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首辅养成记(科举)》 第1章 第一章 题记 犁朝男子主内,地位低下,农家素有童养夫的习俗。 女孩儿抓过周便娶亲,宗族亲人打个商量,从外乡抱来穷人家的男孩子敲锣打鼓娶回家,待女孩儿行过成人礼便与那童养夫圆房,盼来年添个大胖闺女以续香火。 云溪镇隶属山河县,位于长江中下游以南的江南水乡,人杰地灵,山清水秀。 “月光光,照地堂,骑白马过窑房,娶个媳夫十七八,不知是哥还是大。”大二声,意为爹 这原是关中的民谣,跟着商队一道流到云溪镇下的小墩村,落到周世景耳中。 夜里周世景坐杨思焕的病榻前,看着床上躺着的奄奄一息的少女,心情复杂。 正文第一章 杨家小院的屋檐下挂着一盆吊兰,窗边的书案前趴着一个少女,少女身着素白直裰,眉眼拧作一团,长叹一口气“天呐,未免太扯了” 半个月前杨思思还是南都大学物理学专业的大三学生,正忙着为第二天的量子力学期末考试做准备,眯了眼睛睡了一会儿,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穿越了。 凭着原主的记忆她才知道,这个是个女尊国,一切都和明朝相似,只是男女的地位完全颠倒。好在她是个女儿身,不必低眉顺眼看男人的脸色。原主和她有缘,也姓杨,不过是叫杨思焕,是杨家唯一的女丁。 环顾四周狭小的空间,右侧墙边立着一个半新不旧的木头架子,上面挤满各种书,这些书是祖上传下来的,否则凭眼下的杨家自是买不起的,有些历过七八十个年头,比村口的老槐树还老。 身后的矮墙前支了一块木板,墙后便是粮仓,里面干干净净,连老鼠都没有一只。房间的窗户很大,几乎占了半张墙,以便叫光亮透进来,好省些烛火,这便是杨家的书房。 杨家往上数四代也是中过进士的,只可惜她曾祖母年幼贪玩,不喜读书,她祖母这代家中已经很潦倒了,到她母亲这里倒是好学上进,却也考了三次才中举人。 也是天晓得,杨思焕母亲是个病秧子,当日报录官一进门便读敕书,她听了敕书之后当即喜晕过去,当场灌了一壶温水下去才将她救醒,醒来后逢人便傻笑“咦,好了,我中了”没几日就一觉睡死在床上。 母亲过世时杨思焕才四岁,她还有些印象,杨思思不禁感慨,这不就是活生生的“范进中举”嘛,感情儒林外史也不是瞎编的。 杨思焕正叹着气,听到自己肚子叫了两声,她来的半个月唯一沾到的荤腥只有两块油渣子,那是她做屠妇的嫂子送来的。 原主今年十四岁,她上头有两个哥哥,都已嫁人了,大哥哥嫁给一个穷秀才,他嫁过去四年,连生了两个男孩,公公不高兴,公媳关系很僵,就连这回她生病差点一命呜呼大哥哥也没敢过来唠她。 二哥嫁了一个屠妇,那屠妇不识字但生性爽快,人虽粗了些,却是个会疼人的。加上她二哥嫁过去头年便生了个女儿,一家人小日子现在过得也还凑活。 前些日子杨思焕病倒了,她二嫂就提了一刀肥肉来看她。 便是那一小刀肥肉,在杨家也是不常有的,在杨思焕的记忆里,一般只有年节她爹才会去集上割两刀肉,瘦切成末,肥的炸油,留着能吃小半年,炸脆了的油渣子和咸菜、豆腐炒在一起便是难得的美味。 杨思焕正回忆着半个月前吃过的那两块油渣子,肚子又叫了两声,她随手端起桌上的杯子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水。刚搁下杯子,左侧堂屋里走来一个身形颀长的青年。 青年身着灰色布衫,眉眼间带着一丝忧郁,墨眉微蹙,看起来就像是画中走出的人,只是身上随处可见的补丁煞了风景,他便是杨思焕的童养夫周世景。 正是八月农忙时节,周世景一大早就和公公下地刈稻,杨思焕虽是女子,却体弱多病,又要读书,家里的农活全是周世景与杨思焕爹来干。 杨家自家田少,稻子很快就割完了,公媳两人却也没闲着,又去帮别人家割,好换些小钱留给杨思焕买纸笔用。 周世景提着饭桶走进门来,看到杨思焕喝凉水不禁皱了眉“你病才好,还是少喝些生水。”嗓音浑厚,不似其他男子娇滴滴的那般。 杨思焕“哦”了一声,顺手接过他的饭桶,从里面取了两个馒头并一碟榨菜丝,嚼了两口馒头随口问他“你们今天是给哪家帮工” 周世景正给她续热水,应道“刘员外家。” 杨思焕噎了一下,她记得刘员外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午饭一般都只派馒头和咸榨菜,女人力气大饿得快,一般会发三个馒头,男人只给两个馒头。 这桶里有两个馒头,说明她爹和周世景每人只吃了一个馒头,杨思焕鼻子一酸,扭头看了一眼周世景,他正在给她收拾桌子,他嫁过来之前也曾是官宦人家的公子,饱读诗书,只是后来遭了抄家,落魄潦倒到了这步田地。 杨思焕吃完一个馒头还是很饿,这个世界的女子确实不一样,个头普遍比男人高,且胃口也大了许多。她吃到第二个馒头下意识不再啃,而是掰着馒头往嘴里塞,心里很不是滋味。 “哥哥,我最近胃口不好,只吃一个馒头就觉得撑,实在硬塞不下了。”杨思焕说着便把手里剩的大半个馒头递给周世景。 周世景抱着一摞书将它们挨个塞回书架,末了听到杨思焕这样说,淡淡地望着她。杨思焕知道他虽落魄了,却是有洁癖的,又道“我是掰着吃的,干净着,哥哥放心吃吧。” 周世景怔了怔,低声道“那就留着,等你饿了再吃。” “那我下地帮你们干活去吧。” 此言一出,周世景脸色微变,沉声道“焕姐儿,这话千万不能叫爹听见,他老人家可一直盼着你高中的那日。地里的事不用你操心。”说完将榨菜碟子收好,转身出门回去继续干活了。 这些日子原主的脑子里反复出来一个场景,她爹刘翠生每日清晨都要把堂屋里的那几块牌位擦一遍,嘴里念叨着一定会重振家业,说的话其实是给活人听的,杨思焕听得真切,每次都要跪在一旁说“母亲,祖母,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读书。”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杨思焕觉得自己迟早要饿死在家里,连同她一起穷死的还有家里的两个男人。想到这里,她双手抱住脑袋,一脸茫然。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八股优作上,难道她真的只能弃理从文开始读这些东西她穿越之前虽是985的学生,平时也喜欢读一读人文历史的书,可从来也没有接触过八股文呐,况且原主又是个病秧子,隔三差五的不去学舍,学问也不见得比她好到哪里去。 杨思焕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子,只得硬着头皮翻着那本书。 八股文就四书五经取题,内容必须用古人的语气,最要命的是不能自由发挥,且不说句子的长短、字的繁简、声调高低等要相对成文,杨思焕无奈地发现自己连四书五经都没有系统读过,原主倒读了不少遍,却不是读书的料,张口就诵,也没想过当中的含义,这样去考试肯定是炮灰一个。 但杨思焕不能坐以待毙,她若决计不读书了,她爹一准能当场吊死在祖宗牌位前,想想就忍不住直哆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二章(捉虫) 与其胡思乱想还不如行动起来,杨思焕一整个下午都在看孟子,凭着原主的记忆加上她的理解力,一下午就翻了大半本书。 她看着看着嘴角不觉扬起,觉得在古代做个读书人似乎也不赖,这些东西怎么也比四大力学简单,至少大多数她都懂。 她沉浸在书中,不知不觉间太阳下了山,天光渐暗看书费眼睛。 家里的火折子是周世景自己做的,就是一卷土纸里面夹了绒草,杨思焕不大会用,吹了半天也没能把油灯点亮。 刘氏歇工回到家中,看到屋子里黑灯瞎火,月光下隐约瞅见一个人影,还以为家里遭贼了,拿着镰刀上前去,原来是自个女儿。她不会点火,正坐在门槛上发呆。 刘氏点过油灯,满是担忧地看着女儿叹了口气“这些年世景把你惯坏了,日后你要是进学去,我怎么放心得下。” 刘氏身材娇小,要不了两年杨思焕的身高就要赶上他的了。他在外帮人割了一天的稻子,鬓发有些凌乱,显得格外憔悴。 杨思焕低头抠着手指,不说话。看刘氏进灶屋麻利地张罗着做饭,她在屋外看着刘氏忙碌的身影,不禁感慨万千。 刘氏原也是书香门第养出来的,母亲是举人出身,当初他母亲选儿婿就是看中杨思焕母亲文采好,又是个会疼人的,就将他嫁过来,却不曾想嫁了个短命的。这些年来日夜操劳,每天睁眼就为生计发愁,从刘氏身上已全然不见昔日的闺秀气质。 杨思焕抬脚进了灶屋,看能不能帮忙做些什么。 赶上周世景从外面回来,他手里抱着一捆柴从杨思焕身边走过,杨思焕这才注意到周世景个头是真的高,放眼整个小墩村也找不到这么高的男人,像他这种强壮的男子,是不讨犁朝女人喜的。 灶屋很小,周世景进来就显得拥挤,他似乎也发觉了,添了柴火就回堂屋扫地去了。 锅盖氤氲在热气里,刘氏空手撕着筲箕里的白菜,都不需要用刀,家里的菜刀生了锈,是不常切肉的缘故。 “儿啊,你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看书。”杨思焕听她爹轻声说着,边说边揭开锅,往里面撒了一勺盐又倒了白菜帮子进去。 杨思焕“哦”了一声,端了杌子一屁股坐在灶火口,随手添了几个树枝说“我暖暖手。”说完又觉得好笑,这热死人的天,她暖哪门子的手 好在刘氏没听见,只顾着抄起锅铲把锅里的东西搅了一遍,道“再别添火,要起锅了。”锅里的味道飘进杨思焕鼻子里,又是白菜帮子米汤,家里的米缸见底了,这两天吃的都是碎米,吃米汤跟喝水似的。 杨思焕刚刚坐在外面时想了很多事,她上学费钱,别的不说,单一张宣纸就得二十文,这些钱都能买四五张烧饼了,不用又不行,光靠两个男人做事养这一家子,实在太艰难了。 且不说她日后能不能高中,就眼下天天吃糠咽菜,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可家里什么值钱的都没有,那些书又不能动,就算她肯卖也没人买。 她思来想去正打算说些什么,刘氏看她坐在那里发呆,便道“给你媳夫搭把手去,傻孩子也不知道心疼人,他都忙了一天没歇脚。” 媳媳夫杨思焕还是不大习惯这个叫法,原主心里也有些别扭,她素来只唤周世景为哥哥。杨思焕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不好意思直视周世景。 周世景正往麻袋里灌稻子,夜里露水重,不收起来就白晒了。杨思焕过去叫周世景牵袋口,自己抱着簸箕往麻袋里灌,灌完之后自己拖着麻袋准备往屋里去,没拖动才叫周世景帮忙抬。 周世景没说话,手下发力把麻袋架上肩,从容地进了屋子。杨思焕在一旁愣着,这世间竟有如此大力的男子 忙碌一通之后,三人围坐在四方桌前喝米汤,刘氏就着半碗米汤啃了一个馒头,把装了豆沙包的碗推到女儿跟前,道“你媳夫专门给你买的,趁热吃。” 家里两个男人总把好东西留给她,已经习惯成自然,杨思焕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两碗米汤,始终没动那包子。起身收了自己的碗筷,又去书房读书了。 吃了饭刘氏在堂屋里绣枕套,招呼周世景给他穿针,他年纪没那么大,却早早的花了眼,周世景默不作声地给他穿了七八个针,又挑了挑灯芯,堂屋里立刻亮堂起来,他问“爹,村里哪家娶新夫么” 刘氏看了眼书房里的身影,摇头轻声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先给你们备上。姐儿后年就要成年了,你们早晚要圆房的。” 杨思焕在房里听得真切,当即红了脸,不知道周世景是什么想法,反正她是臊得慌。 良久听周世景道“明年是乡试年,若焕姐儿今年考个秀才,明年当去碰碰运气,再不济就当历练一番也是好的。”就这样岔开了话题。 刘氏大儿婿也是个秀才,大儿子生不出女儿,日子过得艰难,刘氏想起就叹气“唉,说到秀才心里就难受,许耀琦那物竟想着休夫,说出去我都嫌丢人。” 周世景道“她不敢的,只是说说而已。” “哥儿在家当儿子时我都是宠着的,哪里受过这些气。”刘氏道,“也怨我,当初就不该由着他性子来,嫁了那么个不知冷暖的东西。” 杨思焕听他这样说,遂合上书,踱到四方桌前安慰道“爹为大哥好,他心里有数的,况且大哥还年轻,女儿总会有的。” 刘氏欣慰道“但愿如此,只盼着你早日出头,将来好给你的哥哥们撑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三章 说了会儿话,刘氏就觉得困了,第二天一大早还要下地,便歇息去了。 杨思焕回书房继续捧了书来读,乡下蚊子多,不免因此分心,她临睡觉发现窗前有个人影,出门看到周世景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屋檐下,借着窗口的灯光看书,看得入神,一时间没发觉身边站着人。 “哥,要看书为何不进来” 周世景闻声扬起脸,这些年来他不论寒暑都借光读书,唯恐扰了屋里人的清静,杨思焕肯定是晓得的,却从没叫他进去的意思。 他嘴唇掀动,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在外面也一样。”说完起身回房去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杨思焕就醒来,洗了把脸,去鸡窝里转了一圈,兜出两枚温热的蛋。 家里的公鸡老了,偶尔能下两只蛋就很不容易。一般自家舍不得吃,都攒着卖钱。她蹲在篮子边数了数,已经攒了十三枚蛋,今日初三,镇子上有集,再不卖这鸡蛋就要散黄了。 她挎着书包装上鸡蛋,走了六七里路去集市,路上遇到启明书院柳夫子,柳夫子是她亡母的故友,早她母亲一科中的举,生性洒脱,早年丧夫之后看破红尘,一直没续弦。 杨思焕见夫子头戴方巾走在大街上,右手打了把蒲扇,左手提了一只网子,里面挂了几只甜瓜和一纸包猪头肉并一包采荷斋的甜食,看起来春风得意,估计刚从儿子家出来。 杨家欠学里六百多文的学费,她常年病着要吃药,至今也没还上那笔钱,杨思焕记得这当子事,远远看见夫子便有了躲起来的打算。 正要往小巷子里拐,就听到夫子唤她“思焕呐,你躲我做什么过来。” 杨思焕摸摸鼻头的虚汗,挤了丝笑意,回过头谦和地作揖道“方才没看清,只觉得看着像,竟真的是先生。” 柳夫子执扇敲了她一记脑瓜,笑道“你个鬼机灵,我又不向你讨债。”又问“前些日子听说你又病了,可好了” 杨思焕回道“已经痊愈。” “啧啧,瞧你瘦成这样,早饭可曾吃过”柳夫子将她扫视一通,又问。 杨思焕正要说吃过了,肚子却不争气地长鸣不止,别说早上了,来这世上之后她就没吃饱过,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 夫子抿着的唇边上扬,突然启唇道“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 此话一出,杨思焕眼前一亮,想起昨日刚看过这一段,从容应道“语出孟子尽心章,人心亦皆有害。人能无以饥渴之害为心害,则不及人不为忧。” “作何解” “假如能使心不受饥渴对口腹那样的妨害,尽管一时还不如别人,也不必因此而发愁。”杨思焕说完又继续恭敬道,“多谢先生提点,学生省得。” 她听出柳夫子不是真的要考她,只是借典故安慰她,便松了口气。 柳夫子笑了,嘴里却说“我提点你什么了不过是看看你在家有没有偷懒,马马虎虎。” 说罢爽快地从网兜里拿出纸包,从里面抓了一把粽子糖给她,看她另一只手还空着,又塞了三只月饼过去。 说了句“病好了就早些回书院,少在街上浑转悠。”说完扬长而去。 夫子走后,杨思焕卖了鸡蛋,在大日头下边走边嚼夫子给的粽子糖,她本不舍得吃,无奈天太热,糖已经化了不少。 采荷斋的粽子糖古今闻名,在杨思思那个时代还是网红小吃,至于杨思焕是不曾吃过的。 在原主的记忆中她看过学堂里的同学吃,自己在边上假装不屑一顾,实则躲咋书后面偷偷幻想过无数遍,那晶莹剔透的糖块流转在舌尖究竟是何滋味 其实不过是香甜软糯的寻常糖味,糖吃到肚子里,杨思焕的精神好了许多。 她回到家中还不到正午,刘氏却早已回来,坐在院里的枣子树下,目光涣散着剥豆子。 杨思焕走过去刘氏浑然不觉,她亲眼见他把剥好的豆米丢地上,往筲箕里扔豆壳,知道他又在想心思了。 “爹,您今天回来得好早。”杨思焕蹲过去默默把豆米捡起来。 刘氏回过神来忙问她“你去哪了半天都不见你人影。” 杨思焕一时语塞,要叫刘氏知道她大早上不读书跑去集上卖鸡蛋,肯定会唠叨个没完,便说“我去李秀才家还书了。”转念一想,手里的月饼如何解释当下把手往背后藏了藏。 刘氏一听沉脸道“胡说家里什么书没有,消得你找人借去贪玩倒罢,竟还学会撒谎了。” 说着起身抄起墙边的木棍,那棍子是打枣子的,也曾被用来打过她,杨思焕见状立即跪下,听刘氏又道“你背后藏的什么” 杨思焕垂首,缓缓将月饼拿出来,低声道“是柳先生给的。” 刘氏马上明白过来,柳先生是住镇上的,女儿肯定赶集去了才会遇到先生,他就生气,这孩子怎么变得如此不听话怎么就是不争气 两棍子落下去,三只月饼从手里松开、滚远。 刘氏抹着泪进屋了,多半又到他死鬼丈妻牌位前诉苦去了。 杨思焕还跪着,回头看刘氏不在了,就膝行着挨个把月饼捡起来,低头不吭声地跪回原地。 太阳拽着树影从她的头顶拖曳而过,很快将她暴露在骄阳底下。 这是她杨思思体格好,若还是以前那个病秧子杨思焕,恐怕早就不行了,汗滴在黄土地面上,一颗接着一颗。 突然一个宽大的影子遮住杨思焕,她顿时觉得凉快许多,半眯着眼睛抬头,看到周世景捧了一篮子湿衣服站在她身侧,应是刚从河边洗衣回来。 周世景没说话,只把篮子搁在一旁,从当中抽出一条湿布巾子来,默默搭在杨思焕头上,之后就自顾自地晾衣服去了。 院子外头陆陆续续有男人带着孩子经过,路过时都捂嘴偷笑,低头对自己孩子说“瞧瞧,你以后不听话也要像焕姐姐那样跪着。” 良久刘氏才出来,怀抱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袱,向杨思焕道“行了,邻居都看着,还不快进来。” 杨思焕进屋时刘氏坐在四方桌前,她仍是不敢坐下,只好站在那里,听刘氏叹道“我是不常罚你的,我心里也难受,只是你今天不该对我扯谎。” 杨思焕道“女儿明白,下次不会了。” 刘氏听她这么说,气也消了,解开手里的包袱,里面是些秋衫,不新,但都干干净净地叠好了,衣服旁边还有一两细丝白银并两串穿好了的铜钱。 “家里的鸡叫我卖了,你明天就回书院去,把欠的学费还上。”刘氏道,“好好读书,你是女孩子,将来是要顶门立户的。世景嫁过来九年,这些年多亏他了,眼看着就二十三了,爹像他这么大时都怀着你二哥了,你将来可不许负了他,知道吗” 杨思焕认真地点过头,回眸瞥见屋外高大的背影,周世景还在晾衣服,抬手时袖口滑至臂弯,露出雪白的胳膊,和麦色的脖子行成鲜明的对比。 夜里杨思焕叫周世景进屋读书,他也丝毫不忸怩,干脆地搬了杌子进来。 蚊子多,杨思焕总被咬,周世景却不怕蚊子,旁若无人地捧着那本孙子兵法在看。 这世间男人一般只读男诫学为夫之道,行为举止也是娇滴滴的,唯有周世景不一样,他仿佛从不属于这个世界,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娇气。 正因为如此,原主似乎一直不大愿意娶他,心里嫌他不够温柔,她喜欢那种娇小嗲气的男人。 可惜她是个短命的,否则早晚有休夫的那日。 周世景发现杨思焕在看他,问“怎么了是有什么不会的”声音浑厚。 杨思焕愣了一下,她正在看中庸,有些东西没有注释,她确实不太懂,遂“嗯”了一声,又问“中庸你会嘛” 周世景默然。 杨思焕扭回头,重新端坐在桌前叹气,他是男子,怎么会读中庸真是糊涂了。 刚这样想,就听身后有个声音道“不妨说说是哪一段” 杨思焕指着书说“为什么说无忧者其惟文王乎” 话音刚落,听周世景稳声道“文王之母是季历,季历领导部落兴修水利,发展农业生产,训练军队,又与商贵族任氏通婚,积极吸收商朝文化,加强政治联系。文王之女是武王,也是个明君。前有母亲为他开创基业,后有女儿继承她的遗志,文王无疑是幸运的。” 这一番话说完,杨思焕刚要夸赞他,却见他挑眉继续道“以王季为母,以武王为女,母作之,女述之。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而有天下这些书上应该有的。” “”诚然,答案全在后面语句中,杨思焕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他全都背过了,深藏不露啊 听他说了一通,杨思焕就觉得困了也倦了,想要回房睡觉,她走后没多久,周世景就吹了灯,他不想浪费灯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四章 天不亮杨思焕就背包袱出了门,她走在田埂上,听到身后有人唤她“焕姐儿”回头看,漆黑一片,月光下只见一排白牙晃过来,近了才晓得原来是她二嫂胡四。 胡四本就生得黑,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不仔细瞧还以为牙齿成了精。 杨思焕喊了一声“嫂子。” 就看着她推着独轮车跟在她身后道“你哥哥昨天才在俺跟前叹气,就是放心不下你,要不是坐着月子,肯定就回去看你了。” “二哥还好吧我下回一定去看她。” 胡四就笑道“他好得很,盼着你早日考个秀才给他长脸哩。”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胡四嗓门很粗,笑起来像打雷,声音直往杨思焕脑袋里钻,原主不大喜欢她这个二嫂,总觉得她闹腾,但现在的杨思焕倒觉得她这个人很好玩。 她性子豪爽,什么都能聊两句,又说起新添的女儿,更是乐开了花“俺家几个侄女都像胡家人,一个赛一个黑,俺还担心你二哥要是生个儿子像俺,那不砸手里了嘿嘿,好在生了个闺女,随你二哥,白净、秀气”她一说就笑得更爽气了。 杨思焕默默听着,胡家迎亲时她见过胡家的几个女孙,着实生得不大好描述。 听说她小侄女像爹,莫名松了口气。看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接受这新身份了。 胡四每日天不亮都推车去卖肉,两个人刚开始还是同路的,到了镇上就要各走各的。 天蒙蒙亮时两人走到岔口,杨思焕道“二嫂再见,等考完院试我再去看你们。” 胡四却把她叫住,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串铜钱给她“你拿着买吃的去,别嫌少啊。” 杨思焕愣住了,没等她反应过来,胡四就不由分说一把夺了她的包袱,麻利地把钱串子塞进去,临了还拍了拍,确定装严实了才把包袱扔回去。 杨思焕是不想收她钱的,知道她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天天起早贪黑也挣不到两个钱,便追上去要把钱还给她,胡四却生气了“你是看不起俺许耀琦给你银子你就收,到俺这里就不稀罕哩” 许耀琦是杨家大儿婿,半年前因为又添了儿子,心里不高兴,撒酒疯来杨家砸了院子的水缸,酒醒之后赔了一串铜钱。 杨思焕啊了一声,忙道“嫂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不就得了,赶紧收好,早点考个秀才回来,俺大闺女还等着你这个秀才姑姑起名哩。”胡四说完像座山一样爽朗地笑着走远,背影很快消失在氤氲的晨雾里。 到了书院天已大亮,杨思焕先去斋舍安顿行李,启明书院是百年老书院,她祖母小时候还住应天,到她母亲这辈不得不卖了宅院搬到小墩村,因此母亲小时候是在这里念的。 斋舍建于二十年前,若赶上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就跟着下小雨,屋子里冬冷夏热。 一间斋舍丈二见方,却挤了四个人,杨思焕进门时两个同窗在洗脸,三人照面轻描淡写打了招呼就各干各的事了。 另一个床铺常年空着,那位仁兄,哦不,仁姐。 那位仁姐家在镇上,家里又有马车接送,在家和学校之间来去自如的,根本不屑于住这漏雨的屋篷。 杨思焕卸下包袱收整行李,发现包袱上染了一块油渍,不禁挑眉叹了口气。她那说话像山一样的二嫂,常年卖猪肉,手上永远油拉拉的,她倒不是怪她,只是觉得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她的铜钱也带着油,搞得她行李里的衣服也油了,杨思焕默不作声地把那串油钱装到柜子里锁好,揣着她爹给的钱去了学院对面的小院里。 院中一群鸡在啄稻壳,地上撒着的稻壳还剩了不少,院子里洒的水还没干,说明屋里多半是有人的。院门大敞着,杨思焕还是敲了门,敲了三下没人应,她就进去了。 厨房里冒着热气,走出来一个清瘦的老头,瞥了杨思焕一眼,嘴角微动却不出声。这是学院赵夫子的媳夫孙氏。 杨思焕忙作揖“学生见过师爹。” 孙氏应了一声,神情有些复杂,道“来找先生她在书房,我领你去。” 杨思焕说了声“有劳师爹。”就跟着他进屋去,一进门看到梨木躺椅上卧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头戴东坡巾,作一副老儒生打扮,这便是杨思焕的老师赵先生。 赵先生也曾是杨思焕母亲的老师,和柳先生不一样,她是二甲进士出身,还被选为庶吉士在翰林院做过事,只不过没干多久就致仕回乡了。 