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臣贼子（修真）》 第1章 崇德二十六年 崇德二十六年正月二十，都阳下了一场漫天大雪，从京郊到西直门，马蹄被深雪遮住，一蹄一个圆印，马车在雪上压过的痕迹成了白色里碍眼的两道污痕。 瑞雪兆丰年。 兴和宫旁的茶花树被大雪包裹成了圆润的球，一个连着一个，簇拥在一起，把后面的假山围了个水泄不通。 周胤蹲在两棵茶花树后面，手里抓着桂花糖蒸栗粉糕，冻的发白的嘴唇蜂翅似地抖动着，冻红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咀嚼声。 黑曜石般的眼睛紧盯着手里揉的面目模糊的糕点，头发一缕一缕的散落在额前，黑色绣纹的外袍下摆不知道从哪沾了污泥，把他蹲坐的一圈染成黑色。 殷朝崇德帝的三子，看起来实在有些名不副实，比之宫外的叫花子不遑多让。难以想象他有个贵妃母亲和一个太子兄长，只是，贵妃难产而死，兄长及冠搬出了皇宫，景乐宫是太子曾经住的地方，现在只留了两个打扫的和两个看门的。 周胤没什么伤感的情绪，就算他的太子兄长在，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究其原因无非是自己的难产害死了贵妃。至于他的父皇，看来年事已高，许多年都没有顾及他了。 吞咽完一个糕，周胤赶忙把下一个塞进嘴里，没想到塞得太急差点把自己噎住，他涨红了脸，腮帮子里源源不断的唾液总算帮他把东西弄下了肚子。 长时间的蹲坐导致腿都没了知觉，周胤赶忙晃动两下缓解一下腿部的麻痛。树丛一阵抖动，周胤突然脖子一紧，哗啦一下被提溜起来，十指扣进掌心把糕点全挤进了指缝里。 他闭着眼睛缩在衣服领子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好像被慢悠悠转了个圈，周胤的两条小短腿又被塞回了雪地里，一个清越温润又带着惊讶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你怎么在这里？” 周胤睁了眼，看见了大片大片云纹织锦，又抬头，看见了眉目如画的脸，脖子围着兔毛，把皮肤衬得格外白。周胤嚼着嘴里剩下的东西，淡漠的想到，原来是他。这个人他见过几次，远远的，在学宫旁和景乐宫外。 这是他太子兄长的伴读，至于名字，他记不太清楚，就记得这人长得好看，比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妃子都要好看，看过就忘不掉，可惜之前未有机会询问这人的姓名。他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几乎所有人都视他为洪水猛兽，他也懒得去别人跟前碍眼。 燕几蹲了下来，撩开他额前耷拉着的头发，大拇指揩掉他嘴边的糕渣，奇怪又无奈的笑了，“怎么跟个猫儿似的。” 周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猛地朝前伸出巴掌，趁着那人一愣，两只手胡乱地擦到他胸前的衣襟上，淡青色的前襟顿时黏花了。 那人却好似并不在意，扯着自己的衣领看了两下，复抬头伸手把他抱了起来，语气颇为无奈，“算了，随你。” 周胤瘪嘴，把巴掌用舌头舔了一遍再擦到那人肩膀上，那人只顾抱着他往前走着，并没有理会，周胤泄了气，老实地坐在他的臂弯里。 燕几抱着周胤走在冷清的皇宫里，红墙绿瓦，每一寸都显示着皇宫里的寂寞。 远远的终于见了两个守门人，燕几舒了一口气，边把周胤放下边说着，“快回去吧，外边冷。”哪成想周胤脚一落地猫似的穿过他的袖袍向着来路狂奔。燕几顾不得规矩一个箭步冲上又把周胤提溜进了怀里。 “你跑什么？” “不回去。” 燕几看了看空荡的通道，以为周胤害怕。“你现在也出不了宫门，不回去徒惹你王兄担心。” 周胤撇了撇嘴，没理他。 “就算你去景乐宫，那里也没有人了。” 周胤扭着自己的发，垂眸不语。他当然知道景乐宫没人了，但是有人的景央宫更冷，太子虽然不喜欢他，但好歹能让他在景乐宫里舒舒服服快快活活的，现在人走了，景央宫成了他的噩梦。 他宁可在兴和宫旁冻着，也不愿看那些人嫌弃的嘴脸。 周胤格外的倔强，燕几叹了口气，把披风盖在周胤脑袋上，转身把守卫甩在了身后。 关于这三皇子周胤的事，燕几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十年前周胤在兴和宫呱呱坠地，风云骤变，雷火鎏金，贵妃的惨叫声冲破重重宫门，坊市皆以为有厉鬼凄号，国师掐指一算，此子乃祸星降世，举国危矣。 崇德帝抱着婴儿的手一抖，襁褓里的婴儿摔到地上。婴儿咯咯笑起来，宫人吓得瑟瑟发抖，皇帝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念在这是老来子，留了周胤一命。 周胤长了十个年头，待遇和大他十岁、同父同母的周鉴天差地别，只要不在景乐宫，就连最不起眼的小太监都说几句三皇子的坏话，更别提他那鬼宅似的景央宫。 自古皇家多无情，白雪埋污泥，无人看得清。 绕了半天都在皇宫的小路上穿行，燕几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怀里抱着的好歹是个皇子，竟落得无家可归的境地，再一想，偌大的皇宫都是周胤的家，只可惜这家里处处藏着獠牙。他只能抱着这个孩子在小路上顶着漫天飞雪走着，不能停下。 燕几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了许久，走走停停，脚都冻得有些失去知觉。 周胤蒙在披风下面开始打起了哈欠，他看着那人头上被雪染白了，眼睛眨了眨，小声提议道：“带我去景乐宫吧，洗个澡换身衣服我就回去。” 燕几如蒙大赦，长呼白气，眼睛弯起来，“再好不过。” 景乐宫也不算太空荡，毕竟若是太子回来，还得有个住的地方。不过人是真的比不上太子还在的时候了，红梅正艳的时节，景乐宫里青石路两旁几十株梅树都被雪压弯了枝，绯红的瓣都被压在雪里，光杆显得格外冷清。 燕几随身带着太子的令牌，守门二话不说放他们进去。 燕几做了快十年的太子伴读，宫里的老人都认识他，见他来了，怀里还抱着个小孩，再一看那小孩是太子的胞弟，赶忙放下暖手炉子凑了过来。听完燕几的吩咐，忙不迭去做。 没过多大会，水烧好了衣服也备好了，燕几把周胤交给了管事的侍女。他在偏厅里坐着，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脏污，又走出去交代侍卫把周胤安全的送回去，随后出了景乐宫的大门。 周胤洗完澡被宫女们拾掇干净，披着干净小袄子冲去偏厅，歪着脑袋一看，回头喝问道：“人呢？” 几个宫女支支吾吾低着头没人说话，大侍女告罪似的说着：“燕世子已经回去了。” 周胤一愣，恍然的点点头，收回了扣在门框上的手。 轿子已经备好，周胤身后簇拥着一大堆人，几乎是景乐宫的全部，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轿子上，有些丧气的想着，周围是没一个敢抱着他走路的。 周胤被四抬大轿送回了景央宫，门前俩侍卫木讷地朝他行礼，里面黑灯瞎火的，也不知是睡了还是出去吃酒赌钱，景央宫总归是皇宫里最散漫的地方。 周胤往里走了两步，只觉得冷得心颤，他咬紧了牙齿狠狠地往假山上猛踹，只想着这些人要是出去吃酒赌钱，被他抓到他定让这些人不得好死。 大概是被这动静惊动，寝殿里骤然升起了灯火，宫女微荷提着灯笼出来，见是三皇子，提着裙子啪嗒啪嗒地踩下台阶，急急忙忙牵着周胤的手往寝殿里送。 周胤的手忽地被捂热了，怒火也被泼了盆水似的冷却了。 被闹醒的显然不止这一个，几个偏殿里也陆陆续续地亮起了烛火，伴随而来的是尖酸刻薄的骂声，“好歹是个皇子呢，净干些鸡鸣狗盗的事！我们是饿着你了还是冻着你了！黑灯瞎火的还折腾！” 周胤的耳中被她的尖声搅得生疼，小脸皱成一团，微荷咬着嘴唇双手捂紧他的耳朵。两人逃难般的冲进了寝殿。 有着炭火盆的屋子总让人放松下来，周胤随性地撒开手脚，任热气把自己烤的暖烘烘的。 微荷低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拨弄着木炭。 “微荷，那个人是谁？” 微荷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太子身边的，穿着青衣的，我听见别人叫他燕世子。” 微荷想了想，“殿下是在说秦国公的长子，燕几吗？” 周胤摇摇头，“我不知道。” “能叫燕世子的也只有他了，如今不过十八，却能文能武，太后非常喜欢他，时常叫他进宫讲学，仕途一片坦荡，外面都夸他是个天纵奇才。”微荷说着弯起了眼睛。 周胤斜睨着她没吭声。 微荷感受到他的沉默，收敛笑意问道：“殿下今天碰见他了？” “嗯。” “那他应该是才从太后那里回来。” 周胤鼻子狠狠呼气，“你知道的倒是挺多。” 微荷抬头笑看周胤，“京城哪有不知道他的人啊。” 周胤不屑地哼哼两声，继续摊着自己的手脚。 炭火噼啪地冒出了点火星，微荷赶忙把炉盖盖上，这炭火比别的宫里劣质了许多，一不注意竟然会蹦出火星来。 周胤很是无奈，缩了手脚钻进了被子。微荷帮他捏好被角转身去吹烛，周胤突然从被窝里扬起脑袋：“别吹了，让它亮着吧。”微荷应了声，回到偏室睡觉去。 周胤枕在硬邦邦的枕头上，盯着明黄的烛火，烛芯被偶尔来的火吹得一晃一晃的，灯罩的影子也在四周一晃一晃的，周胤的眼睛渐渐眯起来，终于在明暗交替的冷夜入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崇德二十六年 燕几一身脏污地回府，在偏门那由两个小厮掩护着蹿进院子，身怕碰到他那刚正不阿的父亲。 “您这是怎么弄得啊？这幸亏是老爷没看到，要看到了又要骂您一顿。”丝竹接过被糕点糊的一团乱的外袍，忧心忡忡地提醒自家少爷。 燕几垂眸笑笑，不甚在意，随手抄了本书卧在榻上翻看。 “骂便骂吧，从小到大还挨少了不成？” 丝竹的话还不停：“李大人家二公子送了请帖来，让人明日去喝满月酒，少爷是去还是不去？” 燕几头也不抬，翻了一页书，“不去。” “老爷去您都不去，可别又挨骂。” “我明日和太子约好了去明溪山庄赏梅，没时间。” 燕几毫不在意地回答，他和太子确实有事相商，纵使他是太子伴读，私交也要掩人耳目，何况这事还是关于三皇子的。 吏部尚书李建章跟国师安世荣都是一丘之貉，燕几向来不信命，对这些人自然没什么好感。除此之外，李建章拉拢秦国公府的意图太过明显，而李建章又是二皇子一派，他本就和太子绑在一起，去或不去都没差。 丝竹不由得拔高了声调，“小的知道您对国师一派有意见，但这明面上总得做的好看吧？” 燕几挑眉一笑，从书后抬眼看他，“你这么多话送你去可好？” “不了不了。”丝竹连忙摆手，他可清楚大少爷的脾气，向来是说到做到。 第二天一早，丝竹还没来得及伺候，卧房里早已清清白白地没了人影，吓得他赶紧冲出府找人。 燕几早在天还未大亮的时候溜了，从马厩牵出通体黑亮的骏马，哒哒地向城外跑去，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整齐的蹄印。 城外五里明溪梅庄开门扫雪，吊脚楼台已有人在座。 红里衬黑外袍，头顶五龙金丝冠，眉眼平和，下颌略方，正是太子周鉴。 燕几忽地从马上跳下来，隔空朝那人喊道：“殿下可真是好兴致，来得真早！” “世子说笑了。”那人随口笑道，亲手给对面斟了杯茶。 把缰绳递给小厮，燕几轻盈地跨过湿滑的山石，凭着轻功直接攀上了楼台，好不拘束地一屁股坐到周鉴对面。太子皱了皱眉，知道他随性，没多说什么。 才过完上元节，正是政务繁忙的时候，两人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到明溪梅庄里望梅赏雪。 两人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周鉴严肃起来，跟燕几说：“关于三弟的事，我和父皇请示了，你当真要收三弟当学生？” “怎么？殿下怕我误人子弟？”燕几挑了挑眉，不甚在意。 周鉴笑着摇了摇头，“别人这个年纪我自然不放心，但若是你，我是放一万个心。只是……你现在刚入常山院就收学生，怕是会惹人非议。” 常山院乃是太祖设立为朝廷选拔人才的机构，历朝历代不少鸿儒名仕出于常山院，燕几不过十八就入常山院内院当了侍讲学士，已经在贵族子弟中饱受非议，如今再接手有灾星之名的周胤，处境怕是更加艰难。 “本世子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再说……”燕几回想昨天抱着的那个小不点，不由得叹了口气，“除了我，也没人敢收他当学生了。” 燕几在京城里有个“管一闲”的称号西街老母猪撞了树他要管，东街死了人他也要管，三皇子的事，大概也只有他能管，他管闲事惯了，倒不觉得麻烦。 太子叹了口气，“我别的不求，只求他能平安长大。” 说起来，三皇子早就到了上学的年纪，只不过因为国师的预言，直到现在崇德帝都没让他入学。 这事涉及皇家私事，燕几本不会主动提，还是太子天天念叨自己那倒霉弟弟，他才主动分忧，就像四年前那个冬夜，太子被罚藏经阁抄书，他带着母亲的令牌直入宫中，救下了那个快被杖毙的三皇子。 太子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心里有些愧疚，毕竟自家亲弟是个烫手山芋，谁接谁难受，这些日子兵部尚书给他从西北草原上带了十几匹骏马，他已经叫人送到常山院去，权当作谢礼。 再听周鉴把周胤的喜好脾性说了一通之后，这事算完全定下来。 周鉴还有事要做，便和燕几分道。骏马在羊肠小道上歪歪扭扭地走着，连同它的主人一样无精打采。 燕几忍不住长长叹息：“知我者，唯乌啼也。”说着拍了两下马背，引来一阵嘶鸣。 乌啼是这宝马的名字，取自月落乌啼之意，跟毛色很配。他这边跟太子商量完事，现在回家恐怕要遇上他那个脾气暴躁的爹，李家递了请帖，父亲随礼去了，他却偷懒往外跑，国公府家法严明，他怕是又要抄书。 燕几骑得乏累，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牵着缰绳走到临近的明溪边。 把马栓到一旁的树上，燕几挽了袖子蹑足到小溪边。 现在正是枯水季，原本一丈宽的溪流只剩了三分之一，燕几蹲在石头上伸手舀了一捧水送入口中，顿时神清气爽。 他正准备舀第二捧，忽然感到一道视线牢牢地盯着他，立时汗毛倒竖，猛地回头，一脚踩进了浅溪里。 小孩站在他身后的大石头上，昂着下巴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三殿下？”燕几很是讶异，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周胤，还是一副故作老成的模样。 “你就是燕几。”周胤并没有疑问。 燕几也来了兴趣：“殿下认得我？” 周胤想起微荷的话，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笑：“天下谁人不认识你啊。” “哈！我又不是老天爷，哪来的天下人都认识我。”燕几笑着摇摇头，又问他，“殿下怎么跑出宫的？” “你管得着吗。”周胤瞪他一眼，从石头上跳下来，坐到燕几身边。 既然周胤不想说，燕几也不多问，坐到干净的石头上，把湿掉的鞋子袜子都脱下来晾在太阳下，光着一只脚只能盘起来。 周胤盯着他看了半晌，忍不住说道：“真是不合礼数。” “三殿下跑这么远，就来看我不合礼数？”冒着违反宫规被发现的风险溜出来见他，燕几也摸不准这个三殿下是什么意思。 周胤呶呶嘴，有些踌躇道：“你昨天抱着我走了那么久。” “嗯？” “这个人情，本殿下记下了。” 燕几失笑，他昨天不过是顺手，没想到三殿下还专门找他来道谢，看来这小孩也不像昨天见到的那么顽劣，“那可多谢殿下了。” 两人一时无话，周胤的眼睛不停地往一边瞟，见燕几盯着水面若有所思，问他：“你跟太子闹矛盾了？” “嗯？”燕几回过神，“怎会？太子殿下为人宽和，对我极好，我怎会和他闹矛盾？” “看来，你很喜欢王兄。”周胤说完又觉得这句话是废话，燕几毕竟是太子的伴读。 “为太子殿下成就大业，创盛世，开太平，直至海晏河清，哪怕粉身碎骨，皆是在下所愿，这才是京城里无人不知的事。” 周胤听着他的豪言壮志，看着他眼中星星点点与弯起的柔和嘴角，心里不禁生出一股豪情，有这样的兄弟，他自然也会觉得有面子，刚想夸两句，话到嘴边又变成：“那我呢？” 燕几被他问的一愣，竟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在他看来，周胤就是个命不太好的皇子至于其他的，全然没有印象。 “罢了，我就是随口问问，我难得溜出宫，你带我转转吧。” 周胤拍拍屁股起身，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莫名其妙，想来是他从小听着王兄这些故事长大，旁人只说他王兄的好，于他没有半分夸奖，以为燕几会有所不同，结果还是俗人一个。 燕几本来打算在这溪边混一天的，现在碰到了三皇子，正巧他不想回家，两人一拍即合，他穿好鞋袜把马牵到路上。 弯腰打横抱起周胤，再踩着马镫一个翻身跨到马背上。 周胤被他勒得憋红了脸，小声呵斥：“放肆！” 燕几把他翻了个面坐好，“殿下太矮了，我不抱着上来实在麻烦。” 在皇宫里，周胤也常被人调笑成矮子，但是燕几虽这么说，却一点讥讽地意味都没有。周胤的脸色红了白，白了又红，捏紧了衣角又放开，最终躺回燕几怀里。 乌啼带着两人在小路上走了两炷香的时间，慢慢悠悠地回了城，周胤怕被人认出，扯了燕几的披风把自己蒙起来。 等过了城关，燕几拍拍怀里的小脑袋，“殿下，没人了，出来吧。”披风里立刻钻出一个脑袋。 周胤左右打量一番，现在正是坊市热闹的时候，东市的大小铺子都生意红火，西坊外围一圈酒楼杂货也各有各的特色。 清晨他偷偷跑出宫的时候这些铺子还关着门，不像现在这样热闹。 “殿下要回宫吗？” “在外面别叫我殿下，叫我名字。” “好吧，周少爷要回宫吗？” “不回。” 燕几也是这么估计的，崇德帝枝叶不茂，周胤在宫里连个玩伴都没有，宫女太监侍卫都视他为无物，回去还不如呆在外面。 正好燕几也闲的没事，索性不顾礼节带着周胤在宫外玩个痛快。 把马寄放在马商那，他把周胤抱在怀里交代：“殿下若是想玩，一会就得听我的。” 周胤兴奋地点头。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燕几看他的模样有点想笑。 “从现在起殿下就叫燕云，是我的远房表弟，上京来玩的，我说什么能玩什么不能玩，殿下都要听话。” 周胤听得直皱眉，“你怎么这么多话，到底走不走。” 燕几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表弟长得挺俊的，干嘛老凶巴巴的。” 周胤沉着脸，心想他迟早要把这人拖去宫里沉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崇德二十六年 东市卖的东西可多，周胤坐在燕几的胳膊里，睁着一双大眼睛四处打量。 周胤生在宫里长在宫里，更年幼的时候根本没出过梓阳宫的宫门，年岁稍大了些才学会翻墙，不过碍于身上没钱，自然没买过东西。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今天有燕几在，周胤胳膊一伸，指向了一边的铺子。 燕几顺着他手看去，正是京城里有名的一家张记糖人铺，燕几有些奇怪地看了周胤一眼，这张记不算特别好吃，就是捏的栩栩如生，再加上价格贵，才在贵族中占了一席之地。 他向来务实，从不买这些花架子，因此非常怀疑怀里这个三皇子的眼光。 “表弟，你表哥我穷，买不起，换一个吧。” 周胤仰头面无表情地看他，“不行。” “又不好吃。”燕几皱起了眉，刚想抬步糊弄过去就被周胤揪住了领子，“我要！”复小声道，“不给我买我咬你！”说着还龇牙。 这一声震耳欲聋，路人都看了过来，燕几嘴角抽搐，转头进了糖铺。明码标价的糖人，一个二钱银子，市价三文一个，到这来翻了七倍，今天出来本来是和太子喝茶的，他也没带多少钱，又怕周胤叫唤，只好忍痛。 周胤这下满意了，把糖人攥在手里。 “买了不吃？” “不吃，留着。” “留着都化了。” 周胤的眼神变得有些落寞，“吃了就没了，我难得出来一次。” 燕几又想起那什么祸星的说法，心软了下来，“下次再带你出来买，先吃吧。” 周胤狡黠地笑笑，把糖人塞进了嘴里，边吃边含糊地说着：“表哥你真好，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加倍还你。” 周胤默默舔着糖人，眼神晦暗不明。从小受惯苦，有了机会总想试试最好的，就像很多年前，他只能躲在树丛后面看着别的孩子拥有他不能拥有的快乐。 随后两人又在街上逛了逛，周胤点名要了些东西都是街上最贵的。燕几再怎么没防备也觉得不对了，斜睨了周胤一眼。 周胤咧开嘴傻不拉几的一笑，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呵。”燕几冷笑一声，这小子怕是在试探他，今天这么折腾他，等进了常山院，他自然要好生教导三皇子。 幸好他身上还有不少钱，转了一圈都到了日上三竿，燕几走了这么久的路早就累了，本想随便在路边凑合，但一想到怀里这个少爷不贵不吃，又转头进了临风楼，算是京城里最贵的酒楼。 这下轮到周胤狐疑了，“这家很贵，你有钱吗？别到时候拉着我跟你一起洗盘子。” 燕几找了个包厢把周胤连带着一大堆东西放下来，很大爷地翘起腿往后一靠。 “表弟此言差矣，做兄弟的就要同甘共苦，我要是没钱吃饭，你肯定得跟我一起洗盘子。” 周胤扭动着屁股想从板凳上下来，被燕几一只手按了回去。 周胤拍了下桌子鼓起两颊，做足了气势低声吼道：“大胆，竟敢让我跟你一起洗盘子！” 燕几也轻轻一拍桌子，挑眉看他，“我有什么不敢的。” 周胤收回拍疼了的手，皱着一张脸建议道：“那就只点两道菜吧，反正就我们两个也不多。” 燕几的心情好了些，心想小孩到底是小孩，吓一吓就老实了，“放心好了，哥有钱。想吃什么？” “这家烧鸡不错。” “还挺清楚。”燕几嘀咕了一声，把小二叫来点了一道烧鸡一道清炒茼蒿，再多的就没有了，周胤显然有些不甘心，但是一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也不好意思出尔反尔。 包厢偏僻，没人打扰，酒楼的热闹传不到他们这来，窗户开了一扇，正好能看到车水马龙的街道和对面雪未化完的屋顶。 屋里弥漫着清香，燕几拿着一根筷子在手指间翻飞，看街道看得出神。 周胤是有些坐不住的，这会子菜没上来，燕几也不说话，周胤眼神一动，伸手去抢燕几手中的筷子，但是燕几反应比他快多了，手一闪就躲了过去，好笑道：“表弟有事？” 周胤坐了回去，“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在想……”燕几没有说下去，他在想早上跟太子说的事，以及安世荣说的祸星一事，然后他又打量了周胤一番，“殿下，这些年在宫里过得不好，你……” 太过怜悯的话他也说不出，燕几有些烦恼，这到底是皇家的事，虽然他是喜欢多管闲事，但也不好插手别人的家务事。 周胤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一横，倒做出一副云淡风气的样子，“又不是一年两年了，你现在说有什么用？再说了，你这人也奇怪，我们不过见了一面，你有什么好为我担心的？” “这个嘛……”当然是因为你的太子哥哥，燕几转了转筷子，没把这话说出口。在外人眼里，太子对他这个胞弟很是冷漠，回宫也不见得看上一眼，只有燕几知道太子多喜欢念叨这个弟弟，要不是怕外人借机生事，兄弟俩也不至于疏远至此。 周胤盯着他追问：“所以是为什么？” “因为，嗯……因为你可爱。”燕几随口编了个小孩都喜欢的理由。 周胤的眼睛微微睁大了，眉头压下，一脸气愤地拍桌，“不准说我可爱！”这词一听就不够威武霸气，以前微荷就喜欢说“殿下可爱”，让他吼了好几次才不说了，现在这人又说，简直可恶至极。 “那说什么？” “霸气！” 燕几好脾气地答应，“好，霸气，我们三殿下最霸气。”说着还鼓掌以示赞同。 周胤丝毫没觉得燕几有诚意，心想这人还是该拖去沉塘。 大概一盏茶的时间，菜终于上来，烤鸡的肉香和茼蒿的清香一下子弥漫在半大不小的包厢里，肚子适时发出一声哀嚎，周胤尴尬地捂住肚子，燕几笑笑，把菜推到他面前，“殿下先吃吧。” 燕几看他开始狼吞虎咽，才悠悠然拿了双新筷子，然而筷子还没伸出去，小二就敲门进来，一脸讪笑地说道：“这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这来了位爷，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跟您打个商量，挪个地方，以后来临风楼我们都送一道菜。” “爷？”燕几挑了挑眉，非要说的话他也算位爷，只不过他不常来，怕是这小二不认识，“你们临风楼这么做生意，也不怕砸了自家招牌？” 小二为难地笑笑，说话也有点结巴。 燕几也没打算为难他，“哪个爷要这个包厢，让他自己上来跟我说。” 小二忙不迭下去了，周胤从小山般的碗里抬起头，“出门在外惹什么麻烦。” “食不言寝不语，殿下还是吃饭吧。”燕几给自己倒了杯茶，等着那位爷找上来。 不一会门口就传来蹬蹬声，伴随着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吼叫，这个声音听得耳熟，燕几咂咂嘴，看向了一旁的筷筒。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哪个没长眼的！还不赶紧滚——”话到这里戛然而止，空气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女人的啜泣声。 燕几和周胤一个不紧不慢地喝着茶，一个不紧不慢地吃着饭，从容镇定，纹丝不动。 门上插着一支筷子，筷身没入门板三寸，筷子上沾着一根断掉的头发。 筷子往右，一个鹅黄衣服高约七尺前一秒还飞扬跋扈的公子哥正傻愣愣地站在门口，一脚还没放下，额上落下了一滴汗，只那一瞬，他便感觉自己就要身首分离。 “燕……燕几？”那人面上满是不可置信，怎么都没想到燕几会到这里来。 燕几新拿了个杯子倒满茶，走到那人面前，“哟，史公子，真巧，每次见你都强抢民女，对此用情至深啊。” 史公子是刑部尚书史务的嫡长孙史元良，当今皇贵妃的侄儿，二皇子的表哥，一大串头衔说下来还挺威风，可惜燕几比他更威风，上学的时候两人一个是太子伴读一个是二皇子伴读，每次校场练习史元良都被打得屁滚尿流。 说来史元良这人又蠢又怂，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燕几没少在背后叫他“屎蛋子”，但这人好像天命不顺，干坏事总能碰见燕几。 被打的阴影实在深刻，他打心眼里对燕几有些畏惧，把腿放下来，已经准备换个包间，但是转念一想，这是在他自家的酒楼，胆子顿时大了起来。 “燕几，这可是在临风楼，你还没资格教训我吧？” “我没资格？”燕几好像迷茫了一般，又问道：“敢问史公子还记得强抢民女按殷朝律法应该怎么判吗？史公子要是不记得我帮你想想，如何？”说着就抬起了手。 史公子吓得兔子般后跳两步，脖子一缩伸手挡住，“你别过来！” 燕几果然没过去，点了点哭哭啼啼的姑娘，“她留下，你们走，”随后想到什么似的微笑起来，“放心好了，讲道理，我就不打你。” 史公子赶紧缩着脖子领着他的跟班逃了。 燕几坐回座位，让小二送那姑娘回家。 这么一场好戏，周胤嘴巴没停下，眼睛也没停下，看见那几个耗子见了猫似的跳下楼梯，差点把饭呛进喉咙里。 “他们怎么这么怕你？莫非你在京城真的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若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就不至于来找我要座了。”燕几不甚在意地摇摇头，随后又语重心长道：“殿下以后若是有了伴读，可千万别选这样的，脑子不好使还学别人装纨绔。” 周胤抬眼看他，发现他还挺认真，于是点了点头，“确实不能选那样的。”起码得选面前这样的。 “那他们不会再来找麻烦吧？” 以屎蛋子的性子，应该还会想别的主意，不过燕几摇了摇头，让他放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崇德二十六年 史元良气呼呼走下楼，往楼上的包间狠狠地剜了一眼，又带着三个跟班去集市里找乐子。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后面的猝不及防撞上来。 跟班还以为自己又挨骂了，没想到史元良既没打也没骂，一动不动地站在街心，朝临风楼三楼的包间望了一眼，眼里充满了狐疑。 跟班小心问了句，“史兄弟这是怎么了？”他很怕史元良不甘心，还要去找燕几的晦气，心里直打鼓。 史元良拍了拍他的肩，问道：“刚才他带的那个小孩你们看到了没？” 跟班摇了摇头。 史元良眯起眼睛，食指在下巴上滑动两个来回，心里有了些盘算。太子他是见过的，这小孩跟太子长得未免太像了些，不受宠的三皇子他也有些印象，好像身量就跟那个小孩差不多。 史元良朝跟班们招了招手，转头又往酒楼去，三个跟班对视一眼，脸上的表情怵怵的。史元良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赶紧走，去晚了人都跑了！”四个人便风风火火地往回冲。 临风楼二楼，燕几随便吃了点，看周胤盯着那半只鸡定在那，奇怪地偏头问道：“怎么不吃了？” 周胤抬眼看他，语气难得放软，“我能把这半只带回去吗？” 燕几忍不住皱了下眉，周胤好歹是个皇子，还要把宫外的吃食带回去，实在太不正常了。 “带回去就凉了。” “总不能浪费啊。”微荷都没吃过呢。 燕几想说自己会带回去的，还想说下次想吃再来找他，但看着周胤乞求的眼神，他说不出口，只好点点头让小二用油纸把剩下的半只鸡包起来。 两人刚出临风楼就碰上了专程来堵他们的四个人。来者不善，燕几看着站在前面趾高气昂的史元良，默默地把周胤护在身后。“史公子，又有何事请教？” 史元良的目光越过他的手臂，直直看向周胤，抬了抬下巴颇有些玩味地问道：“燕世子身后护着的是谁啊？” 燕几暗叫一声不好，面上颜色不改：“不过是我一个远房表弟而已，史公子难道连小孩也不放过？”周围的人开始指指点点，史元良被这话噎地脸红脖子粗，抬手就向周胤抓去。 周胤在宫里虽然不受待见，但还没见过哪个敢真的抓他，宫人都怕惹上晦气，对他是避之不及。他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被门槛狠绊了一下，猝不及防向后栽倒。燕几眼疾手快把史元良踹开，一只手拽住了周胤地领口，恰好让周胤没有脑袋着地。 史元良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来，围观的人哗地散开。周胤被燕几揪着领子半吊着，他怔怔地看着燕几，心脏跳的很快。他以为自己又要摔在地上了，就如同年幼时候的他，不管怎样受伤，都不会有人来救他，原来也是有人为他担忧的。 燕几把周胤拽回正位，看他没什么大碍，长吁了一口气。周胤刚想取笑他，这算什么大事，两个熟悉的人影闯入他的视野，冷汗从额头上冒出来。燕几正跟周胤整理领子，就见那小孩推开他朝人群冲去，挤开围观的人群一下子消失在大街上。 史元良朝他那些跟班低吼一声：“还不赶紧追！” 燕几哪能让他们追，奈何身边没带剑，只能蹿到他们面前挡着。那三人当然是不敢动他的，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走，史元良啐了一声，大骂他们没用。 双方对峙不久，便有两个人走到了面前，看装束，是宫里的侍卫，再联系史元良匆忙来堵人，周胤突然逃跑，燕几大概明白了，宫里怕是发现三皇子不见了，急忙派人来找，恰好碰上想找茬的史元良，两边一拍即合便来找他要人。他猜的八九不离十，果然就听一个侍卫行礼后问道：“世子，史公子，在下奉命前来寻找三皇子殿下，不知二位可有线索？” 燕几笑笑：“三皇子？我可没见过什么三皇子，二位要寻人，还是在街上多找找，我们这还有私事要处理，就不麻烦二位了。” 史元良还想说什么，被燕几瞪了一眼，立刻怂的低下了头。反正周胤也跑了，两个侍卫也不能空口无凭地说堂堂世子拐带皇子，至于屎蛋子，揍一顿就好。 两个侍卫也没法，只好告辞循着大街找去。见没热闹可看，围观的人群才渐渐散去。三个跟班乖乖在一旁站好，燕几居高临下地看着史元良，脸色黑得犹如锅底。史元良硬气不过三秒，被燕几盯得背上寒毛倒竖。“我我我！” “怎么？想告诉史大人？” “我错了！世子饶命！” “……”燕几哽了一下，不由得反思自己以前是不是下手太狠了，把人打成了白痴，一边怂还要一边给他使绊子，真不知道精明老辣地史务怎么会有这么个孙子。 燕几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腿，“今天胆子挺大啊，是不是觉得十拿九稳了？觉得自己必胜无疑了？” “不敢不敢。” “屎蛋子，你说你好歹也和哥哥做了五年同窗，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走吧，哥今天没心情为难你。” 史元良捂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快步离开。 本来说好带周胤在城里转转的，这下人也没了。燕几转头看向临风楼的大堂，他们方才在这里吵架，堂倌都不敢往这里来，门口正躺着半只烤鸡，油纸掉在了一边。刚刚他去拽周胤，动作太快，周胤一下没反应过来，把东西甩了出去。 燕几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正准备把东西捡起来，堂倌忙把东西抢过来赔笑道：“这种事就不麻烦客官了，您缺的这份我们马上给您补上，您请稍等。” 燕几收回手，“麻烦了。”堂倌说着不麻烦赶紧把消息传回后厨，尽管临风楼是史尚书夫人娘家开的，他们也不敢得罪燕几。 燕几找了个临门的位置坐下，看着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也不知道周胤现在怎样了，有没有到宫里，会不会被抓到。 “少爷？少爷！” 燕几被这个声音惊醒，看见丝竹正站在他面前，见他回过神来皱着脸长叹一声，“我可找着您了少爷，您要把我吓死啊！这要是被老爷发现了又要挨骂。” 燕几看着他那张喜感的脸，好心情地弯起嘴角，“总归是骂我，父亲也不是不明理的人，怪不到你头上。” 丝竹嘟囔两声，“那少爷您现在是回去还是不回去？” 堂倌把烤鸡送上，丝竹又开始叽叽喳喳：“少爷您要是想吃这个跟我说一声就好啊，干嘛还亲自来一趟。” “不是我要的，送人的。” “送人？少爷您什么时候还学会送礼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能让他家少爷送只烤鸡，“是太子殿下还是哪个姑娘？” 燕几有些无语：“难道你送姑娘送烤鸡？” “我这不是想着少爷您特立独行嘛。” “算了，不跟你扯这个，你先去马厩那把乌啼牵回去，父亲问起来就说我跟太子有事相商，一会再回来。” 丝竹苦着脸应了。 耳边总算清净，燕几看着自己手上捧着的油包纸，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本没打算送吃的给周胤的，但现在东西都在手上了。“还是……去看看。” 周胤绕着都阳城跑了好大一圈，街道上的雪在阳光的照耀下都化成了水，他的鞋子本就不厚，现在被雪水浸湿，脚冻得发麻。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生的不如意，还早慧，别的孩童咿咿呀呀要人抱的年纪，他已经会用绳子绑着砖头当钩子，自己爬树翻出宫墙到城里玩。 有时候会被发现，告到父皇那里去，父皇就下令，不论死活都要把他捉回来。周胤还记得四年前，六岁的那个冬天，宫里来了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那个孩子坐在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臂弯上，手上拿着串成串的红果，怀里抱着叮叮当当的玩物，他只能躲在假山后面看着自己的父皇逗别的孩子笑。 他偷偷跑回去问微荷那些是什么东西，微荷说那是可以吃的糖葫芦和可以摇响的拨浪鼓。这些东西是平常人家的小孩都能吃的玩的，他却从来没见过。后来那个男子带着小孩出宫，周胤就扒在车底下溜了出去。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见宫外的世界，那么热闹，那么繁华，莺莺燕燕，绿肥红瘦，酒旗招摇，光影交错。那次他偷了一个两文钱的热腾腾的包子，被老板追了一路，匆忙间把包子吞下，差点噎死，新鲜的肉汁烫的他心里疼。他扑倒在地，被老板踹了一脚，人群都围了过来，就像今天这样，两个侍卫抓住了他，把他带了回去。 杖责二十。他才六岁，杖责二十。 周胤知道他的父皇一直都想要了他的命，只碍于皇家颜面，怕人说“虎毒不食子”。他在别人眼中从始至终都是妖孽，是祸害，他的父皇怕他跑到大街上害人，所以要杖毙他，这个理由很充分。他冷冷地看向跪了一排的宫人，没人敢替他求情。 一棍子接着一棍子落下，明明是极冷的天，他却出了一身汗。喉咙里滚烫的肉汁味被血腥味取代，他听见微荷在小声啜泣，再后来，朦胧中有有个人进到院子里替他求情，然后把他抱回内室，请了御医来替他疗伤。 那时候真的是又冷又疼，周胤只记得那个把他抱起来的温暖的手。后来他有问过微荷那人是谁，微荷说那是他的太子哥哥，但是周胤记得那时候他的兄弟要更高些，那个声音也不像，微荷定然对他说了谎。 周胤看着面前高大的宫墙，环顾四周没见到有人跟来，扒开了一旁的草堆露出了一个堪堪够人钻进去的狗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崇德二十六年 狗洞当然是用来钻的，周胤缩着身子往里面爬，燕几站在不远处的树后面，拿着一包烤鸡看得津津有味，堂堂皇室子孙钻狗洞，真是平生难得一见。 其实他完全可以现在上前，然后拎着周胤飞檐走壁，不用一会就能把周胤送回景央宫，但是燕几并不打算这样做，他现在出去，只会让周胤难堪。 谁都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落魄了一面，周胤也是。他把脑袋伸进洞，确认没有人之后整个身子穿过狗洞。墙的另一面是灌木丛，周胤穿过去之后把草垛挪回原位，顶着一头叶子往景央宫走。 自从出来过一次之后他为了不再挨打，牢牢记熟了宫里的道路，就连巡逻侍卫的换班时间也摸得一清二楚，此时便专找没人的空隙往回走。 燕几轻轻飘落在周胤身后，看着小孩满头绿色地小跑，完全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他是没递牌子就进宫的，自然不能被人发现，跟了周胤一路才觉得心惊，这孩子才十岁就把宫里的布置摸得这么清楚，这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抓到了，宫里就危险了。 这样一想他更不能把周胤留在宫里了，宫里心怀不轨的人太多，还是他的常山院好。 周胤跑到了景央宫后面，由于知道三皇子出逃，景央宫周围的戒备十分严密。周胤没想到这次这么严重，不由得有些犯难。 燕几走近了些，衣摆都能碰到周胤的背，然而探头探脑的三殿下毫无反应，燕几摇了摇头。警惕性太差，调皮多动，还爱逞强，不是个好教的。 周胤感觉脖子一紧，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吓得他闭紧了眼睛缩成一团。然而那人只是把他翻了个面，周胤心跳的老快，睁开眼一看，小声惊叫：“燕几！怎么是你？” 燕几一根手指竖在唇前，让他不要出声。一队脚步声靠近了，燕几把周胤扛在肩上，脚下生风，忽地就远离了巡逻的队伍。他把周胤放下来，见小孩脸色煞白，竟觉得好笑，“刚才情急，实在对不住，殿下可别怪我。” 周胤横了他一眼，顺了顺自己的胸口，说道：“你跟着我。” “我只是怕殿下出事，前来看看。” 周胤不傻，知道这人定然跟了他一路，说不定连他钻狗洞都看见了，只是为他保留面子没有说，他心里还是承这个情的，“我没事，你跟着我，小心被别人看见。” 燕几笑笑，觉得这小孩别扭的可爱，谢谢二字是从来不说的，但人情从来是记下的。“殿下不想回去吗？我有办法让殿下不落人话柄，起码不会受皮肉之苦。” 周胤心动了，他小时候被打怕了，可不想再挨打。 燕几看着小孩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仰头看他，明明倔强地嘟着嘴，眼睛里却是满满地哀求。三皇子生来命苦，命苦的人往往比别人更倔强，倔强到不敢信别人给的好处，也不敢多说一句求人的话。但是苦惯了的人也会怕疼。 他记得四年前那个冬日，身量不到他一半的小孩趴在长凳上，浑身是血。 燕几摸了摸他的头，皇室子孙的头一般不能给外人摸的，但他只把周胤当做小孩，没想太多。不管周胤答不答应，他帮定了。 周胤只觉得眼前一花，又被燕几抗在了肩上，他们脚下是白茫茫的雪，周胤想问他要干嘛，突然一阵风刮过他的脸颊，寒风吹得他鼻子发酸，几滴眼泪被挤了出来，等他再睁眼，竟到了景央宫里面。 他感觉自己被放在了石基上，还有些回不过神。 燕几戳了戳他的额头，又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听到周胤讷讷地问：“刚刚发生了什么？”才确认他没事。 “这可是我不外传的功夫，殿下可别跟别人说。” 周胤木木地点头，突然醒悟道：“你会法术？” 燕几确实会一点法术，还是他两年前外出游历，一位老道士教他的，在一丈内缩地成寸，不到一尺的土墙可以穿墙而过，空手变花，凝水成冰。当然这些都是些小把戏，那道士说他有天赋要收他为徒，他没答应，这两年私下练习这些小把戏，竟在这种时刻用上了，只是每用一次就要耗费他许多精力，因此现在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不过这事不能承认，他只笑着看周胤，“殿下难道看到了什么吗？” 周胤顿了一下，立刻摇摇头，“我什么都没看见。你还好吧？” “孺子可教也。”燕几没回答他，只满意地点点头，牵过他的手，带他去景央宫的小厨房。 下人们此时都在前殿跪着，管理后宫的长宫女和侍卫长正站在里面焦急地走动，皇帝看样子是来过了，小厨房里当然不可能有人。 小厨房里没有油灯，黑压压的，燕几把烤鸡放在一边，让周胤在门口守着，自己走到一个米缸前，撸起袖子开始搬。周胤听见米缸在地上磨得刺啦响，不一会米缸就挪动了两尺的位置。燕几又把一旁的稻草搬到原来米缸在的位置，等布置好了才朝周胤招了招手。 周胤走过去，看见燕几掀起稻草的一角，下面竟然是个暗门。“这里有暗道？”他狐疑地看向燕几，“你怎么知道这有暗道的？” “不是暗道，只是个小地窖而已。”这个地窖是当年他救了周胤之后让微荷想办法弄的，怕的就是哪一天再出现这种情况，想到这燕几摸了下鼻子，觉得自己真是深谋远虑，当然这话他也不打算说，毕竟在人家宫殿里私自动手脚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待会藏在这里，等天黑了，再从里面出来，别人问起就说你在里面睡着了。”说着燕几把木板掀起来，露出一个仅能容纳一人的小洞。 周胤的表情有点崩溃，“这就是你说的法子？” 燕几看他那不屑的样子就知道他瞧不上，也不在意，“起码能让殿下免去皮肉之苦，皇上早就下了禁令，不允许三皇子出宫霍乱百姓，若只是在宫里贪玩，皇上念着父子之情也不会重罚。” 父子之情，周胤听了直想笑，若是真有父子之情，也不至于在他只有六岁的时候把他打得半死，不过燕几的话还是有道理的，周胤没太多犹豫就跳下去。 眼见着燕几要把木板盖上，周胤心念一动，用手挡住。 “殿下还有事？” 周胤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模样，有些说不出话，他的目光落到一旁的烤鸡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他送东西，虽然不算多名贵，却说明还有人记着他。燕几以为他要吃，把东西递给他，周胤摇摇头，“不用了，把这个送给微荷吧，她住在西边第三个厢房。” “殿下还挺重情义。” 周胤白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下又说道：“经此一别，日后恐怕再难相见，今天，谢谢你。” 第一次有人抱着他在皇宫里走，第一次有人冒着被降罪的风险带他到集市里玩，第一次有人为他买东西，第一次有人把他护在身后。这也是他第一次说谢谢。 不过有了今天的事情，他以后出门更加难了，或许连景央宫都出不去。 这个人终究和他不一样，这个人是他太子哥哥的伴读，将来等他的太子哥哥登基，这人便能飞黄腾达，平步青云，而他这个灾星妖孽，连能不能活着长大都是未知，或许哪一天皇帝突然不高兴了，或者有了天灾，便宣旨杀了他以平众怒，他的命运早在出生的一刻便已定下，注定只能是个牺牲品。 燕几看着他明显低落下去的情绪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自己没有告诉周胤他要进入常山院了吗？仔细一想，好像真的没有，他玩得太开心竟把这事给忘了。不过看着周胤沮丧的脸，他坏心眼地把话收回去，转而道：“是啊，殿下可要记得我的好，若是将来有一天在下来讨债，殿下可得还债。” 周胤没心情跟他耍嘴皮子，伸手把盖子给自己盖上。 那件事的最后，周胤没能知道救他的是谁，从那时起，他就变得乖戾起来，总归无人关心他的生死，还不如让自己活得快活些。 现在他又想，如果将来有一天他能活着走出这个牢笼，他一定要杀了他的父皇，找到他的救命恩人，说一声谢谢。 外面安安静静地，可闻针落，燕几走出去，借着轻功跨过雪地，蹿到了西边第三间厢房，掀开窗户一角，把烤鸡放在桌上，犹豫了一下，又拿起笔墨写了一行小字压在镇纸下，这才溜出去。 再次使用穿墙术他已经有点体力不支，真想不明白那些游方术士是怎么做到化天地灵气为己用的，幸好这些人人数少还避世，不然对朝廷是很大的威胁。 燕几靠在景央宫不远处的宫墙上喘息，一炷香的时间后听见景央宫传来嘈杂的人声，应当是周胤出来了。 皇帝已经答应让他教导周胤，定然不会出尔反尔，再加上周胤这套说辞，问题不大。 燕几自嘲地笑笑，他什么时候也会这么操心了，天下受苦受难的小孩多了去了，他又不是什么圣人，竟然还会替一个皇子担心。 按照原路出了梓阳宫，燕几抹了把额头，上面多了不少汗，再加上冷风一吹，明日怕是要病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崇德二十六年 燕几从小身体就不太好，他娘生他的时候还在前线打仗，摔下马的时候动了胎气，他能活下来都是个奇迹，现在还长得这么好，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人和从小在牢笼里长大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燕几刚到家就被围起来嘘寒问暖。燕几被他们吵得头疼，推开一众丫鬟小厮就往房里走去。 丝竹在院子里急急徘徊，一张脸皱成了包子，见燕几回来刚忙迎了上去，“少爷您可算回来了！小姐她又惹老爷生气了，夫人也出门了，老爷要动家法你可要劝着啊。” 燕几听了直想笑，合着他们燕家就没一个省心的，都上赶着气老子。匆忙换了身衣服，燕几便赶往书房。 丝竹一路上叽叽喳喳的，把事情说了个大概。燕家没有侧夫人和妾室，燕霞是和燕几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不过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兄妹俩性格差别也大，燕霞从小是个跳脱的性子，再加上家里人刻意护着不让她参与政治纷争，于是今年上元节的时候在街上对便服出行的二皇子一见倾心，偏闹着要去皇宫里抢人。 燕鸿晖刚忍着不耐烦去了李家，回来又被女儿闹，简直头都要炸了。 燕几听了甚是无语，妹妹和母亲真是一脉相承，他爹也是被他娘抢回来的，当年边境打仗，他娘铁马公主一杆银枪就把他爹挑到了马背上，硬是让年轻的秦国公做了驸马。如今到了他们这一代，连十六岁的女儿家也要抢人了。 到达书房的时候燕霞正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燕鸿晖坐在凳子上气呼呼地喝茶。燕几毫不犹豫地迈进去，在燕霞旁边跪下。 “父亲莫要生气，小妹也是见识不够，才会看上那人，等我带小妹多见见世面，自然就能把那人忘了。” 燕鸿晖本来都消气了，听了燕几这话怎么都觉得怪怪的，燕霞更是瞪了他一眼，把堂堂二皇子说成上不了台面的人物，也就他燕几能耐。 燕鸿晖揉了揉额头，他好像是要发火的，被燕几一打岔全忘了，挥了挥手让俩糟心孩子赶紧出去。 燕几拽了拽自家妹妹，无声地退出书房。 兄妹俩并排走了一阵，确定父亲听不见了才停下来，燕几好笑地瞥妹妹一眼，说笑道：“才二八年华就想嫁人了？” 燕霞撇嘴，“用你说啊，爹今天本来是要教训你的，还好是我给挡了去，你不谢我就算了还数落我，你还是我哥吗？” “爹要训我？为什么？” “为什么？你今天干了什么好事不知道吗？带着三皇子在皇城里逛街，就你那张脸你还真以为没人认出来啊？” “不就逛个街吗，至于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三皇子是灭国之相，陛下本来就不想把他放出宫，你还那么招摇，真是不怕掉脑袋。” 可是陛下还是同意他教导周胤了。燕几知道整个周朝都对三皇子心存偏见，但事情尚未发生就定罪，未免对三皇子太不公平。 “反正这事也解决了，我还是要说说你的事，你说你喜欢谁不好，喜欢二皇子干嘛？” 燕霞红着脸笑起来，“因为他长得好看嘛。” “呵。”燕几非常不服气，“他长得还没你哥我好看，喜欢谁不好喜欢他。” “噫，你这个人太不要脸。” “事实而已，反正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得了吧，等我把他抢回来就绑在屋里，我知道你们不喜欢他，我不放他出来就好了。” 燕几感觉有点晕，强忍住扶额的冲动深吸了两口气，眼前一花往后踉跄了两步，整个人都有点提不上劲。 燕霞吓了一跳，赶忙扶住他，“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呀，我就说着玩的，你不喜欢我就不抢了，他确实没你好看还没你厉害……” 燕霞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燕几一个字没听进去，好不容易挤出俩字：“我没事，扶我到旁边坐坐。”燕霞把燕几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尽量平缓地把燕几挪到一边的廊凳上。燕几靠着柱子喘息了一会才缓过劲来，睁眼便对上了妹妹那双水光盈盈的桃花眼，噗嗤一下笑出声。 “还笑呢，吓死我了，哥你到底怎么了？要不要叫御医来看看？”燕霞又嫌弃又担心，见燕几脸色发白就要叫人来。 燕几摆了摆手，“我真没事，你把你的事交代清楚，家里有些事不方便跟你说，也不想你参与，只是你就算真喜欢二皇子，也等太子登基了再说。” 燕霞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淡淡道：“你们还真当我傻啊，我又不是不知道皇子夺位的事，今天纯粹是为你挡爹爹的气，我就算喜欢他的脸也不可能把你们赔进去，我的好哥哥，你可别再小看我了。” “是啊，都十六了，是个大姑娘了。” 用了法术之后的后遗症实在太明显，燕几摸不清其中的门道，只能感觉有一股气在体内流转。回到屋里，燕几感受了一会，还是毫无头绪，若是将来有机会再碰到那个老道，他还要好好问询一番。 休沐天过完，又要开始忙碌，燕几早早回了常山院。他有个闲职，在常山院也有个小院，卯时便有小童打扫院子，燕几从厨房拿了两个馒头在半道上啃完了，回到书房就开始修书，两天一小讲，三天一大讲，他还能有两天清闲日子。 到了辰时，宫里派人来宣旨。 “昭曰，三皇子周胤，虽年少聪慧，然顽劣不堪，特着侍讲学士燕几代为教导，望不负朕之厚望，通礼晓义，格物致知，承天之吉。” “臣，燕几，接旨。” 叩拜过后燕几双手捧过圣旨，给了宣旨太监二两银子，送走了人，再把圣旨拿出来看一遍。看得出皇上是真厌恶这个三皇子，明里暗里都是嘲讽，全天下都知道三皇子是灾星，哪来什么“承天之吉”。 只怕这道圣旨一出，不光是他，就连整个秦国公都要被人看轻了去，想着陛下定是看不惯他们了才把三皇子扔给他们。 不过燕几并不担心，秦国公膝下就他一个承爵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们在朝中也是难得的奇葩，比靠上来的清贫学子还干净，这也是他能大胆接下这个差事的倚重。 等到下午的时候，周胤被两个侍卫护送而来，微荷是宫女，不能出宫，因此没有跟着。 燕几笑着从侍卫手下接过周胤，小孩的表情还没有缓过来。 昨日周胤从地窖里出来，照着燕几想好的说辞说了一遍，又有侍卫作证没人靠近景央宫，长宫女只能作罢，陛下也没有追究，只罚他抄《刑律》十遍。他抄的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就听见太监又尖又细的声音在宣旨，吓得他笔都掉了，他还以为皇上要处决他，没想到让他来常山院跟着燕几学习。 燕几戳了戳他的额头，看他一脸茫然的模样觉得非常有趣。“又见面了呀，三殿下。” 自己昨天才说过以后怕是见不着了，那人见到自己完全没有惊讶，一看就是早知道了，周胤反应过来气得鼓起腮帮子。 “殿下昨天还说不能忘记恩情的，怎么今天翻脸不认人？” “那明明是你说的，本殿下何时说过这话！” “我说的时候殿下也没反对啊。” 周胤的眼神很是阴郁，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对别人好，何况还是他们这种帝王之家，或许第一次是好心，但后面定然是有所图谋。 他冷声道：“你到底想要什么？本殿下一无所有。” 燕几随意坐在案上，笑着看他，说出来的话却很不客气，“殿下，我现在来教你第一课，那就是要有自知之明，殿下看来很有自知之明，怎么还会问毫无意义的问题？”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多管闲事，难道你没有自知之明？”周胤冷冷地看着他，三殿下非常有自知之明，也知道自己是个谁都不愿意触碰的霉头，这个人没个正形，可不代表这人傻。 “殿下可是大错特错，我就是太有自知之明，才要多管闲事。”说到底他们这些为人臣子的，都是为天子做事，皇上需要一个管闲事的人，让京城的强龙有人压，所以他成了这个人，是他心甘情愿。不过周胤的事，他确实另有用意。 周胤却不信他，他本就早熟，总能多想一些，“我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能让你为我做这么多，唯一的联系只有太子，你是想让我做他的一把刀吗？” 燕几心里有些诧异，若说他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是不可能的，他确实想过用周胤打击二皇子一派，若是把周胤培养好了，自然让国师信誉扫地，只是没想到这个小孩都能猜出来。 “若我说只是为了让太子高兴呢？太子殿下可是很惦念你。” 周胤嗤笑一下，“他惦念我？” 长期印象掰不过来，燕几也不多说，“不管怎么说，殿下现在也是我的学生了，我不管殿下怎么想，还是在这里住下来再说。” 周胤收起情绪，燕几说得对，他现在除了随遇而安，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殿下请说。” “为了太子接我这么个烫手山芋，真的值得吗？” 燕几想了想，微笑起来，“值得，当然值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崇德二十六年 学生一般都睡在外院的大通铺里，还有两个月就到了春闱，那些都是每年通过了乡试上京考取功名的清贫学子，稍微有些钱的都会在城里找一家客栈住着。 燕几的院子里有多出来的客房，周胤刚自觉地把东西搬到客房里，就被燕几拎了出来。 周胤瞪他：“你干嘛？” “殿下的房间可不在这。”燕几笑得和善，说出来的话并不和善。 周胤不高兴了，讽刺道：“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原来也是个仗势欺人的。” “那看样子殿下是想住内院？” 周胤沉默地瞪着他，牙齿把下唇咬出了白印，他再怎么说也是个皇子，竟然要跟外面那群平民住一起，可要委屈死他。燕几伸手把他的嘴掰开，“咬自己做什么？也没说不让你住，不过人总是不能不劳而获的，殿下要知道，能住在内院都有真才实学，殿下有什么真才实学？” “我……”周胤说不出话来，连眼眶都红了。 “我再问一遍，殿下想不想住内院，有自己的房间，有香软的床铺，有上好的文房四宝，殿下想要吗？” 周胤死死瞪着他，然后点了点头。 燕几笑了，捏了捏他的脸颊，“那我给殿下一个机会，殿下第一个月每天来院子里扫地，午时我来检查，地上的落叶不能超过十片。 第二个月挑水，后院里有三桶大水缸，我也不让你全挑了，每天挑满一缸，水面离缸口不能超过一寸，水不能洒在路上. 第三个月到后厨劈柴，每天不用劈太多，二十个就行，但是这二十个必须从中间分开，开口要平滑。 殿下若是能做到，三个月后殿下便可过来和我同住，我也不考验殿下是否有真才实学，如何？” 周胤气得脸都歪了，任务越来越难，这人分明是在为难自己，看来自己是真的想多了，这人不是对他有所求，分明是故意拿捏他。“你欺人太甚！” 燕几负手而立，笑道：“殿下，付出与回报是对等的，就像你所认为的那样，没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别人好，殿下既然想过得舒服，就要自己争取，难道殿下想在内院过舒服日子，然后听外面的人说你是废物吗？” 周胤怔住了，遂低下头不言语。这事要是别人这么跟他说，他还不至于难过，只是昨天这人还对自己百依百顺，今天就开始得寸进尺，一下子颠覆了他的印象，这才觉得难堪。 燕几看着自己眼下有些泛黄的脑袋，伸手揉了一把，放软了声音解释道：“殿下听过一句话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确实有能力也有精力像昨天一样宠着殿下，但这样的事我可以对任何一个出身不幸的孩子做。 殿下跟他们不一样，殿下现在是我的学生了，我要让殿下长成参天大树，而不是温室的娇花，殿下明白吗？” 周胤依旧低着头，眼眶虽红，但已经消气了，他点点头，小声道：“明白了。” 受过苦的孩子总是懂得多些，好好讲道理便听了，这种时候乖得让人心疼，燕几也有一瞬间的心软，不过为了周胤的未来，他还是不能放松底线。 让丝竹把周胤的东西收拾好，又交代了些规矩之后，才叫丝竹把周胤护送过去。 等丝竹回来，燕几已经看完小半册《星泽神史》。 年轻的小子小跑着蹿到燕几对面，很是不理解地问道：“少爷您干嘛不给三殿下解释清楚？” 燕几头也不抬，只拿笔在上面作批注，“我解释的还不够清楚？” “您明明就是想让他跟那些书生多相处，积累人脉长长见识，还想帮他锻炼底子，教他习武，说是让他有个理由进入内院，无非是让三殿下自尊心好受些罢了，殿下现在肯定觉得你有意为难他。”丝竹替他抱不平。 燕几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尴尬，仍旧淡定地批注，只是语气很淡，“丝竹，你说的太多了。” 见到自家少爷不高兴，丝竹讪讪闭了嘴。 “这些东西既然我没说，就当它不存在，三殿下不仅自尊心强，疑心也重，我要是明摆着对他好才奇怪呢，你跟着瞎掺和什么？”何况皇帝不会希望他把一个祸星教好的，他只能当一个“坏人”。 “我这不是怕您被误会，然后三殿下就不听您教导了呗。” 燕几横了他一眼，“真是管得多，什么时候我的事要你操心了？何况三殿下也不是完全不明事理的人。” 丝竹摸了摸鼻子，乖乖地给燕几磨墨。 外院跟内院差别不大，从院门开始栽了两排大树，寓意平心静气。内院外院用一扇漆黑对开门相连，旁边还有两扇小门，大门只有做大讲课的时候才开，平时都是从小门走，当然也有例外，比如皇室中人便可直接开大门。 但是丝竹送周胤过来的时候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领着周胤从小门过去。周胤不知道道理，直到面前这人轻蔑地打量他，还说什么“连静心门都不能过，看来已经算不得皇子了”，他才觉得有蹊跷。 学生的通铺在西边，说是通铺也不尽然，只是长长的房间用一层白墙隔出五六个小房间，只能容纳一张矮榻，一套桌椅，一排书架，晚上可以各自关门，前面一排过道，对面便是盥洗的东西。 方才周胤还在铺床单，视线突然一暗，抬头便看见一个身高七尺的汉子不怀好意地站在他门前。 看起来不是个好惹的主，他初来乍到，并不想惹麻烦，若是燕几还像昨天那样护着他，他还能耍耍性子，但现在没人保护他了，就只能忍气吞声。 低下头酝酿了一下情绪，周胤挤出了一个很纯真的笑容，用属于孩童稚嫩地声音问道：“大哥哥有事吗？” 这话一出口更让陆平看轻了几分，真是一点皇室威严都没有，更没有尊卑意识，真不知陛下怎会把这样的人送到常山院来，陆平心里只觉得跟这个皇子呆在一块都掉价，面上更是不好看，出口也恶劣：“三殿下怎么跟我们住同样的地方？这可是给学子住的地方，殿下可不要‘尸位素餐’。” 不远处隐隐有笑声传来，周胤心里恼极，这人早在他心里被刮了一万遍，面上却表现出一片茫然，好像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无辜询问道：“尸位素餐乃是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意思，我与诸位哥哥皆是学子，更无贵贱之分，住在这里何来尸位素餐一说？还是这位哥哥觉得我学识不够，不配住在这里？” 周胤自降身份堵得陆平无话可说，就算是内院也不敢说自己的学问天下第一，外院这些没有品级的学子更要讲究人人平等，现在皇子与他称兄道弟他还要以资历论贵贱，更是犯了常山院的忌讳。若是被院长发现了，是要直接逐出常山院的。 陆平憋得脖子红，道歉的话说不出来，周胤也不给他台阶下，只愣愣地盯着他，看起来真的傻了一般。 一个人走过来才打破这个僵局，谢明雨文文弱弱地拉了一下陆平的袖子，“陆大哥，三殿下刚来，管学士派我来带他熟悉熟悉常山院，可我还有些批注完卷册没有送到内院，还要麻烦陆大哥了。” 有了台阶陆平赶紧接下，“既然是学士的吩咐，那我就不打扰了。”说罢便闪过了周胤门口。 谢明雨对周胤抱歉地笑笑，周胤还想看那人怎么自圆其说，被谢明雨搅了局心里自然不高兴，也没理他，自顾自铺好床才站起身，到脸盆里洗了洗手。 “走吧。” 谢明雨点点头，看周胤年纪不大，想牵着他走，却被周胤背过手躲开了，谢明雨有些尴尬地缩回手，低声说“请”。 外院有一百多间房，其中有一半住着过了乡试没过会试的学子，两间大讲堂，十五间小讲堂，他们住的后面连着几排都是这样的宿舍，再往后则是一片菜园子，名为地养园，每六个月一次礼射，优胜者可在后面获得一亩地，东边一片马场，一片竹林，休沐日学士同学生仿古人行流觞曲水。 “有了地是可以自己种菜的，种了菜还能拿到城里卖，若是三殿下有幸拔得头筹，可以叫人帮忙种些，也算是寒窗苦读中一点乐趣。”谢明雨介绍地很详细，周胤对他也心生好感，没有那么防备了。 “那地养园谁的地最多？” “最多的是管学士的，以前管学士未入常山院也来参加礼射，到现在榜上挂着，足足剩了八场，他一入常山院就全算上了。” 周胤想着这人肯定十分厉害，不由得想到了燕几，便问道：“那燕几呢？” 谢明雨微讶，“燕世子便是管学士。” “他不是姓燕吗？” “世子不愿我们因他的门第而对他恭敬，又在京城有个管一闲的称号，便让我们称他管学士。” “管一闲？”周胤抽了抽嘴角，那人确实喜欢多管闲事，和这名字是良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崇德二十六年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地养园旁边的射箭台，起射线用白|粉划出，场边有一方小台，天子临幸常山院与诸臣同射便要奏乐，此时靶上无候，只有扎成人形的稻草，右边入口挂着一块小牌，因古法有银杯赛，如今把银杯换成了菜地，上面便刻了菜地二字，名字下方用正字计数，燕几果然高高排在第一。 “当然管学士并不是史上最多的，只是因为有些先生已经去了，便要把地留出来给后生。” 周胤点点头，背着手盯着“管一闲”三个字。这人能在榜首呆那么久，本事不小，可他还是想试试站在第一的感觉。 “下一次礼射什么时候开始？” “今年六月初一就是，殿下若是想参加，恐怕要抓紧时间练习了。常山院早上做功课，下午便可以到靶场练习，殿下不嫌弃的话，我下午还可以带殿下来看看。” 周胤瞥了他一眼，这人心思挺细腻，对他的态度也恭敬，当真奇怪。 礼乐射御书数，此六艺皆需学习，地方学堂也会组织学子骑马射箭，只是常山院是为国家选拔人才，条件自然要更好些。谢明雨带着他从西边转到东边，差不多到了午时，可以去食堂凭着腰牌领一份饭。 周胤刚刚来，腰牌还没来得及做，谢明雨把自己的从袖袋里拿出来，半蹲着递到周胤面前，“殿下可以用我的。” 周胤没接，“那你吃什么？” “总有些余钱，管一顿是够的。” 周胤还是没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谢明雨半蹲着有些尴尬，直到丝竹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才打破僵局。 “哎哟喂，殿下我可算找着你了，少爷叫我带你去用饭。”丝竹看了眼谢明雨，点头笑了下，“谢兄弟也在，要不一同去用饭，今天学士做东。” 谢明雨站起身笑笑，把腰牌收回了袖袋，既然燕几找三皇子，自然没他什么事了。 “学生和陆大哥有约，还是不打扰殿下和学士了，请代我向学士问候。” “自然如此。”丝竹满脸堆着笑，就要过来拉走周胤，又被周胤躲开了。 小孩脸上笑意淡淡的，“我还有几句话要跟谢兄弟说，还要麻烦你在旁边稍等，我一会就来。” 他转身带着谢明雨到一旁树下，见丝竹没有跟过来才开口问道：“谢兄弟还请有话直说。” 谢明雨面上僵了一下，“殿下心思敏锐，在下佩服，在下也只是想让殿下莫要计较方才在宿舍发生的事，陆大哥出身寒门，说话少了些分寸，先前冲撞了殿下，我在这里替他赔个不是。” 周胤背着手，老气横秋的，“要道歉自然要他自己来道歉，不过本殿下很奇怪，陆平那样对我到还正常，你对我这么殷勤，实在有些说不通。” “殿下既能反驳陆平，自然不像其他人眼中那般无用，何况我观殿下言行，严谨有度，隐而不发，将来必能大鹏展翅，扶摇万里。”谢明雨的言行十分恭敬，毫无轻蔑之意。 周胤心里却觉得好笑，自己不过是跟着微荷学了点简单的东西，就被夸了个天花乱坠，实在让他不得不警惕。但出门在外自然不能给自己树敌，偶尔装装蠢让别人以为自己真信了这番言论卖个人情也无妨。 “皆你吉言，陆平的事我自然不会追究了，你也不用担心。” “多谢殿下，学士想必等急了，殿下快去吧。” 周胤点点头，走到偷偷往这边瞟的丝竹旁边，淡然问道：“看够了吗？” 丝竹被噎了一下，讪笑两声带着周胤去内院。燕几本来也可以去食堂用饭，不过院子里有小厨房，周胤也是第一天来，他便没有在院子里等周胤。 院子里被一棵樟子松遮了大半，燕几端站在树下也同松柏一样挺拔。他之前看见陆平替谢明雨跑了一趟内院就觉得奇怪，陆平此人很不待见他们这些有门第的世家子弟，今日进内院肯定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周胤走得比丝竹快，一下子就到了燕几面前，燕几看他眼睛里带着笑意，随口问道：“看来殿下很有些本事。” “哦？此话怎讲？” “陆平素来不愿进内院，想必外院一定有更让他难堪的事，而他在学子中威望较高，待人也亲和公正，能触怒他的，也只有殿下你了。” 燕几虽然猜对了，周胤却不高兴，“他仗势欺人，你还替他说话？” “我不过是在陈述事实罢了，陆平看不起权贵，自然也看不起三殿下。”燕几顿了一下，在周胤面前蹲下来与他平视，“不过，殿下可以让他难堪，也可以让他认可，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对手要好，殿下觉得呢？” 周胤听得脸都皱起来，显然是不太认同的。他向来被人蔑视厌恶，一个个面目都记在他心里，带着恨意和防备。朋友？他不指望自己能有什么朋友，对他来说只有恩人，路人和仇人。 燕几知道一时半会讲不通，也明白周胤这些年经历的事不可能让他放下偏见，换言之：“或者殿下就当这是一次历练。 面子从来都是自己挣来的，今天有一个陆平，往后还会有两个三个，成百上千个陆平这样的人，殿下要是想处之而后快，必须要站得比他们更高看得更远。” 周胤压着眉毛看着他，“燕几，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你到底是要我恨他们，还是要我不恨他们。” “恨不恨他们是殿下的事，我教殿下怎样做才能有选择的权利。 殿下，别把这些小事放在心里，‘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这句话不仅说得通成功之道，也说得通失败之道，这些细小的怨念在你心里越积越多，会让你的目迷且心盲，失路而悲怆，失足深渊，郁郁而终。” 周胤知道他说得有理，丝竹定是故意没带他走大门，为的就是这一出，可他受了那么多苦，哪有这人说得轻松。他低着头沉默不语，感受到燕几拍了拍他的肩。 “当然啦，有些仇恨也是一种动力，反正殿下要在这呆不少时日，可以慢慢想，现在先吃饭吧。丝竹，给殿下添饭去。” “好嘞。” 春寒料峭，大中午的太阳刚让地面上一层薄雪化成水，冒出来的冷气比下雪的时候还冻人。周胤两边嘴角往下耷拉着，燕几轻推他一把，自己走在前面等着周胤跟来。 他在宫里和微荷学字念书的时候也知道陆平这种人算不上什么圣贤，燕几给他讲再多道理，他还是觉得膈应。 但他不能不吃饭，思索了一会见燕几早没了影，压下眉头嘟囔一句，还是决定先把这事放一放。 读书人家的规矩向来是食不言寝不语，燕几坐在桌边还未动筷，目光却已专注。见周胤过来坐好了才拿起筷子夹菜。 这人不像在街上那种随意的样子，周胤间或看他一眼，觉得这人真是有两副面孔。 燕几吃得有规有矩，速度也快，等到他吃完了，周胤碗里的饭菜扒了一半。这个年纪该吃得多，一碗饭都吃不完就长不好，好在周胤只是吃得慢，燕几漱完口吃完茶周胤也把饭啃完了，一粒米都没剩下。 三殿下拿过衬布擦了把手和嘴，就要跳下凳子去，又被燕几一只手按回了座位。一碗汤推到他面前，燕几平声道：“殿下底子不好，面色发黄，暂时把四物汤喝两天，改日请大夫来瞧瞧，再换。” 周胤双手捧住那碗汤，热的，和那日的包子汁一样热，想来喝下去也能热到心里胃里，他敛下眉目把热汤一点点啜进口中。或许这人真有想着为他好，他也该试着听话，他是个很记仇的人，但也是个很记恩的人，堂堂三皇子的平生意气大概都用在这短暂又漫长的十年恩仇里。 燕几难得见到这小孩这么乖的样子，嘴角勾了下，等到周胤把汤喝完，丝竹又端上漱口水。这些规矩皇宫里应当比宫外更讲究，周胤却全然不懂，照着丝竹说的做了一遍，偷偷去看燕几的脸色，见他毫无嘲笑之意，心里觉得安定。 “殿下下午做些什么？” “谢明雨说带我去看射箭场。”周胤突然想起谢明雨的话，“我听他说，你还有个外号叫‘管一闲’？”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周胤的乖巧样维持了不过一眨眼又变得倨傲起来，“看来你真是个爱管闲事的，还闲得不得了。” “殿下，要管闲事也是要能力的，想必殿下也知道那礼射场上挂的最高的名字是谁吧？” 周胤不屑，“我现在才十岁，从现在开始练，过不了几年就能超过你。” 燕几笑笑，小孩子总喜欢比来比去的，他便遂了周胤的性子，不与他争辩。 “殿下要是想炼射箭，还得有把自己的弓，下午去了射箭场若真有兴趣，就让谢明雨带殿下去弓房测测臂力，让他们做一把。” “那样式我能自己选吗？” “当然可以，殿下想要什么花纹尽管说就是。” 周胤得了便宜就卖乖，笑道：“谢谢先生。”先生是他本该叫的，这却是他第一次叫，燕几心里有几分高兴，点点头让丝竹把他送回。 一来一回，丝竹再见到燕几又是在书房，他刚送走周胤本是准备睡个午觉，没想到燕几坐在窗边看着一张白纸入神。他小心走过去，燕几突然皱着眉敲了下桌子，把他吓了一跳。 世子竟说着：“这个陆平，竟给我找事，该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崇德二十六年 “少爷？”丝竹试着叫了声，燕几扫了他一眼，神色间颇有些不耐烦。 “把陆平叫来，就说我有事向他请教。” “唉，少爷，不是我说，殿下才走你就叫他来，他又不傻，肯定会推脱的。” “他这种心高气傲的人，不来才怪，你去叫就是。” 燕几所料不错，不过一刻钟，丝竹便把陆平带来了。 陆平当真是心高气傲，进了书房之后只简单行礼，便直直站在燕几的书桌前。 “学生见过先生。” 燕几摆了下手让丝竹退下，自己拿狼毫沾了黑墨，在一张白纸上落笔。 房间里只能听见笔尖划过毛边纸的声音，那纸不算太好，燕几又写得太过用力，硬是让陆平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陆平站在下面摸不准燕几的意思，他当然也对燕几没什么好感，陆平自恃为解元，对这些大户之家嗤之以鼻，平日里燕几自谦闲职，除他们主动请教以外绝不多参与，今天突然叫他来，定然是为了三皇子的事，果然是官官相护。 燕几只写了两个字，却用了一盏茶的时间。陆平在前面站着等他写完，燕几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陆平不过二十又一，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见燕几盯着纸面晾字都不开口，皱了下眉先发出了声音：“先生找学生何事？学生钻研学业，时间紧迫，先生若是没有要紧事，请允许学生先行告退。” 燕几这才抬起眼皮，星月似的眼眸看向陆平。陆平竟生出些许心虚，默默往后移了一步。 “听闻陆学生才思敏捷，学识渊博，可认得这两个字？”燕几一手抽出那张纸，上面明晃晃两个飘逸的大字——“君子”。 陆平压下一口气，“自然识得，便是君子二字。” “那陆学生可否解释一下，何谓君子。” 陆平抱手于腹，神色严肃，于辩学一道，他倒是颇为认真。 “君子，乃‘仁者’、‘贤者’、具有大德行者。君子之道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凡为君子者，皆当以仁为鼎，以义为底，以勇为火，烹世间之不平，暖世间之凄寒，当从本心，知其有所为有所不为。此乃学生所悟君子之道。” “久闻山寒学子大名，确实名不虚传，心系百姓，遵从本心，朝廷若是有陆兄这样的人物，定然是天下的福祉，”还没等陆平露出满意的神色，燕几话锋一转，正色道：“然尔也当知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既你眼中无权势，为何心中不屑权势，既然不屑权势，为何要敬天子，心口不一是为无敬，孤立同窗，时而不中，聚义结党，无端倨傲，是为无义，有错而不知，知错而不改，后改而不谦，无敬以直内无义以方外，是为无德。陆平，好一个君子。” 陆平的脸色有些难看，两边嘴角都往下塌着，额头上隐隐有川字，他半晌没说出话来，等到燕几把那两个字放下，他才找回声音，“先生教导的是。” “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此之先言，学生应当谨记，勿以言语之无忌而损君子之德行，更不可因无端喜怒而失本心。陆平往日被尊为山寒学子，却不自省，此时忽而为燕几解“君子”二字，心思忽然明了许多。 陆平看了眼燕几那副不喜不怒的模样，心中生出一丝惭愧。