓮的局。什么父子不和,什么不让霍锦宁插手家业,不过都是做给他看的好戏,诱得他主动出击,自乱阵脚,被人寻到了破绽,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不,此时谈输赢还太早 霍成宏冷笑道“你想要隆海,没那么容易,大不了我便做一回不肖子,就算把它砸在手里,我也不会给你” “谁说我想要隆海了”霍成宣似笑非笑。 霍成宏一愣,却不知他此话是真是假了。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霍家产业庞杂,他霍成宏失去隆海,有所亏损却不至于伤筋动骨,而他霍成宣得到隆海,财源广进也不过锦上添花,二人争的只是这块霍家最初起家的金字招牌而已。有隆海纺织厂在手的霍家,才是昔日霍老爷子弃官从商,立志实业救国,一手建立的那个闻名海外的霍家。 可现在,霍成宣却说,他不要隆海。 “因为,国内纺织业最繁荣的年月,已经走到头了。” 开口的是霍锦宁,他的语气淡漠而悲悯 “昔日隆海设厂,是借洋务之东风,而后祖父在制度管理推陈出新,改进技术,才能在众多纱厂倒闭之时,勉力支持。及至民国元年以后,隆海得以迅速做大,是因列强忙于大战,无暇顾及纺织品输华,国内市场这才繁荣起来。可如今,世界战争已经结束了。” “外资竞争,棉贵纱贱,而之前厚利之下,设厂过多,市场已经无力承载。去年与隆海齐名的裕泰、苏纶、振华相继改组,福成、鼎新、久安已完全停工。而仅上个月的时间里银行周报上就有九家纱厂宣布破产登报拍卖。” “昔日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三叔,你觉得我们还有千方百计得到隆海的必要吗” 霍成宏离开时,是失魂落魄,心灰意冷的。 他也许曾一时鬼迷心窍,想要出卖隆海,可这块霍家金字招牌,终究在霍家子孙心中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海清河宴,国泰民安。 隆海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那个。 昔日实业救国论的热潮风靡全国,纺织厂面粉厂火柴厂遍地开花,国人一度看到了富国强民的希望,却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泡影罢了。 霍成宣也忍不住问道“国内纺织厂当真没有丝毫前景” “父亲想看到什么样的前景”霍锦宁一笑,“内忧外患,纵观这几十年来,国内的实业发展,又何曾有过优良的环境纺织业最繁荣的时代确实已经过去,但未必真正走到山穷水尽的一步,不过是事在人为。我在隆海所做一切,俱是尽力尽心,德国的机械确实先进,而我们却连一个会操作的工人也没有。三叔没输在商场,却输给了时代。” 他轻轻一叹“他不该和日本人合作。” 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和父亲联手将他逼到这一步。东洋小国狼子野心,虎视眈眈,霍家的金字招牌即便是砸烂了,却也不能落到外人手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21章 霍家兄弟这一仗,霍成宣是势在必得了。 而霍锦宁以身涉险的这步棋,彷如是梁山好汉交的投名状,终于过得霍成宣最浅显的这一关了。 霍成宏走后,是属于父子两人的谈话。 霍成宣并不关心儿子的伤势,也不急得同他商议下一步计划,只道 “明晚大成公司的薛老板在茂林饭店有个酒会,你和我一同去。” 霍锦宁想起那日在宴会上见过的某位小姐,模样已记不清楚,却还清楚的记得被郑重其事介绍为谁谁家的女儿,不由轻笑了一下,慢条斯理道 “父亲,您前脚刚算计完亲兄弟,后脚却要来算计亲儿子,未免太过精明了些。” 霍成宣确有此意,见他挑明,也就直说了“生意人当然精打细算,大成公司如今在上海滩如日中天,如果我们能联手,就是双赢的局面。难得薛小姐对你有意,你何不试着和她交往看看” 霍成宣显然只是安排,并没有真的询问霍锦宁的意思,他喝了一口咖啡,随意道 “萧家那边,我已经派人去退亲了。” 霍锦宁苏州一行,与霍成宣不谋而合,一是声东击西,打霍成宏个措手不及,二是趁机试探,彼此交个底,可谓一箭双雕。 然而霍成宣却还有第三个目的,趁霍锦宁人在苏州,佯作遇害之际,替他把亲事退了。 霍锦宁对此毫不意外,他只是有些失望,为他与这毫无血缘关系的父亲之间仅存的一点情分都不能剩下而失望。 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 他眼中温度淡下,却是笑意更甚, “父亲好算计。” 霍成宣不在意他的讽刺,他与这唯一的儿子间也不存在如何情分,但他清楚的知道霍锦宁和他一样,是个有野心的人,所以他毫不怀疑霍锦宁会被儿女私情牵绊。 换言之,如果他会,那么他也就没资格接手霍家家产。 “你可以在外面养着莺莺燕燕,你可以娶十七八个姨太太,但是你妻子的位置,霍家少奶奶的位置,你无权定夺。” 霍锦宁并没有反驳,他施施然在霍成宣面前坐下,喝了一口那杯本来倒给霍成宏的咖啡, “如今在上海,在江浙,若论财力雄厚,霍家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现在与薛家联姻,能得到什么难道父亲想要的,仅仅是富甲天下” “有何不可” “自然可以,只是前有石崇,后有沈万三,商贾巨富是什么下场,父亲不清楚吗” 霍成宣眉峰轻颤,不动声色“那又如何时代已经不同了。” “是,当然不同,如今国内军阀割据,南北混战,国外列强虎视眈眈,锋芒毕露巨富的下场恐怕比前人还不如。” 霍锦宁笑了笑“我在国外这几年,也多少见识了一些西洋的富商豪杰都是如何运作的,他们称之为资本家,集团财阀,操纵国会,废立总统,动辄能左右一个国家,乃至一个大洲的命运。” 他就如随口一提,轻描淡写的问“您说霍家将来有没有机会站在这样的高度” 年逾不惑,经过大风大浪,霍成宣居然被这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说得动摇。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霍锦宁悠然一笑,“在这世道,有权无钱,是光杆司令,有钱无权,是待宰的肥羊,父亲应该把眼光放长远一点。” 霍老爷子是个十分固执的人,在世之时,给子女定下了无数家规,其中有一点,便是不得为官入仕,不得参与政治,想要钱权兼顾,就只有联姻一条路。 霍成宣沉吟片刻,还是说“萧家不行,北洋政府有名无实,直奉两系战事胶着,萧家江河日下,萧老太爷时日无多,我们不必做亏本的买卖的。”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然而霍锦宁自然早有思量,他若有深意道“父亲,你单单记得,她是萧家的女儿,却怎么忘了,她还是康家的女儿。” 当年萧瑜母亲为嫁萧子显,几乎与康家断绝关系,然而短短两年便被萧子显伤得心灰意冷,离开萧府,远渡重洋。萧家和康家都将这段往事当做不堪回首,如今旁人几乎都要忘了,萧瑜的母亲,其实是康家大小姐康雅惠。 而康家,是南方革命领导人中山先生的坚定支持者。 霍成宣一愣,而后笑了起来“不错,我险些都忘了。” 但他又一迟疑“可是这南方的局势,也很不明朗,早早站队,恐怕” 霍锦宁垂眸淡然道“富贵险中求,奇货可居是雪中送炭,可不是锦上添花。” 霍成宣目光变了变。 他以为他不过是年少气盛,喝了几年洋墨水,懂得一点经商之道,自命不凡。之前无论是纺织厂前景,还是设计霍成宏,不过都是小打小闹的把戏,他不曾放在眼里。 而今看来,他确实小瞧了霍锦宁。 想他此生,女人无数,却只有这一个儿子,无论喜不喜欢,再过几年,霍家偌大基业,都要交到霍锦宁的手中。 也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沉默半晌,霍成宣终于道 “好,这件事你便自己定夺吧。” “是书何以作曰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 阿绣坐在书桌前,继续翻看手里这本海国图志,里面讲述着西洋国家的风土人情,历史政治,她看得似懂非懂,却如痴如醉。 这间二层楼的公寓,小而精巧,楼下有客厅,洗漱间,厨房,亭子间和一间卧室,丁伯一家三口住在这里,她自己住在楼上的卧房。除此之外,二楼还有一间书房,里面书柜上摆了不少书,当初买来许是为了装点门面,书籍崭新,可许久没人碰过,上面落下了不少灰,但阿绣还是很惊喜。 上海滩确实繁华,她也跟着丁伯丁妈上过街,逛过百货商店,可她并不怎么喜欢。她最喜欢的是早上吃过饭,就一头扎进这间书房里,随意的选中一本书坐在书桌旁,或坐在窗前的地毯上翻看,渐渐入迷,不知不觉,日落西山,华灯初上,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丁香好几次劝她,这样可是会累坏眼睛,可她前一天乖乖的应下,后一天还是忍不住钻进书房,周而复始。 此时此刻,她正看到地球正背面全图这一页,内心受到无比的震撼。 原先,她知道有笙溪,笙溪之外有苏州,苏州之外有京城,这片土地以前叫大清,后来叫民国,再往外还有个叫西洋的国家不不,也许是几个国家,都叫西洋。 而今,她伸手轻轻触碰上这页地图,不禁有细微颤抖。 原来世界是这个样子,不是天圆地方,不是华夏九州,是这样一个叫做地球的地方,这上面五大洲四大洋,广袤无边,天高海阔。中国不是其中一块,苏州也不过是上面看不清的一个点,而千千万万的人,更如千千万万蚂蚁一样,在太阳下忙忙碌碌的活着。 原来天地何其广阔,原来笙溪何其渺小。 她心里有一盏灯,似乎正在被慢慢的点亮,照亮着她也看不清的未来,她却充满期待的向前摸索着,毫无畏惧。 “姑娘” 丁香敲门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就说姑娘一眼见不着就又跑来书房了,再这样下去,姑娘钻到书里出不来了可怎么办” 阿绣缓过神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丁香无奈摇头,手里拿着一套衣服走过来“姑娘,来试试这件衣服。” 阿绣苦恼“怎么又试新衣服我已经有好多好多衣服了。” 丁香噗嗤一乐“这还叫多不过都是夏天的凉快衣服,等入了秋,还要再添置厚衣服呢。况且,我手里这不同,你快去试试。” 阿绣依言接过衣服,回到卧室,一件件换上,然后走到镜子面前打量。 这套衣服,是天蓝色的斜襟短上衣,下面是黑色的百褶裙,还有白色的长袜,很简单朴素,可她越看越觉得眼熟 刹那间,她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她迫不及待的冲出门去找丁香,要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丁香,这件衣服是不是前几天我们在街上看见的那些女学生身上穿的” 她跑到楼梯拐角处,声音戛然而止。 楼下客厅里站着一个年轻男人,衬衫西裤,长身玉立,温文尔雅,却冷淡疏离。 他看向她,眉间若有若无的笑意。 商场尔虞我诈,人为财死,骨肉相残,他周旋其中,不是不厌烦。若世人都能如这小姑娘一般澄澈善良,天真无邪,该有多好。 “这是德英女中的校服。” “少爷。” 阿绣呆呆的看着霍锦宁,不由自主一步一步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越来越快,最后她冲到了他的面前,气喘吁吁,红着脸抬头看向他。 那天丁伯一句“少爷有空来看你”,被她牢牢的记在了心里,这些天她嘴上不说,背地里偷偷掰着指头数日子,暗暗期盼着他能来。 左等右等,左盼右盼,他终于来了,可她只能傻兮兮的站在他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霍锦宁不知她心里的千回百转,只是抬手摸了摸这个傻姑娘的头, “剪头发了” “嗯。”她轻轻点头。 她原先的头发太长了,时下小姑娘都流行剪短发,可她很舍不得,于是丁妈带着她去理发店稍微剪短了些,现在只刚刚过一点肩膀,然后在耳侧编成两条辫子,轻巧的垂下来。 她忽而想起什么,焦急的问“少爷你的伤势如何了” 霍锦宁一顿,笑道“无碍。” 伤有月余,虽说是自作自受,但从笙溪到上海,从头到尾,她是唯一在意的人。 听过他回答,阿绣不禁松了一口气。 “刚才干什么呢” “看书。”她有些赧然“我看书房里有许多书,就擅自进去去看了。” “好,爱读书是个极好的爱好。能让你见得多,想得深,变成不一样的人。” 她点头,在心里牢牢记住他的话。 “你刚才说,什么女中还有为,为什么让我住在这里” 阿绣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住得不喜欢还是你想去别的地方” “不不不,只是,我们原来不是说好,让我做你的丫鬟的” 这样,她就能日日见着他了。 “何时说好的” 霍锦宁笑了笑,“霍家并不缺丫鬟,我身边也从来不用丫鬟。” 阿绣呆了呆“那我” “阿绣,你在笙溪救了我,我欠你恩情。你很聪明,也很好学,不该一辈子只做一个梳头娘姨。” 霍锦宁直视她的眼睛“我不需要你做饭洗衣服,也不需要你给我夫人梳头,我要让你去上学。” “上学我也可以吗” “当然,这个国家,所有女孩子,所有小孩子,都该上学,都该有学上。” 这是范先生的心愿,也是所有战争所有牺牲的意义所在。 “我家中有位姑姑是德英女中的校董,她一直致力于资助贫穷女孩子读书,帮助了很多人,你现在也受她资助,不用有什么负担,只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正直善良的人就是最好的回报。” 阿绣心里一时间充满着惊喜和惶恐,呼吸急促,不知所措“这是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去念书了” 霍锦宁一笑“只是德英女中的课业很重,你全无基础,可能会很累,不知道你怕不怕累要是半途而废的话,恐怕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去” “不怕” 阿绣急忙道,生怕霍锦宁会反悔一样,“我真的不怕,我很能吃苦的,这些我都会认真学,我一定不会让您姑姑失望的” “好。” 霍锦宁眉眼温柔,“这几日会有一位家教老师来给你提前上一些课,下个月你就去学校吧,每天早晚丁伯会接你。” 阿绣认真的点头,记下他的安排,忽然想起了什么。 “那,你呢” 她小声问,他还会来看她吗多久来一次还是,他再也不会来了 “我过段日子去北京。” 霍锦宁随口道“回去成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22章 八月酷暑,盛夏时节。 万里无云,日头高高夭夭的挂在天上,偶尔一丝风吹过来,都是热乎乎的。四合院前后门通透,热风打着圈从前堂吹到后院,掀起青纱门帘,又轻飘飘四散开去。 青瓷水缸里,九尾锦鲤,八红一黑,争先恐后的躲到睡莲荷叶底下,搅乱了一潭清水。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枝叶茂盛,绿树成荫,树下一把藤编的摇椅,缓慢轻摇。萧瑜眯起眼睛,有一下没一下扇着手里的鹅毛扇,在这难得悠闲的午后,昏昏欲睡。 梁瑾自堂屋冰桶里用小彩花碗盛了碗冰糖熬的绿豆汤,端到了院子里。 未曾见人,萧瑜就听见他口中哼着欢快的小调,由远及近。 曲子耳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仔细听了听含糊唱词,她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人家苏三多大的冤屈,让你唱得这么快活” 知道的是去伸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会情郎,不过倒也差不离。 “总是团圆结局就好。” 她睁开眼睛,看见梁瑾在她面前的石凳上坐下来,将绿豆汤递给她,眉宇间还是笑意。 自从上次萧瑜宽慰过他后,他确实是想通了,很积极的治伤养伤,吃好喝好,静养个把月,如今他的伤好得七七八八,早就能下地走动了。 她接过碗喝了一口,砸了咂嘴“不够凉。” 这天光,一动一身汗,当然是来一碗冰甜冰甜透心凉的汤水,一口气咕咚咕咚灌下去,张嘴能冒出丝丝凉气儿才最痛快。 梁瑾无奈“特意放一会儿才拿过来,太凉了对脾胃不好,女孩子家总该注意点。” 萧瑜闻言轻笑了一声,起身凑过去,上下打量他“这话听着让我想起小时候照料我那个嬷嬷,以后叫你梁嬷嬷成不” 梁瑾还想说什么,目光往近在咫尺的人身上一扫,就顿住了,本就燥热的天气,更觉得难耐了,他不自然的别开目光 “怎、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快把裤子放下。” 萧瑜今儿穿了件月白色的短袖小衫,下面是件水蓝色的宽松阔裤,轻薄的纱料,只到脚踝,脚上的鞋子也给踢到了地下,偏生她还把裤脚挽到了膝盖,露出两条白生生的小腿。 打眼望去,就像两条嫩藕,让人瞧了心里痒痒的。 这人从锁骨到脚踝,从头发丝儿到指尖儿,没有一处不精致,天生娇养的命,吃不得半点苦。 “呦,还真管起我来了我在家听着一大家子念叨不够,来这儿还得听你说道” 萧瑜故意双腿交叠,荡悠了几下,揶揄道“这就受不了了国外的女人比这开放多了,裙子都开到这儿,领子拉到这儿,你要是见着了不得直接昏过去。” 她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身上比划着。 梁瑾脸红得不行,“她们、她们又不是你” 别人穿得什么样子,跟他有什么关系 但倘若她穿成那个样子,梁瑾光想一想,就觉得坐不住了,忍不出直接伸手要把她的裤脚拉下来。 手刚一碰到布料,就被她手中的羽毛扇压住。 他抬眼望她,却见她似笑非笑“别动,凉快。” 手下若有若无贴着她小腿上光滑细腻的肌肤,手背上那羽毛扇骚得痒痒的,他心中一荡,慢慢的,收回了手。 可那转瞬即逝的微妙手感,却是怎么也在心头挥之不去了。 他垂下眼,不由轻笑了几下,眉目都是温柔。 萧瑜见他最近实在眉开眼笑的紧,不禁戏谑“你就那么开心” 如今她萧二小姐被霍二少退了亲,整个四九城都传遍了,好奇有之,同情有之,幸灾乐祸有之,一茬又一茬的人跑来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孙敬祺跟苍蝇一样堵着围着她不停的自责,是不是他掺合她和碧云天那事被霍锦宁知道了云云,嗡嗡嗡简直烦不胜烦。 为了躲萧府那群人,她已经搬了出来,又为了躲外头那群人,她只能成天待在燕子胡同,图个耳根清净。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萧瑜轻嗤一声“成不成亲,退不退亲,是我自己的事,别以为你能落下什么。” 梁瑾一僵,脸上血色慢慢退去,扭过头,轻声道 “我如何不知。” 她即便不嫁霍锦宁,也要嫁旁的公子少爷,与他能有什么干系不过挨得一天是一天罢了。 “赶明个你成婚那天,无论和谁,定要知会我一声,到时候我在台上给你唱三天三夜的戏。” 他轻柔笑了一下。 从游园惊梦到贵妃醉酒,从天女散花到霸王别姬,把他所学说会,一一唱了去。 萧瑜顿了顿,只淡淡道“别介,废嗓子。” 见他惨白脸色她还是有些不忍,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些,于是随口问道 “脸上的伤怎么样了” 梁瑾定了定心神,回道“还好,就是这几天有点痒。” “痒就对了,是长肉呢,可不能挠,挠了一准留疤。” 她手一伸,拿扇子抵着他的下颌,将他的脸扳过来,十足轻佻的纨绔子弟。 “我瞅瞅。” 虽然那伤处此时看着狰狞了些,好似美玉裂痕,横亘在他脸上,但已愈合结痂,想必过段日子就能好。 梁瑾一笑,缓缓道“疼也能忍,苦也能忍,可这痒要想忍下,实在是为难了点。” 萧瑜没听出他话中深意,生怕他忍不住挠,垂眸看见手里的羽毛扇,灵光一闪,笑道 “这个好,你不如使这个试试” 说着将手里的羽毛扇在他脸上那道伤疤处轻轻一扫。 扇尖细碎的绒毛若有若无的磨蹭着脸颊,划过鼻尖的还有她身上的淡淡熏香,似烟,似风,似分花拂柳袅袅无踪,似穿云弄月扰袖弄摆。 哪里是止痒,分明让那痒意沁入了五脏六腑,心肝脾肺。 梁瑾一把将那纤细的手腕抓住,俯身凑近把她半压在摇椅上。 萧瑜愕然抬首,和面前的人四目相对,她清晰的感觉到他身上炙热的温度,他喷薄在她面上那炽热粗重的呼吸,以及那双幽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盛满了一望无际的情愫。 摇椅发出吱呦吱呦的声音,前后摇晃着。 她有些好笑,也有些烦躁, “你想干什么” 他低头,鼻尖轻轻贴上她的,一呼一吸都吹拂在她的唇上,他低哑着嗓音道 “二小姐,在下虽是个旦角,可也不是唱不成柳梦梅。” 她收了惯常的似笑非笑,面无表情与他默默对视,谁都没有再说话。 “小姐,廖三爷” 霍祥匆匆走进来,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这一幕,骇得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 梁瑾迅速收回身子站起来背过身去,萧瑜也直起身子整了整衣襟,平白有些尴尬,手里的羽毛扇习惯性的扇了几下,又仿佛烫手山芋一般扔到了一边。 她轻咳一声,混若无事道 “怎么了” “这,这” 霍祥自觉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垂首退到了角落里,恨不得把头低到地底下。 也不用他通传,廖季生自己就跟在他身后进来了,打远看见萧瑜就招呼 “你可是让我好找。” “三哥” 萧瑜笑了起来,冲霍祥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霍祥如蒙大赦,转身就跑。 廖季生大大咧咧在萧瑜跟前一坐,抬眼瞅了一下站在一边的梁瑾,笑道 “哟,这不是云老板吗外间都传云老板香消玉殒了,没想到音容还在,真是梨园行一大幸事啊” 梁瑾只冲他敷衍的点点头,叫了声“廖三爷”,也不理他的挖苦,顾自对萧瑜道 “我去再给你盛碗绿豆汤。” 萧瑜忍不住在他身后扬声道 “别忘多镇一会儿,不凉的我不要” 回过头来,就看见廖季生似笑非笑的神情。 她视若无睹,只慢条斯理靠回摇椅上,悠悠道“三哥好本事,都找到这儿来了。” “不难,北京城找一个大活人有什么难的,何况你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萧瑜斜了他一眼,笑问“我怎么觉得你是来捉奸的啊” “我捉哪门子奸啊”廖季生不甚在意道“一个戏子,养着玩而已,你乐呵就成。” 从小到大,与其说廖季生把萧瑜当成妹妹,倒不如说当成兄弟,兄弟逛个青楼,捧个戏子,没什么毛病。 “我原来以为你躲起来伤心,现在看来你倒是乐得自在。” 萧瑜哼了一声“你以为什么你以为我以泪洗面,食不下咽” “既然你没有,那说明霍二确实没出事儿,这就够了,其余你们两个的事我才懒得管。”廖季生摆了摆手。 “我说你就不捎带脚安慰安慰我” “安慰什么,只要他霍锦宁活着,还能娶旁人不成” 廖季生笑了笑,旋即又有些不解“说实话,这些年我从来没看透过你们两个。” 萧瑜神色淡淡“有什么看不透的” “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是郎才女貌,志同道合,不在一起,简直天打雷劈。可要说真就成了夫妻,怎么都感觉差点什么。” “许是你认识我们年头久了罢了。” 要真在一起,才是该天打雷劈。 萧瑜心里默默道。 她半开玩笑说“万一霍锦宁真的退亲了怎么办或者他在上海拈花惹草,三哥你又怎么办” “他敢小爷我替你一枪崩了他”廖季生索性也跟着她开玩笑,一拍大腿“甭担心,你要是嫁不出去了,三哥娶你” 萧瑜真的是被他逗乐了,摆手“算了吧,我可受不了你那一屋子莺莺燕燕。” “不能够啊,你要来那必须都得休了,要不然没两天就全成你的莺莺燕燕了” “得得得,当我没说成不成”萧瑜连连告饶。 “对了。”廖季生忽然想起什么,“书呆子写回来的信,你收没收到” “谢大哥写信回来了”萧瑜想了想“没有,这样说他不是寄到了萧府,就是霍家的老宅子,明天我去看看。” 谢玄康是三月走的,先取道广州,五月份才出的国,离开北京时,他没告诉任何人,萧瑜和廖季生都没送成。 “信里说了什么” “说他初到国外,确实诸多困难,幸好有你和霍锦宁的提点,少走了不少弯路,但思乡之情皆是感同身受。他说已经顺利在费城一个叫宾州大学的学校就读了建筑系,深感国内的建筑研究实在是落后太多,要抓紧每一分一秒学习。还有就是些学术上的事了,我又看不懂,真不愧是书呆子” 萧瑜也叹了口气“我和锦宁好歹还彼此有个照应,谢大哥孤身一人,日子怕是会很难捱。” “很快就不是一个人了。”廖季生嘿嘿一笑。 “怎么回事” “那位王小姐现在应该已经坐上了从上海开往美利坚的轮船了。” 萧瑜诧异“你上次不是说她父亲不肯吗” “她是偷跑出去的,和几个留学的同学一起,毫不犹豫的就上了船。啧啧啧,别看她文文弱弱的大家闺秀,千里寻夫,真当是女中豪杰” 萧瑜也不禁佩服了一番王渝的勇气,转念一想,不禁道“这里不会有你的推波助澜吧” “不过是帮她从家里逃出来,再送上去上海的火车罢了。”廖季生十分嘚瑟,“我看书呆子这回是难逃温柔乡了” 萧瑜失笑,无奈摇了摇头。 王渝和谢玄康也是从小一起长大,同样致力于建筑学的研究。郎才女貌,志同道合,这八个字更应该送给他们才对。 但愿他们能在大洋彼岸能同甘共苦,终成眷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23章 霍锦宁说过的话,萧瑜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故而,她能在整个萧家鸡飞狗跳,整个京城等着看热闹的时候,安然躲在小四合院里吃吃茶,看看报,闲来无事叫云老板唱个小曲儿,日子过得惬意得很。 离离暑云散,袅袅凉风起,一年中最热的日子很快过去了。 八月末,霍锦宁从上海回到北京,亲自到萧府上门提亲。 “晚辈该死,三月前在苏州一时不察被人暗算,险些丧命,与家中也失去了联系,家父误以为我已命丧黄泉,唯恐耽搁瑜儿,故而替我做主,退了亲事。我一脱险,听闻此事,立马连夜赶来,重新下聘,请求您不计前嫌,将瑜儿许配给我。” 霍锦宁跪在萧府厅堂,当着萧府老太爷老夫人,底下几位老爷夫人的面,不卑不亢,字字情真意切。 另一当事人萧瑜坐在一边,只淡笑不语,悠闲品茶。 几位婶娘目有恨色,大婶更是差点揉碎了手里的锦帕。 萧老太爷早就笑得满面春风,不是为霍锦宁的解释,而是为霍家重新郑重其事下的五大车聘礼。 “如今锦宁安然归来,那么这一切都只是个误会。说来你二人从小指腹为婚,如今也算是几经波折,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霍家打算何时筹办婚事啊” 霍锦宁一笑“当然是越快越好。” 萧瑜和霍锦宁一同出了萧府,二人没坐车,而是一同在大街上慢悠悠的溜达着。 夏日天长,这个时间才是黄昏,晚霞漫天,日头西斜,把两个人并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我那祖父终于把我卖给霍家了,想必他等这一刻都等好些年了。”萧瑜摇头啧啧了两声“你那聘礼也送得太多了,我可不值这个价。” “送都送来了,你总不能叫我再拉回去。”霍锦宁笑道“毕竟横插这一档子事,别叫老太爷在这最后关头还挑出理。” “说夏末你还真夏末再晚两天可就入秋了。真生死未卜,还是故弄玄虚啊” 霍锦宁随意道“肩膀上挨了一刀,该骗的骗过了,该收拾的收拾了,没什么大事。” 萧瑜点头,又道“你就没什么问我的” 关于霍二少退婚的原因,关于碧云天究竟是生是死,是不是让萧二小姐给金屋藏娇,满城传得风风雨雨,有鼻子有眼。 “我有什么可问的,你自己心里有数,别吃了亏就成。” 萧瑜一笑。 “笑什么” “你这话和廖三哥说得差不离。” 霍锦宁也笑了“不该如此吗” 正该如此。 沿街有扛着草把垛子,叫卖冰糖葫芦的,喊得抑扬顿挫,怪有意思。 路过时霍锦宁随手就买了两串,递给萧瑜。 萧瑜拿着串红通通的糖葫芦有些哭笑不得“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 话这么说着,却也吃了,尽管对山楂糖衣有些嫌弃。 咬了一口被酸得牙疼,萧瑜含糊问“你是怎么说服你家霍大爷的” “父亲只有商人算计,没有政治头脑,我也不算说服,只是权衡利弊,并且提醒了他一下。”霍锦宁停下脚步,看向她 “你的身上不仅流着萧家的血。” 萧瑜正含着一口半酸不甜的果子,要吐不吐,闻言不由自主一口全咽下去了。 随手将剩了那半串糖葫芦远远扔到地上,霍锦宁掏出手帕递给她,她接过来,仔仔细细擦了擦手。 而后她抬头,直视他的双眼,皮笑肉不笑 “凭什么你觉得我会去认祖归宗” “你不会吗” 霍锦宁亦坦然回视着她,并没什么志在必得的笃定,不过稀松平常的确认而已。 这个人,这双眼睛,完全不用费力气,就能知晓她所有的想法。 萧瑜有些释然,亦有些不甘,终是轻叹了口气“我会。” 他永远不会利用她,除非她愿意,他永远不会隐瞒她,除非她愿意。 “你买的糖葫芦酸透了,牙疼。” 一问一答过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又恢复成平常的样子。 她轻描淡写道“康家一门望族,声势如日中天,别人攀亲带故还来不及,我当然不能免俗。” 这是她从准备回国时,就生出的想法,而她不用说,他全知道。 北洋是将沉之舟,他们没必要做陪葬。 他要钱,她要权,他俩合作,天下无双。 临分别时,霍锦宁对她说 “我那龙纹的玉佩可是在你那里” 萧瑜不在意道“老太爷一怒之下摔了。” “碎了” “碎了。” “可要我拿去补” “龙凤已不成双,补来做什么” “到底还是传家之物。” 萧瑜斜睨他一眼,从兜里掏出去扔给他。 霍锦宁接过一看,那玉佩是从正中央裂成了两半,整整齐齐,他这一半用丝线打了璎珞,很仔细的重新穿过。 “那就一人一半吧,这回你可收好了。” 霍锦宁和萧瑜的婚期定在了十月初三,旧历上写着黄道吉日,宜嫁娶。 由于霍家在北京几乎没有什么人在,而从北京迎亲到上海,路途又太过遥远,所以二人先在北京霍家老宅子成亲,而后再一同南下赴沪。 萧瑜从来不知道,成回亲是这么麻烦的事,尽管在绝大多数事情上,她都做了甩手掌柜,但有许多事情仍然必须她亲力亲为。 虽然时下非常流行西式婚礼,但由于萧家古板守旧,婚礼仍是传统形式。 所以,要量尺寸,要做嫁衣,要试首饰,可偏偏萧瑜还是个短头发,几个月内现留也来不及。 霍锦宁的意思是,全凭萧瑜舒心。 于是萧瑜的意思是,轿子可以坐,天地可以拜,但嫁衣她不穿。 萧老太爷为此又大发雷霆,好在如今社会风气十分开放,守旧的人少之又少,不穿嫁衣结婚也不是什么太惊世骇俗的事。 最后两相折中,给萧瑜定制了一身大红色骑马装。 余下琐事,烦不胜烦,不提也罢。 周围一众狐朋狗友知晓了二人婚事,无不拍手叫好,纷纷轮流做东请萧瑜和霍锦宁吃饭,今日何少,明日陈少。因着身边都带着妻眷女伴,也没去什么不成体统的地方,况且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如今没人再敢提议听曲儿看戏。 今日这局在醉仙楼,是孙敬祺撺掇的。 “你们两个可算是好事将近了,殊不知前段时间闹退婚的时候,兄弟几个的心都跟着提溜了一圈,这要真闹掰了,你俩个哪个是饶人的主还不得大开杀戒,殃及池鱼啊这回这心可终于落回肚子里了。来来来,你们今儿个必须罚酒三杯” 孙敬祺端着酒杯,对二人调侃。 萧瑜斜了他一眼“从头到尾,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子唯恐天下不乱的瞎掺合,你说该罚我还是罚你” 孙敬祺唯恐萧瑜把他拉她去看碧云天那事告诉霍锦宁,虽然他看霍锦宁那但笑不语的神色,十分怀疑这位霍二少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要么老人家说不能插手人家两口子的事嘛,回头人俩个一致对外,搞得中间那个里外不是人。 他连忙讨饶“得得得,是我唯恐天下不乱,我自罚三杯还不成吗别说三杯,就是三缸子我也奉陪。” 众人一阵哄笑“孙小九你今天怎么认怂了” “难得弟妹也在,你倒是硬气一点啊” 有人跟柳迟迟揶揄“弟妹你是不知道,这孙九少平常耀武扬威,可是谁都不放在眼里,偏偏怕极了这两口子,回回认栽。” 柳迟迟抿嘴一笑“平常敬祺在外硬不硬气我不知道,他怕这二人,我可是从小就知道,谁让他成日里偷奸耍滑不学好,就知道欺负小姑娘。” 不顾孙敬祺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柳迟迟端起盛了葡萄酒的高脚杯,对萧瑜嫣然一笑“敬祺那杯你躲过去了,我这杯你可就不能不喝了,好几次找你出来你都不在,还把不把我当朋友婚礼那天你是新娘子,就不难为了,今天可得好好灌醉你。” 萧瑜失笑“怎么都冲我来,怎么不敬霍二少啊” 她看向霍锦宁,调侃道“以后规矩以后说,我今儿个准许你破例喝一回,别拘谨啊。” “诶呦,这萧二小姐门还没过,就振起妻纲来了,那以后咱还能不能找霍二少喝花酒啊” “我说夫人,你可别学萧二小姐啊。” 霍锦宁也顺着萧瑜的话,从善如流的端起杯子“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柳迟迟笑得花枝乱颤“好,那这杯就敬你们二人,祝你们今后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萧瑜和霍锦宁亦举杯回敬,然后一饮而尽。 忽而门外传来敲门声,孙敬祺的小厮进来禀报 “九少,廖家大少爷的人求见。” 只见他身后跟着一个士兵打扮的年轻人,进屋站定,恭恭敬敬的向在座各位敬了军礼,然后道 “诸位少爷太太,廖大少在楼下用餐,正巧遇到各位,想上来与众位叙叙旧,恭贺霍二少和萧二小姐新婚大喜。”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下意识的往坐在一旁的廖季生身上扫去。 只见廖季生安然端坐,低头倒酒,充耳不闻。 孙敬祺也是一愣,看向霍锦宁,霍锦宁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孙敬祺这才道“快请快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24章 不一会儿,只见走廊正步走来四个卫兵,整齐的里在门外两侧,推开包厢的房门,一个年轻军官走了进来。 他三十上下,身穿暗青色北洋军装,身材高大,面容端正,一身行伍之气却不显粗俗,正是廖家大少廖伯明,亦是在座廖季生的亲哥哥。 “诸位贤弟弟妹在此相聚,廖某冒昧打扰,还望见谅。” 廖伯明客气的拱手笑道“恭祝霍二弟新婚大喜呀。” “哪里廖大哥快请坐。”霍锦宁起身笑道。 众人皆知,廖季生和家中闹翻,断绝关系。这两兄弟在此照面,简直形同陌路,廖伯明入席,廖季生视若无睹,连眼神都不曾交汇一个。 这位廖家大公子在座亦是相识,只不过年岁上差了个七八岁,又早早参了军,平日里并没有交集。廖家是曹大帅嫡系,廖大少又做了曹大帅的女婿,在军中公务繁忙,如今来此敬酒,不知所为何事。 廖伯明一入座,气氛顿时变得微妙,大家都显得拘谨起来了。 “不知霍二弟的婚礼定在了哪一天” “十月初三。” “哦” 廖伯明将军帽摘下,拿在手中把玩,语气有些玩味“近来世道不太平,这日子可选得不太好。” 一句话将屋内气氛降到了冰点,廖季生脸色十分难看,萧瑜垂眸没甚表情的夹了一筷子菜。 霍锦宁倒是笑容未变 “廖大哥对黄历风水也有研究那么廖大哥以为哪天日子尚可” “霍二弟别误会,大喜之事我岂能不识抬举只是大选在即,难保有歹人借机生事,亦或者南方的乱党图谋不轨,这可就扫了兴了。” “廖大哥所言极是,不知廖大哥有何高见” 廖伯明一笑“贤弟大婚,我不能坐视不理,如今我正奉命维稳京城治安,霍二弟大婚那日,我叫手底下的弟兄在迎亲路上给你保驾护航如何” “这如何使得” “举手之劳,算我送霍二弟的大礼,霍二弟莫非有何不满” 廖伯明是武人,没那么多弯弯道道,说一不二亦是不讲价钱,气势上也压人三分,让你不得不低头。 “不敢。” 霍锦宁从始至终脸色都不曾变过一分,仿佛荣幸之至,就此举杯“廖大哥如此为我着想,那我和瑜儿就在此敬廖大哥一杯,先行谢过了。” “贤弟客气。” 廖伯明喝过酒,便道“廖某军务在身,就不打扰诸位了,告辞。” “廖大哥请” 廖伯明起身出门,临抬脚迈出门时,微微回首,状若不经意的说了一句 “三弟,娘亲最近身子不好,有空回家看看,别在外面太贪玩。” 说罢头也不回的带人离开。 砰的一声,廖季生摔下了手中酒杯,脸色铁青。 屋中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霍锦宁却不慌不忙给萧瑜夹了颗她刚才夹半天也没夹起来的卤鹌鹑蛋,笑道 “再不吃菜要凉了。” 因着廖伯明这一插曲,一顿酒席最后不欢而散,大家陆续告辞,剩得萧瑜、霍锦宁和廖季生三人,索性又去了上次的小酒馆。 廖季生一直闷头喝酒,一言不发。 霍锦宁气定神闲,混若无事。 萧瑜却有些坐不住了,她放下酒盅“这廖伯明是不是有些太嚣张了” 霍锦宁悠悠道“不够嚣张,自黎总统被迫离京,曹大帅已是大权在握。看这架势,十月大选也是志在必得,他明朝就是驸马爷,有什么可顾及的” 萧瑜嗤笑了一声,驸马爷真当现在还是一家天下,京师前有狼后有虎,奉系皖系虎视眈眈,南方革命如火如荼。发声明支持他的美国佬上个月中风死了,曹真大权独揽,又能安稳坐几天 “他真能当选”萧瑜有些迟疑,“我听闻在京议员人数不足,不符合法定程序,国会里面还是有不少不怕死的硬骨头。” “曹大帅财大气粗,明码标价,一票” 霍锦宁手指沾酒,在桌上写了个数 五千。 萧瑜心中略一估算,皱了皱眉“疯了,有这么多钱,扩充军备的话多少个奉军打不下来就非得要个总统的名号” “这还不过是普通价,特别价更高。”霍锦宁轻声一笑,“如今不是什么都讲究个按章办事。” “贿选就是章程”萧瑜心下不安,“他哪来这么多钱” 霍锦宁只答了六个字 “捉财神,借军饷。” 近来河北一带抓不少鸦片烟草商,在天津受了特别法庭审理,穷的杀,富的罚,赚的盆满钵满。还有以军饷为名,直隶各县刮地皮一样收上了不少筹款。 这世道,并没有什么王法可言。 萧瑜轻轻一叹“所以廖伯明这回找上你,是要拉还是要宰” “半拉半宰,舍当然要舍,可霍家他动不了,也吃不下。”霍锦宁摇头笑了笑。 萧家早就抱上了曹大帅的大腿,他这个萧家女婿也跑不了。军队仪仗迎亲,车马费还能少不过廖伯明话也不全是虚,他未尝没有借机拉着军队警戒,防止城内骚动的目的。 “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小事而已。”霍锦宁竟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和萧瑜开玩笑 “想来那天军队开路,风光大办,你现在反悔不坐轿子想骑马还来得及。” 萧瑜白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廖季生,忍不住道“三哥,你别喝了。” 廖季生已经喝得红头胀脸,突然被萧瑜夺了酒杯,一时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给,给我,我不喝酒,又能干什么” 方才廖伯明那句话,不外乎他廖季生所谓的断绝关系,或者投身门子,哪怕在道上混出了天大的名堂,在廖家人眼里都是孩子胡闹,上不得台面。 廖季生痴痴傻笑,嘴里含糊不清道“你、你知不知道当年保定军校为什么停办” “名义上向德日学习,培养精英军官,实则校内延续了北洋军的腐朽作风,庶务贪污舞弊,学生缺衣短食,教官野蛮压制,罚跪罚冻,动辄拳脚相加,更有甚者拿着马鞭监督,以枪炮威胁,有位广西的同学竟被生生逼疯了。” “后来方震先生来到军校接任校长一职,与袁大总统签下生死令状,如果整顿不力,愿自戕以谢天下。彼时学生都深受感动,积极配合。却不想段将军的陆军部不满其所为,大掣其肘,百方刁难,而校内也确顽疾根深,贪腐之风实在无法断绝。方震校长为了实践诺言,某天突然召集全校训话,对学生勉励教导,谆谆善诱,而后当众举枪自戕,倒在了血泊之中。” 廖季生一口气说完了这一大段话,微微喘了口气,双目泛红,轻轻一笑 “而后,学生便集体暴动了。” 在黑暗无望的生活里,遇见一位真心为学生,为国家的师长,是什么感觉而他们眼见这位师长遭人陷害,沦为派系斗争的牺牲品,最后死在面前,这又是什么感觉 大好男儿立志从军,纵不为精忠报国,又岂无一腔热血他们终于拿起了刀枪,奋起反抗。 反抗这些残暴的教官,这个腐朽的政府,这个动乱的国家,这个灰暗的时代。 彼时校中官员中饱私囊,已拖欠军饷数月,他带人把军校洗劫一空,放火烧了营房,引得校方求助了当时驻防保定军队出面镇压,把学校四面包围起来,用机枪大炮指向学校相威胁,学生们已经杀红了眼,群情激愤,一不留神就开了火,双方俱是死伤惨重。 他不愿意重回军校,一是愧对死去的同窗好友,二是对廖家一心巴结的北洋政府彻底失望了。 霍锦宁和萧瑜扶着喝得烂醉的廖季生出门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了。 “霍吉,你开车先送廖三少回家。” “是,少爷。”霍吉应下,还不忘回头和霍祥说了句什么。 霍锦宁这回从上海回来,这哥俩也是久别重逢,在一起说说话很正常,但萧瑜总觉得两个人鬼鬼祟祟有什么不对劲。 不经意瞥见了不远处墙根处站的那个身影,她眯了眯眼,叫了一声 “小六子” 霍祥一僵,转头向小六子看去,跺了跺脚,“你怎么还在这儿” 萧瑜冷下脸“怎么回事” 小六子苦着脸,磨磨蹭蹭的走过来,几乎快哭了。 “小姐,小六子想找你,霍祥大哥不让我进去。” 霍祥闻言一拍脑门,简直恨铁不成钢。 萧瑜基本猜到了怎么回事,小六子找来,肯定又是燕子胡同那边出了事,而她跟霍锦宁在一起,霍祥怎么也不可能让小六子当着霍锦宁的说。 霍祥哭丧着脸“小姐,您罚吧。” 萧瑜看了并不关心这边的霍锦宁一眼,心烦意乱的摆了摆手,把小六子拉到一边。 “又怎么了” “小姐,小六子该死,今天不过是出门买菜的功夫,再回来一瞅,云老板就不见了。” 萧瑜皱眉“谁干的孙大老爷” 不应该啊,多久了还为难一个小戏子 “不不不,云老板应该是自己走的,因为他在房间里留下了这个。” 小六子急忙将手里捧了一路的纸包交给萧瑜。 那纸包四四方方,巴掌大小,扁扁的,轻飘飘,装不了什么东西。 萧瑜接过纸包,沉默了片刻,问道“你跟他说什么了” 小六子急忙否认“小六子哪敢呢” “那他这几天出门了” “嗯,这,云老板昨天是出门了,他说上妆的粉不够了,硬要出门去买。”小六子自知闯了大祸,支支吾吾道“您,您也没说不让他出门啊” 可出门了,听见她要成亲的风言风语了,就直接出走了。 萧瑜叹了口气“派人去找找,庆祥班不在了,去牡丹胡同看看,找见了别惊动,告诉我就成。” 腿长在他身上,人想走,她还能拦吗 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方素白的手帕,打从她第一次见他时,他就带在身上,几乎形影不离。 手帕料子普通,样式寻常,展开来看,仅有的纹饰,是右下角用水蓝色的丝线绣着四个小字 怀瑜握瑾 这手帕是萧瑜的。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她根本记不得这手帕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如何到了梁瑾的手里。 她只是想起了那天他说过的话 旁人学戏,是为了混口饭吃,我学戏,是为了二小姐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25章 十月初三,这天是个万里无云,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大喜之日,萧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当事人本人却还优哉游哉在新房里吃着一碗炒肝。 大早上的少吃一顿,她便吵着饿,下人拿来糕点她也不吃,偏偏支使着霍祥跑三条街外摊子上买的。 喜娘在一边急得满头大汗“诶呦喂,我的小姑奶奶啊,新娘子可不能吃东西,您那妆可不是白画了。” “那就擦了呗。” 萧瑜漫不经心道。 认识二十好几年了,涂脂抹粉给谁看啊。 萧珏刚哭过一起,趴在她膝盖上一抽一抽的,眼含热泪。 萧瑜把他的小脸扳过来,笑道“我没哭嫁,你怎么还替我哭上了” 萧珏顿时又红了眼眶,抽抽搭搭说“金环、金环姐说,姐夫是好人,一定会对姐姐很好,很好可珏儿舍不得姐姐走” 萧瑜好笑的拧了拧他的脸蛋,拿起一旁的帕子扔给他,嫌弃道“赶紧擦擦鼻涕,告诉过你挺大个大男孩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 萧珏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委屈道“男人就不能哭吗那男人真的好惨。可是上次我还看见那个大哥哥哭来着” “哪个大哥哥” “就是,就是那个在后门等了你好多天,特别好看的哥哥” 萧瑜脸上的笑淡了下来,垂眸不语。 金环赶紧把萧珏拉到一边,哄道“小少爷,乖啊,咱们来这边看着,不说话,别耽误了小姐上轿的吉时。” 说话间吉时已到,迎亲的队伍到了府外。 萧瑜没穿嫁衣,故而盖头省了,也不用喜娘搀扶,独自被一群丫鬟簇拥着来到门外。 她这一身骑马装,是找京城瑞蚨祥最好的师傅,最好的绣娘赶制的。白色蕾丝衬衫,红丝绒马甲绣着金线,雪白的鹿皮高筒短跟皮靴,衬得人腿长腰细,外罩了一件大红的短绒披风,领口围了一圈柔软的白貂毛。肤白的人穿红色最是娇艳,饶是萧瑜也被衬出了三分新娘子的明媚动人。 为了与她相配,霍锦宁今日也没有西装革履,而是一套款式形同的骑马装,白衬衣,黑马甲,黑色漆皮高筒靴。头发上了油,一水儿梳到了脑后,罕见的英气。 他双手背在后面,长身玉立,笑望着萧瑜从门内一步步走出来,直到走到他面前。 他向她伸出手,笑了笑“走吧。” 萧瑜站在萧府大门门口,静默看向她。 她身后是庭院深深,勾心斗角,一片污浊泥泞,暗夜漫长仿佛看不到尽头。 他身后是锣鼓喧天,十里红妆,一片太平盛世,锦绣光明好似触手可及。 于是她伸手,放在他的掌心,跨过千山万水,迈出了这一步 那一天北京里热闹非凡,大街小巷轰动了半个四九城。 骑兵营高头骏马开路,数十辆名牌豪车压阵,八抬大轿气派十足,十里红妆铺满了半条街,接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的穿过长安街,跨过了半个北京城。 沿途花瓣喜糖洒得遮天蔽日,男女老少前赴后继的围观,津津乐道的议论,都说这场联姻,是盛世良缘,以萧家门庭,以霍家财力,往前十年,往后十年都不会再有。 萧瑜坐在轿子里,掀开了窗帘一角向外看去,只见密密麻麻的人群,慢慢无际的队伍,而他们贺的却是一场有名无实的婚姻。 就如同这眼下这粉饰太平,暗流涌动的京城。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盛极必衰,否极泰来。 那一日究竟有多远 愿这天下,终有一天,如你如我所愿。 白日喧嚣热闹的街道,入夜之后是一片凄凄惨惨的冷清。 秋风打着旋吹起街角的落叶,混着灰渣子,一不小心就眯了眼。 空寂无人的街上,摆了一天热面摊儿的老伯刚要收摊,就听一个人问道“老伯,可还有面” 老伯回头,却见是一个年轻后生,身影单薄,灰色长衫,挎着个布包袱,勉强冲他笑了一下。 老伯愣了愣“有,有的,就是不多了。” “没关系,我来一碗。” 老伯应下,回身去拿笊篱,心里还有些犯嘀咕,这后生长得可真俊啊,俏得像从年画上走出来的金童玉女。诶呀,可别是那话本子里说的狐仙黄仙,但光听说狐狸精变成女的,没听说过变成男的啊 老伯把今天最后一把面条下锅里煮熟,盛到碗里,索性把剩下的多半碗香菇肉卤子全倒给了他。 面端上来后,梁瑾垂头看着热汤散发着的丝丝白气,久久没有动。 半晌,他拿起筷子慢慢吃了一口,笑了笑 “还是这个味道。” 老伯正在擦锅台,闻言乐呵出来“那是,老头子我在这儿卖了半辈子面条,打光绪爷那时候起,一直都是这个味儿,老客谁提谁不夸上一句好。” 梁瑾抬头看了看街对面那家早早关了门的摩登电影院,轻声道“那里原来是家戏楼呢。” “对啊,早年间那可是京城第一大戏楼,和泰平,可惜后来一场大火全烧了,这几年改成了电影院。诶,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你怎么知道” 老伯想起刚才的自己的猜测,心里有些发毛。 梁瑾垂眸,淡淡笑了一下。 是啊,这都是十二年前的事儿了,一转眼十二年过去,就他一个人痴痴的记得。 十二年前的梁瑾,不过是个又瘦又小的穷孩子。 爹娘都死了,他被送到戏班子里,自己也大病一场,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人却有些烧傻了,以前的事儿忘得七七八八,连名字都忘了。师父说他姓梁,于是所有人都叫他梁子。 戏班子里有十几二十个和他一般大的男孩子,他们每天起早练声,压腿,下腰,没日没夜的苦练基本功。 练声,要天寒地冻的早晨,光着膀子冲着河水吊嗓子;压腿,要直接将两腿劈开绑在柱子上,疼得把嘴唇都咬烂;累也不能说累,苦也不能喊苦,动作慢了一拍,唱词错了一句,就要一顿好打,柳条抽小腿,又细又长,钻心的疼,不抽断不算完。 当年他进戏班子签的书契上,白纸黑字写着倘有伤亡病死,听天由命,顽劣不服,打死无关。 这世道穷苦人家能活着,就是万幸,苦不苦,累不累不算什么。师父说,要入行,要肯吃苦,要唱,就要唱成角儿。 可这话,他当时并不懂。 他只知道自己又因为一点小错,被师父罚在大雪纷飞的院子里跪一整天。他跪得双腿毫无知觉,冻得浑身僵硬,他觉得自己今天可能会死在这里了。 可他不想死在戏班子里,上个月二庆死了,不肯和班主讨饶被活活打死了,班主还要指着他的尸体对大伙儿道别学这个傻子,他不希望他死后还要被这么骂。 他要死在外面,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大雪一盖,白茫茫的干净。 后院静悄悄的没有人,只有一棵歪脖枣树,靠墙跟孤零零的立着。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都要冻僵了的孩子,拼死爬上树,抠得十指流血,气息奄奄的趴在墙头上,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大头冲下栽了下去,摔得全身都散架了。 就这样吧,就死在这里,哪怕只有一墙之外的地方也好。 鹅毛大雪纷飞而落,很快在他身上盖上了薄薄一层,他闭上眼,意识越来越飘忽,越来越溃散 忽而间,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柔柔的,温热熏香,像花香,又像檀香,像一切能够想象到的美好。 销魂蚀骨,欲罢不能,引人沉沦,引人堕落。 那是萧府经年累月的鸦片香。 “小四子,你说那戏词儿是怎么唱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有人走到他身边,俯下身,一柄折扇挑起了他的下巴,轻笑了一声 “哟,还真是林妹妹呀” 他勉勉强强睁眼看去,只见是个半大的少年,白衣狐裘翡翠锦帽,清秀容貌比那颈边白狐毛领还要白上三分,唇角浅笑,一双桃花眼颇有兴趣的打量着他 “谁家的漂亮小子偷跑出来玩啊” 那一刻,他在泥下,她在云上,他不知道她是萧家二小姐,也不知道她早早定了人家。 只不过在这一个,她稀松平常的一天,他生死挣扎的一天,他摔在她面前,她救了他。 “诶呦喂,小祖宗,您偏生嫌闷要下轿子自己走,这戏都开场了,眼瞅着再不到可就散场了啊。” “二哥哥临时有事,独我一人多没意思。再说,前头不过都是些走过场,压轴戏到了就成。算了算了,也该到点了,走吧。” 小四子瞧了瞧地上冻得半死不活的小子,迟疑了一下“那,那他怎么办” “怎么办你先扛着吧,等我听完戏再说。” 于是小四子愁眉苦脸的扛上了这个小子,跟着自家小姐往戏楼走去。 梁瑾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终于从冬天到了夏天,身边暖暖和和的,让人不想睁眼,可耳边又锣鼓喧天,七吵八嚷,闹得人一刻也消停不了。 猛地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蜷缩在戏楼的包厢里,不远处炉里炭火旺盛,屋里如阳春三月,热得他头上微微冒汗。 “醒了冻坏了没有” 刚才救了他那个小少年斜倚在美人榻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其实他膝盖、双腿都火辣辣的疼,可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 “没,没事。” 话音刚落,他肚子却咕噜噜叫了起来,他脸上一红,低头不敢抬起来。 萧瑜噗嗤一乐,吩咐道“小四子,去街对面给他买碗面。” “得嘞” 不大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面条端到他面前。 “吃吧,不是饿了” 他一天没吃饭,饿的快昏过去了,可他还是忍住了口水,问她“你,你不吃吗” “我不爱吃面条。” 于是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伸出冻得青青紫紫的手,抓起筷子大口大口扒拉着面条。 萧瑜无奈,“慢点吃,别噎着。” 随手把桌子上的糕点推过来“这也给你。” 他怯生生的看了她一眼,而后鼓起勇气拿了离他最近的一块,那糕点方方正正,晶莹剔透,跟块玉似的。 那是他第一次吃豌豆黄,也许以前也吃过,但是忘了,至少是他记忆里第一次吃过。 戏班子大锅饭的年月里,能吃饱是件奢侈的事儿,甜味也是稀罕味道,更不要说什么糕点零嘴儿。 入口即化,香甜清爽,那丝甜意直接甜到了他心底。 往后许多许多年,再也忘不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26章 “你是从戏班子里逃出来的吧” 看着他傻兮兮的吃着糕点,萧瑜不紧不慢道。 一墙之隔就是庆祥班的院子,他这模样端得是戏班子里养着的小戏子,贸贸然爬墙逃出来,不是饿死在外边,就是抓住回去被打死在里边。 他顿时惊慌失措,蹲下来抱成一小团,生怕下一秒她就叫人把他送回去。 萧瑜又被他逗乐了,“你怕什么呀我又不打你。你师父打你了” 他犹犹豫豫的点头。 “你师父打你是为你好,哪有不吃苦就能学到本事的”她指了指台上那咿咿呀呀唱着戏的旦角。 “瞧见没,你看他多风光,可他背后吃的苦比你多多了。” 他顺着她指的一看,只见台上灯影交织,花团锦簇,那旦角风华绝代,婀娜生姿,顿时有些痴了。 “他是谁” “他他是杜丽娘,这一出是游园惊梦,沈姨最爱看牡丹亭了,所以我也爱看,沈姨最喜欢杜丽娘了,所以我也喜欢。” 他听得一知半解,只知道“你最喜欢杜丽娘” “是啊。” “那我也要当杜丽娘。” 萧瑜又是一笑,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她个头高,足足比他高出一个头来。 “模样倒是够了,可是得再练练。” “我会练” 他抬头,直勾勾看着她,这样坚定的冲动,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而来。 她也不当回事,只随口道“成啊,那你可要记住了,十年功夫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等你唱成角儿了,我去给你捧场。” 最后,他还是被萧瑜吩咐小四子送回了戏班子,因为除此之外,他别无去处。 只不过萧瑜跟班主嘱咐了善待他,所以他这次偷跑回去并没有受惩罚,班主反而笑容满面的夸他,说他有福气,被贵人相中了。 彼时他根本不知道所谓的贵人是谁,他怀里只有一方雪白的手帕,因为他临走时眼巴眼望盯着那盘豌豆黄,她随手拿起手帕全包了给他。 那手帕上写着四个字怀瑜握瑾。 这是他后来找认识字的先生偷偷问的。 他这才知道,她叫萧瑜,是萧府二小姐,和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给自己取名叫梁瑾,此后终他一生,他所做的全部努力,就是一步步的,走向她。 从那天起,他不再活得没有希望,他不再如同行尸走肉没有目的,他练声,他压腿,他上妆,他亮相,全都是为了她,为了遇见她。 人生在世就活着个念想。 他要一直唱下去,唱出名,唱成角儿,唱到有一天,他在台上赢得满堂喝彩,灯火流转间,她在台下拍手叫一声好。 “萧二小姐有赏,大洋三百,白玉扳指一枚” 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许多年。 转眼经年,往事如烟,迷离双眼。 面前的一碗面,已经彻底凉了。 梁瑾定了定心神,拿起筷子,大口大口的吃光了面条,好像当年一样。 白日里那场轰动京城的婚礼,他躲在人群中,全看见了。 她有了好的归宿,他该祝福。 她嫁了指腹为婚的良人,她今夜洞房花烛,她在旁人怀里婉转承欢,而后琴瑟和鸣,子孙满堂,从此他们彼此陌路,再不相干。 他只要一想到,一想到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忍下了涌上双眼的酸楚湿润,掏出几枚铜板放在桌子上,起身离开了。 他该走了,离开京城,天大地大,去一个再也没有她的地方。 今晚没有月亮,夜黑风高,他紧了紧肩上的包袱,踉跄着往前走。 一辆车子停在了路边,车里下来了几个人,往这边走了过来,他也毫不在意,仍是低着头走自己的。 那几个人却没有和他擦肩而过,而是直奔他冲了过来。 “你们干什么” 梁瑾猝不及防间被人捉住,来人一声不发,上来就拿布堵住了他的嘴巴,七手八脚绑住了他的四肢,蒙上了他的眼睛,任凭他挣扎不休,直接把他塞进车里,车子碰的一声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不远处正在收面摊子老伯围观了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大喊“强盗杀人啦”一边吓得连滚带爬的跑了,连面摊子也顾不得要了。 阿绣回到家时,天早就黑了,这段日子她每天回来的都是这么晚。 德英女中是光绪二十四年,霍家以霍老夫人的名义创办的,专以收受女子念书的中学。课程采取西式教育方法,重视外文,实科,术科,又兼采中式特点,教授国学、女红,同时开设音乐、美术、体育、手工等十数门课程,课业繁重,五花八门。 在此之前,阿绣仅仅是识字而已,即使经过了家教老师大半个月的补习,她仍是差得很远。每天上课时,她两眼一抹黑,书看不懂,课听不懂,只能在课下独自一个人偷偷抹泪。 全班一共二十二个女学生,她是半路插进班级里的,非常突兀。刚开始,班上的女生会围着她打听她的情况,她老老实实都交代了,自己来自苏州小镇,父母双亡,被好心人资助来这里上学 久而久之,同学都疏远了她,她后来才知道,这个班级里的所有女孩子家中非富即贵,只有她一个出身平民。 但是也有例外,坐在她旁边的钱亚萍会主动和她说话,钱亚萍特别开心的告诉她,她也是受霍家七小姐资助来上学的。于是她一遇上不懂的问题就问钱亚萍,钱亚萍也很热心的为她解答,她交到了来到上海后的第一个朋友。 学业上的落后并没有让阿绣丧气,她知道自己差得很多,上学的机会来之不易,她必须珍惜,所以她抓紧一切时间来学习,希望能跟上进度。 车子停下了,可阿绣满脑子还埋头于英文单词书,丁伯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反应过来。 “姑娘” 阿绣呆呆的抬头“啊” 丁伯无奈“姑娘,该下车了。” “哦。” 下了车,打开门,一进屋就被屋里温暖的气息和浓郁的饭香包裹住了,阿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肚子已经很饿很饿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丁妈今晚做了一大桌子好饭好菜,正和丁香不停的把饭从厨房端到桌子上。 “哟,姑娘回来了,快洗手吃饭” “好的” 阿绣连忙去楼上放下书包,换了衣服,洗漱一番,欢快的跑到饭桌边上,打量着今晚的菜色,开心的问道 “今天是过节吗怎么这么丰盛” 东坡肘子,白斩鸡,油爆虾,松鼠桂鱼,八宝饭,葱油海蜇皮阿绣悄悄数了数,一共有十二道菜那么多,满满当当的摆了一桌子。 丁伯还笑眯眯的拿出一坛上好的花雕,给众人依次倒酒。 “不是过节,胜似过节。” 丁香把倒满了酒的杯子递给阿绣,笑道“今儿个是咱们少爷的大喜日子,少爷在北京成亲,迎娶少奶奶了” “这样啊” 阿绣手里端着酒杯,缓缓的在桌边坐了下来。 原来他真的是回去结婚了。 霍锦宁有未婚妻的事情,她一直都知道,那天在笙溪镇何府,他拒绝了何老爷叫翠歌去陪他,那时候她心底里就不自觉的开始偷偷羡慕起他的那位未婚妻来。 “少爷的少奶奶是怎样的人呢” 丁伯夫妇是霍家老人,一直受少爷恩惠,对少爷很是感激,此时一提起少爷的亲事来都是赞不绝口。 丁妈笑意盈盈道“要说这位少奶奶可跟咱们少爷是天生一对,他两个是门当户对,指腹为婚,从小感情好得如胶似漆,前几年还一起漂洋过海去国外留学,这回一回来,就办了喜事,以后肯定是出双入对,羡煞旁人。” 丁香也接话道“对对对,我听说少奶奶长得十分标致,书读得厉害,骑马打枪也不在话下,和少爷郎才女貌,真是配得不得了阿绣你说是不是” “是啊。” 阿绣发自内心的点了点头。 这样的少奶奶和少爷真是极为般配,也只有这样耀眼的人才能和霍锦宁站在一起。 阿绣心里其实没那么难过,她甚至还有一些些开心。 她从来从来都没有奢望过什么,好吧,也许只有一点点,但只有一点,她希望能离他近一点,她希望能时常见着他,但她从来没有妄想过嫁给霍锦宁,甚至她也没妄想过横插一脚在他和未婚妻之间。 她自知云泥之别匹配不上,也自知霍锦宁身边应该有更好的女子。 而今,他终于与未婚妻喜结良缘,有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人,她由衷的为他开心,为他高兴。 嗯,也许难过伤心还是有一点点的,毕竟她只是个十几岁没经过太多事的小娘鱼,但她保证只有一点点。真的而且只有今晚,不会被任何人瞧出来。 丁伯举杯,激动道“喜酒我们是吃不成了,但还是要庆祝庆祝,我们祝少爷和少奶奶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四个人开开心心的碰杯。 阿绣是第一次喝酒,辣辣的液体流进喉咙,呛得她咳出了眼泪。 那一晚,她喝醉了,无知无觉,被丁香扶进卧房,倒头就睡,许是做了梦,又许是没有,但却都是开心的。 梦里宝黛终成眷属,少爷和他心爱的姑娘白头到老,厮守一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27章 一阵天旋地转,梁瑾被粗暴的扔在了床上。 他缓了好半天,才勉强坐了起来,他嘴巴被堵住,眼睛被蒙上,头上还被罩了个头罩,一点光也不透。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是谁挟持了自己,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觉得四周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吱哟一声,房门被推开,一人大步走进来,站在了他面前。 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默看着他。 鼻端隐隐约约嗅到熟悉的熏香和冲天酒气,他脑中有一个荒唐的猜想,心跳不知不觉加快了起来,连呼吸也屏住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扯掉了他头上的罩子和蒙眼布,死死钳住他的下巴,逼他抬头看去。 梁瑾瞳孔骤缩,愣怔地望着眼前萧瑜近在咫尺的脸。 她还穿着那身白日里成亲的骑马装,烛光下衬得人英气不足,娇媚入骨。梳得一丝不苟的短发,此时有些乱了,几根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额头,无端显得慵懒。她罕见的画了黛眉,涂了丹口,玉面桃花,双眼半眯半阖,笑得勾魂夺魄。 明明是一身酒气,喝得烂醉的人,却掩不住那一身风流倜傥,春风得意。 是了,今夜洞房花烛,人生喜事,如何不得意 她抬起一条腿踩在床边上,居高临下盯着,一手捏着他的下巴,捏得人生疼,另一只手却轻轻抚上他脸上那道伤疤。 疤痕已经变得极淡极淡,只剩个浅浅的印子,不仔细瞧都瞧不出来。 浓郁的酒气喷在他脸上,他听她冷笑道 “不是说要给我在台上唱三天三夜的戏吗不是说认定了就是一辈子吗不是说什么也不求吗你跑什么呀你个破了相的杜丽娘,你以为谁会要你” 话说出口,她自己也愣了一下。 失神片刻,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僵持了一会儿,她慢慢放开了手,颓然转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垂头单手抚额,静默不语。 原来这里是燕子胡同小四合院的西厢房,他住了小半年的地方。 梁瑾坐在床边,呆呆的看着她。 她喝醉了,醉到神志不清,醉到胡言乱语,醉到天旋地转,醉到他一个字也不敢相信她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过神来,慢慢直起身子,看向梁瑾。 她眯起眼睛,双眼努力的聚焦,就这样恍惚的看了半天,蓦然轻轻一笑,有些嘲讽 “你说这样折腾究竟为什么到底是我能嫁了你,还是你能嫁了我” 六岁起她被当做男孩子养,日子过得久了,她也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短头发方便又凉快,她能上学,能打架,能逛窑子能喝花酒,逍遥自在。 她好怜香惜玉,好美貌佳人,可她不喜欢小月娥;她厌恶萧子显,厌恶男欢女爱,她只想嫁给霍锦宁,可霍锦宁是她亲哥哥。 她什么都不能给梁瑾,也什么都不想给梁瑾,可她舍不得他的杜丽娘,舍不得再也见不到他。 这世上自来只有她负旁人的份,哪有旁人负她 她踉跄着走过去,单膝跪上床沿,一点一点解开他手上绑着的绳子,头晕眼花,手还不听使唤,解了好久这才解开。 然后她又拿开了堵在他嘴上的布条,四目相接,呼吸相闻。 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垂眸淡淡道 “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求,就留下来吧。” 说完,她随手将布条一扔,转身欲走。 梁瑾从身后叫住她。 “萧瑜” 这是他头一次喊她名字。 她回头,只见他从床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她,目光灼灼 “你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吗你知道你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吗我会当真的。你让我留,我留,可从此以后,你想赶我也赶不走了。” “你威胁我” “不,不是威胁,我,我只” 萧瑜定定望了他片刻,有些僵硬的转身“你随意。” 她欲抬手开门,梁瑾从身后按住她的手把门关上,她回过身来,却被他紧紧搂住腰身压过来,后背抵在了门上。 “你” 话音戛然而止,他低头重重的吻上了她的唇。 他的身子是滚烫的,他的呼吸是错乱的,他的双手是颤抖的,可他的吻却是极尽温柔怜惜的,那样小心翼翼的含着,吮着,纠缠着,厮磨着,仿佛生怕惊了扰了,破了化了。 萧瑜任他这样肆意轻薄,没有反应,却在他想进一步深入时,缓缓推开了他。 梁瑾如恍然惊醒一般,猛然睁眼看向她。 只见她在他怀里双目紧闭,微微颤抖,面无表情,静默好半天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徐徐睁开双眼。 没有很欢喜,也没有很厌弃。 她目光复杂的看了他片刻,只轻声说了一句 “以后别这样了。” 然后她转身开门走了。 萧瑜在街上吹了许久的冷风,醉意散尽,这才回的霍府。 新婚之夜,总不能夜不归宿,这样太过不成体统。 霍府一度五世同堂,府宅比萧府还要大上不少,自从霍家定居上海,霍熙怀去世,这间宅子就空下来了,如今只有霍锦宁一个主子,还有一些过去的老仆。 纵使今日为了新婚大喜张灯结彩,也仍旧冷冷清清。深宅大院,雕梁画栋,这样寂静无声的深夜,总让人觉得阴森森的可怖。 新房内一片漆黑,萧瑜也不认为霍锦宁会在这里过夜,找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了霍吉。 “小姐,少爷在书房。” 于是萧瑜向书房走去。 离着不远,终于看见了书房中亮着了暖黄灯光,为这萧瑟秋夜终于添上了一丝温暖气息。 灯下霍锦宁正坐在桌边,看着手里的信件。 见她进门,也并不在意,只淡淡道“回来了” 他将那封信递给她,她慢悠悠走过去接过来,寥寥数语,一目十行。 然后将信在烛火上点燃,放进霍锦宁拿过来的水晶烟缸里,眼看它被火舌舔舐,蜷曲成灰。 就在今天,大抵是两人拜堂成亲的良辰吉时,一笔巨额款项,以及一批苏式军火武器,秘密从上海运往广州。 这些物资经费是用作广州国民政府翌年开春之时,创办军官学校,建立革命军所用。 革命一干十年,中山先生终于醒悟,不能再只依靠军阀的力量,革命部队要创建自己的革命军,军官学校就是培养优秀军事人才的。 萧瑜问道“你决定好了” 霍锦宁反问“你觉得我们还应该对北方有所期待吗” 答案很明显。 “你父亲也做好决定了吗” 如今霍锦宁还只是刚刚涉足霍家产业,没有站稳脚跟,这样的决定,必然要霍成宣的首肯。 霍锦宁一笑“他是投机的商人,永远也不会真正做决定站队。不过,这样就够了。” 萧瑜拉出凳子,在他面前坐下,盯着烟缸里的残灰片刻,轻声问“你接洽的是谁” 即便是土财主漫天撒钱,也不是都撒得出去的,总要有个门路。 “康博文,数年前他在霍家上海的东山银行工作过一段时间,我父亲很赏识他。” 康博文,康家二公子,康雅惠的弟弟,也就是萧瑜的亲舅舅,如今是中山先生的随行秘书。 她从来没见过他。事实上,康家的人她一个都没见过。 康家是名门望族,家中子弟多留学海外,她的外祖父康广辉更是十几岁就远渡重洋,在海上周游了半个世界,眼界开阔,是国内闭关锁国的麻木国人远远所及不上的。 康广辉一心想要拯救国家民众于水火之中,偶然与中山先生结识,随即一拍即合,尽其所能支持革命。他死之后,他的三女一子皆继承他的遗志,继续追随中山先生至今。 这些都是她从别人那里听说的,甚至早些年她一度都不知晓,自己和中山先生身边的康家究竟有什么关系。 而今,她很快就要去面对了,她有预感,一切就在不久的将来。 不经意间,她瞥到了梳妆台上,二人大红色的婚书。 喜今日赤绳系定,佳偶天成。卜他年白头相偕,岁月永好。此证。 连理树下,鸳鸯戏水,最后是二人亲笔手书 新郎霍锦宁 新娘萧瑜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幸事。”萧瑜轻笑了一声,“你信这种誓言吗” 霍锦宁摇头“我只信命。” 顿了片刻,他轻叹道“早些休息吧。” 这一夜,他睡书房,她睡客房,夜深花烛空照,喜字红床独枕,却不只是两个人的不眠夜。 十月五日,北京城在一片喧闹声中苏醒,沿街各商铺挨家挨户被要求悬挂国旗。众议院外站着一排排荷枪实弹的军警,戒备森严,议员经过严格搜查,排队入内,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总统大选正式举行。 历经一整天的选举,下午五时,结果揭晓,到会议员五百九十三人,曹大帅得票四百八十票,余下候选人几十票到几票不等。 值得一提的是,全场十二张废票中,有一张一人未选,仅在票面正书三个大字五千元。 曹大帅至此当选为第五任中华民国大总统,世人讥讽为“贿选总统”。 辛亥以后,本来一腔热血的革命志士,在经历了称帝、复辟,巴黎和会失败,护国运动、护法运动的相继洗礼后,不少人已经心如死灰,麻木不堪,贿选之事似乎已是不值一提。 神州大地,内狼外虎,四万万被压迫的民众,究竟何处是出路 一些人在黑暗中绝望长眠,一些人在混沌中同流合污,同样还有一些人在泥途蹒跚前行,孜孜不倦的寻找着光明的方向,星星之火在看不见的地方,愈烧愈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28章 这个冬天,萧瑜和霍锦宁一同去了上海。 霍熙怀老爷子去世后,几个兄弟虽已分家,但毕竟霍老夫人还在,逢年过节的几兄弟携家带口齐聚霍公馆,四世同堂,倒也热热闹闹。 霍家原本是让萧瑜和霍锦宁二人在上海再办一场西式婚礼,但当事人并不热衷,这件事也就搁下来了。 除夕夜这晚,萧瑜这和霍锦宁一起给霍老夫人,以及霍成宣和夫人柳氏叩头敬茶,新媳妇就算是正式过了门。 沈月娘走后没过一年,霍成宣再娶,可惜依旧无所出。 这位柳夫人看起来也是小家碧玉的敦厚女子,霍成宣虽然妾室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妻子却一味的爱挑这样老实本分的,不可谓不精明。 晚饭过后,霍老夫人身子乏了,上楼休息,霍成宣与四弟在书房下棋。他最近心情甚好,今日霍成宏从头到尾没有出现,只因上个月隆海纺织厂终是无法维持,转由地方金融维持会接管,落到他手已是指日可待了。 长辈离席,其余的人便没什么拘束了,堂嫂指使人在厅堂摆起了牌桌子,拉着霍锦宁堂姐妹和姑姑打牌。 偏巧这时候来了位不速之客。 “呦,这么热闹看来我来的刚刚好。” 霍冬英再一次不请自来了,她从屋外进来,将貂皮外套脱给佣人,娉娉婷婷的走到牌桌前,从霍锦宁四叔家的小堂妹身后探过身子,斜倚在桌边,笑意盈盈 “出这张啊,傻愣着干什么” 一屋子人脸色各异,小堂妹瑟瑟发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硬的坐在那里。 三姑霍春音先发话了,“七妹,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了我不姓霍,不是你亲妹妹”霍冬英似笑非笑,“还是三姐也和大哥三哥一样,为了我得了父亲那份遗产而生我的气” 霍冬英从小到大,与兄弟姐妹相处都不融洽,遗产风波又将众人都得罪了干净,可她偏偏要频频出现在大家面前,似乎见别人不快,便是她最大的快乐一般。 小堂妹扛不住这诡异的氛围,率先起身,小声道“我和弟弟去外面放烟花。” 她起身,霍冬英便顺势坐在了她的位置上,摸上了桌上的象牙牌,笑道“正好,我来接你的局吧,咱们接着来,还是新开一局” 霍春音也起身,不冷不热道“我有些乏了,去休息一下,你们陪七妹接着玩吧。” 桌上剩下的一个堂嫂一个堂姐具是晚辈,不敢再退场,而围在桌边的人却是一哄而散。 眼看局面转眼冷清,霍冬英也不在意,抬眸瞥见不远处的萧瑜,连忙招呼着 “侄媳妇快过来搭把手,你就忍心见我们三缺一” 萧瑜意兴阑珊,她是第一次来上海,不太习惯上海冬天阴冷潮湿的天气,假借教霍锦宁小侄女读英文童话为名,抱着孩子窝在壁炉边上就不打算挪地方了。 可霍冬英却偏要让她上桌,忙不迭的唤着,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萧瑜无奈“我打牌不擅长,兜里钱少,你们要是允许我输花生米的我就玩。” 霍冬英噗嗤一乐“霍小二在这里还能让你掏钱么是不是呀,霍二少” 她媚眼如丝,瞥向霍锦宁。 霍锦宁一哂,也很大方的对萧瑜道“去玩吧,赢了给你,输了都算我的。” 萧瑜暗地里白了他一眼,她不愿意和这些女人玩牌他不是不知道,哪一次牌桌上不是家长里短,话里有话。她如今新进门小媳妇,可不愿意送上门给她们拿捏。 果不其然,女人牌局如战场,所争所比的不过是衣服珠宝,再不就是身边的男人。堂嫂堂姐只是敷衍几句,霍冬英却是意有所指,话没说两句就绕到她和霍锦宁身上,明里暗里的敲打着。 什么痴心不改等着霍锦宁的薛家小姐,什么放话要做霍二少姨太太的当红明星,什么跟在他身边出入风月场合白俄秘书,一边好似热心的给萧瑜提着醒,一边巴巴的等着看她笑话一般。 萧瑜听就听了,连笑都懒得笑。 被拿着当了小半辈子的挡箭牌,并且接下来大半辈子都会如此,这人逢场作戏的本事,她再清楚不过。不光是为了要明面上做好康家和萧家的好女婿,他这人心系家国,无暇私情,对这些男欢女爱很是恹恹。 可既然有人划下道儿,她总是要接的,口舌之快都是虚的,手底下见真章。跟着廖三哥混大的,赌场上什么作弊出千的伎俩她不会,几个贵妇小姐还是太嫩些。 霍冬英牢牢占着位置不动,其他两家走马观灯似的换人,萧瑜来者不拒,一个晚上,她赢了霍家一群老少女人统共二十三万真金白银。 之中九成都是霍冬英输给她的。 “我刚进霍家门,没想到诸位嫂嫂姐姐给我封了这么大一红包,真是过意不去。” 天亮时分,诸人离开时无不面如菜色,却只有霍冬英拉着萧瑜的手好笑道 “你呀,不过是跟你开开玩笑就气成这样子,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儿。” 萧瑜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霍冬英制止,她捏了捏她的脸蛋,似笑非笑道 “不过既然你那么在意,我就给你盯着点吧。” 除夕夜后,萧瑜并不清闲,且不说要挨个拜访霍家族亲,各种酒会宴会邀请函也是如雪片一样飞过来。她这霍家二少奶奶,免不了要踏进上海的社交圈子走上一圈,让大家伙都满足一下好奇心,眼高于顶的霍二少究竟娶了个怎样的女人。 这也就罢了,更糟心的是自那天牌局以后,霍冬英也隔三差五便邀萧瑜出门。从歌舞厅到俱乐部,她很会玩,认识的朋友也很多,身边总围绕着一群年轻男女,众星拱月一样。 萧瑜开始还去了几次,后来也烦了,想拉霍锦宁做挡箭牌也不行,这人忙的连人影也抓不着。 近日里他接手了霍家的民强铁路公司,这个曾经辉煌一时,如今千疮百孔,几乎倒闭破产的公司。 这不是什么考验亦或为难,这是他与霍成宣力争的结果。 铁路是民生根本,交通是经济基石,只有大地上纵横交错的交通脉络如血管一样活跃起来,这个国家的经济才能真正的苏醒。 萧瑜知道,霍锦宁他心里有一副山河画卷,勾勒着苍茫大地的希希未来。 将将出了正月,萧瑜借口父亲病重,要回去在床前伺候着尽最后孝道,同霍家诸人辞了行。 霍锦宁心知肚明也没有点破,他自然是要在上海照顾生意,往后日子不会长留北京了。 于是萧瑜一个人孤身从沪上回京,一路火车坐了两天一夜,从上海坐到南京,转车到天津,再到北京。一路向北,雪越来越大,山野起伏,满目荒凉。 第三天早晨,从火车上走下来时,萧瑜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一个寒颤,裹紧了身上的长大衣,深吸了一口干冷的空气,觉得恍如隔世。 霍家的汽车提前得了信到火车站来接她,她坐上了车,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说,去燕子胡同。 进门之后,穿堂过榭,还没走到后院,就听见咿咿呀呀的唱腔,似水磨米粉面,痴痴缠缠,又似山泉淌林间,清清澈澈。 她站在门外出神听了半天,这才走进院子。 昨夜又下了场雪,今早还没来得及扫,一地乱琼碎玉,清清泠泠,槐树紫藤睡莲都枯了,唯有墙角的梅花星星开了几枝,在银装素裹间绽放点点碎红。 院中那人一身单薄的黑色长衫,手捏着一柄折扇,背影瘦削,声音悲切,好不凄楚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他唱的是孽海记中的一曲思凡,人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如今他倒是将这色空不耐拜佛念经寂寞生涯的哀怨,唱的千回百转,应景十足。 颇有些,深闺怨妇之态。 她不禁噗嗤一乐。 他闻声一顿,惊讶转过身来,眉宇冷清,黑白分明的眼中刹那间染上欣喜 “你回来了” 想她娘家在萧府,夫家在霍府,婆家在沪上霍公馆,可这话说的,就好像这里才是她的家一样。 但她没有反驳,凝视良久,只轻轻应了声 “嗯,回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29章 二月二十四,这天凌晨,萧瑜安排在萧子显身边的小丫鬟从萧府给萧瑜递来信儿,说是萧子显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那就是没咽气,咽气了再说。” 萧瑜坐在厅堂,表情不耐的捏了捏眉心,挥退了来人。 来人也吵醒了梁瑾,他站在门口静静听完了两人的对话,这才进门。 他走到萧瑜身边,把手里的外衫披在她身上。 “当心着凉。” 萧瑜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抬头问他 “我这不孝女是不是该被天打雷劈” 她面无表情,可梁瑾感觉到那只抓着他的手冰凉如水。 梁瑾反手握住她的手,用自己手心的温度温暖着她的,轻声说“别太为难自己。” 这一句话反而让萧瑜皱起了眉头,她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终于站定,几不可查的轻叹了一声 “去听听他有什么遗言。” 萧瑜是跟医生一起到的,平日里死气沉沉的院子里,此时聚满了忙进忙出的人。 她进了屋,站在里间床边,冷眼看着医生在做徒劳无功的抢救。 这个院子,她很多年没有进来过了,本就烟熏火燎的福寿膏气味里又夹杂着中药味,病气,恶臭味,让人闻之欲呕。 这个人她也很久没见过了,除了刚从国外回来时,隔着帘子象征性的请了安,连她结婚时,彼此也没照面。 此时躺在床上的这个人,不知道是否还能算是个人,他瘦得好像是一具只包了层皮的骨架,颤巍巍,软塌塌,半边身子勉强轻轻挣扎着,眼睛睁不开,只在喉咙深处含糊发出微弱的呻吟。 不像是不甘,更像是祈求。 其实他今年才四十六岁。 “老太爷老太爷到了” 屋外一阵骚动。 萧如山披星戴月的来了,直接走到床边坐下,毫不嫌弃的拉住那只瘦骨嶙峋的手 “我儿,我儿醒醒” 赵医生遗憾道“老太爷,您节哀。” 萧如山双目通红,厉声质问“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子显贴身伺候多年的小厮早就跪在旁边,重重磕了几个头,一把鼻涕一把泪道 “小的该死爷半夜突然醒了,嘴里嘟囔着月亮,还一个劲儿的看向窗外,小的就把爷连人带椅搬到了窗边,让爷看月亮,没想到没多一会儿,爷就不行了。” “混账东西” 萧如山一脚将那小厮踢到一边,小厮连滚带爬起来,顶着满脸的血,继续不住的磕头。 屋里说话声,哭泣声,怒吼声,求饶声,就像一幕荒诞的闹剧,又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出生离死别。 俄倾,床上的萧子显突然剧烈挣扎了几下,然后再也没有了声息。 他并没能给任何人,留下任何只字片语。 萧瑜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走出了屋子。 任身后哭声喊声交织在一处 “四爷” “我儿你怎么了,我儿” “老太爷,老太爷您慢着点来人啊,老太爷晕倒了” 此时此刻,她脑海中突然闪过很多画面 是银钏那天从井里被捞出来时被泡得惨白的脸,是小月娥被烟枪烫得青紫的胳膊,是沈月娘提起这个人时脸上复杂难言的表情,是朦胧记忆里康雅惠头也不回的背影。 光影交错,如同轮回。 有时她会有错觉,这座宅子里那个叫萧子显的那个人其实早就死了,死在沈月娘嫁人的那一天,死在母亲离开的那一日,这些年留在这里吞云吐雾,半死不活的,不过是阴间一死鬼,如今终于魂归虚无罢了。 结束了,都结束了。 当夜,萧如山悲痛交加,怒火攻心,病倒在床。 三日后,萧如山逝世。 萧家一门双丧,出殡那天极尽隆重奢华,与去年那场轰动京城的婚礼遥相照应,一悲一喜,成了街头巷尾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这场葬礼上,萧家子女披麻戴孝,守灵祭奠,唯独不见萧瑜。 她病了。 萧子显死后第二天她就病了,她觉得是前一晚上连夜奔波着了凉,当时要是听梁瑾的话把外衫披上就好了。 她说这话时,梁瑾叹了口气,把她额头上半干不湿的汗巾重新用冷水打湿,然后放在她头上,低声问她 “好点了吗饿不饿,想吃什么吗” 萧瑜被冷水激得浑身一抖,头脑清醒了几分,摇了摇头,而后无声的笑了笑。 萧家虽然待她不好,但毕竟将她养大,亲情不在,血脉在,也许老天也看不惯她如此冷漠了。 大哭一场全无可能,那么就只有大病一场以尽孝道了。 彼时霍锦宁正在香港与英国商人洽谈订购轻便铁轨的事宜,得到消息后,马不停蹄赶回北京。 终于风尘仆仆来到燕子胡同,进门时,正巧碰上梁瑾端着铜盆走出屋子去倒水,两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梁瑾本来还想问来人找谁,待反应过来面前这个衣冠楚楚,西装笔挺的少爷是什么人以后,脑袋嗡的一片空白。 手里的铜盆一个不留神摔到了地上,还提溜提溜转个不停,发出刺耳的声响。 梁瑾不知道自己该先收拾洒了一地的水,还是先躲起来,或者与这人义正言辞分毫不让的对峙一番。 终于在惊慌失措间勉强镇定,他捡起盆子,低声叫了句 “二少。” 霍锦宁舟车劳顿本来疲惫不堪,一身戾气,见此情此景,却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梁瑾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不语。 霍锦宁问“瑜儿呢” “在屋里。” 霍锦宁颔首,径自进了房中。 萧瑜懒懒散散的掀开眼皮看了来人一眼,半理不睬 “来了” 霍锦宁在她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伸手贴了一下她烧红的脸。 “一门双丧,你不出席,恐怕会落人口实。” 萧瑜凉凉的笑了一声“我是冠了别个姓的外嫁女,与萧家无关。更何况” 她瞥了他一眼“那难道不是你的父亲祖父” 霍锦宁神色不变,眉宇温柔而疏离 “我更不姓萧,否则你冠谁家姓去” 萧瑜勉强提了一下嘴角,算是给他这个不好笑的笑话一个面子。然后不耐烦的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半晌,她忽然问了一句“你说她有没有后悔过” 霍锦宁一时不知她话里的“他”指得究竟是谁,可萧瑜大抵也不是想让他回答的,只是顾自笑笑,没再说话。 “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萧瑜点头,但又有些头晕,于是捂着额头说“带走珏儿。” 霍锦宁会意“我知道。” 于是萧瑜放下心来。 梁瑾端着食盘走进来,径自坐到床边,放下食盘,轻声道 “我蒸了鸡蛋羹,你好歹吃一点,不然怎么喝药” 萧瑜一听鸡蛋羹就很反胃,一听药就更反胃 “都不吃,我说了去找西医大夫,注射一针好得快。” 梁瑾很有耐心的劝道 “叫小六子去找了,那你也要先吃的东西,不然胃里太空。不喜欢鸡蛋羹,那我熬点粥” 萧瑜睁眼睛看向他。 往日里有廖三哥等人来访,他都会识趣的避开,今天却没有。 许是人在病中,脑子转的也比平常慢了些。 萧瑜又看向霍锦宁,只见他好整以暇看着两人,眼中含笑。 萧瑜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两声“你还有事吗” “本是无事的,现在有了。” 霍锦宁施施然起身告辞,临出门时还不忘叮嘱梁瑾一句“好好照顾她。” 梁瑾这回心中更郁郁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抬手捂着眼睛明显在装死的那人,咬了咬牙,叫道 “萧萧” 萧瑜给他吓了一跳“你叫谁呢” “除了你还有谁。” “你可以换个叫法。” “我偏要叫你萧萧,旁人叫你瑜儿,我要和他不同。” “随你吧。” 萧瑜呻吟了一声翻过身子,嘟囔道 “医生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梁瑾觉得她这一病,居然流露出了一丝罕见的孩子气,心中软了再软,也就不去计较那么多了,伸手给她盖了盖被子,捋了捋湿溻溻的短发,像摸着一只难得乖巧安静的猫。 他轻轻叫着 “萧萧,萧萧” 萧瑜没有应声,却也没有反驳。 良久,轻声道 “我小的时候,被当作男孩子养大,比萧府其他的姐妹幸运不知多少。不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必学习女德女戒,想上学上学,想骑马骑马。可只有一点,我没有。大伯家的女儿每当生病之时,我那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婶婶就会十分紧张她,连大伯也会难得和蔼的嘘寒问暖。我很羡慕,于是就大冬天的半夜洗冷水吹冷风,让自己发高烧,跑去月姨面前,月姨便会十分紧张我,把我接去霍家照顾。” 她没有爹娘管,只有月姨会疼她。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希望月姨是她的娘亲。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秘密,可有些秘密,要么一开始便说,要么永远也不要说出来,知道的永远不能假装不知道,过去的也永远回不去了。 而今,萧子显去了,这世上所有可能知晓她与霍锦宁是兄妹之人,都已不在了。 他们上一辈爱恩纠葛欠下的债啊,终究要儿女来还,何其不幸,何其不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30章 阿绣无意识的咬着手里的笔,正眉头紧锁的思考着书本上的数学题,突然脸颊一凉。 “啊” 她轻叫出声,抬起头来。 钱亚萍手里拿着两个圆滚滚的橘子,笑眯眯的站在她面前, “午休也要抓紧时间看书,歇一会儿啦。” 阿绣摸了摸被橘子冰到的脸,不好意思的说“可是这道题我还没有会,老师上课讲的第二种算法我没听懂。” “算了算了,还是要我阿萍姐大发善心的来给你解答吧” 钱亚萍得意的和她挤坐在一张凳子上,把手里的橘子塞给阿绣“我阿舅带回来的福橘,你快尝尝,可甜了我来看看是哪一道” “嗯” 阿绣点头,仔仔细细的低头剥橘子,塞进自己嘴里一瓣,又塞进钱亚萍嘴里一瓣。 “这道题还不简单唔,我都吃过了,甜不甜” 阿绣眼睛笑得弯弯“甜” 钱亚萍给阿绣讲过了这道题,没想到还有第二道,接着第三道整本书画的勾勾叉叉的,一道接着一道。 “亚萍,还有这里” 阿绣不好意思的指过去。 钱亚萍把书本一扔,捂着耳朵哀嚎着 “我叫侬姑婆好伐你饶了我吧,我不想看见数字了。” 阿绣央求“好亚萍,好姐姐,最后一道好不好” “你整天学学学,不多学点有用的,学这些科目有什么用” 阿绣虚心请教“哪些是比较有用的” 如果能区分出来就太好了,她现在除了国文和外语等文学科目有些进步,剩下仍旧一塌糊涂,尤其是数学。 “呐,比如音乐,钢琴一定要学啊,明年还要学小提琴呢还有美术,一个优雅的淑女当然要有绘画功底啦。还有英语日语啊” “我不要学日语”阿绣突然道。 钱亚萍很不理解“为什么过段日子,我们都要选一门英文以外的洋文的,日语还简单些,难不成你要选法语” “法语,就法语了。”阿绣固执道“反正我就是不喜欢日语。” “好好好,反正你要知道,洋文是顶顶重要的,不然以后出入高档场合,谁愿意和你聊天啊。” 钱亚萍掰着指头数着,慢慢从学校课程说到了穿衣搭配,梳头化妆,珠宝识别,香水品鉴。 眼见越来越离谱,阿绣越听越糊涂,不明白她嘴里的“重要”重要在哪里。 钱亚萍看她一头雾水,索性道“算了算了,以后你就知道了,七小姐会亲自教你的。” “亚萍,你见过霍七小姐” “当然了”钱亚萍奇怪道“难道你没见过她” 阿绣摇摇头,很遗憾的说“我一直都想跟七小姐当面道谢。” “这就稀奇了,不过没关系,你别担心,你们一定会见面的,七小姐对我们这些受她资助的女学生都特别好。” 