老太太脾气怪得很,在她面前杨思焕有些紧张,加上先前欠的钱一直没还上,就更是直不起腰,好在她今天有钱了,便朗声见礼“学生拜见老师。” 闻言,先生像卧佛一般侧躺过来,眯着眼睛突然发问“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 杨思焕当即反应过来这是中庸里的片段,记得昨天下午看过,偏偏没背过,只记得前面那句,后面那句怎么都想不起来。 看她脸红着低头思索,夫子沉脸坐起来,拍着扶手道“这都对不上来,你还指望考什么” 杨思焕真是冤枉,所有看过的她基本都记得,这句的上句她也记得,几乎脱口而出道“语出语出中庸,上上句是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就是死活想不出下一句。 赵夫子才不管上一句,她就问“还有一个月就要院试,我问你,万一就考到这句你怎么办”说完叹道“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唉这样如何能考上秀才看来你只能等下一个乡试年了,去吧。” 先生说罢直摇头,看她的眼神失望透顶,听到“去吧”二字,杨思焕不由自主地低头往外走,走了两步才回过神来,转头道“老师,我是来送学费的。” 这时师爹孙氏提了茶壶进来,边给先生续茶边说“孩子能背出上半句说明只是一时忘了,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呢,再磨磨就中了也未可知。”转而柔声向杨思焕道“夫子惯来如此,言语苛刻了些,好提醒你不要大意,没有别的意思。” 说着取过她手里的铜钱,说“欠多少就还多少,我看这里多了不少吧” 孙氏是原是大家大户的庶子,自小就跟身边的男人们学了不少排场话,他说这话意思其实是反着的,应该理解为“这么点怕是不够还吧” 杨思焕回“一共850文,欠640文,多了的就当以后的学费,先生说得对,这回我要是考不上,还得接着读,先搁您这里吧。” “唉,巴望你一次就中,到时候别忘了来取多的钱。” “借师爹吉言。”杨思焕抬袖揖道,说完就退出去了。 杨思焕进学舍坐在靠边的位置,想着方才赵夫子的话,话虽刻薄,也不是没有道理,明年就是乡试年,三年一逢,错过再等三年,想起家里空空的米缸,这回是卖鸡,下一次该卖什么才能交学费 三年,家里的两个男人是等不起的。 她并不是光叹气,很快就直起身子端坐起来诵读桌上的书,别的暂时都不想了。 “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她将这段大声读了三遍,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门外的赵夫子就听她读了三遍,学舍里其他学生不少是恹恹的,或是摇头晃脑动作夸张,声音参差不齐,只有杨思焕的声音最大,表情也很凝重,看起来是真的是在用心记。 老太太不由地扬起嘴角,待进门时当即板起脸,肃然坐在几案前。学生们立马安静下来,听她道“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语出孟子以此为题作文,天黑前交给我。” 此话一出,底下唏嘘一片,杨思焕隐约听见身后有个声音道“啥什么有道无道这叫老子咋写” 杨思焕将毛笔抵在唇下,这题出于孟子,她也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写出点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五章 这句话理解起来不难天下有道时,就要以这道义来完备自身,天下无道时,就以生命寻求道义。绝不为了苟活而迁就道或牺牲道。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干巴巴的毫无趣味可言。 难的是作文章,而且是八股文。 杨思焕记得吴敬梓曾讽刺过八股文,说能作好这鬼玩意的,随你写什么东西,诗也好、赋也罢,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很有画面感,她当时莫名觉得好笑,而今记起却想哭。 学舍多数人都在抓耳挠腮,只有少数人提笔在写,也是愁眉不展的写写停停。杨思焕摸着空空的肚子,提笔轻叹一声,思忖再三才提笔写下题目慎独,她打算从这里破题,写一步算一步。 “圣人谨守义理,弗以区区乃废行藏”前半句对应“慎”字,后半句对“独”。 好在犁朝对诗赋韵法要求不严,这便算破了题,接下来是承题,她敛气又写“是故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不知何时开始,赵先生在她身边站着,先生手执戒尺,漠然道“不好,全然不好。” 她闻言低下头,脸上火辣辣地烧,又听先生道“你题为论道,光言道而忽略世人,不必看你后面文章,凭这点便可判你个下等。” 先生话音刚落,杨思焕右侧坐着的人颔首“多谢老师提点,学生重新破题便是。” 先生听她这样说便没多说什么,往后继续逛去了。 原来先生压根就没在意杨思焕写什么,她站这里看的是她同桌的笔墨。 也是,原主的文章向来平淡无奇,县试也是侥幸才过的,差点就坐了红板凳。 她那同桌就不一样了,姓张,单名一个“珏”,古书有云,“珏,玉之王也。”,张珏县试第一,文章拈手就来,又认了个在礼部做郎中的义母,前途必然一片光明。 正因如此,张珏平常都是眼高于顶的,她在桌上画了条三八线,将桌子分,她六,杨思焕四。原主是个好拿捏的料,说得好听是不爱多事,其实就是懦弱,从来不敢越过那线分毫。 今日杨思焕却忘了这档子事,只顾着作文章,无意间抬袖,才发现素白的儒衫被墨汁染了个透,半个袖头全黑了。 张珏的砚台不知何时被放在三八线上,虽然张珏此时正望着窗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样子,但看她勾着的嘴角,杨思焕就知道她一定是故意的。 这儒衫是刘氏熬夜赶工半个月才做好的,布料是用半亩地的西瓜换的,早上出门才穿头回。 杨思焕登时傻了眼,若依原主的性子定然忍气吞声,但换做杨思思,她是忍不下去的,她当即举手道“先生,学生已作好了,现在就交行不行” 赵先生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喝茶,半眯着眼睛道“是作八股文,不是叫你把题默写一遍。” 周围的同窗闻言都捂嘴偷笑,才这么点功夫,着实不大可能写完一篇文,杨思焕之所以写这么快,是因为她化用了不少清状元韩菼的会试之作,之前在科举博物馆看到过影印版,当时觉得辞藻华丽,便记了下来,没想到竟派上用场了。 她不紧不慢地起身,双手将纸递交上去,墨迹半干,带着淡淡的墨臭。 赵先生接过她的文章扫了两眼,眯着的眼睛渐渐睁开,身子也缓缓前倾,片刻后,先生搁下纸道“尚可,勉强看得,才一个月不见,你的文章着实长进不少,但还需勤加练习才是。” 此言一出,学舍鸦雀无声,赵先生几乎从不夸人,“尚可”二字,她向日只对张珏说过。 至于杨思焕却是头回得了夸,她心里纵然高兴,依旧逊然道“学生省得。”说完又压低嗓音道“先生,我还有一件事,学生内急” 先生道“快去快回。” 杨思焕回斋舍换了件半旧的蓝布长衫,回来时先生有事暂时离开了学舍,因无人看管,屋内一片哗然。 她一声不响地坐回座位上。张珏见她来了,满脸不屑地偏过头去。 杨思焕坐下便道“砚台的事你故意的,是不是” 张珏望着窗外似笑非笑,嘴唇掀动,说道“是又如何”继而转过头来,仍是托腮扬着下巴道“难不成叫我赔你几两银子” “这倒不是,但你既已承认,便不能就这么算了。”杨思焕道,“你得亲手给我把衣服洗好。” 在满屋喧嚣中,杨思焕听到张珏的一声冷哼。 杨思焕早知道她会如此,她扯了扯嘴角,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垂眸道“你既不愿动手洗,我只好另找人去。” 那丝巾一角绣了“珏”另一角绣了“姒”,珏便是张珏,姒是楚馆的头牌柳姒,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 张珏看到丝帕整张脸都臭了,忙伸手去夺,杨思焕一缩手,叫她扑了空,咬牙切齿道“还我。” 周遭陡然安静下来,是赵先生回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六章 赵先生进门直朝杨思焕的座位走来,问“你的文章作到哪里了” 先生说这话时,盯着的人果然还是张珏。 却说张珏这厮,方才还脸红脖子粗的,在先生面前俨然谦谦君子的模样,恭敬地将文章给了先生“方才落的笔,请老师过目。” 趁先生看文章的功夫,杨思焕悄悄把丝帕藏到书案下,她拿这个东西出来,不过是想借此讨个说法,无意在先生面前坑她。 先生看过文章皱了眉,却没作点评,只叫张珏立即束股,她就站在原地等着,末了将纸取来叠了几叠,纳入袖中,环顾四周道了声“散学,其余人下午散学前把文交来。” 散学后人都地朝伙房去了。张珏当即不动声色地扣住杨思焕袖角,不放她走。 等屋里人走得差不多了,张珏摔了三只碎银子到她面前,冷声道“你们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四五个手脚慢的同学还在收拾,银子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引来她们的侧目。 张珏发觉同学的目光,顿了顿又压低嗓音道“不就是想要钱嘛,三两银子赔你衣裳,够不够” 在这书院读书的,除张珏外不是泥腿子就是商户子弟,张珏向来是看不起这些人的。 杨思焕拂开那只攥着她袖子的手,淡然道“给我洗衣,若洗不干净再说赔钱的事。” 张珏又扔了一把铜钱,铜钱滚到地上,发出嘈杂的声响,“我身上就带了这么多,全给你,东西还我。”太过激动,嗓音沙哑。 有人低声说了句“呵,还不是和方仕林一样,都是纨绔子弟。” 那人口中的方仕林,是镇上首富方老爷子的嫡长孙女,考了两次童试没中,这次花钱捐了个佾生,活脱脱的纨绔子弟。 话音刚落,方仕林突然站起来,原来她一直躺在长凳上睡觉,根本没走,听人说到她的名字,便起来踹倒板凳发出一声巨响,扯着嗓子道“老子叫你看看什么是纨绔” 杨思焕循声望去,看见地上倒着一个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杨思焕的室友周威。 方仕林刚刚一拳把周威掼倒在地,然后一脚踩在周威身上,穿着儒衫看起来却像土匪。 看热闹的人闻言立马跑了,书也不收了,方仕林这才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往外走,边走边道“爹爹的,吵死个人,睡个觉都不安生。” 学舍一下子空了起来,窗外竹叶沙沙作响,杨思焕还是那句话“给我洗衣。” 张珏蹙眉“杨思焕,我已然好话说尽,你到底想做什么” “给我洗衣。”杨思焕重复道。 “你” “好,你竟是个有骨气的。”张珏冷笑,语气带着嘲讽,“那你先把帕子给我,衣服下午散学洗。” “不行,先洗衣。”杨思焕说完便将帕子塞进书包里,丢下一桌子银钱,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出门冷静下来便后悔,她摸着空荡荡的肚子,垂眸轻叹一声,提步向伙房去了。 大家都赶回去睡午觉,吃饭的学生散得差不多了,只有屋子中央的那张桌前坐着个人,那人正是方仕林。她守着一桌子好菜,捧书边看边吃,吃得满嘴是油,时不时傻笑两声。 杨思焕倚着墙角坐下,就着一碟老菜叶子嚼着糙米饭,望着邻桌上的尖椒牛柳和红烧鱼,干巴巴地咽了口口水,又埋头扒拉几口饭。 “哈哈哈”方仕林捂着肚子笑了又笑,笑了好久才停下,发现杨思焕正皱眉看着她。 杨思焕并不关心方仕林这憨货,她只在意那一桌子好菜,光是远远看着就能想象出味道,如此再嚼菜叶子也有滋味些。 杨思焕低头扒饭,再抬头方仕林已经站到她对面,一脚踏在板凳上,把书往桌上一扔,板脸道“你瞅啥” 那厮祖上是东北的,生得人高马大,一言不合便拳头招呼,学里的同学都敢怒不敢言。杨思焕放下筷子道“我在想你这书应该很好看。” 听杨思焕这样说,方仕林眼前一亮,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得意道“那是比之乎者也有意思多了。”说着,又重新捧起书来看,一看就笑,吵得杨思焕全然没了食欲。 杨思焕随便吃了几口起身便要走,却被方仕林喝住“坐下” 杨思焕坐下之后,听方仕林道“我给你读一段。”清了清嗓子高声读道“张三藏银于地下,又恐人偷,遂题字“此地无银三百两”。邻人王二偷之,亦留字道隔壁王二不曾偷哈哈哈哈哈”她说完就笑个不停。 杨思焕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小学时就听过的故事,当时没察觉到笑点,现在更不觉得好笑。 方仕林笑完看杨思焕没笑,非但不笑,还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顿时怒火中烧,道“难道不好笑” 杨思焕这才敷衍地笑笑“哈哈,好笑,那个,我困了,我先回去午睡。” 方仕林合了书,偏过头去“慢着听说你家书多,当中好玩的肯定不少,你也得给我讲个故事,不然休想睡觉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七章 方仕林拦住杨思焕的去路,满脸痞气。一旁扫地的老伯半开玩笑道“方少,思焕这孩子老实又胆小,你可别欺负人家哩。” 方仕林听了也不生气,只歪着脖子问杨思焕“你说,老子这算欺负你嘛” 杨思焕不说话,她没功夫陪她耗在这里,院试将至,她还有好多要看的东西。便道“那边走边说。” 方仕林就跟着她一起走了,刚要出门老伯就问“这菜都不要了” 方仕林头也不回地摆手“小爷吃不下,全赏你们了。” 杨思焕皱眉,她分明看这厮只动了一筷子鱼,三筷子尖椒牛柳,其余的都没怎么动,就这样糟蹋了一桌子菜,便道“故事叫踩饼女。” 说完看了眼身侧的方仕林,看她屏气凝神在听,遂继续说下去“有女名大壮,家有母从商”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斋舍所在的院子门口,杨思焕想起前不久方仕林才揍了她室友,叫周威看见她俩走一块不好,就折到后院的竹林中继续讲。 她将西方童话踩面包的女孩改编了一下,面包换成烧饼,上帝换成菩萨,简单来说就是一个有钱的女孩浪费粮食,路过泥地时,把烧饼垫在路上当石头,因此得了菩萨的惩罚,沉没在泥沼里、跌入十八层地狱。 方仕林听得很认真,末了拧着眉头感叹“菩萨连这事都管太小肚鸡肠了。” 杨思焕道“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个菩萨,各菩萨管各人,你若做了坏事,她早晚要来找你的。” 那厮闻言若有所思地走开了,不一会儿又折回来,学着赵先生的口气道“这个故事不好,全然不好,你得重新讲个有意思的。” 杨思焕叹道“那我给你讲个我自己编的,长话短说,故事里的世界和这世界相似,唯有男女关系是颠倒了的,故事叫红楼梦” 她简单说了一下红楼梦里的人设,就被方仕林打断“你这个想法有意思,哈哈,历来只有一妻多夫,哪里听过一夫多妻女人的名字也好玩,软绵绵的像男人似的,哈哈哈,有趣,有趣,老子喜欢” 下午的课上,方仕林前半场不知低头写些什么,后半场就会周公去了,趴在桌子上打起呼噜,惹来众人侧目。先生将她赶到走廊上思过。 下课时先生收作文,方仕林交了一张白纸上去,又领了三戒尺,先生边打边道“烂料” 杨思焕一下课就走了,张珏气定神闲地跟了出去,几步上前追上她,“喂” 杨思焕不说话,脚下生风,越走越快。 张珏再次追上去道“你你别不识好歹,我是诚心跟你去取衣的。” 路上遇到柳先生提着一壶酒往学舍的方向走,两人停下来见了礼,先生点过头向杨思焕道“我正要去找你。”又掏出一张纸说“这慎独可是你作的” 杨思焕有些诧异,她明明交给赵先生了,而柳先生教的是隔壁学舍,两位先生素来不合,她不知道自己文章怎会跑到柳先生手里,便道“正是学生所作。” 先生闻言袖手道“甚好,甚好,再接再厉”说着就笑着走开了。 柳先生也是不轻易夸人的,杨思焕得了先生的夸赞,心里好受了许多。方才她上课时有两个问题没懂,煞是头大,一直愁眉不展,经先生这么一夸,她思维也活络起来,冥思苦想的问题突然有了眉目,不禁勾起嘴角。 张珏将头偏向一边,臭着张脸道“不过是昙花一现,瞧把你得意的。”嫉妒之情溢于言表。 杨思焕无心与她计较,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张珏是走读的,每晚都有专人接送回家,两人走到院子门口,杨思焕叫她等在那里。 这院子里住的大多是泥腿子,她们大多有些自卑敏感,恨极了纨绔,杨思焕不想让她们看到她和张珏走在一起。 她独自回斋舍取衣服时,看到室友万钧宁正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地上、桌上扔了一大堆东西,看样子是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见杨思焕进门,便问“思焕,你看到” 话说到一半时另一个室友周威也回来了,周威半边脸青紫着,看起来很是狼狈。 屋里一下子拥挤起来,杨思焕抱着脏了的衫子,猫腰退了出去,道“钧宁,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我先出去一趟。” 等杨思焕再回到院门口,张珏还站在那里,她接过衣服伸手道“东西现在就还我。” 路上来来往往很多同学,杨思焕不想多事,便将帕子还了她,嘱道“给我好好洗,洗不干净要赔钱。” “知道了。” 杨思焕回斋舍的路上,远远听到摔东西的声音,匆忙赶过去看到万钧宁正在翻周威的东西,抓到什么就扔什么,边翻边道“我就不信了,银子还能飞了不成” 周威就站在一旁不说话,肩上的书包还没卸下,低头任凭人家把她的行李扔得满屋子都是。看见杨思焕来了,嘴唇微启,抬头指着她道“你怎么就不怀疑她她刚交了学费,你怎么不问问她哪来的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八章 没等杨思焕反应过来,周威指着她又接着说“她上午借故离开学舍,少说也有一柱香的功夫” 杨思焕闻言,拳头越攥越紧。经这一番折腾,斋舍外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同学。 屋外议论声不绝于耳,屋里反倒寂静无声,杨思焕看着万钧宁的背影道“钧宁,我身正不怕影子歪,我的行李也随你找,只是我爹卖了家里的八只下蛋的鸡,我这里确实有点银钱。”她强压住激动的心情,顿了顿扭头向周威道“我的每一文钱都是干净的,你们若有任何疑问,尽管提出来,不要背后捅刀子。” 万钧宁手下渐渐顿住,回过头来已是泪痕满面,她看着满地的狼藉,终于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看热闹的就更多了,把破旧的舍门围得水泄不通,突然人群中有人吼了一嗓子“都给老子滚” 不必说,肯定又是方仕林,果然,她那一嗓子吼完,人立马散开了,只见她斜挎着书包站在门口,残阳照到她的身上,显得她格外高挑,她径直走进来,瞪了周威一眼“半天不挨揍,你皮又松了” 周威当即低头后退两步“你” “你什么你” 周威几乎贴到墙上,支支吾吾道“我” “我什么我你就是欠抽,室友钱丢了不帮着一块找,净在一边挑拨离间。”方仕林叉腰道,转而又指着万钧宁“还有你,一女人为了一点银子哭成傻儿,丢不丢人” 万钧宁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又道“你算哪根葱,你又不缺钱,怎会明白我的苦处那是我爹卖儿子的钱,是用我弟弟换来的” 方仕林怔了怔,双手交叉在胸前也不说话了。想起自家的那几个蠢表弟,她总是宠着的,要什么给什么,平生倒头一回听说卖弟弟给姐姐交学费的,对此也表示很无语。 沉吟良久才低声说“那怎搞实在不行我给你点反正我也花不完。” 此言一出,杨思焕瞥了一眼那憨货,看她一本正经说这话,如果同样的话换别人来说,一定是说来炫耀的,但方仕林却不是。 “你要不要嘛”方仕林说着就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来,“你以后再还我。” 万钧宁看她手里的五十两银子哭得更凶了,她弟弟给人家做童养夫一共才换了五两银子 杨思焕见状连忙把那厮往外拽,那厮不肯走,还一个劲地说“你啥时候还都成,哎不还也成,只要你答应跟我结状,真的。” 杨思焕拼命把那憨货拽出来,那货却反过来气鼓鼓地问她“杨思焕,你拖我作甚” 杨思焕道“那是我们自己的事,不要你掺合。”说完就要回去,方仕林一把将她拽住,道“好,那我就不管了,我是来找你的。” 杨思焕挑眉“你找我做什么” 方仕林从包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道“在这里签名,和我结状,怎么样” 所谓结状就好比诚信保证书,但犁朝院试前不仅要求考生自己签名,还要求左邻右舍签、廪生签、宗族亲人签,更要命的是还要考生之间互相捆着签。 这和历史如出一辙,并且规定也是“五童结”,也就是说五个童生互相签名作保,若当中谁作弊,那五个人就一块倒霉。 杨思焕听罢,道“不怎么样。” 方仕林听了也不生气,倒是异常平静,像个犯错的孩子,问“老子向来宁可挨先生打手心也不找人代写作文,想给老子代考的人排着队老子也从不答应,凭啥你们都不和老子结” 话糙理不糙,在杨思焕记忆中,就连府试第一的周威都曾抄过别人的文章交给先生,而方仕林确实从未做过这些事,恰恰相反,那厮反而是最诚实的,杨思焕一时语塞,低头思忖片刻道“你容我考虑考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九章 方仕林当即拍着杨思焕肩膀,道“好,我等你答复。”说完就离开了。 杨思焕目送她往院外走,看她走到门边突然又拦住一个端着洗衣盆的学生,依旧拿出她的那张纸,道“跟我结状,行是不行” 那学生支支吾吾道“师师姐,我今年不考,你找别人吧。” 杨思焕见状摇摇头,转身进了斋舍,周威正在收拾东西,看她来了便默不作声地出去了,好像刻意躲着她。 万钧宁靠墙坐着发呆,杨思焕合上背后的门,弯腰一路捡着地上的衣物,将衣服默默叠好放到万钧宁跟前,道“我知道你不想再听我说起那丢钱的事,但我还是想帮你找找看。”她顿了顿又道“你是什么时候把钱带回斋舍的是用荷包装还是用书包装” 万钧宁沉默片刻后,终于张开干燥的双唇,抬眸扫视周遭,道“我爹前几日来找我,给我送了三两银子”她说到这里就难过,上个月她从家里回来弟弟还把她送到村口,现在弟弟已经身在异乡了,就是为了给她攒钱赶考。 “银子是和笔山放在一起的,那个笔山我好久没用了。”说着,她拿起一块山形石头给杨思焕看,“我的锁坏了,想着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就将布袋和衣服放在一起,今日我抱着晒好的褥子回来,发现笔山滚落在枕头边,银子和装银子的布袋都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杨思焕若有所思,问“那你为何会想到翻周威行李来找” 万钧宁双手抱头道“因为我从没把那银子拿出去过,加上周威平时就阴阳怪气的,今日我又看她桌上放了和我那布袋子一模一样的袋子,不然我也不会想起怀疑她来。” 这时周威恰好推门进来,进门什么话也不说,从箱子里翻出三四只一模一样的布袋,板板正正道“你说的是这个么”说着,又将袋口打开,从里面分别抓出一小把黄豆、玉米粒、稻谷来,道“我母亲殁于北征,所以我是我家家主,我爹就叫我随身带着五谷杂粮,寓意来年丰收。这袋子是镇上粮站扔了不要的米袋,我爹就将它们捡回来改小,这样的袋子我家不知道有多少。”她说到这里情绪有些波动,嗓音沙哑。 语毕,屋里陡然安静下来。 周威这人平常确实有点古怪,性格古板、不苟言笑,在整个书院也没什么朋友,所以方仕林揍她也没人帮忙,背后偷笑的倒有不少,想到这里,杨思焕有些心软,原先她从不知道周威也没娘,现在才发觉原来她和自己是一样的人。 杨思焕问“既然是你爹自己改过的袋子,那钧宁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 周威瞥了眼她,道“我怎么知道”说着就不再理会她们,自顾自地继续收拾东西,她将衣服叠好,按从大到小的顺序垒在木板上,纸也是一丝不苟地抹平,整齐叠放在桌子上。 杨思焕默默观察周威,看她孺衫上的补丁都是对称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衣服上原本就有的,随口便问“好巧,你的两边袖子破的地方竟是对称的。” “不是。”周威头也不抬地回,“只有左边破了。” 杨思焕闻言颔首,思索片刻后走到周威身边,道“能不能给我看一下你的字” 周威没说话,只是皱眉望着她,迟疑了一会儿才从桌上抽出一本字帖给她。 