他平日里看不起的高门子弟，当真要比他更看得透自己。陆平默默叹了口气，“先生当真君子，学生……” “可别，我还担不起君子二字，我素来不管教你们，自认是德行不足，学识不渊，于‘中’之一字更无半分沾染，喜怒哀乐皆形于色，只求个无愧于心。”陆平这才看清燕几眼中那股淡淡的不虞，管学士向来以礼待人，从未对他们有过半分怒色，今日还是陆平第一次看见燕几面带怒色。 “先生过谦了，学生有愧。”陆平低下头，君子小人之辩不难，难得是悟、是记，古来有一字师，今日燕几破了他的心结，于他是二字师，这声先生不差。 燕几微蹙的眉头总算舒展开，能进入常山院的都有几分本事，陆平的德行没他说的那么差，只是一时走偏了路，如今说教一番也就够了。他点了点头，缓声道：“虽如此，今日之事并未结束，陆学生应当知道如何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陆平行礼：“学生明白。” 房间里又少了一个人，燕几坐在桌案后，看着陆平走出去的背影，松了口气，将目光落在纸上的“君子”二字。他看了半晌，直到丝竹端茶进来，才听见他又一声叹息，随后他把纸揉成团，扔进了纸篓里。 丝竹嘴角抽了抽，知道自家少爷又犯病了，每次跟别人辩学完，燕几总是显得格外烦躁，果然就听燕几问道：“丝竹，你说，何谓君子？” 丝竹边倒水边拍马屁，“少爷这样的就是君子。” 燕几沉默不语，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回答。窗外春风加冬阳，融雪落松针。 谢明雨陪着周胤观摩了各位学子练习之后又带周胤测了臂力，左边四斤，右边五斤，在这个年纪还算可以。 谢明雨是个周到的人，什么时候该说话，说多少，都很有分寸，跟他呆在一起经常会忘了自己身边有个人，但他说话的时候就会让人立刻记起他。他陪周胤逛了一下午，以周胤的臭脾气竟然没呛他一句话，真是难得。不得不说燕几安排他来做周胤的向导，选得不错。 测完臂力去地养园的时候，谢明雨特地带周胤去看了燕几的那几块地。地里没种花也没种菜，而是摆了两排木雕人。周胤的睁大了好奇的眼睛，指着那两排小人问道：“那是什么？” “殿下可知燕世子为何被称为‘管一闲’吗？” 周胤不解，“不就是因为他爱管闲事吗？” “但燕世子管的不是一般的闲事，”提起这个话题谢明雨脸上带上笑意，“都是官府不敢管的闲事，管学士每管一桩闲事，就让自己的妹妹，秦国公府的二小姐刻一个雕像，插|进图里，就当做给那些人的坟了，有时候心情好了还来给雕像上香，可没把那些公族子弟气死。殿下能看到最多的就是史公子史元良。” 周胤眼睛一眨，想起来昨日在街上碰见的那人就被燕几称为史公子，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嘿，这史元良，可真够倒霉的。” 谢明雨颇为认同地点点头，“他不能人道，也不知为何总喜欢强抢民女，每次都被管学士撞见，也算是京城一大趣事。” 周胤虽然早慧，但未见过男女之事，也无人教他，只觉得谢明雨说得有些模糊，没有深究。 晚饭依旧是和燕几一起吃的，燕几只让他吃了八分饱，然后给他包了三个枣糕。 如今天气尚未回暖，天刚黑宿舍就落了锁，各自盥洗完也关了小门，坐到窗边温书。常山院配备的炉子跟景央宫的差不多，不算太好，刚刚能供暖，再加上房间小，房间一会就被蒸热了，周胤甚至脱了件外衣。 窗户开了一条缝透气，外面的雪又大了起来，一丝寒冷闯进屋里，被暖气吞噬。透过灯罩的烛光把周胤歪歪扭扭的字照亮，他没有正规地学过写字，比同龄人差太远，但就凭着微荷教他的那么几笔，硬是把《论语》抄了两面。 他抄得很认真，专注在每一笔每一划上，虽然起步晚，但他知道勤能补拙。 若是此时站在宿舍外看，五大排房舍的窗户皆亮着光，这个时候的常山院是最热闹的时候，莘莘学子点着灯映着雪，窗下一片红光，晃动的人影映在窗棂上，笔墨的清香融进雪里，行书山路，作学海舟。 周胤抄完一篇，已是亥时，他放下毛笔活动了下手腕，突然听见窗户外有敲打声，听起来是“扣，扣，扣扣”，周胤听了一会，确定是有人在敲，但此时在外面的，要么是巡夜的管事，要么是他的同窗。想起陆平那臭屁样，周胤有点想让他在外面再冻会，但想起燕几早上跟他说的话，还是按下心中的不耐，打开了窗。 寒风瞬间刮进来，一起被卷进来的还有一团纸。周胤打了个哆嗦，赶忙把窗户关上，那张纸被吹进了炉子里，顿时烧了一半，周胤手忙脚乱地用笔杆把纸片挑出来甩地上，又连踩几脚，然而已经救不回来了，周胤拿起来，勉强能看见“歉意”二字。 原来是有人给他道歉来了，周胤露出不屑地笑意，然而眼睛里的高兴是藏不住的。肚子里的坏水又冒出来。 周胤套上外衣，打开窗户把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假装一无所知地高声道：“谁给我塞了个纸条？” 隔壁窗户里的人影一顿，没有出声，周胤可不气馁，再喊：“谁塞给我了个纸条？” 大概实在受不了这样丢脸，隔壁地窗户终于打开，陆平面对着他站起来，“三殿下莫要喊了，是我。” “哦，原来是陆大哥，你给我的纸条被吹进炉子里的，若是有什么要事，便在这说吧。” 陆平低下头，眉宇间少了先前的傲气，坦坦荡荡道：“现在陆某对殿下出言不逊，枉读多年圣贤书，在此向殿下深表歉意，还望殿下海涵。” 周胤没想到他如此坦荡，愣了一下，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他不怕嘲讽，不怕轻蔑，也不怕责骂，可人一旦坦荡了，反叫他无法对付。他眨了下眼睛，低声道：“嗯，那行吧，本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事……就当过去了。” 陆平对着他笑起来，周胤啪的一下关上窗，盯着桌上“歉意”二字发呆。 窗外渐渐传来嬉闹声。有为陆平的敢担当叫好的，有给周胤道歉的，还有安慰周胤的。 “三殿下别往心里去，大家都是同窗，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三殿下还是个小娃，哎呦我说你们这群人，连个孩子都欺负，可丢了我们读书人的脸。” “陆兄知错能改，难能可贵！” “三殿下，今日在下也跟着笑了，实在对不住！” ……这常山院可真热闹，周胤摸了下自己的眼角，有点湿。 已经好久没有人给他道歉过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崇德二十六年 雪夜里，内院一片静谧，燕几坐在窗边，侧头看向树影模糊的黑夜，他抱膝坐在火炉前，长长的头发垂落到地板上，看起来比白天柔和许多，丝竹偶尔拨动一下炭火，让它烧得更旺。 几片鹅毛飞进来，一眨眼的功夫就被蒸发得一丝不剩。 “又下雪了。”燕几喃喃道。 他实在冷得不行，平日里不觉得，一到雨雪天气就浑身冰冷，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在军营里出生的孩子也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落下了病根，要不是他这些年跟着父亲练武，现在定是娇弱无比。 昨日用了法术，好像把他体内的气力都掏空了，今日比往日要冷上许多。 燕几还记得两年前他去南方灵州游历遇到的那个胡子花白的老道士，见到他就抓住他的手，笑着道：“天生体寒，还需内火。” 他一悚，把手抽出来，拧着眉毛看这人：“敢问阁下大名？” “哈，在下菩真子，一个无为老道而已，公子不必忌讳。”老道笑着捋了把自己的长胡子和长寿眉，燕几竟生不出恶感，“阁下可有事要我帮忙？” “无事无事，只是公子可知道有天地灵气在你周身游走？” 燕几压着眉毛不懂他的意思，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便被同行友人拉走了。 再次见到那个道士，便是三天以后在一座破神庙里，那道士提了收他为徒的事，要他脱离凡俗随自己入山，他没答应，那道士便将三道咒点入了他的眉心，这便是他现在所用的凝水成冰、缩地成寸和穿墙之术。 那时正在下雨，雨停，菩真子随光而去，没留一丝痕迹。 燕几到现在也不懂菩真子是什么意思，既然想收他为徒，为何多年杳无音信，若是无意收他为徒，为何点额传术。这个道士身上迷雾重重，他看不透。 “少爷，你还冷吗？”丝竹见他发呆，身上还在颤抖，不由得出声询问。 燕几被他拉回了思绪，他看着窗外的雪夜，眼前却似乎有一道红色的火光，再一眨眼，那道火光变弱了许多，渐渐的消失不见了。 或许是眼花了，燕几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把窗户扣上。 “少爷莫非还在想今日下午与陆平的那场辩论？” 燕几发笑：“这有什么好想的，不过是张口就来的话。”他真正想的是，那年菩真子问他，“若是入道，何以为君子？” 为君子必定入世，入道，必定出世，若入道便不可为君子。可他觉得，这不是答案。 “丝竹，你可知有方外之人，寻天地大道，修长生不老之术？” 丝竹奇怪地抬头，还用手背靠了下他的额头，感受到他冰凉的温度才把手放下。 “少爷你不是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吗？怎么如今问起这种事了？” 燕几轻笑，“我只是不信命罢了，鬼神之事太过玄妙，哪里是我说得清的。城外明溪山庄的庄主采璇便是方外之人，我曾见她以花化人形斩杀猛虎，你说有趣不有趣？” 丝竹像被吓到了一样，眼睛睁得老大，“采璇庄主是方外之人？少爷你怎么不早说啊，我也想看看他们的法术，我还从来没看过呢。” 燕几垂下眼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会他冲丝竹说：“你先去睡吧，我独自呆会。” “诶，好嘞。” 丝竹的房间就在外室，燕几听见他睡下了，目光落到那火红的木炭上，他慢慢把手在炉子上面摊开，一股红光从聚集在他手掌之下。刚才果然不是眼花，这团红光一出现，他便感觉身体从内里热起来。 可他只知其形不知其意，连自己怎么弄出来的这个东西都不知道，实在苦恼得很。 燕几收回手，仰头倒在榻上，长叹一声。 经过一夜暴雪的摧残，院子里的樟子松被压断了一个角，挨着房子了两大片山茶花被雪裹成了圆球，燕几并不早起，但也起得不晚，今天照样是天刚亮便醒了，他打了个哈欠，听见外面沙沙地响，以为丝竹在扫雪。 懒懒地喊道：“丝竹别扫了，进来伺候少爷我更衣。”冬日冷，他每次不想起床便要这样麻烦丝竹。 然而燕几赖在床上半天，等来的却是周胤。 燕几刷地坐起，惊讶道：“怎么是殿下？” 周胤看他完全不记得昨天的约定，脸顿时黑了，昨晚睡前的好心情也没剩下几分，冷冷道：“我来扫地。” “哦哦，想起来了。那殿下去扫吧，让丝竹来就行。” 周胤走到衣架旁，问他：“他下面去了，要哪些衣服？” “上头的四件就是了，殿下吃过早饭了吗？” 周胤横他一眼，“我卯时就来了，哪有早饭。” “那就跟我们一起吃，殿下不介意吧？” “不介意。” 燕几边说话边把衣服裤子套上，周胤站在一旁，看他把前胸露出的一条缝隙藏进衣服里，整个人渐渐变整齐，眼睛默默转向别处。燕几没有头冠，平时就抓成马尾束在脑后，今天因为天气太冷，丝竹又在做饭，燕几只松松垮垮披在身后，刚出被窝，脸上水灵，脸颊微红，倒是有点像个柔弱的姑娘。 周胤瞥了一眼，嘀咕道：“不成体统！” “殿下钻洞很有体统？” “你！” “行了行了，开玩笑的，殿下莫要生气。”燕几笑着捏了把周胤的脸，觉得还是要把周胤这小老头的毛病掰过来，以后相处的日子还多，他总不能总听一小孩天天对他说“不成体统”。 周胤跟在他身后，暗暗鼓起腮帮子，心里骂道：“燕几这个混蛋。” 早饭间，外院的管事把周胤的腰牌送来，有了这个东西，周胤也算个正经的常山院学生，可以去食堂吃饭了。 “殿下完全不必这么早来扫地的，我午时才检查呢。”燕几把煎蛋放到周胤碗里，轻声问道。 周胤吞了一大口面，抱怨道：“我还要读书，早点给你扫了免得耽误我时间。” “哦？殿下现在在读哪些书？” “总归是四书五经。” “《声律启蒙》、《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 周胤连忙打断他，“行了行了，这些我都读过了，前段时间在看《九章》和《论语》。” 燕几打量他两眼，眼中露出欣慰，“世人都以为三皇子不读书不认字……看来她把你教的很好。” 周胤顿了一下，“你认识她。” 燕几笑笑没说话，周胤也没打算让他开口，继续低下头吃面。 燕几看了他一会，又说道：“每三日一次大讲，殿下可以去看看，说不定能有所收获。” “嗯……”周胤咬了下筷子，“你也会去吗？” “我是侍讲，自然要去的。” 周胤点点头，沉默地把面汤喝完。 按照皇帝的旨意，燕几应当全权负责三皇子的教育，因此除了每天定的任务，燕几让周胤单日来跟着他读书，双日骑马练剑。 大雪下了一夜，外面的雪早已深地没过脚踝，刚吃完饭休息了一会，周胤便举着大竹扫把费力地扫雪，燕几坐在廊下看小小的背影配着大大的扫帚，毫无同情心地嗑瓜子，等到周胤气喘吁吁地擦汗，才好心地免了周胤这项体力活，“殿下今天很努力了，还有一半明天再扫吧。” 周胤拖着扫把喘着白气走过来，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也顾不得自己平日的神气，摊开身子仰躺下去。燕几把他抬起来，“殿下太弱了。” 周胤瞪他。 “事实而已，这才扫了一半雪，就累成这样，当年我像你这么大，天天被我爹推着扫一个院子的雪。” 周胤低下头嘟嘴，“我又不像你。” “嗯，说得对，你也不像我。”燕几缓慢点了好几下头，“可殿下还是太弱了。” 周胤狠狠把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甩下去，“我扫完了，你什么时候教我念书。” “殿下莫急，磨刀不误砍柴工，殿下才来，自然要把东西置办好。”燕几本来就没打算一来就带周胤读书，比读书更重要的，是熟悉环境。 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中礼乐书数，外院都能学，而御车也只存在于纸上，倒是马术必学，但常山院不会因为来了个皇子特地置办弓箭和马匹，弓箭已经解决，如今该轮到马匹。 燕几嘱咐好丝竹照看院子之后，带着周胤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马厩走去。 外院和内院都有马厩，有的学士甚至有自己的马厩。燕几便在内院南山下有个小马场。 马场足有半个御花园那么大，如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灰衣仆人用铲子把雪往马栏外推。马厩里一排高头大马呜呜地喷着响鼻，食槽里是上好的草料。这些便是太子送给他的那些西北来的良马。 马实在高大，周胤要仰着头才能对上马的眼睛，很是苦恼地皱眉。 “这马太高了，我上不去。” 燕几已经走进了马厩，弯下腰不知道在看什么，周胤只能看见他背上的一片白色，片刻后他听见燕几叫他：“殿下，快过来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崇德二十六年 周胤闻声小跑过去，马厩里不亮堂，燕几侧过身才让他看清，在角落里的正是一匹纯黑色的小马驹。周胤的眼睛里迸出光芒，手揉皱了袖子。 马驹通体黝黑，还未钉马掌，只有燕几一半高，哼哧哼哧地啃着新鲜的草料。燕几拿马刷给它刷了刷背，马驹舒服地甩了甩尾巴。 周胤站在一旁，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看了燕几好几眼。 “殿下觉得这匹小马怎么样？” “挺好的？” “只是挺好的？” “特别好！”周胤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燕几笑了，把马刷放到一边，从犄角旮旯里搬出凳子坐在马驹身边，开始检查马驹身上有没有毛病。 “殿下可知道这马从哪来？” 周胤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马厩里的马清一色的毛色鲜亮，膘肥体壮，和京城的马不一样的是它们的尾巴都打着卷，看来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可他并不清楚哪个地方产这种马。 燕几把马刷递给他，让他坐过来试试，自己则是站到了一边。 “这些马是从西北来的，西北有个国家，叫‘墟’，他们和我们语言相似，习俗却大为不同，我们把他们称作‘墟胡’，这些马便是从墟国来的。” 周胤太矮，坐着刷不到，只能站着刷，听燕几介绍到别的国家，有些好奇，“西北边的国家，那里的马都这么健壮吗？” “墟国境内有大片大片的草原，水草丰美，相传五百年前他们还是游牧民族，但由于草原越来越大，他们也渐渐稳定下来，后来与殷朝建立邦交，从我们这学习了农耕，也就逐渐壮大了。” 周胤听得入迷，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下了，“那这马是他们进贡的？” “这个嘛……”燕几有些玩味地笑起来，“是你太子哥哥送的。” 周胤的脸一下子垮下来，仿佛吃了苦瓜，他手上用了点力，马驹的尾巴大幅度摇摆，喉咙里也发出呼哧的声响。“这是他送给你的吧，怪不得你这么大方送给我。” 每次谈起周鉴，周胤都要闹别扭，燕几很大度也很理解，笑眯眯地看着周胤，“非要说的话，这是他送给你的。” 周胤眄了他一眼，显然是不信。 “真的，不然我要这么多马做什么，还不是为了让殿下有个坐骑。这小马是从西北过来的时候诞下的，已经半年大了，完全可以留在太子府养着，如果不是为了殿下，根本不用放到这来麻烦我。” 周胤就是不理他，倒不是他真有多不喜欢自己的太子哥哥，而是听着这个人说起就莫名烦躁，一提起太子，他好像就成了旁人。 燕几默默看了他一会，当真是无语凝噎，人家亲兄弟的事，还得他瞎操心，一边啰啰嗦嗦，一边冷言冷语，叫他难做人，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认识这兄弟俩。 周胤一语不发地给马驹擦完身子，小声问道：“这马叫什么？” 燕几的眼睛亮了下，“这是殿下的马，名字自然要殿下自己取。” 周胤盯着草场上的雪思考了一阵，突然问道：“你的那匹大白马叫什么？” “乌啼，月落乌啼的乌啼。” “那我这个黑马，就叫踏雪吧，踏雪寻梅的踏雪。” 燕几看那通身黑得发亮的小马，满意地点点头，“踏雪好，就叫踏雪。” 月落乌啼周身洁白，踏雪寻梅通体黝黑，周胤想，自己大概是有一点私心的。 “这养马要从小养，殿下要记得每天来看它，喂它吃草料，有时候多跟它亲昵亲昵，马通人性，你对它好，它会感激你的。”燕几拍拍马背，又拍拍周胤的脑袋，“好了，今天就看到这，殿下该回去读书了。” 周胤把东西收拾好，把手在衣服外围擦了擦，跟着燕几走出马厩。 离开马场时他又回头望向马厩，小马从饲料槽里伸出了一个脑袋，朝着他在的方向昂了下脖子。 马这种动物通人性，你对它好它会感激，人也是。周胤垂下眼帘，跟上了燕几的脚步。 勤能补拙，笨鸟先飞，工具齐备之后，周胤的日子比在宫里要忙许多倍，每天早上扫地，扫完回到学舍里同同窗们读书，中午去马场照顾踏雪，和燕几一起用过午饭之后再听燕几讲课。 燕几对他并不严格，只要他每日呆到酉时便可离去，然而这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周胤并不笨，他知道这不是他偷懒的时候，往日回去之后，周胤常常自习至午夜，近些时日他吃的好，精神也足，更是拼命。 一个在泥潭里呆惯了的人，见到一次日光便会奋力向上爬，大多数人总是不甘心呆在泥坑里的，但成功的是少数。周胤不想输，他也没什么可输的了，只剩一条命。 腊月廿三到腊月三十，周胤花了七天的时间才完全习惯这种节奏，腊月廿七休沐时，他以为燕几回了国公府，没想到燕几下午来的时候把新做的弓给他带来了。 射箭这种事，不能一蹴而就，燕几把他的弓收进了弓匣里，另外用牛筋模仿搭箭，再辅以举引放，让他如此联系，这样一来，中午除了喂马，又多了一事。 二月初一是个既特殊又不特殊的日子，燕几对这种日子算不上喜欢也算不上讨厌，五天对折一半，那天便要大讲课，他作为侍讲，通常和另一个侍讲坐在一前一后斜对角的位置，必须目光炯炯，看着学生，进来听课的，不可有一丝走神。 若是往常他也不觉得烦闷，只是今日来的人特殊。 今日授课的鸿儒乃是林大学士林羡鱼，此人年事虽高，却精神矍铄，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只是此人脾气怪异，眼底容不得沙子。若单单是如此倒也罢了，但偏偏，这人是燕几的老师，燕几哪怕是有一万个借口推脱，也不敢用在林羡鱼面前。 丝竹苦哈哈地帮燕几收拾妥帖，手脚伶俐地仿佛绣花巧匠，他只不过在学堂里吃过一个饼，林大学士便狠狠地呵斥了他，是以每次听到林羡鱼来讲学都是提心吊胆的，身怕有什么差错。 周胤早上照样早起，听见宿舍外吵吵闹闹的，陡然想起来今日是大课日，他上一次忙着熟悉环境，还没来得及去，这次听说燕几也会去，他不打算错过，利落地把被褥叠好，把纸笔往包里一塞便打开了舍门。 外面的人来来往往很是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赶集。 “唉，今天是林大学士和刘大学士来讲课，大家快点，可别迟到了。” “听说今天管学士也来，真的假的，他不是一般的都会推脱吗？” “林大学士是管学士老师，他推谁的课也不敢推林大学士的，这你都不知道，真是在常山院白读书了。” “切，就你知道得多，管学士以前又不在常山院，我哪里知道。” “说起来我来常山院这么久，还没见过管学士呢，听说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说这话的一听就是外地来的。 “哟呵，见都没见过，就风华绝代了？万一他长得像个妖魔鬼怪呢？” 一番话引来一通哄笑，燕几除了在射艺榜上留名，在学子中甚少露面，是否有真本事也让众学子捉摸不定，才有了许多风言风语。 学生们叽叽喳喳说着关于林大学士的厉害和对燕几的质疑，周胤看了一眼满嘴嘲讽的那人，把那人的模样记在了心里。他也不知道记下来能做什么，只是单纯想记下来。 燕几才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这个人，还行。 他低着头把鞋带系紧，紧赶慢赶地盥洗一番，堪堪赶在一众学子身后出了门。 他们出发时，清明钟被敲响了一下，浩然钟声回荡在三面环山的常山院里。大课规矩，二声钟响要座无虚席，三声钟响要落针可闻。 周胤赶在了众学子的末尾，前面早已被坐满，他只能坐到最后的位置。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位置，不过没有几案，显然不是给学生坐的，也不知道该是谁坐在这里，毕竟有两个大讲堂。 他起来的早，见到大家安静无声地看书，林大学士也还没来，撑着一半脸打算补眠。 燕几比来得最晚的学生还要晚，第二声钟已经敲响，他才迈进门槛，他进来的场面够壮观，一半的学生都朝他望来，还有一半的学生斜着眼睛瞟他。 然而燕几的目光落在了他的专座前，他偏了偏头，打量了一下这个明显比诸多学子小了许多的身影，嘴角微翘着坐下。 第三声钟响，所有人刷地把头摆正，没敢再看他。周胤却好像睡着了，撑着脑袋一动不动。 早上起来，若是不补眠还能坚持一早上精神抖擞，一旦补觉，便是被周公拽走了魂，怎么都回不来。 燕几眼见着一个青衫白须的人要进来，猛地把袖袋里的书扔到周胤头上。周胤一悚，兔子似的抬头，脑袋一转便看见燕几在他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而他头上顶着的，正是一本《星泽神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崇德二十六年 燕几一根手指竖在两瓣唇前，静静地看着周胤，周胤把头上的书拿下来，把书页理好递给燕几，却发现燕几神色紧张，周胤一转头就对上一双锋利的眼睛，这双眼睛和他隔着四五丈的距离，却好像近在咫尺，周胤也像燕几一样浑身僵硬了。 林羡鱼一手在背一手在腹前，笔直地站在门口，半偏过头看向他们这一角，白眉吊起很是威严。讲堂里鸦雀无声，燕几动作迅速地从周胤手里把书抽回来，又一巴掌把周胤拍正。 林羡鱼轻咳了两声，把学生们的注意力引回来，他步履稳健地走到讲桌后，把书随手一翻，喊出一个名字：“周胤。” 才回过神的周胤又一下跳起，怔怔地看向林羡鱼。 “《礼记·四十二》，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后面。” 周胤的脑子有点空白，《礼记·大学篇四十二》他看过一点，但因为他还不到学习的年纪，也就没有背过。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在……” “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燕几压着声音提醒他，周胤垂下眼帘微微向后瞟，显然是没太听清。 林羡鱼又突然叫道：“燕几！” 燕几立刻没了声音，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后面。” “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燕几对答如流，这书是他十五岁就背熟了的，这么多年也不敢忘。 林羡鱼满意地点点头，“那你说说它的意思吧。” “此句是说，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皆应以修身为做人的根本，先修身才能治国，而不能空谈治国而忽略自身的修行。” “嗯，还算在理，既然如此，你修身修的怎么样了？上课迟到，帮学生作弊，我又不是要罚他那你急什么，啊？好一个修身养性啊。” 讲堂里小声地哄笑起来。 燕几低下头，静等着挨训。然而林羡鱼并没有继续说他，转而训起其他学生来，“笑什么笑，同学犯了错你们就可以笑了吗？看到别人犯错不警醒自己还有脸笑，难道你们是觉得自己永远不会犯错？” 百来个学生低下头，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周胤，‘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记住了吗？” 周胤愣愣地摇摇头，有快速地点点头，“记住了。” 林羡鱼没再说什么，摆摆手叫他们坐下来。 今日讲的是《五帝本纪》，五帝明德而能为，一直被后世奉为楷模，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观史知今当为每个学子牢记。 周胤听得很认真，林羡鱼授课如同说书，此比喻似乎有些冒犯，但林大学士从来不拘泥于授课形式，此人只对规矩看得重，但在讲课上却是妙趣横生。 这堂课足足讲了两个时辰，林羡鱼没喝一口水，嘴上都起了白皮。所有人起立鞠躬后，他从正门走出，学生们这才可以离开。 燕几作为侍讲要等到最后才离开，他讲堂里与来时一般整齐，他随手整理了下桌椅才离开。 出门还没来得及放松，就听见那个熟悉地声音叫道：“燕几。” 燕世子心头一跳，转头就看见了林学士，周胤也没走，竟在他身边。 “先生。”燕几有些笑不出来。 “我多久没训过你了？” “大概……两年了……吧。” “你现在好歹也是三皇子的老师了，天天睡到太阳照屁股，啊，还披头散发的，我说的是不是。” 燕几想了想自己好像也没睡到那么晚。 “你也不用跟我反驳，你小时候在我这学习的时候哪天不是我拿着擀面杖抽着你起床的？你现在也该像为师一样做个表率了。” “先生您是过了耳顺了，这睡得少很正常，我还长身体呢，不能睡这么少。” “你还贫！” 燕几立马低头认错，周胤小声的笑了出来，被燕几瞪了一眼又瞪回去。 林羡鱼无奈地抬抬眉毛，“老夫今日也并非为了训你，不过陛下把三殿下交给你了，你就要做好点，有些事啊，为师不方便说，也不能说，如今有了你，我和陛下才能放心。” 周胤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燕几却懂了，连心也揪起来，收了脸上那些不正经的表情，“先生放心，学生自当竭尽全力，护殿下周全。” 林羡鱼叹了好几口气，才转头看向周胤，“殿下，老臣也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的，可惜没机会看着你长大，老臣知道殿下心中难平，但是很多事不是眼见为实。殿下，老臣让你记得的话，也曾让太子殿下记得。” 周胤怔怔地看着他，林羡鱼说得模糊不清，他却好像从中知道了什么。 林羡鱼与他对视，明亮有神的眸子里竟透出一股苍老的疲态。他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年，或许他将带着这个秘密进坟墓。 周胤无声地点点头。 两人一同从大讲堂离开的时候，食堂已经开饭了，周胤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偏头看燕几，有点委屈地问：“我今天还没扫地和遛马。” 燕几笑着戳了下他的脑袋，“行，今天给你免了，去我那吃吧。” 周胤一下咧开嘴，笑得开怀。 “今天上课有什么收获没？”燕几边走边问。 周胤想了一会，有些犹豫地说着：“大道理倒是没怎么懂，只是奇怪黄帝为何会获得上天赐予他的鼎，他的能力已经能够统御四海，为何要祭拜鬼神？大地赐予他的，和他本身拥有的，又与鬼神何干？” 燕几愣了一下。 “既然是鬼神，又为何要管人间的事。”周胤定定的看着他。 燕几明白了，周胤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殿下其实是想问，为何自古以来，帝王将相都信奉鬼神吧？甚至为了所谓鬼神的旨意，伤害自己的亲人。” 周胤认真地看着他，想要他一个回答，或许别的人认为鬼神应该用来敬畏，若是不敬鬼神，将会大祸临头，但他私心里觉得，燕几跟这些人不一样。 “殿下知道星泽神吗？就是我今天扔在你头上的那本。先传前朝亡国之君昏庸无道，滥杀无辜，星泽神不忍世人受苦，赐甘霖于大地，降天听与太|祖，太|祖得神力，连破十七城，直逼都阳，一个月内，天下太平。自那之后，殷朝无人不信奉星泽神。” “你也信吗？” 燕几抿唇，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一直到了燕几的小院，确定没有人在了，燕几便让丝竹去盛饭。 “世人信奉神明，是为了被神明庇护，然，我不这么认为。人间有善恶，天地分生死，若神当真庇护世人，那恶者何存，死者何亡？若神不庇护世人，为何参与人世纷争？朝代更替，兴衰往复本就是自然之事，神便是寻自然之道的大能者，又怎会不懂其中道理。 至于命运之说，更是无稽之谈，命因何而定？又因何而变？神为何要定人的命运？殿下可以试想一下，苍鹰翱翔九天之上，它会在意蝼蚁的命运吗？ 神高高在上，他怎会在乎人的命运。神定天命这种话，听起来就配不上‘神’之一字，要么是这神还不够神格，要么是，世上根本没有神，只有被神化了的人。更有人打着神的幌子，为自己的目的铺路。” 周胤听得一愣一愣的，等燕几讲完了，他好半天才捋顺，“那你的意思是，国师说的……” 燕几轻笑一声，“殿下见我信过吗？” 周胤立刻摇头。 燕几不信神，哪怕他知道这世上真的有方外之人，他依旧不信，他不是不信有神，而是不信命，凡是说自己能掌控人间命运的神，都是笑话。想要掌控，是因为害怕，既然害怕，就有弱点，有弱点，便不成神。 今日明明艳阳高照，外面的雪都融化干净，只剩石头缝里刚冒头的草芽，周胤却觉得有点冷，他看着燕几的眼睛，觉得那眼睛比皇宫里的枯井还要深还要冰，这种冷冽的眼神，可能连燕几自己都不知道。 他打了个抖，燕几眼睛里的寒冷一下褪去了，从身后扯下一件披风递给他，“化雪比下雪冷，殿下别穿少了，今天我跟殿下讲的话，殿下就当笑话听听便罢。” 周胤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老老实实把披风系上。丝竹给他们从厨房端来了饭菜，和他们坐一桌吃饭。 周胤今天下午很忙，忙着去喂马练箭和读书，傍晚要回外院的时候燕几突然叫住了他。 “殿下，二月初九会试，外院学子们要闭关七天，所以明日很可能出去寻欢作乐一番，殿下就不要跟着去了，不过也不必来内院，我有事要外出一趟，恐怕晚上才能回来，殿下在屋里自习便可。” 周胤莫名有些失落，问道：“那我还扫地吗？” 燕几笑着揉了一把他的头，“今儿个殿下都打盹了，明天还是睡个懒觉吧。” 周胤把自己头上的手拍掉，撇着嘴小声道：“就你废话多，再说把你拖去沉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崇德二十六年 南方有战事，昨日授课时，皇帝正于明阳殿询问南方成国屡犯边境一事。 灵州、大成、殷成三角之势汇于圭山，从圭山起，往西北直达瑜冧，往东北直达丰闫，成三角将殷朝子民牢牢护在身后。 圭山到瑜冧由白玉山脉相连，高不见顶，若触苍穹，其山壁陡峭，猿猱难渡，三百年前殷在北面山体建立落壁机，有守军可凭借此机关上下圭山，从此殷朝境内易守难攻，大成再不犯边境。 然十八年前迟牍将军叛国，将殷朝制造的飞鸢技术泄露给了大成，大成将其改造，已然能飞越白玉山脉。尽管守军用箭能将飞鸢射下，但飞鸢不断改进，总能加快速度越过防线。 昨日有军情来报，说圭山以北有一小股疑似大成的兵力。军报在路上走了半个月，也就是说离大成入侵境内已经过了至少半个月。半个月前白玉山脉近一半被大雾笼罩，若是大成飞鸢设计足够精良完全可以躲避守军的侦查。 二月初一，殷帝下旨，太子周鉴率大军三万至尛杵关与白玉军汇合，初二启程。 今日便是周鉴出征之日。 军队将在正午出发，燕几卯时便离开了被窝，牵着乌啼一路朝明溪山庄奔去。他是去给周鉴送别的，昨日下午他收到周鉴的传信，便觉得此事有蹊跷。 太子不曾手握重兵，就算作战，也是统帅西北地方军扫荡流寇。太子的母妃白琼乃镇北侯白承泽之女，在西北握有三十万大军，而南方因与灵州、大成接壤，由骠骑大将军瞿狄坐镇。据传瞿狄年轻时为史务的门徒，史务则是当朝二皇子的外公，皇帝不让太子去西北而去南方，其意味不言而喻。 大军出发前有一个时辰的休整时间，燕几与周鉴约在明溪山庄会面。 周鉴一身甲胄锃亮，头发在脑后盘起，头盔在左手臂弯，浓眉大眼，威风凛凛。燕几却没心思欣赏周鉴的形象，把马递给马倌之后拧着眉头走了过去。 “殿下看起来还挺高兴？” 周鉴站起来迎过去，“怎么说也是出去历练历练，总不能辜负父皇对我的信任。” 燕几的眉头没放开，他怎么也想不通皇帝此举的用意。“瞿狄是个狠辣的人，他若是为难殿下，殿下离帝京又远，我们也没法支援。” “我倒是听说瞿狄将军是个直性子，断不会以权谋私。”周鉴一脸温和笑意，手背上的神经悄然绷紧。 燕几低叹一声，“不论如何殿下都要保重，大成军勇猛凶狠，殿下若是碰到一定不要正面迎战。” “哟，我瞧是谁来了？”清丽地声音插|入两人对话中，燕几不看也知道来人是谁。 采璇庄主虽为女儿身，却穿着教书先生的长褂，头顶一黑色方帽，皮质的黑色皮质腰带别着一支艳红寒梅。此时二月初，寒梅正艳，若是八月，采璇的腰间别的就是桂花了。 拈花化形，尽显百里芳华，此乃采璇。 采璇把一根枯枝递给周鉴，嘱咐道：“殿下若是有危险，便把这根枯枝插进地里，届时可保殿下一命，不过此物只能用一次，殿下不到万不得已还是收着的好。” 燕几的目光追着那根枯枝转，“这么好的东西，你就备了一根给殿下？” 采璇斜着眼笑他，“怎么？我这用心头血培育出来的护身法器世子瞧不上眼？莫不是有比我更好的东西？” 燕几讪讪地摸了把鼻子。 “行了行了，大家都是我兄弟，庄主的好意我收下，世子的心意我也收下，我定会平安回来。” 燕几刚想回应，又听采璇哼了一声，“谁要跟你做兄弟！”采璇秀气的眉毛一挑，瞪着周鉴，却见周鉴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心里上来一股火气冲得脸红，气势汹汹地扭头离开。 燕几指指采璇算不上婀娜的背影，昂着脑袋探询：“这是……？” 周鉴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嗐，没什么，大概是她身体不舒服。” 燕几老实收声。 今日不光燕几起得早，就连常山院即将会试的学生们也起得早，周胤本想睡个懒觉的，外面叮叮当当一通吵闹，愣是没让他和周公见面。周胤黑着脸坐起，算了算这么些人能不能把皇宫里的流彩塘填平。 周胤算了一阵觉得这么多人也就够填个池塘底，心有不甘地嘟嘴。 外面吵吵嚷嚷一阵还不消停，竟有人来敲他的门，周胤刷地把门拉开，嘴角眉梢都耷拉着。谢明雨半蹲下来，温声询问道：“今日众学子一同出游，殿下可要一起来？” 周胤露出半个眼白，倒没完全翻上去，给他留了几分面子。 “要是让我去，昨天怎么不说？” “是我的不是，昨天下午大家就商量时殿下在管学士那，殿下回来的晚，我便忘了。” 这人和和气气的，周胤没了发脾气的由头，也只好推脱道：“燕几说，你们要出去寻欢作乐，不让我跟着去。” 燕几只是说这群人要出去找点试前的乐子，没想到被人曲解了意思，这“寻欢作乐”一出，谢明雨愣了半晌，“管学士莫不是以为我们去花楼？” “嗯？你们要去花楼？” 谢明雨哭笑不得，“吾等学子，怎可如此放荡？不过是去明溪山庄作诗饮酒罢了。” “哦……嗯？明溪山庄？” “明溪山庄的梅林可是京城名景，山庄主人也是个妙人，只是这山庄只在春闱前两日开放。多少学子京城走一遭，只为一睹明溪梅，殿下可要去看看？” 周胤有些犹豫，燕几千叮万嘱叫他不要跟着他们走，可明溪山庄是他太子哥哥的地盘，燕几又说今日有事，他的心尖上仿佛爬满了蚂蚁，咬得他心痒痒。 谢明雨瞧着他咬牙点点头，便笑起来，叫陆平把周胤照看好。 周胤和陆平对视一眼，两看相厌，纷纷梗着脖子偏头不理。 去明溪山庄的路上，谢明雨和陆平一左一右把周胤护在中间，三个人只有谢明雨一个人打着圆场，好像也还算和睦。 二十来个人行至城外，远远地见一片浸过雪的红梅染了半个山头，红中夹白的五瓣拽着自己的衣角翩然落入刚冒头的嫩草丛，便似风送仙子，远的妩媚，近的妖娆。 明溪山庄的大门开着，下人们扫净门前迎客来，周胤随众学子一同迈进高大的木门，眼睛便开始四处搜寻。 “殿下在找什么？” “找马呢？” “啊？” “哎，你不懂。”周胤懒得和谢明雨解释，他就觉得燕几不让他和学子们一起来定然是躲着他，说不定还跟太子有关。 周胤刚进了山庄就甩开了谢明雨和陆平，随便拽了个小厮问道：“马厩怎么走？” 小厮指了一边，周胤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果然见到一匹高大的白马，乌啼认得他，还冲他打了个响鼻。 周胤坏事得逞似的，提了提嘴角，便顺着山庄的小路走，他不怕迷路，山庄主人细心，每个交错口都放了个路牌，何况在太子的地盘，还没人能伤得了他。 周胤越走越深，地上的花瓣也越来越多，几乎看不清路，交错的梅花枝渐迷人眼。周胤回头看，竟找不着来时的路，额头上冒出冷汗，周胤用袖子胡乱擦擦，瞪着眼白着脸在梅林里转悠，这一转悠便是小半个时辰。 林子里静静的，连风吹过花瓣的声音都一清二楚的，这里只有周胤一个人不停在原地打转。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无人来救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莫非他真要困死在这里？他几乎有些绝望地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鼻子一抽一抽地几乎要哭出来。 直到花丛后凭空冒出一声笑：“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倒霉！” 周胤蹭地站起，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梅树纷纷向两边倒退，仿佛开启一扇扇门，迎面走来月白色衣衫的少年，好似画中仙，周胤定定地看着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燕几的脚步立时定住，声音带着三分惊诧：“殿下？怎么是你？” 周胤一瘪嘴要叫他的名字，眼睛忽然看见燕几身后跟着的两个人，一个男人装束的女子，一个……是他的太子哥哥。 他把委屈全收回去，只剩下一脸局促，“我……” 周鉴显然也看到了他，一向温和的脸上难得如此严肃，仿佛他们之间真有什么深仇大恨。 气氛陷入一种难言的尴尬，而燕几感觉自己莫名其妙地就处在了问题的中间。 一边是因为母亲难产而死不忍见弟弟面的太子，一边是与哥哥天差地别心有不甘的三皇子。 燕几轻咳一下，转头对太子说：“殿下，时辰不早了，你该出发了。” 采璇适时接话道：“殿下，我送你。” 周鉴点点头，垂下眼帘同采璇离开。 燕几看着周鉴走远了才松口气，回头一看，周胤眼睛红红地盯着他。 “殿下？” “吓死我了。”周胤微微哽咽。 “什么？” “我以为我出不去了。”眼泪从微红的眼眶里落下，脆弱地赘在下巴上。 燕几伸手一抹，无奈道：“这不是有我吗？” 周胤狠狠点头，弱弱问道：“他走了，你不去送他吗？” 燕几笑笑没说话，牵起他的手把他带出了乱花阵，周胤感受他手掌的温热，心里渐渐平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崇德二十六年 明溪山庄占了三个小山包，燕几一直牵着周胤走到山庄后面的小院。采璇去送周鉴，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燕几想着常山院和周胤稍微亲近一点的只有谢明雨和陆平，便叫了个小厮去告诉那两人周胤在他这，不必找。 等进了院子，燕几给周胤喂了两块刚出锅的山庄特产梅花糕，周胤立刻不吸鼻子了，只顾着尝嘴里的味。 燕几坐在蒲团上，看着周胤就像看猫儿一样，到底是个小孩子，给点吃的就满足了。燕几默默把一整盘的糕点放在他面前，故意板起脸问他：“我说不让殿下来，殿下怎么不听话？”他就是怕周胤看见周鉴心里不舒服才特意嘱咐，没想到周胤还是来了。 周胤咀嚼的动作慢了一拍，眼睛往旁边偏了偏。 “殿下，避而不答不能解决问题。” “我就是好奇，再说了，我出常山院也不违规，凭什么听你的话。” 燕几把他的头摆正，“好奇什么？” 周胤动了动嘴皮，不愿说。 “我猜，殿下是来看太子殿下的。” 周胤眉头一皱，很不赞同，“我看他干嘛？” “他是你兄长，你不来看他难道是来看我吗？” 周胤盯着他不说话。 燕几眨眨眼，没想到让他给说中了，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殿下来看我？” 周胤小声嗯了一下。 “为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你又和他说什么呢，每次都避开我，你们把我弄到常山院的事我都不知道！你还说为了他，收我做学生就值得，说白了根本和我没关系！”周胤越说越来气，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腮帮子都鼓起来。 燕几哑然，他随口说的一句话，竟然被周胤记了这么久，这都过去半个月了，还在想到底为谁值得。“殿下，我当时要是说为了殿下觉得值得，殿下信吗？” 周胤讷讷道：“不信。” 燕几笑着看他。 周胤撇撇嘴，无话可说。 “那殿下还想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你告诉我吗？” “当然，太子殿下要去西南了，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回来，我们商量着让殿下逐渐接触朝堂。” “我？！”周胤惊得把身子往前探。 燕几把他推回去，“是的，是殿下你，太子带兵去了，大成兵狡诈阴险，又善于利用地势，没有半年回不来，朝堂上总得有个照应，殿下愿意吗？” 周胤有些犹豫，怎么听燕几说的，好像他就是个替身。 燕几看他一下子像打了霜的茄子，想着自己定然是说得太直白了，伤了周胤的心，何况皇家子弟哪有不想要皇位的，纵使周胤年纪小，受苦多，也难免会有些心思。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其实，若是三皇子不受国师那个预言所限，凭他小小年纪就能记熟道路偷跑出游，勤学进取的心性，将来能成一番大事业也未可知。 燕几甚至冒出了一种想法，若是没有太子在前，这太子之位真落入谁手都不好说。 这种想法太荒诞了，且不说三皇子是不是灾星，就凭他晚生了十年，太子之位都不可能是他的。 “不论殿下以后有什么打算，总归是要进朝堂的，就算不为太子，殿下也要为自己想想。”就算做个闲散王爷，也要有一定功勋，周胤现在的处境不好，有他燕几在朝堂上提点，总归能慢慢改变。 “我才十岁……” “殿下很聪颖，不妨事，何况，有我在呢，定不让殿下受委屈。所谓厚积薄发，殿下要开始积累了。”燕几语重心长，他这番话，的确不单单为周鉴考虑，也是在为周胤考虑。 周胤看着他，听他说“有我在呢”，就想信他一回，沉默地点了下头。 燕几拍拍他的肩，他相信周胤不会让他失望的。 燕几还有事要和采璇商量，但采璇回来定是午时以后了，那时候学子们已回常山院，燕几问周胤要不要跟他们一起走？ “不要，跟他们又没话说。” “谢明雨性子温和，做事周到，殿下应该多学学，还有陆平，虽说会犯些小错，但知错能改，也是可塑之才。再说别的学生，吴孟豁达开朗，李清平严肃正直……” 周胤把耳朵捂上了。 燕几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殿下可知我为何要让你呆在外院？” 周胤眼角一抽，“为了锻炼我？” “庞大的人才库啊，殿下。我还当殿下十分聪明，怎么这点看不透呢。” 周胤被他说得脸上一红，顶了一句：“当时不跟我说现在才说，你耍我玩呢？” “人与人相处讲究一个诚字，我告诉殿下，殿下带着目的与他们相处未必会被接纳，”燕几顿了一下，突然笑起来，“总之以后跟他们还要长久相处，殿下自身性格被接纳了是好事。” “那你现在怎么说了？”周胤还犟。 “因为他们马上会试，殿下是不能在常山院里见到他们了。” 周胤又没话说了。 采璇正午便回来了，没有缠缠绵绵的告别，采璇用不着这些仪式来装点自己的感情。她把周鉴送到京郊大营便回来，手上还提着两壶烈酒，从军营里顺的。 燕几站起来迎她，“这么快就回来，没跟他多说几句话？” 采璇把酒抛给他，“他忙着呢，我也没那么多话跟他说。” 三个人围在一张小案旁，采璇让人取了些许梅花花瓣泡进酒里，花瓣泡在酒里的时间不够，也不入味，权当消遣。 采璇和燕几碰杯，周胤的鼻子老鼠似的一抽一抽的，燕几刚把碗举到唇边就看见他黑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己，遂把碗放下，问道：“殿下想喝？” “好香啊。” 采璇看了周胤一眼，有些嫌弃，“这么小就觉得酒香，长大定然是个酒鬼。” “话不能这么说，前有太白饮酒赋诗，说不定后有三皇子喝酒论国事呢，是吧殿下。”燕几把酒碗挪到周胤嘴边，让他就着尝了一口。 周胤回味地咂咂嘴。 燕几觉得有趣，又给他灌了几口。 采璇看不下去了，“给小孩子灌酒，燕几你什么居心。” 燕几心虚地把剩下的一点拿回来准备喝干净，“啪”的一声，周胤的手掀翻了燕几手上的碗，酒浆飞洒出去，碗在半空飞了几转，掉在桌边，磕碎了一个角。 两个人呆住，枝上花叶被吹得沙沙响，仿佛也觉得这个场面有趣得很。 燕几看着这个缠在自己身上的小屁孩，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他拍了拍周胤的脑袋，见他没反应，便不再管他，让采璇再斟酒，现在没了周胤旁听，两人总算能光明正大地谈事。 采璇问他：“三殿下这样，你也放心让他来献仙草？文郡王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何况就是赢了，陛下也未必会欣赏他。” “陛下对这味药看重得很，殿下若是能完成，必然受到青眼。” 文郡王便是周胤四年前在宫里看见的贵人，那受皇帝宠爱的小孩便是文郡王的孩子，还未册封为世子，当年令周胤对他艳羡不已，还为此受了一顿打，也有了心结。 两人说话间，周胤又闹起来，大概是长期没人关怀的缘故，周胤一个劲往他怀里钻，边钻还边嚷嚷，“都是骗子，我什么都比不上他……什么都比不上他……” 燕几听着好笑，把他的头掰起来，“殿下说比不上谁？” “唔……太子哥哥……” “殿下为什么觉得自己比不上太子哥哥？” “因为……额……燕几说的……” 燕几有点懵，“我什么时候说过？” “……明溪边上……” 燕几想起来了，那是他把抱着周胤出去玩的那天，周胤问他对自己是什么态度，他没有回答，没想到竟被周胤记到了现在。燕几又无奈又好笑，“这小孩，还挺可爱。” 他捏着周胤的脸，两颊凹下去了一点，其余的地方因为婴儿肥而凸出来，周胤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盖在下眼睑，燕几忍不住多捏了两把，让周胤把嘴巴撅成了个漏斗。 “你怎么老喜欢这样弄他？” “这段时间养胖了点，你看这脸都成包子了，难道你不想捏捏？” 采璇不懂他的恶趣味，“他好歹也是个皇子，心性虽然还算单纯，但也不能太没规矩，不然没法在朝堂上立足。” 燕几捏着周胤的手一松，周胤掉下来，手搂着他的脖子，呼呼睡起来。 “是啊，上了朝堂就不能这样了……” 燕几带着周胤告辞了，骑着他的乌啼，在路上晃悠。周胤趴在他胸口睡得香甜。 想来他和周胤相处的这大半个月，他真真只是把周胤当个孩子一样对待，或许随便哪个孩子他都会这么对待，选周胤，不过因为他是周鉴同父同母的弟弟，是可以倚仗的人，甚至是，可以当棋子。 或许他的心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干净，他明明想着辅佐一代明君，却连一个孩子也要利用。 他到底不是闲云野鹤。 但喜欢也是真的。 周胤很乖很听话，虽然有时候会闹脾气，故意做些惹人烦的事，但燕几知道周胤不过是想用这种方法掩饰自己的弱小，他被欺负得太久了，才要竖起浑身的刺来保护自己。 燕几不自觉收紧了臂膀，两排红梅相对开，青山送他还。 若不是身在名利场，这样走一辈子，也很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大方山 会试二月初九，要考三天，常山院这三天里最安静，北方的春天来得迟，偌大的常山院里只剩下春风的呼啸声，没有南方的温柔，只有北方的凛冽。 周胤照例每天来扫地，燕几还在研究星泽神史，偶尔会出去找采璇商量事情。 一个月前除夕夜，当今圣上突发头疾，无医，传闻大方山有仙草，可治百病。仙草外有异兽名为“鴖”，嘴赤身青，可御火，是仙草的伴生灵兽，要想获得仙药，必须越过灵兽的守卫。 燕几对这些东西不太懂，这些信息是采璇一早收集好的，本想着让太子把仙草献给皇上，没想到中途有了差错，这样一来，这个重担只适合落在周胤肩上。 书卷中对鴖的习性并无记载，然采璇对其知晓一二，多年前她与师父路过大方山，听大方山附近的村民说，他们以前有小孩在山中走失，都是神鸟护送他们回来。 鴖喜爱幼子，让周胤去或许比周鉴去更好，一旦神鸟显形，就能找到仙草。 若只是这种明面上的消息，皇帝必然早就派人去寻找，然而这一个多月过去，只能瞧见几次红色的尾巴尖，更别提仙草，是以这件事一直拖到现在。 可燕几和采璇面上一点都不显着急。 “不到五天，文郡王便会到达大方山附近，届时定会全力搜索神鸟与仙草。” “那他们一定空手而归。”采璇手掌中浮现出一株赤红色的草，赤色草突然幻化成飞鸟的模样，在她手掌中盘旋。 大方山既没有鴖，也没有仙草。采璇说，那不过是她多年前的一场梦罢了，根本没有所谓的异兽。 “我们这样，算不算欺君罔上？”燕几笑着看她。 采璇表情淡淡的，“世子心里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燕几当然再清楚不过了，他看着采璇手上的飞鸟出神。 “还有十天。”燕几说。十天，采璇的“仙草”彻底完成。 不出他们所料，五天后文郡王带着还未册封的世子抵达大方山，搜寻了整整三天都没有结果，无奈启程前往都阳。 周胤看燕几一脸喜色，边扫地边问他，“文郡王他们找不到仙草你那么高兴干嘛？他们的人可比我厉害多了，他们都找不到，我未必能找到。” 燕几嗑瓜子磕地咔嚓响，胸有成竹道：“殿下放心，就算没有我也给你变一个出来。” 周胤简直想丢给他一对白眼。 会试结果张榜，谢明雨得了吏部尚书吕书同的举荐，成了会员，陆平稍差，但也是贡士，还有十几个学生也进了下一轮。剩下没考上的，有的还留在常山院读书，有的则回家教书种地。 常山院一下子空了一大片，周胤走在隔间外的长廊上，一路过去，只剩下一两个房间还有人在，剩下的房间空荡荡的，仿佛不曾有人住过。他静静坐在房间外的小凳上，两手交叠撑着下巴。 目光穿过狭小的房间，对面的窗户是开着的，外面已经没有了雪，只剩冒着嫩芽的青翠草地。 一个月前的夜晚，有人扔了一张纸条进来，上面写着“歉意”，于是那天他故意让陆平当着所有人的面道歉，也是那一天，他第一次接受如此正式的道歉。 其实仔细想想，燕几说的也没错，他没必要记恨，这些人，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坏。原来也有人能让他怀念，会让他看见这空荡荡的场景之后感到失落遗憾。 一个阴影突然遮下来，周胤一愣，抬头看见了陆平有些僵硬的脸。 “怎么是你？” 陆平踌躇了一下，向周胤行了一礼，“殿下，你坐到那个凳子是我的。” 周胤有些尴尬地站起来，把凳子让给他。 陆平把凳子拿进房间，站在凳子上打开了上面的挂柜，把里面的床铺拿了下来，整整齐齐地铺在床板上。周胤不解地看着他，忍不住出声：“你还回这里住？” 成了贡士的学子可以进内院统一学习，直到殿试开始。 陆平停下动作看向他，“管学士说，我心性不稳，让我再回外院住一段时间。”陆平继续铺被子，“他还说，让我照顾着殿下，最近一段时间不太平。” 周胤低下头，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二月廿三，张榜第二天，文郡王与其子抵达京城，皇帝携百官设宴相迎。文郡王周睦是亲王的嫡次子，从小跟当今圣上同吃同住，当今的亲王云游四海不知所踪，皇上便更珍惜这个堂弟。 外面都说文郡王是个贤德的郡王，万事以皇上为先，完完全全做到了臣弟的本分，就连皇帝都对文郡王称赞不已，听说他来之前还为自己到大方山求药，竟让他坐在自己旁边。 燕几坐在最末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暗流之上总是一片平静，风暴的中央越显和睦。抛去虚伪的表象，只剩下赤|裸裸的斗争。 文郡王比当今圣上要年轻一点，四十多岁的模样，眉目间依稀看得出年轻时是个英俊的男子，与当今圣上有七分相似。同席的小孩是文郡王的嫡长子，周淼。周淼与周胤一般大，但个子比周胤高多了，看起来也很壮实，只是大概是文郡王太过宠溺他的缘故，谈吐间透着十足的天真。 燕几默默打量着这个孩子，总觉得这个小孩身上透着一股子邪气。但仔细看又看不出什么，燕几低下头喝了口茶，心想大概是自己想多了。 宫廷宴热闹无比，皇帝为表达自己的重视，请了京城最好的舞者，最好的乐师。宾客尽欢，皇帝开颜。 高台上，皇帝朝周淼招了招手，周淼走了过去。 “小淼儿，还记得朕吗？” 周淼点点头，乖乖说：“记得，皇叔还抱过我。” 皇帝很欢心，把周淼抱到腿上，“那小淼儿有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皇叔送你。” 周淼想了想，用前面几排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皇叔我想进常山院。” 大臣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纷纷向台上看去。燕几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沉下心听他们的对话。 皇帝的脸色变了变，又笑着问他：“为什么想进常山院？” “因为我听父王说常山院是我们大殷国最厉害的地方，是天子最重视的地方。所以我也想去，等我长大了，就能成为很厉害的人，可以保护皇叔和皇叔的子民了。”周淼一席话说得天真烂漫，皇帝的脸色好了些。 周睦也附和道：“小儿无知，皇上勿怪。但臣也确实希望淼儿能进入常山院，臣听说三皇子也在常山院学习，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跟皇子们学习学习，就如同当年我和陛下一样。” 燕几默默喝了口茶，常山院历来都是培养朝廷重臣的地方，其中还保留着重要卷宗，能进到里面的人身世都要严加排查，文郡王不惜打亲情牌让自己的儿子进入常山院，目的肯定不简单，但……这样做未免太明显，操之过急了。 背上突然挨了一掌，燕几险些将茶喷出来，转头见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埋怨道：“太师你怎么跟先生一样老吓我。” 方垚抖开下摆在他旁边坐下，“先生？林羡鱼那个老头？” “太师，林大学士好歹也是太子太傅，你别这样说。” “我这样说怎么了，我还是太子太师呢，你说这老头老吓你，他怎么吓你？” “额……他冬天的时候拿擀面杖把我抽下床。” “哦，那还挺符合他的作风的。”方垚喝了一大杯酒，摇了摇头，“这么好的酒你怎么不喝？” “下官这种场合从来不喝酒的。” “如此佳酿，就这样被你浪费，当真可惜，啧啧，林老头教出来的学生都这个样。”方垚面无表情地嫌弃着。 “太师你到底……” “嘘，”方垚打断了他的话，“有些事，不要知道得太多，圣上是天子，他的眼睛是清明的，我们都只是陛下的臣子，该管的不该管的心里要有分寸。” 燕几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年长的肱骨之臣，低下头小声问道：“那陛下知道你常去风露楼吗？” 方垚瞥他一眼，“我去去怎么了？听听小曲看看美人跳舞，又不违法乱纪，陛下能把我怎么着？你小子要是想去下次老夫带你。” 燕几沉默不语。 “你小子这么大不会还没去过吧？老夫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左拥右抱了，你可真是被林老头教傻了。” “方大人，你可饶了我把，要是真被林学士知道，我又要屁股开花了。”燕几的脸都皱了起来。 方垚摆摆手，把燕几桌上的酒壶拿在手里，快速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宴会完毕，皇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答应了文郡王的请求，燕几看着台上笑得傻气的小胖墩，有些头疼。 但文郡王并没有就此罢休。 周睦跪下请罪：“皇上，臣听闻大方山有仙草，可治愈陛下的头疾，只是臣弟无能，未曾找到。臣听说神鸟喜爱幼子，臣便想要淼儿去搜寻，也不见神鸟踪影。” “文郡王何须如此，你尽心了，朕不怪你。”说着就要扶他起身。 燕几在心里冷笑，周睦是绝不可能把自己孩子丢出去的，此时提出这事，无非搏皇上一把好感。他站起来，走出座位，向皇上行了一礼。 皇上看向他，“爱卿何事？” “陛下，臣有事启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大方山 “奏。” “陛下，三皇子对陛下甚是挂念，有此机会应当让三皇子一试。” 大殿中的歌舞都已退下，只剩燕几笔直地站在正中央，不卑不亢，无所畏惧。 皇上静静地看着他，半晌之后才开口，“胤儿他……当真挂念朕？” 燕几没想到等到如此一问，只好顺着皇上的话说下去，“是，三皇子早已向臣诉说前去采药的意愿，还望陛下应允。” 皇上点点头，又沉默下去。帝王的目光略过了下方所有人。 “陛下，此事确实可以让三皇子去，”门口走进来一个人，白色带着兜帽的袍子，白色的发丝藏在兜帽下，然而脸却是年轻的，光洁的。国师，安世荣。 燕几心下微惊，垂下眼帘，余光看见他白色的衣袍飘到了自己身边。那人嗓音清越，听来分不出男女，缓缓如泉水，“陛下，三皇子贵为皇子，得天子护佑，又谨遵孝悌，上天眷顾，必能为陛下寻得良药。” 群臣哗然，往昔闻之色变的三皇子，突然有国师为其撑腰，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见安世荣发话，贵妃又在上面使眼色，一直坐在下方不动声色的二皇子周琪也跳出来附和，“父皇，儿臣因年纪而不得神鸟眷顾，未能替父皇找到良药，若三弟有能力，儿臣定然鼎力相助，只愿父皇早日痊愈。” 周睦扫了一眼下方谏言的三个人，也掺了一脚：“若是陛下真要三皇子去寻药，也请陛下准许淼儿也去，臣自知福薄，不求能为陛下寻得仙药，只为助三皇子一臂之力。” 得，齐活了。 大殿里鸦雀无声。四个人各怀心思又心照不宣。燕几默默算着，二皇子八成是看出了他们想借此机会让周胤上位，预谋着截胡；周睦大概是想看看能不能将功补过搏一把好处，说不定还能踩着周胤把自己的儿子推向高处；至于安世荣……他不敢确定，只是有这人发话，此次大方山之行定是危机重重，丝毫不可懈怠。 皇帝沉默良久，一双大手摩挲座椅上威武的龙头。群臣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林羡鱼闭目而坐，只有方垚喝着小酒吃着羊肉，咀嚼声在大殿里显得格外突兀。 “丞相，方爱卿，两位爱卿以为如何？”皇帝将问题抛给了两位游离世外的老臣。 “三皇子是陛下的皇子，让皇子去求药再合适不过，神鸟怜爱幼子，何况是陛下的儿子。”这是林羡鱼的答案。 “陛下，臣倒是觉得不妥，三皇子好歹也是龙子，怎能轻易涉险，求不到仙药倒也罢了，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满朝文武哪个担当得起？”这是方垚的答案。 皇上点点头，叹道：“不论如何，胤儿都是朕的皇子，朕也怕他出事。” 周琪的脸色变了变，燕几的心更是提了起来。 “那便着御林军一百随三皇子一同求药，允周淼跟随。” “陛下圣明！”群臣异口同声。 燕几长长松了一口气，这出戏，总算是唱完了。 这场接风宴精彩至极，结束的时候燕几倍感疲倦，好在出了殿门，被清冷的夜风一吹清醒了许多。 往前走了几步，便听见有人喊他，燕几一悚，转身朝人恭恭敬敬行礼，“先生。” 林羡鱼走到他旁边仔细打量他，脸上的神色不太好看。 “先生？” 林羡鱼猛地拍了他的肩膀一巴掌，把他拍得直趔趄。 “方垚那小子跟你说了什么？” “方大人没说什么啊。”燕几想了想，“方大人说，要我有的事别管。” “那你刚才还出头！真以为有太子罩着你就没事了！” 林羡鱼很少对他这么凶，看老人僵着脸，燕几竟忍不住笑起来，“先生这是生的哪门子气。学生能不知道分寸吗？” “你哪里知道分寸！这事陛下心里清楚的很，刚才若不是我和方垚，看你怎么下台。” 燕几乖乖低头认错，“这事是学生冲动了些，但是这事总得有人摆到明面上来的不是？何况陛下只问您和方大人，上面什么态度，学生心里清楚。” 林羡鱼一哽，无奈说：“幸好你不是个傻的，罢了，是我多虑了。走了，不必送。” 燕几看着林羡鱼离去的背影，鼻子酸酸的。 燕几看着林羡鱼走远了，才往宫门走去，却不想又有人叫住他。这声音本该很好听的，燕几却觉得刺耳。 “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找过来了。”燕几嘟囔着转过身，一身白在黑夜里格外显眼，正是国师安世荣。 “国师大人，这么晚了，找在下有何事？” 安世荣温和地笑笑，“世子安好，怎么不见秦国公。” “家父多年不涉朝政，国师未必不知？” “今日文郡王做客，可不是一般的日子，秦国公当真不感兴趣？” 燕几的眉毛不着痕迹地颤了颤，“国师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安世荣仍旧是那般温和的笑容，“只是觉得秦国公实在是最聪明的，还希望世子能像秦国公一样聪明，而不是自作聪明。” 燕几看他半晌，轻笑一声，“国师大人就为了跟我说这个？那还是不劳大人费心了，在下愚钝，怕是无法和家父一样聪明了，在下还有事，先告辞了。” 安世荣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看着燕几离去的背影，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中透出一丝玩味。 燕几回到常山院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书院大部分学生早已入睡，燕几走到自己院子门口，脚步顿了下。丝竹已经看到了他，跑出来迎接，燕几朝他摆了摆手，转了方向朝外院走去。 丝竹赶忙叫住他，从房间里拿了个灯笼给他。 “外面黑灯瞎火的，少爷可别摔着了。” “谢谢。” “嗐，少爷你跟我谢什么啊。” 燕几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回去吧，我一会就回来。” “诶，好。” 外面果然够黑，若是没有灯笼，根本看不见路，天气又冷，仿佛呼出来的气都能冻成冰。燕几的脚步很沉重，心思也很沉重，他几乎是凭本能地走着，也不知道要走向哪里。 朝堂上风云际会，瞬息万变，汹涌的暗流裹挟着朝堂上每一个人，安世荣说他的父亲聪明，然而远离朝堂就能真的远离纷争吗？只要他们还活着一刻，便不可抽身，每一步，每一句话，都踩在刀刃上，是死是活，是成是败，皆无定数，激动人心，又让人不寒而栗，这不过是第一步。 他们都是赌徒。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他看到了一盏灯，一盏在窗户里的灯，灯火映出一个影子。 燕几的眉头顿时舒展开，走上前去敲了敲窗户，周胤稚嫩地声音透过窗户传来：“谁？” “殿下，是我。” 窗户吱呀一声打开，周胤一脸惊讶地看着他，“怎么是你？” 燕几看着他包子似的脸，心情一下子明快了许多。“殿下怎么还没睡？” “过两天我都要进山了，这几件东西你帮我弄到呗。”周胤递给他一张纸，上面写着镰刀麻绳之类的东西。 燕几懂了，“行，明日叫人送来。” “那我先睡了。”周胤伸手去关窗户。 燕几突然把窗户扣住，说道：“殿下，明天周淼要来。” “周淼是谁？” 燕几哑然，原来周胤并不知道那个害他挨打的罪魁祸首的名字。“没什么，明日殿下见了就知道了。” 周胤定定地看着他，“你看起来很不高兴？” 燕几沉默了一会，突然说：“殿下，对不起。”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周胤一脸莫名其妙。 “因为……”因为要把你牵扯到越来越大的旋涡之中，一旦陷入利益的纷争就再也无法脱身，政治的斗争从来都不会因为你是个孩子而对你手软，不管成败，终究是要鲜血来铺路。 少年时燕几自认为洒脱，如今第一次与几番势力在朝堂上较劲，才知其中艰险，当他说出让周胤去的那一刻，他坚若磐石，然而从一整个殿的人唱完一出大戏，他才发现自己心存犹疑。 总会有他没料到的事，比如安世荣。 安世荣虽与李建章等人交好，却不属于任何一派，这人无端让他感到危险。 “殿下，此去大方山，不论遇到什么危险，请相信我一定在你身边。”燕几直视周胤的双眼，这一刻，他的眼里无惧无悔。 危桥上行走，岂容一丝一毫疏忽与胆怯，一眨眼，便是粉身碎骨。 周胤点点头。 燕几替他把窗户关上，直到里面的灯熄了，他才提着灯笼往回走。他实在还有很多事要做，既然踏上了这条路，就无法回头。 第二天一早，文郡王带着周淼来到了常山院，周胤正在扫地，一抬头就和周淼打了个照面，登时愣住了。 周淼穿着蜀锦做的袄子与披风，脖子围了一圈兔毛领。周胤穿着外院统一发的白色棉袄，石绿的围巾，手上戴着兔毛手套。一时竟分不出谁是皇子。 周胤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忘了言语。 周淼也在打量他，见他不说话，灿然一笑，乖巧行礼道：“见过三殿下。” 周胤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随后垂下眼帘，默默扫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大方山 常山院地处梓阳宫以北，三面环山，简舍素屋，曲径通幽，不愧是读圣贤书的好地方，只是常山院虽在天子脚下，也有其规矩。 文郡王和大公子今日来，还带了十个丫鬟两个老妈子，大概是想威风一番，没想到被常山院看大门的给拦下了，看门大爷也不管他们是不是位高权重，愣是没让一群女眷进来。 先在门口吃瘪，文郡王又带着周淼来见燕几，由于燕几如今教导周胤，陛下便让周淼也跟随他修习。只不过没想到周胤也不给他们面子，燕几更是大胆，现在还在房里睡懒觉。 周睦的表情不太好看，笑得阴恻恻的，连周淼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周胤把打扫帚挥得呼啦啦响，没有多少灰尘的青石板地硬是被他扫出一种风沙万里掩地黄的样。周淼猛咳了几声，周睦心疼地把他往身后挪了挪，微微蹙着眉头问道：“三殿下，吾儿初来，不知章程，可否叫燕学士出来相见？” 周胤看都没看他们，淡淡说：“燕几不管这个，你们得先去记名处报道。” 去记名处报道自然是对一般学子而言，他们这种皇室子弟，有皇上亲指自然只用直接来见老师。若是在文郡王的封地西南，有这样的差事必定是师者早早在客厅等候，哪里会让他们跑腿。 周睦还保持着强笑，周淼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阴沉。 千好万好，丝竹总算出来打了个圆场。 “郡王，大公子，先生已经在里面候着了，请随我来。”他恭敬地弯腰伸手，朝周胤使了个眼色。 周胤翻了个不完全的白眼，曳着扫把走去后院。 他听见三人进屋了，把扫把随手一扔，从井里打了小半桶水上来，用汗巾擦了一把脸。 眼睛有些红，眸子里也看不清情绪，他木头似地站了一会，把汗巾扔进桶里，泄气般坐在井沿，呆呆地看着客厅的方向。 他补了两天扫地，再打一个月的水，再砍一个月的柴，就可以住进内院了，可是周淼突然来了，也不知道燕几会不会让周淼住内院。 客厅的大窗户上有许多小格，燕几透过一个小格恰好能看见后院的情形，周胤的动作更是一个不落地映入他的瞳孔。 他轻啜着茶，只觉得十分有趣。好像他家以前那只来了别的动物就跟他撒气的狸猫。他坐在那静静看了一会，文郡王已然进来，自然而然地跪坐在了他对面，周淼则坐在周睦旁边。 文郡王自然不必向他行礼，燕几却也没有向周睦行礼，最有趣的是，周睦竟也没有觉得冒犯，更没有指着他的鼻子说他不肖礼数。 若非此人当真洒脱，那必定极其能忍。 燕几抱歉地笑笑，着替周睦斟了一杯茶，“今日未能亲自相迎，还望郡王见谅。常山院虽牵扯朝野，却也一脚踏入世外，除了学习的规矩，还真不怎么讲规矩。” 周睦浑不在意：“无妨，入乡随俗，吾儿若入常山院，自然也要讲常山院的规矩。今日本王不请自来，才是唐突。” “郡王说笑了，只是……”燕几一副为难的表情，“大公子入常山院，做我门下学生，也得在记名处记名，除了每日可不必通报进入内院学习以外，当与众学子同吃同住。” 周睦脸上的笑还挂着，周淼的表情却不太好看。这是个没受过苦的，但也是训练有素的，既不跋扈，又不内敛，燕几默默记下。 “先生说得是，本王也只是带淼儿来见见先生，既然常山院自有规矩，本王暂且告辞，来日再会。” 燕几起身相送，顺便让丝竹领着他们去记名处，以免迷路。 等到彻底没有人影了，燕几才转身回屋。周胤在墙后面探头探脑的，燕几脚步顿了一下，轻笑道：“殿下出来吧。” 被叫到的小屁孩有点不好意思，鼓着腮帮子站了出来。 燕几顺势在门前廊下坐下，拍了拍旁边的地方，让周胤也坐过来。 “殿下见到周淼了，应该有印象？” 周胤的眼神有点黯淡，没精打采地点点头，忽而灵光一闪，质问道：“我认得出来他还正常，你怎么会知道？” “我……自然是你太子哥哥说的。” 周胤不信，“他同你说这个作甚？” “家长里短，茶余饭后，闲谈而已。” 周胤心思一下活络起来，试探地问道：“那你也知道我被打了，后来有人来救我，可我一直没找到他。太子有跟你讲吗？” 燕几狐疑，他明明吩咐过微荷告诉周胤是太子救的，周胤现在如此笃定，莫非微荷没说？ “自然是太子殿下前去相救，不然，谁能毫无阻拦地潜入宫中？”燕几面不改色地撒谎。 周胤眯起眼睛，嘴角有些得意地翘起，“你不告诉我，我就等他回来了问他。” 燕几摸了把鼻子，“殿下为何笃定不是太子？” “我可是他亲兄弟，他多高我能不知道吗，救我那人明明比他矮了一截。” 燕几尴尬不已，想他如今已是堂堂七尺男儿，竟还要被人提起那段矮小时的记忆。 周胤见他不说话，又道：“我知道你总想让我们兄弟俩缓和下关系，但也没必要功成不居，我们兄弟的事该我们自己解决，你操那么多心干嘛。” 燕几斜睨他，“合着还是我的不是了。” “那倒也没有……”周胤嘟囔道，“所以到底是不是你啊？” “是我是我，那殿下想怎么感谢我？” 周胤冥思苦想，左思右想，穷思竭想，犹豫着开口，“本来只是打算跟你当面道谢的……” 燕几一下笑出声，“殿下真是太有趣。” 周胤像吃了辣椒似的闹了个大红脸。“那你想怎样嘛。” “殿下无需向我道谢，如今殿下肯入朝堂，在下已经感激万分了。只希望殿下保重自己。”燕几如此说。 周胤把腿抱在胸前，胳膊交叉搭在膝盖上，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见燕几不再提起救命之恩一事，又问道：“那，你打算让周淼住内院吗？” “殿下想让他住内院吗？” “我，我当然不想啊，但还不是你来定。” “那就不让他住内院。” “真的？” 燕几看着周胤极力维持自己不要太过高兴的表情，忍不住再逗逗他，“殿下看来很不喜欢大公子，为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 “我只知道殿下因为羡慕他而跑出宫，还被打了，但世子到底也没欺负过三殿下，殿下要迁怒吗？” 周胤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他心里也知道自己是在迁怒，可他看见周淼就觉得不喜欢。 解铃还须系铃人，燕几突然觉得，周淼来常山院学习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已让他到外院和你同吃同住，殿下往后恐怕要常跟他相处了。” 周胤心里顿时通畅了，反正不让周淼住内院就好。“你这是为我报仇？” “殿下哪有仇可报，不过是我一视同仁，小脑袋瓜子想什么呢？”燕几无语地按了下他的脑袋。 外院的屋子空了一大半，为了让周淼尽快融入氛围，宿舍便定在了陆平的隔壁，陆平的任务一下子艰巨起来，顿时要看管两个小孩。 陆平本是一副慷慨赴死的表情，没想到周胤对他的态度突然缓和下来，有事没事还关切地问候他两句。至于周淼，虽然对外院的环境难以忍受，但对陆平还算和气，没有纨绔子弟的劣性。 和平相处了三天，终于到了去寻药的日子。 燕几用包裹包了一大堆东西带在身上去接周胤，顺便捎上周淼。等他们走到常山院侧门口，宫里两辆马车已经停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文郡王一看他们来，便朝周淼招手，“淼儿，到父王这来。” 燕几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带着周胤上了前面一辆马车。 周胤没有父亲送他进宫，也无如父长兄在前开路，只有燕几揽下这个活，陪他走一趟。 百尺高城墙，飞虹流绣闼，苍峦映雕甍，千丈长阶，万顷丹宫。 周胤立于望仙门前，身着黄色皇子服，黑发束于脑后，凝眸正颜。周淼居其后，两排宫人弯腰向前。 从此地起，前去明阳宫。 奉天子命，承天之吉。 这是他第一次从正门踏入这座辉煌的宫殿，文武百官前，重兵厚甲旁，苍穹之下。他一步步迈向他从未见过的雕栏玉砌、金砖红瓦，踏上那九十九级台阶，万民皆在他脚下。 周胤突然感到一阵心潮澎湃，这便是皇权。 仅仅是皇权之下微不足道的长路，却以足够震撼人心。千百年来多人少争得头破血流，，尸横遍野，只为坐上最高位。 俯视过万千河山，又怎甘于沉寂与平庸，人性本如是，无关对错。 