钱亚萍偷偷摸摸的从衣领里拉出一条珍珠项链,炫耀道“这就是七小姐送给我的。” 阿绣吓了一跳“这么贵重” “这算什么呀七小姐最心善了,只要你讨她喜欢,她会送你更多东西呢” 钱亚萍忍不住伸手捏着阿绣脸颊的软肉,笑眯眯道“你长得又标致又秀气,七小姐一见面就会喜欢上你呢” 阿绣的头被捏得摇摇晃晃的,有些疑惑,也有些欣喜,七小姐真的会喜欢她吗那真的是太好了。 钱亚萍说得果然没错,没过多久,这天阿绣正在教室上课,门外来了一个自称是霍七小姐的下人,说要带她出去。 因为霍七小姐是学校董事,老师也认得她身边的人,就叫阿绣跟他走。 一边钱亚萍小声跟她说“没错,他是七小姐的司机,快去吧” 于是,阿绣惴惴不安的跟着司机出了学校,坐上了汽车。 沿途一路陌生,阿绣忍不住小声问道 “请问,我们要去哪里” “去七小姐家。” 司机只回答了这一句,剩下无论阿绣问什么,他都缄默不语。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户院子门前,黑铁栅栏缓缓打开,车子驶入,院子里的景象慢慢映入眼帘。 这是一户十分气派的人家,院子里碧绿的草坪修剪得一丝不苟,其中盛开着一朵朵红玫瑰争奇斗艳,房子正前方有一池喷泉,纯白色石雕的安琪儿手中陶罐里喷出的高高泉水,在阳光下绽放出一弧彩虹。 眼前这座别墅,让阿绣想起前几天在课本上见过的西方城堡,哥特式的尖尖屋顶,教堂式的尖塔,彩绘玻璃镶嵌的精致门窗,砖红色的墙壁上有一层厚厚的爬山虎,充满着异国浪漫气息。 进入门内,是高耸吊顶的大厅,全部采用欧式装潢,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奢华的水晶吊灯,巨大的落地窗,色彩浓郁的西方油画,狭长的餐桌,银质的烛台一切都像是走入了古老的欧洲梦境。 留声机悠然自得的旋转,客厅里飘摇着一曲肖邦的玛祖卡舞曲,优雅而华丽。 阿绣被女佣指引,小心翼翼的在实木雕花真皮沙发上坐下等待,觉得自己和这间房子好像有些格格不入。 不一会儿,传来了高跟鞋磕在地板上的清脆声响,阿绣抬头望去,看着一个身材婀娜的女人从巨大的旋转楼梯上,缓缓走了下来,步履慵懒,摇曳生姿。 她穿了件长及脚踝的米色刺绣丝绸睡袍,一头长长的卷发随意披散,神色慵懒,似乎才从床上刚刚起身。可她又是妆容细致,红唇妖娆,双耳上一对钻石耳环光芒耀眼,像从华丽的宴会上刚刚退场。 阿绣呆呆的看着她,她也在看向阿绣。 她容貌不算漂亮,年纪不算青春,可那一身骨子里的风情万种,实在叫女人也能为她失神。 “阿绣” 阿绣回过神来,急忙躬身行礼“阿绣见过七小姐。” 霍冬英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懒散的倚着扶手,双腿交叠。 女佣适时的端上来两杯咖啡,霍冬英拿起杯子,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冲阿绣微微抬了抬下巴 “坐吧。” “是。” 阿绣忐忑的在霍冬英面前坐下来,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觉得霍冬英在打量自己,以一种奇怪的态度,即便她看起来是在喝咖啡。 她鼓起勇气开口“七小姐,谢谢您资助我读书,我会努力学习,刻苦读书,将来报答您。” 说完她站起来,认认真真的给霍冬英鞠了一个躬。 她很笨,说不出漂亮话,但这就是她的心里话。上学一直以来都是她藏在心底不敢说出来的愿望,现在居然真的实现了,她真的特别特别感激这位善心的七小姐。 霍冬英轻声笑了一下,看向她的目光更加兴致十足了。 “好孩子,不用你的报答,我做这些从来不是要求回报的。” 她张开双臂示意“你也看见了,我十分富有,我先生是个短命的,他连一个孩子也没有留给我,只留给了我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钱。我的父亲也十分爱我,他死后留给了我巨额遗产和这栋房子。所以,我是一个孤独的可怜人,我什么也没有,只能冷冷清清的住在这栋大房子里,面对着日复一日的寂寞,了此残生。” 她笑着看向阿绣“我喜欢像你一样聪明漂亮的女孩子了,如果你真的想报答我,不如时常来身边陪陪我,你说好不好” 阿绣迟疑的点头“当然好了,我很愿意。” “那就好,我真开心。” 霍冬英咯咯笑了起来,她举杯示意阿绣 “尝一尝现磨的哥伦比亚咖啡豆。” 阿绣听话的模仿着她的动作,拿起那只英伦雕花骨瓷茶杯,小小的喝了一口,苦涩冲鼻,猝不及防被呛得咳个不停。 “咳咳,好苦啊” 霍冬英一愣,而后又失笑不止。 “瞧瞧,连咖啡也不教你喝,看来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啊” 她意味深长的看向阿绣。 除了汤药,阿绣没喝过这样难喝的东西,一时间眼泪汪汪的伸着舌头,有点可怜巴巴的问 “能,能给我杯水吗” 女佣为她端上了一杯清水,并且禀告主人 “小姐,赵小姐到了。” “快让她进来。” 话音未落,一个年轻女孩子已经走进了客厅,笑意盈盈喊道 “干妈” 她看起来十八九岁,白皮肤瓜子脸大眼睛,一头黑色长直发,一身时髦的连衣裙,大家闺秀,端庄清丽。 霍冬英和她亲热了行了法式贴面礼,然后向阿绣介绍 “她是赵婕妤,也是我资助的学生,比你长两年,我已经认她做我的干女儿了。” 阿绣赶紧起身打招呼,有些拘谨。 赵婕妤却大大方方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柔声道“阿绣妹妹,早听干妈说起过你,真是个俊俏的小美人胚子。” 霍冬英适时开口“正好,婕妤来了,你们中午就一同留下来陪我吃饭吧。今天早上有人送来新鲜的帝王蟹,我叫厨房做芝士焗蟹好不好” 阿绣推脱不掉,只能留下来。 吃饭前,霍冬英上楼换了一身衣服下来,这回是墨绿色的丝绒旗袍,上面是金丝线绣的大朵牡丹,长发轻挽,配上颈间耳上老种翡翠的项链耳环,依旧慵懒,却是换了种风情。 午饭是西餐,从没见过的食材和烹饪方式,浓缩成精致的菜肴,被厨师精心的摆放在雪白的瓷盘中,面前时一排光可鉴人的银质刀叉。阿绣在学校礼仪课上学过刀叉的用法,使用还是第一回,因为不熟练而频繁出错,在姿态优雅的霍冬英和赵婕妤面前十分尴尬。 可两人非但没有笑话她,反而手把手的耐心教导她,直到她能独立使用为止,缓解了她的窘迫。 一顿饭吃得战战兢兢。 吃完饭,霍冬英又拉着阿绣和赵婕妤说了好一阵话,这才开口让司机送阿绣回去。 “小姐。” 女佣捧着一堆衣服走过来。 霍冬英随手翻了一下,对阿绣道 “我这里有些衣服,是前几年给婕妤做的,有好几件还没上身,样式不过时,可惜穿不上了。你拿回去穿吧,不然丢掉也是浪费。” 阿绣走出这栋古堡一样美丽浪漫的院子时,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这样奢华的富裕生活,像一个巨大的肥皂泡泡,在阳光下散发着七彩的光,毫无预兆的出现在她面前,却让人心神不安。 这位霍七小姐和她想象中的,稍微有一点点不一样。 回去的路上,阿绣翻了翻霍冬英给她的衣服,都是极好的料子,而且款式也很郑重。 丁妈为她置办的衣服,多是素雅的日常服饰,而这些衣服却都是一些丝绸刺绣的旗袍,欧根纱的长裙,还有各式各样适用各种场合的漂亮礼服。 这些衣服全部是崭新的,放在柜子里被茉莉干花熏得香香,每一朵精致绣花,每一根蕾丝飘带,都在诱惑着女孩子去占有它,利用它,在华丽的舞池中翩翩起舞,在优雅的茶会上顾影自怜。 霍七小姐,也许真的是一位十分富有,又十分寂寞的女士吧。 阿绣这样想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第31章 连绵几天的阴雨天终于放晴,弄堂里歪歪斜斜挤着无数间破旧的老屋,小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稍不留神就会一脚踩进泥里。 这里钱亚萍和阿绣一前一后,一蹦一跳,挑着干净的地方落脚,唯恐弄脏黑色的皮鞋和雪白的长袜。 “亚萍,还有多久” “快了快了,前面就是了” 钱亚萍最终停在一户简陋的木门前,伸手敲门 “姆妈,我回来了” 不一会儿,门里传来脚步声。 “是阿萍吗” 一个蓝衣布衫挽着袖子围着围裙的中年妇人打开了门,嗔怪道“哎呦,侬不晓得拿钥匙啦” “忘了嘛”钱亚萍笑嘻嘻的把阿绣拉到身边“姆妈,这是我同学,她来我们家吃晚饭” “伯母您好,打扰了。” 阿绣老老实实的鞠了一躬,把手里的食盒递上来。 丁妈听说她要去同学家拜访,特意给她准备了许多精美的点心,让她不用空手来。 钱母本来脸色不渝,接过食盒打开看了看,表情这才缓和了些。 “进来吧。” 钱家的院子逼仄,里面堆满了脏兮兮的杂物,院子里拉起七八条绳子,上面晾着许许多多刚洗完的旧衣服,还不停地滴着水。那些衣服有男人的,有女人的,还有老人和小孩的。 “那是我姆妈帮人家洗的。”钱亚萍随口道。 钱母钻进厨房继续做饭,钱亚萍迫不及待的把阿绣拉进自己屋子里。 钱亚萍的房间很小,窗户很窄,房顶也矮,只有一张简陋的木床,和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上放着一盏黑乎乎的煤油灯,屋里弥漫着隔壁厨房炒菜烟熏火燎的味道。 “阿绣阿绣,你说七小姐昨天让你陪她吃茶了怎么样,是不是那种英式的下午茶有伯爵红茶和起司蛋糕”钱亚萍激动的拉着阿绣的手问着。 阿绣点头,有些不情愿的回忆了一下“应该是吧。” 自从上一次霍冬英见过她后,就经常派人开车从学校里把她接出来,让她陪着自己。有时是在家中请客吃茶,有时带她出去逛街做头发,给她穿漂亮的衣服,让她戴昂贵的首饰,为她介绍不少富家公子小姐,让她彻底见识了上流社会的奢侈享乐。 嗯她觉得七小姐一点也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孤独寂寞,她的生活明明过得丰富多彩,有滋有味。 昨天霍冬英在家里邀请了一些朋友办茶话会,阿绣和赵婕妤被叫去了。席间赵婕妤弹了一首轻快的钢琴曲,赢得了大家交口称赞,霍冬英便让阿绣也表演些什么来助兴。 阿绣刚刚上学半年,并没有学会什么像样的乐器,而且众目睽睽之下,她脸色通红,连话也说不出来。 可霍冬英表情冷淡抽着雪茄,优雅的吐出一个个烟圈,并没有把说出口的话收回来的意思。 阿绣情急之下,只好硬着头皮,小声朗诵了一首诗歌,半农先生的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这是她前几天在书房的一本诗集中看过的,优美的文字,热烈的感情,让她一下子就爱上了。 据说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书面上正式使用代指女子的“她”字,有人说这是写给心爱的姑娘,有人说这是写给伟大的祖国。阿绣更偏向于后一种,诗人先生远赴英国求学,身在异国他乡,他一定是时刻怀念着祖国的大好河山,这才写下如此情真意切的诗句来。 一首诗歌朗诵结束,阿绣也顾不得众人的反应了,飞快的躲到一边的角落里,捂着自己滚烫的脸,慢慢舒缓剧烈的心跳,这样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 可偏偏有人不叫她如愿,一个叫郑复央的年轻人,据说是某报社经理家的公子,一直不停的和她搭讪,说自己也喜欢新体诗,要跟她交流一下心得,还说自己和朋友组织了一个诗社,问她要不要参与,等等之类,让她手足无措,疲于应付。 后来她一个不小心把红茶洒在了裙子上,匆匆去换衣服,这才躲过了他。 这样的场合,阿绣不喜欢,钱亚萍却很喜欢。 她有些羡慕,有些难过“真好,我也想去,我只跟着七小姐去过几次牌局,不像你,已经那么得她喜爱了。” 阿绣连忙安慰她“你别伤心,下次七小姐让我再去的时候,我一定拉着你一起。不过说实话,我觉得这样经常外出,真的很影响课程啊” 她本来就基础不牢,这样三天两头缺席上课,她回家后又要花大力气念书补救了。 “好啊好啊,下次你一定要跟七小姐说带着我。”钱亚萍高兴道“不过,这个礼拜我们不就是有机会了嘛” 说起这个,阿绣又头疼了,霍冬英这个礼拜六的晚上在家中举办酒会,叫阿绣和钱亚萍一同去参加,为此还专门找人教她们跳交际舞,为了短时间迅速学会,每天下午她们都必须抽时间来练习。 阿绣在心底悄悄叹了口气,霍小姐是她的恩人,她不能拒绝。 钱亚萍兴致勃勃的拉着她讨论那一天七小姐会让她们穿什么衣服,戴什么珠宝,七小姐会请哪个酒店的名厨来烹饪美食,到场的会有哪几位达官显贵她的眼睛里盛满着亮晶晶的渴望。 阿绣心不在焉的应着,心思已经飘到了上午老师讲的那首宋朝的诗词上了,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靖康之耻是哪一年来着 砰砰砰院子里传来巨大的砸门声,一个男人粗哑着嗓子喊道 “来人啊,开门都死到哪里去了” 钱亚萍脸色一变,血色褪尽“糟了,他怎么回来了” 阿绣还没等问是谁,钱亚萍就按住她的肩膀,告诉她“阿绣,待在屋子里别出声,无论你听见什么都不要出来,知不知道” 阿绣懵懵懂懂的点头,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钱亚萍出去了,阿绣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钱母匆匆忙忙赶去开门,刚一打开门栓就被人一脚踹开了门,一个男人大步走了进来,浑身醉醺醺的,骂骂咧咧 “死婆娘,这么慢才开门,是不是不想让我回来” 钱父走进屋子里,看见脸色苍白的钱亚萍,没好气道“见到你老子也不吭个声读书读书,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个赔钱货” 桌上已经摆好的饭菜,钱母战战兢兢的走过来问道 “你吃饭了吗正好你回来,咱们一家人吃晚饭吧。” 钱父瞪了她一眼,一屁股坐到饭桌旁边,端起桌上唯一有肉的一道炒菜,拿起筷子就直接往嘴里扒,等吃得差不多的,又抓起馒头狠狠咬了两口,抹了抹嘴,问道“家里的钱呢都拿出来” 钱母惶恐道“哪里有钱你上次不是全拿走了” 话没说完,被钱父一脚踹到一边,他怒目圆睁骂道“敢骗老子院子里那么多衣服,哪能没有钱快拿出来,不然我打死你” 钱母哭着说“只有几块钱,还要留着买菜呢,家里的米已经吃完了,给了你你又要拿去赌了” 钱亚萍冲过去抱住父亲的腿,央求道“别打姆妈家里真的没钱了” 钱父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钱亚萍脸上,“滚开” 钱亚萍被打的身子歪在一边,嘴角流血,左脸立马肿了起来,领口歪歪扭扭,露出了里面戴着的珍珠项链。 钱父眼尖,上前一把攥住那条项链,厉声问“哪来的这么值钱的东西你敢藏起来给我你个不要脸的赔钱货” “不要,那是七小姐给我的,你不要想抢走”钱亚萍死死攥住自己的项链,死活不松手。 钱母心急如焚的拉架“阿萍,你快松手,不然他会打死你的” 接下来,就是一片骂声,哭泣声,求饶声,桌椅板凳碗筷落地的声音。 最终钱父抢走了珍珠项链,把家里最后的一点钱搜刮干净后,扬长而去。 阿绣屏住呼吸,在屋子里躲了很久很久,直到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才小心翼翼的打开门走了出来。 厅堂里一片狼藉,饭桌被掀了,做好的晚饭洒了一地,她拿来的食盒也被扔到了地上,糕点被踩得稀巴烂。 钱母满面青肿,却习以为常一般和钱亚萍低头收拾着残局。 “亚萍” 钱亚萍抬头看向阿绣,她的脸高高的肿着,眼睛红肿,还有泪光,脖子上有一条红痕,勒得很深,似乎就要出血。 阿绣眼眶红了,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只能傻傻的看着钱亚萍。 她以为钱亚萍会委屈,会悲伤,会愤怒,会因为被她看见而觉得难堪。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可钱亚萍只是无力的冲她笑了一下,耸了耸肩,稀松平常道 “饭吃不成了,真可惜。你傻站着干嘛快来帮忙啊” 阿绣愣了一下,然后大力气的点头,急忙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扫把帮着扫地。 三人齐心合力,把厅堂重新收拾出来了,钱母身上有伤,又累又疼,进屋躺着去了,不再管她们。 阿绣和钱亚萍把碎碗装在竹篮里,拿出去丢掉。 月光照在狭长的弄堂里,小路上寂静无人,两个人并排走着,谁也没说话。 阿绣几次欲言又止。 终于还是钱亚萍先开口,她烦恼的问“你说我脸上的红肿这几天能不能消脖子上的还好说,可以系一条丝巾,我看七小姐这样系过,可是脸上的怎么办” 阿绣担忧的问“你还要去礼拜六的舞会吗你的伤看着有些严重,不然还是好好休养” 钱亚萍冷声打断了她的话“我必须去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非去不可” 她停下脚步,转过头质问阿绣“你不希望我去你是不是怕我跟你争宠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阿绣从来没见过钱亚萍这么可怕的表情,她又委屈又着急,连声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哪里有瞧不起你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钱亚萍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我有那样一个家,那样一个烂赌鬼的父亲” 阿绣扔下竹篮,牵起她的手,坦诚道“我是孤儿,我爹娘很早就死了,我姨姨把我养大,她扔下我和人私奔了,我差一点被嫁给一个吃喝嫖赌抽的窝囊废,我我这次数学测验又没有合格,你会不会也瞧不起我” 钱亚萍甩开她的手,愤怒道“可你的国文和外语都是优秀” 两个小姑娘互相盯着,彼此僵持了一会儿,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钱亚萍伸指头戳了戳阿绣的小脑袋“笨阿绣,数学笨蛋” 阿绣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我家里好像有一种消肿的药酒,特别特别的好使,明天我带给你好不好” 丁妈泡的药酒,据说是祖传的方子,千金不换 “真的吗”钱亚萍兴高了起来“好阿绣,明天你一定要记得带来,不然我真的要戴着化装舞会的羽毛面具跳舞了” “一定不忘” 女孩子的吵架啊,总是和好得这样快,就像是天上挂得这轮月亮,一会儿圆了,一会儿又缺了,阴晴不定,捉摸不透。 两个人重归于好,亲亲密密的挎在一起,在弄堂里的小路上越走越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第32章 萧老太爷葬礼,府上日日唱大戏,天天流水席,直到七七四十九天过了烧七。 萧府众人请了族中辈分最高的八叔公主持分家,里里外外,查账对账,城外的田地,天津的宅子,老爷子的古董,老太太的首饰,几房老老少少吵的不可开交。 除大老爷在府衙当差外,余下兄弟几个都是游手好闲不成器的。其实大老爷也没强多少,可谓老大愚孝子,老二败家子,老三浪荡子,老四不肖子,端得是家门不幸。 萧子显死后,这一房就剩下了个萧珏。本来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摇身一变就成了人争人抢的香饽饽。毕竟谁抚养这个孩子,谁就意味着能接手四房的财产。 那日萧瑜没有到场,霍锦宁去了,她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法子,总之,他从那些个如狼似虎的叔伯婶娘嘴下硬生生抢下了这块肥肉。 他从萧府带走了萧珏,连带萧府小少爷该得的那份。 只能说,霍家二少虽初涉商场,这份锱铢必较的奸商本事却浑然天成。 隔天有人闹到了萧瑜那边,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也被她一番话呛了回去 “婶娘在祖父跟前伺候这么些年不容易,克扣我嫁妆填了公账的亏空,我不计较,我那份遗产不要已经是孝敬您了。外嫁女不能分家产婶娘说笑,时代不同了,三年前霍家七小姐在上海打赢了民国头一起外嫁女遗产继承案,婶娘是觉得我请不起她那原班人马的律师团” 霍锦宁回了上海,萧瑜将萧珏和金环接到了燕子胡同,本就不大的院落变得不那样宽敞了,萧瑜琢磨着再置办一套大些的房子。 “本来我买这院子是为了躲清静,现在却越来越热闹了。”萧瑜摇头叹气。 梁瑾轻笑“我倒觉得热闹挺好,萧珏蹦蹦跳跳的,院子里也有活力不少,真像是” 真像是一家人似的。 萧瑜看了他一眼,没接茬。 她不知道萧珏是如何看待梁瑾的,她不曾解释,他也不问,只老老实实的叫他梁瑾哥哥,两人相处的居然还融洽。 “真没想到你挺喜欢小孩子。” “嗯,以前也没想到,但萧珏聪明懂事,许多时候不像孩子,倒像个大人。”梁瑾叹了口气。 萧瑜不置可否,左右她是不喜欢小孩子的。 最近打着孝期在身的名义,她闭门谢客了好一阵,廖三哥看不过,非要约她今日出门听戏,还说给她引荐一高人。 廖季生这人心高气傲得很,可不轻易服人,萧瑜想不到是谁能得他一句半句称赞。 梁瑾送她到门口,欲言又止。 萧瑜微微一笑“得了,你也跟我去吧。” 他犹豫“这,合适吗” “谁还能再为难你不成” 孙家大老爷年初下台了,如今总理一职暂空,孙家今不如昔,哪有空找个小角色的麻烦 况且江山代有才人出,梁瑾几乎消失一年,如今梨园行当里还有几个记得碧云天的都说不准。 今儿个去的地方是吉祥戏楼,是自家地方,年初新翻修的,刚开门没多久。 吉祥戏楼原来不叫吉祥戏楼,新名字是萧瑜起的,彼时她抬眼正见着霍吉霍祥站一块儿,随口就拍板了。 廖季生无语扶额,只道翻修的具体安排你就别管了。他是生怕她一时兴起,又把楼里装修成什么鬼样子。 今天的戏班子不出名,一楼上座不多,梁瑾拣了个边上的位子坐下,萧瑜上了二楼包厢。 进了包厢,一打眼就看见了廖季生,他旁边坐着个男人,灰布长衫,戴着礼帽,看不见面容,可人坐在那里,肩宽背直,气质出众,想低调也难。 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连个听差也没有,于是萧瑜吩咐霍祥候在外面。 门一关,廖季生笑着招手 “你可来了,快过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是金先生。” “金先生” “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萧瑜,我亲妹子。” 金先生摘下礼帽,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他向萧瑜伸出手,微微一笑 “萧二小姐,久仰。” 这人看着而立不到,剑眉星目,骨相生的极好,英气勃勃不失儒雅,一笑三分暖意五分正气,不是个儒将军,却是个武书生。 萧瑜和他握了手,三人入座,萧瑜笑道 “三哥从不夸人,他在我这儿把先生夸个不停,让我对先生好奇极了,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不过是拳脚上侥幸胜了一二次,实在不值一提。” 萧瑜微微挑了下眉,垂眸喝茶。 这可了不得,廖季生幼时学拳,师承广东咏春一门泰山北斗级的宗师秦关,真功夫鲜有失手,居然能被这人赢得心服口服 连名字也不透漏,这人身份有些蹊跷。 廖季生尴尬摆手“不提不提,胜败兵家常事,我可不是为这事儿服你。小瑜儿你不知道,金先生是有大才之人,留学日本,毕业于陆士学校,游学法国,巴黎待了四年,真正能文能武的全才” “西洋镀金,东洋镀银,金先生东西尽占,着实厉害。”萧瑜拱手。 金先生对于廖季生的介绍有些无奈,固执的补充说 “起初去东洋是家中所逼,后来去西洋也是世道所迫,文凭还没拿到手,只是交了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而已。” “也是快意之事。”萧瑜问“不知先生在法国研究什么方面” “旁听了半年哲学。” 萧瑜有些意外,一笑“古往今来,投笔从戎之人不少,弃武从文倒是不多见。如今世道兵荒马乱,先生难道不想大展拳脚,救民水火” “正因为想要救国救民,所以才弃武从文。我原来以为洋枪利炮能救中国,以为文化能救中国,以为实业能救中国,现在看来通通差了些。” 萧瑜瞧了一眼廖季生,笑道“这倒是和三哥不谋而合了。” 这二人赶巧都是反出军校,不愿意再做旁人手里棋子的特立独行之人,怪不得相知相惜。 廖季生摊手“我就是一个粗人,可搞不懂他那些政治理论。” 法国是欧洲的文明中心,是世界革命的榜样,各种思潮激荡碰撞,政治理论层出不穷,每个旅法的留学生都会被卷入这些思潮之中,寻求自己心中的救国之路。 萧瑜有些感兴趣“不知先生是支持的哪派是安那其无政府主义,德先生赛先生还是” 她右手拇指食指成圈,伸出三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几下,若有深意道,“还是那三点啊” 民族、民权、民生,南方革命党所信奉的三民主义。 金先生显然看懂了她的暗示,却不置可否,轻笑道 “当下中国之局面,绝非一个政客,一种主义能改变得了的,若要解决中国的问题,复兴国家,振兴民智,要靠的是” 他唇齿轻碰,吐出了一个单词 “6oльшeвnk ” 是俄文。 萧瑜神色微顿,慢慢笑了起来“先生该去做老师,教书育人,方能尽展所长。” “不是没有这个打算,只是在等待时机。” “倘若先生开堂授课那天,我可一定不远千里,洗耳恭听。”萧瑜半开玩笑道,“不过可惜,和霍二少一样,我不信主义,信生意。” 廖季生打着圆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可真是夫唱妇随了” 可金先生却不以为意,“生意,未尝不是一条救国之路。” 他双眸望向萧瑜,语气郑重道 “二小姐以为,当今世道,想要改天换日,缺的是什么” 萧瑜似笑非笑“如今有国无帝,哪来什么改天换日,可若你想做成大事,无外乎是缺钱,缺枪,缺军队。” 话音落下,空气一时安静。 片刻之后,金先生才莞尔一笑,对廖季生道“季生,你这位妹子,确实了不得。” 廖季生无奈摇头“我早说过,她与霍二,比我通透。” 金先生叹道“此番来京,没有见到你口中的霍二少着实遗憾,不过能见到二小姐也算不虚此行。二小姐,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不敢,请” 三人举杯相敬。 气氛状若轻松愉快,实则个人心中各有思量。 在座都是聪明人,有些话点到为止,此章揭过,便再也不谈了。 又说道金先生这次来京的目的,他本是京城人士,阔别故乡已久,这次回来,是为了寻亲。 廖季生解释说“金先生家中有一同胞小妹,早年家道中落,姊妹各奔东西时失散了,十几年来音信全无。” 萧瑜揶揄“三哥不是号称京城里没有找不见的大活人” 金先生道“这件事已经托付给季生了。” “有消息了吗” “那还能没有”廖季生抢白,“已经有线索了,这就派人去找。” “人找到了吗” 廖季生顿时讪讪“时间问题而已。” 金先生说句公道话“事隔多年,兵荒马乱,找不到也是正常,我早有心理准备。” 正当此时,楼下茶房刺耳的拉铃声响遍戏楼,只见台上曲停戏止,台下观众一片骚动,霍祥匆匆进来禀报 “小姐,三爷,稽查队的人来了。” 为了维护城内治安,京师警察厅下设稽查队,专门到戏园子、电影院等娱乐场所巡查,美其名曰抓乱党,实则为打秋风。吉祥戏楼初初开张,自然被找上门来。 萧瑜放下茶碗,还未开口,便见廖季生和金先生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金先生对萧瑜微微一笑 “今日一番畅聊,未能尽兴,改日再会了。” 而后他起身来到包厢的红木屏风后,身影一晃就不见了。 萧瑜还不知道,她这戏园子什么时候有了这处暗门了。 在她不渝的斜睨之下,廖季生打了个哈哈“时间紧迫,待会儿再同你解释,我们下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第33章 所谓稽查队之流,不过是看人下菜,有背景、有靠山,打点周到的,自然相安无事。反之,轻则频繁光顾,逼到关门大吉为止,重则查封抓人,家破人亡。 萧瑜不方便出面,但廖季生足够能应对,即便不看廖家颜面,三哥见过大场面,岂能连这点小喽啰都打发不来。 所以她根本没同廖季生下楼,只在包厢之内悠然等待。 果不其然,片刻后,楼下茶房再次拉铃,台上表演恢复如初,廖季生上楼回来。 “人呢”萧瑜问。 “走了。”廖季生嗤笑道“他们警察厅长昨日才在我师父家中送过寿礼,不过是些欺软怕硬的” “我是说金先生。” 廖季生一噎,悻悻道“也走了。” 萧瑜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 廖季生在桌边坐下,“你不问他去哪里了” “比起这个,我更关心某些人装修时在我这戏楼里都动了什么手脚。”萧瑜似笑非笑“三哥,我想做的可是正经生意。” 提起这个廖季生有些心虚,讪讪道“我也没要开烟馆拉皮条,平日里保不齐我那些兄弟遇上个什么仇家债主,这不是有备无患嘛。” “成啊。说实在的,我既然都交给三哥你打点,自然乐得做甩手掌柜,可我只想提醒三哥一句,小心驶得万年船。” 廖季生一顿,“你猜到了他的身份” “无外乎是南边来的。” “也对,也不对。” 萧瑜摇了摇头“都差不多,不是白道就是红路的,不是上面的就是地下的。廖三哥,你不厚道啊” 布尔什维克,来自苏维埃的思潮,意味着农民、工人,大多数,这是庶民的革命。 廖季生一愣,叹了口气“好,今日是我鲁莽了,你只当无事发生过。” 萧瑜不置可否。 廖季生顿了顿,又语气认真说“小瑜儿,你和锦宁要做什么,我懂,人各有路,我尊重你们的选择,也相信我自己的选择。” 萧瑜定定望着他,从他眼中看到了这黑帮小爷、军阀少爷难得严肃正经的神色,那是过去他们这些遗老遗少醉生梦死的消遣日子里,不曾有过的坚定和炽热。 这种坚定和炽热像是一把火,将他整个人都烧得亮堂堂的。 沉默了片刻,她低声道“总有一天,大家殊途同归。” 毕竟现在是合作时期不是么 出了戏楼,在楼下焦急等待了半天的梁瑾迎了上来。 “怎么样了” 萧瑜不在意道“我们正经做生意,他们查他们的,廖三哥在这儿,还能叫他们欺负不成” 梁瑾迟疑“可我,看你脸色有些不对。” 萧瑜纳罕的看了他一眼,心道这人真是本事,不声不响的,什么时候能把她的情绪都能瞧得一清二楚了。 “一点小事而已。” 梁瑾见她不想说就没再多问,顿了顿,他笑道 “往常都是在台上唱,我今儿个还是头一回在台下看完一整出戏,怪有意思的。” 萧瑜不禁好笑“比不得云老板惊才绝艳,你若想唱,不如再登台去唱。戏班子没了,就自个儿唱,乐得逍遥。” 梁瑾愣了下,“这,不成” “有什么不成,你真打算舍了这行”萧瑜打趣,“这要叫你从前的票友知道了,还不编排我金屋藏娇,独占碧云天” 梁瑾也不生气,只悠悠道“能藏一辈子也挺好的。” 萧瑜一乐,往日里清白傲骨的云老板,也终于和她一样不正经起来,啧啧啧,初见时那个泰升戏楼神仙归隐一般的俏天仙不知道哪里去了。 “说正经的,吉祥戏楼捧你啊,你今日上台唱可和往日不同,没人敢逼你去做那些个腌臜事儿。” 梁瑾自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眼中光芒亮了一瞬,又渐渐淡了下去,轻轻摇了摇头 “还是不了,戏子门前是非多,我不打紧,怕给你添罗烂。” 萧瑜定定看了他半晌,无端觉得有些没趣,施施然转身,只轻轻飘飘留了句 “那是寡妇门前,没文化。” 许久不曾出门,山中不知四季,又是一年春末夏初。 萧瑜和梁瑾闲来无事,又去了陶然亭附近散步。 因着天气不错,冷不冷热不热,湖面波光粼粼,杨柳低垂,玉荷含苞,水边亭中,人影攒动,声乐阵阵。 远看着那边有人集会,萧瑜本不想去凑那个热闹,可侧耳一听,那些人凑在一起,依稀是在唱戏,不是别个,正是一曲游园惊梦。 萧瑜和梁瑾相视一笑,并肩走了过去。 这一行大概十几个人,衣着便服,年纪有老有少。四五个人带了家什坐在一边吹拉弹唱,乐器不全,架子倒是摆了十足。 围在正中咿咿呀呀唱杜丽娘的那个,却是个体态微胖的中年男子,鼻梁上架了副圆圆的眼镜,白色衬衫素色背带西裤,勒得肚子紧紧的。他妆容未扮,模样违和,嗓音也不圆润,强演美貌小姐,本来可笑,但他神色认真,动作一丝不苟,竟是完全融进了这曲牡丹亭里,心无旁骛,让人生不出嘲笑之心来。 萧瑜和梁瑾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梁瑾并无不渝,只是听到某一处时,忽而眉头一皱,低声和萧瑜说 “他唱错了。” 萧瑜还未等说什么,却叫前面站了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年轻男子听了去,他回过头来问道 “请问是哪里错了” 措辞客客气气,态度却透着一丝不以为意,年轻人惯有的倨傲。 这句声音高了些,周围的人都听到了,连前面正唱着的中年男子也停了下来,他这一停,奏乐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茫然停了下来。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的萧瑜和梁瑾这两个外来人身上。 面对这些并不算友好的注视,梁瑾并无反应,只轻描淡写道 “就刚才那句,我说错,就是错了。” 鸭舌帽男子表情不屑“你懂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们可是” 他话没说完,就被唱杜丽娘的中年男子打断,他客客气气的向梁瑾拱了拱手,语气诚恳的请教道 “这位先生,请问我刚才哪一句错了,错在何处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这话说得倒还顺耳,梁瑾穿过众人,走到他面前,淡淡道 “你方才唱的是游园里的步步娇,正数第五句,倒数第二句迤逗的彩云偏,是迤逗,不是移逗。” 那中年男子一愣,自己默默唱了两遍,只道“不对,是移逗。” 梁瑾也不恼,只耐心解释道“迤逗是挑逗引诱的意思,西厢记是这样唱,桃花扇也是这样唱。” 中年男子却还是不信,也解释自己的看法,二人不知不觉为一字之差,据理力争起来。 围观众人也都慎重,低声议论,不停琢磨。 一个梳着齐肩卷发,蓝色格纹旗袍的温婉女子走到萧瑜旁边,看着那争论的两人,无奈笑道 “这人啊,明明一把年纪了,为了唱戏还跟小孩子一样辩驳不休,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这女子是方才搭腔唱春香的。 萧瑜道“各有各的坚持,不巧我这边这位也是个较真的性子。” 她话说得谦虚,却毫不怀疑梁瑾对错,别的戏不提,普天之下,再找不出一个比他更懂这牡丹亭的人来。 女子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来,不由看了梁瑾一眼,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二人关系,抿嘴一笑。 萧瑜不甚在意,也笑道“打扰诸位雅兴了,实在抱歉,还未请教” “我们是燕京大学的师生,因为都喜爱戏曲,学校牵头之下,就组了个社团,叫音韵社,闲来无事聚在一起学一学,唱一唱。我叫李兆兰,是教国文的老师。” 她指了指和梁瑾辩驳的那个中年男子,“他是我丈夫周光伟,在业兴银行做事,也经常来和我们社参加活动。他从小喜欢戏曲,家中不许不说,你看他那条件如何能唱偏生还喜欢唱旦角儿,真是义无反顾啊” 萧瑜失笑“这倒是为难了点。” 可没有这么圆润的杜丽娘,不过唱杨贵妃八成凑合。 “何时大学校园里也时兴唱曲子了”萧瑜有些好奇。 自来戏楼里烟雾缭绕中,咿咿呀呀的一唱,台下坐的不是前朝遗贵,军阀富贾,再不就是贩夫走卒,三教九流。这些清高的读书人,怎么也有喜欢这种被不少有志之士批判为“封建余孽”的东西来 李兆兰解释道“现在时代不同了,新思想新文化要学,咱们老祖宗传统精髓也不能丢。过去都拿唱戏消遣取乐,说戏子是下三滥,可在国外,他们都该是艺术家,是表演家,该受万众瞩目,该受鲜花掌声的。现在国内民智未开,衣食住行尚且没有保障,艺术环境更是不用提了。” 萧瑜点点头“是这个理,那李老师觉得中国戏曲艺术发展该如何是方向” 这句话似乎问到了李兆兰心坎儿上,她叹了口气 “我们只能在学生之间发展一下音韵社,多宣传教导一些,起码让新一代的青年明白,我们国家也有不输西方莎士比亚戏剧的艺术。我与光伟平生最大心愿,就是将中国的戏曲推向国际的舞台,让世界都知道中国戏曲的魅力。” 这倒是个远大而艰难的志向,萧瑜不禁对台上那位刮目相看起来。 那厢还没辨出个所以然,周光伟固执不改,梁瑾却有些急了,说着就直接将这几句唱了一遍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哪怕未上妆,未穿戏服,他在台上台下,戏里戏外的样子,是截然不同的。 台下,他是清冷孤高,执着腼腆的梁瑾,不过是比一般男子清秀俊俏些,整日里不是忙着缝衣服做饭日常琐碎,就是拈酸吃醋的胡思乱想。 但只要一起范儿,一开腔,他周身气度就全然变了,他眼里是有戏的,顾盼神飞,灵气逼人。不只是杜丽娘,他还是宁死不屈的虞姬,是闭月羞花的贵妃,是一身冤屈的苏三,是才貌双全的崔莺莺,甚至是至死不渝的柳梦梅。 初衷为何,已不重要,他这辈子合该就是生在台上死在台上的角儿。 周光伟原先见他相貌身段,本就怀疑他是旦角,现在这一开口,他彻底惊住了,发觉自己原来一直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门前耍大刀。 梁瑾一唱完,周遭自发响起一阵掌声,看他的目光不由自主都变了。 周光伟更是当下鞠了一躬,诚恳道“不知先生是行家里手,这回闹笑话了,敢问先生是哪一位” 他见梁瑾唱得这样不凡,料想他肯定是有名号的。 梁瑾一愣,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姓梁,叫” 话不等说完,突然有人高声道“他是碧云天” 大家扭头看去,却发现是萧瑜接的话。 她抬头迎向梁瑾吃惊的目光,悠然笑道 “他是碧云天,是天下第一坤生娄小舟的师弟,是京城鼎鼎有名的杜丽娘,碧云天云老板” 杜丽娘之所以是杜丽娘,不是因为站在柳梦梅身边,而是因为她站在台上,所以光芒万丈,千古流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第34章 礼拜六的夜晚,英伦古堡式的庄园灯火辉煌,门前停着的豪华汽车排到了下一条街,不断有豪门名流进进出出,灯红酒绿,笙歌燕舞,这场宴会隆重而盛大。 一楼客厅中,法国大厨烹饪的美味佳肴源源不断的摆上餐桌,有乐队现场演奏舒缓美妙的音乐,年轻的绅士淑女翩翩起舞,训练有素的侍者系着红色领结,端着鸡尾酒穿梭在期间。 阿绣和钱亚萍像是头一次进城的乡下姑娘,眼花缭乱,躲在角落偷偷旁观,窃窃私语,不敢上前。 晚上八点整,落地摆钟尽职尽责的敲响的八下,恰逢一曲结束间隙,钟声悠长悠长的回荡在别墅里,今晚宴会的主人这才姗姗来迟。 霍冬英挽着男伴,从铺着红毯的旋转楼梯上,缓缓走了下来。她一身纯黑的鱼尾长裙,戴着一顶黑纱礼帽,如同一只高贵的黑天鹅,仰着脖颈头颅,俯视着众人。 她身边的男人四十岁上下,西装革履,身材健硕,浓密的头发和胡子带着金色,高鼻深目,是个洋人。 乐队奏起了悠扬的舞曲,在万众瞩目之下,二人跳了一曲开场舞,今晚的宴席这才真正拉开序幕。 有许多人围着霍冬英和那个洋人攀谈,霍冬英却冲阿绣这边招了招手 “阿绣,阿萍,快过来” 阿绣迟疑了一下,钱亚萍却迫不及待的拉着她过去,挤在了霍冬英身边,甜甜的叫了一声 “七小姐。” 霍冬英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向身边的朋友介绍道 “这是我新认下的几个干女儿,还都是学生,虽然没出来露过脸,但是却个个聪明伶俐,许是用不了几年就能独当一面,连婕妤也要被比下去了” 赵婕妤笑面如花“干妈说的是,突然多了这几个妹妹,我以后可就不孤单了。” 阿绣也是到今天才知道,霍冬英确实资助了不少女学生,并且常带在身边出入交际场合,除了赵婕妤最受宠爱,还有十几个亲近不等的,她们有的端庄贤淑,有的娇憨甜美,有的清高秀雅,但却无一例外拥有共同的特点贫穷,且貌美。 阿绣看着围在霍冬英身边那些环肥燕瘦,巧笑连连的干女儿们,心底渐渐冰凉,手心出了不少冷汗。 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悄悄拉了一下钱亚萍,可她却浑若不觉,她已经沉浸在和其他姐妹们的嬉笑谈天,争奇斗艳中了。 霍冬英给她们介绍站在她身边的洋人是泰利公司的史密斯先生,是正经的英国贵族,拥有世袭爵位,和她是多年的好友。两个人举止十分亲密,史密斯先生用英文夸赞这群小姑娘年轻貌美,像是含苞待放的玫瑰花一样。 一众女孩子或害羞浅笑,或茫然不懂,只有钱亚萍突然大胆的开口,回答他 “史密斯先生,非常感谢您的夸奖,您今天也十分英俊,我喜欢您这条领带” 她的英语发音流畅而优美,甚至带着地道的伦敦腔,此时此刻她坦然大方得好像上流社会的名门淑女,一点也没有那个弄堂的破旧老房子里贫穷女孩子的模样。 可阿绣感觉得到,她贴着自己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 史密斯先生十分惊讶,他笑着对霍冬英说“瞧瞧,没想到你这里还有这样大胆的小姑娘,她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可爱迷人。” 霍冬英也笑了起来,眼中却冰冰冷冷,她看向钱亚萍意味深长道“是啊,我也没有想到。” 史密斯先生对钱亚萍很感兴趣,和她聊起天来,钱亚萍流利应答,聪明伶俐不失娇憨天真,不一会儿两人就相携走进了舞池,贴身翩翩起舞。 阿绣满脑子都是如何想办法脱身,身边一个侍者端着红酒经过,她突然想起上次和郑复央的事情了,急忙叫住了那个侍者,伸手去拿那杯红酒。 然而指尖还没等碰到玻璃高脚杯,忽然听见霍冬英叫她 “阿绣” 阿绣一惊,急忙转过身来,看着霍冬英笑意盈盈的走到她面前,娇嗔道 “你这孩子,叫你好几声了,想什么这么出神” “没什么,七小姐。” “有人可告状到我面前了,说你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外,是不是这样” 阿绣诧异“是谁说的” “是我。” 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过来,似笑非笑的看向阿绣“我约了你好几次,你可是一次都没回应我,真是叫人伤心。” 正是这段时间纠缠她的郑复央。 面对两人质问一般的视线,阿绣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因为这段时间要考试,功课比较重” “学业再忙也要适当放松一下,今晚不知有没有荣幸请方小姐跳一支舞。” 郑复央趁机伸出手向阿绣邀请。 阿绣求助的看向七小姐,希望她能替自己解围。 可霍冬英对她的祈求视而不见,只和颜悦色的鼓励她“现在年轻的男女交往约会,是很正常的事,你不要辜负郑公子的一片好意。快去吧,我不是让人教过你跳舞吗” 阿绣左右为难,只能深吸一口气,试探着伸出手。 郑复央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了过去,笑道 “我们开始吧” 这种优雅轻缓的交谊舞,是近几年才从西洋传进中国的,很快受到了上流社会年轻小姐少爷的喜爱,风靡开来。男男女女在优美的乐声下,牵着手,扶着腰,视线纠缠,呼吸相闻,暧昧情愫欲语还休。 阿绣没时间体会这样罗曼蒂克的氛围,她忙着一边全神贯注的踩准节奏,一边还要不停的躲着郑复央在她腰间乱动的手。 而这人还在她耳边不怀好意的低声道“放轻松,跳舞很有趣的。阿绣,其实上一次茶会上我就对你一见钟情了,要不要考虑做我的女朋友” 直觉腰间那只手在渐渐下移,阿绣情急之下,一个步伐跳错,高跟鞋重重的踩在了郑复央的皮鞋上。 郑复央一声呼痛,迅速松开了扶着阿绣的手,阿绣顿时失去平衡,身子向后仰去 意料之中的倒地并没有来临,她靠在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手臂被轻轻拖住,然后带着她顺势转身,让她毫无预兆的撞进一双笑意温柔疏离的漆黑双眸中。 是霍锦宁 刹那间她的心跳停摆了一瞬,分不清是梦是真。 郑复央后退了几步,尴尬道“霍、霍二少” 霍锦宁冷漠的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牵起阿绣的手放在手心,另一只手虚搭在她腰间,绅士礼貌,带着她随着音乐继续跳了起来。 此时此刻,他出现在这里,翩翩公子,英俊倜傥,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是如此自然合理。就好像他一直都在这里,千年百年,前世今生,恰恰好她跌进他怀里,不早不晚。 “少爷” 她轻轻唤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唯恐多说什么打碎了这个来之不易的美梦。 霍锦宁低声问“跳舞学了多久” “五天。” “那还不错,不过可能还要再多练习一下。” 他轻轻一笑,温热的气息就喷薄在她面前,她脸上一热,连忙低下头看向脚下,生怕再一次跳错了。 “抬头。” 他的声音不容置疑,“你应该学会看着对方的双眼说话,抬起头来,自信一点,你可以做的很好。” 阿绣的心砰砰跳着,她鼓起勇气,抬起头来。 他比她高了一个头,她只能仰视着他,而他亦垂眸回望。 四目相接,她在他的双眼里,仿佛看见浩瀚星辰,辽阔大海,还有一汪小小的自己。 他们脚下所到之处,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渐渐消失了,红男绿女,美酒佳肴,桌椅板凳,甚至灯光烛火。 空旷漆黑的大厅里,只有月光从玻璃窗外柔美的洒进来,蕾丝窗纱被夜风吹得轻飞曼舞,耳边飘来钢琴手轻柔舒缓的弹奏,那是德国古典主义音乐里一首并不起眼的作品致爱丽丝,岁月背后,音符之间,掩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 阿绣痴痴的望着霍锦宁,她知道这是一个会即刻醒来的梦境,但至少这一瞬,她与他翩翩起舞,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一曲终了,他们正好跳到了舞池的边缘,落地窗旁,他适时松开了她的手。 她心中失重的一颤,如同从云端跌下凡尘的落差感。 迅速的整理了心情,她悄悄深呼吸几下,开口问“少爷,您怎么会在这里” 霍锦宁垂眸不着痕迹的打量她今夜的装扮,酒红色泡泡袖的丝绸长裙,领口袖口镶嵌着白色蕾丝边,乌黑的长发侧挽在耳边,戴了耀眼的钻石发夹和项链,唇上涂了浓重的口红,遮盖住了原本的粉嫩水润。 算得上被精心打扮,不是不美,只是不适合她,好像是偷穿的妈妈衣服的小女孩,掩盖不住一身青涩稚嫩。 他慢条斯理不答反道“这似乎该是我来问你的。” 阿绣不由心里一慌,她急急忙忙的解释“是七小姐让我来的,我没有做出格的事,我本来不想和那个郑公子跳舞的” 她眼眶一红,鼻子微酸,她不知道自己在慌些什么,可她就是不想让他觉得,她和赵婕妤,和霍冬英的干女儿们是一样的 霍锦宁无声叹了口气, “我早该料到的。” 萧子显病逝,他于情于理该回北京,一耽搁数月。这番回来,偶然想起阿绣,想去看看她过得怎样,到了公寓才发现大半夜她居然不在家。 丁伯正急得团团转,看见他喜不自胜,连忙告诉他七小姐派人带走了阿绣,还把这几个月来霍冬英所作所为一一向他叙述了一遍。 关于这个七姑姑喜欢玩的那些小把戏,他略有耳闻,唯恐阿绣傻乎乎的吃了亏,这才赶过来。 幸好并没有太晚。 霍锦宁掏出手帕递给阿绣,阿绣不敢接,他无奈,拉起她的手,把手帕塞进她的手里。 “擦一擦眼泪,也擦一擦口红。等我一下,一会儿送你离开。” 他抬头叫了一声“谢景澜” 叫谢景澜的年轻男人正和一个金发碧眼的法国女郎调情,闻言立马撇下佳人走了过来, “二哥,人找到了” 霍锦宁点头,向他嘱咐“照顾一下她。” “没问题,我最擅长照顾女孩子了” 谢景澜笑得满面桃花,和阿绣打招呼 “你好呀我叫谢景澜,你可以叫我谢哥哥,景哥哥,谢景澜哥哥,我都没问题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第35章 霍冬英斜倚在紫檀木的贵妃椅上,不紧不慢的拿小银匙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她亲眼看着霍锦宁如何为阿绣解围,如何带着她跳舞,此时霍锦宁向她走了过来,她也毫不意外。 “七姑姑。” 霍锦宁在她面前坐下,表情冷淡。 霍冬英玩味一笑“好久不见,霍小二你怎么一身火药味北上奔丧,难不成家产分得不愉快” 霍锦宁并不在意她的冷嘲热讽,只道“我似乎告诫过你别去动她。” “动怎么个动法你贸贸然在学校塞人,我总要亲自看一看是什么样个女孩子叫你上心,你不感谢我提点照顾她,还要来质问我,真是枉费我一片好心。” 霍锦宁安排阿绣上学,她全无基础,一般学校都不愿意收,霍老夫人名下的德英女子自然是首选。可霍冬英是学校董事,他一安排,她必然知道,他特意警告过她,没想到她充耳不闻,趁他不在上海时做出这么多好事来。 “你的好心是什么,你自己清楚。” 霍锦宁淡淡笑了一下,缓慢道“你这个样子,和长三堂子里的鸨母有什么区别” 霍冬英脸色狠狠一变,骨瓷咖啡杯被重重搁在茶几上,迸溅出了一大半,淅淅沥沥的从桌面淌到地板上。 这些年来,她靠着死去的丈夫和父亲的遗产,过着挥金如土的奢侈生活,但却越发的空虚寂寞起来,再多的金钱买不来消逝的青春,买不来男人的真心。 她精挑细选的不少女孩子,资助她们读书,培养她们交际,让她们的眼睛被穷奢极欲迷住,让她们变成一朵朵纤弱美丽的菟丝花。然后利用她们作为勾引男人的工具,自己也收服了不少裙下之臣,这些年轻的鲜活的男孩子女孩子都围绕着她,让她感觉到自己还不曾老去,魅力如昔。 霍冬英冷笑“我是鸨母,那是因为有人上赶着你情我愿的嫖。怎么,你心疼了还是害怕了你宝贝一样偷偷摸摸养起来的清白小姑娘,怕被我染指得面目全非了” “你这样喜欢祸害别人而得到快感的癖好,是一种心理疾病,我认识一位德国出名的心理医生,你要不要考虑去看一看” “别拐弯抹角的骂我”霍冬英脸色难看,精致的妆容扭曲着,双唇一张一合,鲜红仿佛要滴下血来 “男人都是一个德行,三心二意,肮脏下流,得到手了就不珍惜了” 霍锦宁微微一愣,皱眉道“你误会了。” 霍冬英皮笑肉不笑“你得意她什么不就是那份纯洁吗不用我出手,过不了多久,她就被会这个浮华欲望的城市迷住双眼,她就会被这荒诞残酷的世道玷污了清白,全是这样,这是世上,你、我、她,全是这样的,谁也逃不掉。我看到时候你还能不能这样冠冕堂皇的来质问我” 霍锦宁收敛表情,再没什么和她说下去的心情了。 他深深注视了她片刻,从怀里拿出名片夹,取出德国医生的名片放在了桌上,起身道 “记得提前预约。” 看着霍锦宁远去的背影,霍冬英漫不经心用手指夹起那张名片,放在眼前,并没有仔细看上面的字,她只是一点一点把它在手心攥紧,直到涂着鲜红豆蔻的指甲死死嵌进肉里。 引诱无知少女的这种事情虽然繁琐,却并不很难,它只需要一个条件,那就是找到一个贫穷貌美、并且有一点点虚荣心的女孩子,然后带她见识金钱的魅力。而之后所需要的风流多情花花少爷,在这个交际场上遍地都是。 而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会有这么一点点虚荣心。贫穷貌美,也许就是这世界强加给女人的一种原罪。 就像曾经跟着做妓女的母亲长大,还没有被认回霍家的她一样。 人性的考验总是屡试不爽,没有例外,即便有个背后曲折坎坷经历的万一,不能未卜先知的人预料不到,也是情有可原。 可霍冬英也许做错了一点,每个贫穷貌美的小姑娘,都可能会掉进她用华服珠宝织就的陷阱里。但如果这个小姑娘在十四岁那年,遇见过一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男人,他让她单调的日子开出锦绣桃花,让她平凡的生活生出波澜壮阔,那么日后万水千山,再也没有人能入她的眼。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莫过如此。 霍锦宁重新回来时,阿绣已经被谢景澜花言巧语哄得不再哭了,但看起来也是很不想再听下去了。 谢景澜是谢玄康的堂弟,刚从南洋回来,一肚子花花肠子,但为人圆滑世故,办起事来还算靠谱。霍锦宁现在身边这样需要年轻的人才。 “景澜,你去开车。” 谢景澜闻言顿时苦了脸,来的时候,整条街都没有位置,他们走了很远才停下车,这回又要走这么远去提车,真是倒霉。 “得,我去,谁让二哥现在赏我饭吃呢。” 谢景澜离开的背影十分萧瑟。 霍锦宁看了看还是低头不敢看他的阿绣,轻声道 “我没有怪你。” 阿绣闷闷的点头,她知道。 霍锦宁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我只是不希望你受伤。” 霍冬英的话没有说错,他是有些后怕。 现在想想他确实是太不负责了,贸贸然把阿绣从平静的笙溪小镇带到纸醉金迷的大上海,自以为将她的衣食住行安排好,让她去读书,就足够了。可是不对,她身边有太多诱惑和危险了,自卑,排挤,差距感,羡慕嫉妒,虚荣心,哪一样都可以轻易的毁掉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好像把一张白纸丢进染缸,指望她靠自己的抑制力出淤泥而不染,是不现实的。 金钱的力量有多么可怕,叫人生叫人死,叫人面目全非,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少爷。” 阿绣轻声道“如果我说,我不羡慕呢我不喜欢住在空荡的大房子里,我不喜欢那些华丽的珠宝礼服,我不喜欢出入那些声色犬马的场合。如果我这么说,您相信吗” 她抬头,努力的直视他的双眼,认认真真的一字一顿说着,有丝孩子气的执拗。 霍锦宁却忍不住问她 “为什么” “因为,我小时候” 阿绣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咽下了什么到嘴边的话,皱眉难受了一会儿,终于慢慢说 “我小时候最喜欢去家附近的茶楼下面,偷偷听说书的伯伯讲评书,他讲古往今来,千秋万代,帝王将相,唐宋元明,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老师也告诉过我们,享乐只是一时的,财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最后千金散尽,剩下的只有你这个赤条条的人而已。” “少爷,阿绣只是想做一个更好的阿绣,不想变成什么奇怪的别人。” 霍锦宁沉默了一会儿,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眉目温柔 “好阿绣,我们走吧。” 不曾历经世事的少年,说起豪言壮志总是信口拈来,可他们绝大部分都会被现实打败,头破血流。他不知道阿绣究竟会长成什么样的人,但是一个人能在十几岁时说出这番话,已经比旁人站得高了。 阿绣愉快的点头,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等一等,我还有一个朋友” 她抬头扫视了一下会场,没有发现钱亚萍和史密斯先生,他们两个不知道去哪里了。 她有些惊慌的看向霍锦宁“她不见了” 霍锦宁安慰她“别着急,她在这里不会有危险,外面花园里也有不少人,也许她出去透气了。” 阿绣担心钱亚萍,央求霍锦宁和她一同出去找一找。 两个人从笙歌燕舞的大厅来到了灯火幽暗的后花园,周遭一下子静谧了下来。花园里植物茂密,布景优美,时不时有一对对男女凑在一起亲热缠绵。 阿绣很尴尬,但更多的是焦急。 晚风吹过,带来一阵阵浓郁的花香,也带来了一些若有若无奇怪的声音,像是哭泣,又像是呜咽。 鬼使神差的,阿绣顺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绕过几棵高大的海棠树,茂盛的枝叶间,她看见了一男一女前后交叠的两个人,他们在做着那件事 女人是钱亚萍,男人是史密斯先生。 阿绣如坠冰窖,她的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再也迈不动一步路。 一只温热的手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半抱半拖把她拉走了。 阿绣像一只软软的布娃娃,被霍锦宁拉着,走出了这座富丽堂皇却漆黑不堪的庄园。 霍锦宁为了迁就她,故意放慢了脚步。两个人并肩在马路上走着,街边空无人影,只有昏黄的路灯,和停在街边排着长队的豪车。 夜风吹来,凉意阵阵,阿绣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抱住了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臂。 霍锦宁将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了她的肩上。 熟悉的气息瞬间把她包裹住,阿绣恍惚回过神来,她抬头看向霍锦宁,眼中慢慢聚起湿润的雾气 “少爷,我” 她现在脑子里一片乱哄哄的,她想起钱亚萍破旧的家,想起她家院子里晾着的一排排旧衣服,想起她被父亲打得高高肿起的左脸,想起她提起舞会时渴望羡慕的深情 她是自愿的。 也许,这才是阿绣最伤心的地方。 霍锦宁拿过她手里一直紧攥着的手帕,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湿意,问道 “你和她很要好” “阿萍是我来到上海的第一个朋友。” 霍锦宁一笑 “今天发生的事,我想是她自己的选择,你不用为她难过。人生里你会遇见很多朋友的,如果你不接受,那么就别再和她做朋友,如果你能接受,那么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但是,无论如何,你要明白,你们不是同一类人。” “嗯。” 阿绣轻轻的点头,她喃喃道“其实,我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做,可是,可是,就不能有别的法子吗” “人只要坚持自己觉得正确的选择就够了。” 阿绣心里默默念着他的话,是啊,她只要坚持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就够了,她不能要求钱亚萍做和自己一样的选择。 霍锦宁见她在脸色渐渐好转,不再伤心,不由松了口气。 萧瑜从小到大,除了剪辫子那次几乎再没哭过,他是真的对女孩子的眼泪没有办法。 “以后不要再见我姑姑了。” 阿绣一愣,有些为难道 “可是,是七小姐资助我上学,我不能” “不是她,资助你的人是我。” 阿绣抬头定定看着霍锦宁的神色,发现他并不是在说假话,一时间有些无措, “不是说是七小姐,你怎么”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呀 可是仔细一想想,又是完全情理之中的事情。是了,七小姐对她本来素未谋面,怎么会突然莫名其妙资助一个字都认不全的小姑娘读书这世上除了霍少爷之外,再也没人会对她这样好了。 这一刻,她心里所有的郁结好像全部都不翼而飞了。 霍锦宁叹了口气, “除了你之外,我也陆续资助了其他的学生,你是其中年龄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女孩子。起先推说是我姑姑,是怕你觉得不敢接受,也怕风言风语对你不好,没想到反而生出这些波折来。” 在笙溪镇时,一开始,他有心帮她,却并不想搅乱她无忧无虑的生活。后来情势所迫,带她来到上海,他可以安排好她的起居,却不想和她有太多牵扯。 他怜惜她,心疼她,想要保护她,更多的,是对着一个天真质朴的孩子,甚至紧紧是为了她眼底那份清澈纯真,并没有别的想法。既然如此,就该避嫌,就该疏远,免得伤了她,也害了她。 现在看来,人与人的牵绊一旦生起,并不是想斩断就能斩断的,也不是置之不理就能高枕无忧的。既然无法忽视,那么就不能任凭无头绪的羁绊生根发芽,即便只是怜惜心疼,也该有因有果,有始有终。 阿绣并不知道霍锦宁心中的无奈与无力,她只是沉浸在自己是被他资助的雀跃中,那她一定要更加的努力学习来回报少爷才成。 然而这世上的美梦,居然还可以更甜一些。 她听见霍锦宁对她说 “你安心上学,其余的不用考虑。我有空会抽时间来看你,你有事也可以来找我,遇见想不通的事,不要憋在心里,也许我可以替你解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第36章 “不不,不成,这如何使得” 梁瑾忙不迭地的推拒,求助的看向萧瑜。 自从上一次在陶然亭与燕大“音韵社”的师生们相识,两厢走动,梁瑾经常被邀请去参加他们的社团聚会,他也欣然前往,却并不拿腔作势,只秉着虚心好学之心和他们一同研究。 周光伟虽然对那一字之争仍存疑惑,但对梁瑾本人却是钦佩有加,常常与他探讨戏曲名段。一来二去,萧瑜梁瑾和周光伟夫妇越来越熟识,竟成了至交好友。 自从知晓萧瑜是萧家二小姐,霍家少奶奶之后,二人对她和梁瑾的关系也有疑虑,不过如今大把的进步年轻人都实行自由恋爱,反抗包办婚姻,也就见怪不怪了。 况且萧瑜只是笑言,我与云老板是知己。 这日,周光伟夫妇在八仙楼请梁瑾萧瑜吃饭,却是提了一件意外之事邀请梁瑾去燕大戏曲课上讲课。 周光伟兴高采烈道“云天,这可是极好的机会啊,等闲之人可入不了徐教授的眼。我每次找他请教都要被他一顿痛骂,他那火爆脾气,不像唱戏的,倒像个习武的” 原来燕京大学自民国五年就已正式开设戏曲课程,请来戏曲理论研究大家,时任东南大学教授的徐鹤先生前来讲课。这音韵社是在校长的支持下建立起来,学校拨专款进行活动,指导老师就是这位徐鹤教授。然而因为人数过多、科目繁多,徐鹤教授一人应接不暇,一直想聘请一位专攻旦角的助教。 那日在陶然亭,徐鹤教授有事未到场,后来听学生说起,又与梁瑾几次接触,很欣赏他,于是便托周光伟夫妇来相请。 对此,梁瑾始料未及,惶恐推拒。 他自幼没正经念过书,又身为戏子,难免对读书人有种敬畏之心,现在居然叫他去大学课堂教课,他实在是不敢当。 萧瑜见他左右为难,就笑着开口道“能得徐鹤教授垂青,实在是万分荣幸。只是周哥兰姐今天提起的太突然了点,云老板没有准备,你们让他回去想一想再说如何” 周光伟和李兆兰对视一下,周光伟还忍不住想再劝几句,被李兆兰拉住了,她笑道 “是我们唐突了,徐教授是真的十分欣赏云老板,希望云老板回去能好好考虑考虑,再给我们答复。” 回去的路上,梁瑾还是老想着这件事,心神不宁,不停的问萧瑜 “你说他们真叫我去讲课给大学生我如何能行徐鹤教授是夸过我唱腔尚佳,可我以为只是场面话,没想到他要让我去做助教,这真的不成” 这位台上面对掌声如雷洒钱如雨面不改色的云老板,此时却不自信了起来。可他嘴上说着不成,神色中却是隐隐欣喜的。 萧瑜看穿他内心所想,有些好笑,劝他道 “这是好事一桩,十分难得。如今戏曲能从戏楼里走出来,走进校园,是个极好的开端,就像兰姐说的,新一代的知识分子能够改变思想,认为戏曲是艺术而不是消遣,往后这梨园行当的地位也能越来越高,你不愿意亲手来促成这件事吗” 梁瑾亦是认可,很有些动容,但终究下不定决心,说再考虑考虑。 于是,这一夜辗转反侧到天明。 两人谁也不曾料到,徐鹤教授竟然在第二日清晨,亲自登门拜访。 这位身兼数校老师的戏曲研究教授年岁并不高,只四十上下,留着小平头,八字胡,一身黑灰马褂长袍。他连个学生也没带,大早上的就来燕子胡同敲门。 梁瑾见到来人,急忙请进屋里上座。 “徐先生,您怎么亲自来了” 徐鹤性情豪爽,快人快语,直接道“我不亲自来,你怕不是还得犹豫好些天” 梁瑾哭笑不得,“先生,您确实是为难我,我哪里有资格” “怎么叫为难你在台上表演十多年,经验丰富,理论扎实,他们那帮小鬼连你的皮毛都赶不上,你有什么怕的” 梁瑾沉吟不语,萧瑜适时为徐鹤倒了一杯清茶,笑道“久仰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只是想问一问先生,若想找人助教,京城名旦,先生找谁不成,缘何对云老板青睐有加” 萧瑜并非客套,她确实听说过此人,徐鹤先生是苏州人士,度曲谱曲皆极为精通,对戏曲史有很深的研究,东南大学以研究戏曲闻名的诸位先生大都是徐鹤的门下后学。当年燕大校长在书摊上被他一本论昆曲的书所折服,不远千里从金陵把他请来北京教学,他是当世将戏曲带入校园课堂的第一人。 徐鹤笑道“京城名旦确实都与我相交,才貌双全的也是不少,可品行作风对我脾气的却不多了,我欣赏梁瑾的身段唱腔,也欣赏他执拗纯粹的性子,不该就此埋没了呀。” 梁瑾有些赧然“徐先生过誉了。” “好了,我这人也来了,茶也喝了,你去不去倒是给个准话,我下礼拜旦角儿的课可是都安排好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梁瑾无法再推脱,索性鞠了一躬“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好好你且准备准备,下礼拜要讲西厢记,我这就回去找学生发宣传单去” 徐鹤哈哈大笑,竟是又风风火火的走了。 梁瑾送了徐鹤出门,回来时还犹自不可置信,进屋见萧瑜在优哉游哉的喝茶,便问她 “你说,我真的要去大学堂里教课了” 萧瑜噗嗤一乐,慢条斯理道 “如今电影明星,戏曲名角都时兴请个经理人打点业务,赶明也给你请一个,免得次次还得我出面替你说话。” 舞会过后的礼拜一,钱亚萍没有去上学,第二天也是,第三天,第四天她依旧没有踪影,老师说她请了病假。 阿绣去她家里找过她,钱父不在,钱母竟然也对女儿的去向不闻不问,可阿绣总觉得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多半个月后,钱亚萍回到了学校,可她从早上一来就趴在桌上倒头大睡,谁也不理,最后被忍无可忍的老师罚去走廊站着。 午休间隙,阿绣去找钱亚萍,她不理她,径自走在前面,阿绣就在后面跟着她。两人一声不吭,一前一后走到学校的小树林里,钱亚萍猛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她。 阿绣一颗心提溜到了嗓子眼,她怕她的生气,会发火,会委屈的哭出来,可她更怕她不气也不哭。 钱亚萍耸了耸肩,稀松平常对她说“外国佬就是这样了,见面就上,急色的很。” 就像是,当初她被父亲打了一巴掌抢走了珍珠项链一样,仿佛真的是什么不痛不痒的小事。 阿绣觉得一口气堵在了胸膛,不上不下难受的很,她小小声道 “阿萍,你不要这样。” “怎么,你看不惯啊” 钱亚萍双手抱胸,似笑非笑“那么我告诉你,我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只不过前几次都不太成功而已,我等这次机会等了很久了,现在终于钓到了一条大鱼,我可不会轻易放手。” 她伸出手向阿绣炫耀那枚闪亮的宝石戒指“看见没有,这是他给我的,原来这种宝石叫鸽血红,还有祖母绿,还有” 阿绣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哀求道“阿萍,我求求你不要这样,那个史密斯先生有妻子的,我听说那些洋人不可能娶一个中国女孩,他甚至不会跟你在一起太长时间,过段日子他就会抛弃你的,到时候你怎么办我求求你,把这些东西还给他,不要再和他来往了好不好” “你什么也不懂” 钱亚萍狠狠的甩开了她的手,恨恨道“我再也不要过以前那种日子了,我再也不想面对那样的爹娘了,我要过上流社会的体面生活我什么也没有,只有我的这张脸蛋,和这个年轻的身体他抛弃了我,我可以去找下一个男人,总是有人愿意给我优越的生活,只需要我付出一点点小小的代价,我为什么要拒绝” 阿绣也忍无可忍的高声道“那种生活到底有什么好况且你努力读书一样也可以过上好日子啊现在女孩子家也可以出来工作,你为什么不在将来靠自己养活自己”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如果不是靠着霍二少爷,你方阿绣又算什么东西” 阿绣一愣,全身血液在这一刻都凝固了,她结结巴巴的问“你为什么知道” 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和霍锦宁的关系,而且霍锦宁资助她这件事,她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因为从一开始就是七小姐让我接近你的,奖励是那场舞会的入场券。” 钱亚萍轻描淡写的吐出那个最残忍的答案,她笑道 “阿绣,你这么蠢,这么土,你以为真的会有人愿意和你做朋友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第37章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屋外阴云密布,大雨倾盆,小福园别墅里的气氛却十分的欢快。 七八个年轻人聚在客厅中或坐或立,洋烟抽了不少,咖啡喝了几壶,茶几上摆满了横七竖八的图纸地图,和一摞摞文件。 有人高兴道“这回终于能开工了” 谢景澜纠正“是重新开工,要不是二哥力排众议,这条苏沪线耽搁了十年怎么能重新再启动” 一人叹道“霍老先生的遗愿,终是由霍二少亲力完成,他老人家在天有灵,想必十分安慰啊” 屋内烟熏火燎,实在够呛,霍锦宁总是觉得肺部遭了重灾,他站在窗边,呼吸着冷风送进来的新鲜湿润的空气,淡淡道 “尚未完成,刚刚开始,接下来要面对的困难还有很多。” 年初他接手民强铁路股份有限公司,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启动祖父当年未完工的苏沪铁路项目。在如今铁路管辖权四分五裂的中国,想修铁路,难上加难,他们面临的不只是资金技术方面的问题,还有无形的政治因素。 半年来,他多次往返香港,与英国人洽谈,订购车厢、铁轨,改良技术,聘请专家,如今准备工作就绪,苏沪线下个月即将重新开工。 如今客厅里的这些年轻人,都是他这一年多来聚集起来的志同道合的同路人,他们有的是他旧时老友,有的是留美时的同学,无不抱着一腔报国热忱来参与他的事业。 冯历程推了推眼镜道“不错,天气、罢工、战争,这些不确定因素随时都会成为工程致命的打击,单就窄轨改普轨这一点,就要把原定预算翻上几个翻。” 有人叹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今全国铁路标准都不一,这回要不改,以后改起来更费力气。” 谢景澜为这件事焦头烂额好几个月,见不得他们又烦恼起来,叫道“既然改了,就哪有那么多顾虑,能修一段是一段” 吕鲲鹏赞同“正是,如今好歹是离中山先生十万英里的规划又近了一步。” 冯历程嗤笑了一声,拿起桌上一张全国铁路规划图,用两只手指捏着一角,十分嫌弃的模样 “你指的是这种三岁小孩儿都能连出来的网图毫不考虑经济发展需要和地理环境情况,不切实际,异想天开” 吕鲲鹏是中山先生的坚定追随者,不忿道“冯历程,你不要以为你是耶鲁大学的就了不起,没有规划哪来执行你以为人家像你一样天天光研究修铁路的事儿啊” 冯历程哼了一声“空谈误国” 这人嘴欠众所皆知,连忙拉开两人,互相规劝,真要叫他们吵起来,今儿个饭也就别吃了。 “走走走,出去下馆子了可别在这儿浪费口水。” “是啊,我早就饿死了,二哥一起啊” 霍锦宁摇了摇头,只顺手拿起门边的伞, “我送你们上车。” 目送客车子开远,回霍锦宁过头来,却发现黑铁栅栏大门旁的花坛边有一个小小的人影。 她蹲坐在红砖沿边,头埋在膝盖上,伸出纤细的手臂抱住自己,在倾盆大雨中被浇得七零八落,瑟瑟发抖。 霍锦宁稍稍辨认了一下,皱起眉,大步走了过去。 “阿绣” 小姑娘颤了一下,慢慢从臂弯中抬起了头,她脸色苍白,发丝微乱,满脸是水,看不出是雨是泪。 “少爷,您说有想不通的事情可以来找你,阿绣现在真的想不通了” 她的双眼一片模糊,看不清楚面前这人的神色,可她还是固执的抬着头,睁大眼睛,试图看清他。 头顶的大雨被雨伞阻隔,阴沉灰蒙蒙的天变成一抹清澈的蓝,好像雨后初晴,微雨初歇,驱散阴霾。 而后那片蓝色离她更近了,霍锦宁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伸手抹去了她脸颊挂着的水渍,叹息道 “进来吧。” 霍吉惊讶的看着霍锦宁出门送个人的功夫就又领回来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被浇成落汤鸡一样的小姑娘。 “阿绣” 但他很快镇定了下来,低声道“我去放热水。” 霍锦宁看了一眼低头打了个喷嚏的阿绣,补充道 “再煮碗姜汤。” 阿绣亦步亦趋的被领到洗漱间里,关上门,脱下湿漉漉粘在身上的衣服,走进浴缸,把自己全身泡在热乎乎的水里,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好像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寒气四散,这才仿佛活了过来。 小福园别墅其实只离她住的公寓相隔了两条街,她没有来过,来找他,是一时冲动,但也确实是急切的想问他一些话,可是到了门口却又没有勇气敲门了。 她入学快一年了,她学到了好多好多东西,见过了好多好多世面,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一年前刚从笙溪镇初到上海的阿绣了。可她仍然有许多东西都不懂,知道的越多,不懂的就越多。 少爷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她希望少爷能够告诉她答案。 无意识的双手抱膝,不知道在浴缸里坐了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霍锦宁道“阿绣,别泡太久,干净衣服放在门外了。” 阿绣应下,连忙从水里出来,擦干身子,轻手轻脚把门打开一条缝,把放在门口的衣服拿进来。 那是一套崭新的素净花色连衣裙,叠的整整齐齐,里面还包裹着袜子和贴身的小衣。 阿绣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起来,手捧着衣服不知所措,发呆了好一阵,才慢悠悠的穿起来。 她磨磨蹭蹭的从楼上走下来时,霍吉已经做好了饭菜,四菜一汤,热乎乎的摆在饭桌上,香气扑鼻,她的肚子不由自主咕噜噜叫了起来。 霍锦宁坐在桌边正在看文件,闻声抬头,若有若无的笑了笑。 阿绣脸一红,想开口解释什么,就听他道 “把姜汤喝了,然后吃饭。” 阿绣听话的点头,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小声问“少奶奶呢” 霍锦宁也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他和萧瑜一样对这个新称呼还不是很适应。 “她在北京,不住在这里。” 阿绣有些失落,却又不由偷偷松了口气,她对这位少奶奶很好奇,但又有点害怕见到她。 “那我穿的衣服” “是刚刚叫人送来的。” 说到这里,霍锦宁也不禁无奈,他长大些后,身边就没有丫鬟伺候了,只有霍吉霍祥两兄弟,留学的时候不光没人照顾,自己更是要照顾萧瑜,几年下来也就习惯了。现在这边只有他和霍吉,并几个司机下人,还有隔几天来打扫的老妈子。 偶然来了一个小姑娘,哪怕只是待一会儿,也是各种不方便,连套临时给她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阿绣老老实实坐了下来,大口大口喝掉了姜汤。 嗯,里面放了红糖,不算难喝。 相对无言吃过饭,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来,霍锦宁让霍吉泡了两杯咖啡端上来。 “试过吗” 阿绣警惕着看着白瓷茶杯里的褐色液体,心有余悸。 “不不,我不喝了” 况且一肚子红糖姜水,她也确实喝不下了。 霍锦宁笑了下, “说说吧,发生了什么” 其实,阿绣蹲在门外犹豫等待的时候,是非常伤心的,可以经过刚才泡了热水澡,换了新衣服,喝了热乎乎的姜茶,吃饱了饭,她的情绪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她断断续续的把她和钱亚萍的争执叙述了一遍,心里又升起了小小的难过 “也许我从来也不认识真正的她。” 霍锦宁并没有什么意外,只问她 “你伤心,是因为觉得她一直欺骗你” 阿绣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我想,她没有一直欺骗我我分的清楚。” 也许,刚开始别有用心,但每天不厌其烦给她补课不嫌她笨的阿萍,隔三差五和她一起分享零食的阿萍,带她去家里吃饭兴高采烈和她讨论舞会的阿萍,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我只是伤心,我们做不成朋友了。” 她终究是失去了,她来到上海后第一个的朋友。 霍锦宁说的是对的,她们不是一路人。 “可是,为什么不是一路人呢我本来,也只是笙溪镇上一个普通的小姑娘而已。我是不是,不应该来上海不应该痴心妄想去上学也不应该接受你为我做的这一切” 没有遇见少爷的话,她又算什么 过去,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谁对她好,她默默感激,谁对她不好,她就尽量忍耐。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承受这些,她到底有没有资格接受着霍锦宁对她的好 “我觉得自己” “阿绣” 霍锦宁及时打断了她的话,也打断了她的自艾自怜,再这样下去,小姑娘可能会把自己绕进死胡同里。 她太天真,太善良,也太喜欢钻牛角尖了。十几岁的年纪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当然是天大的事,他可以理解,但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完全否定自己、质疑自己就不对了。 然而成长,确是这样,要痛苦的思考,要惨烈的受伤,要透彻的领悟,要坦然的新生。 阿绣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亲近的师长,如同一尾不起眼的小鱼,小心翼翼的游荡在广阔无垠的大海,稍不留神就会被漩涡卷走,被渔夫钓起,被大鱼吃得渣都不剩。 好在,她身边还有他,他愿意在她迷茫的时候指引她,帮助她,不只是因为这尾小鱼是他放生大海,更多的是,他也想看着她平安长大,直到能四海遨游,天高海阔的那一天。 “阿绣,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宿命,你遇见我,是你的命,旁人没有,也是他们的命。但是,每个人也有他要走的路,未来成为什么样的人,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帮助你,并不要求回报,唯一希望你能做到的,是认真读书,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不过,如果你觉得心生愧疚,可以把这份愧疚用在学业上,将来尽己所能来,为国为民,就算是给我最好的报答了。” 她有些不解“要,怎样做” 霍锦宁顿了顿,缓缓道“当今国家积贫积弱,内忧外患,中国大地上还有千千万万个小阿绣,他们没饭吃,没衣穿,没学上,也没有一个霍锦宁护着,他们需要一个崭新的明天。这个明天需要我们来共同创造,文人笔下定乾坤,武将马上安社稷,以能尽之能,做当做之事。” 阿绣认真思索了一会儿他的话,然后郑重的点了点头。 这一刻起,她面前似乎有一条更宽广的路铺就在眼前,她只能模模糊糊能看见前方霍锦宁的身影,而他面前的,是锦绣大地,浩荡山河。 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他有关。 她将用一辈子时间仰视他,追逐他,终其此生,无怨无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第38章 梁瑾在燕京大学做徐鹤教授助教的工作,比他想象的要顺利的多。虽然刚一开始,也遭到了一些学生老师的质疑和刁难,但梁瑾不为所动,要说奚落欺凌,他做这一行当,见得多也遇得多了,读书人动口不动手的姿态,已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了。 况且梁瑾确实对戏曲表演有丰富的经验,虽然理论基础不足,但胜在深入浅出,渐渐地,让不少对坤旦反串有偏见的学生,也逐渐改观了起来。 七月,梁瑾正式拜徐鹤为师,设了拜师宴,敬了拜师茶,成为徐鹤先生的入室弟子。 原来教梁瑾唱戏的师父,是庆祥戏班里的一位不出名的前辈,几年前早已故去,梁瑾虽学艺刻苦,却到底不是名师正派。 而徐鹤先生桃李遍地,他的弟子既有名教授大作家又有梨园界的大师,连梅老板都拜师于他。梁瑾此番,可谓真正与当世名角站在同一高度了。 萧珏正式进入了正规学校念书,认识了许多同龄朋友,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生活。当然,金环还是照顾着他的衣食起居,细心周到,比萧瑜这个姐姐要上心多了。 萧瑜手底下戏楼的生意基本稳定下来,她又在暗中收购其他酒楼、电影院,买进公司银行的股份,做稳赚不赔的幕后东家。她虽然没有霍锦宁的经商才能,但大把的票子撒下去,总有人为她鞍前马后。她野心大,却不急,一切慢慢来。 最近她又购置了一户更大的四合院,正在装修,说实话京城的老房子有诸多不便,这一次她打算把房子里头全部装成西式风格,至少电线要排好,自来水管和抽水马桶不能马虎。 日子过得岁月静好,波澜不惊。 安稳得让人恍惚生了错觉,忘记了外头其实是兵荒马乱的世道,内忧外患,北京城不过是一捆晒干了的稻草,只需要稍微一点火星子,就能熊熊燃烧,势不可挡。 九月,江浙战争爆发,奉军借机派兵十五万人向山海关、赤峰、承德方向进发,直奉战火又起。 曹大帅集结海陆空军总兵力近二十万人,依托长城组织防御。直军企图从海上登陆葫芦岛,合围奉军,但由于英国干预,被迫放弃。从此直军丧失了战争主动权,陷入被动。 十月初,长城九门口失守,奉军长驱直下。廖家部下伤亡惨重,廖大少廖伯明撤退时不幸被流弹击中,死在了战场上。 消息传回京城,廖老夫人当场晕厥,人事不省。 廖季生仍旧没有回家,他赖在燕子胡同,喝得烂醉,萧瑜陪着他坐到了天明。 “小,小的时候兄弟们一起学拳,我大哥,他他、他就笑话我,最笨、最慢、早晚有一天上战场吃子弹,哈哈哈,他笑话我吃子弹” 廖季生被梁瑾和霍祥合力扶进屋子里时,还在含糊不清的嘟囔着什么,一个踉跄,三人直接都摔到了床上。 梁瑾闻着他一身酒臭,急忙躲开,霍祥被压在下面挣扎了半天才起身。 “诶呦喂,云大老板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梁瑾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看一头栽在床上毫无反应的廖季生,迟疑道“他这么睡成吗” 霍祥刚想帮廖季生把身子翻过来,就见他自己吭哧吭哧翻过了身子,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闭着双眼,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他再也不能笑话我了” 两人站在床边手足无措,萧瑜站在门外轻叹了一声。 “让他一个人呆着吧。” 这一战没有回来的,又岂止一个廖伯明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十月末,冯将军班师回京,与奉军里应外合发动政变,推翻曹大帅统治,赶走了紫禁城的傀儡皇帝,推选了新的总统,把持了京中大权。 紧接着,直奉二军首领先后致电中山先生,邀请其北山共商国是,中山先生接受邀请,于十一月从广州动身。 随行之人,有其夫人长子,学生秘书,还有广州政府财政厅厅长、山西巨贾萧润,以及他的妻子十年内帮他把银行开遍全国的康家大小姐,康雅惠。 萧瑜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突然。 中山先生由广州出发,经上海,由日本转道,昨日才抵达天津。 霍锦宁还在赶来北京的路上。 京城名角儿金九华先生前日去世,梁瑾今天前去吊唁。 萧珏去参加学校组织的参观活动,金环去接他。 这一天黄昏,萧瑜独身一个人,坐上了一辆开往郊外山间别墅的汽车。 之前闲来无事,她也跟霍锦宁调侃过 “你说我母亲要是愿意见我的话,是因为多年不见心生愧疚,终于父亲去世,不用避嫌还是因为,我如今是沪上霍家的二少奶奶” 霍锦宁只是淡淡道“你心里不是早就有答案” 是啊,她心里早有答案。 自去年霍家出资捐赠建设广州军校,霍锦宁与康博文一直保持联系,会面过几次,甚至见过一次康雅惠。康家对与霍家的联姻合作十分满意,但康雅惠从未提过萧瑜,一次都没有。 方才临出门时,只有霍祥在她身边急得团团转,眼睁睁看着她穿着惯常上身的长裤皮鞋,拿起黑色羊毛大衣就要出门,连忙喊住她 “我的小姑奶奶啊,你就不穿件淑女点的衣服” 萧瑜一愣,理论上她结婚以后就能穿回女孩子家的衣服了,事实上她从不信这些,也不是为了那些个什么批命才穿男装,只是穿惯了而已。 而结婚后,并没有人提醒她这件事,哪怕是当初把这个当做是完婚理由之一的霍锦宁,她自己几乎都快忘了。 沉默了好半晌,她笑了笑 “整个北京谁不知道我萧瑜是什么人,何必装模作样” 虽然去这一趟之前,已经注定好了她此行要审时度势,唱上一出四郎探母,爱子情深。 康雅惠是在萧瑜两岁时离开萧家的,她先是以养病的理由回到康家静养,而后以送小妹留学的名义漂洋过海去了美国,从此再没回来。 萧瑜幼时的记忆中对她全无印象。 第一次得知她的消息,是霍锦宁家中一张来自海外的英文报纸,上面介绍康女士是中国第一批赴美留学生,日后回国前途不可限量。 第一次见到她的样貌,是十二岁那年铺天盖地对康家大小姐嫁与山西富商萧润的报道,报纸上有一张她穿西式婚纱的照片,影影绰绰只有个模糊轮廓,标题萧瑜至今还记得二嫁一姓,康女对萧男情有独钟 汽车开进别墅院子里的时候,太阳落下西山,晚霞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天际,暮色四合,深山孤寂。 别墅是早些年王公贵族建的西式洋房,雍容华贵,却久无人住,显得格外阴冷,好像是西方中世纪的古堡,入夜之后就是吸血鬼和亡灵骑士的狂欢。 接待她的是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人,叫刘立生,自称是康小姐的私人秘书。 萧瑜随着刘秘书走上木质楼梯,来到二楼的书房。 走廊阴森黑暗,房门半开半关,泄露出屋内洒了一地的暖黄温柔灯光。 萧瑜在门外静立了一时半刻,好似过了一千年,又好似只有几息间。 然后她推门,走了进去。 人们常说康家大小姐和二公子或许生错了性别,大小姐女生男相,果敢决绝,二公子反而斯文俊美,优柔寡断。 此刻康雅惠端坐在红色天鹅绒的雕花靠椅上,穿着件长袖的彩色暗纹黑旗袍,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中髻。她确实算不上美貌,她额头宽阔,眉毛英气,颧骨偏高,嘴角总是抿得紧紧的,目光严肃犀利,被她注视着的人似乎无所遁形。岁月和经历赋予了她独特的气质,那股子野心勃勃和势在必得,是这个年代女子身上罕见的。 两人四目相对,都在无声的彼此打量。 从看见她第一眼起,康雅惠的表情就有了明显的变化,她眸中闪过一丝厌恶,而后皱起了那唯一被萧瑜遗传去了的英气双燕眉。 “知不知道我是谁” 萧瑜顿了顿,微微一笑 “母亲。” 康雅惠轻飘飘的移开了视线,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淡淡道 “锦宁都告诉我了,我丈夫仁厚,他愿意看在我的面子上将你也当做女儿对待。你自己好好想清楚,我从来没有管过你一天,你愿不愿意认我,我不强求。” 萧瑜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她笑道 “血脉至亲,又不是我能不认就不认的。” “可我却不太想认回你。” 康雅惠表情冷淡“我以为萧家自诩书香门第,教养出的女儿至少是规矩淑女。混迹欢场,姘居戏子,吃喝嫖赌,除了抽大烟,你和你爹有什么区别” 萧瑜脸色一白,身体抑制不住的颤了下,但终究是低垂眼眸,没有说话。 康雅惠皱了皱眉,似乎连提起那个人都是无穷无尽的厌恶。 她有些不耐烦道 “中山先生不日抵达北京,和谈之后,南北局势天翻地覆,萧家树倒猢狲散,你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霍成宣不做亏本的生意,如果你还想安稳做霍家的少奶奶,就该老老实实回上海。” 这正是萧瑜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目的,可如此被康雅惠毫不留情的揭穿,她刹那间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狼狈不堪。 萧瑜强自镇定,沉声道 “母亲说得对。” “我给你两条路,一条是回去霍家,做个安分的富家少奶奶,学着经商理财;第二条,是继续出国去念书。但无论哪一条,你身上那些肮脏陋习,必须尽快全给我改掉” 萧瑜有一瞬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她张了张嘴,终于缓慢的问“您说的陋习,不知指的是什么” 康雅惠冷冷瞥了她一眼 “给你一个月时间,把这边乱七八糟的事情和人都断了,然后去上海。” “可是和谈的事” “和谈与你无关,锦宁后天到北京。既然你想好了要做回我的女儿,那我不希望以后再听见什么关于你的风言风语,否则你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康家丢不起这个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第39章 梁瑾回来的时候,夜已深沉,他坐在黄包车上出神了片刻,直到车夫叫他,他才反应过来。 下车付过钱,他神色疲惫的走了进门。 萧瑜房间里的灯大亮着,他不由走了过去,他想和她说说话。 可是等走到门口,却看见屋内一片狼藉,如同被暴风席卷过,桌椅板凳东倒西歪,花瓶摆件七零八落,而萧瑜颓然坐在唯一一张完好的椅子上,垂头不语。 “萧萧” 梁瑾惊讶,他急匆匆冲到她面前,单膝跪下,拉起她的手,试图让她看向自己。 入手一片湿濡,她的手心被不知道什么的碎片割伤,流血不止。 “怎么伤的疼不疼忍一下。” 梁瑾急忙掏出手帕,小心翼翼替她包扎伤口,心疼不已。 萧瑜垂眸看向鲜红的血迹侵染着雪白的绢丝,连上面“怀瑜握瑾”四个字都被染红了。 “脏了。” 她轻声说。 “哪里有你的伤重要” 梁瑾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轻柔抚上她的脸,低声问“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已经明白这一地狼藉是谁做的好事了,可是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叫这个从来漫不经心的人发这样大的脾气。 萧瑜眼神定定看向虚空的一处,缓缓的开口“我刚才,去见过我母亲了。” 梁瑾目光一颤,他从来没听她说过母亲的事,一度以为她幼年丧母,没想到人还在世。 可她如今这样表现,相必会面是极不愉快的。 