杨思焕翻开字帖,满纸隽秀的小楷叫她震惊,且不说字写得好看,令她最诧异的是里面的“之”字,她翻了十来页找到八个“之”字,这八个“之”几乎都是一模一样,整本字帖像是打印出来的,很难相信是人写的。她还发现中间有撕过的痕迹,便问“这为什么撕了一张” 没等周威回答,她就自答道“是不是你写错了一个字,看起来不舒服,就忍不住撕掉了” “是。”周威道,“看完了就放回原位,装订线朝墙放。” 至此,杨思焕基本可以确定周威这货是有强迫症的,而且是非常严重的强迫症,与周威相反,万钧宁却是个大马虎,平时丢三落四,有时自己晾在外面的中裤自己都不认得,直到过了三四日都没人收,才问这个问那个“这裤子是你们的嘛” 大家都说“不是。”她才放心地把裤子收回去,自言自语道“那应该就是我的了。” 不仅如此,她的书桌一年到头都是乱的,东西用完也不知道归位,常常是周威看不下去帮着收拾。 杨思焕记得今天早上她进门,看到万钧宁的桌位整洁,书都是码好了的,当时就想着一定又是周威给收的。这样一来事情就有头绪了。 杨思焕问“钧宁,你最近是不是换了外衫” 万钧宁想了想,道“好像换了,可是这和我丢钱没关系,我又没把钱揣进衣服里。” 杨思焕继续问“你的衣服向来搅在一起不见你叠,所以有没有可能你找衣服时也像刚才那样随手乱扔,顺带着把布袋子扔到床铺上、地上,甚至是周威的桌子上” 周威此时已经收拾完毕,正拿着本书在读,听她这样说,当即站起来道“我说过,我没拿她的钱,也没看到我桌上有她的袋子。” “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杨思焕道,“依我看,钧宁装钱的袋子多半是你的,说不定她装钱进去的时候里面还有你的东西。” 周威偏过头去,一声不吭地听她继续说“所以有没有可能你看见那个袋子,打开看里面多半是你的东西,所以顺手收进箱子里了” 周威道“你要我说几遍,没有就是没有” 万钧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袋子是我从门口捡的,里有木屑,满满一袋子的木屑,闻起来挺香,我就把笔山还有我的石头都放进去了。” 周威闻言沉声问“石头你说的是不是红色的鹅卵石” 万钧宁点过头,周威的脸色骤然发白,道“坏了,我连袋子一起全给扔了。” 周威说着就夺门而出,过了好久才回来,手里捏着三只碎银子和几颗鹅卵石。后来就再也没人提起这事。 一晃眼的功夫就过了二十多天,在方仕林的软磨硬泡之下,杨思焕最终还是签了她的结状,那货临走前丢了一只北漠狼毫给她,说“好好考,别给这笔丢脸。” 离院试只有五天,参加院试的学生都得了假,放假的前一天,柳先生把杨思焕叫到伙房,点了一只酱板鸭。她只吃了一只鸭翅膀,就没再动筷子。 先生问“难道不好吃” 她摇摇头“我想留着晚上吃。” 先生就笑她“莫不是惦记着家里的夫郎” 杨思焕闻言羞红了脸,先生一语中的,她离家这么些天,夜里经常梦见周世景,就盼着早点回家看看。 先生笑完她之后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五两银子,道“这银子你收好。” 杨思焕挑眉道“先生,使不得。” “你当我自掏腰包给你银子想得美。”先生笑道,“这是汪学道给你的赏钱,学道观风命题,题为天下有道那三句,你的慎独被我送去,也是你走运,拔了头筹这银子你要不要” 杨思焕一大早就收拾了包袱回家,路过菜市买了一条鱼,又去米铺买了半袋米背着。 快到中午才到小墩村口,村口有人一见她便上去拉着她说道“思焕呐,你可算回来了,你家前夜失火,墙都烧塌了” 杨思焕脑袋嗡地一声,丢下那人,一路小跑着往家里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十章 杨家小院在小墩村的最西边,西面是池塘,其余三面全是漫无边界的稻田。 骄阳似火,杨思焕背米跑了一段就喘上了,顺着逼仄的田埂走,远远就看到前面烧黑了的稻田,定是哪家焚烧秸秆带起来的火。 东边的院墙倒了,老房子半面墙被火撩得乌黑,看样子也是岌岌可危的,枣树只剩下主干,墙边种的桂花成了灰烬。 二十多天前,她离家时这一切还好好的,怎么就成了这样 周世景穿了件灰布短襟,抱了一篮子衣服从塘边往院子里走,神情凝重,突然发觉有人看着他,一抬眸就撞见杨思焕的身影。 杨思焕汗流浃背,上前道“听说家里走水了。” “爹没事,傍晚起的火,那时他不在家。”周世景说着话,继续往院里走,自顾自地晾起衣服来,又道“幸而有院墙隔着,火只烧到灶屋就被扑灭了,书房的书也都好好的。” 听他这么说,杨思焕悬着的心才落下,一路上她整个人都是木木的,生怕家里出什么事。 刘氏在里屋和村长夫郎顾巧巧说话,闻声出门来,看见女儿手提一只胖头鱼,脚边还卧着的半袋米,第一反应就是女儿又去楚馆打杂了,忙道“思焕,你哪来的钱你又去那种地方了” 那种地方杨思焕突然想起她曾为了挣外快,夜里去楚馆擦桌子,回来也是带了条胖头鱼,不小心说漏了嘴,跪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两天,加上染了风寒,这一病就要了她的小命。 她想起这件事,目光不自觉地飘到她的童养夫身上,周世景正皱眉望着她。 她回“没有,绝对没有,我答应您再也不去的。” “那钱是哪里来的” 学道这次命题等于摸底考,是新学道为了摸清当地考生水平的测试,杨思焕想好了,她不能告诉刘氏自己夺了头筹的事,否则家里两个男人对她的期望就高了,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 况且村长夫郎也在,这顾巧巧人送外号“顾巧嘴”,这话到他耳朵里,全村人都得知道,万一院试没考好,她日后就没脸见人了。 那次作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她不能说。 话到嘴边又咽下,杨思焕低声回道“是二嫂给的钱,去书院的路上我们遇到了,她一定要给,我就收下了。” 刘氏沉默许久,叹了一口气,“她一天能挣几个钱养活夫郎、孩子都够呛,唉,我那苦命的哥儿,人家孩子一生下来就有喝不完的羊奶,他那个杀猪的妻主却要四处找人借羊”他一说到儿子一家就开始抱怨个不休。 抓着顾巧嘴的手道“胡家连头羊都舍不得买,孩子吃奶都是按天租羊,租来的羊老,不好下奶,上次去胡家,老远就听到孩子饿得哇哇叫。” 顾巧嘴问“不是说文状元,武将军,如若不行就杀猪,做屠妇的怎会如此潦倒”此处用方言是押韵的 “弟弟你说的是其他屠妇,我那儿婿是个烂忠厚老实的,称盘子底下不晓得抹灰、肉稍微不新鲜就喂狗,你看她起早贪黑,杀猪杀牛一笼烟,到头来净养狗了。三条大狼狗翘着尾子房前屋后的转悠,眼巴巴就等着那卖不掉的肉,人日子过得哪里如狗。”刘氏说着就捶胸口,不愿再说了。 顾巧嘴就在一边安慰“谁家不是这么过,焕姐儿她爹,凡事朝前看,你家思焕马上就要出头了,哥儿们早晚也跟着享福。” 刘氏就叹气,对女儿道“下回她要再给你钱,横竖都不许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十一章(纠) 杨思焕“哦”了一声,目光投向一旁半蹲着的周世景,他正低眉默默码着砖块,她就过去问他“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周世景头也没抬,低声应道“灶屋屋梁折了,不能再用了,新砌个灶。” 顾巧嘴正与刘氏站院子里说着家长里短,迟迟不走,听了周世景的话,当即煞有介事地探头,朝灶屋的方向望了两眼,话头一转,啧然道“瞧这事搞得,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们不好,我为这事说了我家姑子好几通,你说,哪能让小家伙烧秸秆哩” 他手背拍着手心,忿忿道,“我那侄女又是慢性子的老憨,当时就吓得不轻,回去又叫我家姑丈一顿好打,不晓得是吓的还是怎么的,整天躺在床上神神叨叨起不来,不然早就登门来陪不是了” 刘氏拧眉道“还有这种事我是看着顺姐儿长大的,她一来胆子小,怕不是吓掉魂了。” 顾巧嘴道“谁说不是呢,早上请镇上的鲁道长过来烧了几张符,化了碗水灌下去了,眼看着就好了一些,八成是掉了魂的。” 两个人站在院子里说了会儿闲话,顾巧嘴临走时丢了几两银子,道“多的不说了,我晓得哥哥是个厚道人,今天我就托个大,替我妹子一家求个情,我妹子家底子薄,姊妹几个七拼八凑凑了几两银子在这里,望哥哥不要嫌少才好。” 刘氏客套了几句才把银子收下,将顾巧嘴送出了门。他回来时见杨思焕蹲在周世景旁边发呆,便把她叫到里屋,两人坐在四方桌前。 杨思焕口干舌燥,连着给自己倒了几杯水喝下,才开口问道“火是顺姐姐放的”她记忆中顺姐儿是个书呆子,明年就要参加乡试了,大概是家里怕这场火影响孩子将来的仕途,所以才会如此积极过来商议。 “她烧秸秆不晓得看风,也是天晓得,我那天早上出门还好好的,回来家就成这样了。”刘氏道,“不过也不全是坏事,我正愁你赶考没路费,这下好了,先用着吧。”说着把银子都摆在桌上。 杨思焕挑眉看着刘氏,她离家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他就瘦黑了不少,心下难免有些感慨。而自己有了学道赏的几两银子,说起话来都干脆许多“路费我还是有的,爹还是拿钱买些砖吧,余下的买点油盐,别苦着自己。” 刘氏听这话,倒不是怀疑女儿又去楚馆擦桌子了,直接怀疑她是不是把家里的书卖了。 当下就急了,道“儿啊,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把祖宗留的书给卖了” 刘氏之所以这样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杨思焕刚开蒙时就曾卖过书,开始她拿书和别人换了一个砚台偷偷藏起来,后来干脆按五十文一本的价格贱卖孤本,虽然几经周折追回了大部分书,但刘氏还是被气得不轻。 没等杨思焕回答,刘氏就去书房检查,发现果然少了十多本书,幸好周世景赶来道“爹不必担心,书在隔壁房里,我每月都会分批搬出去晾晒,一本都不少。” 刘氏闻言先是不信,家里唯一值钱的就是这些书了,这是杨家祖祖辈辈积攒下的宝贝。他去隔壁房里看过才宽了心,再回堂屋看女儿已经在书桌前端坐着念书了。 院试考点在离云溪镇二百里开外的徽州府,杨家没钱雇马车,杨思焕便决定搭过路的商船,顺着长江一路向下游漂去,即便是逆风,不消一天也可到府城郊外。 却说刘氏,临近考试他反而不过问女儿读书的事了,就像没这回事一样,只是变着花样做鸡蛋给她。 在家住了三天,杨思焕却也不敢懈怠,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总结八股文模版。 她从小到大别的本事没有,应试策略倒有一套。 犁朝规定院试只从四书里挑典故命题,她将收集的八股优作加以总结,写了几套模版,分别对应几种类型的考题。又找出优作里的高级词汇,一一写在纸上。 譬如“用舍行藏”就是个能加分的词,出自论语的那句话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后来衍生出好几层意思,她曾在博物馆看过有状元用过。 将这类词拆分开来,用在试卷上定然能加分,上次那题她就尝到甜头了。 早上天不亮,远处的村落传来几声鸡叫声,杨思焕背着包袱轻轻推开院门。 天上挂着残月,身后是几近倾颓的房屋,视野尽头是通向府城的道路。 寒窗苦读四五年,老书传承了一代又一代,终于轮到她了,她走在田埂上,步子越迈越长。 此行若榜上有名,她便有了参加乡试的资格,若不成只能再等三年,她这样的家庭光是几张嘴就越吃越穷,更别说读书了。 杨思焕无暇去想下一次她走在这田埂上是何心境,只在心里继续默读四书集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十二章院试(一) 天大亮时杨思焕才到镇上,这样下去不知得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坐上船,她到集上准备雇辆骡车去长江边。 正好有辆骡车刚卸了货,杨思焕过去问“请问去码头吗” 赶车的正啃着饼,瞥了眼杨思焕,指着车板道“我只拉货,不拉人。” 杨思焕只好换辆车问,得到的还是一样的回答,“只拉货,不拉人。” 一连问了两三辆骡车都没成,眼看日头到了头顶,就要中午了,这样下去她得连夜赶路才能来得及。她出门前都盘算好了,没想到这第一步就出了麻烦,她咬咬牙,实在不行就雇马车了,大不了到时候住差点、吃差点,总比误了时好。 她刚这样打算,就有人眯着眼睛问她“小孩,我看你着急忙慌的在这里晃悠了半天,你去长江边做什么” 杨思焕挑眉,小孩这是在喊她 循声望去,说话的女子身穿粗布直裰,手执赶马的鞭子从街对面晃到杨思焕眼前,杨思焕道“我要坐船去府城赶考。” 听说杨思焕是去府城赶考的,那人不禁瞪圆了眼睛道“后天就考了,你咋才走”说着忙招呼她上车,“快上车,我送你走。” 杨思焕看着她的马车,迟疑了片刻,问“多少钱多了我可能给不起。” 赶车的想了想,道“你看着给吧,不给也行。” 听她这样说,杨思焕更不敢上车了,哪有无缘无故做好事送她十几里路的。 一旁卖菜的就起哄“你就放心上车吧,坐她车的一准升官” 此话一出,周围人全笑了,都神情怪异的看着杨思焕。 杨思焕试着说道“五十文行不行” 赶车的笑道“行。” 明码标价她才放心地上了车,车内虽宽敞,却竖放着一个长条形的大家伙,上面搭了一块黑布,显得车里略微拥挤,杨思焕就靠窗坐着,那人扬鞭打在马背上,车便飞驰起来。 “你这小孩心是真大。”赶车的道,“张家姐儿也是和你一块考的吧,人家前日就出门了。” 杨思焕知道,她说的是张珏。她也想早点出门,只是在外面住一晚就要多花一晚的银子,府城的客栈又贵,她身上就带了二两银子,能省一点是一点。 马车摇摇晃晃穿过大街小巷,又路过一片荒野才到长江边,途中有风吹开那块黑布,露出里面的黑漆板子,杨思焕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怪不得卖菜的说什么“升官发财”,原来这竟是运棺材的车。 不过管它是什么车,把她送到码头就是好车。 杨思焕跳下车,见到码头停了一只大船,看样子马上就要启程,错过这船不知还得等多久,她便向车夫揖别,提步匆匆朝码头去了。 船老板是个精干的女人,杨思焕上前先是恭敬地打了招呼,自称“学生”说明来意,对方很是受用,当即就很爽快地答应载她一程,并且分文不取,只叫她管好自己,别掉下水了。 杨思焕又是千恩万谢。 在岸上时没觉得有风,一到船上风就陡然大了起来,正午的秋阳烤在脖颈上,汗水浸湿了杨思焕的衣衫,船开动后她找了个角落,坐在背风处的甲板上,摸出一块烧饼啃起来。 烧饼啃到一半她就觉得口渴,便开始游荡在船上四处找水喝,恰好撞上船上的伙计,伙计也正在找她,道“小姐,你现在如果方便的话,我们老板想叫你进屋说话。” “找我”杨思焕紧张起来,第一反应就是对方突然要收钱了,这种事她之前跟团旅游经常遇到,开始说不要钱,等上船就开宰。 “对,小姐这就随我过去吧。”伙计说着进门去,杨思焕呼了一口气,不论如何她现在已经上了船了,人家要钱也是应该的,只希望价格别太过分。 她随后也跟着去了,进门才发现这船是真的大,四进四出的门,隔间里摆了桌椅,往里一直走,路上见到各色人等围坐在一张张四方桌前,她们大多都是女人。 走到最里边看到一个单独的房间,伙计敲门进去,杨思焕远远听到老板的声音“那书生呢” 杨思焕上前去,道“老板,请问您找我有事吗” 老板看样子四十出头,品态端庄,穿了件青衫,看起来和书院的先生差不多,正坐在桌前,桌上摆了一盘河虾,一碟红烧带鱼,还有一小盏汤,见杨思焕来了便叫她坐下一起吃。 杨思焕婉拒了,老板怔了怔,扯嘴笑道“出门在外是要小心点,这样很好。”她边说边往嘴里搁了一只虾,虾头吐出来,吃得仔仔细细。 杨思焕坐在她对面,扭过头去以免影响对方吃饭的心情,良久听老板又缓声道“你是哪个镇的” 杨思焕回道“我不是镇上的,是云溪镇下辖的村民。” 老板哦了一声,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杨思焕才知道,原来这老板叫她来不过是想找她聊聊诗词歌赋。 犁朝规定娼、优、皂、隶的三代以内不许科举,这老板祖父是戏子,导致她没资格考试,这是她毕生之憾。 她羡慕读书人,将科举入仕的希望寄托在独女身上,她女儿和杨思焕一般大,明年也要参加童试,因此她看到杨思焕有几分亲切感,遂找她过来多问了几句。 半夜三更船才到府城,杨思焕在里屋睡了一觉,迷迷糊糊被伙计叫醒时已是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江面上倒映出一片红霞。 她醒来急了,心道不好,应该昨夜就到了的,这下怕不是坐过了。 好在伙计告诉她,说船夜里停府城码头停了一宿,现在还在府城郊外。 终于到了,这一路总有贵人相助,杨思焕告诉自己这是好兆头。 她没走多远就看到路上走着很多和她一样的人她们或老或少,皆穿孺衫,背着包袱,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想必都是赶考的童生。 杨思焕跟着她们走,很快就到了城门底下,交上通关文牒进了城。 明天就要考试了,她昨夜休息好了,今天状态不错,想赶紧趁热打铁多背几篇范文,当务之急得先找个客栈安顿下来,总不能在大街上看书吧。 街上车水马龙,她绕了一大圈才找到考点,在附近转悠了一通找了一家幽静的客栈进去。 她知道考点附近客栈价格可能会比较贵,但她一路上精打细算为的就是这一刻,贵就贵吧。 客栈内,一个矮胖的妇人低头打着算盘,用余光瞥见来人,头也不抬地问“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杨思焕把包袱放在柜台上,道“住店。” “不好意思,我们只有双人通铺了,而且只有一间,可以给你算便宜点,要吗” 杨思焕哑然,她之前问过几家店,都是这么说,还有的店干脆连通铺都没了。想来是试子太多的缘故。 她只好妥协,“好吧,多少钱” 掌柜漠然道“一百九十文一晚不包吃,三百文包两餐,晚饭自理,外加跑腿杂务。” 杨思焕愣住了,院试分两天考,第一场初试,第二天覆试,所以她要住两晚,这还只是通铺的价格。两天住店的钱够家里半年的米钱。 她虽心疼,还是不得不把钱掏出来,“住两晚包吃住的。” 一颗碎银子到掌柜的手里,她熟练地称了称,确定没有问题才笑着在账本上添了几笔,“我这就找人带你过去,找你400文,数数。” 小二是个瘦高的女孩,得了吩咐立马带着杨思焕上楼,路上嘴巴没停,道“客官一看就是赶考的书生,真是年轻有为,小小年纪就到院试这关了可是不简单。” “不是我吹,往年住咱们客栈的十有八九都考中了,去年案首就是住这天字房的。” 杨思焕就笑笑,听着她说了一路,她又道“客官哪的人” “云溪镇的。” “巧了,您室友也是云溪镇的,说不定你们还认识。” 小二领着杨思焕在洪字房门口停下,轻轻敲了几下门,没人应答她便直接推门进去,果然人不在。 杨思焕环顾四周,屋子还算宽敞明亮,收拾得干净整洁,穿过三条街就是号舍,交通也方便,这钱花得值。 想到这里她顿觉欣慰很多,待她收拾包袱看见桌上码放整齐的书,还有叠得一丝不苟的衣物时,她怔住了,不会这么巧吧 她的室友居然又是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十三章(院试二) 如果她室友真的是周威,那就有罪受了。那货有个习惯,每回考试前夕都通宵复习,杨思焕生来神经敏感睡眠浅,偏偏那货又好发出声响,桌子椅子一整夜不消停 “客官先收拾着,有什么事尽管招呼,我就在下边侯着。”小二说完就轻轻带上门退了出去。 杨思焕盯着那叠衣物望了好久,末了长叹一口气又继续整理行李。简单收拾之后临窗而坐,继续复习之前总结的模版。 过去的一个月,她在启明书院隔日就写一篇作文交上去,至此对八股文的写作技巧已熟了不少。她心里有了分寸,此次院试她还是很有把握的,只是她并不单单想考个秀才,她的目标是成为廪生。 犁朝规定秀才可以免除赋税徭役,这对杨家的意义重大,每年田里收得的六成粮食都得上缴国库,有时遇到天灾人祸没粮可缴,就只能砸锅卖铁买粮充公。 廪生则是秀才中的佼佼者,为一等秀才,每个月能领六斗米和半两廪银,年底还有五斤牛肉的福利。 家里的两个男人一年到头为她忙活得打转,受尽磨难,她连做梦都想为家里做点什么,米、银子、牛肉,每一样都充满诱惑力 杨思焕每每想到这里心里都激动不已,可那廪生岂是容易考的 徽州府廪生的名额十多年没变过,就只有二十名而已。杨思焕轻拍额头,不想了不想了,脑子里空想全是虚的,抓紧时间复习才是实在事。 午饭过后杨思焕继续看书,身后的门突然被推开,她回过头看着周威手持笤帚走进来。 周威穿着那件洗到泛白的灰布衫子,低着头没看到书桌前坐了人,转身猛然一脚把门踹上,接着又对着门框重重捶了一拳,力道之大,门发出一声巨响。 看样子她心情很不好,不过这一行为确实惊到杨思焕了,平时看周威脾气虽怪,但人前也是怂包一个,从没见她发这么大的火。 杨思焕听到自己喉头挤出一声“呃” 周威这才诧异地发觉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你怎么在这”语气带着一丝不悦。 杨思焕回“周围的客栈都被订完了,只剩这间通铺了。” 周威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之后就忙自己的事去了。自从上次丢钱的事发生之后,周威就换了个斋舍住,虽然钱被找了回来,但从那以后昔日的室友见面就像陌生人。 杨思焕重新端坐好,自顾自地继续捧起书看,窗外人来人往却少有声响,屋子更是静得出奇,偶尔有三两声翻书声。 起初她是觉得尴尬,看了会儿书就把很多事抛脑后了,不知不觉天色已黑,小二敲门进来,“客官,晚饭给您搁长几上,记得趁热吃。” 她一天没出门,列了单子差小二跑腿去买了筐笆和笤帚,筐笆是装笔墨纸砚用的,笤帚用来清理号舍,否则卷子沾灰就不好了。 这些细节杨思焕自己自然想不到,都是她的童养夫替她想的。 大到考试用具,小到笤帚蚊帐,周世景都给她考虑到了。诸如此类的小东西不过十几文的事,她便没从家里带。 两餐饭也都是小二送上来的,多花了二百多文,却只有一碗饭外加一盘白菜豆腐和一只小鸡腿,简直是抢钱。 吃完饭洗了个澡,杨思焕把蚊帐放下来,平躺在床上。蚊帐也是出门前周世景替她备下的,夜里蚊子确实有点多,方才她在外面就被咬了好几口。 扭头看笼罩在烛光中的背影,想起府试前夜,周威一夜没睡,每当杨思焕要睡着时总会被茶杯搁到桌上的磕碰声吵醒,那夜她虽早早上了床,却一夜没睡着,次日早上起来眼泡肿成金鱼。 她轻叹一声,往自己头上蒙了块黑布。 赶了这么久的路,又看了一天书,杨思焕的眼皮越来越重,身子也慵懒起来,此刻就算天塌下来也懒得动,这种状态最舒服不过。 “嘭” 周威低头看书时啜了口浓茶,杯子被她随手搁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杨思焕周身忽颤,额间惊出一层薄汗,她将身子转向墙面重新酝酿睡意。 她是累极了,很快又做起梦来,半梦半醒之时耳畔传来椅子拖动的声响,她又醒了,打这以后就死活都睡不着。 江南小城,初秋的夜闷热难耐,杨思焕洗过澡穿了中衣,衣是棉的,眼下她满身大汗,衣服正紧紧贴在身上。蚊子隔着帐子嗡嗡作响,令人烦躁不安,她干脆扯下黑布,看着墙上的人影,问“你不怕蚊子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十四章(院试三) 杨思焕说话的语气和缓,周威倒不笨,听出她话里有话,当即没好气地回“多谢关心,我也想好心提醒你一句,院试可不比县试,才不管你年龄大小,考的都是一样的题,到时候可别哭着回家。”话里话外满是嘲讽之意。 杨思焕闻言沉默不语。与明清时期相似,犁朝有不少地方为了区别对待不同年龄的考生,分设两套题,规定十五岁以上的人做“已冠”题。 杨思焕今年十四岁,县试答的是“未冠”题。 起初这个规定是为了照顾和鼓励年少的学子而设的,然而却叫很多中年人钻了空子。 杨思焕县试时,左右隔壁分别坐着两个考生,左边的大婶看起来满脸沧桑,少说也有四十出头,右边的那位看起来也有二十好几,但她们都和杨思焕一样,答的都是难度相对较小的“未冠”题。 曾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童生,在考了三十多次县试之后写了一首自嘲的诗 “县试归来日已西,老妻扶杖下楼梯。牵衣附耳高声问,未冠今朝出甚题” 即便考的是“未冠”题,杨思焕县试时差两名就要坐“红椅子”了,所谓“红椅子”就是县试的末名,发榜时用朱笔写名。 如此也难怪周威会看不起她。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杨思焕也不是以前的杨思焕了,眼下她只想好好睡一觉,不想和那货争辩什么。 她冷静下来好好想了想,和周威做室友做了三年,清楚这货是属驴的,要是直接叫这货小点声怕是会起反作用。 片刻后,杨思焕爬起来把大学带进蚊帐里,端坐在床上开始低声吟诵“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 念到这里,周威转过头来寒声道“大半夜的,你这是在做什么” 杨思焕答“我觉得你说的对,你一个堂堂府案首都在通宵复习,而我县试考成那样,哪还有脸休息。”