周胤闭了下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已经把情绪尽数收敛。跟在他身后的周淼则显得有些兴奋。 周胤进入明阳殿，距皇帝三丈处行大礼叩拜。 “（儿）臣叩见陛下，祝（父皇）陛下万寿永康！” “平身，赐紫金鸾带。” 宫人为其系带。 “此去大方山，务必安全归来，御林军百人，自可差遣。” 二人再拜，“（儿）臣定不辱命，为（父皇）陛下寻得仙药！” 周胤退出殿外，目光直破城门，远至天际。 此去，大方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大方山 三皇子与文郡王大公子一同前往大方山，御林军百人，大方山附近子夜城驻军五百人。 从都阳到大方山，快马加鞭足要两天的路程，再加上大方山占地极大，绵延近千里，想进山寻仙药无异于海底捞针，这一去一回，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 燕几与采璇一同在城门送别。 燕几看着马车军卒规整地向大方山前行，没能见到坐在马车里的周胤。采璇把一个锦囊递给他，燕几刚想打开看看就被采璇制止住了。 燕几把锦囊贴身收好，问她：“传家之宝，救命之物，就这样给出去了，舍得？” “现在才问这个问题，太晚了吧？” “我马上也要出发了，在我出发前再问一遍，不晚。” 采璇摇头，“我们拈花道，只为自己而活，所谓传家之宝，不过是身外之物，若能圆他心愿，自然无悔，更何况，那是他的父亲。” 燕几笑笑，说道：“有时候我挺佩服你的，明明是方外之人可以不沾俗世，却愿意为一个人义无反顾，如果是我，这救命的东西，我还真不愿意拿出来。” 采璇却没有立刻反驳他的话，她只问：“世子大人，你可有喜欢过一个人，可有……深爱过一个人？” “不曾。” “那便等你喜欢过一个人，深爱过一个人之后，再做一次这样的选择，相信到时候一定会有不一样的答案。” 宫墙深处，御书房内，皇帝周文茂一下子跌坐在座椅上，眉头紧皱着，两旁宫人都已退下，只有林羡鱼站在下方，担忧地看着皇帝。 “陛下，可要请太医来看看？” 周文茂烦躁地叹气，“这都找了多少名医了，没一个说能看得好的。” “三皇子已经去寻仙药了，陛下再忍耐些时日，总能好的。” “唉，林爱卿呐，怎么连你也糊涂了？” 林羡鱼不解其意。 “那仙草之说，是太子放出的消息。” 林羡鱼心下一惊，遂问道：“那陛下为何还让三皇子前去寻药？此去大方山路途艰险，三皇子年幼，实属不易，就算陛下有心让三皇子立足朝堂，这也……” “朕既然要钓鱼，自然要舍得饵，不然，哪里掉得上大鱼？朕这头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怕哪天……” 林羡鱼吓得上前一步，“皇上莫要这样说，您是天子，自然能长命百岁。” “嘿，长命百岁，你看看朕那几个儿子，朕只要露出一点破绽，各个上赶着给我出主意，朕真是不得不服老，就着他们折腾吧。”周文茂换了个姿势，难受地扶头痛捶。 林羡鱼一脸忧心忡忡，“陛下，各位皇子虽有邀宠之嫌，但替陛下担忧之情作不得假，陛下切勿忧思过甚，当以保重龙体为要。” “丞相，你这漂亮话真是越说越漂亮了，可惜朕老了，已经不想再听漂亮话了。”君臣二人又没了言语，皇帝维持着他一贯的缄默，宫门外站着的宫女太监，来往铿锵的大内侍卫，明明该热闹的，却嗅不出一丝人气，曾经的繁花簇锦，有佳人言笑晏晏的梓阳宫都随着十年前的一场惊天巨变里销声匿迹。 周文茂想来，那个时候他是打算封白贵妃为后的，他身为一国之君做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他不想到死都没能给自己深爱的女人一个最尊贵的名分。可他还是晚了，他不仅没能让她母仪天下，还害她丢了性命，就连他们的儿子，这些年来都没能过得平安喜乐。 这头疼的毛病已经一年多了，最近更是越来越频繁，皇帝不禁想到，这或许是上天对他连妻儿都保护不了的惩罚，让他疼痛难忍却又求死不得，活受罪。 头疼稍好，皇帝揉揉太阳穴继续说：“爱卿替朕传个口信，让燕几务必保护好小三子。哦，对了，别说是朕说的。” “臣，遵旨。” 林羡鱼惶惶然退下了，站在御书房外又回头看了一眼。帝王为了顾全大局，心酸痛苦，身不由己，难为人道，十八年前一桩旧案，十年前一场惨剧，又是近十年的父子分离。他不是没劝过皇帝向太子与三皇子透露，可这帝王却说，“人生在世，有时候活的糊涂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知道太多，心肠就不够硬了，来日他们也要坐上这个位置，优柔寡断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圣心难测啊，唉。” 燕几难得回了趟秦国公府，丝竹跟里面通报了一声就带着燕几会小院。不一会有人来喊，让大少爷去一趟书房。 燕鸿晖在书房里盯着一把剑发呆。燕几开门打断了他的沉思，燕鸿晖看了儿子一眼，直接问他：“要去大方山？” “是，父亲有话跟儿子说？” 燕鸿晖负手而立，细细看着他，有些感慨道：“一转眼，吾儿已经这么大了。” 燕几静静听着。 “这人呐，总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我也不是没劝过李建章那个混子，可到底避不开这条路，想来我们和李家也算世代交好，偏偏在这条路上出了分歧。现在到你这了，为父是真放心不下。” “父亲……” “以前你跟着太子，为父都能当做小打小闹，这次可不一样，陛下把太子派去了西南，又让三皇子去大方山，明着看怎么都是不待见他们兄弟俩，可惜很多事不是眼见就为实。这朝堂上有多少人看不清，你年纪尚轻，看不透也是正常。” 燕鸿晖这一番话和林羡鱼方垚说得隐隐约约能联系上，燕几犹如醍醐灌顶，“父亲的意思是，陛下他？” 燕鸿晖摆摆手，“为父言尽于此，此去大方山，遇见什么事便放手去做，不要顾忌太多。再者，你母亲前段时间便在大方山附近，听闻那边有匪盗出没，极擅隐藏，多加小心。” “是，孩儿谨记。” 燕几走出书房的时候还有点晕乎，那天宫宴他便隐隐察觉出了皇帝态度中的一股不对劲，似是有意扶持三皇子，没想到连他的父亲都知道。仔细一想，大概是托了自己公主母亲的福，不然就自家老爹那个只会上阵杀敌的性子，哪里懂这些。 燕几回院子里把行囊整理了一番就准备出发，燕鸿晖说大方山那边有盗匪出没，他可得快些去查探，虽然有当地驻军又有御林军随行，他还是不放心，小包子还太小，就算那些卫兵能逃，三殿下的小胳膊小腿是逃不了的。 收拾妥当，燕几前脚出门，后脚丝竹就来了个人进院子，这人燕几认得，是林大学士家的婢女。“小云姑娘怎么来了？先生有事交代？” “是了，先生特地让我交代世子，此去务必保护好三皇子，一定不能让他出了差错。先生还说，三皇子要是少了一根汗毛，唯你是问。” 燕几嘴角一抽，“到底谁是他学生，周胤一个小屁孩他这么关心，他都不关心我。” 小云掩唇轻笑，“世子这是吃哪门子醋呢？先生还说了，你要是不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就别认他这个老师。” “哎呀，不愧是林大学士，真是太了解学生我了，”燕几顿了一下，突然想起父亲的话，走近一步小声问道：“这到底是老师的意思，还是上面的意思？” 小云笑而不语。 燕几点点头，表示懂了。“丝竹，送小云姑娘回去吧，一会去城门口找我。” 城门口看热闹的已经散去，燕几也就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见着丝竹背着一大包东西过来。 燕几看了看挂在乌啼两边的行礼，甚是奇怪，“怎么去了一趟丞相府，拿了一大堆东西来了？” 丝竹一脸哭相，“少爷，这可是十斤书啊！林大人说怕你路上无聊，特地让我给你备的！” 燕几顿时哭笑不得，“那你应该再去一趟太师府，把书给方大人留下，还能换两吊酒来。” “那不行，林大人特地说了，你这一趟得把这些书全部读完，要是不读完，他要打你板子。” 燕几觉得有趣的很，林羡鱼虽然教学严厉，但也不会故意为难他，看来这书里面有玄机。等丝竹走近了，燕几分了一半到自己背上，打算先在前方找个客栈了再看。 从都阳去大方山的路并不好走，且不说除了管道的路稍微平整，就说这大方山地处偏僻，没有生意可做的地方自然也没有道路，自古只有商人走得多的地方才有路。 丝竹第一次出远门，有些兴奋，不停地问道：“少爷，听说大方山上有精怪，你说这次我们去会不会遇到？” “怎么？你想遇到啊？莫不是想那精怪幻化成个美貌女子，跟你说要续前世之缘？” 丝竹被他说得耳朵红，“少爷你怎么这样想我呢，少爷都还没成家呢，我肯定不能跟着精怪跑了啊！我就是好奇。” 燕几无所谓地笑笑，“有精怪有怎样，少爷我还怕这种东西不成？” “欸，少爷，这话可别乱说，出门在外还是小心点好。” “要是真碰着精怪，少爷给你找个老婆！”燕几一拍马屁股，歘地一下冲出去老远，留下丝竹在后面哀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大方山 官道与商道并行，皇子们的车驾在御林军的保护圈里，这样一来行进速度并不快，再加上皇子年幼，宫人要多加照看，一人一骑两天半能到的路程便要走五天，若是碰上雨雪天气，又要慢一些。 燕几和丝竹走得快些，半天行程就已经比周胤他们多出几十里。 眼见着天快黑了，两人才转到附近的小县城里。大方山比都阳还要靠北，与其说它是一座山，不如说它是一条屏障似的山脉，穿过茫茫林海、翻过大方山最高的山脊，北面就是大片大片的荒原，一到冬天，就是一眼望不尽的雪原。 燕几也是第一次去大方山，人们总是对未知的东西抱有敬畏或者好奇的心态，大方山以其雄伟和神秘而闻名，却无人敢接近。燕几随便在大堂里要了两个馒头就回房间研究大方山的地图。 丝竹端着一盘咸菜坐在他对面，看他在上面写写画画的，好奇道：“少爷，这地图上一片绿的，你看什么呢？” 燕几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指着大方山靠北的一个点说道：“看见那个金色的点没？那是以前墟国开道的地方。” “墟国？他们不是在我们西北边吗？” “在殷朝之前他们一直在这片荒原上流浪，以前这中间有条河的，但是后来由于下游的水越来越少，他们便迁徙到了西北方。一百年前，墟国的部族瓦朗族在夺位之争中失利，被驱逐进东北荒原，自那之后，再无人知道他们的动向。” “那跟我们这次去保护三殿下有什么关系？” “出发前，父亲跟我说大方山有匪盗出没。”燕几的眉头皱起来，“大方山那个地方气候恶劣且没有人烟稀少，基本都是个户，就算是一个村子也不超过十个人，连商队都不往那边去，那些匪盗又极擅隐藏，绝对不可能是临时起意藏进山中。” 燕几稍微解释了一下，又思忖片刻，开口道：“我只怕这事不止匪盗这么简单，墟国人虽在荒原上生存，可他们到底是从大方山走出去的。” 丝竹惊得馒头塞在嘴里没咬下去。“不是吧少爷，要是真有这么严重，只怕会引起两国纷争啊。” 燕几叹了口气，把地图收起来，“我也就是来这的路上想到的，希望是我想多了。” 晚饭随便吃了两口，燕几又借着烛火研究地图，在山脊的北面一共有三条小路可以进山，但入口就只有那一个，若是瓦朗族当真从那里进山，附近应该有村民目睹。燕几想着自己的母亲还在大方山附近，此去若是能碰上，说不定能交换点信息。 燕几研究完所有的上山路线已经是半夜了，丝竹酣睡，燕几把烛火吹灭，默默站在窗边望向北方的大方山。下玄月高挂夜空，柔却冷的白光照耀着静谧的大地，远方连绵起伏的山体与浓墨似的夜融为一体，那里也曾是墟国人的家。 啪地一下，一颗石子敲在他旁边的窗沿上，燕几随口道：“睡醒了就别闹腾了，少爷我正要睡了。” 后面没有回答的声音，倒是有人倒水，燕几突然觉得不对劲，猛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满面风霜的老头子坐在桌子边。燕几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突然叫道：“是你！” “嘿嘿，正是老头子我，没想到小公子还记得。”老头抓了个白生生馒头，又用手去抓咸菜塞到馒头里，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燕几看着他没有动，等他吃得差不多了，快步走过去把水壶拎走。菩真子一下抓了个空，也不介意，从衣服里抽出一个干净的手绢，仔细把手擦了擦。“一口水而已，公子也太小气了点。” “你是怎么来的？” “自然是走来的。” 燕几不言语，若是走进来的，以他多年习武的敏锐，不可能毫无察觉。 “老头我教你的那三招可还好用？” 燕几眉头一动，“你知道我用了这三招。” “我还知道你用这三招帮了一个人，一个小孩。” 燕几又不说话了，沉默思考往往比发问有用。 “老头子我可是修道的，当然也会算命，我还知道，你这次去会有血光之灾。” 燕几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先回答我，你是怎么进来的，穿墙之术？” “诶，那太小儿科了，老头我这叫千里化一。” 看来是比缩地成寸和穿墙之术更厉害的法术。“既然来提醒我有血光之灾，那一定有解决的方法吧。” “你先把水给我喝两口啊，老头子我就算是修仙也要偶尔喝喝水吃点东西嘛。” 燕几把水递给他，搬了个凳子坐到他对面。 菩真子把水喝了个饱，打了两个响嗝之后心满意足地用手绢擦了擦嘴巴。燕几看那手绢，用的是上等的白丝，那双拿了馒头和咸菜的手也干净修长，这绝不是一双老人的手，他仔细回想第一次和菩真子见面的场景，却发现自己完全记不清这人的面貌，他自幼被父亲教导，要观察任何一个人的面貌、身形和眼睛，力求击败敌人。这人是真有本事。 “其实要避免血光之灾也简单，那就是——做我徒弟，做我的徒弟为师带你远离俗世，你就不用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等了半天竟等来了这么个答案，燕几嘴角抽了抽，一手指向门口，沉声道：“门在那边。” 菩真子尴尬地笑笑，“这个，不做我徒弟也行，不过这次你去一定要带一把剑。” “什么剑？” “当然是什么剑都行，就算没有剑，带个大铁棒子也行。” 燕几不解，他自然是有带剑的，不过只是一般的铁剑，但听这人说起来好像挺重要。“这是为何？” “火生金，金火相融，可见皓晖，公子记好便是。” 燕几点了点头，追问道：“你的模样如此狼狈，可是遇到了危险？” 菩真子撑开双臂看了看，见到焦黑的袖子，灰扑扑的双手，笑着摇摇头，“还真挺狼狈的，大方山那家伙可厉害。” “谁？” “呵呵，一个小东西而已，你这次去也能见到。” 菩真子起身正准备走，陡然看到燕几床角落里放着的装书的包裹，便指了指：“谁给你的？” “家师。” “哦，不错，用得上，说起来，你当真不愿意当我徒弟。” 燕几犹豫了一下，说道：“父母尚在，不打算脱离俗世。” 菩真子理解地点点头，感慨道：“说得过去，就是怕你想学的时候就晚了……若有用时，去南方寻我吧。” “此话何意……”燕几话还没说完，菩真子青烟一般，倏忽间消失在了他的面前，床上的丝竹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梦话。 世外高人，还真是神出鬼没，燕几对菩真子倒没什么反感，只是对他的话有所怀疑。大方山有东西能把这人烧得一片焦黑，又是火生金，看来和火有关。 燕几转头看向放在床脚的布袋，坐在床边把布袋扯开，露出里面土黄色的纸，燕几挑动眉尖，心中甚是惊诧，竟是满满的油纸，只需一点点火便可剧烈燃烧。 真是什么都跟火扯上关系了。 把布袋收好之后，燕几掀开被子钻进去。 一觉睡到天亮，窗外麻雀啁啾，阳光在树叶上跳跃，是个大晴天，然而燕几的精神却并不好。昨晚他做了一整晚的梦，梦见有人跟他说：“天地之气，于百会入体，下连承浆、龈交，通任督，则通八脉，通八脉，则通百脉，凝气于丹田，此为视源——观天地之气以通人本源。” 燕几神色古怪地坐在床上，手放在丹田处，感到一股气流顺着奇经八脉在他身体里游走，最会交汇到丹田处。但这种感觉并不太明显，需要他一动不动才能感受到。 莫非是菩真子留给他的什么机缘功法？这人当真奇怪，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走，还非要收他做徒弟，却也叫人讨厌不起来。燕几想着，这人背后定然有巨大的秘密。 丝竹看自家少爷保持这种姿势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他都下去叫了早饭又上来还是这个姿势，忍不住小声问：“少爷，你这是有了吗？” 燕几白了他一眼，再感受便什么都感受不到了。丝竹去摆早餐，燕几想了想叫住他，“你昨天晚上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没有啊，哦，昨天晚上风好像挺大的，梦里都是呼呼声。” 果然没听到，燕几松了一口气，坐到桌边吃早餐。燕几喝了几口豆浆，突然问道：“我们带了几把剑？” “少爷一把我一把，两把。” 燕几想着昨晚菩真子跟他说的话，有两把铁剑应该是够了。不过要用到剑，恐怕这次真的免不了杀斗。“到了大方山，先去寻我母亲，若能找到人，你就在山下呆着等我回来。” 丝竹有些急了，“少爷，你一个人进山多危险呐！” “带着你我顾及不来，何况，有我母亲在，不成问题。” 丝竹没法反驳，无精打采地低头啃馒头，他家少爷还是嫌他拖后腿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大方山 第二天两人走得很顺，行程又比一百多人的队伍快了将近两百里，再走一整天就能到达大方山脚下。这一晚上燕几打坐了好几次，试图摸索气流在脉络中的运行，然而好几次差点昏过去。修行这种东西，稍有不慎就会岔气，修为不高不至于走火入魔，但这样也着实危险，燕几怕给自己的身体造成什么危险，还是把这件事暂时放下。 第三天天降小雨，行程稍缓，好在到达大方山最近的一个县城的时候天上已是月朗星稀，燕几找了个客栈落脚，把东西稍作整理之后下楼点了点吃的。刚准备上楼便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惊得他立刻回头，看见那熟悉的戎装，顿时叫出声：“娘！” 周琳罄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楼梯上惊得合不拢嘴的燕几，顿时笑开眼，转头对店家吩咐了一句，就随燕几上楼去。 “母亲怎么住在此处？”燕几几乎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他正想去找周琳罄，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再往前去，没有客栈，只能在此落脚。” 两人进了屋，丝竹见到来人登时站起来行了一礼，“见过夫人。” 周琳罄微微点头，不需要她开口，丝竹乖乖把位置让出来，小跑着出门。周琳罄把披风一撩，不发出一点声音地坐下。“我前些日子同婉儿姐一同游历，听闻大方山有恶匪出没，便来探查，只是他们狡猾多端，仿佛同大方山融为一体，至今无迹可寻。”周琳罄漂亮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仿佛飞入天外。 燕几坐近了些，“母亲可知道三皇子要来的事？” “皇兄已传信于我，叫我注意大方山附近的动向。”周琳罄看向燕几，知道他心中所想，眼神柔和起来，“要进山排查危险，还需一个领路人，山里的路不好走，若无领路人，便只能在山里面打转。” “那娘你可要给我当领路人？” 周琳罄抚摸着他顺滑的发丝笑了笑，“自然是为娘的领路，这方圆百里，恐怕也寻不到敢进山的了。” 听周琳罄这么说，燕几并没有感觉轻松，山里定然危机重重，“莫非除了匪盗，还有其他的危险？” “这……说不好，进了山你自然就知道了。” 娘俩又说了会话，送饭地敲了敲房门把晚饭送进来，丝竹一个人在下面孤零零地吃饭，等到周琳罄回房了才上来。 “少爷见到夫人了，是不是就要扔下我走了？”丝竹一脸委屈。 燕几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想跟着就跟夫人说去，看她让不让你跟着。” 丝竹浑身一抖，夫人发威起来可比老爷可怕多了，一国公主上过沙场，杀敌无数，被人称为铁马公主，平日里不苟言笑，只对秦国公和自己的孩子们稍微温柔点，殷国上下没有敢冒犯她的人。 “那少爷，你们进山就探探路就好了，殿下他们还有三天多才到呢。”丝竹算过周胤他们的速度，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慢。 燕几被他这么一提醒，突然发现自己太专注匪盗和瓦朗族的事差点把小包子给忘了。遂吩咐道：“这是都阳到大方山这条路上最靠近的县城，殿下他们来也会在这歇脚，等我这次探路完了会把地图整理出来，你记得交给殿下和驻军首领，地图给你之后我就在山里守着，你记得告诉殿下往西边的最高峰走。” “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 燕几放心地点点头，伸手摸了摸放在胸口的锦囊。里面装着采璇的命脉，他们的这次行动的关键。虽然这事太过利用莫须有的神意，燕几不信神，但能够让二皇子一脉稍有忌惮，这点不快燕几也能够抛却。 皇帝周文茂不算太迷信鬼神，就算有国师在也多数是参谋，但二皇子一脉却对此颇为信奉。若是周胤经此弱化灾星的名声，周琪应当会稍微收敛。 落下他们几百里的皇家队伍此刻正在赶往驿站。 周胤的日子就没燕几那么好过，从出发到现在，每天见着周淼不动声色地向他炫耀自己父亲给自己的东西，简直恨得牙痒痒。但一想起走之前燕几嘱咐过他“小不忍则乱大谋”，硬生生把这口气憋了回去，但有一次吃饭地时候还是用筷子把碗戳穿了，小碗碎成了几瓣，配上周胤阴森森的表情甚是恐怖。 周淼大概是没见过这么狠的，再不敢乱说话。 好在路上并不在一辆马车里，周胤在马车里回想出发前三天燕几教他的一招两式，已经学会了七八分。 他还记得他打完水正打算读书的那个下午，燕几把一把小木剑丢给他，笑嘻嘻地说着：“殿下可要看好了，这是我们燕家不外传的剑法。” 那人的身姿着实矫健，且剑法中并没有花架子，几乎每一招每一式都直逼敌人的命门，凶猛、狠辣、游刃有余。周胤知道燕家是跟着老祖宗一起杀敌的，到现在都还保卫边关，也不知道燕几以后会不会也要戍边。 周胤抱着木剑蹲在树下，有些激动又有些难过，就好像知道了自己最爱的马驹要去更好的人家，舍不得却为他高兴。如果燕几将来戍边，也是得偿所愿，可再没人陪他了。 周胤陡然回过神，摸了摸袖子里的短剑，那是燕几专门为他准备的。 平安无事的一夜过去，燕几换上了武服，袖口和脚踝都绑紧了，下面黑色地皮质靴子，外面再套一层皮甲，头上戴着大大地毡帽，一把镰刀别在腰间，两把铁剑背在背后，与大方山下的砍柴人别无二致。周琳罄自然穿着她最熟悉的戎装，枣色的披风威风凛凛地垂在身后，比燕几看起来轻灵便捷多了。 燕几拉了拉收紧地领口，不甘心地问道：“娘，为什么我要穿这么多啊，这爬山得多累啊。” “你第一次上山，不熟悉地形，难免摔着碰着，穿这么多也是防止你受伤，今天天气晴好，适合进山，你呀，也别抱怨了。” 母子二人大清早出了门，大方山附近极冷，这个时间阡陌上一个鬼影都见不着，全在家里睡大觉。燕几揣着两个热馒头，没一会就变得冰凉。 周琳罄嘱咐道：“进山了之后不要跑，每一步都走得实一点，山里冬眠的蛇和熊被惊醒了可是要命的。干粮会发泡，一次别吃太多，吃太多走不动路，遇到危险不好跑。” 燕几一一记下，有经验的巡林人都会提醒进山的人山里有哪些危险。铁马公主虽然征战西北，但也在东南方和灵州的流寇交战过。 周琳罄带着燕几走向第一个小山包，燕几看见了一个秸秆做的塔状的东西，中段有一圈凹槽，似乎是烽火台，周琳罄转过身看了一眼他背着的东西，“把那些油纸分出一部分来，放在凹槽里。” 燕几恍然大悟，原来老师给他这么多东西是做这个用的。 “我还以为先生要我把自己点了呢，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用处。” 周琳罄笑笑，有些怀念，“这烽火台还是林老先生让我们做的，那时候边境不太平，除了墟国以外好些国家对我们虎视眈眈，经常顺着大方山山脉扰乱我国百姓，这些百姓以砍柴为生，先生怕他们在山里遭遇不测，便叫人每隔一里建一个这种东西，山下的人都叫它路塔。” 林羡鱼是两朝元老，德高望重，想出这种法子一点也不奇怪，真叫人不得不佩服。 燕几放完了油纸，周琳罄问他想往哪里走，燕几想着今日是巡山，便说往匪盗出没最频繁地地方去。 虽说这些人神出鬼没，但有人的地方一定有迹可循。周琳罄几乎把燕几带到了大山深处，抬头刚好能看见西北方最高峰，那里就是他预备地展现神迹的位置，离进山口不算太远，恰好能够让山下村民都看到，而他现在站的位置，正好可以从另一条路上山，就算不上山，借着草木遮挡也能伏击最近的上山路线。燕几看着这个地形微微心惊。 似乎有些危险，看来真的有人针对这次寻仙草一事，或许是针对太子，也或许……是针对周胤。可燕几有些想不明白，周胤就算是灾星，又何至于劳此人如此精心布置？燕几不敢确定是不是二皇子的安排。 燕几在地图上做了个标记，跟着周琳罄前往下一处，走了大概一里不到，前面竟有个人站在那。周琳罄按住了腰间的佩剑，连燕几也拔出了镰刀。 那人穿得跟山下的村民很像，隔着老远就冲他们喊着听不太懂的话。 周琳罄盯着那人偏头说：“他说的是这的土话，他说他是这的守林人，问我们来干什么的。” 燕几看向周琳罄，凑过去说悄悄话：“娘，我怎么觉得他不像？” 周琳罄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嗯，我也觉得他不像，不过既然有人想演戏，我们可以陪他们演到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大方山 那人又靠近了些，似是想看清他们，周琳罄也说了一句土话，那人表情一顿，有些不可置信，这是常进山林的本地猎户才会的话，没想到这个穿得像外地人的女人也会说，他面上露出点亲近的笑容，像碰见朋友一样说起闲话家常，“客人远道而来，一起去歇脚的地方喝杯茶？” 周琳罄也笑道：“悉听尊便。” 巡林人走在前面，边往前走边跟他们聊天，话自然都是周琳罄回答的，燕几听不懂他们说话，一只手默默按在腰间的镰刀上。 三人越走越深，周围树木茂密到看不到头顶的天空，这在冬天难得一见，燕几隐隐有些不安。 走在最前面的巡林人陡然停了下来，燕几紧张地绷起肌肉。周琳罄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忍耐。巡林人停在他们前方一丈处，再前方，是一座小木屋，看来就是巡林人常住的屋子。 然而燕几觉得附近好像有一股臭味，不是很明显，但是足够引起注意。 巡林人背对着他们没有转身，周琳罄沉默地站在这人身后，燕几身前。 男人嘴里发出古怪的声音。四周的草丛灌木丛动了，几道黑影猛地冲出来。燕几想也不想地和周琳罄背靠背，抽出长剑挡住一人的攻击，手腕一转猛用力把那人带着扫了一圈，把这些人都挡了下来。 巡林人转过身，阴恻恻地看着他们，周琳罄没等他说话，腰间一把剑分成两把，瞬间封住那人的退路，这群人的本事似乎不高，只仗着人多朝他们扑来，奈何这些在周琳罄面前只是小把戏，一个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将军，岂会因这点场面而自乱阵脚？只要他们稍微露出一点破绽，周琳罄的雪剑便长驱直入，将挡在两边的人拦腰切断，血肉被剑刃从身体里带出，在半空中划出烟花般的形状，均匀地铺洒在落满枯叶的地面上。 七八个人，死于母子俩的剑刃下，还有一个活口，燕几取下镰刀，隔空一掷，斩断了那人的脚踝，那人惨叫一声，拖着残废的腿向前爬行，燕几跳过去，打算把他拎起来，没想到那人看他一过来，立刻将手中的短剑捅进了自己的嘴巴里，剑刃从脑后穿出，几个呼吸后彻底成为一具尸体。 燕几还是把他拖了过来，连带着剩下七八个人。周琳罄看着这八具尸体神色不明。她想了想，让燕几把身后木屋的门打开。燕几提着剑去了，打开的一瞬恶臭扑鼻——屋里两具尸体，成年男子的，看装束是山下的猎户和砍柴人。 燕几皱着眉把恶心的气息驱散，用屋子里的床板当拖板把两具尸体拖出来。 “娘，这些到底是什么人？” 周琳罄蹲下身把那些人翻了个面，把他们肩胛处的衣服划开，燕几惊奇地睁大了眼，金红色的纹路覆盖在他们肩胛骨处，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这是翅膀的形状？” “是。” 两人的神色都严肃起来，这不是一件小事，相传只有墟国被驱逐的瓦朗族有这种纹身，尽管已经将近一百年没人见过了，但这种奇闻异事还记载在书中。 这群人杀进山的人定然有事谋划，而且燕几直觉跟这次寻仙药的事有关联。如果只是瓦朗族擅自行动，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墟国联合瓦朗族做戏给他们看，这事恐怕没法善了。 不过，他们还不能因为一个纹身而断定他们是瓦朗族。 周琳罄叹了口气，向上空发射了一支信号弹。彩色的烟雾飘散在上空，很容易被发现。 不一会便有公主的亲卫进山寻他们，见到满地的尸体全是诧异。 “殿下可要通知驻军？” 周琳罄摇摇头，沉声道：“此事暂时不要走漏风声，以免打草惊蛇。等这些尸体处理完了，你赶回京城单独告诉皇兄，他自有分寸。” 护卫首领应下，很快把这些瓦朗族人的尸体运送下山，那两个猎户的尸体也运下山让村民认尸。 燕几和周琳罄又在山里巡视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要杀他们灭口。 “或许他们只是担心身份暴露，毕竟他们不是这的人。”周琳罄分析道。 燕几犹豫了一下开口，“他们若真是瓦朗族，娘打算怎么处理？” “不管是不是瓦朗族，杀人者人衡杀之，依我殷朝律法，杀人者偿命，且能由仇家亲手解决，仅此而已。”周琳罄避而不谈瓦朗族的问题，她是一国公主，她要为她身后的河山与子民负责，别人可以随意揣测的事，她必须保持沉默，她看向这个逐渐成熟的年轻人，拍了拍他的肩，“娘知道你心里担心，但这件事绝对不能声张，就算三皇子马上要来也不行。” 燕几被她如炬的目光看得咽了口口水。 “等你到了娘这个处境，你便会明白，有很多事不是想就可以做的。”周琳罄放开了他，等护卫全部处理完之后山林又恢复了寂静。 他们用了一天时间巡山，虽然依旧是没有护卫在身边，但再没人来袭击他们。 下山之后燕几把布防图给丝竹叫他务必带到。 “殿下那边来信了吗？” “没有呢少爷，驻军离我们这还有八百里，殿下他们才到驻地，恐怕还要再耽误几个时辰。” 燕几不由得皱眉，皇子要来为陛下寻药，就算不兴师动众也是大事，驻军怎么如此懒散？就算是任务发布的急他们也该早早准备，更别说他和公主为了不打草惊蛇巡山，连地图都标出来了，这些驻军直接去守着便是，可对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燕几很想修书一封问问情况，奈何他也是悄悄走的，对外宣称出门游历，没人知道他来了这，贸然问询有些唐突。 “少爷，我觉得这事，不简单。” 燕几瞥了他一眼，“说说？” “少爷安插的那人传信过来说，徐州驻军把他们安排到营外，吃的都是米汤和……和蕨菜。” 燕几眉头皱的更深了，徐州驻军陈广，听说是马贼出身，这些年一直驻守大方山附近，朝廷并没有多少他的消息。“他还说什么？” “他还说，军中有赌|博的，拿金叶子做赌注。” “荒唐！”燕几怒喝了一声，丝竹从没见他发这么大火，吓得往后跳了跳。 “少爷，你说这徐州驻军……” 燕几硬压着怒气坐下来，只觉得心里有一把火在烧，烧着烧着又被一盆冷水浇灭了。就算现在国泰民安，若稍远点的驻军都如此贪腐，国如何不亡？国无外患内忧，才是最危险的时刻。 他只想了一刻便吩咐下去，“丝竹，去查查陈广这个人跟谁有联系，若是他年年如此消耗，上面不会没有一点动静。” 丝竹却显得有些犹豫，“少爷，你这样做，会不会有点过了，毕竟你的官职……” 燕几心里一震，不由得苦笑，他现在不过是个从五品下的侍讲学士，根本没有权利调查朝廷重臣，越权犯上是要流放边疆的，可他不知道还有谁能查这件事，连最低阶的兵卒都能拿金叶子赌|博，涉及金额一定巨大，若说这背后没有京官撑腰，燕几是打死也不信的，哪怕太子的人，也不可尽信。 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林大人，方大人，可两位年事已高，家中又有妻儿老小，燕几怕这事无疾而终，更怕他们牵累其中。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查！出了事我担着。” 丝竹听着他坚定不移的语气，心一横，也跟着道：“少爷，我跟你一起担着。” 燕几被他逗笑了，“少爷我个子比你高，怎么也轮不到你来担着，再说了，我们只查，不行动，还不至于出什么问题。” 因为在徐州乌木城耽误了一个下午，周胤他们三月初五才到，燕几在山林里呆了将近一天半，还没见着有驻军来巡逻，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人没有把地图送到陈广手里。 周胤手里攥着羊皮卷，那是从窗户外飞进来的一小卷，上面明确地标出了行进路线，一开始他还担心有人害他，但看右下角的笔迹，瞬间把心放回肚子里。他相信燕几不会害他。 陈广自然也收到了地图，一支箭堪堪没入他身后的木柱，差点把他吓得发冲冠。只是他并不知道是谁送来的，心里冷哼了两下，并不打算布防。 行军参谋张超有些不确定地说：“将军此举未免有些冲动。” “冲动？我没治他袭击军中首领便是给他面子，这人连露面都不敢，定然是个无能之辈，怕他作甚。” “那皇子那可要再拖延一段时间？” 陈广摆摆手，“就跟上面说，粮草不够了，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可……镇北侯的先锋队已经到了。” 陈广把杯子摔了出去，跳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今早。” “那内几个孙子不跟老子说！” 张超低下头一阵头疼，心想他们大早上酗酒，能说才奇了怪了。 陈广还是马贼那会，镇北侯的赫赫威名便已让西北平原胆颤，他不甘心地捶了下桌子，泄气道：“让那俩小子走吧，先把姓白的老头糊弄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大方山 周胤进山的时候，身边只有那一百御林军，驻军只浅浅地在外围了一圈。燕几站在西边山顶上俯视一切，神色和心一样冰冷。 若是只让周胤拿到仙草，只需把他怀中的那颗种子种下，无需多时便能看见所谓的神鸟和仙药，只是，危险的不是山路，是人心。仔细琢磨来大方山之前燕鸿晖和林羡鱼说的话，燕几已经隐隐约约预感到这一路上不会轻松。 燕几爬到这边的山上足足要了两天，周胤他们过来可能要更慢一些。周琳罄在山头附近转了一圈又回到山峰，比三九天的湖面还要冷的山风刮得他脸颊通红。周琳罄有些心疼地坐在他对面的大石头上。 “你一定要在这里等？” 燕几点点头，“我不放心。”他小心翼翼捧着锦囊里的仙草种子。 “其实，这件事也没那么重要。” “很重要，娘，这是让三殿下立于大殿进入朝臣眼中的第一步，我不想他走得不好看。” “你下去护着殿下上来，娘给你在这守着。” 燕几抬头看向即使坐在石头上依然端庄的母亲，心里被捏住了一样，他问：“娘，我有点想不通，三殿下还小，为什么只是寻药一事，就有这么多人针对他？不说二皇子，就连山里的‘匪寇’，山外的徐州驻军，都要跟一个小孩过不去。就算……跟太子有关，也不值得他们如此兴师动众。” 周琳罄静静看着他，素来清明的眸子里染上了她这个年纪应有的沧桑，“你明明也清楚。” 确实，夺权之路凶险万分，总有人想扫清一切障碍，在他决定把周胤推上台面的那天晚上，他就已经非常清楚，他只是想不通为什么权利比一个小孩的命还重要。 “实在想不通，就不要再想，时间会揭晓一切真相，有时候你总是想得太多，娘也是从你那个年纪过来的，知道年轻的时候事事都想做到万全，等年纪大了，才知道有些事眼见不一定为实，也才知道，世上有很多事身不由己。”在她眼里，燕几到底是个孩子，羽翼未丰便想遨游天际，怕只怕过刚易折。 阅历的多少是难以跨越的差距，纵使燕几从小聪慧，也难抵这个年纪庸人自扰的毛病。好在有周琳罄提醒他，他想了想，还是把种子种下，请周琳罄仔细看管，自己则下山去找周胤。 到了周胤进山的第二天晚上，一百多人在山地上扎营，燕几隐匿在他们不远处，看着那些火光在黑夜里攒动，他站的这个地方在地图上标为了红色，然而本该在附近巡逻的徐州驻军并没有到来。 北方的冬季少有鸟叫，树林里显得分外安静。黑暗包裹着他们，也包裹着藏在树林里的危险。 燕几感受到了这种危险，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把背后的剑取下来，紧紧盯着营地。 来往走动的士兵并没有发现异样，也没有防备，周胤和周淼住在最中心的营帐里，目标明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只听噌地一声，利刃从黑暗中飞出，一瞬间便有一名御林军倒下。燕几的瞳孔猛地缩紧，他压着自己剑，并不动作。 随后又有许多箭矢从林子里飞出，营地里顿时乱成一团，火盆倒了，燎起干枯的树叶，营地离树林还有一点距离，火只在营地里蔓延，火星子四射，飞溅到帐篷上，顿时烧起一大片。燕几突然想起什么，趁乱冲进去，随手捡起一把兵器架上的弓箭，用箭挑起一串燃烧的叶子，转身看也不看地射出去。 明亮的火光穿过黑暗的树林，十几丈外忽地燃起漫天大火，路塔上方弥漫起浓烟，这种装置燃烧起来并不会妨碍到附近的树木，但足够让山下的人看清，救兵应该很快会来，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那些躲在林子里的人。 眼见着后方被人放了一把火，躲在林子里的人终于不再犹豫，全部冲了出来，拿着大刀四下挥舞，方才乱了阵脚的御林军已经回过神来拼死搏杀，林子里这一角短兵相接的声音惊醒了一大片树林，周胤和周淼也从帐子里出来，小脸惨白，眼神中一片慌乱。 刺客们身穿黑衣，在夜色的遮盖下迅速接近两个小孩，燕几猛地踢开身前两个挡着的黑衣人，箭矢般冲过去，剑锋一挑斩断了他们拿剑的手，湿热的血喷了周胤一脸，吓得他嘴唇都在哆嗦。燕几再划一剑堪堪破开他们背后的衣服——没有金色翅膀纹身。 这些人不是瓦朗族的人！燕几心里一沉，这林子里起码有四方势力，瓦朗族，刺客，徐州驻军，和皇城的队伍。关于刺客的来源，燕几心里也有了考量。 踹开两个挡路的，燕几把周胤拽过来，周淼眼尖地跟上，很快退到防御最严密的地方。 只有两个选择，往前，或者往后。 然而往后的退路是崎岖的山路，四周皆有丛林，驻军和他们相距甚远，向前则山高路险，树木渐少，让敌人无处藏身，但他们也会孤立无援。燕几只看了一眼便向这群人命令道，“上山！” 众将士一愣，还是领队的也跟着燕几吼道：“上山！” 几十个人围着周胤缓慢向山上走，来的刺客渐渐变少了，树林越来越稀疏，燕几一路走一路点燃路塔，明亮的火光让整座大山宛如佛塔，刺破了天空的黑暗。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夜，山下已经熟睡的村民被大火带来的高温惊醒，纷纷走出屋子，向高山处瞭望。火光如游龙从半山腰盘旋而上，在山间忽隐忽现，巨大的身躯缠绕着山头仿佛神迹降世。 菩真子站在人群中看着山间的火龙暗自喟叹，“火龙出，朱雀临，还有十年……” 百来个人已经退上了山顶，那些人果然很难追上来，如燕几所料，他们来人并不多，要是多，在山下的时候周琳罄早就发现了。 熊熊大火照亮山头，那些蒙面人担心没有夜色的掩护，战斗对他们不利，纷纷向后退去。混乱的厮杀逐渐归于平静。 燕几回头，发现周琳罄已经不在山顶了，想来是看见他们上来了便藏到了石峰之间。燕几还牵着周胤，巡视了一遍周围的御林军，便对领队说：“趁着路塔还亮着，到山顶扎营。”上面易守难攻，他们人多，保险。 领队看了他一眼，他现在被毛领围得看不出来样貌，但这人的眼神十分犀利，一下看出了他的真面目，压低声音说：“请世子先带殿下走，我们断后。” 燕几一愣，点头带着周胤他们随十几人往山上冲。 在山上奔跑是件很费力的事，燕几都有点体力不支，更别提两个小朋友两眼发黑。就在他们逐渐接近山顶时，山顶出现了异样的红光，伴随着淡淡的莹绿色，那红光渐渐展现出一种飞鸟的姿态。 仙药先经过采璇四十九天的培育，一接触土壤便开始生根发芽。这柱草名为血雀，凡是体内疼痛淤积都能药到病除，拈花道世代只有这一株。 燕几停下来看了跟在后面的两个小孩一眼，跟旁边的说把山头围起来，不肖一会大部队跟上来，都看到了这种奇异的景象，纷纷停住脚步瞻仰神迹。等排查完周边的危险，燕几借神鸟一说让周胤去取血雀。 周淼也跟上一步，却被燕几拦了下来。周淼不解地看向他，燕几笑了笑，“大公子就不用去了，也不是什么重活累活，三殿下一个人就够了。” 周淼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燕几拍拍他的肩，他也不愿为难一个小孩，只不过是为了保险。 周胤一步步走向那株有红色飞鸟盘旋在上方的植物，手心冒汗，这些在别人看起来神乎其神虚无缥缈的东西，对他来说是走出十年桎梏的第一步，他顶着灾星的名头活了十年，十年，他甚至没能得到父母的一个正眼。 而如今，机会就在他面前。 他转头看了眼燕几，见那人对他点点头，他心头忽然间尝到了酸涩的味道。 他忽然想到了，这个机会本来不属于他的，是太子不要才给他的，是燕几为了太子才给他的。明明在来之前已经知道，怎么现在想来还是不甘心？ 周胤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血雀走去。 当手触碰到血雀的一瞬，一种炽热的无形的波动几乎把他整个人弹出去。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高亢清亮的鸟鸣。 山塌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大方山 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想到还有这种情况，好端端的，山怎么会塌呢？燕几慌乱地冲过去，只能看见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周胤和血雀连影子都看不见。 他这一下也懵了，这一场本可以顺顺利利做完的局突然被打断，保护皇子的御林军更是忧心忡忡，周淼站在后面看着他们围着坍塌下去的洞口，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又有些幸灾乐祸地嗤笑了一声。 天将亮，浓烟渐散，黑漆漆的洞口在天光下仿佛野兽的巨口，光线照不进幽暗的空间。首领立刻吩咐下去，用各自带着的工具准备下洞，燕几虽然心急，却也只能等他们动作。 如果这个时候能用上驻军就好了，然而徐州驻军到现在还没有上来，距离他们还有三分之二的路程，再加上山下已经聚满了围观的平民，驻军还要拦截这些人不让他们上山干扰，人手更少了些。 燕几后退了一段距离，把位置让给这些御林军，自己则和周淼守在一边。他靠在一旁的大石头上等着驻军上来，站了不大一会，就听见一声极有规律的鸟鸣，这不是鸟能发出来的，这是暗号，他警惕地站起来向四周观望，看到了一个枣红色的布料。 心里一喜，燕几蹲下身跟周淼说自己去小恭叫他别乱跑，便朝周琳罄走去。 “娘，这事您怎么看？” 两人边走边远离，周琳罄难得皱着眉头，“山体塌陷，下面说不定有矿，只是这时机未免太巧了一些，而且我看见当时有什么东西把你种的血雀囫囵吞掉了。” 周琳罄常年刀尖上行走，即使在黑夜里，感官也要比他们强上数倍。燕几信她，可听她这样说，心中更加忧虑，莫非周胤被什么东西吃掉了？ “那形状，像火焰，又像猛禽。不过那东西是从地里冒出来的，想来这个洞是通的。” 燕几有些烦躁地低下头，“是什么东西倒不重要，现在关键是确认人是平安的。”他琢磨了一下，等徐州驻军来找人怕是人都凉了，而御林军常年在京城，对于这里的地形恐怕还不如他熟悉，他还是决定亲自下去找人。 周琳罄又说：“我看着那条红色的气流一直通往大方山的正中央，你带着这个司南和地图往那边去，娘也去那看看，说不定会发现什么。” 燕几很是感激地说了几句，接过东西走到洞口，站在洞口的领队看他来，二话不说把绳子砍刀递给他，虽没用敬语和称呼，燕几还是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关心，“洞口很深，刚刚测量过超过百米，在下面火不一定燃的起来，若是不行就使劲扯三下绳子。” 燕几看他一眼，突然笑道：“怎么觉得这位兄弟有些眼熟？” 那人没有理他，继续说道：“一会会有一小队人跟你下去，听你指挥，我会带着兄弟们顺着地面烧灼的痕迹继续寻找，你不必担心。” 虽然禁军里也有隐瞒身份的人很让人奇怪，不过既然对方不愿说，燕几也不好强求，把绳子绑树上，做好准备之后一点点往下去，十几个人跟着他一起下降，视野逐渐变小变暗，回头是深不见底的坑洞，没有一丝亮光，就连他们手上拿的火把也不足以照亮整个洞穴。 越到后面越黑暗，这不是个直洞，而是个斜坡，到后面已经完全无法看见亮光，如果不是有阴冷的风从上面吹来，真让人以为这里与外界隔绝。 燕几把火把插在地上，用白色石粉在地图上把位置标注，在继续往前走。 原本是非常狭窄的通道，渐渐变得越来越宽，空气也越来越热，就在大家以为自己要被烤熟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一线天光。 这是一个半球形的大厅，四壁被紫色晶体铺满，而在房间正中央有一个树桩似的泥台，泥台向中间凹陷，仿佛盛放着什么东西。 燕几走过去，捡到了一片衣角，周胤的衣角。 被一阵怪力拖下去的时候，周胤脑子一白，根本不知道发现了什么，他的口鼻被泥土塞满，让他窒息到昏厥，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周围围满了人。 这些人长得跟他们殷朝人不太一样，颧骨更高一些，眼眶更深一点，有点像墟国人，仔细一看又不太像。 他们叽里呱啦地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有个人看了他一眼，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神情，上前来把他绑住，看见他手上还抓着的血雀，便把血雀也拿走装进了一个盒子里。那些人把他拎起来扛在肩上。 周胤感觉胃里一阵翻涌，但他还是努力从那人的腋下向中间看去。 这些人走向中心的那个泥台，用一个金色的，密闭的盒子盖在了一颗蛋上，再把这颗蛋装进了另一个纯黑的容器。这个位置离地面并不远，他们用吊篮把容器送上去，再背着他一起上去。 现在，周胤在这一间屋里，四壁空荡，一人宽的门紧锁着，周围有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约摸八到十二岁的样子，这些孩子瑟缩着挤在墙角。 他中间被晃晕了一段时间，再醒来便是如今的情形，刺眼的日光从一丈高的窗户照进来，照得眼睛流泪。 这是哪？那些人又是谁？这些孩子是从哪来的？还有那颗蛋和……他的血雀。 一步之遥，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太子所站过的朝堂上了，可就是这一步之遥好似天堑，莫非天都不容他？ 周胤闭上眼睛，混沌的思绪一下子被许多感情搅乱。 但他不甘心，也不觉得自己到了该死的时候，燕几向他点头的时候那般笃定，仿佛只要这个人在身后，一切风雨都会散尽。 会有人来救他的，他相信那个人会来。 他的袖子里藏着一把三寸长的骨刀，是他出发前让燕几替他准备的，他抖了抖袖子，把骨刀握在手上，开始慢慢割绳子。 有个胆子稍微大一点的小孩过来跟他打招呼，周胤停下动作侧头看他。 “喂，你是从哪里来的？” 周胤看着他没有说话。 “看你穿的挺好的，你父母会来找你吗？” 周胤还是不说话。 小孩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神色，“要是没人来找我们，我们全都要死了。” 周胤终于说话了，“为什么？” 小孩惊喜地睁大眼睛，随后又黯淡下去，穿得这么好还会到这里来，估计是被父母扔了的孩子，他沉痛道：“我能听懂一点他们说的话，他们说要把我们全都杀了，来……来……” “什么？” “来祭拜什么东西。”小孩苦恼地歪头，太深奥的词他也听不懂了。 祭拜什么东西？周胤仔细回想，一丝线索从他的脑中一闪而过，事情好像大致有了串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大方山 “你还听到过别的吗？” 小孩想了想，说：“他们经常提到火和、和神鸟。” 周胤想起那颗泛着红光的蛋，那些人围着那颗蛋，面上露出痴迷而崇敬的表情，他们仿佛是那颗蛋的奴仆，再加上他感受到的那股炙热的气浪，想来这些人应该是祭拜那颗蛋，或者说是蛋里的东西。 既然这些人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那他们这些祭品怕是活不久了，虽然他肯定燕几会想办法救自己，但他不能坐以待毙。 周胤问他们：“你们来这多久了？” “我们……”小孩们面面相觑，“最早来的有两三天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周胤往他们那凑了凑，“那你们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来什么时候会走吗？” 一谈起这个话题，小孩都压低了声音，“那些人把我们关在这里，也不进来看，吃的都是从窗子里吊进来的，窗子是铁的，墙也是用冰混泥的，我们根本出不去。” 周胤默默抬头看了眼房顶，足足有一丈多高，这些小孩没工具，料想也没爬上去过。 那小孩看他的视线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怏怏道：“别看了，那么高，我们根本出不去。” 周胤不语，仔细打量这一屋子五六个小孩，除了这个胆子稍大些的，其他都战战兢兢的不敢说话，这些日子恐怕也没吃好，饿得面黄肌瘦。他问他们：“想不想出去，想就点头。” 五六个小孩犹豫了一下，参差不齐地点头。 屋顶有三根横梁，只要有绳子，他就可以爬到上面看看外面的情况。周胤不动声色地把绳子割断，在一众惊诧地目光下，把他们身上的绳子都解开。用绳子捆住他从衣服各个角落抖出来的骨刀，稍微一用力，没有搭上横梁。 旁边那个大点的立刻明白了他想做什么，接过绳头，使劲扔了上去，绳子在横梁上绕了几圈，用力拽一拽便绑紧了。 周胤看他们一眼，在小孩们期待的眼神中把绳子绑在自己身上，蹬着墙爬了上去。 房梁上风景独好，周胤趴在上面，稍微一用力，竟然顶开了一小块，上面全是用茅草盖着的。 房子周围有五六个小房子，里面应该住着守着他们的人，这好像是建在林子中央的一个山寨，往远处望便能看见哨岗和土坯做的寨墙，他们所处的地方接近寨子的中央。 周胤心里有些发凉，如此显眼的位置，他们无路可逃。 几个小孩看着他从房梁上下来，眼睛里都充满的期待，周胤看他们一眼，淡淡说道：“先休息，晚上我带你们走。” 小孩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纷纷相视而笑。 周胤看着他们的笑容，轻轻扯了扯嘴角。他可是要证明自己不是灾星的人，他也是能救人的，就算没有燕几，他也一定能从这里出去。 整个下午，周胤靠墙静坐，呆呆地望着屋顶，脑子里却演练了千百种逃出去的方法。 周胤想起来自己在宫里的那些日子，也是这样孤独地坐在景央宫里，想着千百种逃出去的办法。以前不像现在这样，以前没有人会来带他出去，可是现在，他总是想着想着就会想起那个少年，自食其力的想法就会稍稍动摇。 “他会来救我吗？我可以等他来救我吗？” 有人可以依靠的感觉真好。 周胤痴痴地露出一个微笑，默默握紧了拳头。 馒头是从窗户外扔进来的，掉在地上沾满了灰，周胤走过去捡起来随便擦擦就塞进嘴里。水槽里的水是外面接的雨水，里面混着土，并不很干净，周胤捧了一手饮下。 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外面突然吵吵嚷嚷的，正在闭目养神和熟睡的小孩们都睁开了眼，他转头看向那个大孩子，大孩子一脸兴奋，悄悄说道：“外面走水了！” 周胤心里一紧，这里房子不多，又大多是土，怎么会突然走水？除非有人…… “走！”周胤抓紧了绳子，爬到一半，手上一阵剧痛。 绳子断了。 周胤的小手上被勒出两道血痕，浑身好像摔得散架了一般，绳子掉落在他身上，嘲笑着他的无能。 老天好像在耍弄他，总是在最后一刻让他功亏一篑，现在连一根绳子都要嘲讽他，周胤盯着断掉的半截绳子，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一时间连手上的痛都忘了。 几个孩子看着他，突然开始崩溃地大哭。 “够了！闭嘴，把那些人引过来了我们都得死。”最大的那个黑着脸压着声音吼了一句，哭声果然小多了。 骨刀还在房梁上吊着，绳子也不够长了。周胤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办法能出去，他靠着墙坐下来，流血的双手无力地垂在两边。屋子里静静的，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如果没人来救他们，如果他们不能在这场大火中出去，他们一群小孩没有活路。 时间越过越久，他听见屋子周围有人走来走去的声音，好像还有磨刀的声音，他闭上眼，仿佛能看见那些虎背熊腰的人拎着大砍刀把他们的血从脖子那放干净。周胤不可否认自己开始害怕了，他怕燕几不来，他还不想死，他好不容易才走出梓阳宫，就算不能正大光明地站在朝堂之上，他也可以过得好一点。 周胤死死地盯着屋顶，总觉得有人会从天而降，带他离开这个鬼地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屋顶上突然有了响动，茅草被掀开了一角，清冷地月光从屋顶洒下，周胤被晃得眯起了眼，一个黑影倏地从房顶跳下来，堪堪落到周胤面前。 周胤吓了一跳，直到他看清了来人的眼睛，那是一双含笑的眼，他再熟悉不过。 这人穿着臃肿的衣服，把脸捂得严严实实，可那是周胤平生第一次觉得，天神降世不过如此。这个人从屋顶翩然而落，月光与黑暗在他身上交织，他的眼里倒映着周胤的脸，他仿佛救世的菩萨，忽然来到信徒的面前，声音轻柔而坚定，抹去周胤所有的害怕与绝望：“殿下，我来带你走。” “燕……”周胤半捂着嘴，定定地看着他，眼睛里好像只剩下这人的模样，那么高，好像顶住了天上的月亮，柔和的月光从他身边溢出，眼睛里的小孩显得那么狼狈，他们好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心里好像有个角落被什么刺痛了一瞬，难以言喻的感情从伤口处泻出来，周胤顿了一下，低声说：“谢谢你。”谢谢你一次又一次救我。 燕几的眼睛弯了弯，周胤知道他在笑。 燕几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跟着的几个人把小孩们抱出去，周胤才看到寨子烧了好大一片，他们附近的房子里的人都死了，血漫在地上。 他拽了拽燕几的领子，告诉他：“血雀被抢走了，他们还抱了个蛋。” 燕几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把周胤交给一个士兵之后转身去寻血雀。周胤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火海里，抬头问道：“他不会有事吧？” 抱着他的人摇摇头，“他身手很好，我们在外面埋伏着，等把殿下安置好就攻寨。” 周胤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流血的双手，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赞同这句话。燕几很厉害，一直都很厉害，比无能的自己厉害很多很多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大方山 周胤和这一群小孩被转移到了寨子的一角，暂时没人过来。有士兵过来想给周胤包扎，然而周胤的手上扎进了不少稻草的毛刺，一碰就疼，周胤甩了甩手，离他们远了些，那些人也不强求，把他们牢牢围在中间。 燕几在漫天火光中寻觅，浓烟呛得他眼泪直流。尽管难受，燕几还是更担心血雀，要是被这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那他们来这一趟全都白费。走到前面三间房，燕几突然顿住了脚步，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前面有他要的东西，同时还有一个极其危险的东西。 身后被熊熊大火烧着的木杆陡然朝他砸下来，燕几来不及多想，刷地蹲下身超前翻滚。 刺耳的木头折断声混着火灼烧的噼啪声撞击他的耳膜，燕几怔怔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金色的眼睛。 金色的，刺目的，仿佛岩浆将要流泻而出。 这绝不是一双人类的眼睛。 燕几的眼睛被刺得流泪，可他就是转不开眼，他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东西跟他很亲近。 随后，那个东西动了，在一片烈火中伸展了它庞大的身躯。金色混着红色的羽翼在烈烈火海里煽动出如同澎湃大海般的气浪，炽热的火焰缠绕着它的身躯，却如同奴仆一样顺从地附着在它的羽毛上。那双耀眼的金瞳看向无边无际的天空。 燕几刚感到眼睛一阵轻松，转瞬便听见高亢清脆的鸣声从他面前的庞然大物喉咙里发出。 那是一种不可能有任何鸟能发出的声音，仿佛一线清光刺破无边黑夜，或如连绵不断的溪流冲刷卵石，雪落，火燃，聚于木石，散于山岚，穿过千重峰万重林，涤荡人心，袅袅不绝地回荡在天地间。 人奉之为——神鸟朱雀。 朱雀一跃而起，所有的火焰赘成了它的尾羽，它细长的身在半空中宛如通天大道，直接苍穹，把整个大方山顶的夜幕照得犹如白昼，不仅仅是大方山，就连千里之外的都城也向天空仰望，殷朝几乎所有的百姓目睹了神迹的降临。 他们想要臣服。 然而燕几只是淡定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火星，站了起来。他揉着酸痛的眼睛，趁着火被朱雀全部吸走的时间找血雀，既没有对朱雀的出现感到惊奇，也没有对神鸟的威严感到恐惧，他满脑子都是找血雀，要是仙草没了，他才叫白来，看见朱雀又怎样？他已经够累了，翻了好几座山，不想再为无关的事情浪费精力了。 朱雀既然诞生在这个位置，那说明这里是储存重要物品的地方，燕几进了一扇门，看见了一具尸体，已经被烧焦了，不像是在大火里挣扎过，应该是被惊醒地朱雀喷了一把火，成了“熟人”。燕几有点担心，要是血雀在他身上，恐怕凶多吉少，他把尸体翻了个面，发现了压在尸体下的一抹绿色。 竟然是血雀，装着它的盒子都被烧没了，它竟然还在，燕几一边感叹采璇的本命草的神奇一边庆幸着把血雀收了起来。 他在屋子里，没有看见朱雀在天上转了个圈，像个小太阳一样在上空视察了一遍大方山，自然也没看见那一堆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小球。 他只感觉背后突然热了起来，浑身寒毛倒竖，冷汗挂上额头，拔剑转身就刺。 时间的流逝仿佛在这一瞬间变慢，逼命的热浪好似一把锥子，一寸一寸，刺破他的防线，从冰寒的剑刃，到温热的指尖。 瞳孔微微放大，刺目的金色火球在他眼中变化，一只身形细长的鸟从火球中脱身而出，羽翼在侧，旋转着，溅起空中微澜，飞蛾扑火般地，投向了他的怀抱。看见这只鸟的这一瞬，燕几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不是将死的恐惧，也不是无知的好奇，而是熟悉，很熟悉，好像他们本为一体。 燕几甚至没来得及感到害怕，只觉得眼睛一花，一股凶悍的热气团蓦地撞进了他的身体，巨大的力量把他撞飞出去，重重落到地上溅起黑白相间的灰烬，一时间疼得他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 气流在身体里乱蹿，脑子里一片空白，燕几蜷缩在地上，癫痫发作似地颤抖着，宛如上了岸的鱼，濒死般大口呼吸着，灼热的感觉从身体内部传来，烧得皮肤一片滚烫。 烈火做成的“水”好似把他的奇经八脉都洗涤了一遍，痛苦，却又如获新生。 没有思考没有反应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实际上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燕几已经停止了颤抖，茫然地撑着剑趴跪在地上。 他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抹了一把额头，然而除了惊出了一身冷汗之外，身上竟以没有半点奇异之感，连跌打损伤都没有，他只觉得自己热得要命。 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全然不记得，脑子好像被谁拿着勺子挖了一瓢，空荡荡的。 燕几有些茫然地坐在尸体旁边，外面已经没有了火焰，寨子里的瓦朗族开始组织反击。他听见他们越来越近的疯狂地喊叫声，脑袋瞬间清明，包子殿下还没出去呢！ 燕几跳起来，从垮了一半的墙出去，然而他动地太晚了，这间屋子已经被瓦朗族人团团围住，明明山寨外的御林军已经快要冲进来，这群人却没有一个离开这个位置，都用吃人般地眼神盯着他。 燕几环视了一圈，觉得有些不妙。 好在有个男人从中走出来说话。 他问他：“神鸟去哪了？” 燕几沉默不语，瓦朗族的神鸟自然就是朱雀，可朱雀明明是飞上天了，这群人怎么问他朱雀去哪了？ 见他不说话，近百个人都向他亮出了兵器，狰狞着面目朝他冲过来。 他很少有这么被动的时候，要不是刚才发生了一些他怎么都想不起来的事，他不可能被这群人困在这里。 燕几神色一凝，挥剑便砍，他的速度极快，在混战中如过无人之境，剑势轻巧游刃有余。 功夫再高也怕菜刀，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寨子竟然还没被攻破，架不住对方人多，燕几耐性和体力都在流失，脸色也变得苍白。再一次被逼入房间中央，他有些疲惫地闭了下眼。 只这一瞬的停顿，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那是在一个清冷的夜晚，披着老头皮的疯癫道士跟他说：“火生金，克敌。” 他睁开眼，看见朝他冲过来的刀枪剑戟，心念一动，唇动无声：“南方有朱雀，其卦为离火。” 金色从他眼眸中划过，平平无奇的铁剑覆上了金色的火焰。 燕几这才懂道士说的克敌无数是什么意思，他挥舞着铁剑却如同挥舞着羽毛，当剑尾扫过敌人的时候只见到一阵青烟，那些人便成了一堆灰烬，甚至连一丝惨叫都没发出。 金色的火焰倒映在他眸子里，与夜空中划过朱雀之尾一般绚烂又刺目，杀意弥漫在他周身，他此时便如剑般锋利。 燕几挥剑的速度越来越快，他脸上那种充满愁虑和愤怒的表情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情淡漠的神色。 冷漠远比愤怒更让人胆寒。 他苍白死板的面容透过被热浪灼地鼓动的空气倒映在瓦朗族人的眼睛里，清晰又扭曲，宛如恶鬼修罗。 他的步伐缓慢沉重，但每一步出去，都跨过了时间与空间的阻隔，好像上一步还远在天边，下一步已近在眼前。明明还是少年的身躯在褐色土地和深蓝夜幕地衬托下变得与天同高，翩飞的发丝和打毛边的皮甲让他与万顷林海融为一体，这种装束如同身着战甲的先民，冷酷野蛮，摄人心魄，令人畏惧。 沾着火焰的长剑在他手中，便能刺破重云。 如此，似神祗降世。 他拿着这把剑走向敌人的包围圈，烧尽一切挡在他身前的事物，无论是活物，还是死物，他幽深的瞳孔里同样倒映着面前的景象——这些人在惊恐地后退。燕几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只记得山寨被攻破的时候，还剩下的瓦朗族人颤抖着匍匐在他的脚下，额头搭在交叠的双手上，仿佛虔诚的信徒。 攻进来的御林军看到这一幕当即怔住，不知所措，燕几看着那熟悉的殷朝服饰才堪堪回过神，他看见之前问他朱雀在哪的男人跪在地上嘶吼：“神鸟为何要弃它的子民与不顾！” 他叫得撕心裂肺，嘴巴眼睛鼻子都挤在了一块。血从他的额头上滑下来，显得很是狰狞。 沸腾的热血逐渐冷却，燕几打了个抖，惶然无措地看着他面前的所有人。自十六岁入林先生门下后他再没有过像今天这样无知无觉的时候，好像变成了一个一无所知的幼童，他甚至没有努力回忆刚才发生的事，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好像一切已经与他无关。 十六卫长和茫然的燕几对视一眼，示意后面的人上来抓人。 但是瓦朗族人并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一见他们要抓俘虏，决绝迅速地拿刀往脖子上一抹，地上又多了好几具尸体。 十六卫长扫视一圈，奇怪道：“怎么只剩这么点人？” 听见有人问话，燕几再次回神，然后语塞，铁剑上的火已经熄灭了，而之前死的人，全都化成了灰烬。幸好十六卫长没有继续追究下去。他们越过燕几朝寨里走，燕几想到他们是去接周胤的，迷茫地叹了口气，把剑收起来，跟他们一起往后面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大方山 大火未扑而灭，寨里除了这些死去的男人没有发现老弱妇孺，看来这些人还有遗存，山下的驻军终于上来，与这边互通了消息之后立刻决定在山中设立哨岗，唯恐这些人卷土重来。 燕几跟着禁军队伍走了一段路，把一团乱的思绪稍作搭理压在心底，神色终于恢复正常，他站在队伍外透过重重禁军终于看到了周胤，三殿下正站在人群中，抿着唇皱着眉，看士兵把小孩一个个送走了，眼神又在人群中梭巡。 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差错，半悬着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燕几刚松了一口气，目光稍向下就看见了周胤流血不止的手，小声地吸了口凉气，眼皮直突突。 周胤看了半天，终于看见站在禁军队伍后面的燕几，顿时扒开人群朝他跑过来。燕几看见不到自己腰高的三殿下嘟着嘴，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问询，只好蹲下来说：“殿下手受伤了，先去包扎吧。” 周胤摇了摇头。 “血雀已经找到了，殿下不必担心。” 周胤的两条小眉毛抬起来，小声道：“你没事吧？” “嗯？我挺好的。”他除了中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确实挺好的，不过燕几有些意外他会这么问，“殿下这是担心我？” 周胤的耳朵尖微红，不过天色太黑，没人看见，燕几只能看见包子殿下鼓了鼓脸颊，有些犹豫地点了下头。 再野的猫都会有养熟的一天，燕几以前不以为然，现在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也许是劫后余生让他的心情多了些动摇，连带着把周胤的关心带来的喜悦放大了些。燕几笑了笑，用拿只拿剑拿得很稳的右手一点点地把周胤手上的草屑挑出来。 周胤还是疼得龇牙咧嘴，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看向燕几沉静的眉目，毡帽在打斗中已经掉了，柔顺的青丝不完全地附着轮廓，弱化了少年到青年的转变，黑白色的对比在夜晚也显得炫目，纤长的睫毛很少抖动，除了那双在动的手，这人好像一座玉制的雕像。 周胤想得入神，直到燕几把他的手包扎好，还扎了个结实的结，他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两只手真成了两只包子，燕几抓着他的手仔细看了两眼，很满意地拍了拍他的头，“不错，殿下以后打拳就叫包子拳。” “燕几！”包子脸鼓了起来。 周胤还没来得及发脾气，十六卫长走过来，让周胤跟着他们下山，燕几起身拍了拍灰，让周胤先走，他知道十六卫长有话对他说。 周胤不甘不愿地被人领走了，禁军和驻军忙着清理现场，十六卫长跟燕几走到一片稍安静的地方。 “十六卫长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十六卫长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寨里忙碌的士兵，突然放低声音，“在下镇北侯下骁骑校尉，马寒山，奉陛下之命保护三皇子和燕世子，如今事成，也不必伪装了。” 这下真轮到燕几惊讶了，万万没想到所谓的禁军十六卫长竟是镇北侯的手下，镇北侯是太子的外公，这意思……燕几失笑，亏他还以为陛下不待见周胤，真是自以为清楚，实则糊涂。 “竟然是校尉，失敬失敬，这次殿下深陷囹圄，我责无旁贷，还请校尉面圣的时候替我美言几句，不然陛下要责罚我，在下先行谢过了。” “世子言重了，此次若不是公主和世子率先找到通往山寨的路，殿下恐怕凶多吉少，何况这次因祸得福，竟亲眼见到了朱雀现世，想必陛下高兴还来不及，更别提责罚。”马寒山面容冷峻，也不知道他是真心祝福还是随口客套，他又接着说：“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为何禁军攻进寨的时候，这些山匪所剩无几，更有些直接化为灰烬，可是世子一人所为？那神鸟朱雀又去了哪里？” 燕几怔了怔，不确定道：“朱雀不是到天上去了吗？” 马寒山看着他，抛出了一个消息：“传闻朱雀现世必认主，阁下博学多才，未必不知？” “……”这些消息，燕几确实知之甚少，他一向信人不信神，对神学的考究也是近些年国师动作变频繁了之后才有的，“在下确实不知，校尉若是不信我，大可以回京后慢慢查探，神鸟如此庞大，且命承天威，就算我有心私吞，也无力逞行。” 马寒山看他不似作伪，也不好再追问，把疑惑按下，便告辞回营。 燕几顿了一下叫住他，把怀里捂着的碧绿的草递给他，“请转交给三殿下。” 马寒山接过血雀，又打量了他一番，不知想到了什么，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们出身军伍，事事以服从为先，有时候发生一些事，总是很难应付过来，若有一个两个游离队伍，也未必是坏事。” 要是旁人听，只能似懂非懂，只有燕几听得明白，马寒山这是在提醒他，只有像他这种不受军令约束的，才能做很多旁人不能做的事，譬如探路，譬如单枪匹马闯寨救人，也譬如知道一些不可告人的消息。没有计划的行动是最难以捉摸的，他才是上面那位的剑。 也许以前还算不得是一把剑，但从今往后是了。 有得就有失，燕几总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以前还能稍微浪荡一点，今后怕是要带着一副“枷锁”行事。 燕几看着他们一团一团的甚是忙碌，便去林子里找周琳罄，却被周琳罄留下来的人告知自从知道了瓦朗族在山里建了寨子，公主已经下山往京城去了。 实在没人可说话，燕几拐了个弯下山。 一路上人满为患，倒是比白天还热闹，燕几一身血污引人侧目，好在驻军虽然懒散，但也不敢对他指指点点。但下了山就不一样了，村民们看猴儿似地看他，几个小孩又惊又叫，有的好奇有的害怕，燕几找驻军借了匹马，便如一阵风飘过了村子，往客栈去。 刚进城，还未到客栈，燕几就看见丝竹和一群人站在街道旁，向山上望着，遥遥见着他的衣服，手舞足蹈地跑了过来。 燕几翻身下马，听见他吱哇地倒苦水，“少爷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上山，啊，不对，是上吊！” 燕几把缰绳甩给他，嗤笑道：“上吊？你上吊了少爷的东西谁看着？” 丝竹努努嘴，牵着马走在燕几后面。“少爷，听说镇北侯到乌木城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燕几停下脚步，怪不得驻军这么积极地来营救了，合着是镇北侯来了，别的人可以不见，镇北侯，燕几想着，还是得去见一见，怎么说，这次收尾，驻军也功不可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大方山 常驻西北的镇北侯白承泽乃簪缨世家，在西北握有三十万兵权，其女又是前贵妃，论关系，他自然是太子和三皇子的外公，皇帝的老丈人。 这人不是谁想见就见得了的，燕几也只在朝堂上见过一面，那是镇北侯从西北回来述职。 本想着这次应该能见到，燕几早早拎着还没睡醒地丝竹往乌木城赶路，经过两天大火，大方山脚下热闹了不少，贩夫走卒们沿途摆摊，只盼望来此探寻神迹的达官贵人高门子弟赏赏光，随便来个有钱的纨绔出手都够他们吃一年了。 从大方山脚到乌木城要两天，燕几他们的马好，只一天半就已经接近乌木城。天色向晚，路边茶摊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老板揣着手抖着腿坐在凉棚下，滴溜溜转着眼珠子打量来往的人。 燕几穿得不算出挑，可他的马很出挑，人也很出挑，老板见着大白马一过来，眼睛一亮，堆笑起身问：“客官喝点什么？” 燕几放了二钱银子在桌面上，“来壶白水。” 头次见着这么大方的，店家的嘴都快咧到脑后，忙不迭上了两只碗一壶水，还附送了一碟小菜，就要去拿钱，燕几一下把钱按住，朝他招了招手。 原来是有事打听，怪不得这么大方。店家心里有数笑容不变，把头伸过去，听燕几问道：“现在乌木城里是个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客官问得是？” “前几日西北大军驻扎进乌木城，现在乌木城还归陈广管吗？” 店家听了这问题一脸不可置信，“这位大人可是从北边来的？这消息早就在这边传遍了，陈广死了好几天了！” 燕几心里一震，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五天前镇北侯刚带着人进城，让驻军分了一部分去大方山，在那之后也就一天不到吧，人就没了，死得没声没息的，也不见伤口，仵作也没查出来死因，都说是报应。要不是有镇北侯在，这乌木城早就乱成一团了！”店家一脸唏嘘地摇摇头。 活生生的一个人，进山前还在百里外给他们下马威呢，不过五天时间便暴毙而亡，怎么想都不是意外。 丝竹看着燕几沉下来的面色，也不仅担忧道：“少爷，这事该不会是镇北侯做的吧？” 燕几横他一眼，“人一来就死，显然是为了掩盖事情，你当老侯爷跟你一样？” “少爷你又损我！” 燕几没心情跟他开玩笑，“我上山之前让你查陈广，你查到什么了没？” 丝竹的委屈脸立刻换成了心虚脸，“才把消息送回京城，现在还没消息呢。” 燕几想了想，他这边还没动作，陈广的死就不可能是为了防他们，再一想镇北侯过来，显然是上面对这片有所怀疑了，陈广一死，死无对证，把那些贪污受贿的罪名全推到一个死人身上再方便不过，对方还真是有备而来。 “要不是为了三殿下来一趟大方山，这些事情哪是我们这些京城少爷能知道的。”燕几苦笑一声，自嘲三分，无奈三分，剩下三分净是忧虑。 “少爷你也别太悲观，就算以前不知道，现在也是知道了，知道了就好啊，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连你也会讲道理了。”燕几感觉心情好了些。 丝竹嘿嘿一笑，“再说了，换个方面想，那就是三殿下也不是什么灾星，你看这去了一趟大方山，收获多少啊，可比自己明察暗访快多了。” 这话燕几听着不乐意了，“我本来就没有把他当灾星，这有什么可作为依据的，都是胡扯。” 丝竹缩起脖子，不敢多言。 两人傍晚的时候进城，城里并没有因为陈广的死而萧瑟寂寥，反倒一片歌舞升平，是北方难得地好景象。乌木城没有宵禁，再加上镇北侯治军严明，不像之前的徐州驻军一样骚扰百姓，到了晚上真叫琵琶锣鼓震天响。 