萧瑜轻轻一笑“我这样,像不像是得不到糖果的小孩子” 如果说她对康雅惠没有丝毫的期待,恐怕连她自己都骗不过去。 从小到大,萧子显的所作所为她看在眼里,早就在心里有所偏颇,为母亲的出走找了无数个理由。 可这些理由她的母亲一个也不需要,她根本不在乎那个在两岁时就被她彻底抛弃,多年来不闻不问的女儿。 她只是康雅惠厌恶的曾经,耻辱的过去,丢人的现在,以及能促成与霍家联姻合作的未来。 萧瑜从没有期望康雅惠能喜欢她,疼爱她,可如今看来,康雅惠对她发自内心的厌恶反感,并且丝毫不屑遮掩。 梁瑾忍不住站起来,轻轻抱住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用手指温柔的梳理着她的短发。 “要是不喜欢,以后就不要再见了,反正你已经长大嫁人了不是吗” 他当真是见不得她这副模样,如同被抛弃的小孩子,如同街上流浪的小猫小狗,多看一眼,心里都冒酸水。这人多云淡风轻啊,心多硬多凉啊,这世上为何还有人能叫她如此脆弱伤神 “不再见多硬气,呵,士不为五斗米而轻折腰,那都是因为筹码还不够沉” 萧瑜轻笑了两下“我没事,你去拿伤药吧。” 梁瑾迟疑的端详着她的脸色,看起来确实无大碍了,这才去取药。 他特意拿的之前济仁堂的伤药,唯恐她留疤痕。 仔仔细细为她上过药,重新包扎好伤口,他小心翼翼将那条手帕收了起来,想着一会儿去洗干净血迹。 “金老爷子是如何走的”萧瑜随口问。 梁瑾这才想起白日里葬礼上的听闻,不禁叹了口气 “日前有场贵人堂会,点了名要让金老爷子去,老爷子卧病许久了,推辞不肯,他们便把老爷子儿子抓进班房,派了四个巡警把老爷子从病榻押到堂会上。老爷子撑着一口气全力以赴唱完,下了台即刻晕倒,送回家当夜就去了。” 金老爷子七十岁高龄了,是梨园响当当的前辈高人,能文能武,德艺双馨。 然而那又如何呢他们叫你唱,就得唱。 自古伶人多悲苦,又有哪个能得了善终。 “究竟什么时候,戏子也能活得像个人样呢”梁瑾苦笑。 萧瑜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听闻徐鹤先生带着徒弟应邀去东京访问了。” 她看向他“你怎么没去” 梁瑾稍微惊慌了一下,而后又迅速掩盖住了,他一边起身去收拾屋子,一边道 “我我自然是不够格的,徐先生弟子众多,我哪里能排得上号对了,你想吃什么宵夜,我去做给你” “不用了。” 萧瑜摇了摇头,突然道 “我明天搬回霍府住。” 梁瑾身子一僵,本来捡起的半个花瓶再次掉在地上,这一次花瓶摔得粉碎。 萧瑜紧紧盯着梁瑾惨白的脸色,一口气道“珏儿和金环也跟我走。” “为什么”梁瑾轻声问。 萧瑜有些受不了,她僵着脖子转过头,声音木木的解释“霍锦宁后天回来,为了和谈的事,他会待上一阵。我住在这里,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说完,顿了顿,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暂时的。” 她听见他轻轻舒了一口气,语气轻快道“还是吃一些吧,豌豆黄怎么样这时辰东街那家店还能开门,我现在就去买。” 而后不等她回答,他已经匆匆出了门。 萧瑜默默转过头来,看着一地狼藉的屋子,轻轻叹了口气。 也许,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对他心软。 十二月末,中山先生乘专车抵达北京。 那天下午正阳门火车站,人头攒动,彩旗飘飘,各行各界数万人从清晨开始自发在寒风中等待。欢迎队伍由车站一直排到城门侧,横幅随处可见,标语四处张贴,传单沿街发放,场面热闹非凡。 人们对这次和谈充满希望,对即将到来的和平充满信心。 而彼时萧瑜并没有在场,她只是躺在霍府院子里的贵妃椅上晒着冬日暖洋洋的太阳,这些都是霍锦宁回来告诉她的。 “你为什么不去,无论和谈结果,这一幕必定铭记史册。” “她不准许我参与政事。”萧瑜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我最大的作用就是将你这个康家女婿送到他们面前,剩下的都与我无关。” 霍锦宁不置可否“那又为何闭门不出” “我正在谨遵她的教诲,改正陋习,可我这人陋习太多,平日里去的地方见的人,算一算都是她瞧不上的,不如留在家里晒太阳。” 她眯起眼睛,双手枕在头下,舒舒服服的仰躺着,状若悠闲。 霍锦宁忍不住伸手将她眉前的碎发轻轻拨开,叹了口气 “事情没有那样顺利。” 萧瑜猛地睁开眼“怎么了” “中山先生病了。” 北方正值隆冬严寒季节,寒风刺骨,由于旅途劳顿,中山先生抵达天津时身体已在发烧。而且他肝病发作,入京之时,一直低烧。 直奉两军邀请和谈,本就不是秉着和平统一之心,中山先生明知希望渺茫,仍愿意以身犯险,北上一试。可如今这一病,让本就莫测的局面变得更加无望了。 这几天,霍锦宁都在北京饭店随同康博文、康雅惠夫妇陪护中山先生,萧瑜独自在家,纵有心,然无力,只能派霍祥跟着随时打电话回来向她汇报。 这一日下午,霍府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周大哥怎么突然拜访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备下酒菜。” 萧瑜笑着请周光伟入座,吩咐下人倒茶。 “最近可好,怎么不见兰姐” “不必了,我不久坐,只是有事和你谈谈。”惯常笑容和气的周光伟脸色不太好,皱眉补充道“有关云天的事。” 萧瑜笑容渐渐淡下,翘起二郎腿,慢悠悠道“周大哥来霍府和我谈云老板的事,似乎不妥吧。” “不妥至极,可我别无他法。”周光伟有丝急迫,“月初徐鹤教授应日本帝国剧场社长邀请,带弟子访问日本,先后在东京、大阪、京都等地演出,反响轰动。他本是欲带云天一同前往,可云天拒绝了,你可知道” “知道。” “上个月,音韵社在中央公园水榭宴集,首次公开献唱徐鹤先生新编曲目洛神传,唱宓妃的旦角一曲惊艳四座,如今成了京城身价最高的红角。而这出戏本来是徐鹤教授从梁瑾身上寻到灵感,为他量身定制,可云天却拒绝了,你可知道” “也知道。” “还有” “周大哥不必说了。”萧瑜打断他,“你说的这些,我全知道。” “好,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何连番拒绝徐鹤先生的青睐,拒绝这样天赐良机” 萧瑜淡淡反问“周大哥以为呢” 周光伟长叹一声“他是为了你啊。” 是啊,他说戏子门前是非多,他不打紧,怕给她添罗烂。 “你是有夫之妇,是霍家二少奶奶,他若抛头露面,会给你带来多大的流言蜚语。他为了你宁愿不再唱戏,宁愿只窝在小小的燕子胡同,而你却忍心吗” 周光伟激动道“你知晓一个人要多幸运才能被老天爷赏这口饭吃一个人要多刻苦才能在台上唱出名声碧云天,他是为这戏台生的,他合该扬名天下,他合该千古流芳啊” “萧二小姐,霍二少奶奶,您放了他罢。” 萧瑜不知为何,忽而有些想笑。 这一字一句,血泪控诉,仿佛她已经扼死了一朵戏坛蓓蕾,杀死了一颗梨园新星,简直恶贯满盈,罪无可恕。 然而,对这一切,她却不能反驳。 “周大哥,你说得句句在理,我心底也极为认同。” 周光伟面容一缓,刚要开口,却听萧瑜接着说 “可这话我不爱听,也轮不到你来说” 稀里哗啦 茶杯被重重的掷到地上,摔得稀碎。 萧瑜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他,冷声道“他是好是坏,与你何干” “怎么无关” 周光伟也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大声道“你知道我从小到大,为了学戏,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打吗可我不能,我这辈子就算唱破了嗓子,唱死在台上,我也演不了花旦,唱不成名角人过中年,我也死心了,可当我见到碧云天的那一刻,我听他开腔的一瞬间,我这半辈子所有的梦想,全部死灰复燃了我当不成名角,可我能把碧云天捧成名角。我可以为他筹集资金,我可以为他宣传造势,我能让他唱红四海,唱到美国百老汇,唱到巴黎香榭去” “可你不懂他,他不求名,不求利,他只是希望戏子的命别那么苦,别那么让人瞧不起。” “有一个碧云天,还怕没有千千万万个碧云天吗” 周光伟越说越激动,他手舞足蹈“如今国人视传统为糟粕,视舶来为精华,对自己老祖宗的东西越发没有自信起来。只要能把戏曲推到国际上,一方面促进交流,一方面也让国人觉醒,我们自己就有最古老的艺术,最美妙的文化,怎能不叫人趋之若鹜这样何愁戏子再被轻贱” 他猛地转回身,双目赤红,直勾勾盯着萧瑜“我周光伟发誓,此生一定做到。” 他背后是门外冬日的懒散阳光,在他胖硕的身躯上勾出发亮的轮廓,仿佛这一刻,他已经站在了世界的舞台上,四周鲜花掌声,潮水不息。 萧瑜缓缓的拱手鞠下一躬,郑重其事道 “今日誓言,萧瑜记下了,日后还请周大哥多多费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第40章 除夕之夜,中山先生的病情再次恶化,入住协和医院,剖腹检查,六七位外国医师集体进行会诊。 窗外细雪纷飞,爆竹阵阵,一片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霍府中却仍旧清清冷冷,只有两个人,相酌对饮。 萧瑜为自己和霍锦宁各倒了一杯酒 “如此关键的时刻,你怎么不守在医院” “会诊的结果明早才会出来,我凌晨再去。今晚除夕之夜,总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萧瑜笑了笑“这世道兵荒马乱,朝不保夕,我孤不孤单又有什么打紧” 霍锦宁也笑了笑“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能拖一天是一天吧。”萧瑜慢悠悠喝下杯中的酒,“你说美利坚我也去过了,这回去欧洲瞧瞧怎么样” “也许,你可以试试曲线救国。” 萧瑜抬眸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康家未必只有你母亲一人说了算。” 萧瑜沉吟片刻,终是无奈摇头“至少现在是。” 霍锦宁叹道“那就等一等吧。” 等你我足够强大,强大到破茧成蝶,强大到浴火重生,强大到能推到现今所有旧势力的那一天。 也许那一天,我们都看不到了,但那一天,终究会来。 丁铃铃铃 刺耳的电话铃声在寂静的夜晚响起,两人不约而同看过去,谁也没有动。 萧瑜先移开了目光,仰头把酒一饮而尽。 只会是一个人打来的,因为这样的电话,这一个月来已经响过无数次了。 霍祥闻声匆匆赶过来,有些迟疑的看向二人。 萧瑜没反应,霍锦宁颔首,霍祥这才接起电话。 “云老板是,中山先生病重,小姐去协和医院了,今晚估计回不来了,您有什么事等小姐回来我转告一声。” 霍祥按照提前被吩咐好的说辞应对着。 小姐去香山饭店了,小姐去海淀访友了,小姐去西城电影院了萧瑜人在家中闲坐,眼睁睁看着霍祥把她编排得满北京乱窜。 电话那端寂静了片刻,轻声道 “好,我知道了,我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刚下了饺子,毕竟年三十,她要是有空,就来坐一坐” 霍祥战战兢兢放下电话,看向萧瑜 “小姐,您都听见了” 霍锦宁示意他下去,霍祥如蒙大赦,连忙小跑出门,他决定下次和霍吉换一个方式决定谁来接电话,猜拳为什么总是他输 “你下定决心了” 霍锦宁不曾明指,但此时此刻,他说的不会是旁的。 从梁瑾此人出现起,这几乎是两个人第一次面对面提起他。 即使,萧瑜和他的事,霍锦宁从头到尾都知道,而萧瑜也知道他知道。可依旧没人提起,这是他们的默契。 萧瑜轻笑了声,仰面靠在椅背上,幽幽道 “我生来命犯桃花,惯常浪荡性子,还不起他一往情深。” 燕子胡同没装电话,三条街开外有家卖德货的商铺有装,顾客要排队打,五分钟一块钱。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在这寒冷的大年夜,梁瑾走过三条街,软磨硬泡的敲开商铺的门,在掌柜的白眼下,打的这通电话。 “我现在有些相信当年算命先生的话了。” 霍锦宁问,“你还记得他说了什么吗” 如何不记得那句批命彻底改变了她的一生。 桃花流水,谁做多情种。故园旧梦,君有几多愁。 左右不会是她。 不如是她。 “信则有,不信则无。”霍锦宁轻笑,慢悠悠道“其实,当年给你批命的那位先生给我也算了一卦。” 当年她被批了那样的命格,闹得鸡飞狗跳,霍锦宁愤愤不平,总觉得是有人陷害她。那算命先生说白了是个游方术士,无名无姓,在庙会摆了七天摊子,相面测字无一不准,一夜声名远扬,这才被人叫进萧府,想在萧老太爷面前讨个赏。萧府子女都按八字儿看了一遍,唯有萧瑜这里出了差错。 事后这人就不见了,霍锦宁派人在北京城挖地三尺终于把他找出来了,质问他受何人指使。 熟料阴谋没问出,自己反而又得了一卦。 或许世间真有机缘可述。 萧瑜一愣,坐直身子“我怎么不知道你的批命是什么” 霍锦宁垂眸,敛下眸中神色“别担心。” 这些年来,他惯常用这样的姿态掩盖真情实感,殊不知每次他这样神色,她都忍不住心惊胆战。 “别担心,你和我的命是连在一起的。” 霍锦宁眼中笑意温柔,他真心想骗过她时,她也会真心被他骗过。 “你二哥哥这辈子,是好结局。” 没等到午夜,医院那边就来信儿了,汽车一直停在门外候着,霍锦宁匆匆赶往医院。 萧瑜独自在房中静坐片刻,终是起身出了门。 大年除夕,家家户户团圆喜庆,新桃爆竹,红纸福字。相比起来,燕子胡同最里面那户,门口只挂了盏红灯笼的四合院,就显得格外冷清了起来。 前段时间热热闹闹的院子,一转眼就变得冷冷寂寂,没有了萧珏跑来跑去的玩耍,没有了金环在树下做针线活,没有了霍祥和小六子摇骰子赌花生米,没有了梁瑾捏着折扇咿咿呀呀吊嗓子,没有了萧瑜躺在摇椅上半醒半眯。 院子里黑漆漆的,只有西厢房亮着一盏微弱的灯。 桌上摆着一桌子酒菜,热了再热,已经凉透了,几盘饺子也粘成一坨,分不清你我。 梁瑾独自坐在桌边,静默望着灯光投到地上的阴影。 他默默想着,要是蜡烛就好了,蜡炬成灰千行泪,大抵还能估摸到时间的流逝。不像现在,一分一秒都是如此难捱,好像过了半辈子,可西洋钟上指针还没走过半圈。 她今夜不会来了,她今生也不会来了。 外面又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还夹杂着孩子的嬉闹声。 他恍惚间想起了过去在庆祥班的日子,过年这几天不用起早贪黑的练功,是难得轻松的日子,运气好了还有几串炮仗可点。 一堆孩子的起哄声里,他战战兢兢的去点引线,连看也不敢看,突然砰的一声,他被吓坐在地上,呆愣的看着炮仗炸开在自己面前,那响声那火花真热闹啊,可热闹得太短暂,放肆的燃烧后,只剩下一地红色碎屑,和久消不散的刺鼻硫磺味。 砰的一声,房门被大力的推开,屋外的冷风呼呼的灌进来。 梁瑾不可置信的看着门口的那个身影,一时间分不清是梦是真。 “饺子呢不会一个没给我留吧” 萧瑜笑着走进来。 “萧萧,你回来了” 梁瑾欣喜的站起来,“我,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算了,没什么。菜都凉了,我这就去热” “不必了,吃过饭来的。” 她抓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再忙乎。 离得近了,他闻见了她身上的酒气,有些无奈“又喝酒了” “喝了。”她轻笑,“和霍二少一块儿喝的。” 他神色一僵,别开脸,小声说“你不必告诉我。” 萧瑜好笑“你何必自欺欺人你明知道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喝酒算什么了,我们在一起时会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别说” 梁瑾猛然转过头来,他脸色发白,双唇抿得紧紧的,双眼中有愤怒,伤心,还有隐隐的祈求。 他知道,他如何不知道只是她不提,他不问,就自欺欺人的觉得不存在而已。 “你不是说你不求么” 萧瑜定定的望着他的眼睛,轻柔缓慢,一字一顿 “梁瑾,别求,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他呼吸一窒,眼见着她就近在咫尺,昏黄灯下,醉眼迷离,莹润的肌肤上好似镀了一层柔光,红唇一张一合,说着最残酷的话。 她就在他眼前,她就在他怀里,为何还属于着别人 他头脑一热,就这样捧着她的脸狠狠吻了下去。 他们不是没有接过吻,她心情极好极好时,两人会有蜻蜓点水般的触碰,但也仅此而已。他心里清楚,她不喜欢和人亲近,所以从不敢越雷池半步。 可这一次,她并没有抗拒。 于是一切都乱了套。 他们从桌边纠缠到床边,叠着身子倒了下去,他把她压在身下,不停的亲吻着她颈间的幼嫩肌肤,火热的手掌探进她的衣襟里,稍一触碰,两人都是颤栗,然后就是沉醉其中的深深沦陷。 颤抖着解开她的衬衫,他发现她穿得并不是传统的抹胸或者肚兜,而是一种西式的文胸,蕾丝滚边的真丝面料包裹着微微伏起的柔软,一刹那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燃起了一把火,熊熊燃烧不息。 然而左解右解却不得其法,他额头微微冒汗,忍不住抬头问她“这个,怎么解” 那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 萧瑜突然笑了起来,她单手搭在眉目上,看不清表情,却见得无声笑得双肩颤抖。 “萧萧” 梁瑾一愣,不解的看向她,只见她伸手合拢被他解开的衬衣,将他的身体推开,然后翻身下地,就这样大步走出了门。 他坐在床上僵了半晌,而后焦急的下床捡起地上那件她刚刚脱下的外套,匆匆追了出去。 “萧萧” 她背对着他站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扶着树干,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从后面给她披上外衣,然后转过她的身子,轻声问 “怎么了” 他的声音有几不可查的颤抖。 萧瑜并没抬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后天回上海。” 梁瑾注意到她的用词,强压下心中的慌乱,点点头“好,可要准备些什么东西你要带什么” “不带,一件也不带。” “包括,我” 萧瑜忽然笑了,一贯的漫不经心,真假难辨,她扣子没系,漏出大片的肌肤,脖子上还有他方才放肆的痕迹,她冷漠道 “梁瑾,你从一开始就该知道,我们不可能长久。” 梁瑾脸上血色褪尽。 如何不知道 这世上人分三六九等,从生下来就注定好了,他不过是个戏子,最后的结局不外乎是寻个同样三教九流的人成对,要是奢望着体面人家,不是做娈童,就是当奸夫,样样不得善终。 可他飞蛾扑火,一意孤行,结局早就清清楚楚。 只是他不曾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快。 萧瑜转身,却被他死死的抱住。 “别走,萧萧,求你了” 萧瑜深吸一口气“小六子你想留就留着,这院子你想住就继续住着。” “我什么都不要。” 有温热的液体流在她肩头,顺着领口淌下来,几乎烫到了她。 “梁瑾,别叫我最后瞧不上你。” 抱住她的那双手慢慢的,慢慢的失去力气,终于彻底松开了。 萧瑜呆了呆,强自克制住自己没有回身看他,大踏步的向前走,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这个大年夜,天空一粒雪也没有下,尽数落在了人心上。 中山先生罹患肝癌晚期,药石无医,于三月十二日上午,与世长辞。 至此,南北和谈破裂,和平统一已成泡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两个月后,上海陆家嘴滨江的别墅客厅里,举行着一场热闹的舞会,由霍家三小姐霍春音主持,受邀的俱是商业名流,外国公使,气氛轻松愉快。 一曲终了,萧瑜牵着意犹未尽的康雅聆坐到一旁的沙发上休息。刚才她跳男步,康雅聆跳女步,两个人默契十足。 “大姐为人古板严肃,没想到我的外甥女居然是这么有趣的人。” 康雅聆接过萧瑜递来的一杯香槟,眉间顾盼流转,笑意盈盈。 萧瑜笑了笑“可惜母亲的喜好和聆姨不同。” 康雅聆是康家最小的女儿,只比萧瑜大六岁,自幼在美国读书,聪慧美丽,时髦新潮,是上海名流圈中男士竞相追求的目标,也是康家三女一子中最为叛逆的。 随着萧瑜与康家一家以及继父萧润一家的接触,她发现所有人待她都不算恶意,至少比亲生母亲康雅惠友善,而其中最投缘的就是小姨康雅聆。 当然,这不乏萧瑜刻意讨好的结果。 “自从妈妈去世,长姐如母,大姐可算一手带大我们几个,她在家中从来说一不二。”康雅聆无奈的耸耸肩。 萧瑜失笑“可她现在要求我去继续念书,最好是一个能教得我言行举止完全变样的学校,我想不出除了西点军校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听着她的自嘲,康雅聆忍不住笑起来了,“你不想出国也情有可原,毕竟你才和锦宁结婚两年不到,大姐真是不近人情不过,说起西点军校,如果你不想出国的话,我倒是有一个选择给你,保证大姐哑口无言。” “什么选择” “广州陆军军官学院,他们的招考委员会计划在今年秋天招一批女子入学,这将是全世界第一批正经在编的军校女学员。” 萧瑜一愣“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了,有人亲口告诉我的。而且,如果你真的愿意,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人,有他的引荐,大姐也拦不住你。” “谁” “中山先生在世时身边最亲近的学生,现在是陆军军校的校长。” 康雅聆想起什么,双颊绯红,低头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他现在在追我,你说我要不要答应呢” 第一卷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第1章 八月的上海酷热难耐,高温持续了好几天,太阳像个大大的火球挂在天边,马路被烤得炽热,好像能烫熟鸡蛋。 街上行人稀少,连黄包车也不见几个,偶尔一辆空荡荡的电车叮铃铃的驶过,带来一阵潮热的风。 阿绣和丁香贴着墙根,一前一后的小碎步走着,力求把自己完全笼罩在建筑物窄窄的影子里。 小姑娘的眼里,本来无奈的事情变成了一种游戏,摇摇晃晃走平衡木一样,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满头大汗也不亦乐乎。 阿绣拎着食盒,丁香抱着鸡汤,她们两个要去医院看丁伯。 前几天丁伯换客厅灯泡的时候,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摔伤了腿,住进医院,这几天丁妈和丁香轮流去照顾他。 医院里阴阴冷冷,酷暑闷热倒是一下子就消散不少,阿绣不由长舒一口气。 两人来到病房,却发现今天有了一位访客来探病。 “少爷,您怎么还亲自来了您花钱让我们来看医生,我们已经很感激了。” 丁妈和丁伯都是很过意不去的样子。 “没关系,好好休养才最重要。” 丁妈忙不迭地点头,刚要说什么,突然看见门口站着的两人 “丁香,阿绣,你们来了快进了。” 霍锦宁本来背向房门,坐在病床边,闻言回过头来。 他并没有笑,可阿绣觉得他看自己的眼中是含笑的。 阿绣觉得自己很傻,但却很雀跃。 “少爷” 霍锦宁颔首,这才淡淡笑了笑。 丁香和阿绣给丁伯夫妇送来午饭,阿绣是吃过才来的,坐下说了些话,就打算离开。 霍锦宁也和她一起告辞了,两个人一同走到医院门口,阿绣停下脚步,抬头看他。 自从上次的那番谈话过后,两个人的相处似乎自然了很多,霍锦宁偶尔来看望她,关照一下她的学习生活,并不久留,可光是如此,阿绣已经很开心了。 阿绣终于慢慢学会惯抬头看着人眼睛说话了,霍锦宁也有些欣慰。他粗略目测了两人的距离,笑了笑 “长高了。” 最近每一次见她,霍锦宁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几个月就要窜上一窜。 阿绣一愣,连忙问“真的吗可是丁香有帮我在量啊,我感觉我很久没长了。” 其实她很希望长高一点的,并为此很努力的吃饭,因为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矮了,头顶还不到霍锦宁的肩膀。 “是长高了,也胖了一点。” 阿绣双手捂着脸,神色惶恐。 “胖一点很好,不然太瘦了。”霍锦宁明白她的小心思,笑着安慰她,“走吧,我送你回去。” “嗯,不用了,我还要去书店,有些麻烦。” 阿绣很怕麻烦他,因为她知道霍锦宁真的很忙,苏沪线年初开工,他很重视,亲自跟进,多次视察,前几个月几乎是住在工地,废寝忘食。 “没关系,我送你去书店,下午我不忙。” 他笑了笑,“第一阶段工程结束了,给自己偷闲半天。你要是想去哪里玩,可以告诉我,我带你去。” 阿绣自然是希望他好好休息,哪舍得让他劳累,于是只说“那就送我去书店吧,老师布置了我们读书的作业,礼拜一要检查的。” “好。” 阿绣常去的那家书店在静安寺路,门面不大,里面却不小,而且的书五花八门,种类繁多。 一进门靠左手边的是一排摆放笔记本的架子,上面有各式各样的笔记本,从便宜的草稿本到昂贵的白纸本。最上面一排是真皮封面的厚实笔记本,每一页泛黄牛皮纸的右下角上都有着精美的水印,美观大方,同时也价格不菲。伙计说过,那都是法兰西的舶来品,纯手工制作。 阿绣每一次来都要在架子前恋恋不舍的徘徊一阵,这一次碍于霍锦宁在身边,只是多看了几眼,就绕过它直奔摆放海外书籍的地方了。 霍锦宁在一旁不紧不慢的等着她,随手拿起书架上的一本新体诗集翻看。 阿绣拿出一张书单,对照着上面的书籍一一寻找,没想到十几本中一本也没找到,于是她只好去问伙计。 “请问有没有这些书” 伙计为难“你要是想找资本论或理想国,那很好找,要是战争与和平和基督山恩仇记也行,可是这些书我们这里真的没有。恕我直言,全上海的书店也不一定有,况且这若安奥斯顿是谁我真的是听都没听过。” “好吧,谢谢你。”阿绣有些失望。 霍锦宁伸手接过她的书单看了看,上面无不是一些生僻冷门的书名和作者,没有一个当下流行的政治学说或通俗文学。 “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些书” “是英吉利文学里推荐的,老师让我们试着看英文原著,练习阅读。” 他笑了笑“现在开始就阅读名篇对你来说可能为难了些,而且这些书有的遣词用句确实深奥,我书房里有些简单的英文书应该更适合你,你去挑一挑吧。” 阿绣又惊又喜“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也要帮我一个小忙。” 霍锦宁带她来到摆放笔记本的书架边,对她说“帮我挑两本,我要送人。” “那,是要送给什么人呢”阿绣迟疑。 霍锦宁不置可否“你按照你的喜好来选就好。” 阿绣只好照办,她看看这本,又摸摸那本,爱不释手,磨蹭半天,终于选出了自己心仪许久的两本。一本是浅灰色亚麻封皮,里面是艾菲尔铁塔的水印,另一本是棕褐色牛皮本,里面印着一株优雅的蔷薇花。 这里每一本笔记都独一无二,她相信对方一定会喜欢的。 然后霍锦宁又让她选了一支玫瑰金色的自来水笔,和两瓶墨水,一起交给伙计包在了牛皮纸袋里。 “走吧。” “好。” 阿绣来过小福园别墅一次,但没有进过三楼的书房。她没想到原来这间书房这样大,几乎占满了整个三楼的空间,并且和楼上的阁楼是打通的,盘旋而上的木质楼梯相连,一排排的书架顶到了天花板,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从古到今,从文言到白话,还有不少外文原版书。阳光从高大的落地窗外照射进来,落在书桌上一本摊开的德意志词典上,夏日午后的炽热和书本特有的旧气交相辉映,慵懒舒适。 阿绣觉得自己简直走进了不得了的宝库 她欣喜而好奇的打量着这间书房“怎么会有这么多书少爷您都看过吗” 霍锦宁失笑“怎么可能不过确实看过其中一部分,祖父酷爱藏书,这里面很多都是他留下的,也有一些是我后来添置的。” 他走上楼梯,来到一排书架前,伸手略过书脊,抽出几本,一边翻看一边说 “这几本是我当初刚学洋文时看过的,你先拿去,读书总要由浅入深,书单上那些并不适合你。还有几本,我再找找。” 阿绣接过书,看见封皮上的书名,一本是the hay rce快乐王子,还有一本是the nightgae and the rose夜莺和玫瑰,都是英文原著,书有些旧了,想必有些年头。 “那是你多大的时候” 霍锦宁想了想“九岁还是十岁我记不清了。” 那就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不知道那个时候她有没有出生。 阿绣轻轻抚摸着泛黄的纸页,心中有些欣喜,好似冲破时间和空间,与当年的那个小少年有了一丝一缕的牵连。 霍锦宁在另外的书架前站了半天而无所得,无奈道 “这些书搬过来后我没再整理过,看过的书不知道都堆到了哪里,一时半刻找不太全。” 这里的书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有祖父留下的,有他从国外漂洋过海带回来的,也有这些年陆续买的。自从搬进这里,他虽然还在坚持读书,但每天俗世繁忙,确实没那么多心思整理,现在贸然找一本陈年旧书实在为难。 “没关系,您可以把书名告诉我,我自己来找。” 阿绣左右看了看,发现书架上的书确实堆放的杂乱无章,一本资治通鉴挨着一本莎翁文选,忍不住说“少爷,我可以帮您整理一下吗不然您下次要是着急想找一本书,不是很麻烦。” 这确实是霍锦宁头疼的问题,只是苦于一直没有合适放心的人选,阿绣细心又好学,非常适合。 “也好,不过这是个浩大的工作,你慢慢来就好。” 阿绣高兴的点头“我会认真完成的。” 霍锦宁也笑了笑“不用着急,今天你先看书吧,不是说礼拜一老师要检查。” 他指引阿绣来到落地窗前,这里铺了一张玉石凉席,上面摆放了一张低矮的茶几和两三圆蒲团。 “你在这里看书吧,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我在下面办公。” 阿绣点头,却又不禁问道“您不去休息吗” 好不容易,他能清闲一天。 霍锦宁笑了笑“不了,既然回来,还是要分秒必争,你看书吧,不用管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第2章 太阳西斜,炽热了一天的暑气逐渐消散,微凉的清风从房门吹到窗前,吹散了午后的闷热气息,让人神清气爽。 阿绣不由放下书本,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和双腿。 不知不觉,她已经看了一个下午了,手里的这本快乐王子故事很短,薄薄的一本,配有精美的插画,边看边翻字典,她磕磕巴巴的读完了全文。 无忧无虑的小王子终于还是懂得了民间疾苦,牺牲自己拯救了他人,好在最后王子的铅心和小鸟都被上帝带去了天堂,阿绣又难过又欣慰。 那么当年那个十岁的小少年读到这本书时,是什么感受呢那时的霍锦宁是否已经在懵懂的内心深处埋下了一颗悲悯的种子,日后哪怕锦衣玉食,哪怕挥金如土,他也终究惦念着的是千万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国人 书房里静悄悄的,连起初霍锦宁写字时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都不见了。阿绣有些好奇,她小心翼翼的挪到楼梯边缘,趴在栏杆上往下看。 楼下正中央的桌子上堆满了文件图纸,霍锦宁坐在桌边,单手支着额头,不知道在专心看着什么,一动不动。 阿绣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奇怪,轻手轻脚的从楼梯上下来,走近一看,他果然是睡着了。 这个姿势其实很不舒服,就像是课堂上偷睡的顽劣学生,他双目微闭,睫毛轻轻颤动,眼底下淡淡淤青。 阿绣有点好笑,也有点心疼。她轻轻蹲下来,趴在桌子上,把头枕在手臂上,抬眸偷偷看着他。 当初他在笙溪镇养伤的日子,她也趁他熟睡时,无数次这样的打量他,仍是百看不腻。这个男人是真的俊朗,一身清贵,温文尔雅,气定神闲,有着不符年纪的宠辱不惊,也许天大的事也不能叫他皱一下眉吧。 夕阳金色的余晖洒在他眼目眉梢,似乎为他镀上一层光晕,神使鬼差的,她悄悄伸出一根手指,虚虚描摹他英俊的眉目和高挺的鼻梁,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为了心底里那个最无人知晓隐秘 忽然,他的睫毛轻颤了一下,阿绣吓的急忙收回手,猫着腰蹲到桌子旁边。 屏息等待片刻,她又趴到桌边悄悄看了一眼,不禁松了口气,他没有醒。 余光不经意瞥见从椅背上滑落到地上的西装外衣,阿绣轻手轻脚的捡起来,打算为他盖在肩上。 猝不及防,手腕被一把抓住,她被扯的一个趔趄,连人带衣服整个都扑到了霍锦宁身上。 霍锦宁本是下意识的动作,迷迷糊糊只觉得身上一沉,条件反射伸手接住了砸过来的人,睁开眼睛,就看见怀里惊慌失措,满脸通红的小姑娘。 暮色四合,书房里半明半暗,只有晚霞浅浅的余晖,四目相对,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肌肤相亲,呼吸相闻。 阿绣急急忙忙跳起来,支支吾吾的解释 “我,我只是想给你盖衣服,我去,去洗手间” 她根本不敢看霍锦宁的表情,匆匆逃了出去。 阿绣在走廊徘徊了许久,想来想去都不敢再进去,只好下楼钻进了厨房。 霍吉正在案板前切葱,看见她突然闯进来,不由疑惑“你来干什么” “霍吉大哥,我,帮你准备晚饭好吗” 霍吉看了眼她手足无措的样子,语气平平道“那你去洗菜吧。” 阿绣听话的走到水池边,看见各种菜已经择好,分门别类放在盘子里,于是把它们一一放在水龙头下清洗。 她一边洗菜,一边忍不住偷偷瞄向站在一边的霍吉。 一直以来,霍吉都沉默寡言的跟在霍锦宁身边,从没见他笑过,阿绣一直觉得他很神秘很冷酷。 而此时他身前围着一块绿格围裙,面无表情,运刀如飞,把她洗好的一盘盘菜熟练的切成各种形状,似乎身上也染上了些许烟火人气。 两人一个掌勺,一个帮厨,第一次配合,倒也还算默契,切鱼剁肉,炒勺翻飞,转瞬香气扑鼻。 “霍吉大哥,这几年一直是你在照顾少爷的饮食吗” 阿绣话问出口,等了很久也没有回答,直到她以为霍吉并不会理自己时才听他道 “少爷留学海外,只带了我一个人,国外所有衣食起居都是我在打点,起初我也不会做饭,后来慢慢就学会了。” 阿绣笑了笑“那少爷一定也离不开霍吉大哥的手艺了。” “其实少爷自己也会,当时都是我和少爷轮流做饭的,我只是做好本分而已。”霍吉顿了顿,低声说,“只要少爷不嫌弃,我会一辈子跟着少爷。” 最后一道龙井虾仁终于出锅,盛在玉白瓷盘,霍吉把筷子递给阿绣“尝尝。” 阿绣受宠若惊的接过,小心的夹起一块,放在口中尝了尝,迟疑的问 “茶香好像更加浓郁,是把茶叶碾碎的缘故吗” “先炒过,然后碾碎,这样龙井更加入味。” 霍吉明明没有表情,可阿绣却觉得他眼里滑过笑意,尽管转瞬即逝。 “去叫少爷用餐吧。” “好。” 幸好没用阿绣上楼,霍锦宁已经从楼梯上下来了,他似乎并没有把刚才的插曲放在心上,只笑着揶揄 “我还以为你去哪儿了,原来肚子饿跑去厨房偷吃了。” “没有没有,我只是去帮霍吉哥了。”阿绣不好意思道“正要去叫您下来。” 霍锦宁颔首“丁妈晚上要陪丁伯住在医院,你留在这里吃饭吧。” 霍锦宁一直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于是又是二人相对无言吃过晚饭。 饭后,霍锦宁让人开车送阿绣回去,阿绣想起下午还没看完的两本书,想借回去接着看,没想到被霍锦宁拒绝了。 “丁妈说你有晚上熬夜看书的习惯,这对眼睛很不好。你如果想看,可以随时来我的书房,我不在家时也可以。”霍锦宁笑了笑“你不是还说要帮我整理旧书吗” “嗯,好的。”阿绣不好意思的点头。 霍锦宁将阿绣送上汽车,顺手把一个牛皮纸袋子递给她,阿绣打开一看,发现正是两人白天在书店买的纸和笔。 “这少爷” 霍锦宁一笑“本来就是给你的,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你又那样喜欢,正好你可以用它做读书笔记。” 阿绣又惊又喜,有些反应不过来,呆呆的问“你怎么知道我想要” 她明明,已经很克制了啊。 夜色月光下,霍锦宁的表情有些晦暗不明,他轻笑了笑,淡淡道 “因为,喜欢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晚上回到家中,阿绣躲在自己的卧室里,把那两本笔记放在桌上,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抚摸柔软的牛皮封面,偷偷的笑起来。 她从抽屉里拿出那本自己从小看到大的红楼梦残本,翻到宝黛初遇那一章,泛黄的书页夹着一朵压干的桃花,她捏着花枝轻轻转了转,又放了回去,重新合上书本。然后把这本红楼梦和两本精美的笔记本,珍而重之的锁进抽屉里。 够了,如今这样已是足够了,她心满意足,无所奢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第3章 八月的广州潮湿闷热,台风例行过境,每天晴转多云,不定时瓢泼大雨,丝毫不能消减酷暑,反而增添水雾沉闷。 轮船停靠在港口,整个码头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货运工人,渔民商贩,旅客接站挤做一团。湿汗味、腥臭味被闷热的天气蒸发得淋漓尽致。 萧瑜用手帕捂着口鼻,勉强穿过拥挤的人群,向前走去。 霍祥拎着大包小裹的行李,满头大汗的跟在她身后,努力抻着脖子寻找着接站牌。 她最终还是听从了康雅聆玩笑一般的建议,来到了广州报考陆军军官学院。 其实这并不是唯一的出路,可她偏就神使鬼差的选择了。犹记得她将复试通知单交给母亲,并言之凿凿要去全国最“革命”的前线,来改造自己一身封建陋习时,康雅惠气得铁青的脸。 也许,她为的不过就是那一刻而已,并且并未深思熟虑这个选择背后代表着什么。 有康雅惠从中说情,康雅惠最后还是同意了,不过要求她必须是自己通过入学考试,不准借康雅聆那里走捷径。 霍锦宁对她的自作主张只是有些无奈。 “你应当再等一等,你母亲那里我去说情总有协商余地。” “不必了,难得她对你印象不错,那么我这被牵的线被搭的桥理应功成身退,免得适得其反。你这岳母待见女婿,却不待见女儿。” “我怕你受苦。” “也许我确实该吃些苦。”她笑,“你不同意我的决定” “不,你该知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是的,从小到大,无论萧瑜做什么,霍锦宁都会支持。 所以她依仗着这份纵容,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初试她已轻松通过,如今来广州参加复试。 “小姐少爷说来接咱们的人您看见了吗” 萧瑜无奈“找不到就算了吧。” 这密密麻麻的人群,能找见都有鬼了。 身后突然被人狠狠的撞了一下,萧瑜一个趔趄,回头刚要发火,却发现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又瘦又黑,一双大眼睛倒是精气神儿十足,她梳着两条麻花辫子,穿着打补丁的衣裤,抱着一个被撞散了的布包袱,手忙脚乱的向萧瑜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被别人绊了一脚,你没事儿吧” “你怎么回事,走路也不看着点”霍祥还想教训她,被萧瑜制止了。 “我没事。” 萧瑜弯下腰帮她收拾掉在地上的行李,有几张纸已经被地面的水浸湿了,她捡起一看,上面写道 兹有陈胜男同志通过我部审核,赴广州参加陆军军官学院复试,特此证明。 陈胜男接过萧瑜手里的东西,连声道谢。 萧瑜无意和她攀谈,只点头示意,然后和霍祥转身离开。 “诶,小姐,那里” 霍祥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人堆里一个艰难举起的牌子,抬手指去,上面写着四个字沪上霍家。 萧瑜不禁松了一口气,加快脚步走过去。 而身后某个跟了许久如影随形的男子,也随之加快了脚步,擦肩而过之际,袖子里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就要伸进萧瑜的口袋里 “住手” 一只黑瘦的小手突然抓住了行窃的那只手,男子一惊,连忙挣脱,可那女子瞧着瘦弱,却力气惊人,他一大男人居然一时没能挣脱开。 陈胜男柳眉倒竖“小贼,跟我去见官” 霍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蹭的一下跳到萧瑜身边,护着怀里的箱子,连忙道“小姐,你没事儿吧” 萧瑜抬手揉了揉额角,有些头疼。 她知道从下船起自己就被人盯上了,这码头龙蛇混杂,三教九流的人不少,她从头等舱下来,孤身女子只带了一个仆人,自然被窥伺。 早料到这种情况,所以她身上分文没带,口袋里鼓鼓的是廖三哥曾经送的那把左轮,扒手若是摸到自然会知难而退。 可现在被这愣头愣脑的姑娘横插一杠,却是很难善了了。 果然,四周渐渐围拢过来七八个流里流气的男人,而周围行人见此一幕,也纷纷绕行。 霍祥被萧瑜用眼神示意,想要偷偷溜走,也被推搡了回来。 一个穿着丝绸马褂,梳中分头的矮个男人袖着手慢悠悠踱了过来,笑眯眯道 “不知是哪路神仙过了江,兄弟在这里得罪了。道上规矩,开张没有空手回,两位小姐,今天不如就撂下点什么成全了咱们” 陈胜男有些惊讶,但面无惧色,仍然死死抓着那贼的手,厉声质问“光天化日,你们要干什么” 萧瑜也笑了笑,慢条斯理道“我们北方来的,不懂贵地规矩,可历来靠小手艺吃饭的,当场失了手可是连老妪稚童都敢上手打的,你们如今怕不是要明抢” 矮个男人看出萧瑜也是懂行的,索性直接对上她,被这样点破也毫不羞愧,反而无赖道“偷也好抢也好,不过都是混口饭吃。强龙不压地头蛇,小姐明白人,不如自己掂量掂量” “哟,你这话是笃定我们不是强龙了” 萧瑜嗤笑,不过几个地痞无赖不成大器,给三分颜色还开起染坊了,昔日她在北京城里即便不曾欺行霸市横着走,也断然没有硬吃哑巴亏的道理。今天要真认了怂,她也就不用去参这个军了 “那倒是要看看你是不是真蛇了” 她猛然抬手举枪正对着矮个男人脑壳,这人比她还矮一点,倒是瞄准的毫不费力。 “住手” “赖哥小心” 场面一时慌乱,周围几个混混纷纷亮起刀子,白晃晃闪了一片,却不敢贸然上前。 霍祥抡着箱子做防御状,虚张声势“别过来,都别过来” 陈胜男也很机灵的反手掐着被她抓住的那小贼的脖子,可惜她个头不高,勉强踮着脚有些滑稽,脸上还一本正经道“不许动,是你们抢劫在先,再这样我们可就不客气了即使告到官府我们也是占理的” 那赖哥被枪指着也算镇定,勉强笑道“这里是广州,你不敢开枪。” 萧瑜微微一笑,子弹上膛“上一个这么说的人坟头荒草不知都几丈高了。” 赖哥额头滴下汗来,却还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身边小弟倒是焦急吼道 “快放了赖哥” “不准开枪” 七嘴八舌,混乱不堪。 两相僵持之下,突然一个声音在人群外喝道 “你们干什么呢统统散开” 只见一行五人,肩背粤造毛瑟,身穿灰蓝色军装,强制分开众人,挤了过来。 为首的年轻男人面容端正,一身正气。 他见到是赖哥等人,眉头一皱,厉声道 “赖皮蛇,又是你们” 赖哥皮笑肉不笑“汪长官,你们看清楚了,这回可不是我们惹事。” 陈胜男急忙道“是他们行窃,被抓之后恼羞成怒要抢劫,我们被迫自卫,这位长官你要查清真相啊” 汪姓长官看向萧瑜“是这样吗” 萧瑜手里还举枪顶着赖皮蛇的脑袋,很无辜的点头“当然,你也看见了,我们只是两个弱女子。” 身边有人嗤笑了一声,萧瑜抬眼看去,是汪长官身后另一个年轻军人,他相貌普通,皮肤白皙中透着一份惨青,神色冷淡,无端有些戾气。 他明明和另外四人站在一起,却是全然一副隔岸观火的疏离模样。 汪长官点点头,客客气气道“那现在可以请你放下枪吗” 萧瑜可有可无,轻轻抬手,移开了枪口。 赖哥踉跄了一下,抬手擦汗。 汪长官冷冷看了他一眼,警告道“赖皮蛇,这次就算了,别再被我们抓到你违法犯纪。” 赖哥不忿“抓人自有警署麻烦,你们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汪长官身边另一个军人道“根据规定,现在广州城里的日常治安,都由军校巡逻队负责,你再带人闹事,我们有权直接抓你去警署。” 赖哥自知今日是栽了,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带着小弟灰溜溜的撤了。 汪长官对萧瑜解释道“这赖皮蛇是码头一带的一霸,我们知道这次肯定又是他们惹事在先,但是下一回还是不动枪的好,广州城里还是讲法讲理的。” 萧瑜还没等说什么,陈胜男抢先道“一定一定,不过我们这次也是逼不得已嘛。” 她凑过去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长官,刚才你说你们是军校的是陆军军官学校吗” 一个身材瘦弱戴眼镜的军人抑扬顿挫道“广州城里还有哪个军校这可是蝎子拉屎独一份” 汪长官也笑了起来,露出一排白牙,倒是显出了稚嫩 “别叫长官了,我们都是军校三期一队的学生,轮班负责城内巡逻工作,我叫汪云飞。” 他指着那个戴眼镜的斯文军人“他是韩文彬。” 说着他依次介绍过剩下的几人。 陈胜男眼前一亮“那我们说不定还可以做同学呢,我叫陈招不不不,陈胜男,我也是来报考军校的。” 汪云飞也很高兴“是了,今年学校招收第一批女子学员,原来我们是同窗。” 陈胜男不好意思道“还没有复试呢,也说不准。” “那这位也是未来同窗吗”汪云飞看向萧瑜。 “我不知道,其实我们也是刚刚认识。”陈胜男后知后觉的问萧瑜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萧瑜叹了口气,“我叫萧瑜,也是来投考军校的。” 几人闻言欣喜,正准备再聊,却被人冷冰冰的打断。 “该继续巡逻了。” 正是刚才对萧瑜嗤笑那人,他面无表情的催促着。 有人不满道“难得遇见师妹,闫国民,你别总是这么死板。” 韩文彬夸张道“人家可和我们不一样,有这功夫还要往校长办公室里钻,指望着升官发财呢。” 另一人不忿道“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好了” 汪云飞喝止了他们的争执,有些无奈,只好对萧瑜和陈胜男道“你们若没有落脚处,不妨去东进街,那里全是客栈,住了很多来报考的女学生。我们继续巡逻了,后会有期” 一行人列队离开,陈胜男还在背后激动的挥手“再见,后会有期” 萧瑜突然对于即将同这样一群热血沸腾的年轻人成为同窗有些迟疑,她天性懒散,并没有这样激昂澎湃的热情。 刚要转身,却被陈胜男一把拉住胳膊这姑娘手劲儿可真是大啊 “萧瑜,你要去哪儿不去投店吗” “不了,我有落脚处。” 眼见一旁霍锦宁安排来接她那人都等半天了。 “哦哦哦。” 陈胜男连忙松手,很快又再次拉住,萧瑜疼得嘴角一抽,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那个”陈胜男有些不好意思,黑黄的脸上看不出是不是红了,她难以启齿道 “你可不可以借一些钱给我,我的盘缠都花光了。我保证以后一定分文不差的还你” 萧瑜勉强把胳膊从她铁钳子一样的手里抽出来,叹了口气 “算了,你跟我来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第4章 整理霍锦宁的书房,是一件比阿绣想象中还要复杂一百倍的事情。这里不只有中文书英文书,还有德文法文日文和其他国家的书籍,就连英文书里也有很多涉及工商科学专业,阿绣根本看不懂。 据霍吉说,霍锦宁在美国的几年,酷爱买书,除去日常开销,本就不多的生活费全部用来购书,后来回国时行李中光书籍就托运了几十箱,就算回国以后,霍锦宁也会定期托人从海外购书运回国内。换句话说,如今这个书房的藏书还在源源不断的增长。 更不用提角落里成箱成箱的旧报纸和英文杂志堆积如山,怪不得霍锦宁说慢慢来,因为这根本不是短时间能完成的工程。 阿绣现在每天放学过后,礼拜周末,都会来小福园别墅,经过几天毫无头绪的浏览,她最终决定从头开始,一本一本来分拣。 可她经常会因为遇见感兴趣的书,而停下手中的进度,直接席地而坐翻看起来,于是这项工作变得持续遥遥无期起来。 此时她手中拿着一本这几天整理下来的书目记录,在架子上寻找着一本叫骑鹅游记的英国童话,偶然一抬头,突然在最上面那排书格上看见了一本意料之外的书,很厚一本,书脊上竖排三个字红楼梦。 阿绣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这是她看的第一本书,也是十四岁以前陪伴她枯燥童年的唯一一本书,她可以从前到后一字不差的背下来。她曾无数次幻想过后面的情节,宝黛的结局,充满憧憬,直到霍锦宁的出现,她终于得知,金玉满堂原来是曲终人散的悲剧。 此时此刻,这本书就在她眼前,触手可及,她究竟要不要看 纠结半晌,她终是鼓起勇气,踮起脚,探手去拿。 可惜架子太高,她根本够不到,无助之时,一只手突然从身后越过她的头顶,轻而易举的拿到了书。 “是这本吗” 那人就站在她身后,阿绣转过身来,狭窄的空间让她不得不后背紧贴在书架上。这里恰好是拐角处,左边的墙,身后的书架,面前的人,就这样呈三角状将她困在原地。 一抬头就是霍锦宁近在咫尺的面孔,阿绣心跳快了几分,抱紧了怀里的书册,垂下头掩饰通红的脸颊,轻声道 “少爷。” “吓到你了” 霍锦宁退后一步,将手里的书递给她,“待会儿我叫霍吉找个矮梯过来,不然你恐怕拿不到上面的书。” 阿绣点了点头,有些赧然,她确实够不到最上面一排。 霍锦宁垂眸扫了一眼书的封面“要看红楼梦” “其实,还没有下定决心。”阿绣老实回答。 “因为我告诉过你结局” “嗯。” 霍锦宁看着小姑娘一脸为难的样子,不禁好笑,“没有关系,这一本可以破例让你带回去,等你下定决心时再看也不迟。” 阿绣点点头,不知为何悄悄松了口气。 两人在窗边的小几旁坐下,上面放着两杯冰咖啡,是霍锦宁刚才端进来的。 “要不要试一试” 他示意她。 阿绣急忙摇头,她现在已经知道了这种咖啡是西洋传过来的饮品,能够提神醒脑,可她还是接受不了这种焦焦苦苦的味道,比中药还难喝。 看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霍锦宁摇头笑了笑“这次不同,不信你尝一尝” 阿绣有些迟疑,可她很相信霍锦宁,望着玻璃杯中冰块若隐若现的浅褐色液体,她终于轻轻的抿了一小口。 预想的焦苦并没有传来,反而是浓郁的奶香,清凉的甜意,而隐藏在其中的一分苦涩并不突兀,反而醇香回甘,意犹未尽。 阿绣忍不住又喝了几口,惊喜道“这也是咖啡吗为什么味道不同。” “咖啡也有许多种,我想你可能是受不了苦涩,所以这次加了奶和糖,希望你对咖啡改观。” 阿绣开心的点头“嗯,我现在喜欢这个味道了。” 其实一直以来,她都有这个遗憾,她观察到霍锦宁常喝咖啡,觉得自己接受不了咖啡是不是哪里不对,偷偷试了几次仍然受不了,可能是第一次在七小姐家里喝的咖啡实在让她印象太深,无法忘记,而这一次她终于可以接受这种西洋饮品了。 “不过,其实不加奶加糖的咖啡也有其独到之处,苦涩也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味道,有了苦,才能让人更加珍惜甜,也许以后你会明白。” 阿绣点头,决定以后也努力试试苦咖啡。 “在学校里怎么样有没有交到新的朋友” “朋友啊”阿绣摇了摇头。 自从和钱亚萍吵架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没过多久钱亚萍就退学了,班级里风言风语不少,有人说她被洋人包养做情妇了,有人说她因为得罪七小姐一家人都被赶出上海了,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话。 然而以此带来的后果,就是本来在班级里受人排挤的阿绣,更加被孤立了。 不过,阿绣已经习惯了。 霍锦宁看她的神色已经猜到了几分,他安慰她“没有关系,不是你的错,有朋友可以分享,可以倾诉,是件开心的事情,没有也不用强求。你可以利用独处的时间充实自己,只要你足够优秀,能够站到更高的地方,总能遇见志同道合的同伴。” “真的不是我的错吗” 阿绣有些不敢相信,她总觉得是因为自己太懦弱,太笨拙,才会没人愿意和她做朋友,就像钱亚萍说的一样。 “道不同不相为谋,阿绣,你要相信,相同高度的云才能相遇,你还小,慢慢来。” 他用温柔淡定,却不用质疑的语气教给她人生道理,解开她的心结。他总是这样,能在她迷茫无措的时候,为她剥开迷雾,窥见阳光,就像风雨中的灯塔,就像夜空中的明星。 阿绣忐忑了一下,鼓起勇气问“少爷,那阿绣可以把你当做朋友吗” 霍锦宁清浅一笑“你说呢” 阿绣从那双温柔宽厚的眼中看见了自己小小的倒影,她坚定的点头,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 她悄悄告诉自己,她会更加努力,期待着有一天,她这片小小的云彩,也能在万里高空和他真正相遇。 书房的门被敲响,霍吉进来提醒霍锦宁“少爷,时间到了。” 霍锦宁点头,对阿绣道“我去处理些事情,你继续整理吧,记得咖啡不要多喝,否则晚上会睡不着了。” 霍锦宁走后,阿绣把那本红楼梦放在一边,继续去找书,可心思却忍不住飘到石头记上面,但她也知道自己可能并没有做好准备迎接一个心心念念十几年的惨淡结局,于是常常前一秒下定决心去翻开书页,后一秒又连忙否定这个想法,就这样纠结了好半天。 再一看表,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于是她下楼往厨房走去。 这段时间约定俗成一样,她每晚都会去帮霍吉的忙一起准备晚餐,而两人也越来越熟识,闲来无事可以聊上几句,阿绣发现霍吉大哥并非她原来以为的那样难以接近,只是面冷心热,其实很好相处。 她走到二楼拐角处,听见下面传来谈话声,想着霍锦宁许是在会客,打算偷偷的溜进厨房,没想到走到一楼楼梯上时,彻底愣住了。 客厅里沙发椅子上,或坐或立,一共大约十多个人,都是年轻男人,他们围绕着坐在沙发正中央的霍锦宁,正在谈论些什么,烟雾缭绕,水晶烟缸里塞满了洋烟蒂。 这里面的人,她只认识谢景澜,上次舞会一面之缘,这几日在霍锦宁这里也偶尔见过,她知道他跟在霍锦宁身边帮忙打理公司,看来现在他们在谈公事。 阿绣进退两难,正打算悄悄返回书房,不想冯历程不经意一抬眼,诧异开口 “这小姑娘是谁” 这话一出,无数道目光集中过来,阿绣惶恐的后退一步。 看她衣着不像是佣人丫鬟,看她年纪也不像助理秘书,又是从楼上下来,不免让人产生暧昧猜测,有人大着胆子调侃 “二少这是金屋藏娇被我们逮个正着啊” 冯历程为人比较正派,他推了推眼镜,不满的瞥了那人一眼“锦宁不是这样的人。” 有霍锦宁京城旧识笑了起来,“历程啊,这就是你认识霍二哥认识得晚了,现在二哥走进婚姻的坟墓自然收敛不少了,想当年京城霍家二少那也是八大胡同花街柳巷的常客,风流一时啊。” 另一人搭腔“就是,这携妻狎妓实乃古今第一人,我等甘拜下风” 提起这四个字,众人都心领神会的笑了起来,尽在不言中。 “二少,没想到如今你喜好这种小女孩,啧啧,禽兽” 谢景澜不由瞪了那人一眼,呵斥道“别在小妹妹面前瞎说,这是二哥资助的那个方姑娘,人还小,二哥当亲妹妹一样。” 大家恍然大悟,没想到说完他又转头表情严肃的问霍锦宁“二哥您老看我这说辞还成吗” 众人失笑,连冯历程都无奈摇头“阿景,你这欲盖弥彰的一句顶十句啊。” “闹够了没有” 霍锦宁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心中都颤了颤。想起这人对外心狠手辣笑面阎王的名声,不由都讪讪闭嘴。 阿绣无措的站在楼梯口,低头看着自己脚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听霍锦宁叫她“阿绣,去沏壶茶过来。” “啊好” 阿绣连忙借机噔噔噔跑下楼梯,钻进了厨房。 她翻箱倒柜的找茶盒,身边有人忽然递过来了一个方形铁罐。 “少爷惯喝碧螺春。” 她一抬头,正是霍吉。 “谢谢” 她接过茶罐,垂头不语,却听霍吉道 “少爷的那些朋友没个正行,但个个都有真才实学,如同幕僚一般给少爷出谋划策,他们有口无心,你别放在心上。” 阿绣没想到霍吉会主动安慰她,心情不禁好了不少,她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霍吉哥。” 等阿绣泡好热茶端到客厅的时候,不知道霍锦宁对他们说了些什么,每个人再见阿绣时都规矩了不少,连烟也掐了,客厅窗户大开,新鲜空气冲淡了烟味儿。 霍锦宁让阿绣给大家一一倒茶 “这是耶鲁大学毕业的铁路工程师,冯历程。” “冯少爷。”阿绣听话的叫人。 冯历程接过茶杯笑道“叫我冯大哥就好,我听锦宁说起过你,他说你聪明伶俐,刚上学不到两年已经完全可以掌握中学课程了。” 阿绣连忙解释“没有没有,数学还差很多。” “这是剑桥大学的硕士,楚汉,字林西报责编。” “楚少爷。” 这人就是刚才调侃最狠的那个,此时起身接过阿绣的茶,有些不好意思 “抱歉,刚才是和二哥开玩笑,我这人就是嘴巴损。听说你在看英文原著,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我家里也有很多外文书,改天送你一套莎翁全集。” 阿绣抿嘴一笑“谢谢。” “这是谢景澜,你见过。” “阿绣妹妹,莫怪莫怪,你也知道二哥这人严肃得很,我就是趁机开个玩笑。”谢景澜嬉皮笑脸的向阿绣赔罪,夸张道“你要是还生我气,就直接打我两下也成,不然二哥准会把我派到天寒地冻的西伯利亚和北极熊谈生意。” “不会的。”阿绣连忙摇头,她求助的看向霍锦宁。 霍锦宁笑了笑,开口为她解围“她胆子小,脸皮薄,你们别吓到她,我书房杂乱,还要劳烦她来规整。” 他把这些人挨个向她介绍,无形中让大家明白了她和霍锦宁间坦然的关系,两相解惑。 阿绣不好意思再留在这里,只好说“你们谈正事,我去厨房帮忙,有什么杂事尽管吩咐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第5章 自从上次在霍锦宁家中遇见冯历程等人,阿绣发现他们隔三差五就会来这里议事,他们有人在霍家公司做事,有人在领事馆工作,有人在政府担当要职,不去饭馆,也不去交际场所,俨然将客厅当做沙龙会所。聚在一起,话里话外,有时是公司工作,有时是探讨时政,无外乎都是为了家国民生。 阿绣若在,一定在旁为他们端茶倒水,在霍锦宁默许之下,众人谈话也从来不避讳她。 抽烟伤肺,咖啡伤胃,苦茶伤肾,不喝酒已经是克制,如今碍于阿绣在场,霍锦宁发话,他们又将烟暂时忌了。可聊起天来咖啡苦茶总是少不了,尤其是霍锦宁,阿绣发现他不吸烟不喝酒,倒是常喝黑咖啡如喝水,已经到了完全免疫的地步,根本不担心晚上睡不着。 阿绣忍不住做些点心小菜佐茶,免得他们伤身子。 甜食稍差,咸食尚可,尤其是一道椒盐小酥饼意外的受大家欢迎。 这日阿绣正在厨房忙乎,冯历程走了进来,见她揉面急忙问道“今日有小酥饼” “是啊,我见少爷和你们都很合胃口。” “可不是,每次一端上来就被谢景澜和楚汉那几个小子抢光了。阿绣,待会儿做好了,你可要让我先尝几个。” “没问题。”阿绣微笑,她见冯历程手里拿着茶壶便问“冯大哥是来添茶水吗” “我是借添水为名义来躲清静的,客厅里又吵起来了。” 冯历程无奈苦笑,“这次为了声援省港大罢工,我们也有不少厂子工地都联合罢工了,有人支持,有人反对。霍老板为此大发雷霆,锦宁在他父亲面前顶着重压坚持不开除闹事工人,现在我们正在商议对策。” 阿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们谈的正事她并不是都很明白,但这段日子也总算知道,为什么偌大个别墅除了霍吉和花匠门房外再没有别的下人了,这群人稀松平常谈论话题,无不事关重大,不足为外人道也。 “算了,不说这个了。”冯历程身为工程师也不太关心这些,摆摆手道“还真得劳烦你再添一壶茶来。” 阿绣连忙在围裙上擦擦手上的面,接过茶壶“咖啡还要吗” “那就太好了。”冯历程笑了笑,“我们一群大男人确实粗心,每次来都弄得一团糟糕,难为你忙前忙后,连我们每个人的喜好都记得。” 谁喝普洱,谁喝咖啡,谁喝凉茶,谁爱加糖,无不被安排的妥妥帖帖,三不五时还有精致茶点,他们每个人都很喜欢这个说话软绵绵的小妹妹。 阿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没关系的,听你们聊天,我也受益匪浅,知道了好些以前在学校里不知道的事情,你们不嫌我笨就好。” “当然不会,有什么想问的你尽管问我们。” “其实,我确实想问一问冯大哥,我记得少爷说您跟少爷在美国是同学是吗”阿绣有些好奇。 “说起来,我与锦宁不仅是同窗之谊。当初是霍老先生资助我出国留学的,霍老先生出资成立基金,专门资助品学兼优的贫困学生,毕业回国后为霍家做事。这个基金会在老先生去世后被搁置很久,当然,现在由锦宁接手了。不过,我却是在美国和锦宁相识的,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是霍家的少爷。” 提起往事,冯历程有些感慨“那时我们在船上颠簸了两个多月才到了旧金山港口,船上加上我一共四十二个中国留学生,美国移民局的官员声称我们的证件不合格,拒绝我们入镜。按规矩应该暂时把我们安置在扣留所,但那个官员轻蔑的说扣留所不收容畜生一样的黄种人。为了不被遣返,我们只能从一条船上转移到另一条船上,寻找入境的机会,一共换了四条船,坚持了三周,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盘缠。最后是留美中国学生会的同胞得知此事,找到美国朋友出面通融,多方周旋,这才得以进入美国。” “连日来挤在狭窄的船舱里,吃不饱睡不好,更不要说洗澡了,下船的时候,我们就像是一群甲板上晒了大半年的咸鱼,又腥又臭,形容狼狈。但是一下船来,等待我们的却是热情的握手和拥抱,留美中国学生会的会长带着很多同学来码头接我们,很多人当场泣不成声。” “年轻人都怀着一腔救国救民的热血漂洋过海,可身在异国他乡,缺衣短食,还要遭受外国人的排挤和歧视,日子很不好过。于是华人留学生都自发的成立了留美中国学生会,联络情谊、互相扶助、交换信息、出版刊物,可真正凝聚起来所有留美华人万众一心,说起来还是那几年才开始的。” 阿绣轻声问“因为少爷就是那一届的会长” 冯历程重重点头“我选择铁路工程专业就是希望有一天中国能摆脱洋人的挟持,造出自己的铁路。然而外有列强,内有军阀,世事艰难,岂非朝夕可成可我还是选择回来了,因为学生会毕业欢送会上,锦宁赠给所有中国留学生的那句话,那是一句荷马史诗。” “you sha see the difference no that e are back aga” 请看吧,我们已经回来,未来的世界将从此不同 每当谢景澜等人熙熙攘攘的进门,吵吵闹闹的谈天,又接二连三的离开后,客厅从喧嚣归为寂静,总是显得有那么几分冷清。 夜色降临,空荡的会客厅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黑纱,只有沙发边的一盏金属落地灯亮着微弱的光,霍锦宁独自坐在灯下,仰头靠在沙发靠背上,闭目沉思。 阿绣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将一盘热乎的小酥饼放在茶几上,珐琅盘子和玻璃桌面发出轻微的响声,霍锦宁睁开眼看见她,笑了笑 “给我留的” 阿绣点头,“不加糖的。” 她也是最近才知晓的,霍锦宁并不爱吃甜食,而且几乎是对甜味完全抵触。想起当年在笙溪镇时她日日给他做的那些她自己喜欢的甜腻糕点,她就觉得十分不好意思,难为他为了不让她伤心还要昧着良心夸好吃。 “其实偶尔尝试也无妨。”霍锦宁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问道“你上一次说这酥饼叫什么” “叫姑嫂饼。” 据说这酥饼以前是甜口,用炒过的面粉,熬过的白糖,去壳的芝麻,煎熟的猪油,精心拌匀,蒸煮后用模具压制成一个个小酥饼。是独门秘方,传媳不传女,后来这家的姑娘妒忌嫂子就趁嫂子外出把盐洒在粉料里,谁知歪打正着,蒸出来的的小酥饼,既香又甜,甜中带咸,还有点椒盐味,十分可口,倍受欢迎。此事之后,小酥饼的配方也传给了姑娘,姑嫂一同经营店铺,小酥饼也改名成了“姑嫂饼”。 阿绣把姑嫂饼的故事讲给了霍锦宁。 “同气连枝,一致对外,本该是最浅显的道理。” 霍锦宁轻叹。“阿绣,你知道何为省港大罢工吗” 阿绣摇头,这些日子她经常听他们提起这件事,自己一知半解。 “年中开始,广州和香港就爆发了规模宏大的工人罢工运动,导火索是之前上海的五卅惨案。” 五月,上海学生工人抗议日本纱厂资本家镇压工人大罢工、打死工人,并号召收回租界,高呼“打倒帝国主义”等口号,英国巡捕开枪射击,当场打死十三人,重伤数十人,逮捕一百五十余人。 而这次省港大罢工中工人和各界群众十万余人在广州东较场追悼上海死难同胞,抗议帝国主义暴行,举行示威游行,途经沙基路时,遭到沙面租界英法军警的机关枪扫射,停泊在白鹅潭的英、法军舰也开炮轰击,当场打死五十多人,重伤一百七十多人,轻伤不计其数。 “我们的国人,在自己的国土,为了死去的同胞抗议,居然被外国人公然开枪射杀,我们难道要为虎作伥开除带头罢工的工人吗” 霍锦宁一声长叹,工人罢工,工厂工地固然停工受损,每日里的损失都是真金白银,然而这次罢工的意义并不局限于当下,它将是被帝国主义压迫下的中国工人能否争取自我权利的关键转折点。 可他说服不了父亲,霍家的大权终究还是在霍成宣的手中,他能做的,只是安排好那几个工人的去处而已。 他离他想要实现的理想抱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阿绣感受到了他的心情,缓缓在他身边坐下来,默默的陪着他。 她知道,他加在自己身上的责任,实在太多了。 锦衣玉食,豪门贵子,他大可过着挥金如土,纸醉金迷的日子,可那一颗赤子之心偏偏热血,恨家国不兴,恨民不聊生,于是就这样分秒必争的去做一切能为这个国家做的。 吞并叔伯产业,收回长辈股份,结交公使洋人,贿赂高层权贵,这几年初入商场的霍二少风评并不好,背地里都叫他笑面阎王。世人只道他利益熏心六亲不认,怎知道他是多么迫不及待的强大,多么迫不及待想站在更高的地方掌握更多的权利,才有能耐做更大的事。 这些天来她怀着私心,悄悄向冯历程等人打听他的过往,试图拼凑出那些她不知晓的岁月里一个鲜活的霍锦宁。 他投入大把财力物力支持南方革命军,他倾注心血重新办起了祖父留下濒临破产的南洋大学,他资助了无数贫寒子弟留学海外,他顶着巨大的压力也要修稳赔不赚的铁路。 他说,外国有的,中国也必须有。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个男人心里装着锦绣河山,装着四万万中国人。 可他也愿意关心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孤女,给她莫大的善意与呵护,倾听她最近看了哪本新书,在学校里有没有交到朋友,甚至和她在这样一个心力交瘁的夜晚讨论姑嫂饼偏甜还是偏咸。 初见时,阿绣只晓得他是上海来的富家少爷,丰神俊貌,越了解越知道,他很好,很好很好。 霍锦宁啊,他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第6章 八月二十日这一天,广州市区南堤二号的陆军军校招考委员会门前,熙熙攘攘聚集了不少人,都是年轻女子,她们挤在一张长长的红纸前,迫不及待的寻找自己的名字。 一个黑瘦的小姑娘,仗着身形灵巧,东躲西闪的挤到了最前面,伸出手指在红榜上认认真真的数着,不一会儿只见她尖叫了一声。 “我被录取了” 她转过身,用力的跳起来,对站在人群外的萧瑜兴奋的大喊 “萧瑜,我被录取了” 萧瑜被晒得七荤八素,敷衍的冲她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那天在码头遇见侠肝义胆愣头愣脑的小姑娘陈胜男,因为身无分文,被她念在也许是未来同窗的份上而收留,住在霍家广州的房子里。 陈胜男来自东北奉天的一个小山村,今年刚满十七岁,之前在城里奉天女中的食堂帮厨,耳闻目染新式思想革命热潮,一心想做新时代的花木兰。因被父母逼婚嫁给老鳏夫为弟弟换彩礼钱,又恰巧从报纸上看到军校张贴的招生启示,毅然决然离家出走,独身一人从中国大东北来到大西南,立志从军报国。 两人一同参加了军校的复试,今天是放榜的日子,一大早萧瑜就被她拉过来蹲守在这里等结果。 “我帮你找你的名字” 陈胜男又是一声大吼,转身趴在红榜上继续搜寻去了。 她从前到后仔细的看过每个名字,不由越看越着急,喃喃自语道 “怎么没有呢不可能啊,萧瑜学问很好的,怎么还没有啊,这里” 红榜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最后一行,写着最后被录取的两名萧瑜,张邵敏。 “萧瑜,你也被录取了” 陈胜男激动的挤出人群,跑过来拉起萧瑜的手,高兴得又蹦又跳 “我们都被录取了太好了” “我的名字在很后面” “呃是倒数第二个。” “没关系,不是还有垫背的。” 萧瑜对此结果意料之中,复试有笔试面试体质测试,其他都不在话下,唯有笔试中国文考试要求写的文章题目是论述参加革命的原因。 赤胆忠心做不得假,她以这个名次被录取实属正常。 萧瑜拍了拍还在傻笑的陈胜男“回去收拾收拾吧,五日后就要入学了。” “萧瑜,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呢”陈胜男疑惑“我都要乐疯了,以后我陈招不对,陈胜男和你萧瑜就再也不是以前受压迫的旧式女子了,而是军校光荣的革命军人了” 萧瑜无奈“你还是先把你的新名字熟悉好了再说吧,不然别人还以为你是冒名顶替的。” 因为陈胜男常常无意间说错自己名字,萧瑜原来也这么认为,后来听她解释,原来陈胜男以前在老家叫陈招娣,她家里六个姐姐一个弟弟,她排老六。她痛恨这个旧名字,从报考军校那天起就给自己起名陈胜男,决心叫世人都看清楚,谁说女子不如男 五日后,萧瑜和陈胜男前往陆军军校报到。 陈胜男本就一穷二白就拎着个破包袱,萧瑜也只简单收拾了一个小皮箱。 霍祥忍不住操心道“小姐,您不多带着厚实衣服入冬天气冷了怎么办金环姐姐可特地交代我给您收拾好行李。” “广州冬天不比北京,没那么冷,况且军校有军装,这些衣服都穿不上。行了,这里平常不准出校,你留在这里也没用,赶紧回上海吧。” 萧瑜似笑非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刚在上海住几个月就和霍家二管家的女儿勾搭上了,答应年底娶人家,滚回去成亲吧,小姐我批准了。” 霍祥被戳破心事也不害臊,嬉皮笑脸道“多谢小姐成全,什么时候小姐回上海,霍祥一定再跟小姐身边伺候的。说起来小的还是更喜欢金环姐姐,您看能不能” “滚吧,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少打金环主意”萧瑜一脚踹过去,笑骂道,“这回你可别想了,金环和珏儿去英国了,没个三年五载你见不着。” 去英国留学,是萧珏主动提出来的,本来霍锦宁在上海也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学校,可萧珏说姐姐姐夫都出国留学过,他也要出去见见世面,学成本事,然后回来更好的报效祖国。 其实,萧子显死后,萧瑜认回母亲,萧珏的存在多少就有些尴尬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主动提出这样一个牺牲自己让双方满意的决定。 萧瑜的这个弟弟,永远这样懂事的让人心疼。 可萧珏毕竟年幼,萧瑜很不放心,霍锦宁再三保证会托人照顾好他。金环倒是左右为难,一边是从军的小姐,一边是留学的小少爷,手心手背都是肉,急得满嘴燎泡好几宿没睡好觉,最后还是萧瑜表示自己在军校用不到丫鬟,发话让她跟着萧珏,这才了事。 话回当下,广州陆军军官学院,由苏联代表提议,中山先生决定,于去年六月份正式成立,培养教育新式军事人才,为革命队伍输送骨干力量。为了解放妇女,促进男女平权,今年六月份更是开历史先河,招收女子学员,成立女子队伍,是全世界第一批正经在编的军校女学员。 陆军军校位于广州东南方向二十多公里的长洲岛上,又被叫做长洲军校,四面环水,南连虎门,扼珠江要冲,进可攻退可守。 军校是在前清陆军军校小学堂旧址上改建而成,远远望去,草木茂盛,一片片相连的低矮瓦房,白色大门外除横匾上书“陆军军官学校”六个大字外,还有一副对联 上联升官发财请往他处 下联贪生畏死勿入斯门 横批革命者来 今日,是长洲三期女子队入学报到的日子,一百多名年轻的女子涌入军校,她们阶层各异,身份不同,却都怀揣着一腔革命热忱。 她们来到这里,成为一名正式的军校学员之前,面临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剪头发。 几个入学接待处的办事员忙得脚不沾地,接过萧瑜的录取通知,头也不抬的说“去后面那排小平房第三个门外排队剪辫子,别磨蹭,这是规矩,从这一刻起你就是军人了,要服从纪律呃” 他一抬头看见了萧瑜一头比男人还短的头发,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改口道“那直接去第四个门里领军装吧。” 萧瑜左右无事,便陪陈胜男一同去剪发,只见那门口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所有长发女生自觉解开头发,有的一脸决绝,有的一脸沮丧。 终于排到了陈胜男,两人进门一看,屋里七八个理发师傅挥剪如飞,咔嚓咔嚓几下就完成手下一个人头,角落里长发鞭子堆积如山,女孩子的呜咽声时有时无,场景有些恐怖。 陈胜男坐在一面镜子前,闭上眼睛视死如归“来吧,为革命流血牺牲,我无所畏惧” 话还没说完,老师傅一剪刀下去,她的辫子就干脆的从头上落下来了。 老师傅把辫子拿到她眼前例行公事一样询问“还要吗” 陈胜男呆滞了一会儿,红了眼眶,一把抢过来,心疼的摸了摸,又从镜子里端详自己的新发型,可怜巴巴的问身后的萧瑜 “好看吗” 一剪刀完事儿的事能好看到哪里去萧瑜厚道的保持沉默。身边却有一个姑娘无所顾忌的喊出了萧瑜的心里话 “丑死了,土死了,难看死了像扣了半个西瓜皮一样” 那姑娘柳眉杏目瓜子脸,打扮时髦,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就嫌弃的别过头,不想再看第二眼了。 萧瑜见她有些面熟,事实上这段日子连续复试下来,来来去去就是这些人,女生们彼此都很面熟了。 这姑娘拍干净肩头被剪掉的发尾小卷,抬头看见萧瑜探究的目光,优雅的翻了个白眼, “不用想了,我就是考国文时坐在你后面的张邵敏,文章一半都照你抄的。你倒数第二,我倒数第一。” 萧瑜无语,作弊这样正大光明说出来好么, “合着是我连累你了” “找个会读书识字的女人难上登天,我才不信我不被录取。”张邵敏打量了一下萧瑜的短发,满意道“你倒是很聪明,提前剪了这么摩登的发型,免得受摧残。” 她一把挎住萧瑜的胳膊,“走吧,去领那土了吧唧的军装吧。” 陈胜男连忙跑过来搂住萧瑜另一边胳膊“诶,等等我张邵敏同学,我叫陈招陈胜男,以后大家都是同学了” “胜男土名字” 萧瑜好心解释“她原来叫陈招娣。” “那还是胜男好点。” “萧瑜不准你告诉别人我旧名” “那又如何,反正你自己也会说漏嘴的。” 萧瑜被两人一左一右挽着手臂,形如押解。领了军装备品,又去被分配好的寝室,一路上张邵敏把军校里一草一木从头数落到尾,陈胜男不服气的句句反驳,两人吵吵闹闹,萧瑜夹在中间,简直不厌其烦。 女子寝室是二十人一屋的大通铺,被褥破旧,房间简陋。 张邵敏不满的抱怨“这怎么睡啊” “条件艰苦,你们就克服克服吧。”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穿教官制服的年轻女子走过来,笑眯眯道 “这已经比男子寝室已经好上不少了,如今军校初建一年多,一穷二白,百废待兴,去年的学员还睡在芦席搭成的棚子里呢。” 陈胜男趁机对张邵敏道“对啊,不吃苦受累你还当什么兵,革什么命啊趁早回去当你的大小姐吧” 张邵敏气鼓鼓的瞪了她一眼,却没有还嘴。 “这位同学不能这么说,能来到这里,我们就没有阶层之分,都是一心为了革命,为了主义,以前的习惯慢慢改。”女教官笑道 “我叫魏若英,是政治部副主任,也是专门负责你们女子队日常生活和政治思想工作的老师。这是女子队的临时队长,你们有什么困难可以跟她说。” 她身边的一个年纪不小、身材微胖的女人向大家点头示意,她说话温和,带着一点南方口音 “我叫沈霞,大家可以叫我霞姐。” 萧瑜有些奇怪“你也是学生” 沈霞爽朗笑道“是啊,不过我也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头脑比不上你们小年轻的转得快,以后大家共同学习,共同进步” 陈胜男很好奇,拉着沈霞姐问东问西,张邵敏一边嫌弃一边默默收拾着自己的行李,萧瑜正要打开皮箱,却被魏若英拉到了一旁。 “老师” 魏若英笑了笑“你是萧瑜同学” “是。” “跟我来吧,华永泰教官指名要见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第7章 简陋的教员室里只有一张办公桌,几把硬板凳,简易的屏风后面露出架子床的一角,显示着这间小小的教员室同时还兼顾着起居室的职责。 萧瑜坐在桌边,等待着那位传说中的女子队总教官华永泰。 对于这位华教官,她可谓是久闻大名。 如今两党合作,他是双重党籍人士,担任中央党部的执行委员,与康雅晴夫人等左派人士一力促成了长洲三期女子队的成立。据说他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东洋留学,西洋念书,领导过学生运动,能文能武,还会演话剧。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传奇是,他不是汉人,而是满人,大家都说他原是前清王孙公子贝勒爷,姓的是爱新觉罗皇姓。 思虑之中,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军装笔挺的男人匆匆走进屋,随手将别着青天白日徽的军帽摘了下来,笑道 “党部临时召开会议,久等了。” “华教官” 萧瑜站起身,施施然敬了个军礼 “或者,该叫您金先生” 这人年轻英俊,剑眉星目,英气勃勃不失儒雅,笑起来三分暖意五分正气,正是昔日廖季生曾向萧瑜引荐过的金先生。 “华永泰是真名字,姓金也不是假的。”华永泰笑了笑,“坐吧。” 他拿起暖壶给她倒了杯茶水。 萧瑜接过搪瓷茶缸,抿了一口,略微皱眉,说是茶水,里面却只有一点茶叶沫,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她放下茶缸坐了下来,意味深长的问道 “汉名姑且是真,那么满名呢” 华永泰不否认,也不解释,坦然承认 “满名是宪仁,爱新觉罗宪仁。” 萧瑜一愣,金姓确实是爱新觉罗的汉姓不假,可他若排行“宪”字辈,那就是肃亲王府的公子,而肃亲王是宗社党的骨干,坚定的保皇党。宣统退位之时,他拒绝在诏书上签字,后来直接携亲眷逃往旅顺,投靠了日本人。虽然肃亲王已在前几年病逝,可他的后人都一心复辟满清,这些年搞出不少事来。 华永泰直言不讳“我是肃亲王府第九子,家中很多兄弟姐妹从小被父亲送至日本,我在日本读书时接触了第三国际,接受了红色思潮的洗礼,早就立志革命,与家中断绝了关系。我从不隐瞒我的出身,就是要所有人都明白,我们都是中国人,五族共和,革命面前不分满汉。” 萧瑜由衷道“华教官深明大义。”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勇气摆脱家族桎梏,也不是所有党派都有胸襟接纳这样的出身,只能说,生逢其时,相得益彰。 “好了,我的事已经说完了,下面该说你的了。” 华永泰从办公桌上的厚厚一沓学生报名表中翻找出其中一张,放在了桌子上, “我之前一直在招考委员会工作,看到你的名字时,我很诧异。你复试时的考卷我也看过了,老实说,好几位考官主张淘汰你,当然,我知道这也许有人在背后打过招呼的结果,但他们的理由不无道理,你的确是人才,但并不是军校想要的人才。” 萧瑜垂眸看着桌上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报名表,淡淡道 “我知道。” 她留过洋,习过武,会骑马开车,会美术音乐,在一众学员中鹤立鸡群,但这些都不是军校想要的。 当今中国,所有军队都是旧式军阀私军,他们为钱卖命,唯有广洲军校培养的军人,是革命党人的革命军,他们为革命而战,为主义牺牲。长洲军校的学生,不仅要文武双全,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有理想,有纪律,听命令服指挥,对革命绝对忠诚。 而萧瑜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和母亲作对而已。 “但是,我还是力排众议,坚持录取了你。” 萧瑜微愣,她知道康雅惠肯定会对她的考试横加干涉,而康雅聆也会在背后给她大开方便之门,最后结果不过是姐妹俩博弈的胜负,却不想那个关键的决定之人,竟然是华永泰。 “因为我觉得,一个学生为什么进入长洲的校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他走出长洲的校门时,是否已经焕然一新。” 华永泰微微一笑“我记得当初你说过,革命缺钱,缺枪,缺军队,那么如今我们就是在亲手创造这一切了。” 我们,他用的词是“我们”。 “那我,拭目以待。” 华永泰也不介意她的坚持,只颔首“军校生活甚为辛苦,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尽可以来找我。”他顿了顿,道“有人托付我照顾你。” “谁廖三哥” 想来也只有他了,听闻她报考了长洲军校,即便知道这里与旧式军阀学校不同,廖三哥还是火急火燎的写了厚厚一沓信过来,连劝带骂,怕她吃不了这个苦。得知她下定决心之后,又写来更厚的一沓信来传授她自己上军校时的种种经验,包括但不限于挨军棍时要上什么药消肿比较快,食堂打饭时如何在最稀的汤里巧妙的捞出干货等等,不厌其烦。 据说还特地另写了更厚更厚的一封信来臭骂霍锦宁,骂他脑袋究竟抽了什么风放任萧瑜如此的胡来。 “季生确实有嘱托我。”华永泰笑了笑,“但是,不只他一个,具体的我便不好多透露了。” 长洲三期女子队,共录取一百八十二人,之前因故比同期男子队推迟招生两个月,故而在经过简易的开学典礼后,就刻不容缓的投入到了紧张的训练学习中。 女子队因放宽了招生政策,所以学员素质普遍稍差,学期定为两年,而同期男子队学期是一年。女子队有单独的宿舍,饭堂,课堂和操场,可除此之外,她们与男学员穿一样的军装,训练学习强度也一点不比男生弱。 清晨五点军号一响,十分钟内起床、穿衣、梳洗,将被子叠成豆腐块。然后进行十公里绕岛长跑,风雨无阻。每天八堂课,上午学科,下午术科。一日三餐粗粮饽饽,十二人四个菜,没有荤腥油水,十分钟内必须吃完。晚上九点,统一熄灯上床睡觉。 这样的生活当然是艰苦卓绝的,有人甘之如饴,有人抱怨不迭。 对于萧瑜来说,虽然没有伟大抱负,也没有私心之情,但这样的日子紧张枯燥,却又简单充实。她每天累得腰酸背痛,一头倒在床上,什么也不用想,闭上眼睛就睡死过去,再睁开又是新的一天。 身体很累,可心情却是从没有过的放松。 华永泰教官状若斯文,训练之时方显铁血本色,对这群女孩子一视同仁,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近来台风多暴雨,清晨的绕岛长跑项目仍旧雷打不动,众人负重冒雨,在泥水里淌行而过。规定时间内所有人都要全部回到原点,一人迟到,全队受罚。 今日暴雨下的出奇大,瓢泼一般,对面不见人影,行走尚且困难,更不要说跑步了。 哗啦啦的雨声里,队长沈霞在前头大声鼓励着大家 “坚持住,不要掉队还有半圈” “萧、萧瑜,呼呼你还行吗”陈胜男边跑边扭头问道“用不用我帮你背着行李” “不用。” 浑身湿透的衣服愈加沉重,鞋里早就灌满了水,脚下每一步都重于千钧,萧瑜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背上行囊的带子。 “这个、时候,你还逞强什么”张邵敏累的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挤兑陈胜男,“管好你自己好了,呼呼” “我怎么逞强我这是为了大家好” 两人两句话不到,眼看又要吵起来,萧瑜忍不住吼了一声 “闭嘴,节省体力咳咳咳” 不小心一口雨水就呛了进来,她弯腰咳了几声,后面的女生一个没留神撞在她身上,两人抱团摔在了泥里。 “萧瑜” “细妹” 左右的人急忙去扶,萧瑜倒是无事,除了沾上一身泥。而另一个女生却被这一跤摔得彻底崩溃了,她的脚扭伤了,别人拉她她也不起来,只坐在泥潭里哭喊道 “我不要念什么军校了,我要回家” 队中众人年纪跨越很大,最年长的沈霞三十六岁,最年幼的就是这个田细妹,今年只有十五岁,平常大家都对她颇为照顾。 眼看队伍停下,不少人围在这里,队长沈霞急匆匆赶过来,分开众人 “怎么回事为什么停下来细妹你怎么了” 细妹哭着回道 “霞姐,我要回家,我再也不要忍受这种折磨了在家里爹娘都疼我疼的紧,我后悔跑出来考军校了,不过是嫁给不喜欢的人,嫁就嫁了打仗明明是男人的事情,为什么女人要吃这种苦啊” 话没说完,就被沈霞抬手打了一个耳光。 “闭嘴” 沈霞年长,在队中一贯是温和老练的大姐形象,此刻突然如此,大家都吓了一跳。 细妹捂着脸,呆滞的看着沈霞,不敢说话。 四周一片安静,只剩下稀里哗啦的雨声不厌其烦的响着。 “你以为,我就是来这里找罪受找苦吃的吗我那两个孩子,小的才刚刚断奶,我走那天,他哭得惊天动地,我连和他道别都不敢,生怕心软。你以为我抛夫弃子的来到长洲是为了什么你以为我们大家都是为了什么” 沈霞红着眼眶吼道“你以为你忍一忍嫁给不喜欢的人,这一辈子就能安安稳稳的度过了吗我小姑子嫁人后,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只因为她想学读书写字,就被婆家人关起来毒打,我丈夫想去接她回来,婆家死也不放人,当天晚上就给她灌了毒药,只抬出来一具尸体,说是暴毙而亡,哪个跟你讲道理” 有人抹着眼泪说“我们那里头一胎女娃娃生下来是要活生生烧死的,说是要警告她下辈子不许投生在这一家,幸好我上面有个哥哥,不然我也” 陈胜男也大声道“我爹娘眼里只有我弟弟,他们想把我卖给同村的老鳏夫,给我弟弟换彩礼钱。我来到这里是要干革命的,吃苦我不怕,死我也不怕,我就是想要改变这一切推翻这一切” 张邵敏咬牙切齿道“我妈妈本是原配夫人,却生不出儿子,爸爸宠幸那几个姨娘,任由她们欺负妈妈。他不让我参军,我偏要参,我还要做排长,做团长,做将军,我要他看看我到底比不比得上他那几个酒囊饭袋的儿子” 沈霞摸着细妹的头,轻声道 “现在你进了学校,能剪短发了。你知不知道,只是在前几年,我们那个小县城,剪短发的女人要怎么样他们说只有大丈夫才能剪短发,女人没有权利但凡是剪短发的女人被他们抓到了,都要扒光衣服,用铁丝穿乳,拖到街上去游行,然后拉到县衙门口,当场轮奸致死,死后尸体还要钉到城墙上警戒众人” 不少同学听到这里都哭了出来。 “谁把女人当人看啊,我们哪里是人啊” 细妹忍不住扑进沈霞的怀里,“霞姐,霞姐” 一群女人,就这样站在倾盆大雨里,泣不成声。 不想吃苦,不想受罪,凭什么叫男人瞧得起她们没有选择啊。 萧瑜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一把将细妹拉起来,哑声道 “走,我们继续” “好” 回应声响彻天际,陈胜男也一把拉起细妹的另一只手臂, “我来扶你,我们一个也不掉队” 沈霞坚定的点头“好,我们女子队一个也不落” 就这样,尽管筋疲力尽,尽管浑身无力,所有人都互相搀扶着,帮助着,向前跑去。 她们不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不再是慈祥的母亲,不再是温柔的妻子,不再是逆来顺受的旧时代女性。 她们是革命军人,为主义而奋斗,为理想而牺牲,更为了千千万万被压迫被歧视的女子的明天。 吾辈爱自由,勉励自由一杯酒。男女平权天赋就,岂甘居牛后愿奋然自拔,一洗从前羞耻垢。 不远处,长洲军校的门前,能看见站在大雨中的华永泰和魏若英,他们没穿雨衣没打雨伞,陪着所有学员一起淋着雨。 依稀可见,他们脸上是欣慰的笑意。 当天中午,饭堂里多了一大锅热乎乎的姜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第8章 寝室统一熄灯时间,是晚上九点,可女子寝室熄灯后的夜话,是屡禁不止的。 细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忍不住推了推旁边的陈胜男,小声说 “你说今天早上的事情,华教官是不是都知道了要不然怎么会给咱们熬姜汤诶呀,他会不会觉得我不进步可我已经知道错了啊。” 陈胜男快要睡着了又被吵醒,不耐烦道“知道了又怎么样他今天没有罚你,那就不会秋后算账了,华教官还是赏罚分明的。” “我知道呀,可是,可是他会不会瞧不起我呀” “他”陈胜男刚想说什么,突然反应过来,看向细妹“细妹,你,你不会是对华教官有意吧” 细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大声反驳道“谁,谁喜欢华教官了你不知羞” 这一嗓子差不多把屋子里所有女生都喊了起来,七嘴八舌的凑了过来 “细妹,原来你真的喜欢华教官啊” “可是我听说华教官和魏老师是相好。” “什么相好,现在都叫谈恋爱。” 张邵敏打着哈欠道“怪不得每次华教官上课时,细妹的眼珠子就跟黏在人家身上一样,原来是芳心暗许了。” 这样被看破心事,细妹急得快要哭出了来,索性破罐破摔道 “就是,就是喜欢了又怎样华教官就是革命,革命就是华教官,我爱上华教官就是爱上了革命,有什么不对吗你们难道有谁不爱革命吗” 陈胜男噗嗤一乐“那萧瑜就不爱,每次魏教官给我们上政治教育时,我瞧她都不耐烦的紧。” 萧瑜似笑非笑“我爱不爱不好说,某人心里惦记着隔壁男子队救了她那个小汪长官,天天想方设法去打听人家,我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陈胜男几乎从被窝里跳起来去捂萧瑜的嘴“你你你瞎说,你你你干嘛扯到我身上” “呦,不打自招了”张邵敏幸灾乐祸,“难道就是男子一队那个鼎鼎有名的汪云飞” 旁边人立马问道“哪个汪云飞” “还能有哪个,不就是那个入学以后门门第一的汪云飞” 眼看大家从窃窃私语变成高谈阔论,沈霞也无法再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低声喝道 “快睡觉,别再提这些有的没的,不知羞” 大家悻悻的躺回床上。 可是安静了片刻之后,又有人忍不住轻声开口 “我,我想我阿哥了,他没考上长洲军校,去了云南讲武堂,不知现在好是不好。” 有人伤感道“我未婚夫去了日本留学,下次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几声叹息如同微波涟漪,荡漾在了众人心头,连沈霞姐也忍不住道 “我家的那个他,一个人也不知道能否照看好两个混小子。” 寂静午夜,每个人心里都浮现了一个魂牵梦萦的身影,那是白日里劳累的训练上课中不敢想起,却又不敢忘记的人。 陈胜男犹豫了片刻,轻声问张邵敏“喂,你,你可有意中人了” 张邵敏沉默了很久,这才状若不经意道“以前家里给订过一门亲事,我来广州之前给他写了一封信,叫他只当我从此死了。” “哦。”陈胜男闷闷的应了一声,又怯生生的捅了捅萧瑜“那,你呢” “我我早就结婚了。” 萧瑜是隐瞒身份入学的,没人知道她是萧家二小姐,也没人知道她是霍家少夫人。 