她顿了顿,满脸愧疚的问“是我声音太大吵到你了抱歉,那我小点声好了。” 周威一时语塞,嘁了一声“随你” 杨思焕看着那货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继续小声读下去。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 “停”周威道,“我想睡觉了,你能不能放心里默读”她说着就收拾了东西,躺倒在床边。 杨思焕果然住了口,合起书去吹了油灯。周遭漆黑一片,杨思焕很快就酣然入梦了。 第二日天不亮杨思焕就被周威收拾东西的动静吵醒,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也开始收拾。 一切打点妥帖之后,杨思焕拎着筐笆提步向贡院去了。今日初试,试八股文一篇、贴经十道。所谓贴经,就是挖去四书五经中部分字句,要考生填写挖去的部分,考法很死。 天蒙蒙亮时杨思焕到了贡院门口,入口处已然排了好长一队,人人一手提筐、一手持册,挨个接受检查。 犁朝科考检查向来严格,院试中一旦有考生被发现舞弊、代考,就要当众受鞭挞,不仅作弊者自己倒霉,与之结状的考生当年的考试资格也会被取消。 前面的人进去之后,轮到杨思焕,三个穿公服的人把她围住,其中一人翻筐笆、一人负责搜她身。 另有一人取了形貌册,目光来回游荡在杨思焕与册子之间,良久才道“嗯,没问题,进去吧。” 说完给她发了一张纸,上面画着几排密密麻麻的格子,这便是“座号便览”,便于考生快速找到自己的座位。 进了贡院右拐,看见一条狭长的甬道,甬道两侧皆是以石板相隔的格子间,这便是号舍了。 每排号舍编一个字号,用千字文编排。 杨思焕低头看着自己的坐号,再看那张图纸,登时宽心了许多。 还好没分到“底号”,“底号”是厕所旁边的号舍,沿着甬道走到底就是厕所,在那样臭烘烘的环境中坐一天,她想都不敢想。 杨思焕往自己号舍走去,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她一下,她回过头,原来是方仕林。 “喂,你是几号”方仕林问。 “天贰拾肆。”杨思焕指着不远处的号舍说道。 方仕林“哦”了一声,又道“你给老子瞧瞧,这个地伍拾玖在哪里” 这时有巡考人员过来,训道“你们两个在这磨磨唧唧干啥呢还不快去对号入座” 方仕林当即臭着张脸,做出要抬杠的架势,杨思焕立马把她拉走。 她知道这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开口闭口都是“老子老子”的,三两句话就能把巡考官惹毛。 杨思焕把方仕林扯到一边,低声道“你顺着甬道走下去,厕所旁边倒数第二个就是五十九号。” 那厮问言拧眉道“啥要老子在厕所旁边待一天这叫老子怎么吃饭睡觉”说着就把考箱塞给杨思焕,“不考了不考了” 杨思焕抓着方仕林衣角,忙道“这里岂是你说来就来、想走便走的别忘了,你是和我结过状的,不要害我” 那厮怔了怔,冷哼一声拂开她的手,道“爹爹的,真没意思,开玩笑都看不出来。” 杨思焕这才松了口气,这厮当真走了那就是违规,连同她也要受牵连。 方仕林又道“你最好给我好好考要不是看在那破状子的份上,老子立马就走了,哪用得着受这种窝囊气”说完伸手道“考箱给我。”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号舍里几乎都坐满了人,共十多排号筒,每排六十间号舍。 孔孔伸头,房房露脚,场面十分壮观。 号板上都摆好了笔墨,说不紧张是假的,杨思焕取出事先备好的笤帚,将号板打扫了好几遍,万事俱备,就等答卷发下来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贡院里并排走来两个穿官服的人。 两人一进门,号舍就全然没了声响。 两人缓步踱到号舍前方的桌案前,其中年老的大人先开口,道“汪大人请。” 年轻的那位回“您先坐。” 官场上同级之间谦让很正常,但从这两位大人的官服来看,年长的品阶至少比年轻的那位高出两级,况且她又是长者,按理来说没必要如此谦让。 犁朝以左为大,最后年老的那位坐在左侧,年轻的大人落座右侧。 杨思焕记得柳夫子说过,新来的学道姓汪,方才听她们二人对话,想必年轻的那位就是汪学道了。这样说来年长的那位应当是徽州知府。 提督学道来自翰林院或者礼、吏二部,但品阶一般不会高于五品。 汪学道身着墨绿色补服,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眼神却比那位知府大人还要深沉几分,落座之后便不动声色地开始审视四周。 片刻后扭头向身边的人道“时辰已到,开考。” “是。”那人拱手退下了,很快又带着几列小吏从两边游廊过来,她们步伐一致,人手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摞纸。 她们依次走到号舍跟前,为考生分发试卷与答题纸。不一会儿试卷就发好了。 杨思焕拿到试卷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答题纸,看看上面刻好的红线格是否清晰,若不清晰必须马上申请调换,又检查了试卷,都没问题她才开始写名字,准备阅题。 看过文题,她突然端坐起来,“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 这句话语出中庸,她印象极深,她来这世界的一个月里做了五六次相同的噩梦。 梦到自己坐在号舍里,看着试卷上的八股文题,怎么也看不懂,醒来总是惊得一身冷汗。 连题目都看不懂那还考什么她醒来越想越怕,就硬着头皮去找赵夫子问四书中语句的释义,赵夫子看她的眼神总是像看朽木一样,久而久之她就改问柳夫子。 她就曾问过这句,柳夫子给她解释之后,要求她就这句话写一篇八股文,写完之后夫子又给她改了一遍,她就把那篇当范文背熟了。 杨思焕提笔的手忍不住颤抖着,幸福来得太突然,她只觉得口干舌燥,缓缓举起手来“我我想如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十五章(院试四) 杨思焕从小到大不知道考过多少回试,她紧张,别人更紧张,她一说要上厕所,就陆续有考生举手,专人一对一跟着她们去厕所。 杨思焕从厕所出来,下意识看了眼右手边的号舍,方仕林那厮将腿翘在号板上,鼻孔里塞了两撮草稿纸,正仰头睡得酣。 正式开考的锣鼓声响起后,杨思焕便在自带的草稿纸上默写之前的那篇作文,之后又将稿子誊到答题纸上,写完之后还不算真正结束,她还要做一件事。 这件事看起来有点蠢,但她不得不做把同样的文稿再誊一遍,写到贡院的草稿纸上。 之所以要这么做,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和清代一样,犁朝规定童试阶段的考生必须写草稿,而且要求草稿纸上的文字须与答题纸上的大致相同,只是草稿上的字迹没什么要求。若草稿丢失,学道便将答卷以违例论处。 她将作好的八股文小心地搁在一边,稍稍平复心情之后开始做贴经部分。 功夫不负有心人,即便学道割裂文义命题刁钻,十道题中她依然答出八道来,其余两道她死活也想不出来,但多年的考试经验告诉她,即便不会写也要把空填满,况且她并不是完全没印象,按照记忆就怎么顺口怎么来,填了再说。 天将黑时,锣鼓再次敲响,考官宣布考试结束,开始收卷糊名。 卷子被收走,最拿手的贴经考得差强人意,最怕的八股文反而成竹在胸,杨思焕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两天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覆试考一文一诗,杨思焕自觉答得还行。考完之后,有人当场大哭,杨思焕却没什么感觉,自顾自地往外走。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耐下性子等,等四天后放榜。 杨思焕从客栈出来,背了包袱低头走在大街上,这客栈太贵,她要换个便宜的住。 傍晚时天上叠着几重乌云,落叶横飞在秋风里,看样子随时都可能下雨。 杨思焕走在路上,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喂,杨,你考得怎么样” 她闻声转过头去,扯了扯嘴角“就那样,你应该考得不错吧。” “贴经你会几道” 杨思焕放慢步伐,等那人跟上来,问“你呢” “我有一道不会。” 杨思焕闻言自嘲地笑笑,她忘了,人家是张珏,县试第一、府试第二的张珏啊。 杨思焕懒得再搭理她,脚下越走越快,见到一个巷子就拐进去,听到身后张珏说道“杨,四日之后放榜,你最好给我趴在榜上。” 杨思焕转身,挑眉问“这和你有关系吗” 张珏却将话头一转,道“你的衣服我没洗干净,现在给你钱,要么” “你既然道过歉了,那事就算过去了,只是想叫你知道,做人不要太刻薄。” 张珏若有所思地背手站在巷口,良久才道“反正你最好能进学,难得我看你顺眼。”她说这话的时候一本正经,说完就昂首离开了。 杨思焕“” 顺着小巷走下去,天黑时杨思焕才找到一家老旧的客栈,问了价格,才三十文一晚上,她便放心地住下了。 就等着八月十二日,四天之后,放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十六章 当晚下了场雨,次日却是大晴天,太阳更毒了。 贡院门口放出蓝榜,所谓蓝榜就是违例考生的名单,是以蓝墨写的,故而被称作蓝榜。 上这榜的原因有很多,譬如抄袭、私藏夹带被发现,也有的是答卷沾染污渍、破损、涂改过度被怀疑串通考官 不论是何原因,只要上了这个榜就等于落第了,因此放蓝榜时也会有不少考生会去看看。 客栈里住了不少等榜的考生,从她们的议论声中杨思焕得知方仕林榜上有名。 她正在堂前四方桌前喝水,听到这事差点没被呛死,当即直奔贡院去了。 杨思焕走在路上心急如焚,此时她只怨自己,当初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心软和方仕林结状,这下好了,她说不定也要被牵连。 赶巧路上遇到方仕林,那厮手执折扇刚从书店出来,迈着四方阔步连走路带扇风,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 身后跟着一个精瘦的书僮抱了一摞新淘来的杂书。 杨思焕冷道“方仕林,我正要去找你。” 烈日下,那厮迷离的小眼神循声飘来,笑道“我也准备去找你,无相书生又写新书了,我送你一本。” 说着就把折扇插到脖后,拿了一本杂书站到杨思焕跟前。 方仕林比杨思焕大五岁,个头比杨思焕高很多,杨思焕寒脸拂开她的手,抬头开始质问她“听说你上蓝榜了,有没有这回事” 方仕林挠挠后脑勺,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急。” 听她这样说,杨思焕就知道答案了,这厮果然上榜了。 “你也罢,是我太蠢,明知道你是什么人,是我蠢”杨思焕周身发颤,紧紧攥着袖口说道。 方仕林当下沉脸,又摆出那副无赖相,歪头没好气道“那你倒是说说看,老子是什么人” “夫子说得没错,你就是” 杨思焕没再说下去,想到她的考卷八成也要跟着作废了,一切都毁了,她现在没力气和这厮拌嘴。 多说无益,她也不想出言伤人。只是,她以后再也不会做这种蠢事了。 方仕林却接过她的话头,打起折扇仰头道“说呀,你怎么不说了烂料是吧” 她说完咧嘴笑着继续道“这你不说我也知道。” 方仕林说这话时,她的书僮不乐意了,忙道“姐儿何苦这样说自己” 转而又向杨思焕道“杨家姐儿,有话好说,我家主子虽违例了,却不曾拖累于你,你事情都还没弄清楚,这样咄咄逼人是何道理” 杨思焕一时语塞,方仕林摆摆手,示意书僮退下,语气平和地说道“你放心吧,我是上了蓝榜没错,但我有分寸,早也打听清楚了,不会连累你的” 难得见这厮如此正经,杨思焕有些不习惯,听她整整截截解释一通,杨思焕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方仕林是地伍拾玖号,旁边是地陆拾号。 底号靠厕所,人来人往,有人上完厕所放帘子放得太猛,带出的风把她旁边那位的考卷吹起来,那位恰好提笔在作文,卷子上瞬间划出一条长痕。 院试有严格的规定,卷子发下来要自行检查,确定格子清晰、考题印刷清楚,开考锣鼓响起之后再也不能申请更换。 卷子毁掉的画面落到方仕林眼里,她当即把地陆拾号的卷子抢走,顺手把自己的卷子甩给她。 后来方仕林交上去的答卷是一张被墨水染遍的黑纸,草稿纸上写了三个大字“太难了” 方仕林绘声绘色说完这些,又道“反正我又写不出来,就当送个人情了,日后那厮有当官的造化,长了良心再来报答我也是美事一桩。”她且说且傻笑。 杨思焕心中的大石头暂时落了地,稍稍平复心情之后,叹道“那是贡院,你也真是” 方仕林满脸不屑的冷哼一声,“贡院又如何把老子闷在那巴掌大的石头洞洞里,闻了一天屎尿屁,还没找她们说理呢” 周围时不时有闲逛的考生结伴路过,都侧目望向这边,转而捂嘴偷笑着走开了。 方仕林才正经了几句话的时间,又开始嘻嘻哈哈拍着胸脯,“总而言之你放心,你要是真的考不上,老子供你继续考” 杨思焕“” 方仕林说着又把她的那本宝贝书塞给杨思焕“我还没玩够,干脆等三天后放完榜再回去,到时候顺便把你捎上。但有个条件,你得把这书看完,路上讲给老子听” 杨思焕道“你自己为什么不看” “叫你看你就看,再废话小心老子揍你”那厮一言不合就亮出拳头。 杨思焕当即后退两步“君子动口不动手” “君子呵呵,你看老子像嘛” 待那厮走远后,杨思焕还抓着书愣在原地,心道“只希望真的没事才好。” 三日后,放榜。 大清早贡院街头就围满了人,时不时有人跳起来,极力欢呼“考上了,我考上了,我是秀才了” “我也考上了” 也有人急匆匆挤进人堆,出来之后一声不吭,耷拉着脑袋灰溜溜走开。 杨思焕站在人群的不远处皱眉看着她们,她不是不着急,只是实在挤不进去。等人少了许多才去找自己名字。 “刘剑飞关顺卫季常”杨思焕挤在人堆里,指尖自下往上游移着,一列列、一排排,她始终没看到自己的名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开始慌了,又仔仔细细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杨思焕”三个字。 希望一点点破灭,杨思焕脸色煞白,脑子嗡的一声,周围的声音越来越远。 她低头退出去,眼前浮现出家里两个男人失望的眼神。听到身后有人道“不错嘛,杨思焕,看来是我小看你了” 她愕然地转过头,说话者是张珏。 此时张珏傲然挺立在不远处的屋檐下,正背手看向这方,道“恭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十七章(纠) 大热的天杨思焕却手脚冰凉,自以为考得不错,到头来连秀才都没考上 羞愧、困惑、无奈、愧疚各种滋味交织在一起,无论如何这个结果她都无法接受。 听了张珏的话,她转头愣了愣,这才觉出不对劲,她不仅没看到自己名字,好像也没看到张珏和周威的 她没过便罢了,那两货竟也落榜了不对,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张珏向她缓步走来,满面春风,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不过你也不要得意得太早,后面还有乡试,蹉跎一生止步秀才的人数不胜数。” 杨思焕抬眸,听到自己颤声道“你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也上榜了”此时她的舌头仿佛打了结,不由自主地结巴了。 她回望人群,不禁低声自语“可我明明” “搞了半天你还不知道”张珏挑眉,“你跟我来。” 张珏说罢,领着她往前走,来到另一张榜单前。 犁朝院试从去年起采用分级张榜制,廪生名单会被单独列出来,以大一号的小篆写名。现在她面前这榜上的便是廪生名单。 与其他秀才相较而言,廪生数量极少,这张榜和大多数人没关系,所以大家都一窝蜂围到另一张榜前,这才叫杨思焕找错了地方。 杨思焕抬头,看到榜上赫然写着十个人的大名,她对小篆不熟,但“杨思焕”三个字还是认得的。 第三名中了她中了不仅中了,而且还成了廪生。 从此以后,她可庇家中免除赋税,杨家再也不必为年底交不上赋税而发愁。 以后每个月都能领到六斗大米和五钱现银,家里的两个男人也不用喝米汤度日了。 这样的日子她曾在空腹无眠的夜里幻想过无数遍,如今真的成了廪生,她怎能不高兴要是家里的两个男人知道了肯定更欢喜。 张珏嘁了一声“想笑就笑,别抿嘴强撑,你现在的样子要多虚伪有多虚伪”说完扬长而去。 杨思焕倒不是虚伪,只是前后反差太大,她整个人到现在都是飘的,在贡院门口傻站许久才小心翼翼地笑起来。 从今往后,她也是秀才了,她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回家,立刻启程,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带回去。 她弯着嘴角提步往回走时撞见方仕林,那厮悠然地迎上来,拦了她的去路,问“考上没” 没等她回答,那厮便自答“看你这模样想必是榜上有名了,笑得跟个傻子似的。” 杨思焕依旧抿唇微笑着。 方仕林毫不避讳旁人的眼光,当街伸了个懒腰,去看了廪生榜后拍拍杨思焕的肩膀,“行啊你杨思焕,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藏得够深。明年我再来考,你就可以给我作保了。快去收拾行李,中午来悦来客栈找我,我顺路捎你一起走。” 杨思焕走远后,方仕林的书僮面露难色,道“姐儿,您明年当真还要来考” 方仕林道“看心情。” “您图啥呢” 方仕林敲了书僮一记脑瓜,道“图个乐呵,不行吗” 杨思焕收好包袱准备出门,有个女子匆匆忙忙赶过来找她,她认得来人,知道对方是张珏的随从。 “杨姐儿,我家主子叫我来通知您晚上去悦来酒楼参加诗会。” 杨思焕挑眉“诗会”她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便拱手道“多谢告知,但我这就要回家,不打算去了。” 来人忙道“姐儿且慢。” 杨思焕闻声足下一滞。 “我家主子叫我提醒您,按往年惯例,汪学道也会出席,会上宣布贡生名单。话已至此,去不去姐儿自己决定,告辞。” 那人走后,杨思焕陷入沉思。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徽州府廪生数从二十名突然缩减至十名,优贡数也由原来的三名变成两名。 贡生分为几种,其中优贡是由学道从新科秀才中挑出的出类拔萃者,学道推举贡生主要依据院试名次,但也不完全如此。 被选中的人就是优贡,就有了去国子监进修的资格。 成为贡生是所有新科秀才的梦想,杨思焕本来是不敢奢求的,但她现在是前三名,就差一点点,她不甘心。 况且就算是有了廪银,她要读书,杨家只靠两个男人撑着,家里也只勉强解决了温饱问题,如果将来她要去赶考,路费依旧是个问题。 考个一两次还可以,要是屡试不中,家里早晚会被拖垮的。 所以她必须要给自己留后路,国子监就是一条不错的后路。 从国子监出来的,将来就算没考上举人,也好去私塾混口饭吃。 悦来客栈门口,杨思焕站在马车窗边挥手说道“我要参加诗会,你先走,不必等我,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了。”语毕身子前倾,浅浅鞠了一躬。 “诗会”方仕林若有所思地颔首,“嗯,听起来有点意思,老子也要凑个热闹。” 杨思焕“” 方仕林说要去,到了晚上却不见踪影,杨思焕便自己赴会去了。 悦来酒楼与悦来茶楼同根,是徽州府最大的酒楼。夜幕降临后酒楼热闹非凡,成群结队的书生往酒楼里钻。 杨思焕跟着人群上了二楼,整个二楼挂满了诗作、画轴,看得出来这些人也是铆足了劲儿想要表现自己。 杨思焕却是空手来的,她大致游览一圈,看到的大多是些酸到倒牙的诗词,当中有一幅山水画倒是画不错。 那幅画旁站着一个中年女人,不少人围着她说恭维的话。 “所谓大器晚成,此番学道定然会点了您去国子监的。” 那人谦声道“不敢,不敢,你们才是真才俊,我考了十年才成秀才,实在羞愧难当。” “唉,英雄不问出处,如今就连那商户子弟都有资格科举,年龄大点又有何妨。” 听她们说了一通,方知这位大婶便是院试的第二名宋文善,她嘴上说自己去国子监无望,却还是带了不少丹青过来。 别人都是结伴而来,杨思焕只是一个人默默喝茶,频繁内急在茅房门口听到有人说“切,三十六岁才考上秀才,还想当贡生,那位莫不是做梦。还有那个案首来得也是不清不楚,听说是山河县的一个镇上的,还是礼部郎中的义女。” 说话者就是在宋文善面前拍马屁拍得最欢实的那位。 真是上厕所都堵不住的嘴,一人说罢另外一人应道“呵礼部郎中跑到穷乡僻壤认义女,当真是闲出世了,说得好听是义女,我看八成就是私生女。” 杨思焕闻言想要离开,她实在憋不住了。却听里面喊道“唉,外面有人,谁谁在外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十八章 杨思焕无意听她们嚼舌根,赶忙离开了。 她之前捧着茶杯悄然游荡在酒楼的角落,把诗词画作看了个遍,此番回到诗会时,多数人已然落了座。 见周威穿了身周正的孺衫,坐在大厅左侧前排第四座上,被一群人簇拥着。 这厮院试第四,又被人灌了几杯酒,当下正满面红光的坐在那里受人恭维,连腰都直了些。 大有农奴翻身的畅意,但见杨思焕进门,刚浮起的笑容当即僵在脸上。 杨思焕深吸一口气,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马上有人注意到她,暗自打量之后拱手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杨思焕。” 那人闻言啧然叹道“小小年纪就成了廪生,真真神童也” 此话一出,周围人都转到这边来,有人问“不知阁下今年多大” 杨思焕答“虚十五。” 话音刚落,众人皆唏嘘感慨。 “年方十五得中廪生,日后前途无可限量啊。” 余人俱附和“是啊是啊。” 杨思焕不大习惯这种场面,谦和地拱了拱手,目光低垂下去,飘落到宋文善身旁的空椅上,那是案首的坐席。 不得不说张珏那厮确实有点东西,轻轻松松就得了案首,若不是府试差了一点,那厮就连中小三元。 迟迟不见案首现身,闲人纷纷私下议论。 “你猜学道推举谁做贡生” “左右那个张玉肯定是没跑了,唉,人和人不一样,某些事情看起来有的选,其实从一开始早就内定好了,吾等就是腾云也赶不上咯。”语气酸得冒烟。 一时间人皆各怀心思扎在一堆,三三两两的低声八卦,话题大多是围着院试前五名打转,猜测贡生人选。 突然人群中走出一个人,冷哼一声“听闻诸位所议,不知这张玉是何许人我倒想会会她。”此言一出,满厅目光都被吸了过去。 此人正是张珏。 在众人的注视下,张珏从容地走到第一排的首座前,撩袍坐下。 朗声一字一顿道“王玉,这个字读作爵。” 此言一出,四下鸦雀无声。 “方珏清沙遍,纵横气色浮。好一个王玉成珏。”宋文善抬袖道,“在下宋文善,小字初修。” 张珏亦回“连珩。” 少顷,人各自落座去了,闲话也少了许多。宋文善倚着靠背,暗下打量杨思焕许久。 杨思焕装作不知道,面色如常,静静端坐着,直到外面走来一个瘦高的女孩,附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 她点点头便跟着女孩一道出去了,再回来时有些心不在焉。 她刚落座就听人朗声道“学道汪大人到。” 在场人都收声,数十双眼睛齐刷刷望向楼梯口。 汪绍棠着翠玉色常服,缓步走在中央地毯上,后面跟着四五位随行官员。 待几位在上首坐定,一众新秀才纷纷起身见礼“学生等见过学道大人。” 汪绍棠扬了扬袖子,缓声道“这是诗会,你们不必拘束,都坐下说话。” 语毕环顾四周,一改前几日肃穆的神情,微微笑道“常言道,寒窗十年,一切都已开始,至此却未结束。在坐的各位将来定然不乏国之栋梁,与吾同朝为官指日可待。” 在府城住的这几天,不少人都听说了汪绍棠的背景,她乃二甲第一出身,当年就被选为庶吉士入了翰林。 听她说到同朝为官,新科秀才们都很受用,对未来道憧憬又多了几分。 此时有人托着盘子过来,盘内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汪绍棠道“话不多说,本官在此先题诗一首,祝贺你们考取秀才。” 说罢,提笔蘸墨开始在丝绢上作诗,不一会儿就收笔。 一旁的随行官员道“来,我看看。” “朱阑坐对三笺字,红榜露颖始为琛。 座上喜聚新茂才,学中应得巧学生。 秋风绕屋乡试近,诗词连城才趣真。 所愿堂堂尽忠孝,毋劳滚滚役风尘。 ” 诵完之后复叹道“妙哉妙哉,大人真是好文采。” 汪绍棠道“好了,诗会开始吧。” 说罢,偏头望向张珏,道“张珏,你既为案首,今晚传花就由你收尾。” 传花是诗会的一部分,杨思焕闻言心头一颤,其余人也都紧张不安,只是面上都不显露罢了。 