累了这么些天，燕几难得讲究一次，订了间上房和一桌酒菜。洗完澡换完衣服便缩在床上等饭上来。 丝竹去外面买了些小食，把燕几换下来的皮甲晾了出去，一个没注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丝竹摸了摸头上的大包，往地面一扫，看到一颗红色的琉璃珠。 “少爷，这是什么？” 燕几伸起脖子往窗边忘，“什么？” “一个红色琉璃珠，”丝竹把它拿在手上对着光看了半晌，奇怪道：“里面怎么像血丝一样，中间黑乎乎地一团。” 燕几不明所以，放下书过来一看，只有拇指大小的红色珠子在火光照耀下仿佛蕴含了岩浆，里面的东西好像在动。 “我在山寨里滚了一圈，说不定是他们的东西落在我身上了，收着吧，回去看看能做成什么。” 丝竹把红珠包了起来，失去光照的珠子内部停止了转动，在布袋里沉睡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大方山 第二天燕几递了拜帖，在府衙外等了不过一刻便被人领到偏厅等候。燕几问下人侯爷正在做什么，被告知侯爷正在见贵客。 “侯爷交代，先生若是觉得无聊，可以在院子里随意观赏。” 燕几等人走了，在偏厅里转了转。这个三进大院是陈广的，其装潢可谓是穷奢极侈，然而除了金银珠宝，毫无风雅之处，燕几甚是瞧不上眼，刚准备出去便看见一个人过来，来人看着眼熟，燕几仔细一看，笑了起来打了个招呼，“马校尉怎么在此？” 马寒山看见他没有丝毫惊讶，近前说道：“在下护送三皇子到此，侯爷才跟三殿下说完话，叫我来请世子过去。” 燕几边随他走边问：“三殿下可还安好？” “自然安好，不过……”马寒山说着瞅了他一眼，“殿下问过我几次什么时候能见你。” “见我？他见我做什么？” “殿下手受伤了，别人一碰就疼，连换药都难。” 燕几听了只觉得好笑，“男子汉大丈夫，这么点伤怕什么，殿下虽小也别太惯着了。” 马寒山又瞥了他一眼，“殿下也只跟我说过他疼。小孩皮嫩，你的手稳。” “没有随队的太医吗？” “有，还是疼。” 燕几皱起了额头，“三殿下可真是为难我，以我现在的身份也不好进去啊。” 马寒山觉得他推脱太过，眼神里充满了鄙视，“世子在大方山这么一闹，还有谁不知？” “咳，这里地理偏僻，他们也未必认得我。”不过燕几想着马寒山都这么说了，再推脱也不太好，何况三殿下这次确实受了不少苦，自己作为老师也该去看看，遂应下来。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达将军府的书房，书房宽敞却没多少书，沙盘在正中央占了十分之一的地盘，上面已经落满了灰，看起来很久没用过了，五尺长宽的地图挂在沙盘后面，白承泽背对着门站着，苍老的面容对着地图，冷漠又肃杀。 “拜见侯爷。”两人恭敬道。 白承泽转过身来，与太子有五分像的面容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将锋芒收敛，却依然锐利无比，那是在战场上久经风霜历练、杀敌无数出来的大将之风，素闻白侯爷和蔼，却让连燕几也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 “世子这次可在大方山发现了什么？”白承泽一来便切入正题。 燕几怔了怔，“侯爷是指哪一件？” “马校尉说你们攻进了一座寨子，那些人的背后上有这种翼形纹身，”白承泽把一张纸递给他，“据老夫所知，百年前被驱逐出墟国的瓦朗族身上也有这个印记，而瓦朗族本纪有载，山出火龙，则朱雀昭世，世子可知当晚的火龙为谁所放？” 燕几惊诧地看了马寒山一眼，回答：“是我命人点亮路塔，当夜情形危急，只是为了照亮山路送殿下上山。” 白承泽的眼底也划过一丝惊讶，深深看了一眼马寒山，马寒山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地，目光不躲也不闪，白承泽很快把视线转回来，继续说，“照世子所说，此事许多人都见证了。” “是。” “那追杀你们的那伙人可有留下痕迹？” “并无，而且，他们背上没有这样的纹身。” 白承泽点了点头，他们都知道这是两拨人做的，甚至能想到另一拨人是谁排的，可惜对方计划周密，他们到现在还抓不到对方的把柄。燕几突然想到陈广之死，“侯爷可见过陈广的尸体？” “陈将军的尸体已经送往当地府衙，世子可以寻机会去看看。” 白承泽在让燕几把大方山的具体情形复述一遍，了解得差不多了便让侍从领着燕几去看看三皇子。 等燕几走了，白承泽才把目光重新挪到马寒山身上。 马寒山半跪下来，铿锵地向白承泽请罪。 “属下未将情况如实相告，请侯爷降罪，只是属下有一言，墟国瓦朗族并非善类，还请侯爷及时清缴为上。” 白承泽俯视着他，并不让他站起，“清缴？你以为把放火烧山按在他们身上就万事大吉了？天真。” 马寒山低头，白承泽叹了口气，“领二十军棍，下不为例。” “是。” 白承泽透过窗棂看向茫茫大方山，捧着手中的热茶，心底一片冰凉。 陈广的宅子很大，他生性浪荡还未娶妻，自然也没纳妾，一些女眷已经遣走了，燕几绕了半个院子，远远地就听见周淼在院子里跟侍从抱怨。 “为什么不能出去？” “殿下吩咐过现在谁都不能出去。” “殿下为什么要这样吩咐！我可是郡王未来的世子，你们无权拦我！” “不好意思，我们只听三殿下的吩咐。” 燕几走进院子，看见周淼涨红了脸跟一个侍从争辩，他拍了拍手，两人朝他看过来。 “在下听闻世子要出去，为何？” “我……我就是想出去玩玩。” 燕几看向侍从，侍从点点头，他又转向周淼，“既然殿下不让定然有他的原因，若是大公子愿意，等我去劝劝殿下了，就可以出去玩了。” 周淼狐疑地看着他，不相信他有这么好心。 燕几笑笑，等他回答。 周淼略微思忖，勉强道：“好吧，那你一定要说服他……殿下。” “好，我尽力。”燕几让侍从把周淼带下去，自己则敲响卧房的门。 “谁？” “殿下，是我。” 燕几刚说完就听见里面一声轻响，便有鞋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朝他这边行进，门忽地开了，周胤在门后瞪着他，满脸不高兴。 燕几把他推进去，从桌上一堆布条和中拿出干净的绷带和药瓶，搬了个小凳坐在周胤脚边。二话不说把周胤的手抢过来，看那布条歪歪扭扭的，显然是被人扯松过。燕几动手的时候很不客气，边拆边问他，“殿下在不高兴什么？还乱扯绷带？” 周胤哼了一声，“那也没见你来。” “我这不是来了吗，殿下为什么不让周淼出去？” 周胤安静了好一阵，燕几听见他恨恨地说：“我手伤了不能出去玩，他也别想出去，他以为我不知道吗？肯定是想给他爹传信呗，本殿下才不会让他得逞。” 燕几好笑地抬眼瞅他，三殿下一生气就会把两颊鼓起来，燕几用刚沾了药膏的手捏了一把包子脸，给周胤嫌弃地哇哇大叫。 这次没有周胤的捣乱，上药包扎的过程很顺利，燕几交代了他几句注意事项，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方才我去见过侯爷，侯爷特意提醒我可以去看看陈广的尸体，我现在没有身份进不去府衙，殿下想不想……” 周胤看着他，等他把剩下的话说完。 见周胤没懂他的意思，燕几只好明说，“咳，去看看尸体。”说出来又感觉太奇怪了，哪有邀请别人去看尸体的，于是又加了句，“顺便转转乌木城。” 周胤挑了一边的眉毛，重复道：“去看看尸体？” “反正殿下累了这么些日子了，又受伤了，不必急着赶路，放松放松总是好的。”燕几抛出已经为他找好的理由。 “那你是不是还要带上那个小屁孩？”周胤盯着他。 “嗯？” “你们在外面说话我都听见了！你就是想带他出去才来找我的吧！”周胤恨恨道。 燕几都要被他逗笑了，“殿下，我再怎么不靠谱，总该先站在你这边吧，大公子那只是随口一提，莫非你要他在门口纠缠不休？” 不知道又是那句话戳到了周胤的神经，他的心情突然又变好了，“那就行，我去，把他也带去吧。” “不如赶巧，现在时间尚早，一起去吧。”燕几说动就动，招来外面守着的侍从，让他们为两个小孩准备东西。 周胤看着他站在门口，又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嘴角边的弧度起起落落，怕自己笑得太过明显。他没有告诉燕几，在他过来之前，镇北侯就已经跟自己说过，“有些事，老夫这边不便插手过多，还请三皇子代劳前去查看陈广遗体。” 一门之隔时他便想主动说出口，却被燕几扰了思绪，抢了他的话头，也好，总算有人请他帮忙，他也总算能帮上一点忙，不至于显得那么……没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大方山 周淼听说三殿下要带着他一起出去的时候还挺高兴，等到上了马车看到燕几才有点奇怪，他问：“我们这是去哪？” “去停尸房。”燕几答。 周淼的脸一下子绿了，周胤周胤在一旁嘚瑟地哼哼。 燕几倒是很坦然，“死人而已，大公子不必害怕。” 周淼抖了抖，说不出话来。 将军府中，属下来报，“侯爷，他们已经往衙门去了。” 白承泽挥了挥手，让人下去。 查尸一事，他们并非不能做，只是皇上密旨，让他们全力协助三皇子在大方山来回途中的行事。白承泽曾对此表示不赞同，现在看来三殿下虽然年纪小，身边却有可靠的人，陛下此举，无疑是在给三皇子铺路。 “十年了，有些事终究该偿还了，”大概是想起自己死去的女儿，白承泽的语气里添了许多愁苦，“到底是天家血脉，京城，要变天了。” 燕几和他们挤在一辆车里，窗户开了一半，两个孩子都没来过这么偏僻的地方，一左一右扒着窗户往外看。地方被他们占了一大半，燕几的腿都没地方放，只能委屈地蜷在胸前，实在坐得憋屈，燕几伸脚碰了碰周胤的小腿，周胤回头奇怪地看他。 燕几爬过去把周胤挤开了一点，自己也扒在窗边和周胤并排，乌木城的萧瑟扑面而来。 乌木城算是东北边最大最繁荣的城市，但终究因为气候恶劣，少有商人驻足。不过也有其独特的风情，北边少花，乌木城的人却格外爱花，即使在冬季，城里也能看见五颜六色的花卉，在布做的棚子下顽强的盛开着。 人如花，即使寒风萧瑟，依旧可以活得漂亮。 “殿下觉得这乌木城好看吗？” 周胤仔细看了两眼，使劲点头，“好看。” “那殿下是觉得长在乌木城的花好看，还是长在南边锦罗城的花好看？” 周胤瞥了他一眼，淡淡说：“我又没去过南边。” “没事，殿下先记着，以后再回答。”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燕几挠挠鬓角，说道：“以前和太子一起走南闯北的时候，他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周胤沉默下来。 周淼早就没扒着窗子看了，默默地在他们后面瞪着他们，听他们说了半天悄悄话，忍不住插嘴，“世子哥哥到底为什么要带我们去看尸体啊？好不容易来一次，随便逛逛不好吗？” 燕几头也不回地说：“大公子去看看，文郡王也会感到欣慰的。” 父王只交待了他禀报大方山的情况，周淼不懂陈广的死和他父王有什么关系，又问，“他的死跟我们这次去了大方山有关系？” “虽不全是，也有五六分关系。”燕几把猜测说得这么确信，周淼果然严肃了许多。 “那跟袭击我们的山匪也有关系？跟那天飞在天上的大火鸟也有关系？” “……，那是朱雀。前者有关系，后者未知。” 两人看够了，脸也被风吹得僵了，马车终于到了府衙门前。 衙役看见他们只是转了转眼珠，不一会有个冷面师爷出来，随便问了他们两句，看了周胤的牌子，便带他们往停尸房去，既没查他们的身份，也没问他们的来意。 停尸房里十分阴暗，门槛略高，周淼畏畏缩缩走在后面差点被绊了一跤。 房间里的味道不好闻，燕几早有准备，把打湿过的帕子递给他们才进去。 师爷往房间最里面一指，“那就是陈将军的尸体。” 燕几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继而问道：“陈将军的尸体到现在都没有家属来认领吗？” 那人看他一眼，声线毫无波动地回答：“陈广父母已经离世，没有妻子，有几个走得近的朋友，现在家待审。” 燕几静静地看着他，师爷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若是没有其他的事，在下告退。” 周胤看着离开的师爷，什么也没看出来，他拽了拽燕几的衣角，“他怎么了？” “没怎么啊。” “那你为什么盯着他看？” “哦，因为他长得太丑了，我还没见过长得这么丑的人。” “……” “他们审犯人的时候犯人不会因为对着他的脸看不下去才招供的吧？”燕几竟然在很认真地想这个问题。 周胤翻了个白眼，朝陈广走过去。 陈广已经死了三四天了，就算北方天冷干燥，尸体也应该有些臭味了，然而他们走过去，并未闻到尸臭，尸体完好如初，甚至连尸斑都没有出现。 燕几上前把周胤的眼睛遮住，自己屏气掀开了盖着尸体的布，露出了赤|裸的身体。 陈广作为一个将军，腱子肉还是很扎眼的，不过燕几不看这个，他翻过尸体，尸体上干干净净，连一点多余的地方都没有，比起人体，这更像一个填了血肉的皮套子。 周胤看着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小声问道：“你有看出来什么吗？” 燕几摇摇头，“就是什么都没看出来才奇怪，殿下觉得呢？” “我觉得他不像死了，倒像是睡着了。” 燕几盯着尸体沉思了一阵，决定找仵作问问能不能解剖尸体，突然听见躲在门口的周淼大叫。两人转头一看，从门口开始，一条亮晶晶的水带蔓延进来，而停尸房的四周已经烧起来，浓烟滚滚。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要烧停尸房！这伙人还真是胆大包天。 燕几开始解衣带。 周胤瞪大了眼，“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脱衣服干嘛！” 燕几把衣带从尸体的腋下穿过，往肩上一背便往门口跑。周淼回头一看，差点吓昏过去，“你背尸体干嘛！也不怕他在你脖子上咬一口！” 三人跑出停尸房，救火的人还没来，燕几把尸体轻轻放下，喘着气拍着灰，顺带嘲讽道：“大公子，年纪小还是多读书，不要总看些话本，弄得看什么都疑神疑鬼的。人就是人，死了就是死人。” “朱雀都能有，为什么鬼不能有？再说你看他那样，哪里像是死了！” “朱雀也就是动物的一种罢了，又不是无中生有。” 周淼气得慌，懒得跟他辩解。 过了好一会，师爷才带人赶过来，看到地上的尸体面色显然不太好，没等燕几他们说话，立刻出声质问：“三位为何要烧停尸房？” 好一个倒打一耙的本事，燕几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这是想嫁祸给他们，没想到他把尸体背出来了，他倒是想看看这帮人怎么收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大方山 “师爷，此话怎讲？”燕几笑盈盈地看着他，师爷沉默。 “师爷知不知道有个词叫，做贼心虚？” 师爷嘴角抽了抽，“三位说停尸房不是你们烧的，可有证据？” “那你说停尸房是我们烧的，又有何证据？”燕几上前一步把他的领子揪起来，师爷比他矮上一个头，只能被他拎鸡仔似地提溜着。燕几盯着他那张僵硬而又阴郁的脸，一字一句，缓慢而狠厉地说道：“我要审问和陈广有关的人，全部，立刻，给我带过来。” “你……无权过问……” “无权？呵，”燕几轻笑了一声，眼中却风暴云集，如果不是他有一层世家身份，早就把人揍得叫屁滚尿流，“你放我们进来的时候怎么不说无权，想放火烧了停尸房的时候怎么不说无权，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是吧，我知道你只是个小喽啰，就连乌木城的府衙都是小喽啰，可你们最好搞清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凭你们有意图伤害三皇子一事，杀你百次都不为过。” 明明是很平静的语气，却让人不寒而栗，师爷觉得自己要是再不回答，下一秒就要被他劈成两瓣。“要……要提人，得知府大人同意。” “那就去把他叫来，就说三皇子有话要问他。” “是，是，三位请到偏厅等候。” 燕几放开他，师爷往后踉跄了两步，袖子一抹头，染了一大片深色。不过他很快恢复到面无表情，让衙役带着他们去偏厅等候。 燕几指了指地上的尸体，“把这个也运过去。” 到了偏厅周淼还心有余悸，拿茶杯的手微微颤抖着，周胤很是瞧不上，来之前还以为这个文郡王的儿子有多厉害，现在看来除了比他会耍脾气，也没多大胆子。他转头看向燕几，对方的脸色比来之前差了许多。 “你今天借用我的名头好几次了。” “嗯……殿下觉得不妥？”燕几把目光从尸体转到周胤脸上，小脸上黑珍珠似的眼睛亮亮的，两撇眉毛却微微往下压。 “那你也算欠我人情了吧？” “嗯……算。” “那我们查完这个案子，跟我们的队伍一起走吧，我的手还没好，你帮我包扎。”周胤藏着小心思，皇子的队伍自然十分讲究周全，吃的住的也是顶好的，而且有马车，比骑马可舒服多了。 燕几看见他的耳尖微红，揉了一把他的头，“怎么，殿下是在关心我，怕我餐风宿露？” 周胤被戳破了小心思，一下紧张起来，“才没有！你别想多了。” 燕几笑笑，看向门边，知府大人总算姗姗来迟。 行礼过后，知府的神色称得上狗腿，可说出的话却不狗腿，“听闻三位要审问嫌犯，可有文书为凭？” “没有。” 知府尴尬地笑笑，“那，恕在下难以从命。” “陛下命三皇子前去大方山寻药，让徐州驻军从旁辅佐，然而徐州驻军一直没有出现，令三皇子身处险境，理应被问责，而如今他人死了，自然也要由殿下监察，你不过是个知府，怎敢与皇子相比。” 周胤瞥了一眼他借着自己的名头煞有介事的模样，也鼓足气势说道：“本殿下去大方山的时候陈广这人一直没来，现在他无故死了，我也有权调查。” 知府没想到一个十岁小儿还有这种气势，脸色不太好看，他们说白了只是狐假虎威的地头蛇，周胤真要查人，他们也没法阻挡，上头的人本来交代，若是镇北侯的人来查案，他们还能在朝上参一本白承泽越权，没想来了个小娃娃，他们这点算盘全乱了。 不过，镇北侯的心未免也太大了些，竟让一个小娃娃来查案，旁边这人看起来也太过年轻，知府心里一琢磨，这三人也查不出来什么，就算查出来什么，他们这边也算尽职尽责了，上头那人也怪不到他们。 “那请三位移步公堂。”知府讪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多时，嫌犯皆带到。周胤坐主位，燕几让周淼在下面旁听，自己则找了个由头出去。 没有燕几在旁边，周胤心里有些慌慌的，他抹了把汗在裤腿上，看着下面站成两排的捕快和衙役，咬了咬牙，清脆的声音传遍了大堂：“升堂！” 燕几抽空回了趟客栈，丝竹还在呼呼大睡，没有少爷在的日子，轻松惬意的不得了，燕几一进门就看见半大的小子摊在床上，便过去拍了拍他的脸，把人拍醒。 丝竹吓了一跳，“少爷你怎么回来了？侯爷都说了些什么？” “就问了些重要的事情，我写了一封信，你快马加鞭赶回去交给采璇，记得，要你亲自交给她。” “啊？我走了谁伺候少爷啊？”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跟三皇子一块回去。” 丝竹想了想，“就是你跟殿下一起走我才担心，殿下那么闹，少爷你不得烦死。” 燕几好笑地看着他，“你见我在常山院被烦死了吗？再说了，他哪有你说得那么闹。” “少爷你是不知道，我好几次嗑瓜子，落了几个皮在地上被他拿扫帚追着打。” “人家扫干净的地你给弄脏了还好意思说，要我我也揍你。行了，别贫了，赶紧送到，不然晚了会出人命的。” “这么严重！”丝竹一个激灵，鲤鱼打挺。 燕几交代完了，又匆匆忙忙往府衙赶，来来回回几乎一个时辰，等到燕几再到府衙的时候，周胤已经在门口的茶摊等着他了。 府衙门前往来人少，大冬天还有兴致喝茶的也只有两个小孩，连老板都揣着手缩在炉子旁，燕几跑过去，看见周胤脸上疑云混着傲气，想着应是有不少收获，“殿下问出什么了？” 周胤朝他勾了勾手，让他附耳过来，“他们说，陈广最近的行为很怪异。” “哦？” “就是经常忘事，两个人一般，行事风格也与以前有所不同。陈广以前虽然放|荡，但不会无故伤人，但最近有些时候陈广会无端找个罪名杀人，第二天醒来又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一样，他以前的朋友都渐渐疏远他，因此死的时候谁也没关注。” 他盯着燕几看，却没有看见对方脸上意外和赞赏的表情，顿时有点丧气。 “说不定……真是两个人。”燕几没注意周胤的表情，喃喃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庙堂之高 此地说来终究是小地方，追其源头还是在京城，燕几不打算多留，回将军府把大致情况与镇北侯说了之后决定同周胤即刻返回京城。 燕几回到周胤住的院子，发现周胤正在等他。 “双手背在后面，有东西要给我？” 周胤压低了眉毛，“总是拆穿别人，一点意思也没有。” “哦，行，殿下为什么要在这等我？” “喏，给你的。” 五颜六色的花被捆成了一束，被冻得通红的小手握着，献宝似地立在他面前。 燕几愣了下，把花接过来。“为什么送我花？” “你在马车上问我，是南方的花好看，还是北方的花好看，我没去过南方，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是这里花有它自己的美，也不一定要和别的花比。我摘了点花给你，或许能帮你回答这个问题吧。” 燕几握着花的手收紧了些，淡淡笑起来，想来是他囿于成见了，周胤说得不错，确实没什么好比的，“谢谢。” “不谢，这次要不是你，我恐怕连活着出来都难，就当本殿下还你人情了。” “嗯……”燕几弯下腰捏了捏他的包子脸，打趣地笑道：“殿下，你知不知道自己说谎的时候耳朵会动？” 周胤倏地用手抓住耳朵，发现自己的耳朵根本没动，恨恨地盯着他，“你又耍我！” 燕几放开他的脸朝里面走去，“大公子呢？怎么一回来就不见他？” “他吓得没吃午饭，回屋就开始吐了，现在正在床上摊着呢。”周胤语气里多是不屑，想来除了近些日子周淼没什么用处，再加上之前的积怨，可让他不舒服很久了，再口头上出出气也好，免得到时候在常山院同窗还要打起来。 燕几瞧着有个大夫从周淼屋里出来，上去问了两句，大夫说没有大碍，他就放心不少。 进了屋，周淼一脸菜色躺在床上，看他们进来了，眉毛都拧在了一起，燕几坐在床边，仔细打量了一番，“不过是些死人而已，怎地怕成这样？” “不过？”周淼的声音有些虚弱，里面还带着颤抖。 “早听闻文郡王文武双全，人说虎父无犬子，大公子不该如此胆小。” “哪个父亲没事带儿子看尸体？再说了，就算我爹愿意我娘也不愿意啊。”周淼没好气的说着。 文郡王的封地安南正是殷与灵州的边界，而殷与灵州隔着一条呼猿河，从古至今是井水不犯河水，南方少战而富足，燕几也有幸见过，文郡王的儿子自然也不像他们经历过战争的洗礼。 “那你先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可能就要赶路回去了。” 周淼瞬间松了口气，总算得到这盼望已久的好消息。 二人离开周淼的屋子，还帮他把门带上，周淼看着他们离开，垂下眼帘，眼底划过一片阴郁，与之前胆小怯懦的模样截然相反。 第二日，艳阳高照，却有雪花飘落，北方的春季也不如南方那般温暖。 两个小孩分车而坐，燕几顶着一头白钻进了周胤的马车里，他的东西有些多，皮甲弓箭匕首应有尽有。 周胤缩起脚把位置腾给他。 燕几哈了几口白气，把冻得冰凉的手吹暖。“殿下，我们这次大方山之行就算结束了，开心吗？” “开心什么？被偷袭又被有个东西拽到地下，还被人绑架，好不容易出来还被你拉着去看尸体，看到一半你自己跑了让我审案子。”周胤幽怨地看着他。 “很多人一辈子都碰不到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殿下小小年纪就能看见许多不一样的景色，是人生之幸。” “哦，说得跟真的似的。” “对了，那个尸体殿下又带出来吗？” “在后面箱子里装着呢。” “好歹是个将军，怎么也该给他装个棺材。” “鱼肉百姓的将军，死了也不配有棺材。” 燕几蓦地停下动作看向他，周胤被看得缩了一下，“怎……怎么了？” 燕几勾起嘴角，“说得好，鱼肉百姓的将军，死了连棺材也不配有。” 周胤感受到他眼底的认真，试探着问道：“这人既然如此不堪，是怎么当上将军的？” 燕几想了想，那是有些久远的事了，“十八年前，大成因为得到飞鸢图纸，在我们最不设防的时候从白玉山脉入侵，从南到北，布满了他们的人，那时候瞿狄还是个小将，而几位大将年事已高，难当众人，朝廷无人，镇北侯觉得这个马贼头子功夫不错，便让他顶了上去。像这种人贫贱能移，威武便屈，重赏之下自然愿意效劳。那一战很惨烈，要不是关键时候工部造出了火铳，阻止了大成军的支援，我们的防线恐怕还要退后十里。仗打完了，他确实出力不少，朝廷也不好卸磨杀驴，只好给够他钱财，把他丢到偏远贫瘠的东北。没想到，如今也成了一个麻烦。” “十八年前……你不是还没出生吗？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自然是父亲跟我说的。” “哦……这种重赏之下的勇夫自然可以为一时所用，但终究不得长久，人的贪欲难以克制，大将若无保家卫国之心，终是养虎为患。” 燕几看向撑着脑袋评说故事的周胤，笑着问道：“那殿下以为如何？” “找个由头降他一级，调回原地，由镇北侯管辖，他的兄弟们也要释下兵权，给够足够他们生活的财富，但是让他们分居四海，不得相见，半年之后，镇北侯即可上奏，陈广不服军令，再次降级，他若是不服，就给他银子，调去偏远的地方做个小官，再无兵权。”周胤眼睛里的精光一闪一闪的，燕几心里也跟着震了震。 “殿下聪慧，十岁已能谈论用人之策，只是这么简单的方法，却并非时时刻刻都能用上，那时人才紧缺，朝廷让他继续掌权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再后来……”再后来，陈广不知道怎么和那时还是嫔的史禾的人搭上了关系，想削权，再是难矣。 车厢里沉默下来，车外的雪已经停了，燕几掀开窗帘一角，和煦的阳光落了一束在他水色的袍子上，他眯着眼，看向漫漫荒草地，这是陈广管辖的乌木城外五里处，竟已荒芜至此，连经过的风都会觉得孤寂。 燕几想，自己平生抱负，是一代名臣，更是让家国安宁，之所以选太子，并非自己能站于何等高位，而是这个时代一个国家的兴衰与帝王的品□□息相关，若是想家国安宁，必得择明主而侍，如今边疆却因为皇子间权位之争而民不聊生。 幸也不幸，到底含了些许愧疚和迫不得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庙堂之高 车马队缓缓进入都阳城，离时红梅将谢，回时桃花将开，不到城门口，远远地看见明溪山庄染了一片胭脂色。燕几撩开半片小帘，明晃晃的阳光把车子里照得暖洋洋的一片。周胤枕在他腿上，摊着肚皮睡觉，轻微的呼声被车马的声音盖住。 燕几把周胤抬起来，摇钱罐似地摇了两下，“殿下，醒醒，到京城了。” 周胤迷迷糊糊嘟囔一声，软绵绵的身子又要随便找个方向倒下，被燕几一把揪住耳朵，虽然没用力，但足够把周胤下一跳。 周胤噌地坐起，捂着耳朵瞪他。“你就不能好好叫醒我吗！本殿下怎么有你这么……这么……的老师。” “这么是什么？殿下是觉得我冷漠无情无理取闹？” 周胤哼哼两声，“别的皇子的老师对他们都挺恭敬的，哪像你。” “哪来的别人，一共就你们三个，太子哪次不对林先生恭敬了，至于二殿下，也没你说得那样。” 回程中左右无事，周胤这些日子惫懒了些，读书读着读着就开始往后仰。燕几知道春天一到人容易犯困，也没有强求他，只是这都快进城面圣了，还这般无精打采，未免有失礼仪。 “见了陛下要说什么话殿下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你都说多少遍了。” 燕几有些无奈地看他，“也不知陛下打算如何接待你，若是单独召见倒还好，若是群臣面前，说话可不得多谨慎。” 周胤看着他脸上淡淡的忧虑，有些烦躁地拽掉了自己的两根呆毛。“越靠近京城你越神经兮兮了，好像要打仗似的，无非是我上去装装样子，哪有那么可怕。” 他们进入都阳的时候已是正午，早朝早就过了，周胤在望仙门外等待宣旨，与去时不同，燕几也站在他身后。没一点紧张是不可能的，不过一想到燕几陪他进宫，他这心里就踏实不少。 不多时便有太监领他们进去。 皇帝单独召见，在重臣议政的偏殿五象，周胤周淼燕几呈三角而站，于殿门前跪拜。总管太监进去告了声，便听见周文茂有些虚浮的声音。“都进来吧。” 入内见着皇帝坐在桌案后，桌上摆着还未喝完的汤药，更巧得是，安世荣也在，就坐在一旁的小案后细细地打量他们。燕几看在眼里惊在心里，这位陛下可从来都不愿意在人前露半分弱，莫不是陛下真的已经…… “儿臣参见父皇。”周胤朗声道：“此去大方山为父皇寻药，功成归来，望陛下延年益寿，福寿永康。”后面的宫人把装着血雀的匣子献上，甫一打开盖子，香气就溢满了整个五象殿，碧波在空中流转，红霞绕梁而飞。 “好好好，”周文茂一连说了三个好，很是高兴，“胤儿如此能干，不愧是朕的皇子。” “皇子孝顺，是陛下乃至国之福气，陛下如此可解了头疾，也不用再为此事挂心了。”安世荣随口说了几句好话，倒是哄得周文茂很顺心。 “诸位辛苦了，赐座。”待他们坐下，周文茂又问：“朕半月前见大方山红光乍现，朱雀腾空，如流星坠野，想来你们在大方山有不少奇遇，说来与朕听听。” 早料到皇帝会有此问，燕几已经为周胤准备好了说辞。 “儿臣前去大方山为父皇寻药，沿途所见风景民情无不显示父皇的英明，然儿臣进入徐州乌木城，再去往大方山，其中所见民众甚是潦倒，再往大方山去，不见驻军援手，林中盗匪横行，儿臣险些丧命，想来是有人违背圣意，倚仗地理荼毒生灵。此事详情尽在折子中，望父皇明察。” “竟有此事！”这些周琳罄未说的事激起他好大的火气。 周文茂脸上的笑意消下去，眉宇间黑云聚集，说道徐州驻军是他尚未有如此生气，但当周胤提起有人要置他于死地时，皇帝的神情堪称怒不可遏。大概他也没有想到，真有人连一个未成年的皇子都要刺杀，如此歹毒，便是向他宣战了，无论对方是瓦朗族，还是他的二皇子。 “你可知道看清刺客的来历？” “当时夜黑风高，儿臣未能看清。” 皇帝拿着折子在手心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眉头蹙起又松开，一个没忍住扶了下头，想来是头疾又犯了。他叹了一声，暂时把这件事压下，再说些赏赐，“此次皇儿前去，劳苦功高，你若有什么想要的，跟朕说说，朕便赏你。” 周胤耳朵动了动，回头看了眼燕几。燕几以为他忘词了，小声给他对嘴型：“肉包子。”这一词可是他们在马车上商量好的，燕几当时问他什么事记忆最深，周胤说在四年前快被打死的那个雪夜，他吃的两口包子。 此话一出，皇帝必然会追问，周胤无权无势，年岁又小，必能牵出皇帝几分愧疚之情，也能让皇帝今后在朝堂上多照看他点。 周胤自然看到了，他转过头，对周文茂行了一礼，“儿臣想替秦国公世子讨个赏赐。” 燕几惊诧地睁大了眼，不光是他意外，连皇帝也感到意外。“哦？你替他讨什么赏赐？”周文茂指了指燕几，很是趣味的问他。 “燕几护我进山，为我开路，救我于危难之中，常言道，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儿臣虽小，也懂知恩图报之理，望父皇成全，将我的赏赐分一半给他。” 皇帝听完竟然抚掌大笑起来，“哎呀，真不愧是朕的好皇儿，知恩图报，好一个知恩图报。你们也算解了朕的顽疾，朕自然不能小气，人人有份，此次周淼前去，虽未有功，但有劳，也赐一份。燕几，既然三皇子都开口了，你便说说你有什么想要的。” “臣只愿陛下安康，国泰民安，别无所求。”燕几低着头半跪着，周文茂突然盯住他，轻笑了一声，“你有话，可是你不敢说。” “臣绝无此意。” 周文茂觉得没趣，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了，五象殿里顿时只剩了宫女太监和国师。周文茂凝视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突然问道：“爱卿觉得朕的这位皇子如何？” 安世荣淡淡道：“与预期不差，看似弱，实则刚，韧劲犹如经络，心思纯如赤子。只是，陛下此时开始培养，未免太早。” “朕都一把年纪了，经不起等，燕几这孩子虽然不拘了些，但品性不错，聪敏好学，有他在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安世荣沉默了一阵，扯了扯嘴角，“陛下说得是。” 三人出了梓阳宫，周淼逃也似地去找文郡王，燕几带着周胤骑马晃悠去常山院。 “殿下方才怎么不照原本的说？”燕几买了两个包子塞进周胤手里，一想到周胤竟然替他求赏赐，也不知道该气该笑，“我的赏赐从来就不少，殿下岂不是多此一举。” “赏赐多和我替你求赏赐有什么关系？本来就是你的功劳，要让我强占了岂不是让我膈应。” “殿下有很多该得到的没得到，机会难得啊。” “该我的我没得到那便以后抢回来，但不该我的我也不能要。” 燕几低头看他这么认真地边啃包子便说话，心里涌起一股暖意，赤子之心，莫过如是。 “不过父皇没提陈广的事，要是提了，那就该我的了，可是你看，该我的份从来就不见踪影，大概是我天生倒霉，没这个福气。” 燕几拍了下他的脑袋，“瞎说什么，你的命好着呢，再不好也有我给你撑着。” 周胤白了他一眼，趴在马上补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庙堂之高 常山院跟他们离开时一样冷冷清清，一枝红杏出墙，却更显萧瑟。马上就要殿试了，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寒门子弟，无不在准备面圣的对答，连陆平都进了内院和贡士们一起读书。 外院很是冷清，燕几刚要把周胤送回去，周胤一下子蹲下来，任他怎么拽都不走。 “我的小殿下，你又怎么了？” “外院都没几个人了，你就不能让我住内院吗？这都两个多月了诶。”周胤皱着脸，两撇眉毛都快向内弯成月牙。 “殿下，人要言而有信，扫地，打水，砍柴，这才做了一半呢，不许反悔。” 周胤急了，“可是我都去了趟大方山了，又有功劳又有苦劳，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不能。”燕几和蔼地看着他，语气很是温柔，然而说得话实在太冷酷了。 周胤噎了一下，讷讷道：“你真的很严格。” 燕几再打量他半晌，心里还是软了下，外院现在确实没有周胤认识的人了，那排房子要等秋闱过后才有人住进来，周胤一个小孩住在那里，虽有周淼陪伴也太过孤寂，“那你和周淼一起搬到内院。” 周胤还没来得及兴奋就迎来了晴天霹雳，“啊！我不！” “你都进来住了，让别人在外面，实在不好，等明年了我再把你们放出去。”周胤头顶的毛都炸起来，又被他用手愤愤地拽了几根下来。 燕几看着好玩，难得不啰嗦，让丝竹帮他去搬东西之后，又骑马奔向明溪山庄。想来采璇早已收到他的信，此时也该有些收获了。 明溪山庄的梅山连着一小片桃山，此时红梅已谢，绿意盎然，桃花便是这万绿从中一点红。燕几进庄子的时候，远远地便能望见采璇站在落霞山头，天青色的裙摆被花瓣簇拥着，她闭着眼，桃花花瓣如旋涡一般将她包裹，她两指间也夹着一片，堪堪碰触嘴唇。一阵风从山中吹来，花瓣宛如虹练缠绕着向远处飞去。 “好一个拈花寻物，好久未见你用过了。”燕几等她睁开眼，忍不住鼓掌叫好。 采璇却没什么欣喜的感觉，“再漂亮的招式，若无用处，也是废物罢了。” 燕几的笑容收了起来，“如何？” “你的信我看过，那一丝头发我也查探过，然而无论山中草木或者城中簇锦，皆说从未见过此人，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何时死。”采璇徘徊着，“拈花一道讲究万物一体，若是他在此间诞生过，必回留下气息，而这些气息融入自然，无论多微小，草木都会有感应。如果一点线索都没有，说明这人从未来过这世上。” 燕几点点头，“与我所料相差不多。此人恐怕并不是陈广。”随即他又叹了一声，“唉，可惜没找到陈广的贴身之物，想来对方都处理干净了。” “不过……” “嗯？” “这种毫无气息的替身也算难得，自我入师门到如今都没见过，对方不过是想掩人耳目一阵子，等到真正的陈广死了，肯定会换回来。” 燕几皱了皱眉，“我可不想等人死了再去追查，陈广牵扯的总归是京城里的人，既然他的命如此重要，对方一定会把人看在眼皮底下。” “那你打算如何？” 燕几想了想，要了丹青画了一个女子模样。“先照这个变一个皮囊出来，至于后面的事，你放心便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庙堂之上 城南的一个废弃了许久的宅子最近有了点动静，附近的村民以为是外来的人在里面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也就没什么人去查看。 陈广来这里已经好多天了，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被带离乌木城有多久，准确的说上个月开始他就浑浑噩噩的，跟他联络的人说上面派来了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要他配合这人演戏，必定会保他一命，毕竟贪污军饷这种事，真传到皇上的耳朵里，那是要杀头的。可没过多久，那人便开始烧杀掳掠，他不做马贼许久，早已没了这样的习气，第一次看到时吓得牙关打颤。 陈广这个人除了欺善怕恶倒也很会看人脸色，这些人绝不是真心实意要帮他，否则不至于把他逼上绝路，因此那账本早早地就被藏了起来，若是真的交出去，他恐怕早已没了性命。 那些人杀不得他，又不能把他放了，就把他关在城郊的废宅里。 不过陈广也知道，这些人现在还是好言相劝，过了几天恐怕就要酷刑加身，他还在想办法拖延时间。 门被推开了一扇，陈广逆着光看到了来人手上的玉扳指，是二皇子手下的齐总管，不是什么官，专门替二皇子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陈将军，莺儿姑娘已经快到了，等会你们见了面，说些体己话，然后……您大概是有些话可以说了。” 陈广豪爽地笑笑，不动声色地向外看去，账本一事牵连甚广，二皇子的耐心恐怕也快到头了。如果不是他们这些马贼没有妻儿老小可以拿捏，这群人恐怕早杀了他再把将军府翻个底朝天。不过他们肯定已经翻过，而且什么都没翻出来。 “齐总管说的是，莺儿一来，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齐总管满意地点点头，好生劝道：“殿下即将出巡南方，我们这些部下，还是要让他少操点心才是。” “自然自然。”陈广在心里很是看不起那个毛头小子，总觉得这二皇子歪心思太重，可嘴上还是不得不这么答应着。 莺儿是个风尘女子，也是他在乌木城的老相好，那账本虽不在她身上，却跟她有着莫大的关系。陈广当然不是把她叫来交账本的，而是……去求太子的人。 燕几还在常山院摆弄绢布变成的皮，周胤在一旁写字，看了一眼顿时画歪了好大一笔。“你这是要变成画皮吗？” “我们离开后，侯爷的埋在暗中的人跟我说，醉花楼的莺儿被带走了。” “醉花楼？”周胤皱了皱眉，“那是什么地方。” “就是青楼。据说陈广以前很喜欢去醉花楼见她，突然有人把她带走想来也和这件事有关。”燕几把皮整理好，坐下来说：“陈广又不傻，对方这么明显要取他性命，这事他肯定不会跟那群人说，叫莺儿来，恐怕也是另有打算，求援也说不定，毕竟我们虽然跟二……额，那个谁不对付，但我们可不是想要他命的人。侯爷已经派人跟随，随时准备和我接应。” “你们要去干嘛？” “对方想偷梁换柱瞒天过海，我们当然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咯。”燕几说完，拿着皮进了内室。 周胤好奇地歪了歪脑袋，等到燕几出来，吓得连笔都掉了，惊也不是笑也不是，大喊道：“你怎么变成女人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庙堂之上 燕几拽着裙子转了一圈，很是新奇，下摆是有些艳丽的桃色，衬得皮肤雪白，燕几倒没什么不好意思，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和脸颊，眼睛弯起来，“还不错。” 周胤扯了扯嘴角，嫌弃道：“还没你原来好看。” “那也算不错了。” “哪里不错了，这颜色根本不配……” “诶，殿下，”燕几一下子打断了他，“待会有人来常山院，你护着点他们，别被人发现了。” “……哦。” 护送人的车队走的小道，在他们出发后不久才出发，因此离京城还有一小段距离，这群人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把人绑着带进来，要么是混在小型商队或者送柴车里。据镇北侯的人来报，这群人正是伪装成一支商队，莺儿应该也在车里，但许久没看见她下来。 等到天色昏暗，车队才从城北最偏僻的林子里缓缓靠近都阳城。 燕几已经在一旁等候多时了，黑色的披风让他在夜幕中隐藏的极好。商队有十来个人，混进去并不容易，还得不引起对方的注意，这并不是个容易的活，好在他们停下来开始做准备，所有刀具全都被藏在车后箱里，燕几看着他们从车厢下面打开了一个小隔板，一个桃色裙子的女人从里面爬出来，很快被他们捂着嘴塞进了车里。 把一切收拾妥当，这群人才大摇大摆地朝城门进发，这个时候没人会走这条路，他们想得很好，如果不是镇北侯早有准备，他们恐怕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城了。 燕几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今天时机很好，吹的是北风，若是南风他还要再快些跑到这群人前面。 他把瓶子里的粉末放出去，白色的细小颗粒随风而散，这是一种很特殊的迷药，不会使人立刻昏迷，但会让人有一段昏昏沉沉的时间，只用一点就可以让人神志不清记不得一刻钟前发生的事情，稀有，难制，是军队里审问高级战俘时才会用到的东西，但燕几觉得他们即将面对一个大秘密，用了也值。 不多时，向前行进的商队果然慢慢停下了，树林里顿时寂静下来，只能听见风摩擦树叶的声音，那些叶子在他们身边抖动着，把他们衬托地成了一个个雕塑。 燕几走过去，掀开车帘一个女人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角落里，见到这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差点吓得惊叫出声。 燕几一根手指竖在唇前示意她安静。“我是来救你的。” 莺儿擦了擦眼角冒出来的液体，稍微坐直了些，“你们是什么人？” “你呢？你到京城来，陈广可有让你给什么人带什么话？” 莺儿仔细打量他，还是不敢确定。 燕几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跟她废话，毕竟他也没办法证明自己是哪一边的人。他直接蹿进了车里，一掌把人打昏，朝外面招了招手，隐藏在黑暗中的人终于现身，竟然又是马寒山。 燕几有些惊喜，“马兄，竟然是你，这姑娘还请你好生代为看管了，去常山院见三殿下，他会给你们腾个住处的。” 马寒山看了他两眼，冷着一张脸有些不适应的开口，“嗯，我尽力，你，你这身，怎么弄的？” “这个嘛，说来话长，等我把人带出来了再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庙堂之上 马寒山把莺儿扛在肩上，欲言又止地看了燕几两眼，最后仓促地跟燕几到了个别就离开了，燕几坐进车里，装作瑟缩地样子，一盏茶的时间那些人就会清醒过来，且不会察觉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待听见外面车轱辘在泥地里被石头硌得吱吱呀呀响，两眼一闭，直接睡起来。 不过习武之人在外都谁的不深，进城之后他便醒了，约摸感觉得到马车往城郊去，竖起耳朵听着声音辨别方向。 等到那些人把他拽出来的时候，车停在一个很破旧的宅子前。燕几都没想到京城里还有这么偏僻的地方。 他被人推搡进去，看见了陈广。形容邋遢，眼睛却炯炯有神。燕几看出了他目光里的希冀，心底暗笑了下，既是觉得这人可笑，又是为自己抓住了时机而欢欣。 “可算是找着了。”燕几小声说了句，陈广面色僵了僵，尽管这声音不算粗犷，但绝不是女子的音色。“你不是……” “咳，”燕几捏尖了声音朝他眨眨眼，陈广总算会过来这是个什么情形，讪笑着对管事的说道：“既然人都到了，管家您就让我们先温存温存，我这也好久没……那啥了，大家都是男人，您懂得吧。” “将军这话说的……好像京城里没有好女子似的。” “漂亮的多，有风情的少，美人在骨不在皮嘛。” 管家敷衍的笑笑，反正二皇子又发话要亲自来审问，留他们一个晚上也不是不可，两人可都是被搜身搜干净过了的，想来一个弱女子也跑不掉。 管家给旁边的使了个眼色，让他们看好这两人，在上面发话前一点差错都不能有。 燕几拽着陈广进了房间，眼见着陈广真一脸色相地扑过来，抬脚一踹把人踹到床上去，当着陈广的面把外面一层皮扒了下来。 方才还色兮兮的邋遢将军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你，你是人是鬼啊？” 燕几冷笑一声抱胸而立，“我若是鬼，早该杀了你，而不是来救你，虽然，挺昧良心的。” 陈广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很快冷静下来，仔细打量燕几两眼，眼角又开始冒贼光，既然有人来救他，那肯定是莺儿把话带到了，他的胆子一下子就大了起来。 “你是哪家的小公子，长得这么水灵，你来救我，我们两个怎么出去？” 燕几挑了挑眉，一把短刀直直落在陈广两腿间，只差那么一点就能把他的命根子斩断，陈广眼里的贼光顿时消下去，额头上冒出冷汗。 “陈将军还是放尊重点，不然，我可不知道下一次这把刀会落在哪里。”燕几仍旧语气温和，却让人不寒而栗。陈广想他在边境杀人不知几何，很少有这么怂的时候，以前只有面对镇北侯的时候会这样，现在又多出来个无名少年，当真奇怪。 “是，是在下唐突了，我们怎么出去？” 燕几把皮扔给他，“穿上，找个机会去茅房，他们要是在外面守着你就钻坑。” “钻坑！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你要是不想钻也可以，我带你打出去，我打一个人，就从你身上割一块肉，当做报酬。” “别别别，我钻，我钻！”这人好像说道就会做到似的，陈广吓得高举双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庙堂之上 有点人欺软怕硬没骨气，燕几也见识过不少，不过像陈广这样“识时务”的倒是很少，也不知道是怎么当上将军的，或许以前还有几分血性，只不过被过分安逸的生活揉软抚平了。 燕几裹着被子缩在床上，看陈广扭扭捏捏地开了门，跟守门地说去一趟茅房，守门地往里看了一眼，确定还有人在床上便放心地让两个人跟着陈广去。 大概等了半炷香的时间，燕几觉得差不多了，动了动筋骨，借力跳上了房梁，随便顶开一片瓦，飞身而出，幸而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衣，又带了面罩，凭借着一身轻功游走在房梁屋顶之间，跃入茅房后面的树上，果然看见从坑洞下方钻出来的陈广，满身屎尿，一股骚臭味，这张皮是不能要了。 燕几悠闲地坐在树上，一条腿还晃晃悠悠的，他完全可以打晕看守的人，可是看陈广这幅恶心狼狈的模样，很爽快。他指了指陈广，示意他把皮脱了，陈广也老实照办，等到陈广把那一身恶心玩意弄完，燕几便带着他从墙头飞出去。 陈广没他轻功好，免不了让他提着，燕几对他嫌弃更甚，连话都变少了。 他们走后一炷香的时间，废宅里吵吵闹闹起来，两个大活人不见，上面责怪下来恐怕连脑袋都保不住。 玄生门此时安静，飞檐入墨，风铃被北风搅弄，却无半点声音。门外有人半跪下来，向他报告情况：“大人，那两人已经逃走了，此时恐怕到了常山院。” 周琪有些不安地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青年，见对方毫不动容，挥了挥手，“下去吧，今天的事谁都不许说，若是被我听见一点风声，你们自行领罪。” “是。” 周琪吸了口气，我在腿上的手握成拳，眼神里闪烁不断，安世荣落下一粒白子，淡淡道：“不过是两条小鱼而已，殿下何须担忧至此。” 周琪有些泄气，他从来无法从这人脸上看见任何情绪，好像什么都是淡淡的，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嘲讽的笑意。“您说得固然没错，可我还是担心，那账本……”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殿下做的这些事，迟早也是会被人知道的，就算不是他们也会是别人。”安世荣眼见着自己又要赢了，顿觉得十分没意思，把棋盘扫开，站了起来，周琪紧跟在他身后，有些踌躇地说道：“那他们真的不会把这些事告诉父皇吗？还有……我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那么多人……都死了……” 安世荣缓缓转头盯住他，“欲成大事者，必要多做取舍，既想要那九五之尊之位，又瞻前顾后怕蝇头之失，何时能成大事。二皇子若是怕，便不必再来玄生门了。” 对上安世荣浅色的眸子，周琪心跳慢了两拍，又有些着急，连忙摆上前两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有一点点不安罢了，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安世荣语气缓和了些，“他们当然不会呈给陛下看，其中牵连甚广，想要这朝廷安定，他们也不得不做些取舍。”想到这里，安世荣嘴角的笑意被放大了，“这就是人，为了想要保全的东西，甚至会去做自己不认可的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庙堂之上 燕几把人带回常山院之后先让人带着陈广洗了个澡，自己也去清理了下才出来。周胤趴在桌上，脑袋一点一点的，马寒山在一旁正襟危坐闭目养神。燕几从衣架上取了披风给周胤盖上，没想到人醒了，周胤揉了揉眼睛，看见他已经变回原样，努力把眼睛睁开，嘟囔道：“你可算回来了，那女人太吵，我都没法睡觉。” 燕几看了一眼旁边小榻上还睡着的莺儿，不知道她哪里吵了。 周胤补充道：“她中途醒了一次，被马校尉打昏了。” 燕几笑笑，在他旁边坐下，“殿下现在可以去睡了。” “我不困！” “眼皮都堆了三层了，还不困？” “那是我天生的！” “现在周淼也不在，殿下在别扭什么？” “你们不是要审问陈广吗，我要旁听，再说了，你说过我在京城是为了让太子有个照应啊，怎么能什么都不跟我说？”周胤皱着脸，手不知不觉拽住了燕几的袖子。 燕几还没拿定主意，一旁闭着眼的马寒山反倒开口了，“殿下将来也要担起大任，如今早些接触这些事，有益无害。” “你们都这样说了，我自然没什么反对的，不过殿下你真的不困吗？小时候不多睡觉，将来长不高的。” “……”周胤看他笑眼盈盈的模样，赌气哼了一声，“反正能长得比你高就行了。” 说话间，丝竹已经把陈广带来。 这人眼睛贼溜溜的，一看就不是老实人，如果这次不是威胁到他的性命，他绝不会放弃他那些荣华富贵来投奔太子。 马寒山秉持镇北军的优良作风，一丝不苟刚正不阿，对陈广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周胤困得眼皮子打架，只剩下燕几还能温和地和他谈话。 就算如此，陈广也与他们周旋了好一阵才愿意把秘密说出来。燕几虽有预感，但陈广说账本的时候他还是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实在是账本这种东西说明的问题太多，连他也没有把握说这是福是祸。 账本也确实跟莺儿有关，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账本竟然藏在莺儿的肚兜里，还是用金线修成小楷藏在夹层里。 这可让燕几尴尬了好一会，一屋子男人，总不好上手去解女人的肚兜吧。 最后还是让莺儿自己去内室换下来。 夜半三更，烛火微晃，春日的夜没有冬天的寒冷，可此时屋里却像结冰了一样，各个面若寒霜。 这账本，从十五年前到现在，记录了沣水沿岸船只来往的出入账。沣水自正西起几乎贯穿整个殷朝，可世人皆知，每隔五年沣水都会有一次大潮，每一会都是死伤惨重，饿殍千里，浮尸积岸，沣水两岸本是沃野千里，却以五年为期，民不聊生，死伤者多达五万人。 朝廷不是没想过治理沣水，只是每次派出去的官员皆是无功而返，有的甚至丧命于此。举国上下皆以为是天灾不可挡。可这账本上明明白白记录着，每一次，每一次赈灾防洪的银两，全都被钦差吞了去。 金线绣字，花纹作底，燕几闭上眼，这分明是字字血泪，可偏偏，这些人里面，有个叫洪庆的，工部侍郎那个洪庆，太子手下的那个洪庆…… 这当真是给他们的一份大礼，怪不得此行如此顺利。 “二皇子，真是做了个好局。”燕几的手微微颤抖着，把肚兜揉成了一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庙堂之上 经过一夜北风洗礼，地上的叶子堆了厚厚的一层，周琪坐在临风楼靠窗的雅座，一排麻雀落在窗檐上，周琪把盘子里的瓜子撒出去了一些，那些小东西果然就跟着飞出去抢吃的。 昨晚太子那边的人恐怕是一夜都没睡着觉，不过他似乎也没什么资格嘲讽，毕竟他也一晚上辗转反侧，连他都没想到，国师给燕几送了这么一份大礼，如果不是安世荣最后告诉他了，恐怕他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这人真是……”留不得，又不太放得下。周琪呡了一口茶，有些提不起劲来，想想自己见到好看一点的人就胆怯的毛病，真得改，这要是真坐上了皇位，岂不是个昏君？“现在留着还有用，以后还是杀了吧，嗯……”周琪喃喃着，余光忽然扫过一人。 燕几正匆匆忙忙地往玄生门去，周琪好心情地翘了翘嘴角，也是个好看的，可惜是对手，他撑着下巴看了好一会，燕几突然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果然是一夜未眠，眼底都有了些青黑色。 燕几向他行了一礼，“见过二殿下。” “世子这是要往哪去啊？”周琪在人前纨绔惯了，说话也有些轻佻。 “一些私事。” “私事？哦，本殿下还想让你来陪我喂喂鸟呢，既然有事就算了，去吧。” “告辞。” 眼看着燕几消失在视野内，周琪百无聊赖地靠在椅子上，把手下喊过来，“去乌木城，再找。” 齐管家有些不明白，“国师大人不是说都烧了吗？殿下还要找什么？” 周琪横他一眼，“他说都烧了你就信？你脖子上长的是个什么东西？” 齐管家心里苦，明明一到国师面前什么都信的是周琪，可一离开玄生门，什么锅都要他来背，可谁叫他是奴才，只能应下。 过了不久，又有个华服子弟坐在了他的对面，无需抬眼，周琪便知道对方是谁。 “李蒙太，本殿下可没叫你来吧？” “哎呀，太子殿下真是说笑了，我这不是听到有好事就跟您来分享了嘛，听说燕几今天早上急急从常山院出来，脸黑的要命，殿下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周琪没说话，把目光移到他那狗腿相的脸上。 李蒙太讨了个没趣，窘迫地转了下话头，“莫不是殿下给他做了个局？哎呀那可真是恭喜殿下了。” 周琪盯着他看了半晌，怎么看怎么别扭，开口讽道：“李蒙太，我真奇怪齐家小姐是怎么愿意嫁给你的，好好的一朵鲜花就插在了你这堆牛粪上，你哥哥都比你好。本殿下心情正好，奉劝你一句，赶紧走。” 提起他那个庶兄，李蒙太的脸色黑了黑，又狗腿地笑着告辞。 本想离安世荣远一点，可是离开玄生门之后也不得清净，还让他双目受苦，周琪让人备了轿，打算回玄生门看热闹。 玄生门依旧静谧，此乃殷朝第一玄门，燕几踏入这里的第一步，就感到自己步入了一座密林，可这座密林没有风声，没有水汽，沉重压抑，好像天地苍茫，独留他一人。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玄生门，难以想象什么人会把自己的住所布置成这样的气氛。 领路的是安世荣的门徒，不知姓名，一直低着头，虔诚如信徒。 进入正厅，安世荣坐在一副棋盘边，等待着他的到来。 燕几看到他，没由来的，竟然觉得有些熟悉，连心中的气愤也减少了一两分。他在安世荣对面坐下，看了眼棋盘。 两方对垒，不相上下。 “国师大人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安世荣的笑容仍是淡淡的，“这话，应当是我问你，收了这么一份大礼，世子不该谢我吗？” “如果这也算礼物的话，我确实该谢谢你。” “如果我没有把这这个账本给你，而是直接交给皇上，太子恐怕要受不小的牵连，这样来说，还不算大礼吗？” 燕几沉默了一阵，低声道：“太子行的端做的正，一个洪庆又算什么？” 安世荣轻笑了一声，摇摇头，“如果真的无懈可击，你也不会来找我了，你不敢把账本交上去，是因为你很清楚，皇子之间的斗争，哪有真正干净的，就算你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你也不敢替别人作保。”安世荣见他不动棋盘，也等得无趣，只好看向燕几，“我有时候觉得你有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明白，有时候又觉得你太过年轻，或许是我有时候把你想的太厉害了，也不过是个少年人而已。” “国师叫我过来，莫不是专门来嘲讽我的，若是如此，大可不必，连我自己都忍不住嘲讽自己。” “不，我只是想看看你遭受了如此打击之后会怎样，现在看来还不错，至于其他的，我也希望你不要追查账本的事，毕竟三殿下还没长大，你要是不在了，谁护着他？” 明明白白的威胁，却让人无可奈何，燕几捏紧了袖子下的拳头，面上一派冷然，“国师大人的教诲，在下谨记于心，既然无事，不便叨扰，告辞。” 安世荣笑了笑，“慢走。” 周琪到来时与燕几擦肩而过，看见对方怅然，周琪小跑了几步冲进正厅，“你和他说什么了？” “要了份回礼而已，”安世荣很满意这个未来的对手，虽然稚嫩，但成长的余地很大，更重要的是，再见时，竟感到十分熟悉，就好像千百年前，他见到过的那个人。 周琪见他出神，眉头上挑，歪头问道：“昨天那样吓我，我可不可也要份礼。” 安世荣笑笑：“殿下若是坐上了那个位置，什么东西得不到，这些小礼，我看不必了。” 周琪心里沉了下去，他很不喜欢这种被忤逆的感觉，可也只是轻轻抱怨道：“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那时的东西固然好，可是送东西的人就未必在了。” 安世荣仿佛没听懂他话里的威胁，替他倒了杯茶，“那这便当压惊礼吧，祝殿下早登高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常山院 燕几回来的时候周胤还在打水，但隔着三丈远都能感受到犹如实质的怒气。他放下手中的水桶，把手往身上擦了擦便冲出去，“你回来啦！” 燕几的脚步顿了顿，表情放缓了些，“嗯。” “安世荣请你去说什么了？” 提起这个就来气，燕几实在意难平，一边是气自己的不够稳重，一边气安世荣给自己难堪。 周胤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安慰道：“其实也没多大事嘛，就算拿到了账本，也不可能让对方伤筋动骨，毕竟父皇还要那些人给自己做事呢，至于洪庆嘛，早点知道早点除去不也挺好的？这件事虽然变成现在的结果，也不算全是坏事。” 燕几看他一眼，低下头轻摇，带着低沉的叹息，他并非不知道这种结果有好有坏，只是没想到他们做了那么多准备，从大方山追到京城，刺客的事无处下手，账本的事还被人摆了一道，实在是他太天真，也是他太自作聪明了一点。 周胤见他沉默不语，只能用他贫瘠的语言继续安慰道：“都说有志者事竟成，这不过是一点小风小浪而已，既无亏也无获，算不得什么，时间久了就会忘了。” 燕几突然看向他，语气恹恹的，“我岂会不知这是小风小浪，我只是……”连太子手下都有这样的人，他所谓了安民之志似乎也变得有些可笑，然而官场里摸爬滚打，哪有真正干净的人，就连他们秦国公府，他也不敢说不染纤尘。 可明白和把触目惊心的账目摆在眼前完全不同，他真实地感到有一丝心寒。 “不管怎么说，先把太子身边这些人清理一下，安世荣给我们的也未必是真的，但他确实提醒我太子身边也有不少这样的人。” 周胤见他想通了，也点点头，露出笑。 这件事草草收场，实在不尽如人意，不过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起码在周鉴回来前，他们要把人手整理干净。 陈广在名册上已经是死人，自然不好留在京城，但若是放出去说不定又会被二皇子的人灭口，燕几就把他送到明溪山庄给采璇做下手。 采璇正好把假尸研究透彻，果然是一个人偶，变回原来的样子之后竟是一块羊脂玉雕成的小人，小人并没有五官，全靠施术人想象。 采璇把玉人交给他，燕几却不好意思收，“我又不懂法术，给我岂不是暴殄天物？” 采璇笑笑，“自你从大方山回来，身上便多了一道奇怪的气息，虽不知为何，但围绕着你的天地之气流转我是不会看错的，你不曾察觉，并非不存在。” 燕几也有些疑惑：“天地之气？”他想到菩真子说的话，莫非他真的已经一脚踏入玄门？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包罗天地，养育群生。方外道化，以形通意而晓天地自然之理，如今世人话本里的修炼之法不过是把炁凝实具化，实则不然——炁乃无形之物，自然也无所谓‘金丹’‘元婴’之象，在我们看来，这两者实则为心境，固守本心与天地浑然一体此为金丹，返璞归真抱元守一此为元婴，究其根本便是与天地相通而了解自身的过程，因此方外之人修习时一呼一吸便与天地相融，我们称之为天地之气的流转。”采璇只能用最简明的方式为燕几解释，修行这种事，一下子了解太多容易钻进死胡同，何况她也看得出来，燕几志不在此，起码此时志不在此，“不管怎么说，这个总会对你有些作用，先收着吧。” 燕几听得明白，却还是无法感受到所谓的与天地交融，只能先把东西收下，他的事还很多，拜别完采璇，他还得去拜访一趟林学士。林羡鱼见多识广，说不定对此也有所了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常山院 丞相府一向清净，虽处闹市，心远地自偏，也曾有人携礼拜访林羡鱼，都被林相以身体不便为由谢绝，从此之后相府门前只余麻雀。但燕几不同，他还未入常山院的时候，也常住丞相府学习，侍卫见到他也十分熟稔，替他叫来了管家，管家一见他便喜上眉梢，“您可算来了，大人念叨好些天了。” 燕几知道林丞相喜欢吃城东那家的豆花，每次必喝两碗，特地跑过去买了两碗，把碗递给管家去热之后直奔后厅。 林羡鱼还在批阅奏折，看到燕几来了才放下笔，把散落的奏折交到婢女手上，有些艰难的起身。 燕几见状赶紧上前扶了一把，林羡鱼的脚步虚晃了两下，小声斥责道：“你小子可好，回来两天了都没说来一趟。” “实在是事出有急，这才耽误了来看老师的时间。”燕几把林羡鱼扶坐到高一些的椅子上，看着林羡鱼有些别扭的姿势，不禁有些奇怪，老师一向神清骨立，走起路来也从容不迫，颇有些仙风道骨，今天却显得格外疲惫，“老师您这是怎么了？” 林羡鱼摆摆手，“一点小事而已。” “年纪一大，再小的事都能变成大事，可找大夫看过？” “呿，你这小子，咒我呢？我说了是小事就是小事，大夫也说没什么大事，你少操这些闲心。” 燕几摸了摸鼻子，林羡鱼不让他追究，他就不能当着面追究，遂转移话题到正事上，“学生这次来，主要为了两件事，一是三殿下去大方山时遇到的刺客和陈广之死。”燕几把事情大致复述了一遍，“账本之事我自然不能全信，另一边我也安排了丝竹暗中追查，京城与西北东北两地间恐怕要多不少联系，希望还有一些线索留下……” 燕几愁眉不展，却一下被林羡鱼叫停，“去了这么久，就闹成这样子？” 燕几尴尬地咧嘴一笑，“这个，这个嘛，是我太心急太自大了一些，也……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确实太托大，有那个时间，早该让人给我传信，你才多大啊！就想着跟那群老狐狸斗了？老夫查了这么多年……哎哟！”林羡鱼气上心头，一下子捂住了腰，燕几顿时更担心了，伸手在林羡鱼腰部周围的穴位按摩，习武之人对穴位大多熟悉，总算让林羡鱼把这口气缓上来，“这幸好是我没跟您说，要是说了您哪能好好养伤啊，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 林羡鱼长叹一声，靠在椅背上抽气，“人真是不得不服老。”连九五至尊都有感伤岁月的一天，更何况是他们这些沙海之砾。 “你之前说有两件事，除了陈广之事，还有什么？” 燕几想了想，又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说，“第二件事，是有关修道？” “修道？修什么道？” “这个，学生也不知，只是采璇姑娘说我周身有天地之气流转，可我并不能感受到，亦或者我感受到却已习以为常。这事说来也奇怪，还要从两年前说起……” 两年前菩真子与他偶遇，欲收他为徒，被他拒绝后消失了两年，却又在大方山朱雀出世时陡然现身，而去大方山之前他也看到过火盆上的幻象，若说这些事全无联系似乎太牵强，但若找联系，也无从下手。 燕几突然想起来一件物什，把火炼过般的珠子从怀里拿出来递给林羡鱼，“这是我从大方山回来之后凭空出现在行礼里的，学生不认识，还得麻烦老师了。” 林羡鱼接过一看，眼睛顿时亮起来，也顾不得腰痛，向前倾身，把珠子对向日光，里面浮现出一只盘缩着的鸟的形状，“这是……” “嗯？” “这种东西，老夫还真不敢肯定，你可问过明溪庄主？” “来时匆忙，忘了，想着老师见识多广，说不定能为我解惑。”燕几此话也不假，采璇虽修道，但对非道术之事了解未必有林羡鱼多。 “你且等两天再来，这东西你若是放心，先放在相府，待我查明再还你。” 燕几见林羡鱼逐渐偏离他的问题，忍不住出言提醒，“老师，我只是想不通那个道人为何追着我要我拜师……” “唉，这种事你自己判断去，老夫一把年纪了，难不成还要替你做决定？” “……老师说的是。” 燕几把两件事交代完，陈广的事还要继续追查下去，最终还是让林羡鱼插手了一把，他实在没什么人手，免不了要用林羡鱼的人情。一方面他是松了一口气，一方面又愧疚得厉害。 “到底是我太弱了，可叫人愁的。”燕几伸了个懒腰，正碰见管家端着两碗豆花过来，忙拦下问道：“李伯，林先生的腰是怎么回事？” “嗐，还不是上个月出门爬山的时候摔得，幸好人没什么事，就是这身体大不如前了。” 燕几的眉毛都拧起来，“老师一向强健，怎会突然摔了？” “南方突发疫病，朝廷拨款命钦差押运，偏生那天大雨倾盆，路都被山上倒下来的树给压了，相爷怕山体滑坡出人命，特地赶去疏散百姓，幸好大人有经验，救了一村子，就是上山的时候走得急了，给摔了一跤。”李伯连呼惊险，燕几背后却冒出一股冷汗，他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真不知道发生了多少大事，幸好林羡鱼无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真不敢想若是林羡鱼倒下了，他该怎么办。 “南方有疫情，我在大方山时一点都没听说……” “现在西南边又有大成军扰境，朝廷为了不动摇民心，早就派人压下去了，大方山离南方又远，世子自然无从得知，只是您现在回来了，日子恐怕要忙起来了。” 燕几沉重地点点头，如今这天下，当真不太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常山院 离开相府便是奉哲街，燕几打马直奔太医院，报自己的名字请了个熟悉的太医去丞相府，再往秦国公府去，离家这么多天他还未向家里人报平安，虽说周琳罄一定会与燕鸿晖说，但还是要回家看看才是。 只是没想到燕几走到半道便碰见了家里人。 燕霞站在花铺前，旁边还有个年轻男子，燕几牵着马往旁边走了几步，恰恰不能让燕霞发现他。 他歪着头瞧了半天，觉得那青年和李家的二子有几分相似，但比那兔头麞脑的家伙又顺眼不少，起码称得上清俊，想来是李蒙太的庶兄李蒙渊。可他和燕霞有什么好谈的？燕霞一个纨绔性子，总是和军队里的人称兄道弟的，竟还说着说着脸红起来。燕几挑起眉，眼睛越眯越细，刚想往前再听听悄声话，突然被一只手拍了一下胳膊。 这力道可够大，加上他又是歪着身子的，差点拍得他差点跪下去，转头一看，燕几差点跳起来。 “娘，您怎么在这？” “本是要去常山院寻你的，你父亲亲自下厨，说给你接风。” 燕几抖了抖，“娘你怎么又让爹烧火啊？难吃也就算了，还非得要我们夸。” 周琳罄狠狠扇了一下他的脑袋，“瞎说什么呢？你爹在兵营里练出来的手艺，你也得学着。何况他说了给我做一辈子的，结果你们长大之后愣是让他不敢做了。” 燕几抱头躲在屋檐下，实在不懂自家娘亲的口味，他不禁怀疑自己从小身体不好是不是因为吃国公爷的饭吃多了。 周琳罄笑着看了他两眼，再转过头去看见燕霞已经不在了，才把儿子拎起来，有些好笑地说道：“霞儿都长大了，你可有喜欢的姑娘，娘为你做主。” 燕几抬眼想了想，老实回答：“美人易得，知己难觅，我还得再等几年。” 周琳罄摸了一把他还没束起来的头发，“你们什么时候成家了，我和你爹也能浪迹天涯去。” “……”燕几每次听到这话，总觉得自己和妹妹是多余的。 周琳罄说着，似乎有些伤感，微微摇了摇头，微笑着说道：“不说这些了，马上就到酉时了一同回府吧。” 燕几点点头，瞬间又想起来什么，连忙摇摇头，“娘，还容我先回一趟常山院，我若不在常山院得跟丝竹和三殿下说一声。” “嗯？三皇子不是住在外院吗？” “这些时日外院空荡，我便让他和周淼一同搬进内院与各位贡士相邻，如今周淼在文郡王处还未归，院中便只有他一个稚儿。” 周琳罄听闻如此，也多了些怜惜，“反正是家宴，论亲缘，他也算你表弟，带他来吧。” 常山院今日却比往日热闹，再过两日便是殿试，贡士们自然各自准备着辩题，而外院则欢天喜地，还留在外院的无非是落榜的和留在常山院长期修习的学子，从未见过天颜，而殿试过后，陛下则会亲临常山院，与众学子共饮，还会请探花郎选花，虽不及琼林宴奢华，却颇具风雅之意，因此常山院早早地准备起来。 自从周胤进了常山院，从来只见松柏冷清，不见繁花似锦，如今捧着一大束花竟有些不知所措。 丝竹撑着梯子下到一半朝周胤喊道：“殿下，把花给我一半，我给插门上。” 周胤把手上的黄色花朵递过去，还不忘问道：“这是什么花？” “黄刺玫，殿下觉得好看不？” 周胤点点头，搓了搓有些被扎疼的手指，“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扎。” “要是没刺，岂不是被人摘光了？” “那要是探花郎来我们这摘花被扎到了怎么办？” “今年可是朝廷扩招，正恩科并举，他们赶上这一次算幸运，被扎一下又怎样？你看院里好多地方都是这种花呢。”丝竹的语气很有些幸灾乐祸，大笔之年三年一轮，去年燕几才得了探花的名号，今年又有，丝竹自然不愿让后来人抢了少爷的风头。 这些事周胤在这些日子多多少少也听说了，“那燕几摘得什么花？” “摘了一朵连翘。” 两人寻声望去，丝竹喜笑颜开地爬下来，“少爷怎么回来了。” “为什么是连翘？” “自然是因为苦口良药利于病，借花传意罢了。”燕几回想起来也觉得好笑，那天他把不满一掌的连翘献到陛下面前，陛下的脸黑的都快成锅底了，他竟还觉得好玩。 陛下还问他，“满园春色不采，为何独采这不起眼的连翘。” 他那时便答：“花在意不在小，千里送鸿毛礼轻情意重，陛下若是能懂其意，那这花便是这天下最名贵的花。” 现在想来，他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若陛下真降雷霆之怒，他恐怕要挨板子，不过仔细琢磨琢磨，他现在还是常山院一个闲职，只怕也和那天有关，所以说，龙之逆鳞还是别碰的好。 周胤思索了一下，笃定道：“你话里有话。” 燕几揉了一把他的头顶，“那也是过去的事了，我这次过来接你们进府，母亲说父亲办了家宴，让我带你一起去。” 周胤不解，“我？我又不是你们家人，去了做什么？” 燕几被他这不屑地模样逗笑了，“是不是，去了不就知道了？” 周胤抓了抓耳朵，“那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你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常山院 他们的院子不用急着布置，燕几去了趟马厩，发现踏雪不两个月前高了不少，已经可以骑了，便牵出来让周胤试试。 周胤虽然天天喂马，但还是第一次尝试上马，以前他与燕几共乘，只觉得那马实在是高，都不怎么敢往下看，而踏雪才长大不少，跟他差不多高，见到他还乖乖低头，燕几牵着他的手摸了一把马鬃，柔软中夹杂着一点的感觉停留在他指尖，周胤的心里澎湃，面上仍镇定自若，他拽上缰绳，踩上马镫，借力便跨坐在了马鞍上。 他已经不再是两个月前瘦猴子般的小孩了，扫地和打水让他练了一身力气，即使个子还不算高，但坐在马上也显得威风凛凛了，他朝燕几显摆地笑笑，燕几也满意地点点头，转身钻进了丝竹准备好的马车。 周胤在踏雪上经过了一阵漫长的沉默，翻身下马冲进了马车里，皱着脸质问他：“你什么意思！” 燕几笑得不能自已，“殿下，我好像没说要骑马回家吧？来这边本就是来坐马车的，只是我好久没见踏雪了才想着顺便看看它。更何况，踏雪还未打掌钉，骑不得。” 周胤呶呶嘴在他身边坐下来，抱着膝盖鼓着脸，眼皮子压得老低，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很久没有想把人拖去沉塘的冲动了，这人真是总能让自己火大。 燕几见他心情不妙，也不继续笑他了，薅了一把周胤的脑袋，“殿下有所不知，这次殿试过后，常山院又是一个轮回，每个月马场都有些小赛，殿下从未练习过，我方才过来刚好看见了，便寻思着什么时候带你练练，虽说这些比赛不求什么名次，但殿下想必也不愿垫底吧。” 周胤侧头瞥了他一眼，狐疑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而且踏雪也到了钉马掌的年纪，你刚才在马上没听到，我已经吩咐丝竹去办了。” 车身晃动起来，两匹马拉的车缓缓驶出常山院，丝竹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是啊殿下，改明您就能骑马了。” 周胤的脸色这才好些，燕几见他不闹别扭了，这才靠着窗户休憩起来，这些天四处奔波，他都没怎么睡过好觉。 可惜睡觉也并不踏实，眉头紧锁着，心里的事千丝万缕都集中在了面上。 周胤还鼓着的腮帮子渐渐消下去，他拍了拍燕几放在怀中的手，好似安慰也如理解。 一下接着一下，像母亲抚慰襁褓中的孩子般轻柔，燕几的眉头渐渐舒展开。 周胤的嘴角弯了一下，眼睛里冒了一点水花，他想起自己的母亲了。 可他没有母亲。 好在现在总算有个人对他像亲生父母一样好，就算有时候被耍弄，也会很快来哄他，他也不知道在别的人家里，是不是像这样，有不快，却也相携相伴。 如果有人为他疲惫，他也可以安慰，该多好。 马车穿过大街小巷，吆喝随风跃入窗棂，枣糕的糯香混着花香萦绕他的鼻尖，好宏伟的秦国公府端庄地坐落在奉哲街的左边。 有节奏的马蹄声缓缓而停，车帘外丝竹喊道：“少爷，到家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常山院 国公府比街上安静，里面的婢女小厮都低眉细语，浅浅地笑意挂在脸上，衬着春日的花也格外明艳。鸢尾是燕几院里的大丫鬟，在国公府呆了也有十余年了，算是伺候燕几长大的，燕几好不容易隔了许久回来一次，听到马蹄声便带着一众小丫头迎主子进屋。 周胤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人伺候，在景央宫里只有他和微荷相依相伴，至于其他服侍的嬷嬷却比他的排场还要大。他拽了拽燕几的袖子，燕几以为他害怕，反手牵住他，周胤愣了一下，他本是想问这些人是不是都伺候他一个的，没想到对方会错了意。 