萧瑜不顾陈胜男吃惊的表情,翻过身子,不再说话。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很久很久之后,她听见自己轻声说道 “但是,我可能想一个唱小曲儿的杜丽娘了。” 军校中的训练生活日复一日,校外的世道却并不太平,即便是广东一省之内,也没有完全统一,革命军与粤军内部的一些摩擦时有发生。长洲军校的特点便在于速成与实战,这几日常有二期的学员被派出执行任务,个别三期的男子队员也有被选中前往,然而女子队却总是被遗忘的那一个。 入校数月,她们甚至连真枪都还没摸过,射击课上只是拿着树枝和木头枪做样子。 学校条件艰苦,缺枪少弹,初时大家也便忍耐了。可直到有一天,她们得到了消息,学校新缴获了一批俄式步枪,给男子队换上了全新的武器,却仍旧没有她们的份 一群姑娘们得知以后,义愤填膺的聚集在一起。 陈胜男第一个拍案而起“不像话我们同为第三期的学员,为什么男子队可以配枪,我们不可以” 张邵敏难得应和她“说得对凭什么不给我们发枪我们哪里比不过那些臭男人” “就是,我们找他们理论去” 大伙越说越坐不住,风风火火的就出门去了。 萧瑜劝说不住,只能急忙拉住细妹,让她去找华永泰和魏若英过来。 抗议要有理有据,从长计议,就算是踢场子,也要人多势众,占尽上风,这么十几个人能讨得了什么好 初生牛犊不怕虎,一群女孩子甚至想直接道校长面前反应情况,幸而校长公务繁忙,不在校本部,于是他们纷纷来到了教练部主任杨志诚教官的办公室。 杨志诚素来不苟言笑,在众多教官中有冷面阎王之称。他面无表情听完一屋子女孩子七嘴八舌的抗议,只冷冷的吐出两个字 “胡闹” 陈胜男急了“我们哪里有胡闹我们这是正常诉求” “无法无天,纪律松散,如同市井泼妇,你们华永泰教官就是这么教导你们的” 杨志诚起身喝道“全体立正” 令行禁止,所有人下意识列队立正,身姿标准。 杨志诚踱步在众人之间,语气冷厉 “配枪是学校做出的决定,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你们成为军人要学会的最重要一课。” “报告” “说。” 陈胜男憋着怒气,大声道“如果长官的命令是错的,我们是不是还要服从” “错你有什么资格质疑对错如果学不会服从二字,趁早卷铺盖滚蛋,免得浪费军校的粮食” “杨教官这句话,恐怕有失偏颇。” 华永泰从门外走进,身后跟着魏若英、细妹等人。 学生们见他到来,不禁都面露喜色。 他不卑不亢,笑意温和道 “长洲军校要的,就是有思想,有态度的军人,一个军人如果不会思考,与军棍何异那么长洲军校,又与旧式军阀又有何区别” 杨志诚双眼一眯,冷哼道“华永泰,别跟我说你们那一套苏俄的东西,当初设立女子队我就是坚决不同意的,现在你看看这一群娘子军,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来闹翻了天,将来上了战场还得了” 魏若英脸色难看“杨教官这是说给谁听联俄联共,是先总理中山先生的决定,招收女学员这也是校长亲自首肯,你这样说” “小英”华永泰及时制止了她。 就如杨志诚所说,这其实是一件小事,没必要扩大矛盾。 华永泰缓缓道 “杨教官,女学员们入学数月,还没有发枪,她们着急也是一心为了革命。如今我们还是拿着木枪演练,做个样子,连装卸子弹都没法教,这样的女兵上了战场,如何为革命战斗,这岂不是有违校长初衷吗我知道校内新到了一批俄式步枪,即便无法直接分发,那么将男学员替换下来的粤造毛瑟发给女学员也好。” 一番话语娓娓道来,有理有据,杨志诚无法反驳,冷哼了一声 “给女学员配枪纯属浪费,我不信她们真的敢开枪杀敌” 早就不忿的张邵敏脱口而出“不如比一场” 此言一出,姑娘们纷纷响应 “对,比上一场” “看看我们敢不敢开枪” “我不信我们不如男学员。” 华永泰意味深长的看了张邵敏一眼,却也顺势对杨志诚道 “军校鼓励学员相互竞争,既然她们热情如此高涨,不如就让他们比上一场吧。” “好,我就看这群娘子军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一行人来到训练靶场,适逢男子队三期一队正在上射击课程。 杨志诚将事情经过一讲,男学员有人先不乐意了,一个尖嘴猴腮的学员叫道 “什么让我们跟这群女人比试还让我们交枪门都没有” “孙浒说的对,女娃家家的拿什么枪你们以为拿绣花针呢” 陈胜男气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杨志诚置身事外,毫无为女学员说话的意思,几个大胆的男学员看出他的偏袒,更是铁了心和女学员作对了,拒不交枪,言语上还多加奚落,双方转眼争执不休。 魏若英有些焦急的问华永泰“她们毕竟没有摸过真枪,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萧瑜没掺合他们的口舌之争,慢悠悠的踱到华永泰身边,轻笑道 “华教官,你都算计好了的吧。” “明明是你让细妹叫我来的。”华永泰淡淡一笑,“说不上算计,不过是赶巧了。” 配枪一事,她不信华永泰没有计较,这回是趁着学员们请愿将了杨志诚一军,而恰巧今日上射击课程的是三期一队,更是顺理成章。 那厢那个叫孙浒的男学员还在冷嘲热讽,把陈胜男气得脸色涨红。 “拿枪你个子有枪高没有到时候是你端枪,还是枪端你呀” “够了”一个年轻军人上前呵斥了他,“阴阳怪气,成何体统” “队长。” 孙浒见是队长汪云飞,立刻立正站好,不敢再出声了。 这个年仅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是长洲赫赫有名的军事奇才,极有威望。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军校,并且在入学半年内,每门考试均是全校第一,连校长也极为欣赏他,称赞他是“天生将才”。 陈胜男一见他,眼前一亮,“汪同学” 汪云飞公事公办道“既然杨教官已经同意,那么我们就开始比试吧,双方各出三人,五发子弹,你们有没有问题” 张邵敏向前一步道“没有问题,我来” 孙浒不甘示弱道“队长,让我上。” 汪云飞点头,而后看向了一旁的闫国民,他表情冷淡,似乎对这类意气之争不感兴趣,还是韩文彬推了推眼镜,笑道“那就我来吧。” 而后汪云飞又点了一个人,男生队的人选就挑好了。 萧瑜笑着对华永泰说“汪云飞之前在中国军人上发表的论女子从军的进步意义,我记得还是华教官亲自斧正的吧” “你看过青年军人联合会的刊物” “好说为了军校的复试,我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华永泰失笑“那你不打算亲自出手” 张邵敏看样子志在必得,陈胜男以前时常进山打猎,有两把刷子,可对第三个人选大家却犯起难来,眼见那个叫孙浒的又要嘲讽。 萧瑜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成啊,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以后中午熬姜汤时能不能给我留一碗没红糖的我最烦红糖的味道了。” 华永泰想笑,旋即又忍住,严肃点头“好,我批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第9章 “你呀你,和一群愣头小子赌什么气” 寝室里,一群女孩子还意犹未尽,兴奋的彼此叙述着白天的经历。沈霞就像是嘴硬心软的姆妈,一边数落着张邵敏,一边又心疼的给她肩膀被枪托震得淤青的地方热敷。 张邵敏疼得龇牙咧嘴,还忍不住得意道“你没看见那帮臭男人输了之后丢人败兴的样子,我就是恨瞧不起女人的男人” 陈胜男一掌拍在张邵敏肩膀上“说得好,我也是” 张邵敏一声惨叫“快把你的熊爪子拿开” 陈胜男讪讪的收回手,不好意思道“我这不是一时激动嘛,也就是你细皮嫩肉吧,你看我就没多大事不过看不出来,你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枪法这么准” “哼,我从小可是在军营的马背上长大的,我学会开枪的时候,那个猢狲子还不一定断奶了呢。” “哈哈,猢狲子,别说这名字还真形象说起来还是萧瑜更厉害,直接一站出来,那个猢狲子就不敢吭声了,还敢嫌我矮,他比萧瑜还矮半个头呢” 陈胜男跳到地上,拿起一旁角落里的扫把,学着白日里萧瑜的京城口音,做出要笑不笑的轻蔑表情 “不就是把水连球嘛,你也就这点出息了,话先说好,今儿个谁输谁是孙子” 萧瑜无奈“是水连珠,不是水连球。” 这种俄式莫辛纳甘步枪,是第一代使用无烟药枪弹的步枪,枪声清脆,五发子弹连续发射时如同水珠溅落,所以有这一别称。 “好吧,赶明咱们也能配上这水连珠了,我们赢得光明正大,这回杨教官也没话说了吧。” 沈霞看着她们无奈的摇头笑道“我看那帮小子也没有坏心,只是不服气我们抢他们的枪而已,都是同志战友,你们也别记恨。” 陈胜男夸张的摆摆手“我们大度女子,才不跟小气男人计较。” 众人失笑,正说话间魏若英敲门进来了, “你们都在啊。” 大家连忙起身“魏教官” “都坐下吧,我是来慰问你们的,今天的事萧瑜张邵敏陈胜男干得漂亮,为我们女子队争了一口气不过,下一次刻不要这么冲动了,遇事先找我和华教官,不要轻易顶撞其他教官,相互起冲突,知道没有” 陈胜男耿直脾气,爽快认错道“知道了,魏教官” “那就好。”魏若英笑道“今日一战,女子队的名气可是在校内打响了,有人急着想快点认识你们呢,不知道你们给不给这个面子啊” 一行人跟着魏若英来到教员室,屋内除了华永泰外,还有三个男学员,正是三期一队的汪云飞,韩文彬和闫国民。 陈胜男看见坐在正中间的汪云飞,双眼一亮,期期艾艾道 “汪、汪云飞同学,你还记得我吗我这段日子一直都想找机会和你当面道谢” 汪云飞和韩文彬见到是她,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汪云飞道“道谢就不必了,仗义出手是分内之事,我也没想到那日会遇到这么一位女神枪手。” 陈胜男想起白天自己龇牙咧嘴在他面前开枪的样子,不好意思的挠头,“哪里哪里,我就是以前在山里打野猪野鸡打惯了。” 汪云飞噗嗤一乐,陈胜男更加窘迫了,脸上黑里透红,眼看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 萧瑜无奈摇头,开口对汪云飞道“谢还是要谢的,多谢汪同学白天手下留情。” 汪云飞笑着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手下留情了孙浒的枪法在队里可是名列前茅。” “全校射击课分数第一第二名都没出手,这不是手下留情是什么”萧瑜瞟了一眼汪云飞和闫国民。 韩文彬叹了口气“好,我就知道我是捡鸡毛扎掸子凑数的” 众人都不禁笑了起来,他今天五发子弹脱靶三发,放水都放到珠三江去了。 “既然你们都认识了,我就不多介绍了。其实云飞他们今日找你们过来,是有事相求的。” 华永泰拎着暖壶给几人都倒了茶水,笑道 “军校政治部组建了一个血花剧社,取自廖党代表的题词“烈士之血,主义之花”,剧社内学生自编自演话剧,活跃文娱生活,宣传革命思想。目前由汪云飞担任社长,平常我也常去指导大家排练,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但先说好了,利用课余时间排练,可不能影响训练课程。” 沈霞作为女子队队长,率先问道“现在需要招新,是剧社人员不足吗” 韩文彬推了推眼镜,唉声叹气道“人员倒是充足,但话剧里总要有女角色,以前校内只有男同学,迫不得已,只能反串,那可真是瞎子找对象不知美丑。” 这人实在是爱说歇后语,偏生还要摇头晃脑,念得抑扬顿挫,引得大家忍俊不禁。 陈胜男积极道“谁都可以加入吗我可以加入吗我也想演话剧” 汪云飞点头“当然可以,欢迎欢迎”他又问向沈霞“沈同学意下如何呢” 沈霞倒是犹豫了一下“我年纪大了,不太会演戏,就不参加了,不过我帮你问问其他女同学看她们有没有意愿。” “这和年纪有什么关系只要有一颗年轻的心,就永远都是年轻人。”汪云飞笑道。 “人家不情愿就不要勉强了。” 闫国民突然开口,他目光扫过屋里的几个女同学 “我们课程不同,排练不统一,徒增麻烦。况且她们任性散漫,只会拖累进度,何必多此一举” 他虽然和汪云飞韩文彬同来,但始终冷眼站在一旁,事不关己,此时猝不及防一句话说得全场皆冷。 韩文彬白了他一眼“那你还跟过来干嘛你们孙文学会的人就喜欢瞎凑热闹” “我也是剧社的副社长。”闫国民冷哼一声“总不能眼见你们青年联合会把血花剧社都垄断了” 汪云飞皱眉“国民,你这是什么话” 韩文彬反驳道“什么垄断不垄断谁让云飞写的那些剧本大家爱看,哪像你们天天净演一些歌功颂德,校长万岁的戏,简直是赶车不带鞭子光拍马屁” “你说谁呢” “谁拍马屁说谁” 眼见两人就要起冲突,华永泰及时喝止了他们, “都住口这么大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呈口舌之快,争一时意气,丢不丢人” 闫国民虽然在气头上,但对华永泰还算是敬重,没有再反驳,只低声说了一句“这不是意气之争,是信仰问题” “嘁,谁管你们争什么,本来我还不想参加的,你这么说我还一定要参加了”牙尖嘴利的张邵敏可不饶人,她瞪了闫国民一眼“我偏要参加,你奈我何” 她左手拉着萧瑜,右手拉着陈胜男,忿忿道“不光我要参加,我的姐妹都要参加,有本事你退出啊” 陈胜男“就是,我们都要参加” 萧瑜“不,等等,我没说要参加。” 闫国民冷哼了一声,不屑争辩。 汪云飞见此情形,叹了口气,但还是大大方方道 “都欢迎都欢迎大家以后就都是同社社友了,最近我们在为年底联欢晚会准备新剧,有空我带你们去参观剧社” 众人离开办公室之后,萧瑜被华永泰单独留下来了。 萧瑜疑惑“华教官,快熄灯了。” 华永泰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了一瓶跌打药酒, “肩膀不疼吗” 萧瑜下意识的抚上了左肩,微微一哂。 水连珠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缺点,后坐力太大,打一枪跟让人踹一脚似的,半天缓不过来劲儿。 “季生说他以前匡你用过这枪,你没留神一开火差点被弹出去。” “所以你早知道我会用水连珠看来三哥对你说过不少我的糗事。” “他当你做亲妹妹,三句话不离你。” “是亲兄弟吧。” 萧瑜轻笑了一声,坐了下来,把玩着手里的药酒瓶子,随口道 “张绍敏也是你留下来的” “何出此言” “今天你放手让我们比试,还不是胸有成竹况且我这倒数第二名都是深受你的关照,何况她这倒数第一。” “不错,她确实也是我做主招录的。”华永泰坦然承认,“她的父亲是桂系军阀张崇龙将军,将门虎女,难得她有革命觉悟,我觉得军校该向这样的有志青年敞开怀抱。” “华教官当真是,有教无类。” 何等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文人风骨,亦是豪情万丈。 “不该如此吗”华永泰微笑“军校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各个阶层,各个职业,革命的理想却将他们汇聚在了一起,向着共同的目标砥砺前行,这才是长洲精神所在。” “可现在他们似乎已经有所分歧了。”萧瑜意有所指。 好比方才闫国民和韩文彬的争执,而据她所知,这样的对立,在军校内部比比皆是。 华永泰笑意微敛,喟叹道“如今革命浪潮风起云涌,军校是个讲政治的地方,党派纠葛难免波及。” 两党合作,并不如表面那样一团和气,主义不同,便意见相左。而今校内有两股流派,左派人士成立了青年联合会,右派分子组建了孙文学会,两家经常开会辩论,互唱对台,在主义问题上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闫国民是孙文学会理事,一心拥护校长,韩文彬是青年联合会成员,两人从头到脚的不对付。 “那汪云飞呢” “汪云飞身兼两会职责,每次双方相争,只有他出面才能调停。” 萧瑜一愣,随即也便释然“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真正的人杰精英,到哪里都是各方势力争抢的对象。 “可他们终究是太年轻了,一腔热血,容易盲目崇拜,遭人利用。” 萧瑜似笑非笑“你说闫国民” “不,我说所有的学员。” 华永泰正容道“军校希望培养的,是有思想有信仰的军人,懂得为什么打仗,为谁打仗,而不是只做别人手中无脑的枪。萧瑜,我知道你无意这些纷争,也不信什么主义,那么至少在军校的这两年里,我希望你用双眼去看,双耳去听,亲自来分辨,究竟什么才是对错,什么才是真正能救中国的良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第10章 漫长的夏天终于过去,秋高气爽,天气转凉,阿绣每天来往于学校,家里,和小福园别墅三点之间,忙得不亦乐乎,充实而愉快。 “喂乡巴佬,曹老师找你” 这天午休时间,阿绣正在教室里低头看书,面前的桌子突然被人狠狠拍了一下,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班里的一个女同学。 “看什么看叫你乡巴佬不服气啊傻乎乎的” 女同学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 阿绣低头没回答,口舌之争没有意义,还不如多看些书来的正经,况且她不理睬,她们自然就会无趣的离开。 等那同学走后,阿绣来到教员室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才敲门进去。 “曹老师。” 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从书本中抬起头,推了推厚厚的眼镜,看向来人。 “方阿绣你过来。” 阿绣战战兢兢的走过去,曹文冉老师是国文老师,为人古板严肃,不苟言笑,班上的同学都很怕他。 曹老师拿出一本白皮笔记本,翻到其中一篇读书笔记问她“这个是你写的” 阿绣探头看了一眼,点头应是。 曹老师要求大家每个礼拜读一本书,还要写一篇摘记,这是她上个礼拜写的。 “老师,是不是哪里不合格” 阿绣忐忑不安,她已经做好了被曹老师痛骂一顿的准备了,这样的情况几乎班里每个女生都经历过。 没想到曹老师翻了翻她的笔记,轻描淡写道“写的不错。” “真、真的吗”阿绣很惊讶。 “我观察你很久了,刚来的时候你的功课惨不忍睹,连唐宋八大家是谁都不知道,但是这两年来你非常刻苦,现在基本已经能跟上我的进度了。” 曹老师说这些话时仍然是板着脸,语气很严厉“但是不要骄傲自满,你还差得很远。就像你的这这段时间在摘记中所提及的书,古今中外,涉猎颇广,看得出你很努力,但也很没有章法,只凭兴趣,不管优劣。其中有好几本,华丽有余,深度不足,实在肤浅,以后你要多加注意,这样哗众取宠的文字读起来有害无益,浪费时间。” 阿绣虚心点头,把曹老师说的话都记在心里。 曹老师见此,表情缓了缓“我之前教的一些学生组织了个业余的读书会,我看你很爱读书,向他们推荐了你。他们经常在静安路的真理书店活动,你有空去看一看。” 阿绣始料未及,有些为难“曹老师,我可能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曹老师瞪了她一眼“我不管你为什么进到德英女中,也不管你和霍家是什么关系,只要你坐在这里,你就是我的学生。多和别人交流交流,免得你眼界越来越狭隘。” 曹老师的建议,让阿绣很感动,却也很为难。 她承认,自己可能是有些畏惧接触陌生人了,而且她觉得自己读的书还不够多,学识不够广,贸贸然去这样的读书会怕惹人笑话。 她还是要再努力充实一下自己才好。 整理书房的大业还在继续,通过和霍锦宁商议,初步决定把所有书籍按照古今中外分门别类摆放,并且全部记录在册。 今日又送来了一摞新书,大概有二十几本,阿绣一边记录一边惊讶的发现,里面有好几本都是之前她参考英吉利文学列出来书单上的。 她迫不及待的翻开一本,却发现满眼生词,一句也读不通。 自己和大家果然还差得太远,班级里有好多同学都是从小学英文的,还有几人精通多种语言,法语德语,随父母游历各国,不说外国书籍,就是用外文交流也毫无障碍。 而她呢,到现在英文还是只能写不敢说。更不要提国文和数学了,想一想同学叫她乡巴佬也是蛮有道理的。 她抱起新书走上楼梯,打算把它们放到各自分类的位置。书房的这段楼梯盘旋陡峭,每次上下时她都加倍小心,此时许是心里想着事情,一个不留神,脚下踩空,她就摔倒在了台阶上。 因为下意识紧紧抱住怀里的书,所以膝盖和手肘都重重的磕在台阶上。阿绣疼得眼前一黑,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趴在原地好半天,才渐渐缓过神来,慢慢的站起身。 左膝盖右小腿以及两边的手臂都青了,阿绣咬牙忍着疼,把书放到书架上,然后一瘸一拐的下楼去寻找药箱。 霍锦宁不在,而这个时间霍吉出门买菜去了。 其实阿绣一度难以想象霍吉面无表情和菜贩讨价还价的样子,深切怀疑他可能被坑了不少钱,曾主动和他一起前往菜市场。然后她发现自己多虑了,相貌周正气度不凡的霍吉深受买菜大姐大婶欢迎,她们争先恐后把自己的女儿妹妹介绍给他,说媒热情空前高涨。 霍吉的终身大事暂且不提,眼下阿绣东翻西找也没寻到药箱,只能作罢。 后来也没有那样疼了,阿绣就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直到入夜之后霍锦宁回来,进门时不经意扫了她一眼,诧异的问 “你的腿怎么了” 阿绣穿的是件碎花连衣裙,光了一截小腿在外面,正好露出摔伤的地方。阿绣低头一看自己也吓了一跳,下午才青红了一小块,这会儿已经青紫一大片了,看上去有些吓人。 “我在楼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她不好意思的说,“已经不太疼了。” 霍锦宁一边吩咐霍吉去拿药,一边把阿绣带到沙发边,让她坐下。 “现在不疼,明天恐怕要起不来床了。”霍锦宁有些无奈。 还是个小孩子,毛毛躁躁的会在房间里摔跤。 他接过霍吉拿来的药膏,坐在阿绣身边,拉起她的手臂,发现她手肘上也有伤。 霍锦宁用医用棉花棒沾上药膏,要给她上药,阿绣躲闪道“不用了,我,我自己来就好。” 阿绣试了一下,发现自己想要给手肘上的伤抹药真的有些困难。 霍锦宁失笑“还是我来吧。” 阿绣红着脸抬着胳膊,任由他给自己涂抹伤药,棉花棒轻轻蹭在皮肤上,痒痒的,凉凉的。 “这里是怎么回事” 霍锦宁发现她的手肘偏上的地方,另有一块成年旧伤疤,好像是烫伤,但形状又有些古怪,似乎是什么文字。 “可能是小时候调皮摔的,我不记得了” 霍锦宁看她有些紧张,就笑着问道“那今天又怎么会摔倒是台阶太高了吗” “嗯,不是,我当时在想事情。” “遇见什么事了” 阿绣犹豫了一下,就把曹老师今天对她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霍锦宁。 “这是好事情,你加入读书会有助于你接触更多人,你该多认识些朋友。”霍锦宁观察到小姑娘的表情,有些了然 “你不想去” 阿绣轻轻点了点头,小声道“我可以不去吧” “当然可以,来,那只手。”霍锦宁拉过她另一只手继续上药,一边说“我是建议你去的,一个人读怎样的书决定了他是怎样的人,在读书会里,你可以遇见和你兴趣相投的朋友。不过你要是不愿意,也不用勉强自己,你可以选择去看一看,参与几次他们的活动,然后再做决定。” 阿绣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或者说在她眼中霍锦宁说的话都是最有道理的,可她还是有些害怕,只勉强说 “我会试试看的。” 霍锦宁微微一笑“阿绣乖。” 手上的伤处理完毕,他向后挪了下,坐到她距离远一点的地方,又觉得姿势不太方便,索性让阿绣和他面对面坐到了茶几上。 “会不会压碎啊” 阿绣有些惶恐,这水晶茶几看着十分精贵的样子,她平常放茶杯都不敢用力。 “你这样轻飘飘的,就是站在上面也不会有事。”霍锦宁不太在意,伸手示意她,“抬腿。” 阿绣迟疑了下,慢慢抬起了右腿,脚踝突然被他一把握住,炽热的温度从肌肤相接的地方蔓延开来,阿绣羞得满脸通红,不禁垂下头来一言不发。 霍锦宁小心温柔的涂抹在她小腿青紫地方,见她不说话,忍不住轻轻用棉花棒按了按伤处“很疼吗” 她太瘦了,这个位置他很怕她摔伤了骨头。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 霍锦宁回想了一下少时萧瑜摔跤磕破了头,嬷嬷给她擦药的情形,于是他俯下身,轻轻吹了吹她的伤处。 “这回呢” 全身所有汗毛瞬间都竖了起来,身下茶几的冰凉,和腿上温度的滚烫交织重叠,激荡开来。 阿绣浑身一颤,下意识收回了右腿,“没,没事了。” “还有没别的地方受伤了” 霍锦宁相信她还有其他伤处,如果摔倒在楼梯上,那么两条腿应该都青了。 “嗯。”阿绣的声音细若蚊蝇,“还有,膝盖” 她缓缓将裙摆拉起一截,漏出左腿上青紫的膝盖,比右腿上的还要严重。 霍锦宁伸手拉过她的脚踝,便想继续继续上药,却发现她在轻轻颤抖着。 从小在江南水乡滋润长大的小姑娘,皮肤水嫩白皙,他手中的这条小腿又细又滑,白中透着一抹粉嫩,之前不曾在意的手下的触感,此时变得分外清晰了起来。 他抬头,看见小姑娘把头低得快埋到了胸前,只漏出一双白里透红的耳朵,和耳垂上小小的耳洞。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只是她到底是没去拿那对宝石打一副耳环。 两年时间,她也渐渐长大了。 霍锦宁不动声色敛下眼眸,给她涂完药膏,自然而然的松开了手。 “好了。” 阿绣不禁松了一口气,可心底却也有些失落,肌肤上他曾接触的地方还在隐隐发烫,依依不舍。 她听霍锦宁语气平淡对她道 “天气凉了,记得多穿衣服,不要光着腿穿裙子。” “嗯。” 她心不在焉的应着,低头坐在茶几上一动不动。 霍锦宁见她无意识的晃荡着白皙的小腿,有些刺目,忍不住移开视线,开口道 “阿绣,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不要太伤心。” “嗯” 阿绣疑惑的抬头看向他。 “丁伯一家可能要回乡下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第11章 丁伯一家要回乡下去了,不是短暂的回乡探亲,而是不再回来了。 这是阿绣回到家中,看见满地打包的行李,这才意识到的问题。 丁伯还拄着拐杖,原本他还有一个礼拜才会出院的。丁妈走过来握着阿绣的手,叹息道 “姑娘,我们老两口得回家乡了,昨天家里来信,他大伯走了,留下孤儿寡母,还有我八十高龄的婆婆没人照顾,少爷心善,准许我们一家人回老家去。” “那丁香呢” “丁香今年十八岁了,原先在老家给她定了一门亲事,是她远房表哥,如今也该回去嫁人了。” 阿绣心里难过,呐呐说不出话来。 阿绣与丁伯一家,从不是主仆,更像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她初到上海,是他们陪伴着她度过孤单的日子,教她适应这个陌生的环境,丁伯每天接送她上学,丁妈准备可口的饭菜,丁香是她要好的小姐妹,如今他们要离开了。 晚上的时候,趁丁妈丁伯都睡熟了,丁香偷偷溜进阿绣的房间,两个小姑娘躺在床上,躲在被子里小声说话。 丁香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一场了。 “阿绣,我好舍不得你。” “丁香,我也舍不得你走。”但阿绣心里更担心的是另一回事“你是心甘情愿嫁人的吗” “这当然了。”丁香脸红红的说“我和表哥从小一起长大,表哥人好,对我也好,当初我跟着娘来上海做事,他还怕我见过大世面就不要他了。” “这就好。”阿绣松了一口气,很为丁香高兴,“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就是再幸福不过的事了,希望他成亲以后能好好待你。” “嗯。” 丁香和阿绣额头抵着额头轻声说“我们阿绣是好姑娘,以后也一定能嫁给自己最喜欢的人。” 嫁给自己最喜欢的人啊。 “丁香,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嫁给他吗” 丁香惊奇道“当然喽,我从小就像嫁给表哥做表哥的新娘,他也老早就想娶我过门了呢。” 阿绣轻声说“其实,我觉得喜欢一个人,也不一定要嫁给他呀,能遇见一个值得喜欢,能够喜欢的人,就算不能长相厮守,只能静默相望,已经很幸福了。” 两情相悦,门当户对,何其幸运。人这一生,谁也无法预知自己会遇见谁,喜欢谁,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并不是每一段感情都能开花结果,那些没说出来的话,没挑明的事,也许才是最过美好的。 丁香疑惑“可是,如果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人,岂不是很痛苦” “嗯,那就不嫁呀,我总觉得女人这辈子也不是都要结婚生子的。你看,现今倡导男女平权,女人可以上学,可以工作,可以不依靠夫家生活,那么嫁不嫁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丁香茫然摇头“你说的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也没什么了。” 阿绣笑了笑,这不过是她自己的一些小心思,倘若放在以前,在笙溪镇时,她嘴上说着不想嫁人,却连自己心里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可现在她倒觉得那些人们祖祖辈辈遵循的条条框框,是真的可以被打破的。 也许,这就是课堂上老师所讲,新时代的意义吧。 “对了,我想起来了,丁香你就要出嫁了,我给你梳头好不好” 丁香疑惑“梳头” 阿绣跑下床,从五斗柜里找出自己珍藏的梳妆盒,红漆雕花描金,三层格子,打开妆奁小匣,里面各色发簪、发网、发叉琳琅满目,梳子、篦子长长短短摆了一排。 “好漂亮啊”丁香探头一看,惊喜道。 阿绣抿嘴一笑,这可是凤姑外婆留给凤姑娘亲的,凤姑娘亲又留给了凤姑,现在凤姑又留给了她。 “来,坐下。” 她拉着丁香坐在梳妆台前,拆了她的辫子,轻轻梳捋她的长发。 “阿绣,原来你还会梳发,我从来都不知道呢。” “那当然了,我原来”阿绣忍不住笑了笑,“我原来啊可是立志做笙溪镇最好的梳头娘姨的” 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到后来的一切呢。 “我帮你梳一个如意髻好不好” 丁香眼睛一亮“就是画报上那个女明星梳过的吗好呀好呀” 许久不练,可阿绣居然毫不生疏,拿起梳子穿梭于青丝之间,仿佛这份灵巧已经刻进了骨子里,随时可以被全部唤醒。 “一梳长命百岁,二梳白头到老,三梳早生贵子。” 阿绣一边梳头,一边念着新嫁娘的梳妆词,恍然间想起了当初手把手教她的那个人。 当初凤姑义无反顾和木匠李私奔去了广州,不知现在过得好不好。 临走时凤姑叮嘱阿绣不要去找她,其实阿绣知道,凤姑不是怕阿绣过得不好,而是怕自己过得不好被阿绣见到。 世事无常,各有各的路,可阿绣总是想得简单,只喜花常开,不喜人离散。 三日后,阿绣在火车站为丁伯一家送行,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事到临头,阿绣还是没出息的红了眼眶。 火车终于还是开出了站台,阿绣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出了车站。 可是一抬头,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那样卓尔不凡,一眼就撞进了她的心里。 她下意识的跑了过去,呆呆的问 “少爷,您怎么来了” “怕你哭晕过去,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霍锦宁轻轻一笑,打开车门“上车吧。” 车子缓缓开动,阿绣把头转向窗外,假装看风景,可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下来。 霍锦宁在车窗的倒影上看着小姑娘无声的落泪,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她瘦弱的肩膀,稍稍用力,让她能靠在自己怀里。 “人生总是要经历无数次的分离和相遇,才能不断向前走。” “那我能做什么呢”阿绣将头埋在他的怀里,闷闷的问。总该要做什么吧,她不喜欢无能为力的感觉。 “珍惜相聚,坦然别离,不留遗憾。” 阿绣默默念着这几个字,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霍锦宁用手擦了擦她花猫一样的小脸,笑道 “不哭了,嗯” “好。”阿绣吸了吸鼻子,努力调节心情。 霍锦宁对这小姑娘的眼泪真的是毫无办法,语气温柔的哄着 “阿绣乖,奖励你礼物好不好” 于是作为不哭鼻子的奖励,阿绣得到了一只蛋卷冰淇淋。 各种口味五颜六色的冰淇淋装在冰格里,一种颜色一种口味,阿绣犹豫了半天,小心翼翼的选择了香草味,桃子味,和奶油味,乳白色嫩黄色浅粉色的冰淇淋球圆滚滚的挤在酥脆的蛋卷里,撒上干果粒和坚果碎,被递到阿绣的手里。 阿绣连忙接过来,拿在手里又惊又喜的看了半天。 霍锦宁失笑“小心化了。” 她这才伸出舌头小心的舔了一下,被冰得一缩肩膀,笑眯眯道“好甜。” 霍锦宁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走吧。” “嗯。”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路边行道树叶子落下,黄红绿色厚厚的叠了一地,像一层软软的地毯。 阿绣舍不得吃手里的冰淇淋,只是一下一下小口舔着。 霍锦宁开口道“我过几天去广州,可能会待上一阵子。” 国府在广州成立,康雅惠的弟弟,也就是萧瑜的舅舅康博文被任命为中央银行行长,此次霍锦宁随他南下整顿广州财政,也是为了打理霍家在广州的一些生意。 “那您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快年底了,瑜儿过年不回来,我去看看她。” 阿绣知道他口中的瑜儿是他的妻子萧瑜,也知道她正在广州军校念书,可这些都是从别人那里知道的,这几乎是第一次自他口中说起这个名字。 霍锦宁自己也有点奇怪,有意或无意,他极少对阿绣提起过萧瑜,但这种微妙感一闪即逝,他听阿绣轻声说 “少爷,那您带阿绣向少奶奶问好。” “好,我记得。” 霍锦宁走后,小福园别墅变得空荡荡的。 其实,往日里他也不是常常在家,总有公事应酬推脱不开,谢景澜等人也不是常常都来,也各有各事各自忙碌。 也许空荡荡的不是房间,而是一个人的心。 秋末冬初,寒意渐起,书房里的凉席早就换成了羊毛地毯,白色长毛柔柔软软,让人一窝就是一整天。 阿绣开始试着阅读长篇英文小说,偏巧连读几本都是爱情故事,从罗密欧与朱丽叶到骄傲与偏见,从简爱到安娜卡列尼娜,让她大为诧异。往常国内才子佳人的话本她也初有涉猎,可不同于东方男女之间含蓄克制,秋水荷花的默契,西方男女的情爱表达是这样的直接和热烈,又是这样的清楚而残忍。 就像一场盛世烟火,绚烂燃烧,而又泯灭无踪,可至少曾经拥有过。 看的入迷了,自己也便心猿意马起来,有时想的是霍锦宁,有时却也不只是他。 晚上,吃过晚饭,霍吉送阿绣回家。 虽然这段时间她经常待在小福园别墅,但无论多晚,她都不曾留宿,还是回到神父路的公寓。丁伯一家人走后,霍锦宁曾说过会另找人来照顾她,但阿绣觉得她已经完全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了,不用麻烦。 汽车上,只有霍吉和阿绣两个人,阿绣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问道“霍吉大哥,你是从小就跟在少爷身边是吗” 霍吉应了一声。 “那,你可不可以给我讲一讲,少爷和少奶奶的故事” 忽略自己那一点点小心思,阿绣其实一直都很好奇,丁伯一家也是后来才跟着霍锦宁的,对少爷和少奶奶的事情了解不多,而霍吉大哥从小就跟着少爷,还一同去过美国,他一定知道他们的故事的。 是会像伊丽莎白小姐和达西先生一样从偏见误解到冰释前嫌还是像宝哥哥和林妹妹一般两小无猜心意相通 熟料霍吉只是硬邦邦的回答她 “我不会在背后说少爷和小姐的事,如果你想知道,可以直接去问少爷。” “哦。” 阿绣垂下头,有些失落。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过了一会儿,霍吉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重了点,有些别扭的开口 “他们的事我真的不清楚。” “是我逾越了,不应该偷偷打听少爷的事。” 霍吉顿了顿,想解释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过了会儿,他有些迟疑的问“你知不知道时下姑娘都喜欢什么样的裙子” 阿绣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霍吉大哥,你问我裙子你想送哪个姑娘裙子吗” 难道他有了心上人阿绣惊喜的问道 “是谁是菜市场王妈妈的女儿,还是李婶婶的侄女” 这些人可都试图给霍吉说过媒,说起来霍吉二十多岁了,确实该到了说亲的年纪。 霍吉黑着脸,冷冰冰道“算了,当我没说。” 可阿绣现在一点也不怕他了,她捂着嘴偷笑了会儿,轻咳一声正经道 “如果你信得过我,你告诉我那位姑娘的年纪和喜好,我替你来挑一件衣服好不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第12章 今日军校休假一天,汪云飞等血花剧社的同学一行人,约好了一同进城采购服装道具,为新年联欢晚会节目的排演做准备。 明天是十月十日,是武昌起义周年纪念日,城中将举行盛大的游行演说,这一段时间里广州处处张灯结彩,满街的红色标语。如今的广州,是全国革命中心,无论是工人、士兵、学生、农民,全部热情似火,斗志昂扬。身处其中,被那种火热的氛围影响,没有人能逃得过大革命浪潮的洗礼。 萧瑜到底是被陈胜男和张邵敏强行拉入伙了,其实演话剧她没意见,但对于这次即将排练的剧本以及角色分配她特别有意见 中午众人一同去许记肠粉吃东西,饭桌上萧瑜忍不住又提起了这个问题 “云飞,你写的这个革命从军记版的罗密欧和朱丽叶里女主角的戏份实在是太重要了,我觉得我可能演不好这个为爱奋不顾身、殉情未果毅然报考军校的地主家小姐的角色,你能不能考虑换一个人” 汪云飞无奈“这是抽签决定的结果,公平公正,你就接受吧。” “可我的形象实在是不符合啊” 陈胜男积极道“没关系啊,萧瑜你要是觉得头发太短,我可以把我剪下来的辫子借你做成假发。” 张邵敏噗嗤一乐“我看这个主意不错。” “你们可饶了我吧。” 萧瑜又试图说服汪云飞,“好吧,演女主演我认了,可是男主演能不能换一个人抱歉我对着这位仁兄演不来海誓山盟” 她面无表情的指向坐在一边的闫国民。 这人永远一张奔丧脸,实在不是一个好戏搭子,想想他来演谈情说爱的模样就可怕,公布最后人选的时候,陈胜男和张邵敏简直笑作一团。 汪云飞更无奈了“因为这次又用了我写的剧本,所以国民兄想做男主演我们也只能答应了。” 萧瑜抚额叹息,正是因为这样,女主演才不得不采取抽签的选拔方式,最后她倒霉的当选了。 话说闫国民与汪云飞倒颇有些“既生瑜何生亮”的纠葛,汪云飞第一名入学,闫国民第二名入学,此后门门功课两人都锱铢必较,可偏偏闫国民总是棋差一筹,所以更是分外不甘,以至于现在连排话剧这种小事都要和汪云飞争个高下。 闫国民冷冷道“不想演你可以退出。” 张邵敏就看不惯他这种阴阳怪气的模样,当即怼了回去,陈胜男也帮腔,汪云飞不得不两边打圆场,萧瑜默然看戏,这简直就是话剧社每天必备的日常。 众人正说话间,韩文彬风风火火的出现了,他挤到桌边,一屁股坐了下来,赔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来晚了” 汪云飞皱眉“文彬,你是不是又去和那个何小姐约会了这个月你都缺席好几次小组会议了。” “就是就是。”陈胜男也道“你再这样思想不积极,我们可要开除你了” 萧瑜诧异的看向她“你什么时候加入青年联合会了” 张邵敏打趣道“夫唱妇随呗。” 陈胜男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一边偷偷看了汪云飞一眼,一边嗔道“讨厌,你说什么” 闫国民冷哼了一声“物以类聚。” “喂喂喂,闫国民你这是什么意思”韩文彬不满道“谁让你一定要和我们出来的平日里云飞做什么你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万年第二吗”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听不清吗敢情你们孙文学会的都是耳朵塞鸡毛装聋 ” “你说我可以,不要侮辱中山先生” 眼看又要吵起来,萧瑜不耐烦道“有完没有菜都凉透了让我们一桌子人都等你们啊” 两个人彼此狠狠互瞪了一眼,闫国民偏过头不再说话,韩文彬眼疾手快夹了个卤鸡腿,胜利一般故意炫耀着。 汪云飞好笑道“快吃吧,一会儿赶不上最后一趟交通艇回学校了。” 于是大家继续吃饭,吃完以后算账结钱,正等着老板找零,陈胜男几人百无聊赖的站在门口等待。 此时店里进来了四个混混模样的男人,老板娘上前招呼他们坐下,几人看老板娘颇有几分姿色,便动手动脚,言语调戏。 陈胜男看见了,不禁皱眉喝道“你们干什么放开那位大姐” 几人见陈胜男是个瘦小女子,便肆无忌惮,调笑道“我们想干什么你不知道” “放开这个姐姐,是不是妹妹你陪我们玩啊” 说着那个脸上有痦子的混混还想去摸她的脸,被陈胜男一把钳住,一拽一扭,就生生将那混混的手扭脱臼了。 店里顿时回荡着惨叫声。 “啊啊疼疼疼个臭娘们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救我” 剩下三个混混立马面露狠色,扑了过来。 此时汪云飞几人闻声迅速赶了过来,好说在军校学了半年擒拿,几个地痞流氓岂是这群人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束手制服,丢出了小店。 脸上有痦子那个混混犹自不甘心的叫嚣道“你们给我等着,过了今天以后,我让你们统统叫我爷爷” 张邵敏拍了拍手,冷哼道“快滚吧” 一群人谁也没把这个插曲放在心上,继续去逛街。 由于资金有限,少不得要货比三家,挑最最便宜的来买,或者直接买了布料自己回去做戏服。 萧瑜好奇“你们谁会做衣服” 汪云飞闻言忍俊不禁,韩文彬噗嗤一乐,伸臂搂过闫国民“还不就是我们闫大裁缝了” 闫国民一把甩掉他的手,难得脸上浮现尴尬之色“我只是家里以前开过裁缝铺罢了” 张邵敏完全不给面子的哈哈大笑“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心灵手巧的” 闫国民恼羞成怒,掉头就走。 汪云飞也不禁笑了出来,他努力板起脸和乐不可支的几人道“国民也是为了话剧社开源节流,不得已而为之,你们不要再笑他了。” 韩文彬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对对,惹恼了咱们闫大裁缝,没人给咱们做戏服了不是” 嬉笑玩闹间,买完了所需的物品,众人一同往码头走去,纵使休假军校仍然有门禁,而且长洲岛四面环水,进出必须坐船,要是赶不上回去的交通艇一定会迟到的。 这次的话剧中,陈胜男和张邵敏一个扮演女主妈妈,一个扮演男主妈妈,两人一边走一边讨论着彼此儿女间这场糟心的孽缘,陈胜男正手舞足蹈比划着什么的时候,突然斜里窜出一个人影,抢过陈胜男手里拎着的东西撒腿就跑。 “站住我刚买的胭脂水粉” 那是所有道具里最贵重的一项支出了,陈胜男心中一急,蹭了一下就追了上去。 “胜男” “胜男同学” 众人怕她吃亏,也纷纷追了上去。 按理说陈胜男体力不错,军校内跑步从来第一,可今天这小贼活似个飞毛腿,他们一群训练有素的军人只能将将看着他个背影,就是追不上。 而他也是越跑越偏,眼看离开人群大街,来到僻静小巷,萧瑜心中感觉不对。 “等等,恐防有诈” 可是话已经说晚了,转瞬跑到了一处死胡同,小贼猛一转身,得意洋洋的看着他们。 而他们身后胡同外走来了一群混混,慢慢合拢围了过来,个个手拿木棒长刀,显然埋伏已久。 领头那个矮个男人穿着丝绸马褂,梳中分头,看着面目熟悉,竟然是萧瑜陈胜男初到广州时在码头遇见的赖哥。 他旁边脸上长痦子的小弟捂着右肩忿忿道“赖哥,就是他们” “你小子可真会给我找事啊”赖哥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好吧,办大事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汪云飞和闫国民韩文彬都不约而同向前一步,把几个女孩子护在身后。 汪云飞皱眉道“赖皮蛇,又是你,你想干什么” “诶呦呦,这不是汪长官嘛真是巧了。”赖哥装模作样道“之前你们巡逻的时候就处处找我们麻烦,现在又打伤我的小弟,今天我们真是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韩文彬喝道“赖皮蛇,你敢袭击军校的人,你这是公然造反” “造反又如何过了今天晚上,广州城是谁的天下还不一定”赖哥狞笑道“兄弟们给我动手” 身后众人闻言一拥而上,举起木棍砍刀攻击了过来,萧瑜等人只能匆忙应对。 纵使这几个人都会功夫,可惜对方人多势众,双拳难敌四手,眼看落了下乘。 汪云飞一脚踹飞了一个拿砍刀砍向陈胜男的混混,趁机对她道“胜男,我掩护,你借机先跑,去最近的警备处求助” 陈胜男有心留下,但也知道这不是讲义气的时候,当即咬牙点头“好” 张邵敏模样漂亮,粗布荆钗难掩姿色,一上来就被几个混混盯上了。他们对她动手动脚,张邵敏竭力反抗,一个想轻薄她的混混被她扬手狠狠抽了一个耳光, “滚开” 混混大怒“臭娘们你找死” 说着就用手中木棍狠狠向她砸去 “小心” 萧瑜及时扑倒了张邵敏躲过了这一下,混混接着又打,萧瑜抬手一挡,剧烈的疼痛从右臂传来。 她眼前一黑,差点昏倒,一声闷哼在嘴里被死死吞了下来。 “萧瑜” 闫国民及时赶到,击退了几个围攻她们两个的混混,和张邵敏一同把萧瑜扶了起来。 “没事儿吧” 萧瑜脸色惨白“没事。” 她心里气大于疼,谁想到今天被这一群地痞流氓算计了。 按理说擒贼先擒王,可那赖哥鸡贼得很,一开始动手就躲到了最后面去,让人根本抓不着,可恨萧瑜今日没带枪出来。这处死胡同实在对他们不利,四周石墙甚高,一人之力爬不上去,而身后是两扇紧闭的大门,看起来是个废弃已久的仓库 萧瑜稍一思索便道“砸锁,进仓库” 管他里面是什么,总比困在此处强。 闫国民稍一犹豫,张邵敏却是立刻照她说的做了起来。 那仓库经久不用,门锁老旧,拿石头砸了几下就砸开了,三人急忙闪身而入。 赖哥一看他们进了仓库,顿时一惊“你们干什么都给我追,别让他们进去” 汪云飞和韩文彬也吓了一跳,却不得不紧跟着他们也进闪了进去。 仓库里一片漆黑,只有高处开了几个小小的换气扇,隐约透出微光,萧瑜等人习惯了夜间出操训练,稍作调整就适应了黯淡的光线,这才看清,仓库内乱七八糟的堆满了木箱子,都是货物。 身后赖哥等人也追了进来,几人互打了个眼色,立马四散开躲了起来。 “人呢都跑哪里去了” “赖哥,人不见了” 赖哥咬牙切齿道“我就不信还能钻到地底下去,你们两个守着门,其他人给我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第13章 这仓库占地不小,货物又堆得杂乱不堪,一时间两伙人在里面玩起了捉迷藏,对此,这群乱无章法的混子,就完全不是学过战术隐蔽的军校生对手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赖哥站在大门口,骂骂咧咧的声音不绝于耳,而萧瑜他们也在想着对策。 “你还撑得住吗” 一个巨大的木箱子后,汪云飞悄声问萧瑜。 萧瑜摇摇头,低声道“看样子着仓库是赖哥他们的,他们很紧张,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你能看出来吗” 汪云飞细细查看了一下身边的箱子,用手指抹了一下边角,放在鼻下嗅了嗅,沉声道“是煤油。” 萧瑜笑了笑“这个赖哥外强中干,实则怕死得很。” 两人对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 “他娘的,赶紧把人给我找出来仔细别磕了碰了我的货” 赖哥正在跺脚指挥的时候,仓库西北角突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喊道 “赖皮蛇,你还是改名叫赖皮虫吧,背后阴人,你要不要脸” 赖哥气得浑身发抖“给我抓住那个娘们” 手下们领命冲声音那边围堵了过去。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的时候,闫国民和韩文彬悄无声息的出现,解决掉了赖哥身后看门的两个混子。 而汪云飞看准时机,一把扑倒了赖哥。 “幸好寝室的油灯坏了。”萧瑜似笑非笑的走了出来,手中拿着打火镰,漫不经心的一开一合,就要捱到身边的木箱子上。 “你们要干什么”赖哥一声尖叫,“住手,别打火,你他娘的快住手” “叫你的人都放下武器出来吧。”汪云飞冷声道“赖皮蛇,你也不想今日我们都同归于尽吧” 杨志诚和华永泰得到消息匆匆赶过来的时候,局面已经基本被控制住了。 陈胜男已经先一步带着城中的工团军赶到,所有混混都被抓住,木棍砍刀扔了一地,赖哥垂头丧气蹲在地上,汪云飞等人站在一边,各有不同程度挂彩。 “胡闹”杨志诚看见此情此景,气不打一处来,呵斥道“门禁不归,私自械斗,你们自己数了数校规违反了几条” 汪云飞解释道“杨教官,我们是事出有因” “你不用解释,我已经全部都知道了,乱管闲事,引火烧身,还中了埋伏,这要是战场上,你们早就死一百次了” 华永泰劝道“学生们不过是仗义出手,何错之有惩罚的事容后再说,先让他们回去处理伤口吧。” “华教官你不要一味的偏袒他们,我杨志诚说了,他们今天回去统统要关禁闭” 他看了一眼被陈胜男和张邵敏扶着,脸色惨白直冒冷汗的萧瑜,没好气的补充一句“伤重的赶紧回去看医生” 华永泰也看见了萧瑜的模样,不禁眉头皱起,大步上前 “怎么了” 张邵敏的声音带着哭腔“华教官你快看看,萧瑜的手是不是骨折了” 华永泰小心翼翼的摸上萧瑜的伤处,沉声道“骨裂了,要立刻回去治疗” “华教官”萧瑜用完好的那只手抓住了他,冷眼瞥了一眼那边还在训人的杨志诚,低声道 “事有蹊跷,这仓库废弃很久,里面却堆满了新的煤油,赖哥他们口口声声说过了今天会有大动作,明天城里有游行集会,恐怕他们要生事端。” 华永泰面沉如水“我马上通知他们去查,你不要说话了,保存体力,我们回学校” 萧瑜虚弱的点了点头。 她最后的记忆就是华永泰将她拦腰抱起,张邵敏在一边扶着她的伤臂,他们匆匆往回赶。 而后她便失去了意识。 虽然萧瑜从小被当男孩子养,但好歹也是养尊处优长大,没吃过多少苦头,记忆里最严重的伤病还是幼时被霍锦宁传染出天花那次。 故而这次骨裂将她好生折磨,半昏半醒间,她如同梦魇般,汗流不止,说着胡话,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疼还是别的。 可是迷迷糊糊中,总有一双温柔的手,替她擦去额头冷汗,喂她喝汤吃药,把她疼惜的抱在怀里,柔声道 “孩子,苦了你了” 这个怀抱太温柔,太温暖了。 就像是许多许多年前的沈月娘,就像是许多许多年前,她幻想过母亲的模样。 “娘” 话一出口,萧瑜猛然惊醒。 她发现自己躺在军校医患室的床上,受伤的右臂已经被夹板固定住了。 而床边真有一个照顾着自己的年轻夫人,她与康雅惠面容相似,却又是更加温婉柔和,眉目弯弯的笑着,分外和蔼可亲。 “孩子,认不认识我” “你是晴姨” 康雅晴温和笑道“是我,我是你的晴姨。” 康家三女,名震天下,大姐康雅惠,小妹康雅聆,二姐就是眼前的康雅晴了。 不同于大姐小妹的各有私心,二姐一心和父亲追随中山先生的革命事业,曾担任中山先生的随行秘书,而今是中央党部的妇女部主任,主持妇女解放工作。而同时,她也自广州军校建立之初,就一直尽心学生工作,关心学生生活,军校所有学生都称之为“慈母”。 “难道是晴姨你嘱咐华教官照顾我” 康雅晴含笑点头“一听说我的外甥女来到了广州,我真是又喜又愁,喜的是你这样有革命觉悟,愁的是军校生活实在艰难,怕你吃不了这个苦,于是忍不住暗地里嘱咐永泰对你照拂一二,你不会生晴姨的气吧” “怎么会”萧瑜有些赧然,轻声道“谢谢你,晴姨。” “不用这样客气,你们都是我们的孩子。”康雅晴温和的摸了摸她的头“手臂还疼吗” 萧瑜摇头“我昏迷多久了” “一天两夜。”康雅晴叹了口气“这样疼的伤你连哼都不哼一声,这么个倔脾气,和大姐一模一样。” 萧瑜脸色微变,岔开话题道“其他人呢煤油的事查了没有” “我正要说此事。”康雅晴正容道“这一次险之又险,你们可谓是歪打正着。” 年初为平叛乱粤军,广州革命政府誓师东征,大获全胜。但仍有小股叛军残部占领了潮州、汕头等地,企图向广州进攻。他们买通了城内赖哥等一众地痞无赖,计划在武昌起义周年游行集会时,焚毁西关商铺,袭击游行队伍,造成城内混乱,趁机一举攻城。 幸之又幸,赖哥因为私人恩怨和萧瑜他们起了冲突,导致计划提前败露,功亏一篑。 萧瑜听此也不禁跟着后怕,那仓库里的煤油少说有两三百箱,若西关商业区一旦起火,后果不堪设想。 “那其他人呢”萧瑜笑道“这回我们可算是能将功抵过了吧” “杨教官说,功是功,过是过,不能相提并论,下令将他们关禁闭三天。” “我呢” “因你伤筋动骨不易移动,暂且免罚。” 康雅晴见萧瑜脸色难看,不禁摇头失笑“门禁令是校长亲自颁布的,赏罚分明,没有例外,你就别闹小孩子脾气了。这几日你好好休息,晴姨明天再来看你。” 康雅惠走了以后,萧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眼见窗外月上中天,夜深人静,思索片刻,她霍然起身,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长洲军校的禁闭室,是原先海防炮台废弃的碉堡所改造而成,石墙石壁,一个个小房子,连成一片。 军校令行禁止,纪律森严,不仅出入有门禁,作息有规矩,连关禁闭都有条例。在禁闭室中禁止饮食,禁止喧哗,实在百无赖聊。 广州秋老虎着实厉害,十月天里夜晚也闷热得很,陈胜男热得受不住,起身走来走去,无意间发现了墙上不起眼的地方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洞。 她猫下身透过小洞一看,正好能看见隔壁室内的情形。 她心中一喜,低声喊道“汪云飞汪云飞我在这” 隔壁室内,正借着月光低头看书的汪云飞一愣,顺声寻去,也看见了墙上的那个小洞,不禁笑道 “这也被你找见了” 陈胜男不好意思嘿嘿一笑,问道“云飞,你怎么还拿着一本书禁闭室里不是除衣物外,不准带其他物品吗” “看来你没有仔细研读条例,那上面说手纸若干及各种勤务书籍准许携带一本。”汪云飞笑着冲她晃了晃手里的书“我看的是the unist anifesto,这可是学校政治课的教材。” “云飞你真厉害” “诶呦,别见缝插针的夸人家云飞了,我听着都肉麻” 陈胜男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细看,在自己室内另一面墙上也发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小洞,洞那边的禁闭室正是张邵敏。 夜深人静,禁闭室又空旷,这边的声音很容易就传了过去。陈胜男羞得脸色涨红,一跺脚 “你你你,你瞎说,你等我出去一定叫你好看” “大家还是先出来再说吧,这鬼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虽然看不见表情,但陈胜男可以想象到,张邵敏此时肯定像以往一样优雅的翻了个白眼。 可这一回陈胜男也不打算反驳她了,因为在这里又热又闷还有蚊子,她也待不下去了。 汪云飞听见这边也有声音,便道“看来墙上的洞是原先的射击孔,有的有,有的没有,我这面墙就没有。” 陈胜男不禁问“你旁边那间是谁” “那间没人,国民和文彬关在另一边。”汪云飞不禁笑了起来“看来这回他们不会无聊了。” 陈胜男会意,乐道“他们可以趁此机会大辩三百回合,我们终于耳根清净了。” 话音刚落,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声响,陈胜男立刻捂住肚子,讪讪道 “我,我饿了,还有两天一夜才能出去,到时候我恐怕已经饿死了。唉,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饿肚子。” 汪云飞安慰她“吃苦耐劳乃是军人本色,学校下令禁闭室中断绝饮食,也是为了磨炼我们意志。” 一个声音从禁闭室外幽幽响起“你确定这不是因为伙食费短缺,为了节省一点饭菜吗” 陈胜男一愣,急忙趴到石窗上,惊喜道“萧瑜,你怎么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章 第14章 银色皎月下,萧瑜一手被绷带吊在脖子上,一手拎着个竹篮,慢悠悠的走过来,笑道 “有难同当呗,本来就是我们一同犯的事。” “萧瑜,你的手怎么样了”张邵敏愧疚道“要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搞成这样,都是我不好” “别自作多情了,我就是条件反射一挡,跟你本人没关系,我到现在还后悔着呢。” 张邵敏顿时气急“滚滚滚,赶紧滚” “别介呀,我滚了你们吃什么去”萧瑜掂了掂手里的竹篮似笑非笑。 “萧瑜,你拿的什么”陈胜男口水控制不住的流了出来“我闻到香味了是不是牛肉天哪,我有一百年没有吃肉了” “鼻子灵得跟狗似的。”萧瑜失笑,一边单手费力的把篮子里的吃食拿出来,从小窗递给众人,一边道“白面馒头和酱牛肉,知道你们一天没吃饭了。” 汪云飞接过油纸包担忧道“萧瑜,外面不是有站岗的哨兵你这样恐怕会再次挨罚。” “别担心,哨兵一个都没在,可能在交接岗,我一会儿就走。” 那厢陈胜男和张邵敏听罢立刻狼吞虎咽的吃上了 “趁哨兵没回来,快点” “对,能吃几口是几口。” 萧瑜和汪云飞闻言相顾失笑,无奈摇了摇头。 陈胜男个子小,力气大,饭量也大,平素经常吃不饱饭,今天大抵是真的饿狠了,拳头大的馒头三口两口就吞下去,生生将自己噎住了。 “水,有没有水”她挣扎道。 萧瑜微愣“这个我还真忘了。” 陈胜男只得大力锤着胸口,终于把食物咽了下去,一旁张邵敏听声音就觉得感同身受,擦了擦自己额头憋出的汗,叹息道“往常这时候,家中一定备下冰镇的瓜果葡萄,冰冰凉凉,从前我瞧不上眼,现下要是能吃上一口就好了。” “张邵敏同学这是未卜先知啊,不过旁的没有,只有一只井水里捞出来的甜瓜,不知道可不可以凑合” 几人闻声望去,不禁立刻丢了手中吃食,立正行礼“华教官” 来人正是华永泰,他又好气又好笑的看向萧瑜“医生不是嘱咐你卧床静养吗” 萧瑜笑道“夜半睡不着觉,起床散散步,正好路过禁闭室,还遇见了华教官,莫非华教官也睡不着” 华永泰尴尬的轻咳了一声“我本是怕他们夜半饥饿难耐,却不想有人先来一步了。” 陈胜男眼巴眼望看着华永泰手里提着的西瓜,欣喜道“华教官,来得早不及来得巧,我们现在正缺这个” 华永泰淡笑“本来就是给你们的。” 几人一阵欢呼,七手八脚分食了这只西瓜,闷热的夜里,西瓜下肚,说不出的凉爽甘甜。 汪云飞不禁问道“华教官,你怎么会来看我们赖皮蛇他们的事已经全部解决了吗” 华教官颔首“解决了,人都抓起来了,如今革命政府蓄势待发,正在筹备第二次东征,全面剿灭叛军残部。” 张邵敏不忿道“说起来我们也算大功一件,不嘉奖也就罢了,还要被罚在这里关禁闭” “令行禁止,这是军校的纪律,你们确实违反了规定。”华永泰笑了笑“不过凡事也有例外,你们以为外边的岗哨去了哪里还能让你们如此安逸的在禁闭室里大吃大喝大家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张邵敏一愣,不禁讪讪“原来如此。” 陈胜男不禁感慨道“之前在这里饿着肚子,我为了忍耐,不禁把自己想象成之前被反动军阀关押起来的华教官,绝食抗议,斗争到底,这才能捱到现在。” 多年以前,华永泰曾在天津领导学生运动,确实曾下狱一遭。 华永泰一愣,旋即失笑“这样倒也是个办法。” 萧瑜打趣“人家华教官当年在狱中绝食,却还能在墙上题诗明志,你饿了一天一夜,可有什么心得感悟” 陈胜男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肚子里那点墨水哪里够对了,云飞云飞一定有感悟,他还拿书过来看呢” 见众人目光都转向他,汪云飞无奈的笑笑“作诗我不太在行,但在看着这本宣言,我确实感慨良多。” 华永泰问道“云飞有什么感慨” 汪云飞轻叹了一口气,“我想起了魏教官在课上教我们的那首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汪云飞轻声道“我们立志建立的新中国,是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社会,是真正的自由、平等、幸福的社会。” 而达到这一切,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这一夜,有多少蒙昧的种子,就这样在心里埋下,直到有一天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勃勃生机。 禁闭室的另一边,韩文彬趴在石窗边望眼欲穿,不住的招呼着旁边的闫国民 “诶,你闻没闻到,是饭香味他们居然在吃饭天啊,哪里来的饭菜,我快饿死了诶诶诶,怎么还唱上歌了有没有人能管管我们了闫国民你说他们是不是太过分了喂姓闫的,你说话啊别只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之前全是我错了还不成嘛,求求你跟我说句话呀” 禁闭结束以后,众人又恢复了正常生活,投入到了紧张的课业和训练中。 广州军校先天优势,能够接触到全国最前线的学识思潮,平日里常有社会各界精英被请到校内大花厅讲堂演讲。今日的内容是国民财政,请到的先生乃是新上任的中央银行行长,亦是康家的二公子,萧瑜的舅舅,康博文。 演讲过后,师生陆续散场,萧瑜稍一犹豫,还是上前打了招呼; “舅舅。” 康博文相貌斯文,为人和善,两人之前在上海见过面,彼此印象不错。而且康博文与霍家有旧,更是与霍锦宁关系很好。 康博文见萧瑜一身军装,英姿勃发,满意的点了点头“一入军校,就没有小姐少爷,只有战士了,如今我这外甥女可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舅舅见笑了,我不过就是马马虎虎装个样子,比起真正的军人还差得远。”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嘛。”康博文笑眯眯道。 舅甥两人慢悠悠向校门口走去,期间聊些不疼不痒的闲话家常。到了校门口,萧瑜待要作别,康博文好整以暇的问道“你就没什么人想问的” 萧瑜微愣,一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见康博文无奈摇头 “有人还担心你在这里吃苦受累,没想到你却乐不思蜀,我可是有些同情他了。” 他笑着指向门外“你瞧谁来看你了。” 萧瑜顺势看过去,只见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福特汽车,车门打开,一个身着浅色格纹西服的男人走了下来。 这样衣冠楚楚文质彬彬的翩翩公子,能够千里迢迢出现在这里的,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霍锦宁也看见了她,两人都没急着走近,只是遥遥相望,莞尔一笑。 “我还以为你辛苦这么久,会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一品海鲜酒楼的包厢里,偌大个红木餐桌只坐了两个人,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倒是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萧瑜兴致缺缺,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刚才在学校吃过了。” 军校伙食不敢恭维,清汤寡水,粗茶淡饭,却还不管饱。但她骨伤未愈,不能吃发物,这一点不能叫霍锦宁知道。 “等一下打包让我带回去吧,难得改善伙食。” 最近军校经费实在短缺,华永泰告诉她们上周饭堂得以开伙,是魏若英教官把首饰当了,这才有钱买的米菜。荤腥就不用想了,陈胜男这几晚做梦都是红烧蹄髈,差点把军帽吞了。 “打包可以另带。”霍锦宁忍不住给她夹菜“难得出来一趟,吃多一点,怕你营养不够,跟不上训练。” 萧瑜不是没上过学,可是国内也好国外也好,都是在霍锦宁眼皮底下,如今独身一人跑到穷山恶水念这军校,吃苦受累显而易见,霍锦宁莫名就生了些担忧的情绪。 “你放心,扛不住了,我会开口。” 霍锦宁并不放心,他深知她的性子,既然自己选了这条路,那么打落牙齿吞进肚子里,她也不会张这个口。 他不动声色端详了她一番,轻笑道 “瘦了,晒黑了,但人也精神不少。” 萧瑜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脸,“有吗” 霍锦宁含笑点头。 可能她自己不觉得,但他与她朝夕相处,她的一举一动一丝一毫的变化,他再清楚不过。 这身宽大军装衬得她瘦削高挑,走路带风,坐下来时不自觉的昂首挺胸,端正不倚,双手放在膝盖之上,军人风姿尽显。 少了原先颓靡风流气,倒是显得英姿飒爽,朝气蓬勃,像是她这个年岁的青年人本该有的向上姿态。 也许在长洲军校这个充满热血斗志,青春少年的地方,即便再过置身事外,也终究会耳闻目染。况且本就不是麻木无知的愚人,虽无革命之心,却从来不缺救国之志。 “也许吧。”萧瑜无所谓的笑了笑,并没有反驳,“最近家中如何” 他们两个并没有形式上的“家”,而霍家的事她不感兴趣,那么问的就只能是康家的事了。 “岳父留京处理中山先生后事,应邀担任了中俄会议督办公署坐办,岳母随行。” “聆姨呢” “聆姨最近与奉系的张少帅走的很近,岳母极力反对。” 萧瑜摇头失笑“她多虑了,聆姨是不会嫁给少帅的。” 康家三姐妹,大姐爱钱,野心勃勃,二姐爱国,忧国忧民,而三妹爱权,心高气傲。 “她想嫁的,是中国的林肯。” 中山先生病逝后,可能接替他的人,无外乎是廖、汪、胡、许,和校长。 自廖党代表八月份遇刺之后,胡许二人相继牵连其中,五去其三。汪圣人颇得人心,但校长手中掌握的是军校三千弟子,狼虎相争,结局尚不好说。 而谁若是能做了康家的女婿,钱名势,就都有了。 “本以为北洋派系斗争风云际会,没想到广州也是波云诡谲,一团乱麻。” 不仅党内纷争,党外还有苏俄和第三国际的掺合。 萧瑜心中索然。 “左右不必我们来站队。”霍锦宁一笑,“我是个商人,只信生意,不信主义。” “可巧,我也是。” 她拿起茶杯,慢悠悠抿了一口凉茶,打趣道“我听闻近日里坊间流传着民间公子的排名,什么虎父犬子,吃喝嫖赌的人物都榜上有名,却独独缺了你霍二少,不知是不是你这一身铜臭叫人望而却步啊” 霍锦宁也不动怒,只笑的轻描淡写。 “那真是扫兴的很。” 他又哪里是计较这样虚名的人 可生于锦绣堆中,不耽于声色犬马,门客三千,国士无双,除他以外,又有何人 是非功过,后人评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 第15章 血花剧社的话剧表演,排练几经周折,到底还是在联欢晚会上演了。剧社在校内影响很大,演出座无虚席,这次也不例外,客观来说,汪云飞编排的剧本跌宕起伏,情节扣人心弦,在晚会中大受欢迎。 只是表演途中生出了一段插曲,舞台上甲君扮演一个地主正在剥削长工时,台下忽然一阵骚动,乙君和几名同学冲了出来,制止了表演,乙君家中正是地主豪绅,认为台上表演不实,有意丑化。双方争论不休,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最后导致联欢晚会草草收场。 甲君乃是青年联合会成员,乙君是孙文学会成员,究其本源,竟然又是阶级不同,信仰不同。 这一次的冲突是解决掉了,可以后再发生该如何萧瑜对军校的未来不禁隐隐担心起来。 过年期间军校停课三天,只停课不放假,甚至除夕夜里还安排了城内巡逻任务。 萧瑜正巧被排上,而和她两人一组共同巡逻的人是华永泰。 广州城的冬夜并不寒冷,只是不曾飘雪的冬天让萧瑜有些不习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的除夕夜,就这样走在午夜空荡的街头,难免心生孤寂,好在身边还有个同伴。 “今晚本来不该华教官巡街的吧” 华永泰被点破也不否认,笑了笑“能让学生安稳过个除夕夜便好。” 萧瑜玩笑道,“我可知道这几天的巡逻排班都是华教官手笔,让我大年夜在街头闻着百家饭吹着西北风,怎么也要让华教官请一顿宵夜才成。” “当然可以,不过今晚店家早早打烊,许是没什么宵夜摊子了。”华永泰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什么,笑道 “不对,也有个例外,你跟我来吧。” 街上门户紧闭空无一人,萧瑜本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华永泰真的带着她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敲开了一户小面馆的门。 一个体态壮硕,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披着外衣,从里面打开了门。 看见华永泰后,他毫不惊讶,反而爽朗笑道 “我就知道你小子会来看老头子,特意给你留的门” 他看向萧瑜,笑得更开心了,“还是带了小媳妇儿一起来的” 华永泰有些尴尬,轻咳一声,解释道“这是我的学生,我们今夜例行巡逻,顺道来看看您。萧瑜,这位是秦关前辈,于我幼时教过我拳脚功夫。” 萧瑜有些惊讶,“秦关前辈可是南武林咏春泰斗秦关师父” 秦关摆了摆手,不在意道“什么泰斗不泰斗,糟老头子一个。快进来暖和暖和,我给你们煮两碗竹升面。” 老前辈一点也没有前辈高人的架子,趿拉了老布鞋就去了后厨煮面。 小面馆门面很小,屋里只摆得下两张方桌,七八条长椅。萧瑜随着华永泰在桌边坐下,犹自不可置信的向青布门帘后的厨房望去。 “他当真是秦关师父为何在此开面馆”她压低声音问,而后又犹豫道“仇家追杀,大隐于市难道这表面是个面馆,实际上是个卧虎藏龙的武馆” 华永泰被她的猜测逗笑了“师父只是金盆洗手了,他早年好勇斗狠,与人交手伤了筋骨,不能再动武。秦师父半生醉心武艺,无妻无子,早年在面馆当过学徒,如今索性干回老本行,这几年脾气和蔼了不少。” 萧瑜不禁唏嘘,复又想起什么“你莫不是因此与廖三哥相识的” 这位秦关师父早年北上传艺,留居京城数年,廖季生的功夫正是拜此人所学,故而萧瑜才知晓他的大名。 华永泰笑道“我与季生年少之时确实有一段师兄弟的缘分,时间不长。后来归国之后在北京重逢,一见如故,这才成了莫逆之交。” 这半年在军校中接触下来,华永泰能力卓绝,文采斐然,更重要的是他君子风度,人品端正,包括汪云飞在内许多学生都对他极为敬重,昔日廖季生对他赞不绝口,也不是没有道理。 “对了,之前你说想找失散的妹妹,不知有没有结果了”萧瑜迟疑“况且,肃亲王府的家眷如今不是都在” 都在日本吗 华永泰苦笑“我想找的是我最小的妹妹显珍,她与我一母同胞,辛亥那年她才两岁。父亲一意孤行去旅顺投靠日本人,母亲深感此行命途多舛,怕显珍也被送给日本人抚养,便把她托付给了奶娘,带离了京城,从此失去音讯。彼时我还在日本读书,并不知道她到底被带到了哪里。上次在北京,托季生的人千方百计找到了曾经王府的老仆,老仆只回忆起那奶娘姓方,是苏州人士,除此之外就再无线索了。” 萧瑜安慰他“有志者事竟成,你们总有一天会兄妹团圆的。” 华永泰叹了口气,怅然道“我心中有数。” 时隔多年,人海茫茫,寻找一个人何其困难。况且这世道兵荒马乱,一个妇人孤身带着一个婴孩,要活下来又何其不易。 沉默片刻,华永泰轻声笑了笑 “其实,你小的时候,我曾见过你。” 萧瑜一愣,“是吗” 当年他是王府公子,她是萧家小姐,若说有擦肩而过之际也不无可能。 “你可记得你四五岁的时候,也跟秦师父学过几天拳脚” 萧瑜绞尽脑汁的回忆“好像确有此事,但我记不清了。” “但我记得你,你那时还很小,梳着垂挂髻,抱着西洋娃娃,缠着秦师父要跟季生一起学武。秦师父不肯教,说你两天半新鲜,扎马步连一个时辰也捱不住,可你不服气,偏偏扎了两个半时辰,最后膝盖僵的动弹不了,哭着被霍家的少爷抱走了。” 童年六岁以前的过往,萧瑜只觉得恍如隔世,此时毫无预兆的从华永泰的口中听到自己幼时之事,她惊讶异常,又不免有些尴尬。 “那都是很小时候的事了” “是啊,当年喜欢哭鼻子的小丫头一转眼就长大了。”华永泰有些感慨“季生把你介绍给我认识的时候,我真是很意外。当初我还以为你吃不了训练的苦,后来发现我错了,你比我想象得更坚强。也许你骨子里便有一种叛逆反抗的情绪,即使你自己从未察觉。” “华教官过誉了,我其实性子散漫,许多时候,不过是逞一时之气而已。” “真正逞一时之气的人,是不会意识到这点的。清醒是件好事,但没有人能永远独善其身。” 萧瑜抬眸,火光跳动中,她望进了那人明亮的双眸中,是那样孜孜不倦的照亮着别人,如灯塔星辰。而那份炽热却只叫她退避三舍,却之不恭。 她沉默了片刻,慢悠悠道“华教官也是经常如此对其他学生这样体察入微、对症下药” 从魏若英的政治教育课,到华永泰的悉心教导,这群人做思想工作确实很有一套。陈胜男已由汪云飞做介绍人加入了他们的组织,也许不乏私情作祟,但她那颗炙热的革命之心终究是为了全新的主义而跳动了。 华永泰略微皱眉,解释道“不,我们确实一直在观察你,也有意发展你,但是我对你的这些关照,并不都是出于组织目的” “我知道,有人托付华教官嘛。” 萧瑜打断了他的话,轻轻一笑,“除了廖三哥,晴姨,还有霍锦宁对不对” 两人静默对视,有什么破茧而出的涌动,终是缓缓的沉了下去。 “这个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实用主义者,一种是理想主义者。”萧瑜淡淡道“华教官,你是后者。” “你呢” “我是理想的实用主义者。” 而霍锦宁,却是实用的理想主义者。 道不同,不相为谋。 萧瑜慢条斯理道“华教官,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家中什么身份。有些事,是早就注定好了的。” 秦关师父适时端上了两碗热腾腾的竹升面,萧瑜起身道谢接过,顺道将华永泰的那碗也为他端好,笑道 “今晚不谈主义和立场,我们安心吃面如何” 华永泰沉默半晌,终是微微一笑,也拿起筷子, “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 第16章 秦关坐在桌边,掏出旱烟杆吧嗒吧嗒的抽起来,就像个寻常的面馆小老板一样,丝毫看不出曾经叱咤风云的模样。 他和华永泰有一搭没一搭的闲唠家常,期间少不了关心他的终身大事,眼神一个劲儿的往萧瑜身上瞟。 “我听说你们现在啊,都吵着什么新思想,师生之间都没那样大的讲究,你现在不是在教女学员,就没个钟意的” 华永泰无奈道“军校纪律严明,我身为教官更要以身作则,与学员之间绝无可能。况且革命方兴未艾,个人感情要放在后面。” “成家立业,都是先成家后立业的,萧瑜姑娘你说是不是” 萧瑜点头“正是,所以我就是成家之后,才到广州的。” “你成亲了我还以为军校的女娃娃都没嫁人呢。”秦关愕然,随即不放弃的追问“那可是有模样不错,还没嫁人的” “学员嘛,我就不清楚了。”萧瑜施施然道“可是女教官倒是有一位,好似还对华教官很有意思。” 如今军校内的女教官满打满算只有一位,华永泰皱了皱眉“别传这些谣言,我和小英只是同僚之谊。” “也没说你不是啊,但我说得是真是假你心里不清楚”萧瑜趁机调侃他。 每天三顿给他打饭怕他废寝忘食,时常借故帮他洗洗涮涮缝衣服,雷厉风行的巾帼教官只有和他说话时才会露出小女儿的娇羞,魏若英对华永泰的心思,估计女子队里人尽皆知。 “当真”秦关师父来了兴致,“那永泰你对人家有没有意思啊实在不行,师父出面去给你提亲” “师父” 华永泰制止了秦关的胡说八道,可面对萧瑜揶揄的目光还是有些不自在,咳了几声道 “家国危难,我心里只有革命,没有儿女私情,我相信小英和我是一样的。” 当啷 众人谈话间,隔壁突兀的传来桌椅倒地之声,然后就是争执之声,内容听不清楚,依稀是一男一女,又骂又哭,吵吵闹闹。 秦关虎目一瞪,在桌边上狠狠敲了敲烟袋锅,骂道 “日吵夜吵,大过年的也不让人消停。” 华永泰不禁问道“怎么回事” “隔壁住了一对外乡来的夫妻,做小买卖的,男人经常在外鬼混,女人性子泼辣,三天两头的吵架。说是夫妻,我看一准是私奔的狗男女” 秦关冷哼一声,卷起烟袋杆,塞回袖子,转身走进柜台里抱出来个破旧的收音机。 “你吵我也吵,不怕你们” 说着扭开了旋钮,无线电滋滋啦啦的想起来,却听不真切。 “又犯毛病了。” 秦关驾轻就熟的抡起蒲扇一样的大掌拍在收音机上,看得萧瑜和华永泰一阵冷汗。 华永泰连忙起身制止“让我来看看吧。” 他仔细的拨动了音量,又调转了频道,清晰的人声渐渐显露出来,却是一曲咿咿呀呀的戏曲。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萧瑜手里的筷子僵住了。 秦关一乐“就是这个,我听邻里说上海大戏院陆老板包场,邀集南北名角,今晚无线电里就有转播。去不成上海,在家里听也是一样。” 此时正唱的是一出苏三起解,大年夜的听这一出不免少了喜庆,可那悲悲切切,凄凄凉凉的旦角真就唱出了苏三无尽的愁苦委屈,不知不觉间就渐渐盖过了隔壁的夫妻争吵。 华永泰侧耳听了片刻,笑道 “这位旦角是谁好像不是那几位出名的老板,我一时听不出来。” 秦关大大咧咧一摆手“我哪里晓得,不过就是听个热闹。” “许是位新成名的角儿也不一定。” 萧瑜一笑,轻声说道。 当初那随口哼的欢快小调,终究还是变回了原来悲悲切切的样子。 她不禁忆起了上个除夕,那是北京城里飘着雪的冬夜。 也许,她是有些怀念北方的雪了,她想。 上海除夕的这一天,同样是没有雪的。 霍锦宁一去广州数月,直到今晚仍然没有回来。 小福园别墅里只留霍吉和阿绣两个人,孤孤单单,难免冷清。可是二人仍是认认真真将屋里院外都布置得喜气洋洋,在厨房里忙里忙外一整天,置办了一大桌年夜饭。 阿绣心里怀着万分之一的期待,也许少爷今晚会回来呢。可她心里却也清楚的很,即便霍锦宁回来上海也会去霍公馆,而不是回到这里。 霍吉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盘菜放在桌子上,顺手摘了身上的围裙,对阿绣说 “我出去一趟,你先吃吧。” 阿绣正在摆碗筷,闻言不禁一愣,抬头问“霍吉大哥,你要去哪里” “江边。” 阿绣更纳罕了“这么晚去江边做什么可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用。”霍吉顿了顿,又道“也好,走吧。” 今晚的上海滩可是热闹极了,舞厅戏院彻夜笙歌,酒楼赌场通宵欢腾,更有青楼中人,各乘敞篷马车而出,浩浩荡荡,两旁挤满围观的人群,顽童以掼炮猛力投掷,噼啪之声,不绝于耳。自四马路而三马路,大新街而大马路,更东自外滩,西自跑马厅而归。 霍吉开着车,穿过喧哗的人群,沿着黄浦江沉默行驶着,夜色沉沉,灯红酒绿的城市轮廓渐渐湮灭在暗暗天幕中,阿绣几次想问,又都没开口。 她注意到后车座上放了一个牛皮纸包,小心翼翼的掀开一角,里面露出柔软的翠绿布料,和上面嫩黄色的精致绣花。 这件袄裙是她替霍吉选的。 之前她笃定了霍吉要送衣裙给心上人,隔三差五就要旁敲侧击一番。霍吉架不住她的好奇,终是让她帮忙选了一件衣服。 “她与你年纪差不离,但是性子较你活泼,是个不喜欢寂寞的。” 他只说完这一句话,就再没有其他了,连姑娘的个头身量也不提。 阿绣无奈,最后只帮忙挑了这件翠绿底色,绣着细碎黄花的袄裙。 “那姑娘穿上一定好看。” 霍吉对此并无意见,她再问,他也不提一个字,她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姑娘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汽车终于在江边一处荒芜的浅滩边停下来。 霍吉开门下车,从后座上拿起那袋子衣服,向江边走去。阿绣连忙下车,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江边荒草丛生,霍吉寻了一处空旷些的地方站定,出神的望向面前暗流涌动的江水。 夜访吹过,冰凉彻骨,阿绣一时屏住了呼吸,她听见霍吉淡漠道 “我不知道她葬在哪里,但她是在水里去的,百川入海,也许最后都归到了一处。” 来的路上阿绣早有预感,可亲耳听见霍吉说出口,心中忍不住一颤。 那是有情人对有情人感同身受的悲切。 那个性子活波,不喜欢寂寞的姑娘,原来已经不在了。 霍吉从纸袋里拿出那条袄裙,放在地上,他蹲下身,掏出一盒火柴,擦亮一根,缓缓点燃了它。 “她生前爱穿花裙子,可我没来得及买给她。” 阿绣忍不住轻声问“她是如何去的” “被害的。” “谁人害的” 他不答,两人静默望着冉冉火光将那条美丽的旗袍无声吞噬,如同那曾经的花季生命。 霍吉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烟灰,面无表情道 “害她的不是什么人,而是这吃人的旧社会。” 两人原路返回,又是相对沉默。 阿绣心里难受,本就不多的过年喜庆,更是消散殆尽。 今晚是她来到上海的第三个的除夕夜,前两年好歹还有丁伯一家人一同度过,而这一次却只有她和霍吉大哥两个人。 霍吉大哥是孤儿,唯一的亲人弟弟霍祥上个月成了亲,如今陪新媳妇回娘家去了。 而她自幼背井离乡,奶娘死了,凤姑走了,她也早就没有任何亲人了。 可这世道兵荒马乱,朝不保夕,此时此刻能安稳活着,已是万幸了。 阿绣本来以为,这个除夕夜即将要这样平淡无奇的过去了。没想到汽车开进别墅院子,却发现家里另一辆车也停在了门口。 这辆车是司机平安来开,他们走的时候,它明明还好好的停在原地。如今这样子,就像是出门接了什么人又刚刚回来。 “难道是少爷回来了” 阿绣又惊又喜,有些迫不及待的开门想要去进屋确认。 “阿绣。” 霍吉突然从身后叫住她。 阿绣回头,不明就里的看向他。 霍吉从车窗中探出头,清晰的看明白她眼中的璀璨神采,十六七的小姑娘心里怀揣着一个人的模样,羞涩心动,欲言又止,何时何地都是那样似曾相识。 有情人对有情人总是同病相怜的宽容。 “没什么,你进去吧,我去停车。” 霍锦宁亦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日夜兼程赶在除夕夜这晚回上海,并且直接回到小福园别墅,连一点去霍公馆的念头都没有。 心里总是有种略微焦躁的放不下。 放不下的是一个小姑娘,不忍心在这个仓皇流离的冷漠世道,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过这个年。 朝夕相对,越是相处,却越是沉沦。 等回到家中,却发现灯火通明,酒菜备好,屋内却空无一人,门房说霍吉开车带阿绣出去了。 他在客厅中来回走了几趟,忍不住拿起外衣走出门。 刚一开门却正好看见门外站着的阿绣,他不由心中一松。 两个人不约而同一起开口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他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此时此刻,北风亦暖,寒夜犹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章 第17章 三月初的第一个礼拜天,阿绣迫于无奈之下参加了“求真”读书会的聚会。 只因礼拜五那天,她又被曹文冉老师叫去了教员室,板着脸训斥了一番,循循善诱让她多交朋友,开阔眼界,指定她后天一定要去这个聚会。 她无可奈何,回去对霍锦宁复述,后者却也鼓励她 “尝试一下,总是好的,如果不喜欢,以后可以不再去。这样吧,如果你能去参加读书会,我就给你一个奖励,好不好” 呐,他总是这样,拿一些令人心动的许诺诱惑着她,可她也总是这样,不厌其烦的期待着他的惊喜。 聚会的地点设在了静安寺路的“真理”书店,这个书店阿绣也去过一次,里面书架之间摆放着小巧的桌椅盆栽,环境舒适,可以边看书边喝茶,安安静静坐上一下午。 读书会的成员比阿绣想得要少很多,一共只有五个人,三男两女。一个穿着黑色学生装,面容白净和气的少年起身主动和她握手 “你就是方阿绣吧,欢迎你加入我们,我叫曹子有,是读书会的会长,你叫我子有就好。” 阿绣犹豫的问“你姓曹那你和曹老师” “他不就是曹文冉老师的儿子了。”另一个齐耳短发年纪稍长的女生笑容爽朗“我叫徐白鹭,我们都听曹老师说过,你特别聪明好学,但是比较内向,你别紧张,我们只是随便交流读书感想而已,只当普通聊天就好。” 徐白鹭说着将剩下的人也一一介绍给阿绣,阿绣礼貌的和大家问好,有些忐忑的坐了下来。 曹子有笑道“我们开始吧,今天只是每周的例行聚会,没有主题,恰巧又有新成员加入,大家就随意说说最近看的书吧。” “我先来”徐白鹭第一个开口说“我最近读的是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昨晚熬夜刚刚读完,书中认为理论理性低于实践理性,科学知识应该让位给宗教信仰,我觉得非常适合当今的中国,接下来我打算继续看完剩下的两部。” 另一个男生赞同的点头,微笑道“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我总觉得康德是思想史上的悲剧英雄,因为他在古典形而上学已将倒塌之际力图力挽狂澜。我正在读的书就是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你可以参考来看。” “好了好了,怎么你们突然都看起西哲来了。”叫袁子君女生无奈笑道“我在读鲁迅先生的呐喊,是短篇合集,我刚看到明天,是借患病的孩子比喻中国的明天,一如既往的引人深思。曹子有,你呢” 曹子有腼腆的笑了笑“最近有些忙,这个会长做的不称职,刚开始看马克思先生所著工资价格和利润,是一篇演说,人们说它精辟地说明了经济斗争和政治斗争的关系,剩下的恐怕要等我全篇看完才能说出结论。” 几人一次简单说完,而后不约而同的看向阿绣,曹子有微笑的鼓励道“没关系,刚开始,慢慢来,随便说一下书名和内容就好。” 阿绣慢慢抬起头,对上几人好奇的目光,有些为难,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 “我,我在看若安奥斯顿的艾玛,读到三分之二,这是一部浪漫主义爱情小说” 他们提起的著作都高深莫测,她听都听不懂,她读的书是通俗流行小说,或许他们会觉得她肤浅幼稚吧。 曹子有闻言微愣,低声念了几遍作者名字,问道“是jane aten吗我在英吉利文学中看过这个翻译,其实应该翻译成奥斯丁才比较恰当。” 旁边的男生好奇的问“书中怎样介绍的” “书中说这位女作家视角狭隘,只执着于自己的小世界,一个图书馆里只要没有她的作品就是好图书馆”曹子有说到一半,犹豫的看向阿绣,没敢再说下去。 几人面面相觑,沉默了几秒。 “肤浅自大幼稚”徐白鹭一拍桌子,忿忿不平。 意料之中的评价来临,阿绣再次默默低下头,心里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以后也许她不会再来了吧 “我说你呢”徐白鹭瞪了一眼曹子有。 曹子有惊讶“啊” “就是你你们这些瞧不起女性作家的男人奥斯丁怎么了爱情小说怎么了我也看过,她根本不是浪漫主义,而是彻底的现实主义,书里完全描绘了英吉利的中产阶级生活,她的文章布局艺术和心理幽默只有莎翁的无故自扰能够媲美” “对呀我还爱看爱情小说呢。”袁子君也帮腔“阿绣你别理他们,接着说,我找这本艾玛很久了,快告诉我结局如何了” 曹子有目瞪口呆,哭笑不得的向阿绣赔礼道“不好意思,我只是叙述书里的内容,我对女性作家和爱情小说没有偏见的,其实我也爱看茶花女” “不用不用。” 阿绣连忙摇头,她看着几人善意亲和的目光,还有徐白鹭等人鼓励的表情,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轻声道 “嗯,我本来也想看这本的。” 初春的微风徐徐拂面,苏醒了沉睡了一冬的万物,送来了等待了一季的芬芳。 阿绣走出真理书店时,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 司机平安的车一直在外面等着她,她小跑过去,迫不及待的想要快点回去,快一点把她的心情告诉霍锦宁。 然而一打开车门,却发现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此时正施施然坐在后座上,低头读着报纸,见她开门,便慢条斯理折起报纸,抬眸淡淡一笑。 不知从何时起,他看向她,脸上是笑的,眼中也是笑的,昔日那个笙溪镇初见时眼底淡漠疏离的温润公子,望向她时,终究是多了三分暖意。 “急什么下一回过马路时可要仔细看车。” “少爷” 阿绣又惊又喜,几乎是一步跳上了车。 霍锦宁为她孩子气的举动无奈失笑“很开心” “嗯。”阿绣用力点头,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里亮晶晶的。 尽管霍锦宁也会偶尔和她闲聊,寻问她读书进度,但他毕竟太忙,而她时常有许多疑问许多感慨,不好叨唠,身边又没有朋友,无处抒发,只能默默念在心里。 而今天她遇见了一群人,他们博览群书,学识渊博,也许他们与她的兴趣爱好并不相同,但他们丝毫不觉得她愚笨肤浅,愿意认真倾听她的观点,也愿意耐心为她解释深奥的此举,善意的接纳她,鼓励她。 少爷说的对,读书真是一件极好的事,能让人见得多,想得深,变成不一样的人。 “我现在觉得,勇敢尝试陌生的东西,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她嘴角上扬,微微浅笑,软软的,甜甜的,让面前的人也忍不住心情好了起来。 霍锦宁抬手摸了摸她毛绒绒的小脑袋, “阿绣做得很好。” 小姑娘心里是藏不住事的,至少瞒不过他。 自从霍冬英的事情过后,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了隔阂。不敢再轻易与人相处,不敢再随便交朋友,宁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和书本文字打交道。 可这样不好,丰富学识固然重要,与人交流沟通也很重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应该与同龄人多相处。 少年人受伤受挫从不可怕,她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大把的机会可以重来,他是她最坚实的后盾。最重要的是如何在摔倒之后重新站起来,在受伤之后勇敢面对,而不是任其在看不见的地方腐烂发霉。 他可以给她良好优渥的生活让她可以光鲜体面,他可以向德英女中的教员示意让他们对她多加照顾,他可以事先调查好这个读书会里每一个人的家世背景,他也可以退掉安徽商会的应酬抽空陪她来参加这样一个无关痛痒的聚会。 这些她都不必知道。 他能为她铺平一切道路,但这条路,终归还是要她自己走。 阿绣赧然的低下头,忽然想起手里一直抱着的书,不禁递过来问道 “少爷你看过这本吗” 这是本线装木板刻书,墨绿色封面上手书巴黎茶花女遗事,冷红生自署。 