所谓传花就是诗词接龙,没什么难度,但这游戏更深一层的意义在于贡生的争夺,若站起来接口,就表示有意于贡生之衔,这是本府约定俗成的规则。 汪绍棠语毕,张珏应了声“是。” 随后宋文善站起来,不疾不徐念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宋文善坐罢杨思焕起身道“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这是唐朝的诗,这个世界虽没有唐朝,但只把唐朝换了个名字,该有的诗词几乎还是有的,只是宋朝之后就大变样了。 杨思焕抿唇坐下,听周威继续道“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到了松字就没人站起来了,其实哪里是对不上来,只是人都知道传统罢了。 今年的贡生肯定出自前四名,后面的人横竖是没希望了,既无望,便不掺合这事,免得丢份。 见无人答,片刻后张珏站起来收尾“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第一轮便算结束了,宋文善再次起身道“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 杨思焕轻咬下唇,唐朝之前枝开头的诗词,她怎么也想不到了,倒记得宋朝有一句,那诗词在这个世界是没有的,她若读出来岂不是有卖弄之嫌 她不说话,张珏也被难住了,这个尾收不住了,可见宋文善是有备而来。 场面尴尬至极,杨思焕不想放弃,思量再三之后终于站了起来,缓缓道“学生这里有首故人所吟之词,想对上一对。” 汪绍棠的目光投向眼前这个青涩而不失沉稳的少女,道“但说无妨。” “谢大人。”杨思焕道 “花褪残红青杏小。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 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却被无情恼。 学生要对的就是当中的那句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这诗出自宋朝苏轼之手,这个世界是没有苏轼的。 随行官员中有人问“哦这是何人所作” 杨思焕道“回大人的话,这是学生夫郎读与学生听的,应是其先母所作。”语气淡然,她自己都差点信了。 无人注意到,在她说出这些话后,汪绍棠目光微烁,眼下闪过一丝异色。 那位大人正要继续问点什么,却叫汪绍棠先开口捺住了话头。 “徽州府院试后素有开诗会的传统,本官便入乡随俗来此凑个热闹。” 汪绍棠扯了扯嘴角继续道“今夜之象似曾相识,尔等与本官榜上师生一场,亦是有缘” 学道的嗓音随着眸子一道低垂下去,似是想起什么往事,端起酒杯道“来,诸生举杯同饮。”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在随行官员的陪伴下游荡开去。坐上的秀才们也不拘着,都互相敬酒。 杯中是果酒,杨思焕喝完酒没什么感觉,宋文善见状扭头陪她又喝了一杯。 三巡酒过人的诗兴大发,不断有新诗被挂上墙。 杨思焕却不想凑这个热闹,学道今夜虽洒脱随和,她却隐约觉出不对,至于是哪里不对,她也说不上。 汪绍棠将诗作游览一遍,回到座上正襟危坐,道“想必在场的各位都清楚,承蒙圣恩,我朝各府郡有推举优秀生员入应天府国子监进修的传统。” 周遭声响戛然而止,人皆屏气凝神听汪绍棠继续道“今夜本官亦为此事而来。经本官与几位同僚商议,决定推荐两名生员入国子监。 这两位也可选择先入私学,国子监那边依旧会保留两位的学籍。 在此之前本官需说明,徽州是文化胜地,通过阅卷可见一斑,本官实感欣慰。在坐诸生皆有过人之处,然贡生名额只有两位,这也非吾等所能左右的。” 杨思焕眼睑低垂下去。 “下面宣布,贡生其一,山河县,案首张珏。” 张珏那厮气定神闲,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也是,无论如何张珏入选是板上钉钉的,另外一人是谁才是大家所关心的。 从放榜到现在,所有人都在猜,现在终于要揭晓答案了。 “其二,第三名杨思焕以上两生之名将录入国子监,待正式行过入泮礼便可入学。” 杨思焕闻言差点条件反射地答了“到。”好在话到嘴边止住了。这个结果意料之中,却是预料之外。 宋文善的拳头暗暗紧了紧。 “明年就是乡试年,由于种种原因,明年乡试和院试只差五日你们是幸运的,望好自为之,来年桂榜题名。” 学道再次环顾四周道,“今夜当是你们的良辰,本官再待下去怕是会抑了你们的雅兴,便先走一步。” 汪绍棠前脚刚走,杨思焕就急匆匆出去了,出了酒楼门,看到不远处角落停了辆马车。她遂径直走过去。 她弯腰进了车内,方仕林正坐在里面,道“连夜赶路,你吃得消嘛” 杨思焕道“走吧,别再耽搁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九章 杨思焕急急忙忙进了方仕林的马车,她不知道,不远处的巷口也停了一辆马车,车上的人正等着她。 “大人,她这就要走了。” 汪绍棠低声道“罢了,今夜还不是时候。” 皓月当空,马车从城下疾驰而过。 车里静悄悄的,杨思焕倚车板而坐,看着对面坐着的方仕林。 见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皱眉看着漆黑的窗外,这货如此安静,实在叫人不习惯。 一旁坐着的书僮轻扯杨思焕衣角,附耳低语“杨姐儿,我跟了主子十年,从未见过她像今夜这样,您能不能陪她说两句话。” 杨思焕作了噤声的手势,“随她去吧,她未必想开口。” 云溪镇方家,方老爷子于大前夜病逝,几个时辰前这个消息才传到方仕林这里。 老爷子当年是招亲的,招来方仕林祖母入赘,生了两个女儿都随老爷子姓方。 方仕林母亲作为方家长女,年纪轻轻就病逝了,长房就方仕林一个女丁,而方家二房前前后后纳了五房侧室,比起长房来人丁兴旺多了。 多年来方仕林一直由方老爷子亲自教养,如今老爷子说没就没了,对方仕林的打击定然不小。 沉默良久之后,方仕林突然咬牙说了一句“爹爹的,该死的狐狸精,等老子回去就掐死他们。” 书僮听她话里不好,紧张兮兮地压低声音道“姐儿,这话可说不得,叫赶车的听了转头说出去就麻烦了。” 方家大小也是镇上首富,半个江南都有方家的营生,大户人家庭院深,家族是非多,方老爷子突然病逝这件事更是疑点重重。 那货最近和杨思焕走得近,从她日常的话语中,杨思焕多少也知道了一些方家的事,她口中的狐狸精,想必就是家里的几个姨父。 按理来说老爷子去世三四天了,再有两日就要出殡了,消息不应该现在才传来,定然是有人从中作梗。 方仕林攥紧拳头,冷哼一声“我如今还怕了他们不成大不了一把火一起烧死算了。” 杨思焕挑眉,知道这货说的都是气话,却还要提醒道“你别忘了,杀人可是要偿命,不值得。” 那货偏过头去,再次沉默了。 赶了一夜的路,次日一早才到镇上。方仕林道“你自己走回去,我就不送你了。” 杨思焕颔首,背了包袱下车,看着车轮滚滚,马车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她心里清楚得很,那货嘴坏人不坏,说是说自己想留在府城玩,其实是为了捎她一道回家。只默默祈祷她能顺利扛过去吧。 下车的地方离集市不远,多亏坐了这趟免费的顺风车,回来的路费也省了。 杨思焕摸摸包袱,还剩了一两多的银子,从集市中游荡了一圈,出来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包月饼。往西街走了半里,拐进一条小巷叩开了一扇门。 开门的是柳夫子,没等杨思焕开口,夫子就笑着调侃“难得你还有闲工夫来我这,还不速速去给你爹和夫郎报喜。” 杨思焕道“昨日才放的榜,先生竟已知道了” 夫子笑而不答,反问她“你打算去国子监还是进县学” 夫子这一问就问到她心坎里,她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眼下还是没有主意,“学生还在考虑。” 夫子直言道“嗯,能去国子监自然好,只是你家这情况怕是负担不起,依我看县学也不赖。” 二人站在院子里说了几句,拜别夫子之后,杨思焕重新折回集市,雇了辆骡车,买了四袋大米。自己就提着两刀五花肉跟着车后面走。 乡间小路上,杨思焕看着堆得老高的米袋,心里有种莫名的安全感。来这个世界之后她是穷怕了、饿怕了,没经历过的人是无法明白她此刻心情的。 什么诗词歌赋、四书五经,那都是虚的,唯有这一车粮食才是实实在在。 路过村口时,年老的乡里聚在槐树下乘凉,看见杨思焕便问“思焕呐,中了没” 杨思焕挠挠后脑勺,羞涩地笑道“中了。” 老人们乐开了花“不差,不差,这么多年,咱杨家总算又出秀才了。” 消息传得很快,等杨思焕到家门口时,院子里已经围了不少道贺的乡人。 前几天周世景从集上买了两窝兔崽子回来,这玩意看起来小小的,却很会吃草,给多少吃多少。 乡人来报喜时,刘氏正心不在焉地在剁喂兔子的草,这两天他成宿成宿睡不着。 愁女儿落榜,又愁她中,中了要进学、要赶考,眼下自家连饭都不吃不饱 这么些年女儿吃药、读书,能借的都借遍了,不少亲戚看到他家人就像看到瘟神一样,大老远就躲着走。 他正剁着草,乡人们结伴进门便道“恭喜恭喜,听说姐儿成秀才了。” 刘氏闻言差点切到手,女儿榜上有名他自是高兴,笑容很快化作一声长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二十章(加更) “思焕她爹,别说村里了,就是镇上多少年才出个把秀才,这等好事落到你屋里,叹什么气呢” 刘氏不再说话,只招呼大家进屋喝水,陆续有人进门道喜,村里出个秀才不容易。 “小姐儿,前面的田埂太窄,我这车是进不去了,要不你去家里叫人过来抬抬”赶车人道。 杨思焕望向田埂尽头的院落,这里离家还有不少路。 不行,这世间的体力活都是女人干的,原主身子又单薄,她宁可多花几文钱叫车夫抬。 车夫生得人高马大,有钱赚她当然高兴,当即爽快地扛起米袋走了。 杨家,堂屋里。 不知谁说了一句“秀才回来了。” 杨思焕摸了十文钱给了车夫,抬脚进了堂屋,看到满屋子的乡亲先是一愣,向其中的几位同宗长辈打了招呼后才走到刘氏跟前,“爹,我考了第三名,以后就是廪生了。” 此言一出,刘氏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知道女儿考上廪生意味着什么,每个月五钱银钱攒起来,用不了几年就能还清债务了。 只是整个云溪镇十多年也只出过一个廪生,他自知女儿童生都是磕磕碰碰考过来的,本想着这次勉强挤进榜尾考个秀才已算幸运,却不敢想她竟考了廪生回来。 他闻言喜上眉梢,当即连声感叹“好好好,廪生好。廪生好哇。” “噫可了不得,我早说过焕姐儿手指骨节分明,到底不是做田的命。这往后可就是吃公家粮的哩,一个月六斗精米,还有五两银子拿。” “啧,哪有五两我明明听说是五钱。” “五钱也好,一个月是五钱,一年也有六两哩。” “这才哪到哪,思焕现在十四五,往后的造化且大着哩。” 屋里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了。 待人散去,刘氏点了三柱香,叫女儿在祖宗牌位前拜了又拜。 叩过头,杨思焕突然想起什么,她从书房的书柜里翻出一个布包,从中取出三两角银,这明明是学道赏她的银子,却不得不藏着用,现在她终于可以说了。 “爹,之前学道观风命题赏我五两银子,二两被我用作路费,这里还剩三两,我想买头羊给二哥送去” 突然冒出这么一笔钱刘氏自然高兴,却道“我晓得胡四忠厚,历来也是照顾你的,只是你大哥两个孩子出世我们没送羊,到你二哥这里却送了,这要是叫许耀琦知道,不是叫你大哥难做吗” 杨思焕一时语塞,她这几天一直记着这事,可听刘氏这话在情在理,着实是自己欠考虑了,沉默片刻才又问道“爹,我哥呢” 从进门开始杨思焕的目光就在人群里穿梭,这个好消息她第一个就想告诉周世景,可半晌都不见自己的童养夫,她一早就想问了。 刘氏就叹气“他去刘员外家讨工钱了,天没亮就出门,现在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就有个女娃急匆匆冲到杨家门口,一进院子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刘爹爹,刘爹爹不好了,世景哥哥拿了火把冲到刘员外家,你们快去看看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拿火把冲到人家家里了,莫不是被逼急了要做什么出格的事这怎么得了 刘氏闻言急了,操劳过度外加常年吃不饱肚子,他一时间关节僵劲不能动,胸口也闷得慌,没等缓过来就急忙道“思焕,你快去看看,快。” “诶”杨思焕说着就跟着女娃冲出家门。 小孩一路上嘀嘀咕咕,绘声绘色说道“景哥哥不肯走,刘员外就放狗出来,那狗是属狼的,听说打猎时带出去,它自己就能逮野鹿回来。 我见过刘大宝丢了好大的猪肝给它,它几口就给生吃了景哥哥一个没留神,就被那狗咬了一口。” 被狗咬可不是开玩笑的,这个时代又没有疫苗不行,不行,她得赶紧去看看。杨思焕三步并作两步,直往刘家去了。 刘员外,原名刘大贵,并不是真的员外,也是农户一个,只因祖上积了些钱财,多置了不少良田,是村里的土财主,人皆戏称她作“员外”。 说起这个刘大贵,村里最富的是她,一文钱劈作两半花的也是她,活脱脱一个铁公鸡,总拖工钱不说,人也泼皮,村里人都不愿挣她的钱。 要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刘氏和周世景也不会给她家帮工。 最近又有亲戚来家里催债,周世景连着三四天往刘大贵家跑,就为了要钱还债。 谁知道那厮瞧准杨家孤儿寡父的好拿捏,随手丢了一百文想给周世景打发了。 周世景从前也是书香门第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平时行止都是有分寸的,这次真是被逼急了。 此时周世景举着火把立在刘家院外,墨眉微蹙。 “一共一千三百文,你一文也别想赖掉。” 院子里刘大贵牵着两只猎犬,双手叉腰,模样甚是嚣张,“呵,大伙都看见了啊,这个野小子要放火烧我家嘞。” 围观人群中有小孩道“胡说,明明是你欠钱不还,还放狗咬景哥哥”小孩话没说完,就被自家大人捂了嘴,这种小人谁都怕得罪。 刘大贵扬起下巴,一脸无赖地说道“放狗咬他不闯到我家来,这狗能咬他吗” 说着,扯了扯绳索,两只狗就争先恐后地往前扑,退回去之后好一通乱吠。 如此来来回回好几次,周世景每每后退她就向前挪,一直挪到院子门口。 一旁看热闹的孩子当场就被吓哭了。 杨思焕适时赶到,路上她得知周世景被狗咬了一口,甚是担心。 她刚赶到这里,就看到两只大狗争着往周世景身上扑,想都没想,当即从一旁村民手里夺了锄头,疾步上去挡在周世景身前。 杨思焕听到自己颤声说道“哥,你别怕。” “哟,这不是杨书生嘛,听说前一段你还在吃药续命,这会儿倒是活泛了不少。”刘大贵嘲讽道,“现在不好生读你的之乎者也,拿着锄头是要打我吗” “你” 那狗长得头大屁股圆,一看就是烈性犬,看到杨思焕手拿锄头,非但不怕反而更激动了,直直向她扑来。 情急之下她后退两步,差点跌倒,周世景及时上前将她稳住。 刘大贵见状更得意了,笑道“站都站不稳,怕又是个短命的,赶明儿和你那死鬼老娘一样,考个举人再当场乐死,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哈哈哈。” 这话实在难听,周世景目光抖动,将火把攥得更紧了些。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杨思焕脸色一沉,将锄头对准狗头敲下去。那狗倒灵活,飞速地避开了。 刘大贵怒道“嚯,有人撒种没人管的小东西,居然来真的。”语毕松手放狗,“给我上” 其中一只狗冲到人群中,另一只四脚离地,蹿至一人多高,直往杨思焕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周世景挥起火把将狗打飞在地,那狗好像不晓得痛,马上爬起来转而向周世景身上扑。 周世景的火把方才滚远了,杨思焕扬起锄头闭目砸下去,恶犬呻吟了几声晕了过去。 杨思焕平时连只虫子都不敢杀,这下可把自己给吓到了,对着刘家院墙一顿乱敲“少废话,你给我还钱还钱” 刘大贵见状赶紧躲进院子里,一旁的周世景也愣住了,良久才过去抽走锄头,牵起杨思焕的手,道“别闹了,先回去吧。” 杨思焕却道“哥,不能就这么算了。今天她必须还钱。”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声哀嚎“哎哟,你个死畜生。”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人蜷在树上,裤子被狗扯烂,露出里面一排牙印。这人情急之下上了树,那狗就追别人跑了。 一时间路上都没了人影,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狗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小墩村村口,一顶翠幔轿停在路边,轿中人撩开车帘,挑眉问“这就是小墩村” 外面站着的人作一副儒生打扮,应道“是,大人。” “打听清楚没有,那位贡生家在何处” 那人道“听说她家在池塘边,前几天还走过水,墙都塌了一半” 这时候有人被狗追着在路上跑,看见村口有人,眼前一亮,当即狂奔过去。 轿子再次被抬起,没走几步,随行的人就道“咝大人,有人朝这边跑来了,好像在喊救命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却说那人被狗子追得屁滚尿流也不是没来由的。 人道是畜生没人性,殊不知它们记起仇来可是一流。 狗子叫三宝,早前那人从刘家院前经过,曾手欠拿石子丢过它,当时那小东西脖上拴了绳索,想咬她却挣脱不开,气得一通乱叫,这仇一记就是大半年。 所谓因果报应,说起来她是活该被狗追。 三宝追着到村口,远远看见抬得老高的轿子就停下了,站在原地逡巡一番之后就掉头走了。 那人不晓得,以为狗还在后头追,鞋子都掉了一只还在拼命跑,一路高呼“救命” 两抬的轿子走在路上,里头端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 她虽年老,却不显龙钟,依旧精神饱满,身着深青色圆领补服,头戴乌纱帽,仪态端庄。正是山河县知县曹大人。 曹大人闻声看过去,转而向贴身跟着的衙役道“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衙役去了一时,将那村民带上轿前。 那厮得知眼前人的身份,当即扑通跪下,叩拜之后头也不敢抬。 汗涔涔而下,哆哆嗦嗦说道“草民鲁莽,不知是县太爷1大驾,适才冲撞了。” 衙役悄悄向轿里知县低语了几句,知县沉吟不语,良久才道“本官早闻小墩村民情复杂,今日看来果不其然。” “大人,穷山恶水出刁民。”衙役压低声音,瞟了眼跪着的人,阴阳怪气地说道“要不咱改日再来,这次就先回去吧。” “不,叫她带路,本官要亲自过去瞧瞧。” 知县说罢,扭头撩开轿帘,向随行的县丞说道“青山,今日叫你也跟着见识一下乡野风情。” 县丞勾起嘴角,笑道“好。” 听得吩咐,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村西去了。 带路的光着一只脚,身上都是灰土,面上却一改方才的狼狈相,大摇大摆地走在前头,“大人,就快到了。” 知县撩开轿帘,颔首道“杨家可还有其他人” 那人回“她家两个哥儿都嫁人了。她娘中了举就疯了,没多久就殁了。有个爹尚在,早年采药跌下山,如今腿脚不怎么灵便,还有个童养夫,她家基本就靠那个童养夫做事过活。” 知县听了不说话,随行的衙役就叹气“鸡窝里飞出凤凰来,也是不容易。” 那人接嘴排揎“岂止是鸡窝,她家前几日还遭了一场大火,灶屋当场就垮了,墙也塌了半边,到现在都没修呢。” 说话间,一行人就来到刘家大院前。 只见那院门紧闭,不知哪个好心的村民搬来一个凳子。 杨思焕就趴在凳子上,正提笔写状子,打算明天去县里告状,周世景站在一旁陪着她。 不到万不得已,杨思焕并不会真的告状去,况且这点钱财纠纷,人家县衙也未必搭理她。 她这样做是想吓吓院里的人,于是边写边读“小人先母早逝不对,我现在是秀才了,写的状子是禀状,应该不同于寻常写法。哥,你说我应该怎么写” 周世景思忖片刻“嗯”了一声“不妨改称学生,其他的就不用变。” “好”她顿了顿又继续大声读道“学生先母早逝无奈同村刘大贵无故克扣工钱,人仗狗势,纵狗行凶,咬伤一众村民不惩之无以平民愤” 杨思焕声音越抬越高,引来不少围观的人,她们才听说杨思焕成了秀才,不同于平头百姓了,秀才写的状子是有份量的,遂都来看看。 当中不乏受过刘大贵欺压的村民,听到这些话直呼过瘾。 突然有人朗声说道“好一个人仗狗势。” 此话一出,众人目光齐齐望向不远处的轿子。 在众人的注视下,迎面走来一老一少两个人。 刘家大院里,刘大贵夫妻二人站在墙根下,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方才外面还叽叽喳喳地闹腾着,现在却没了声响。正纳着闷,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刘员外,快出来,县太爷召你喝茶呢。”语毕,人皆暗自偷笑。 刘大贵的夫郎惊道“不得了了,县太爷来了,怎么办” 刘大贵满脸不屑道“嗬蠢夫,那鬼话也就骗骗你,这穷乡僻壤的,还县太爷来了,干脆说圣上大驾好了。” 又一阵敲门声起,一声不等一声,说话者声音寒出冰来“大胆刁民,还不速速开门来” 刘大贵夫妻二人面面相觑,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刘大贵隔着院门问了一声“你你是哪个” “吾乃山河县县丞,知县大人与我一处站在这里,这门你开是不开” 许久之后,吱呀一声门开了,缝里探出一颗脑袋。 看到门前跪着一片村民,周遭鸦雀无声,果真是县太爷莅临。刘大贵那厮心头一颤,恍恍惚惚犹如做梦。 忽来一声厉喝“刁民刘大贵,还不跪下见礼” 那夫妻二人当即垂颈走出门来,膝下一弯,扑通一声跪在门口“草民在里屋不曾听清,开门来迟慢待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说罢,夫妻二人双双将头碰在地上,撅屁股求饶,一时无令一时不敢抬头。 许久不开口的知县曹大人踱至中央空地站定,冷脸道“本官受知府大人所嘱,特来此地走访新科贡生。却不想竟遇到这等恶事。” 顿了顿又道“里正何在叫她速来见本官。” 有村民应道“已经派人去请了。” 刘大贵窃窃瞄了眼一旁站着的杨思焕,所有村民都跪着,唯有杨思焕站在那里。 她也是刚知道杨思焕被举为贡生,更是打死也想不到知县会因此特地跑到这里来,当即心下一沉,磕头如捣蒜“都是误会啊,大人。” 曹大人冷哼一声“误会如此说来是本官理解错了” 村长适时赶到,忙上前拱手“草民不知二位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曹大人背手,偏头瞥了一眼村长,问“你就是里正” “回大人,草民正是。” 曹大人诘问“这下你倒来得及时,本官一来你就来了,早干什么去了你们村里发生这种事,你竟不知道” 这一连串的责问,令村长李仁德一时语塞。 “这” “哼”知县一拂袖,将手中墨迹未干的禀状甩给李仁德,“既然你在这里,本官就不越俎代庖了,你好生看看,事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你管是不管” 李仁德低眉,目光飞快扫完状词,当即表示一定严惩刘大贵。 “大人放心,草民一定好生料理此事,绝不窝庇徇私。” “如此这般再好不过,不如今日你当着本官与众人的面,就将这事了了吧。”曹大人环顾四周,又道,“无关人员都起来。” 刘大贵肩膀抖了几抖,埋头仍喊冤枉。 恶人喊冤叫屈古来有之,刘大贵这厮倒是喊得敷衍,呼了几声就不说话了。 杨思焕双臂下垂,双手扣在身侧,抿唇听村长李仁德怒道“刘大贵,你拖欠杨家工钱,可知罪” 刘大贵道“小人小人知罪。” 李仁德接着问“你放狗咬人,可知罪” “小人知罪。” 县丞是个年轻人,倒是个好玩的,打起折扇扇了两扇,一本正经接道“知错还犯,该打狠狠地打” 话音刚落,刘大贵夫郎就开始求饶“哎哟,打不得啊,大人,奴家的这把老骨头实在经不得打。” 县丞拢袖复道“你不说话倒罢,差点把你给忘了。 相妇教女本是你做男人的职责,你家妻主如此作恶多端,寻根究底是你相妇无方,你也该打。” 一言不合马上就招呼“来人。” “属下在。” “将这二人一并拉下去,杖刑伺候。”县丞说这话时,县丞眼睛盯着看的却是杨思焕。 说杖刑,却不明说打多少下,分明就不是真的想打,而是说给别人听的。 别人没发觉,杨思焕心思转了几转,仿佛领会到其中的意思。 