鸢尾做事沉稳，可见到少爷带了个小孩回府也是大吃了一惊，等燕几进屋了，便凑到丝竹旁边问道：“这孩子跟少爷什么关系？” 丝竹挑挑眉，调笑道：“你怎么还多话起来了？少爷的私事你也要管？” 鸢尾白他一眼，“还不是老爷催的紧，我是怕少爷真就随便凑合一下，连孩子都弄出来了。” “得了吧，就少爷那性子，”丝竹用眼神示意鸢尾，“老爷就不该那么急着抱孙子。” “那是你不知道，老爷他……”鸢尾皱起眉，想说什么却突然顿住。 “老爷怎么了？” “没什么。” “诶，好姑娘，哪有说话说一半的。你可是夫人亲点的大丫头，你要是不愿说，我能找谁问去？” 鸢尾无动于衷，她既然是夫人亲点的大丫头，嘴自然也要严实些。 屋里还有些冷，燕几把炭火烧了一些，让周胤随便坐坐。一边换衣服一边问道：“殿下怕生吗？” 周胤摇摇头，有点点头，老实交代：“有一点，不过，他们很好。” 燕几笑笑，“他们都是家养子，从小在府里长大的，算起来，我也能叫她们一声姐姐，你也就把他们当姐姐便是。” 周胤点点头，情绪却有些低落，“微荷还在宫里，我好久没见她了，她会不会怪我把她忘了？” 提起微荷，燕几也想起来这位故人，不过想起那姑娘的胆识，倒也不需要人担心，“放心吧，早嘱咐过景乐宫的嬷嬷好生待她。殿下若是想见她，过几天殿试过后我带殿下去看看。” “真的？” “骗你作甚。” 周胤欢喜起来，夹着腿在床沿一晃一晃。 等燕几换完便服，周胤蹦跳着跑出去，外面的丫鬟们和来时对他的态度大不一样，他们已知道他的身份，不过这种恭敬又和外面不一样，没有惧怕也没有蔑视。 丝竹跟在他们后面去正厅，燕鸿晖和周琳罄早已坐在主位上，等周胤到来，他们便要下座向周胤行礼，周胤却受不惯这礼，免了他们的礼，也不愿坐主位，乖乖地坐在燕几身旁。 周琳罄朝他招招手，便把他拉过来细细看，看过之后突然笑道：“竟这么像？” “夫人可是想起了故人。” 周琳罄摸了一把周胤的头发，淡淡道：“是啊，故人长辞。” “娘，这么高兴的场合何必提这些。” “难得亲近有什么不能说的，论亲戚，三殿下可要叫我一声姑妈。” 周胤愣了一下，顿时回过神来，铁马公主可不是他的姑妈吗，立刻脆生生叫道：“姑妈。” “哈哈哈哈！这孩子真乖，可比你表哥小时候乖多了。你既喊我一声姑妈，便把我当做娘亲也无妨，我和你母亲情同姐妹，她的孩子自然也是我的孩子。” 周胤愣愣地点了点头，这位姑妈他也是头一回见，和传说中的铁面无私好不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常山院 随着一阵环佩鸣响，最后一位终于进屋，周琳罄放开周胤朝门口笑道：“女大不中留，出门这么久了才回来。” 黄鹂似的声音也反驳道：“哥哥十天半个月都不见归家，我不过出去了大半日，哪里要母亲挂心了？” 别的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燕霞不一样，从小就跟着母亲兄长四处游荡，京城里不少士大夫都说燕家小女儿不守妇道，可被皇上下旨不准议论此事之后，再没人敢说闲话。 周胤对此人也有所耳闻，或者说，他没少打听燕几家里的事。 然闻名不如见面，真正见到燕霞，周胤还是吃了一惊，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相似的兄妹，长相上虽比燕几柔和一点，眉尖却是上挑的，颇具英武之意，气质上更是相像，大概是出生于国公府与生俱来的儒将之风。 燕霞步入正厅，向父母请安之后才向周胤行礼，行的是女儿家的礼，周胤却觉得别扭得很，忍不住朝燕几望去，燕几轻咳一声，小声道：“燕霞，姿势错了。” 妹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平时男装惯了，今日换了女装，姿势却介于两者之间，难怪别扭，好在并没人责怪她。 五人到齐，一家人移步到屏风后，丫鬟陆陆续续开始布菜，周胤本该和周琳罄并排坐主位，可他不愿意，偏凑到燕几旁边，这样他不得不坐在兄妹中间，燕霞对他好奇，瞅了他好几眼，周胤被她看得脸红，直接问出来：“为什么看我？” “殿下有十岁了？” 周胤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警惕地问：“怎么了？” 燕霞摇摇头，看向他哥做了个口型，周胤虽然听不见，但他还是从嘴型里看出来了燕霞说的话，顿时黑了脸。燕霞说着：“哥，他怎么这么矮？” 燕几一言难尽地朝燕霞使眼色，周胤低着头暗自思考，他以前总想着把燕几拖去沉塘，看样子现在对象要换了，还是把燕霞也拖去沉塘吧。 燕霞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周胤记上一笔，好死不死地问道：“殿下还是要多锻炼的好，我哥小时候特别好动，长大了才长得这么高。” 周胤捏紧了手中的筷子，瞪了燕几一眼，燕几把他的脸推回去，干笑道：“殿下挺爱锻炼的，又是扫地又是打水砍柴的。” “可为什么……”燕几眼见着她又要问出什么惊天之语，干净给她夹了块鸡腿堵她的嘴。 一家人围着一个桌子，其乐融融，周胤面前的碗都堆成了小山，很快就忘了这段不快。中途燕鸿晖出去了两趟，周琳罄面上虽挂着笑，燕几却看出她心里有事，再一看燕霞，那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等吃完饭，燕几又要回常山院，一家人自然要送的，燕几把燕霞拉到一边悄声问道：“我不在家这段时间，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燕霞看他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刚才爹出去的时候，你和娘的脸色都不太对，你可别瞒着我。” 燕霞的目光有些躲闪，心里斗争一番还是决定说出来，“这也是我不小心听到的，父亲他也得了头疾，太医说，是跟陛下一样的病症，娘不让下人传出来，你可别说是我说的。” 燕几额头上的青筋都隐隐显现，“你怎么不早说！” 燕霞也急道：“跟你说，难道你有什么办法吗？你能把陛下的药给咱爹吗？” 燕几怔住了，一时间各种思绪都涌上来，若是他知道父亲也得了这种病，他……他也无法把药给自己的父亲，因为药不是他的，献药的心意也不是他的，他不过是为了太子的大业护三皇子一程的人。 眸子里的光黯淡下去，袖子里的手越握越紧，可他只能说一句：“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爹娘不曾怪你，再说我作为女儿也当为家里分忧，不止是你一个人的事。” 回程路上，周胤拿着燕霞塞给他的糖人吃得开心，含含糊糊地说着：“你要是少让我做点事，说不定我会长得比现在高呢。” 燕几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两下，再没了回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常山院 马车上沉闷如雷雨夜，周胤没等到回应，一看燕几心不在焉的样子，也悻悻然闭了嘴。他本来想着燕几要是哄哄他的话，他还愿意再打三个月的免费工，现在看来不需要了。 然而他才失落没多久，燕几突然说道：“太子殿下很高，三殿下以后也会很高的，春天到了，明天开始加餐吧。” 周胤的眼睛骨碌一下转上去，满是怀疑，他也不知道燕几是真想着让他长高还是随口敷衍。 不过这事很快就有了答案，周胤的伙食一下子比之前好了很多，常山院常年没什么肉味，清汤寡水涵盖了四季，他的伙食之前已经算比别人好多了，现在竟然又多了两盘肉菜。 周胤正在自己房里吃得开心，倒没想到燕几突然来找他。 燕几突兀地坐到他对面，周胤拿勺子的手抖了一下，迷惑地问道：“有事？” 燕几思考了半晌才说：“殿下那日钻……额，回景央宫，我觉着殿下应该熟知宫里的道路，不知道有没有那种不为人知的秘密小路？”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人果然不是为了让他长高，周胤失落了一瞬，轻飘飘说：“有啊，但我凭什么告诉你，那是我家诶。” “殿下不觉得陛下突患头疾着实诡异？我思来想去觉得其中必有蹊跷，查明了才能保陛下平安。”燕几找了个借口掩饰自己的私心。 周胤呶呶嘴，说句心里话，他并不想保他那所谓的父皇的平安，可按忠孝之说，他也不得不保，可他还是不甘心，故而推辞：“你若是知道宫中密道，被抓了那是要杀头的，何况若是太子登基，他也不会让一个知道这么多的人活在世上。” “殿下这话说的在理，所以我们既不能被抓也不能告诉太子，只要殿下不说，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周胤愣了一下，突然问：“你就这么信我。” “信，当然信。”燕几这也是没办法，他确实还能去问禁军统领，但这相当于自寻死路。 周胤大概是被他这种深信不疑的态度打动了，朝他勾手，“附耳过来。” 一阵嘀咕之后燕几心下了然。 得了消息之后燕几的神情明显轻松许多，告别了周胤之后匆匆离开了常山院又往明溪山庄去。 采璇听闻他的来意，神色不自觉带上一份紧张。她问：“你且说这种法子真能把对方勾出来？” “倒也没有十全的把握，但起码能让对方乱了阵脚。” “实在有些冒险，不像你的行事，莫非他们惹了你？” “确实惹了，还惹得不轻。” “可，安世荣此人实力高深莫测，我也不确定是否能躲过他的追查。” 这确实是个难题，一切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无用功，燕几虽然不确定是否是二皇子一派做的这件事，但他可不敢冒这个险，想来他还要去一趟南方寻菩真子，这事才能定下来。 四月十五殿试开始，众学子为贡士们助行，内院显得比以往更加冷清。 燕几领着周胤和踏雪一起去给马钉掌，殿试开始的钟声惊起一阵飞鸟，春日的暖阳伴着朗阔的天空，为彩帆打下一道道阴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常山院 晴好的天气让人心情也舒爽，少年人心思总是最多的，燕几从家里出来之后彻夜难眠，今天看见百官挂着圭板摇头晃脑地往梓阳宫去，便悠闲地搬了把小凳坐在茶摊边磕起瓜子来，周胤等着他心爱的踏雪钉马掌，一刻不停地在燕几旁边晃悠。 他看文武大臣匆匆而过，只觉得无趣，“这有什么好看的，你赶考那年不也一样吗？”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隔一年是一个景，去年的六部都换了一批人，老的不中用了或者不合意了，都统统换掉。” “这样你都没选进去，够没用的。” 燕几瞥他一眼，“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那你说说连翘那事呗。” “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方大人想改良田法，可惜被众公族驳回了，一边是世家，一边是大臣百姓，陛下难以两全，削了方大人的职，偏偏雪上加霜，有人弹劾方大人，公族之声俞振，陛下也想着把方大人调离京城。当时林大人也劝过，陛下不在气头上我才敢接着新科的喜献连翘。” 当年方大人为了减少百姓赋税和王公贵族对土地的兼并，想要控制各士族名下的土地数量分给农人，且控制每亩地最高的收租价格，土地越多赋税也越多，既能补充国库又能平衡矛盾，但显然公族们并不想减少自己的利益。 林羡鱼和方垚并不能算政见相合的朋友，但偏偏这件事上两人意见出奇的一致。大概是因为幼年经历过饥荒，才格外懂得百姓之苦。 “这种填充国库的事，他干嘛不愿意，还要把人发配边疆。” “有些事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解释清的，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朝廷力量微弱吧。就拿文郡王来说，西南封地山林众多，而根据林法不得随意伐木做田，全境的农田便只在几个大户手中，百姓想要谋生活就必须租地，地皮价格由大户定，再加上每年的赋税，很多人都无法负担，一旦成了流民就要被赶出城，把田留给剩下的人。这些人没有活干，既不能为国家出力，也无法养活自己，实在是很大的浪费。 但朝廷并非不知，陛下也很清楚这种隐患，但文郡王手下有十万雄兵，虽从未越境，但牵一发动全身，大成又虎视眈眈，维持表面的和平是必须的。” 周胤点点头，这些道理他也明白，他只是没想到西南势力已经如此强大，“要削藩看来很难。” “其实本来是不难的。”只是先帝有些事做的太糊涂了一些，当今圣上再想改变时局只能算悬崖勒马。 周胤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现在也会慢慢好起来的，再说，不还有太子吗，你也觉得他能成功。” 燕几不置可否的笑笑，“或许是吧。” 说话间马掌已经钉好了，两人牵着踏雪在大街上慢悠悠闲逛，红色珠子的事也要过两天，去南方的事恐怕要下个月，总归只有半个月的清闲时光。 远远的又听见一阵钟声传来，午时刚到，殿试已经结束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常山院 殿试的结果很快就昭告天下，陆平得了状元，谢明雨则是探花，榜眼是个老生，燕几没见过，大概是没住在常山院过。 名次不出他所料，周胤也显得有几分高兴，“他们俩还真有点能耐。” “有没有能耐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你不是还挺喜欢他俩的吗。” 周胤不屑地转头，“我哪有？” “有没有，殿下心里清楚得很，只是名次一定，任职也会陆陆续续下来，他们可能不会留在京城了。” “这不是还没定的事吗？你又知道了？” 燕几笑而不语。 燕几和周胤说笑地走过大街小巷，一双眼睛默默地收回了视线。 百花楼的二层开着一扇窗，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窗边，眉宇间有八分相似。 周淼低下头沉声道：“父王，是否还要儿臣继续监视他们？” “去了一趟大方山，二皇子没有伤筋动骨也就罢了，连他们也安然无恙，你这么废物，有何用处。” 周淼的神色紧了紧，辩解道：“二皇子派刺客刺杀三皇子，如此心切之举旁人皆以为他按捺不住，不曾想他筹谋大局，竟做了个顺水人情，儿臣定会尽力查出名单和账本下落。” “若是你能查出，本王身边岂不都是无用之人？你且跟着他们吧，三殿下年纪尚小，该是与你多言语的年纪。” 周淼心下了然，点头称是。 殿试过后续皇上果然亲临常山院与众学子共饮，燕几从五品侍讲自然也要到场，周胤只能一个人呆在回内院，然而没想到今日周淼也来了。周淼还未封世子，自然同周胤一样不能出席。但架不住好奇，踩着树枝扒着院墙往外看。 周胤回来的时候正看见这样一幅光景，也爬上树拍了周淼一下，周淼被他吓得差点掉下去，回头瞪了他一眼又继续看。 周胤也凑过去，只见皇帝一身黑色冕服被几位学士簇拥在中间，后面一团一团地走着进士和学子，有几个周胤是认得的，这些派系一目了然，不由得咂咂嘴，“真跟宫里的妃嫔一样，一堆一堆地扎着。” “拿他们跟妃嫔比，莫不是太轻较了些？” 周胤一看到燕几也慢慢悠悠跟在后面，还状若无意地往这边瞥了一眼，顿时改了口：“确实轻较了，他们是朝廷栋梁。” 不多时皇帝领着众人在凉亭里坐下，时辰正好，周文茂便叫探花到御前，“朕听闻你是禹州人，禹州盛产名花，你也是新科探花，那你便为朕挑一朵常山院最好的花来。” “臣遵旨。” 周胤他们趴在墙上听不太清楚，只看见谢明雨叩拜之后便在院里左顾右盼的，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这是做什么？” “三殿下布置两日了，应当清楚这是在摘花啊。” “可他哪里像仔细找的样子。”周胤看得一脸不解，丝竹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两位少爷可别摔着了，赶紧下来吧。” 周胤低头，看见他手上捧着一盆东西，怪道：“那是什么？” “自然是少爷交给殿下的东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常山院 两人从树上跳下来，看清了丝竹手上捧着的东西，一盆水里装着绿油油的东西，上面点缀着白花，小巧可爱。周胤奇道：“这是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浮萍，但我也没见过浮萍开花啊。” “这确实是浮萍，浮萍非要特定气候时节才开花，花色素雅体态娇小，因此也没什么人注意。” 周淼听得这话便多嘴问一句：“那今日是大喜的日子，这花岂不是寓意不好？” “欸，那倒也未必，全看殿下怎么说了。” 且说着就看见谢明雨朝他们这边走来。 丝竹把小盆塞到周胤手中，使劲朝谢明雨挥了挥手。 谢明雨转个头就朝他们过来了。 “谢大人好，谢大人可要找什么花？” 谢明雨先行礼再笑答：“乱花渐欲迷人眼，我倒是不知道该摘哪一朵了。” “既然是皇上要，自然要最好的。” “各花入各眼，哪有最好一说，不过是看哪样最得圣心罢了。” 周胤听得半懂不懂，“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谢明雨低头一看，便拍手道：“这花刚好，殿下随我走一趟吧。” 周胤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谢明雨半推着走出了内院。周淼眼睛一转，便问丝竹：“管学士怎么想的，把无根之花献给皇上，皇上不动怒才怪。” 丝竹瞥他一眼，可不想被他套话，“你可别瞎说，这哪里是少爷送的，明明是探花郎和三殿下送的。”不同的人送同一种花都会是不同的效果，其中深意他也不敢揣测。 周淼翻了个白眼，他又不是傻子，哪里会看不出来其中有别的意思。 凉亭里说笑声不断，周围松柏苍翠越显幽隐清乐，燕几本来听着方垚训话的，余光瞟见了周胤，眉梢顿时提了提，低头向方垚耳语：“殿下来了，但愿陛下能像您说的那样配合。” “做戏那都是给外人看的，你要是不信我你自个儿跟陛下说去。” “我可不敢，一次就够了，再来一次陛下恨不得把我踢出京城。” “知道就好，安安静静看着吧。” 周文茂眯着眼远远地瞧他们过来，指了指谢明雨向诸生问道：“你们可看清探花郎带来的是什么？” “是……嘶，这好像是三殿下？” “对啊，这不是三殿下吗，没见着花啊。” “这怎么还带了个人过来呢？” 下面叽叽喳喳嘀嘀咕咕成一片，燕几淡淡地看着，心里没一点意外。 两人走到近前，周胤怯生生地把盆子放在地上，磕头跪拜。 “儿臣参见父皇。” 谢明雨也跟着跪拜，“皇上，这便是臣替您寻来的花。” “这是什么花？” “是浮萍之花。” 众人又一下炸开了，吵吵嚷嚷个不停，皇上咳了两声才让众人安静下来。 “爱卿选此花可有寓意？” “古人云：‘菱透浮萍绿锦池，夏莺千啭弄蔷薇’可见浮萍乃是夏日繁盛之景，浮萍开花更是条件严苛，需气候温和适宜，此时能见浮萍开花，当属春日的好兆头，今年北方定然不会常陷冷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常山院 此话一出当即有人反对：“探花郎这话可未必对，浮萍开花，便是北方都天气炎热，更别提南方了，如此一来南方岂非要大旱一场。” “这位兄台可是失言了，暂未发生之事怎能信口开河，还是在新科发榜之际，实在是不吉利。” “南方是否会大旱草民尚且不知，但南方已有疫病蔓延，若天气温暖潮湿，只怕情况会加重。” “这疫病来势汹汹，外面正议论纷纷呢。” 周文茂环顾一眼，问道：“南方的疫病还没蔓延到京城，外面怎么就议论纷纷了？” “南方百姓都往这边避难来了，京城消息灵通自然都知道了。” 皇帝点点头，并不愿在此事上多提，又说：“那这花还是不够好，你再为朕寻一朵来吧。” 周胤的目光在四座扫了一遍，突然出声：“父皇，儿臣觉得这花很好。” “哦？你说来与父皇听。” “世人皆说浮萍乃无根之草，生性飘零，无花无果，然而儿臣今日寻得浮萍开花只觉得心中大喜。有诗言‘诸生旧短褐，旅泛一浮萍’，各位学子离家远游求学便像这浮萍飘零于事，如今学有所成，便像浮萍开花，而儿臣日夜在常山院学习，无父母照料，也像这浮萍无依无靠，如今得见父皇，心里也乐开了花呢。”周胤跪拜下来，把盆子捧到皇上面前，“父皇怜惜浮萍便是怜惜天下学子，也是怜惜儿臣一片心意。” 周文茂脸上也不禁有些动容，把周胤拉起来亲自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这话是你自己想说，还是有人教你说？” “是儿臣自己想说。” 皇帝笑笑，有意无意瞥了燕几一眼。 燕几哑然，这话还真不是他教的。 “自你回来这么些日子，朕确实没有好好过问你，过些时日你便进宫学习一段时间吧，常山院虽好，未免冷清。” 周胤倒有些不情愿，“常山院很好，也不冷清，燕……师父说改日教我骑射呢。” “宫里的师父肯定比他教的好，你也不愿意？” “儿臣只觉得宫中并无与儿臣年纪相仿的玩伴，实在寂寞，何况皇子与庶民并无实质分别，与诸位学子共处，儿臣觉得更加自在。” 皇帝的脸色黯了黯，连燕几也默默给周胤使眼色，周胤只装作没看见。 皇帝叹了口气，只好改口：“行，你便在这里呆着，朕命一些公族子弟常来和你作伴，你可愿意。” 周胤还想拒绝，燕几瞪了他一眼，可算是把话收了回去，“儿臣谢过父皇。” 赏花过后又是琼林宴，直到傍晚燕几才回到常山院，周胤蹲在门口等他。 燕几看他一脸不高兴，问起来：“你今天这是怎么了？皇上让你去宫里呆着为什么不愿意？” “你前天还说要教我骑马呢，怎么从家里回来就变卦了？” 燕几想起父亲的事，脸色也不太好看，“事发突然，再说也不让你长呆，只是我下月恐怕要跟着二皇子去一趟南方。” “为什么突然要去南方？还是跟周琪，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没安什么好心。” “今天谢明雨提起南方旱灾疫病的事还不清楚缘由，朝廷上就已经有人想隐瞒，借这些书生的口说给百姓听，朝廷上那些想糊弄过去的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周琪本来听说南方有疫情就不想去，但之前就说了让他去巡视，他若此时推辞只会让人觉得他不堪大用，可是他去，我就不得不防着，再说，我也有些私事要办。” 之前在丞相府听说南方疫情被压下去便觉得诡异，如今皇上亲自安排浮萍一事，看来确实事出有因。 周胤还是闷闷不乐：“那就不能带上我吗？” “带你做什么，你去了岂不是还要人伺候，还是留在院子里老老实实读书吧，陛下都说了准许公族子弟进来陪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而且就算我走了，陛下也因为今日浮萍之说对你多加照拂，没人敢动你。” 周胤气鼓鼓地瞪着他，嘟囔道：“真没意思。” 燕几笑笑，然后把他拎起来丢去了自己的房间。 浮萍之说是做给外人看的，叫人不疑心他突然对三皇子的好，燕几心里也算有了着落，他和太子都不在朝中的日子，周胤也算有了靠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南方 丝竹替燕几铺好床铺，有些犹豫地问道：“少爷您当真要去南方？是陛下让你去的，还是你自己要去的？” “都有吧，正好南方不安定，我去看看也是应该。” “应该什么呀，皇上又不给你高点的官职，还要你管着管那的，咱们国公府是马背上出身，您不统领大军也就算了，可您身体不好，陛下怎么能让你去疫病高发的地方，可让我担心。” “为人臣子，为人效力也是应该的，我也想着要去南边找一个人。” “谁？” “你不认识的。” 那日菩真子走得匆忙，并未告诉他去哪里寻找，只是燕几想着他们初次见面是在灵州附近，或许可以去哪里找找线索。 “您是去找人，可二皇子那边可不这么看，肯定觉得您是去监视他们的，哪里会让您好过。” “他们又不是傻子，当然会有动作，管他什么动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燕几枕着胳膊望着空荡荡的屋顶，心里总有些不平静的感觉。 二皇子府确实没闲着，灯火通明，幕僚们齐聚一堂，自然是为今天皇上在常山院提起的关于南方时疫和三皇子的事。 周琪脸色算不上阴沉，也算不上好看，他只是没想到时疫的事还是放入了民间，也不知道是他父皇授意还是太子那边的人找事。 “虽说这里面一定有太子那边的人推波助澜，但若是皇上没这个意思，他们也不敢说出来动摇民心，殿下还是要早做准备啊。” “若说应对之策，殿下还是要尽快把那群人给处理了。” “是啊，那些山贼为财而来，若是被高价收买，我们就太被动了。” “可过河拆桥把他们逼急了又怕他们上京告御状，他们人多势众，又熟悉山林险地，我们恐怕没法控制。” 周琪扫了一眼在座三个臭皮匠，心情也不大好，这三个人虽不知道他全盘的计划，却也知道的太多了些，“此事并不留痕迹，父皇就算疑心派人去查，也查不出什么，倒是你们，口风紧一些，我不在京城的时候多留意周胤的动作，少让他跟父皇说些不该说的话。” “这三殿下不过十岁，想必不会有什么动作的。” 周琪冷笑，“他确实说不出什么，可那些穷酸书生未必，有燕几教他，定然是跟太子一条心的，养虎为患，你们多注意。” “是。” 第二日上朝，大臣们纷纷提起南方疫病之事，有的说让二皇子去，有的说不能去，说让二皇子去的，想来一部分是想二皇子折在那，一部分是想二皇子把这件大事办了好封王；说不能去的，一方面是担心二皇子真有所不测，二则是怀疑二皇子跟此事有关，想阻止周琪动手脚，至于混在这两派里面浑水摸鱼的也不少。 燕几站在最后面听得都快打哈欠，最后还是周文茂大手一挥，把周琪送去了南边。 等下了朝，燕几忙不迭地蹿去方垚那边。 “方大人，好久不见啊。” “昨天才见过，哪来的好久不见。” “很快就要好久不见了。” “看来陛下私下里给你通过气了。” “是啊，陛下看我这几日在京城里憋坏了，就要放我出去走走。”昨日周文茂离开常山院时便把他单独叫了去，密旨已经发下。 “路上多保重，林老头身体不好，你也多去看看他。” “老师那我自然要多去的，您也多跟他下下棋说说话。” “呿，就他那臭棋篓子，输了还耍赖，我可不惯他。”方垚一脸嘚瑟，嘴上虽嫌弃着，心里也没有多大怒意。 燕几笑笑，免不了奉承几句，“您是国手，自然不是旁人可比，都一把年纪的人了，何苦为这种小事赌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南方 两人正说着话，又看一面若寒霜的大臣脚步匆匆地往宫门追去。 燕几伸着脖子一看，了然：“史大人这是要去追二皇子吧。” 那老头子一脸端正方刚，可脑门上全是汗，二皇子可是他的亲外孙，一听到皇上说要二皇子去南方心疼的不行，朝上是没说什么，下来可要好好嘱咐一番。 “史务油滑得很，我看他不见得有多担心。倒是你，在南方一个帮手也没有，打算怎么办？” “陛下都开始怀疑了，那就有不小的破绽。” “这次去的可不止你一人，史务还求了他孙子一起跟着去，想来是想跟二皇子有个照应。” 燕几的眉毛皱了起来，“史元良？他？”这货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没事喜欢强抢民女盖着棉被纯聊天，让他去当真不是给二皇子拖后腿的？ “没办法，他儿子死得早，可不就等着孙子早早得功勋，理解理解。” 燕几一言难尽地点点头，想到自己要跟这种人呆上十天半个月就头疼不已。 回常山院的路上燕几又顺道去了趟相府，林羡鱼腰伤未好，近些日子都没去上朝，燕几也担心得很，到了相府李伯，丞相夫人还在给林羡鱼敷药，燕几等了一会才进去。 林羡鱼的精神看起来不怎么好，燕几顿时不知道该不该问那珠子的事，不过他不说林羡鱼也会提起，当即问道：“可是来拿珠子的？我这几日研究得差不多了，想着你来了正好可以跟你说道说道。” “老师发现了什么？” “这是朱雀元身，你也可以把它想象成朱雀的蛋。朱雀浴火涅槃，这个珠子就是它上一次留下来的糟粕，但对它是糟粕，对人就不一样了，戴在身上比暖玉还有效，情急时刻能活死人肉白骨，是难得地好东西。” “那老师用着正好，我也不必拿走了。” 林羡鱼摆了摆手，“这东西认主，除了主人谁都用不了，你给我也没用，倒是你怎么都甩不开它，定然已经把它纳入麾下了吧。” 燕几有些茫然，大方山朱雀出世那晚中间的空白到现在他都没想起来，突然又说起朱雀认主，他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个玩意儿？“老师说得太过玄妙，我可真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把神兽收了。” “你不记得也就罢了，好生收着吧，这东西少给人看。” 燕几谨慎地点头，把朱雀元身贴身放好，又和林羡鱼说了去南方的事。 说起南方的事，林羡鱼前些日子才组织粮草和赈款的押运，对此事也有些了解，“这次疫病来得突然，你也就走了一个月，南方突然爆发了疫病，说是一个村子被洪水淹了，死了百来人，因为地方偏僻没人管理，没想到有几个活着的就走到城里，没几天病死了，城里也陆陆续续倒了一大片。然而南方涝灾一般在五六月，每次来之前朝廷都已经收到消息，组织百姓撤离，这次没听说有大潮，陛下心生疑窦，可每次提起此事，总有大臣说要稳定民心不可声张，也不知道他们打得什么主意。” 燕几垂眸沉思，他也想不明白，就算这是二皇子借机敛财，也不该知情不报，若是流民蔓延，对京城也没有一点好处，还是说这人想等着这件事发酵到无可隐瞒再主动提出南下，为自己立威？若真是如此，当真是好狠毒的心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南方 周琪的心思他们不得而知，也不必多猜，倒是林羡鱼很在意燕几随行这件事。“若是二皇子有事隐瞒，你还是少生事，千万别惹祸上身。” “老师这话你说的太晚了，也不是第一天不对付，再说了，我去只是以办私事的名头，没有什么实权，碍不着他什么事，就算发现什么，我也一定全身而退，回京禀报圣上。” “你知道就好。”林羡鱼愁容不展，他知道陛下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来做一些不能摆在明面上的事，可他也担心自己的学生成为一枚棋子，更怕地是成为弃子。 而燕几又何尝不知，只是他更明白，若是他同父辈一样从军，莫说西北镇北侯麾下三十万中大半原是秦国公势力，就说他和太子的联系，皇帝怎么都不可能容下他。历朝历代，结党营私，外戚专权不在少数，退居幕后是他现在最好的选择，若是真有一天他不得不走上明面，那才是大祸临头。 “老师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何况为国效力哪里分什么台前幕后，无愧于心就好。” 林羡鱼长叹一声，无话可说。 离开相府时燕几的心情多了几分沉重，老师以前从不像今天这样嘱咐他良多，大概是岁月催人老，腰伤之后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他问过御医，老师的腰伤起码要躺三个月，恐怕就算伤好了，精神也大不如前了。 二皇子离京的事定在了五天后，皇子南巡自然要有所作为，因此皇上命户部准备第二批赈灾的粮款与周琪同行。这几日朝堂上风平浪静，周琪除了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也没有表现出焦急地神色。倒是安世荣每年的这个日子都称病在家，不知道打得什么主意。 而玄生门内确实寂静一片，连门徒都闭门不出。 四角的风铃无声无息，玄生门内仿佛不受时间的冲刷，在天地间停滞。安世荣静静地跪在一座石碑前，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 没人想到玄生门的主殿的巨大屏风后藏着一副白玉棺椁，棺椁前立着一块无字碑。 安世荣很清楚，棺椁里没有任何人，因为棺椁的主人已经身死魂消，命归天地。他永远记得八百多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雨天，那个时候朝代还不叫殷，天子也不姓周，世人尚且懵懂无知不分人魔，而不少人被魔气侵染相互厮杀。 那个雨天，敌人打到了北月关外，北月关一破直取国都，所有人都或喜或悲或庆幸或绝望地准备着逃难的行囊，直到一声沉闷的钟声回荡在整个城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劫后余生地喜悦充斥着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北月关守住了，他们不用迁都逃难了。 可他不高兴。 荼蘼仙死了，死的很安静，好像过眼云烟，甚至没人知道他来过。 安世荣还记得，那天自己正好一百岁，他的师父还像以往每年一样为他做了一碗长寿面，很是开心地跟他说：“三宝又长大一岁，不久就可以位列仙班了，等你有了各位仙友地照拂，师父也不用担心你的安危了。” 然后一转眼，这个人就不见了。 起初几年他也哭过闹过，再后来，他白了头发，打了一副棺椁，放进去了一封信，信上写着——祭吾师。有时候他也会躺进去，假装这个人还在，还能抱着他看星星。不过安世荣也明白，如果这人还在，他恐怕是要被逐出师门的。 “转眼已经八百多年了，师父，你看这人世间依旧如此不堪，你可曾后悔？” 安世荣轻轻落下一句，没有人回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章 南方 五天很快便过去，临走前燕几去了趟明溪山庄，与采璇所谈内容自然是有关周鉴和周胤的，太子离京两个月，消息虽然未断但有好有坏，看来一时半会回不来，眼见着他又要离开，虽然有皇帝担保周胤应当平安无虞，但人心难防，燕几还是拜托采璇照顾常山院两个小孩。 采璇说他操的心怪多的，燕几很是无奈。 至于其他事宜，燕几也问了下关于朱雀认主的事，采璇想起燕几刚回来时多了一道奇怪的气息，立刻伸手查探他的内腑，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你从小有寒症，命里缺火，水则过旺，之前观你内腑确实经脉瑟缩，虽气息充盈经脉却不开，这次回来大不一样，想来是朱雀补足了你内腑的五行之气。” “好端端的，它这个主未免认得太随便了吧。” “神兽常年不出世，上一次四兽齐出在五百年前，这些传说我们也只是耳闻，并不了解。” 有关朱雀在他体内的事还是潦潦无果，不过燕几想着没几天就要动身去南方找菩真子了，便先把事记下，当时在大方山菩真子对他提醒良多，想必是知道些什么的，就算找不到人，这事对他也没什么影响。 回到常山院，周胤还是那副愁眉苦脸，燕几知道他对自己不带他一起去颇有意见，既然没法两全，便连一句话都不跟周胤说。 小孩子没受过这样的冷落，赌气了半天又巴巴地跑回院子里倒水，硬是把燕几看笑了，抱胸站在廊下看周胤泄愤似地把水桶往水缸上磕。 “殿下，再这么用力缸都要被你砸烂了。” 周胤把水桶往井里一扔，气鼓鼓地坐在井沿上：“你要是不快点回来，我就不打水了，反正你们不在也不知道。” “那我就让周淼监督你，他那么懂事，肯定不会撒谎。” “你！”周胤气得脑袋上青筋都蹦出来了，又气又急，“他哪里懂事了！每天早上都是我督促他整理床铺的！” 燕几逗他逗得乐不可支，愣是把周胤惹得头发都炸起来才罢休。 “我就算走也不会走多久，南方潮热又有疫病，我可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上次是谁不管不顾冲进山寨里？那时候怎么不惜命了？” “喂！我到底是为了救谁啊？” 周胤恨恨踢了下水缸，小声回答：“我。” 燕几微弯嘴角，叮嘱道：“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好自己，陛下也说了庇护你，有时间可以回景央宫看看，也多留意留意你哥哥的消息，要是出了什么事就去明溪山庄找庄主，或者去找林大人方大人，再不济你还可以去国公府，虽然我家久不涉朝政，但还有那么点人情面子。” “哦。” “再有呢，骑马也可以找宫里的师傅学，等我回来要检查你的功课。” 周胤的脸颊抽了抽，想说反驳的话又不好意思。 “殿下，京城这边就交给你了。”燕几低沉的声音让周胤心里一震，连反驳都忘了，郑重地点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 南方 南方从中两分，东南西南各有特色，其中小辖区众多，文郡王的封地也算其一，不过这次二皇子和燕几去的是东南面，即疫病的源头，与呼猿河平行的瀚采江的下游，柳州武城。 路途遥远，史元良是跟着二皇子的车马的，燕几带着丝竹却游离在外，并不与他们同行。 一路上荒草渐长，山岚低啸，越接近武城流民越多，个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本该农忙的季节田地里一片片荒芜。四五月的良辰美景随着道路逐渐消弭，燕几一身白衣陪着白马实在显眼，路边即将饿死的人都眼巴巴的看着他，更有甚者直接冲上了抢，吓得乌啼差点把人踹飞。 眼见着就要到达武城，人却渐渐稀少了起来，走近一看，城门已经紧闭。 余晖下的武城一片死寂，守门的将士无精打采，几个难民凑在坍塌的草棚下也不知是死是活，几双空洞的眼睛盯着到来的人转，又很快看向黄土大地。 燕几皱着眉下马，走到城门前仔细观察了一遍，上面有不少血迹。站了只一小会便有官兵来赶他。 “没事别站在那，要住宿再往前走十里地。” “这位大哥，现在天色还早，为何不让进城了？” “不知道现在闹疫病吗？进去了就别想再出来。” “可我尚有亲人在城中，还请通融一下。” 将士打量了他一番，大概是觉得他气质清浅，竟没向他要张口费，“你要找就往前面找去，这城里都没什么活人了，有钱有权有点力气的早就离开了，我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普通人家，你的亲人说不定还活着呢，赶紧去吧。” 燕几心头大震，就算疫病厉害也不至于发作的这么快，这城门紧闭，上面血迹斑斑，不知有多少人困死在城里，况且这还是柳州州治所，真不敢想柳州其他地方是怎样的光景。虽如此，他还是不得不定下心神来道了声谢，骑上乌啼往前去。 行过十里，果然见到熙熙攘攘的人群，热闹归热闹，看起来也可怜，泷城本就比武城小了近一半，如今又塞进来武城大半的人口，着实拥挤。燕几还未到泷城门口便看见一堆一堆的人挤在城门下。好在官兵们调配有度，城门边还有粥铺，乌泱泱的人群驱散了不少死气。 燕几默默松了一口气，丝竹沉默了一路，终于发出些声音，“少爷，这疫病的情况可比京城里的人想象的严重多了。” “都这么严重了，竟还能压下来，这才是最奇怪的。” “城都封了，死人哪能说话？” 燕几的眉头紧压着，总觉得这事有点奇怪。 他们下马接受盘查后往城里走去，泷城似乎并没有受到疫病的困扰，大街上虽然有些冷清，但人的脸上没见着担惊受怕的神色，连路边的青楼还在花枝招展。两人随便找了家客栈住下，本来想直接去找刺史，但刺史未必肯见他们，还是要等二皇子和赈灾物资到来。 燕几估算着还有两三天时间，打算去出事的村子走一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 南方 陈家村离武城不远，只一座山头的距离，燕几第二天一大早就站在了山脚下，可他没想到在这碰见了菩真子。 菩真子还是那副老样子，看起来破破烂烂，实际上处处玄机。燕几看到他时着实意外，他还没去找人呢，人就自己到了他面前。 “没想到竟在这里碰见了前辈。” 菩真子觉得稀奇：“今天怎么叫上前辈了？看来是有事求老夫啊。” 燕几不觉尴尬，直白道：“确实有事相求，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哦？我还以为眼下这件事在你心里是天大的事。” “疫病一事是天大的事，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敢劳烦。”食君禄者为君分忧，食天下粟者为天下分忧，若是牵扯天下的事，事事都要劳烦方外之人，他们又有何颜面面对苍生。 菩真子笑了笑，心中有些感慨，“痴儿莫若此啊。上山吧。” 燕几把丝竹留在了山下，毕竟丝竹不会法术也没有武艺，有菩真子在，还是别叫他拖后腿得好。 荒山野径，浓雾弥漫，树枝在浓雾中搅弄，宛如鬼影，天上无月亦无星，似是鬼魅遮天妖魔横行。两人上山的速度并不快，一来怕浓雾盖住视线，二来怕危险暗伏，菩真子似乎对这条路很熟悉，林间方位多变也不见迷失。 燕几心中有疑惑，也不知该不该开口，直到菩真子善解人意地问他：“我玄门本不该管人间事，公子可知我为何插手？” “那只能说这事不是人间事。” “算是人间事，也不算人间事，一半归你，一半归我。” “既然前辈有心，为何不早来阻止？” “我等你来，足有半月了。” 燕几怔然，看来这事果然不是死人身上带的病这么简单，菩真子确实不问世事，若是真要帮他，大方山就出手了。“前辈是否知道些什么？” “说来也巧，几十年前我路过此处，偶遇一位医者，他根骨不错，悟性极好，若是走上修真一途必然前途无量，但他没有答应，说自己治病救人不为名不为利，只求一方老小平安无事，我念其心善，赐他神魂强健异于旁人，若危难时可魂魄离体暂寻一处安身，算来，他也近耄耋之年了。” 话语刚落，白雾中忽地闪过一条黑影，刺骨的阴风扫过四周，燕几顿时寒毛倒竖，菩真子也停下了脚步。 周围恢复了平静，刚才的黑影仿佛是他们的幻觉。然而燕几一抬脚，又有黑影从旁边蹿出来，他把脚放下，黑影又不动了。如此反复了几次，燕几明白了这黑影是存心阻拦他们上山，于是朝菩真子看去。菩真子很淡定，往旁边一招手，一个虚影便显现出来。 内里白晃晃的，周围一圈却像沾了碳粉一般黑。 是个年近耄耋的老人，背上背着药篓，手上还握着纸笔，衣帽皆是麻布做，清贫者，一目了然。 “这是前辈所说的医者？” 那虚影见了他们，僵硬的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苦笑，“仙者您果然来了！此地危险，快让这位小兄弟离开吧。” “发生了何事？” 鬼魂紧张地朝四处看了看，谨慎道：“他们正在抓我，我是看见仙者您才敢出来，请带我速速离开！” 菩真子手一翻把袖子露出来，虚影化作一道光钻进了袖子里，山风忽然大作，浓雾好像有了实体，纷纷化作利爪向他们袭来，菩真子神色一凛，抓住燕几的手便朝旁边避开，他口中默念口诀，燕几感觉身边空间一阵扭曲，画面一转他们竟出现在了山脚下，丝竹在他们脚边无精打采地蹲着，被突然出现的人吓得乱叫，登时蹿到一棵树上去。 等他看清楚人，又叫：“少爷，你们，你们怎么突然下来了，吓得我魂都快没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章 南方 燕几没理他，侧身看向山上黑压压一片，浓雾仿佛海水把整座山围得一丝不漏，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传来。 菩真子朝丝竹勾勾手，突然严肃说：“你若是再叫大点声，山上就有东西下来咬断你的脖子。” 丝竹吓得缩了缩脖子，菩真子看他噤若寒蝉，突兀大笑起来，丝竹这才明白菩真子是故意逗他的，呲溜一下从树上滑下来，红着脸蹿到了燕几身后。 树林中似乎有好多双眼睛看着他们，但似乎碍于某种原因并没有出来。燕几小声问：“前辈，树林里这些东西就是刚刚追魂魄的那些？” 菩真子收敛笑容，冷冷地看了树林一眼，带着他们往城里走。 小二看见他们离开不久便带了个道士回来，以为他们是请道士驱邪为自己治病的，眼底带上些鄙夷，燕几听见他小声嘀咕：“信巫不信医，傻。”有些抱歉朝菩真子看了一眼，好在菩真子并不感到冒犯，反而很赞赏地看了小二一眼。 “以前讳疾忌医的可多了，现在倒是比以前好多了。” “看来前辈经历过许多岁月了。” “确实不少。” 三人进屋，菩真子倒了点水在杯子里，朝手沾上水之后在空气中比划了几下，剩下两个普通人都感觉屋外的声音小了不少，明明还是这个房间，却又不像这个房间。 “这是……” “结界已立，外人听不见我们说话。”菩真子把医者放出来，白色虚影周围的黑色似乎比之前要淡了些，他朝菩真子鞠了一躬，甚是沉痛地道谢，随后又向燕几他们自我介绍：“在下吕粟，乃是出云谷的医者，初见各位，承蒙照顾。” 丝竹还是第一次见鬼，吓得又往墙边缩了缩。 “我可是算到你安全无虞，怎么变得如此狼狈，还沾上了魔气？”菩真子向他撒了一把粉，黑色的边缘消融露出白色的内里。 吕粟的表情称得上一言难尽，“这事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陈家村地处偏僻，虽然临着武城，却因四周环山而无人问津，可一个月前，有一群人翻山而来，在他们村子外敲敲打打的，一开始大家以为他们是一锅儿（盗墓贼），但后来看他们声势越来越大，甚至有人拿着锃亮的兵器在村外巡视，村民们渐渐不敢猜了。 大概过了三四天的样子，这些人果然挖出了什么东西，那是个星垂月落的日子，乌云把整片天遮得没有一丝光线，就连村里的烛火都没有一点温度。 吕粟还记得他那时在写药方，屋外有隐约有黑影浮现，随后便传来诡异的敲门声，吕粟早在那群人到来时留了个心眼，因此并没有开门，但他没有想到当时全村只剩下他一个活人。 “我用了您教我的方法魂魄离体，便看见村里几十个僵尸，那可全是村里的百姓啊！我看见他们中间站着一个身形佝偻的黑玩意，它朝我看过来，我差点就被它那双红眼睛吸进去，而之前那些人也都看得见我，拿出法器就要抓我，我不敢久留才进山，幸好我采药数十年，对山里无比了解，东躲西藏的，今天才等到您来，至于身上这些黑气，我着实不知道怎么回事，雾里似乎有东西，我一沾上就疼得不行。” 菩真子两条眉毛都快拧在一起。 “那跑进城的人又是怎么回事？”燕几问。 “那就是那个怪物！” “这种怪物我倒是听过，据说飞尸吸纳精魄数百年之后就成了‘魃’，不仅可以变换形态迷惑人，最重要的是，可以请瘟神。但据我所知，武城附近别说飞尸，就连白僵都未出现过，这个‘魃’恐怕不是自然而生，您说呢，道长？”燕几看着菩真子痛心疾首的表情，就知道这事恐怕和菩真子脱不了关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章 南方 “唉，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菩真子梗了一下，解释道：“这种可以叫‘魃’，只是比普通的魃弱一些，它由尸体沾染魔气之后直接幻化。” “魔气这种东西似乎只在话本里听说过，而且最近的记录似乎是在八百多年前，有史书记载北月关外游牧部族被魔气侵染，大举进犯中土，直到一位大能出手将魔气镇压，中土才得以反败为胜。若是真有魔气入侵，不知是否还能寻到这位大能？” 提起这件事，菩真子的脸色有些僵硬。 燕几看他脸色诡异，歪头问道：“前辈认识？” “你所言大能正是家师。” 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燕几微喜：“那敢问尊师现在何处？” 菩真子沉默了一阵，沉痛道：“八百年前北月关一战，身陨。” 燕几怔了怔，他以为这些人通天彻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想到竟等到这样的答案，“抱歉。” “无妨。如今的魔气不算多，找到源头用你的南明离火也可以消除。” “南明离火，朱雀之火，怪不得前辈在这等我，可惜我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收服了朱雀，更别提怎么用它的火了。” “这倒是不必担心，你到时候按我说的做就好了。”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只是我们刚才下来时就看见林子里藏着那些人，如何避开他们的耳目？” 菩真子抬头看向吕粟，“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不到十人。” “奇也怪哉，我见他们不过是普通人，却算不出他们的气息。”菩真子眉头紧锁，他心里有数，却不知如何开口，有些含糊道：“这些人实力不强，主要是有后台庇佑，我倒是不怕，想必你们也不怕。” 燕几当然是不怕的，但他有些担心吕粟，都说魃吃人精魄，这大夫好不容易逃出来，若是被那些人发现了恐怕要魂飞魄散。“吕先生得留在客栈里。” 吕粟却很快反驳了他，“我不能留在客栈里，外面那么多病人，我家里还有些治疫病的藏书，说不定有用，我得拿回来。” “您只剩魂魄，再去冒险恐怕不合适。” 吕粟显得有些急了，“救人性命的事，冒险也值得，我在山上被困了十多天，都不知道外面成了什么样子，听你们武城都快死光了，你还不让我去看看，这是要了我的命啊！总归我现在孑然一身，不怕死，必须得出去看看。” 吕粟如此坚持，他们也不好推辞，菩真子再把他收进袖子里，三人一眨眼又出现在了山脚下，这次的山显得比之前更阴沉了，浓重的雾气几乎凝聚成形，想阻止他们上山。 菩真子伸手一指，一条金光从他指尖飞出，把浓雾辟出一条通路，他确实实力深厚，这些让人不寒而栗的场景在他看来不过是小儿科。 他们越往山上走雾气越浓，几乎化作一道凝实的墙堵住他们的去路，连菩真子指尖的光都弱下去。 行过不知多久，眼前的浓雾中猛然出现了一个黑影，菩真子停下脚步把他们护在身后。 黑影魁梧壮硕，低沉的“嗬嗬”声从那处传来，燕几听着周围的声响，又多了六七个人的脚步声，默默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魃的攻击十分迅猛，几乎不等他们看清便冲了过来，然而这些在菩真子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随手挥了挥袖子，魃便整个飞出去，摔进了浓雾里。 那些隐藏在雾中的人似乎没想到有人这么强，只默默地躲在一边不敢贸然出手。但菩真子并没有追击，他甚至没有看那些人一眼。那些人见他没有追究的意思，竟然默默地退出了这块区域，就好像只是突然来扰乱一下他们的注意一般。 菩真子朝燕几招了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 “山路上有法阵，你别跟着我走丢了。” 燕几有些踌躇，“这些人不用解决吗？” “他们是能阻止你还是能阻止我？” 燕几心想阻止你应该做不到，但阻止我还是绰绰有余。 菩真子修炼一千年有余，从未插手人间事，如今带燕几他们进入陈家村的结界轻而易举，如果不是魔气不除魃不死，他早就让那个怪物毙命。 逐渐接近陈家村，雾气反而不那么重了。远远地看着一座小村子，只觉得阴沉沉没有一点生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章 南方 随着视野逐渐清明，燕几也渐渐放松下来，菩真子还是那副轻松的神情，燕几却有些事想问他。 “刚才为什么放走那些人？他们既然把魔气放出来，定然是丧心病狂之人，与其放虎归山，不如就地正法。” “自我入师门起，师父便教我们不可对凡人动手，就算他们真有什么错，也必须用凡人的法度制裁，不然以我们的力量，岂不是可以将他人随意践踏？” “此话有理，可惜这样的事，只怕凡人的法度也无法判断。人间不曾出现魔气已有八百多年，这些事早已成为传说，哪里有律法判断这些事？若不是我亲眼见你施展身手，我也是断不会信的。”燕几有些惆怅，在他眼里并无神佛，既然如此，这些修道之人也不过是更强的人而已，可他们偏偏要把自己摘出去，如此一来，共生变成了割裂。 “这确实也是一个问题，可惜如今修真一途还没有人仔细想过与凡间联系。” 燕几听到这话又想起一事，“前辈可知我朝国师安世荣？” 听到这个名字菩真子感觉自己的心头又梗了一口血，“早有耳闻。” “他也是修真一途，为何要入我朝当国师，岂不是沾满红尘？” “每个人选择不同罢了，不过万事皆有因果，他若是故意打破凡间的平衡，自然会受到天谴。” 燕几眨了眨眼，感觉菩真子话里有话，似乎对安世荣的所作所为都十分清楚。 眼见着陈家村就要到了，菩真子在半空中划了一条线，无形的空气仿佛被撕裂了一条口子，大股的阴风吹散了浓重的雾气。陈家村已经成了埋尸地，不宜有水，因此他们进去的时候土地已经开始皲裂了。 那些还有魄附在身体上的走尸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晃悠着，他们本来过得平凡而幸福，春天看花夏天看雨，秋天硕果累累，冬天白雪纷飞，山中虽然清贫，却也充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有时候也能去武城里转转，感受世间的繁华。 人世间大多数人都是如此，不管富有贫穷，也不过生死二字，为不死而生。可很多时候人和人的命运也相差太大。 燕几看见站在村口的那个姑娘，还不及他的肩高，扎着两个麻花辫，愣愣地看着唯一一条通往村外的路。看来她心灵纯净，即使变成了走尸也不会伤人。 菩真子的袖子猛地震了几下，吕粟的魂魄从袖子里飞出来，他看着姑娘的样子，愣怔的说不出话来。 燕几听见他颤颤巍巍叫了声“叶子”，小姑娘的脑袋微微抬起来了一点，无神的双眼看向他的方向。 “她怎么会在这里？”吕粟的声音又惊又气，他似乎有些失控，可这里没有可以发泄的地方。 “这位姑娘有什么怪异之处？” “她，她是……”吕粟语塞，颤抖着手抚摸她的头顶，他流不出泪，只余满眼怆然，“她……是我的一位故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章 南方 叶姝是吕粟的同门师妹。 有些人一出生就是不同的，叶姝也算其中之一，从她出生起，她的眼睛就能看见别人的寿命。她的父亲算是村里有名的大夫，母亲也是刺绣人家的女儿，那时候村子里对他们一家都客客气气的，连她出生那天都来了许多人送礼。 可惜与众不同的人注定要受到排挤。 等她长大一些，学会了说话，和父亲一起出诊的时候看到一些老人和病人，她会不解地问他们，“为什么你肩上的蜡烛快熄了？”那些蜡烛是人的寿命。 人人都说童言无忌，可正因为如此，才叫人害怕，她才两三岁，哪里懂得人心的恐惧。 这件事最终传进他父母的耳朵里，母亲抱着她哭，父亲没日没夜地叹气，叫她以后再别说这样的话，村里也没人跟她玩，还说她是个报丧鬼。 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也渐渐懂得，没人愿意听见别人宣布自己的死期。 十八岁的时候，家里为她说了一门亲事，成亲当晚碧云村突发瘟疫，父母暴毙，隔壁村的迎亲轿子在半路上撤了回去。 那一夜她看见满村的烛火渐渐熄灭，她连为父母悲哭的时间都没有，起身拽下了红盖头，拎着父亲的药箱在邻里间奔走。 可村里没有人愿意见她，他们说她是不祥的人，因为她惹怒了神明，不配成亲，所以全村才会突发瘟疫。 那些火烛就像灼烧着她的心头，疼得她手都在颤抖，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在她面前死去。 她是一名大夫，一名救死扶伤的医者，她想救活所有人，可惜她办不到。 父亲在亲手教她学医之前，曾经问她是否真的能看见所有人的寿命。 “你想学医，为父有些话想要问你。你曾经能看见别人的寿命，现在还能看见吗。” 叶姝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不怕自己做的是无用功？” “可，父亲，孩儿不觉得这是无用功，能看见寿命不是让我知道我救不活他们，而是让我知道我还有机会救他们，也许有些人明天就要死了，可是如果我能像父亲一样厉害，我就可以让他们多活一天、两天，甚至是很多年。” “假如有一天，所有人都误会你，你还会去救他们吗？” “父亲，你也说过医者仁心，不管他们是否误会我，我都要救，误会总能说清，但生命不可回头。” 叶姝还记得那次父亲笑得很畅快，他说，“医者也是与天争命的人，要在阎王手下求长生。” 那场瘟疫蔓延了半个月后。吕粟是第一个被救活的人，他那时候不过十岁，家里穷买不起药，一个人跑到停尸房等死。他没想到叶姝那停尸房的死人做实验，阴差阳错地把他救了下来。他睁开眼就看见那个姑娘盯着他又哭又笑。 与天争命，她做到了。 吕粟是村里猎户的孩子，可惜家人死光了，叶姝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便天天跑出去抓兔子给叶姝，有时间就陪在她旁边看她研究治疗瘟疫的方子。他大字不识几个，但叶姝天天念叨的那几味药材他也渐渐记了下来。 时间又过了半个月，他的病好全了，叶姝的方子也研究完成了。他从来没看见叶姝像那天一样高兴，她拿着药方冲出去，说要给别人治病，说着说着竟然咳嗽起来。 所有人都怕极了，把她赶出了村子。 吕粟和他们据理力争，却也被赶了出去。 叶姝知道自己得的不是瘟疫，只是普通的风寒而已，但没有人信她。他们没有钱，在山里也没有地方生活，好在碰到了一路从城里来的医队，他们看中了叶姝手里的药方。 叶姝确实不在乎虚名，只要能救人，把药方白给出去也无所谓，医队看重她的人品，收了她的药方留给她一些食物和水，还问她要不要送她去城里。叶姝没有同意，她就想留在村外，等那些父老乡亲安好。 那是吕粟第一次和她发生争执，说她不该为这些不值得的人浪费时间。叶姝那晚沉默了很久，直到半夜吕粟才迷迷糊糊听到她说，“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药方到底能不能救人罢了，有时候我想，他们怎么样我都可以不在乎，但我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医术，父亲说这是与天争命的活，我就觉得自己能争过天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吕粟把那晚的话记了一辈子，人生何其短暂，他们如同蜉蝣，却也奋力前行。 叶姝是被活活烧死的，医队用她的药方救活了全村的人，可她回去清理父母遗物的时候却被人绑了起来，不知从哪来的巫者对那些愚昧的村民说她是罪人，只要烧了她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灾难。 那个时候药还没全见效，不少人竟相信了这样的说辞。 他们狂叫着，怒吼着，巫师带着鬼怪的面具在土地上蹦跳。他被绑起来扔在一边，看着叶姝被架上刑架。那天的火烧红了整片天，焦黑的人影在红黄交错的火焰里，显得孤寂又可笑。火舌把叶姝的生命吞噬干净，她从来没看过自己肩上的烛火，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是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从古至今，愚昧的人太多，真正可笑的人也太多。 吕粟抱着叶姝的骨头渣茫然地走在山路上，他想问叶姝后不后悔，可惜叶姝听不见了，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剩下。 再后来，他遇到了出云谷的仙者，仙者收他为徒，还念在叶姝的赤子之心，将她重新投入莲花中养大。他本来想杀了那些人的，要不是为了等叶姝重生，他不会走上学医这条路。 他四十岁的时候到了离开师门的年纪，回到了已经变成陈家村的碧云村。所有的一切都变样了，他看见村外有一座仙姝庙，问过才知道是他们离开后，医队回访为叶姝做了证明，村民们心中有愧，为她修建了这座庙。 吕粟那日跪在神庙里又哭又笑，愤恨多年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荡荡，那里本来该像瀑布一样倾泄的怨怼被硬生生塞回泉眼里，憋得他好生难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章 南方 这样的故事似乎很难有这样的结尾，大多数都是不思悔改。吕粟既觉得值又觉得不值，等到他七老八十了，才等到了叶姝的重生，叶姝从小就对医书感兴趣，吕粟试过让她转移兴趣，却没有成功。 吕粟曾经旁敲侧击地问她：“若是别人不信你，把救命恩人当成了仇人，还要选择这条路吗？” 那时叶姝也才十岁，她回答：“他们恨不恨我是他们的事，我救不救人是我的事，天底下好坏对半，我不可能为了其中一半放弃另一半，何况，我就是想救人而已。” 十年饮冰，热血难凉。 如今叶姝好不容易十五岁了，吕粟一个月前叫她去京城游学，想给她一个更好的天地，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她明明，明明应该已经离开了啊！我是亲眼看着她离开柳州的！” 菩真子伸手把叶姝招了过来，小姑娘眼睛里没有神采，似乎有一点意识。菩真子一探，说道：“她是金莲体，这些人法力低微，造出来的魔气无法伤她，又觉得她的魂魄是大补，才吸了魂留下魄丢在这里。” 吕粟听到她魂魄分离，自己也急得打转。 “待会把魔气源头封住再把魃杀了，说不定能找到她的魂。” 听了这话，吕粟悬着的心微微落下，催促道：“那我们赶紧吧。” “你可还记得他们挖的是哪里？” “记得，就在仙姝庙后面。” 仙姝庙在村子的尽头，要穿过整个村子才能到达。 不过此时没有阵法，菩真子可以缩地成寸。他带着一人一鬼，转眼便到了仙姝庙后面，果然看见浓重的黑雾。他们身后是精致的神庙，一看就是被人精心修缮过的，村里的人不像有财力的样子，应该是吕粟做的。 “这里就是魔气源头，他们倒也厉害，竟然凭借凡人之躯撕开了通道。”菩真子摇了摇头，很是忧心。 燕几突然被他拽住了手，他还没来得及问，便感觉有一股炁从交握的地方传上来。 “闭眼，凝神，感受炁的流向。” 燕几照做，渐渐感受到那股炁冲向他的丹田之处，仿佛有东西要破土而出。 片刻之后，他恍惚听见一阵鸟鸣。丹田中如岩浆沸腾时热气一丝丝钻出地心的感觉，热气冲进了他的四肢百骸，十个指尖烫得骇人。 他猛然睁开了眼睛，看见炫目的金色火焰凝聚在他指尖，菩真子松开他的手，示意他将火放进裂口。 南明离火与黑雾相触，顿时消下去一大片，但因为源头还在，很快卷土重来。燕几撑开手掌，火焰越发旺盛，额上很快浮出了一层汗，他感觉自己内腑有东西被源源不断地抽走，照玄门的话来说，就是灵气在被吸干。 菩真子借着他手上的光看去，终于看清了藏在浓雾里的裂口，手掌一推，便把燕几的手压下去，刚刚覆盖在源头上。 只见他左手二指翻动，在空中又画了一道符，就着燕几压制魔气的时间将符猛地按下去。 大地似乎发出了一声轻响，从裂口四溢如丝线不断的魔气像被剪刀剪断了一样，浓重的黑雾倏忽间消散了一大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章 南方 然而魔气不会这样顺从，燕几感到一股极大的力量推挤他的手，而他掌上的火焰也渐渐弱下去。那股推挤的力量仿佛变成了尖锥，刺得他生疼。 身上的力量像洪水泄了闸，不受他控制地朝掌中汇聚，眼见黑白交替，太阳穴隐隐作痛，五感似乎被封闭了，他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也感受不到空气的流动。 这仿佛是一种酷刑，撕裂的痛处从他的丹田处传来，牙龈被咬出了血，他朦胧中看见了一个金红色的身影，带着尖锐的鸣叫冲破了桎梏，随后整个人泄了气，软得像个面条一样掉在地上，昏了过去，昏迷前他陡然想起，他们好像忽略了一个细节。 裂口彻底封印住了。山间雾气由浓转淡，菩真子看了眼地上趴着的狼狈不堪的少年，苦恼又欣慰地叹气：“朱雀真火算是激发出来了，人怎么就晕过去了呢？这可真是不好办。” 吕粟上去探他的鼻息，发现自己感受不到气息吓了一跳，突然想起自己是个魂魄才镇定下来。 “仙长，这位公子怎么办？这荒山野岭的，总不能把他一个人丢这。” 菩真子瞥他一眼，把燕几拎起来塞进了袖子里，然后伸手把吕粟也塞进了袖子里。 收妖这种事，他一个人就够了。 没有了雾气的掩盖，那些人的行踪在他的神识范围内一览无余，掐指算了个方向便往那方去。 柳州一片混乱，远在凉城的城主府竟也难得的热闹。 安世荣站在大殿中央背对着跪下的一干门徒，地上散落着崩了线的竹简，四周门框被削地坑坑洼洼。 七门徒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的模样，这不过是国师的一个□□，要是本尊驾临恐怕连城主府都掀了去。 周琪赶来的时候竟觉得有些好笑，扇子拍在手上多了些戏谑的意味。 “怎么了？突然发这么大脾气，可不像你。” 安世荣没心情听他笑话自己，回过身来瞪他一眼。周琪抬抬下巴，让跪着的人全都出去，顺便把门带上。 安世荣冷冷地看着他。 周琪好言好语地劝导：“要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你与我来说说，我定然想尽办法帮你解决。” 安世荣冷笑：“我都解决不了的事，你拿什么来解决？” 周琪好歹是个皇子，被他一句话刺得有些恼，微微蹙了下眉，又把这股恼意压下去，“既然是无法解决的事，又何必气坏自己的身体。” 安世荣看了他半晌，寒声道：“裂口被封住了，计划失败了。” 周琪一怔，“怎会！你不是说天下除你之外再无人可破处此阵？” 安世荣垂眸，眼睫下晦暗不明。 “天下除我的师门外，确实无人可破此阵，没想到他消失五百多年，还是出现了。”他抬头看向远处的霞光，仿佛看见了火红的朱雀冲天而起。 自万年前灵力便开始枯竭，如今世界上的灵力远不够人修行，那几个凡人在他的指引下设下的阵法虽然简陋，但挡住这片土地的修行者还是绰绰有余，然而菩真子是天外人，是他跟他一样的千年大能，这些阵法在在他眼中犹如无物。 原来所谓的避世修行都是假象，该来的，总会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章 南方 藏在袖子下的手微微颤抖，胸中鼓胀的情绪压得他难受，他觉得自己是太恨太气，可是心脏角落里溢出了一丝无法回避的欣喜。 周琪看他脸色阴晴不定，轻咳了一声：“就算阵破了也无妨，本来用走尸做军队就有点冒险，如今实验失败，也可以尽快赶去柳州驱疫了。” 安世荣瞥了他一眼，寒声道：“那是你的事，我要先过去一趟，有事你自己解决。”说完便化作了一道光，匆匆离开了凉城。 周琪欲语还休，放下阻拦的手，心情烦躁地捋了捋头发，随后叫来了心腹，交代他们把那伙人清理干净，别露出马脚。 燕几醒来的时候看见了一片虚无，他尚不知这是何处，身体倒是像被车碾过一样筋骨皮全在疼。直到他看见了萤火般的亮光，定睛一瞧，原来是吕粟。 “仙者说你起码要睡一刻钟，没想到这么快就醒了，仙者说你醒了就把这个吃下，会恢复得快一些。” 燕几脑子里胀胀的，吃完药才觉得身体充盈起来，他凝神打坐了片刻，感觉已经无碍。 吕粟坐在他对面，嘴角隐隐有笑意，见他好些了，忍不住跟他攀谈。 “听说阁下也是从京城来的，叶子若是能恢复如初，也会去京城，若是有缘还会相见。” 燕几看了他一眼，有些踌躇地问道：“你让她恰好一个月离开，真的是为了游学吗？” 吕粟沉默了下来。 “她一个小姑娘，无亲无故，你这么在意她，就不怕她受到伤害。” 吕粟看向了别的地方，并不愿意正视这个问题。 “其实你早就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吧，出云谷谷主也是一名散仙，你作为他为数不多的几位弟子，不会一点这种知识都不知道，所以你让叶姝离开，是想让她避难，而你留下，是想亲眼见证他们的灭亡。” 吕粟摆正面孔，之前他虽然苍老，眼神却明亮，如今却昏暗如残灯。“这些只不过是你的猜测而已。” 燕几点点头，“确实，毕竟若我像你一样亲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只会替她觉得不值，想替她报仇，想发泄自己那点被他们微不足道的愧疚堵住的愤恨。” 吕粟缓缓低下头，把脸埋在自己的双臂之间，如果他还有身体，现在必定是老泪纵横，可惜魂魄是没有眼泪的，哭不出来的感觉，就像看着叶姝灰飞烟灭一样无力。 “你猜的不全对，也不全错。我确实是让她去避难的，可我没想过让所有人陪葬。”他们确实该死，可他们是叶姝拼命想要救的人，所以他不能让他们死，“我曾想杀了他们，可我看到他们建的那座庙，又觉得叶姝的坚持不是一无所得，我不想让她的心血全都白费。让她先行离开，只是隐约感觉有问题，我没想到会死这么多人……更没想到她会跑回来……” 吕粟紧抓着头发，自责内疚像一片片利刃切割着他的神志。他边哭着，又发出自嘲的笑声：“这大概就是命吧，什么与天争命，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人，哪里抵得住命运的倾轧。” 燕几静默地看着他发疯，直到他稍微安静点了，才缓缓说道：“人总是在自己无力的时候说这是命，无非是掩饰自己的弱小，如果能更强大一些，强大到无所畏惧，或许就不会这么茫然无措，也不会告诉自己这就是命。” 他想，若是将来有一天他也会眼睁睁看着自己众叛亲离，一定要让自己强大到无可匹敌，不会因为无能为力而痛苦悔恨。人若不胜天，便会有生离死别，求不得，放不下，人若不争命，便会是浑浑噩噩，无所知，无所觉。他不想变成这样的人。 他所求太多，求家国安定，父母长寿，兄妹和睦，若他不争，便是洪流中的砂砾，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不得不说，即使叶姝过分固执，燕几还是对她深感钦佩，毕竟能如飞蛾扑火一样去追寻一件事，世间少有，他看向吕粟继续说道：“你说出这样的话，真叫她寒心，她向天争命争得从来不是自己的得失，她为的是天下医者能够屹立不倒，为的是向世人证明医比命数更可信，也许碧云村很小，但他们已经有了愧悔之心，那一切就值得。先驱虽死，薪火可传，你不该忘了她说的话。 成为更强大的人，就能保护更多的人，能将她的心愿传承的更久更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章 南方 吕粟怔怔地停在那，燕几也不知道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多少。 虚无的空间里传来一阵响声，他们一齐抬头看去，高处传来一阵亮光。燕几感觉身体一轻，缓缓飘出了袖子。 菩真子已经把魃解决了，地上留着一堆黑色的粉末。菩真子看他们脸色有异，大概也知道他们在袖子里说了什么，也不多问，他侧身让出一条路，让吕粟看见已经被魃融合成一团的魂。 吕粟方才颓废的神色全都不见了，眼睛灵活地在混乱的魂堆里梭巡，他看见了那个扎着两根麻花辫的小姑娘，整个魂魄都亮起来。 菩真子见他安心了，拿出个玉瓶把他们全都装起来。这些魂魄已经收到魃的侵蚀，只能用玉养魂，至于能不能恢复如初，全凭造化。 陈家村的屏障已经被破了，菩真子带着他们进入陈家村，看见那些走尸懵懵懂懂地循着人的气味往山上走。但这次菩真子并没有直接出手让他们停下，而是让燕几去找了些木头和绳子堪堪将他们围住。 燕几没想到有了大仙帮忙还要做体力活，问菩真子为何不能对这些走尸用法术。 没想到菩真子的回答出乎他意料，“要保存灵力的嘛，这大地灵气微弱，我也很累的。” 燕几扯了扯嘴角，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菩真子让吕粟和燕几先去找药方，自己则在这里把混成一团的魂魄分离，吕粟本想留下来看，燕几劝他不要影响菩真子做事他才低下头和燕几一起进屋整理药方。 菩真子的屋子里很干净，有一个坐堂的地方和有两个小隔间，屋子里弥漫着略微呛人的草药味，但吕粟魂魄离体大半个月，身体早已腐烂，混在草药味里便有些怪异。 燕几用羊皮布包在手上把吕粟的身体用草席裹了扛到后院，再用艾草把房子里里外外熏了一遍才开始找药方。 据说那药方还是叶姝留下来的，那个时候的时间和温度与现在相差不大，照吕粟所见和他们描述，病症也十分相似，这药方应该算得上对症，但这只是雏形，还要进行具体的研究。 燕几按照吕粟的指挥，在书柜里找到了不少相关的书和一张方子，看笔记不像是女子的字，倒像是吕粟写的。 “你确定就是这张？当时不是被医队拿走了吗？” “那时候她每天都研究这些东西，我天天看也就记下来了，当时只是记着她的恩情，没想到如今派上了大用场。” 燕几把药方收起来，武城死了一大片还没得到清理，也不知是以前的存档丢了还是医馆在慌乱之中没有带上。 此时夕阳半斜，枝上黄昏最好，菩真子把魂魄分离完也感到有一丝力不从心，他面前站着的一个镀着金光的魂魄，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小姑娘，小姑娘眼睛里没有神采，但嘴巴还在一动一动地说着什么。 菩真子拍了拍她的头，略微无奈地叹息。 叶姝的魂魄本是重生而成，这次受损严重，就算醒来，恐怕也只能当一辈子的傻子。菩真子看着她，仿佛看到曾经为人族灰飞烟灭的师父，他向来是不认同安世荣的做法的，可是听完吕粟记了七十年的事，他心里也觉得心疼。 不是谁都能在看到自己的亲人灰飞烟灭后还无怨无悔，有些悔，远比恨还痛彻心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章 南方 菩真子让所有的魂魄都归位，围在一起的走尸都躺在来了地上。燕几和吕粟出来的时候便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吕粟激动地飘到叶姝身旁，期待地看向菩真子，却见菩真子摇了摇头。 他的眼神微微暗下去，想了会，有释然地点点头，“还活着就好，这辈子笨一点，下辈子再投个好胎。” 菩真子却不知说什么，人虽有魂，却会因时间流逝而消亡，所谓转生一说，从来都是虚妄，要么有容器重塑躯体，要么修炼自己的魂体以成大道，除此之外，只有魂飞魄散一条路罢了。 燕几虽然不是修行者，却也对这方面稍有了解，知道地府之说是假，菩真子不插手人间事，只好由他来问这个问题：“如今你已身死，她又不能无人照顾，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着把她送回出云谷，至于我，这辈子怕是没指望了，找个地方，安心等鬼差来勾我的魂。” “你若是放心，我帮你把她送到出云谷，就算出云谷不收留她，我也可以为她找个好人家照顾。” 吕粟笑笑，“阁下倒是好心，只是这样太麻烦了。” “算不上麻烦，何况她的药方说不定能帮上大忙，于情于理也是应该。” 吕粟再没推辞，若能为叶姝找个好去处，他乐意之至。 这次离开陈家村，两人一魂变成了三个人，吕粟看着他们消失的地方轻轻叹息，随山风吹过，化作了一道白烟。 山脚下丝竹徘徊不定，他等了四五个时辰了，好几次差点站着睡着，要不是听见有人路过说二皇子已经从凉城出发前往柳州，他早就靠着树干睡过去，好在路边还有废弃的凉棚，他坐着听着赶路的人说话，总算把自家少爷盼下山。 丝竹见到那熟悉的白衣顿时跳起来，又嚷嚷道：“少爷你可算回来了！” 燕几颇有些嫌弃：“你是不是只会这一句。” 丝竹尴尬地笑笑，报告说：“我听路人说二皇子总算从凉城里出来了，最多只要一天就能赶到我们这里。” 燕几有些意外，之前二皇子赶路是龟爬的速度，突然一下子变快了，再一想他们刚刚把陈家村的裂口解决，不禁有了种不好的猜测。然而猜测终归只是猜测，他随口道：“那挺好的，如今农田荒废，粮款能救急。”他余光瞟见菩真子左手五指翻动似在卜算，“前辈可是有事？若是有事，我们便不打扰了。” 菩真子放下手摇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你不是有事要找我帮忙？” 想起父亲头疾和皇帝头疾之事，燕几也严肃起来，“若是有前辈相助，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前辈不涉凡尘事，若是我要拖住的人是我朝的贵人，前辈还能应允吗？” “你是说你之前提到的殷朝国师安世荣。”菩真子笑笑，“有时候事情比你所想要复杂得多，也要简单地多。” 此话玄妙，燕几没有追问。 “我与他，也算是旧相识，”菩真子微微算了算，“一个月后，我会与他一战，你可趁此机会做你想做的事。” 燕几见他胸有成竹，不禁问：“前辈是否知道陛下头疾一事？” “不止是皇帝，还有你的父亲。” 燕几坦然，“确实。” “如我辈大能切不可亲自对凡人动手，否则会反噬自身，他断不会做这样的事，你大可放心。” 如此说来，陛下头疾之事定有迹可循，燕几大喜过望，敬谢过菩真子才和丝竹、叶姝一同离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6章 南方 安世荣站在这座仙姝庙前，静静凝望庙中的女子像。出云谷的仙者他也见过，那时他成仙岁月已无法数清，而出云谷主不过是个有些名望的游医，再后来那人踏上了修真一途，便很少过问尘世了，像他这样在红尘中挣扎的，寥寥无几。 