这是曹子有借她的,这位年纪不大的会长为人耿直热忱,一听说她有兴趣,就拉着她滔滔不绝讲了十几分钟,她只好哭笑不得的接受了他的推荐。 霍锦宁随手翻了几页“这是林纾译本” “嗯,借我书的同学说林先生翻译得极好。” “确实很好,但其实,这位林纾先生并不懂洋文。” 阿绣有些惊讶“那他如何翻译” “译者口述,他自行记录,加之文笔润色。所以人们对他争议颇多,或认为译文不忠,或觉得妙笔生花,仁者见仁。” 霍锦宁沉吟少许,又接着说“他翻译这本书时,恰逢与一风尘女子感情纠葛,一位色艺俱佳的苍霞洲歌妓对他有意,愿做他续弦,他也并非无情,可最后因种种原因还是错过,最后那女子郁郁而终,所以他翻译茶花女时难免倾注了个人感情。” 说完自己也不由好笑,当年在京城时,他们整日里厮混一起的公子少爷最爱听这些风流艳史,胭脂词话,哪对才子佳人,哪个风流骚客,统统如数家珍,他本来不屑一顾,可听得久了自然也熟悉了。 阿绣却听得很新奇,没想到里面还有这番曲折,她忍不住翻开封面,扉页上有句题诗 不向情田种爱恨,画楼宁负美人恩。 “这句诗就是林纾先生对这段过往的回答” “这首诗叫答谢蝶仙,谢蝶仙就是那位歌妓的名字。” 原来如此,也许终究不是无情,只是有缘无分吧,阿绣有些惋惜的叹了口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章 第18章 霍锦宁对阿绣说“我记得书房里有茶花女的英文原版,你可以拿来对照着看,就能看出他译文中的情感偏向了,很有趣。” 阿绣点点头,把书小心翼翼的放进袋子里,“我知道的,之前有见到,我把它放在十七号书架的第三格上。” “记得这么仔细看来我以后找书要先请教你了。” 阿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有记录成册,到时候你翻一翻就能找到了。” 小福园别墅离真理书店本不远,可坐了这么久的车还没到,阿绣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并不是回去的路。 她奇怪的问“我们去哪里” 霍锦宁笑了笑“我不是应许过,要给你奖励” 汽车停在了静安西路一家服装店门口,二层三开间的门面,完全西式的装修风格,巨大的玻璃橱窗里摆放着时下上海滩最流行时髦的女装样衣,在璀璨灯光下被照得熠熠生辉。稀奇的是这家店铺的招牌采取中英对照的方式,除了中文名字“鸿翔”之外,还有英文名“dong zang dies taior sho”,这在整个上海都是独一无二的。 门童彬彬有礼的为客人打开车门,阿绣在霍锦宁的示意下跟着他走进了这家店铺。 门面的新颖气派还不止,内里更是奢华精致,宽阔的厅堂内悬挂着一排排各式各样的精美女装,错落有致的摆放着一个个衣着光鲜的仿真模特,从皮草到礼服,从洋装到旗袍,间或配有五光十色的珠宝箱包,甚至店内正中央还陈列着一套华丽的西式婚纱,头纱低垂,裙摆曳地,铺陈开来,如同一朵盛放的雪莲。 阿绣好奇又惊讶,看得眼花缭乱。 有歌谣唱人人都学上海样,学来学去学不象,等到学了三分象,上海又变新花样。上海滩中西交汇,摩登时髦,各派服装高手云集于此,而“鸿翔”时装在这十里洋场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门口橱窗里陈列的上市成衣是上海滩的流行风向标,多少夫人小姐都以能穿“鸿翔”的礼服婚纱来互相炫耀攀比。 侍者引着二人直接上了二楼,进了一间贵宾隔间,端上咖啡点心,请二人稍后。 阿绣忍不住扯了扯霍锦宁的袖子,小声问“是要买衣服吗” 霍锦宁笑了笑,有些无奈“你又长了点个子,不觉得衣服小了吗” 也是他疏忽了,自从丁伯一家人离开后,没人可以陪阿绣上街,她有许久没添置新衣了。旁人家的小姑娘这时候都正值爱美的年纪,哪个不挖空心思的把自己收拾得花枝招展,可只有他家的小姑娘,宁可把零花钱都用在书店每月畅销的流行书单上,也不会对百货公司琳琅满目的衣服首饰多看一眼。 阿绣下意识的捋了捋身上穿的荼白色小衫下摆的褶皱,有些不好意思,这件衣服还是去年夏天丁妈领她去裁缝铺子做的,确实有一点点不合身了。 不一会儿,一个着灰色长衫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带着学徒伙计走进门来,拱手道 “方才是老主顾,一时抽不出身,霍少爷久等了。” 霍锦宁笑道“不妨事,劳烦何老板亲自出手了。” “哪里的话,霍少爷亲自来店里,鄙人当仁不让。” 此人正是“鸿翔”的老板,如今上海风头正盛的金裁缝何鸿翔。 据说他十三岁从学徒做起,在中式西式裁缝店都学过手艺,还不远万里前去海参崴拜师,既有扎实的传统功底,又精通西洋的地道裁剪,而且经商颇有头脑,中西改良,推陈出新,而今三十岁时已经是日进斗金的鸿翔时装大老板了。 可阿绣看他袖子反挽露出白边,颈上搭着长条皮尺,笑容敦厚,就像是个寻常的裁缝师傅一样,平易近人得很。 阿绣打量何鸿翔时,何鸿翔也在打量阿绣,他笑眯眯道“是要给这位小姐做衣服吗这位小姐年龄小,身量瘦,正合适今夏流行的浅色洋装,现下学生们爱穿的短袖旗袍也很好。” 霍锦宁颔首“就看何师傅安排了。” 何鸿翔会意,吩咐下去,片刻之后就有侍者鱼贯而入,推着装有滑轮的衣架子,上面挂着琳琅满目的各色女装,还有许多伙计抱着一卷卷花色精美的布匹,依次展开。 霍锦宁轻轻拍了拍阿绣的肩膀,笑道“自己去选吧。” 阿绣犹犹豫豫的走上前,有些拿不定主意,往常丁妈带她买衣服都是去小裁缝铺子或是商店柜台,如今这么多样式花色摆在面前,她一时都看不过来了。 许是见她迟疑不定,又怕她心中顾虑,霍锦宁索性把凡是她多看几眼的布匹,多停留几步的成衣,统统定下来,一来二去让阿绣简直不敢再选了。 而后何鸿翔亲自为她量身,他动作轻快熟练,分寸有礼,转眼间就将她各处尺寸量好,一眼记下,连纸笔也不用。 量完之后,何鸿翔退后几步,端详了一下,不禁笑了笑,对霍锦宁道 “鄙人前几日新做一款成衣,本是为了尝试新设计做的样衣,所以尺码小了些,现在看来却是和这位小姐是天作之合了,霍少爷若是不嫌弃,不妨让这位小姐试一试” “既然何老板都说是天作之合,但试无妨。” 于是阿绣跟着女店员进了里间更衣室,样衣是件短袖对襟旗袍,她的鞋子和发型不衬,店员特地替她找了鞋子,重新梳了头发,磨蹭了许久,阿绣这才慢慢走了出来。 “少爷,你看怎么样” 霍锦宁正啜饮咖啡,闻声抬眸一瞥,手中的咖啡杯微微顿住了。 方才阿绣试衣之时,何鸿翔已和他粗略讲过了,这件旗袍是最新的改良样式,香云纱面料,浅松绿底色雪青灰滚边,花蕾盘扣,最为精妙的是衣襟下摆点睛一般绣着一簇簇白色雏菊,枝叶曼妙,苒苒欲开,栩栩如生。 正如同眼前亭亭玉立,含苞待放的小姑娘。 拆了惯常梳着的两根辫子,她一头长发被仔细的编好盘起,露出小巧的耳朵和纤细的脖颈,米色的高跟鞋拉长了身量,鞋子和裙摆间一截脚踝影影绰绰。青色的旗袍衬得她皮肤白皙,纤瘦苗条,白嫩双手无意识的交握在身前,她有些害羞,但还是充满期待的看向他,双眸水润,欲语还休。 不同于几年前舞会上如同偷穿大人衣服的青涩违和,今时今日的阿绣身上散发着文静知性的气质,眼里仍还藏着少女含羞带怯的心事,她终于踏进了这一生最美好的花季年华。 日日相对,并不觉时间流逝,也许就是在此时此刻,霍锦宁才恍然发现,当年笙溪小镇那个怯懦怕生的小囡囡,是真的长大了。 何鸿翔的笑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视, “果然如我所料,腰身手臂都合适的很,这件衣服简直是注定为方小姐量身打造的。” “确实不错。” 霍锦宁垂下眼眸,掩下了心中千回百转,再抬头时已是一片淡然,他放下咖啡杯走上去,与阿绣并肩站在落地的水银试衣镜前。 镜中二人,一个西装革履翩翩公子,一个旗袍摇曳窈窕淑女,视线交叠,这一时一刻仿若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登对极了。 阿绣意识到自己在想写什么出格的事情时,双颊腾的红了,掩饰一般别开眼眸,伸手摸了摸腰身衣摆。 “嗯,是很合身,一丝一毫也不差” 霍锦宁笑道“雏菊花是西洋的纹饰,用东方针脚细密的苏绣来绣,竟然也相得益彰。” 自己的精心设计被人理解,就如同自家的孩子被人夸奖,何鸿翔笑得合不拢嘴, “人要衣装,衣也要人配,难得上身如此妥帖,这件旗袍就让我送给方小姐吧。” “那就多谢何老板美意了。” “这又算得上什么。”何鸿翔端详了片刻镜子里的阿绣,不由道“方小姐清水出芙蓉,但配这一身多少还是素净了,小店尚有一些珠宝首饰,霍少爷可要为方小姐搭一搭” 霍锦宁颔首“劳烦何老板。” 于是又有店员手捧红丝绒内衬的珠宝盒子来到阿绣面前,阿绣无措的望向霍锦宁,霍锦宁微微一笑,目光扫过,挑了一副小巧的珍珠耳钉。 “这个正好。”说着他递给阿绣“试一试。” 阿绣为难“不用了,这太贵重了。” “我不是说过要给你奖励” 阿绣微愕“不是已经买了这么多衣服了” “衣服是日常所需,本来就要买的,这才是给你的礼物。”霍锦宁笑了笑 “阿绣今年满十六了吧” 阿绣迟疑的点点头,而且她再过几个月就十七岁了。 “十六岁是大姑娘了,不是小孩子了,总该有属于自己的珠宝首饰,打扮得精致才能出去见人,女孩子家是要富养的,不着急,慢慢来。来,先试一试这个。” 他的语言和目光都诱惑着她,让她神使鬼差的接过了锦盒,捻起那对精致的珍珠耳钉。 阿绣很少戴耳饰,骤然一戴,还有些不熟练,手指在耳垂上摆弄了很久,才终于戴上了。 “好看吗” 她仍是下意识的抬头询问霍锦宁。 眼见那小巧圆润的耳朵上终于有了极为相称的饰物,与这身旗袍很登对。 霍锦宁垂眸凝视片刻,轻轻一笑 “嗯,很好看。” 其余订做的衣服都要等些时日,那件小雏菊旗袍却可以直接拿走,阿绣出门时还不住的抿嘴微笑,这件衣服她是真的十分喜欢。 想起方才店里的对话,她忍不住问道“少爷,那位何老板是否有求于你” 不然他也不会如此慷慨大方,更重要的是霍锦宁也不会坦然接受。 霍锦宁不置可否“算是吧。” 何鸿翔为了打响“鸿翔”时装的名头,之前曾找上霍锦宁,借他之手,送了康家姐妹三人数套精心设计的旗袍,得其青睐,名声这才在上流阶层中彻底流传开来。 他是见何鸿翔虽是手艺裁缝,却也怀揣实业救国之心,致力于将中国本土时装品牌发扬光大,这才相助。对此何鸿翔却一直铭记于心,三不五时送上厚礼,如今也算是让他还了这份人情。 “这些衣服喜欢吗” 阿绣点头,当然喜欢,“可是”有些贵重。 “喜欢就好。”霍锦宁淡淡一笑,“日后再买衣服,就都来鸿翔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章 第19章 求真读书会每个礼拜六都要聚会,却并不局限于交流读书心得,还经常一同逛公园喝咖啡,阿绣去了几次,渐渐和大家熟络起来。 阿绣和他们相处的十分愉快,也开始慢慢关注他们推荐的西哲政治书目,受益匪浅。几个人是因为都爱读书才聚在一起,但除了读书外,都各有所好,这也会时常成为他们聚会的主题,曹子有爱练书法,徐白鹭喜欢弹琴,袁子君常看电影,而一位叫张肇庆的男同学却是酷爱戏曲。 曹子有幽怨道“这就是你说的请客” 下午四点,南方剧院的门口并排蹲着五个少年少女,无不把埋怨的目光投向张肇庆。 今日聚会本来订好了去看电影,这人冲过来不由分说的要请大家去看戏曲,于是几个人拐了个弯就来到了南方剧院,谁想到五点开场的戏,早早就全部售罄了。 张肇庆委屈道“我是说买到票请客的嘛,问题是现在没票了,你当我不想进去呀,我盼了这么久可是把云老板盼到上海来了,这次难得连唱二十三场,今天都最后一天了人怎么还这么多我还想进去看呢。” “云老板是谁”阿绣好奇的问“是今日登台的主角” 她认识张肇庆时日尚短,不知道他是成天的把云老板挂在嘴边,其余几人听她这么一问,都忍不住用手堵上了耳朵。 果然,张肇庆闻言眼睛一亮,滔滔不绝的开始讲起他重复了一百遍的话“云老板就是碧云天啊,他是燕大徐鹤教授的入室弟子,如今梨园行当里风头正盛的名角儿,去年大公报评选当世花旦,数百人中他名列探花,传言他一曲千金,场场爆满” “一曲千金,还一票难求呢”袁子君忍不住打断他“你明知道云老板如此受捧,怎么也不早点带我们来。现在买不到票,我们还不如趁早去看电影呢。” “别呀,门口听听声也好啊” 曹子有叹了口气“再等等吧,也许过会儿能有退票的。” 徐白鹭也赞同“就是,成日里听张肇庆念叨这位云老板,我早就想见识见识了。” 于是几人继续守在戏院门口,可是且不说退票机会渺茫,门外和他们打着同样主意的人还很不少,即使有了退票,他们也不一定能抢到。 一辆汽车开过,在戏院门口停了下来,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云老板来了”,嗡的一声,戏院门口四面八方的人都聚集了过来,掌声自发自觉的响起,群情激动。 张肇庆眼疾手快,拉着身边的阿绣和袁子君,不管不顾的往前挤,直接冲到了最前面,两个女孩子被挤得东倒西歪,哭笑不得。 先下车的是个体态微胖的中年男子,架着副圆圆的眼镜。 袁子君大失所望“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碧云天” “别瞎说”张肇庆瞪了她一眼“这是云老板身边打点事物的周先生。” 只见周先生绕到车后座,打开车门,一个系着黑色披风的男人不紧不慢的走了出来。 他很年轻,比阿绣想得年轻多了,至多不过二十出头,这是她第一反应。 第二反应是,阿绣不曾想到,这世上竟然有男子生得相貌如此好看。 霍锦宁也好看,却是英俊儒雅,斯文少爷,而这云老板的好看却是清秀俊俏,云中谪仙。 他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只一身长长的黑色披风,徐徐摆摆,走过山呼海啸一般热闹的人群,颔首淡笑,却清冷疏离。这些掌声,这些欢呼,这些喝彩,似乎都看不进他眼里。 有人厌他轻狂傲慢,可有人偏爱他清高傲岸,争来辩去,反倒叫他越来越火,名声越来越响。 张肇庆显然是后者,他高声喊着“云老板云老板在我心里您才是四大花旦之首” 身边一人听着不乐意了“呸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还想盖过梅老板的风头” “你怎么说话呢说谁绣花枕头” “就说这碧云天这个以色侍人的狐媚子了,怎么着” 张肇庆一气之下和这人掐起架来,一边喊道“这有人骂云老板了嘿” 这周围的人本就是心心念念冲着碧云天来的,一听这话,甭管男女老少,统统不干了,七嘴八舌道“谁谁敢骂云老板” 眼看局面有些失控,周光伟上前一步护着碧云天,大声叫道 “麻烦让一让,先让云老板进去” 人群本就拥挤,身边旁人都在不耐烦的推搡、叫骂,阿绣和袁子君忙着两边拉架,一来二去,几人抱着团的齐齐摔倒, 阿绣在最外面,摔得轻些,饶是这般还是一阵头晕眼花。 等缓过神来,面前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鞋,再往上是及地披风的下摆,下意识抬头,正对上那双清冷凤目。 这是阿绣和梁瑾第一次见面,她狼狈的摔在地上,他居高临下淡漠不语,彼时他们尚不知日后二人会有那样千回百转的纠葛,一个心如止水,一个茫然无措。 惊扰到了正主,本来喧闹的人群,瞬间寂静无声。 周光伟见场面尴尬,及时解围,打了个哈哈“偏赶上今儿个唱风月宝鉴,这可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啊” 阿绣看见那双凤目几不可查的泛起丝丝涟漪,而后轻轻笑了,如春暖花开,如冰雪消融。 “阿绣” “阿绣你怎么样” 袁子君和张肇庆一左一右的把她扶起来,面对近在咫尺的云老板,张肇庆像做错事的孩子,赧然道 “对、对不起,云老板,我是见有人骂你,一时冲动才、才打人的,惊扰到了您,实在是,实在是” “无妨。” 梁瑾目光淡淡扫过人群,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清者自清,我碧云天是什么人,列位心中自有评判,骂也好赞也好,我终归是要在台上唱下去的,劳诸位费神了。” “好” 不知谁领头叫了声,山呼海啸的掌声又再次响起。 梁瑾看向神色激动的张肇庆,依旧语气淡然“谢谢你维护我,但以后不要再动手打人了。” “好,好”张肇庆频频点头,压抑着兴奋“我一定记住了” “快进去吧。” 袁子君趁机道“我们没买到票,云老板,您行行好,看在我们这么喜欢您的份上,带我们进去看吧” 梁瑾不应,只回头对周光伟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向几人微微颔首,就掠过他们,进了戏院。 门口的人群这才彻底消停下来,渐渐散去。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终于人山人海中挤过来的徐白鹭失望道“这么说我们还是进不去” 曹子有又气愤又担心“张肇庆,你太冲动了这么多人,万一发生什么意外如何是好” 他转过头来问阿绣“你有没有摔伤哪里” 阿绣摇摇头,她并无大碍。 张肇庆对此都恍若未闻,他还沉浸在和碧云天说上了话,并且被道了谢的喜悦中,曹子有简直懒得理他。 袁子君翻了个白眼“这回我们可以走了吧” 眼看戏要开场,门口等票的人也都陆续离开,几人继续留在这里似乎意义不大。 这时候从戏院里走出来了个小伙计,瞧了一圈,就直奔阿绣等人过来了。 “一二三四五,是你们五个吧周先生吩咐让我带门外五个年轻学生偷偷进去,跟我来吧,戏快开场了。” 这真是意外之喜,几个人对视一眼,欢天喜地的跟着小伙计进了戏院。 台下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了,几个人只好分开找地方,阿绣和张肇庆找了很久,才在最后一排靠右面被栏杆挡住视线的地方找到了两个空座。 戏开场了,今日唱的是黛玉葬花。 台上花飞花落,乐声凄凄,一束柔光如月似纱,一道纤细身影着对襟软袄白色长裙,锄佩纱囊携羽箒,缓步走进众人视线。 他凄凄楚楚的一抬眼,凤目流转,波光嫣然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薕。” 阿绣刹那间心头一紧,脑海空空。 她以前在笙溪的时候也看过戏,镇上大户人家做寿,在小镇大戏台上请戏班子唱了一天一夜,中间就有一曲摔玉,宝黛初遇的戏。 她那时还小,被凤姑领着,挤在台下人群里,眼巴巴等着看。全然不懂,却凭着对红楼梦的执念而痴痴盼着。然而看过了,却大失所望。黛玉梳大头穿帔,宝玉束发长衫,两人才子佳人,你侬我侬,这并不是她心里的红楼。 其实她心中如何,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可直到此时此刻,她始觉书中人从纸上就这样走了出来是什么模样。 病弱西子,心较比干,质本洁来还洁去。 一旁张肇庆压抑着激动,给她讲解着“这出戏是新改的,周光伟先生拟的大纲,徐鹤大师勘编唱词,几经商讨,修改,最后定稿。连这身扮相,都是云老板亲自设计的。” 末了还感慨道,“说起来,云老板和这潇湘妃子可谓是相得益彰,他的戏从不谄媚,他的神态从不轻浮,他就是冷的,是台上的角儿,是戏中人,你若要他迎合旁人,是决计不可能的。从头到脚就落在这四个字上,孤芳自赏” 阿绣只下意识的应着,实际上并没有听进去他在说什么。 后来才恍惚明白,彼时自己毫无准备之间,被那种艺术直冲心灵的美感所折服,所震撼了。 许多年后,有人请她为一本戏曲大师的自传书作序之时,她又想起了年少时,翘脚在栏杆后面,正正经经看得这第一场戏,于是便写道 “许多年轻人对戏曲有所误解,觉得乾旦坤生,阴阳颠倒,须知所有被定义局限的性别差异,才是最终极的陈旧禁锢所在。凭什么规定男人该是什么样子,女人该是什么样子呢真正极致的美丽,没有性别之分。幸运的是,我遇见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章 第20章 正月以后,筹备已久的北伐大计终于被提上日程,准备工作刻不容缓,整个广州军校里都陷入了热火朝天的氛围之中。 刚刚入学的四期学员也许尚显青涩,但三期学员男子队即将毕业,毫无疑问奔向北伐战场。有传闻说女子队将被编为政治连,一同参与北伐,这让所有姑娘都欢欣鼓舞,热血沸腾。 然而恰逢此时,张邵敏父亲张崇龙将军的副官来到广州军校,奉命将逃家的大小姐捉回去。 张将军如今和校长是八拜之交,校方答应放人,华永泰想要维护,终究是有心无力,因为副官此行带给带给张邵敏一个不幸的消息,她的母亲于上个月因病去世了。 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去是一去,再回来便绝无可能,终其此生,她将与革命与理想无缘,然而在枯坐了一天一夜,张邵敏终是在魏若英的怀中哭着做出决定,她要回去。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未尽的理想,希望交由你们来替我实现。” 她别过长洲三期女子队的每一个队员,毅然离去了。 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见过这个骄纵任性,却一身傲骨的大小姐,那个马背上长大,咬牙不服输的倔丫头。 人人心中一片悲伤,连陈胜男都趴在萧瑜的肩头哇哇大哭。 彼时她们以为这不过是光辉岁月即将到来的最后磨难,好似九九八十一难的最后一劫,却不知一切的离别和蹉跎不过刚刚开始。 三月二十三日,距离女子队全面停课反省,已经过去三天了。 所有人静坐在寝室之中,看书,亦或是写检查,没有交谈,没有嬉闹,沉默与焦虑无声的在空气中蔓延。 沈霞进门,犹如一颗饵料丢入平静的水面,众人像鱼群一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道 “队长,怎么回事” “华教官魏教官真的都被关起来了吗” “胜男她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们还上不上课了” 沈霞表情严肃呵斥道“不准多问,违者一同处罚” 房间中寂静了一瞬。 沈霞放缓了表情,无奈叹了口气“这是杨教官的命令,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 三天前,变故一夜徒生。 中山舰未接命令擅自移动,疑为阴谋暴动,广州城调动军队宣布一级戒严,城内外交通断绝。校长亲自下令逮捕了所有涉事人员,扣留中山舰及其他舰只,包围省港罢工委员会和苏联顾问所,收缴其卫队枪械。军校内部萧秋、华永泰、魏若英等数十位双党籍教官,以及一百多名青年联合会学生都被关押软禁。 细妹眼眶发红,吸了吸鼻子“为什么好端端的突然会这样我听说他们都被集中关押,男生队的拿枪站在门口看守,华教官他们会不会被” 不是好端端无预兆的,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这一段时间里,孙文学会和青年联合会的矛盾就在愈演愈烈,从口角之争,转为拳脚相加,背后必有推手。 “一山不容二虎。”萧瑜淡淡开口,“有人想要独揽大权了。” “萧瑜,别乱说” 沈霞高声呵止了她。 萧瑜抬眸望去,只见她满脸紧张中隐约偷着丝丝恐惧,牙关咬紧,两腮轻轻的颤抖着。 萧瑜一哂,缓缓道“队长,华教官教导我们,要做有思想的军人。” “我” 沈霞张口想说什么,猛然发现所有人都定定的望向她,不由后退了一步,手足无措。 半晌,她才涩然开口“我不懂你们争论的什么主义,什么党派,我来到这里,只不过想给女人们争一口气。” 她似乎心力交瘁,长叹了一口气“都散了吧,有什么消息,我会及时通知你们。” 萧瑜低头戴上了军帽,转身离开。 羽翼未丰,时机不成熟,现在还不是双方撕破脸皮的时候。 只是这段日子军校其乐融融,热血腾腾的师生氛围,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又过了三日,戒严解除,所有关押的师生被释放归来。 陈胜男等几十名女学员回来了,一进寝室大门,她们就被团团围住,大家又哭又笑,全都红了眼眶。 沈霞紧紧的抱住陈胜男,哽咽道“回来就好,没事了,都没事了。” 陈胜男人瘦了一圈,神情憔悴,她看着大家担忧的目光,张了张嘴,最终露出了一个苦涩笑 “霞姐,我们这次回来,是收拾行李的。” 孙文学会和青年联和会纷纷解散,校长下令清理党务,军校和第一军内所有双党籍人士必须退出一方党籍,否则即刻开除。 陈胜男显然是后者。 沈霞忍不住湿了眼眶“胜男,你怎么这样傻” “胜男,你不要走,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参加北伐,要一起当新时代的花木兰”细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世道女子读书,是何其不易,女子参军,更是千载难逢,开天辟地头一遭。她们这些姑娘家,哪个不是饱受迫害哪个不是历尽千辛万苦,才能得到站在这里的机会 大好的前途,光明的未来,就在不远的前方。 “霞姐、细妹,你们不用劝我了,我已经决定了,明天和华教官魏教官坐一条船离开。” 陈胜男泪流满面,却是灿烂的笑着 “因为我想亲眼看一看,汪云飞所说的新中国,究竟是什么样。” 是夜,教员室的灯光仍旧通明。 萧瑜站在门口,迟迟没有敲门。 她看见魏若英来来回回的收拾着行李,把华永泰仅有的几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放进藤箱里,而后又去收拾办公桌,桌上有个铁盒茶叶罐,打开一看,里面只剩半小半罐茶叶梗了。 魏若英不禁抬头问道“茶叶发霉了,就不带了吧。” 而华永泰恍若未闻,他背对门坐,抬头定定望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照片。 那是应苏俄顾问之邀,拍摄的长洲三期女子队全员一百八十人的合照,照片上人人面带笑容,青春绚烂。 魏若英自知得不到回答,叹了口气,默默将茶叶罐放到了箱子外,转身去拿书本,一抬头便看见了门外站着的人。 “萧瑜” 华永泰闻声回过头来,顿了一下,淡淡笑了笑,“你来了。” 萧瑜点头“华教官,魏教官。” 魏若英看了看二人,欲言又止,拿起了暖水壶道“我去烧些热水。” 魏若英出门后,屋中只剩下两人。 华永泰起身,把唯一的板凳让给了萧瑜,笑道“坐吧,还在收拾行李,屋里堆得很乱,不要介意。” 多日关押,他亦形容憔悴,白衬衫上皱皱巴巴的,所有悲伤和失望都掩盖的恰到好处,可独独没有狼狈。 仿佛他只是即将赴一场远方之约,而不是被驱逐离开。 “华教官” 她想开口说一些安慰的话,可直觉他并不需要,于是便不知该如何开口,幸而华永泰打断了她。 “你不必说了,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 萧瑜笑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华永泰也笑了“那便留起来吧。” “你后不后悔” 后悔放弃锦衣玉食,后悔弃武从文,后悔对这个学校这群学生倾尽心力 他只告诉大家魏若英当了首饰换取伙食费,却没有解释自己的怀表和自来水笔去了哪里。 华永泰与魏若英,是长洲三期女子队的严父与慈母。 华永泰摇头“革命必有牺牲流血,我连死也不怕,这一切才刚刚开始。我只不过暂时失去问题的答案,现在我要去另一个地方继续寻找了。” 那是救国救民的答案,是追寻真理的答案。 “好,那我祝愿你能早日找到。” 华永泰点头,复又笑了笑“现在我有些庆幸,你没有选择加入我们了。” 萧瑜心中一紧,半晌无言。 门外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 华永泰抬头看了一眼,扬声道 “谁在外面进来吧。” 等了一会儿,才见到一个身影缓缓的磨蹭进来,他的眼镜片在灯下反射了一片白光。 韩文彬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华教官” 华永泰顿了顿,长叹一声,背过了身去。 “华教官,对不起。” 他双拳紧握,声音颤抖,七尺男儿就这样低头弯腰,郑重其事的鞠了一躬,久久没有起身。 清党的命令一下,所有人都被迫做出选择,两党择一,是去是留。 汪云飞,这个校长的得意门生,军校公认的校长继承人,天生将才,毅然决然的选择离开。 而韩文彬,选择了留下。 “你不必道歉,我不怪你,人各有路。” “不”韩文彬猛然抬头,脸色涨红,嘶吼道“云飞和我决裂了,他甚至和闫国民都握手言和了,说什么抛开政治,还是兄弟,却偏偏一句话都没和我说您骂吧是我胆小,是我懦弱您骂我一顿,我还可以心里痛快些” “云飞还是年少气盛,强极则辱,刚极易折。”华永泰叹了口气,“文彬,以后的路,要你自己来走,我无法再作为师长引导你了。你既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不要后悔,无论哪条路上,尽忠报国之志都不可少,我只希望你日后坚持本源,无愧于心。” 韩文彬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摆手制止了。 “好了,我还要收拾行李,你们就早点回去休息吧。”华永泰笑了笑 “如今我和魏教官身份特殊,明天你们就不必来送了。” 翌日一早,黄埔码头,华永泰等十余人乘坐第一班交通艇离岛。 而岸边站满了长洲三期全体女子队的学员,前来送行。 每个人都知道,她们的教官已经成了“重点监视”对象,回去之后等待她们的也许是集体处分,但她们还是不顾华永泰的劝阻,来到了这里。 华永泰嘴上训斥,神情终究是动容的。 汪云飞双眼泛红,而陈胜男和魏若英已是流下了眼泪。 萧瑜走上前,对华永泰笑着说“华教官,不好意思,我一个人拦不住她们一百来号。” 华永泰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轻声道 “胡闹” 萧瑜将手里的两袋普洱茶饼递给他 “你那陈茶我真是受够了,这回你可以想放多久放多久。” 华永泰接过茶叶,久久无言。 “保重,再见。”她顿了顿,又笑道“我说错了,不是再见,应该是,后会无期。” 此日一别,就是各为其主,你死我活,愿日后江湖不见。 “后会无期。” 华永泰狠狠的闭上双眼,敛去了所有情绪,再睁开时,已换上了一片坚定。 他上前一步,朗声对所有人道 “今天,我们的革命暂时失败了,但是,你们每个人都是一颗革命的种子,你们要让革命四处开花结果” 说罢,他走也不回的走上了船。 一片哭声之中,不知谁先起头,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校歌 “同学同道,乐遵教导,终始生死,毋忘今日本校。以血洒花,以校作家,卧薪尝胆,努力建设中华。”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青春年华何其短暂,只是这样的离别,太过猝不及防,也太过怅然若失了。 众人眼见交通艇慢慢开走,就这样消失在清晨薄雾袅袅的江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章 第21章 杨志诚教官接替了女子队总教官的职位,政治教育也换成了新的老师,校内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秩序,训练和课程还在继续,可有些东西还是在悄然间改变了。 没有了华永泰嘴硬心软的训斥,没有了魏若英无微不至的关怀,没有了陈胜男和张邵敏一刻不休的斗嘴,没有了汪云飞又夺魁首的喜报,没有了血花剧社舞台上排练的忙碌景象,也没有不是冤家不聚头的那两个吵闹的学会,连韩文彬都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 军校终究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军校了。 霍锦宁来过一次,想要劝萧瑜接受军校内部去苏俄政治培训的机会,被她拒绝了。霍锦宁无奈,只得再三告诫她,三二零事件也许只是开始,如今广州风雨欲来,不要轻举妄动。 六月酷暑,征战在即,校长正式就职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并誓师北伐。 三期男子队全体学员,历时一年,全部毕业,被编入北伐革命军中,即将征战沙场,尽展所学。 女子队作为慰问团,在毕业典礼上,为三期学员分发崭新的北伐革命军装。 萧瑜冲韩文彬走去,可他一转身就没入人群之中,再不见踪影。 自从三二零事变以后,他一直在躲着她。 萧瑜心中一哂,也就没有强求,转身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闫国民。 他也看见了她,两个人沉默对视。 萧瑜轻笑了一声,慢悠悠踱了过去, “这回你终于赢一次了。” 汪云飞学业未完,这一次毕业是三期第一名的名字终于变成了闫国民。 对于她的揶揄,闫国民没有得意,亦没有动怒,只是轻蔑的瞥了她一眼,冷冷道 “他是逃兵。” 萧瑜可有可无的笑了一下,将手中的军装递给了他,顿了顿,终是沉声道 “活着回来。” 他已被任命为总司令部机要秘书,战场风云变幻,生死难测,她与他并无太多交情,甚至彼此并不太瞧得起,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衷心的希望他活着。 那是对生命的期许,对和平的希望。 “你死了我也不会死。” 闫国民嘴上说的那样难听,却终究是郑重的双手接过了这套崭新的军装,低声道 “我还要活着,和他汪云飞堂堂正正一决高下。” 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 转眼六月,上海进入了梅雨季,人说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连绵的阴雨天笼罩着这座城市。 阿绣的日子过的平淡充实,学校课程按部就班,课外活动有条不紊,虽然雨天阻挡了读书会一周一次的外出聚会,无法和朋友见面,但她依旧可以在家中继续读书,自得其乐。 听说南方局势再次动荡,两党合作出现裂痕,霍锦宁最近频繁来往广州与上海之间。 霍家老爷子霍熙怀辞官从商后,禁止霍家子孙再入官场。霍锦宁本身对争权夺利并无兴趣,然而政局和平,国家才能强大,政府安定,百姓才能富裕。霍家和康家如今是姻亲,康家与革命党的关系千丝万缕,地位举足轻重,而以目前形势来看,单就康家姐弟之间,内部也有主义分歧,霍锦宁身为康家女婿,自然要在其中周旋奔波。 阿绣不懂这些政治大事,她最近找到了不得了的东西,正沉溺其中,看得津津有味。 书房角落里有几箱尘封的期刊报纸,从光绪到民国,中西皆有,年头久远,落满了灰尘。整理完所有书架上的书籍之后,阿绣决心将这些也整理出来。 不经意在箱底发现了几本旧笔记,随意翻看,是成册的剪报,上面偶尔还有霍锦宁的笔迹,扫一眼报纸大致内容,约是十多年前的东西了。 十年前的霍锦宁啊,还是同阿绣一般大的小少年,他还没留过洋,没见过世面,没立下救国救民的雄心壮志,他接触外界的一切手眼,便是这一张张报纸,一册册笔记,那么他眼中的世界,又是什么模样 阿绣怀着这样隐秘的心思,偷偷的翻看了起来。 剪报按照时间编辑成册,有辛亥那年的风起云涌,有讨袁之役的前后始末,有护国战争的轰轰烈烈开始,黯然结束收场报纸都是一线材料,阿绣第一次,那样真切,那样细致的了解过,过去这十几年里,脚下这片土地上真正发生过什么。 千千万万的人为革命流血牺牲,为的就是一个光明的新中国。 剪报中也有以人物单独成册,有蔡将军,有中山先生,还有一位,是李鸿章。 年份不对,身份似乎也不对。 阿绣记得,曹老师曾在课上讲过,这位李中堂与列强签署了丧权辱国的条约,是腐朽的保皇派,是不折不扣的卖国贼。 带着疑惑与好奇,她翻开了这本剪报。 这个人的一生,是前朝末代纷乱百年的缩影。 “予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遭遇不为不幸。” 世事瞬息万变,方知经史子集,已不是治国之道,然而忠君爱国,终究还是唯一信仰。兴办实业,派遣幼童留学,帝国风雨飘摇之时,他妄图已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可大厦倾颓,王朝的腐朽落后已是烂到了根上。 甲午战争,日本人狠狠的击碎了中国人的自尊,割地赔款,家常便饭,他们叫嚣着,让七十岁高龄的中堂来日本签条约,他不来,仗就继续打偌大个王朝,从太后到权臣,无人敢反驳,古稀老人只能颤巍巍的远渡重洋。 日本人狼子野心,漫天要价,张口就是二万万白银,中堂含泪祈求少一点,只当是给他回国的旅费。 谈判久拖不决,第四天回驿馆的路上,有人当街刺杀,子弹正中他左颊,手下惊慌失措,而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莫慌,此血可以报国矣” 他拒绝手术,拒绝缝针,顶着这样惨烈的伤口,终于将赔款降了下来。 离开日本之时,他立誓“此生不再踏上日本国土”,一生践行,此后哪怕途径横滨换船周转,他都拒不上岸,仅在两船之间搭木板而立。 及至八国联军进京那年,他已油尽灯枯,仍是勉力出席了议和会议,所谓“议和”,哪有“议和”不过是再一次的懦弱退让,这一次是四五千万两白银,列强表示,人均一两,以示侮辱。 条约签完,李吐血不止,几个月后,与世长辞。 历史终究只是留下了他无数屈辱条约上签下的姓名,朝野上下,一片骂声。 有前人道“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 悲哀的不只是这个固执的愚忠之臣,还有那个封建腐朽的王朝,这个懦弱可欺的中国。 二十多年过去了,巴黎和会失山东,上海租界遍地开花,弱国无外交,中国的腰杆依旧没有挺起来。 梅雨天里,阿绣恍然觉得双眼也泛起了潮湿。 心中激荡着一股莫名的冲动,鞭策着她要去做什么,要去学什么,要去改变什么。 最后一页讣告之后,是少年人郑重其事手写的一行承诺 未了之事,我辈可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章 第22章 七月流火,军校新入学的四期生举行了第一次实战演练。 实战演习的地点,按照惯例,还是与长洲岛隔江相望的珠村。这天一大早,女子队的数十名学员就在沈霞队长的带领下,到村内的大街小巷提出告农民书,预告村民,免出意外。 女子队原先的教官几乎都是双党籍人士及左派人士,这段日子里被全部换掉。此后女子队的训练课程便被改头换面,不仅收缴了配枪,减少了训练内容,连实战演练也不再准许她们参加。 在大家的多番抗议之下,这才象征性的抽调二十人,让她们从事后勤及医疗工作。 一群女孩子没精打采的贴着告示,细妹舀起一勺半稀不干的浆糊往墙上一泼,萧瑜拿起一张纸抬手一糊,一张告示就这么搞定了。 许多好信儿的村民聚集在告示前围观,与军校比邻,这样的演习他们已经经历过好多回了,不仅不怕,还感兴趣的很。 有个抱娃娃的婶子热心的问萧瑜道“你们打仗还缺不缺大夫我们村里的胡神医可了不得了,起死回生,包治百病” “谢谢了,我们只是演习,一般不怎么死人。” 婶子居然还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唉,那你们是没有机会见到胡神医招魂的绝招了,他是大罗金仙转世,能直接从阎罗王手里抢人,去年我家公爹就是这么被他救回来的。” 萧瑜和细妹面面相觑,细妹忍不住反驳道 “什么仙不仙鬼不鬼这是封建迷信什么胡神医,我看是胡神棍吧” 婶子眉毛一立,气愤道“小姑娘家家的懂什么你敢骂胡神医,信不信以后遭报应小心胡神医夜里派小鬼去附你的身” 越说越离谱了。 沈霞见此急忙来打圆场,把那位婶子劝走了,细妹还忿忿不平“霞姐,你干嘛不让我继续说这世上哪有牛鬼蛇神,她这是封建愚昧思想要不得” “所以,你还同她理论什么呀”沈霞无奈,“正是因为她们封建愚昧,所以我们才要革命,要改变他们啊” 细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好像,是这个理。” 萧瑜手搭凉亭,热得满头是汗,已经不想说话了,“想通了吗,想通了就回吧。” 实战演习将持续三天,军事指挥部设在村东的北帝庙,由战术总教官何教官坐镇指挥。 晚上,所有教官和后勤人员就睡在了潘氏大祠堂里,二十个女学员睡在最里头一间。 连绵的阴天,大雨就是迟迟不下,夜晚潮湿闷热,连一丝风也没有。 萧瑜蜷缩在潮湿僵硬的地板上,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闭上眼睛,便是天旋地转的恶心。 她挣扎着坐起来,来到窗边,试图呼吸一些新鲜空气。 “萧瑜,你也睡不着啊” 细妹轻手轻脚的爬过来,小声问道。 “嗯。” 萧瑜闷闷的应了一声,捂着额头不想说话。 “唉,我也睡不着,天气实在是太热了,这里又太闷了。而且白天那几个伤员真是太惨了,怎么会不小心踩到手雷上呢” 细妹在她身边坐下,滔滔不绝的说着“我听说呀,真上了战场,伤员情况比这可怕的多,断手断脚都是家常便饭,有的时候,连、连肠子都流一地呢” 细妹颤抖了一下,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血腥的场面,然后又有些沮丧道“我们毕业了以后不知道是不是像三期男生队一样直接分到军中,上战场打仗了,我、我总是好害怕,不知道可不可以不去呀” “细妹,你又掉队了” 一旁还没入睡的沈霞忍无可忍的睁开眼睛,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都来了军校一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没志气呢” “霞姐,我、我不是没志气,我是真的害怕呀” “害怕害怕你要是我女儿呀,我现在就一鞋底子抽过去,直接打醒你” “你要是我娘,我肯定早就哭着喊着嫁人了。”细妹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萧瑜低声吼了一句,“你们两个别吵了” 她现在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感觉这两个女人再多说一个字,她就要当场吐在这里了。 沈霞和细妹对视一眼,急忙凑过去,关心的问 “萧瑜姐,你怎么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萧瑜勉强道“头疼,胃里难受。” 沈霞担心“是不是白日里吃坏肚子了我儿子之前有一次吃了大夏天里隔夜的饭菜就是这样的。” “诶呀,会不会是” 细妹想起什么,脸色苍白,吞吞吐吐。 “是什么” “是,是白日里那位婶子说的,那个胡神医做的法,让小鬼来附你身” 细妹下意识的四处看了看,意识到她们身在祠堂,更觉得背后一股凉气窜了上来,三伏天里打了个冷颤。 萧瑜差点被气乐了“那也是找你啊,我可一句话没说。” “说什么呢,细妹” 沈霞喝止了她“你自己也说是封建迷信了,现在怎么又信了” “宁可信其有嘛”细妹委屈,“不然我们都是吃了一样的饭菜,怎么只有萧瑜姐有事” “不是今天一天了。”萧瑜没好气道“这症状很久了。” 沈霞表情凝重“怎么不早说我瞧你这段日子就不太爱惜自己身体,训练结束了也不回去,整日在校场上负重跑步,饭也不好好吃,身子如何撑得住我领你去看大夫吧。” 细妹也担心“可是校内医生这次没有随行,我们只能去村里找大夫了,难道真要去找那个胡神医” “此人听起来确实像装神弄鬼的神棍,可是既然是村里唯一的大夫,头疼脑热应该还是能看的。”沈霞沉吟。 细妹点头,又忍不住道“就算真的是他给你施的法,也该找他来解的。” “细妹” “霞姐,我就是说说嘛。” 萧瑜一夜未眠,天蒙蒙亮,沈霞请示过教官后,就扶着萧瑜一路打听,来到珠村胡神医家里。 胡神医是个六十出头,骨瘦如柴的小老头,弯腰驼背,留着三寸小胡,神色猥琐。 他闭着眼睛捋着自己山羊胡子,一本正经给萧瑜号了半天脉,翻来覆去询问她的症状。 “头晕,胃痛,反酸水,没食欲。” “多久了” “有一个来月了。” “女娃娃嫁人了没有啊” 萧瑜皱眉“嫁了。” 胡神医忽然眼睛一睁,笑道 “女娃娃,恭喜你,你这是有喜了” 萧瑜一听,脑袋嗡一声,刚要开口反驳,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弯腰就吐了出来。 胡大夫拍着她的背,笑眯眯道“快三个月了,回家好好休息吧,可别再出来舞刀弄枪了,小心动了胎气。” 这一日,又是谢景澜冯历程等人例行来到小福园别墅议事,虽然每次来这里他们都免不了辩论争吵,但从未像今天这样话没两句就迅速吵了起来,而且众人划分成了两派,针锋相对,据理力争,火药味十足。 吕鲲鹏把一沓报纸摔在茶几上,嗤笑道“我早就说了,中山舰不过是一场误会,如今校长出来亲自解释,这回你们信了” 报纸上刊登着军校总理纪念周训词,有一段是相关人士对三月二十日事件的回应。 楚汉看也不看一眼,冷笑道“我在报社工作会不清楚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讲那你给我说说,清除双党人士算怎么回事开除军校华永泰等人算怎么回事省港罢工委员会被统统缴械至今还未归还算怎么回事这不是搞分裂这是什么” 谢景澜从中劝解“楚汉你冷静一些,这不排除是西山会议派从中挑拨,党内左右意见不一,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无可奈何”楚汉十分激动“东征胜利,苏联支持,北方直奉胶着,革命军万事俱备,如今北伐大业刚刚起步,他们倒好,自己窝里先斗起来了这就是中国人的劣根性啊” 冯历程忍无可忍,没好气道“你跟我们发什么火我们工厂工地也在闹罢工,再这样下去工程什么时候能结束” 苏沪线开工至今两年,去年暴雨洪水,已建成的桥梁和路基被冲毁,今年工人又频繁罢工,眼见工期一拖再拖。 “罢工他们只是在争取合法权利”楚汉依旧忿忿不平,“锦宁,你倒是说句话” 他看向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霍锦宁,此时所有人都看向他。 手中的骨瓷咖啡杯放回了茶几的碟中,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霍锦宁淡淡道 “我是个商人,心中没有党派,只有家国。” 众人语塞。 有人叹道“二哥说的对,政治之事说穿了都是弄权博弈,我不主张站队,还不如干些实事。” “这不一样”楚汉不同意,“这不是站队,这是信仰问题,这是主义之争有人想要效仿袁大总统,窃取革命果实,大权独揽,用心何其歹毒” 吕鲲鹏不渝“你含沙射影指谁呢” 也有人站在楚汉这边,哼了一声“谁阴谋谍动,谁铲除异己,说的自然是谁。” 谢景澜无奈“话不能这样说,事情已经过去,如今北伐不是已经顺利开展了吗” 楚汉冷笑“你须知一件事情发生后,不要看前因,要看后果,某人如今集党军政三权于一身,当真好算计。至于北伐大业,当然还是要保存嫡系,拿他人做挡箭牌了。” “胡说八道”吕鲲鹏拍案而起,“你无凭无据的,为何造谣生事” “我哪里造谣生事你是要我将前线战地记者传来的第一师和独立团的伤亡对比,完完整整的念给你听吗” 双方眼看又吵了起来,七嘴八舌,愈演愈烈。 连阿绣和霍吉都躲在厨房中不敢出来,只有霍建宁静静坐在沙发上,犹如暴风漩涡中一滴宁静的水,岿然不动。 他垂眸,慢慢抿着咖啡,神思尽敛。 阿绣偷偷的从厨房探出头,想要猜测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他究竟认可楚汉,还是赞同吕鲲鹏亦或如他所言,丝毫不在意党派之争 不过,无论如何,她相信他都有自己深思熟虑的考量,一定是最正确的。 电话铃声突兀响起,插进天翻地覆的吵闹声中,谢景澜离电话最近,他被吵的一腔火气,一时也忘了这是在霍锦宁家中,顺手接起,没好气吼道 “谁说话” 那边沉默了片刻,一个女声冷冷道 “康雅惠。” 谢景澜呆滞了片刻,抬头看向霍锦宁,颤抖的递过话筒 “二哥,您,您岳母” 客厅刹那间万籁俱静。 霍锦宁顿了顿,起身走过去,接起电话 “岳母” 那厢康雅惠压抑着怒气,冷声问“你之前有没有去广州” 康雅惠找他,从不会打电话来小福园别墅,此时这样质问,霍锦宁一时拿不准是何用意,迅速把所有相关细节思索一番,谨慎回道 “是去过。” “见没见过萧瑜” “见过。” “过夜了” “是。” 康雅惠似乎语气缓和了不少,但仍是斥责了句“胡闹我从来都不同意她去长洲,军校纪律森严,她是当兵的这块料吗” 霍锦宁皱了皱眉,沉声问 “究竟怎么了” “你现在就去广州,把她接回来。” 康雅惠冷哼了一声 “军校发来电报,她怀孕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章 第23章 数日之后,萧瑜被霍锦宁亲赴广州接回上海,连夜住进了仁济医院。 萧瑜自然、当然、必然不是怀孕了那胡神医委实是个胡神棍,连脉也不会诊,难为珠村村民是如何靠着这位大夫看病至今。 那一日萧瑜确实头晕目眩,呕吐不止,当天就被沈霞和其他几个教官同学搀扶着抬上车,送到广州市里的医院,诊断结果是天热中暑,加上长期营养不良、慢性胃炎引发的轻微厌食症。 萧瑜患胃病的时间很久了,当初留学美国,不习惯西餐定食,索性经常不吃饭,久而久之得落下了病。也就是那时,把君子远庖厨的霍吉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霍锦宁逼得纷纷学会下厨做饭,在公寓里自炊自食,后来调养了几年,就很少犯病了。 现今自幼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人,骤然来到高强度高压力条件艰苦的军校,没有和旁人一样坚定的革命理想,之前不过都是为了一口硬气撑着。而自从华永泰陈胜男等人相继离开之后,她嘴上不说,心里终究意难平,久而久之,旧病复发,并且愈加严重了。 只是沈霞开始是真的以为她有了身孕,毕竟霍锦宁曾来看过她,是同寝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于是她第一时间就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了杨教官。而杨志诚知道萧瑜的身份,唯恐出什么闪失,又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向上汇报,最终一封电报直接拍到了康雅惠面前。 医院诊断结果出来的时候,霍锦宁那厢已经坐上了南下的轮船。 虽然不是怀孕,但她这病可大可小,中药西医都没用,只能静养调理。萧瑜本来不想小题大做,可霍锦宁一反常态没有顺从她的意见让她回校,而是直接强制把她带回了上海。 萧瑜一路上都没理霍锦宁。 舟车劳顿,到上海时,病情又加重了,水米不进,吃什么吐什么,前前后后挂了近十天的吊瓶。 康雅惠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自得知她并非有孕而是胃病后,甚至再没过问,她丈夫萧润赴美接受欧伯林大学颁赠的法学博士名誉学位,夫妻两个一同出国了。 住院期间,康雅聆倒是来探望过她,向她介绍另一间她美国朋友开的医院,恰巧霍冬英也来探望她,向她介绍一位祖传治胃病的老中医。两人互相争论了一番,被萧瑜统统婉拒后,就手拉手一起去新开的美丽大世界舞厅跳舞去了。 霍锦宁放下手头的所有工作,一直陪在她身边。 医生说她的厌食症状,与其说是胃炎引起的,倒不如说是心理问题引起的,属于与心理因素相关的生理障碍,胃病治疗与心理开导要双管齐下。 霍祥盛了碗鸡汤,在病床前苦口婆心的劝着 “小姐,您好歹吃一点,这人不吃东西,慢慢可不就完了嘛。这可是我亲手熬的,油都撇干净了,就放了点葱花和盐,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萧瑜躺在床上,闻言死气沉沉的掀起眼皮 “你亲手熬的” “我看着吉哥亲手熬的。”霍祥面不改色,“小姐,您心里有事,你跟我说,小的给您分忧。这么久您身边没个人伺候着,可不是不顺心嘛,听说您病了,霍祥我也急得好几顿没吃下去饭。” 萧瑜瞥了一眼他吹气球一样肉眼可见圆润起来的脸盘子,一年不见,看来这小子婚后日子过得很是顺心。 “你媳妇厨艺不错” 霍祥嘿嘿傻笑“还成,但是我媳妇长得俏,我每天看着她就能多吃两碗饭。” “听说有身子了” “嗯,七个月了,尖男圆女,我看一准儿是个大胖小子。” 萧瑜失笑“得了,你也别在这里杵着了,回去照顾你媳妇吧,等生下来,我包个大红包给你。” “那怎么成,小姐你” 一直坐在旁边的霍锦宁开口道“霍祥,你回去吧。” 霍祥犹豫,但到底还是惦记着家里媳妇,顺水推舟的应下了。 霍祥走后,霍锦宁端起那晚鸡汤,用勺子轻轻搅了搅,吹了吹热气。 “趁热喝点。” 萧瑜把头扭到另一边,冷淡道“油腻。” “我去买生煎” “干硬。” “那我明天让霍吉给你煮小米鸡蛋粥” 萧瑜终于忍无可忍捂着额头,呻吟了一声 “你可饶了我吧。” 当年在美国时,为了让她调理脾胃,霍吉每天早上都小火慢熬一锅小米鸡蛋粥,连喝三年,早就腻了。况且里面放了红糖,是霍吉从离租住的公寓半个钟电车车程的广东人开的商店里买的,味道又酸又苦,极其古怪。 一想起来,胃里就不舒服,她猛地起身,弯腰趴在床边干呕,霍锦宁急忙拿过来痰盂。本就没吃什么东西,胃里空空的,只吐出来一些酸水。 漱过口,拿帕子擦了嘴,萧瑜闭目僵持了好一会儿,难受劲儿才过去,她缓缓躺回床上,表情恹恹。 霍锦宁看着她灰败的脸色和凹陷的双颊,叹了口气 “你就算想回广州,也要等身子好了再说。” “我没多想回。”萧瑜闭着眼睛,面无表情,“我只是不想做逃兵。” 他清楚她在想什么,从小到大,她何曾这样近乎任性的执拗,这样近乎幼稚的赌气初时也许是一己私心,与人置气,后来终究是被感染,被影响,被裹挟。 眼见师长同窗分道扬镳,却必须无动于衷。文人墨客登报批评,工人学生罢课游行,楚汉吕鲲鹏尚能彼此吵上一吵,她又能做什么呢 可这正是他忧心所在,如今广州草木皆兵,山雨欲来,他带她回来是为了调养身体,也更是让她暂避风头。 “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萧瑜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我明白。” 并没有人在意她是否做了逃兵,也并没有人等着她回去并肩战斗。 事已至此,那么终究是要把身子养好了再说。 她把被子蒙到头上,闷声道“明天让霍吉熬小米鸡蛋粥吧,不准放红糖。” 霍锦宁淡淡一笑“好。” 炉子上小火坐着砂锅,咕噜咕噜慢炖着,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霍祥蹑手蹑脚的用帕子垫着,掀起了砂锅盖,陶醉的闻了几下。 “真香呀,这回小姐总该能吃进去了吧。” “霍祥大哥,你偷吃”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惊讶声音,吓的霍祥一个激灵,烫到了指尖,急忙扔了砂锅盖,去捏耳朵,嘴里抱怨着 “我说阿绣妹子,你吓死我了我哪有那个胆子偷吃啊” 霍吉拎着菜篮子走过来,另一只手还提着一条活鱼,面无表情道“你没胆子当年是谁嘴馋偷吃了少爷从美国带回来的糕点,没想到人家那是香皂,差点小命呜呼了” “乖乖我的吉哥,你可别提我当年的丑事了,都叫阿绣妹子看笑话” 霍祥凑到阿绣身边嬉皮笑脸道“阿绣妹子,你这小米鸡蛋粥里放了什么秘方,怎么这么香” 阿绣腼腆的笑了笑,上前掀开砂锅盖拿勺子搅了搅,关上火,撒上一点细盐。 “只是加了些碎菜和肉汤,少奶奶不爱吃红糖,我就做成了咸口。” 她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忙活了,胡萝卜和菠菜炖熟切碎,加上泡了一夜的小米和肉汤放在锅里煮,煮开以后放入搅好的蛋糊。这样入口烂熟,又好看又营养。 霍吉提醒她“蒸笼也好了。” 她又急急忙忙关了蒸笼的火,打开笼屉,里面是一笼雪白的小包子,趁着热乎她赶紧将它们都拣出来。 霍祥佩服道“阿绣妹子心灵手巧,昨天那鸡汤熬的也是香气扑鼻,以后谁娶了你谁真是天大的福气” 阿绣动作几不可查的一顿,复又浅笑道“少奶奶胃口不好,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天气这样热,适合吃些酸甜爽口的,不知道这个山楂豆沙包合不合口味。” 她知道少奶奶从广州回来了,这段时日霍锦宁都在医院里陪护,若说她心里没有难受,实在太过自欺欺人。但更多的,却也有一种担心,想为少爷做些什么,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好。 趁着阿绣出门找食篮的功夫,霍祥趁机捅了捅霍吉,向门外撇了撇嘴,压低声音道 “吉哥,这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 “阿绣妹子呀可别跟我说她真是少爷的” 霍吉呵斥道“别瞎说” “嘁,别当我眼睛瞎。”霍祥老神在在道“按理说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平常,咱少爷有几个红颜知己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咱小姐是什么人啊那是当兵拿枪的军爷要让她知道,这事还了得” 霍吉一滞,沉默了片刻,慢慢道“你觉得小姐真的会在意吗” 霍祥张了张口,似乎也觉得想不到萧瑜拈酸吃醋的小女儿之态,想着想着,自己先打了个冷颤。 他挠了挠头,费解道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奇怪起来,咱少爷和小姐好像和一般夫妻不太一样啊” “只是不太一样吗我有时候总觉得他们根本不是夫妻。” 霍吉自言自语道。 他这些年一直跟在两人身边,从北京到纽约到上海,两人情谊深厚无需置疑,可这世间没有这样新婚之夜也不曾同房的夫妻。 霍祥瞪大了眼睛“什么不是夫妻你在瞎说什么” “没什么”霍吉摇了摇头,继而皱眉冷声道“别议论少爷小姐的私事” 霍祥讪讪撇嘴“哼又仗着自己比我早出生半个时辰倚老卖老,有本事赶紧讨个老婆生娃娃呀” 霍吉闻言一僵,默默转过身去,沉声道“管好你自己老婆孩子吧,嘴上没个把门的,迟早有一天把肚子里不该说的都倒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章 第24章 这段时日,萧瑜留在医院修养,住在单独一间复式套间,有独立的小客厅与洗漱间,平常有护士和护工照料。其实她和霍锦宁在上海的婚房是婚前就置办好的,位于徐家汇的欧式洋房,可这两年他们几乎都不曾在那里住过,并没有什么回家的概念,住在医院,萧瑜倒是无所谓。 连续一年来高强度的训练学习,马不停蹄,骤然闲了下来,日子变得极为无聊且空虚。虽然从前萧瑜在北京时,也常常闭门在家一天天荒废时日,但自己不想出门,和被迫不能出门是不同的。平常成日成日的懒着也不觉无趣,如今天天闷在病房里,反而闲得慌。 偶尔来个探病的故旧,还不够生气的。 “多年不见,没想到再见你是在病房里。”冯历程无奈摇头,惋惜的叹气。 萧瑜瞟了他一眼“还没病入膏肓呢。” 冯历程和霍锦宁在美国相识,自然也和萧瑜相识,多年好友,见面就互损,从来没对付过。 “去去去,别逮着人家生病的时候气人家。”谢景澜帮着赶苍蝇一样挥挥手,“没看见萧二小姐这瘦得皮包骨头,小脸蜡黄嘛一生气又给你绝食了,锦宁还不抽咱俩。” 冯历程忍笑道“是是,当初在纽约时就挑食挑出了胃病,现在直接厌食了,可不能再气,吃饭得哄着来。来来来,我喂你” “滚” 萧瑜被他恶心的反胃,一巴掌打掉了他作势伸过来的手。 谢景澜看着掉在地上的糕点惋惜道“阿绣好久没做小酥饼了,你不吃我吃呀。” “阿绣是谁” 谢景澜一愣“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 平日里玩笑归玩笑,可谢景澜一直都知道霍锦宁与阿绣之间坦然清白,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理所应当以为萧瑜和阿绣之间也相熟。如今见到萧瑜的反应,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也许说错了话,联想到由此可能引发的一系列后果,不禁咽了口口水,神色惶恐的与冯历程对视一眼。 冯历程比较镇定,他推了推眼镜,面不改色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就是锦宁资助的一个学生,厨艺不错,我们以为你知道。” 萧瑜不动声色的观察了一下二人的表情“是个女学生” 二人一僵,冯历程轻咳一声,低头喝水,谢景澜打了个哈哈“是吧女学生男学生其实都差不多,现在男女平权嘛。” “哦。”萧瑜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我记起来了,锦宁和我提起过一嘴。” 二人同时松了口气。 “是那个活泼俏丽的小姑娘嘛,姓什么来着” “姓方。”谢景澜顺口道“但我瞧着阿绣不活泼啊,文文静静的,还有些胆小怕生,认识了这么久,一开玩笑还是要脸红” 话没说完,脚上就被狠狠踩了一下。 谢景澜痛呼一声,看向冯历程,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分外的恨铁不成钢,而萧瑜眼底似笑非笑,若有若无。 他立刻识趣闭嘴,面上干笑,心里暗骂,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夫妻俩全是芝麻馅儿汤圆心里黑,自己险些就被套了话。 萧瑜慢条斯理靠回软枕上,垂眸淡笑不语。 气氛一时尴尬,两人如坐针毡。 冯历程清了清嗓子,“谢景澜,你今天来是要做什么的,你忘了” “啊嗨”谢景澜一拍大腿“我把正事都忘了。” 他凑到萧瑜面前贱兮兮道“二哥把你关在医院里管得严,哥们儿知道你最近闲极无聊,怕你闷出病来,今晚带你出去消遣消遣如何” 萧瑜看着他猥琐的笑容,抽了抽嘴角“军校有纪律,禁止出入风月场合,你这是在搞腐化。” 康雅惠眼皮子底下,她还能再往枪口上撞 “你以为我请你逛长三堂子” 谢景澜哭笑不得从兜里掏出三张戏票“我是要请你去听戏。” “那也不去。” 如今她确实无聊,但身子还没好利索,体虚气短,连下楼去花园遛弯都提不起精神,哪有精力巴巴跑出去听那敲锣打鼓的。 听她拒绝,谢景澜也不着急,曲指弹了弹戏票,得意洋洋道“这可是娄老板时隔多年,重返戏台的第一场,开门红头一炮,千金难求,多少人抢都抢疯了,不去你可别后悔啊。” “娄老板”萧瑜微愣,“哪个娄老板” “还能有哪个娄老板,天下第一坤生娄小舟啊” 她恍然觉得这对话似曾相识,“她不是息戏嫁人不唱了吗” “离婚了,她那不成器的丈夫染上了烟瘾,败光了家产,二人恩断义绝,年初时登的报,大江南北人尽皆知。” 冯历程鄙夷的看着谢景澜兴高采烈的模样“人家劳燕分飞,瞧把你幸灾乐祸的,缺不缺德啊” “我怎么缺德了这是分得好分得妙分得呱呱叫。当初娄老板嫁人时,碎了多少票友戏迷的心,这些年坤生层出不穷,没一个能比得上娄老板的小指尖儿。如今她终于大彻大悟,离开烟鬼,重返梨园,简直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冯历程嗤笑“那你怎么不买挂鞭炮放一放” “我放了呀,我当天晚上就买了一百零八响的炮在门口放了”谢景澜一本正经。 萧瑜和冯历程顿时都无奈了。 萧瑜头疼的抚额“你和历程去吧,我没兴趣。” 谢景澜还不等说什么,冯历程先笑了“某人不是说萧瑜也爱听戏吗还什么爱戏如痴我就说过,稍微接受过一点进步思想的年轻人,都不会接受这种老古板的东西。装腔作势,压抑人性,毫无真情实感” 谢景澜狠狠瞪了冯历程一眼,对萧瑜道“看见了吧这人喝几年洋墨水就狂得连祖宗都忘了,洋墨水谁没喝过呀就他这不懂戏的棒槌,你说让我跟他去看戏” “刚才谁说只要亲眼见过亲耳听过娄老板的戏,就能让我彻底改观,怎么又不敢让我去了” 谢景澜气急“你以为我托了八十丈远的关系弄到几张票容易懒得和你多费口舌,你爱去不去” “我说了,萧瑜去我就去。” “好,这可是你说的,别反悔” “谁反悔谁孙子” 两人齐齐望向萧瑜“你到底去不去” 她哭笑不得“二哥哥要是知道我不好好休养偷跑出去” 谢景澜迅速道“今晚工信局局长请客,二哥应酬去了,管不到你。” “我也没有可换的衣服” 冯历程拎起脚边的纸袋子“给你带着呢。” 萧瑜无可奈何,举手投降“好好,我去就是了。” 地下革命接头一样,萧瑜换上黑风衣,戴上黑墨镜,躲过病房的护士和看护,和谢景澜冯历程两人一起从医院后门鬼鬼祟祟的溜了出去。 闻久了医院的消毒液味道本来无感,可一出医院,扑面而来的新鲜空气还是不由叫人神清气爽。 她入院两个多月,错过了上海最炎热的季节,如今夏末秋初,天气转凉,将夜未夜的黄昏,清风拂面,舒适极了。 然而她这一路都昏昏沉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直到车子停到了百丽剧院门口,才恍然清醒过来。 娄小舟此番委实是高调回归。 百丽剧院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新式剧院,西洋建筑,气派非凡,此时门口车水马龙,豪华汽车排起长队,名流商贾进进出出。剧院门口张红挂彩,巨大的宣传画报从三楼垂到了一楼大门正上方。 谢景澜见萧瑜抬头注视着那副宣传画报在门前止步良久,不由道“快进去啊,一会儿开场了。” 萧瑜收回目光,轻轻一笑,淡淡道“你怎么也不说一声今日和娄老板搭戏的是谁啊” “诶,我没说吗当然是如今红透半边天的探花旦角碧云天老板了。” 那巨幅画报上印着一对相偎相依的璧人,乾旦秀美,坤生英俊,杜丽娘慕色还魂,柳梦梅情深似海,正是一曲牡丹亭。 娄小舟是梁瑾的师姐,她险些都忘了。 此番演的是五十五折全本牡丹亭,分成上、中、下三本,三天演完。今晚是上本,从闺塾到离魂,讲得是梦中情,为情而死。 坦白说来,除了之前除夕夜里在秦关师父的小面馆里听到那半曲洪崖洞的转播外,这几年来,她再没听过有关梁瑾的任何只字片语,甚至再没听过戏。无暇顾他也好,刻意回避也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自觉不是转了性,不过是曾经沧海,心有戚戚。 游园惊梦这一折,她以为自己都忘了,可那鼓声灯影一起调,窈窕丽娘一亮相,一字一句倒背如流的唱词咿咿呀呀的倾泻而出,她终究还是忆起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平生第一次听戏,是四岁那年在霍府被沈月娘抱在怀里听的这一折,这些年反反复复听得最多的也是这一折。昔日狐朋狗友说她是这一折的行家里手,倒也不是打趣。 梁瑾当初成名戏作就是同师姐娄小舟,和碧虚郎对台打擂时唱的这曲牡丹亭,只可惜萧瑜归国之时,娄小舟嫁人息戏。故而她只见过最娇美秀丽的杜丽娘,却没见过最风流英俊的柳梦梅。 如今,这对曾经的天作之合,她终于得见,形貌唱作已不必多说,举手投足间端得是十足默契,只得由衷感慨一句,名不虚传。 今夜这戏,是精心改过的,原先的演出本偏重杜丽娘,以旦角为主,今儿个的戏加强柳梦梅的唱词,生旦并重,势均力敌。 除此以外最精妙一处,是花神的改编,原先惊梦中引杜丽娘与柳梦梅梦里相见的花神是一位花神,并不要紧,而今根据民间传说添加花王及十二花神,并邀请名角儿客串演出。花神们莲步轻移,裙裾生风,边歌边舞,台下乍惊乍喜,激动万分,整场戏瞬间赢得满堂喝彩。 在漫天花雨,喧嚣掌声中,萧瑜靠回椅背,无声的笑了起来。 无论日后梁瑾能飞多高,走多远,今夜碧云天和娄小舟这两个名字,注定和这曲牡丹亭一同载入梨园青史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章 第25章 萧瑜撑了三个小时,有些挨不住了,懒懒散散的瘫软在座椅上。 她左边的谢景澜把掌声拍得惊天动地,声音哽咽“娄小舟,依旧是娄小舟,今夜竟如久别重逢,破镜重圆一样。” 她右边的冯历程呆愣的望着舞台,喃喃自语“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一见钟情也不过如此了。” 谢景澜和萧瑜齐齐看向他,冯历程有些尴尬,但还是诚恳道“冲破封建枷锁,勇敢追求自由真爱,实乃新时代之典范。娄老板和云老板入戏入情,果然名不虚传,之前是我见识短浅,太狭隘了。” “是吧,我就说你会心服口服。”谢景澜得意道。 “服了,真的是服了。” 大戏落幕,曲终人不散,观众久久徘徊不愿离去,掌声一波波如潮水般此起彼伏,他们想看二位老板谢幕。 可娄小舟是从不卸妆谢幕的,哪怕是阔别已久的回归演出,娄小舟依旧是那个娄小舟。这一点倔强,他们师姐弟居然惊人的一致。 谢景澜不管不顾的拉着萧瑜和冯历程往外冲。 “诶诶,去哪儿去” “黄浦饭店。”他头也不回道“今晚在那里娄老板有场庆功宴,我朋友答应带我们进去。” 萧瑜犹疑“不了吧。” 时辰不早了,她该回医院了,再者她现在大病未愈,吃不了什么东西,去了也是扫兴。 刚刚晋升为戏迷的冯历程却兴高采烈的应和“真的那还等什么,快走快走” 萧瑜道“那我回去了。” “我俩哪有空送你啊” “我打电话叫车,或者坐黄包车回去。” “不成,这大晚上的,你一个人回去我们可不放心。”谢景澜劝道“来都来了,不去多可惜,赶紧走” 说完两人也不顾她反对,一左一右把她架到车上,关上车门,一骑绝尘。 正如谢景澜所说,他这一趟还是真是托了不少人情。他那位朋友是谢家的远房亲戚,叫施懋林,是大公报的责编,亦是娄小舟多年手帕之交,年纪不大,但按辈分谢景澜还要唤表姑。 黄浦饭店门口,谢景澜赔着笑央求着“表姑,不是说好了带我来庆功宴的嘛,你看我们几个来都来了。” “我答应带你进,可没答应带你的朋友进。” 施懋林三十出头,风姿绰约,衣着光鲜,是典型的沪上时髦女郎,她双手抱臂,不客气道 “再说今天这局也不是什么庆功宴,庆功宴要等三天之后演完再办。里面都是一些我和小舟的知己老友,久别重逢叙叙旧,你们跟着去凑什么热闹” 冯历程也连忙凑上去说软话“老友新友都是友嘛,不能厚此薄彼,表姑啊” 施懋林杏眼一瞪“谁是你表姑” “姐姐,懋林姐姐还不成嘛。” 萧瑜有些乏力的靠在墙边,百无聊赖的站在一边看着冯历程和谢景澜对着施懋林软磨硬泡。 一辆汽车停在门口,下来四个人,走在前面的一对男女,正是梁瑾和娄小舟。 施懋林笑着向二人招手“小舟,这边。人都齐了,就等你们这主角姗姗来迟了。” 久闻大名,萧瑜今日是第一次在台下见到这位娄老板。 台上玉树临风的小生,台下是个明艳动人的淑女。她着一身浅绿色方格旗袍,白色高跟鞋,长发用一枚玉簪尽数挽在脑后,露出秀丽的五官。举手投足与寻常大家闺秀并无不同,唯有眉宇间有股子坦然大方,显得整个人都气质迥然。 而与她并肩而行的梁瑾,几年不见,他样貌没什么变化,只是沉稳凝练了,曾经的青涩执拗似乎一去不复返,萧瑜竟恍然间冒出来“他长大了”的念头。 记忆里,他从来只穿长袍布衫的,传统古板得紧,不但不喜欢西装,还不喜电灯电话汽车之类一切洋玩意。如今却罕见的穿了一件白色西服,系着黑色领结,乍一看好似谁家留学归国洋派的少爷,和身边的女子十分登对。 方才电光火石间,萧瑜也些许思索过遇见他时该如何招呼。可此时此刻,他们已然彼时望见,他却视若无睹,好似从不相识的陌生人,倒也让她省心。 娄小舟笑着走上前“懋林,辛苦你张罗了。” 施懋林亲密的挽着她的手臂“别同我讲这见外的话,我们这么多年姐妹,你的事我当然义不容辞。今晚你十分出色,演出轰动上海,我打包票明天所有报纸的头条消息全是你娄老板。” 说着她看向梁瑾,笑嘻嘻道“对了,还有我们的男主角。你不是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吗,我还以为你不会来,看来天底下还是你师姐最能管住你” 梁瑾只笑了笑,也不言语。 一旁的谢景澜和冯历程,乍一见到近在眼前的娄小舟本人早就晕头转向了,期期艾艾的凑过来想搭话。 娄小舟注意到几人,不禁问施懋林“这几位是” 施懋林轻哼了一声“讨人厌的野小子,不用理他们。” “表姑”谢景澜急忙磕磕巴巴的解释“娄老板,你你你从小我就看你的戏,不对,是我从小就看你的戏,唉,也不对” 这人原先也是京城纨绔子弟,拈花惹草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如今真跟个毛头小子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利索,惹得娄小舟噗嗤一笑 “我有这么老吗” 冯历程嫌他丢人,一把将他推到一边,对娄小舟颔首,礼貌道“娄老板久仰大名,鄙姓冯,冯历程,今日是专程和友人来捧娄老板场的。听闻这里设宴欢迎娄老板重返梨园,一时冲动,冒昧前来,希望能和娄老板结交朋友,还请娄老板不要怪罪。这是我朋友谢景澜,还有这是萧瑜萧瑜呢” 冯历程一转头没看见萧瑜,回身找了一圈才找见,把她喊了过来。 “这位是我朋友,萧瑜,也十分仰慕娄老板风采。” 萧瑜无可奈何,迎着众人的目光施施然走过来,在娄小舟面前站定,笑了笑“娄老板。” 然后冲她身后另外一男一女点了点头,淡淡道“周哥,兰姐,好久不见。” 与梁瑾和娄小舟一同下车的两人,正是周光伟和李兆兰夫妇。 二人对视一眼,对她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均感觉既意外又尴尬。 周光伟不动声色的瞧了眼梁瑾,发现他面无表情,形同陌路,不禁在心底松了口气。 他犹豫了一番,还是恭敬的叫了声“二小姐。” 李兆兰也笑道“好久不见,二小姐。” 施懋林原先没留意到萧瑜,这才仔细打量她,诧异的看了看他们双方“你们认识” 萧瑜垂眸淡笑“在北京的旧识。” 娄小舟为人也爽快,直接道“既然大家都是朋友,那就请一同入席吧,反正也只是朋友叙旧而已,不妨事。” 正如施懋林所说,今晚这局确实只是旧友接风,小厅内总共不到二十个人,彼此熟识,萧瑜他们三个外人突兀来此,其实并不合适。 小厅里沙发长椅,棋牌俱全,桌上美酒佳肴也已备下,大家并不拘谨,而是或坐或立,说说笑笑。当然,更多人围在娄小舟和梁瑾身边,谈天说笑,敬酒聊天。 萧瑜坐在角落里沙发上,用小勺把一个鸡蛋布丁挖来挖去,也不送进嘴里,明明饿着,却毫无食欲,胃里又胀又冷,很不舒服,她今天大概是累到了。 冯历程状若彬彬有礼,实则厚着脸皮黏在娄小舟身边,仗着娄小舟不会开口赶他,是片刻不离。而之前如痴如狂的谢景澜,此刻却没凑过去,而是坐在萧瑜身边,脸上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怎么了不过去和娄老板说话,这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萧瑜啊,你是怎么和周先生认识的” “你说周光伟”萧瑜似笑非笑的瞅着他“我知道你前年一回国就到了上海,跟着二哥哥做事,但北京里的流言蜚语我不信你一点没听过,当初京城里大小报纸可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谢景澜一拍脑门,后悔不已。 有关萧二小姐捧男戏子的故事,他真的只听过一两嘴,而且根本没记住那戏子是谁。如今回想起可不就是碧云天嘛,他竟然还把萧瑜带出来看他的戏 “我今天居然连犯两回蠢” 他觉得霍锦宁知道了,恐怕会直接发配他去西伯利亚谈生意。算了,他还是识趣一点,明天就申请打包去监督铁路施工吧。 “放心,我又不告你状。” 萧瑜把戳得稀烂的布丁推到一边,斜倚在沙发扶手上,一动也不想动。 谢景澜还是心中惶恐,商量道“要不然咱们现在就走吧,现在时辰也不早了,我瞧你实在不舒服。” “成啊。” 那厢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阵起哄声,几人笑得乐不可支,正中央娄小舟无奈摇头,梁瑾端着高脚杯垂眸不语。 施懋林笑道“你们可别笑啊,难道我说的没道理这小舟和云天台上锦瑟和鸣,台下男才女貌,可不是天生的一对,若是能凑成姻缘,真真是人间美事啊” 话一出口,响应者居然还不在少数,纷纷笑着起哄要二人今日给个回答。 娄小舟万般无奈,只得苦笑“诸位打趣了,我与师弟不过姐弟情分,断无儿女私情,云天你说是不是” 然而梁瑾并未搭腔,他缓缓抬头,目光穿过周围簇拥的人群,精准的望向事不关己的萧瑜。 这是今晚二人头一次目光对视。 前尘往事,万语千言,萧瑜并不想看懂。 他轻笑道“师姐,我觉得懋林姐说得也不无道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6章 第26章 世事无常,命运动辄天翻地覆。 如今泰升戏楼初见那一幕仿若重演,而一切角色场景统统调转了过来。他与身边登对佳人被大家簇拥,风头无两,是全场焦点。而她比当初那个高冷的俏天仙还落魄些,大病未愈,面容憔悴,披了件不合体的男士黑风衣,里面甚至还穿着医院的蓝白病服,不可谓不狼狈。 久别重逢,这样的会面总是显得她落了下风。当初怎么说也是她无情在先,始乱终弃,对不起人家。她知道他心中自然有气有不甘,而今让他略胜一筹,若是能心里舒坦些,前恩旧怨一笔勾销,她也懒得计较。 谢景澜扶着她去找冯历程,顺便向施懋林道别。 “今晚打扰了,我们先走一步。” “怎么求人办事,办完事连表姑也不叫了”施懋林媚眼如丝斜了谢景澜一眼,笑骂“你这小赤佬巴巴求着让我带你进来,现今进来了又要走,不要我给你引荐娄老板了” 谢景澜干笑“朋友身体不适,真得回去了。” 施懋林轻哼一声,又打量起萧瑜来,她试探的问“萧小姐行二不知名字是哪个字,我总瞧着你有些眼熟。” 萧瑜还没回答,冯历程道“怀瑜握瑾的瑜嘛。” 这四个字一出,萧瑜和身后不远处的梁瑾,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顿了片刻。 施懋林惊喜道“原来真的是萧二小姐,去年在霍家的酒会上我们还见过一面,不知你记不记得” 萧瑜本是不想被人认出的,但事到如今,只好敷衍道“不太记得了。” 施懋林所说的萧二小姐,自然不是京城深宅大院北洋高官萧如山的萧家,而是山西富贾康家大姑爷萧润的萧家。她母亲二嫁阴差阳错还是嫁给了萧姓的男子,而二人婚后无子,只有萧润故去的前妻留下的一个长子,如今在法国留学。所以她萧瑜不用随继父改姓,从北京到上海,居然还是萧二小姐。 认出萧瑜之后,施懋林不自觉语气温和亲近多了,“不记得没关系,如今认识了,以后我们可以多来往。我听闻你南下入长洲,现在可是毕业回来了” “未曾毕业,身子不好,回来养病一段日子。”萧瑜含糊回道。 施懋林瞥见她露出来的病服领子,虽然满肚子疑问,又不好开口,只得道“二小姐好好保重身子,我送你们出去吧。” 萧瑜客气婉拒,一旁沉默不语的梁瑾突然开口“懋林姐,我来送吧。” 他笑着看向萧瑜,眼底总有那么些疏离冷意“其实,我和二小姐也是多年旧识了,不是吗” 萧瑜有一时一刻,恍惚觉得梁瑾确实变了,时间鬼斧神工,总是能彻头彻底的改变一个人。原先的梁瑾从不会这样和她说话,也不会这样看她。 于是四人一同走出酒店,冯历程被强行拉走,脸上还不情不愿的,谢景澜战战兢兢的隔在萧瑜和梁瑾中间,生怕两人起什么摩擦。 梁瑾沉默不语,萧瑜被夜风一吹,只觉得头疼欲裂。 “京城一别,多年不见,二小姐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终是梁瑾忍耐不住,先开了口。 “嗯哦。”萧瑜皱眉捏着眉心,勉强道“如今当世花旦名列探花,恭喜云老板功成名就。” “还有呢” “那就恭喜云老板觅得红颜知己,良友佳人。” 梁瑾脸色冰冷“二小姐气人的功夫还是一等一的好。” 萧瑜点点头,刚要说话,胃里一阵痉挛,弯腰就开始干呕。 身边的梁瑾下意识伸手去扶,指尖还没搭上,就被谢景澜挤到了一旁, “没事吧萧瑜,你还能走吗不行我背你,冯历程,你还愣着干嘛帮忙啊” 他怒目而视,却见冯历程呆呆的目视前方,颤声道“你,你看汽车边上站的那个人是谁” 谢景澜抬头望去,腿肚子登时一软,欲哭无泪道“咱俩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他看见我们了,他走过来了” 霍锦宁大步走过来,从谢景澜手中接过萧瑜,扶着她右手,轻拍了拍她的背,一腔怒气终究是化成无奈,叹了口气 “吃饭了吗” 萧瑜捂着嘴平复了一下,艰难的直起身子“吃了点。” 霍锦宁今晚本来在黄浦饭店有有应酬在身,酒过三巡去医院送饭的霍吉打电话来,说萧瑜并不在医院,护士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去的,只知道下午时一位姓谢的先生和一位姓冯的先生来探望过。 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一边叫人去找,一边从饭局上告辞,谁想到出门不多远就看见了谢家的车。 他目光冷淡的扫过谢景澜和冯历程,二人无不心虚,冯历程清了清嗓子,底气不足道“锦宁,这么巧,你也在这里我们,就是带萧瑜出来散散心。” “对对,我们怕萧瑜不,怕嫂子在医院闲着太无聊,正要回去呢。” 谢景澜“嫂子”二字一出口,萧瑜就预感要遭,果然下一瞬,她的左手就被某人握了住,梁瑾直视着霍锦宁,不冷不淡叫了声 “霍二少,好久不见。” 霍锦宁这才看向他,毫无意外,却也神色冷淡 “云老板。” 时隔几年,二人又一次猝不及防的打了照面,仍是不言不语的对视,明面上风平浪静,背地里暗流涌动。 只不过这一次梁瑾握着萧瑜的手紧了紧,固执的不敢退让。 萧瑜置于二人中间,左不是,右不是,头一回生出自己是否欠下太多旧债的反思来。 心中一烦躁,弯腰又是一阵干呕。 这回却是真的吐出来了。 “瑜儿” “萧萧” 两人比着赛似的叠声叫着她。 谢景澜见她明显是病情加重了,心中惶恐,一惊一乍道“我说你不是真的怀孕了吧” 此话一落,三个人都是一僵。 萧瑜明显感觉到梁瑾握着她的那只手,渐渐冰冷,然后终是松开了。 萧瑜心中长叹,她这一晚上耐着性子忍气吞声,至此全被谢景澜一句话尽数毁掉了。 霍锦宁将萧瑜送回医院后,头一次生出身心俱疲的感慨来。 那二人的纠葛他一直看在眼里,却是不敢管,也不能管的。老实说,萧瑜的态度如何,他真的看不透,恐怕连她自己都看不透,看透了,也不愿看透。 他能做的,不过是尽可能的纵容着她随心所欲而已,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他回到小福园别墅的时候,霍吉还问他 “少爷,找到小姐了吗” “找到了,送她回医院了。” 霍吉也不由松了口气,又道“少爷晚饭吃好了吗,厨房给您留的夜宵,我去给您热一热。” 顿了顿,他补充道“是阿绣做的。” 霍锦宁点了点头“你去睡吧,我自己去厨房。” “这” “去吧。” 霍吉退下,霍锦宁独自走进厨房,打开灯,看见了桌子上玻璃餐罩下的一碗鸡汁粳米粥,撒着点点翠绿葱花,香气诱人。 手背贴了贴瓷碗,发现还未凉透,他索性也懒得热了。 今晚他确实没吃好,局上他是陪客,总要象征的喝上几杯,洋酒性烈,到现在胃里还不好过。 夜深人静的孤独夜晚,总是免不了思虑万千。 今年七月,校长就职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誓师北伐,前几日汀泗桥激战大获全胜,军队高歌猛进。如今内部矛盾看似缓和,实则隐患重重。他身边也有不少坚定的第三国际支持者,楚汉就是一个,自从上次与吕鲲鹏大吵之后,他许久不曾露面了。 如果,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他暂时还没有两全对策,霍家已经坚定的站在了这边,他的立场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 康雅惠赴美之前,他隐晦试探过几次康家诸人对康雅聆与校长联姻的态度,康博文与二小姐康雅晴皆是反对,而康雅惠似乎已经松口,但霍锦宁知道,她还在观望。此番与萧润赴美,与其说是去接受什么名誉学位,倒不如说是避开国内动荡政局,伺机而动。 这一点,夫妇两个倒是和他父亲霍成宣如出一辙,精打细算,步步为营。 吃过宵夜,冲了杯咖啡,起身走出厨房,夏日闷热,心情烦躁,他想坐去窗边透透气。 路过客厅时,他诧异的发现,沙发里窝着一个小小身影,手脚蜷缩,团成一团,安静无声,只有呼吸轻微的起伏着。 阿绣躺在这里睡着了。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弯腰捡起了她掉在地上散开的书,是一本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不仅失笑,大概是读书会的同学向她推荐的西哲书目,他都不知道自己书房里有这一本。 替她折好散开的那一页,将书放在茶几上,他轻轻坐在她旁边另一张沙发上,抿了一口咖啡。 客厅里没有亮明灯,只有沙发边上开着一盏黑色落地灯,彩绘琉璃灯罩让本就昏暗的灯光显得愈加朦胧了。 习惯是件极可怕的事情,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了回到家时有人在灯下等候,习惯了桌上留着温热的饭菜,习惯了他在书房办公时存在的浅浅呼吸,习惯了她小溪流水一般浸透入他的生活里。 她头歪在扶手上,发丝凌乱的附在脸颊,安静温顺,又透着一丝青涩稚气,他不由自主的伸手轻轻替她拨开,指尖下似有似无的细腻触感让人心悸。 她长大了,身量越来越高,五官越来越美,眼底的缠绵心事,也越来越藏不住了。他一直觉得她还是个孩子,可近来他越来越无法这样欺骗自己了。 过去生命里,占去他绝大部分心思的女人有三个,第一个是沈月娘,她走得太早了,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第二个是萧瑜,她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实际上的妹妹,他保护着她,信赖着她,纵容着她。 第三个,是阿绣。 他也纵容着她,可是不同,真的不同的。 他纵容着她的依赖,也纵容着自己的沉沦。 萧瑜看不透自己,那他呢 阿绣迷迷糊糊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在沙发上睡着了。霍锦宁静默坐在一边,手里端着一杯凉透的咖啡,不知在想什么。 “少爷,你回来了” 阿绣揉了揉眼睛,看向西洋落地钟,吓了一跳“已经这个时辰了,我睡了这么久我明明叫霍吉哥八点钟叫我的” 往常她八点钟就会回去,没想到这会儿都十点多了。 她茫茫然看向霍锦宁“少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也是刚刚回来。” 阿绣有点无措,犹犹豫豫的问“那,霍吉大哥睡了吗” 她该回去了,她从不在这里过夜的。 “霍吉睡下了,平安也睡下了。”霍锦宁顿了顿,他想开口说什么,终究还是轻笑了笑 “没关系,我开车送你回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章 第27章 萧瑜原本一个礼拜后就能正式出院的,可因为偷跑出去,饮食不当,病情加重,又被霍锦宁强制延长住院期限一个月,她觉得霍锦宁完全这是把医院当做监狱关犯人一样关她呢,连来人探监都要经过他重重把关。 这一次,才是真真正正的闲极无聊。 九月,一封信跨过大半个中国,从武汉寄到广州军校,又转寄上海,辗转从霍锦宁手中交到她这里。 寄信人是陈胜男。 萧瑜坐在医院小花园的湖边,对着一池枯败残荷,迎着徐徐微风展开了这封信。 信中说,自从离开军校,她一直和华永泰魏若英等人在一起,如今进入了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中山舰事件后,华永泰等人虽然离开,但两党合作还在继续,如今更是同仇敌忾,齐心协力,共同北伐。汪云飞已经参军入伍,目前担任国民革命军一师二团二营营长。而她也听从组织的安排,决心继续深造,不日将前往苏联中山大学学习。 信的落款是两个月前,彼时北伐大军刚刚开拔,萧瑜读这封信的时候,恐怕她已经身在莫斯科了。 陈胜男心中有信仰,但更多的还是为了汪云飞才毅然退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萧瑜本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然而民族危难在即,儿女私情终究抵不过家国大义。 信最后在末尾写道愿我们再次见面时,能够重逢在和平安宁的新中国。 北伐军队节节胜利,此时此刻的这个愿望或许艰难,但似乎并不遥远。 长江以南战火纷飞,而这风烟丝毫也不能波及上海,这座黄浦江畔有远东巴黎之称的繁华都市,被洋人租界分割得七零八落,犹如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每日各大报纸上只有边角不起眼豆腐块大小的地方报道着南方战事,余下皆是歌舞升平,一片祥和。 近日来沪上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大事,恐怕就是娄小舟重返梨园,与碧云天同台对唱了。那日百丽剧院上演了一场全本牡丹亭,一周之后,又在上海大戏院连唱一十八场,轰动上海滩。 人人都说二人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正如此时她手上这份今日的大公报,头版头条就是关于二位老板的采访报道,主要询问了娄小舟与前夫诸事,以及碧云天即将赴港演出云云。采访结束后,笔者由衷感慨,二人一个是巾生之皇,一个是旦角之王,简直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萧瑜想来那位施懋林小姐审稿过后,一定没给二位过目。 一阵微风刮过,将她腿上的报纸吹走,落在了人工湖边上,一半浅浅的浸在水里,另一半将将挂在边上。 护士有事走开了,萧瑜坐在轮椅上暂时还不想起身,于是托着下巴眼睁睁的看着铅字版面被湖水一点点的浸湿开来。 视线里出现了一双鞋,而后一个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男子捡起了这张可怜的报纸。 萧瑜一恍惚以为这人是霍锦宁,但并不是,他是此时此刻这份半湿的报纸头版头条的男主角,梁瑾。 他低头扫了一眼报纸的内容,抬眸看向她,走了过来。 “云老板怎么在这里”她笑着招呼,“连日赶场辛苦了,我还以为你早就北上回京了。” “明日的火车。”他将报纸湿的部分向内,方方正正的折叠好,放回她腿上,淡淡道,“探望一个朋友,顺道路过。” 萧瑜可有可无的点点头,也懒得拆穿他,只客气道“那云老板自便吧。” 她该回去午休了。 可梁瑾并没有走,他低头望着她,眼里深沉莫测,良久,轻声道 “军校里面很苦吗” 他丝毫不愿打探她的消息,许久不曾来上海,不知推掉了多少场戏,可那日在黄浦饭店才知道,原来她一直都在广州。 萧瑜下意识摸了摸下巴,深居简出小半年,晒黑了的肤色好歹缓和了些,但她的的确确是清瘦不少,加之现在大病一场,想不形容憔悴也难。 “还好,没多苦。” 她的模样风轻云淡,好似又回到了二人最初相识时咫尺天涯的距离,梁瑾有些绷不住了,他垂眸瞥向她腿上的那份报纸,抿了抿唇,挣扎片刻,一句话徘徊在嘴边还是说了出来 “报纸上的事多是空穴来风,我和师姐什么也没有。” 话说出来,如释重负。 最先服软的那个人,到底还是他。 其实也没有分开多久,满打满算一年零九个月十二天而已,可仍是恍如隔世一般。 初时他也悲痛欲绝,自暴自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后来是周光伟和李兆兰将从屋子里拖出来,周大哥气得大骂 “寻死腻活的,你以为你是杜十娘还是秦香莲人家罗敷有夫,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他躺在床上,死气沉沉,不为所动。 “我认准的事就是一辈子。” “好好你是痴情种那我问问你,即便你们不断又能如何难道下辈子,你就没名没分的这样靠她养着” “我什么也不求。” “既然不求,那她如今弃你而去,不实属正常” 他哑口无言。 于是周光伟耐着性子引导着他 “你若真不打算放手,现在自暴自弃是没用的,不如赌一把。如今世道变了,显贵的也能落魄,结婚的也可以离婚,你一无所有注定要被人拿捏,但他日你名扬天下,就算与那姓霍的争上一争,也未尝不可。” 于是他犹如在绝境之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怀揣着虚无缥缈的希望走到今天。