抬眸与她的童养夫交换了眼神,向前一步躬身道“大人且慢,学生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两位大人相视不语,片刻后知县坐在凳子上,才道“杨生有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杨思焕拱手道“她们二人行止恶劣,触众人之怒,学生对此亦是深恶痛绝。” 她顿了顿又道“大人今日为吾等撑腰,依律杖责她们本是无可厚非。只是学生与她总归是乡里,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 县丞扯了扯嘴角,道“如此说来,你反倒要替她们求情了” 话音刚落,村民当中有人忿忿不平“思焕,你家世景走运没被咬到,有人却是倒了霉的。” “大人,您要替草民做主啊,您看那瘟狗把我咬得。” 说话者正是被狗咬了的倒霉蛋,当下正叩头,诉说刘员外的种种不是,裤子被狗子扯得稀烂,横竖也要讨个公道,这会儿连说带哭,甚是凄惨。 刘大贵依旧撅了屁股跪在那里,闻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县丞挑眉“杨生,你也瞧见了,受害者可不止你一户。” 杨思焕稳声应道“回大人,她蓄意纵狗差点咬了学生的家人,学生纵是忠厚无用,也不会轻易容她们逍遥去。只是想到这大叔被狗咬,正是农忙时节,田里的农活便无人代劳” 这时村长李仁德道“这好说,叫刘大贵替他干了就是。” “哦”县丞若有所思的说道,“明日我也放狗咬你一口,为赎罪而替你锄两天地,你意下如何” “这”李仁德愕然,思忖再三才试着说道“汤药费、误工费自然也要赔的,只是思焕说得也没错,与其打得她们动弹不得,不如罚她们干活去,大人觉得是否可行” 知县沉声道“本官无意多管闲事,左右都交与你了。” 杨思焕默默观望着,心中不由感慨两位大人思虑之周全。 而这满口官腔,一旁做田挑粪的哪里懂皆是听得云里雾里的,围观群众渐觉无趣,纷纷散了去。 期间杨思焕窃窃瞄了眼周世景,想看看他的反应,见他也正看着自己,她便下意识将目光缓缓飘荡开去,装作环顾四周的样子。 村长与知县话说到一半,知县话锋一转,向杨思焕道“时候不早了,杨生,引本官去你家看看。” 杨思焕怔了怔,才道“是,大人。” 村长作陪,知县与县丞走在前头,杨思焕与周世景紧随其后。 人都走了,留下抬轿的伙妇与两名衙役,衙役看着仍是跪地不起的刘大贵夫妇,其中一个衙役问另一个“还打不打了” “呃大人好像没说。” “是吗我记得大人明明说过杖刑伺候。” “啊呀,算了,要不随便来个下对付对付得了。” “我看行” 杨家,院子里。 刘氏在家实在不放心,生怕两个孩子惹了祸事。 正要出去看看,一出门就遇见村长李仁德,见同行的人中有一身着官服的,旋即激动起来。 “大人恕罪,孩子不懂事,千错万错都是民夫的错” 曹大人先是一愣,继而又道“杨家爹,快快请起。” 周世景上前将刘氏扶起,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刘氏听罢,登时喜逐颜开,千恩万谢就要将一行人迎进堂屋招待。 曹大人抬脚进了院子,环顾一番才温言道“放眼整个徽州府,人才济济,千百名考生争两个贡生之名,想也料见多难了。” 顿了顿又伸出两根手指,眯起眼睛复叹道“天佑我山河县,两名贡生都出自本县,本官身为一县之长,脸上也光彩,只是” 言止于此,她便不再说下去,目光落在破败的墙角。 村长李仁德察言观色,马上说道“大人有何指示,尽管吩咐就是。” 曹大人道“本官只是看到这坍塌的围墙,就想起本官早年读书时的景致,一时难免诸多感慨。” 县丞接过话头说道“啧,好端端的围墙怎会倒呢幸亏没有砸到人。” 一旁的刘氏正要开口,李仁德却抢先一步说道“说起这事,草民也是羞愧难当,当日贱内放火焚烧秸秆,不想竟叫东风吹出这等祸事。” 县丞望着李仁德笑道“不瞒你说,知县大人爱才心切,今日就是为了这些琐事来的。” 李仁德拭汗“草民明白,明白。” 随即许诺,五日之内带人来把杨家灶屋、院墙都砌好。 两位大人走后,刘氏与杨思焕坐在桌前,杨思焕不禁感慨道“那火明明是顺姐姐放的,村长却将过错揽到自家头上。” 刘氏道“还不是怕影响顾顺仕途,她岳母家就顾顺一个独苗,明年也要乡试了,可是半分污点也不能有。” 杨思焕默然,短短一上午的功夫发生了太多事,她也累了,凡事不去想,转过头看到周世景抱了筐草在院子里喂兔子。 早上那小孩子说话夸张,说周世景被狗咬了,她着实被吓得不轻,到那之后才知道狗只扯破了他的裤脚而已。 她走过去,端了杌子坐在周世景身旁,道“哥,我想了想还是去县学吧。” 周世景专注地喂着兔子,头也没抬地说“最好还是去国子监。” “国子监是后路,若乡试不中,我便去那里混个教习” 听她这样说,周世景扭头温声道“家里有我和爹,你只管读书就是,钱的事不要多想。” 他说罢,缓缓低头继续道“既然你已经成了生员,待你元服之后,也该成亲了。” 逆着阳光显得周世景的脸庞益发清俊,许久之后他才柔声继续说道“好好读书,你会有出息的。 元服之后最好最好能娶一位知书达理的官家公子,和你一般大,将来” 不待他说完,杨思焕就将他打断。 “我不会的” 她偏过头去,拳头越攥越紧,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语气突然变得很不耐烦。 周世景闻言搁下竹筐,将她细细打量一通,才发现她好像生气了。 为了缓和气氛,他将话头一转,说道“你方才做得不错。县丞并非真要杖责刘大贵,衙门之外若将她们打出好歹,总归不好。 况且两位大人为你而来,刘大贵若因你被打,传出去也不好听。” 杨思焕仍是不说话,倔强地偏着头,目光却时不时往周世景那边瞟。 她想,自己这是怎么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抓虫) 杨思焕觉得自己胸口被一股气堵住,却瞥见周世景仍在若无其事地喂兔子。 这感觉就好像铆足力气,一拳打到棉花上。她越想越难受,却不知为何难受。遂起身进了屋。 堂屋里,刘氏想着心思,杨思焕坐到跟前他也没发觉,听她一连唤了几声“爹”才回神。 “哦,怎么了” “想和您商量进学的事。我想先不去国子监,柳夫子也说了,县学就挺不错,您意下如何” 刘氏也正为这事犯难,晓得女儿是个懂事的,国子监在应天,光来回的盘缠就不少,且京城花销大,到了那里钱就不值钱了。 只是好不容易得了监生名额,怎能说不去就不去 “话虽如此,可我听说近年乡试国子监都是有例额的,监生的卷子单独评阅。”刘氏道,“中举的把握也大许多” 杨思焕回“爹,便是例额再多,哪里轮得上我这平头百姓想那国子监中,还是达官贵族后裔占多数,我就算去了,也不过是给人家做陪读的。” 刘氏听罢沉吟半晌才点头,叹道“也好,你觉得行就行。我抓紧给你做身兰衫,而今你与往日不同了,处处讲究体面。” 这日之后,杨思焕在书房读书读了小半个月的书,赶上连日的阴雨天,气温骤然下降。 刘氏犯了旧疾在家,得闲就给女儿杯子里续水。 刘氏临睡前给女儿又倒了一遍水,道“我来是想告诉你,胡四沾了你的光,接了镇上孙府的单子,她家一年到头就是无事也要千把斤的肉。” 杨思焕闻言打心里高兴“太好了。” 听刘氏又问“你和世景吵嘴了我看你们这些天都不怎么说话。” 杨思焕抿着嘴,突然之间觉得很累,良久才垂眸回“您多心了,没有的事。” “那就好,明日进学要带的东西都给你备好了,这一去小半年,到那里记得要按时吃饭,马上天冷了注意保暖。” “爹放心,我晓得的,你们也要注意身体。” “早点睡吧。”刘氏说完,轻轻带上门走了。 刘氏走后,她便吹灭油灯伏在桌案上,听着屋外的风雨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次日早上雨总算停了,只是田埂上都是泥淖,杨思焕背着包袱,皱着眉头站在晨雾里。 一咬牙,干脆卷起裤管,准备脱鞋光脚走。 “我来送你过去。” 杨思焕闻声转过头,没等她反应过来,周世景就将她揽腰抱起。她这几年没怎么长个儿,周世景很轻松就将她揽入怀里。 “正学服,拜笔墨,入泮池,跨壁桥”周世景低声说道,“往后的一切都从这里开始,你安心读书,家里有我在。” 声音从头顶传来,杨思焕低头,掀开眼帘只看到周世景微抿的薄唇,继而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好。” 周世景将杨思焕送过那条泥泞的小路,抬手替她整了整衣襟,又塞了半捆芹菜给她,转身消失在晨雾里。 杨思焕低头看着手中的芹菜,这才想起入泮礼的事。 古书有云入泮宫,出府学,上青云路。 入泮礼是秀才入学的仪式,庄重异常,意义非凡。 正如周世景所说一切都从这里开始。 早前雇好的骡车刚到,车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了一路,最终稳稳停在村口。 杨思焕提步向车的方向走去,倏尔回眸,身后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小东家,今天路不好,再不走,我怕天黑前赶不回来。”车夫柔声催促道。 她这才弯腰上了车。车轮滚滚,向县城驶去。一路无话。 傍晚杨思焕风尘仆仆地赶到县学。 一切打点妥帖之后,有人将她领走,穿过三重仪门进了一座院落,院中有池塘,中央修了八角亭,一旁的石凳上坐满书生,一时间无人说话,皆在默读。 带路的人头戴方巾,书生气十足,一路上缓声介绍“西边是伙房,南边是茶室,不过那可不是喝茶的地方,进那里的人出来多半带着伤,你以后就知道了” 沿庑廊走下去路过很多房间,这些便是斋舍。那人又道“对了,你室友昨天就来了,说起来你们应该认识。” 说着随手指了一间房,道“那间就是,钥匙给你,我就不过去了。” 斋舍门紧闭,却没上锁,她推开斋舍门,看到桌案前坐着的人,不由得怔住了周威阴魂不散,又一次成为她的室友。 那货正盘腿靠墙而坐,手里捧了本书在看,见杨思焕进门也是一脸诧异,却也没说话,低头继续看她的书。 另一个室友还没来,床铺是空着的,杨思焕默默整理自己的行李。 因她是廪生,学里免费发了被褥,就连日后的三餐饭也是不要钱的,这一点她很满意。 她环顾四周,发觉县学斋舍比启明书院的大,且一间只住三人,又有单独的床铺,比以往的通铺好多了。 简单收拾过后,她跪坐在桌案前开始看书,听一旁的周威冷笑道“我前几日见到方仕林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杨思焕挑眉“她怎么了” 周威略带嘲讽地说道“哦你们那样要好,这事你竟不知道” 说着,她转头看着杨思焕道“她被方家扫地出门了,如今颠沛流离,呵,也是可怜得紧。” 杨思焕闻言轻咬嘴唇,许久才抬起头来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周威却不说话,勾着嘴角起身出门了。 没过多久,从门外进来两个小厮,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搬了许多东西过来,随后一个身着月白缎衫的人走进杨思焕的余光里,那人刻意清着嗓子道“咳咳杨,你也在。” 杨思焕循声望去,原来另一个室友是张珏,她也没去国子监。 左张珏,右周威,夜里杨思焕翻身都是小心翼翼的,又总想着方仕林的事,一来二去就睡不着了。 次日天不亮院子里就热闹起来,一个个穿戴整齐出了门,齐齐汇聚在县学大门口。 今年的新秀才比往年多不少,有十一二个,当中有一半是其他县的,教谕还没到,大家三三两两低声交谈。 杨思焕站在人群里,听到有人道“诶,我听说那两个贡生都没去国子监,来咱们这了。” 另一人轻声回“嗬,有这等事,放着国子监不去,那两位莫不是脑里都有疾” 张珏走出门,引来众人侧目,那夜诗会上当属她最扎眼,人都认识她,相比之下杨思焕就比较低调,一声不吭地低头背对着其他人,竟没人发现她。 张珏走到杨思焕面前顿住,肃然道“她们说你脑里有疾。” 此言一出,周围人都笑了,杨思焕抿唇偏过头去,不理会她。 天边的红霞浮起,映得门前的池水通红,众新生聚在半圆形池水旁,排着长队等待行礼。 从身边人的议论声中,杨思焕得知一个消息,今日入泮礼除了教谕之外,还会来一个人,据说那人来自京城,又是探花出身。 正因为如此,今年围观的百姓格外多。 三声鼓鸣之后,满街喧嚣骤然消失,在一行人的簇拥下,从人群中走出两个人。 其中一人是县学教谕,头戴四方帽,身着广袖绸袍,看起来四十岁上下,将来这些秀才全是她的学生。 与教谕并排走着的人,杨思焕认识,正是县丞。二人背手走到高阶上站定,当即有人宣道“入泮礼正式开始。” 教谕道“今年有幸,请来前科探花陆大人见证你们的入泮礼。” 杨思焕闻言不禁暗自感慨,堂堂探花竟只做了县丞,却看那陆大人身着白色常服,神态自若站在那里。 教谕道“礼记有云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先正衣冠,然后作学问。” 说罢,有人朗声宣道“众生,正衣冠。” 之前还嘻嘻哈哈的人,当下俨然一脸肃穆,各自整理衣冠,以张珏为首,按县试成绩高低,排着整齐的队伍恭立于学堂前,片刻后教谕走下石阶,站在队伍前列。 有人宣道“过泮池。” 在教谕的带领下,众学生跨过水池,进门去了东边的一间堂屋,拜完圣人画像之后,教谕与陆大人在高首坐定。正式的拜师礼就开始了。 “奉六礼。” 所谓六礼,分别是芹菜、红豆、枣子等,各有寓意,象征勤奋、红运高照、早日高中 杨思焕跟在张珏后面献了六礼,一旁的陆大人呷了一口茶,笑道“恭喜老师喜纳新材。” 杨思焕注意到“老师”二字,才想起来之前好像听人说过,县教谕原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原是京官,后不知为何做了教谕。 也难怪外县的秀才,挤破头也要往这学里扎了。 之后又行了繁复的礼,教谕便开始训话立威。 “从今往后,尔等就是我薛某人门下学生,为师不求你们都能闻达于世,但求你们能学会做人。你们同出一门,将来无论是科考还是官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凡有作奸犯科之辈,为师定不轻饶” 原以为教谕只是例行训话,却没想到她训完之后又道“多说无益,今日当着你们的面,我就来清理门户。” 话音刚落,就有两个训导押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进门跪下。学里其他人也陆续赶来围观。 县丞陆大人脸色微变,看起来她也没想到会来这么一出,忙道“老师,这不好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陆大人嗓音渐低,“不好吧”三字几不可闻,这么多年,老师的脾性她是知道的 杨思焕站在一旁,袖中五指拢紧攥成拳头,她认出地上跪着的人,是昨日领她进门的师姐。 那位师姐跪在地上,双唇抿作一条直线,半低着头,周遭一片死寂。 教谕端坐在太师椅上,沉声道“青山,你来说说,替人科考该当何罪” 此言一出,众学生唏嘘不已,犁朝历来重科举,替考可是大罪,替考者一旦被发现,轻则流放,重则赐死。 县丞陆大人怔了怔,蹙眉道“重当凌迟处死、连坐三族,轻则”说到这里,她沉吟良久才复道“不好一概而论,还需视情况而定。” 这时门外有人道“小陆大人不愧出身名门,措辞当真讲究。” 众人纷纷让出一条道,汪绍棠款步从中走出,一脸淡然道“薛教谕,别来无恙” 说着,目光掠过地上跪着的人,挑眉道“哦,本想找您叙旧,看来来得不是时候。” 薛教谕漠然回道“汪大人说笑了,您如今日理万机,断不会无事空跑。”说罢指了指右手边的椅子,道“看茶。” 汪绍棠落座后,端起杯子拨弄浮茶,道“薛教谕既然这样说,本官就直说了,数日前的院试有三张试卷有疑,本官明查暗访之后,怀疑为那三人替考的是同一人,一查就查到这里来了。” 薛教谕坦然道“不瞒汪大人说,此事确实是这狂生做的,狂生名盛臣之,是去年的院案首。她一人替考三卷,若不是她昨日向下官自首,下官也不敢相信此事。 不过公堂有公堂的律法,学里也有学里的规矩,将此女押入官衙之前,请大人准许下官先杖她四十,以儆效尤。” 汪绍棠闻言,目光微烁,再次将地上跪着的书生打量一通。 “哦自首可” 她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被薛教谕的一声厉喝打断“给我打,四十杖,一杖也不能少” 话音刚落,五尺有余的立威棒高高扬起,重重落在盛臣之的背上,几杖下去,惨叫连连,青衫已经渗出血来。 杨思焕低下头,再不敢看下去。众生惶惶不安,纷纷挪开视线。 打完之后,薛教谕起身,冷脸道“今日之事希望尔等都能记住,以此为戒。”说完,她屏退众生,茶室里只剩座上的三人。 很快县衙来了人,县丞陆大人才出来,亲自下令将人拖走。 那四十杖没打完就被汪学道止住,好好的入泮礼,差点就成了凶案现场。 从这之后,凡教谕的课无一人敢迟到、溜号。 碍于斋舍里的张珏和周威,杨思焕每日散学后都不走,仍留在学舍读书。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将四书集注看过一遍,合上书却依旧没甚印象,一时烦闷不已,再读时就少了许多耐心。 只一想到家里的两男人,她便不由地重新端坐,耐下性子重看第二遍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骤凉,秋冬不辨,这天傍晚,杨思焕坐在学舍里打着摆子,伸出冻紫了的手合上书,闭目默诵“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意思是” “啧,你莫不是在背四书集注恕我直言,这样很蠢。”不知何时张珏坐在她身边,来回翻着她的书道。 杨思焕闻言睁开眼睛,问“那你说应该怎么背” 张珏托腮勾起嘴角“要我说,根本就不用背。多看几篇八股文自然就理解了。” 杨思焕“书还我,不要打扰我。” “真的,与其干巴巴地背下来,不如自己照着集注多破几次题。” 听她一本正经地道,杨思焕思忖片刻,觉得好像有点道理,谢过她之后准备收拾东西走,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为何不去国子监” 与明清相似,犁朝乡试的卷子分朱卷和墨卷,考生自己写的是为墨卷,墨卷交上去之后会被糊住姓名、籍贯,并且编好字号,由专人以朱笔誊抄一遍之后才会交给考官批阅。 那朱笔誊过的就是朱卷,国子监监生的朱卷会被标上“皿”字的标志,单独评阅。并且从几年前开始,犁朝规定每次乡试国子监监生中至少有三个举人的名额。 这样一来,国子监监生中举的几率比其他试子高得多了。 张珏却道“我为何一定要去国子监再者说,外面风言风语我就不信你没听过。” “什么” 张珏支起双肘,两掌交叠在下巴下,道“诸如我是礼部某大人的私生女,又如我见色忘书,因撇不下小侍留居本县” 这厮说这话时一脸云淡风轻,像在说别人似的。顿了顿,望着杨思焕又道“这些,你或多或少听说过吧” 杨思焕愣了愣,这种情况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只觉得这厮莫名其妙,低头收拾笔墨,淡淡回道“我不知道,不关我事。” 张珏道“马上就跟你有关系了,这几天晚上我想找你帮忙,只是可能要委屈你一点了” 听她说了一堆,杨思焕皱眉道“你半夜出去这被训导知道可是要挨板子的,不行,这忙我帮不了。” 张珏闻言丝毫不觉意外,不紧不慢地说道“忙不是白帮的,我听说你有个做屠妇的二嫂” 此后夜里听到梆子敲过两声,杨思焕就知道亥时已到,准时出去上茅房,张珏随后也跟着一道出去。每隔几夜就有这么一次。 周威平常睡得早,每次杨思焕回来时斋舍的灯都灭了,一连好几次都是如此。 直到有天夜里下雨,周威半夜被雨声吵醒,迷迷糊糊地发现张珏的床空着,就留了个心眼,次日夜里就假装睡觉,待杨思焕与张珏出门后偷偷跟了出去,月光下看到张珏踩在杨思焕肩膀上,正准备翻墙出去。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杨思焕闻声惊出冷汗,猛然回头见训导站在她身后,寒声道“跟我来。”说罢又抬头看着墙头上的张珏,“还有你,马上给我下来” 半夜,茶室里,张珏与杨思焕跪在冰凉的青石地面上,训导去找教谕了,就叫她们先跪在那里。 杨思焕咬咬牙,抬眸望着前方摇曳的烛火,问道“你之前说过的话还算数吧” 张珏怔了怔才道“算,只是待会训导问什么你都要说不知道,这是我的事,你少多嘴。” 杨思焕低头不说话,她知道张珏这样说看起来是在威胁她,实则是想将责罚多揽一些走,但她知道,今夜的一顿打是逃不掉了。 握紧拳头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不过,就算你不说,教谕恐怕也知道大概,她可是老狐狸,你仔细被她套了话。”张珏扭头道,“你还记得入泮礼的那天吧” 最后那师姐被拖出去时只有半口气,场面惨不忍睹,她怎能不记得 只是不知为何,听说那师姐前几日被放出来了,还回县学收拾了包袱,从此被除名,没有流放、没有连坐,只是被禁了一次乡试。 杨思焕想着想着心思就跑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一时间忘了自己还在跪着,教谕走到她身边站了好久,她也不知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薛教谕冷道“这里是县学,不是你家祠堂,半夜跪在这里做什么” 两人闻言面面相觑,明明是吴训导叫她们跪着的,听教谕这般说,她们连忙站起来,躬身听训。 谁知教谕只字不提今夜的事,只道“贡生又如何,往年有不少案首连年不过乡试的先例,你们二人当下就敢如此乖张堕落” 杨思焕听这话里不好,霎时间红了脸。 教谕突然又道“杨思焕,你作出来的文章好一时歹一时,三年一次的大比,你可是打算拿这种东西去碰运气”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篇文章来。 她抬袖接过,正是她白日刚交上去的诗,题目是“惊雉逐鹰飞”,出自南北朝庚信的诗。 以此为题作诗帖诗。 乡试第一场就有试帖诗,八股文一开始就是由试帖诗演变而成的。往往以前人的诗、典故等为题,共作八联诗。 在杨思焕看来,试帖诗比起八股文来略简单一些。对她来说,知道诗的出处就成功了一半,然后像八股文一样破题、承题注意韵律就可以了。 她今日作这篇几乎没费多大力气,就是现在再看一遍也没看出什么不对。 “咝你还看不出来那句“几度愁展翅,一瞬失余麾”你自己读来不别扭” 教谕扬起脸来,道“凡平仄不能调者,谓之失拈,你上句用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下联却还接仄仄平平仄,典型的驼顺风旗2。” 此言一出,杨思焕心下一颤。 所谓“驼顺风旗”是试帖诗大忌。乡试分三场,每考完一场卷子就会被糊名收上去,过三日再考一场。 若犯了此忌被考官发现,接下来的考试资格就会被取消,她竟没注意,也难怪教谕会这样说了。 杨思焕一时羞恼,垂首恭立“学生明日重新写过再交与您看。” “你自当如此。此外你这一手烂字我早也说过,只是怕你难堪故不曾点破,现在看来我是非说不可了。 若不是今年新学道上任要求誊朱卷,你怕是连院试也过不了。” 教谕又一盆冷水泼下来,“乡试按理是要誊过,但历年除了应天府,哪有真的誊朱卷的先例我若是考官,管你写得再天花乱坠,我也直接懒得看了。 有些话难听,我不说二回,你自己掂量去吧。” 今夜教谕全程逮着杨思焕批,而张珏只是领了两戒尺,想来教谕也难找出她文章的错处。 虽没挨板子,杨思焕却心如针扎,回斋舍的路上张珏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犹豫再三才支支吾吾道“对不住,杨,都是我的错。但我我字写得也是一般般,不然好歹能帮帮你。” 月光泻了一地,站在布满青苔的青石路上,杨思焕的睫毛重重垂了下去“没事,这事怨不得别人。” 教谕言之凿凿,话虽无情却句句在理,杨思焕长抽一口气,不想再说什么,只管提步往前走。 回到斋舍,一夜辗转无眠,她闭上眼睛,颓唐瞬逝,默默告诉自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既然错了,此后就当多加自省。 说做就做,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驼顺风旗的大忌她记得了,日后再也不会、也不准有第二次,只是这一手坏字可是积重难返。 她之前也没怎么学过毛笔字,原主的那手字她也未能继承下来,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现在开始练。 说起书法,她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周威那厮的字。 有一说一,她记起曾看过周威的字帖,那满页正楷,干干净净,横是横竖是竖。 她呆想了一夜,自己要是能写出周威那样的字就好了 早上周威正整理床铺,无意间抬眼就撞见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 “你看我做什么” “我想买你的字帖。”毕竟是求人,她语气都柔了几分。 那厮先是一愣,后道“不卖” 这个回答也是意料之中。不过她无意强人所难,不卖就算了,反正字写得好的也不止她一个。 