来殷朝当国师的前几十年，出云谷收弟子的时候他也去看过，就连叶姝的事他也知道。安世荣一直觉得吕粟和自己很像，看着最亲近的人因为别人的愚蠢死去，悲悯又无力，可他已经没机会问问吕粟后不后悔了，魂飞魄散，是凡人注定的结局，而这精心打扮的，用来安放心思的庙宇，终要化为一抷尘土。 凡人，是多可笑的字眼，可笑到有些绝望。 檐角的风铃晃出轻响，安世荣分明没有往后看，却用清冷的声线念出一句话，仿佛准备了很久的问候：“你来了。” 菩真子的声音显得轻快多了，“师弟，好久不见。” “确实很久没见了，”听到熟悉的声音安世荣心里的怒气像沸水一样咕噜噜往上冒，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平静地转过身直视这个人，“有些人走了，就不该再回来。” 菩真子看着他的模样，不禁有些恍惚，那是安世荣年轻时候的模样，而他已经是个老翁了。 “你是在怪我。” 安世荣冷笑，“该来不来，不该来才来，要你何用。” 菩真子皱了皱眉头，“你就是这样跟师兄说话的吗？看来师父不在，大师兄也没好好管教你。” “一个远离师门避世近千年的人没资格管教我，师父死的时候你们去哪了？魔气入侵的时候你们又去哪了？我不过是向他们讨要点东西，你就眼巴巴地替他们讨公道，言彧，你就是个白眼狼！”安世荣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激动地说这么多话了，菩真子也知道自己逃不过他的质问，不过他并不打算回答。 “陈家村的事，是你为之。” “是。” “你在为樊曦做事。” “他也配？” “他好歹是你大师兄，不许这么说话。” “……” “到殷朝来当国师是他让你做的吗？” “呵，你就觉得我会当他的狗？” “不要总是这么贬低自己。” “……” “如果他逼你做什么，你可以跟我说。” “我都说了跟他没关，我乐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安世荣的手都在抖，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赌气还是出自他本心。 菩真子陡然锐利，寒声吐出两个字：“月皛。” 两字一出，安世荣的怒气戛然而止，这似乎已经是一种习惯，以前在荼蘼山时，每当他犯错，二师兄就会用他的道号来叫他，通常这一声过后，他的屁股就要开花。 他曾经多么畏惧这两个字，如今听到，恍如隔世，然而他已经不是八百多年前顽皮的稚童了，安世荣冷冷地看向面前的老道。 “你这样下去，会万劫不复的。” 安世荣给的回应也很疏离，“如果你比我强，自然可以阻止我，如果你比我弱，便没有资格来说教我，至于我自己，不劳你费心。”他看向满山还未完全散去的雾气，语气中多了不少疲惫，“何况你我都清楚，魔由人心而生，如今九州颓靡，你能替他们挡一时，也挡不了世世代代的恶念。” 所以他才替荼蘼仙感到不值，人间多可笑，哪里值得一个仙人以命相护。 “那也不该由我们这些人掌控他们的命运。” “确实不该，可我放不下。”安世荣冷静下来，声音也变轻了，“言彧，你总说自己修的是无为道，若真是如此，又何必管这世间是什么样子？若我真犯下大错，到天谴的那天，我认便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章 南方 菩真子的眼神暗了暗，师弟冥顽不灵，通常都是欠打，然而长大了还打屁股实在伤面子，还得循序渐进。“你要执意如此，我确实阻止不了你，毕竟你从没亲自对人出手过。不过魔气这件事，你不可以再动念头。” “说服我，或者打败我。” 菩真子挑了挑眉，挪了一只脚在后，显得有些不三不四。“你师兄我都是个老头子了，才揽了一通子事，全身上下灵力都被抽干了，你也下得去手？” 安世荣本以为他是逃避，上前扣住他的手腕才发现他确实没有多少灵力了，不禁冷哼一声把他甩开，“离开了荼蘼山你也不过如此。” “你的真身也远在京城，天道压制之下千里化一也很不容易，若是你愿意打这个赌，三个月后我于此处等你。” 安世荣打量他一番，冷冷道：“可以，若是你输了，别再来插手我的事。” “自然。” 下了战书，安世荣也不再作纠缠，直接化作一道光消失在天际，他的灵力维持一个□□本就勉强，如今又千里化一，已经支撑不住，至于周琪等不到他回去，只能叫人捎个信了。 菩真子恢复正经的站姿，摸了摸鬓角，没想到他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跟同门打架，当真惭愧。 燕几带着叶姝和丝竹回到了泷城的客栈，如今柳州各地混乱，流民北上，盗匪猖獗，燕几还是打算先把这里的事解决一些了再让丝竹送她回出云谷。 燕几一手撑着窗框一手拿着药方，寻思着怎样才能把药方的用处最大化。他不懂医术，药方在他手上也是浪费，给当地的医馆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还不够，之前那些人虽然数量少，但十分有序，一看就是训练有素，他们这边刚解决了魔气源头二皇子就启程，不得不说太巧合了些，若是不让周琪出点血，他实在不甘心。 要不是菩真子不能对凡人出手，他们或许可以把这些人抓住问一问的……可惜了。 临窗的街上寥落无人，不远处的常平仓却围满了衣衫褴褛的流民，除了吃不上饭的，还有快病死的。调头再看，大宅院里也能听见一堆人哭哭啼啼，不过半天便见着一层白布穿门而出，在红灯笼下送入棺材。燕几心里有了主意，仔细将药方叠好，打算明天去会会柳州刺史。 门口敲门声乍响，丝竹放下逗叶姝玩的草蚂蚱，小跑着去开门，见到竟是菩真子，诧异地喊了声大仙便把人请进门。 菩真子喝了口水，把跟安世荣打赌的事情简略的说了下，交代道：“如今你已是通体境了，不过你的体质奇怪，一般人都是边学边会，你不用学也会，只是这样你只能把灵气藏于丹田而不得用处。如果你愿意入我门下，现在也还来得及。” “那便不得插手尘事？” “自然。” “若是违反此规？” “若是违反此规，我必亲手清理门户。” “唉，力量虽好，却非我所愿。” 菩真子早知他是这个回答，也不强求，只说到：“如今魔气只会越来越盛，为今之计只能打开灵脉让更多人进入修真一途才有一抗之力，此乃大势所趋，也许将来，你也会踏上这条路。此番我便要去灵州了，若你再寻我，呼猿河上唤我道号便可。” 灵州鱼龙混杂，从未有过统一的领主，各方势力云集，混乱中又保持着诡异的平衡。然而灵州最神秘的不在于那些势力，而是传说中上古时期留下来的十五条灵脉。 燕几向他行了一礼，“前辈保重。”再起身，已经不见人踪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8章 南方 房间里干净得就像没人来过，燕几收了手，坐在桌边拿起纸笔开始写东西。旁边叶姝咿咿呀呀个不停，他抬头看了眼小姑娘，凑过去仔细听。 听了半炷香的时间，总算听见了叶姝在念叨什么，一个是吕粟的名字，一个是药方。 “原来她回来是为了这些。”丝竹颇有感慨，“可惜吕粟已经不在了，那少爷你说那药方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她在半路听说了武城的疫病，才跑回来拿药方。”燕几觉得她可能是记起了什么，把药方拿出来给她看。叶姝果然咿咿呀呀地抓住那张纸，用手沾了茶杯里的水把上面的几味药圈出来，在旁边小小地画了个叉。 没想到叶姝在离魂前还想着疫病的事，就连变成了傻子，还把药方记得这么清楚。 丝竹都有些不忍心了，多好的姑娘，可惜变成了这副样子。 他们有了改良过的药方，就多了筹码。 如果周琪想早点回去邀功，燕几一定要让他吐出十万雪花银来。 第二天天刚亮，原县丞府现刺史府侧门便响起了扣门声。家仆开门见着是个不认识的年轻人，但看衣着又不像平民，便问他的来意。 “在下求见刺史大人，烦请通报一声。” “刺史大人哪是想见就见的？大人正忙着呢没空见你。” 眼见着对方要关门，燕几一手把门撑住，把一块玉牌丢给仆人，“等等，请把这个转交给刺史大人。” 家仆看那玉牌不像是普通质地，上面还刻着一个玉字，心中微惊，叫他在这等着，自己则忙不迭地传信去。 柳州刺史吴升才从睡梦中清醒就看见管家把御赐卷龙佩递到他面前，吓得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卷龙佩那是皇亲国戚，天潢贵胄才能戴的东西，他虽是买来的官，但家里是做古董生意的，从小在金银玉石里摸爬滚打，真货假货一眼即穿。 吴升忙问道：“来的是个什么样的？” “一个年轻人，身上没别的标识，就给我递了这块玉佩。” “年轻人……”吴升仔细想了想，如今太子在西南，二皇子别驾还未到，谁能带着卷龙佩找他？“哎，不管那么多了，赶紧把人请进来。”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管家顶着一脑门的汗把侧门打开，恭恭敬敬地把人请了进去。 燕几进入偏厅，见吴升的腰带都没摆正，一看就是急着过来，不禁觉得好笑，此人憨厚胆小，果然不是虚言。据他昨日从往来客商中了解，吴升此人虽因父亲在京城捐了个官才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当了个刺史，算不上有智谋但多年来也算兢兢业业无功无过。可见这人品性不算坏，就是没什么主见。 “见过刺史大人。” “好说好说，敢问阁下姓名？” “在下常山院学士，燕几。” 这个名字敲得吴升心里一突，脑门上冒出一层汗，忙不迭下了座位，“世子大人请上座。” “大人不必如此，我只是想询问一些事情。” 吴升颤颤巍巍坐回去，心虚得紧。 “我从京城一路到此，见到不少流民，想来大人也不希望流民北上，到达天子脚下。” 吴升惶恐，若是真有流民到了天子脚下，那是天大的失职，说不定是要掉脑袋的，“您说的是，可如今还有什么办法补救吗？” “办法自然是有的，只是需要大人帮忙。”燕几把昨天写的一张单子拿出来递给他，上面除了建造医馆、养院，竟还有戏台茶馆的建造、码头的增添这样的工程。 吴升一脸迷惑：“现在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了，哪还有心思听戏喝茶？如此大兴土木岂不浪费钱财。” “大人此言差矣，听戏喝茶的自然不是吃不起饭的，而建造这些就是为了让老百姓吃上饭，光说医馆就要近百个长工，几座大院下去起码能养活近千人，医馆和养院自然要修大些，最好建三层往上，分开而放，总比让那些流民在城里传染更多的人好。再说这些工程也不需太精致，只是救急之需，然后以大人的名义邀请柳州权贵，我想他们不会不给面子，如此这些地方也有了用处，收到的钱又能去外地收粮，柳州靠近瀚采江河，若是开通一条河道，不仅能让流民有活干，还能大量运输。” 吴升还是有些犯难，“话虽这样说，但为了治这个疫病，府里早就没银子了，这零零碎碎算下来，怎么也要十万两。再加上给那些流民提供吃住，可远不止这个数。再就是……唉，说来也不巧，以前是有针对这个病的药方的，可惜我们试了好多个病人，却不见好，有些稍微好些，没撑两天都不行了。”他可是信誓旦旦地对二皇子说过，自己城里有药方，一定不会把事情闹大，如今别说是二皇子那边没法交代，就连他自己都难逃罪责，地方官私自离城已是重罪，还把事情拖延了这么久，更是罪上加罪。这么一想，再看看面前这个京城来的皇亲国戚，吴升连脖子都急红了。 这个消息真是让人又悲又喜，悲的是多少人因此丧命，喜的是十万两算是有着落了。燕几宽慰道：“大人若是信我，十万两不出五日会运到泷城，连带着上面拨下来的赈款应该能解燃眉之急，至于药方，二皇子应该会有办法。” “二皇子能有什么办法？” 燕几笑笑，不作回答。 吴升连连叹气，“只希望您的方法当真有用，二皇子不会降罪于我。” “大人失职，本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但若是尽快解决问题，也算是将功补过，皇上那边我自然也可美言几句。” “那就好那就好，多谢世子大人。” 燕几今天一是来跟吴升商量安置流民的事，二是查漏补缺，消息倒是和他料想的差不多，一个多月过去疫病都没消减，果然是药方出了问题。 走出刺史府，大街上冷冷清清，连云都显得格外低沉。鸟雀噤声，猫狗暗藏，连泷城都是如此，不知武城该变成什么样，远见着天空都是一片灰暗，仿佛悼念死去的亡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9章 南方 疫病一天不见好转，泷城里的景致就一天天败落，空荡大街上送葬的队伍仿佛从黑白画里走出来，让人感到刺目又麻木，唢呐的声调穿透了临着的几个坊，却没人在意，小贩们的目光仍旧冷漠，各家的门窗也紧闭不开。 虽然把事情跟吴升商量好了，燕几的心情却不轻松，听客栈里的人说二皇子已经快到武城了，还有两个时辰就能到泷城，他心里还是有些紧张。 常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但他对周琪的了解并不深，有时候想到这种问题，燕几都会有些后悔，怪他小时候太顽劣，家里人也不强求他学什么，总想让他顺其自然地走下去。或许初衷是好的，但他们这样的家族，并不适合这样的路。 丝竹照顾叶姝了一早上，困得直打哈欠，看见燕几回来了才突然有了精神。 “少爷你回来啦。” “嗯。” “信都送出去了，那边估计很快就有动作，不过我还接到了一封信，少爷你猜是谁写的？”丝竹卖了个小关子。 “林大人？” 丝竹摇头。 “太子殿下？” 还是摇头。 “侯爷？我爹娘？皇上？还是常山院的各位同僚？” 燕几猜了一溜，连丝竹都无语了，“少爷，您可真是四海皆朋友。” “所以到底是谁？” “当然是三殿下啦！” 燕几有些意外，犹豫地把信拿过来，见其上有燕几亲启四个字，笔迹虚浮，像是初练字不久的样子。想起周胤每次对他恨不得鼻孔相视的臭屁样子，燕几嘴角上挑两分，心里的阴霾散开不少，“真没想到他还会给我写信。” 其下有言—— 燕几： 见信如晤 林大人追查陈广账本一事，已有眉目，虽不全，但能稍作用途，今附名单一册。 听闻柳州疫病甚是骇人，沿途流民数十万难计，盗匪猖獗，行人惊惧。吾不挂念你，多珍重，否则父皇要给我换老师，虽然你唠叨又多事，但伙食不错。吾在林大人门下暂学《孝经》，周淼常不思进取，乱我心神，学业难以存进，望你回来后多多管理，莫要本殿下分神。 国公府一切安好，勿念。 五月初三周胤 “他还生我的气呢……”周胤一直惦着他没把自己捎上，语气半好半坏的，可委屈得不行。燕几看着先是觉得好笑，紧接着心里也涌出一股暖意，这小孩，也不枉他带了两三个月。 再看那一份名单，摘出从柳州到京城的各州官员，燕几把名单递给了丝竹。 “我让你送到信里不在这份名单上的，尽快追回来。” 丝竹得了命令，一下子收敛了二皮脸，急匆匆骑马离开。 其实那些信追不追回来都不打紧，毕竟能让二皇子起疑心的，只有二皇子自己的人，能把信追回来，也只是让他胜算更大些。 二皇子的势力不容小觑，半册名单上多达七人为刺史，比他所料稍多，若是这些人以为二皇子走漏了他们的贪污的风声，那戏可就精彩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0章 南方 二皇子的车马果然在半夜进了城，即使城池寥落，迎接皇子的道路还是锣鼓喧天，扰人清梦。 燕几趴在窗台上看着二皇子的车马浩浩荡荡穿过城门，想抢官粮的流民与官兵推攘不少人被兵器刺伤，惨叫声萦绕在城门附近，让人不寒而栗。 从始至终，周琪都没有打开车帘看一眼，燕几一直看着车马从城门走到早已准备好的别院，整座城仿佛被惊醒了一瞬，又昏昏欲睡，最后深眠。 燕几并没有急着去找周琪，他得等，等周琪自己来找他。尽管现在情况紧急，但若不让周琪自己割肉，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痛。 丝竹追信追了两天，周琪也在这两天里上任，第一天还风风火火大张旗鼓地开设粥棚，第二天就没了动静。燕几想着吴升应该把自己的话都给周琪说了，至于药方的事，周琪恐怕还不想妥协。 第三天丝竹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人，是个熟人。 史元良梗着脖子跟在丝竹后面，一看就是外厉内荏，恐怕是受了周琪的命令，来他这探探口风。 燕几没急着开口，反而把他晾在一边看也不看。 史元良看着他们喝茶聊天，完全把他当空气，尴尬地脑门冒汗，隐约有了退缩之意，但一想到周琪交给他的任务，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二殿下叫我来问问你。” 燕几瞥他一眼，“说？” “殿下要我问你，钱从哪来。” “这个问题未免太简单了吧，殿下他不知道吗？” “殿下知道还要我来问你吗！” 燕几平静地看着他，史元良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你回去告诉二殿下，明日卯时我在城门外等他。” 史元良不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又梗着脖子离开，回到皇子别院把燕几的话复述给周琪听，周琪拈花的手顿了一下，有些无奈地笑道：“他这是有备而来，吴升那个二愣子连药方的事也跟他说了，看来我是不去都不行。” 史元良有些不理解，“殿下要是想散财，何必问他该怎么办，你就是把那些来路不明的银子花了，也没人能说什么？” “你知道的多，脑袋却不好使。”昨天各州的官员都送了信过来，这些人可都是他这些年来培养的势力，但是用钱拴住的人，自然也会为了利益而逃，这些人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把各州贪污的事透露给别人了，纵使他说了安抚的话，赏了金银玉器，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便会生根发芽，如此再从这些人手里要钱怕是会被百般推脱。就连他自己也不禁担心起来，燕几他们是否真的找到了账本。 可这瀚采江地界，本是他的银库，燕几这一招堵了他的后路，可真够狠。 “看来我是不去都不行，你再去问问他，有没有什么要我带上的。” 史元良露出一副苦瓜脸，“殿下，我能不去见他吗？” 周琪瞪过去：“你皮糙肉厚的，挨几次打就怕成这样，出去别说是我外祖的孙子。” 史元良尴尬地红着脸，悄声退了出去，不一会就回来了，“他说您带着眼睛就好。” 周琪点点头，倒是一点也不生气，他把花枝插|进土里，也许到明年春天，它会发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1章 南方 燕几卯时准时在城门口等周琪，周琪也很准时，并没有让燕几多吹风，他甚至没有带仆从，只带了史元良当自己的下手。 能把伴读当成史元良这种地步的，也是少见。 燕几见了周琪只是简单地问候，甚至连礼都未行。 周琪虽然知道他这人的脾气，还是忍不住调侃两句，“怎么，世子大人连本殿下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我以为殿下来，便不在乎君臣之仪。” “我是君，你是臣，我可以不在乎，你不行。” “殿下是不是君，还不一定呢。” 周琪眯着眼从上到下打量他，用扇子点了两下，玩味道：“整个殷朝也就你敢说这种话，不怕将来掉脑袋吗？” “小时候算命先生算过，我命大，只要我不想死，没人能让我死。” “话说太满可不好。” “自然是要分人的，殿下，请吧。” 燕几调转马头朝泷城之外奔去，后面两人缓慢跟上。 他们的速度不算慢，但是燕几偏挑着小路走。马蹄上沾了泥，变得有些迟缓。 燕几边走边指着一边的荒地问周琪：“殿下知道这些人都去哪了吗？” “没有路引只能做流民，谁知道去哪了。” “瀚采江下游是最富庶的地方，殷朝一半以上的粮食产自这里，连这里都没人种田了，大多数只能饿死。” “不过是一场疫病而已，他们这样弃田而逃也是他们自己不争气。” 燕几握紧了缰绳，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殿下听过一句话吗，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想要民心相向，那是要百姓都吃上饭的。” 周琪笑起来，“哦？难道你的意思是我不让他们吃饭的。” “我可没这么说，只不过殿下此次来赈灾，目的自然是为了让百姓吃上饭。” 他们走了一段路，总算看见点人烟，周琪看那些人排着队，横着眼看了一眼旁边的人。 “你叫人设的粥棚？” “这种小村子没人管，只能从京城里带些人出来。” “京城里都不知道你带了人出来。” “那只能说明殿下的探子太差了些，不过我也没做什么坏事，不过是暂时把他们留下来，殿下有什么不满意吗？” “没有，挺满意的。” “既然如此殿下想好用多少钱养活他们，又用多少钱买一张药方？” 周琪静静地看着那些面色蜡黄的人，平静地说道：“钱从来不是问题，可是这钱从哪来，到哪去，这么大的工程，怎么记账？” “我以为殿下做了这么多年，应该很熟悉。” 周琪瞅他一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如此，我当然不会把那么危险的东西放在自己这。” “真不知道沿途各位大人知道自己背了这么多锅有何感想。既然如此殿下何不诈一诈？写几封信过去告诉他们事情败露了，谁自首便能少些罪名，看见有谁动摇了正好查抄掉，把他们的赃银挪出来便是，一户之中少说也有十万两吧，抄个两三户这银子就没问题了。。” 周琪失笑，“你倒是很厉害，走得一步险招。” “殿下过奖，只是有时机关算尽也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两人行至一片空地，还留有民众在此徘徊，“再者殿下既有任意处置之权，何不放田于民，就算想要吞利，也可等疫病过去再逐年增税，如此情急，陛下会理解。” “你竟然会给我出好主意？” “殿下，除政见外，我们并非死敌。” 周琪笑而不语，储位之争怎会不是死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2章 南方 殷朝的土地经过几次变迁又回到了地主们的手里，佃户都是靠着交租吃饭，如今劳动力锐减，许多家里交不起粮食就被赶出了庄子，没田自然也没法活命。 如果周琪收购大片土地再分下去，让农户们直接交税，其实不失为一种方法，就是他自己有点亏。但此举若是上报，自然会得到嘉奖，这点亏也不算什么。如此一来大兴土木的钱也可以少一些。 “殿下若是同意，我们燕家军可以从旁协助，陛下也不会不同意。” “这法子实在是……”周琪有些无奈地笑笑，“本殿下这么穷了，你还要从我这里抠点肉下来，我心疼啊。” “你这次立功，应该要封王了。” 周琪扯了扯嘴角，心里权衡一二，还是想跟燕几讨个价，“那要不药方便宜点？你要是不降价，他们的病就这样拖着，似乎也不好吧？” “殿下心里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拿这个威胁我，恐怕不行，那些呆在陈家村的人也不是善茬，他们花钱办事拿钱收摊，不可能不把自己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就算过去这么些天了，也不一定死了，你说对吗？” 周琪面上还是一派云淡风轻，眼角的下垂却暴露了他的内心，燕几松了一口气，他只是诈一诈，没想到那些人真的还没死，可以让吴升以捉拿嫌犯的名义进山搜捕，最好避开周琪。 不过做人也不能逼得太狠，这次已经让周琪放了那么多血了，和各个官员打哈哈也不是容易的事，燕几松了口，“折半吧，五万两换一个王位，不亏。” “建茶馆和买地的钱不算进去？” 燕几瞥他一眼，“等疫灾过去这片地方可以赚个够。” 周琪拿着扇子敲着手，感叹道：“你也真够可以的，不过还是心不够硬，其实要是抬着高价不放，等人再死的多一些，这十万两我不花也得花。” 燕几把立好的字据拿出来递给他，“殿下按个手印吧。” 周琪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无误后按下了手印。 燕几这才说道：“反正再过一段时间他们也会研究出来，这时不卖就没用了。” 周琪梗了一下，“为何如此确定？” “因为这个药方不过是之前的改良，纵使这群人再草包，总有一两个还记得，多试几次就知道了。”燕几抬眼看他，“再说了，我确实心不够硬，看他们这么些天又死了这么多人，心里不好受。” 周琪自嘲地笑了，“总感觉你话里有话啊，要不是立场不同，我们说不定还真能成为朋友，要是我身后有你这么个人，不比他好多了？”说罢还转过头朝史元良扬扬下巴，史元良扫视一圈，尴尬地脸红，把头埋得更低了。 燕几斜斜看了一眼，没说话。 “不过我听说你妹妹喜欢我，要不把她……” 周琪话还没说完就被燕几打断了，“她没有。” 周琪挑眉。 “放心好了，她要是有，我把她腿打断。” “这么不愿意让她接近我，莫不是你想取而代之。” “不好意思，名草有主，殿下还是放弃吧。” “这主现在是我大哥，还是三弟，亦或者两个都是？” 燕几骤然把马停下，周琪往前走了一段才调转过来，脸上的笑意有些轻浮，“开个玩笑而已，老是生气容易短命。” 然而燕几的表情也算不上生气，他早知道这人是有些轻浮浪荡，于是深呼吸一口，反唇相讥，“放心好了，不会比你死的早，去多了南风馆小心得花柳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3章 南方 周琪松了口，这事就轻松多了，大约准备了三天，泷城连着整个柳州都动起来，死气沉沉的柳州里又开始张灯结彩。 燕几带着丝竹去街上逛了一圈，见到那些乞讨的都住进了临时安置所，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 丝竹看他这几日愁眉不展，还把沿途官老爷大出血以致现在凡是吴升发请帖都被推辞的事说给他听。 “反正吴刺史那帖子都是下人照抄的一模一样的，他们总不来也不是个事，兜里那点肥油总得倒出来点。” “父亲此次向陛下请示，也派了人过来支援，改天我写几封信让他们带回去。” “是啊，这出来十天半个月的，家里人都该担心了。” 燕几看着天上半露脸的月亮，恍然想起自己已经出来快一个月了，也不知道老师那边名单的事怎么样了，总归是找朝廷内外互相打点，这么一想，只有他是最轻松的。 燕几的信十天后才抵达京城，此时周琪已经收购土地并以朝廷的名义发放给民众，而各地的阁楼梨园也修建的差不多了，大部分人口都已安置。至于疫情也稍微缓解了下来。 皇帝那自有官员汇报情况，周文茂听了连连拍手，在早朝就说了封王的事。而国公府和相府还静谧着，燕几的家书没写什么内容，除了说自己很好，无需担心以外，其他的事也只用等他回来了再说。 周胤一进相府书房就看见林羡鱼在看信，他踮脚张望，看见林先生抹了一把眼睛。 “先生，您怎么了？” 林羡鱼反应过来还有孩子在，调整好情绪说：“燕几回信了，说他还好，叫我们多保重身体，估计还有十天半个月就回来了。” 周胤捉紧了袖口，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得太明显，“这是好事，您哭什么啊？” “你皇兄大半个月没消息了，这事我都没跟他说，最近西南的军报也是报忧不报喜，老夫担心呐。”林羡鱼是看着两个孩子长大的，自从上次扭伤了腰之后，感怀倒是一天比一天多了。 周胤虽然对太子没什么感情，但总归是兄弟连心，心里还是小小地紧张了一把，他垂着头不说话，林羡鱼把信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才放下来，问他：“殿下今天来老夫这，有什么事吗？” “啊……我听驿站的人说燕几回信了，我也没收到，就到您这里看看。” “这里确实只有给老夫的一封，或许殿下的还在后面。” 周胤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那我就先告辞了，您多保重身体。” 从相府出来，周胤又惴惴不安地去了趟国公府，仍旧没有燕几给他的消息。 周淼在常山院门口徘徊着，一看见周胤垂头丧气的样子得意地翘了翘眉毛。 “殿下这是怎么了？” 周胤大步流星地径直从他身边路过，连一个眼神都不给他。 周淼小跑着跟在后面，嘴里也不安分，“他给国公府和相府都回信了，可你的信他到现在都没回，我说他根本不在乎你你还不信我，他根本没把你当亲人，也就你把他当哥哥，结果呢？人家根本不领情。” 周胤的脚步骤然停下，他狠狠地剜了周淼一眼，却没有任何反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4章 南方 周胤回到房里沉默地坐着，恍惚间又提笔，却只在纸上留下几个墨点。驿站向来忙碌，多少在外的人传家书回来，要是驿使弄掉了也有可能。可是无论怎么想，周胤心里还是堵得慌。 偏偏有人堵上添堵。周淼在他身后悠哉悠哉地徘徊，还故意说些安慰的话，“说不定他只是一时忘了，也或者他放心你，所以懒得回信。” 周胤恨恨地扭过头瞪着他，“闭嘴。” 周淼状似抱歉地捂了下嘴，又开始在房间里踱步。周胤烦不胜烦，直接跑了出去。 刚出了舍门，就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周胤整理了下表情，下楼看见了院巡，那人手上似乎还拿着一封信。 “我就是，何事找我？” “哦，这是管学士给您寄来的信和物件，驿站的说您今天去了也没拿，就让人送来了。” 周胤接过信一看，上面的署名是“管一闲”，顿时哭笑不得，怪不得他找不到燕几的信，合着根本不是用的那个名。 “他干嘛要用化名啊，我都找了好几遍了都没发现。” “嗐，这常山院上上下下都这样叫他，所以每次给院里的书信都是这个名。” 周胤从袜子里摸出一个银豆子放到院巡手里权当做谢礼，自己拿着包裹和书信回了庐舍。 周淼从窗户缩回脖子，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信中内容不多，只叫他用功读书，骑马射箭也别落下，自己半个月后就该回来了，虽然没能回来过端午，但给他包了几个粽子，有蛋黄馅的、红豆馅的，吃不完就分给别人。 周胤笑得犹如春花，自己毫无知觉，周淼在一旁连翻白眼，还不忘捅刀：“我觉得你可能是缺爱，不就是几个粽子吗？乐得跟傻子似的。” 周胤没理他，把包裹抱在自己怀里，悠悠说：“我就是被撑死，也不会分你一点东西。” “没关系，我也不缺这点吃的。” “是啊，你可是爹疼娘爱的，当然不能跟我比。” 周淼似乎被戳到了痛处，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低着头出门了。 没有了碍事的人，周胤把粽子放在蒸笼里热，端午都过去十几天了，他还能清晰记起河边热闹的人群。不少父亲把孩子顶在肩膀上，看那些龙舟匆匆而过，而他站在队伍的最末端，只能听见喧闹的锣鼓，在行人身后努力蹦跳。 他一边大口大口地把粽子往嘴里塞，好几次差点噎着，其实他所要不多，只要有人还能惦记他就好。 周淼悄无声息地进门，看见周胤塞了满嘴的糯米几乎要吐出来，接了碗水又搬了个小凳坐到周胤对面，把水递了过去。 周胤有些犹豫地接下了。 周淼静静地看着他，缓缓开口：“其实，有时候我也挺羡慕你的，虽然表面上看来，你没爹疼没娘爱，没有兄弟姐妹照顾，也没有人教导，从出生到现在只有一个小宫女稍稍在乎你，你甚至会觉得好多人抛弃了你，但实际上是因为他们把你保护得太好罢了。不像我，从小锦衣玉食，却连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不能自主，有时候看见他毫无目的地照顾你的心情，不由得有些厌烦，大概这就是嫉妒吧。之前的话很抱歉。” 周胤抬眼扫了他几眼，默默拿过一个粽子递给他，“想吃就直说，不用绕那么多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5章 南方 周淼有些尴尬，他着实没想骗周胤一口吃的，不过就是良心突然发现，有感而发，这样一来反而闹了个大红脸。 时节已是五月末，虽然早已立夏近两个月，但北方此时堪堪热起，屋外虫鸣鸟叫把暗紫色的天空渲染成了一块画布。 两个人沉默地吃着糯米包成的粽子，并没有什么可倾吐的东西。 而南方的气温总是高一些，因此吴升把药方传下去给各路人治病的时候，武城的城门外都能隐隐闻到腐臭味。 尽管他们的动作还算快，但打开武城城门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活人了，十几万人的城池，逃出去一大半，剩下的死得不到一千。 沉重的城门缓缓而开，门下一道缝隙中布满了血迹，那是曾想冲出来的人。往里看，一眼便能看到长街尽头，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人气，那些垂死挣扎的人大概也知道自己被放弃了，现在都乖乖地呆在屋子里等死，垂落的白绸染着灰尘和血，乱七八糟地挂在门前的木杆上，风穿过去，连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燕几本已打算回去，听闻武城要开城门，这才来看一眼。丝竹站在他身边，看着一具具被抬出来的尸体，眼中尽是不忍之色。 “少爷，你说的在山上碰见的那伙人，已经有眉目了。” 燕几静静地看了一会，沉痛地说道：“找到了，就让吴升审吧，不过估计周琪也会许他们好处封他们的嘴，再把他们捞出来灭口。” “那干嘛还要找？” “找出来，斩首示众。”其实燕几想问他们为何要这样做的，但武城死伤惨重，如今城灭，已经没有必要了。 燕几往前走了两步，丝竹拽住他，“少爷，你不能往里面去了，小心得病。” “我去看看魃冲下来的地方，或许能发现什么线索。”他不听丝竹的唠叨，到一旁的医队中取了写艾草点燃，等身上全是呛人的味道之后又把脑袋捂得严严实实才进去。 据闻，那怪物出现的地点先是贯通四方的两条大街的交汇点，然后有陆续在四角处出现，如此有规律的现身方式，不得不引起怀疑。 城中心十分空荡，燕几在此停下，弯下腰看着地上有些泛金的尘土，他抬眼看了看天空，上面乌云密布，并无日光，这金色显得有些诡异。他伸手捻了一撮，而金色纹路并没有被破坏，他手上的尘土也不显色。 燕几起身绕着走了一圈，还是没看出这是个什么东西，只好先记在脑子里，又往城的四角走去。 西南西北东南东北都差不多，唯有西北角上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座神庙。燕几前往西北角的时候恰好能路过，他在殿外打量了一番，发现这个神庙着实破旧，不仅门窗破烂，连屋顶都是漏的，已经长满了青苔。他刚要离开，却发现里面有白影攒动。 燕几把脚收回来，悄无声息地朝庙门靠近。 门突然被打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6章 南方 屋里什么都没有，唯独一座神像端然而立，其像衣袂翩然，持剑而立，长发直坠脚踝，燕几仰头看去，却只能看见模糊的下颌。 他走进去，才发现石像上半张脸已经被风雨打平。四周落满了灰，蜘蛛网遍布四角，可见已经凋零多时。 “这是星泽神的神像。” 沧桑的声音从一旁传来，燕几猛地朝一边看去，不知从什么时候窜出来了一个白衣人。此人一尘不染，不像在武城里呆了许久的样子。 燕几不由得警惕些，“敢问阁下是？” “无名之人罢了，吾等修道者听闻柳州大患，便从各地赶来，可惜武城一直闭城，今日才有机会进入。” “既然是方外之人何不用穿墙之术？” 那人大概是觉得他这话实在有些何不食肉糜之嫌，语气里带上些无奈，“如今早已不是洪荒时，莫说穿墙之术了，隔空移物都难，话本切不可信啊。” 燕几听了他这话却止不住惊讶，明明菩真子教他时可容易，且菩真子自己一个念头就能跨越千里，他还以为方外之人都是如此，原来是他想多了。 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燕几也问起他这城中的状况起来，“阁下可曾见过城中心用金粉画出的图案？我观其不似凡物，可惜学疏才浅无从辨别。” “金粉？”那人比他还要诧异，“那是阵法，你竟然看得见？你既然也是道友，怎会不知术法难学？” 这事实在没法解释，他也不好说菩真子的身份，只能含糊过去：“阵法要紧，阁下还是莫要关注其他吧。” 那人顿了一下，也不好再追究，凝重地说道：“那是生人祭阵，把将死之人炼作活尸，因为没有死透，因此身体不僵硬，头脑也有一定的意识，能够为人驱使，千年前天地之气大盛时常常有大能用浊气把活人炼成活尸，当做自己的军队，不过这个阵似乎没有收集到浊气就被破了，城里几万人也没有变成活尸。” “浊气？是魔气？” “阁下师承何人，魔气这种说法，好些年前就废弃了，如今还使用这种说法的，无不是千年前的大能。”说到此，那人有些怅然，“可惜灵气衰微近千年，大能早已飞升或陨落。” 燕几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心里掀起滔天巨浪，菩真子的身份在他心里又神秘一层。 既然周琪想利用城中人组成自己的军队的目的已经被他们破坏，他也没有追查下去的必要。他踏出门槛，突然疑惑地问道：“为何阁下会在这座破庙里？” “星泽神在此朝历经五百年，原本是人心中不可替代的信仰，如今落魄至此，在下有所感怀，故来探望，方才也是见竟有人会路过此地，便开门相迎。” 燕几回头朝庄严中带着点滑稽的神像看去，历经数百年，如今信仰不在，神像也不过沧海一粟，天灾面前不值一提，这片大地上，有无数个像这样的神像，被时光冲刷得面目全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7章 出云谷 燕几从破庙里走出来，进入西北角，也发现了几个和之前碰到的年轻人相似装束的人，想来也是前来救援的修行者。不过这些人法力低微，似乎没能帮上什么忙。不过他们倒是会清楚法阵，也算是把最后一点隐患消除了。 丝竹在城门外的凉棚下焦急地等着燕几出来，却不想竟碰上周琪。 周琪便衣出行，身边也只带了两个侍卫和一个史元良。丝竹刚想向他们行礼，却被周琪抬了起来，周琪扫了一眼四周，问道：“世子人呢？” “少爷进城去了，殿下若有急事，在下去寻。” “不用了，只是今天去客栈发现你们不在，以为你们要回京了，这才来送送。”周琪甩开折扇，面上浮现点点笑意，大概是想到碍事的人总算离开了，心情大好，招呼着史元良把东西送上来。 史元良的手似乎有些抖，丝竹看他把一个木盒子放到他手上，然后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似的不利索地说道：“这是我送给你家少爷的，你……保管好。” 周琪轻咳一声，史元良欲言又止，退了回去。 丝竹一头雾水地收下了，周琪无事可做，在茶摊旁徘徊了一阵，最后在丝竹疑惑的目光下又回去了，临走前史元良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面上满是歉疚，可他到底没机会说话，被周琪叫了回去。 临近午时燕几才从城里出来，丝竹打着伞迎了上去。之前降雨许久，又陡然高温，武城像个大蒸笼一般，硬是把人蒸出了一身汗，丝竹一边给他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犹豫着要不要把史元良送礼的事告诉燕几。 燕几看他眼神闪动，直接问道：“有事？” “刚刚二皇子带着史公子来过，说是史公子有东西要送给您。” “什么东西？” “我还没打开看呢。” “那就不急，先收拾收拾，准备回京。” 丝竹有些诧异，“这么快！少爷你不是说要找找线索吗？” “魔气裂口被堵，这里的献祭法阵也不管用了，而且他们有些修者也在里面清除，这已经不是我能管的事了。” “那我们还能跟这些道长们说道说道，说不定他们愿意帮我们的忙。” 燕几眄他一眼，“京城有个安世荣还不够？这群人可是星泽神的信徒，难不成真让他们四处宣扬人该听从神的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 丝竹耸着肩退后两步，小声反驳：“那您对菩真子还是挺恭敬的啊。” “那能一样吗？菩真子又不管朝廷的事，他要是跟朝廷牵扯上关系，我一样不待见。”燕几大概是殷朝难得坚持反对“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对国师摄政一事向来反感，每次说起，眉头都要皱上半天。 周琪和史元良骑着马在田埂上晃悠，史元良抓耳挠腮了好一会，苦着脸凑上去，迟疑地开口：“殿下，我觉得，要不还是把那东西要回来吧。” 周琪斜斜地看他一眼，嗤笑道：“这才多久就后悔了？” 史元良心想这坏事都是你让我做的，可不后悔嘛，但也不敢当面说出来，只能委婉地劝道：“他也只是制造了一点小麻烦，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吧。” 周琪一把捏住史元良的脖子，阴恻恻道：“我不要了他的命，将来有一天他就会要了我的命。”随即松开手，淡淡说：“不过是一点腐肉罢了，他看了肯定会扔掉，哪就那么容易得病了，就算真的得了，也只能怪他命不好。” 史元良听他如此轻飘飘地说着杀人的话，瑟缩着往后躲了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8章 出云谷 如今的泷城已经整治过一番，重新焕发出生机，燕几带着丝竹和叶姝租了辆马车，混着飞扬的尘土往出云谷去。 出云谷与他们回京的路在一条线上。等送完叶姝，他们再回京也不迟。 燕几上了马车摆上桌案，又开始写写画画，丝竹给他磨墨，眼角的余光瞟见上面奇特的图案，一大堆疑问憋在心里。燕几很敏锐地察觉了他的视线，自顾自解释道：“这是刚刚在城里发现的阵法，我拓印下来，回去给采璇看看。” 丝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叶姝在一边哇哇地鼓掌，燕几提笔敲了下她的脑门，莞尔道：“你那么高兴做什么？” 叶姝仍是一脸痴傻地笑着鼓掌，含糊的词从她嘴里蹦出来，“救人，救人。” 大路迢迢，山势渐高，再往前便是一片密林，穿过密林就能看见隐藏其间的出云谷。 由于出云谷终年云雾缭绕又有飞瀑直下，谷中花草香气清冽，也常被附近的人称为仙谷，然众人皆知山中有仙谷，却无一人能进入，外面的竹林有阵法保护，无论如何走，都会走到原点。 马车在密林外停下，在来这里之前他们路过几家村落，都说出云谷只让有疑难杂症的进去，一般大夫能治的病仙者从不搭理。燕几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窗外，突然问起史元良给他的盒子的事。丝竹虽然迷惑，还是把当时的情景照实述说。燕几听完挑了挑眉，让丝竹把叶姝带下去，然后用布捂住口鼻，把盒子打开。 这个盒子果然是用檀木特制的，刚一打开里面的腥臭味就逸散出来，腐肉已经烂成一滩，燕几几乎能看见上面浮现的黑气，照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浊气。燕几默默地把盒子关上了，抱着盒子开始沉思。 周琪想用这种法子害他，实在有点小儿科，顶多算个警告，但如果他真的因此得了瘟疫，这罪名算起来也是在史元良头上，这是成心要拉史家下水，也就史元良还算有点良心，表现得有些反常。 不过要是将计就计，把史元良拉过来，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燕几把布扯下来，再次把盒子打开，浓烈的臭味几乎把他熏晕过去，他还不放心，甚至用毛笔蘸了点尸油放进水里喝下去。 做完这一切他的脸色已经煞白，硬撑着把笔和杯子全都扔了出去，又叫丝竹进来交代事情。 “立刻传信回京，事无巨细地交代一遍，叫家里派些人前来查探，闹得越大越好，但让他们千万别闹到史家去。还有，把盒子保管好，等我说能烧的时候再烧。” 丝竹看他如此苍白，心急火燎的，却听燕几继续说：“一会我装死，你就把我拉到出云谷外，喊不喊救命你随便。” 刚说完就扒着窗户呕了一口，吐了好几次水后彻底晕了过去。 丝竹在马车里写好信，卸了一匹马匆匆忙忙去驿站送信，又回来一手牵着叶姝，一手牵着马车往密林里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9章 出云谷 燕几醒来的时候感到胃里一阵翻涌，来不及看身处何地，直接往旁边一翻呕了出来，直到胃里空空如也才勉强清醒，他看着地上黑褐色的汤药，清冽的草药味从屋外传来，他才懵懵懂懂知道自己已经抵达出云谷。 胃里还在不停的抽搐，可惜实在没有东西能吐了，他撕了袖子随便擦了擦，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声音。 一个人从明亮的屋外踏进昏暗的屋内，燕几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看清那人的模样。是个青年的样子，气质非凡，应当是出云谷的主人。 那人目不斜视地捣了些药泡在水里，沉声问他：“你有什么话要说？” 燕几琢磨了一下措辞回应道：“多谢仙长救命之恩。” 那人却不理他，沉声又说了句：“多此一举。”他把药重重地放到燕几刚刚能够到的桌边，沉默地走了出去。 丝竹顶着一脑门汗进来，捧了一大碗水到燕几跟前，看自家少爷一脸迷茫，好心地解释起来：“少爷，您这次可算是自作聪明惹谷主生气了。” “为什么？” “谷主说我们送他徒弟回来，他本就该感谢，也不会把我们拒之门外，但是装病就犯了他的忌讳，说我们留下来可以，但得干活。” “装病？”燕几记得那盒子里浓郁的黑气正是魔气，就算不死也该病重，他还以为现在是病治好了，没想到他根本没病，“那我还晕过去了。” “谷主说那是你自己恶心晕的，他还说你体内有朱雀真火，百秽不侵，我也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燕几陡然想起采璇和菩真子的话，哀嚎一声躺下去。没想到丝竹这个“大逆不道”的把他拽了起来，一边说着还把扫帚递给他，“少爷，谷主说了，我们谁都别想偷懒。” 燕几握着扫帚心情复杂，干巴巴地问他：“谷主知道我们借出云谷的名头避难吗？” 丝竹挠挠鬓角不好意思地点头，看燕几黑了脸，又赶忙解释：“我只说了我们等家人来接，没说我们为了躲二皇子的眼线的事。” 燕几细细想来，虽觉得自己没病装病还要借别人的名号说自己重病有点不厚道，但事已至此，只能将计就计了，他喝了药又喝了糖水，抓着扫帚和丝竹一起扫起地来。 秦国公世子在路上感染时疫就近进入出云谷就医一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秦国公一脉人丁凋零，燕几又是当朝公主二子之一，是当今圣上的外甥，此事一出，急得周琳罄要亲自出城找人，周文茂也在下朝后跟燕鸿晖提起此事，还安慰他不要太过担心。 坊间更有传言说，是史家大公子故意害人，碍于没证据这事并没有在朝堂上说开，但史大人这两天愁眉苦脸，连在朝堂上的话都少了一半。 周胤眼睛盯着书，耳朵却竖起，听一墙之隔的人叽叽喳喳地谈论这件事，手上用力地把书捏得皱皱巴巴。周淼坐在他对面，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看书，等外面的人走光了才状若无意地说起来：“国公府那边似乎要出发了。” 周胤眼皮子颤了颤，“去哪？” 周淼耸了耸肩，“我咋知道。” 周胤沉着脸看了一会书，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烦躁地把书抛下，大步流星地往马厩方向走去。 窗台落下一只鸽子，周淼默不作声地把周胤的行踪写下，塞进鸽子腿上的信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0章 出云谷 周胤牵着踏雪来到国公府的侧门，自然有丫鬟小厮认得他，匆匆把周胤请进客厅，又禀报了老爷夫人。 周琳罄带了一堆点心进来，让他不必客气。 “胤儿好些日子不来，姑妈怪想你的，端午的时候让人去常山院找你，也没见着人。” “那日我去了河边，想来是错过了。”周胤无意客套，直接问起燕几的事，“我听说国公府的人要去找他，姑妈，我也想去。” 周琳罄揉了揉眉心，无奈道：“他得了时疫，现在出云谷就医呢，你去做什么？” 周胤紧抿着唇，定定地看着她。 周琳罄看他这么执着，也拿他没办法，“就算要去，也不能骑着马驹去，它跑不了多少路，殿下非要去的，我让他们备辆马车。” 国公府的人是去接人的，速度肯定快，他骑着马驹跑不快还容易拖后腿，索性连马车的提议也拒绝了，“随便找个人带我就行了，马车太慢了。” 十几个人带着一个少年匆匆出了城门，周胤看着前方宽阔大路，哪怕心急如焚也渐渐冷静下来。燕几不会有事的，说不定十几天过去，病就好的差不多了，他默默想着。 出云谷在密林掩映中独得一分安宁，骤雨时歇，雨霁云开，便成了一片缥缈之景。燕几虽在谷主的报复下吐了好多次，但每次扫完地搬个凳子坐在屋檐下的时候也觉得这个地方不能再好了，没有尘世熙攘嘈杂，终日只与钟鸣鸟叫为伴，浅金色的黄昏从山谷夹缝中洒落，喜鹊在枝头梳理羽毛，浅塘里一汪红鲤打散涟漪。可惜燕几算了算日子，这样的时间不多了。 国公府的人马达到的时候已是半个月后，谷主收了他们的工具，作势要赶他们走。云层作梯盘旋而上连带着马车和人一起送到了地面。 燕几刚刚在地面站稳，就看见前方来了一群人，衣角绣着“燕”字，果然是国公府的人。丝竹笑着迎上去，又灰溜溜地跑回来，燕几刚想问他怎么回事，就看见队伍后面一个特殊的身影。 周胤顶着灰扑扑的脸在队伍末端探头探脑，又矮又瘦，几乎变成了一只猴子，他看见燕几，眼睛都亮了起来，撒开抓着马鞍的手跑了过来。 他拽着燕几的衣服急急问道：“你好了吗？怎么就出来了，出云谷给你治病了吗？” 燕几被他这番抢问弄得有些无措，揉了揉他有些发黄的头发，轻轻叹了一声，“我没事，具体的事，我路上跟你说。” 周胤拽着他的衣服不撒手，燕几低头一看，周胤的眼眶竟然都红了。燕几掐着他的腋下把他抱起来，哄问道：“怎么啦？路上受委屈了？” 周胤趴在他肩头不说话，一路上他和燕家军餐风宿露，只为了快点见到燕几，他以为自己过了这半个月已经冷静地差不多了，每天只记得赶路，没想到见面的时候心里一下子打翻了调料罐，不争气地想流泪。 燕几拍着他的背把他放进马车里，坐上马车准备回程，他看着窗外渐行渐远的出云谷，又看看盯着他的小不点，琢磨着要不要把真相告诉周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1章 初长成 回程的速度比来时要慢得多，周胤坐在他的身边盯着他看了半晌，燕几忍不住问他：“看我做什么？” “我在京城听他们说你病得很严重。”周胤的眼眶红红的，活像只兔子。 燕几轻咳一声，含糊地解释道：“其实也没有很严重。” 周胤点点头，扯过袖子把脸上的鼻涕眼泪擦干净。 “其实……”燕几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想对一个小孩撒谎，“我根本没病，只不过涉及到一些事情。” 周胤愣住了，讷讷问：“你没病？”见燕几点头，周胤心里一下子蹿上一团火，顿时抱住燕几的胳膊张大了嘴。 惨叫声把外面的士兵吓了一跳，丝竹停下马车进来一看，正看见自家少爷把周胤的脑袋按在一边，而周胤叼着自家少爷的手，顿时也懵了，不知道该帮哪边。还是燕几反应快，叫丝竹赶紧把周胤的牙齿掰开。 马车里一片鸡飞狗跳，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周胤的眼眶比之前还红，他大声控诉：“骗子！亏我担心你，还来接你。” 燕几忙着给自己包扎，没好气地解释：“你这叫蛮不讲理，我都坦白了是有事牵扯，你还咬我，早知道不说了。” 丝竹也在一边劝架，“殿下有所不知，确实是有人蓄意谋害，少爷只不过是将计就计，不是有心欺骗。” 周胤横着眼瞪他，“什么蓄意谋害？” “死人肉。”丝竹指了指那个盒子，周胤的目光闪了闪，伸手把盒子拿了过来，“这个盒子……有点眼熟。” 周胤猛然想起两年前，琼林宴时他偷偷溜进皇贵妃的春和殿里就见到过这种盒子。其他东西他记不清了，唯独这种盒子他记得很清楚，因为上面绘制的图案与殷朝的图腾大相径庭，青面獠牙甚是吓人，而在殿里的盒子还用机关做成，十分精密。他摩挲着面前的盒子，想要打开看看，却被燕几压下了。 “里面东西不干净，别看了。” 周胤有些愣怔的放手，转头问道：“这个盒子很普遍吗？” “这种能掩盖尸臭的东西不是一般市面上能流通的，或许是史家特供的。” “那这上面的图案？” 燕几摇头。 周胤沉思着，把燕几骗他的事都忘了。燕几看他消了气，总算松了一口气。 从出云谷到京城，车队走了半个月的时间，京城里却早已风云变幻。 燕几因为“大病初愈”，故意呆在马车里不出来，就算出去也是怏怏的，因此只能派丝竹去打听消息。 可他们听到的消息实在不怎么好，丝竹听完回来报告：“听说陛下要给二皇子封王了。” 周胤一顿，墨点染黑了一大片宣纸，燕几敲敲他的手让他专心，不咸不淡地说道：“早就料到了，他这次平了南方疫灾，又出钱又出力的，陛下自然要给点面子。” “可我还听说，太子殿下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回消息了。” 燕几手指尖颤了一下，沉声道：“你去明溪山庄问问，殿下带着那根花枝，采璇应该有线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2章 初长成 等到丝竹走了，燕几才注意到周胤有些心不在焉。 “你早就知道了？” 周胤瞅他一眼，琢磨着说道：“林先生叫我不要告诉你的。” 燕几握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轻叹道：“太子不会有事的。” 马车在傍晚的时候进城，燕几先回家见父母，想着太色不早，便留在府上过夜。 燕几在小书房里听丝竹打探来的消息。 “庄主说那个花枝确实被用掉了，看来确实情况危急，不过她向那些花草树木打听过了，太子殿下并无性命之忧。” 悬了一下午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既然太子此时安全还不传信回来，想来定有自己的打算。 周胤是第一次在国公府上过夜，虽然经常换地方睡，但这次不免显得有些局促，也许是太子下落不明的原因，也或许是因为这里是燕几的家。他在自己房间里呆不住，又出来在廊下乘凉。燕几从小书房出来便看见一个影子廊下静立。 “怎么不睡？明日还要会常山院呢。” 周胤摇摇头，“皇兄还好吗？” “没什么大事，难得你问起他。” 周胤挠挠头，“再怎么说，他也是我亲哥哥。” 燕几笑笑，从廊凳上跨了过来，和周胤并肩而立，“你现在还小，也用不着操心太多，深宫大院亦是龙潭虎穴，好好活下去。” 周胤侧过头看他，只能看见一片平静，话说得好像一片鹅毛，却又让他背着一座山一样，他突然问道：“要是皇兄不在了，是不是我就要像他一样？” “你就是你，怎么可能像你皇兄一样。” 周胤垂下头，盯着一地月色有些怔然。 时节已是六月中，常山院被浓厚的绿色吞没，从外头只能看见一些红色的屋角。朝堂上风波不断，常山院也开始嘈杂起来，无处不在地议论朝政。有些人说二皇子此次立下大功，太子却杳无音信，陛下必然有所衡量，也有的说二皇子的事并非一人之功，而太子在西南地区遭遇成军也十分危险，不能相提并论。 燕几听得心烦，一回来就称病不出，偶尔带周胤去草场骑马。 七月初的时候，二皇子终于从柳州回来，声势浩大，百姓夹道相迎，那天燕几带着周胤去围观，听见不少人说：“都说二皇子暴戾无道，可这次还放田给百姓，看来传闻不可信啊。” 周胤拽了拽他的衣角，问他是否真是如此，燕几摇了摇头没说话。 二皇子回京后所有的流言都有了着落，陛下果然封了周琪为成王，甚至有立史禾为后的打算。这些消息周胤听了都觉得着急，可燕几还称病不朝，在常山院里不紧不慢地写写画画。 “周琪封王了。” “嗯。” “史禾也要封后。” “嗯。” “你怎么一点都不急？” “没必要。” 周胤鼓着腮帮子，连书都看不进去，燕几忍不住敲了敲他脑袋，“以前也不见你关心这些的，怎么越来越在乎朝政了？” “你不是希望我这样吗，再说，我要是再一无所知，你万一又骗人呢？让人担心很好玩吗？” 燕几无奈地叹了口气，“都说了我没有故意骗你，那是权宜之计。” 周胤哼哼两声，不听他解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3章 初长成 封王之后周琪于府上设宴，大宴百官，本来燕几本也在宴请中，却依旧以抱恙的理由推辞了。周胤看他越见沉默，连教自己骑马的时候都心不在焉，便以为他心情不好，找了个机会问他，“你之前说不急的，为何现在如此沮丧？” 燕几挑了挑眉，可不知自己何事沮丧了，“我只是在想太子殿下什么时候回来。” 周胤有些尴尬地别过了眼神，“哦，他还没消息吗？” 说到太子的事，燕几才真显出几分沮丧，“殿下走了三个月了，西南方向的大成军却依旧在边境骚扰百姓，就算殿下性命无虞，此事也会颇受大臣们议论。何况……”何况采璇那边收到消息是周鉴安好，但周鉴的人至今也没有亲自把消息传回来，情况不容乐观，燕几摇了摇头，把这些念头甩出去，他总不能让周胤也跟着瞎操心。 周胤见他不想说，索性说起别的动向，“听说国师也准备出远门，他以前从不离开玄生门的，会不会跟大哥二哥的事有关。” “也算是有些关系。”是了，菩真子说好帮他引开安世荣的日子也在即，父亲的头痛病还在前期不怎么发作，他得抓紧时间把原因查明。 燕几装病装了半个月，再出门见人的时候已经到了七月半，恰好碰上中元节，路边纸烟纷飞宛如六月飞雪，燕家自然也是有祖祠的，燕几自然也要和父母一起祭拜先祖。 没有过多的感慨，也没有浓烈的伤怀。燕家数代人战死边疆，用白骨堆出来的勋爵刻在牌位上，一列列地陈放在静谧的屋子里，燕几记得小时候父亲曾问过他，是愿意到遥远的边疆闯出一番事业，还是在京城中统筹大局，当时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边疆，父亲还十分感叹地说，这大概就是燕家人的宿命。要不是后来大夫说他体弱多病，早年不宜奔波，或许他早就离开了京城，也不会在名利场上与人斡旋。 祭拜过后，燕鸿晖头疼发作，早早地回了房间休息，燕几在厅里等了一会，确定父亲没事之后才回常山院。时至傍晚，房间下隐隐有火光闪动，燕几过去一看，才发现周胤在烧纸钱，他盘腿在周胤身边坐下，也顺手帮他烧了一部分。 两个人静静地坐着，谁也没说话，火光把他们的脸照得红彤彤的，连一点悲伤都看不见。 周胤烧完最后一张纸，抱着膝盖等火熄灭，等到最后一丝红光被灰烬包裹，一阵风吹来，就把什么都吹散了。 燕几问他：“想哭吗？” 周胤摇头，“随便烧点而已，我没见过她，自然也不想她。” 但人总是有口是心非的时候，说不想，只是不敢想罢了。燕几伸出手，本来想抱抱他的，碍于礼仪，还是只拍了拍他的肩，“她会想你的。” 周胤抬眼看向他，轻声说道：“谢谢。” 次日皇帝册封皇贵妃为皇后，追封已故皇贵妃白琼为元皇后，举朝皆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4章 初长成 封后是国家大事，尽管之前一直有流言说陛下要立皇贵妃为皇后，可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最高兴的莫过于史家，皇帝把封后大典定在三天后，还特许史家的家眷进宫作陪，史夫人便真的带了一车的东西挂着满脸的笑进宫去了。 朝中因此掀起的流言无数，更有甚者说储君之位恐有变动，却不幸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直接把那人重责了四十大板，昏着被抬了回去。这一面大赏二皇子一脉，一边严惩议论储君之人的行为让朝中众人老老实实闭了嘴，生杀全在皇帝一念之间，谁都不敢再去触碰逆鳞。 常山院终年安静，天空和青山晕染在一起，在交界处融成了一片松青。周淼跟着他们上山，累得快趴下，他本可以不来的，但一想到二皇子一脉渐强，燕几还能如此悠闲的骑马射箭读书，他就忍不住跟上来看看，试探他们是否在密谋什么。 周胤精明，哪能不知道周淼在想什么，对着周淼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周淼气不打一处来，也对着他翻了个白眼。燕几一手一个，揪着他们的后衣领就扔到了两边，“总翻白眼小心只剩眼白了。” 周胤不屑地把衣领夺回来，“我才不怕。” 后山上树木丛生，多得是狐狸兔子，或许也有熊和老虎，不过常山院从未遭受过猛兽袭击，想来是没有太大的危险。 两个小孩看见有晃动的东西就一阵乱射，燕几也只是看着他们不让他们乱跑而已。周淼沉不住气，爬到半山腰就开始问，“你们还真有闲情雅致，朝局变化的那么快，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燕几瞅了一眼周淼，问他：“是你想知道还是你父亲想知道。” 周淼脸色微窘。 “要是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要是你父亲想知道，就让他自己来问。” 周淼沉思了一阵，低下头回答道：“我想知道。” 燕几笑笑：“你和三殿下一般大，却比他成熟多了，也不知道算不算好事。” 周淼的脸色有些晦暗，似乎想起了一些一直想忘却的东西，眉头紧紧地皱着。 “不着急的原因有三。” “其一，二殿下有功，封王实属正常，何况陛下并无废太子的心思，否则也不必特地追封元皇后，其二，陛下要的是制衡，不是一方独大，更不许朝廷因此动摇，其三，既然都如此变幻莫测了，着急有什么用呢？还是把心思收收吧，陛下早有打算。”最后一句意有所指，燕几也不知周淼听出来没，只希望周淼在传话的时候能传到位，文郡王老谋深算，想来不难理解他的意思。 周淼听得似懂非懂，把这些话牢牢地记在心里。 时隔三月，周胤的箭法已然入门，燕几看他在射兔子，悄然行至他身后，握住他的两只手。周胤心里一紧，差点把箭丢掉。 “专心，肩放平，后肘抬起。” 周胤咽了口口水，耳尖有些发烫，他猛地往后一拉，箭矢飞了出去，落到兔子屁股后边的草丛里，野兔受了惊吓，一下子蹿远了。 燕几摇了摇头，“放箭的时候左手不能抖，你太心急了。” 周胤闹了个大红脸，燕几慢慢帮他搭弓，贴着他耳朵说道：“太子有消息了，不久就要回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5章 初长成 脸上的燥热消下去，周胤警惕地回望了周淼一眼，看见他正在盯着一处准备射箭，不动声色地回过头轻声问：“是否安全？” “有迟将军和随扈在，无妨。” 周胤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迟将军？”他这些时日跟着林前辈学习，这二十年来殷朝发生的大事他也有所耳闻，迟牍将军十八年前以叛国罪诛杀于伏虎山下，迟姓不是大姓，朝中怎还有姓迟的将军？ 燕几越过他的头顶悄悄看了一眼周淼，把手指放在嘴唇前，示意他保密。 周胤把这满心的疑惑按下，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打猎。 临了两人收获颇丰，不过大多是燕几的功劳。两个小屁孩也就是来凑个热闹，燕几下山的时候拎着四五只野兔，带着两个昏昏欲睡的崽子回到了院内。 周胤和周淼得回寮舍，燕几便让厨房做好了兔子肉送过去。 丝竹一早派人出去打探消息，等燕几一回来就禀报了一个大消息。 “安世荣出城了。” 燕几眉毛微挑，虽然早有预料，但没想到这么快，毕竟前些天他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自己要闭关，“他这么无声无息的，也是想让盯着他的人不敢动作，幸好我们早知其中缘由。” “那少爷你要不要现在就开始做准备。” “周鉴快回京了，等殿下回京了再说。” 丝竹点点头，“也是，不然您也没有理由。” 安世荣闭关三天后，朝堂上逐渐平静下来，太子的安危似乎都要被他们忘却了。直到月末百官同朝后，陛下特地把几位老臣召去御书房，半个时辰之后才出来。燕几一直在城门外等着，看着父亲满脸愁容，本想上去安慰，却听到燕鸿晖狠狠地叹气。 父子俩坐着马车回了府上，燕鸿晖又单独把他叫进书房。 “瞿狄串通大成意图谋反？”燕几差点没控制住音量，谋反的事他不是不知道，但是哪有串通外朝推翻自家人的？简直匪夷所思，“他们莫不是疯了？” “太子殿下一回来就去见了皇上，直说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听起来当真是荒谬至极，陛下也不敢相信，我和几位肱骨之臣商量了一番觉得此事太过蹊跷，得慢慢琢磨。” 燕几的眉头都快拧在一起，“幸好殿下是平安回来了，要是没有回来，圣上哪还有时间慢慢琢磨？” “这次迟小将军一路护送殿下有功，殿下私下里找我，说要借此为迟牍将军翻案，近来朝政多变，你就不要过多参与了。” 燕几心里一跳，“现在翻案，是否太过仓促，殿下可有证据？” 燕鸿晖摇摇头，“这案子也不会一下子就翻过来，只是提案重审，未来的路还长着呢，”说着又满眼无奈地瞅着燕几，“你也不用太过操心，年纪轻轻的，不要总跟个老头子一样。” “父亲，我都十八了，您这么大的时候都在沙场上奔波，我虽是无缘沙场了，那也不能游手好闲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6章 初长成 经燕几这么一说，燕鸿晖突然想起来，“我们殷朝向来成婚早，你都快弱冠了，也该寻个合适的姑娘家了。连你妹妹都有了心上人，你也该把这件事提上日程了。” 燕几陡然哑火，僵硬地话题转移开，“殿下人在哪呢？我还是先去瞧瞧。” “殿下暂时不愿意惊动他人，此时应该在明溪山庄，不过人家小俩口的，你去做什么？” “哎，爹，你可别瞎说，采璇是有意，但两人这么久了还没定下来，肯定有不得已的理由。” 燕鸿晖意味深长地摇摇头，“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采璇算不上红尘中人，连家学亦无从追究，不过殿下要是真有意，娶她当侧妃也不是不可以。” 燕几默默低着头，心想周鉴要是愿意让采璇当侧妃，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还未娶妻了。 告别父亲，又嘱咐来看病的太医多照顾父亲的身体，便直接回了常山院，他不是不识趣的人，自然知道此时不便打搅。 恰逢月末，院内也将举办马赛，六月初一的礼射周胤没去参加，这次马赛总算能赶上了。 周胤一听说他要教自己骑马扔了斧子就跑出来。燕几略微一扫，怪道：“三月之期都过了，殿下怎么还在砍柴？” 周胤把手上的灰往身上一擦，毫不在意：“总归是闲得没事，练练臂力，再说你不也提早让我进内院了，也算是我的报答。” “哦……”燕几上前随便拿起一根看了看，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殿下你还是别劈了。” 周胤的嘴角一下子往下吊，“我下次再注意嘛。” “真的不用了，离马赛只有半个月了，我说教你骑马的，现在开头也不晚。” 周胤冷森地抬眼，“亏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我这不是最近忙吗，去了南方回来还要准备好多事，不都得一件件来，”燕几越说越惆怅，甚至叹气道，“也就在你这能消停一会，过个安心日子。” 周胤静静地看着他，拽了拽他的袖子，“那去骑马吧。” “好，去骑马。” 马场不大，长宽都不过百丈，且无所遮挡，一般学生都去郊外跑马，也只有周胤这种才学了点皮毛的会在马场练习。 将近盛夏，草木繁盛，草场上更是一片郁郁葱葱，要不是有人搭理，恐怕连行走都难。 燕几负手走在踏雪身边，时而牵着它走一阵，时而放手让周胤自己驾驭。周胤确实已经会一些骑术了，在他不在的日子里，这孩子成长的也很快。 “古有李将军十六征战，十八掌权，又有文帝八岁登基，启长德盛世，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言不虚。” 周胤微微歪了身子，嘴角浮现笑意，“你是在夸我吗？” 燕几笑笑，淡然说道：“我夸我自己。” 周胤切了一声，明显不信，也自夸起来，“我也很聪明啊，平常人家像我这个年纪还在玩泥巴呢。” 燕几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殿下前几个月也在玩泥巴呢，我看见了。” 周胤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恨恨地把马骑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7章 初长成 赛场在外院包揽的一片草场和树林,用木栅栏围成赛道，先到达者获胜，这次便是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里，来的人并不算多，只有十几个而已，且大多是世家公子，也只有他们有比较好的马，至于其他学子，大多是来凑热闹。周胤算徘徊在这两种中的一种，既出不了风头也不甘于最后。 七月的最后一天，赛场外围站满了人，连跟周胤一向不对付的周淼都兴致勃勃地站在一旁看他们做准备。燕几怕周胤摔着，特地让人给他做了护手护膝，周淼背着手在一旁啧啧咂嘴，“我殷朝的男儿就没有这么娇贵的，你看那几个公子哥都没带这些东西。” 周胤不甘示弱，“那也比你好，你连上场都不敢。” “我是为你着想，在封地的时候，我才会走路，父亲就让我学骑马了，我要是上场岂不是让你很没有面子？” 周胤翻了个白眼，并不想跟他多费口舌。 一众学子看热闹的看热闹，热身的热身，其间最引人注目的当属燕几的乌啼，京城大户人家都知道这乌啼是皇帝亲赐的墟国贡马，平常燕几都只自己骑，也不会轻易叫人看见，如今有幸得见了，不少人都过来客套。 “管先生这是要与我们一较高下？那我们可得拼尽全力了。” 燕几谦和地笑笑，“诸兄说笑了，我也不过是来看个热闹。” “管先生以前可从不看热闹，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燕几默默看了一眼旁边热身的周胤，周围的人便懂了，这是为了防止皇子出事，便有三两个人凑到一旁说道起来。 “三皇子又不得宠，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竟还有人这么上心，真不知道燕世子怎么想的。” “还不是看在太子的份上。” 那人悄悄看了周胤一眼，小声嘀咕道：“可我听说太子也不喜欢他这个幼弟啊。” “兄友弟恭，总得做做样子不是？” 周胤的耳朵微微颤动，从小为了听脚步声锻炼出来的听力原来也并不算优点。 锣声震响，众人骑着马向林中奔去，周胤的马虽好，年纪却不大，跟那些大马比起来自然差了不少，早早地被甩在了最后。等到更深入一段距离之后，前方的身影已经被层层叠叠的绿色掩盖住，映入眼中只有缭乱的绿色与褐色。 眼看着与倒数第二都无缘了，周胤索性慢下来，让踏雪自己走。 时间已经渐渐过去了半个时辰，参赛的人都纷纷到达终点，之间一炷香都没人会来了，裁判略微一点数，顿时有些迷惑，在场高声问道：“各位可见到还有人没到场？” 众人哪想到这种比赛还有人跑不到终点，在场人又多，一时竟想不起来有谁没到。 燕几不用等众人回答都知道谁没到，心里顿时着急起来，直接冲到前面去跟裁判说了一声，便急匆匆地翻身上马朝林子里去，他心里浮起无数个猜想，却只能期望不是最坏的那一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8章 初长成 周胤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找不到路了，林子里固有巡查者，现在也不见一个人影，他不过是走神了一会，竟迷失在林子里。 树林阴森静谧，只有马踏过草地的声音。 燕几绕着赛场走了一遍，问了好几个巡查者，终于有人能给他指个方向，且这些人都没有异样的反应，看来不是他所想的最坏的情况，知道这点，燕几便长长舒了口气。 白马缓缓步入树林，一抹突兀的黑穿透层层绿色映入他眼中，燕几那紧张的心情放下来，刚想喊周胤，却看见这孩子像无头苍蝇一样打转，骤然止住了这个想法，他拽着缰绳让乌啼一点点绕着周胤的背面走。 周胤大概是在回想路线，静静地停在那有一会没动，燕几从地上捞了个石子上来，对准周胤的肩膀扔出去，只见周胤吓得连马一起跳起来，燕几终于笑出声，换来周胤清醒之后的怒视。 他朝周胤招招手：“殿下，这边。” 周胤揉着肩膀把马骑过来，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比赛半个时辰前都结束了，殿下这比赛比的是谁最慢吗？” 周胤看他笑盈盈地样子，默默看向了别处，“我赶不上他们。” “那怎么到这来了？” 周胤低着头不说话。 “有心事？” 周胤摇了摇头，“也算不上心事，话说，我们这样回去，他们会说我舞弊吗？” “当然不会。” “那，你会觉得丢脸吗？” 燕几觉得这种问题颇为奇怪，“又不是我得最后一名，为什么感觉丢脸。” 被他这么一说，周胤反而变得生气起来，“你真是一点都不会说话！” 燕几薅了一把他的头发，“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这里就我们两个，但说无妨。” 周胤有些开不了口，赛前那些人的话，他本该听腻的，周胤甚至认为，不管是他还是燕几，都是如此想，可时隔几月，太子即将归朝，这些话好像一根扎在肉里的刺，不动时无所察觉，一触便隐隐作痛，他还记得他与燕几相见时，燕几亲口说过，为了太子帮他，很值。不看，不听，不想，要是他真能如此该多好，何况他这些幼稚的想法在朝堂暗流中是多么不值一提。 可是有些话不说出来，又实在憋得难受，“今天，我又听他们说，你教我是因为太子，对我好也是太子，我……心里堵得慌，本来你带我出来骑马，我应该很高兴的……”他低着头，看不见燕几的表情，半天听不到回答，还以为燕几也生气了，抬头一看，却发现对方在憋笑，顿时怒火中烧，“这很好笑吗！”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殿下，你也有今天。” “你什么意思！” 燕几有一下没一下顺着周胤的毛，“想当初，你刚进常山院，每次见我，跟见仇人似的，一转眼半年过去了，个子高了不少，胆子也小了不少。”眼见着周胤又要发怒，燕几总算好好说话，“都说人和人之间有缘分，虽说开始确实是太子让我教你，可长久下来，我们不也是亲人吗？你又怎知，这样的阴差阳错不是一种缘分。就像我小时候，总跟妹妹打架，我那时候总觉得她的出生抢走了父母对我的爱，但是长大了之后，我才明白，要是没有她，偌大的国公府该多清冷。人生总是充满意想不到的变化，你也是我人生中的变化。” 周胤懵懵懂懂地点头，“所以，你真的把我当亲人吗？我的兄弟姐妹都不喜欢我，我还以为兄弟姐妹间大多龃龉。” “怎么会呢，亲人，是比血浓于水更紧密的存在。” 两人漫步在林间，白马白衣的人旁跟着黑马黑衣的孩子，风卷过的残叶掉进土里，就好像最后一根刺一点点化成了齑粉。 两人在林子里碰到了来找他们的人，便跟着一起回去，燕几侧头小声地说：“下次别胡思乱想了，跑不见了我还得去找。” “保护我是你的职责，你敢不来？” 燕几笑笑，“我敢啊，你要是在乱跑，我就让你自己在林子里呆一个晚上。” 好不容易温馨地亲情没能保持多久，周胤咬咬牙：“怪不得燕霞要跟你打架，活该你这臭脾气。” 燕几真不知道他哪来的底气说别人脾气臭的，不可理喻地瞥了他一眼。 场外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人在等他们，确认他们平安无事之后便也收拾东西回家。周淼等得已经睡过去，燕几便牵着他的马把他送回去。 等到了小院前，燕几看周胤徘徊不定，问他还有什么事。 周胤支支吾吾地说道：“这些天你都愁眉苦脸的，今天倒是很开心，那我得个倒数第一也不算太差。” 燕几怔然，没等他回答，周胤已经跑远了。 一进门，丝竹便开始汇报：“太子殿下来消息了，说明日约你在城西别院见。” 燕几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9章 初长成 城西别院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别院，不过是一些农户住的地方，不同的是这些农户都是太子的人，燕几进入小院的西厢房，便闻到草药味中混着血腥味，掀开帘子一看，果见着周鉴敞开半边衣服，让人替他包扎。 燕几把门关好，皱着眉问：“怎么回事？ ” “我们在伏虎山附近发现大成军，瞿狄说要我们带兵冲锋，他从外面包围，我们冲进去后却没有援军，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个怪物，只盯着殿下攻击，还好殿下逃得快，不然凶多吉少。”说话的正是迟虎，十八年前叛将迟牍的遗腹子，迟牍死后与其母一直躲藏在伏虎山上，便有了这个名字，如今也变得高大挺拔，颇有迟将军当年之风范。 燕几看周鉴腹部的伤不深，也不过多担忧，只是替采璇抱不平，“既然回来了，你也该去看看她。” “我这个样子去了，她会难受的。”周鉴说完，又把采璇交给他的花枝交给燕几，“这个东西成了我的替身，被那东西袭击过，给采璇看看，看能不能查出点什么。” 花枝上面纵横交错，几乎完全损毁，燕几小心包好，与周鉴说起边陲的事。 据周鉴的话来说，瞿狄确实和大成有交易，否则不会连续几个月都无法获胜，可燕几还是不明白，如今大成和殷明面上还隔着一道天堑，这样叛国对他并没有好处，何况以瞿狄现在的地位也算权倾一方，倘若说瞿狄和二皇子也有联系，又讲不通周琪为何联合别国来夺位。 “父皇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并不算太惊讶，看来早有打算，我们暂时只能静观其变，不过父皇已经迁迟虎为定远将军，掌三万兵马，若是将来翻案，兵力还可再提一成，我们也不算太被动。” 燕几这次来，把寻找皇帝病因的计划告知了周鉴，周鉴却不太赞同，“闹得动静太大，他们肯定会有所怀疑。” “找些手脚干净的人，从宫内小路进去，未必会被人发现。” 周鉴略微不解，“宫里守卫严密，你既然要在每个宫里都下药，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燕几摸摸鼻子，没告诉周鉴他的好弟弟把宫里的底子都透干净了，“反正你别告发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周鉴抿着唇思索了片刻，还是点了头。 燕几把计划在心里转悠了好几遍，转道去了史府。 史元良正在院子里和几个小厮玩蹴鞠，听到管家禀报愣的没接到球，还被球砸了脑袋，那小厮也以为自己要被赶出府，没想到史元良这次什么都没说，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门外站着的那人，就算是化成灰史元良也认得出来，毕竟两人从小打到大，从来都势同水火，不料他今日也有认怂的一天。燕几见他来了，也不客气，拽着他便去临风楼一坐，史元良一路上都没有开口，寻思着燕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临风楼是史元良母亲娘家的地盘，自然没人能听他们的对话，史元良终究是憋不住了，主动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人家说有恩必报有仇必还，上次你害我病了半个月的事我可没禀报皇上，你说陷害国公世子，你们史家该是什么处境？” 史元良额边冒出了汗，急忙道：“你也没证据是我做的，何况你也没事啊。” “你知不知道装你给我的盒子，皇后有一模一样的。” 史元良怪道：“那又怎样？” “看来你是真的蠢，”燕几恨铁不成钢地摇头，“这种盒子，我在市面上查过，每年只从你的母族产出，特供于皇后，也就是说，除了皇后，二皇子，和你们史家，没人会用到它，因为上面的图腾，是前朝的，陛下优待前朝遗民，你们却谋害忠臣之子，你说陛下还容得了你们吗？” “你胡说，如今殷朝已过四百余年，早已不分前朝今朝。” 燕几轻笑了一声，“那可未必，你可别忘了你的姑母当初是怎么当上皇贵妃的。” 史元良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冷静下来， “若是此事追究起来，二皇子定然不会承认，那认罪的你觉得会是谁？” 史元良抖了抖，“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帮你做事吗……我可以做，但是不能太过分，而且说好，只这一次，我们俩的账就一笔勾销。” 如此便够了，燕几把采璇交给他东西和周胤告诉他的道路递给史元良，“找些手脚干净的人，把这些粉末洒到各个宫内的井里，这些只是特制的花粉，吃了只会让人有轻微的头疼，对身体无害，你不必担心。” 史元良还是有些犹豫，可仔细想想这些话，还是咬牙把东西拿了下来，“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肯定把你供出来。” “放心好了，我也没胆子害那么多人。” 燕几回常山院的时候心情极好，连周胤都感觉到了一丝不同，他放下书本，问燕几发生了何事，燕几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他，直接把前因后果说明白，周胤却不敢相信，“史元良是周琪那边的人，你怎么信他？” “小时候你大哥二哥在宫里学习，我们这些伴读也没少见面，对他，我还算了解，他这人自从冻坏了命根子之后是有点乖戾，但是坏得不彻底，好的不纯粹，脑子也不算很灵光，这事让他做再好不过。” 周胤仔细打量他的神情，试探着问：“你是不是……还有后招？” 燕几意味深长地笑笑，他当然不能把宫内密道的地图白给史元良，毕竟史元良的舅舅可是禁军统领。 不出燕几所料，两天之后，宫中传出各位妃嫔有头疼之症，且太医查不出任何不妥，后宫前朝相互牵扯，便有大臣上奏恐有敌国奸细谋害妃嫔皇嗣，必须彻查此事，龙颜大怒，命大理寺接手此事，必不放过任何疑点。 次日景央宫宫女微荷在无意发现井中浮现金色粉末，经太医查证，是一种无毒花粉，仔细搜查后各宫井中都有发现，便有大臣说此事肯定另有蹊跷，花粉只是残余物，而当务之急是找出投毒之人，毕竟能在每个宫中投放此物的人必定是对宫中禁军调职极为了解。 又过一日，正当史元良惶惶之际，大理寺奉旨搜府，翻出了燕几给他的地图，而禁军统领和史元良一同被带到殿上，史元良看着甩在自己面前的图纸，大脑一片空白。 周文茂看向史务，寒声问道：“史爱卿，这是怎么回事。” 史务狠狠瞪向自己的孙子，跪在大殿中颤声诉衷肠：“陛下明鉴，小儿一向顽劣，在宫中也无一官半职，怎么可能联手他的舅舅谋害陛下，这图定然是有人陷害。” 史元良急忙道：“对对对，这图是燕几给我的，这不是我的，跟舅舅也无关。” 燕几挑了挑眉，出列，不慌不忙的辩解道：“陛下明鉴，家父已有半年不朝，而我至今不过从五品之职，家母又与您有手足之情，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只怕是有人敢做不敢认，胡乱攀咬，抑或……有人指使，依臣之见，史公子虽然顽劣，却不至于胆大包天，被人利用了也未可知。” 史元良求助地看向周琪，周琪却闭着眼睛，并不理会他。 皇帝沉沉地看着地上跪着站着的一群人，最终说道：“凡与兵部尚书有来往者，即刻搜查，兵部尚书之孙史元良压入天牢，择日流放三百里，禁军统领失职，降为副统领，罚俸三月，杖责二十。” 史元良怔怔地叩谢皇恩，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这次的搜查大概是京城有史以来最快的一次，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所有人一语不发地站在朝堂上，周琪的脸色也难看得要命。 两个时辰之后，事情已经有了结果，竟是在二皇子府中找到了疑似物，御医没有见过记载这种东西资料，便牵了条狗来做实验，将所有的粉末倒进水中让狗喝下，不到一刻此犬便形状恍惚，一刻之后疯癫，两刻之后一命呜呼，就算太医不说，周文茂也看的清楚，这与他发病时的症状简直一模一样，他看向周琪，只觉得心里凉透了。 “成王，此事何解。” 周琪甚是惶恐地跪下来，“儿臣岂敢如此大逆不道，定是有人嫁祸儿臣，还请父皇明察。” 大理寺卿看时机正好，也为顺势说道：“此物稀奇罕见，定然不是普通人所有，臣斗胆直言，皇后出自前朝寒渊一脉，自有前朝皇室秘方，还请陛下勿要顾念旧情，清查此事。” “皇后也得了头疾，爱卿莫非认为皇后连自己都要害？” “这……” “诶！”方垚好似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出列说道：“皇子定然不会谋害自己的生母，但是异族之人并非只有皇后，国师也和成王走的近，陛下何不查一查玄生门？” 皇帝思量了一阵，“国师正在闭关，如何能做这些事？” “只是搜一搜，也不会耽误多少时间。” 周琪握紧了拳头，他要是现在还不明白，那就是傻子，这群人根本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国师去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0章 初长成 此事关系重大，毕竟安世荣是以星泽□□义降临，而早年又受陛下重用，不论最后结局如何，都会让周文茂面上无光。 “此事容后再议，退朝。”他挥退了一众大臣，然而待人走光后单单让大理寺卿去搜玄生门。 燕几知道皇上心中有打算，递了牌子求见皇帝，把燕鸿晖也感染头疾的事禀告圣上之后，把毒粉拿到手，若是能找到毒的出处，那离解药也不远了。 燕几告退之后直接去了明溪山庄，把毒粉和损坏的花枝都摆在采璇面前，采璇一一拿起来看。 “这种粉末不像是普通的植物做成，倒像是变异植株，解法我暂不知，不过这种东西都是要大剂量才能有效，叫秦国公平日多注意身边的茶水吃食，能避开的话，时间一长自然没有什么作用了。 这个花枝上面的痕迹……也不像普通野兽所为，上面有暗磷，似乎是……魔族？”采璇不确定，毕竟魔这种东西几乎消失在历史中，几百年来都不曾有人见过。 “这么说来，他们牵扯的不仅有人，还有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东西。” 采璇点点头，面色严肃，情况比他们想的还要严峻，“但除了我们以外大陆宽广，说不定是从外国来的物种。” “不管哪一种，都不是好事，外忧内乱，民不聊生。”燕几目光沉沉，便也将一腔热血渐渐冷下来。 搜查的结果下午就出来了，国师并不在府中，连他的门徒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单这一条便是欺君，纵使没搜出毒粉，也能说他畏罪潜逃，皇帝没有下搜捕令，却下旨待国师回来之后日日朝见，一日不可缺。 至于毒粉一事，自然有人顶包，当了替死鬼，燕几有心想救，却也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二皇子以识人不清之罪被废去王爵，禁足思过三个月，三个月，足够他们做很多事情。 两天之后尘埃落定，燕几在地养园里松土，周淼周胤是一块来的，见他把地里那些木雕挖出来，也奇怪他在干什么，燕几说这是他每揍一次史元良的见证，如今史元良要走了，他就把这些当做临别礼。 “这临别礼还真别致，你也够厉害，把别人耍了，临了还要在伤口上撒盐。”周淼显然对他这种行为不敢苟同。 燕几问他：“文郡王是不是快回封地了？这都快半年了，也该走了。” 周淼骤然严肃地点点头，“父亲确实要离开了，不过我还会呆在这里。” “他这半年在京城看出了什么大势？” “看出来了也不能告诉你啊，我又不是傻子。” 燕几笑笑，已然有了分寸。 周胤帮他把木雕全都清理干净，小声问他：“前天的事京城都传开了，大理寺卿带人四处搜查，周琪也被撤了爵位，你也每天闭门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让成王受点挫而已。” “可他现在已经不是成王了，他可是我们殷朝从封王到废黜最快的王了。”周胤颇为感叹，怎么说周琪也是他二哥，还是他和太子的对手，一朝落败，不得不让人唏嘘。 “那也说不准将来卷土重来，小心着些吧。” 史元良只是流放三百里而已，算不得太远，皇帝这不痛不痒的决定意在小惩大诫，但燕几没想到再见到史元良仿佛看见了一只丧家之犬，整个人松松垮垮的，连囚服都显得过分宽大，而他身边的狱卒则一人提着一个大包裹，看来都是他家里人为他准备的路上用的东西，仿佛真要踏上黄泉路似的。 和家人告别完，史元良在城外的十里亭看见了燕几，那双黯淡的眼睛忽地红了起来，疯犬一般往亭子里冲，狱卒拉都拉不住，可冲到燕几面前，他又停下来，木楞着不敢动了。 燕几拍拍他的肩，把袋子递给他，史元良打开一看，全是自己的雕像，而雕像背面密密麻麻刻着“德行不佳”四个字。 “你说我总爱找你的茬，事到如今我也不妨明说，往日不想看你误入歧途，自暴自弃，如今是不想见你卷入这场纷争，看在你我同窗一场的份上，呆在外地，别回京城，以你母族的势力，足够保你一世平安。” 史元良红着眼睛点了点头，他把哽咽的声音憋回肚子里，说道：“我明白。” 十里亭一别，山高水远，各自无期。 中秋将近，桂花飘香，然而京城里能欣赏这份景致的人并不多，国师负伤而回，闭门不出，朝中众人脸色各异，有说让安世荣先来觐见陛下的，也有说如此太不通人情的。周文茂思及早年安世荣所展现的异能，终究没有严苛以待，而是让他伤好之后再来禀报。 安世荣怎么也没想到还有被凡人帝王命令的一天，气得又昏过去，等到醒来，听门徒汇报近期的事，又吐血三升，这次倒是没晕过去，恨恨地把寝殿砸了个稀烂。 门徒从未见他发这么大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可安世荣一句话都没说，把他们赶了出去，独自静默地坐在殿中。 檐角挂着的风铃随着风左右摇晃，渐从疾风骤雨转向轻风细雨，他大可不必如此生气，但一想到言彧下了那么重的手，那种烦躁的心情就像地底的岩浆一般蓬勃欲发。 在荼蘼仙死之前，樊曦已经下山自立门户，而言彧为了把他拉扯大，足足推迟了八十多年才下山，回想这次比试，安世荣无法否认自己存了侥幸，他还以为言彧顾念昔日情分，会手下留情，“若是全力以赴就好了。”若是全力以赴，也不至于被人招招致命。 周琪被禁足，只派了手下来传话，说情况有变，需重商大计，安世荣敷衍地说自己知道了，便开始闭关疗伤，至于二皇子的事，他也没放在心上。周琪没收到他的回话，又听说他伤的严重，心里也有几分着急，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对策，只好叫人包了些药送去。 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外界的消息周琪也摸得清楚明白，知道朝中格局变动，他的人多多少少被拔除了一些，而周鉴手下的人也经历了一轮清洗，心里明白他们是真把账本拿到手了，又不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便这样悄无声息地把人一点点换掉。 今禁军统领马寒山为镇北侯部下，而谢明雨调任西南，与文郡王一同离京，小道消息说他与陆平政见不合，分道扬镳了，林丞相老迈，之前伤了腰之后身体大不如前，如今辞了太子太傅一职，已有半个月未上朝，方垚改田法一事在朝中掀起波澜，各公族上表文书以示抗议，周文茂把此事暂压，任方垚兼太史一职。 朝堂上的势力变更就像山上的天气，左不过是一轮接着一轮，周琪也没太多感慨。 冬至将近，各家各户屯米屯腊菜，没钱的挨饿受冻，有钱的鱼肉飘香，京城里一片繁华，隔了不到十里又能看见山上一个连着一个的茅草屋，那是无处可去的流民自发建起来的营地，这些年旱涝不断，苦了不少百姓，当地的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驱赶他们，但要说救济，也没有人愿意。 太子拿了自己的积蓄买米施粥，又叫人教他们在湖里捕鱼，受了恩惠的人自然念着他的好，口碑也就这么传出去。 周鉴行此事并非为己，只在于悼念，至今已过十一载，思亡母之心亦十一载。 崇德十五年，十二月初七，雨夜，皇贵妃白琼诞下一子，血崩而死，崇德二十六年，追封元皇后，谥号敬明。 存悲寺烟火缭绕，香光庄严，燕几从山脚上来，看他在一片朦胧烟尘中跪立，悄声走进去，上了三炷香，也行一大礼。 二人缄默着，看着面前的慈悲女子像，直到香火半尽，周鉴终于肯开口，“你应该把他带来的。” “这么多年，每到这个时候你都不愿见他，我可不敢自作主张。”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的同胞兄弟，以前是父皇不让他出宫，如今他也该来看看他的母亲。” 燕几点点头，明白周鉴再如何不想在这种日子见到周胤，也还顾念着同胞之情，“我会带他来的，那你要见他吗？” 周鉴沉默了一阵，“不了。”他叹息地很轻，就好像曾经压在他心上的重担被放下了一般，他起身，融入门外一片皑皑白雪中。 常山院里几乎没人了，秋闱过后热闹了一阵，快到春节又渐渐冷下去，今日十二月初七，每年此时微荷都会为周胤做一碗长寿面，自从上次浮萍论之后，皇帝也渐渐对周胤上心，不仅让公族子弟与他作伴，还准许他随时出入皇宫，虽然他不怎么与同龄人相处，不过也经常借着这种特权去看看微荷。 他离宫之后微荷的日子一如往常，不声不响地守着景央宫，宫里的人一点没变，份例也就那么点，宫门前连个守卫都没有，还是马寒山给他配了一队人。 景央宫仿佛终年积雪，日日夜夜都冷入肺腑，周胤照着记忆走，看见在小厨房忙忙碌碌的微荷，骤然发现微荷似乎已然苍老了许多，她六岁时被白琼买下进宫，如今也不过十七岁，时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在你毫无察觉的时候，便把你思念的，熟悉的统统抹去。 周胤轻咳一声，见微荷诧异地回头，展颜朗声而笑：“本殿下回来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1章 初长成 微荷擦了擦手，把略微散乱的头发拢上去，又哭又笑地迎过来，“殿下怎么回来了？” “这里是我家，我的生辰自然要在这里过。” 这大半年来，两人聚少离多，周胤每次来看她，也只是坐坐就走，微荷做了长寿面，也只是期盼着有一天小主人能回来看看，虽身份有别，但微荷打心眼里把周胤当成亲弟弟，见他过得好，又念旧情，便心满意足了。 微荷把一大碗长寿面端到桌上，周胤端端正正地坐好，有了几分王公贵族的模样，总算不是以前那个在泥巴地里摸爬滚打的小屁孩了。周胤等着她给自己盛面，向四下望去，随口问道：“今天怎么这么安静，院子里也没个人。” 微荷正在夹面，听到这话心里一紧，竟把面给夹断了，她急急忙忙叫了一声，“这可不能吃了。” 周胤忙拦着她，“咱们宫里穷，怎能浪费，再说有什么不能吃的。” “断通短，吃了短命的！” 周胤一把把面抢过来，囫囵吞下了，汤有些烫喉，嘴里一时间尝不出是什么滋味，可他还是用布擦了擦嘴，笑着道：“真好吃！” 微荷也勉强笑笑，叹息道：“殿下喜欢就好。” 周胤看她的神情有些怅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追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微荷面上一阵耸动，低下头哑声说：“皇后说要为先皇后祭拜，把各个宫里有闲的都招了过去，帮她摆弄东西，我怕殿下回来没人照看，才告假留在这。” 周胤听了直皱眉头，“分明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谁用得着她来祭拜，还把人都拿了去，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殿下可别乱说，小心隔墙有耳。” 微荷话音刚落，一道清越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可不是吗，你们这门前都没个人看守，说什么都能被人听了去。” 周胤惊讶地跳下了凳子，看着燕几又穿着那件熟悉的兔绒披风，顶着一头风雪进来，连忙跑进里屋拿了个暖炉递给他，燕几把披风挂在一边，跟他们一桌坐下。 微荷行了礼，也趁机打趣道：“又不是谁都像世子您这样有陛下口谕可以随便出入宫门的，想听也得进的来。” “皇后的事，我也听说了，不过是想看看自己号令六宫的能力，顺便拿元皇后当借口，让陛下无话可说罢了，这都不是要紧事，我今天来，还是想带殿下去看看他的母亲。” 两人同时惊讶地看向他，燕几又解释：“存悲寺的敬明皇后像也该让殿下看看了。” 周胤一听就不乐意了，“为何不去帝陵？” “那里去了也只能看见一片石头堆，有什么好看的？” 微荷的神情有点黯淡，扯了扯嘴角催促道：“既然要上山，殿下还是快去吧。” “你要去吗？你要是想出宫，我也能带你出去。”燕几看她魂不守舍的便问道。 微荷却摇了摇头，“宫里还有事要忙，我就不去了。” 景央宫荒凉如废墟，哪里有事要忙，她既想留下守着这空荡荡的宫殿，燕几也不强求，带着周胤又钻入风雪中。 微荷听见门外脚步声远到听不见了，收拾了碗筷又把自己整理了一番，在偏殿打开了一扇暗门，里面放着一个牌位，牌位面前的小香炉里有新落的香灰，微荷点了三根香行过叩拜大礼后把香烛摆好，又在蒲团上再次行礼。 “如今殿下有良师益友相伴，能见天空宽阔，沧海无穷，幸甚至哉，恩人在上，保佑殿下岁岁平安，无病无灾，喜乐一生。” 三叩大礼，以慰先灵。 山上风雪交加，比城中要冷得多，他们在马车里时还未察觉，一掀开帘子，风就像江河倒灌一般涌了进来，两人身体都算不上好，燕几好歹有朱雀火护身，不算太冷，周胤就真被冻得手脚发青了。燕几把自己的披风给他披上，周胤却怕弄脏兔毛，怎么都不愿意，燕几一琢磨，把随身带着的朱雀元身拿出来放在周胤胸口，周胤浑身一个激灵，好像兔子听见脚步声一样竖起耳朵，源源不断的热流驱散了寒冷，周胤把它捧在手心里，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存悲寺走去。 今日太子前来上香，虽没下令闭寺，但香客比平常少了许多，周胤小跑着跟着燕几进了一间偏殿，门轻轻合上，将风雪挡在了殿外。跑动的回声在殿中微微荡了荡，周胤停步，看着十一盏长明灯照亮的塑像有些愣神。 这个是相当貌美的女子，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和太子相似的地方，这就是他素未谋面的母亲，第一次相见，就是这样一幅光景。燕几拉着他走到蒲团面前，把香烛递给他，轻声说：“好好跟她说说话，我在隔壁等你。” 周胤恍然接过香烛。 敬明皇后端庄贤德，温柔地目光注视着下方渺小的孩童，周胤看着塑像的眼神，竟感到一阵陌生，都说母子连心，若非他天性凉薄？还是时间在他们之间劈出了鸿沟？周胤垂眸，一语不发地上完了香，静悄悄退了出去。 冬至过了，不久又是元旦，往日车水马龙的街道被呼啸的风扫得一干二净，一入夜，更只剩无边黑暗，从存悲寺出来，借着朦胧的天光驾车到山下，周胤也寻不到去处，燕几就让车夫把车停在离城门口不远的地方。 周胤看这熟悉的地方，下意识地张开双臂要燕几抱他，没想到燕几敲了敲他脑袋，“你这一年又长高又长重的，还要我抱啊？” 周胤悻悻然收回手，拽着兔毛披风跟了出去，这里正是当初燕几带他进城玩时停下的地方，只是不知道这次这人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2章 初长成 只有零星灯火的都阳城却被雪反射的月光照出一片朦胧的白，燕几跟城楼的守卫打了声招呼，引着周胤爬上城墙。周胤几乎被风吹倒，抓着燕几的披风才勉强站稳，咬着牙问他到底要干嘛。 燕几把他搂过来，朝下面吹了声口哨，一声爆竹响紧接着“咻”的长音，一个绿色光点飞上来，周胤吓得往后跳，又被燕几拽回来，紧接着，各色光点都从下面飞上来，它们一齐冲到天上，炸开了花。 五色光照亮这一小片天空，好像把满城的热闹都堆在了这里。几个陌生的面孔从城墙下哈着气跑上来，站在最前面的少年人一双眸子宛如森林里的野兽，在黑夜中也亮得骇人。 燕几牵着他的手给他介绍道：“这是定远将军迟虎，刚刚殿下看到的东西就是他带头发明的。” “见过殿下。” 周胤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属于儿童的好奇，“刚刚那个是什么啊？为什么会飞，还能炸开？” “那是用□□做的烟花，之前的技术一直都不成熟，这也是才做出来的。” 周胤脸上难掩激动，追着迟虎问：“为什么要做这个？” “自然是用来打仗的。” “这么好看的东西也用来打仗？” “打仗所用自然不会这么花哨，这些是世子特地让我们做的。” 周胤迅速歪过头对着燕几笑了笑。 几个人把剩下几十只窜天猴放完，簇拥着一起下了城墙，燕几也没急着带周胤回常山院，转而跟着迟虎一起去了路边的馆子，迟虎哥儿几个都是军伍出身，算是这馆子的常客，北方冬天冷，他们在外面站岗巡逻操练的，一到晚上就到这羊肉馆来，点一锅羊肉汤。 汤里加了花椒八角生姜和葱，又放些面条和鸭血进去，白花花的热气一下子冲上来，把屋顶都浸湿了，周胤猛吸鼻子，差点把头埋到锅里。 燕几把周胤按回板凳，给老板加了钱要了一盆肉，几个大老爷们由衷赞叹道：“跟着公子哥出来就是不一样，平时就尝尝汤，今天终于有肉吃了。” 迟虎的脸一向很僵，不过眼睛里还是透出兴奋，他自己掏钱要了三罐酒，燕几敲敲桌子苦着脸问：“怎么没有我的？” 迟虎淡淡瞥他一眼，“带小孩呢，喝什么酒。” 燕几转头一看周胤盯着酒缸不挪眼，只得作罢。 这家店老板的刀工好，把大块的羊肉切成了薄片，把骨头扔到汤里，等到水再沸一遍，他们便夹着肉片往里面涮，燕几一边自己吃，一边还要照看着周胤，一会怕他烫着，一会又怕他吃不到，这几个大老粗可没有尊老爱幼的心思，吃饭光靠抢，就着腌萝卜炸花生把锅舔了个干净。 周胤吃得肚皮都撑起来，解开衣带躺在长凳上大口喘气，仿佛一条搁浅的鱼，其余几个喝的醉醺醺的，勾肩搭背地开始吹牛皮，一会说老婆孩子热炕头，一会又说塞北风沙多如毛，就连迟虎也愣怔地坐在那，盯着面前的碗筷发呆，唯剩燕几一个清醒的。 燕几把周胤推起来，拍拍他的脸让他别一吃完就睡着，“周胤，回家了再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3章 初长成 周胤是被燕几背到车上的，他还是没顶过冬日带来的困倦，即使马车如何颠簸，他也纹丝不动地贴在车座上，宛如一张狗皮膏药。 大概因为昨天睡得早，天还一片漆黑时周胤就从被窝里弹了起来，转头一看是自己熟悉的床铺，顿时有些恍惚，仿佛昨天大梦一场，热汤和塑像都是梦中幻影，与往年孤寂寒冷格格不入，他摇了摇头，又缩进被窝里，喃喃念着，“明日还有早课。” 十二月初八，雪停日出，各家各户门前陆陆续续挂上红灯笼，用以迎接即将到来的元旦。玄生门不循规蹈矩，与尘世更是无缘，每到此时门可罗雀，不过今日不同往昔，玄生门大门前停了一辆马车，没挂谁家的牌子，连里面的人什么时候下车的都不知道，这辆车就静静地停在门口，等卖红薯的卖完了一车红薯才离去。 坐在车里的正是周琪，三个月的禁足让他收敛了不少，可暗地里他也没少动作，只是有一点，国师负伤而回之后仿佛一蹶不振，更别提为他出谋划策，至于问起为何负伤，那人更是只字不提。今天难得国师主动邀约，周琪一身素服赴约，终于谈起他们的伟业。 说起来当今圣上也不是一帆风顺坐上皇位，而皇后的娘家人，也就是现在的兵部尚书史务可算帮了大忙，然史务不仅没要高官厚禄，还言辞恳切地屈居二位，不得不让皇帝卖他一个人情，也就让周琪掌了一部分兵力，周文茂当然不傻，又把另一部分交给了太子以求平衡，但周琪从小心思阴沉狠辣，又有史务这个老狐狸谋划，可谓衣冠禽兽之典范，还在少年时就已经精通各州势力，甚至以皇后的前朝血脉为由与大成暗通曲款。 他图谋的当然不止一个皇位，安世荣曾答应他的事可比皇位有吸引力多了。 因此尽管他对安世荣这三个月来的态度颇有意见，但听说有事相商，他还是忙不迭来了，只是这次安世荣的提议让他有些意外。照往常来说，他虽不至于在朝堂上飞扬跋扈，但也绝不低调，这次安世荣竟叫他在朝中少说多做，收敛锋芒，暗中却要更广地培植势力，无论将来遗照如何写，最终都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这个想法着实让周琪惊了一番，他向来是跟太子暗中较劲，也知道皇帝对他的母族不甚喜欢，但杀父弑君，谋朝篡位这种事，想过，却不敢做，就连药粉一事他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断没想到安世荣会借他的手来取皇帝的性命，大逆不道是要遭天谴的。可他也记得安世荣说自己便是天神，若是天塌下来，也有他帮忙顶着，这样一想，心里那簇火苗又蠢蠢欲动起来，若是真能成一代枭雄，其实也不错，周琪看着朝气蓬勃的都阳城和巍峨绵延的群山，如此这般想。 今早燕几让小云把周胤带去丞相府，又回了自己家和家人一起吃饺子。周琳罄贵为公主竟也亲自下厨，虽然包出来的饺子歪七竖八的很是滑稽，但胜在有心。 燕几还没开动，燕霞趴在一边神秘兮兮地笑着，好像要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事，燕几疑惑地咬了一口，整个脸顿时涨成猪肝色，蹦到房门前把饺子呕了出来，燕霞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话都说不利索。 “这饺子里怎么加了这么多生姜！” “生姜驱寒，我看你大晚上跑出去，怕你感染风寒，特地让娘给你做的，喜欢吗？” “你怎么知道我大晚上出去了？” “烟花那么高那么亮，想不知道都不行。”燕霞哼哼两声，黄鹂似的跑了出去，燕几瞅了一眼，默默把面汤喝了，嘴角一勾嘀咕道：“小丫头片子，真是长大了。” 昨晚天那么暗，在国公府里根本看不见烟花。 在家里用过早饭，燕几又去谏院应卯，如今他也领了正五品的谏议大夫，日子是没原来那般自由，不过权限要不之前高了不少，这个位置自然也是从二皇子的势力里顶下去的，不得不说太子的人脉要比他所知道得多得多。 三个周鉴也没闲着，一是让大臣上书要求文郡王出兵对付大成的军队，二来是给周淼封世子，如此恩威并济，想来文郡王不敢不尊，至于成效如何，总归是周睦自己受着，都说虎毒不食子，周淼还在京城，周睦也不敢轻举妄动。第二则是田法变更，此事一直是方垚上书而大臣们附和无多，之前柳州瘟疫，二皇子已经开田放粮，既有此先例，路便好走多了，再加上太子极力劝说，几乎一半的大臣陆陆续续地着手田法变更事项，如今也拟了好些方案来安抚当地的士族大夫，最后一件则是周鉴自己的私事——他要娶采璇为唯一的王妃，可惜被驳回了。 “你是太子，她是什么人？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门不当户不对的怎么能当你的正妃？若你真想娶她，也只能做个侧室。”史禾乃一国之母，在这上面说话自然举足轻重，周鉴不肯委屈采璇，只得作罢。 燕几把这事跟采璇说起的时候采璇倒没有显得很悲伤，只是随意说：“我等得起。” “他若是一辈子不娶，你也一辈子不嫁？” “他既能一辈子不娶，我为何不能一辈子不嫁？” 燕几没话说了，反正是他们的家事，他也犯不着去操这个闲心。 这些还都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在京城的北边，他们在大方山遇到的瓦朗族终于露出马脚，在大方山附近暴露的行踪，这本来是个好事，但当地官兵赶去的时候，那里的村民已经死伤过半，实在惨不忍睹。因此朝廷最近都惶惶不安，商讨着是否现在出兵。 这事本来不用商讨的，可是墟国派来使臣，说瓦朗族的事归他们管，就算是被驱逐出去的族群也不能由别国指摘，一涉及到两国邦交就麻烦多了，要是两国不对付还好说，偏偏墟与殷互通有无已有多年。 燕几看这篇文书上写着，让镇北侯调回西北以防墟国入侵，另一方面东北再派人以剿匪之名清除异族。这样做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燕几回想当时，那群人显然不止几百人，甚至还有更多的都藏匿在大方山以北，那边就不属于殷的地界了，而且天气极寒，冰天雪地寸草不生，若是清理不干净，只会迎来更疯狂地报复，他们这些在京城里呆着地自然无恙，只苦了边关的百姓，但要是迁民往南……现在事情还未公之于众，百姓也未必肯信，此事难矣。 眼看一天就要过去，燕几出了谏院去丞相府接周胤，林丞相现在满头白发，眼睛也没有之前那么有神采，燕几看着林羡鱼日渐消瘦，心里也不好受，人老了总是这样，一点小病小痛都成了不治之症，若是年轻时，谁会把一点扭伤当回事。 林羡鱼看他来了，就让周胤放下书，自己也走出去和燕几说几句话，“老朽老朽，真是老了，以前给你们讲课的时候都能给我气得大冬天扇扇子，现在只能穿着这厚厚的棉衣，缩在炭火边，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先生这是想多了，先生不过耳顺之年，谈不上老朽。” “这种话也不必再说了，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林羡鱼摇了摇头，哈出了一口白气，“你和周鉴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早年陛下对国师深信不疑，就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不过我看这小子过得还不错，也就放心了。”林羡鱼意有所指地看向周胤，燕几也看过去，可只能看见周胤一脸迷茫。 “学生也觉得陛下对三殿下的态度甚是奇怪，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有些事，该揭晓时自然会揭晓，至于老夫，只能把秘密带进土里。” 回常山院的路上，燕几想着林羡鱼的这番话，看着周胤认认真真地啃书本，突然问他：“殿下还记得自己出生时候的事吗？” 周胤奇怪地看他一眼，“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一出生就有记忆。” 燕几撑着头陷入了沉思，周胤看不下去了，伸着胳膊拍他，“别总是想太多，小心谢顶。” 燕几又反手拍他的头，“脑袋不常用，那要成榆木疙瘩。” 日子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转眼就到了除夕，周胤被送回了宫里和皇帝一起吃家宴，国公府也阖家团圆，今年的除夕和往年非常不一样，兵部竟设置了礼炮台，用烟花为皇帝表演，皇帝大加称赞，赏赐各家大臣一道福禄双全，一道金珠撞玉。 燕几向来不信鬼神，可每年这个时节他也要许愿，每年都望家人长安，如今也带上了周胤的一份。 周胤在宫里就不那么好受了，坐在太子身边拘束得要命，面上无动于衷，屁股却在席子上左摇右摆，周鉴给他夹了点菜，看他心不在焉的，就把他带了出去，领着他在后花园看还未散去的烟花。 周胤看着那些星光般的火焰渐渐融入黑夜，绚烂而又短暂，其实单个的烟花并不好看，只有一簇一簇的，才觉得热闹，就像人只有靠在一起才觉得温暖，他拽了拽周鉴的袖子，小声叫道：“哥哥，烟花真的很好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4章 初长成 海晏河清，四海升平，新春即来便是一番新气象，从初一到十五是都阳最热闹的日子，燕家虽远在京城，也与族中各脉有来往，再加上南方又是涝又是病的，初二初三有族人登门拜访。燕几作为长子自然忙得脚不沾地，这几天就让周胤呆在宫里也没时间去看。 而另一个欢天喜地地自然要数燕霞。五九六九河边看柳，到了全家迎财神的日子，丫头趁着大家都在忙，就拎着小鱼篓和钓竿到城隍庙的后院里钓锦鲤，边钓还边东张西望，好似盼着有什么人能突然冒出来。 燕几眼见着自己妹妹不见了，从人群中挤出来，估摸着燕霞的性子就往后院找去，看见燕霞东张西望，上去敲了敲她的脑袋，“等谁呢？” 燕霞被他吓得缩了缩脑袋，嘟嘟囔囔道：“没等谁啊。” “让我想想，二皇子现在肯定在宫里出不来，你也不至于傻到等他，那就是在等李蒙渊？” 燕霞急得红了脸，狡辩道：“我没有！” “不过他也来不了。” 燕霞愣了，急忙问他为何，燕几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自家妹妹，“还能为什么？李建章是个老狐狸了，想两边都不得罪，结果这次周琪垮得厉害，他的手下也被翘掉了一半，他忙着在还没开衙的日子查漏补缺，哪有心情带着全家老小来请财神？” “那关李蒙渊什么事嘛，他是庶子，平时没啥好处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要帮他们管这些烂摊子？” “他弟弟的孩子才不到一岁，他不管谁管？” 燕霞撇撇嘴，垂头丧气地把东西收起来，燕几看不下去，小声提醒道：“元宵节逛花灯，说不定能碰见，你也别整天毛手毛脚的，李蒙渊好歹是个斯文人，别被你吓坏了。” “我又不是母老虎！”燕霞瞪他。 迎财神过后街上就渐渐闲下来，燕几和父母一起送走族中那几位老人，真觉得累得慌，然而清闲了没两天，宫中急召燕鸿晖等诸多肱骨之臣进宫，燕鸿晖回来之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书房里连连叹气。 然而民间已经渐渐流传出又要打仗的消息，殷朝这一年亏空甚多，只有过年的时候还显出点底蕴，然而内里实在禁不起耗了，兴者败者，皆民之伤国之痛也，刚在京城热闹一场的迎财神仿佛一场闹剧，不仅没见着一点钱，还要倒贴不少，才过完年的百姓甚至还没来得及迎接元宵，又被这样的消息吓得肝胆俱裂。 这个消息很快又被朝廷镇压下来，说这是谣言，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百姓们舒了一口气，又开始热热闹闹地迎接元宵。 然而燕几知道这并不是什么谣言，第二天他出门的时候，看见一向年轻的母亲，鬓边白了一大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5章 初长成 风暴来临前总是格外平静，可惜就算呆在京城几十年的老人也未必完全懂这个道理，上元节热闹如昔，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明月照影随波而动，千灯万户彻夜通明，就连树梢上的月亮都被比了下去。闺阁小姐们一年到头难得出一次门，今日都纷纷带着面纱藏着荷包手绢，在来往人群中看看有没有自己中意的郎君。 燕霞的心事藏得久了，总算不用晚上偷偷跑出去私会，揣着自己缝地歪歪扭扭的荷包出门去，燕几颇为担心地看着她离开，又想要跟上，却被周琳罄阻止了，“都不是小孩子了，随她去。”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年轻那会，陛下也不同意我嫁给你爹呢。” 哥哥总是担心妹妹的，燕几总觉得自己没错，可是周琳罄说得也没错，燕霞也不是小孩子了，及笄都已过，若是别人家的女儿，早就寻个好亲事嫁了。 二老都出去散心，燕几也打算约上几个狐朋狗友出门赏灯，细细一数，平日里跟他不是冤家不聚头的史元良发配到三百里开外了，周鉴周胤估计这时候在宫里吃酒，谢明雨去了西南，陆平……八成不想理他，采璇又是个黄花大闺女，他总不好横插一脚，丝竹则是请了假回家陪父母，这样算下来，就剩他一个孤家寡人，了无意趣。 正当他发愁，竟有人登门拜访相约，而来人足够让他意外。 燕几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周琪会找来，自柳州一别，他们许久都是井水不犯河水，而周琪今天来，也不像有大事的样子。燕几本想把他迎进府里招待的，周琪却摇了摇扇子，笑着问他要不要去街上逛逛，总归没事做，燕几也同意了。 两人在河岸边走边看着寥寥无几的烟花，手边是随波逐流的人群，和一望无尽的灯海，河中自然也铺满了莲花灯，顺着河流向城外缓缓飘去。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好景致。” 燕几听他吟诗，却忍不住问道：“繁华之景下必有暗流，殿下心里不至于不知道吧。” 周琪啪的一下收了扇子，颇有些愠怒，“你这人就是太无趣，这么好的日子，你非要说这么扫兴的话。” “我还以为殿下来找我就该有这样的准备，要是早些开门见山，也不用听我的‘明嘲暗讽’不是？” 周琪轻笑两声，总算肯老实说了，“其实这次来，本来是想见一见令妹的，没想到你们家就剩你一个人在家里，这事我怎么好说？” 燕几有些警惕地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自然是结亲的意思。” “殿下莫不是开玩笑？” “你觉得我在开玩笑，我可没跟你开玩笑，冰释前嫌，结两姓之好，岂不美哉？再说，京城里都传遍了，燕家的大小姐一眼就看上了风流倜傥的二皇子，成人之美的事，想来你也不会阻止。” 这番话让燕几有些汗颜，他可不信周琪是真的愿意和他们家交好，想用燕霞当人质还差不多，“殿下着实让人佩服，一般人还真说不出这话，不过我们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舍妹有心，殿下也不能就这样上门吧，这也太……” “自然只是先来看看你们的态度，就算知道你们很可能不会同意，但凡事总要试一试，反正只是跟你说说而已，又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我倒是真没想到，你们就一点都不考虑她的心情。” 燕几奇奇怪怪瞥了他一眼，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莫非殿下真以为舍妹心悦你？” 周琪意外地挑了挑眉，燕几倒也不妨告诉他，“她心中是有人了，不过是李家大公子。” “李家？李蒙渊？” 燕几没说话，算是默认了，周琪的表情变得玩味起来。 两人又扯开聊起别的话题，好像燕霞出嫁的事没谈论过一样，燕几想着找个时间溜了，不料一转眼就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这两个人他看见倒没什么，可惜周琪也看见了。他把扇子一拍，笑着迎上去，“大哥三弟，好巧啊！” 逆着人潮走过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大的挺拔，小的圆润，小的还牵着大人的手，看见面前有熟人了又悄悄把手抽回去。 周胤愁眉苦脸好像别人欠了他几万贯钱一样，这是这样的表情在他脸上多了些滑稽感，燕几不厚道地轻笑了声，周胤立刻把目光甩到他脸上。周鉴看了眼周琪，把弟弟递给燕几，叫他们随便逛逛，一会在灯市尽头汇合，燕几从容地接过周胤的手，带着他混入人群，再一回头，周琪和周鉴已经消失在视野里。 燕几看周胤松了一口气，拽拽他的手，问他：“他欺负你了？你怎么好像很害怕？” 周胤叉腰，“别提了，就因为周琪提前离席，父皇就说我们估计也不喜欢这种宴会，就让他带着我好好玩，我饭还没吃完呢。” “那你跟他说啊。” 周胤支支吾吾了一阵，面上闪过怯色，最终把这个问题含糊了过去。幼年的阴影让他对严厉的父皇和冷漠的兄长又恨又怕，可在坚硬的表面下每一丝裂缝好似被一种名叫渴望的东西充斥着，周鉴第一次像一个兄长一样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到这繁华的集市上来，他紧张得一路低着头，可是看到燕几的时候，周胤却发现这种渴望比阳光下的雪融化得更快，也许，他真的不喜欢这个哥哥。 燕几拍了拍他的肩膀，重新牵起他的手，像第一次带他出来玩那样，随便要什么都给他买。 不过这次周胤懂事多了，只在那些摊位前静静地看着，不吵不闹，燕几给他买了，他就开心地接过去。平日里的周胤要么沉默寡言，要么老气横秋，只有带他出来玩的时候才真的有几分童真，燕几看着他圆溜溜的眼睛围着那些花灯转，翘着嘴角也给他买了一盏，见他走累了，就把他抱起来。 周胤一年涨了二十斤，燕几抱着他走了一段就累得满头大汗，干脆把他放下来，一起在路口等周鉴找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6章 初长成 也不知道周琪和周鉴商量了些什么，走过来时的神色都不轻松。碍于他们身边都有人跟着，燕几也没开口问，周鉴看见周胤目光缓和许多。 周琪有些没皮没脸的，见他们三人会面了也不离开，还摇着扇子笑着说，“难得我们三兄弟聚齐了，可惜还多了个外人。” 燕几抽了抽嘴角，倒是周鉴反应快，“燕几是小姑的儿子，自然也是兄弟。” 周琪大笑了两声，看着热闹的灯市干脆提议道：“我们也算是难得和平相处一次，今天就别提过往那些不痛快，干脆去临风楼来上一顿，也不枉此行。” 这个提议得到了周胤的大力支持，周胤也不管周琪是不是对头，现在能让他吃饱的都是好主意，周鉴也点点头，燕几本就是跟周琪一起出来的，自然没有异议，四个平日里心思各异的人就这么奇怪地凑在了一起。 周琪和周鉴走在前面，燕几则牵着周胤走在后面，两个皇子之间虽常有嫌隙，但总在某些时候有别人插不进去的氛围，燕几很懂得他们之间的分寸，就缓慢地赘在他们后面。 周胤看见了一个包子摊，燕几说马上就有吃的了，不许他在吃别的东西，周胤停下脚步，耍赖似的把他往后拽，燕几没办法，只好掏了两个铜板给他买了个包子，周胤没有像第一次出宫那样狼吞虎咽，小口地把包子啃破了皮，然后吸里面的汤，汤还是和以前一样热，却没有了以前那种美味，或许那是时间镀上的一层金装，如今既没有了时间，也没有了苦难，包子也显得没有那么好吃了。周胤皱了皱眉，勉强把包子吃完了。 前面两人走得快，燕几还带着周胤跟临风楼前的一个面具摊前逗留。周琪走过来看了一眼，指着上面的狐狸兔子老虎和蛇对老板说道：“这四个。” 燕几看他付了钱，问他：“给我们的？” 周琪把兔子递给燕几，把蛇递给周胤，自己则拿着狐狸和老虎，燕几不服气，问他什么意思，周琪笑笑，“只是觉得这个比较配你的衣服而已。” “那你把蛇给他？” 周琪瞥了一眼周胤，眼中闪过危险的光芒，浅笑道：“只是吓吓他而已，他都不怕蛇，你担心什么？” 三人前后脚进了临风楼，周琪在前面走着，突然回头小声问他：“你为什么总是带着他，喜欢带小孩？” 燕几挑了挑眉，把周胤的手递给他，周胤立刻瞪了过来，像猫伸出了爪子一样，周琪默默倒退两步，再不多问。 上元节时京城热闹非凡，临风楼里座无虚席，要不是三个皇子的身份，他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座位。不过这次的位置也不大，只是一个四方小座，一扇屏风后面便是热闹的大堂。燕几和周胤坐一排，周鉴和周琪坐一排，窗外红灯笼把街上照得通明，连天上的月亮都变得模糊不清，一簇又一簇的烟花相继飞上天空，尽管颜色不多，却足够让人驻足欣赏。 不一会小二端上来一个大煮锅，里面加着各种各样的辛料，再加上些小菜，周胤问：“这不是和我们那天吃的羊肉汤一样吗？” 燕几把勺子一挑，让周胤看清里面鲜美肥嫩的鱼，周琪惯会享受，笑着解释起来，“这可不一样，冬天难得有这么鲜的鱼，都是临风楼专门派人去城外掉的。” 周胤馋的咽了口口水，又碍于周鉴没有动筷子，有些犹豫，周鉴看着弟弟时不时飘来的目光，淡淡说：“吃吧，今天大家都开开心心的。” “就是就是，都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十五可不是比初一更重要，重要的日子大家就该和和气气的。” 燕几听不惯周琪的歪理，趁着他说话的时间把菜夹了许多到周胤碗里，周胤看着变成小山包的碗，费解地问他：“你又不吃干嘛老给我夹？” 燕几故意用周琪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不吃就全被你二哥吃了，那样他就不能说话了，他肯定不希望有食物堵着自己的嘴，所以你一定要帮他都吃完。” 周琪尴尬地看过来，燕几看都不看他，盯着周胤，好像在说你要是不听话就饿肚子，周胤脑门冒汗，顶着压力把菜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在座的三个他哪个都惹不起，只能乖乖听话。 元宵日是没有宵禁的，一直到月上中天街上的热闹才慢慢消下去，周胤又吃成了西瓜，懒懒散散斜靠在墙上，这些日子吃的太好，他足足长胖了一圈，现在看起来更像个球，其余三个说说笑笑，哪怕周鉴向来面目严肃，此时也不禁带上笑意，尽管有时并不同意周琪对事情的看法，他也只是轻轻嗯一声便把这个话题跳过去，燕几倒是不多说话，周琪总是有奇奇怪怪的事情能拿出来说，其中大多数事他都没见过，西域的奇花、海外的美人，也有那一山之隔的大成，这个世界有时候很小，有时候又很大，大到无法想象，这世上有太多他去过的地方，没见过的人，没经历过的事。 最后一束烟花飞上云霄，炸出绚烂的花，它的声音把一切都掩盖下去，都阳城静悄悄的，只有被暖过的东风穿过大街小巷，撞动玄生门的风铃，熄灭了一盏盏红灯笼。 只今日而已，他们都知道，恐怕往后许多年，再不可能有今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7章 乱世初起 春风吹过十里杨柳岸，明月却难送人还，春耕刚开始，田埂上刚冒新绿，一封从三百里外的澜州的信送到了史家门口，听闻史务见信时如被千斤巨石砸中了胸口一般，立时吐血三升。 直到史家门口挂起了白绸，燕几才恍然意识到——史元良死了。 据说那天史元良旧病重发，又开始强抢良家妇女，那家的老爹正拿着擀面杖揍他，山里突然钻出了山匪，见着他们就要砍，史元良眼看那姑娘就要被人提上马，扑过去身受一刀，一命呜呼。 有些人做了一辈子恶人，难得做一次好人，却也是世上最后一次。 临风楼还红红火火的，而他们的少东家再也不会回来了。 史元良是发配到外地的，就算死也只能葬在外乡，史老爷子去宫门前求了许久，皇帝依旧没有同意迁坟，只同意在京城立个衣冠冢。 燕几去史家悼念的时候看到了许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大多是世家子弟，其中真情假意难分清，燕几为他上了炷香，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史家人并不欢迎他，燕几很清楚也很抱歉，可惜死生无常。这边银装素裹，抬头望去，却见梓阳宫里一片姹紫嫣红，时隔半年，二皇子与大成谈判成功，大成退至关外，无论他是否和大成有串通，这一次总算是他立了大功，重新封了成王再次回到了朝廷，他并不在乎一个曾经的追随者的死活。 许是经历过一次波折，周琪的性子收敛了不少，安世荣每次来上朝他都没去搭过话，甚至有人传出两人因为意见不合，已经分道扬镳。 最可怕的不是明枪而是暗箭，他们越是表面上疏离，越值得人警惕。 暗流潜伏了一年，周胤平平安安地成长着，渐渐与那些书生们打成一片，也经常去外地看看，燕几虽有公事在身，但总会找借口请几天假，带他去别的地方看看。 没有了燕几的常山院显得十分无趣，周淼兢兢业业地学习着京中的大小事务，仿佛以后这里会变成他的地盘似的。 崇德二十八年春夏之交，秦国公家里迎来了一件大事——燕几及冠，要行宗祠大礼，来了好多祖兄长老，取字‘烛棂’，窗明几净为书生，便如荧荧烛火。周胤觉得这个字很好听，那天下午一高兴就得了射艺第一，他拿到了燕几所有的土地，甚至揽下了管一闲这个称号，可是却不知道能用来做什么，曾经奋力想获得的第一，在人走之后，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追逐目标，不过周胤还是很高兴，因为燕几说他做的很好。 及冠之后，燕几才算正式融入了贵公子们的圈子，连一向文静的李蒙渊都来打招呼，还因为这一声招呼，被他的弟弟嘲讽了一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燕几自然知道李蒙太指的是李蒙渊想娶自家妹妹一事，虽然这事他也不太同意，但好歹是妹妹的心上人，燕几就随口帮了两句，李蒙渊羞赧地道谢，再没和他说过话。燕几对这个可能的未来妹夫很是瞧不上，文静的背后是胆怯，虽为兄长，却无一点大志，除了作为长子有点担当以外，几乎算得上一无是处，不知燕霞是看上了他哪一点，女子心思当真难猜。 安定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朝堂上缓慢的变更着，民间却换了一轮又一轮的春秋。崇德二十九年，方垚提出的田法在京畿实验了一轮，又推广到民间，临近的几个州一片叫好，不少士族却怨气冲天，纷纷吵着要上京讨说法，好不容易分了些地给他们把这事压下来，无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方山以北的荒原被瓦朗族占据，他们的族人天生好战勇猛，且不畏严寒，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下发展壮大，若是翻过大方山，穿过乌木城，越过北月关，便直入京城。 和平总是停留在表面，自从有了瓦朗族的消息，墟国内部动作频频，为皇储之位吵得不可开交，生意往来减少，有些商人甚至被扣留在了墟国。 朝廷下旨让镇北侯迁回西北，却找不到一员大将镇守东北，殷朝重文轻武多年，有谋略的将军不是告老还乡就是隐世不出，定远将军虽有功勋，却太过年轻，对边关的情况也不甚了解。此事商讨多时，兵部呈上谏议，由秦国公燕鸿晖坐镇东北。 燕几心里乱如麻，他父亲自从中了毒之后，虽停止摄入，身体却一直没好全，何况父亲退居多年，再次皮甲上阵，无论有没有能力，手下的将士都未必完全顺从，可是这一次，就连一向向着他的老师都没有反对。燕几看着沉默的朝堂，迈出一步，请愿道：“陛下，我愿替父出战。” 朝堂上沸腾了一阵，果然有人出列说他年纪尚轻，且没有在军中历练过，兹事体大，不能托付于他，而燕几也一一反驳过去，他虽未在军中历练过，但太子随镇北侯巡查北边时他也随军许久，对军中事物未必陌生，何况秦国公世代驻守北方，他是世子，理当为国效命。 最后的决定是他和老国公一起驻守东北，燕鸿晖授护国公职，燕几授轻车都尉。 那天铁马公主气势汹汹地入宫，直到傍晚才神色恹恹地出来。在燕几的记忆里，母亲从未哭过，她永远高贵端庄，可是那一天，母亲屋子里的灯亮了一夜，啜泣声断断续续地穿过围墙，像一根根针一般扎进燕几的心里，他揪着枕头，微眯着眼睛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疯似的敲门，下人还没来得及开门，就见一个身影从墙上翻过，之冲进燕几的房间，周胤早就对这里熟门熟路了，连下人都没他跑得快，根本拦不住。 燕几刚准备睡会，就被周胤吓醒了。 十三岁的周胤还没开始抽条，仍旧胖墩墩的，脸上却显出一种深沉的气质，也许是小小年纪就经历了太多事，比同龄人更成熟些，像个小大人，因此闯进门时，燕几几乎以为有人要来杀他。 黑衣少年身上沾着露水，都阳有宵禁，直到卯时才开城门，看这个样子，他该是在城外站了很久才进城来。燕几知道自己要从军的事瞒不了太久，可他没想到连一天都瞒不住，周胤冷冷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燕几也抱着被子盯着前方发愣。 沉默最难忍受，周胤从没见过他这样沉默，轻轻抬手握住他的肩膀，“你说过教我骑马射猎的，我还没全学会，你还说南方的花特别美，要带我去看看，我都没见过，你这一走，我……” 燕几挤出一个笑，“只是去西北驻扎一段时间，又不是不回来了。” “可是瓦朗族不怀好意，要是打起来……” “要是打起来，我们也不怕他们，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我们兵强马壮，不足为惧。” “可我听说不是这样的，他们能在荒原里生存下来，其力量不可小觑。” “谁告诉你的？” “周鉴。” 燕几没话说了，连自家兄弟都拆台，他编不下去。 “燕烛棂，你不能言而无信！” 燕几叹了口气，“我会平安回来的，真的，还有……我不在的这段日子，替我多来看看母亲，好吗？” 周胤正想负气拒绝，却看见燕几的眉毛都耷拉下来，他也从未见过燕几如此担心的样子，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反正姑姑对我挺好的，来看她是我应该做的。” 燕几把朱雀元身放进他的手中，“有人说我有朱雀之力，这个则是朱雀元身，你拿着，我也放心。” 周胤小心翼翼地把朱雀元身收起来，凝重地看向燕几，沉声道：“塞外风沙大，你要多保重，我等你回来。” 燕几看着面前的少年，突然发觉，周胤是真的长大了不少，要是以前，他才不会这么爽快地答应，说不定还要说：“你自己的家里人你自己照顾，我才不帮你。”周胤今年十三岁，再过些年也到了可以做一番事业的年纪。岁月过得这么快，只一眨眼，全都变了样，有人慢慢老去，有人逐渐成长，没有谁的脚步停下来等待。 临行前，他告假去了一趟南方。站在在呼猿河的岸边看向灵州，只能看见高至天际的山，和奔流不息的河，他大声喊着菩真子，声音却被河水吞没，他等了好久也不见人来。他几乎以为菩真子是在骗他了，正准备离开，那人才翩然而至。 菩真子以为他终于想通了，要拜入自己门下，却没想到得到了燕几的一个问题。 “我知道前辈不屑于人间斗争，可是灵州地大人多，难免有人动了心思，如今殷朝内忧外患，不知前辈如何打算？” 菩真子看着这双眼睛，没有一丝动摇，不禁暗自叹息，执迷不悟，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人。 “我既有心掌管灵州，必然不会不仁不义，违反道心，你大可不必担心。”他顿了顿继续说，“你当真要随军征战？哪怕一去不回？” “我不知前辈为何总想阻止我做一些事情，甚至连阻止了哪些我都不清楚，若是前辈知晓原因，何不直言。” 菩真子脸上充满了为难的神色，不是他不愿意说，只是他只算出变数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至于是什么样的变数，就连他也说不清，“罢了，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燕几无话，简单地辞别了菩真子，直接赶往乌木城。 塞北的风沙果然很大，尽管前方有大方山做屏障，可山的一边是无尽的平原，风从荒原上吹来，能让人吃一嘴沙子。边关的萧索燕几早有见识，早提醒丝竹多备几条面罩，可军中免不了风吹日晒，燕几的身体确实比以前好，却比不得常年锻炼的边关将士，一来就被晒得脱了层皮，上吐下泻的，折腾到没了力气。 丝竹由护国公封了个中郎将的位置，本不算燕几的仆从，可他还是兢兢业业地照顾起燕几来。 燕几白天迷迷糊糊睡了一阵，看见丝竹在那看兵书，打趣着问他：“你本来可以留在家里的，怎么非要跟着我出来？微荷怎么舍得？” 丝竹听了这话嘴角一阵抽搐，“她又没那个意思，再说男儿志在四方，我跟着少爷出来说不定还能混个勋爵，要是哪天退伍了，也算衣锦还乡不是？”丝竹没皮没脸地笑笑，“何况我跟着少爷，也比外面的士兵轻松多了。” 燕几被他气笑了，“我是病了，你可别偷懒。” “得了吧，压根就没人理我们，都说马上要打仗了，好日子能过一天是一天，谁不想清闲一点。” 燕几枕着双臂，看着头顶的木棚，思索着接下来要面对的问题，他在西北的时候显然没有现在过得艰难，西北有大量和墟国的商路，虽不及京城繁华，却也足够安逸，这边却大为不同。要是一直都这样病怏怏的，只怕会沦为笑柄——他是来帮着父亲的，决不能拖后腿。 事实也没有燕几想象得那么糟，他身体里蕴含的灵气足以支撑他快速痊愈，甚至变得比别人更强，虽然在外形上没什么差别，但他确实比平常人有更大的力气，更多的精力，他这一病，倒是把潜能激发出来不少。 燕几在边关呆了半年，与瓦朗族在山中周旋了好几个月，终于逼得他们退兵五十里。丝竹以身诱敌立了大功，在庆功宴上又跳又唱，“胡儿马，大金刀，美酒将来舞娘绕，不知春风何处去，只把明日是归期……” 又是一年春，塞北的春却似寒冬，头顶的月亮又大又圆，好像一面镜子，照着他们的思念。 边关平静了两个月，燕几就被周琳罄一纸书信吓了回来，信上说，皇帝病重，恐怕时日无多。周琳罄虽没有写明，但信中话里话外都透露着蹊跷，信上还写着让他呆在边关不要回来，可他放心不下，等他到城门口的时候周鉴已经站立多时，甚至连他下马都没反应。 “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周鉴恍惚了一下，才带他进屋说明。 “父皇病重，太医们想尽办法也说只有半年的时光，就算情况好，也只剩一年不到了。”周鉴愁眉不展，显然这件事没有他们想得那么简单。 “你怀疑周琪给陛下下毒？” 周鉴点头又摇头，“虽然怀疑，但没有任何证据，就像上次父皇得头疾，也没人能查出来，我曾派人去查玄生门，可是那人……第二天尸体发现在护城河边。国师是天外之人，我们实在无法。” 燕几想起自己体内所蕴含的天地之气，默默握紧了拳头，可他到底不愿动用这样的力量，无法掌控，不可琢磨，这不是他想要的力量。“就算国师那边无从查起，但他要是对王位有所图谋，一定有兵力在京畿。” “怪就怪在，并没有，或许这也是他意料之外，但也许，他有另外的打算，京城最近太平静，有些反常。” 两人相对沉默下来。过了半晌外面有动静，两人对视一眼，小心翼翼走出去，看见竟然是周琳罄，便请她入座，周琳罄担忧地看向燕几，不赞同地说道：“你不该回来的，如今呆在塞外比呆在京城安全。” “你们都在这，不可能不回来。” 周琳罄皱着眉头，斑白的两鬓更加刺目。 一直斡旋的对手突然让他们感到棘手，似乎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朝堂风平浪静了两年多，周琪也韬光养晦了两年多，没人拿得住他的把柄，就像当年史务本可以有国公之位，却自认前朝遗孤后人甘愿只坐到尚书之位，凭借着皇帝对皇后的愧疚，悄无声息地渗透到后宫，懂得收敛的敌人可怕难缠，反倒是他们时时被动。 “宫中自有我的人传递消息，倒是你要多小心，回来也好，姑母和小妹不能没人保护。” 燕几看了一眼周琳罄，立刻点头，“虽不能直接召集府兵引人注目，但安排一些人保护府邸不成问题，他们也不能拿这做文章。” 周琳罄的早已没有兵权，燕几此时回来，确实有备无患。 始料未及的是，第二天皇帝正常上朝，面色苍白，目光无神，下方一本接着一本的弹劾都是冲他们而来。 弹劾如下： 轻车都尉命下属屠戮村民五百人，草菅人命，罪大恶极， 轻车都尉与瓦朗族人暗通曲款，用纹银万两换瓦朗人退兵五十里，此乃叛国，应当株连九族。 太子监国不利，知情不报，实非贤德，不堪太子之位。 满满只能用荒唐二字来写。 若是此时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真是蠢笨如猪，军中有人故意要害他，他向来相信燕字旗下的人，没想到周琪的人已经渗透了进去，既愤怒，又寒心，山林险地，他转移百姓，与瓦朗族周旋，逼得他们退兵，却被人如此贬斥，比打了败仗更叫人痛苦，可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8章 乱世初起 周文茂呆呆地坐在龙椅上听下面一个接着一个的弹劾，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傀儡，只能看着听着，心里也麻木着，他只知道自己早年轻信国师，以致朝堂混乱，但他没有想到已经变成了如今这样，他维持着自己有些可笑的君王的体面，却不得不让为国为民的臣子寒心。 有弹劾的，自然也有辩解的，不少大臣说此事还需查证，不能妄下论断。 那些人自然也知道这次不可能置太子和燕几于死地，但这回足够了，有证人，也有证词，这场戏演得恰到好处，无论他们是否真的无辜，终归是看管不利。 皇帝摩挲椅把，毫无生气地开口：“赐轻车都尉毒酒一杯，若不死，则可将功折罪，太子监国不利，即日起闭门思过，非令勿出。此事，不必追究了。”仿佛笑话一样的口谕让众人都怔了怔，林羡鱼晃了晃差点晕过去，周鉴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父皇，想冲上前解释，然而御前侍卫并没有给他机会，把他拦在了台阶之下。 燕几咬了咬牙，跪下来叩谢，“臣，谢陛下隆恩。” 如此荒唐的宣判，连查证都不需要，轻易地定下一个人的生死。 周文茂疲惫地走下御座，推开扶着他的太监，转入了偏殿，朝堂上的纷扰一下子变得遥远，他站在一扇屏风前，侧着头低声说：“我都按你说得做了，放了他们吧。” 一袭白衣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安世荣轻轻勾了下嘴角，“陛下说笑了，我从未抓他们。” 周文茂回过头沉默着，他知道安世荣没有抓燕几的家人和太子的幕僚，安世荣只是让他的门生们在院子里放了些阵，能杀人的阵。作为一个帝王，他可以不在乎臣子的死活，因为有些牺牲是必须的，但是他不能不忌惮还在关外的三十万燕家军，他也不能舍弃自己的儿子。周文茂叹了口气，最自私的人应该是他。 “有时候我真不懂你在想什么，从我三十年前见到你，到现在，你一点也没变，我曾经那么信你。”周文茂负手看着晚春的梓阳宫，却看见了一片萧瑟。 “你本来可以一直相信我，但是你变了，你变老了，老了就会畏首畏尾，就会多疑，就会害怕死亡。” 周文茂闭上眼睛回想过去种种，也许安世荣说得对，是他老了，所以怕了，可是那又如何，人都是会害怕的，只有非人者才毫无畏惧，“你本可做世外仙，偏偏染了凡尘……而凡尘，可不是你们神仙呆的地方，无论你想做什么，想得到什么，最后都会是一场空。” 也许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值一提，也许仙神之力凡人根本无法抗拒，也许他们会被轻而易举地毁灭，但时间终会证明这场闹剧的可笑。 安世荣不屑地笑起来，“我想得到的已经得到，对你们来说天大的事，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场游戏，就像外面两个凡人，我动动手就可以杀了他们，但是为了让这个游戏更有趣，所以我决定让他们多活一阵，就像我随时能让你死，但是为了你们口中的名正言顺，所以我决定放你一马。”他走了出去，一下子消失在周文茂的视野里。 皇帝感到一阵晕眩，定睛一看，地毯已经被血染红，那些血从他的喉咙里漾出来，滚烫而粘稠。 世人都以为天大地大皇帝最大，然而他们不知道从三十年前起，当今的圣上就已是国师的门徒，周文茂一路登上皇位，国师功不可没，但他神出鬼没，甚至没人知道他的存在，直到周胤出生，安世荣才正式以国师的身份出现，周文茂欢天喜地地迎接他的到来，却被告知周胤是灾星，从此对周胤不闻不问，视如草芥，如果他不曾遇见菩真子，或许他还会这样错下去。 菩真子向他铺开了层水面，确凿无疑地展现了安世荣和二皇子的密谋，很多他无法理清的事情都在其中显示清楚，只是那次引动了雷劫，他再没见过菩真子。 所谓灾星，可笑至极。 “愿我殷朝气数再续五百年，朕，不想做这亡国之君……” 成王在十里外的大营中等待，这里虽不是他的府兵，却有数百伪装成佃户的甲士，他们将他一层层地围住，确保他的安全。 安世荣到来时，成王眼中冒出一簇光，他扒开人群强忍着兴奋走过去，问他：“事情办得如何了？” “让他赐燕几毒酒一杯，至于周鉴，那是你的事。” 成王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通敌叛国的罪名足够置他于死地了。” “摧毁一个人的意志不是比杀了他更有趣吗？何况……”安世荣淡淡看向他，“论起通敌叛国，你不是更胜一筹吗？” 周琪怔了怔，退后了两步，低声吼道：“这不一样，燕鸿晖手上有三十万兵马，父皇当年要他们去镇守东北就是在把兵权交给他们，要是让他跑掉了，京城里这点人根本挡不住！” “陛下已经下旨，他要是抗旨不遵岂不更好，杀他也杀得名正言顺，你太心急了。” 周琪慢慢冷静下来，他确实太心急了，才韬光养晦三年就想一举撼动周鉴在皇帝心中的位置，他只是不服气，他没有哪里输给周鉴，可是当上太子的不是他，得不到的也要争来，不然对不起母后的教诲。他的声音沉下去，目光阴鸷，“本想着一网打尽，倒是没料到他回来了，他爹没回来，估计我们的人在军中也混不了太久了，可不能让燕鸿晖拿到证据。” “不必多心，他查不出什么，我的人，你应该放心。” 周琪看向安世荣，修长如竹的人包裹在雪白的斗篷里，寒霜般的气质仿佛站在雪山之巅，与苍穹相接，然而这样的人，偏偏要参与一场乱世的游戏，搅弄风云。有时候他也很想问一问安世荣，为何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却要参与凡尘的斗争，所谓神的承诺是否真实，可是他看着那双近乎深空的眼睛，什么都问不出口，也许这是神的乐趣，是他们无法理解的存在。 国公府门可罗雀，所有的府兵把院子周围挤满了，燕霞和周琳罄坐在大堂中，她们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然而拿着杯子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们，燕霞小心翼翼打开一个布包看了一眼，里面红色镶金边的布料露出来，她抹了把眼角，把布包重新包好。不到一个月就该是她的婚期了，前天丫鬟还在跟她说，一定要打扮成全京城最漂亮的新娘子。她曾是娇生惯养的国公府女公子，女工都不会做的她如今也能为心上人绣出一个歪歪扭扭的荷包，可惜她还没机会把荷包送出去。 死气沉沉的院子中传来了门轴腐朽的声音，传旨的人到了。 崇德三十年，秦国公世子被废，赐毒酒一杯。 燕霞抱着婚服无声地流泪，周琳罄发疯了似地拿着兵器冲了出去，跪在望仙门前，死死地盯着明阳宫的方向，作为一位公主，她从未如此失态过。脸上的风霜和鬓边的白发显出她的颓败，她已不再是驰骋沙场的铁马公主，她有了太多挂念的人。 宫里有人出来劝她回去，可她朗声道：“陛下，我就这一个儿子，求您念在兄妹情分上，网开一面。”说着朝前方拜去，直到额头磕出了血。 天空中惊雷乍响，浓如墨的雨云聚集在都阳城上方，天空低得不可思议，仿佛顷刻间就要塌下，惨白的闪电从天空到地面，将这个世界一分为二，雨就这样落下来，把明艳的都阳城染成一片灰暗，雨很大，大的仿佛江河倒灌，山川颠倒，地上的血迹一丝也看不见了。 比望仙门更靠里的地方还有一个人，周鉴跪在御书房门口已经一个多时辰，他不信父皇会做出这样的判断，他跪着，向御书房的大门磕头，血成了一条蜿蜒的小溪，从台阶上顺着石缝流进土中。 天牢里只有一盏油灯，燕几的衣服太过单薄，嘴唇都冻得有些发青，他听见外面的雨声，嗅到了雨水的气味，可他恍惚间还听见有骨头敲击大地的声音，他抱紧了膝盖，敲了敲牢门，有牢头应声走来，燕几问他：“外面发生什么了？” 老头嗤笑道：“你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还管外面什么样？”说罢便走开了。 三月春，乍暖还寒，寒气蹿进他的身体，几乎把肺腑冻僵，他提着劲搓了搓胳膊，把头埋下去。 常山院敲响了暮钟，周胤收拾好书袋，正要去拿伞，却被一个人抢了过去，他皱起眉看去，却见不少人对着他指指点点，“你们想干嘛？” “想干嘛？你知不知道太子已经被禁足宫中，秦国公的世子也下狱了，正要被灌毒酒，太子为了求情头都磕破了陛下也没理，你的兄弟们一个个都没用了。” 书袋啪得一下掉在地上，周胤冲上去揪起那人的衣领，他力气极大，直接把人提得离开了地面，他喝问道：“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那人挣扎着让他放开，周胤重重地喘息了几下，眼角泛起了红，他把那人一丢，冒着雨冲了出去。 京城从未下过这么大的雨，大到人都要被淹没，身上的衣服被打湿，变成一团乱麻挂在身上，沉得让他喘不过气，他跑到常山院的门口，门是紧闭的，他踩上山石翻出院子，却发现外面围了一圈人。领头的是迟虎，他坚毅的脸在雨水的冲刷下仿佛是石雕，无情冷酷。 周胤从他们中的缝隙往外钻，却被迟虎一把捞了回来，他稳住脚步伸手去扒开人墙，却不能撼动分毫。迟虎看向他，丝毫不近人情地告知他：“在下奉太子之命护卫殿下，且不得让殿下离开常山院。” “凭什么！我要见父皇！” “敢问殿下，见了陛下之后能说什么，能做什么？” 周胤急道：“我去求父皇……” “太子殿下求都无用，殿下觉得自己哪一点比太子更有说服力？” “我……”周胤说不出话来，他从来都是最不得宠的那个孩子，连太子都劝不动的事，他又能起什么作用。 迟虎抛出了一个选择，“殿下若愿意，吾等愿随殿下杀进皇城。” 周胤的手指不自觉地抽搐了下，心中那点奇异的冲动如同烛火燎边一般，将熄未燃，若是他拿起兵刃，就可以痛快地杀上一场，他甚至可以让夺走他一切珍视的人的父皇死于他的剑下，汹涌的情绪在他胸中激荡了几个来回，周胤默默握紧了拳头，回答道：“此时不可。”不是不愿，只是不能，就算有十万禁军，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成王在三十里外，只怕手下也没少有兵力，他一闯进去，周琪立刻能以勤王的名义捉拿他，而他们三个，恐怕都要沦为阶下囚。 迟虎这才微笑了下，“殿下的决定是对的，此事万万不能犯险。” 皮肤下流过的热血几乎被雨淋得冰凉，周胤把指甲掐进肉里，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自己的寮舍，闪电划过窗边，把房间的一半照得通明，他站在光与暗的交接，看向窗外低沉的天幕，翻滚的乌云下方有人在受苦。 周胤拖着湿漉漉的衣服坐在床边，把枕头下的红色珠子捧到心口，一点点温暖顺着掌心传到身上，却没能传到心里。 子时，窗外被墨染过般，伸手不见五指，烛火在风中晃动，地牢里，燕几看着那人端着一碗药进来，微微垂下了眼帘。 赐酒的人并没有强硬地灌药，而是把药放在他面前。燕几端起那碗药，在空中悬了一炷香的时间，然后一饮而下。 一开始是抽搐，然后才是痛，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痛，就像把皮肤从肉上一点点剥下来，血丝连着肉那样的痛，五脏六腑都被揉在一起，然后又一点点地拽开，燕几蜷缩在地上，浑身颤抖着，嘴唇乌青，面色发白，冷汗浸透了衣衫，黑色的血从七窍中流出来。离死亡那么近，燕几心中竟然生出一股害怕，他微微睁开眼，却只能看见一片红，原来他也是会怕的，他也并不是什么不畏死的英雄。 而现在才不过是开始，更加巨大的疼痛蔓延进了骨头里，意识都变得模糊起来，他疼得惨叫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蚯蚓一样在地上乱翻乱滚，血渗进地牢的土里，散发着丝丝腥臭。牢门外的人冷冷地注视了一会，落锁。 浩大的雨声把地下的惨叫吞没，周胤抱着朱雀元身坐在床边，听雨杂乱地砸在屋檐上，地板上。听说，太子还在为燕世子求情，听说，公主殿下已经入宫，听说，燕几已经服下七日散。他的脸上挂着雨滴，还有比雨滴温热的东西，寮舍里安静得自成一方天地，他却被困在这座囚笼里，外面有人在痛苦，有人在求助，有人虎视眈眈，有人心怀叵测，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周胤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清醒地认识到，他与外面的人格格不入，无力、弱小，在他人的庇佑下过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一天，上天要把一切收走。 周胤紧紧抱着那小小的圆珠子，任眼泪滴在手背上。 惨叫声吵得宫人一夜未眠，第二天天刚放晴，狱卒就下去看燕几的情况，见地上全是血，着实被吓得不清。七日散又疼又痒，且不会轻易让人死去，总是让人痛苦七天之后筋疲力尽而死，狱卒打开牢门，发现他还有口气，叫人给抬了出去。 周琳罄在宫里呆了一晚，终于让周文茂松口，答应她只要燕几还活着，就回府疗养。 周胤听说燕几被放回府了，赶紧换了件外衣冲了出去，然而国公府门前堆满了人，周胤翻到露台上，看见周琳罄把一脸惨白的燕几抱进去，心里一下被一只手攫住，喘不过气，他想凑进去看，却未官兵和人推着往外走，他到底没能仔细看上一眼。 周胤在国公府的院子外站了一整天，朱红色的门紧闭，里面没有一点声响。到宵禁的时候，他不得不出城。可他并没有直接回常山院，而是去了趟存悲寺，迟虎的人守在山下，并没有阻止他。 上山的路泥泞不堪，周胤在亥时前带着一脚泥抵达了山寺前，扣响了门扉。 开门的沙弥见到他十分奇怪，问他为何来，周胤说：“来见我的母亲。” “施主的母亲怎么会在我们这？” “我的母亲，是敬明皇后。” 主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寸心，让小施主进来吧。” 