曾经名动京城的碧云天早就被遗忘的差不多,重返梨园没有那样轻松,各种辛苦不再细表,可他机缘极好,得遇贵人,处处通融,加上徐鹤教授和周光伟夫妇的帮助,他很快重新打响名头,逐渐唱出了京城圈子,红遍了南北。 一次次来往上海,他就是为了再见到她。每一场戏,他都在等,每一次上台,他都在找,就如同当初那些年他曾经做过千百次的事情一样。 每次出场,台上光亮亮,台下黑漆漆,好似光影黑白两个世界,毫无交集。可她大抵不会知道,他永远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寻到她,每一次,每一场,没有缘由。 没寻到时,失望透顶,待寻到时,又惊喜彷徨。 黄浦饭店那晚,本想端着架子气她一气,谁知道到头来,气的还是自己。 “报纸上的事多是空穴来风,我和师姐什么也没有。” 为这句近乎委屈的话,她真是心软了三分,叹了口气,幽幽道 “我知道。” 她头发长了些,略微低头,额发便垂落下来,挡住了双眼,也遮住的情绪。 他微微俯身,伸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有些心疼的抚上她憔悴的脸庞,轻声问 “身体如何了” 他也痛恨自己的没出息,那样被人无情抛弃了,却还心心念念,人家一个照面,自己便把所有过往咽下的苦水统统都忘了,又这样巴巴的凑上来。 可他听说她是去了军校之后,着实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想她这样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如何能吃的了苦想她那细皮嫩肉的肌肤,如何经得住风吹日晒想她那样任性骄纵的脾气,如何能照顾的好自己 这不,终于是把自己折腾的这样狼狈,不知几时才能将养回来。 “已是大好了。” 说到底这病是她自己折腾出来的,面对霍锦宁时,她尚能逞强嘴硬,可面对梁瑾时,她便没由来有些心虚了。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心虚,无声的笑了一下,轻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的视线看向自己,拇指轻轻的在肌肤上摩擦着,缓缓道 “那么,云某下个月在香港有场演出,二小姐可要来捧场” 萧瑜眯了眯眼,凝神望向他,恍然觉得多日不见,这人功力有些见长。 凡遇重逢负心汉的戏码,免不了要一哭二闹三上吊,质问个明明白白,可他不刨根不问底,混若无事,倒是显得她小肚鸡肠了。 “哪一出” “桃花扇。” “国破家亡,生离死别,云老板如今能参透了” “全靠二小姐成全。” 合着他在她这里历了情劫。 萧瑜一乐,“还是不了,我过段日子要回广州。” 那晚霍锦宁送她回来,罕见的调侃,“欠下风流旧债的滋味如何” “你也说是旧债了,那就是都过去了。” 既然已经下过决心各走各路,还是别回头害人家的好。 梁瑾的笑容黯淡了下来,僵硬的收回了手。 两人一坐一立,相对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自嘲一笑 “萧萧,当初你叫我留下时,我便说过,你让我留,我会留,可从此以后,你想赶我也赶不走了。如今我还是如此。你可以赶我走,多少次都行,你也可以叫我回,多少次都行,你可以心里装着别人,占了多少地方都行,但是,能不能有一点,哪怕只有一点是我的位置” 萧瑜不语,别看目光。 “你看着我,你有本事看着我的眼睛亲口对我说。” “还说这些做什么” 他蹲下身,定定望着她,哄着央着,柔声问着 “这么久不见,你心里就没一点想对我说的” 萧瑜被他逼的无路可退,不耐烦道 “你真的叫我说” “自然。” 萧瑜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面无表情道 “你胖了,领结很丑,西装不适合你。” “你” 眼见梁瑾气得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萧瑜低头看着自己腿上那份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良久,无声的笑了起来。 任这世道风云变幻,杜丽娘还是那个杜丽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8章 第28章 这一日上午,德英女中组织学生去福利院慰问孤儿,结束以后,大多数同学都去了班上一位女生家中参加生日派对,阿绣没有受到邀请,不好意思厚颜前往。 霍吉开车接她回去,路过东方电影院的时候,门口挂着的海报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红色披风的魔鬼与白色长裙的女孩对比鲜明,有种诡异和阴森的美感,上面写着英文名字fat。 浮士德,她听徐白鹭提起过,是部很好看的德国电影,一直想看,却没有机会。不禁下意识道 “停一下车” 霍吉依言停下了车“怎么了” 阿绣不好意思道“我想去看部电影,霍吉哥你要不要一起” 霍吉摇头 “你去吧,我办些事,两个小时后见。” “嗯。” 阿绣高兴的下车,来到电影院门前的售票窗口,刚要询问,身后突然有人问道 “小姑娘,麻烦问一下,这个戏票,还是电影票的,要怎么买” 阿绣回头,只见是一对挽着手的老夫妇,衣着简朴,银发苍苍,老爷爷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老两口第一次看这洋画报,什么也不懂。” 老奶奶嗔怪的拉了他一把“让你别乱花这钱,你偏偏不听” 嘴上抱怨,眼里却还是笑着的,眼角的皱纹都泛着丝丝甜蜜。 阿绣抿嘴笑了起来,“我来帮你们。” 阿绣帮着老夫妇买了电影票,目送他们进了电影院,又转身到售票窗口 “你好,我再要一张浮士德的票。” “对不起,小姐,今日的票都买完了。” 售票员说着将一块“售罄”的牌子挂在窗口上。 “刚刚是最后两张。” 这真是不巧了。 “唔,谢谢。” 阿绣有些失望,但也无可奈何,她最后看了一眼影院门口那张魔鬼与少女的海报,转身打算离开。 “嗨” 有人在她身后轻轻招呼了一声,阿绣左右无人,她回头看向来人,迟疑的问 “是在叫我吗” 这是个身材修长纤瘦的年轻女人,一头短发修剪得干净利落,白色衬衫,米色格子马甲,西装长裤,衬得腰细腿长,干练俊朗。 如今很多女人都竞相剪短发,穿西装和裤子,效仿男人的打扮,时髦又洋气。可眼前的人却是不一样的,不是刻意的模仿,也不是极端的叛逆,好像骨子里就是这个模样,不加矫饰,不加遮掩,没有丝毫被俗世观念束缚的潇洒。 她一手随意的插在裤兜里,一手捏着两张电影票甩了甩,笑眯眯的说 “是啊,你是想看电影吗我朋友失约了,正好多出来一张电影票,要不要一起” 阿绣愣了会儿神,这才反应过来 “真的吗太谢谢你了” 她欣喜的打开手袋拿钱,却被制止了 “反正也是别人送的票,不看也是浪费。” “这怎么可以” 萧瑜轻轻一笑“钱就不用了,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不如请我喝下午茶吧。” 票是包厢票,于是二人避开了熙熙攘攘的观众席,来到一层半的包厢里,在柔软的真皮沙发椅上坐了下来。 黑白默片无声上演,包厢内外安安静静,阿绣和陌生人坐在一起有些拘谨,她没想到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但电影的精彩画面与引人入胜的剧情很快就将她吸引住了。 电影无声,只是用单幅字幕表示对话和音效,字幕是中英双语,有好几处译得不准确。 萧瑜侧眸瞥见阿绣遇见这样错处,会下意识的皱眉,于是开口问道 “会英文” “嗯,会一些。”阿绣小声道,“他刚刚有几个词翻译得不太对。” 萧瑜笑了笑“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连字母有几个都分不清。” 阿绣不好意思“我也学英文没多久。” 剧情跌宕起伏,两个人沉浸其中,之后就没有再交谈了。 影片最后,浮士德和心爱的女孩死在了一起,上帝告诉魔鬼拯救世界的唯一力量来自“爱”的时候,银幕上出现了硕大的“爱”字,全体观众不约而同起立鼓掌。 阿绣也由衷的鼓掌,眼中泛着湿润。 萧瑜摇头失笑,悲春伤秋,为戏中人落泪,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走吧,我知道附近有家店的马卡龙不错。” 电影院对面的咖啡厅里,萧瑜点了一杯黑咖啡,然后眼睁睁看着阿绣在自己那杯意式拿铁里面又加入了半杯牛奶和两块方糖,略微诧异。 “我比较喜欢喝甜的。”阿绣察觉到她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方阿绣,你叫我阿绣就好。” 萧瑜只含糊道“我姓于。” 于是阿绣笑着喊她“于姐姐。” 萧瑜一顿,表情有些古怪“别叫我姐姐,你可以叫我阿瑜。” “阿瑜”阿绣想起什么,抿嘴笑了起来。 “怎么了” “唔,我想起我以前养的一只猫就叫阿鱼的。” 难道是因为这样,所以她对她有一种熟稔的感觉可起先她明明不知道她叫什么,阿绣自己心里也有些奇怪。 其实今天的一切都奇怪极了,她无缘无故和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看了一场电影,现在又一起坐在这里喝下午茶,而这个人同样也是个神秘奇怪的人。 她举手投足带着一丝行伍的干净利落,眉宇间又颇有一股懒散的玩世不恭,矛盾的混合,让人移不开目光。内心偏偏又升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阿绣不由自主的亲近。 想来昔日宝黛相逢,今生初见,也作前世旧缘,竟是这样一种恍惚之感。 萧瑜笑了一下,也不在意,轻抿了一口咖啡道“刚才的电影你似乎看的真情流露,是想起男朋友了吗” “没有,我没有男朋友” “那,有喜欢的人” 阿绣愣了下,于是萧瑜点头“那就是有了。” 阿绣语塞,却又无法反驳,心乱如麻,低头无意识了搅乱了咖啡杯面上的拉花,沉默了好半天,轻声道 “是,我心里是有一个人。可他心里没有我。不会有,也不该有。” 人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动物,总是比较容易对素不相识的人敞开心扉。 不谙世事的乡下姑娘,与正直善良的富家少爷,她遇见他是前世修来的偶然,喜欢上他却是今生无解的必然,如同逃不掉的劫数。 “世上的事只有愿意与不愿意,没有应该与不应该。” 阿绣摇头,涩然道“是对的人,可惜是错的时间。” 之所以是劫数,正因为有缘无分,不得善终。 “他有家室” 阿绣垂眸,没有否认。 萧瑜一笑“有时候看似冷漠疏离的人,其实情深似海,看似浓情蜜意的夫妻,其实貌合神离。如今早已不讲究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人人都有追求真爱的权利,你没问过,怎么知道他的心思” 她意味深长道“我与我丈夫就是一对人前的假夫妻,你猜旁人谁知道呢” 这意有所指的语气叫阿绣浑身一僵,心底里似乎有什么阴暗的角落蠢蠢欲动,仿佛是潘多拉的魔盒,散发着迷人的光泽和香气,诱惑着她打开它,打开它,她心中所有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砰 她猛的闭上眼,狠狠关上了盒盖。 不能,不应该,这不是她想做的阿绣,也不是她仰慕的那个霍锦宁 秋日炎热未褪,她却平白出了一身冷汗,缓缓睁开双眼,食不知味的吃了一口精巧的茶点,她虚弱的笑了笑, “这一家的点心味道真的很不错。” 二人从咖啡厅里出来,萧瑜道“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有人来接我。” 阿绣冲街对面的霍吉挥了挥手,回头对萧瑜笑道“阿瑜你要去哪里,不如我送你一程” 霍吉下车急匆匆的跑了过来,站在两人面前,诧异的看着萧瑜 “小” 萧瑜不动声色的用眼神制止了他,这才笑着对阿绣道 “谢谢,我要去神父路见一个朋友。” “啊,正好我也住在那边,我们一起走吧” “成啊。” 一路无话,霍吉几次从倒车镜看向坐在后排的两个人,欲言又止,神色古怪。 终于到了公寓门口,萧瑜说“我也在这里下车就好。” 于是二人下车,阿绣笑着道“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小事,我也谢谢你的下午茶,下一次有机会我们再见面。” “嗯。” “快回去吧,有人等着你呢。” 萧瑜微抬下巴,示意她向后看去。 阿绣茫然回头,看见公寓不远处路灯下停着的黑色汽车,一个人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下来,远远看向她们,却并不走近,脸上神色晦暗不明,看不真切。 “少爷” 阿绣惊喜的叫了一声,霍锦宁顿了顿,终于还是迎着萧瑜似笑非笑的目光,迈步走了过来。 “少爷,您怎么来了”阿绣看他望向萧瑜,不禁解释道“这是我今天” “阿绣,我和你家少爷是旧相识了。”萧瑜微微笑了下,对霍锦宁轻声道“好巧呀。” 霍锦宁不回答,垂眸看着阿绣疑惑的表情,柔声道“我与她有话要说,阿绣先进去吧。” 阿绣隐约觉得二人之间有什么看不见的暗流涌动,却也是转瞬即逝,虽然充满疑问,但也只听话的应下 “好。” 昏暗路灯下,狭窄汽车里,两人坐在驾驶前排,一个垂眸不语,一个望向窗外。 这么多年有太多事情心照不宣,可这一次,他们该谈一谈了,他们其实早该谈一谈了。 “藏得够严实的啊。”萧瑜调侃他。 他们这对人前的夫妻这几年做戏可全仰仗霍锦宁了,初时就一个上海一个北京两地分居,没几天她又南下去了广州,只留他一个人应对这十里洋场声色犬马,灯红酒绿。 已婚又如何,霍家二少爷的名头再加上那副好皮囊,多少莺莺燕燕前仆后继。 她这段日子回上海,不少人在她耳根子边上念叨着,她听就听了,连笑都懒得笑。可偏巧有人在她面前说漏了嘴,还遮遮掩掩,欲盖弥彰也不过如此了。遥想当年霍冬英那一番似是而非的敲打,顺藤摸瓜,这一切就清晰明了了。 “藏什么” 霍锦宁自嘲的笑笑,方才接到霍吉电话的那一刻,他还真就有一丝一毫的心乱过。 什么时候起,提起阿绣有关的事来,他不再变得坦然了 “起初,也不过是机缘巧合遇见了,阴差阳错相处了,便留了意,后来” 后来上海这几年,眼见她从一个怯生生的孩子,一点点成长,一点点改变,长成一个文静秀美的少女。彷如是昨夜移栽后院的一株睡莲,含苞待放,亭亭玉立;又彷如是深山捡来的璞玉,剥落斑驳,雕琢成器。 萧瑜幽幽接道“留了意,便上了心,起了兴,才生了情。” 这话也不知说他,还是说自己。 霍锦宁低低一叹,终是闭上双眼,默认了。 萧瑜无端的想起从美利坚初回国,泰升戏楼接风洗尘宴上门楣的那副对子 君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 仿佛一语成谶。 二人结婚的原因有太多,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他们两个彼时心境相仿,是真的不曾想过,自己会有情生意动的这一天,拜堂成亲时连考虑都没考虑过。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萧瑜低头失笑,“你不必担心,里面外面的事都有我担着,别委屈了人家小姑娘。” “不委屈又能如何”霍锦宁眉宇间罕见的柔软与自嘲,转瞬即逝,“我们之间并不能有什么。” 这是一段不应该发生的感情,原因实在太多了。 最重要的是,他不能给阿绣名分,一辈子都不能,正室侧室,都不能。 时至今日,他与萧瑜的婚姻,已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背后代表的是两个家族,以及更多利益集团的结合,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企图破坏这种结合的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他们两个这辈子注定绑在一起,风雨同舟,生死共度。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如果表明心迹,给她希望,不过是在害她,在耽搁她,无耻极了。 霍锦宁知道,他不必明说,萧瑜全部都清楚。 但萧瑜却不置可否“总要有个了断。” “学你” “别学我,我是断了,不是了断。” 她笑了笑“算了,左右我没资格说你。今儿个人我见到了,话我撂这儿了,以后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我要回广州了。” 霍锦宁神色微变,皱眉道“如今局势不明,一触即发,广州山雨欲来” “说到底,你是怕我一时冲动”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是。” “你怕我选对,还是选错” “这世道已经没有对错了。” “所以,我更该用双眼去看,双耳去听,亲自来分辨,你我选的这条路,究竟是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9章 第29章 近来上海的局势动荡,小福园别墅中经常出入的谢景澜等一众人总是忧心忡忡,客厅的灯常常亮到很晚很晚。 北伐军节节胜利,东路军已攻下杭州,下一步就是逼近上海,直取南京。从月初起,上海工人便频繁罢工,规模之大前所未有,有三十万之众,似乎多年前那场因巴黎和会外交的失败的抗议再次重演。 然而这一次,面对政府军队的无情镇压,工人们拿起了武器,奋起反击,前日里由上海总工会领导发起了武装起义,双方死亡惨重。 对于这场起义,楚汉吕鲲鹏等人又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最终楚汉拂袖而去,众人不欢而散。 霍锦宁独自坐再客厅沙发上,仰头闭目,右手握拳,轻轻的抵在额头上,似是极为疲惫的模样。 阿绣轻手轻脚的走过去, “少爷。” 霍锦宁微顿,睁眼看向她,笑了笑 “去读书会” 阿绣点头,又有些踌躇,她想知道他在烦恼什么,她想替他分忧。 可近来霍锦宁并不像以往一般,给她解释这些波诡云谲,政治风云了。她甚至荒谬的觉得他在有意无意的疏远自己,可转瞬又疑心只是错觉。 霍锦宁淡淡颔首 “去吧,近来外面不太平,早些回来。” 今日读书会的地点还是定在了老地方真理书店,阿绣去的时候,人都已经到齐了,只等她一个。 往日里的读书会到场的人时有不全,这一回却是来了十多个人,还有一个阿绣不曾见过的陌生男人。 “阿绣”曹子有向她招手,兴高采烈道“你可算是来了,我还在想你要是今日不来,绝对后悔莫及。今天我们万分荣幸的请到了我父亲的一位旧友,来为我们的读书会指导学习” 他说着就向她介绍着那个陌生男人“这位是金先生,就是你上次很感兴趣的那篇留童公案的作者” 男人西装革履,外面穿着灰色呢子大衣,温文尔雅,却又眉宇凌厉。他的眼神很坚定,稳如青山,岳峙渊渟。 阿绣很惊讶,她没想到这位金先生这样年轻,急忙向他行礼问好。 华永泰定定看了她片刻,微微一笑“不必客气。” 虽说曹子有这般向阿绣介绍,可她仍旧不清楚这位金先生的来历背景,然而在座的不少同学们似乎都对他很是敬重,曹子有更是满脸的狂热,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趁着华永泰过目曹子有拿过来的近期读书会交流书单,阿绣坐到了徐白鹭身边小声问“白鹭,金先生究竟是何身份啊” 徐白鹭压低声音道“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子有说,此人学贯中西,文武双全,前些时日曾在广州军校执教,是那个党派很了不得的大人物。” 阿绣了然,旋即又更加疑惑“既然是这样厉害的人,应当日理万机,怎么会有时间来参加我们这群学生举办的读书会呢” 徐白鹭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厢华永泰看完之后,将那一沓书单重新放好,欣慰的说 “大家博览群书,集思广益,这样很好。我从大家的书单之中,能看见你们对当今社会的思考,对国家前路的思考,只是有很多人还处在蒙昧之中,并没有方向。你的读书会既然名叫求真,想必是想在书中寻求真理,那么我想问问大家,可知真理究竟为何”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看向取这个名字的曹子有,曹子有略有忐忑,但还是开口回答 “书中说,永恒不变的即是真理。” “可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即便是真理,也是在不断变化的。”华永泰笑了,“好吧,那我换一个问题,在座诸位都有什么理想” 说起这个少年人纷纷活跃了起来,徐白鹭率先道“我的理想是考上大学,我想去燕大读书” 曹子有想了想,回答道“我想解放所有劳苦大众。” 张肇庆呵呵傻笑道“我想和云老板同台献唱诶呦,子君你打我干嘛” “白日做梦”袁子君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对华永泰笑颜如花“金先生,我以后想做一个电影明星,您看我成吗” 华永泰笑了笑,不置可否,他问向一直没有出声的阿绣“这位同学,你呢” 阿绣其实也正在思索,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看得见天下兴亡,悲喜交集,她看得见霍锦宁有宏图大业,一心仰慕,却从未想过自己能做什么。 “我我想天下所有的女孩子,所有的小孩子,都像我一样有书念。” 大家闻言不禁都笑了起来,徐白鹭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成想小阿绣还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子有,这倒是和你的理想有得一比” 虽然知道大家没有恶意,可阿绣脸色涨红,有些赧然,她知晓自己说了大话。 但华永泰并没有笑她,只是温和的说“这只是愿望,不是理想,理想是要用自己的努力来实现的。如果你从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么从今天起不妨好好思考,你将来究竟想做什么人,你想要迎接的是怎样的明天。你的人生应该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要去妄图依仗他人,独立自强,方是新时代的新女性。” 这一次的周末读书会生动有趣,金先生深入浅出的为一群迷茫的学子指引了方向,告诫他们纸上读来终觉浅,要多关注民生社会,关注革命思潮,每个人都觉得受益匪浅。 而他对阿绣说的一番话,同样让阿绣陷入了某种思考。 读书会结束之后,大家陆续散去,阿绣留下来打算在书店挑几本新书,而那位金先生也没有着急走。 “方小姐听口音不是上海人” 阿绣礼貌的回道“是姑苏人士。” “不是北方人” “不是。” 华永泰笑了一下“抱歉,因为方小姐面目似曾相识,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没有关系。”阿绣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金先生大概是认错人了,我从小在江南长大。” “不曾去过北方” “不曾。” “原来如此。”华永泰点头,“冒昧请问,方小姐家中还有何人也许方小姐与我的故人真有渊源也说不定。” “家中无人了。”阿绣摇头,“父母早亡,无兄弟姊妹,恐怕我不是金先生要找的人。” 华永泰再次道歉“不好意思。” “没什么。”阿绣拿起结完账的两本诗集,腼腆笑道“金先生还有事吗我要先走一步了。” 华永泰绅士抬手“请便。” 阿绣道过别,便匆匆出了书店门。 待坐到车上时,司机平安纳罕的看了她一眼 “姑娘,我瞧你脸色怎么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是吗” 阿绣勉强笑了笑,又忍不住回头去看,确定并没有跟上来后,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有些怀疑是自己多心了。 “我们回去吧。” 这天晚上,阿绣做了一个噩梦。 这个噩梦她早年总要翻来覆去的做,而自从来到上海,她已经许久不曾做过了。 她梦见自己在高大的红墙里徘徊,在空阔的宅院中奔跑,身后有看不清脸的人来捉她。她害怕极了,一边跑一边喊,她想喊奶娘想喊霍锦宁,可她一张口却是婴孩的啼哭,谁也叫不出来。 突然脚下一绊,摔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那些人追上来捉住了自己,他们要带走她,他们要带走她 在极度的恐惧和惊慌中骤然惊醒,阿绣一身冷汗,浑身发软瘫在床上。缓了好半天,她才渐渐反应过来身在何处,挣扎着下床,去楼下厨房倒了一杯水。 夜已经深了,公寓里静悄悄的,自从丁伯一家走后,这里便一直只有阿绣自己住。 她呆坐在餐桌旁,定定望着玻璃杯中的半杯水,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客厅的落地摆钟敲响了十二下,这才回过神来。 她缓缓起身上楼。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那样久了,没有人会在意,没有关系了。 天总会亮,噩梦也总会醒,可阿绣心中不详的预感一直挥之不去,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一样。 终于,四天后,她再次见到了金先生。 这一次,是在小福园别墅。 “霍吉哥,今日是做了西湖醋鱼吗醋味好浓,我在门外就闻到了” 阿绣笑着进门,却意外的被霍吉拦住了。 “霍吉哥” 霍吉看着她欲言又止,这时霍锦宁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霍吉,让阿绣过来吧。” 霍吉顿了顿,深深的看了一眼阿绣,松开了手。 少爷和朋友在家中谈事,从来没有回避过她,阿绣惴惴不安的来到客厅,却一眼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华永泰。 “金、金先生” 华永泰此时并没有上一次见面时的温和笑意,眼中只有一种复杂难辨的酸涩,他轻轻唤道 “显珍。” 只这两个字,让阿绣如遭雷击。 她想竭力镇定,身子却不由自主微微颤抖着,她下意识看向霍锦宁 “少爷” 霍锦宁太了解阿绣了,她胆小温顺,从来不会撒谎,见此情形,便知道方才华永泰所说的一切都是真了。 当初凤姑说漏过嘴,阿绣并不是她的亲外甥,出于万全考虑,带阿绣回到上海之后,他派人查过她的身世。阿绣的娘,或者该说是奶娘方阿兰曾嫁去北方,后来丈夫暴毙,幼子早夭,被公爹卖去一大户人家做奶娘,数年后带着女儿回到笙溪,不久便撒手人寰了,至于究竟在哪家做工,已是无人知晓。 民国元年天翻地覆,霍锦宁无从查起,也就放弃了。阿绣的身世,他猜的不离十,却并不太在意,她究竟是谁的女儿于他都没有分别,也觉得这个秘密不会再被揭穿出来了。 却不想有另一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从事件的另一端查起,阴差阳错,终于顺藤摸瓜找上了门来。 现在,霍锦宁只关心的是阿绣的态度,若按照华永泰所言,她当年只有四岁,年幼懵懂,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华永泰和他想的一样,他轻轻叹了口气“显珍,你还记得是不是那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你一母同胞的九哥。” “金先生你认错人了。”阿绣脸色惨白,“我是方阿绣,不是显珍。” “我在广州遇见了当年照看你的奶娘方阿兰的妹妹方阿凤,她将一切都告诉我了。珍珍,我不会认错,你与额娘年轻的时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不,我不是显珍,我是方阿绣。”阿绣固执的反驳,她求助的看向霍锦宁“少爷,您快告诉他,我是阿绣,是笙溪镇的方阿绣,不是什么显珍。” 华永泰走到她面前,恳切道“珍珍,当年他们一意孤行要将你送去日本,额娘舍不得让你认贼作父,这才让奶娘带走你。这么多年颠沛流离,在乡下隐姓埋名,我知道你吃了许多苦。额娘写给我的信中,字字含泪,让我回国以后一定要找你,没多久她便抑郁成疾,这样去了。珍珍,你不想回忆起其他人不要紧,你怎能忘记疼你爱你的额娘” 阿绣眼眶含泪,声音嘶哑,“不,我什么也不记得,我不是显珍,我是阿绣” “珍珍,你看着我。” “不,你放开我,我不认识你” 霍锦宁上前一步,将阿绣抱在了半怀里,“华先生,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阿绣不愿意回忆这些,你不应该逼她。” “霍锦宁,你放开她。”华永泰冷声道,“你以什么样的身份替珍珍说话你将她当做什么女朋友,情人,还是没抬进门的姨太太” 当初凤姑告诉他,阿绣同一个上海的霍少爷走了,他还没有多想,等到了上海真查到霍锦宁的头上,他才发现事情有多么糟糕。 他与这个沪上霍家二少爷,年少时有过几面之缘。第二次接触,是在广州军校的时候,霍锦宁托人搭上他希望他对萧瑜照拂一二。而第三次见面,却是现今这样的情形。 显珍跟在他身边有三年之久,衣食住行一力仰仗,二人没名没分,不清不楚,他的妻子还是他在广州的学生,这一切何其荒诞 华永泰叹息道“霍锦宁有家有室,你现今跟在他身边,究竟算什么珍珍,你跟我走吧,九哥带你走。” 阿绣浑身一僵。 霍锦宁神色冷淡“素闻贵党以追求真理自居,华先生无凭无据,何出此言至少这些年来,我是阿绣的监护人,而在阿绣承认你之前,你和她什么都不是。” “你” 阿绣把头埋在霍锦宁怀里,闷声道“我是阿绣,不是旁人,少爷,请你让他走。” “珍珍” 华永泰还想再说什么,可阿绣固执的不肯抬头,他知道今日不会再有什么进展了。 他冷冷了看了霍锦宁一眼,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向门外走去 “我会再来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0章 第30章 华永泰走后,二人还维持着原先相拥的姿势静默站在客厅中。 霍锦宁感觉到自己胸前湿了一片,而怀中人还在轻轻的颤抖着,她不敢抱着他,双手只是紧紧抓住他的衣摆,试图寻找丝毫的慰藉。 他终是叹了口气,伸臂揽住了小小的身子,温柔的抚摸着她的长发。 片刻以后,她红肿着眼睛抬头看向他。 她鼓起勇气想要说什么,却被他抬手轻轻擦去眼角的泪痕, “去洗洗脸,然后吃饭,霍吉做的西湖醋鱼和芙蓉蟹。” “嗯。” 霍吉沉默的端上饭菜,摆上碗筷。 晚饭和平而无声的进行着。 饭后,阿绣随着霍锦宁来到了书房中。 如今,这里的面目已经焕然一新了,所有新旧书籍都被分门别类拜访的井井有条,书目被记录成册,共有十多本,整整齐齐的拜访在书桌上。 阿绣做这一切花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她整理了这间书房,而这间书房内的藏书也丰富了她的知识和视野,如今的她与当年那个初初从苏州小镇来到大上海的小娘鱼,已经全然不同了。 冬末春初,冷风无孔不入的从半开的窗户中灌了进来,霍锦宁上前去关窗,便听身后阿绣小声道 “少爷,对不起。” 霍锦宁转过身来“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我骗了您。” “可我并没有问过你,没有问过,就不算骗。” 阿绣愣愣的看着他,半晌后终是露出了一个复杂又释然的浅笑, “谢谢您,少爷。” 阿绣从很年幼的时候就开始记事了,虽然只是些零碎的片段,她记得王府的红墙青瓦,记得额娘身上小兰花熏香,记得奶娘哄她入睡唱起的江南小调,还记得有个小少年时常将她抱在怀里逗她笑,一遍遍的叫她“珍珍”。 可她毕竟还是太小,不知外面兵荒马乱天翻地覆。四岁那年的某一天,她突然被换上的一套繁复的异族服饰,被抱到了阿玛面前,一群和她穿着相仿的陌生人对着她评头论足,她吓哭了。 那天额娘来到她的房间抱着她哭了很久很久,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话,只知道阿玛要将她送给日本人做女儿。当天晚上,在额娘的掩护下,奶娘将她藏在樟木箱里,偷偷离开了王府,离开了京城。 从那日起,奶娘告诉她,要忘记过去的一切,从此只是方阿绣。 彼时她只知说出自己曾经的名字,要被抓去杀头,并不明白“爱新觉罗显珍”这几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后来她在笙溪镇遇见了住在隔壁的范夫子,他常常喝的昏天黑地,自言自语,凤姑觉得他是读书读傻了,只有阿绣会搬着小板凳坐在桌边,老老实实的听他讲。 听他讲昔日满人入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听他讲英法联军砸烂了圆明园烧杀抢掠,听他讲甲午中日战争将士慷慨赴死,听他讲西太后直言“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这一字一句,刻进脑海,直到很多年的今天才终于慢慢明白,她的阿玛做过什么,她的宗亲都做过什么。 旧日的身世带给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愧疚与耻辱,那是心底里最难以启齿的秘密,唯有与那个坍塌腐朽的王朝一同长埋地下,立无字之碑,坟上荒草萋萋,新时代阳光正好。 “少爷,我只想做阿绣,不想做显珍。” 终于将这一切说了出来,阿绣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释然,奶娘怕她招来杀身之祸,临死时要她立下重誓,那些辗转反侧噩梦连连的夜里,这个秘密她守了太久太久了。 霍锦宁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固执的睁大眼睛,努力不让眼眶中的泪水流出来的模样,心中莫名升腾起难以言喻的酸涩,预备好的话到嘴边几乎想就这样咽下去。 可他终究还是垂下眼眸,敛去所有情绪 “这一点,你倒是和华永泰相似。” “华永泰”阿绣微愣。 “也便是你九哥,他很早就与肃亲王府断绝了关系,这些年为了革命殚精竭力。华先生领导过学生运动,当过军校教官,如今在上海工会工作,他是极为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是杰出优秀的领袖人物。阿绣,他与你抗拒的过去不同,他值得你去追随仰慕。” 阿绣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渐渐变了脸色,她咬了咬唇,坚定道 “可是,我想追随的人是您。” 霍锦宁一滞,慢慢的笑了起来 “我并不能留你在身边一辈子,阿绣,你长大了。” “少爷,您要我跟九哥走” 阿绣不可置信的看向他,心中蓦然涌上巨大的惶恐“少爷,您不要我了是阿绣做错了什么吗我、我不该隐瞒我的身世,我该早一些告诉你的” “不,阿绣,我不在乎这些。但是今天华永泰有句话说对了,你这样继续跟在我身边,究竟算什么” 这个一直以来被二人有意无意回避的问题,终于被摆到了台面上讲。过去几年,霍锦宁还可以告诉自己,阿绣不过是个孩子,但现在,他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了。 再这样让她跟着自己,究竟算什么女朋友,情人,还是没抬进门的姨太太 其实在阿绣回来之前,他与华永泰的谈话委实还要不愉快的多。但是面对她的亲生哥哥,他没有任何立场反驳。 “少爷”阿绣的声音压抑着颤抖,“阿绣从来,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自我来到上海第一天起,便把少爷当做我的恩人。即便不念书,不上学,能跟在少爷身边做一个小丫鬟,我也心甘情愿。” 霍锦宁似哀非哀的叹了口气,他走到她的面前,她便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中,他食指轻轻的点上她的唇,她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便统统哽咽。 他看向她的目光是那样温柔,眼中桃花流水,雾霭朦胧,他轻声道 “阿绣,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喜欢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她仰起头,在他幽深沉隧的眸中,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 这一刻,电光火石,石破天惊。 是鸿蒙初开天地,是光临混沌四方,却也是午后睡莲绽放,是春雨润物无声。 她难以抑制心头的悸动,却又有无以名状的悲伤涌上。 她闭上眼,缓缓低头,哑声道 “我明白了。” 这一刹那,脑海中闪现的,是旧日里一帧帧浮光残影服装店里水银镜中彼此目光错落,书房静谧午后的默契共处,舞会上旁若无人的半首钢琴曲,还有笙溪镇长寿桥边那个在她鬓边簪一朵桃花的公子。 她明白了,她一切都明白了。 霍锦宁,他心里有她。 所以,她不能再留下来了。 夕阳的余辉照射在书页的英文单词上,将暗未暗,桌上一壶红茶早已凉透,四周一个客人也没有,书店马上要打烊了。 阿绣愣愣的盯着那页许久不曾翻动的纸,脑袋里却并不知道这本书究竟讲了个什么故事。 放课后,她就一直枯坐在书店里,因为除了这里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整整一周时间,她没有再踏入小福园别墅,霍锦宁也就这样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中。 然而真的消失了吗她仍旧住在他名下的公寓,念着他掌握股权的学校,衣食住行都活在他的庇佑之下,他们的关系千丝万缕。 少爷说,给她考虑的时间。可有些话,不需要再挑明了。 一个人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珍珍” “我是阿绣,不是显珍。”她轻声道。 华永泰顿了顿,“好,阿绣。上一次,是我太着急,话说得很重,抱歉。” “没有关系,你说的是对的。” “我知晓你并不想面对过往,我们都是那个深宅大院的叛徒,我不会逼你。可你究竟是我的亲生妹妹,我怎么忍心对你弃之不顾” 华永泰似乎回忆起什么,脸上浮现温柔的笑意“我幼时常羡慕大哥三哥他们都有同母所出的弟妹,总缠着额娘,向她讨要。直到我十四岁那年,额娘终于生下了个女孩,她聪明伶俐,玉雪可爱,连阿玛也喜欢得不得了,为她取名显珍,意味肃亲王府的珍宝。” “你小时候聪明极了,牙牙学语时便知道谁对你好,哪个姐姐哥哥抱你你都啼哭不止,只有我抱着你时,你会笑。有一阵时日你受惊梦魇,成夜成夜睡不好,我书也不读了,功夫也不练了,就和兰姑轮流抱着你哄你睡觉。有一次抱着你,我自己也坐着睡着了。” “我在日本读书时,接到额娘寄来的信,惊怒交加,可恨阿玛竟然如此冥顽不化,在共和国里仍做着复辟的旧梦,不惜卖子求荣,将儿子送到东洋读书还不够,竟还要将女儿也送给日本人。我一边庆幸额娘冒险送走你,没叫你认贼作父,一边又担心不已,我那锦衣玉食娇养长大的妹妹,不过才四岁的年纪,便要流落异乡,吃尽苦头,不知我们此生还能否有相见之时。” 阿绣垂头不语,可摊开在桌面的书页上落上了一滴水,啪嗒一声,缓缓的氤氲开来。 华永泰亦有些情不自禁的哽咽,他停顿了些许,深深叹了口气 “你能遇见霍少爷,何其幸运。他照顾你这些年,我很感激。” 这些年来他走过中国大地不少角落,深知无依无靠的孤女生活有多么不易。乱世浮萍,身不由已。如果阿绣没有遇见霍锦宁,她会有怎样的生活,甚至还能否活到他找到她的那一天,他根本不敢想象。 “但是,我还是要带你走。珍珍阿绣,你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孩子,我相信你不会愿意和他人分享丈夫,而霍锦宁亦是绝不可能和他的妻子分开的。” 华永泰轻笑了笑,尽力放柔了声音“我看得出,你很喜欢他,爱情,是件很美好的事情,与时间地点都无关,永远值得怀恋。可是,我希望你明白,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有的人誓死捍卫爱情,可有的人会为了更高贵的事业放弃爱情。” “阿绣,你愿不愿意努力去过一种全新的人生”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终于散尽,书店中陷入一片浅薄的黑暗,老板适时的点起了两盏油灯,带来片刻的光明。 阿绣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 “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1章 第31章 清晨,阿绣拎着皮箱走出卧室,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 所有的家具都被罩上了一层白布,充满着离别的味道。她再一次确定每一扇窗户已经关好,水龙头已经拧紧,而后走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随着门锁咔哒一声轻响,意味着她与这栋住了三年的公寓再无关系。她的皮箱里行李很少,只有课本和几件换洗衣物。临走时,她将钥匙留在了餐厅的桌子上。 在楼下等待多时的华永泰替她接过了行李,为她打开车门,二人坐上汽车,沉默的离开了。 不远处的深巷里,一辆黑色的汽车已经停在那里很久了。 驾驶座上的霍吉侧头轻声问道“少爷,要回去吗” 霍锦宁不语,他抬头望向公寓二楼那个挂着白色窗帘的窗户,往常那里夜夜都会亮起一盏橘黄色的灯,像萤火,像辰星。 而以后,都不会了。 他想起那天晚上,在他的书房里,眼前近在咫尺的小姑娘瘦弱的肩膀轻轻颤抖着,那上面压着的是莫大的无助与哀伤。有一瞬间他想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像过去每一次一样。 手指轻颤,可终究还是蜷曲成拳,收了回来。 他缓缓闭上眼,淡淡道 “回去吧。” 华永泰租赁的住处是位于公共租界主教路上的一间公寓里,为他们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她穿着短袄长裤,剪着齐耳短发,英气干练。 她笑着对阿绣道“你就是永泰的妹妹珍珍吧,我叫魏若英,你叫我英姐就好。” “英姐。”阿绣顿了顿,还是纠正道“我叫阿绣,方阿绣。” 魏若英一愣,随即笑道“好呀,阿绣。” 魏若英带着阿绣来到了准备给她的卧室中,替她收拾行李,打开皮箱,不禁噗嗤一乐 “你和永泰怎么一模一样女孩子家家的,行李这么少,书本倒占了一大半。” 阿绣看着她忙里忙外,走来走去,告诉她家里什么东西放在哪里,问她午饭有没有吃想吃什么,不禁开口问道 “英姐,你是我嫂子吗” 魏若英一愣,脸色瞬间涨红了,那样爽朗的女孩子结结巴巴的解释“不,不,我们晚上是睡在两间房里的,你误会了,我们只是对外假扮夫妻而已,我、我和永泰只是为了共同信仰战斗的同志” “假扮夫妻”阿绣一头雾水。 魏若英勉强镇定了一些,她把已经晒干的叠好的衣服重新叠了一遍,缓缓道 “可能永泰还没有全部告诉你,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不信任你,而是因为组织上要求我们的工作要秘密进行。其实他这样着急与你相认,已经违反了组织规定。但是你们分别多年,如今上海的情形又瞬息万变,他将你带回来,也是可以理解的。至于我们在做什么,我想以后永泰会慢慢告诉你的。” “但是,阿绣,你一定要记住。”魏若英表情严肃,“这里是我们最隐秘的联络点,你在这间房子里听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都不要说出去,不然我和你哥哥,还有很多很多人,都会有危险,你记住了吗” 阿绣茫然点头“好,我记住了。” 时至此刻,她才恍然发现,也许从旁人的口中,她已对九哥的经历有大致了解,可对于他现今所做的一切,实在知之甚少。 她觉得自己仿佛一时冲动之下,踏进了另一个神秘而崭新的世界,危险而新奇,澎湃又光明。 阿绣向学校请了长假,她还没有想清楚该如何处理学业问题,只好暂时逃避。华永泰尊重她的选择,但还是告诉她,无论如何,他希望她能继续念书,知识对一个人来说,太重要了。 虽然闲赋在家,但是华永泰与魏若英并没有时间太顾及她,尤其是华永泰,他每日早出晚归,去见不同人,谈不同的事,魏若英偶尔和他一起。她会穿上旗袍,卷起头发,画上浓妆,而华永泰会戴上一副平光镜,手中拿着拐杖,包里放上雪茄。二人挽手出门,邻居会招呼他们金先生、金太太,乍一看起,当真像一对平凡的商人夫妇。 家中每日电话铃声不断,没人在家,阿绣不敢随意接听。可后来实在忙不过来,华永泰便让她接电话,不说,只听,而后将电话那头的信息记录下来,回来告诉他们。 隔三差五,会有一群人来家中开会,从二十多岁到六十多岁年纪不等,有男有女,衣着也各异。他们时而低声交谈,时而大声争论,每个人都急切着,烦恼着,却也隐隐约约压抑着兴奋。 每当这个时候,华永泰便让阿绣留在房中,不要出去见人。魏若英告诉她,这不是防备,而是为了保护她。 但阿绣并不在意这些,她自己找到了消磨时间的事情可做。华永泰的书房中,也有许多书,它们没有摆放在书架上,而是散乱的堆放在桌上,椅子上,地上。华永泰默许阿绣整理翻看它们。 这些书籍深奥晦涩,没有一本是文学小说,没有一本是轻松的闲书,统统是关于政治,关于社会革命的专业著作,而且绝大部分都与一种西哲有关德国的马克思主义。 夜深了,客厅的灯却还亮着。 华永泰沉默坐在桌边,用手帕反复擦着一把勃朗宁手枪。枪没有湿,也没有脏,可他仍旧一遍遍擦着,动作缓慢,目色深沉,如同基督教徒在进行虔诚的弥撒。 阿绣脚步放轻,走了过去 “九哥。” 华永泰抬头,淡淡一笑, “阿绣。” 连日奔波不休,他的笑容疲惫,眼里还有方才未褪尽的肃杀凌厉,可神情却又那样坚定不动,磐石不移。 “抱歉,这段日子太忙了,没能好好照顾你。” 阿绣摇了摇头,她并不是一个需要别人处处照顾的娇小姐。 “等忙完这一阵,我陪你四处走走。”华永泰想了想,又失笑道“不过也许上海,你比我熟悉,到时候恐怕要你陪我各地逛一逛了。” 二人相对沉默了片刻,其实他们这些日子也没有聊上太多话,不只是因为时间紧迫,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太多共同话题。 “阿绣,你知不知道明天我要去做什么” 阿绣顿了顿,有些艰难的点头。 通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与了解,还有华永泰或多或少对她的透露,阿绣终于明白了过来,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 华永泰是特别委员会副指挥,经常出入家中的陌生人,包括军事委员会书记,上海区委负责人,上海总工会委员长前几个月的工人武装起义都是他们所领导的,这段日子他们都在组建工人纠察队,置备武器,秘密训练,紧锣密鼓的准备第三次起义。目的就是推翻军阀统治,配合北伐进军。 而今北伐军已经进入上海近郊龙华,上海守军军心动摇,工人和民众革命情绪高涨。组织决定,明天中午十二时,上海总工会将发布总同盟罢工令,全市八十万工人转入武装起义,工人纠察队从多个区域向北洋军营和警署等反动军阀据点发动攻击。 华永泰明天将会身先士卒,亲自去往第一线指挥动员。 枪林弹雨,战火无情。 阿绣迟疑的问道“一定要去吗” 北伐大军既已兵临城下,为何还要冒险组织工人武装起义,以血肉之躯抵挡北洋铁骑 华永泰没有回答,只是反问“我桌上的书你都看过了吧” “大多数都看了。” “那本白皮红字的小册子你看过没有” 阿绣想了想“是很旧,快要散页的那本吗” 华永泰点头“那上面倒数第二段话,你还记得吗” 他们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可是,我不懂。” “以后有时间,我慢慢教你。” “我只是不希望你有事。”阿绣有些难过。 华永泰几分动容,几分释然,轻轻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怨我,但是即便让我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去找你,还是会带走你,至少我终究没有辜负额娘的遗愿。我自诩是个尽职的老师,是个坚定的军人,是个无私无畏的党员,但是也许,我不是一个好哥哥。” 他顿了顿,低声道“明天局势混乱,你留在家里,哪里也别去。如果我真的没有回来,我会安排人送你去霍锦宁那里。” “九哥” 阿绣想说什么,却被华永泰打断了, “夜深了,去睡吧,我也睡一会儿,三点准时叫醒我,我要去指挥总部。” 阿绣看着他收起了勃朗宁,起身回了卧室,欲言又止,不禁跑到了魏若英的房间。 “英姐” 魏若英正在最后一遍比对地图确定进攻路线,闻言轻轻一笑“阿绣,不用担心。” 她抬起头“广州军校三千弟子,都是天子门生,可哪个人见到他,都要恭敬喊一声老师。他当初在日本陆军士官学院,是以第一名的身份毕业,夺得了天皇赐刀。那是迄今为止,唯一一届第一名的学生不是日本人,从此中日学生开始分开教学。你哥哥,从来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她眼中闪烁着熠熠光辉,那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崇拜。 阿绣轻声问“英姐,你和九哥是如何相识的” 魏若英笑了笑,似是想起往事,脸上依稀泛起红晕 “那时我是女子师范的学生,和同学去南开听他的演讲,演讲的内容便是妇女革命的进步意义。我很不相信,这世上真有男子愿意为女子讲话,只觉得他一定是沽名钓誉之人,忍不住找他辩驳,一来二去,却渐渐被他说服。而后我跟随他们勤工俭学的队伍赴法留学,跟着他去广州军校教书,又跟着他来到了上海” 她轻轻感叹道“原来也过去这么多年了。” 阿绣也不禁淡淡一笑,有些苦涩。 这样奋不顾身的仰望一个人,这样义无反顾的走上一条路,这样毫无保留的念着一颗心啊,这样的心情,她又何尝不懂 魏若英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有些慌乱的起身去桌边一阵翻找 “诶呀,我、我给你找些东西” 她翻出了一本影集,塞给阿绣,很认真道“这是你哥哥过去的照片,你看一看。” 阿绣忍笑接了过来,依着她催促,翻阅开来。 相册薄薄的一本,寥寥十数张相片,勾勒了华永泰的前半生。从最开始王府花园里还梳着辫子头的小贝勒,到士官学院表情严肃冷峻的少年,还有南开大学中山装的代课教师,以及法国巴黎的留学青年,一直到这几年身着蓝灰色革命军装的英武教官。 最近的相片多一些,还有好几张都是同女学生的合影,阿绣知道,她们是广州陆军军官学员的第一批女学员,巾帼不让须眉,敢为天下先。 她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 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照片上的女人军装短发,英姿飒爽,似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契合。 “英姐,这个人是” 一个不可置信的想法渐渐浮现在她脑海。 魏若英神色复杂的看了阿绣一眼,叹道“你难道没见过她那你可听说过她她就是康雅惠夫人的女儿,霍锦宁少爷的妻子,萧家二小姐萧瑜。” 阿绣有一刹那的窒息,而后便是铺天盖地的疑惑与荒谬翻涌上来。 她怎么会没见过她她们曾经在一个闲适的午后看过一场电影,吃过一顿下午茶,她对她轻而易举说出了横亘在心中许久的隐秘。她怎么会没听说过她她从遇见霍锦宁的第一天起,这个名字这个身份就一直萦绕在她耳边她心上,挥之不去。 而此时此刻,她满心满眼就不停的回荡着,是几个月前,她对她说过的那句似是而非,玩笑一般的话 “我与我丈夫,是一对人前的假夫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2章 第32章 三月二十一日,上海爆发了第三次工人起义。三百多人牺牲,一千多人负伤,直至二十二日晚,历经三十多个小时的浴血奋战,工人终于攻占上海北站,消灭了闸北所有军阀据点。 华永泰终于回来了,他是被人从医院里抬回来的,一身黑灰污血,布满战场上特有的硝烟肃杀。医生说他只受了一些皮外伤,脱力昏迷,万幸没有伤筋动骨,但是要好好休养一段时日。 阿绣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与魏若英二人几乎相拥而泣,在过去的一天多时间里,没人知道她们是怎样的煎熬。 起义结束的翌日召开上海市民代表会议,上海特别市临时政府正式成立。北洋军全面退出上海,北伐军进驻黄浦江畔,连日激战毁坏街道桥梁房舍无数,部分华界停水停电,民怨载道,这座远东最繁华的城市,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战争的伤痕。 而华永泰并没有听取医生的嘱咐,在第二天苏醒之后,他便匆匆赶去了市民政府,参与战后的一系列恢复工作。魏若英放心不下,跟在他身边,协助工作,照顾他的身体。 在这一片看似百废待兴,欣欣向荣的氛围中,阿绣病倒了。 她病得毫无预兆,连续数日高烧不退,几天后病情才趋于稳定。医生说,她差一点就会烧成肺炎。 魏若英一边想留在家里照顾她,一边又放心不下身在市民政府的华永泰。华永泰并不知道阿绣病了,他已经有一周多通宵赶工,住在政府大楼没有回来了。 阿绣宽慰她“英姐,我已经大好了,九哥身边还需要人照顾,若不是你跟在他左右,恐怕他忙起来连饭也会忘记吃。如果你怕我无聊,不如带几本书回来让我看吧。” “好,你想要什么书” 阿绣沉默了片刻,轻轻说 “我想要一本红楼梦。” 这个她心心念念的这么多年的故事,如今是该鼓起勇气面对结局了。 四月五日 阴云在天空盘桓多日,终于降下了一场畅快淋漓的雨。 阿绣本是起身去关窗户,却不由自主的在窗边坐了下来,呆愣的看着雨水拍打在玻璃窗上,又缓缓流淌下来,形成一道道细碎波纹,透过它看去,整个城市都扭曲了起来。 她早就知晓红楼梦的故事是悲剧结尾了,知晓大厦倾颓,知晓木石前盟成空,可真正亲眼看到后却又是另外一种感受。 通宵看了一夜,放下书本,她头脑空白了很久,恍恍惚惚走到床边,倒头躺下,一闭眼便是昏天黑地沉睡过去。再醒来时,窗外月朗星稀,不知今夕何夕。 夜深人静,灯火阑珊,她终于还是抱着自己缩在角落里,无声的哭了起来。 她分不清自己哭的是宝黛,还是自己。 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年岁,人与人真的可以轻易断绝联系,即便身处同一个城市,也似两座漂泊无依的孤舟,浮沉随浪,没有归期。 她有好久好久没有见过霍锦宁了,她以为自己不会想起他,事实上每时每刻,每分每秒,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她常常会有一种冲动,就这样跑出门,跑去她再熟悉不过的小福园别墅,就像她曾经无知无畏时那样的傻气,当面的问他,问他所有的一切。哪怕胆怯得不得了,害怕得不得了,也终究要一个答案。 可是,不行的,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傻傻的阿绣了。岁月让她成长,让她迷惘,让她坚强,让她懦弱。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四月九日 霍锦宁从康家公馆出来的时候,风雨大作,平安小跑跟在他身后替他撑着雨伞,一不留神伞被大风吹得翻了过去,冰凉的雨水迎面淋来,冷得人一个激灵。 霍锦宁顿住了脚步,他站在略高的台阶上,透过苍茫的雨幕抬眼望去。明明是青天白日,却乌云密布,沉郁欲晚,万顷泼墨下的上海滩,众生碌碌慵慵,茫然无知。 如今租界已经全面戒严,第二师换防第一师进驻闸北,所有阴谋与野心在暗流之下蠢蠢欲动。 平安手忙脚乱的试图收起雨伞,可伞骨扭断,已经坏了。 “少爷”平安欲哭无泪。 “算了。” 霍锦宁语气淡漠,就这样大步走进了雨中。 窗外风雨琳琅,市民大楼中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工人与学生们来回走动,搬运文件,张贴标语,接待市民,人人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意。 “侬找华主任华主任不在。”接待处的小伙计小声嘀咕道“今天怎么都找华主任” “那他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哎呦,阿拉不晓得,侬是商会的,还是农委的,等一等好伐” “他去哪里何时回来” 霍锦宁面沉如水,又问了一遍。 “阿拉真的不晓得,好像是商务印书馆,又好像是黄浦饭店华主任最近实在是太忙了,人人找他,你要是着急,你先登个记好伐诶,别走啊” 霍锦宁打开车门坐上来,带进了一片湿冷的水汽,霍吉回头看了一眼,将干毛巾递给他 “少爷。” 霍锦宁沉默了好半天,接过了毛巾,紧紧的捏在了手里,沉声道“去真理书店。” “是” “你说你找谁” 胖乎乎的书店老板从账本中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状若茫然。 “华永泰。”霍锦宁顿了顿,直截了当的说,“你不用否认,我知道这个书店是你们的秘密联络点,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通知他,事关重大。” 华永泰的身份毕竟特殊,霍锦宁不可能任由他将阿绣就这样无影无踪的带走,但是他们的保密性确实很厉害,几经辗转就甩掉了跟着他们的人。如今非常时期,他必须赶紧找到他们,在军队全面出动之前。 然而书店老板还是和蔼的笑了笑“先生,我不认识什么华永泰,你恐怕找错地方了。” 霍锦宁定定的看了他片刻,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你告诉他,清党的命令已经下达,最迟后天,军队、帮会,以及租界巡捕会全面出动,请他务必小心,不要轻易露面,最重要的是将阿绣保护好。” 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后悔过。 偌大个上海滩,他的小姑娘究竟在哪里 四月十二日 刺耳的电话铃声响彻在公寓里,从清晨起,这一天之中,这部电话已经响了无数次,可魏若英仍是第一时间扑了上去接起电话,焦急的问 “有没有华永泰的消息” 凌晨四点,华永泰接到消息,工人纠察队指挥总部遭遇袭击,他匆匆离开了,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让魏若英和阿绣留守家中,不要轻易外出。 直至黄昏时分,他依旧没有回来,而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坏消息一个个的传来,无数同志被杀被捕,下落不明,而租界内巡捕在挨家挨户的拿着通缉令抓人,一夜之间,上海天翻地覆。 魏若英又一次失望的放下了听筒,颓然坐在沙发上。 阿绣走了过去,犹豫着开口“英姐,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什么也不知道,华永泰一直将她保护得很好,或许是保护,或许是其他。 魏若英并不回答她的话,只是疲惫的摇头,喃喃自语“我早该猜到的,已经有很多人提醒过我们,可是没想到他们会枉顾中山先生的遗志,用如此暴力残忍的手段,万一永泰被捕,万一他有事” 这一夜,过的格外漫长,华永泰还是没有消息。 魏若英决心出去和同志汇合,一同寻找。 她知道她这一走,家里这个联络点形如瘫痪,所以她亲自将阿绣送到了一位身处中立地位的旧友那里。 这个旧友,便是阿绣的国文老师,曹文冉先生。 “拜托您了,曹大哥。” 曹文冉对魏若英不甚热络,但还是矜持的点头“她是我的学生,我会照顾好她的。” 魏若英再三道谢,又不禁叮嘱阿绣“外面很乱,不要轻易出门。记住,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去找那个霍少爷,听到没有” 阿绣被她严厉的语气吓住了,愣愣的点了点头,看着她匆匆离去。 回过头来,看见表情不渝的曹文冉,和他和蔼微笑的太太,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老师,师母,打扰了。” 曹太太笑眯眯道“不麻烦的,我们和小英是多年老友了。” 曹文冉冷哼了一声,似乎对这个形容很是不以为意。 阿绣还是有些怕这位严厉的夫子,但仍然鼓起勇气,硬着头皮问道“曹老师,你知不知道这几天外面发生了什么” “谁知道他们又在胡闹什么好好的搞这些乱七八糟,我是一向看不惯他们这些粗鄙所为的。”曹文冉拂袖而去,转身进了书房。 曹太太怕阿绣尴尬,拉着她的手问道“吃过饭了没有饿不饿,来,尝一尝吴嫂煮的八宝粥。” 她一边吩咐家里的佣人给阿绣盛饭,一边拉着她坐到了客厅,笑道 “他过去和若英妹子她们一同去欧洲读过书,可惜主义不同,就分道扬镳了。他这个人呀,就是嘴硬心软。” 午饭过后,曹太太得知阿绣是曹子有读书会的成员之后,亲热的和她坐在一起说话。 所有对华永泰的担忧,对局势的无措,对未来的茫然,都在这一时一刻的人间烟火中被暂时的缓解。似是风雨之中片刻的停顿,稍显死寂的宁静。 门外突然被敲得砰砰作响,吴嫂上前去开门,一个女孩子冲了进来,慌张的问道“伯母,子有他回家了吗” 曹太太诧异的起身“白鹭,你怎么来了子有他不是一直都住在学校宿舍吗” 来人正是徐白鹭,她神色焦急“我刚才去他的宿舍找过他,他同寝的同学说他一大早就出去了,有可能去参加闸北的群众大会了。这该怎么办外面兵荒马乱,到处都在抓人” “你说他去了哪里” 曹文冉不知什么时候从书房中走出来,厉声质问道。 徐白鹭吓了一跳,怯生生道“去了群众大会” “他去那里做什么我早就说过不让他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接触,早晚要出事的,他、他这是要气死我啊” 曹文冉脸色泛青,紧紧捂住胸口,踉跄了几下,就要栽倒。曹太太和阿绣急忙上前扶住他。 “老师,您怎么了” “他心脏病发作了,要赶紧送往医院”曹太太脸色大变“吴嫂,去书房拿先生的药,还有快打电话给医院叫救护车” “伯母,您别着急,先扶伯父躺下。”徐白鹭这才看到站在一边的阿绣,惊讶道“阿绣你怎么在这里” 男主人一晕倒,曹家顿时乱作一团,曹太太急得眼眶含泪,六神无主“子有子有还在外面,这可怎么办” 徐白鹭握了握阿绣的手,阿绣看懂了她的意思,缓缓点头。 徐白鹭便对曹太太道“伯母,伯父身体要紧,您先照顾他,我和阿绣去走一趟,尽力将子有他带回来” 租界之内尚且平静无澜,可华界已是一片喧嚣鼎沸。 街上大雨倾盆,人影匆匆,一列列军队穿行而过,气势汹汹,满地散落的彩色传单被踩进污泥之中,还有不少染着血迹,被雨水氤氲开来,转瞬便稀释无踪。 阿绣和徐白鹭赶到青云路广场时,大会已经结束了。一路打听,才知道会后群众冒雨游行,沿着宝山路到司令部请愿去了,刚走不久。 两人连忙沿路追了过去,追到三德里附近时,才勉强看到游行队伍的队尾。 而前方人头攒动,漫无边际。 队伍中有学生,有工人,有职员,众人群情激奋,挥舞着彩旗标语,和前方的守卫对峙,高喊着 “不退让,不投降” 其中一个穿黑色中山装的学生,爬到高处,撕心裂肺的吼道 “打倒军阀” 众人喊声震天“打倒军阀” 徐白鹭高兴道“是子有” 阿绣也是松了一口气,随着徐白鹭奋力的挤上前,想要去把曹子有拉回来。 将将隔着数步之远,徐白鹭正高声喊着曹子有的名字,向他挥手,忽然便听砰的一声,曹子有身影一僵,大头冲下栽倒下来。 他中枪了谁开的枪 阿绣和徐白鹭立在原地,呆若木鸡。 然而下一秒队伍前方便传来一连串震耳欲聋的巨响,那是机枪连发的声音。 接着是惨叫声,哭喊声,人群潮水一般掉头往后跑。 阿绣被挤得东倒西歪,和徐白鹭相牵的手被迫松了开。 “阿绣” “白鹭” 眼见一群手拿棍棒,身着制服的人冲进人群之中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人,阿绣转身随着人流逃跑。 刚跑两步,便觉后背一痛,踉跄摔倒在地,便彻底失去了意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3章 第33章 阿绣又做起那个纠缠她多年的噩梦了。 梦里她在深宅大院,无尽的高墙中奔跑,后面无数看不清面孔的人紧紧的追着她,他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诱惑着她,威胁着她 “珍儿,你此行东洋,是为结中日友谊长好,日后定要光复我大清王朝。” “是不是你死了,阿玛才会正眼看我一眼,小妹,你怎么不去死” “珍珍,跟我走,九哥带你离开。” “阿绣,你不过是个小拖油瓶,别再跟着我了,我不会再养你吃白食了” “把这些闹事的学生、工人,统统抓起来,一个不留” “阿绣,醒一醒,阿绣” 阿绣明明知道自己在梦里,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好像整个人都置身在烈火中,又疼又热,难受得不得了。 可是这样地狱一样的煎熬中,还有一个声音固执的喊着她的名字,把她温柔的抱在怀里,轻声哄着她 “阿绣乖,醒过来好不好” 这个声音熟悉得恍如隔世,她用尽所有力气,勉强睁开眼睛,双目慢慢聚焦,看清了近在咫尺的人。 “少爷” 她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却没叫出声,惶恐的疑心这大概还是梦里,或者已经到了天堂。 不久前她醒过一次,发觉自己身在巡捕房的监狱里,和游行队伍中的许多学生都关在一起。黑漆漆的狭窄牢房里被塞进了一百来号人,人挨人人挤人,血腥味,恶臭味,汗渍味道统统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她后背挨了两警棍,五脏六腑都在疼,几个好心的女学生让她靠在墙角上,坐在她身边护着她,在极度恐惧中彼此安慰。 周围的人有低声哭泣,有的高声咒骂,有的哀求不止,有的放肆叫嚣。阿绣从未受过这样重的伤,五脏六腑都疼得发颤,终于在这样地狱般的牢房中,晕死了过去。 此时此刻,骤然看见霍锦宁,阿绣的哽咽与眼泪突如其来,明明方才还能强忍着,而现在好像所有的疼痛和委屈都再也忍不住了。 矜持与自尊在这一刹那统统显得那样无关紧要,她差一点,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没事了,阿绣。” 霍锦宁把她在怀里搂紧了些,沉声道,“别害怕,没事了。” 阿绣吸了吸鼻子,把泪水忍下来,这才看清周围已经不是黑暗脏乱的监狱了,而是在洁白干净的病房里,她躺在病床上,而霍锦宁侧坐在床边抱着她。 全身一阵冷一阵热,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她软软的靠在他的怀里,突然想起什么,挣扎了一下 “白鹭他” “她也出来了,他爸爸托人将她保释出去了。” “那,曹子有呢” 霍锦宁想开口说什么,却被阿绣打断,她凄凄切切的望着他的眼睛,祈求道 “少爷,你不会骗我,对不对” 霍锦宁顿了顿,只轻声道“你先将身上的伤养好再说吧。” 阿绣呼吸一滞,眼底涌上酸涩,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她大抵猜到了,毕竟她亲眼看着曹子有中枪的。 “为什么会这样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阿绣怎么也想不通,她哽咽道,“明明是和平游行,和平示威,他们为什么要开枪为什么要抓无辜的人” “嘘” 霍锦宁的食指轻轻点在她的唇上, “有些话,不能说。” 四目相对,阿绣颤了颤,眼底雾气又起。 柔软的双唇在指尖若有若无的摩擦,好似是亲昵的吻,渐渐让霍锦宁一颗悬空的心,渐渐落了回去。 怀里的小姑娘是温顺的,柔软的,她还活着。 他不敢回想当初在监狱里找到她那一刻的心情,那是他这么多年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姑娘,就那样死气沉沉的躺在脏乱的地上,一身泥和血,好像随时都能被一张草席包裹起来直接扔去乱葬岗。 一刹那,他生出从没有过的荒谬感和无力感,仿佛他二十余年的人生都是白活了,他霍锦宁在商场叱咤风云,在上海无往不利,他自诩胸中宏图伟业,一心为国为民,却偏偏保护不了他自己的姑娘。 那是怎样一种挫败感和悔恨感 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再体会第二次了。 眼见阿绣红了眼眶,又要流泪,霍锦宁心中一酸,忍不住低下头,吻在了那双泪盈于睫的眼睛上。 眼皮上传来温热而沉重的力量,让阿绣整个人都僵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连哭都忘了。 他们两个向来克制而疏离,默契的守着泾渭分明的界限,从不曾有这样亲密而逾越的举动,就好像刻意在逃避一般。即便那天在书房里的那一秒钟,那个彼此心领神会的瞬间,可有些东西,终究没有说穿。 而今,这个吻,让所有朦胧的暧昧摇摇欲坠。 “少爷” 阿绣心里怦怦乱跳,呆愣的望向他,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华永泰在三天前遭人软禁,如今方才脱身,今天晚上,他会过来带你走,离开上海。” 阿绣一僵,缓缓的低下头。 九哥无事,她本该高兴,可那一颗悬着心就这样永远的坠落了下去。 “嗯。” 她闷声应着,而霍锦宁却抬起了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缓缓道 “但是,我不会让他带你走。” “为什么” “原因有许多,但最重要的是我要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阿绣觉得自己的双眼再一次被泪水模糊了,可她仍是固执的望着眼前的人,轻声问 “为什么” “阿绣,你可以选择拒绝,因为我仍然不能给你应当给的,我不能娶你,亦不能让你做妾。但我能给你的,便只有霍锦宁这个完完整整的人。” 霍锦宁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喟叹一般低声道 “萧瑜,她是我的亲妹妹。” 傍晚时分,医生例行查房,身边却没跟着护士。 白衣大褂的年轻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失踪了数天的华永泰,他神色疲惫,身上隐约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他大步走到床边,看着阿绣脸上的擦伤,有些心疼的摸了摸她的头。 “九哥,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你没事就好。”华永泰涩然道。 “英姐呢” “放心,她也没有事。” 不等阿绣接着追问,他便急切道“阿绣,这几日的情形,你都知道了,我们的努力,我们的心血,付诸一旦了。上海已经不是昔日的上海了,或者,它成了某些人谋求权势,献祭给列强的礼物。阿绣,跟九哥走吧,离开这里。” 阿绣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眸,无声的摇了摇头。 华永泰一愣,不禁看了站在一旁的霍锦宁一眼,冷声道“如今他总司令公然违背先总理遗志,两党合作走到今天,已经是穷途末路。阿绣,现今已不是计较儿女私情之时,究竟孰是孰非,你分辨不出吗” “我明白。” 白日里她也问过霍锦宁这个问题,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霍锦宁告诉她,一个城市里只能有一个武装,一个指挥,正如同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领袖,一种主义。 阿绣有些艰难道“可是,这些与少爷无关。” “无关你不知他是什么人吗你不知他是谁家的少爷,谁家的女婿,谁家的未来姻亲吗” “那又如何”霍锦宁直视他犀利的目光,淡淡开口“我只是个商人,无官无职,无党无派。” “说得大义凌凌然,不过权钱勾结” “华先生,请你冷静一下,贵党的遭遇我也十分同情,但你我此时此刻都不能改变什么。” 霍锦宁打断了他的话,走到病床边,将阿绣轻轻扶着侧躺下,他注意到她坐得不舒服,牵扯到了背后的伤。 而后他抬头继续道“接下来你想带阿绣去哪里武汉,亦或是江西姑且不论是非黑白,你心知肚明今日这些事不过仅仅是个开始,上海这几天里发生的一切,未来将会不断上演。当初我默许阿绣同你走,是因为相信你的承诺,会好好照顾她,可现在你又如何能继续履行这个承诺” 华永泰一滞,身侧的双手缓缓握紧成拳。 霍锦宁说得字字句句,他心知肚明,正因为他知道,他明白,他无法反驳,他哑口无言。 走出这间医院,他将面对的,是天罗地网的追捕,危机四伏的暗杀,和几近于亡命天涯的流浪,他没有资格带阿绣走。 病房中的空气死寂了很久,华永泰终于慢慢抬头,他双目赤红,声音嘶哑 “那么萧瑜呢你的妻子萧瑜,该如何自处” 抢在霍锦宁开口之前,阿绣先道“是我不在意的” 霍锦宁与萧瑜的血缘关系,是沈月娘保守的一生的秘密,亦是愧疚了一生的罪孽。世事无常,二人竟阴差阳错指腹为婚,她临时之前万般无奈之下才告知二人,却也恳求二人,万万不可将此事张扬出去。 那年萧瑜九岁,霍锦宁十一,两个人在沈月娘病榻前立誓,如若将这个秘密告知他人,便碧落黄泉再不相见。 如今阿绣已经知道了这一切,就不能逼霍锦宁再破一遍誓言。 于是她坦然迎着华永泰的目光,切切道“是我不在乎名分,我永远也不会与少奶奶去争去抢,只要能留在少爷身边,只要少爷心里一分有我,我什么都不在乎。” “你” 华永泰惊怒交加,冷冷的盯着阿绣半晌,终是缓缓闭上眼。他似乎极为疲惫,又似乎极为失望。 “好。” 他轻声吐出了这个字,许是放手,许是妥协,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满意。 “好好待她。” 这是华永泰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并没有确切说明“她”是谁,而这个问题,霍锦宁与阿绣终究是再没有机会问出口。 阿绣只能在心底里默默念了一句,九哥,保重。 日后万水千山,天各一方,相见无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4章 第34章 广州军校,女子校区饭堂 往日里,精疲力尽晨练过后的早饭,场面往往最是热烈,而今天,饭堂里却鸦雀无声。饭菜原封不动的摆在桌上,一百多名女学员无声端坐,静默抗议。 这是三期女子队绝食抗议的第三天了。 自四一二事变发生以后,没过几天广州也步上海后尘,全城戒严,四处发布通缉令,军警包围了中华全国总工会广州办事处、省港罢工委员会和苏联顾问住宅,军校内所有左派人士再一次遭到驱逐。 校内学生群情激奋,在经历游行示威,罢课,出走,关禁闭,等一系列事件之后,终于渐渐平息。 然而女子队因为前期教官是华永泰、魏若英等人,有“赤化”之嫌,如今地位尴尬,校方有意让女子队提前毕业。 美其名曰提前毕业,实际不过是提前解散。 对此,女子队的学员们人微言轻,彷徨无助,迫不得已,绝食抗议。 “你们这是干什么为谁抗议抗议给谁看谁他娘的想死直接说一声,老子亲自赏她一颗子弹” 杨志诚教官怒气冲天,手按在枪套上,在饭堂里走来走去的咆哮。 “军校教了你们一年多,就教出了你们这群赤子赤孙来你站起来” 他抬手一点,点到了坐在一边的细妹。 细妹在杨教官的怒视下,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 “说,你是不是想跟你们原来的华教官一起造反” “教官,我没有” 细妹吓的快哭了出来。 “哭什么哭”杨教官厉喝一声,扬手就把桌上的一盆菜打翻在地,菜汤淋了旁边几个女生一身,可她们却忍着不敢擦。 这些日子以来,军校的伙食日益变好了,可她们却再也吃不出原来那种味道了。 “女子队从一开始就不该办,一群磨磨唧唧的娘们,上什么战场” 饭堂一室压抑的死寂。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有人把饭碗重重掷到了地上,众人闻声望去,但见那人缓缓站了起来。 萧瑜看向杨志诚,似笑非笑道“这个饭,我们还真就不吃了,走” 说罢转身便走。 受之鼓舞,本就受尽委屈的学员们一朝爆发,纷纷将手中饭碗摔到地上,起身跟着萧瑜离开。 “我们走谁也不许吃” “呸,谁稀罕” 一时间饭堂,碗碎声,推椅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杨志诚气急败坏在后面喊道 “谁敢走都回来你们敢走,信不信明天女子队就全体解散反了你们,无法无天” 回到各自寝室,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虽然方才一时意气,痛快淋漓,可每个人心中都多少发虚,害怕面对更严厉的惩罚,更害怕女子队真的解散。 细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都怪我,我不该哭” 旁边的人不禁安慰她“没关系,本不怨你。” 沈霞替她擦着眼泪“绝食是我们一致的意愿,杨教官是故意找茬,点你不过是看你好欺负而已。” “其实,我也不是怕他才哭的,我、我真的很饿” 众人不禁噗嗤乐了起来,沈霞在她头上戳了一指头,无奈道“你呀” 可笑过之后,担心还是不曾消失,有人不安道 “我们这样真的有用吗更何况今日算是彻底撕破脸皮了,那个冷面阎王原先就各种针对我们,这下子他岂不是更会狠整我们” “法不责众。”萧瑜淡淡开口,“更何况我们本来就要被解散了,还怕什么其他的惩罚今日是我带头走的,若是真的怪罪下来,我一力承当就是。”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沈霞肃容道“我如今最后悔的是,当初胜男她们走的时候,我一时软弱,没有为她们出头。但今天,我们女子队一体同心,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大家俱是赞同,大声道“对,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我们女子队是一体的” 早餐时间过后,到了规定的集合时间,女子队全员缺席。既罢饭之后,她们又统一决定罢课,所有人誓要抗争到底。 不多时,一个副官来到了女子寝室。 “胡教官请萧瑜去一趟教员室。” 萧瑜起身要走,旁边的人不禁拉住她。 “萧瑜,不要去。” “胡教官一定会责罚你的。” “要去我们和你一起去。” 萧瑜谢绝了她们的好意,意味深长道“放心,我不会有事。” 只因那胡教官用的是一个“请”字,萧瑜便心中有数了。 胡教官全名胡德岭,是军校新任教育长,在校长任北伐司令坐镇前线期间,负责校内事务。其人是极端右派,解散女子队之事,多半是此人一己之意。 胡德岭是知晓萧瑜身份的,故而将她这个早上带头闹事的罪魁祸首请到教员室来,仍然客客气气。 他一上来没有批评问责,而是笑着开口道 “我家中有幼子今年八岁,聪明伶俐,却也调皮捣蛋的紧。他有一个小毛病,就是喜欢背着双手下楼梯,派头十足,跟个小将军似的。我常常告诫他,这样很容易摔跟头,可他偏偏不听。上个月果然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双手来不及撑地,直接将门牙摔断了,现今一说话就漏风,可笑的很。” 胡德岭抿了一口热茶,意味深长对萧瑜道“有些长辈的殷殷教导,都是肺腑之言,不要太过任性,到时候摔断的可就不只是门牙了。” “胡教官教导的是,学生铭记在心。” 萧瑜笑了一下,慢条斯理道“学生愿为晨间的莽撞承担后果,请教官开除学生。” “你这是什么话”胡德岭板起脸来,佯作恼怒,“因为这点小事开除一个学生,军校断然没有这样的规矩。” “左右女子队即将全体解散,早开除我,晚开除我,又有什么关系” 胡德岭脸色一冷,不咸不淡道“所谓解散之事,不过都是校内谣传,如今还未有定论。” “哦那便好,我也道这不过是有心之人散步的谣言而已,校长亲自批准的女子队,开历史之先河,岂能说解散就解散了难不成如他人所言,是胡教官擅自做主,杀一儆百” 还不等胡德岭开口,萧瑜就接着道“这想必也是不可能的,毕竟前几天聆姨还写信问我女子队近况,你知道的,她一直以来都十分关心国内妇女平等权益,对长洲军校女子队的情况很是关注。” “那你是如何回信的” “本来我还打算告知她女子队濒临解散这个令人难过的消息,不过既然是一场误会,那么我自然会告诉她一切如昔,只等两个月后学成毕业,女子队和男子队一同征战沙场,保家卫国。” 闻言胡德岭几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喝了几大口茶 “好,好,让雅聆小姐放心,女子队是决计不会解散的。” 萧瑜轻轻一笑 “如此甚好。” 而今校长能公开与苏俄撕破脸皮,不过因为找到了其他支持者,一者是美利坚,一者是江浙财团。与美国的关系是依靠康家为媒,而萧家和霍家是江浙财团中的领军人物,如今这三个家族就是国府的钱袋子。 至于康雅聆,校长正在热烈追求她已是追求得人尽皆知。 今年二月份,在南京还没被北伐军攻克之时,校长便致电康雅聆,上书上海雅聆小姐芳鉴,请做好准备,三月底接你到南京观光,专列迎候。 其中势在必得的野心不言而喻,对南京,也是对康雅聆。 故而胡德岭无论如何,不得不给萧瑜三分薄面。 其实只有两个月而已,校内至今未有招录下一期女子队的打算,萧瑜只是希望这空前绝后的一批女学员能够善始善终。 门外副官敲门,有军情上报,萧瑜已经达到目的,便趁机告辞离开。 临出门时,余光瞥见那副官手中拿的电报上头,起先两个黑色大字便是“讣告”。她也并没在意,只顾自走出门去,打算回去安抚其他学员,让她们不必再提心吊胆女子队解散,也不必再绝食了。 其实她们白日里绝食,夜里也是有人偷偷吃过东西的,只是毕竟两三天不曾正经吃饭了,今天中午可要好好饱餐一顿。 然而不过将将走了两步,便听屋内胡德岭悲痛交加的低吼道 “你确定消息无误汪云飞他真的牺牲了” 刹那间,萧瑜的脚步僵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 战乱年代,人命如草芥,没有葬礼,没有追悼,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就成了一具尸体,一个黑白名字,甚至是一串冰冷的数字。可汪云飞阵亡的消息确认属实,传开来后,仍是有不少人为他红了眼眶。 校长曾经不止一次的公开说过,“北伐成功,我就归隐田园,那么军校这些龙虎之将,只有汪云飞能够领导。” 这个入学考试第一名,在校期间科科第一的长洲英杰,天生将才,曾经为了信仰,抛弃青云之路,毅然离校,又为了革命,舍生忘死,毅然参军。 北伐期间,他先后担任第一师营长,司令部第五团团长,被授予陆军少将军衔。攻克武昌之时,冒死救出被困的校长,被许以高官厚禄,却断然拒绝,誓不放弃心中主义。 他于河南临颍率军与奉军主力决战,冲锋在前,身先士卒,奋勇杀敌,最后身负重伤,英勇牺牲,享年二十五岁。 广州军校建校三年有余,至今最闪亮的一颗将星,就此陨落。 北伐至今,广州军校学员参战五千余人,阵亡已有一千五百余人,革命路上遍以烈士鲜血铺就。而存活下来的军官中,在中国日后无数次内忧外患,战火连天之中,百炼成钢,有人英年早逝,有人名垂青史,有人官拜开国元勋,有人溃败仓皇南逃。 不知百年之后,还有没有人记得,那年仲夏夜的广州,禁闭室中有个磊落少年,他唱着国际歌,憧憬着新中国的明天。 他波澜壮阔的一生,还不曾开始,就永远结束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5章 第35章 民国十六年,是国内天翻地覆,政局动荡的一年。 四月十八日,南京政府成立,与武汉政府分庭抗礼,各为其政,北伐喧嚣未息,革命方兴未艾,中国的前路再一次茫茫不见。 然而也是在这山河分裂,风雨飘摇的一年,霍锦宁和阿绣的爱情终于悄然萌芽,好像沉睡了一冬的种子破土而出,又好像是干涸了一季的禾苗终逢春雨,就这样润物无声,不惊不扰。 华永泰秘密离开了上海,前往武汉。遇见他的短短几个月里,给阿绣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失散多年的兄妹相认,已经是最微不足道了。 读书会中的同学有许多都被游行事件所波及,虽然都陆续被保释回家,但有的被禁足,有的被退学,短时间内已是不可能聚在一起了。 阿绣去看过徐白鹭一次,她说她爸爸要将她嫁去外地了。 “那你的大学梦呢” “大学可能只能在梦里了。反正读了大学,一样是要嫁人的。”徐白鹭勉强笑了笑,惨淡道“我还活着,已经很幸运了。” 她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有人真的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德英女校在经历短暂的停课之后,恢复上课后,一切又平静如昔,只有国文先生曹文冉辞职了,他们说老师回乡下老家去了。在全班同学都在欢呼雀跃,不用再面对严厉可怕的国文老师时,只有阿绣偷偷哭了两回。 曹子有死了,那个爱读西哲支持工人运动,一根筋的腼腆少年,他被流弹击中,当场身亡,被警卫用板车拉走,和许许多多被害的工人与学生的尸体一起,被运到郊外,草草掩埋。 曹老师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下子老了十岁,曾经文人挺拔的脊背,终是伛偻了。 司令部门前的血被冲刷的一干二净,好像那一日发生在这里的惨案从来没有存在过。 舞照跳,马照跑,上海滩依旧是那个上海滩。 阿绣在医院养伤的时候,霍锦宁着实忙得很,他有不少朋友在这次事变中被波及。曾经出入小福园别墅的年轻人一下子少了好几位,包括在报社工作的楚汉,而剩下的也多少有些愁云惨淡。 阿绣出院以后依旧住回了原先神父路的公寓中,这里有一阵子没住人了,阿绣将原先罩在家具上的白布掀去,打了盆水,开始忙前忙后的收拾。 霍锦宁拦住她,“你身子刚好,且歇一歇,我叫人来收拾。” “不妨事,我早就好了,只是擦一擦浮灰,很快的。” 阿绣有些不好意思的将他按坐在沙发上,“少爷,您先坐,我很快就收拾好了。” 她想起身,却被霍锦宁握住了手腕,稍一用力,她就站立不稳跌坐在了他怀里。 霍锦宁在她耳边轻笑“还叫我少爷” 温柔的气息喷薄在耳际,她的耳根脸颊瞬间红透了,结结巴巴“那,那叫什么” 是了,如今两人互通心意,是和以前不同了,大抵就是时下里男女交朋友的所谓谈恋爱。对此,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少爷”毕竟叫了好些年,此刻突然不知该叫别的什么。 “想一想,嗯”他柔声引诱着。 “二少” 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妥当,似是还不及少爷来的亲近,又想了想,试探的开口 “二哥二哥哥” 霍锦宁顿了顿,轻笑道“原来阿绣也是个说话咬舌的” 阿绣纳罕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红楼梦里史湘云惯常把“二哥哥”叫成“爱哥哥”,被揶揄了这一句,瞬间脸色通红,挣扎着就要起身。 霍锦宁见状也不再逗她了,手臂抱紧了些不让她走,淡笑道“你可以叫我的字,我表字耀中。” 阿绣微微一愣,她原来曾听他们说起过,这是他弱冠之年自取的表字,光耀的耀,中国的中。 华夏大地,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儿郎,将自己的名字改做一生志向,不求功名利禄,惟愿国泰民安,海清河宴。 “耀中。” 她轻轻念着这两个字,似乎也就此便走进了他的人生路,他的青云志,不禁心头微烫。 “嗯。” 霍锦宁轻声应着,笑道“这字往常少有人唤,但应是很旺的,我前些日子顺手拿它设立了一家公司,立马便有生意找上门来了。” “人家找你做生意,多半是为了你是霍二少,可不是为这名字。” 阿绣也笑,一时一刻也不急着去收拾房间了,就和霍锦宁两人窝在这小小的沙发上,说些喁喁细语,有一搭没一搭。 “是家什么公司” “轮船航运。” 阿绣并不意外,这些年来受西方影响,上海银行基金遍地开花,资本操作一本万利,可凡霍锦宁经手的必是民生所需,实业领域。他不只想要中国有铁路,有轮船,他还想中国有汽车,有飞机,什么都能自己造。 “有人谈生意不是好事”听他口气却并不以为意。 霍锦宁不置可否,只道“彼时只提了一嘴,这人三日后在豫园请云老板设堂会,下了贴子,大抵是邀我详谈。” “云老板是碧云天老板吗” “你知道” “和同学看过一次他的戏,我不太懂,但觉得很好看。” 霍锦宁一笑“也好,那你和我一起。” “这怎么可以,不是去谈生意吗” “没有关系,你可以单独坐在隔壁,只管看戏就好,不用露面。”他顿了顿,又道“你若不去,也是要有旁人去的。” 阿绣愣了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酒桌饭局,生意往来,免不得灯红酒绿,逢场作戏,他身边若无人,旁人自然会贴心为他准备人。她知晓他身边常年跟着个白俄混血的秘书,便是为此的。 虽然道理都懂,可又想起平日里听得风言风语,谢景澜等人的调侃,以往可以安守本分,不闻不问,如今心里竟少不得要酸溜溜的,连自己都嫌弃。 “既是逢场作戏,那便都是假的。” 霍锦宁看穿了她小女儿心思,失笑道“你大抵忘了我家中悍妻名声在外,等闲之人是不敢自讨没趣的。” 阿绣噗嗤一乐,却又忍不住小声反驳道“阿瑜人这样好,你净编排她。” 三日后,阿绣随霍锦宁来到了豫园,这才知道,设堂会的人是青帮的陆爷,陆嵩桥。 此人是上海滩黑道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家大业大,有头有脸。这人一不好财,二不好色,偏爱听戏,每每设局,都在戏园子里。 豫园亭台楼阁,曲径通幽,戏台设在溪山水榭,下人领着霍锦宁与谢景澜进了水榭正对面的观景楼上,而阿绣便和平安留在了绿波亭。 这里看戏台真切,周遭离旁人又远,比起上次和徐白鹭他们坐在最后一排,还被柱子挡住了一半视线,可谓是天壤之别了。可惜身边没有人能给她讲戏,她自己又不太懂,看得糊里糊涂,别人鼓掌叫好,她也就跟着鼓掌叫好。 台上演的是一出铡美案,虽不是才子佳人,但负心汉自食其果的戏码,男女老少也都喜闻乐见。 自从上次遇见碧云天惊鸿一瞥,阿绣记忆犹新。本来以为他那相貌气质就该唱杜丽娘崔莺莺之类,没想到演了凄凄切切的糟糠之妻,伸冤得大义凌然,哭诉得情真意切,竟也毫无违和。 桌上摆着干果点心,阿绣晚饭吃得匆忙,想再填填肚子,可就在戏台演员眼皮子底下,实在不好意思吃东西,忍了又忍,最后悄悄抓了一小把葵花籽。 霍锦宁走过来时,就见到她端着手,捧着葵花籽,嗑得小心翼翼,实在很像一只小松鼠。 他不禁莞尔一笑,坐下来顺手也抓上了一把,“没吃饱待会儿带你再去吃夜宵。” 阿绣吓了一跳,惊讶的看向他 “你怎么出来了” “酒过三巡,该说的都说了,里面烟熏火燎的,出来透透气。”霍锦宁看了她一眼,淡笑道 “自己坐着不无聊吗” “还好,戏挺有意思,故事都懂,就是有时不太懂他们为什么叫好。”阿绣老实道。 “这些喝彩的点都是约定俗成了,有时是台上真演的好,有时是惯例,譬如亮相的头彩,武戏的翻打,只要不太差,就都要叫好。” 他一边低头剥着手里的瓜子,一边漫不经心的给她讲着戏里门道,身子倾向她这边,为了方便坐着,随意翘着二郎腿,马甲纽扣未系,有些懒散。 阿绣觉得这一刻的霍锦宁,和她从前见过的都不同,他是通身西洋做派的留学少爷,永远绅士矜持,一丝不苟。让人恍然忘却,这人年少时也是斗鸡走马的京城小爷,做出“携妻狎妓”这等不成体统的事,疏狂懒散得紧。 台上声影重叠,灯火明灭,前尘来路扑面而来,那些她所不了解的他似乎逐渐展露在她面前,让人一时在这咿咿呀呀的旧派戏剧里,望得痴了。 他修长十指,骨节分明,不紧不慢的剥着葵花籽,难得竟把这人间烟火的小事,做得清新脱俗,好似什么艺术一般。瓜子仁白白胖胖,粒粒分明,逐渐在骨碟里堆成小山,然后被轻轻的推到阿绣面前。 “吃吧,别磕坏了牙齿。”他笑道。 她低头轻笑,心里头若有若无的欢喜。 方此时,台上锣鼓紧凑,唱道痛骂负心汉,大快人心。 “你看我头戴公婆孝,你身穿大红袍,似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今古少,枉披人皮在今朝” 台上那秦香莲柳眉倒竖,指的是陈世美,可一双凤眼,不偏不倚,望得正是霍锦宁。 一片掌声叫好间,二人静默对视。 他是秦香莲,他却不是陈世美,左右这包公铡落不到他头上。 霍锦宁轻声一笑,侧头对阿绣道 “待会儿夜宵想去哪里吃” “唔,去城隍庙行吗” “当然可以,这出戏结束以后,你回车上等我,我这厢差不多也该结束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6章 第36章 打豫园南门出来,隔一条街便是城隍庙,远远见着人头攒动,灯火辉煌,各种小吃的热气香味从那头飘散到这头。 阿绣像个嘴馋的小孩子一样扒在车窗边,眼巴眼望,想着一会儿宵夜吃什么好,她想吃松月楼的酱鸭舌,想吃绿波廊的腐乳肉,还想吃排骨肉粽。唔,她在医院养伤吃不得荤腥油腻,着实清苦了一阵子,这下子突然想吃好多好多好吃的。 突然眼前一暗,一人来到了车窗边,伸手敲了敲玻璃。 阿绣诧异的看去,只见来人竟然是方才在台上唱秦香莲的梁瑾,今日他不是挑大梁吗,怎么这么快就下台卸妆了 他不耐烦的又敲了敲窗户,示意她出来。 “您是叫我吗” 阿绣边开门便犹豫的问道。 “不是你还是哪个”梁瑾面色难看,上下打量着她,语气不善“你是谁” “我,我是阿绣。” “你和霍锦宁是什么关系” 阿绣脸上一红“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方才你们的举动我在台上看得一清二楚,你可知晓他是有家有室的人你可知晓你们这是何等行径” “等、等一等”阿绣被他质问得晕头转向,深感莫名其妙“您为什么这样说,您和少爷是朋友” 梁瑾冷哼了一声“谁和那人是朋友” 阿绣脑内灵光一闪,试探道“那,您和阿瑜是朋友” “阿瑜你凭什么叫她阿瑜” 阿绣有些委屈“是少奶奶让我这样叫的” “她见过你她居然容得下你在霍锦宁身边” 梁瑾满脸不可置信,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自嘲笑道“她竟能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我想,云老板你可能是误会了。”阿绣直觉他大概和萧瑜关系匪浅,但又不便和他解释,只得含糊道“我和少爷少奶奶之间,不是您想的那样,若是你真与他们相识,不妨亲自问一问啊,少爷。” 阿绣看见走过来的霍锦宁,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连忙小跑过去,藏到了他身后,指向梁瑾 “少爷,你看” 霍锦宁失笑,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抬头望去,淡淡道 “你与其来难为一个小姑娘,不如直接来问我。” “好好,我正是要问问你”梁瑾大步走过来,面容冷厉,“她在广州吃苦受罪,你霍二少却在上海做出这等事来,你对得起她吗” 霍锦宁轻轻一笑“云老板凭什么来此对我如此质问呢” “我” “就凭云老板和瑜儿曾在京城交情匪浅” 梁瑾脸色泛白,他顿了顿,惨然一笑“是,我承认我对她存了心思,可我在她眼里不过是段风流过往,她满心满眼最重要的人是谁,我知,我一直知” 他霍二少移情别恋,另结新欢,梁瑾本该是开心的,是欣喜的,是千盼万盼终于盼到的这一天。可临了临了,他却恰恰相反,愤怒也好,难过也好,统统是为她。 世间最苦,莫过于百般深情,终是错付。 霍锦宁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她当初离你而去,是有苦衷的。” 梁瑾一愣,而后狠心摇了摇头“不重要了。” 霍锦宁沉默了片刻,低笑道“我本以为,云老板是瑜儿知己。” “自是如此。” “既是知己,就该知晓她不是这等委曲求全之人;既是知己,就该清楚她的尊严她的底线;既是知己,就该与她心有灵犀一点通有些话不用言说;既是知己”霍锦宁慢条斯理,意味深长“就该明白,我与她若是当真是夫妻,她岂会忍我而我,又岂会负她” 梁瑾一愣,“你、你这是何意” 霍锦宁不答,只淡淡一笑“七月二日,瑜儿毕业典礼,可邀家眷出席,如果你有什么疑问,不如和我们同行,届时当面去问她。” 城隍庙一条街上两边酒楼林立,有小摊商贩,也有叫卖货郎,人来人来,好不热闹。 只因为阿绣的一句话,方从觥筹交错的宴席上退下,霍锦宁就陪着她挤在了叫卖排骨肉粽的这家档口前。西装搭在臂弯,袖口轻轻挽起,可他还是和周遭的市井这样格格不入着。 终于买到了她心心念念的排骨肉粽,他替她剥开粽叶,在拥挤的人群中护着她前行,去买下一家绿波廊的腐乳肉。 他看着她心急被刚出锅的糯米烫到舌头的孩子气模样,不禁失笑 “慢一点,凉一凉再吃。” 阿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低头小口小口的吹了起来,却又忍不住偷偷看向身边的人。 她心中踌躇,欲言又止。 霍锦宁看在眼里,只道“想问什么” 阿绣小心翼翼的开口“方才那云老板,和阿瑜” 霍锦宁缓缓点头,证实了她心中的猜测。 “当真是如此” 阿绣初时吃惊,但细细想来,这二人倒确实是极为相配,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怎么了” 阿绣摇摇头,抿嘴浅笑“没什么,只觉得云老板其人似乎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她也曾看过他几场戏,加之原先张肇庆孜孜不倦的灌输,只觉得这人如同云中谪仙,孤高冷傲。可今日一见才发现,原来他也可以这般喜怒哀乐,人间烟火,倒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那他们两个,会和好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瑜儿她,太执拗了。” 霍锦宁轻轻一叹。 萧瑜和梁瑾的事,细枝末节他并不清楚,但这世上却再也不会有人比他更懂她了。口是心非也罢,言不由衷也罢,即便背后是千回百转,心上是肝肠寸断,但有些话她这辈子也不可能说出口。 人心就是这么大地方,装了一样,就装不了别的,可她那般嘴硬心软,挤一挤却还是有地方的。 他不知梁瑾是不是她的良人,但倘若这世上还有谁能叫她侧目几分,那么这个人就只能是碧云天了。 阿绣默默颔首,她不清楚二人的纠葛,但心里总是单纯的希望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绿波廊是百年老字号,南临繁闹市井,北傍园林景观,座落在九曲桥畔。二人上了三楼雅间,霍锦宁点了腐乳肉,又点了一连串三丝眉毛酥,萝卜丝酥饼,蟹粉豆腐 阿绣急忙拉住他“够了够了,我也吃不了这么多。” “真的够了难得来一次。”霍锦宁笑道“也罢,那就这些吧。” “唔,对了。”等待上菜时,阿绣突然想起什么,“我们下个月要去广州看阿瑜吗” 方才她记得他这样说过。 霍锦宁颔首“我本是如此打算的,但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去一趟香港。” 阿绣疑惑“去香港做什么” “上个礼拜我收到了一封请柬,我过去留学时的一位同学这个月末在香港结婚。”霍锦宁笑了笑“这个月有不少人办婚宴。” “啊,我知道了,是六月新娘对不对” 阿绣的法文老师曾经讲过,须知就像中国人格外推崇黄道吉日一样,有时西洋人也同中国人一般迷信,偏好在六月结婚,认为六月的新娘能永远幸福快乐。然而近年来西风东渐,国人什么都要免不了向西方学习,连这样的迷信都学了去。 一进入六月,阿绣便听到了班上好几个女孩子的婚讯,甚至还有几位老师也要结婚,人们竞相要做六月新娘,课程几乎一时上不下去。 可阿绣踌躇“我跟你去,是不是不太合适” 两个人虽然已经在一起,但阿绣总是不希望让别人知道,她依旧住在原来的小公寓,在外人面前依旧叫他少爷,一切看起来似乎和过去没什么不同,她只把那份一个人的欣喜悄悄埋在心里,就像守着一个秘密。 今日阴差阳错被梁瑾撞见,前来质问,她已是万分尴尬了,这样的场景若遇到第二次,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我的同学是美国人,他的妻子是英国人,又是在香港的婚礼,我想在场的宾客不会有太多人认识我。” 菜已上齐,霍锦宁一边替她挟了一块玲珑剔透的萝卜糕,一边淡淡一笑,“况且这个人,也许你真的需要见一见。” 当年在笙溪镇,如果不是他的这位朋友晕船晕得厉害,他们不得已弃船步行,他也不会在长寿桥边,遇见那个卖花的小姑娘。 书里木石前盟,修得一世俗缘,她与他也许真就有冥冥中注定的因果,才写就今生百转千回的遇见。 但愿此情久长,不负这段姻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7章 第37章 阿绣没出过远门,对那个香江之畔的城市很是好奇,被霍锦宁说的有些动心,便大着胆子向学校请了假,和霍锦宁一同坐上了从上海到香港的邮轮。 在船上,阿绣遇见了久违的楚汉。 “楚汉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段日子你去了哪里” 楚汉苦笑了一下,摇头道“须知硬骨气的书生不好做,我不过写了几篇文章,揭穿了一些人的嘴脸,戳到了某人的痛处,上海便已容不下我了。这次若不是锦宁相救,安排我和他一同离沪,我恐怕” 他下意识摸上右手手腕,心有余悸,那上面有一条长长的刀疤,狰狞可怖。 阿绣注意到他拿筷子端杯子都是用的左手,他以往可不是个左撇子。 “你的手” “有几个同事的手直接被人砍下来装在盒子里,寄到报社中,我这已是万幸了。” 阿绣脸色一白,涩然道“那,楚汉大哥,你日后该如何” 她心中难过,有些问不下去,她知晓他是剑桥大学文学硕士,精通四国语言,翻译过多本西方著作,出版过好几本诗集。一个文人不能再拿笔,就如同一个士兵无法再拿刀枪上战场,谋杀他的职业生涯,与杀了他有何分别 可楚汉却淡然一笑,“我如今已经可以试着用左手写字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阿绣,你记住,中国人最不缺的就是硬骨头,只要他们杀不尽硬骨头,就永远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阿绣听后悲愤难平,事后忍不住偷偷问霍锦宁是谁干的。 “青帮,陆爷的人动的手,至于背后的人嘛” 他冷笑了一下,没有直接点破。 “我记得他上次还找你谈生意。”就是豫园堂会那次,阿绣有些忧心,“会不会有麻烦” 霍锦宁笑了笑,只道“没有关系,不必担心。” 他做长江航运,陆嵩桥找上他,想运的是鸦片。 这人正是靠走私鸦片起家的,早些年与军阀合作,兴办公司,垄断法租界鸦片提运,大发不义之财。而今时代变了,他四月份时亲自动手大杀四方,等入向南京交了投名状,如今又是在上海一家独大,无所畏惧。 但霍锦宁也无所畏惧,他客客气气的拒绝了这位陆爷。 一个正经商人,一个清白生意人,在这如狼似虎的世道,只会被人吃得渣也不剩,这也是他当初能说服他父亲同意他和萧瑜婚事的原因。 旁人也许不敢开罪陆爷,也无法拒绝这份暴利诱惑,可他却能堂堂正正的说上一句 钱权势,他霍锦宁一样不缺。这个钱,他不稀罕挣。 邮轮在海上颠簸数天,才终于靠岸。 楚汉不告而别,并没有向二人辞行,阿绣也明白他的深意,但在心中免不了些许感慨。 即便这些年来她安安稳稳的活在霍锦宁的庇佑之下,时不时还是有现实的零星碎片迎面刮来,如同漏网之鱼,时刻提醒着她,这世道究竟是如何的残忍冷酷。 那是阿绣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硬骨头的书生,三年以后,她听谢景澜告诉他,楚汉在广州遇害,享年二十九岁。 她还记得初见时他调侃霍二少金屋藏娇,她还留着他送给她赔罪的那套莎翁全集。 活着,相遇,在一起,是这世上多么奢侈的事情。 霍锦宁的同学汤普森家中在美国经商,而新婚妻子是英吉利驻港高官乔治爵士之女,婚礼隆重而正式,请柬上特别要求了到场所有男士着晨礼服,女士穿戴礼帽长裙。 晨起,霍锦宁来敲门时,女佣告诉他,阿绣还没有穿戴好。 “遇见什么麻烦了” 卧室的门打开,阿绣缓缓走了出来。 她今日的礼服是一袭粉蓝色束腰长裙,胸前腰间都点缀着繁复的蕾丝和蝴蝶结,头上戴着一顶小巧的礼帽垂着半幅面纱,上面星星点点的细小碎钻好像花瓣上的晨露,晶莹剔透。半遮半掩的清秀面孔上,化了妥帖的淡妆。 也许还不是美艳妩媚的玫瑰,也不是雍容华贵的牡丹,但落在霍锦宁眼中,却是成人礼上初入社交场合的青涩少女,那份拘谨与好奇,正是最动人的。 他轻笑了笑“很美。” 阿绣脸红了红,窃窃的喜悦,但她还是摸着耳朵,有些窘迫道 “耳环,戴不上” 和礼服相配的是一套粉钻珠宝,包括项链耳环和手链,活波俏皮,其中那对水滴形状耳坠,精致璀璨。可阿绣不常戴耳饰,这对耳环太大,摆弄了许久都没有戴上。 阿绣正懊恼间,手上的耳环被霍锦宁接了过去,只觉耳上一热,便被他轻柔的捏住了耳垂,不禁浑身一颤。 “我帮你。”他轻声道。 她抬眸,见他贴近着她,双眸低垂,神情认真,温热的气息就喷薄在她颈侧,修长手指不紧不慢的替她戴着耳环。 二人这样亲昵无间,无端就让阿绣想到了耳鬓厮磨一词。自古描眉鬓钗这等闺阁私密小事,从来都是夫妻之趣。 阿绣想着想着,脸上就忍不住发烫,几秒钟也变得漫长缠绵起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耳朵这样敏感,不过被人轻轻触碰,就浑身难受得不得了,明明方才女佣替她戴耳环时并不是这样的。 霍锦宁本来是没什么旖旎心思的,可瞥见近在咫尺的小姑娘眼神四处游离,从耳朵到脸颊甚至脖颈都红得滴血,身子克制不住的轻轻颤抖着,他动作不禁顿了顿,指下的方寸肌肤也渐渐变得炽热了起来。 然后他不动声色收回了手,敛眸笑了笑 “不要勉强了。” 阿绣轻轻了松了一口气。 霍锦宁吩咐女佣又拿来另一套简单大方的碎钻首饰,这一回耳饰是夹的,不用穿耳洞。 重新换上了新的饰品,霍锦宁认真端详了一番,点头认可 “这回好了。” 婚礼在尖沙咀玫瑰教堂举行,这座天主教堂仿哥特设计,有着和其名字相符的粉色外观,里面又是纯白色的圣洁布置。阿绣从前只在笙溪镇上别家成亲时去凑过热闹,在教堂参加西式婚礼还是头一次。 如霍锦宁所说,这场婚礼的宾客亲友多是外国人,华人也是以南洋华侨居多,并没有太多人认识霍锦宁。偶尔有人来攀谈搭讪,也不会注意到他身边的女伴究竟是谁。 中西婚礼差距太大,满眼的洁白让阿绣有些不习惯,可喜悦与真情都是共通,祝福和欢欣没有国界。 仪式正式开始后,新娘与新郎在亲友面前,在神父的主持下宣誓,因为誓词采用了古英文,个别词语阿绣听不懂,霍锦宁就轻声的,一句一句翻译给她听 “有生之年,我会爱你、安慰你、保护你、尊重你,无论健康还是疾苦,我都愿意舍弃一切,对你忠诚,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他低沉的嗓音响在她的耳边,与台上的声音重重相应,却是比那对新人还要真诚坦然。 阿绣心中一颤,抬头望去,便在那双深沉如海的眼眸中,望进了自己的倒影。 新郎新娘已经交换了婚戒,幸福接吻,宾客掌声不歇。 而只有他们两个,眼中盛满了彼此,有些话尽在不言中。 入夜,浅水湾酒店举行了新婚晚宴,新人开场跳了第一支舞,然后狂欢正式开始。 而霍锦宁却拉着阿绣的手,两人偷偷跑了出来,在白沙浅滩上散步。漫天星光,渔火灯辉,海浪翻涌,晚风惬意。 霍锦宁说,这里是鼎鼎有名的香江八景之一,浅水丹花,水清沙细,冬暖夏凉。若是白日里望去,碧海蓝天,绿树红花,就像一副色彩浓郁的油画。 阿绣想象着那样的美景,有些心驰神往,可转念又有些难过 “可惜,这样的景色,不属于我们。” 一八四二年南京条约割香港,一八六零年北京条约割九龙,一八九八年新界租约将这片土地租出去了九十九年。如今这里,街道上跑的是英国车,广告牌上写的是英国字,处处都是英国人。 “不,属于我们。” 霍锦宁低声道,“从古至今,这里一直都是中国的土地,早晚有一天都要回归。” 香港、澳门、台湾、澎湖列岛、大连、旅顺、还有上海天津的租界早晚有一天,我们统统都要收回来。 九十九年啊,听起来那样漫长,不知那时国家会变成什么样,亦不知他们两个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他们静默的伫立在沙滩上,望着眼前暗夜中漆黑的大海,那是一种无以言表的壮阔之美,在这天地山河之下,仿佛一眨眼,便是千年百年,沧海桑田。 不远处隐隐约约飘来一首钢琴曲,似月光一般清凉的流淌一地。 霍锦宁莞尔一笑,向她伸出手“跳舞吗” “嗯。” 阿绣点头,轻轻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跟随着他的脚步缓缓起舞。 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跳起来很不容易,可他们还是乐此不疲。没有观众,没有同伴,这广阔的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静静相依。 这是她同霍锦宁第二次跳舞,上一次是在霍七小姐的晚宴上,不同于上一次的紧张忐忑,这一次却是完全轻松愉悦的。 “这首曲子是什么” “致爱丽丝。” 阿绣无声浅笑,也许他从来不记得,但是她不会忘记,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跳舞时的曲子,那是她心底里一直珍藏着的美好回忆。 霍锦宁轻声道“传闻这首曲子,是贝多芬晚年是写给他的一位女学生的,这份手稿一直留在爱丽丝那里,从来没人知道,直到爱丽丝死后,人们整理她的遗物时,才发现了这个掩藏了将近半个世纪的秘密。” “他们在一起了吗” “没有,也没人知道他们是否相爱过。” 一切往事都留在了这首曲子里,曲终人散,一个人一生留在这世界上的痕迹,也就讲完了。 世上的故事啊,总是聚少离多,人月两难圆。 阿绣轻叹了一声,转过头来想说些什么,却不想用力稍大,将右边耳朵上夹着的耳夹甩掉了出去。 “诶呀” 阿绣下意识抚上右耳,不禁轻轻叫了一声。 “怎么了” 霍锦宁借着月光看去,隐隐看见阿绣的右耳垂又红又肿,戴了一天的耳夹,想必很难受了。 阿绣想碰又不敢碰,正犹豫间,便感觉耳朵上传来一阵轻柔的温度,霍锦宁伸手替她不轻不重的揉捏着,低声问 “还疼吗” “嗯” 阿绣如同过电一般,酥麻了半边身子,含含糊糊的应着,脸颊通红了一片。 然而下一秒,便感觉到一个吻轻轻的落在了她的耳廓上,继而落在耳垂,脸颊,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痒到了人心里。 她僵硬的抬头望去,忽而眼前一黑,那个吻就这样落在了她的唇上。 这大概是霍锦宁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了,早得连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时候。 呼吸相闻,唇齿相依。阿绣慢慢的闭上眼,就这样缓缓的沉浸在了这个温柔的吻中。 如同沉浸温热的海水,如同睡在和煦的风中。 此夜此时,星空大海皆是见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8章 第38章 七月二日,广州陆军军校举行毕业典礼,江校长、何总教官,康雅聆与康博文等人皆出席了典礼。 全校大阅兵后,是校长讲话,而后颁发毕业证书。 自此,长洲三期空前绝后的女子队,历时两年时间,完成所有训练教学任务,与第四期学员一同毕业,正式成为光荣的革命军人。 与男学员的分派去向不同,女学员采用志愿形式,去留自选,有人留校,有人任职国府,有人回乡,可仍有绝大部分学员都选择加入了北伐革命军的队伍。 典礼结束之后,学员们聚集在阅兵场久久不愿散去,他们抓紧这最后一段时间互诉衷肠。明天以后,他们将天涯海角各奔东西,世事无常,再见无期。 典礼是允许家属在观礼台观礼的,萧瑜早知道霍锦宁会来,但看见那远远走过来的三个人,还是愣怔许久,诧异道 “你们怎么来了” 那三个人正是霍锦宁和阿绣,以及梁瑾。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你们三个怎么会在一起 霍锦宁笑了笑“我和阿绣参加完汤普森的婚礼,刚从香港回来,顺道来看看你。” 梁瑾瞥了他一眼,只对萧瑜道“我正好明天去香港有一场演出,路过而已。” 萧瑜目光狐疑的游移在三人之间,深感在她不知晓的时候,这三人约莫是达成了什么默契共识,如今只将她一个排除在外,傻子一样。 最终视线落在看起来最良善温柔的阿绣身上,不禁走到她面前,皱眉道 “你说,怎么回事” 阿绣夹在霍梁二人中间,左右看着他们,不禁轻笑“嗯,是他们说的这样的。” 萧瑜双眼微眯,定定看了她一会,不说话。 那一身英挺戎装,居高临下的目光很有威严,阿绣有些扛不住,便顾左右而言他 “嗯,你穿这身军装很好看,阿瑜唔,少奶奶。” 那日豫园之外的会面之后,霍锦宁和梁瑾又有过一次深谈,阿绣只知此事,却不知二人究竟说过些什么,霍锦宁对此只字不提。也许终其此生,也不会再有第三人知道他们这次谈话的内容,那是属于两个男人之间最隐匿的秘密。 总之,那一次之后,两人虽彼此仍是敌意甚深,却多了一丝释然的默契,梁瑾甚至与他们一同来到了广州参加了毕业典礼。 连同阿绣,三人极有默契的一个字也不同萧瑜解释,算是对此人之前在上海,尚抱恙在身,仍是凭一己之力把他们三个人的心搅得七上八下,又顾自躲来广州的一点小报复吧。 萧瑜闻言,轻轻一挑眉,慢慢笑了开。 梁瑾作出什么幺蛾子不足为奇,至于与霍锦宁和平共处,就大概是有人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挑明了,而远看霍锦宁和阿绣两人举止亲昵,她心里就也有数了。 于是当下慢条斯理道“少奶奶可就不必唤了,我担当不起,继续叫阿瑜就成。” 俯身在阿绣耳边轻轻笑着,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是不是,小嫂子” 阿绣呼吸一滞,整个人脸色涨红,又羞又窘,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 萧瑜抬起头似笑非笑看了霍锦宁一眼,只见他无奈摇头,她还不等开口说什么,就猛然被人拽了一下胳膊拉到了一边。 梁瑾忿忿“你这人,得空了就爱贫上两句,成天到晚招猫逗狗的,人家小姑娘你也要戏弄。” “你听见我对她说什么了” “左右是不成体统的话。” 萧瑜轻嗤了一下,低声道“你若是听见我说了什么,怕是不会这样说了。” 霍锦宁咳了几声,问道“我瞧着那边有学校请来为你们拍照的师傅,你不去与同学照上一张” “不了。”萧瑜笑了笑“没念想比有念想好,天南海北而来,注定天南海北而去,徒增伤感。” 她这人脾气古怪,有时为了免俗,宁可反其道而行。 战火无情,世事无常,此日一别,不只是各奔东西,更可能是生死相离,故而她更加不愿面对。 何况离别从来不曾停止,她时常会忍不住想起陈胜男,想起张邵敏,想起华永泰,想起汪云飞 广州两年,弹指一挥间,却承载了她太多太多的回忆了。 阿绣看出她心情不佳,便提议道“那不如我们来照一张相片吧,我之前都很少照相的,耀中你说好不好” 霍锦宁颔首“也好。”他看向梁瑾,“云老板也一起吧。” 梁瑾不置可否,萧瑜却笑着斜睨的他一眼“来都来了,你还拿什么乔” 梁瑾面上一窘,却也无奈的跟上了几人的脚步。 “去哪里照” 萧瑜想了想“校门口吧,那里人少些。” 于是阿绣欢快的跑到照相的师傅的面前,“师傅,劳烦您帮我们照一张相。” 老师傅笑眯眯道“好啊,正好还剩最后一张胶片了。” 四人在校门口正中央站好,霍锦宁萧瑜居中,阿绣和梁瑾分居两侧。 青天红日,绿树白墙,随着照相师傅咔嚓一声按下快门,镁光灯砰的一声冒出一缕白烟,岁月在这一刻永远定格。 戎装与短裙,西装与长衫,那是一张张意气风发,青春年少的面孔。 这是四个人这一辈子,唯一的一张合影。 军校上学期间,学生禁止饮酒,今夜却是最后的例外了。 长洲岛上唯一的一家小酒馆里师生欢聚一堂,大家放肆畅饮,不醉不归。 屋内觥筹交错,痛诉离殇,门外纳凉的长椅上,月下几多静谧。 萧瑜仰头喝了一口烧酒,热辣辣的酒水入喉,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说吧,霍锦宁究竟都和你说什么了” 坐在她身边的梁瑾无声的摇了摇头 “他什么都说了,也什么都没说。” 萧瑜嗤笑一声“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你呀,论嘴硬真是天下第一。”梁瑾无奈的喟叹,慢慢把她的手握在手中,低声道 “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是康夫人逼你和我了断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你和霍锦宁,根本就不是夫妻” “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萧瑜突然有些烦躁,甩开了他的手,仰头又去喝酒,却被他将酒瓶一把抢了下来。 “怎么没用哪里没用” 萧瑜冷笑“说出来干什么让你同情还是叫你笑话” 她表情恹恹,似乎满不在乎,可落在他眼里,却只剩下心疼。 “这些日子,过去种种,我想了很多,有时候觉得自己很懂你,有时候又觉得看不透你,有时觉得你心软得天真,有时又发现你凉薄得可怕,有时被你气得要背过气,有时又为你揪心的想大哭一场,有时想见你为我在意着急,有时却又想将你温柔怜惜。”他轻笑了笑,“酸甜苦辣,百般滋味,竟是差不多将人世一遭都历了个遍,或许你当真是我的一劫罢。” 她的年少时光究竟是怎样度过的 被生母狠心抛弃,被生父视如敝履,被一句批命定了一辈子未来,待她最好的月姨骗了她,和她亲如姐妹的小丫鬟被父亲逼死,对她呵护宠溺的未婚夫一夜之间变成了亲哥哥。世人眼里,她疏狂懒散,她玩世不恭,她乖张任性,她寡情薄幸,萧二小姐之所以是今日的萧二小姐,前尘往事,都有定数。 他每每想到此处,便觉得心如刀割,感同身受。 萧瑜一愣,有些细微的不自在“你到底想说什么” “曾经我应承说想留在你身边什么也不求,现在看来,委实太过狂妄了。” 梁瑾轻轻一笑“现在这句话,我只想重新说一遍,萧萧,余生让我来陪着你,我一无所求,一无所愿,就只是想陪着你。” “我” “你不必说。”梁瑾淡淡一笑,“从今以后你什么也不必说。” 于是她到嘴边的话就此咽了下去,无措之下,不禁下意识一口接一口喝着酒。 酒不醉人人自醉,她惯常酒量极好,可这一回却不知怎地越喝越迷糊,晕头转向和身边人靠在一起,说了许多有的没的。 他问“日后你往何处” “唔我也不知,我是添了志愿申请的,但,终究还是回上海吧。”她自嘲一笑。 他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试探道“中秋那日我在上海有场演出,你可能赏光前来” “许是不成,中秋佳节定然应酬颇多。” 他略有些失望,却还是继续问道“那晚些时候呢若是看不成演出,见一面也可。” 萧瑜此时已是醉得有些糊涂了,她依偎在梁瑾的怀里,根本没听仔细他在说什么,只嫌弃他动来动去叫她靠的不舒服,不禁伸臂用力抱紧了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放松的枕了上去,嘴上含糊应着 “那到时候你来找我吧” 梁瑾微微一笑,配合着动了动身子,让她枕的更舒服些,轻声道 “好,到时候不见不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9章 第39章 旧历八月十五中秋节,是人月两团圆的日子,阿绣和平安一早就采买了不少东西,预备晚上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毕业典礼以后,萧瑜随霍锦宁回沪,今夜二人去了康家公馆,可他们对阿绣说好晚饭后坐一下就能回来,不会留太晚。 市面上买的月饼阿绣尝起来总觉得差了什么,过去凤姑做月饼可是有独门秘方的,好吃得让人吞掉舌头。阿绣拌了肉馅,揉了面团,打算自己来做。 下午时,小福园别墅有客来访,阿绣本以为是谢景澜等人,却不想来人竟然是梁瑾。 “梁大哥” “很惊讶吗萧萧唤我来的,她邀我共度中秋。” 梁瑾有些不渝的瞥了她一眼,顾自走了进来。 嗯,虽然彼此误会解开,但阿绣总觉得梁瑾还是有些不待见她,她也很无奈,只得招呼他在客厅坐下。 “梁大哥,你先坐,我还要去厨房忙一会儿。” 她手上还沾着面粉,加之莫名有些害怕和梁瑾单独相处,转身灰溜溜的钻进了厨房里。 谁知梁瑾慢条斯理的跟着她身后也进了厨房,阿绣在他状若监工的目光下压力颇大,战战兢兢的做着月饼。 梁瑾抱臂在一旁看了半晌,横看竖看只觉得不顺眼。 也不是他存心翻旧账,只是昔日她萧二小姐的风流韵事,早就在四九城里传得妇孺皆知。 想当年她在戏院一掷千金捧戏子,在青楼寻花问柳抢头牌,甚至是传言中萧府里和她牵扯不清的那个姨娘,乃至她身边跟着的丫鬟,她的所喜所好,细思量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儿尖尖,眼儿盈盈,白白净净,娇娇弱弱的江南女子。 正如眼前的这个方阿绣。 虽然他已经知道,此人是霍二少的谁谁谁,而不是萧瑜的谁谁谁,可他一想到她对这阿绣柔声细语的说话,几多纵容的情景,实在是心里不痛快。 “你在做什么” 阿绣被他突然开口吓了一跳,呆呆的举起手里的面皮和肉馅 “做月饼。” “是做月饼,还是做包子”梁瑾不可置信,“为什么要放肉” “月饼就是要放肉的。”阿绣也迷糊了起来,“就是,鲜肉月饼。” 梁瑾走过来细看了几眼, “我只知枣泥豆沙,鲜肉月饼闻所未闻。这饼皮又是什么皮这样的月饼如何能吃” “我从小吃的月饼都是这样的,许是南北差异耀中去年也吃过这种,他说还不错,不然我做好了你尝一尝吧。” “呵,萧萧肯定不喜欢。” 阿绣不赞成“阿瑜不喜欢甜食,她说不定会喜欢。” 梁瑾十分不高兴的瞪了她一眼,有些气恼道“她肯定不爱吃咸肉的,我要另做甜口的,免得她最后吃的不舒心。” 阿绣也很赌气“好啊,那我们各做一样,看阿瑜最后喜欢哪个。” 两人果然在厨房一边一个,比着赛一样,各做了苏式和京式两种月饼,眼巴巴的等着评判那人回来。 说好了七点回来,可六点刚过一刻,院子外就传来了汽车声,霍锦宁和萧瑜一前一后走进门,后面还跟着霍吉霍祥两兄弟。 萧瑜抬眼见到梁瑾不禁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 “明明是你让我来的。” 萧瑜纳罕“什么时候” “之前在广州约好的,我今日在大世界有演出,你说白日来不了,晚上可一叙。” 上次广州见面还是毕业典礼的时候,那晚她喝的烂醉,说过什么话委实记不清了,现今见梁瑾这样认真,当下也便一笑,不计较细节了。 “好,一起吃个饭也好。” 旁人面前总要给他个面子,不然不知又要跟她闹到什么时候去。 阿绣疑惑“你们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萧瑜随手把外套扔到一边,坐在沙发上,似笑非笑道“饭吃一半,有人掀了桌子。” 见二人神色担忧,霍锦宁笑了笑,安慰道“无事,并没有人真的掀桌子,只是谈得不愉快而已,与我和瑜儿无关。” 今晚,康公馆吵起来的是康家姐弟四人。 康家姐弟四人分歧由来已深,自从中山舰事件之后,康家姐弟也分成两派,大姐康雅惠和小妹康雅聆支持清党,近来康博文也已经被大姐威逼利诱有所松动,可二姐康雅晴仍然坚决反对,她是中山先生的坚定追随者,认为此举有违中山遗志,所谓“清党”之流,不过是冠冕堂皇的铲除异己而已。 尤其今晚康雅惠宣布了小妹康雅聆年底即将与校长完婚,康雅晴才发现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 二人之联姻并不只是一场婚礼,也不是一时一刻冲动之举,这是这几年来,康雅惠、霍成宣、萧润等人精心筹划的一场完美的交易。此举将四个家族紧密的联合在一起,以康家声望,萧家财力,霍家产业,江家权势,一举打造最无懈可击的利益集团,未来整个国家都将在他们的操控之下。 可康雅晴说,这并不是中山先生奋斗一生,想要看到的新中国。 姐妹几人争吵一番,不欢而散 萧瑜在康家是没有发言权的,甚至不及霍锦宁,可这种时候,矛盾俨然不可调和,再过周旋也没用。 “算了,不说这些,他们不吃我们吃,我那只螃蟹才卸了一半,你们做了什么晚饭” 萧瑜话音刚落,就见两盘月饼齐齐整整摆到了她面前。 “萧萧,我做了枣泥豆沙月饼。” “阿瑜,你看看喜不喜欢鲜肉月饼” 萧瑜抬头,只见到两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只觉得自己无论选了其中哪一样都会不得消停。 她顿了顿,有些尴尬道 “我,不爱吃月饼。” 那厢霍锦宁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萧瑜抽空瞪了他一眼,复又严肃的重复的一遍“是的,我不爱吃所有包了馅的食物。” 阿绣有些失望,梁瑾亦是泄气,不冷不热的哼了一声“二小姐不爱的吃食可真是多。” “这话倒是说对了。”萧瑜煞有介事的点头,竟然真的一本正经的盘算了起来, “不爱吃东洋菜,西洋菜,不爱吃面条,包子,饺子,馄饨,不爱吃羊肉猪肉,葱花香菜哦,对了,还顶顶不爱吃豌豆黄,那是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儿。” “你” 阿绣抿嘴一笑,悄悄端着月饼去了霍锦宁那边。 萧瑜对梁瑾似笑非笑道 “你明明惯常也不是不明白事的,怎么一遇见阿绣就跟那炸了毛的猫似的,人家小姑娘招你惹你了” “她是没招我没惹我,招我惹我的人,自己还不觉得的呢。” 萧瑜闻言只淡淡一笑,却没说话。 她从桌上那盘印着花好月圆字样的月饼里拿起一块,慢条斯理咬了一口。 豆沙的绵软混合了枣泥的甜腻,以及淡淡的红糖味道 萧瑜面无表情咀嚼了半晌,缓缓道 “味道不错。” 梁瑾本想板着脸,可却终是忍不住轻轻的笑了起来。 萧瑜瞥了他一眼,垂下头,嘴角不经意间也微微上扬了几分,放下了月饼,问道 “你们两个折腾了一个下午,只做了月饼” “厨房里还有不少菜,本来以为你们不回来吃了。” “阿绣做了芙蓉蟹还是醉蟹我早上看见霍吉拎了一网兜大闸蟹回来。” 梁瑾有些无奈“你这样体寒还惦记着吃螃蟹,仔细胃病又犯。” “得,梁嬷嬷又出现了,中秋佳节竟然不让吃螃蟹,这是哪门子道理。” 萧瑜往后一仰,瘫靠在沙发贵妃椅上,长吁短叹。 “不如下回做赛螃蟹” “算了吧,那不过就是道鸡蛋炒姜丝,难吃的可以。” 梁瑾噗嗤一乐,慢悠悠在她身边坐下来,状若无意道,“听人说如今上海地皮飞涨,我一友人想要在沪置办房产,看了好几处,犹豫不决,福煦路气派,沿江路雅致,二小姐久居上海,能否提点一二” “我刚刚回来不久,上海也没有多熟。”萧瑜随口道,细想了想,便说“沿江路和平公园附近房子不错,依山旁水,乱世桃源,适合躲清静。” 梁瑾低低一笑,轻声道“我也这样想。” 那厢霍锦宁打开了客厅的留声机,随手挑了一张唱片放进去,屋子里顿时响起了轻快悠扬的音乐。 他在三角钢琴边坐下,和着乐声有一下没有一下的按着琴键,嘴角含笑。 阿绣轻手轻脚的坐在他身边,默默看了一会儿,低头轻笑 “我都不知道你会弹钢琴。” “只会一点,以前留学时学的。我记得你们学校也会学” “嗯,我也只会一点。”阿绣不好意思道。 霍锦宁笑了笑,“没有关系,有时间练一练吧,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弹一曲。” “四手联弹吗”阿绣对这个提议很是动心,暗暗下定决心要抽空多练一练。 乐声勾起了萧瑜的兴头,想当初她在国外学的就是音乐,回国后许久没碰了,便唤霍祥拿了梵婀玲过来。 霍锦宁笑她“拿惯了枪杆子的手,可还能习惯拿小提琴” “你弹你的,总不会当弓箭射出去就是。” 萧瑜白了他一眼,而后摆了架势,随手试了几个音,抬眸唤梁瑾道 “适逢此夜良辰美景,不知是否有幸听云老板唱上一段” 梁瑾明明想应下,偏偏又想听她多说几句好话,故作矜持轻咳了几声“妆也没扮上,唱出来不好看。” 萧瑜知他心思,故意不搭茬,扭头又唤 “那么阿绣,你来试试” “我”阿绣一愣,连忙摆手,“我不行,我只能唱几首小曲子而已。” “也成啊,咱们就捡你会的来。” 阿绣推脱不掉,求助的看向霍锦宁,霍锦宁低头一笑却是没有替她解围。阿绣无奈之下,左思右想,终于想起了一首还算上得台面的歌曲。 “月圆花好”萧瑜一笑,“此时此刻,倒是应景。” 梁瑾却是坐不住了“这首曲子我也是会的。” 萧瑜也没为难,只顺水推舟道“那正好,你两个一起唱就是了。” 梁瑾不忿,却也是无奈,阿绣不好意思冲他笑了笑 “梁大哥,我唱的不好,你多担待。” 梁瑾敷衍的应了一声,十分不情不愿。 见此情景,萧瑜和霍锦宁对视了一眼,俱是失笑。 二人合奏也不是头一回了,彼此心有灵犀,默契十足,伴随了留声机里的音乐,悠扬的提琴声和清灵的钢琴声,交相辉映,浑然天成。 而梁瑾嘴上说的不情愿,曲子唱起来时却还是迁就着阿绣,两人一个青涩一个老练,嗓音却也是意外的相衬,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 民国十六年,这是个分外难得的中秋夜,四人聚聚一堂,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花好月正圆,浮云聚不散,惟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正如歌中唱的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0章 第40章 从广州回到上海之后,萧瑜便住进了早前她和霍锦宁在徐家汇置办的婚房。偌大个房子空落了许久,住起来总是几多不方便,况且当初这里装修时没有亲自叮嘱,并不很符合萧瑜的习惯。 说来人惯常是由俭入奢易,在军校待了两年,按理说该是养成艰苦朴素的品格,然而大上海灯红酒绿的日夜没过两天,她那一身懒散矜贵又悄悄死灰复燃了起来。 卧室的床总是睡得腰酸背痛,这一天早上萧瑜晨起,本打算去洋行重新挑几样家具,却是在门口遇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康雅晴一身素雅的黑色旗袍站在树荫下,她抱着一束白色的小菊花,脸色憔悴,冲萧瑜微微一笑,有些拘谨,有些尴尬 “瑜儿,你可不可以送我去万国公墓” 自萧瑜与康雅惠相认伊始,康雅惠便给她定下了三条规矩 不准插手康家的事;不准插手萧家的事;不准插手政治。 这三条规矩几乎牢牢的限制住了萧瑜的所有行动,让她只能安分守已做一个富家太太,或是干脆继续做她的纨绔子弟。 而诸如康雅聆婚事这样举足轻重的大事,她是决计没有发言资格的,故而那日中秋家宴上三姐妹的争执,她隔岸观火,根本没有半分想出声的意思。 在那间康家公馆里,所有人也都知道她的家庭地位,没人想要拉拢她加入阵营。 然而真若是走到山穷水尽皆不通的地步,也许就顾不了许多了。 康雅晴多次公开发表言论,谴责总司令所作所为。中秋那日,双方彻底撕破脸皮,康雅晴成为了康家的叛逆,孤军奋战,与大姐小妹以及未来妹夫对抗。 自此以后,康雅晴便被密切监视,禁止出境。 她所居住的莫里哀路公寓周围布满了特务,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她每天去哪里见什么人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这种非人的生活,短短几天,她已经受够了。 “我只是,想安安静静的给父亲扫一次墓。”康雅晴苦笑。 萧瑜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好,上车吧,我带你去。” 二人上车,向万国公墓驶去,汽车刚开上虹桥路,一辆黑色的福特如影随形跟了上来,幽灵一般。 康雅晴回头看了一眼,有些紧张的拉住了萧瑜的手臂 “是他们。” 萧瑜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唤道 “霍祥,停车。” 前面驾驶位置上的霍祥一头雾水,但还是依言停下了车子。 “换位置,我来开。” 两人迅速打开车门调换了座位,康雅晴担心道 “瑜儿,你可以吗” “夫人,您放心诶呦喂” 霍祥爬上后车座,还没等坐稳,脑门就咚的一声撞上了车顶棚。 萧瑜一脚油门踩下,车子如同离弦的箭一般蹿了出去。 一路上左躲右闪,飞驰极速,人仰马翻,别停了数辆过路的汽车,歪七扭八的横在路中央,气得司机跳脚,鸣笛不断,下车冲着那一骑绝尘的方向破口大骂。 等到了万国公墓的时候,后面哪里还有跟着的汽车,恐怕一整条虹桥路到现在还堵得水泄不通呢。 康雅晴脸色发白,干呕了两下,心有余悸的捂住了胸口, “瑜儿,你、你” 而霍祥更是二话没说,打开车门就扑到道边的一棵歪脖树上,哇哇的吐了。 当初萧瑜开车是廖三哥教的,她驾驶技术不算好,不过很敢踩油门而已,廖季生第一次坐她开的车时就差点吐了,直言以后谁也别想开车跟她,而今还真就叫他给说中了。 萧瑜淡淡一笑,“晴姨,你可以安静的去看外公了。” 康家姐妹之父康广辉的墓碑在墓园之中显得毫不起眼,也许往来吊唁的中国人外国人路过这块小小的墓碑,并不会想到这里埋葬的是一个怎样一生传奇的人。 康广辉是民国六年去世的,萧瑜从未见过他,对他的事迹也知晓寥寥,然而只看如今康家三女一子在这个国家中掀起怎样的波澜,便能揣度出她这位外公的眼界气魄了。 康雅晴俯身将手中的花束放在墓碑前,目光温柔的望着墓碑上的照片,叹息道 “小的时候,我们姐妹三人是多么要好,从来不曾向别人家姐妹一样为了衣服,为了首饰而争吵。在美国那些年里,更是彼此相依为命。没想到长大了以后,反而要为了各自的选择而翻脸。倘若父亲泉下有知,知晓我们姐妹这样不和睦,不知道该有多伤心。” “今日康家,便如今日中国,本是手足至亲,为何要彼此相残” 萧瑜站在她的身后,沉默不语。 外伤可医,内伤难治,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一阵风起,卷起了地上枯萎的落叶,秋意渐浓。 康雅惠下意识抱了抱双臂“瑜儿,可不可以帮我把车上的披肩拿来我想再和父亲待一会。” 萧瑜可有可无的点头,转身向墓园外走去。 半路和人擦肩而过,那人看身形是个年轻的男人,一身黑衣,头戴礼帽,看不清模样。 萧瑜起初没有在意,可脑海中却不断闪现着方才拿一瞥之下的画面。 那人手中拿的是份俄文报纸,上面还印着领袖演讲的照片,租界里哪来的这种红色刊物 她慢慢停下了脚步,在原地停顿了几秒,而后转身飞奔了回去。 “站住” 男子显然心虚,闻声掉头就跑,萧瑜紧追其后,一边跑一边掏出随身携带的左轮枪。 “站住,不然我开枪了” 男子依然不停,萧瑜一狠心,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枪响,回荡在寂静的墓园中。 男子终于停下了脚步。 “扔掉报纸,慢慢转过身来。” 男子依言照做,举起手转了过来。 是个相貌普通的男人,约莫三十岁左右,戴着眼镜。 此人神色惶恐,身形笨拙,萧瑜初步判断他不是特务。 她厉声喝问 “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 男人嘴唇哆嗦了几下,咬紧牙关没有开口。 这时身后康雅晴小跑着追了过来,焦急的唤道“萧瑜,别开枪” 男人表情一松,欣喜道“夫人” “瑜儿,他是原武汉政府的外交部吴秘书,他是来找我的。” 萧瑜看了二人一眼,明白过来事情的始末,冷笑了一下 “晴姨,原来你是利用我。” 康雅晴被人监视,无外乎是怕她再同那些第三国际的人来往,现在她拿萧瑜来做掩饰,打着扫墓的名义来这里,却是和接头的人见面。 “萧瑜,我也是被逼无奈,别无他法了,请你体谅。”康雅晴十分抱歉。 “你不怕被我发现你就那么笃定我会放过你们”萧瑜表情冷冽,“我想今天这一切并不是我母亲想看到的。” 康雅晴走到她面前,握住她持枪的手,力度温柔而坚定。 “因为我知道,你和大姐不同,在广州时我就知道,瑜儿,你总是这样倨傲疏离,可你的心是最善良最柔软的。” 萧瑜一哂,平生出荒唐的感觉,想她从小到大,没干过一件成体统的事情,亲生父亲和她形同陌路,亲生母亲对她深恶痛绝,现在长大成人,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姨母竟说她是最善良最柔软的何其荒诞 可她终究是缓缓放下了枪,侧过头。 “你走吧,今天的事情我当做没发生过。” 这件事说到底与她无关,她也不想自找麻烦,今天她只不过做了一把司机而已。 康雅晴松了一口气,向吴秘书点了点头,吴秘书会意,掏出一封信来交给她 “夫人,这是瑞娜女士让我交给您的,事情她已办妥了。” “好,谢谢你们,陈部长呢” “陈部长已经秘密来到上海了,放心,他们已经安顿好了。”吴秘书看了萧瑜一眼,忍不住道“夫人,你自己小心。” 康雅晴有些尴尬,但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走吧。” 那厢萧瑜背过身子,将他们的对话听在耳中,不禁心中冷笑,眼见吴秘书的背影走远,她才转过身来,看向康雅晴,不咸不淡的问 “晴姨,我们可以回去了吗,还是你要再祭拜多一会儿” 萧瑜开车将康雅晴从万国公墓一路送回莫里哀路的住宅,公寓左边弄堂里停着一辆汽车,车上隐约坐着三四个黑衣男子,而街道上卖报纸卖香烟的小贩也都神色诡异,偷偷的注视着她们。 康雅晴确实如她所说,被人密不透风的监视了。 临下车时康雅晴还有些内疚道 “瑜儿,抱歉,你不要怪我。” 被人利用,没有人会开心的,尤其是被人拿捏准了心软念旧,但是她却无法发作。 想来她若身为男子,注定是个懦弱多情种,这一路走来,每每叫她无可奈何的都是女人,沈月娘、小月娥、阿绣,乃至是金环、陈胜男、张邵敏、细妹。 当年在广州康雅晴衣不解带的数日照料,这个恩情,她萧瑜不能忘。 萧瑜叹了口气,“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但是没有下次了。” 康雅晴是光明正大来到她的家里,坐上她的车子被带走的,她相信这件事此时此刻已经被汇报到了始作俑者那里。如果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事,她就是第一个要承担责任的人。 只是萧瑜没想到,这问责来得实在太快了些。 送完康雅晴,她这边前脚刚刚进门,外衣还没脱下,后脚康雅惠身边的刘秘书就找上了门来。 “二小姐,夫人要见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1章 第41章 康公馆内,萧润和康博文都在,二人正在客厅中谈事情,见萧瑜进门,也都相互客气招呼。 萧润体态胖硕,笑容和蔼如弥勒佛,并不像富甲一方的金融大鳄,只想是临街铺子做小买卖的掌柜。他对萧瑜这个妻子与前夫的女儿,一向和善宽厚,赠过她不少古董珠宝甚至房产,不曾吝啬。 “叔叔。” 萧润笑眯眯道“瑜儿来了,你母亲在书房等你。” 康博文倒是有些欲言又止,委婉提醒“大姐她心情不太好,你别惹她生气。” 自从相认,母女两个见面次数屈指可数,没有康雅惠允许,萧瑜是不可以去康公馆的。而为数不多的见面里,康雅惠没有一次心情愉快,被西方媒体称赞为东方最优雅端庄的女士,在面对萧瑜的时候,只有冷漠和厌恶。 萧瑜谢过舅舅的提点,跟着刘秘书上了二楼书房。 康雅惠似乎刚刚从一场宴会匆匆退场,还是盛装华服,珠光宝气,可她此时脸上的怒意破坏了这份优雅端庄。 一见到萧瑜进门,她就迅速从椅子上站起身,直接冲她走了过来,气势咄咄逼人。 萧瑜垂眸,声音没什么起伏的叫了一声“母亲” 字句的尾音还未发完就戛然而止,萧瑜只觉得脸上清风一扫,然后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击在左脸上,逼得她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偏过头去,片刻之后,热辣辣的疼痛才涌了上来。 “你有什么资格插手我们姐妹之间的事” 萧瑜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她被康雅惠狠狠的掴了一个耳光。 她愣怔几秒,缓缓转回脸,木然看向康雅惠。 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挨巴掌,从前在萧府犯错只会被罚跪祠堂,体面又冷漠。而掌掴实在是太狼狈的惩罚了,打人打脸,无论打的还是被打的。 萧瑜以为自己会愤怒难耐,会委屈不堪,其实也不是没有,只是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强烈。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抑,就只剩下一片片空荡荡的冰凉。 康雅惠打完这一巴掌,自己也愣了一下,但她很快镇定了下来,冷冰冰道 “当初我是怎么警告你的不准插手康家的事,不准插手萧家的事,不准插手政事。你是不是统统都忘到脑后了” 萧瑜活动了一下迅速红肿起来的脸,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方才不小心咬到了舌根,嘴里满是腥锈的血气。 “我没忘,母亲。”她尽量诚恳而平淡的解释“是晴姨来找我,让我带她去拜祭外公” 她头脑中在迅速的思考着,在康雅晴门口暗藏的人马至少有三路,看来这其中确实有康雅惠的人,也许是监视,也许是保护。康吴两人在万国陵墓的会面,应该还没有被发现,那么康雅惠如此愤怒的原因,应该就只是她带着康雅晴出了门。 也许是觉得她吃里扒外,也许是有那么一丝一毫担心她被牵连其中。 康雅晴作为中山先生的坚定追随者,极有声望,自从她公开宣布有人背叛革命,铲除异己之后,不少人都希望她彻底消失。倘若萧瑜非要同这件事扯上关系,或许康雅惠也保不了她。 但是这些原因,统统都不重要,她做了什么其实根本都不重要。她的母亲从来对她没有任何好感与希望,所以也无所谓更加反感与失望。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广州做的好事,整天和那边的人搅合在一起,不务正业。你以为你读了两年洋学,就可以对政事指手画脚了你以为你念了几年军校,就可以做花木兰了” 康雅惠转身拿起桌子上一份文件,冲萧瑜扔了过去。 文件狼狈的砸在了她的脸上,而后又落在她的脚边。 那是军校三期女子队毕业志愿申请,一系列萧瑜个人简历在校表现之后,最后一栏,是她亲笔所书的一行字 我萧瑜自愿申请加入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独立团政治连。 这是女子队中绝大多数人的选择,因为这是革命军队伍中唯一招收女兵的队伍。当初她们在寝室里趁着熄灯之前,互相加油打气,包括细妹,嘴上喊着怕死,可仍是含着泪花写下了入伍申请。 而今她这一份申请被直接送到了康雅惠的面前,又被她丢回到自己脚边。 “你以为我不知道,安排好的剑桥大学你不去,偏要南下广州,你不就是为了和我作对吗naive” 康雅惠顿了顿,脸上闪过厌恶之色“你同你那窝囊的爹一样一无是处” 话音落地,满室死寂。 萧子显,这个好像被遗忘了几百年的名字,从阴曹地府被挖坟一般刨出来,拖到光天化日之下重新鞭尸。 萧瑜脸色惨白如纸,看向康雅惠的目光甚至是带着不解。她的母亲究竟为何频频选择这种撕开自己的旧伤,也要往她心上捅一刀,以这样让彼此都不好受的方法来羞辱她 沉默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康雅惠转过身子背对着,硬邦邦的丢下一句话 “以后不准与二妹见面。” 禁令如此之多,也不差这一条了。 萧瑜沉默了很久,突然轻声笑了起来“好,我记住了。母亲保重,我先告辞了。” 深秋时节,天清气爽,萧瑜大步走出康公馆时,才恍然发觉自己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萧瑜” 康博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萧瑜停住脚步,顿了片刻,这才慢吞吞转过身来。 “舅舅。” “萧瑜,你和大姐”康博文蓦地看见她红肿的左脸,想说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 都结婚嫁人的姑娘了,还被母亲扇耳光,总是很难看的,康博文有些绅士的歉意。 康雅惠对萧瑜的态度,他是看在眼里的,分开二十年的母女情分生疏,不难理解,可当初康雅惠作为妻子母亲,抛夫弃子又是何等的无情。康博文从来性子软弱良善,对这个外甥女很有些同情。 “别怪你母亲太过苛责你,她不过是迁怒而已。”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犹豫,有些复杂的望着萧瑜“其实,你真的很像你父亲。” 萧瑜一僵“不可能” 方才在书房里面对康雅惠时她都忍耐着性子,没有激动,可此时去被康博文一句话惊得险些失态。 她定了定心神,勉强笑道 “舅舅,你开玩笑的吧” 康雅惠的气话全然不用相信,她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她怎么可能会像那个整日里躺在床上抽大烟的萧子显他们不像,一丝一毫都不相像。 “我说的,是从前没有染上烟瘾的萧子显,是昔日意气风发的萧家四少爷。” 康博文不知想起什么陈年旧事,摇头无奈一笑,对萧瑜道“前面有一个咖啡厅,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给你讲一讲,你父亲当年的故事。” 在康博文的口中,三十年前的萧子显不是萧瑜记忆中的模样,不是一个瘦骨嶙峋的病秧子,不是一个抽大烟的废物,不是一个打女人玩丫鬟的畜生。 三十年前的萧子显是少年书生,是京城神童,是萧老太爷最得意也最头疼的小儿子。 那时还是光绪年间,京城萧家四少爷,是人尽皆知的才子神童,十几岁便博览群书,文采斐然,时人慕名求诗,洛阳纸贵。 官宦子弟,他面前本有一条青云之路,可他偏偏不愿做官,与游侠为伍,为妓女题字,宁可混迹花街柳巷,醉生梦死。 他平生所愿,是畅游四海,广交好友。无奈萧家不准,所以遗憾之下,他最大的兴趣,变成了去康家府上拜访,听周游数国的康广辉讲海外见闻。 一来二去,两人成了忘年之交,时常饮酒谈天,辩而论道,与康家的姐弟几人也成了知己好友。 就是从此时起,萧子显开始接触西方思想,心中萌发了救国救民的冲动。 时值变法如火如荼,萧子显结交了京中不少有志青年,更是拜维新一派的领军人物刘复兴为师,暗中来往。 萧家为朝中保守一派,萧如山得知此事大发雷霆,将萧子显禁足家中,严禁外出。 这一关,就是将近一年。 那年夏天,沈月娘父亲病逝,母女二人从苏州前来北京投奔远亲,借住在萧府大半年。直到冬至,沈月娘嫁入霍家做了霍家大少爷的续弦。 幽禁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戊戌政变,变法失败,维新志士牺牲无数,伤亡惨重。幸而刘复兴先生等人逃出了京城,侥幸保命。 萧如山唯恐祸及幼子,对外称萧子显重病,对内继续对其严加看管。 直到又过了一年,春暖花开之时,萧子显松口,答应了家中安排的亲事,这才重见天日。 他迎娶的,是康家大小姐康雅惠。她是自愿嫁他的,为了这门亲事,她在父亲面前以死相逼。 起初的日子倒也算好,二人生下一女,相敬如宾。只是萧子显一直郁郁寡欢,庸庸碌碌,不复少年意气风发。 再后来,刘复兴等人抱着必死之心秘密入京,暗中策划刺杀西太后。他们悄悄找上了萧子显,他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心中再次燃起希望。 然而这一切都被萧如山看在眼中,知子莫若父,他一直都对小儿子没有放下戒心。 这一次,他以萧子显为诱饵,把一干人等一网打尽。 萧子显和父亲厉声辩驳,大骂朝廷无能,太后昏庸,国民愚昧,大清气数将尽。萧如山盛怒之下,将萧子显痛打一顿,打得他双腿尽断,差点一命呜呼。 然后萧如山派人把断了腿的萧子显抬去宣武门外的菜市口,让他亲眼看着包括他恩师刘复兴在内,二十四位好汉人头落地。 西太后最为憎恨刘复兴,行刑之时,他被换上了最钝的刀,刽子手拿着这把钝刀,对着刘复兴的头锯了整整三十四刀才砍断。 迸溅的鲜血染红了青石街,无数老百姓蜂拥而上,拿馒头去沾地上流淌的血,民间传说这死刑犯的血能治痨病。 从此,萧家四少爷一蹶不振,自甘堕落。 昔日那个沈月娘私定终身、康雅惠非君不嫁的倜傥少年,就这样死掉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2章 第42章 萧瑜从咖啡馆出来后,直接坐上了汽车后座。 驾驶位上的霍祥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吩咐,不禁疑惑的回头,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是回家吗” 萧瑜正盯着车窗玻璃上夹着的一片黄色落叶,久久出神,好似还没能从三十年前那段陈旧往事里抽身出来,闻言微微愣了一下。 家是哪个家哪个是家 徐家汇的别墅不过是座空荡荡的房子,小福园已是有女主人了,康公馆霍公馆萧府亦或是,燕子胡同 一个声音突兀的从脑海里浮现沿江路和平公园附近房子不错,依山旁水,乱世桃源,适合躲清静。 萧瑜闭上眼,沉下万般思绪,再睁开时已经是一片平静,她淡淡吩咐 “去沿江路。” “好嘞” 周光伟托人替梁瑾寄来上海的行李,比预计的晚到了许多天。 一口口木箱被搬进小雅轩里,下人进进出出,最终在厅堂里满满当当堆了十六个大木箱子,看得小六子目瞪口呆。 “爷,你这里面装的什么宝贝呀” 这些年来,小六子一直跟在梁瑾身边,忠心耿耿,梁瑾没有什么脾气和讲究,主仆二人相处融洽。 梁瑾轻轻抚摸过箱口描金云纹,但笑不语,只吩咐小六子去准备东西。 一番净手整衣,祭香行礼后,梁瑾郑重其事的打开木箱,小六子抻长了脖子踮脚瞧着,发现那里面装的并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琳琅满目的戏服。 这一件件阔袖旦帔,一套套云肩女蟒,有质朴以布棉,有名贵如缂丝,都是梁瑾曾经穿过的。 一个唱戏的人,他的箱笼是极为重要的,代表着他的身家和地位,也装着他记忆和青春。 他亲手将这一件件戏服挂在院子里搭好的架子上,从他第一次登台时跑龙套的随衣,到他成名以后珍贵的行头,每一套戏服他都能清晰的记得场次与戏目,就像每一个角色已经铭刻在他心里。 风一吹,满院戏服随风浮动,多少王侯将相,才子佳人,在无声的上演,梨园春秋,悲欢离合,仿佛是浩瀚青史近在眼前。 萧瑜进门时便见到这样的一幅场景,不由脚步微顿,连呼吸也放缓了,唯恐惊了这一院金脂玉粉,浮生大梦。 梁瑾整理完最后一件杜丽娘的嫣红立领绣花闺门帔,绕过衣架,撩起一件轻纱披昂,一眼望见出现在面前的萧瑜,眸中刹那间染上喜悦神采, “你,你怎么找来了” 萧瑜轻笑“你的心思,还是很好猜的。” 什么友人云云,不过都是借口,他那厢一卖了北京的房子她就心里明镜了。 而沿江路满地都是花园洋房,欧式公寓,他都瞧不上眼,偏偏要买这么一座传统的旧式院落,方方正正得好像北方胡同里的四合院,保守又固执。 “怎么取名叫小雅轩” “因为不登大雅之堂。” “那你不如叫金屋来得贴切些。” 梁瑾对她随口的揶揄早就习惯了,并不当真,只是笑。 萧瑜慢悠悠踱步到一边,随意打量着, “晒行头呢” “好些是过去在庆祥班时的了,许久不穿,怕发霉生虫,拿出来晒一晒。” 戏服上多有精美的绣花和勾金,背面刮浆,是不能洗的,一洗整套衣服就废了,只能放在太阳底下晒。而后用二锅头兑花露水喷洒,再加樟脑丸装箱。 萧瑜拉起一件浅蔚蓝色对襟褙子,轻轻拂过上面的兰草刺绣,笑道“人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在这梨园行里却是全反过来了。” “徐鹤师父说,一件戏服,来来回回穿的久了,好像就有了忠奸美丑的魂儿,谁披上什么就是什么了。”梁瑾走到萧瑜的身边,望着她手中那件的戏服,低头无声的笑了笑。 她应当是不可能记得了,这件行头是他二人在泰升戏楼重逢时,他唱游园惊梦的那套。 “那些个不过都是入戏太深。”她顿了顿,低声道,“可这人要能一辈子活在戏里,就好了。” 画上红脸就是关公,抹上白脸就是曹操,什么忠臣义士都能善始善终,什么男欢女爱都能白头到老,哪里像现实生活这般荒诞难堪,七零八落。 梁瑾抬眸刚想说什么,忽而瞥见她左脸上几道隐隐的红印,愣了一下,“你的脸怎么了” 康雅惠的力道并不太重,萧瑜来这里前特意拿冰敷过,还擦了些粉,本以为没什么破绽,不想还是被他看出来。 她别开目光,漫不经心道“有些过敏。” “你过敏时不是这样的。”梁瑾转到她面前,双手握着她的肩膀,试图让她看向自己,焦急的问“难道,是被人打了是谁打你了谁敢打你” “没谁。”萧瑜挣开他的手,敷衍道。 “别骗我了,这明明是巴掌印子,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萧瑜被他问得极不耐烦,忍无可忍吼道 “我说过没什么你别问了” 梁瑾愕然望着眼前的人,不只因为她从来用似笑非笑掩饰真心,罕有动怒发火的时候,更多的是她此时此刻的怒火实在太让人揪心。 平常所有的气定神闲和冷静自持全都不翼而飞了,如同被踩了尾巴而炸毛的幼猫,凶巴巴的龇出还没有长全的乳牙瞪着他,偏偏眼里泛着薄薄湿雾,毫无底气,毫无矜持。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问 “还疼吗” 萧瑜垂眸不动不语,安静了片刻,终是缓缓抬起手覆上了他的,她咽下了哽咽和酸涩,低声道 “没有。” 天色沉沉欲晚,萧瑜神色恹恹的躺在床上,从一大早康雅晴出现在她门口起,白日里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缓缓松开,铺天盖地的疲惫涌了上来,从身到心。 她那新家具到现在还没买回来。 梁瑾打了水,拧了凉毛巾,坐在床边,想再替她敷了一下脸,却猝不及防被她攥住了手。 她轻声说“陪我躺会儿。” 梁瑾顿了顿,脱下鞋,翻身上床,在她身边躺下,而后动作轻柔的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慢慢抚摸着她的头。 二人其实都心知肚明,他并不是一个如何顶天立地,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她的绝大多数抱负与烦恼从不会和他分享,而他也一直都心甘情愿的只在她背后默默的等待与守候。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并不算多宽广结实的怀抱,却给了萧瑜温柔的暖意和包容,在这个她难得脆弱的时刻,静默的陪在她身边。 她将头蹭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 “我之前一直都很傻,一边顺着她,一边忤逆她,一边想讨好她,一边又和她作对。” 她自嘲的笑了笑,“回头看来,确实幼稚可笑。” “可现在,我才终于知道,无论我做什么,在她眼里,都没有任何意义。” 康博文说,康雅惠起初想帮萧子显戒大烟,萧子显自己也同意了,可萧老太爷不准,说萧子显就是抽一辈子大烟他萧家也养得起,何苦遭这个罪戒烟的拉锯战断断续续僵持了半年,效果甚微。 烟瘾发作的人就不是人了,疯狂起来与畜生无异,康雅惠那个时候还怀着五个月的身孕,被萧子显骑在身上往死里打,最后捡回半条命,孩子却没了,从此再也不能有孕。 自那以后,康雅惠才心灰意冷,对自甘堕落的萧子显,对愚昧腐朽的萧家。 然而这条路,当初是她自己选的,骄傲如她,认错比死还难。 但留在萧家只能是生不如死。 还在小月子里的她,拖着虚弱的身子,在康家门口跪了七天,康广辉才终于原谅她,将她接回娘家。 萧子显于她,并不仅仅是错付的前夫,更是一辈子的耻辱。 而萧瑜作为萧子显的女儿,无论做什么说什么,终其此生也不会得到康雅惠的一丝好感。 她身上流着萧子显的血,这是她生来的原罪。 这个道理,她终于明白了。 “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用西方的科学解释,这叫基因遗传。” 她笑了一下,脸色渐渐变冷,一字一句道 “但我不会。” 她永远也不会和萧子显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3章 第43章 凌晨三点,林荫道上还是黑黝黝的,法租界内一片寂静。 一个农村妇女打扮的妇人在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掩护下,匆匆走出莫里哀路,来到法国公园附近等候已久的一辆汽车边。 外国女人有节奏的敲了敲车窗,车门从里面打开,坐在车里的不是意料中的吴秘书,而是一个穿着灰色风衣的短发女人。 二人大吃一惊 “我的上帝啊,你是谁” “萧瑜,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联领事馆的车被盯上了,他们还在绕圈甩开跟在后面的特务,再不上车就不然来不及了。”萧瑜看着两人惊疑不定的神色,轻笑了笑 “晴姨,与你同路的那位陈部长,他的女儿们耐不住寂寞去舞厅跳舞,被人一套就套出了话。” 康雅晴前几日正式告知康家人她要去前往苏联,这个节骨眼上,她可以去任何国家,却偏偏要去“赤都”莫斯科,无疑是铁了心要抗争到底。 她委托自己的这位记者好友瑞娜女士替她秘密办理出国手续,打算今晚在苏联领事馆的帮助下,离开上海出走苏联。 “晴,我们怎么办”瑞娜焦急的望向康雅晴,“时间不多了。” 康雅晴挣扎了片刻,下了决心,毅然道“我相信瑜儿不会骗我,要不然上一次她就可以向大姐告密,我们上车。” 瑞娜无可奈何,只得也跟着她坐上了车。 萧瑜微微一笑,也不多解释,只吩咐霍祥“开车” 一路无话,汽车开的飞快,终于在天亮之前,赶到了黄浦江码头。 后排车座上的两个人几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 萧瑜望了眼无声无息的辽阔江面“你们的船呢” “还要等一会儿陈部长他们。”康雅晴顿了顿,轻声问“瑜儿,你为什么肯帮我” 萧瑜沉默片刻,轻笑了笑“就当是为还广州时那段日子你对我的照顾吧。” 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出事。 因为康雅晴的固执己见,许多人看她不顺眼,这些日子舆论报道被人把控,谣言四起,不堪入目,为的就是削弱她的威信,让她无法在上海立足。前几天康博文也无意间和霍锦宁透露过,威逼利诱不成,他们已经决定打出最后一张王牌暗杀。 说是政治纷争,党派纠葛,然而是非曲折,天下明鉴。 康雅晴那双温柔的眼睛似乎洞穿了萧瑜内心的一切,但她没有揭穿,只是和蔼的笑了笑,她伸手握了握萧瑜的手,真诚道“萧瑜,谢谢你。” 萧瑜也反手握了下她 “晴姨,保重。” 瑞娜看向窗外,两辆罩着雨棚的黄包车慢悠悠的从远方驶来。 “他们来了。” 康雅晴点点头,对萧瑜道“我走了,你也多保重,大姐和小妹那边”她轻轻叹了口气,“瑜儿,我还是希望你终究不要像她们一样,眼里只有金钱利益,没有国家兴亡。” 十二月一日,江康二人大婚,在外滩的大华饭店举行公开庆典。 宴会厅富丽堂皇,海内外宾客云集,不仅有南京高官,上海富商,还有十几个国家的驻华领事、美国海军上将。上海滩所有大大小小的报社无数记者蜂拥而至,他们将照相机争先恐后的对准站在中山先生肖像婚礼台前的这对新人,用胶卷记录下了这历史性的一刻。 仪式过后,便是盛大的舞会,伴着白俄乐队奏响的乐声,台上美国男高音歌手现场演唱歌曲,满场宾客翩翩起舞。 萧瑜慢条斯理抿了一口手中的红酒,定定望着那对舞池中间正在跳华尔兹的新人。康雅聆白色乔其纱的长裙随着舞步画出优美的弧线,嵌着珍珠的银色尖头皮鞋在裙底若隐若现,她新晋的姨夫不知在新婚妻子耳边说了什么,惹得她惊喜不已,笑颜如花。 萧瑜知道,她终于如愿以偿嫁给中国最有权势,最有前途的男人了。 霍锦宁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不去跳舞” “你可是饶了我吧。”她双腿交叠,试图缓解疼痛的小腿,瞥了一眼旗袍下摆露出黑色高跟鞋,失笑道“刚才没有摔倒已经很幸运了,我可还没穿惯这么受罪的鞋。” 出席婚礼,还是身为女傧相,她今天难得的一身长款旗袍,让认识她的人都惊讶不已。 霍锦宁笑了笑,又道“这个礼拜六,南京将有一场重要的会议,如果顺利的话,那么聆姨可以提前成为第一夫人。” “我知道,聆姨告诉过我了。” 萧瑜摇了摇手中高脚杯中的红酒,看着挂在杯壁缓缓淌下的液体,“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苏联的冬天是不是真的有传说中那么严寒。” 今日二位新人在中山先生的肖像面前举行结婚仪式,而继承中山先生真正革命遗志的人还在莫斯科郊外破旧公寓里瑟瑟发抖。 沪上时报今早头版头条是江康大婚,次条就是康雅晴在苏联改嫁异国富商,明眼人都知道又是谁在造谣。 “萧瑜。” 霍锦宁非常罕见的连名带姓唤她,他轻笑着,很随意,也很坦然道“我们没有选择了。” “是啊,我们不想和北洋一同陪葬,却终究将自己绑死在了另一条船上。” 希望,今后的一切没有那么糟。 她低头笑了笑 “聆姨和姨夫去南京后,我恐怕也要走马上任了。” “什么任” “第一夫人的随行秘书。” “原来当初你说许你职位的人,是聆姨。” 萧瑜不置可否“不是你教我另寻靠山” 她闭起单只眼睛,拿着空荡荡的酒杯比量着宴会厅某处,和美国海军上将相谈甚欢的那位红色旗袍的女士,从变形的玻璃望去,她脸上优雅端庄的笑容也是变了形的。 “满座宾客,我瞧着最乐呵的人不是一对儿新人,而是你父亲与我母亲。” 这一场大婚过后,康雅惠与霍成宣心心念念的结盟终于达成,以霍萧康江四家钱权声望,成为中国第一势力集团,东方的罗斯柴尔德家族,操控全国的经济与政治,指日可待。 “我有时会产生很荒谬的想法。”萧瑜梦呓一般幽幽道“假如当年,我母亲嫁了你父亲,你娘嫁了我爹,如今不知该是个什么局面。” 康雅惠和霍成宣,萧子显和沈月娘,世故的和爱钱的,天真的和单纯的,端得是天作之合。不会像如今一般,上一辈的恩怨情仇,爱恨纠葛,统统报应在了他们两个身上。 她顾自轻笑,“一定很有意思。” 霍锦宁看了她一眼,“你醉了。” 清醒的时候,她决计不会主动提起萧子显,也很少提起沈月娘,这两个名字对于他们,都是禁忌。 “或许吧。”她不甚在意,“今晚醉一醉又有什么打紧” 霍锦宁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月中我会动身去美国。” “去多久” “多则一年,少则半载。” 萧瑜坐直了身子看向他“去做什么” 她还以为只是寻常生意往来。 霍锦宁一笑“明年美国旧金山将举办万国博览会,南京已经决定参加了。” 萧瑜了然,自英国七十多年前为彰显国力在伦敦举办第一次万国博览会后,这些年西方列强陆陆续续举办了数十届,往往参赛国众多,持续时间长,国际影响力大。 如今中国官方决定参赛,这是好事。 “那阿绣呢” “她会同我一起去。” “也好,带小姑娘见见世面。” 不走出这个国家,就永远不知道世界的模样,永远不知道和西方人的差距,所谓开眼看世界。她与霍锦宁皆是如此,希望小阿绣也能找到属于她自己的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4章 第44章 梁瑾回到小雅轩时,从屋外看见窗内亮着的灯火,心中微微柔软,他知道是萧瑜回来了。 他知晓萧瑜不是没有住处的,相反,她是个十分喜欢置办房子的人,短短半年,就在上海买了许多处房产,可她还是经常来他这里过夜,很单纯的过夜。 客厅里弥漫着淡淡的酒味,梁瑾发现家中友人赠的藏酒被翻找出来,统统开封了,茶几上只摆着瓶子,一瓶威士忌去了一半,一坛竹叶青还剩三分之一,还有一瓶不知谁送的日本清酒全空了。 梁瑾不禁头疼,萧瑜酒量很好他是知道的,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洋酒白酒掺着喝,不仅容易醉,还很伤身子。 他想叫醒躺在沙发上的萧瑜,可稍微走近些时,竟不由愣住了。 她罕见的穿了一件桃粉色的长旗袍,上面有银色丝线针脚细密的苏绣,七分袖子,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随意的搭在靠背上。她歪歪扭扭着,慵懒的躺在沙发上,纤瘦玲珑的身子包裹在光滑柔软的衣料之下,随着她的呼吸而轻轻起伏着。 她没睡着,半睁半眯着桃花眼望着低头的他,双颊泛红,嘴角含了一抹如梦如幻迷离的浅笑。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梁瑾没见过这个样子的萧瑜,这个人,似乎永远该是一副样子,远看是青楼戏院里的风流少年,斜斜倚在软榻,莳花弄草,怡红快绿,周身精致的浪荡,清雅的颓废。可近看就不同了,衬衫领子偏偏要系上第一个扣子,严丝合缝的拒人千里,戏谑笑着的眼底永远是疏离的厌倦。泰升戏楼包厢里满座豪门纨绔,麻木遗少,独她和身边那人清醒得可怕。 可他依稀也见过这个样子的萧瑜,就是当年京城她大婚那日,他出走不成又被她捉回,面罩被扯下那一刹那,朦胧灯光下那张醉眼迷离,似笑非笑的脸。然而那也终究是转瞬就冷静自持的克制起情绪,不泄露一丝一毫的柔软。 不会像这一刻这般,卸下所有的防备,放纵所有的暧昧,脆弱又温顺,迷人又危险。 也许是因为酒,也许是因为他也不知道的别的什么。 梁瑾缓缓在她身边坐下,抬手抚上她微烫的面颊,轻声道“怎么喝得这样醉” 她似乎并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只迷离的望着他,有些不满的吐出一个字 “疼” 软糯的尾音拉长了调子,像是撒娇一般。 梁瑾心里一叹,既是无奈,也是疼惜,这人向来就只有烂醉时分,神志不清,才能有几句真心话。 “哪里疼” 她歪着头,似乎很困惑的想了想,这才软软道“脚疼。” 说着,她伸出小腿踢了踢。 伴随着她的动作,开叉的旗袍下摆垂落到地上,露出她小腿上大片赤裸的肌肤,白嫩纤瘦的脚上此时套着一只翠绿色的丝绸拖鞋,上面绣着一朵怒放的牡丹。 翠绿的鞋,嫣红的衫,雪白的肤,几种极致的颜色交织在一起,冲击着视觉感官,让梁瑾不禁呼吸一窒。 他俯身握住她纤细的脚踝,脱掉拖鞋,然后将她的腿拉到自己的膝上,不轻不重的揉捏着她的小腿。 “这样有没有好些” 他见到门口那双黑色的高跟鞋了,那样高的后跟,穿了一个晚上,她一定很累。 她哼了几声,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躲开了他的手“好痒啊。” 她缓缓坐起身子,头靠在他的肩上,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似乎在悄悄告诉他什么秘密 “我今晚,很开心,我今晚,该开心的” 她的声音透着一股黏黏糊糊的醉意,滚烫的气息喷薄在他的耳边,梁瑾顿时觉得浑身上下都颤栗了起来。 他侧过头,鼻尖和她的若有若无的磨蹭着,四目相对,他望进那双亮晶晶得像孩子一样的眼睛里。 “那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他轻声问。 她茫然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忽而笑了起来“不重要了。” 他也笑了起来,顺着她“好,那就不重要了。” 于是她笑得更开心了,很有些傻气,然后她突然唤他的名字 “梁瑾。” 他一愣,其实他以为她应该已是神志不清了,或许并不能分辨眼前的人是谁,可她仍是吐字清晰的叫出了他的名字。不是什么碧云天,云老板,是梁瑾,怀瑜握瑾的瑾,那个和她连在一起的名字。 记忆里,她很少叫他。 “再叫一遍,我是谁”他哑声道。 “你是杜丽娘,你是虞姬,你是苏三,你是林黛玉,你是崔莺莺,你还是碧云天”她轻轻抚上他的脸,抚上那俊秀到极致的长眉凤目,痴痴笑着,低声道 “但你,只是梁瑾。” 那个执拗而纯粹,倔强而天真的人,执着到这一辈子,满心满眼只有两件事,一是戏,二是她萧瑜。 话音落下,便被眼前的人吻住了双唇,并且是毫不犹豫的撬开唇齿,长驱直入,纠纠葛葛,抵死缠绵。 她闭目微笑着,温驯的顺从着他。 她从来都极厌恶与人接触的,这厌恶被她不动声色的掩藏在轻佻肆意的举手投足间。然而这一刻酒精麻痹了所有的感官,这样被人温柔以待的缱绻,又是极满足的,仿佛能填满着她一直空荡荡的心间。 唇上的胭脂花了,领子的盘扣开了,旗袍的下摆也被推高了,情欲如排山倒海,可他终究是克制了。 他将头埋在她的胸前,粗喘了几口气,再抬头时,努力恢复着平日里的冷静模样,嘶哑的嗓音不成样子 “你,去沐浴吧” 可那双通红的眼睛,隐忍的神色,还是出卖了他。 她轻笑一声,朦胧灯火下,明明是居高临下的疏离淡漠,竟也是无端的妩媚惑人。 “梁瑾啊梁瑾,我若一直不允了你,你该如何” 他一时语塞, “我” 她修长的手指就这样弹钢琴一样,若有若无的划过他的脸庞,脖颈,前胸,小腹愈加往下,擦过那一切欲望的根源。 “嗯” 他闷哼一声,全身都忍不住剧烈颤抖着,可还是竭尽全力克制着。 “我,我知道你,不喜欢嗯别” 他说的对极了,她不喜欢那档子事,甚至是厌恶透了。 但那个人是他,也未尝不可。 她在他耳边,一字一顿轻声道 “抱我去洗漱间。” 夜极深了,窗外有风呼啸的吹过,有雨滴淅淅沥沥的打在玻璃上,除此以外,都是静悄悄的。屋内的炭火快燃尽了,炽热的温度一点点冷却,一身的薄汗慢慢凉透,疲惫感缓缓的涌了上来。 梁瑾从身后将萧瑜揽在怀里,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感觉到她冷却的薄汗,和微湿的短发,不禁把盖在两人身上的被子,又向上拉了拉,唯恐她着凉。 方才那场酣畅淋漓的情事,已经耗尽了两人全部的体力,此时此刻只静静相拥,躺在床上,静默无语,可谁也没有睡去。 今夜发生的一切,似乎突如其来,却也似乎顺理成章。 压抑了许久的情绪总要寻个发泄的口子,如同晒干的稻草,零星的火花,一点就着,醉酒不过是个最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无论对他,还是她。 梁瑾知道的,她心里有他,但也许终其一生,他也不会从她嘴里听到什么的,不过都是些风花雪月言不由衷的戏言,没一句真心。因为她不允许自己软弱,不允许自己坦诚,不允许自己哪怕有一丝一毫的真情流露,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的婚姻,从没给过她安全感,她不会将自己的任何情绪寄托在旁人的身上。 可今日今夜,两人在此相拥而卧,已经是她最大的妥协,最大的放纵了。 她认他了,她留他了。 梁瑾说过他不求,可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一切了。 他搂着她腰间的手不禁紧了紧,轻笑出声。 萧瑜清楚的知道身后的人在笑什么,可她只是轻颤眉毛,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出声。 肉体的欢愉潮水般褪去,脑子里却还是混浆浆的,比方才醉酒时还要迷糊。 没有听过的快活,却也没有想象的痛苦,没有意料的厌恶,却也没有意外的欢喜。 只觉得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若世上她能接受一个人与她这般亲密无间,却也只能他了。萧二小姐包养碧云天老板的传闻,如今终于是彻彻底底的坐实了。 或许她是想确认什么的,她的心,她对他的感情,他们以后要走的路,或者是别的什么。然而从前没有答案的事情,如今仍是没有答案。 可她大抵是认了,默认的认,认命的认。 她不知道这个国家的前路在哪里,也不知道她自己的前路在哪里,一切她原来自以为尽在掌控的事情都偏离了原来的轨迹,再次笼罩在混沌之中。希望不是没有,可没有人再敢去用性命赌那一丝微弱的光亮。 然而无论前方在哪里,她相信梁瑾都会同她一路走下去,那么对未来的犹豫与焦虑,似乎多少也能缓解一些。 如此,便够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5章 第45章 南京政府成立以后,列强之中美国是率先承认其国际地位的,此次旧金山万国博览会,美国方面特意派遣劝导员到中国,游说南京政府派代表团参展。南京政府对此也比较重视,专门成立了筹备赛会事务局,各地区也成立相应的筹备协会,制定章程,在全国范围内征集物品,霍锦宁是江浙地区筹备赛会出口协会的负责人。 历时三个多月,陆续共征集参赛品十万多件,至年末入冬,所有参赛品的甄别、分类、编号、打包等工作均已完成。万国博览会定于明年春季开幕,但两国路途遥远,且所运物品数量庞大,类别繁复,参展物品分两批运美,第一批人员物品于十二月二十日乘坐辛德胜号邮轮开往美国,将在海上历程二十二天后抵达旧金山。 今日的海上难得风平浪静,正午的阳光明媚得刺眼,舱房落地窗外的阳台上,阿绣捂着头上被风吹翘起来的太阳帽,远望着无尽的碧海蓝天,心中雀跃欢快,笑着回头问道 “你说中国官方不是第一次参加万国博览会了” “算起来上一次是二十五年前了。” 身后的霍锦宁坐在一把藤编的躺椅上,只穿了宽松的白衬衫与休闲长裤,搅了搅手中的咖啡,笑道 “太阳大,一会儿要晒伤了。” 阿绣是第一次坐远途邮轮,亲眼望见广阔无垠的太平洋,很新奇,也很欢喜。 闻言她听话的从阳光中回到遮阳板下,坐在另一边的躺椅上。 “二十五年前我还没出生呢。” 霍锦宁失笑,她确实还没出生,那一年连他也只有两岁而已。 “那年还是光绪年间,西太后掌权,洋人派人来游说清政府参赛,碍于邦交,西太后虽不情愿,还是应许了,草草的选定了人员和展品,前往圣路易斯。而后,在这次关乎国家颜面,国际声誉的展览上,我们展出了烟枪烟灯、刀具刑具、妓女乞丐和小足妇人等。” “为什么会是这样” 阿绣十分不解,这样国际展会,可谓“内可维持商务,外可联合邦交”,即便积贫积弱远逊他国,即便朝廷昏庸政府无能,也不该如此荒唐。 “当时负责此事的官员究竟如何想的已经无法了解了,许是不够重视,许是敷衍了事。不过可以知道的,这次出国经费东拼西凑的五十万两银子,至少有一半都进了这几位代表口袋里,全然不管展览会上中国成了全世界的笑柄。” 阿绣心里难受,她知晓彼时民众心中只知忠君,不知爱国,并没有民族国家的概念。朝廷被洋人的坚船利炮吓破了胆,一些人崇洋媚外,一些人固守成规,更多人麻木度日,只关心自己的乌纱帽而已。当年李中堂赴日签订马关条约,费尽心思,殚精竭力,也不过是被称为他一个人和一个国家的博弈。 “万国博览会不过一件小事而已,这些年来我们签下的不平等条约,割让的土地,赔出的赔款,丢掉的尊严还少吗”霍锦宁轻叹口气“国家没底气,对外又如何硬气起来” 这个世界从来弱肉强食,没有人同情弱小,只有国家强盛,中国在国际上才有话语权,才能被人正视。而在国家兴旺以前,外交这一条路注定举步维艰,注定坎坷辛苦,注定要由无数血泪铺就。 “不过,我们现在不是也在向前迈出一步嘛” 霍锦宁摸了摸阿绣的头,终于让她再次笑了起来。 “去吃饭吧” “好。”阿绣点头,“那我先回去换衣服。” 两个人并没有住在一起,彼此的房间相邻,但阳台却有一扇门相通。阿绣现在的身份是霍锦宁的助理,可以堂而皇之的跟在他身边,但同进同出,太过亲密总是不好。 这次赴美的人员极多,光是官方随行人员就有七八十人,加之参赛代表两百余人,还有其余重达两千多吨,件数达四千余件的参赛物品,致使霍家包下了整条邮轮。 选择辛德胜号,一是因为霍锦宁觉得有“旗开得胜”之意,二是因为它号称是大西洋航线上最豪华的邮轮之一。船上包括五个餐厅,两个酒吧,还有中庭花园、歌剧院、图书室、以及一个精致的船模博物馆,保证了漫漫长路上乘客不至于无聊,而船内随处可见的名家油画和精美艺术品,更是与其他邮轮内千篇一律的装修区分开来。未来一个月的旅程实在让人充满了期待。 这次在船上阿绣的熟人不多,除了冯历程与谢景澜之外,阿绣意外遇见了有一面之缘的鸿翔服装的老板何鸿翔,他此番也是随行参加博览会的,希望自己精心设计制作的东方礼服能够获得世界时装界的认可。 霍锦宁起初告知阿绣要带她去美国时,她还犹豫不决,但他告诉她 “你马上要毕业了,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了吗如果没有想好,就出去看看吧,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只有亲眼见过这个世界的模样,才能确定自己真的想要什么。” 第一餐厅设在船尾的开放空间,风清气爽,还能够看见邮轮驶过留下身后的一串串洁白浪花。 霍锦宁与阿绣用午餐的时候,遇见了王维国先生与他的妻子姚韵怡,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绅士挽着一位优雅美丽的女士向他们这桌走过来。 王维国开玩笑道“锦宁,你们也来了,难道也是听说了今日礼拜六特别供应海鲟鱼子酱” 霍锦宁和阿绣起身向二人示意, “老师,夫人。” 刚上船时,阿绣便听霍锦宁提起过,这位先生是霍锦宁朋友谢玄康妻子的叔父,少年留洋,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法学博士,回国以后做了北洋政府外交部顾问,曾先后任驻墨西哥、古巴、英国等国家的公使。北京政变以后,就辞职离京,寓居上海,而今重新出山,受聘南京政府,在代表团内全权负责外交事宜。 姚韵怡看向他身边的阿绣笑道“这位小姐是谁我远远见着,就好像是书里走出来的林妹妹一样标致。” “这是阿绣,我和瑜儿的一位小妹妹。” 霍锦宁的手轻轻搭在阿绣的肩膀上,半开玩笑半含糊的介绍着她,并不掩饰二人之间的亲昵。 “老师在我幼时教过我一段日子英文,所以我总是习惯叫一声老师,你看过的那本快乐王子就是他送给我的。” 阿绣心里一跳,看了他一眼,有些猜不透他的用意。 一直以来他们两个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的,她不觉得这样委屈,只觉得像揣着秘密一样窃喜,她从决定跟在霍锦宁身边那天起,就知道他们两个注定不能像普通恋人一样光明正大,昭告天下了。 而他这样的介绍,有些暧昧,提了萧瑜,却又好似坦然,颇有些云山雾绕,欲盖弥彰。 王维国夫妇亦是通透之人,心领神会,没有深究,王维国笑道“当年那本书难为你还留着,同时我送给侄子那本,没几天就被他都折了纸飞机。” 一句玩笑将气氛带得轻松起来,四人坐下来同桌共进午餐。 姚韵怡见阿绣有些拘谨,便替她挟了一块酸枣糕,笑道“是不是有些晕船,尝一尝这个,酸酸甜甜的,我晕船时吃它很提神。” 阿绣连忙道谢,很感谢这位夫人的善意。 “我没有晕船,我从小是在江南长大的,坐船惯了,多久都不会晕的。” “是江南哪里” “笙溪。”阿绣腼腆笑道,“是临近苏州的一个小镇。” “你是笙溪人啊”姚韵怡很惊喜,立马用苏州话讲道“我媪婆就是笙溪人,我小时候是在笙溪长大的。” “真的吗” 阿绣眼前一亮,虽然她是生在京城的旗人,可是却是长在水乡的小娘鱼,转眼阔别故乡三四载,没想到今日在这样一艘驶向大西洋彼岸的邮轮上,遇见了半个故乡人。 “我儿时最喜欢雨天打着伞在风雨廊下跑来跑去了,还有西街福记的蛋黄肉粽子,好些年没吃到了,不知道那家店还在不在。”提起童年往事,姚韵怡很是怀念。 阿绣笑眯眯道“在的,我家就在那条巷子里,天天早上能闻见粽子出锅的香气。” “可还是一位白白胖胖的老板娘经营” “不是老板娘了,老板娘的儿子接手了福记,不过还是一样白白胖胖的。” 两位女士相谈甚欢,两位男士无奈一笑,也聊起各自话题。 “老师这段时间身体可好。” 王维国淡淡一笑“还是老样子,阴天下雨时肩膀会旧伤复发。” 当年巴黎和会上中国惨败收场,激起国内滔天巨浪,群情激奋无处发泄,不少人转而迁怒。彼时身为外交部总长的王维国就曾遭到激进派人士的刺杀,肩上中了一枪,性命无碍,可是就此落下伤患。 “比起当年李中堂那一枪挨得却是不值了些,起码没有就此换回山东。”王维国虽是笑着,语气却不免惆怅了几分,“即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难保哪一步无可奈何,就留下了千古骂名啊。” 阿绣闻言不禁想起了曾在霍锦宁书房看到的那本剪报,想起那个风烛残年,顶着滔天谩骂,为国奔走的老人,心中一颤。 那厢二人不过随口一提,而后又聊起了这次展览会代表团的诸事来,这次参展物品种类繁多,囊括工矿、农业、食品、园艺等多个方面,随行人员也是各行各业,参差不齐。但他们随行的翻译不够,到时候异国他乡,恐怕诸多麻烦。 王维国问道“陈局长对此是如何安排的” “陈局长已派人在国内紧急招募了一批翻译人员,不过他们只能随下一批人员一同前来,而且数量还远远不够,所以我们代表团内所有会英文的人都要辛苦一点了。” 姚韵怡笑道“看来我也要出一份力了,正好这几日闲在房间里发闷。” “我太太巾帼不让须眉,说起待人接物,我也要逊韵怡三分呢。”王维国拍了拍姚韵怡的手打趣道,夫妻二人相视一笑。 霍锦宁笑着看向阿绣“不如让阿绣跟在您身边帮帮忙,您也好有个助理秘书。” 姚韵怡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阿绣的英文如何” 阿绣有些紧张,老老实实回答“学了四年,读写尚可,不太擅长与人交谈” 姚韵怡似乎明白过来霍锦宁这样安排的深意了,善意的鼓励着阿绣,语气亲和“语言要使用起来才算是活的,学了英文本就是为了中西交流,沟通有无,慢慢来,尝试一下。” 霍锦宁又对阿绣道“我记得你选修过法语” “只会一点点”这回阿绣是真的没底气了,如果说英文她还算差强人意,那法文真的只算是半吊子了。 王维国笑道“不得了,原来小姑娘还会法文。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可不要再推辞啊。” 她没料到霍锦宁会突然对她委以重任,忍不住看向身边的人,只见他眼里笑意淡淡,满满是叫人安定的温和力量,似乎在示意着他相信她可以。 他轻启唇,没有出声,但是她知道,那是他最常对她说的一句话 没有关系。 这四个字可以抚平她一切的忐忑与不安。 她缓缓点头,轻声道“我一定尽力而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6章 第46章 午餐过后,阿绣本来有一肚子话要对霍锦宁说,可是他事务繁忙,下午要和其他代表负责人商定展览事宜,她只好自己一个人回到房间。 午后的时光就极易困倦,阿绣本想上床小憩片刻,没想到一沾到舒适柔软的枕头上,不知不觉就熟睡了过去。 从一片支离破碎的梦境中醒来时,阿绣发现天已经黑了,她全身酸软无力,愣愣的睁着眼睛,望着从窗外洒进的淋淋星光。 一不小心午睡了整个下午的后果,就是头脑昏昏沉沉,半是糊涂半是清醒。于是阿绣起床,去洗漱间洗了一个热水澡,以冲散全身的倦意,准备去用晚餐。 已经八点了,不知道霍锦宁有没有忙完公事。 