刚这样想,却听周威道“你用的时候注意保持整洁,用完记得还我。”她说这话时背对着杨思焕,神情莫测。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杨思焕刚来县学时诸多不适应,一转眼的工夫已经到了年关。腊月二十七的那天,县学就将秀才们都放回了家。 杨思焕搭了张珏的马车回家,张珏倚着车壁,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问“在想方仕林的事” 此言一出,杨思焕蓦然抬头,真叫这厮说中了,她一上马车就想起上一次坐在她对面的方仕林,那货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好久都没了消息。 “别担心,她走到哪里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张珏撇撇嘴,道,“有道是祸害遗千年,那种人落地生根、见风发芽,埋在土里都能钻出半寸苗来,且顽强着呢。” 话糙理不糙,杨思焕被这话逗笑了。 天上飘着大雪,寒风凛冽,卷着雪片直往脖子里钻,杨思焕提着刚领到的五斤牛肉走在田埂上,脸冻得失去知觉,心却是暖暖的。 远远就看到周世景在门口铲雪,遂迎上去唤了声“哥,我回来了” 周世景循声回头,怔了怔,勉强挤了丝笑意出来“回来得正好,家里来人了。” 杨思焕一听这话顿觉不妙,歪头再看堂屋的四方桌前,围坐着好几个陌生面孔,而刘氏正愁眉不展地坐在低矮的杌子上。 她第一反应就是,年底了,讨债的又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每年这个时候家里总会有人来要债,杨思焕想起这事,当下面色一沉,提步向堂屋去了。 堂屋里,四方桌前坐了一女二男共三人,一边还立着两个仆从,本来就不大的堂屋略显拥挤。 杨思焕刚跨进门,当中的女人便站起来,并了四指抬袖问道“这个就是小杨相人了吧。” “相人”是秀才的尊称,杨思焕回想往年讨债的到家里来,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嘴上哪曾有过一句好话这人倒不像债主。 再看那座上的两人,个个锦衣华服,都是养尊处优的派头,杨家可没这种亲戚。 “正是在下。” 杨思焕正纳闷,刘氏就过来拉拉她的胳膊,“儿啊,你你回来了,瞧你这一身雪渣,快去进屋换身衣服。” 杨思焕没细想,几乎是脱口而出“没事,拍一拍就好了。” 说着,她将袖子抖了几抖,无意间瞥见刘氏意味深长的眼神,这才品出他方才话里的意思。 “哦方才还不觉得,鞋子竟全湿了,我还是去换换吧。” 杨思焕去了一时,又折回堂屋“爹,您把我棉鞋收哪了没找到。” 父女二人进了里屋,杨思焕低声道“爹,您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刘氏坐下就叹气“你是个懂事的。外面那几位说起来都是贵人,生意都快做到京城去了,她家的姐儿年后县试,要找廪生托保,这就找找咱家来了。” 杨思焕沉吟半晌。 县试前考生都要有廪生签字作保,否则就考不了,一般廪生巴不得给大户子弟作保,好卖个人情。 她缓步走到门边,从缝里又将堂屋的几人打量一通,像他们这种有钱人家,应该有人排着队作保才是,找谁不行,却为何主动找到她这里来 她正有话要问,就听刘氏说“她家姐儿声名在外,曾因私藏夹带被赶出来过,连考场都没能进得。听说是个不学无术的,哪个敢给她作保” 顿了顿又道“那两个男人一个正夫一个小侍,正夫房里的长女前年也成廪生了,偏偏不给她亲妹妹作保,可见这里面大有猫腻。” “原来如此。” “我儿,一会儿出去她们肯定要把好处都罗给你听。任她说得再好,你都别答应。”刘氏说着,攥紧女儿的衣角再三叮嘱“左右你的前程最要紧。” 杨思焕抿唇颔首,换了双干净的鞋子出去了。犹豫片刻坐在桌前,谦然问道“各位下踏寒舍,不知所为何事” 当中年轻的男人先开了口“想必你也听说了,我儿马上县试了,我家在山河县也算是有名的。” 男人说着话,目光轻蔑地从杨思焕粗布长袄上掠过,又道“多少人排着队给我儿作保呢。” 杨思焕若有所思地挑眉道“哦如此一来,你们能找到我这里来,可是在下前世修来的福分” 语毕,另一个男人厉声道“住嘴。”这男人一身灰兔裘衣,年纪与那女人相仿,想必是家里的正夫。 这正夫转而又向杨思焕陪笑“杨家小相人,我们没有这个意思,我们大老远驱车过来,是真心实意跟你谈这事的。” “实不相瞒,在下很快也要参加秋闱了,因此除族人之外,不敢轻易为人作保。”杨思焕说着就起身道,“所以” 正在这时屋外突然闹将起来,院子里有人扯着嗓子道“啧啧啧,瞧这大门、这灶屋,哟,还养起兔子来了。” 杨思焕闻声出去了,看到院子里一个中年女人,袖手在院子里晃来晃去,一瘸一拐晃到兔窝边,猫腰提溜起一只兔子,顺手就揣进怀里要走。 杨思焕认得她,此人名叫杨炎,和她同出一宗,因有脚疾且好吃懒做,三十好几也没能娶夫,欺负刘氏孤儿寡父,每年过年都要来这里揩一把油。 只因杨思焕母亲去世时无钱出殡,此人母亲好心出了八百文,给发了丧,没多久此人母亲也去世了。 此人好吃懒做、坐吃山空,每年年底都要过来要那发丧的钱。 开始杨家还不上,这厮就过来顺走一些小东小西,此后年年来,说什么以往的都是利息。 不知从哪年起,那小小的八百文在这厮口中就利滚利,变成十两银子。 亏她能说出口,十两银子都能够杨家十多年的吃喝了,她们哪里拿得出 且这厮人高马大,又常年袖揣匕首,发起浑来就拿起匕首比划几下。 刘氏就只有叹气的份,想这厮母亲也是老好人,怎么就养出这么个混账东西 刘氏毕竟是书香门第养出来的,吵架撒泼的事可干不出来。 总念着老宗亲昔日雪中送碳的情谊,想着都是小东小西,大过年的怕惹事端,也不准周世景管。 眼看那厮顺了只兔子就要走,杨思焕忙追上去,喝道“你给我放下” 那厮刚走出院门,听这声音马上回头,笑道“哟,我大侄女回来了。长高了不少啊。”说完抬脚又要走。 “给俺站住” 说话者竟是二嫂胡四,她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将独轮车横在杨炎身前,拦了她的去路。 杨炎嘁了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乡巴佬侄婿。”说罢,当即掏出匕首来,蹩脚地在空中划啦几下,原以为这样就能吓到胡四。 却看胡四,不紧不慢地从车把上挂着的框子里,拿出老大的一把剔骨刀,瞪眼道“嗯把兔子放回去” 杨炎后退两步回到院子里,转头拿匕首指着杨思焕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想当初你死鬼老娘臭在家里,连口棺材都买不起,还不是我家老太太给出的钱,吃你一只兔子怎么了” 杨思焕冷哼一声“去年一只鸡,前年五斤米这么多年加起来还不够你八百文的 再者说,当初姨奶奶明明白白说了,她老人家早年受过我祖母恩惠,这钱她不要了。” 杨炎白了她一眼,“老太太病中说的胡话也作数况且我这有白纸黑字的欠条,可是你爹当年写下的” 这会儿刘氏也出来了,杨思焕扭头问他“爹,这欠条怎么回事姨奶奶不是说了不要咱们还了吗” 刘氏就叹气“这又是一桩事了,你出世没多久就病了一场,你姨奶奶出钱给你看的,我就写了这欠条钱早就还了的,你姨奶奶说欠条丢了,不知怎么回事就被她翻了出来。” “有欠条在,就是闹到官衙里我也不怕,有钱还钱,没钱我就走了。”那厮说完一瘸一拐又要开溜。 真是欺人太甚杨思焕攥紧拳头,浑身都在抖。 “啊哟。”突然一声惨叫,原来方才杨炎没长眼,踩在周世景的铁锹上,周世景随手一抽,那厮就滑倒在地。 杨思焕低头,看到那张欠条飞落脚边,当下抬脚踩了上去,嘴角随之扬起。 “好几个野小子。”杨炎狼狈地爬起来,抡着拳头就要打周世景。 周世景不动声色地侧身躲开了,那厮又要打,却被胡四掼倒在地,她怀里的兔子也跑了出去,一蹦一跳地蹲在周世景身边。 胡四扔了一两银子到雪里,扬着杀猪刀道“欠你八百文,还你一两,以后你要再敢进门,俺见一次打一次滚” 话音刚落,那厮就连滚带爬地爬出去了。 看着胡四提了杀猪刀从雪里走来,堂屋里的几个人都坐不住了。胡四一屁股坐在四方桌前,啪嗒一声把刀搁在桌面上,惊得座上三人直冒冷汗。 刘氏就过来给她倒水,埋怨道“你提刀做什么地上滑,你万一没站稳,真的伤了人怎么好” 胡四咕噜咕噜灌了一碗水下肚,瓮声瓮气道“爹放心,俺这一天天手起刀落,下手且稳着呢。” 三人闻言面面相觑,本还打算软磨硬泡一番,听胡四这样说,忙都起身要走。 “既然既然小相人还没考虑好,那我们过几日再来,这便告辞了。” 看人都消失在大雪里,刘氏才松缓下来,突然又想起什么,没好气地问胡四“这都年底了,你一家老小饿得两眼发花,谁要你掏钱给那无赖的” 说着把杨思焕刚提回的牛肉分了一半丢给她,催着她回去。 这会儿周世景在灶屋忙活,杨思焕想要帮忙却插不上手。 就到院子里拿起剃毛挑子替周世景薅兔毛。 周世景养的不是肉兔,这种兔子肉质一般,但很会长毛,薅了毛囤起来,送到镇上卖钱也是一笔收入。 胡四迟迟不走,刘氏开始一脸不悦,不知听她说了什么,面上渐渐露出笑意,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刘氏亲自把胡四送出门,硬把那牛肉扔到她的小车上。 胡四走后刘氏长出一口气,转头准备进屋时,看到女儿蹲在兔子窝前,登时变了脸,“造孽哟,大冬天的,你薅它毛做甚” 杨思焕看着手下光秃秃挤在一起的几只兔子,倒抽了一口凉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在家的几天,杨思焕总想帮忙做点杂事,刘氏却再也不准了。动辄就说她做不好,又叫她只管看书去。 腊月二十九,下了两天两夜的大雪终于停了。大清早,刘氏拿了把一人高的大扫帚给杨思焕,随口说了句“前日老姑奶奶特地来找我,说后年的九月没有三十。” 杨思焕不大懂阴历的那一套,也没多问什么,就抱着扫帚屋里屋外地扫起来。 刚从被窝出来,身上是冰的,没扫几下额间就出了一层薄汗,很快就不冷了。 平日家里两个男人都不让杨思焕干活,今日刘氏却一定要杨思焕亲手扫,辞旧迎新,这就该家主做的。 堂屋里,刘氏自顾自地擦着牌位,听到屋外有人唤了一声,连忙恭恭敬敬地迎了出去。 来人是杨二奶奶,是下杨氏最有威望的长辈,家族中每有婚丧嫁娶都要问过她的意见。 老太太已然八十多岁,头簪一支花样别致的玉簪,穿了一件灰黑缎袄、外搭一件黑色大氅,手持玄龙吐珠杖,稳步向院里走来。 身后跟着一位半大的女孩,这正是她的曾孙女杨思嘉,祖孙二人一道进了堂屋,老太太落坐之后,刘氏与杨思嘉却依旧站着。 杨思焕应刘氏的吩咐,去泡了两杯茶来。 “姑奶奶请用茶。”杨思焕低眉道。 “嗯。”老太太闻着茶香啜了一口。 刘氏身子微微前倾,轻声问道“老姑奶奶,那事可是有准的了” 老太太半眯着眼睛,缓缓地说道“我查了,往后接连几年都不好,还是明年吧。你们上杨家人丁本就稀少,叫她早点开枝散叶也好。”说这话时,老太太意味深长地望着一旁的杨思焕。 杨思焕这才隐约晃过神来,九月三十是她生辰,听到“开枝散叶”再看刘氏一脸的关切,想必她们说的便是她元服之事。 说到元服,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成亲,接着就是圆房。 想到这里,她羞涩地抱着扫帚默默退出去了,恰好撞见周世景拎了一筐衣服进了院门。 池水刺骨,周世景双手红肿,杨思焕见状便上前抢过筐子,“哥,你去暖暖手,衣服我来晾。” 不过是句稀松平常的关切,因突然又想起元服的事,她说完脸就红了。 周世景也没推辞,低头看了她一眼,嘴唇微微阖起,“好。” 没过多久,刘氏将老太太送出门去,杨思焕扎进书房,看着周世景忙碌的身影,问“哥,刚刚爹说后年的九月没有三十日,这是怎么回事” 周世景回“与公历不同,农历月大月小,年年不同,具体要以月相的朔、望来定。并不是每年的九月都有三十日的。” “哦。”杨思焕听罢还是一头雾水,不过有一件事她晓得了,她明年就要元服了再往后想,她脸又一次烧起来,当下摇摇头,深深吐了口气。 这声音传到周世景耳中,他停了手下的活,启唇淡淡问道“怎么了” 杨思焕心思转了几转,一屁股坐在书案前,托腮叹道“先生说我写字难看,我拿字帖练了几个月还是没什么用,不知如何才好。” 不止是教谕,后来训导也在课上当众训过她,说“鸡爪子随地划拉的字也比这好。”惹得一室同窗哄堂大笑。 听了训导的话,杨思焕再看自己的字也不由苦笑,还真像鸡爪子划出来的,明明是毛笔写的字,看起来却像是木棍子掏出来的。 周世景沉吟片刻,站到她身侧道“你写几个我看看。” “我”那样丑的字怎能给他看杨思焕回头看了眼周世景,直摇头,“还是算了吧,是真的丑。” 话音刚落,一只温暖的大手已经覆了她的手背,“集中意力,腰杆挺直,注意我的气息。” 周世景说完,握住她的手开始运笔,写下“天地玄黄,日月洪荒”,横撇竖捺皆一气呵成。 杨思焕头一回见他的字,那八字笔酣墨饱,笔笔初写黄庭,画画恰到好处,这样的笔法她从前只在博物馆看过。 她垂眸,不禁为方才的胡思乱想羞愧,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道“哥,能不能再教我写几遍,我想跟你学。” 刘氏送老太太出门,去了一时再回来,看到周世景正弯腰握着女儿的手在写字,甚是亲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 年三十,除夕夜,杨家堂屋里。 昨夜不知刘氏与周世景说了什么,周世景今天一天都不怎么说话。 夜里三个人围坐在四方桌前,刘氏给杨思焕和周世景各倒了一杯酒。 “思焕,快敬你夫郎一杯酒,这些年他不容易。” 闻言,周世景浓密的睫毛垂了下去,杨思焕起身,一手端一只酒杯,将其中一只塞给周世景。周世景先是一怔,眉头微蹙,犹豫片刻才接过。 杨思焕抬袖笑道“哥,我敬你一杯,新的一年我们” 话说到一半,杯还没碰,周世景已经仰头将酒喝下,眼睛直直盯着对面墙角。 杨思焕愣了愣,为了缓解尴尬,杨思焕马上也喝了自己的那杯,笑着说道“诶,这酒喝着倒暖和,一下子就不冷了,日后夜读可以往水里加两滴。” 刘氏就笑“这可是烈酒,也就过年准你喝一杯,日后可碰不得。”说罢又给周世景夹了一块子牛肉,道“往后世景可要替我管住她。” 杨思焕听这话里诸多暧昧,不由地低头扒饭去了,却听周世景道“爹,我敬您一杯。” 说完起身和刘氏对饮一杯酒,饮罢,道“十年前我家破人亡,若不是您好心收留,就没有今日的我,我永远感激您和杨家。” 说完深深鞠躬,杨思焕闻言觉出蹊跷,当下坐好不动。 刘氏道“这孩子,怎么突然就说这些话” 周世景捏紧杯缘,微微侧身道“爹,年后我想去府城吴府做两年帮工,姐儿赶考的钱您就不用担心了。” 刘氏面上的笑容骤然消失,道“两年明年你和姐儿就该成亲了,不行,你不能去。再者说那大户人家的钱岂是那样好挣的” “成亲爹,我和她不合适,她还小” “你打住。”刘氏面色苍白,突然打断他道,“什么合适不合适我只想问你一句,当年我是为何收留你的你又是怎么发的誓 屋里一片死寂,风吹空枝呜呜悲号,间或有雪从屋顶滑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杨思焕低头,指尖深深嵌入掌中,听刘氏抬高嗓音问道“你说” “爹,您别说了。”杨思焕道。 周世景始终无话,背身对着父女二人,杨思焕缓缓抬头,看着周世景的背影柔声道“我知道了,这样也好,我也一直把你当亲哥,我心里你和大哥二哥是一样的。” 说着,她扯了扯嘴角“我怎么会和哥成亲呢所以哥,你还是留在家里照顾爹吧,这样我也能放心一些。” 语毕,周世景的背影似乎抖了抖,没等刘氏再说什么,杨思焕就进里屋了。 身后的门被合上,屋里一片漆黑,杨思焕靠着墙,呼吸也重了许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书房的门忽然被推开,寒风狰狞地扑过来,地上火盆里的草木灰被风一吹,焕出赤红的余烬。 原本温暖的书房骤然冷了起来。 冷风吹到杨思焕脸上,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身上搭着的棉麻毯子,顺着背脊滑落在地,枕在头下的胳膊此时已然没了知觉。 风口中,刘氏举了油灯进了书房,豆大的火苗蹿了两蹿险些熄灭。 “思焕呐,去给祖宗烧点东西。” 她揉了揉眼睛,想起周世景手把手教她写了半页纸,后来自己又练了一下午的字,累极了便趴在桌案上眯了眯,醒来天都黑了。 再后来的一切原来是一场梦,梦里的年夜饭吃得她难受至极,她竟会在梦里说那些话,实在令自己都琢磨不透。 “儿啊,你傻愣着做什么,菜都要凉了。快去把东西烧了。”刘氏柔声催促,“记得多磕两个头,求祖宗保佑你早日高中。” “哦。”杨思焕轻拍了额头,提着蜡烛和纸钱出去了。 路过堂屋,看到四方桌上摆放整齐的碗筷,一桌子菜都是刚做好的,还冒着热气。 果然是一场梦,这儿有个习俗,除夕年夜饭前都要烧点纸钱祭祖。 烧完纸,杨思焕对着漫无边际的黑夜磕了个头,而后歪头望向不远处堂屋里坐着的两人,脑中再次浮现方才的梦。 便是在梦里,她说出那些话也是难受的。 难道自己真的喜欢上那个人了 她思忖片刻,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提步向堂屋走去。 刘氏果然给她和周世景各倒了一杯酒,“你们两个喝一杯。” 因为过年,周世景今天换了件竹叶纹的月白薄绸袄,虽然是旧的,看起来也很有新鲜感,每年过年才见他穿。 杨思焕有意无意地多看了他几眼。昏黄的烛光下,显得他格外俊朗。 从一开始她就觉得周世景这样的人,就算穿了粗布大衣站在人群里也是发着光的,眉眼中满含书卷气,他合该是书香门第的翩翩公子。 她想起刚刚做的梦,扯了扯嘴角道“爹,我和哥一起敬您吧。”说罢起身和他们二人碰了杯。 喝到嘴里才晓得,这哪里是酒,不过是糖水而已。 她幽幽念了声“原来不是酒。” 刘氏笑了“半夜还要去庙里送香,喝醉了可不行,来,吃菜。” 听他这样说,杨思焕才想起来,以前她小时候在农村的奶奶家过年也有这种习俗 除夕夜,半夜爬起来打灯笼去土地庙上香放爆竹,祈祷来年万事顺心。 不过这边的习俗略微不同,不是去土地庙,而是去镇上的文王庙上香。 半夜提了灯笼出发,天蒙蒙亮差不多就到了。 这两年杨思焕开始科考了,刘氏就要她自己过去上香,以祈文章作得顺,早日得功名。 说来也好笑,庙里的香火那样盛,全镇六年却都不见多出一个举人和进士来,可见文章要做得好,还是得自己努力,光靠拜神可不行。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笑了笑“路上到处都是灯笼,到时候该很热闹的。”说着,扭头看着周世景眨眨眼睛,“今年哥也去吧。” 刘氏啧然道“外面冰天雪地的,你一个人去就好了,折腾他作甚” 周世景搁下箸子,道“左右也无事,我陪她去吧。” 一家人的话题绕着家长里短打转,刘氏并未提过半嘴元服之事,三人愉快的吃了年夜饭。 不知不觉夜已深,杨思焕白天睡得很足,晚上守起夜来精神抖擞。 刘氏早早睡下了,最近的夜里不是蒸就是炸,他是没劲头守夜的。 周世景捧了本书在读。 相处久了,杨思焕发现周世景看书很杂,兵书、四书五经、侠客小说 他都看,他虽话不多,但有时杨思焕和他讨论书上的东西,他还是很愿意说两句的。 昨夜一家人熬夜蒸圆子,杨思焕为了给刘氏解乏,就绘声绘色地说了一段故事 “说有个官家公子许了一户人家,还没过门呢,对方就悔婚了。 后来那公子半夜总能闻到狐狸骚,有天夜里被熏醒,醒来到处找,发觉自己的床褥骚味尤甚。 噫,您猜怎么着,那公子就揭开被窝,看到一只紫眼白狐躺在他床上呢。 那狐狸也不是寻常狐狸,居然会说话,它一开口就把公子吓晕过去公子,你答应嫁给孤,怎能二嫁她人” 刘氏打着哈欠,拿火钳去拨锅底的火,眼角困出泪来,打断她“你胆小,别说得晚上再睡不着。” 话说到一半很扫兴,却听一旁的周世景道“你说的可是雨山先生的孽狐缘” “是了。”杨思焕闻言有些惊喜,“哥也看过” 周世景颔首“只是那本书只有上册,十多年前雨山先生封笔,大概再不会有下册了。” 而此时周世景手里捧着的正是白狐案,是最近新火的无相书生的小说,说起来还是方仕林买来送杨思焕的。 杨思焕曾在无聊时将这书看过一遍,见周世景看得认真,她也忍不住立在他身后陪他再看一遍。 “哥,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个无相书生就是雨山先生本人” 周世景怔了怔,合上手中书本,摇头淡淡道“不可能。” 那本孽狐缘写于十多年前,只有他知道,那位已经不在了,书的原稿都叫大火烧了,怎会有下册 全书有近半的篇幅是在描写官家公子身边的人,就连仆从的细节都比公子本人多。 前篇不过是些无聊的家长里短,但因其文辞朴实,娓娓道来给人欲罢不能的感觉,才叫人忍不住一直看下去。 最后结尾断在最精彩的部分,此后十多年再无后篇,不得不叫人扼腕叹息。 自一年前有人开始叫卖一本叫作白狐案的书,不知谁说这个白狐案就是孽狐缘的下册,靠这个噱头火了一把,现在不少大书局也在卖。 杨思焕端了把椅子坐在周世景旁边,道“我不少同窗也在偷偷看这书,她们都认为无相书生就是雨山先生本人。” “是仿写的罢了,不消仔细品读,单从二人对那主人公的态度上看,就可见一斑。” 周世景若有所思地说道,“再者说,孽狐缘出来没多久就被礼吏二部封杀,当下白狐案虽还流通,大概早晚也会被禁,日后你还是少在人前看,免得招惹是非。” 说着就把书还给她。“天色不早了,我去拿灯笼。这就准备出门了。” 杨思焕闻言颇为感慨,原来世景也有如此话多的时候。注意到他说到那本孽狐缘时,眸中似有光芒。 她起身吹灭油灯,周世景已经点好灯笼在门口等她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三十章 云溪镇,文王庙后院,竹林深处的有个斋堂,堂前的青石板路长满青苔,夹道两侧堆了厚厚的积雪。 屋里盘腿打坐的僧人听到身后的开门声,缓缓睁开眼睛。 “我本想你近日都不会来了。”僧人淡淡道。 周世景合上身后的门,看着眼前的人,撩袍跪下,将头轻磕在红木地板上,低声道“儿子不孝,不能常伴您左右。这便拜个早年,愿您新年福寿安康。” 僧人闻声收起手中的佛珠。 “难得你今夜来看我,起来说话吧。”说着,领他进了内厅,点了三炷香,供奉给香案上的三个空白牌位。 而后二人一道坐下。 “杨家那孩子就要元服了吧,世胤应该比她大一岁的。”僧人望着摇曳的烛火道,“近日我总梦见世胤哭着说冷,衣服也叫别的野鬼抢去了。 这么多年了,她在我梦里还是五六岁的模样。” 周世景偏过头去,淡淡道“梦是反的,都快十一年了,妹妹早就往生了。” 僧人重新握紧佛珠,盘着珠子冷笑一声“我听说盛兰吾的孙女连中小三元,就连替人科考都没受什么责罚,将来保不齐就能高中,真是造化弄人。” 周世景声音一低,垂眸道“儿子以为当年的事,盛家固然有错,但只怪时运不济,从武帝逼宫继位起,一切就是注定了的。 当年武帝有意要降罪母亲,榜案只是欲加之罪。盛兰吾也不过是棋子一枚。 再者几年前盛兰吾之女贪墨,盛家也落得家破人亡” 这时珠串骤断,珠子乒乒乓乓散落一地,僧人寒脸颤着声音说道“如此说来,你的母亲、祖母就合该横死,周家合该被灭门还有我的胤儿她那样小,她又有何辜” “父亲,母亲泉下有知,也不想叫您受此搓磨。盛臣之替考一事分明是有人故意设局” 僧人冷哼一声“周家如今的光景,全拜她盛家所赐。而今你这个当儿子的倒不如汪绍棠那个外人,她都不曾忘了那事,你如今却忘了自己姓什么了罢。” 周世景沉吟片刻,沉声说道“那父亲认为我当如何弑帝谋反还是杀了盛家长孙女,为胤姐儿陪葬” “你” “父亲,儿子知道您放不下,儿子又何尝不记得时常一闭眼就是府中鲜血横流的画面只是当下最希望的,便是您能平安无事。” 此言一出,橙黄的烛火下,僧人双目渐渐阖起。 周世景说着,捡起手边的一颗菩提子,“此地儿子不能久待,以后会再来看您的。” 僧人睁开眼睛,目送周世景消失在夜色中,转而望向牌位低声自语“放下自横,你告诉我,如何才能放得下” 文王庙,正堂神像前。 杨思焕从袖中掏出十六文钱,扔进香火罐里,顺手接过老和尚递来的三炷香。 她扑通跪在蒲团上,草草叩拜之后将香歪插在炉鼎中。 风卷了浓烟扑面而来,熏得她直淌眼水。 慌乱中有人推了她一把,周围人头攒动,一批刚走又来了一批,人挤人,她辗转在人群之间,挤了好久才退回廊下。 来的路上她遇见同村的人,对方拉着她聊了一路,倒把周世景晾在一边了,方才周世景说要四处转转,她就在廊下等他。 天且黑着,漫天的繁星闪耀在头顶,连天的大雪将天空洗刷一新,抬头看天,久了仿佛就要坠进星海里。 杨思焕回过神来,目光开始四下游走。 昏暗的屋檐下挂着一排灯笼,周世景蹙眉背手走出黑暗。 他站在橙红的灯笼下,看到走廊尽头那张冻得通红、却不忘四处张望的脸,眉头不由地舒展开来。 当周世景穿过人群走到杨思焕眼前,她还没察觉,目光仍在远处不停地找寻着什么。 凉风刺骨,她低头拢起双手呵了口气,手没热,鼻子倒冻疆了,再抬眼才发觉周世景立在不远处正负手看着她。 周世景见她前一刻还挤在一起的眉眼,这会儿已然弯成月牙,心下不禁一颤,上前一步抓起她的手塞进自己怀里捂,柔声说道“冷的话,为什么还要一直站在外面” 杨思焕笑道“这个位置显眼,我在这里等着,你就能找到我了。” 周世景好笑地搓起她的手,他的手指腹有茧,干燥而炽热,搓得她很舒服。末了他说道“走吧,回家。” 回到家里天大亮,刘氏将土豆、白菜、胡萝卜都切成丁,撒上豆瓣酱,和着肉丁一起炒好盖在手工面上做浇头,热气腾腾的端到堂屋里。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碗面下肚,杨思焕浑身都暖起来,额间沁出薄汗来。 “庙里好玩吗”刘氏问道。 杨思焕放下筷子就摇头“以后不去了,太冷了。”边打哈欠边收碗筷。 刘氏道“瞧你困成那样,放着吧,我来洗。” “今天过年,你们坐着吧,我”她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我来洗。”说完捧着碗筷一头扎进灶屋,再出来时更困了。 整个大年初一,她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在家又待了几日,过完初十杨思焕才回了县学继续读书。在斋舍收拾行李时翻出一本字帖,是以正楷誊默的五篇八股文。 她这才隐约想起什么,有次她半夜醒来,看到书房好像还亮着,以为自己睡迷糊看错了,却也没去管。 在县学一待就是半年多,身上的衣服从棉袄换成薄衫。 前几日同村有人来县里走亲戚,顺便捎了一件衣裳给杨思焕,不过她这半年长高了不少,刘氏却还按以前的尺寸来做,她只能将衣服压在箱底了。 开始她一想家就把那字帖拿出来练,很快她就重新适应了,但每日睡前练一个时辰的字已成了习惯。 后来写的字,她自己看倒看不出什么,有日张珏拿起她的试帖诗,目光逡巡于杨思焕与诗作之间,良久才道“青出于周威而胜于周威。” 杨思焕就笑回“你尽管嘲笑我吧,这字能赶上周威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 “算你有自知之明。”张珏背手笑道,“不过真的大有进步,和我的差不多了。” 杨思焕“” 张珏敛了笑意又道“说起周威,半年都不见她人影,听说是丁忧了。” 犁重孝道,丁忧三年不能科举,张珏转而又问“就要赶考了,我不打算回家,直接从这里出发去府城,你呢” 杨思焕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前几日她已叫乡人将话带回去了,不想来回折腾,干脆考完之后再回家。 张珏捧着书走了,临走时丢下一句“咳咳,既然如此那就好好读书,到了那日我的马车捎你一程。” 临近秋闱,众生百态。 有些人平时勤勤恳恳的,到了这节骨眼上却有了颓势,做好了再来三年的准备。 有老生连考五次皆不中,这次干脆一病不起。 也有像张珏那样依旧神态自若,该做什么做什么的。 一时间整个学里的气氛都变了。 思焕重新跪坐在书案前,继续看书,什么也不想了。 二十日后的乡试,尽吾事听天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乡试共三场,考点仍在徽州府,考官是御笔亲点的京官。每年具体考试日期都不定,今年八月二十九考第一场,九月初一为第二场,初四为第三场。 考前一天点名搜检入场,第二天交卷出场,每场考试前后算起来是三天,这三天考生的吃喝拉撒睡,全在号舍里。 八月二十五日,傍晚,杨思焕夹了一本书,踩着夕阳的余晖从学舍出来,正要回斋舍收拾行李,为赶考做准备。 刚出门就被学里的门子叫住。“杨生,你老家来了人,已在门口候了多时。” 乡试在即,学里的生员都在埋头苦读,吃饭喝水的时间都计较起来。 她有半年不曾回家了,不知道家中情况如何。这个时候有人来找她,多半是有要事。 她闻言立马提步朝大门去了,一路上惴惴不安。料想来人会是刘氏还是周世景,走到门口一看,原来是同村的李大柱。 李大柱从小无爹无娘,受邻里照拂长大,是个憨厚的老实人,远远看见杨思焕就挥手打招呼“焕姐儿” 杨思焕上前应道“柱子姐,你怎么来了” 李大柱笑着挠挠头,从怀中摸出两颗角银来。 “俺来县里找活干,这是刘叔叫俺捎给你的,你快收好。” 杨思焕愣了愣,赶考的盘缠她都攒好了,每个月五钱的廪银都在她手里,家里哪来的二两银子 不由低语一声“他们哪来的钱” 却听李大柱憨笑“这俺就不晓得了,刘叔叫俺带话给你,说家里都好,叫你别操心,考完试早点回家。” 杨思焕颔首。“知道了,谢谢柱子姐,你还没吃饭吧在这等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快步去伙房,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两个糖心包子,“姐,多谢你专程跑一趟,这包子你拿去吃吧。” 廪生在县学伙房吃饭不要钱,每隔几天还有包子拿,她平时都懒得领。 李大柱直摆手“不不不,你留着。” 杨思焕稍加说明,对方听了才笑着收下,“好,那俺也跟着沾光,吃一回公家粮。” 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又道“对了,你家还有件喜事,刘叔叮嘱俺,说先不告诉你,可俺就是憋不住” 次日,马车里,张珏打了把折扇,时不时扇两下,挑眉望着对面坐着的人。 “你怎么了从昨天开始就不对劲。” 杨思焕心里掖着烦心事,当下不想说话,闭目靠着车壁,脖颈微仰回道“我在默书。” 听她这样说,张珏就没再问下去了。 傍晚时分才到府城,二十八日入考场,她只需在外面住两晚,为了节省银两,进城之后杨思焕拜别张珏,找了一间小客栈安顿下来。 在客栈调整了两日,这天下午,杨思焕收拾好东西去找张珏,将行李托给张珏的随从后,两手空空去了贡院。 这次的贡院与院试的不是同一处,是专门用来乡试的,比起上次的,规模要大得多。 贡院坐落在城西护城河边,大门外立有几人高的牌坊,左、中、右三个大门皆敞开着,有官兵荷矛把守,廊下高悬写有“贡院”二字的青地大匾。 考生早早排好队列准备进场,排队的有老有少,个个满脸肃穆。 乡试可不比院试,十个试子里能出一个举人就不错了,多少人年纪轻轻成了秀才,再往后就再也没结果了。 队列中自然不乏考了好几次的老生。 杨思焕跟着她们步步往前挪,似也被旁人的情绪传染,脚下也拖沓起来。 过了仪门便是龙门,这是考生入考场的搜检通道,杨思焕向前一步张开双臂,由着她们一通乱搜。 她回头,秋阳掠过布满荆棘的高墙,焦辣辣地照在脸上,检查完毕,有人发了两根蜡烛给她。 “进去,下一个。” 为了加强监督,贡院的四角上都建了望楼,便于随时瞭望观察。 中央立着一座高大的三层建筑,像一座小塔,二、三层只有柱子没有墙,柱子上挂着两副对联。 “慎终追远,明德归厚。” 杨思焕听到自己低声念了出来。语出大学,想必这就是明远楼了。 三楼中央置有一桌二椅,是监考官和巡考之座,开考后她们二位就会坐在上面,脚下考生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明远楼以南皆是密密麻麻的号舍,不像院试大小不一的号舍,乡试的都很标准宽三尺,深四尺。 杨思焕找到自己的号舍简简单单的石头洞。靠里的砖托上,横置一块木板充当椅子,一边还叠着硬邦邦的被子。她坐了进去,压迫感油然而生。 免费的廪粮不是白吃的,过去的一年她个头猛蹿,肩膀也宽了许多,身上的长衫还是张珏给的,之前的根本套不上了。 一想到要在这小小的石头洞里,束手束脚地待九天,她头皮都开始发麻。 正在她愁眉不展时,听到有人高声惊叹“诶居然是底号,我这是什么运气” 此话一出,众试子皆笑。 杨思焕微微张口,愣了愣也扯着嘴角笑了,想起院试时方仕林那货也在底号,在厕所旁边坐了两天,出来好一通抱怨。 有了比较,心中的不满很快就烟消云散。 她将靠在墙边的另一块木板也横放在砖托上,两块木板合起来恰好铺满号舍,就变成了一张床。 待明日开考时,她只需将外侧的木板拆下,挪放到高一层的砖托上作桌案,就有了一套桌椅,不禁暗叹当中的精妙。 铺好被子,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草草吃过统一发派的馒头,她就蜷在木板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嘡” 突来一记敲锣声将杨思焕惊醒,她揉了揉眼睛,天蒙蒙亮,内帘官排排立于甬道两侧。 她赶紧起来归置一番,端坐在号舍里,就等着卷子发下来。 不一会儿,就看见知府与一身着绯红补服的人,二人背手拐进众人视线,顺着甬道走下去,一起登上明远楼。 待二人在楼上落座后,知府低声向身旁的侍从说了几句话,接着又一声鼓声响起,开始分发考卷。 今日是第一场考试,作一首试贴诗,外加一篇八股文,题目从四书里取。 卷子一发下来,杨思焕就怔住了,她缓缓举起手,正要说什么,却听有人抢在她前头朗声说道“大人,学生的试题印刷有误,请求更换。” 话音刚落,周遭唏嘘一片,纷纷有人举手“学生的也没印好,连个题都没有。” 巡考官闻言当即大喝一声“肃静考场中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说着,缓步踱到第一个举手者的身边,拿起卷子看了一眼,又拿起另一个试子的卷子再看,挨个看过去眉头越锁越紧,末了抬头仰望明远楼上的二位。 “这” 明远楼上,东边坐着的是应天来的主考官,姓娄名肖,此时正神态自若地喝着茶,知府坐在她右手边。 巡考官上去与知府耳语“大人,出事了,那卷子”说到这里,下意识往主考官那边瞟。 知府问“卷子怎么了” 娄肖这才开口缓缓道“劳烦告诉她们,卷子没错,题就是这么个题,看不懂的可以睡觉了。” 巡考官“是,下官知道了。” 开考的锣鼓声响起后,杨思焕迟迟不落笔,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乡试考场上居然会出这么一道怪题o题目就是一个滚圆的空心圆圈,以这个圈圈为题作一篇八股文。 她盯着所谓的题目看了好久,思绪从大学跳到中庸,又从中庸飘到孟子,最后只能无奈地搁下手中的笔。 看来这个题,她一时是破不了了。 但她不想就此坐以待毙,左右还有两天的时间,不如先来做试贴诗。 于是她先跳过八股文,改做试贴诗部分。 这次试贴诗的题目是湘灵鼓瑟,看到这题杨思焕颇有感触,当初薛教谕强行压着她们看的“杂书”竟派上用场了。 此题典出楚辞,杨思焕在心中吟道“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当中的湘灵鼓瑟便是今日的诗题。 这题对于大多数考生可能并不陌生,毕竟能坐在这里的,都是从院试中闯出来的。 因此光是写,人人都能写点东西,搏出彩头却是难了。 杨思焕思忖再三,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才提笔在稿纸上写下 湘灵鼓瑟 一鼓山间瑟,俄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万籁归纤尘,凄音绕杳冥。 苍梧啼忿怨,石兰话幽馨。 流水排湘浦,哀风近洛城。 曲终人不见,明月照峰青。 开篇化用楚辞远游的原句,中比引用“舜君啼竹”的典故,后比化用宋朝钱惟寅的诗作,不过在这个世界是没有宋朝的,原诗无人知道。 但原诗也是根据“湘灵鼓瑟”这个典故作的,这样一来就没什么问题了。 她落笔后,又反复检查了好几遍平仄韵律,确认无误后才将它誊写到答卷上。 收笔之后,她将答卷搁置一边,目光重新落回那个诡异的圈圈上。 一个圈圈如何与四书扯上关系她托腮沉吟,眼看着夕阳西下,汗顺着脸颊流到膝盖上,好几个时辰过去了,稿纸仍是空白一片。 若连题都破不了,就只能交白卷了,难道,她真的只能再等三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天光渐昏,周围人纷纷点起蜡烛,杨思焕依然独坐在黑暗中,双手抱头,脑袋空空如也。 天圆地方、外圆内方这些词在她脑子里来回穿梭,可它们跟四书却是半点关系也没有。 题目是以四书之o为题作一文。 短短的几个字,她不知来回看了多少遍,这会儿她也点起蜡烛,一咬牙,实在不行就以“外圆内方”为题,总比交白卷好。 人常以方喻原则、以圆喻灵活,所谓外圆内方,可以比喻为人处事的方式,内里刚正守则,外在却是圆滑世故。 如此说来,外圆内方倒和中庸有点关联了。想到这里,她眉头渐渐舒展,提笔写下外圆内方,刚写完又发现一个问题。 外圆内方虽和中庸扯上了关系,但题目明明只有一个圆,“方”何在 念及此,她心下一转,将题改为有圆无方。 她想表达的“有圆无方”,是做大事不拘小节,在急事面前灵活应变,在承题时打算引用望梅止渴的典故,接下来按部就班地写下去就是。 但转念一想,若这个题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就大有问题有圆无方,说得不就是不顾原则而肆意行事吗 这种看法虽然偏执,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想到这里,不禁仰头,看着明远楼上随风摇曳的火把,火光之下只能隐约窥见那位主考官朦胧的身影,谁知道这位大人是什么性格 笔还没落下,新愁又上心头。 以此为题见仁见智,着实是存在争议的。 万一那位大人揪着那个偏执的角度不肯松口,落榜事小,被扣上狂妄自大、目无章法的帽子就麻烦了。 杨思焕在县学的这段时间,被薛教谕一路训过来,因此考量事情也多了些心眼。 为保万全得重新立意。她吹灭了蜡烛,趴在木板上继续天南海北地乱想,呼吸渐匀,不小心就这么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跪坐在启明书院的学舍里,那时候她才开蒙,头上抓了两角,桌上摊着一本半旧的孟子。 耳边响起赵先生的声音“杨思焕,你来读第一章。” 话音刚落,一阵大风扑了过来,将桌上的书纸翻得哗哗作响。最终停在目录页上。 她猛然惊醒,原来题目是个意思 次日下午收卷的锣声响起,北边帘幕中走出几列帘官,她们依次走到考生面前,将卷子收了进去。 杨思焕将卷子交给她们时,突然松了一口气。第一场考试就这么结束了。 卷子被收了上去检查完毕之后,贡院才开门放人,一时间试子们纷纷涌出号舍往外拱。 都是三天不洗澡的人,那味道可想而知,杨思焕闻着自己身上的馊味都嫌弃,干脆就坐在号舍等她们先出去。 “杨啊。”不知何时张珏背手站在她的号舍前。 杨思焕面色一沉,唯恐这厮跟她讨论试题的事。却听那厮气定神闲问道“晚上吃什么” 二人一道出去了,都避而不谈考题的事。张家的侍从早就在场外候着了“杨姐儿,你的包袱。” “多谢了。” 杨思焕拿着自己的包袱,跟张珏并排走着。 张珏边走边道“我包了一层客栈,你今晚就住我那,反正空着也空着。” 杨思焕回“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原来的地方挺好。” 张珏没好气地嘁声道“嘁,生怕我找你要钱随你了。”她顿了顿又道“那考完之后一起吃个饭总可以吧,放心,不要你掏钱。” 杨思焕“” 那厮说完就拐进巷子里,夕阳下,长长的影子从墙上拖拽而过,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 杨思焕找了家客栈先洗了个澡,放松了一夜,第二天又被关进石头洞洞里。 第二场考五经,没有试帖诗,题目也是中规中矩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语出尚书 拿到题目之后,杨思焕又一次忍不住朝不远处的高楼望,以此为题的,想必那位主考官是个谨慎之人。 结合上一场考题,她大致已经可以描摹出那位考官的性子,谨慎而不落俗套,是个有趣的人。 那位走在甬道上时,若不是被其他号舍遮挡,她真想看看,那位究竟长什么样。 日后如有幸与那位一朝为臣,该是件有趣的事。 神游之余暗自庆幸上一场考试,得亏没以有圆无方为题。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将笔又握紧了些。 这次她很快就打好了腹稿。将论点与论据以白话文的形式简单列于稿纸上,接下来只需以古人的口吻,站在孔孟的立场上,改出一篇八股文就好了。 第二场考试比较顺利,试子们被放了出去,缓了一夜之后,重新排好队被关起来。 第三场考试,也就最后一场,这次和院试完全不同,考时务策。 相对形式古板、内容老套的四书五经考题,这一场考试与实际应用挂钩,往往以时政出题,考法与出题内容皆是灵活多变。 此前县学的两位训导为押题而争论不休,一个说去年南方蝗灾肯定要考,然后由此拓展出一系列专题,叫学生们一一作文来答。 另一位却说前年北方雪灾是要点,又搞出三十多个问题来出题。 两个人私下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一合计,干脆都要写,那段时间杨思焕一天交两篇时策,黑眼圈熬到了后脑勺。 过了一段时间,两位也批累了,就不再让学生交文。 抛了这么一句“凡灾案,重点皆在防治,立意高远即可。至于策论,灵活变通需牢记。” 简单来说就是能教的都教给你们了,到考场自己想办法吧。说了等于没说。 考卷发下来,既没考蝗灾也没考雪灾,考得是洪灾,要求以洪灾治理为主要内容,作一篇文章。 洪水灾害作为常见的自然灾害,想必所有考生都能写出对策,只是交上去的恐怕多是千篇一律。 开考锣声响起后,杨思焕下意识环顾四周,果然大家都在奋笔疾书,多是成竹在胸的模样。 杨思焕却迟迟不动笔,她要写的,绝不能是卷子堆里一抓一大把的东西,况且和她们比遣词造句,她是很难胜出的,因此只能在内容上下功夫。 当别人都写累了开始甩手时,杨思焕还在列大纲。 一般的书生可能开篇就高谈论阔如何治灾,但杨思焕开头却是疏散百姓,一切以人为本。之后才是治灾,在这一环节大家论点几乎一致,按老一套来写就是。 下一步又是分水岭,很多考生想必直接就跳到灾情预防这一环节了,所谓“防治”就是治防并重,但杨思焕却在这里又加一步。 被洪水冲走的人是很难救的,这一死亡节点难以改变,到洪水消退后其实还有一个大问题,就是瘟疫,瘟疫是可以控制的。 杨思焕写下深挖掩埋亡者、死畜,以生石灰除病气。为灾区重建,需修订赋税制度,免灾区赋税。再下一步才到预防措施。 写得快的都收笔了,杨思焕才写完大纲。不过她也丝毫不急,磨刀不误砍柴工,接下来就正式作文。 她稍懈片刻,擦净手汗提笔写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洪水滔天,天灾矣非人所能控矣余道不尽然 照着大纲,她洋洋洒洒写了七八张纸,共计两千余字,最后收尾时心潮依旧澎湃着。 天色渐暗,赶在太阳下山前,杨思焕终于停了笔。 她由于太专注,主考官已从明楼下来也没发觉。 她收笔时,不经意间一抬头,发现一位身穿红色官服的大人背手站在她号舍旁,此时正盯着她看,四目相对之时,那位大人不动声色地拂袖转身,缓缓向外帘去了。 次日杨思焕无事可干,趴在号舍里睡了半天。 卷子被收走糊名,乡试就算结束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就是等,若考上了,半个月内就有喜报传出,但若没考上 她不敢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考完试,杨思焕回客栈洗了个澡,这天晚上她换上周正的衣衫,背着包袱出门去了。 酒馆二楼的包间里,张珏坐在四方桌前喝着茶。听到门外侍从说“我家少主已经到了,您里边请。”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杨思焕走了进来。 张珏道“坐下,陪我喝两杯。”说着,就将一杯斟满的酒杯向前推去。 杨思焕犹豫了片刻方才落座,淡淡道“酒就不喝了,我晚上要赶路,宵禁之前要出城。” 张珏闻言,抬眸瞥了她一眼,转而伸手去挑油灯,屋里登时亮了许多。 “现在就走,不看榜了”张珏捏起酒杯,望着杯中酒道。 杨思焕顺手端过茶杯,和她的杯子碰了一下,“看不看榜,结果都是一样的,该中自然会中,若榜上无名,再等也无用。” “嗯,你倒是看得通透。但这几天我要拜访一位名师,先不回了。”张珏微微笑道,“一会儿我叫车送你回去,两条腿得走到什么时候”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不必了,你已经帮我够多了。”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二两银子放到桌面。 张珏挑眉“这是唱哪出” “车费,还有衣服钱,你若不收,我总觉得占你便宜。” 张珏勾起嘴角“行,我收。可据我所知,以你家那条件,半年也攒不到二两银子。” 杨思焕扯了扯嘴角回道,“这个我自有分寸。有件事我却是一直不明白,早前你总逮着我欺,为何后来又总帮我” 张珏缓缓扬起脸,昏黄的火光下,这张脸倒显得英气十足,她思忖良久才温声道“我何曾欺过你杨思焕,你莫不是在做梦。” 杨思焕拿起筷子一笑“你说没有就是没有吧,权当我没说。” 那厮却一本正经端坐起来,道“我原先那不是欺你,是看你不顺眼。” 杨思焕“” 之后两人都不说话,碗筷碰撞的声音清晰可闻。 “娄肖,字相如。”张珏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杨思焕迟疑了一下,缓缓抬眼看着她,又听她徐徐说道“祖籍徽州凤阳,武德十三年二甲第二十九名进士,官至刑部郎中。她乡试的朱卷我曾拜读过。” “你说的可是主考官,娄大人”杨思焕搁下箸子问。 张珏道“正是,从朱卷就可看出,其人性格怪异,据我所知,当年乡试她本没中,是搜落房之后才勉强上了榜尾。” 所谓“搜落房”是科考阅卷的一部分,就是在发榜前,依照惯例对落榜试卷重新审阅一遍,以免遗落人才。 那厮清了清嗓子又道“咳咳,第一场考试结束,我无意间听见好几个人说自己破题,诸如有圆无方之类的”说到此处,她顿了顿,拿起酒杯来,目光意味深长地从杨思焕脸上掠过。 “哦”杨思焕道,“居然有人和我想得一样。”转而又问“你觉得这般破题好不好” 张珏眉头一紧,旋即回道“好不好的,我说了不算,先吃饭吧。” 车窗微挑,帘幔随风摇摆,天边正残月,一辆马车驶出了城。 马车上,杨思焕闭目沉思,明知道卷子已经交上去了,当下想再多无益,但还是忍不住去回忆。 第一场那篇八股文题,题目是个圆圈,实则是四书每一张章节的章标,她也是后来才发觉的。 每一章章节前面都有圆圈,题目只给单一的圆圈,也就是说缺了章节名,既然没有章节名也就意味着之后的文字都不存在。 于是,杨思焕立足于“圣人未言之先”来破题 圣人不曾开口时,道与理却已存在了,不论说与不说,“道”就在那里,不会消亡。 再结合孟子中关于“道”的言论,她将其中的部分言论加以凝练,为她所用,这样就作了一篇八股文。 她方才顺着张珏的话头说下去,却也不算撒谎,此前她确实先想到的是“有圆无方”,不过看张珏那意思,有圆无方不是个好立意。 至少在娄肖眼里肯定不是。 乡试之后,大多数人会留在府城等榜,她当然也想看,只是心里有预感,家里最近怕是要出事了。 李大柱口中的喜事,指的是杨思焕大哥家又添了个小儿子。生孩子本该是好事,可他家盼的是女儿,这一连生了仨儿子,喜事也变成糟心事。 想到这里,杨思焕揉了揉眉心,前有许耀琦醉酒砸她家缸,这次不知得整出什么幺蛾子来,因此她就迫不及待的想回去。 天大亮时,马车停在小墩村村口,赶了一夜的路,杨思焕疲惫不堪,刚一下车就听到有人唤她“这不是思焕吗,好久没看见,我都差点没认出来,可是赶考回来了” 说话者是杨思焕儿时的玩伴,壮壮,她扛着铁锹,边说边向杨思焕走来, 走到杨思焕跟前,捏起她的衣角,咋咋唬唬说道“噫,这个我晓得,镇上孙家大小姐穿的就是这个,杭州云锦,穿十年都穿不坏,贼扎实了。” 此言一出,路上的扛锄头的、挑担子的、放牛的都齐齐向这方看过来。 杨思焕愣了一时,回道“这衣服是向同窗借的,我先回家了,你有空找我玩。”说罢,提步朝家去了。 这一切被杨炎看在眼里,她扛着锄头嘁了一声“切,装腔作势” 一旁的人闻言皆笑,谁不知这厮是个什么货色,有人略带嘲讽拿她开玩笑“说人家装腔作势,我看你天天扛着锄头早出晚归,却也没见你家地里长出一粒米来。” 那厮听了这话,瞪了说话者一眼,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却说杨思焕急匆匆回到家,什么事也没有,许耀琦也不曾来闹过,甚至一点风波也没起,这倒大出意料。 在家待了十多日,某日清晨,一行人敲锣打鼓进了杨家小院,来人个个头戴红缨帽,领头的进门就笑,一边笑,一边道“先别忙了,过来听报。” 这行人一路走来,引得无数村民跟着过来看热闹,彼时只有刘氏一人在家,听了这话喜得两脚发软,跪在地上听对方念道“喜报贵府儿婿许耀琦,应本科徽州乡试,高中第四十二名举人。报喜人郑容文。” 话音刚落,周遭一片唏嘘,刘氏的笑意僵在脸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喊“大人,杨家姐儿中没中” 报录官沉吟片刻,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一连过去两三日,没有喜报传来,却传出许耀琦准备休夫的消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