阿绣洗完澡,擦干头发,从洗漱间走出来时,忽然隐隐约约听见一阵的熟悉乐声,是致爱丽丝。 她忍不住心中雀跃,隔壁房间的霍锦宁回来了,这是两个人约定过的暗号。 刚想转身去找他,却又迟疑了,她慢吞吞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左挑右选,最后拿起了一条月白色的丝绸长裙。 她迅速的换上衣服,对着镜子整理好头发,看着梳妆台上那瓶琥珀色的方瓶香水,想起今天遇见的姚韵怡夫人身上影影绰绰的香气,小小的纠结了一下,终于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小心翼翼的在身上喷了一些。 她也想变得成熟优雅,能够落落大方的站在霍锦宁身边。 阿绣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禁抿嘴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好像是阳台上的朱丽叶,亦或是当垆卖酒的卓文君,迫不及待的要去赴一场心上人的私会。 隔壁的房间,是整个邮轮中最顶级的豪华套房,宽敞的会客厅内没有亮起吊灯,只有一盏黄铜的仿古落地宫灯,亮着的不是烛火,而是西洋的钨丝灯泡。 落地灯旁边立着一架斯坦威三角架钢琴,钢琴前坐着一个挺拔的背影,随着他修长的十指在黑白琴键上上下起舞,纯净优美的琴声缓缓流淌。 流淌过阿绣的耳边,锁骨,小臂,脚踝,所有肌肤裸露的地方,似一汪幽幽泉水,只留下冰凉凉湿漉漉的痕迹。 脚下的波斯地毯暄软吸声,阿绣轻手轻脚的走到霍锦宁的身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琴键上,为他伴弹。 霍锦宁没有侧头,却是温柔的一笑,手下动作变缓,接受了她的介入。 于是阿绣绕到前面,在他身边坐下,双手抚琴,与他共同四手联弹,相伴相和。 彼此心意相通的人,用琴声来对话,明明是第一次配合,却意外的默契十足。 一曲终了,万籁寂静,深夜独有的那种清幽宁谧四散开来。 二人不约而同看向彼此,四目相对。 霍锦宁低头,鼻尖轻抵着她的额头“五月玫瑰和格拉斯茉莉” “嗯”阿绣的脸红了几分,“只喷了一点点。” “喷在了哪里” 阿绣觉得他的声音低哑,有些揶揄,还有些诱惑,不禁垂下眼眸,轻声道“脖子” “还有呢” “耳后。” “还有呢” “没有了。” 他轻笑了几声,慢条斯理道“你知不知道,女孩子都是把香水喷在她想被亲吻的地方。” 阿绣心口一酥,脸色涨红,刚想张口解释什么,就被他温柔的吻住了,所有的声音消失在相依的唇齿间。 他亲过她的唇,她的脸,她的颈间,她纤细的锁骨,然后来到她的耳边,含住她小巧的耳垂,唇舌温柔的呵护着。 她全身克制不住的颤抖,浓郁的玫瑰香气缠绕在彼此呼吸之间,蒸腾了所有情绪。他手上用力抱起她,让她坐在他的腿上,更加细密缠绵的亲吻落在她的身上。 手下隔着一层柔软的丝绸,就是滑腻的肌肤,他温柔抚摸着她的后背,她的腰间,若有若无的停留在她身上曲线玲珑的部位。 她是那样的乖巧而顺从,顺从得叫他几乎把持不住,想要就此沉沦放纵,下一秒,心底里便只剩下苦笑。 所谓情生意动,所谓意乱情迷,原来他也不能免俗。 他压下所有的冲动,缓缓的放开了她。 阿绣手软脚软的靠在霍锦宁怀里,脑袋里一团乱麻,方才所有被琴声冰凉过的地方,此时仿佛又被烈火烤了一遍,出了一身的薄汗,她听见霍锦宁在耳边轻声的问她“你想不想” 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却听他缓缓说出了下半句“看星星” 阿绣一愣,抬头望向他,却见他眼里全是了然的笑意。 意识到是自己想歪了,她脸上腾的一下红了起来,急急忙忙从他身上跳下来,站在地上低头害羞了半天,不敢抬头看他。 过一会儿,才轻轻的应了一声“嗯。” 霍锦宁屈指在她鼻尖上轻刮了一下,柔声道“夜里天凉,去穿件外衣。” 船舱顶层有一间星光餐厅,占地不大,整个天花板都是由玻璃制成,夜晚时灯火微暗,抬头就能看见满天繁星,璀璨银河。 餐厅里除了一桌客人外,就只剩下两个外国侍应,霍锦宁也吩咐他们下去了。 阿绣问道“你没有吃晚饭吗” “吃了一点。”霍锦宁笑了笑“本想叫你一起的,今晚歌剧院有一场还不错的剧目。” 阿绣不好意思道“我在房间里睡着了。” “没有关系,下次也是一样的。” 阿绣忽然想起自己想要问他的话了,踌躇片刻,开口道“今天中午,你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将他们的关系说的暧昧,将她推荐给王维国夫妇,甚至早就知道了她与王太太是半个同乡人。 “你不愿意” “我只是,怕被别人知道。” 她不向往灯红酒绿的上流社会,也不在乎永远见不得光,她只是怕被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给霍锦宁和萧瑜添麻烦。 霍锦宁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如果永远不让任何人知晓,那么你是什么吗” 阿绣沉默,她知道,她将一辈子都只是他的地下情人,她早就知道的。 “况且这也根本是不可能的。” 阿绣微惊“谁知道了” “景澜,历程还有很多,连汤普森都看出来了,他们只是没有点破而已。”霍锦宁无奈摇头。 只有他的小阿绣,还自欺欺人的以为所有人都不知道罢了。 他轻笑道“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而所谓秘密,同样是藏不住的,超过三个人知道的秘密,与昭告天下没有区别。 “可是”阿绣咬唇,固执道“那也好过堂而皇之。” 那样是在给萧瑜难堪,也对霍锦宁的名声有损。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样严重,”霍锦宁明白她的忧虑,笑了笑“我的名声也没有你想的那样清白。” 这世道男人三妻四妾仍是稀松平常的事,家有糟糠之妻,外有红颜知己的文人学者,个个被传成风流佳话。而女子也可交友无忌,连萧瑜和碧云天过密的来往,传出去都不是什么打紧的事。 况且如他这般,少年时期就是花街柳巷的常客,“携妻狎妓”不成体统的名声从京城传到沪上,身边没有两三情人才会叫人诧异。 “我只是怕委屈了你。你不是困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式女子,也不是养在华丽囚笼里的金丝雀。阿绣,你未来的路还很长。” 他拿捏着儿女之情,让她没名没分的跟在他身边已经足够自私了,不可能再将她一辈子困顿。她还懵懵懂懂没有想好未来,他却是早就清醒的能一眼看到彼岸。 “过不了多久,你就十八岁了,按照西方的规矩,女孩子十六岁就可以步入社交圈了。在这个圈子里,你如果虚荣肤浅,那么只能沉醉于奢华享乐,你如果求知若渴,那么你可以接触到各领域最顶尖的学者,最渊博的导师,最天才的精英。” 因为这个社会终究是贫富差异,阶层分明,洪流之中,凝聚时代璀璨智慧的只有那一小撮人而已。 “阿绣,你很优秀了,不要不自信。” 德英女中是上海数一数二的贵族女校,她美丽大方,博览群书,会英文和法文,会跳交谊舞,会弹钢琴,有什么理由不自信呢 “只有唯一的一点,你缺少一个合适的契机。” 这个圈子,是讲究门第的。阿绣是不会愿意如一些前朝遗贵般利用自己的身世,去博取同情和好奇,而华永泰的存在,也让她的身份不能被曝光。他也想过托霍家的人收养阿绣,可他觉得经过霍冬英的事件后,阿绣也是不愿意的。 但是,没关系。 “我会是你的契机。” 未来长路,大千世界,万般精彩,他会牵着她的手,领她打开这扇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7章 第47章 接连几天,海上都是阴雨连绵。霍锦宁的会议也是接连不断,一旦靠岸,他们将面临紧锣密鼓的各种事宜,所以不得已分秒必争。 阿绣也不曾清闲,她跟在姚韵怡夫人身边,帮她整理翻译冗长的文件,都是有关历届万国博览会的相关资料,初步接触太多专业术语,还有些吃力,但她一直认真刻苦,姚韵怡对她很欣赏。 那晚霍锦宁的话终究还是打动了阿绣,她愿意去努力,愿意去尝试,愿意被他牵领打开面前通往未来的大门。他是如此卓尔不凡,她也要足够优秀,才能和他并肩前行。 “小阿绣休息一下,不要太过劳累,我们还有一些时间。”姚韵怡为她倒了一杯泡了糖和奶的红茶,向她俏皮的眨了眨眼“虽然是英式煮法,但茶叶却是我们这次参赛的祁门红茶,快尝一尝,够不够获金奖” 阿绣接过骨瓷茶杯,轻轻的抿了一口,觉得味道有些古怪,不禁失笑。 接触一段时间,阿绣才发现,姚韵怡虽然已是三个儿子的母亲,外交官夫人,其实私下里像小女孩一样活波俏皮,两人相处十分融洽。 姚韵怡放下茶杯,评价道“好甜。” 阿绣点头认可,连她这样爱吃甜食的人都有些受不了这杯茶了。 “我不是说茶。”姚韵怡看着她,笑眯眯道“柑橘的清新,还有马卡龙的甜香,红粉恋歌非常适合刚陷入热恋的女孩子。” 阿绣的脸慢腾腾红了起来,她笑着低下头,却没有否认。 那晚之后,霍锦宁吩咐船上的私人管家将这只香水送到了她的房间,并且告诉她,花开的每一个阶段都有其独特的美丽,静心等待,不必着急,浓郁的玫瑰香还不适合她。 这个男人啊,那样清高冷寂,禁欲矜持,可真的想看穿女人,拿捏心思时,又偏偏通透得要命。倘若他真的诚心实意想要哄一个人,实在叫人招架不来。 姚韵怡看见她的甜蜜笑容,心情也很愉悦,感慨道“诶呀,爱情真是世界上最罗曼蒂克的甜点。让我想起了维国和我求婚的时候,你知道吗他那时正陷入北洋的派系斗争,即将被驻派到一个南非小国,可我还是义无反顾的答应了嫁给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我当时觉得做外交工作,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出使各国,不过仰人鼻息。可维国告诉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是大义所在。他是真义士。”她轻笑了一下,“中国需要这样千千万万个义士,劈开荆棘血路,后人才有光明坦途。” 阿绣瞬间觉得豁然开朗,盘桓在心中许久的疑问,似乎终于找到了回答。 如若能选择,谁不愿生在贞观之治太平盛世,然而睁开眼这个国家已经满目疮痍山河狼藉。旧式读书人为国为民,不求名利,可终究还是要求名垂千史,流芳百世。而面前这一条路,假如注定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呢假如注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逃不脱死后背上千古骂名呢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是大义所在。 李中堂如此,王维国先生如此,所有在国际上面对列强的霸权强势,忍辱负重为国家争取每一份利益的外交官,都是如此。 一月十二日,历经二十多天的海上行程,辛德胜号邮轮终于在一个多雾的清晨驶进了三藩市港口。 阿绣随着人流走下舷梯,首次踏上异国他乡这片陌生的土地,她小心而好奇的四处打量着。 可惜他们并没有时间对这座城市多做欣赏,万国博览会将于二月二十日正式开幕,时间紧迫,事务冗杂,留给他们的准备时间不多了。 到达美国之后率先要应对的是报关、点验,与官方接洽,在参加过博览会官方为招待参展代表团而举行的宴会后,来不及下榻酒店,顾不得舟车劳顿,此次展会的负责人事务局陈美庚局长便带着十数名工作人员,匆匆赶往在建的展馆现场,查看中国展览馆的建设进度。 会址选在旧金山海湾与陆地的交汇处,主展厅共分十一个展馆,占地六百二十五英亩。中国的参赛展品最多,因此得到五万平方英尺的场地,位于美术馆西北面,与加拿大馆相毗邻。 中国展馆按照传统宫廷建筑风格设计搭建,仿照紫禁城太和殿,分为正馆、东西偏馆、亭、塔、牌楼六部分,雕梁画栋,飞檐拱壁,尽显东方气韵。设计建造展馆的总工程师,是国内传统建筑学领域的奠基人,曾任北洋政府内务总长的詹子民先生,他早已于去年九月带人赴美,十月举行奠基仪式,正式破土动工。 在一片紧锣密鼓、尘土飞扬的施工现场,工人们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詹子民先生向陈局长等人展示展馆工程图,汇报施工进度,预计该展馆将按照计划在十日内如期完工。 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没有出差错,众人心里都不禁松了一口气。 霍锦宁给阿绣介绍了两位旧友,他们也正在参与中国馆设计建造。 “这位是谢玄康,我与瑜儿自幼便认识的谢大哥,这位是她的夫人王渝。” 当初王渝追随谢玄康来到美国,二人一同入学宾州大学建筑系,于去年双双获得学士与硕士学位,并与年底在中国领事馆举行婚礼,喜结良缘。 他们与霍锦宁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尽在不言中。 昔日一别,匆匆数载,当初豪言壮志,远渡重洋的少年人,如今终于学业有成。来不及荣归故里,便已马不停蹄的投入到了报效祖国的事业中。 阿绣见他们郎才女貌,气度不凡,当真是一对志同道合的璧人,心底羡慕。 王渝主动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笑容亲切“这是阿绣妹妹吧,锦宁和瑜儿给我们的信里都提过你了,刚才韵怡婶婶也和我一直夸你呢,说你聪明好学,工作进步飞快。” 阿绣不好意思“我什么都不懂,只能努力学习了。” “不必担心,接下来你会有很多学习的机会。”王渝半开玩笑的抱怨“因为在这里需要你沟通翻译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参与一个国际性的大型展览,对于经验几乎为零的中国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难题。即使身处黄金海岸,度假天堂,但这一次美国之行并不是一趟休闲之旅。从靠岸旧金山的第一天起,阿绣以及身边所有人的时间都被快进了,每个人各司其职,分身乏术,忙得连喝一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霍锦宁、王维国等人要与陈美庚局长一同参与博览会官方,以及代表团内部的大小会议,与官方沟通,与他国协商,考察研究,从早到晚应对各种层出不穷的问题。其中不乏歧视与刁难,都被中方尽力的周旋化解,力图争取最大权益。 而阿绣同样忙得昏天黑地,起初她是跟在姚韵怡身边做整理文件材料的助理工作,后来翻译人员实在短缺,她被拉去充数。从前很少与人用英文交流的人,如今迫于无奈之下不停的与各种各样的洋人对话,再绞尽脑汁的翻译成中文。那段日子里,阿绣闭上眼睛就是满天乱飞的拉丁字母,看什么想什么都自动自发的在脑海里转化成英文,连半夜做梦喊出的话都是汉英夹杂的胡话。 人的潜力真的可以在巨大的压力下被激发出来,起初不敢张开嘴说话,硬着头皮连说了一段时间,熬过最崩溃的阶段,某一天开始,身体里好像有一个开关忽然被打开了,断断续续的单词,被连成了句子,一串串长句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 虽然在语法和发音上还有待提高,但阿绣真的再也不害怕和人用英文交流了。 王渝拉着她的手欣喜道“阿绣,你做到了,当初我适应这一步用了差不多三个月,而你只用了两个礼拜,你这样努力刻苦,我由衷的为你高兴。” 王渝说这话时,眼里神采奕奕,眼下却是一片乌青。为了按计划如期建造展馆,詹子民先生,谢玄康夫妇与一众工程师、工人,已经是彻夜赶工,马不停蹄,连续工作了小半年。而展馆建成之后,面临的下一步难题是布展。 中国参展物品数量庞大,如何在展馆内被合理安排,是个不小的挑战。陈美庚局长没有气馁,他带领着四十余名工作人员,精心设计,与其他国家积极协商,将中国的参赛产品分门别类布局,并且还分出一部分展品在其他馆内陈列,力求最大程度上让中国的参赛展品被世人所见。 终于,在所有人殚精竭力的努力之下,一切万事俱备。 三月八日这天晚上,清风朗月,暮夜繁星,旧金山的月光温柔的洒在中国馆正门牌楼上,明黄琉璃瓦,朱漆坊柱,坊壁盘龙飞舞,气势万钧。仿佛身处百年前的安定门内成贤街上国子监外,让人有一瞬时空错觉。 霍锦宁牵着阿绣的手,两个人静静的漫步在空无一人的展馆里,谁也没有说话。 明天就是展馆开幕的日子了。 其实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静下来好好相处一会儿了。 这段时间里,他们各自忙得昏天黑地,偶尔见面,也只能匆匆说上几句话。最长一次,两个人有超过十天没能见上一面。彼时博览会官方对参赛的茶叶包装提出质疑,临时要求更换包装,用洋铁罐代替木箱和纸包,为了这件浩大的工程,代表团所有人设计包装,跑工厂,订铁罐,谈价格,不少人好几夜没有合眼。 “这段日子,辛苦你了。”霍锦宁轻声道。 阿绣笑着摇头,她很累,可是真的很开心。此时此刻还兴奋得毫无睡意,想象着这片西方建筑群落里,唯一东方风韵的展馆,明日开幕仪式上,人山人海,万众瞩目的场景。 “这段日子,我见到了很多,学到了很多,如果不是踏出国门,亲身亲历,我永远都不会有这样深切的感受。” 亲眼看见西方国家的繁荣,领悟到祖国和西洋的差距,感受到洋人的傲慢与强势,这一切都化作内心的一种冲动,一种欲望,指引着她未来的方向。 “我想,我知道应该怎样做了。” 她回头,看向身边笑容温和的男人, “我想像王维国先生,像少川先生,像李中堂,还有无数挡在祖国之前的外交家一样,唇枪舌剑,为国家民族据理力争,寸土不让。” 前朝弯下的脊梁,她要一点点挺起来,前朝失去的尊严,她要一分分挣回来。 “就像你曾在笔记本上写下的那样前人未了之事,吾辈当了。” 第二卷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8章 第1章 民国二十一年,旧历七月初七,乞巧节。 清晨,一艘从大西洋彼岸北美洲驶来的邮轮,缓缓停靠在港口。码头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除了下船的与接站的,还有一大群等候已久的记者。 他们拿着纸笔,举着相机,踮起脚尖,翘首以待。 不知是哪个眼尖的,第一个在人山人海里瞧见了来人,叫道 “云老板在那里” 一句话如同炸了马蜂窝,这群记者蜂拥而上,把刚刚从邮轮上走下来的梁瑾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闪光灯亮起不停,快门声不绝于耳,众人争先恐后,七嘴八舌的提问 “云老板,这次您赴美巡演,赢得满堂喝彩,有何感想” “听说你这次赴美历经九个月,却为此足足准备了五年之久,请问其中遇见了那些困难是否是资方面短缺” “云先生,您这次赴美演出的曲目,为应和西方审美,也做出了一些改动,那您如何看待国内盛行的旧戏新编” “云老板,有传言道娄小舟先生即将嫁入陆家为妾,戏迷们所盼望的旦生双绝,珠联璧合是否真的无法实现还有您是否如传言中所说,与萧二小姐私交甚密” 本来神色温和的梁瑾听见最后一个问题,长眉微颦,看向提问那人,语气淡漠回道 “你也说是传言,空穴来风,不可尽信,我师姐自有她自己的选择。至于我与萧二小姐” 他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 “萧二小姐,是云某知己。” 周光伟本就肥胖的身躯,在这炎炎夏日被挤出了一身大汗,眼看这问题提的是越来越离谱,连忙护着梁瑾,冲众人喊道 “各位记者朋友们云老板刚下船,舟车劳顿,很需要休息。有什么问题等到明天过后,我们会一一回复大家。请各位行行方便,让一让” 将将就要挤开喧哗的人群,忽而有一记者声音尖锐道 “国内九一八,一二八事变接连爆发,云老板还有此闲心大张旗鼓出国演出,人说戏子误国,云老板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满场皆寂。 梁瑾站定片刻,慢慢转身,看向发声之处, “不知是哪位朋友提的问” 那年轻人也毫无怯意,上前一步站了出来, “是我,民生时报楚荆,请教云先生。” 周光伟刚要开口,却被梁瑾抬手制止。 柳眉凤目,俊秀无双,本是文弱的相貌,然而此时此刻他唇抿得发白,背挺得笔直,亲眼见到的人才知晓为何此人台上唱着千娇百媚的旦角,台下却被赞一声松风梅骨,凌然傲岸。 他定定看向那人,不卑不亢道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云某虽是一介戏子,读书不多,却也心系家国。今日赴美演出,不为我碧云天声名远扬,而是为了让中国的戏曲能在洋人面前争口气。术业专攻,各司其职,云某已尽己所能。若道戏子误国,那么敢问他人何在” 一行人终于挤出码头围堵的人群,坐上了等候已久的汽车。 坐在副驾驶的周光伟擦着一脑门的汗,回头跟梁瑾无奈道 “你跟他们置什么气这些年咱们遇见的这些乱七八糟攻击谩骂的还少吗” “可我就是气不过。” 逢人提起戏子便是上不得台面的下三滥,他却不能失了风度,丢了气节,他偏要让人人都不敢再看低。 “嗨,那帮子记者唯恐天下不乱,什么误国呀,爱国呀,有能耐他上前线去呀,感情拿枪拼命的不是他,全靠一支笔瞎写。” 周光伟想起什么又笑道“你看看,大好的心情全叫他们毁了,你别往心里去,先回去休息休息,晚上华懋饭店还有场接风宴呢。” “我不想去。” 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况且他而今最想见的人不在上海,他并不想和那些无干系的人虚与委蛇。 周光伟知道他心中所想,耐着性子劝道“今日来了不少熟朋旧友,个个有头有脸,此番巡演都出了不少力,专门为了庆祝你凯旋而归,推了不好。” 梁瑾兴致缺缺“你安排吧。” 一行人本是直奔小雅轩的,可眼见路越走越不对。 前后不知何时跟上了两辆陌生的汽车,把梁瑾他们坐的这辆车夹在中间,三车并排而行,将他们本来身后跟着的仆人行李都甩的无影无踪。 周光伟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质问道“你这是要走哪里去这不是回去的路。” 开车的司机是生面孔,周光伟初时还不觉有异,这时发现不对劲来,可惜为时已晚。 司机掏出手枪抵住周光伟的脑袋,冷声道 “云老板不必害怕,我家爷想请您到舍下小聚,只要您乖乖配合,我们是不会动粗的。” 梁瑾眼见周光伟擦干热汗的脑门又流下冷汗,镇定道 “我和你们去,放下枪吧,不要伤人,我想把事情闹大对我们都不是好事。” 周光伟被司机半途赶下去,只留梁瑾一个人被带到了一处绿植掩映的别苑。 来这一路,梁瑾心里已大概有数,若是求财,不会这么大阵仗,若是寻仇,不会这么客气。 而对方的身份,在走进这座私人花园时,已有分晓。 土山环河,林木苍郁,颇具山野之趣,北侧筑别墅一幢,式样构造如同美国海滩避暑房屋,偌大个上海滩没几个不认识这座精巧别致的陆家花园。 进了花厅,果见陆嵩桥正襟危坐,低头饮茶,听见下人禀报,施施然抬起头来,看向来人 “我手下兄弟都是粗人,没个规矩,冒昧把云老板请来寒舍,真是失礼了。” 这位跺跺脚上海滩也要抖三抖的陆爷,早被坊间传成了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怪物,实则他相貌堂堂,气度俨然,乍一看断然不似江湖帮派中的人物,反而还透着几分斯文正气。 梁瑾微微颔首“陆爷。” 陆嵩桥神色寡淡,不显山不漏水,只抬手道 “一路舟车劳顿,云老板请坐” 梁瑾落座,下人看茶,他坦然啜饮。 陆嵩桥微微一笑,漫不经心的摆弄着手里的一方千眼菩提,意味深长道 “云老板果然松风梅骨,胆色过人。” “陆爷过奖了,云某不过一介戏子,可唱了十几二十年,仍是愚钝,有些看不清今日唱的是哪一出了。”梁瑾神色不冷不淡道“不知道云某何处得罪了陆爷,还请陆爷明示。” 他不过刚从船上下来,便是码头埋伏,三车押送,又动枪又动人,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大排场,可谓煞费苦心。 说起来他与这位陆爷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甚至唱过好几次陆家的堂会,何以将他绑来此地 “好,明人不说暗话,我也就直说了。”陆嵩桥点头,“我有位兄弟,早年对我有恩,今日该我还他人情。他这人极好脸面,不要金银美女,只想扬名立万。可这扬名立万又岂是一夜能成,唯有借东风。” “何为东风”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陆嵩桥似笑非笑,“陆某人还忘了恭喜云老板美国巡演名利双收啊,如今上海滩放眼望去,声名鼎盛之人非云老板莫属。而此时此刻若是云老板有个三长两短,不知要牵动多少人心” 梁瑾脸色难看“陆爷想如何” “不必担心,陆某人不会伤害云老板,只不过委屈云老板在寒舍小住几日。明日沪上各版头条就是赴美回国,为国争光的云老板遭人绑架。警察局悬赏通缉,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有人毛遂自荐来破案。三日之后云老板安全到家,全城放炮庆祝,欢声雷动,我那兄弟也可成为解救碧云天的大英雄,大神探。不知云老板意下如何” 梁瑾垂眸轻笑“好戏,真是一出好戏。” “好戏自然要名角来唱。” 陆嵩桥用茶盖轻拨茶水,慢条斯理道“云老板也不希望假戏真做吧” 陆嵩桥走后,梁瑾被带到一处厢房,备下了美酒佳肴,倒也没怠慢,但梁瑾深感莫名其妙,哪有心思吃饭。 且不说陆嵩桥那个极好面子的兄弟云云是真是假,即便是真,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他手下兄弟众多,暗中派人下手必定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何必和他当面锣对面鼓的挑明 如此这般,不像是还人情,倒像是下马威。 他突然想起早上在码头时,七嘴八舌的采访中,有个记者随口问的一句话 娄小舟即将嫁入陆家为妾。 以往对于这样的无稽之谈,他向来不予理会,娄小舟立过誓,此生宁为穷人妻,不为富人妾。 然而陆嵩桥对娄小舟甚为钟意却不是假,自娄小舟复出以后,只要是在沪上演出,他场场必捧。但他家中已有原配妻子并几房姨太太,娄小舟是不可能委身进门的。 这些年他与师姐各自独挑大梁,已很少登台对唱了,他赴美之前曾和娄小舟研究过改戏之事,听她言语间流露过想再次归隐的念头。 难道陆嵩桥今日之举,与此事有关 梁瑾静坐桌边,看着门外隐约站着的几个看着他的下人,颇有些泄气。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陆嵩桥是上海滩只手遮天的人物,周光伟是被故意放回去报信的,总要有人把绑架一事通知警署报社才对。 本已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打算挨过这三天。不想晌午刚过,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喧哗声越来越大,直冲梁瑾所在的方向而来,他起身想要去看个究竟,面前的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门外逆光站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黄绿色的德式军装一丝不苟,黑色军靴衬得人腰细腿长,领章没有军衔却丝毫不影响气势。 戴着雪白手套的右手扶了扶头上的军帽,露出一张清秀英俊的面孔,她似笑非笑对梁瑾道 “真打算在这里过夜了” 一瞬间,狂喜涌上心头,梁瑾欣喜道 “萧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9章 第2章 这几年萧瑜跟在康雅聆的身边,事务繁忙,应酬众多,往返南京与上海之间是家常便饭。近来南京小红山官邸竣工,梁瑾知道萧瑜抽不开身,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一时间又惊又喜。 “派人去了码头接你却扑了个空,叫我好找,没想到是被陆爷请到了家里来。”萧瑜抬眸看向闻声赶来的陆嵩桥,轻笑着问“不知陆爷这是什么意思” 数名黑衣短打的男子迅速涌进了屋内,和萧瑜带来的人相互对峙,双方剑拔弩张,气氛僵硬。 而陆嵩桥却不怒反笑,一撩袍脚,施施然坐了下来 “陆某人爱戏如痴,人所共知,今日请云老板来寒舍一叙,合情合理,不知哪里开罪了萧二小姐,惹得二小姐如此大动干戈” “一时情急,直闯而入,还望陆爷见谅。” “二小姐仰仗天恩,飞扬跋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陆某人无官无职,山野粗人,可这三尺寒舍也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二小姐今日要给陆某人撂下个说法。” “什么说法” 陆嵩桥手中有一搭无一搭的盘着千眼菩提,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既然闯了宅,要了人,自然要个名目。外间盛传二小姐与云老板情意甚笃,如今看来,果非虚传。” 平心而论,此人手眼通天,心狠手辣,也算一方诸侯。萧瑜同他没打过交道,却也素有耳闻,然而此时此刻只因早早知晓他所求,故而不免生出几分嗤之以鼻的心态来。 她轻轻一笑,慢条斯理道“这个说法,我今天若是不给呢” 陆嵩桥冷声道“那陆某人只好越俎代庖,教训一下少不更事的小辈了。” 梁瑾一急,拉了拉她的衣袖,“萧萧” 与陆爷硬碰硬,可不是什么好下场,此人是连康夫人都要给三分薄面的人物。 萧瑜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安心,她既然深入虎穴,可不会打无准备之战。 双方枪已上膛,箭在弦上,只听门外一声娇叱 “统统给我住手” 女人嫣红旗袍,长发尽挽,柳眉杏目,气质大方。 她对满屋剑拔弩张视而不见,径自走到了陆嵩桥面前,压抑着怒气道 “陆嵩桥,你要我同你解释几遍,我和云天不过是姐弟之情” 梁瑾愕然道“师姐” 来人正是梁瑾的师姐娄小舟。 陆嵩桥神情有些尴尬,又有些不自在,压低声音道“小舟,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我师弟怕不是要你叫手下装麻袋扔到黄浦江里了你陆爷在上海滩大小也是个人物,做出这样的荒诞事来,传出去也不怕贻笑大方” 陆嵩桥被她这样当众数落,面子上过不去,厉喝道 “娄小舟,你不要恃宠而骄” “我恃哪门子宠还不是有人上赶着逼我来骂他,心里还别提多得意了。” “你” 陆嵩桥变了脸色,忍不住将手中的把件狠狠掷在桌子上,黄花梨木的桌子登时被砸出了一个浅坑。 娄小舟却根本不怕他,冷笑一声,转身对梁瑾道 “师弟,今日之事是师姐连累了你,你与二小姐先走吧,我改日再登门道歉。” 梁瑾犹疑,担心陆爷对她不利,却被萧瑜用力拉了一把,拽着出了门。 “走吧,接下来的事就和我们无关了。” 出了陆家花园,二人随即坐上了萧瑜的车,梁瑾犹自担心,频频回头看去。 “萧萧,难道师姐真的要嫁进陆家是不是陆爷迫她” 他始终不信娄小舟那样心高气傲之人会甘心做小,方才他们离开时依稀听见了屋内的争执声,唯恐师姐吃亏。 萧瑜轻声一笑“你呀,就别多管闲事了,人家摆明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这些年豪门高官的追求者众,娄小舟若真无意,以她的性子,是连好脸色也不会给,如何像这般明怨暗嗔,不疼不痒。而陆嵩桥色厉内荏,哪里是真动气,为了点闲言闲语就不顾身份的把梁瑾捉了去,显然也是极上心的。 “至于你师姐委不委屈,嫁不嫁,就不是你我管得了了。” 梁瑾轻叹了一口气,只道人各有命,也就不再提了。 “对了,你南京之事忙完了” “工期延后了,浴室德国进口的瓷砖最初设计是黄绿相间,聆姨做主改成蓝色,如今铺好之后,她又不满意花纹,只好全部敲碎重贴了。” 康雅聆眼界高,要求多,屋内样样精致,连抽水马桶都是从法国空运来的。自开工以来,设计方案几番变动,经费大大超支,监察院审计,舆论非议,已是多次停建,距离竣工简直遥遥无期。 萧瑜不冷不热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聆姨这几年,可谓愈加奢侈了。” 梁瑾下意识想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话,不禁心头一跳,急忙扯开了话题。 “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在美国演出如何” “百老汇掌声如雷,东方戏大放异彩你人还没回来,国内报道已是漫天飞了。”萧瑜笑了笑“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也不枉你这几年来苦心孤诣。” 想要远渡重洋,在外国人面前演一场传统的东方戏剧,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早有西方评论家认为东方戏剧粗俗、虚伪,不堪大雅之堂,此行压力巨大,一不小心便会适得其反。 梁瑾身边除了周光伟夫妇和徐鹤教授,还有许多位出谋划策的智囊,他们精心筛选演出戏码,反复编排。为了迎合国外剧场的宽大舞台,又将所有服装、道具、布景都重新设计制作。而且为了不失风度,所有人都要学习西方社交礼仪,学习简单的英语。 最难的问题还是资金,赴美巡演花销巨大,梁瑾为此搭上了自己这些年来的全部积蓄,加之七拼八揍,几番筹款,才勉强足够。这般倾尽全力,可谓豪赌一场。 所幸,他赌赢了。 作为首位赴美演出的中国戏曲大师,他此行本就备受瞩目,第一场在纽约百老汇演出那天高朋满座,中国驻美公使,以及政府内阁要员纷纷莅临。当晚他演的是一出游园惊梦,文化不通,语言不通,可世人对于美的感悟,对于艺术的欣赏却是相通的。 演出结束后,观众集体起立鼓掌,久久不愿散去,梁瑾卸妆完毕,穿着长袍马褂出来谢幕,震惊全场,人们这才知道原来方才台上千娇百媚的美人却是个男儿郎。 那一夜,碧云天轰动纽约。 十年辛苦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他终于做到了。 梁瑾低头不语,只轻轻笑了起来。 他之所以能成为今天的碧云天,不过是因为一个人罢了。 “不过,幸好你是一月十日走的,倘若再晚几天,就不知道要耽搁什么时候去。” 梁瑾想起了这茬,脸色一变,急忙问道“我在美国听说上海打仗了,你有没有事” 他前脚刚下邮轮,后脚便在报纸上看到上海开战的消息,恨不得生出翅膀立马飞回去。虽然明知她多半无事,却还是忍不住担心。幸而她及时发了越洋电报让他心安,不然美国此行必定功亏一篑。 前些年东北易帜,南京政府名义上统一全国,虽然后来又经历中原大战等一系列纷乱,但终究还是给人以和平安定就在将来的希冀。 然而去年九月沈阳城一声炮响,震碎了所有国人的美好憧憬。 不到一年时间,东三省接连沦陷落入敌手,放眼望去,长城以北,只剩下一个热河省了。 今年一月,上海又生变故,日本唆使僧侣向马玉山路中国三友实业社总厂的工人挑衅,双方互殴,以此为借口,挑起一二八事变,进攻上海。 十九路军英勇抗敌,战争持续了三个月,最后中方以极其屈辱的条件签下了停战协议。沈阳城一枪没放拱手让人,上海优势占尽最后还是投降了。 萧瑜意义不明的笑了笑“我当时在南京,霍家在上海的工厂有几家受损,其他还好。” 达官显贵都住在租界中,自然没有大碍。可华界内死伤无数,被毁的房屋商铺数以万计,百姓流离失所。日军违犯国际公法,用达姆弹发动进攻,吴淞、江湾等大学相继遭受空袭,师生伤亡惨重。 想要摧毁一个国家,没有什么比摧毁这个国家的精英学子,更快速有效的法子了。 战后的上海,一片狼藉。 “算了,不说这些。” 梁瑾仍然心有余悸,却还是顺着她意,不提此事了。 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萧瑜开车,他放松下来后,发现汽车开的方向越来越奇怪,既不是回小雅轩也不是旁的熟悉的地方。 “我们去哪里” “庐山,和聆姨一同避暑去。” “怎么走这个方向,不是该去火车站” “坐聆姨的专机。” 梁瑾一愣,神情局促“那,我” “她当然知道我们的关系。”萧瑜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你以为,我去年为何费尽心思的让聆姨去南京大戏院看你的戏” 如今在康家,小妹康雅聆已经彻底摆脱了大姐康雅惠的压制,在家中掌握了最高话语权。故而她自从跟在聆姨身边进出以后,康雅惠也就极少对她的所作所为置喙了。 康雅聆素来喜欢英俊貌美的年轻人,不出她所料,那次以后,康雅聆果然对云老板青睐有加,很是追捧。 “你放心,聆姨从小在西洋长大,对这些并不在意。你跟我去,就是同行的朋友罢了,平日里也不用露面,庐山风景优美,你只当是休息一段时日。” 梁瑾心中忐忑,终于还是勉强点头“也好。” 萧瑜一笑,“那就坐稳了,时间来不及了,只等我们呢。” 她低眸看了一眼手表,状若无奈的叹气“看来明早报纸又要铺天盖地谴责萧二小姐当街飙车了。” 话虽如此,可她手下却不停,油门一踩,汽车一骑绝尘,就这样飞速向机场驶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0章 第3章 燕京大学贝公楼大礼堂内,座无虚席,掌声如雷,随着最后一场话剧玩偶之家全体演员上台谢幕,今日由燕大学生会和东北流亡学生团体共同组织的募捐义演,圆满落下帷幕。 后台,学生会的工作人员和下台的演员相互拥抱庆祝,这一段时间他们没日没夜的辛苦准备终于没有白费,此次义演他们共收到善款 三万余元,将全部捐赠给流亡在关内失学的东北学生,帮助他们继续完成学业。 刚刚在台上饰演娜拉的女同学,来不及卸妆,就匆匆跑到正在指挥大家搬运道具收拾舞台的副会长身边,欣喜的问道 “方学姐,我刚才在台上表现的怎么样” 阿绣闻言回过头来,看见是她便笑了起来 “很不错,台词说的很好,情绪拿捏也很到位,原先你还没有自信,现在你看观众反应这么强烈,这个女主角的位置以后非你莫属。” “娜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还是要多谢方学姐对我的指导。” 阿绣看着眼前的学妹,恍惚间看见了刚入学的自己,鼓励道 “没关系,我也是受到前辈的指导,从什么也不懂的新人做起的,慢慢来。” 身边有同学起哄道“方学姐谦虚了,您可是原先咱们学校话剧社挑大梁的台柱子,后来台上女主角演腻了,索性直接在后台编戏排戏,现在找到后继之人,终于能松口气了。” 另一位法学院的学妹着替自家学姐打抱不平“你们话剧社别一天到晚的霸占着方学姐,不知道我们法学院的课业有多么繁重吗礼拜一院里国际模拟法庭还要方学姐来主持,你们偏偏在这个关头拉方学姐来给你们排练话剧,到时候模拟法庭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你们可要负责到底啊” “当然负责,索性把话剧社社长的位子赔给方学姐怎么样” “呸,还想接着让学姐给你们做免费苦力呀” 一群年轻人说说笑笑,演出结束后的收尾工作进行的差不多了,适逢七夕佳节,便有人张罗着晚上一同聚会吃饭,庆祝今日义演圆满结束,获得一致赞同。 “方学姐,我们投票打算去海淀那家涮羊肉的小馆子,你意下如何” “你们去聚会吧,我就不去了。”阿绣收拾起桌上的东西,笑道“我晚上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出了贝公楼,阿绣一路向东走,心中雀跃,忍不住小跑起来。 沿途遇见不少和她打招呼的学弟学妹,她都来不及多说,只是匆匆点头,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一口气跑到未名湖畔,湖光塔影,柳色依依,她一眼就望见了那个西装革履的颀长身影,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啊。 这几年她与霍锦宁二人分隔两地,聚少离多。 当年旧金山博览会的盛况仿佛还在昨天,中国展馆开幕仪式当天,参观的人数达八万人之多,其中包括美国总统、副总统和前总统,以及各部门的高级官员。博览会从三月开展,到十二月闭幕,展期长达九个半月,创了世界历史上博览会先河。会议共设立六个奖项等级,颁发两万多块奖牌,中国展品获奖章一千余枚,在参赛各国之间独占鳌头。而别具匠心的中国展馆也获得博览会的大奖,雨茶亭更是获得金奖。 这次博览会,中国代表团向西方列强展示了东方技艺,重塑丝绸茶叶古国之名,更是当场洽谈了不少商业合同,促进了国内实业兴旺,可谓大获全胜。 翌年春天,所有的展品和人员乘坐中国邮船公司的邮轮陆续回到上海。 之后阿绣听从了王维国先生的建议,北上求学,考入了燕京大学法学院国际法专业。从此孤身一人留在北平,转眼三年。 她与霍锦宁,一北一南,鸿雁传书,相思难寄。 不是不后悔的,自十四岁起离开笙溪跟在霍锦宁身边,二人虽未曾日夜相对,但也从不曾千里分别,他们好像早就成了彼此生活的一部分。多少午夜梦回,她在寝室里蒙着被子哭湿了枕头。只好把这份黯然神伤化为动力,统统投入到学业中去,在群英荟萃,贤能辈出的大学里,像一株干涸的禾苗,拼命吸收养分,像一尾初入江海的鱼儿,竭力遨游四方。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以及数不清的学校课内外活动上,相思之情淡了,却深了。 她知道,他们彼此心意相通,所期所盼,都是一样的。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霍锦宁看着远远跑过来的小姑娘,也不禁笑了起来。 连日里事务繁忙,但所有疲惫和劳累与见到她的那一刻相比,都不再重要。 此时此刻,她身着白色短袖旗袍,柔顺长发披肩,娉娉婷婷站在他面前,任谁也不会再将她看作一个小孩子了。 三年的独立生活让她成长了不少,变得更加大方自信,动人的气质也便由内而外散发出来。 虽然彼此许久不见,但究竟是人来人往的学校里,没有拥抱,也没有牵手,就这样彼此望着,心中柔肠百转。 两人并肩走在未名湖畔,眼前夕阳西斜,静谧如画。 “方才的义演我在台下看了半场。”霍锦宁笑了笑,“改编的不错,但女主角不及原来的好。” “我之前可真的是被逼无奈呀。”阿绣叹气。 依她内向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参加话剧社的,导师为了让她敢于在众人面前表达自己,下了死令让她参与,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台。为了演好角色,她日夜揣摩角色心理,分析剧本内涵,甚至还病急乱投医写信给阿瑜,向梁瑾大哥讨教演出经验。 就这么一点点磨出来了胆色和勇气,如今能在台上万众瞩目下,面不改色,侃侃而谈,这是过去的自己完全不敢想象的事情。 玩偶之家是她演的第一个剧本,也是对她触动最深的一个故事,这一次亲自做指导排练这部话剧,就好像是为她过去三年话剧团经历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一般。 “阿瑜和梁大哥还好吗梁大哥他从美国回来了吗” “梁瑾上个月回来的。”霍锦宁想起什么,问她道“我记得他之前公开批评过你们乱改戏” 阿绣无奈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学校几位老师给我们布置的课题,将牡丹亭的选段翻译成英文,因为完成的不错,校内音韵社的几位老师大感兴趣,就重新编了曲子,在西单戏院上演了一场全英文的游园惊梦。因为改动比较大,有好几位戏曲名家都批评过我们胡来。” 其中碧云天老板是反应最激烈的,不光在被报纸记者采访时态度强硬的表示批判,得知她也参与其中后,又专门写了一封信来训斥她,说早知他们如此糟蹋戏曲,当初就不该好心教她演戏。若不是当时他正逢出国演出前夕,阿绣很怀疑他会直接坐火车来北平当面骂她。 梁瑾一心想将中国的戏曲唱到国外,将传统发扬光大,每每改动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断然是接受不了这样中西合璧不伦不类的新编。 “希望他现在已经消气了。” “你们改别的倒还好,只这一出,他怕是意难平。” “你最近很忙吗”她见他眉宇间隐约有倦意,不禁忧心,怕他为了见面,两地奔波太过辛苦。 霍锦宁一顿,淡淡笑道“还好。” 内心却有些瞒不过她的无奈,其实他连日里事务繁忙,整整一个礼拜内睡了不到二十个钟头。 最近他多方受阻,和父亲霍成宣正在僵持之中。 霍家产业,萧家财力,康家声望,江家权势,自四家联姻以后,钱权势结合在一起,不费吹灰之力成为了国内最大豪阀财团,声势如日中天。 这些年他明里暗里已经逐步掌控了霍家大半的资产,但霍成宣对他始终充满戒心,不肯放权。他们这对父子从来都不像父子,面上父慈子孝,背地里堤防算计。大抵如同动物里的虎狮之类,无时无刻不在想要把对方赶出领地,自立称王。 霍成宣把许多紧要的东西牢牢攥在手里,比如煤矿,比如钢铁,种种关乎民生大计的产业,并利用关系网络不断膨胀,吞并垄断,俨然一家独大,毫不顾忌国情民生。 祖父霍熙怀一辈子立志实业救国,而霍成宣只想建立属于霍家的商业帝国。 霍成宣刚过花甲之年,老当益壮,野心勃勃,霍锦宁知道现在还不是和他正面冲突的时候,一直隐而不发。 只是最近他的耀中轮船公司已经威胁到了某些人的利益,察觉到独子生了“篡位”之心,霍成宣勃然大怒,父子俩第一次公开撕破脸皮。 不过这些,霍锦宁都不打算告诉阿绣。 国家动荡不安,东北战火纷飞,他知道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她独自面对的艰难内心煎熬的日子,只多不少,他只想珍惜这一刻和她平静的相守。 霍锦宁摸了摸她的头,“放学了吗” “嗯。”她早就和导师说好挤出这一个周末休息时间了。 “那我们走吧。” “好。” 谢玄康和王渝得知霍锦宁要来,便早早约好了,今晚他们要去谢家小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1章 第4章 旧金山万国博览会结束以后,谢玄康夫妇拒绝了美国建筑研究机构的高薪聘请,毅然回国,来到北平清华大学母校任教,并创办了建筑学系,研究教授中国古典建筑学。 经历美国尽一年的朝夕相处,阿绣和谢玄康夫妇结下了深厚情谊,这几年她孤身在北平求学,也与夫妇二人经常走动。 夫妇二人的住处在清华园内的一处小四合院,安静舒适,谢玄康性格稍显内敛,而王渝就要热情开朗许多。夫妻两个博学好客,吸引了不少精英学者慕名来访,每个周末这里都要举行热闹的“文化沙龙”,他们的朋友遍布学术界各个领域,政治经济物理文学,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阿绣常来这里做客帮忙,也认识了不少前辈名士,眼界大开。 霍锦宁和阿绣来到谢家时,谢玄康还未回来。 王渝无奈道“刚刚打过电话,正在往回走,我就知道他一准是忙得忘记了我嘱咐他今晚早些回来的事。” 阿绣笑道“谢大哥不是刚从蓟县考察回来难道不好好休整一番,又在忙什么” “故宫文渊阁的樑柱下沉,故宫博物院希望营造学会制定一个计划,进行修复工作,这一段时间他都在忙这件事。” 营造学会是数年前由詹子民先生成立,从事古代建筑研究的学会,谢玄康与王渝都是其中成员。 学会的办公点在天安门内的旧朝房,谢玄康夫妇的居所在清华园里,坐黄包车回家也要一个多钟头,谢玄康是骑自行车回来的,夏日炎炎,满头大汗。 四人许久未聚齐,王渝和阿绣下厨共同做了一桌子拿手好菜。众人边吃边聊,欢笑连连。 从来不喝酒的谢玄康罕见了拿出了家中一瓶珍藏的白兰地,给自己和霍锦宁都满上了一杯。 “锦宁,这一杯我要敬你,感谢你对营造学会的鼎力支持。” 营造学会没有政府拨款,一切全靠参与的学者专家自费与社会募捐支持,条件极其艰苦。而国内的传统建筑遍布神州,若谈走访考察,修复保护,所需要的经费是一个天文数字。这几年来霍锦宁一直对营造学会资金帮助,解决了不少燃眉之急。 谢玄康不禁想起昔日在京城小酒馆里,他们几人的谈话,感叹霍锦宁果然一直都是最清醒的那个。 “过去你有些所作所为我是不赞同的,总觉得急功近利,如今看来,锦宁,你是对的。” 霍锦宁笑了笑“我是商人,自然只能走为商之路,谢大哥,你也为国殚精竭力,为建筑事业奔波辛劳,我们不过殊途同归。” “当初我们许下的豪情壮志,言犹在耳,可世事无常,如今转眼山河就又起了烽烟。” 谢玄康回国之初,曾受东北大学校长的极力邀请,原本考虑过北上教书。即便最终放弃,也一直都把考察沈阳故宫放在计划之内。可此时此刻,想起如今被日军侵占的东大校园,想起流浪关内失学学生,想起毁于一旦的东大图书馆,谢玄康放下酒杯,幽幽一叹 “战争,总是突如其来,没有和平,一切学术与商贸都是空中楼阁。” 一桌四人,片刻沉默。 王渝不禁问霍锦宁“锦宁,我叔父可从东北回来了” “已平安回到南京。”霍锦宁颔首“但调查报告书还没有完成。” 他顿了顿,在桌下轻轻的握住了阿绣紧攥成拳的手,继续道 “目前看来,情形不容乐观。” 柳条湖事变后,日本侵占了整个东北地区,并在今年初扶持前朝逊帝在长春成立了傀儡政权满洲帝国。国联行政院成立调查团,赴中国东北调查日本发动侵略缘由以及满洲问题,王维国等几位外交官任国联调查团中方代表,随团前往东北。 但操控调查团的是西方列强,背后利益错综复杂。经过重重教训后,中国已经不再对英美大国抱有幻想,从国际手段解决日本侵略问题,希望微乎其微。 连中央政府都忙于内战,尚且对日采取不抵抗政策,又如何能寄希望于外人 从谢家告辞以后,霍锦宁和阿绣在清华园内散步,不知不觉来到荷塘月色亭。 夜色深深,月光洒落一池清辉,正值盛夏,满塘荷花莲叶,无穷无尽。 两人坐在池边,轻声聊着天。 其实自九一八以后,整个华北都笼罩在日军阴影中,北平的氛围,学校的氛围,委实不太愉快。但阿绣尽可能拣一些有趣的人和事来讲,比如食堂里新开张的奶油西点铺子,比如每天早晨响应强身报国的号召去圆明园跑步,比如去旁听其他学院的课程被老师识破委婉的请了出去 不过都是些细枝末节的琐碎,可他听得不厌其烦。 其实两个人能这样静静相拥坐在一起,已经很好了。 她想起什么,不禁抿嘴笑了起来“昨天啊,我听她们说了一句顺口溜,说是近来北平城里女学生的择偶标准。” “什么” “北大老,师大穷,清华燕京可通融。” 霍锦宁想了想,“当初家中请西席就曾在京师大学堂执教,看来我也算半个北大生。” 阿绣哭笑不得,这人正当风华茂年,她还怕他嫌自己是小丫头片子,他却嫌自己老 仲夏夜悠长,两个人坐在池塘边的亭子里,被檐下一盏昏暗的电灯勉强照亮着。阿绣细皮嫩肉的身上,一不小心就被蚊虫咬了几个红包,痒痒的,她忍不住伸手去抓,被霍锦宁阻止了。 “抓破了会更痒,回去擦点药吧。” 他碰了碰她手臂上红肿的地方,有些责怪自己的疏忽,“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阿绣顿了顿,小声道“可不可以,陪我再坐一会儿” 不只是因为聚少离多,相思苦短,还是因为他若在身边,她能多一份支撑的力量。 霍锦宁伸臂揽住她纤弱的肩膀,低声道 “有些事情,与你无关,不必放在心上。” 自从谢家出来,阿绣便一直郁郁寡欢,霍锦宁知道她心中所想,方才他提起国联调查团时,她脸色微变,他就知道了。 “我晓得。” 阿绣缓缓点头,轻声道,“可忍不住不在意。” 所谓满洲国云云,不过是一场闹剧。 那一日消息传来,北平学生群情激奋,冲上街头游行示威,她被同学拉着,走在游行的队伍里,耳边听着“反满抗日”的口号,想起早上在报纸上看到的登基仪式照片,只觉得荒诞至极。 在共和国里,做着复辟前朝帝制的旧梦,已经足够荒诞,更何况是里通外敌,甘心当日本人的傀儡 而此时此刻在所谓新京上演这场闹剧的人,无一不是她的同宗族亲。 她的身世从来就不曾给她带来一丝骄傲荣耀,而今更是雪上加霜。 霍锦宁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让她双眼看向自己,缓缓道 “记住,你是阿绣,只是方阿绣。” 这是她自己坚信了无数遍的话。 她是阿绣,是从小在笙溪镇长大的梳头娘姨,是说吴侬软语的江南姑娘,是北平大学里的进步学生,什么大清朝云云,满洲国云云都与她没有关系 她眨眨眼,心里涌上的别扭和难堪被这句话慢慢抚平了。 “可我还是有点难过,就一点点。” 她把头缓缓靠在他的肩上。 就今晚,就现在,让她最后为身体里流动的血脉而纠结一刻,今晚过后,她会彻彻底底的忘记。 或许她是不孝不义的女儿,是忘祖背宗的叛徒,可她自己的人生只想自己来做选择。 也许身在远方的九哥感触与她是相同的吧。 真好,她并不是孤单的,即使他们不能见面,她仍然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和她一样,同命运铺陈的既定道路而抗争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2章 第5章 山里的雨总是一阵一阵的,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就是乌云密布。细雨如织,庭院里珍木异卉,花团锦簇,不远处长冲河烟云浩渺,统统笼罩在一片朦胧雨中,如诗如画。 萧瑜立在檐下回廊中,写下最后一字,手中笔墨终停,静默看了片刻,轻笑了一声。 她随手将毛笔扔在纸面上,任墨渍浸染白纸,施施然走到一旁摇椅上靠坐了下来,漫不经心望着庭院里雨打花叶,闻着空气里弥漫着的清新水汽,享受这难得悠闲的日子。 这接连三栋别墅,前临长冲河,背依大月山,风景优美,冬暖夏凉。别墅本康雅聆的友人玛丽夫人所有,两人私交甚好,今年初玛丽夫人将别墅赠送给了康雅聆,于是康雅聆便把这里定为了她夏日的避暑别苑。 比起上海南京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这里的日子实在清新恬静,让人一时间忘记外面的战火纷飞,流连忘返。 梁瑾端着一碗酸梅汤走了过来,他见萧瑜一身白色长衫,懒懒散散的躺在摇椅上,不禁微微一笑。 “许久没见着你这样放松了。” “是么”萧瑜恍然。 梁瑾轻叹了口气,她或许自己不觉,可他这几年是清楚的感觉到她的紧绷和焦虑,时有时无,却一直没散过。 平日里懒散不羁的萧二小姐,穿上那身军装时,气质是不一样的,永远的衣冠齐整,腰背挺直,纹丝不乱,如同换了一个人一样。 他想她心底里对于这身军装,大概有一种执念一般的仪式感,亦或者只是习惯。 广州那三年,给她的人生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这烙印不知不觉刻在她灵魂深处,日日夜夜的拷问着她。 萧瑜接过梁瑾递过来的盛着冰镇酸梅汤的玻璃碗,喝了一口。 “不够凉。” 梁瑾无奈“特意放一会儿才拿过来,太凉了对脾胃不好,女孩子家总该注意点。” 萧瑜低头慢条斯理喝着酸梅汤,悠悠道 “谁还是什么女孩子啊。” 寻常女子她这个年纪,怕不是早就儿女成群了。 时间委实是个微妙的东西,从前似乎一两年能过成一辈子,而今三年五载恍然不觉。 “你呀,哪有半点变化” 梁瑾摇头失笑,眼前这人数年如一日的养尊处优,身上没有一丝岁月流逝的痕迹,反而眉宇间轻狂软去,那份沉淀下来的沉稳气度便愈发诱人了。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他将空碗放到一边的桌子上,忽而看见桌上铺的宣纸,上面写的还未干的毛笔字。 这副字写得端正大气,筋骨硬朗,很是不错,可惜被随意扔在上面的墨渍全毁了。 梁瑾拿起那只笔,有些惋惜“怎么这样不小心可惜了。” 纸上端端正正写的六个大字攘外必先安内。 “是可惜了。” 萧瑜随意瞥了一眼,淡淡道“烧了吧。” 梁瑾一愣,看了眼她的神色,便没有多问,只点点头 “好。” 于是取过瓷盆,划了根火柴,将那幅字卷着了,扔在里面。 眼看火舌舔舐,宣纸蜷曲成灰,一切就像从不曾发生过一样。 萧瑜这才眉宇慢慢染上笑意,起身踱到桌边,“没想到云老板于书画一道也颇有建树。” “二小姐是在取笑我” 他自幼在戏班子里长大,哪有正经念过书,起初就连帕子上那“怀瑜握瑾”那四个字也看不懂,都是后来才慢慢学起的。 “不敢不敢,是我不是。” 萧瑜听出他话中的恼怒,笑着摇头,重新铺起宣纸,拿起毛笔 “有首词还是要请教云老板才成。” 说罢便在纸上写下苏幕遮半阙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我第一次听见云老板的名号,想起的就是这几句。” “可惜我名取的却不是这一首。” 梁瑾轻轻一笑,靠了上前来,伸臂将她揽在怀中,右手握上她拿笔的手,借着她的力,二人一同写下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这句出自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 萧瑜揶揄“说起来,这一出委实不是什么清净戏,平白惹出许多冤家来。” 杜丽娘看了数章便春心萌动,宝黛共读几页终是情窦初开。 她侧过头来,“可放到此时此刻,却要调换了下。” 梁瑾呼吸微热,轻声问“如何换” 二人目光纠葛,耳鬓厮磨。 “你是那倾国倾城貌,我却是那多愁多病身。” 他在她的唇上轻吻了一下,嗔道 “瞎说。” 他们这一行当是极讲究的,有些话不能随意乱说,就怕一语成谶,难保什么时候老天爷在上面看着,冥冥中都是注定好的。 “好好,不说了。” 萧瑜无声的笑了笑,便道“许久不曾听你开腔了,唱上一段吧。” “没人搭戏,却是不成的。” “成吧,那就委屈云老板和我对上一段了。” “你想听哪一出” “惊梦。” 梁瑾抿嘴一笑“当真是翩翩公子,白衣书生。” “娄师姐珠玉在前,我可不敢献丑。”萧瑜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唱柳梦梅。” 梁瑾唱旦角出身,这十几年大江南北演了无数场,唯独反串过一回小生,那还是好些年前,在京城陶然亭她生日那天。 她轻轻道“我想听。” 窗外的雨仍旧下着,雨打芭蕉,淅淅沥沥。 屋内飘散着低吟浅唱,断断续续,正是一曲山桃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风吹起床边轻纱,露出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影,他捏着眉笔,在她长眉上轻描淡抹,她闭目顺从的任他上妆。 他在胭脂盒中挑了一挑红粉,在手心晕开,抹在指尖,轻轻点上她的唇瓣。 她轻轻一颤,睁开双眼,看在他近在咫尺的面孔。 他笑了笑,指尖微微用力,抚上她的双唇,用气音低声道“姐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她垂眸,一字一顿拉长了调子“哪里去”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他眼含笑意,倾身俯过来,将她压在榻上, “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 口中唱着曲子,修长十指也慢慢一粒粒的解开她的盘扣,在她耳边温柔诱惑道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她轻笑起来,伸手抱住他,纵容了他的放肆。 他们这一次,确实是分开太久了,满打满算将近一年的别离。陌生又熟悉的欲望如潮水般翻涌而上,几乎叫人招架不住的缠绵热情,像一团火焰包裹住他们。 雨势渐大,屋外狂风骤雨,室内巫山行云,浮生若梦,天地昏明。 时间似乎已经暂时失去了意义,他们仿佛逃离了人间烟火,于天堂和地狱之外的无名罅隙中,偷得余生,相依为命。 夏日苦长,潮湿闷热,身上生了一层薄汗,久久不消。可梁瑾仍是执拗的将怀中人搂得紧紧的,两人软肉相贴,发丝相缠,呼吸连成一片,一时一刻分不清你我。 萧瑜乏力的挣了几下,无果,也便由他去了。 他惯常喜欢如此,事毕之后,恨不得双手双脚都缠在她身上,以此证明她确确实实在这一分一秒属于着他。 两人静默相拥,听着彼此呼吸起落着。 她轻声开口,声音低弱,透着一丝疲惫与慵懒 “其实我一直都想知道,当你同我在一起时,你心里究竟当自己是杜丽娘,还是柳梦梅” 梁瑾这人活得太痴了,纯粹得如琉璃水晶,剔透冰莹,便是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将戏唱得动人心弦,因为他半个人生已经浸没在戏里了。 可这入戏太深,总是出戏太难。 她这从小被当作男儿养大的姑娘,哪怕心里明镜,也不免倏尔刹那迷茫,分不清自己究竟该是谁该做何。 “这很紧要吗”他缓慢的说道,“我总认为,是不打紧的。” 在他心里,她是昔年从大雪地里将他救起的俊俏少爷,也是戏楼上座与他心照不宣的红颜知己,她是四九城疏狂懒散的贵公子,也是上海滩鲜衣怒马的二小姐。 他从第一眼起,就想跟着她一辈子,从未想过她该是谁。亦或者,从小到大,他唱旦角,做戏子,也从未想过他自己该是谁。 人们所有对性别的界定,不过是一种刻板的固有印象,谁也不能傲慢的定下规则,世上所有的男儿该如何,女儿又该如何。 或许只有方才龙凤颠倒,水乳交融的刹那间,他们彼此才能真切的领悟,她是女人,而他是男人。 除此以外,都是混沌。 可混沌也没什么不好,天地初开,混沌若有了眼耳口鼻,便死了。 她无声的笑着,震得身子轻颤。 “如此说来,我也只能配你,你也只能配我,你我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正是这理。” 他低下头重重的吻了吻她的额头,心中万千柔情,及至哽咽,呼吸了数下,哑声道 “你还记得,当年在燕子胡同吗” “自然记得。” 二人不约而同都想起来那个京城里炎热的夏天,那个南北通透的小四合院,那一段忙里偷闲的厮守岁月。世界天翻地覆好似都殃及不到,外面兵荒马乱与他们毫无关系,一切的一切还没有开始,如同素白宣纸,怎样落笔,都是一段好戏。 那是他们青春年少,最肆意快乐的日子。 “等咱们老了,外面不打仗了,咱们去南方找个风景如画的地方,买个小院子,和那时一样,成日躺在摇椅上晒太阳,我还给你唱小曲儿,余生就唱给你一个人听。” 过了许久许久,好似沧海桑田,人世几轮,他听见她轻声道 “好。” 你我露水一世,好在戏中人永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3章 第6章 这么些年过去,吉祥戏楼仍旧是老模样。 霍锦宁走进门时,台上正唱着一出杨家将,此情此景恍然与数年前泰升戏楼那场接风洗尘宴重合了起来。彼时意气风发,呼朋唤友,而今早就天南海北,各奔东西。 冥冥中早有注定,命运终究带着众人走上不同的路,昔日一个疏忽意念,彼时以为无关紧要,却不知再回首时已是沧海桑田。 霍锦宁随着伙计引路,上了二楼包厢。 “三爷,客到了。” 不知是戏台上的戏太过引人入胜,还是心中别有所思,一身玄色长衫的男人坐在桌边,手中慢条斯理转着一串小紫檀木的佛珠,闭目凝神。 “廖三哥,好久不见。” 廖季生睁开双眼,在看见他的一刹那,本来表情冷漠的脸上,扬起了笑意,可那笑意不曾透达眼底,如同隔着一层暗黄的玻璃纸,透着一股子大张旗鼓的敷衍。 “霍二爷说的哪里话,你我本就同年,这声三哥,廖某可是当不起。” 数年不见,廖季生蓄起了短蓄,也发福了些,妻妾成群,儿女双全,不再是当初门子里空有一腔热血的毛头小子,而是如今北平城里南北货行响当当的廖三爷了。 他略微有些夸张的拱手作揖,这样疏离和隔阂,与昔日那个一掷千金包下泰升戏楼,给自家兄弟和妹子接风洗尘的廖三哥,判若两人。 霍锦宁对他近乎冷漠的态度视而不见,同样在桌边坐下来,淡淡笑了笑 “三哥这几年平步青云,与我和瑜儿这些旧友断了来往,也是人之常情。而今既然重拾了这份交情,又何必如此生分” 自从他和萧瑜去了上海,开始一二年间彼此还有联系,后来突然音信全无。如今这年头也不再是过去鸿雁传书,后会有期的时代,上海到北平路途通信都不算遥远,可一次又一次的故意闭门不见,廖季生的态度已是不言而喻。 而今儿个一大早一封请柬送到霍公馆,断交许久的人主动找上门来,霍锦宁非但毫不意外,反而还觉得廖季生比他意料之中更沉得住气些。 廖季生皮笑肉不笑“这哪敢高攀廖某不过是个东买西卖,投机倒把,糊口饭吃的小角色。平日里少不得点头哈腰,四处打点,这哪一天一不小心少拜了哪一尊大佛,还不是擎等着让人在手心里拿捏” “谁这么不长眼敢拿捏廖三爷难不成练过了铁砂掌,不嫌扎手” “还能有谁不就是耀中公司的东家,霍二爷爷您老人家”廖季生咬牙切齿。 “三哥这话我听不懂,三哥在北平,我在上海,三哥事多人忙,八百年不见一面,我有哪里能得罪的了三哥” 廖季终于绷不住了,他最最烦霍锦宁这副衣冠禽兽的德行,他拍案而起,指着霍锦宁的鼻子骂道 “姓霍的,你别跟小爷在这里装模作样,小爷那几船货不是你扣的还是鬼扣的你霍二爷如今是皇亲国戚,架子大了,我找遍门路都不好使,非要小爷亲自下帖摆局来求你是不是” 霍锦宁在他的怒视中,施施然端起茶碗,啜饮了一口热茶,笑道“先拒人于千里之外,后把人骂的狗血淋头,原来这就是三哥求人的态度。” “我求你呸霍二我告诉你,小爷今天不过是专程来骂你的”廖季生气急败坏“开门做生意,童叟无欺,小爷我光明正大做生意,哪里短你银子了” “光明正大我从来不知道,走私也成了光明正大的买卖。” 廖季生冷笑“别跟我讲王法上海滩从上到下,乃至你霍家自己,哪个没捞过这桶金我打点好了路子,自然是光明正大。官老爷查我我认了,你扣我算怎么回事” “我不扣你,等该扣你的人来扣,那今天我就不是来听你和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是来给你收尸了” 霍锦宁面容终于冷寂下来,他似笑非笑看向廖季生“三哥说的不错,如今世道不太平,吃这口饭的不在少数,三哥在北平兵强马壮,自然能镇得住场子,我不担心。船上究竟有什么东西,你我心知肚明,军火,枪炮,药品,知道的以为三哥趁机发国难财,不知道还以三爷要自立门户呢。” “莫非三爷精忠报国,自掏腰包,支援抗日前线可惜这十几艘船不是北上,而是南下。” 廖季生脸色微变。 “南方有什么三哥,非要我把话挑明吗” 鄂豫皖,湘赣闽,全是苏区。 萧瑜最初认识华永泰,便是在这吉祥戏楼,由廖季生引荐。加之四一二之后他与他们的刻意疏远,廖季生究竟的走的是哪条路,敬的是什么神,答案昭然若揭。 霍锦宁轻轻一叹“瑜儿说三哥不厚道,我却说三哥是太厚道了。如若不是我今天逼你现身,三哥是不是真的打算和我们老死不相往来了” 廖季生静默半晌,缓缓坐了下来。 戏台上演员对打如流,武戏到了高潮,台下掌声如雷,满堂喝彩。 人生如戏,可戏终究不是人生。忠奸善恶,谁也不能凭借一张五彩脸谱分得清明。 “何必往来我们早就不是一路了。” 霍锦宁不置可否“我只是个商人,无官无职,无党无派。” “算了,算了。”廖季生摆手道“别在我面前来这一套了,你和小瑜儿存着什么心思,我心知肚明。但这世上有许多事,由不得人。” 廖季生自知与霍萧二人立场不同,他不愿出卖,不愿利用,不愿牵连,不愿伤害,那么就只有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点燃了一根洋烟,泄愤一样狠狠抽了几口,叹了口气 “锦宁啊,你不该来。” 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霍锦宁又何曾不知道廖季生的心思,所以他不能不来。 “全面封锁根据地的命令马上要下来了,到时候所有货贸往来都会被严加调查,即使你平常全部打点妥当,一旦查到你头上,谁也保不住你。” 廖季生听到封锁根据地的消息,脸色阴沉了一下,随即吊儿郎当的翘起二郎腿 “你不会以为小爷我走了这条路,还怕掉脑袋吧” 霍锦宁同样也不吃他这套,只笑了笑“钱我一分不差还你账上,但那批货不可能还你,有下一次我还会这么干。如今你也是拖家带口的,我不劝你收手,但你务必小心为上。” 廖季生低声骂了几句,可惜了他那几船从洋人手里买来的盘尼西林,那可是有价无市。南边现在局势吃紧,只怕耽误战机。 不过他也心知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霍锦宁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仁至义尽。 他假惺惺道“谢了。” “不必。” 两个人又是沉默。 廖季生大大咧咧靠在椅背上,用手挠了挠刮得泛青的头皮,笑道 “你说这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有时候我他妈都后悔,当初就应该在保定军校忍气吞声读下去,如今好歹能在前线奋勇杀敌,挨枪子就挨枪子,临死之前能砍几个小鬼子什么都值了” 如今外敌当前,内战不休,南京的态度是攘外必先安内,大好的河山拱手相让,他们这些明明流着同样热血的爱国志士,终究只能自相残杀。 霍锦宁轻声道“瑜儿,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人的路各不相同,他们终究只能在自己选择的路上走下去。 他顿了顿,将随身携带公文包中的一沓厚厚的文件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上,推到廖季生面前。 廖季生瞥了一眼,嘿然一笑“原来你是来彻底撇清关系的成,我早就想办了,就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当初萧瑜砸钱,在北平置办下不少酒楼戏院,包括这间吉祥戏楼,她惯常是个顾买不顾管的,这些一直都是廖季生在打点,除了偶尔看看账本,萧瑜从来不闻不问。自从去了上海,是连进账收益都没要过,等于全成了廖季生的产业。 如今霍锦宁来找他清算,自然是理所应当。 可他拿过文件一看,发现全都是转让协议,条件提的几乎是白送,不过日期那栏却提前了不少。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钱你不在乎,瑜儿也不在乎,我们之间十几年的情分断然不是用钱来衡量的。但这些东西,统统不能和她沾上关系。” 廖季生转念一想,也便明白了霍锦宁的意思。 萧瑜面上凉薄,心里却软,念旧念情,他脑袋带别在裤腰带上不惜命,保不齐到时候连累了她。 所以霍锦宁宁愿出面来做这个恶人。 “好。” 说罢他痛快的在协议上都签了字。 “小少爷,你不能进去三爷和人在里面谈事情”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撞开门,像一颗炮弹一样冲进来扑倒廖季生怀里,大声叫道 “爹,说好了今天带我去骑马的,你赖皮,我去告诉大娘” 廖季生一见儿子,脸上顿时露出笑意,他撂下纸笔,一把把儿子举得老高 “小兔崽子,成天到晚就知道去外面野没见你爹正忙着呢,下回可不能直接跑进来找我,知不知道” “知道了,爹,快带我去马场” 廖季生把儿子举过头顶,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这回让你先骑一会儿老子成不” 他笑着对霍锦宁道“看,我家虎子,今年四岁了,又皮又野,跟小爷我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是一种属于男人之间的炫耀,透着一股子幼稚和傻气,偏偏当事人还骄傲自满得很。 霍锦宁也不禁笑了起来“是很像。” 两人间方才凝滞的气氛随着虎子的到来,似乎全部冰雪消融了。 廖季生一边悠荡着虎子,把他吓得哇哇大叫,一边鄙视着霍锦宁 “我说你和小瑜儿怎么回事成亲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个动静,小爷我巴巴等着跟你家定儿女亲家呢,这我家小二都这么大了,再等几年都能直接当童养媳了” 面对这差不多挑衅一样的言论,霍锦宁不气不恼,只是慢条斯理把桌上的文件收好,淡笑道 “不急,顺其自然,你可以继续生小三小四来等着。” 又一拳打在棉花上,廖季生老大不痛快了,他斜睨着霍锦宁,暗含威胁道 “我告诉你,你可别光顾着外面那些个野花野草,要是敢委屈了我妹子,我可要你好看。” 这几年霍锦宁为了阿绣多次来往北平,廖季生虽避而不见,但霍锦宁并不怀疑他对北平城里的风吹草动知道的一清二楚,可他也并不打算对他解释。 “我知道,你和瑜儿说过,要休了家里妻妾娶她。不过你放心,没有那一天。” 廖季生一噎,没想到这句戏言萧瑜也和霍锦宁说了,顿时有些讪讪,但也虎着脸道 “知道就好,那就别留着了,滚回上海生孩子去,我家三儿子再过几个月可就出世了,你们赶紧给我生出儿媳妇来” 霍锦宁莞尔一笑,也便顺势起身告辞。 廖季生却又叫住他 “诶,别忘了告诉小瑜儿,等什么时候这些乱事都结束,天下太平了,我再去找她喝酒” 霍锦宁回过头来,正对上廖季生的目光,二人对视片刻,他缓缓点头,沉声道 “会有那么一天的。” 总有一天,内战结束,总有一天,两党一致对外,总有一天,我们不再因为信仰和党派自相残杀,总有一天,我们能活在和平而安宁的阳光下。 到时候他们一定如少年时把酒言欢,放肆畅饮,不醉不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4章 第7章 与廖三哥会面,本是霍锦宁北上的头等要事,顺利办完之后,他便匆匆与阿绣告别,然后回了上海,紧接着康雅惠便打电话说要见他。 霍锦宁来到康公馆时,在门口看见了萧瑜的车。 他知晓她同康雅聆去往庐山避暑,往常都要待上二十来天,可惜今年连日阴雨,天气转凉,山里难耐,想必是提前回来了。 于是他在心里把康雅惠找他所有可能的原因,又重新掂量了一遍,这才进了门。 书房门外,离不远处就听见屋内的说话声,初时平淡,后来激动,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在说,并且声音越来越大。 赶在康雅惠怒气冲冲的吼着“别以为有小妹护着,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后,霍锦宁轻轻了敲响了书房的门。 门内声音戛然而止,静默片刻,康雅惠的声音显然压抑着情绪 “进来。” 霍锦宁推门进屋,便见康雅惠抱臂站在窗边,背对着他,随着急促的呼吸,肩膀耸动。萧瑜一身军装正襟危坐在一边沙发上,施施然低头喝着一杯热咖啡,仿佛事不关己。 云销雨霁,好像方才屋内的风暴不曾存在一般。 唯有地下散落的七八张报纸,透漏了一丝凌乱的端倪。 霍锦宁垂眸粗略扫过,都是些上海民生娱乐小报,专挑些名人野史、桃色新闻来写。 这几日最过轰动的八卦莫过于,天下第一坤生娄小舟入住陆家花园,成了陆嵩桥的第四房姨太,而以此引发人们茶余饭后不少谈资。 说起坤生娄小舟,便不得不提和她天造地设一对的乾旦碧云天,又说到和碧云天私交甚密的萧二小姐。有传言碧云天自美国巡演而归,便与萧二小姐共赴庐山避暑,同进同出,双宿双飞。说到萧二小姐,就不得不提她的丈夫霍二爷,有传言霍二爷虽然碍于妻子娘家权势,不曾纳妾,可外面也有多年的外室,情人不断,夫妻俩个俨然各寻乐子。继而又提起陆爷往日里和糟糠原配,舞厅歌女的种种纠葛,又挖出娄小舟前夫种种过往,牵扯的人越来越多。 男男女女,你情他爱,交织成网,浩浩荡荡,好一出大戏。 霍锦宁一瞥之间,已然明白了康雅惠发火的缘由,却佯作不知,只轻描淡写问道 “岳母,您找我” 康雅惠再转过身来,脸上已是无波无澜,再看不出一丝端倪,只淡然道 “锦宁,你先坐。” 霍锦宁在萧瑜身边坐了下来,萧瑜侧头对他轻轻一笑,云淡风轻,还有一丝揶揄。 果然下一刻,便听康雅惠开口道 “你和你父亲的事我都知道了,他被你气得心脏病复发进了医院,你去认个错吧,父子俩没有隔夜仇。” 霍锦宁淡笑“岳母说的是。” 康雅惠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 “你想做什么,我和你岳父都一清二楚。如今内河航运都把持在外国公司手里,这背后的利益错综复杂,不是你想抗衡就能抗衡的。你的计划,看似可行,实则十分幼稚,我看也不必再搞了。你有心为国,但看问题还是不够老练,遇事要多听听你父亲的。” 长江沿线航运繁荣,大小轮船来来往往,桅杆上旗帜五花八门,却唯独不见中国自己的。把内河航运权从各国公司手里收回来,把外国轮船从长江上赶出去,一直是霍锦宁的一大目标。 可也正如康雅惠所说,这背后利益错综复杂,囊括了沪上几乎所有豪门,包括康家萧家,甚至是霍家自己。长江航运这块美味的蛋糕,早已被瓜分干净,想要打破这一局面,对抗外国公司,无疑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 这一次,或许也不仅仅是这一次,他对抗的不是霍成宣,而是所有被动了利益的家族,在这个世道利用混乱的国情,权贵的优势,金钱的利刃,打破所有规章制度,肆无忌惮大发国难财的人。 他们如同吸血的蚂蟥,依附在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上,趁着这几年实业繁荣如火如荼的泡沫没有破灭时,贪婪的想要吸干最后一滴血。 康雅惠今日一番话,是在提醒他,提醒他不要过火,不要忘记他们终究是一条船上的人。 直到临走时,她才状若不经意的对他们说了一句 “你们夫妻老大不小了,是该要个孩子了,都收收心,别叫外面的人看笑话。” 出了康公馆,萧瑜让司机独自回去,而后一言不发坐上了霍锦宁的车。 萧瑜中午饭也没吃便被叫来,如今胃里不舒服,皱眉问道“有吃的没有” 前头开车的霍吉默默的递过来几块巧克力。 萧瑜一愣,抬眸望去,便见霍吉面无表情道“本来打算给阿祥女儿的。” “谢了。” 萧瑜接过巧克力,一边撕开包装纸,一边嗤笑“有时我还真怀疑谁是她亲生的,都是半斤对八两,骂了我一个多钟头,到你这里不过轻飘飘一句话,还要顺带将我捎上。” 霍锦宁不动声色的端详了一下萧瑜的表情,细观察下,见她确实是没有任何掩饰着的情绪起伏。 恍然明白这些年来,康雅惠的态度在她心里大概是真的不重要了。 “我倒是宁愿她是为了提点我别在外面拈花惹草的。” “成啊,下回她要真是这么找你了,你就推在我身上,就说我身子不行,生不出孩子,你总得延续你霍家香火不是。” 霍锦宁差一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了几声,无奈的看向她。 萧瑜但笑不语,其实她说的不是假话,也是上次无意间身体检查发现的,是天生体质问题,医生给她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西医术语,最后结论是受孕几率很小,顺其自然,不能强求。 这件事没有人知道,她也没有再多解释,只道 “这回见着廖三哥了吗” “见到了。” “他如何说” “他说”霍锦宁顿了顿,说道“他说等天下太平的时候,他再来找你喝酒。” “天下太平”萧瑜慢慢咀嚼着这四个字,哑然失笑。 自他们这群人生下来起,神州大地内忧外患,从甲午战争到八国联军入京,义和团然后革命党,翻天覆地,改朝换代,可还是军阀割据,兵荒马乱,外有列强虎视眈眈,内有党争兵戈不止,山河狼藉,民不聊生。 何为太平盛世是书中的秦汉唐明,还是西方的英美法俄他们听过,想象过,却没见过,懵懵懂懂的为着心里憧憬的美好愿望,前赴后继,舍生忘死,究竟能否在有生之年换来这么一个答案 萧瑜幽幽道“我也真的很想看看,天下太平那一天,究竟是个什么样。”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沉默片刻,萧瑜问道“接下来你怎么做” 康雅惠既然发话,那么今后耀中公司所面临的困境只会更加艰难,难道真的要霍锦宁放弃这一筹划,与霍成宣和解 但萧瑜知道这并不是霍锦宁的行事作风,他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就一定已经预料到后果,并且一定已经有了后招。 这么多年来,她对于这人的算无遗策从不怀疑。 “招商局原由祖父督办,这些年收归国营,背后站的也还是这几个家族,想要打破现在的局面,无异于虎口夺食,这一点,我早就清楚。”霍锦宁轻轻一笑“以硬碰硬,不是上策。” 萧瑜心中迅速盘算,无论是外国轮船,还是招商局,相互争抢的重中之重从来都是中下游水运,囊括了沿海港口到宜昌中部的绝大部分商贸繁荣的城市。而内陆地势崎岖,交通不便,川渝地区除日英公司占据一定比例,剩下只盘踞了几个小的轮船公司,各自为政,一片混乱,江浙大家族的手伸不到那里去。 “这可真是”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萧瑜摇头失笑,“看来你早就谋划好了。” 川渝地区深入腹地,远在南京的国府力所不及,地方势力割据复杂,强龙不压地头蛇。而犹记得三年前,霍锦宁便抽出一部分人力物力在川渝成立了民强铁路分公司,开始修建大西南的第一条铁路,冯历程任总工程师。修建过程历经坎坷,其中各种艰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霍锦宁不置可否“冯历程一去经年,早在北川成亲生子,我总要去慰问一番。” “何时动身” “下个礼拜。” “西南潮湿闷热,瘴气丛生,你多加保重。” “放心。” 霍锦宁此番动身去西南,长则半载,短则三月,不出意外将会有翻天覆地的大动静,萧瑜只静观其变。 他离开上海后不久,她也回了南京。 虽不比十里洋场纸醉金迷,但南京作为都城,达官显贵云集,富贾名流遍地,自然也是夜夜笙歌,觥筹交错。 今秋的雨水委实是多了些,不少地区接连十几日大雨如注,南起百粤,北至长城关外,大小河川,尽告涨急。 政府发行赈灾公债,民间也自发的举办了不少赈灾活动。 今晚有场商会举办的募捐拍卖会,萧瑜应邀出席,这样的请帖她这个月收了不下十几张。 拍卖会后,是酒会。 所谓慈善赈灾云云,不过是幌子,国府下令各处不可铺张典礼,可人们总有法子巧立名目。 萧瑜入场不多时,便有一波接一波的人来搭讪,男男女女都有,叙旧有之,讨好有之,攀关系有之,甚至还有个近日风头正盛的坤旦,托了一圈关系来结识她。 这人名字起的花红柳绿,眉眼间妖妖娆娆,翘着兰花指非要敬她酒,一口一个二小姐才是真正爱戏之人,被她哭笑不得的打发走了。 转了一圈,没什么意思,她便顾自坐在一旁喝了杯酒。 刚消停片刻,又有人找了过来。 “瑜姐姐” 远远便见着何丽云拉着一个年轻军官走过来,笑意盈盈道 “瑜姐姐几时从庐山回来的连我的婚礼都没参加成。” 何丽云是军政部何部长家中侄女,天真烂漫,为人单纯,在哥大附属女子学校学过艺术,算是萧瑜的学妹,两人有些交情。 “我不是送上了贺礼,我记得那副意大利名画可是你一直想要的。” 何丽云坐在她身边,笑眯眯道“还是瑜姐姐记得我的喜好,所有礼物我最喜欢这幅画了。对了,还没给你介绍,这是我的丈夫” “认识,我们是同窗。” 萧瑜放下酒杯,看向那个年轻军官,缓缓伸出右手 “好久不见了,文彬。” 这人正是当初广州军校三期的韩文彬,昔日文弱书生,历经沙场,已成了杀伐果决的硬朗军人,青涩不再,沧桑隐隐。 他亦伸手与萧瑜相握,眼中复杂感慨,终是轻声说了一句 “别来无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5章 第8章 “啊,原来这样巧,你们竟然是同窗。” 何丽云惊讶了一下,但也不太在意,拉着萧瑜讲方才拍卖会上她一副随手画油画被拍到了十万元,那不过是她最不喜欢的一副,国人果然没有艺术审美云云。 萧瑜心中一哂,开口问道“丽云要不要去跳舞” “好呀”何丽云眼前一亮“我早就想拉瑜姐姐跳舞了,文彬笨得很,我教了他好久都不会。” 韩文彬笑了笑“是你这个老师当的不好,可不能怪学生笨。” 何丽云轻捶了他一下,嗔道“讨厌。” 萧瑜抬手叫来路过的萧程乾,这人是她继父的侄子,算起来是她表弟, “程乾,陪丽云跳一会儿舞。” 萧程乾是油嘴滑舌的花花公子,闻言嬉皮笑脸道 “好呀,刚才我可邀请了好几次丽云妹妹都不同意,瑜姐姐都发话了,丽云妹妹走吧。” 何丽云有点不情愿的看向韩文彬,他非但没有反对,还捏了捏她的手安抚道 “去吧,我和你瑜姐姐有话要说。” 何丽云走后,萧瑜和韩文彬沉默片刻,韩文彬揉了揉笑僵的脸,开口道 “出去透透气吧。” 萧瑜起身顺手拿了两杯酒,想了想,又直接把一整瓶红酒都带了上。 两个人来到会所花园里,寻了一处无人的桌椅坐了下来。 萧瑜给二人各倒了一杯酒,刚倒满,便被韩文彬拿过去一饮而尽。 萧瑜嗤笑一声“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我若是无话可说,就别为难自己了。” 韩文彬毕业以后进入中央军嫡系部队,历经两次北伐,中原大战,升任少将旅长,九一八之后,随军调防上海,淞沪抗战中身负重伤,一直在南京休养。 这些年学校同窗,彼此来往,抬头不见低头见,可韩文彬却一直很少露面。 韩文彬握着酒杯的手指轻颤了颤,低声道“我无颜面对你。” 当年中山舰事件,是他私心作祟,放不下前途。而四一二两党彻底敌对后,这些年来他更是愧疚万分,他是叛徒,是懦夫。 “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萧瑜突然有些烦躁,她把面前的酒杯无意义的挪动了一下位置, “我如今不是和你一同坐在这里吗” 当初女子队相当一部分学员都加入了第四军独立团政治连,而上海四一二之后没多久,独立团便在南昌发动了起义。昔日同窗,今日对手,她居然成了唯一一个站到了南京这边的人。 “彼此彼此。” 韩文彬自嘲一笑,掏出烟盒,递了萧瑜一根烟,萧瑜犹豫了下,还是拒绝了,于是他顾自点了上,有丝揶揄 “所以我才当了逃兵。” 和何丽云结婚后,他调任中央军校任教导总队参谋处副处长,而淞沪停战以后,十九军因党内派系斗争被从上海撤下,调到东南福建。 “如今战争一触即发,日本不可能占着东三省天然的军事后勤基地而知足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早晚有一天还是要上战场。”萧瑜幽幽道“你算逃兵,那我又算什么” 广州军校第三期女子队,是空前绝后的一批,打那以后,军校再没有招收过女生。南京中央军校筹备设立之初,她便想要说服康雅聆在军校招收女生学员,倡导男女平等参军报国,却无功而返,连带着她想要进入军校做教官的申请也被驳回了。 康雅聆一边挑着法国珠宝设计师为她设计的首饰草图,一边不太在意道“瑜儿,你就别再胡闹了,大姐是不会同意的,你呀,就安心待在我身边吧,除此以外,大姐什么都不会同意。快看,是这张红宝石的好一些,还是珍珠的好一些” 于是她顶着随行秘书的名义,每日陪着康雅聆出席酒会,晚宴,演讲,劳军各种光鲜亮丽的场合,令人羡慕。 韩文彬问“你记不记得当初军校门口的那副对联” 萧瑜笑了笑,怎么会忘 那是所有人进入陆军军校上的第一课 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 可近年来总有人戏称,这对联该改动两个字,改为升官发财别往他处,贪生畏死请如斯门。 昔日豪言壮志推翻军阀,建立民国的人们,转身便背信弃义,同室操戈。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后,欲望膨胀一发不可收拾。 “十九军远赴福建的任务,是南下剿匪。”韩文彬轻笑“我不怕战死沙场,我只怕死得毫无意义。” 淞沪一战,十九军誓死保卫上海,以四万人对八万人,以长枪和手榴弹对敌军飞机、军舰、大炮、坦克,血战三十三天。 最后双方签订了停战协议,日军进驻上海,在虹口公园举行阅兵,庆祝日本天皇长寿的天长节和日军胜利。 此时此刻,以国府财政兵力,与日本全面开战固然不是明智之举,然而就这样避而不战,将停战协议上所有丧权辱国的条款照单全收,但凡还有一丝血性的军人如何能忍 停止进攻的命令下达之后,不少将士嚎啕大哭,他手下有士兵抱起炸药包冲向了日军阵地,随着几声枪响,统统倒在了血泊之中。 然而那些政客,那些高官并不在乎。 上海是列强的钱袋子,容不得半点闪失,否则美国人英国人会不高兴。 委座说,攘外必先安内。 当初他们这一批在合作时期入学的学员真是可怜,接受了两种信仰的洗礼,在心底里埋下了动摇的种子,却在日后国难当头之时,被逼着和同窗甚至教官对峙沙场,兵戎相见。 “这些年,我时常会想起云飞,我想知道他若是还在,会如何抉择他那样深明大义,从来没有做错过。” 汪云飞,这个经年不曾被提起的名字,大概是广州军校每个学员心里迈不去的坎。 他牺牲在北伐即将胜利之前,看不见三民主义照耀中国那一天,却也看不见同室操戈革命失败的那一天。 幸也不幸也 萧瑜眉峰一颤,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当年云飞究竟为何牺牲” 昔日讣告传到广州,他与奉军作战,连冲了三次。第一次,打中腿,不下火线,第二次,骑的马被炮打伤,依然冲锋,最三次,打中胸部,终于无力回天。 他身为团长,身先士卒也罢了,何以如此悍然冲锋这简直是违反军事原则,违反军校教导的行径 究竟谁将他逼到这个地步 韩文彬张了张口,涩然道“你知晓他是最笃信真理的,当初无论离校还是入伍,都是为了心中大义,彼时两党摩擦日益严重,他夹在其中,着实左右为难。” 校长背叛革命,他第一个反对,公开直言昨天校长,今日校贼。可校长不以为忤,反而许以高官厚禄,极力拉拢。 于是一方骂他忘恩负义,一方疑他终会背叛。双重的不信任让他痛苦万分,以至于把这种痛苦统统发泄到了战场上。 一战求死,以证清白。 两人默不作声,对饮不止。 有些事情,痛彻心扉,却无法改变,故而只能用醉生梦死来自我麻痹,只因清醒时分,实在太痛苦了。 酒酣耳热之际,便谈起了旧日同窗现今的去处。 萧瑜笑道“这几年南征北战,人各有命。有几个还在南京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些人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要论起来她也是正经的三期生,军中不少将领见到她要叫一声前辈。只因独立团叛走之事以后,那一批女子队几乎成了禁忌,这几年即便有什么同期的聚会,也从来没人叫上她过。 “孙浒你还记得吗当初和你们女子队杠上,比赛射击的那个,他去年奉命去了德国步兵学院深造,今年年末回来。” 萧瑜道“哦那想必日后是前途无量。” 韩文彬轻笑了一声,有些嘲讽“若论起升官发财,谁也比不上闫国民了,人家如今是天子近臣,手眼通天。” 说起这人的现状,萧瑜是清楚的。他在北伐期间担任校长的机要秘书,多次深入敌境刺探情报,屡立奇功,深得宠信。北伐之后一直从事特务工作,如今是党务调查科驻上海办事处的主任,专门从事监听暗杀电讯侦测。 韩文彬本在军校时期就与闫国民素有嫌隙,而带兵将领又向来和特务人员彼此不和,两相重叠,也怪不得他会这种口气了。 萧瑜失笑“你也不必泛酸,他走这条路,手中权势够大,军衔倒是不会太高,到时候见面谁叫谁长官还不一定。” “调查科的人来找见,不死也要脱层皮,我就算做到元帅也不想见他。” 韩文彬摇头失笑“况且我消极剿匪,若不是托岳父洪福,早已被撤职查办,如今在教导总队,军衔可谓是蛤蟆进了金銮殿爬蹬到头了。” 终于听到他久违了的俏皮嗑,时光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当年的广州,想起昔日种种,不禁相视一笑。 彼时大革命如火如荼,你我鲜衣怒马,年华正好。 “对了,你们女子队近况又如何我怎么一个都没听说过。” 萧瑜笑容淡去,紧抿着嘴唇,下意识微微咬牙,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半晌才轻笑了一下, “不提也罢。” 细妹死在了27年底的广州巷战,那个胆小爱哭的女孩子,从此永远都是十六岁;沈霞跟随队伍去了苏区,如今正陷在围剿的包围圈里,九死一生;张邵敏自从被家中带走就再无音讯;而陈胜男,她们一直都有书信往里,汪云飞牺牲之后,陈胜男曾漂洋过海给她寄来厚厚的一封长信,没有悲伤,却是字字铿锵 “青山处处埋忠骨,云飞他于革命已是尽了毕生忠诚,我不伤心,也不难过,因为他永远活在我的心里。他生时未完的遗愿,我来替他继续完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