周胤抖掉脚上的泥，进入了庄严的偏殿。敬明皇后的慈祥一如往昔，周胤看着她的眼睛，几乎以为她还活着。他朝塑像跪下去，虔诚地参拜。 “母亲在上，请听孩儿言。八年前，儿子因为太饿，跑到街上偷了一个包子，被父皇抓住后打得半死，是他把我从恶奴手下救出，四年前，儿子没有去处，是他收儿子当学生，教导我长大成人……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如今他被奸人所害身陷囹圄，孩儿愿用十年寿命，换燕几平安无事。母后，请拜，母后，请拜，母后，请拜……”他一下接着一些地叩在地面上，空荡的大殿里回荡着叩首的声音。 以前燕几教他的时候，总告诉他，不要信鬼神，唯有苍生是正道，可如今他一无所有，真希望有一尊神佛能听见他的祈祷，祈祷此生，不再有如此无力的时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9章 乱世初起 死亡，总比想象地要困难，燕几在一片黑暗中挣扎，没有五感，自然感受不到痛，但生命的流逝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中，就像春天快要融化的冰棱，一滴，一滴，一滴，随着时间越变越少，但谁也说不好到底哪一天这根冰棱会完全化成水。 他的床边有哭声，宫里也有绝望的哀嚎，但黑暗将他与外界隔绝，将死未死，要活不活。 周鉴盯着面前缭绕的烟向紧闭的大门看去，还是一模一样的景色，一模一样的人，这些侍卫守着他，宛如一座座雕像，身边服侍的人三五个，再加上洒扫的各阶宫女十几个，也不算亏待，但这跟坐牢也没什么区别，距离燕几服毒，已经过去三天了，要是醒不过来，可能就再也不会醒来。外人常说皇家无情，但谁都有那么一两个至交好友，生则想，死则念。在皇宫里勾心斗角这么多年，周鉴自认为有几分谋略，有几分天资，还有几分帝王学问，可惜再多的有，在死亡面前都变成了没有，他甚至不敢说，如果燕几真的死了，自己能不能为他报仇。 外面的脚步声陡然停下来，这个房间仿佛成了沧海中一叶孤舟，周鉴感到自己的心神被一阵天际的钟声激荡了起来，他木讷地站起来，恍恍惚惚地打开门，外面的一切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烈日照出来的亮光，一个跟他长相有□□分相似，但气质完全不同的人淡淡地看着他，周鉴愣愣地看他向自己伸出了手，便听到一阵邈邈之音：“该走了。” 周鉴有些犹豫地抬起手，他明明还惦念着朋友的生死，可是当他听到这个人跟他说该走了，却有顿时明白确实该走了，这个世间已经不需要他来做什么。 这个人牵过他的手带他上云层，周鉴回头看去，看见了躺在火光中的，自己的尸体。 三月天，雁回还，人字队在这刚过的疾风骤雨中飘摇，终于蹒跚地降落到芦苇荡里，天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0章 乱世初起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呐！”宫人一片一片地提着水桶跑来跑去，景乐宫一片混乱，熊熊烈火从寝殿一直烧到了围墙，连绿草都被烧成了灰烬，周胤顶着一头汗在宫人间穿梭，这场大火烧了已经一个时辰，还没有熄灭的迹象，连旁边的宫殿都快被点着。 火舌灵活地缠绕在棱柱上，肆意地朝他们挥手，周胤提着小桶水不停地奔波在水井和景乐宫之间，他浑身都被汗浸透了，也不知道是被热的，还是被急得。他一边用他那还不算太长的腿运送着微不足道的水，一边又想着其他的事。 说来奇怪，听闻景乐宫走水，他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担忧着急，而是单纯的惊讶，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地解脱，就好像这世上将会少了一个跟他抢东西的人，但渐渐往更深处想，却变得焦躁起来，不是因为他失去了一个兄弟而焦躁，而是他一想到燕几如果知道了这个消息会很难过，就觉得这世上没什么事比把周鉴救出来更重要了。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或多或少的自私，周胤的心不大，能走到他心里的也不多，不过周鉴要是真的死了，他也许还是有些难过的，毕竟这是他唯一一个同胞兄弟，虽然对他算不上多好，但这些年，周胤也知道他为自己做了不少事。 然，面前的火如此大，连整个宫殿都要吞没，周胤倒完桶里最后一点水，默默地退到宫人后面，他把桶放下，手臂上的酸痛感才逐渐传来。黑色的灰印铺在他的脸上，让他显得十分狼狈，然而他眼中只有跳动的火光，和被火光掩盖住的悲凉与渴望。 大火最终被扑灭了，周鉴没有活着出来，连尸体都被烧得难以辨认，经仵作检验，周鉴并不是死于窒息，而是被人用匕首插进了心脏。皇帝起得当场吐血，命人尽快查清此事，而太子之位，就这样空悬了起来，周琪的声势陡然浩大，有人说太子非成王莫属，也有人说，还有太子的同胞弟弟三皇子，支持的自然支持，反对的自然反对，而皇帝则在一片吵闹声中倒下了。 燕几服下七日散的七天后，国公府里依旧安静，周胤每天都去搭把手，替他熬药，擦拭，燕几就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面上没有一点血色。周胤把毛巾挂起来，坐在他身边撑着下巴，自言自语。 “哥哥死了，父皇也病了，林先生这几天见到我，表情很奇怪，我知道，他想让我替兄长报仇，可我……” 周胤离开国公府地时候看见了“碰巧路过”的周琪，周琪仍然摇着扇子，脸上还带着随和的笑，周胤仰视着打量了他一会，然后垂眸道：“二哥放心，我年纪尚小，这个位置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来坐。” 周琪笑意更甚，合了扇子笑道：“三弟说笑了，我只是来看看燕世子，哦，我忘了，他现在已经不是世子了。” 周胤捏紧了手指，又悄悄放开，一言不发地离开，有时候，人都是口不对心的，周琪是，又怎知他不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1章 乱世初起 天沉沉，云低低，刚晴了没两天又要下雨，也不知什么时候北方变得和南方一样阴雨连绵。周胤带着一把油纸伞出门，周淼问他是不是又要去国公府，周胤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周淼看着他走出院子，又突然叫住他，“为什么你总要去看他？” 周胤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去看自己的好友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你现在的身份，不应该跟他走得太近，你就没想过一些别的事？” 周胤的眼睛转了转，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大多数人眼中，燕几已然是弃子，秦国公在边陲接到传信没有任何动作，毫不懈怠地镇守东北，也许连秦国公都臣服于二皇子庞大的势力，而周胤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又怎能与周琪分庭抗礼，他现在该做的，是顺着他那好哥哥的心思，别再跟所有与前太子有关的势力扯上关系。 没想到周淼还好心来提醒他这个，可惜，这些束缚对他来说形同虚设，他若是突然不去了，才会引起周琪的怀疑，毕竟他不该是个聪明的皇子，就算有人在一旁提醒，他也该以情义为重，何况他本就如此。 周胤平平淡淡道谢，依旧提着伞出去，留下周淼在后面小声骂了句“傻子”。 雨在从天空中跳下来，再从他的头顶跃下，周胤撑起伞，看见那扇紧闭的朱红色大门。国公府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周胤的眼皮轻颤了一下，一脚踩进水里冲过去，府里果然乱作一团，尤其是燕几住的院子，几乎挤满了人，小厮婢女们在廊庑下来回穿梭，看见周胤也只是简单地行礼。他们有的端着热水，有的从小厨房里换了一拨又一拨的清粥小菜，可惜都没动过。还有人端着盆子，里面盛了薄薄一层红黑色的血，周胤的心猛地紧了紧，悄悄收了伞走到房檐下，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味透过屏风传了出来，激得他狠狠皱眉。 里面的人很多，有周琳罄和燕霞，还有往常服侍燕几的几个大丫头，他们悲悲切切地抽噎，许久，周胤才听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问道：“阿娘，我还活着吗……？” 周琳罄急急忙忙地说道：“活着呢，还活着呢。”她坐过去抱住自己的孩子，像要把他揉进怀里一般。 周胤靠在门框上，抠着门框的手发白，这个声音似是被砂砾摩擦过那样沙哑，和以前在常山院里悠然讲学的声音天差地别，就好像这个人也从朝阳，一下子到了迟暮，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怎的一下变了样子，光是听着声音，周胤都快喘不过气来，他瞪着眼睛没让眼泪掉下来。 周胤在门口看了许久，看燕几的家人们为他哭泣和欢欣，看国公府忙碌地庆祝他的苏醒，他就像个局外人一样，抱着伞站在门口，与他们一同悲伤喜悦，他本来应该和他们一样高兴，可是不知怎么的，周胤看着一家人喜极而泣，突然觉得自己站在这有些碍眼，幸好没什么人关注他。 丝竹端了香炉进来，看见周胤问他要不要进来，周胤摇了摇头，把从医馆里拿的药递给丝竹，默不作声地走了，这个时候，这个府中，暂时没有他的余地，他只要知道燕几醒过来就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2章 乱世初起 梦中有一团火，照亮了黑暗的空间，于是，这里只剩下光。他抬头看，看见了一片白茫茫的雾，像水与火的交界，白雾旋转着，扭曲着，变成了一个钻子朝他刺来，他吓得后退了两步，被白雾穿透了身体，随即，灵魂有了可依附的身体。 燕几看到一堆人围在他的床边，有一种久违的自己还活着的感觉，他还记得自己在梦里被白雾穿透，立刻感受到了身体上撕裂的痛苦，他几乎承受不住，想到还不如死了了事，没想到他竟然活过来了。周琳罄帮他靠在床头，燕霞挂着眼泪捧着粥期期艾艾地问他想吃点什么。 燕几喘了几口气，闭上眼睛缓了一会才睁开，他的眼睛有些模糊，喉咙里也像火烧过一般疼得厉害，仅仅是说一句话，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握住母亲的手，靠在她肩头轻声说：“阿娘，我活过来了，我活过来了，真的好疼啊……” 他已经长大成人，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靠在母亲怀里诉说自己的苦痛，可他好怀念，怀念小时候母亲在他床边唱童谣，跟他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有爹娘在身边替他扛着，不管他走得多远都有家可回，鬼门关前过一趟，他只怕自己有家回不去，有苦不能言。 周琳罄拍拍他的背，让他喝点鸡蛋羹润润嗓子，这蛋羹做的很清淡，几乎没有一点油水，里面加了点葱花去掉腥味，让他不至于被刺激地吐出来。 小半碗蛋羹下去，燕几的眼睛逐渐有了神采。大夫探过脉，忧心地说这次伤了根本，恐怕要养几个月才能好，以后也要好生将养着，再想做重活苦活也是不可能的，从军更不必想。燕几拢了袖子愣愣地垂下眼帘，思考片刻陡然问道：“以后也不能习武了吗？” “这，”大夫知道他们这种公侯之家对文武都很看重，说话也不得不小心些，“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比别人要苦些，也难以精进，若真想习武，足够防身便够了。” 燕几仍旧垂眸不语，他要的可不是足够防身便够了，他本就会武，只可惜如今不能手刃仇人。燕霞看兄长脸色不对，把大夫推到外面悄声说道：“大夫，我哥哥身体现在怎样，你很清楚，别说这些不可能的事扰他的心神。” 大夫有些为难地看了屋里一眼，“可我说的是事实，这毒虽然厉害，但他能撑过来着实毅力甚佳，再者，我刚刚替他把脉，竟隐隐有回春之势，确实体质特殊，以后不可估量。” 燕霞有些诧异，给了他些银子，让大夫把要调养的药方写好再送他出门。 燕几沉默地坐在床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到人都离开了，他便叫来丝竹拿纸笔来。 丝竹在一边看他写信，越看越慌张，等到燕几把信写完了交给他，丝竹果然听他说：“把信带给太子，记住，千万交到他手里。” 丝竹看着燕几苍白的脸，把想吐出来的话又吞了回去，这种事，还是能瞒一时瞒一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3章 乱世初起 丝竹走在半路上，把信悄悄打开仔细看了看，确定燕几只是写了让太子注意身边动向不要遭到贼人暗算之外，没有什么别的重要信息，便从厨房拿了火折子烧了个干净，把灰烬洒进池塘里之后出去转了一圈，算好了时间才回来。 才到下午，燕几又睡过去了，丝竹在门口叹气，看到鸢尾拿了些熏香过来，就朝她招手示意有话说。鸢尾进屋点了安神香跟丝竹到了墙角边。 “偷偷摸摸地干嘛呢，别以为少爷病着就没人教训你。” 丝竹往里面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太子的消息你们可别说漏嘴了，少爷还不知道呢。” “你没告诉少爷啊，”鸢尾有些讶异地看着他，“少爷要是知道你们骗他，肯定要气死了。” “以后再怎么生气都行，这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这种事能瞒多久是多久。” “行了行了，我心里有数，不过三殿下那边你们也要通个气，他要是为了给自己哥哥报仇，把这事全给少爷说了，那我们再怎么瞒也没用。” 丝竹得了提醒，也忙不迭往常山院去。 周胤拿着书本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旁边的学生勾肩搭背地走过去对他议论纷纷，他也像没听见一样，周淼过来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周胤疑惑地抬头，只见周淼一言不发地把他手中的书抽出来，换了个方向再塞回来，周胤才恍然大悟自己把书拿反了一个下午了。 这段时间，谁的日子都可以好过，但深陷朝廷的人却不好过，周胤如今还是皇子身份，可是在有些方面又显得极为不同。皇帝没有立刻立储，他的位置变得玄妙起来，更何况……他知道燕几醒了，却不知如何去见上一面，如果说敲门进门见面，这当然简单，可见过之后呢，要是燕几问起他哥哥的事，他该怎么说，不管是从他内心看，还是为燕几着想，他都不愿让这个真相有曝光的一天。 周淼抱着书袋跟他一起回寮舍，他们俩的关系也变得十分微妙，大概是呆在一起时间长了，周淼总能戳穿他的心事。 “今天早上从那回来就苦着个脸，你怎么回事？他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周胤讷讷地摇头，“他一点也不好。” “他再不好也轮不到你操心，公主能让他受委屈不成？” 周胤听着话挑了挑眉，一股烦躁涌上心头，“他已经受苦了。” “所以你是担心他们把周鉴的事说给他听，怕他承受不住。” “嗯……”周胤轻叹了一下，“可他迟早会知道的，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必然会有这么一天，周胤很清楚，他希望这件事不是出于他的口，可是每当这种时候，他又忍不住想，要是由他说出来，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心中按捺着的冲动说不清道不明，疯狂又可怕，他身体里仿佛有另一个自己，歇斯底里地告诉他——周鉴死了，你该高兴，你可以取代他的位置，无论何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4章 乱世初起 外面有人叫周胤，说有人要见他，周胤放下书本向外看去，一眼就看见了丝竹，既然是老熟人自然没有多得话，直接请人进屋问明来意。不出周胤所料，丝竹是来提醒他瞒着燕几的事。周胤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丝竹看他如此沉静，多天来焦急的心情也平缓不少，抿了一口茶，叹道：“这些天麻烦殿下了，我在这替我们家少爷多谢你。” “此话见外了，燕……大公子既是吾师亦是吾友，何况，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周胤低垂的眼睫掩住了许多落寞。 “无论如何，还请殿下去见见我家少爷，暂时别让他起疑心，等他身体稍好些了再告诉他这些事，至于‘其他’的事，恐怕要殿下多着手。”丝竹严肃地看向周胤，各自心知肚明。 周胤默默收拢了手，却不知该作何应答。 为燕几买了些补品，周胤改道去了趟丞相府，如今的丞相府早已不是昔日的丞相府，林羡鱼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虽然还能于庙堂高谈阔论，但灰败消颓势不可挡。尽管如此，林羡鱼依旧是除了燕几之外周胤最相信的人，每当提起朝政大局，必先询问过老先生。 太子的死，林羡鱼也备受打击，如今只在庭院里养鱼赏花，两眼昏昏，面色苍然。周胤得了允许，拜见过老先生之后，熟练地为林羡鱼揉起肩膀来。林羡鱼哼哼两声，感慨地掀起了过往，“燕家那小子以前也常常给我揉肩，可惜都长大了，也不像小时候那么恋家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唉。” “我正准备去看他。” “去看看，去看看……”林羡鱼渐渐沉默，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却也只留无声。 周胤踌躇地开口，“王兄没了，我……先生，你们又作何想？” “太子没了，可不还有你呢，可我们怎么想都不重要，殿下又有何打算呢？” 周胤竟一时给不出答案，妄图安逸，却不甘屈居人下，周鉴在世时，他尚可念在同胞之情压抑自己，可如今太子死，周胤没法否认心中愈发膨胀的欲望，曾经历过的痛苦永生难忘，总在他的意识里徘徊，希望自己有一天能站在高处俯视一切给予他痛苦的人，可除了这一切之外，还有他不曾明确想过的渴望。 初入常山院时，他一无所有，就连燕几都告诉他，无可所图，若周鉴是红花，他便是不起眼的绿叶，再光鲜亮丽也只能是陪衬，可倘若绿叶够大够厚够多，是不是也能变成花，或许不那么漂亮，不那么招人喜欢，但他也是独一无二的叶子花，是火焰灰烬下的希望。 “我想，我愿意。”愿意成为下一个太子，还是愿意成为一把刀，周胤看不清这三个字里藏着的东西。 林羡鱼顿时神采焕发，“殿下有此决心甚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5章 乱世初起 再睁眼时已是黄昏，燕几揉了揉眉头，一转头看见周胤坐在他身边不由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 周胤放下手中的书，把药端到他面前，“来看看你，先吃药吧。” “这种事怎么好劳烦你做，丝竹呢？丝竹……咳。” 周胤赶忙帮他把被子盖好，解释道：“他去打理事情了，再说……你昏迷的日子我也常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有什么好见外的。” 燕几看他沉郁的样子，也不好再拒绝他，只好把药端过来一口气灌了下去。周胤张着空荡荡的手，有些尴尬地收起来，又给他准备了些蜂蜜水润润嗓子，看他的脸色稍微恢复些血色心里才好受些。 燕几看他定定地看着自己，不由得问：“殿下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周胤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强笑着摇摇头，“只是很担心你，你说好要带我出去看看的事还没做到呢，要是一病不起，那我岂不是得等一辈子啊。” “我若是一病不起，殿下也要自己出去看看才好，说什么等……”燕几看他泫然欲泣，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我现在挺好的，真的。” “嗯，以后都会好起来的，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周胤看他形销骨立却还要这样安慰自己，硬生生挤出一个笑颜，可面不对心难以支撑，他匆匆忙忙把药罐抱走，便说自己还有事先行离开。 周胤在院子外停下来，回头看向寂寥的院落，心里只觉得难受。丝竹从院外回来，看见周胤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轻声叫了声殿下。周胤愣愣地回头，看到丝竹，一下子醒了，走过去小声问他：“事情都办妥了吗？” “殿下放心，我通知迟虎将军将太子的府兵陆陆续续迁至京畿分散并伪装成普通百姓，这下无论如何二皇子都不敢轻举妄动。” “我们在明敌在暗，我只怕他会做出什么可怕之事。” “未必是敌暗我明，据迟将军说，太子出事前，曾与他估算过周琪的兵力，京城附近一万左右，与我们不相上下，何况我们有禁军相助，胜算对半开。” 周胤思索了一下，还是摇头道：“不必心急，等他好了再说吧，周琪现在也不会急着动我，我们做得太明显反而引起他的警惕。”还有一点周胤没说，几个大臣的弹劾不至于就让父皇如此重罚，他怕周琪和国师还有底牌。 丝竹见他意已决，不好多说，如今他也算一名将领，心中自有打算。 不出周胤所料，周琪已经开始在朝堂上进行打压，说他该为父皇祈福，要他去存悲寺抄经半个月。几个老臣据理力争，却被“孝”之一字堵了嘴，而周琪自然以自己理应代理国事之由不能为父祈福堂而皇之地让周胤带上他的一份。 周胤却不多说什么，低着头说这些都是他分内之事，只希望可以每日回来探望友人。 周琪很是大度，笑着答应了。 下了朝，周胤便回常山院收拾上山住的东西。朝堂上的事，周淼的消息倒是灵通，赶忙拽住周胤的问他：“你为何要答应这么无理的事，你一天不在朝，岂不是会错过很多事情，而且让你在山上住，说不定还会让那些和尚为难你，那是被贬为庶民的皇子的待遇。” “有些事，我就算在朝又能如何，更何况，这算不得什么，你不知道我十岁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周淼挑着眉打量他，嘀咕道：“挺能忍的。” 周胤没理他，把东西打包好上了马车。 周琪今日十分高兴，连步子都有些飘然，安世荣看他意气风发地进门，心里很是不屑地哼了两声。周琪随意坐下端起茶杯一口饮尽，得意洋洋地炫耀着今早的功绩。 安世荣听罢，问他：“他没有说什么？” “他无权无势能说什么？” 安世荣意味不明地笑笑，“谁知道呢，不过我可奉劝你一句，能忍的人才是真的厉害。” 周琪不屑地反驳：“他那不是能忍，那是他从小就这种懦弱性子，你不知道他小时候被打得多厉害，连说话都不敢，别人见了他还以为是哑巴呢。” 安世荣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并不与他争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6章 乱世初起 周胤一走，朝堂上再无可以威胁周琪的人，皇帝病重，丞相与国师代理国事，堪称一片风平浪静。 存悲寺中周胤一字一句抄着佛经，夜半时迟牍派人传消息来，打开信笺，上面赫然写着今日早朝之事，瓦朗族果然在大方山以北建立了王庭，且占领了大方山下的部分领土，虽有燕鸿晖镇守，但边疆命中被骚扰得烦不胜烦，何况谁也不知道他们下一次屠村会是什么时候。 信上说，主战派自然想让秦国公将瓦朗族一举消灭，最好赶出北方荒原，然而主和派认为三面环敌，朝廷此时不宜开战，不如和亲，二皇子和国师的意见，也是和亲，他们刚掌控大权，自然不想此时出乱子。 周胤捏紧了信纸，想起了自己的几个姐姐，史禾为了专权，这些公主和公主的生母地位都不怎么高，就算是赐封号嫁出去，北方荒原那种苦寒之地又有何幸福可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弱小就会任人摆布，连掌控自己的命运都是奢望。 周胤提笔写下一字——“战”。 迟牍受到消息略微不解，尽管他本意一战，可从现在看来，和亲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便又回信问他，周胤知他必有此问，早已准备好说辞。 “强敌环伺，虎视眈眈，若坐以待毙，退让以求安逸，则他国知我为弱者，鱼肉刀俎之势明矣，若有战，战必胜，则来日可期。况瓦朗区区一小族，怎配殷公主，和亲即是笑柄。国库空虚则集公族所累，以勋爵许之，国家大义勉之，何人不从。举国之力何愁不胜于一女子之力。” 迟牍赞周胤所言，次日朝堂便提出此事，然，结果并不遂周胤所愿，周琪一力主张和亲，国师也如此说，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周胤听闻此事毫不诧异，周琪的为人他十分了解，舍人为己，自私自利，无所不用其极，实在在正常不过了，只是周琪这样做来，倒是给了他其他的机会。 三天后圣旨颁下来，要昭瑜公主下个月出发，与瓦朗族和亲。 国公府在混乱的京城里独有寂静，鸢尾听见燕几迷迷糊糊在叫她，进去一看燕几已经满头大汗地爬起来，神色慌张地嚷嚷着听不懂的话，鸢尾好不容易把他安抚下来，就听见燕几迷迷糊糊地问道：“丝竹呢，让他给周鉴送信怎么到现在还没回信。” 鸢尾愣了一下，有些为难地解释：“宫里看管严密，有消息也不好传出来，你先把身体养好了再去管别的事吧。” “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场大火，一直烧一直烧，我有点担心，等天晴了，我去看看他。” “那个……陛下禁止任何人探望太子，现在又正在气头上，少爷何苦去触陛下的逆鳞。” 燕几仔细想想，觉得鸢尾说的确实有理，心里虽不快，还是只能把这件事按下，想等到皇帝心情好些了再作打算，他又问道：“周胤呢，这些天怎么没见他来。” “啊，殿下他上山为太子祈福去了，过几天应该就回来了吧。” “他住在山上？山上那么冷，吃的也不好，他还在长身体呢，怎么能住山上，赶紧劝他下来吧。” “殿下执意要上山，我们也拦不住啊，你放心，丝竹每天都送东西上去，不会让殿下受委屈的。” 燕几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鸢尾说得这样逼真，他就迷迷糊糊地信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7章 乱世初起 燕几派丝竹送信了好几次，每次问起信是否传到，丝竹总是言之凿凿，甚至能描绘宫里的情形，可燕几心里总有一丝疑窦徘徊不去。 半个月后周胤下山，除了丝竹没人在山下接他，周胤也没急着回常山院，而是直接去了国公府。燕几的身体已经比之前好多了，除了还有些咳嗽虚弱之外，便没什么大碍。周胤准备了些在山上偷偷猎到的野味，准备给燕几开开荤。 国公府的近况不算太好，门前着实冷清，周胤也不需要掩人耳目，直接明目张胆地从马车上跳下来，拎着野兔进了大门。穿过几扇月门就见着燕几一袭白衣站在院子中看书，见他来了，就放下书朝他招手。周胤在山上从没笑过，如今见了白衣人，嘴角止不住往上勾，脚步飞快地走了过去。 “佛寺里不见荤腥，你怎么还带了个兔子下来。” “带给你的。”周胤把兔子丢给小厮，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燕几披上，拉着他进屋，“我这些日子都没时间来看你，你可别见怪。” “怎么会呢，知道你上山我担心还来不及。”燕几看周胤的身形，比之前消瘦了许多，脸颊都凹了下去，心里五味杂陈，要是燕霞几天瘦了这么多，他恐怕要内疚死，“待会吃个午饭了，一起去宫里看看。” 听到燕几想进宫看看，周胤心里猛地一跳，手上也愣了半分，把热茶浇到了手上，燕几吓了一跳，赶忙替他包扎，“你怎么了，像中邪了一样。”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事，皇兄要我帮他去城外找些东西，我不认路，你带我去找找吧。” 燕几有些犹豫，他好不容易从下人们那听说宫里皇后娘娘要开宴，没什么人把守东宫，想趁着这个机会偷偷去看看周鉴，周胤这么一说，他的计划又要被打乱，“要不，我们先去宫里看看了我再陪你去郊外。” 周胤急忙抓住他的手，“不行，我要是东西没找到就进宫，兄长肯定会怪我的。” “到底是什么东西，说不定能让丝竹帮着找找，找到了送过去也不迟。” “这……我觉得还是不好。” “那我先去，你让丝竹给你带路，找到了再来。”燕几想着还有事情要和周鉴说，只能这样决定，“和亲的队伍与父亲汇合的事还没有着落呢。” 周胤蓦地捏紧了杯子，差点把杯子捏碎，可他还是强忍着不甘说道：“我们的人已经在北月关安排好，根本不用担心，这亲和不了。” 燕几愣了一下，猛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这亲和不了啊，瓦朗族他们也没有这个意思。” “你怎么知道要在北月关安排人，我只在给太子的信上提到过。” 周胤心都凉了，赶忙道：“迟虎将军告诉我的，他说这次和亲无论成功与否，瓦朗族都不会消停，这次直接借机在关外让公主假死，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清理瓦朗族。”燕几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看穿，周胤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几乎不敢出声。 燕几沉默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又不傻，最近种种他早已有怀疑，这封信是他昨天下午才让丝竹送出去的，周胤在山上，就算周鉴有心告诉他，也不肯能半天之内便一来回，除非…… 他强压着心中的不可置信，轻声问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周胤松开他的手，低着头，不知如何解释。燕几抓住他的肩膀，强迫他抬起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瞒了我这么久，现在还不能说吗？” 周胤捏紧手指，他宁愿燕几一辈子都不要知道。 “你就算现在不说，我也迟早有一天会知道，难道你们能让我在这里呆一辈子吗？” 周胤的嘴唇都在颤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开得口，他吞吞吐吐地说：“周鉴他……他死了，被人杀了……” 脑中突然一片空白，燕几难以相信地看着他，几乎脱口而问“这不可能”，可心里另一个声音告诉他，这就是事实，这就是真相，这就是这些天来他像个傻子一样呆在这里，被人隐瞒着的秘密。燕几颓然地坐下来，问他：“谁杀的？”说完，便有血从嘴角溢出，还未听见回答，两眼一黑，直直地向地上倒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8章 乱世初起 周胤半跪在地上，把他抱进怀里，朝门外大声喊直到人来。他看着燕几被抬上床，血渍沾染了唇角，酸涩愧疚愈演愈烈，可他抠紧了手指，默默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不必后悔，就算故意透露出来又怎样，就算迫不及待取而代之又怎样，他不过是将该发生的事提前了一些罢了，燕几总会知道的，错不在他，要怪，就怪周鉴死得太突然了吧。 越这般想，越觉得这一切都是天意，是天意让周鉴死，是天时地利人和，让他有了机会，之前还有丝毫犹豫，如今看见燕几因为一个消息吐血昏迷，扪心自问，周胤承认嫉妒二字可怕，嫉妒到就连后悔都无。 丝竹冲进来，慌张地拽着他问发生了什么，周胤低着头说自己不小心说漏嘴了，丝竹吓得匆匆忙忙冲出去请大夫，周胤站起来跟鸢尾说这里他来照顾，便拿了毛巾沾了点水帮燕几把血渍擦掉。鸢尾见此处确实不需要她，安静地退了出去。 周胤轻轻替他擦拭，眸光黯然，床上躺着的人面色煞白，唇上被血染成的红在惨白的脸上显得过分刺目，周胤拿着毛巾把唇上的血擦了一遍又一遍，那血却仿佛沾在上面一样擦不掉，他恍恍惚惚放下手注视着燕几。 “对不起，我也不想说的，可他确实不在了，不过你别担心，他死了，我还在，你曾经问我有何可利用的，现在我有了，我能登上皇位，我能让你看见这江山千秋万代，信我吧，烛棂……”可这些话终究不能说出口，这是属于他的秘密，藏到死的秘密。 请来的大夫把过脉，说只是气急攻心导致气血上涌，开几剂药吃三天可好，众人忧心的神色总算缓和下来，大夫说今晚燕几就能醒过来，周胤就没打算离开，隔壁院子早就属于他，直接带着东西住到了隔壁。尽管周胤常常住在常山院，可房间里的陈设丁点未变，面上也是一层不染，周胤知道，一直都知道，无论是周琳罄还是燕几，还是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对他很好，好到让他有时候会以为自己真的跟燕家是一家人，他不知道国公府对他好，是因为他的母亲还是因为太子，他没问过，也不敢乱猜。 他把包袱放下，扑进床里，见过燕几不过半天时间，他却觉得身心俱疲。 燕几醒来时已经月上树梢，鸢尾见他醒了，急急忙忙递水给他，燕几挡开她的手，怔怔看着窗外问：“今夕何夕？” “四月初五。” 燕几沉痛地闭上眼，细细的眼泪从角落里滑出来，“他，走了多久了，怎么走的，你细细说来。”他还是不信，不敢信，不愿信周鉴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死了，他们曾说过的盛世江山，千里愿景，皆成泡影，惟剩他此身消弭，心留虚妄。 周胤也不知在外听了多久，走进来淡淡说：“我来讲吧，那天我亲眼所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9章 乱世初起 周胤一五一十地把当日的情景告知燕几，他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哀痛一些，可惜没能成功，反倒是燕几不敢置信地问了一遍又一遍。 他抓着周胤的肩膀问：“你确定看见他的尸体了？真的是他本人吗？” 周胤也不厌其烦地告诉他，“是他，我看了好多遍，不会认错的，他的是被人从身后刺穿的，尸体并没有被火烧着，现在已经下葬了。” 燕几松开抓着他的手，缓缓地抱住自己的头，有时候悲伤来得很慢，从愤怒到不相信，再从不相信到确定，心里总还抱着一丝侥幸，等到最后一丝侥幸都没有的时候，只剩下无可奈何的悲哀。如果结果只能接受，那么活着的人又能替死去的人做些什么，燕几突然觉得这条路走得好艰难，周鉴是第一个，那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不知道要用多少鲜血，才能铺成到达终点的路。 元皇后的遗憾，迟牍将军的清白，他的冤屈，还有……柳州枉死的千千万万百姓，大厦将倾，力尽所求万世安宁，会不会……什么都不剩下。 燕几颤抖着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哑着声说：“你出去吧。” 周胤张了张嘴，脚挪动了半寸，又停下来，忧心道：“我在这陪你。” “还请三殿下离开。” 燕几的声音冷了，周胤的心也冷了，他自顾自苦笑一下，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把门带上。燕几埋在膝盖里半晌，听见门卡住的声音，才恍然抬头。 房间里静了一炷香的时间，啁啾鸟雀被黑暗驱赶回巢，窸窸窣窣的虫鸣钻出了草丛，天上星河变幻，夜，绚丽而冷寂。燕几猛然握起拳砸向一旁的墙壁，只听“嘭”的一声，三条血痕从墙上蜿蜒而下，同样蜿蜒的，是他脸上未干涸的泪痕。 燕几把自己关进了一间房子里，这座房子无边无际，看不到头也见不到尾，就算所有的门窗都开着，也没有人能进去。 他站在一副画前，静静地看着，眼睛里好像有画中的千里江山，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又或者充满了恨。 周胤站在他的房门前已经一个多时辰，看着国公府上下所有人都敲过一遍门，里面还是不愿意开门。燕几说，让他静一静。 奶妈丫鬟们还在劝说，说他大病初愈经不住这样折腾，不管怎么说都得吃饭喝水，燕几答应了，把东西接进去之后也没出来。 周胤就这样站在这群人后面，一语不发地看着门，仿佛能透过门看见里面的人。燕几关着门呆了多久，他就在门口站了多久，丝竹劝他别在这傻站着，可他反而弯起嘴角摇头。周胤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只有他会陪伴这个人，不论此时。还是将来，燕几难过，他就陪着他难过，等他什么时候想通了，自己就陪他一起再走这条路。 倘若人生有百年，那时候的周胤一定会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傻，连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都不知道，还没有经历过千辛万苦，艰难险阻，更不知人世险恶，勾心斗角至朝朝暮暮，这样浪费光阴在一个朦胧的想法上。可若是回忆，也只有这么傻的时候，才让他念千百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0章 乱世初起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寂寞庭轩近清明，终迎来一番冷清。 燕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周胤也跟着在外面站了很久，每天都来，每天都看着，家仆们以为他只是想劝燕几出来，也不知他心里觉得惬意。 太子之死追查了四五天，终于在皇帝的催促下有了结果——太子是被敌国刺客暗杀的，至于敌国是哪一国，大家都心照不宣，除了大成，无人有此实力。周文茂气得直拍椅把，在朝堂上咳吐了血，他冷冷地看向自己的二子，周琪从容不迫地站出来，恭敬地提议道：“如今我国力衰微，又群狼环伺，此时不便大动干戈，至于皇兄被杀一事，只听刺客片面之言怎能成发兵之由，还望陛下三思。” “三思？朕的孩子都没了，你还叫朕三思！你还有丝毫礼义孝悌之心吗！你这个寡廉鲜耻的东西，给朕滚出去！” 周琪皱了皱眉头，作揖的手也放下来，“儿臣不过是说几句实话，父皇何至于羞辱儿臣，弱者求存，强者才求礼，如今敌强我弱，自当以保全为上，父皇若是不信，大可出兵攻打大成，至于最后是成是败，想必不用我多说。” 如此大言不惭地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朝堂众臣皆惶惶不安，二皇子行事素来诡异，如今愈发叫人看不透了，奈何此人和国师大权在握，兵控六路，朝中元老无人与他们相抗衡，而能抗衡之人，又远在千里之外。 周琪大摇大摆地走出明阳殿，对身后的呼喊置若罔闻。他走下白玉阶回头看金碧辉煌的大殿，嘴角流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他知道周文茂一定会出兵大成，这一天他已等待多时。 周文茂被气得不轻，最终还是下旨让瞿狄发兵大成，文郡王协助。安世荣难得没有插一句话。 面前的房门还是紧闭着，周胤也很有耐心地在门前徘徊，就算这扇门永远都不开了，他也会一直呆在这。但燕几从来不是懦弱的人，他站在江山图前七天七夜，最终痛苦地叹息了几声，转向了门的方向。 光线照进他的瞳孔时他几乎以为是沧海桑田，燕几感觉眼睛被刺痛了，皱着眉闭了下眼睛，错过了周胤惊喜而诧异的神情。周胤朝他奔过来，伸出双臂几乎想抱抱他，又在他睁眼前缩了回去，燕几只能看见他彬彬有礼面带微笑的样子。 燕几算了算时间，问他：“今天该上朝的，你怎么没去？” “我……哦，我煮了点东西，怕你觉得饿，这就给你端上来。” 周胤刚想跑去小厨房，被燕几一把拽回来，“你是皇子，怎么能做这种事，让鸢尾他们去做吧。” “可是……” “没有可是。” 周胤悻悻然把话吞回去，明明以前在常山院，他们也经常一起下厨的，那个时候，燕几还经常夸他做得好。 燕几松开他的胳膊，声音依旧沙哑，还带着不自觉的冷漠：“你该去上朝的，陛下，总会对周鉴的死有个交代。” 尽管周胤知道这冷漠不是针对他，心里还是极不情愿，他的语调也变得冷了些：“该知道的事我都知道，皇兄之死根本无需查就知道是谁做的，可我们没有证据，就算今日有一个结果，也绝不会是你想要的结果。” 这话几乎把燕几的心脏揉碎了，他一遍一遍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淡淡地说：“我只是担心出现别的事，既然你有分寸，那你自己拿主意吧。”他说罢抬脚便走。 周胤急了，忙拉住他道歉：“对不起，我只是担心你为这件事抑郁成疾，你别生气。” 燕几点点头，把他的手扯开继续走，周胤慌乱地追在他后面问：“你去哪？” “去见采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1章 乱世初起 周胤一下没跟上他的思路，茫然问：“找她作甚？” “她性格刚烈，如今周鉴的死不能得到申辩，我怕她一时想不开。” 原来又是关心其他的人，周胤顿时觉得心里的火气直往上冒，他压着这点微不足道的怒气跟在后面，还是忍不住问：“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周鉴既是我兄弟，她自然是我嫂嫂。” “他们又未成婚……” 燕几有些不耐烦，有些话无法解释出口，他们虽未成婚，却有夫妻之实，何况……他在塞北时便已得知采璇有了身孕，是周鉴的亲骨肉。 出城未久便见着远方一道骇人的红光燎着天际，不必细看便知道是一场漫天大火。 燕几狠抽了乌啼几鞭子，急急赶往明溪山庄，总有人丧心病狂，连妻儿都不放过，他怕只怕自己去晚了，再也无法向周鉴交代。 周胤也被这场大火惊住了，紧紧跟在燕几后面。 两人到达山庄脚下时果然见明溪山庄已成一片火海，门是敞开的，却不见任何一个人从里面出来，燕几吓得赶紧跳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然，未看到想象中可怕的场景，庄内无人，也没有任何打斗痕迹和血迹，只留下一些半新不旧的陈设，似乎主人只是出去一段时间便回来。 他在庄内走了好几遍都没见到人影，又急又无可奈何，周胤见无人在此，也分头找了起来，最终两人在卧房发现一张字条，看笔记确实是采璇所留。 上面寥寥数笔，交代了去处，采璇说，她此生别无所求，只寻一僻静之所安心养胎，等孩子出世后，自会回来报仇，不死不休。 燕几颓然地后退了几步，他谁都没能救下，谁都没能留住，废物一词，于他是再合适不过。年少轻狂时，总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办到，年长后才发现，原来世上有许多的身不由己。 眼见着火就要烧到这边了，周胤看他魂不守舍地，直接拽起他的手往外跑，房梁在他们后面轰隆隆地倒下来，差点燎着衣袍。周胤好不容易把他带到安全处，却见他沉浸在自责里无法自拔，忍不住吼了起来：“被人陷害难道是你的错吗？周鉴的死是你的错吗？她想报仇难道也是你的错吗？什么都往肩上揽，又什么都不肯放下，谈何大业！燕烛棂，这像你吗！” 燕几被他吼得怔了怔，周胤还从没有这么生气地跟他说过话，“歪门邪道自然不是我的错，可是失察是错，未走一步想百步也是错，但……你说得对，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周胤看着他眼中将熄未熄的星火，一把抓住他的手，“还有我呢，你也不是一个人。”周胤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这句话，他实在憋了太多天了。 燕几懵懵懂懂地回到府上，趴在桌上捂着脸，明明在房中反省了七天，他早该想通了，可知道采璇带着周鉴的孩子一起离开，心里依旧不是滋味，周鉴是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以前在西北扫荡流寇的时候皆是欠了对方一条性命，如今周鉴先去了，他却连兄弟的妻儿都留不住，“废物，实在是废物。” 他狠狠骂了自己几句，又说不下去了，内疚和悔恨就像一根刺扎在肉里，刚开始会痛，然后会发炎，最后烂掉，变得麻木，只要时间足够长，总有一天会感觉不到，只要不触动那根刺，谁也不知道他心里还有根刺。 明溪山庄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连片的梅花桃花被烧了个干净，闻名遐迩的十里春景，从此不复存在。救火后清点庄内事物，没有发现任何人的尸体，有人说庄主和庄内上上下下一百来人都变成了怨鬼，也有人说明溪庄主浴火涅盘，羽化升仙了。 燕几默默地绕过那些人，到山庄后面挖出了一坛酒，酒是军营里最普通的酒，但是这坛酒里加了花瓣，是采璇最喜欢的梅花，以前人尚在的时候，他们也常常来这里和最烈的酒，吃着采璇做的花糕，然后相约二十年后到此开封。 周胤知道他来了此地，尽管手中事物一大堆，还是空出了时间跟了过来，他见燕几搬得费力，撸起袖子把酒坛搬了出来。两个人拿着两个小碗，你一碗我一碗，谁都不说话，谁都没停下。 一坛酒喝了一个下午，燕几使劲晃坛子，发现再也没有一滴能流出来，就扔了碗，敞开着躺在烧焦了的土地上。周胤默默地把碗放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其实，你告诉我他死了的时候，我只是觉得生气，非常，非常，非常生气，又觉得你在骗我，又觉得周琪这招太狠毒，可那个时候是不怎么能哭出来，就算真的流几滴眼泪，那也是无意间觉得难过。后来，我在房间里呆了很久，我看着他送给我的那副画，越看越觉得难过，可这难过中，始终带着自己的不平，不平壮志难酬，不平被奸人所害。可是周胤，你知道吗，当我打开这坛酒，”嗓子仿佛被卡住了一样，舌根抵住了上颚，他难受地说不出话，鼻子眼睛骤然酸涩，仿佛一睁眼眼泪就会从两边落下，可他还是哽咽着说下去，“当我打开这坛酒的时候，我才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什么都变了，我最好的朋友没有了，周胤，我最好的朋友没有了。” 他用双手捂住脸，悲切地哭起来，洪水一样的哀痛终于决堤了，他哭得越来越悲伤，越来越大声，哭声回荡在山谷里，好像幽灵的哀嚎，缥缈，绝望，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周胤的酒量本不好，可他不愿倒下去，他爬过去把燕几搂紧怀里，像母亲哄孩子一样轻拍他的背，“哭出来就好了。”明明他也只是个少年，却成熟得像活了几辈子，他环着燕几坐在山顶上，直到东方泛白。 四月十七日，燕几从房中醒来，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梦，梦中他浑浑噩噩的，又是哭闹，又是禁闭，他坐在床上缓了缓宿醉的头疼，一手扶着额头只觉得自己前些日子真是疯得厉害，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可笑。 笑是苦笑，人死不能复生，可日子还要一天天过下去。 外面有人敲门，燕几随口让他推门进来，出乎意料又合情合理的，正是周胤端着一锅参鸡汤进来。燕几连忙帮他接了过来，“不是说不让你做这些事吗？你现在接管不少事情，这些琐事岂不是耗费时间。” 周胤毫不介意地擦着手给他盛了一碗，不屑道：“我现在明面上的事都是周琪给我安排的，就指着那天给我挑个错处好罚我，但要是太认真，他心里还不得以为我有什么歪心思，索性让他挑个不大不小的错，免了我这些事去，落得清闲。” “你知道我不是说的这些事。” 周胤当然知道他说的不是明面上的事，不过暗地里自有打算，“唉，有些事你也不用多想，有我和老丞相在呢，你现在身体还未好全，先养好了再说吧。” 燕几被他戳了痛处，一想到自己现在武功尽失，身体孱弱，连边关都回不去了，真是觉得自己好没有用，他接过参汤一口气喝了，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那现在朝中是何局势？” “说周鉴是大成刺客所杀，皇上还没说什么，周琪就极力反对征讨大成，激怒了陛下，然后就下旨出兵，又因为无人可用，就让瞿狄和文郡王一同出兵，大概是觉得瞿狄不至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周胤顿了下，又补充了一点，“其实丞相本来也想反对的，可是周琪说话的时机太巧，一点后路都没给我们留，再想劝陛下三思都难，我们怀疑他是故意的。” 燕几眼睛转了转，立马知道周琪这厮在想什么，“不用怀疑，他就是故意的，估计他也是看各方准备的差不多了，想先发制人，接着讨伐大成的名头串通瞿狄和大成将我们的兵马消耗一大半，他再假装杀了瞿狄这个反贼，谋求人心，最后再昭告天下说陛下穷兵黩武、劳民伤财，无贤君之德逼陛下退位。” 周胤有些震惊，“这么复杂！瞿狄难道会心甘情愿赴死？” “当然不是真杀，做做样子而已。” “可……父皇也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会干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自古登帝位者，谁不是心狠手辣，若是不够狠……”燕几心里陡然一痛，若是不够狠，就落得周鉴这样的下场。 “我和丞相倒是没想他会这么狠，但这毕竟是你的猜测。” “在结果未明前，任何判断都是猜测，丞相肯定也猜过，但他不敢跟你说，不过，这些事你也该知道一些了。” 周胤没想到这其中还有秘密，“自当洗耳恭听。” “史家一直以来都是前朝遗脉，这个不是秘密，但很少有人知道，前朝遗脉与大成同源，他们是犯了错被逐出大成的一族，所以一直想立功而归，所以，把殷朝整个交到大成手上，无疑是最好的战利品。” 周胤有些不敢相信，“就算如此那他也不姓史，怎么回到原族？” “大成以女子为尊，故而姓不重要，说史家是前朝遗脉，不如说史家的女子都是前朝遗脉，而男子皆是入赘后改姓。现在周琪只听皇后的话，即使殷天子最大，但母族为上在他们的意识里根深蒂固，他自然是想回去的。” “既然如此，父皇为何要史禾入宫？” “一是史务曾助陛下登基，然后甘居二线，只让自己的女儿进宫，陛下自然不好拒绝，二则，当时元皇后一脉在西北势力极大，尽管白老前辈忠心耿耿，陛下也不得不防着，让史禾进宫，就是为了牵制。只可惜……” “什么？” 燕几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周胤一个真相，可事到如今，也该让周胤知晓，“你的母亲，是被她害死的。” 周胤愣了愣，嚼不烂他这句话的意思，“我的母亲？她？” “是。” 周胤的眉毛都纠结起来，“为什么？” “她想害人还要找原因吗？在他们那一脉里，她本来该是高高在上的藩王，如今却要和众多女人分享一个男人，对她来说足够屈辱了。”燕几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不过看他没有太过悲伤只是有些茫然的样子，又很心疼，周胤从小没爹疼没娘爱，兄长还一直以为是因为他的难产导致母亲死去对他冷漠以待，如今得知真相，也不知是可喜还是可悲。 周胤苦恼地扶住额头，面上全是痛苦的纠结，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难产才导致母后身亡，所以周鉴以前不待见他，他也不想怪谁，而对敬明皇后，他总觉得她让自己诞生，又给了他十年的痛苦，爱不得，恨不得，可如今燕几陡然告诉他，敬明皇后是被别人害死的，那他所受过的苦，该叫谁还！ “周鉴他知道吗？” 燕几梗了一下，点点头。 “他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让我再宫里受苦，难道我不是他的亲弟弟吗？难道母后的死他全要怪在我的头上吗？”周胤越想越激动，手指都捏得泛白。 “不是这样的，他只是不想让史禾知道我们都知道这件事了，他也是为了保护你。”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微荷，是你母后当年从路边捡到的一个快死掉的小姑娘，她一直都是元皇后宫中的一等侍女，这件事，也是她无意间听到的，苦于无证据，等了很多年。” 提到微荷，周胤总算冷静了些，自他有记忆起，微荷就一直照顾她，他还是打心底相信这个姐姐，可他还是不甘心，“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跟我说，不告诉我，你们知不知道我在宫里呆得每一天都是煎熬？” 面对这样的质问，燕几也想不出任何借口，他难道能说是怕周胤知道了后冲动地去报仇吗？他难道能否认，周鉴确实因母后的死迁怒过周胤吗？还是他要说，这一切都是皇上的安排，因为十年前轻信国师所以把周胤定为灾星，现在才悔之晚矣吗？ 周胤到底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既然不公和屈辱已经发生，他也不必去纠结原因，不过这个仇，他还是要报的，他起身便准备离开。 燕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发现自己很久没有仔细看过周胤了，少年抽条了，变得又高又匀称，也许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一个好儿郎，可惜这一次这一眼还是太匆忙，下次再见，周胤未必有今天这样客气了。 如今连一点职务都没有，燕几只能赋闲在家，他又不方便去各个地方走动以免引来周琪的怀疑，另一面又担心周胤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忧心地连饭都吃不下。他不想自己才走出迷惘，又让周胤陷入这种迷惘。然而到傍晚的时候周胤又回来了，他的面色很冷，浑身像在水里泡过一般，显得湿漉漉的，他沉默地挪着步子到燕几身边，又自顾自地坐下来。 燕几碰了碰他的额头，没感觉他发烧，但看他一身水，担心他一会就要发烧，赶紧让丝竹烧点热水给他沐浴。周胤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冷冷说：“走路上一盆水从天而降，醒了。” 简短凝练，不愧是周胤，燕几听他说的又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找了毛巾先替他把头发擦干，又帮他把湿衣服扒下来扔到一边，颇具调侃意味地问他：“现在冷静了？” 周胤看向他，突然俏皮地弯了弯嘴角：“终于见你笑了。” 燕几一怔，不懂他为何这样说，周胤也没解释，听丝竹说水好了，拽了毛巾就去沐浴。他怎么能告诉燕几，水是他自己跳进河边弄的，他确实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就连自己父母兄弟的死他都不甚在乎，但他不想让燕几为他不高兴，也不想在燕几眼中成为一个不孝不义之人，所以他很会演戏，骗过了自己，也骗过了别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2章 乱世初起 攻打大成的旨意下得太快太急，周胤和丞相一帮人根本无法阻挡，只能先注重北方的防御，并且要随时准备回防，如此一来，恐怕之前攻打瓦朗族的计划也要搁置下来了，燕几让人快马加鞭给父亲去了信，公主的送亲队伍才走不久，一切还来得及。 然而还没等任意一边传来消息，陛下突然密旨急召他入宫，同时召入的还有周胤。每年这个时候安世荣都要闭关一段时间不让任何人打扰，周文茂挑这个时候要他们进宫定然是十分重要的事。 刚进了宫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就领着他们往一条小路走，周胤从不记得有这条路，心中生出几分警惕。不到一会，太监扒开一层植被，露出里面的机关，打开后赫然是一扇暗门，里面光线昏暗，燕几蓦地抓住了周胤的手把他挡在自己身后，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朝里面走去。 走了大概一刻钟左右，他们似乎已经到了很深的地方，推开前面的门，总算出现明亮的光。燕几左右一打量，竟发现不单有皇帝在里面，林羡鱼也在里面。 燕几牵着周胤的手一直没放开，直到皇帝面前才松手。 两人行过礼后久久未听到陛下让他们起来，抬头一看皇帝正在艰难地喘息，大太监给他喂了些药才好些。周文茂缓了好一会才睁开眼，疲惫地抬手让他们起来。 周文茂撑着床沿看着他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胤儿，到父皇这来。” 周胤老实地坐过去，周文茂看着这个和自己曾经的妻子长得有五分相似的孩子，心中隐隐作痛，可他是帝王，没有流泪的权利，他拍了拍周胤的肩膀，沉声道：“你长大了，很好，让父皇好好看看你，好好看看你。”即使周文茂无论如何都不能哭，他还是红了眼角。总有人说皇帝是无错了，可犯过的错，就算不说，心里也知道那是错，十年，他和他的孩子错过了整整十年，因为他的愚蠢和盲目，才让这一切变得可笑。他也曾想励精图治，也曾想享天伦之乐，可他看到了这个国家正在衰亡，即使他用尽一切力量去阻挡，败落的脚步却依然在逼近。 周文茂放开了周胤，转头看向了燕几，“爱卿，可愿辅佐太子立千秋之本。” 燕几一怔，看过皇上和周胤，立马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蓦地跪下发誓道：“臣定当万死不辞！” 皇帝欣慰地笑了笑，“林卿跟朕举荐你来顶他的位置，说你有足够的能力辅佐胤儿，朕本还担心你资历尚浅难当大任，可你既有这份胆识，朕便把三皇子托付于你，毕竟你身上也留着我们皇室的血。” 周文茂既然都到了托孤的地步，想来是情况危急，既是临危受命，燕几自当领受，何况辅佐周胤，也是他所想。 周文茂让人端来圣旨，亲笔写下传位诏书，然后让燕几收下，燕几看了眼林羡鱼，却见林羡鱼也点点头。燕几谨慎地把密旨收好，和周胤一起对陛下行了大礼。 周文茂咳嗽了好几声，看样子是又要睡下了，便让林羡鱼跟他们一起出去。 一直走到宫外，燕几才终于松了口气，拽着周胤一起跟林羡鱼去了丞相府。 林羡鱼一直让他们跟到了书房，等确定外面一个人都没有了才愿意开口。 “你们是不是很奇怪陛下今天为何急召你们入宫，又为何要把传位的密旨交给你？” “陛下他是不是……？” 林羡鱼苦恼地点点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陛下那毒根本就没有解，如今也根本不必解了。” “那先生为何要让我来辅佐周，额，太子。” “老夫年事已高，大势之下乱不可免，只怕无力护皇子于乱世，若你不接，还有谁能接？” 燕几和周胤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轻微的诧异，既是乱世，周胤又这么小，他必要竭尽全力。他也不再是曾经天真的少年，同样的阴谋诡计再不会看不透，同样的错再不会犯，若曾经只是一股少年傲气，如今他该有臣子的担当，护一人，同护天下。 林羡鱼把这件事解释清楚，又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交代。 “殿下可知当年陛下为何会把殿下视为灾星？” 周胤摇头。 “自然是受奸人挑唆，当年陛下深信国师之言，将殿下抛在深宫中任殿下自生自灭，直至八年后另一道人入宫，把国师和二皇子合谋的场面显现出来，陛下才知你便是帝星，而国师和二皇子就是想灭掉你这个帝星，才好自己上位与大成合谋，而你的母后也是被当今皇后所害，如果不是敬明皇后有先见之明，让自己会武的侍女充作普通宫女进驻景央宫保护殿下，殿下只怕已经不在人世了。” 周胤没想到自己宫里那些不给自己饭吃的人竟然是保护他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大成女子当政，倘若二皇子夺得大权，定然会将大权交给皇后，为今之计，我们要助陛下铲除皇后。” “陛下下旨不可？” “陛下若下旨，必将遭到一些朝臣的反对，何况，皇后身边也有众多护卫。既然想让她伏诛，自然要有罪状，还要有计策。” 要计杀一个弱女子，燕几还是觉得十分不舒服，然而一想到大成的局势和周胤曾经受的苦，很快就把这点负担放下了，他问道：“那曾经给陛下显示他们阴谋的道人可有留下姓名？” “这个，有，此人道号菩真子，只是他游历四方，不见踪影，找他也无用。” 燕几挑了挑眉，没想到还是个熟人，“这人虽然知道他们之间的计策，但却不问世事，我们恐怕不得找他帮忙，既然周琪经常听命于她，岂不是又外戚专权之嫌，自古以来外戚专权便是大患，去母留子也未必不可，至于元皇后一事，有人证在，也把这个罪名添进去，不怕她不死。” 林羡鱼深深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3章 乱世初起 后宫中母子不可常见面，皇后既要专权，自然会经常与周琪联络，只不过他们这么多年都没找到皇后的把柄，又岂能在短时间内找到他们联络的规律。但对方不仁，他们也不必有义，燕几只觉得自己以前那些做人留一线，虽政见不同还可做朋友的想法简直天真得可笑。 三天后周琪收到了一张请帖，邀他明日去存悲寺一叙，落款是迟虎。周琪眼睛眯了眯，此人虽小有建树，但一直都在太子身边做事，以前他查过此人，也只是从普通士兵一点点晋升上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人突然找他甚是奇怪，便叫手下详查此人信息。周琪的手下自然办事很快，不一会就把所有事情报上来，还是跟之前无二。 然而这人的信息怪就怪在太普通了，如此普通的一个人，如何能得到周鉴的重用？不过，迟这个姓还是很少见的，周琪摩挲着下巴，把黄树贺叫了进来。此人是他的心腹，而且十八年前的旧案黄树贺就是解决迟家满门的人，周琪问他：“你可还记得十八年前迟牍叛国一事？” 黄树贺战战兢兢跪下来道：“末将自然不敢忘。” “那迟牍是否还有家人流落在外？” “这，”黄树贺愣了一下，脑门上全是冷汗，本来按照命令，迟家的老弱妇孺是一个都不能留的，但是当时有个妇人趁着天黑逃出了迟家，闯进了伏虎山里，据说伏虎山里都是成了精的老虎，一靠近就能听见虎妖的咆哮，他们想着这女子就算进去也活不下来，便没有往前追了。他当时报告说所有的迟家人都被杀尽，如今突然被翻出来，他不禁心慌起来，“殿下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吗？” 周琪有些不耐烦，“你只管说便是，就算你当年犯了什么错，本殿下也不在乎。” 黄树贺松了口气，擦了一脑门的汗把当年的事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说话这些，他又补充道：“当年我们不小心放走的那个女子似乎就是他的夫人，据那里的人说，他夫人似乎有好几个月的身孕了。” “哦？”周琪拿起迟虎的生辰一看，确实很符合黄树贺所言。迟虎是十八年前“罪人”的孩子，又是太子的心腹，而十八年前的一切又是他的母后一手策划的，这个邀约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想报仇？还是另有陷阱？”周琪低声自言自语，却也想不通这事，他扬扬下巴对黄树贺道：“去请史大人和李大人来此一聚，就说本殿下有古玩字画请他们来欣赏。” 史务和李建章一听这说辞，就知道周琪有要事找他们，匆匆忙忙就赶来了成王府，听周琪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都陷入了沉思。 李建章向来是个油滑讨巧的，直接提议让周琪去杀杀迟虎的威风，然而史务却若有所思。 “殿下，臣还是觉得这约赴不得，他这十八年都忍过来，又怎会因为大皇子之死轻举妄动，此举定是有诈。何况，丞相和几位大人，还有秦国公大公子以及白老侯爷等一众人相扶持，他怎会鲁莽至此？” 李建章见周琪开始皱眉，赶忙反驳史务道：“也许他们就是无路可走了才想出损招呢？迟虎此人跟太，哦不，大皇子交情可不浅，西南战场一直有他一份，如今他连最后的靠山都没了，自然狗急跳墙。再说就算他们想来个请君入瓮，我们也可以来个顺水推舟啊，他们要是敢动武，谋杀皇子之罪你说能牵连多少？” 周琪的面色好了些，思忖片刻后决定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让百来士兵与我相隔百米，再找二十个死侍扮作普通侍卫随侍身边，我倒要看看他们想耍什么花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4章 乱世初起 迟牍传消息来说一切都已经布置好了，周胤点点头看向燕几，“你怎么确定周琪一定会赴约？” “喜者所以为亡也，他行事素来乖张，直接找到他面上的事他怎么可能放任不管。” 周胤还是担心，“这些笔迹距今已有五年，万一……” “笔迹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不过，要是真有什么意外，殿下可要保我。”给周琪的请帖是燕几仿的周琪的字，恐怕成王自己也没注意到这是他自己的笔迹，就像很多年前，迟牍将军也不曾发现自己的信被当时的史禾掉了包。 “这自然无需多言。”周胤沉默了一阵，又听燕几问道：“殿下害怕吗？” 周胤愣了一下，立刻摇头道：“我不怕。” “一个人真不怕？” 周胤依旧很坚定地点头：“不怕，何况你保证过在我身边保护我。” 燕几陡然不知该说什么，这句话只不过是安慰，他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就算真的打起来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没想到周胤还这么信他。 周胤见他有些心虚的样子暗地里弯起嘴角，他当然知道燕几现在连自保都难，这话无非是想逗他一下罢了。 第二日周胤上朝，方垚突然说起谪居县出现尤其严重的民反，追溯起来，这个地方是元皇后的故乡。这群人闹事的原因倒不是因为田地分配不均，而是觉得分得太少，他们世代居住在此一直都过得十分凄苦，直到白承泽挣了功勋之后衣锦还乡谪居县才富庶起来，白琼册封为皇后之后此地更是成为一等大县，外有童谣道，宁做谪居奴，不做饿死鬼。这次分配一平均，每个人的土地都变少了，他们不反才怪。不过这事本不是大事，有官兵把守这群草民也翻不起浪，然而他们偏偏搬出了元皇后生前的懿旨，那便是皇帝要永远庇佑她的故土。 死者为大，皇帝一时也有些犯难，然而分田势在必行，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周胤便提议直接废除元皇后的懿旨，若有反抗着，罚至边关三年。 不是谁都有勇气背下这大不孝的骂名，连周琪都被他的勇气震撼，周琪本以为他会替自己母亲的乡里说话没想到来了个大义灭亲，这可让他无从下手了。 皇帝自然也是十分震惊的，问周胤为何如此大胆。 周胤据实回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之令怎能因区区懿旨而废，何况此乃中兴之法，万不能徇私舞弊。” 皇帝叹了两声：“只可怜你的母后一番苦心。” “母后若泉下有知，也不会反对，儿臣也会日日为母后祈福。” 此事定下后朝会依旧，下朝之后周胤自然而然地乘上一辆马车往存悲寺去。出了城他掀开后面帘子的一角便看见不远不近处有人跟着。燕几在他旁边头也不抬地问：“上钩了？” “自然。” “今晚你在寺里小心一些，不过我想他也不会这么心急。” “皇后素来善妒，我若为母后祈福，她定然要给我些下马威，也许要把僧人支走一大半，这样一来，所有人都能作证是她调离这些僧人。”周胤冷静分析着，这个计划既可算是天衣无缝，又能算是错漏百出，若是皇后和周琪的心里有一点不按照他们猜测地走，这件事就要玩完。 燕几知道他面上冷静，心里肯定紧张地要命，因为每次周胤一紧张就会板起脸，看起来特别凶。他拍了拍周胤的手背，无声地安慰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5章 乱世初起 几骑跟了马车一段路，确定周胤去存悲寺之后便回城了。皇后听完他们带回来的情报，不屑地拂去茶沫，“我倒是没想到他做起事来六亲不认，跟他母后大有不同，不过本宫很讨厌他们这些动不动做祭礼的毛病……”史禾的眉间涌现出一股戾气，“既然要为元皇后祈福，那就把存悲寺的大师都请来，宫里丰衣足食的，够他们祈福三天三夜了。” 这些属下无需她多言就知道要做什么，立刻办了起来，大概不到半天，周胤就会发现山上一个做法事的人都没有。 马车缓缓抵达山下，周胤一个人从车里出来，若无其事地看了车里面两眼，带着后面跟着的两个侍卫上了山。 寺里的人对他的到来已经习以为常，只有一个小沙弥过来问他是否要去参拜敬明皇后便带他去了偏殿。 周胤进屋后把门关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入。诚然，他并不是来参拜，只不过找个借口让周琪注意到他而已。按照他们的计划，周琪一旦知道他抵达存悲寺就会与皇后互通消息，再加上他从山下调上来的十几个兵卒，能成一场“草木皆兵”之计。周琪不会置之不理，再加上那封伪造的柬帖周琪自然会多想，后天将上演一场大戏。 周胤把包袱放好，缩在榻上看这些日子的文书。窗外虫鸣鸟叫，他看了几本却看不下去了，转头看向外面，遥想几年前还在常山院的日子，也是这样的春日，燕几经常会带他出门踏青，常山院的后山很繁茂，那些蛐蛐，青蛙，还有喜鹊都在窄窄的山路两边，那个时候他刚学会射箭不久，打猎也不是很在行，燕几总是会问他“怕不怕”，可是他说不怕，燕几还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也许是怕他受伤，也或许是一种习惯。 时过境迁，燕几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朝气蓬勃了，可还是会问他“怕不怕”，周胤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怕，可他还是想做出害怕的样子，骗过别人也骗过自己，周胤很难追究这种想法的源头，有时候也仅仅是想着，哪怕燕几一直把他当小孩也好，会为自己牵肠挂肚，会为自己思虑周全，可思想总是矛盾的，有时候周胤又会想，若是燕几不把他当成小孩该多好，他明明和周鉴一样，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做到。 燕几让马车在山下停了一阵，确认跟在他们后面的车走了才让马夫掉头。丝竹从一旁的树丛里蹿进车子，燕几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被丝竹笑着糊弄过去。 “你不去后山守着跑来干嘛？” “我让老迟在那看着呢，不过你还真放心让殿下一个人呆在山上啊？万一成王夜袭怎么办？” “国师闭关，他没胆子跟我们拼命。” 丝竹恍然大悟，直夸他高明，然而燕几不愿多说，他低着头怕自己的担忧显现在脸上，他怎能不担心，只是不得不放心，周胤已经不是四年前的周胤了，周鉴身死，而他又弱如扶病，既然被折了翅膀，只能为周胤让出更广阔的天空，心之所愿，应当不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6章 乱世初起 燕几从后山绕路回了国公府，眉头紧锁心不在焉地牵马进了院子，看见燕霞跟管家说话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到家了，随意和妹妹打了声招呼，他便穿过长廊走进院子里，燕霞急忙把事情交代完转身叫住他。 “哥哥，大夫说你身体还虚，怎么最近总出去？” 燕几笑笑，“有些事要处理，我又不是弱不禁风，你们不必担心。” 燕霞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出口：“哥哥以后还要去边关吗？” 燕几梗了一下，坚定地点头。 “可是……大夫说你已经不能习武了。” “他只说是暂时不能，还有希望，等京城的事情忙完了，我一定得去帮爹做事。” 燕霞攥紧了拳头，满眼哀伤地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打仗？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 “……”燕几一时语塞，饶是他平时有再多的口舌，再多的道理，也讲不出半句，“我不知道。”他静静地看着燕霞，眼睛里同样有着困惑，燕霞悻悻然离去这场对话终究不欢而散。 回到房中丝竹已经从驿使那拿了几封加急的信，说和亲队伍已经快到了北月关，离燕鸿晖镇守的地方不远了，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燕鸿晖简单交代了一下局势，除了尽力保护公主成功和亲防止人动手脚以激化两国矛盾之外，剩下的全是家长里短，只不过军营里流出来的书信不能太长，也只有这么寥寥几句话。 燕几提笔回信，本想写京中之变，又怕人做文章，写了两笔用蜡烛烧了，反反复复好几次，没写出个所以然来，不知道父亲的头还疼不疼，边关是否有暖阳，粮草充不充足，每顿是不是能吃上肉，他想知道却怕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而他又无能为力。 燕几沉默地坐着，缓缓叹息，以前他仗着自己是秦国公唯一的世子，不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一直以为自己是鸿鹄，现在才知道自己不过是燕雀罢了。他最终没有把这些问题写上去，只留了一句一切安好。 史禾在宫里听那群和尚念经念了一晚上，头都快炸开了，趁着皇帝要御书房批折子，便领了一众宫女太监和侍卫去御花园里散心。 从南方移栽过来的牡丹开得正艳，史禾看见这花，心情好了不少，她走过去掐了一朵下来戴在头上，身边的大宫女忙不迭地夸她好看。史禾笑了笑，又把它摘下来随手扔在地上，不屑地踩了两脚。 遥想当年她和皇帝相濡以沫，周文茂还不远千里让人把这花移到北方来，所有人都说牡丹在这么冷的冬天活不成，可第二年春天它还是开花了，可惜花虽有意，人却无心，史禾的心死了。 第二年春天来了个叫白琼的女子，没她漂亮，比她沉默，阶位却比她高，宫女都说白琼是因为父亲是镇北侯的缘故才被选入宫，可史禾记得，自从白琼入宫之后周文茂再没来过她的寝宫。 她日日夜夜都睡不着，想着他们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怎样痴缠，手帕被她撕碎了一个又一个，两年之后，周鉴出生了，她气得差点把寝宫掀翻。她很恨，恨到想杀人，一晃二十年过去，白琼死了，剩下的妃嫔一个一个都被她弄死的弄死弄残的弄残，然而她最想做的，是让周文茂生不如死，跪在她脚下向她求饶。 史禾在御花园里随意走动着，唇边露出不经意地笑，按照她的计划，这一天不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7章 乱世初起 史禾看见远远走过来一人，似乎有些眼熟，等近前了才发现是周琳罄。周琳罄很少入宫，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不免有些好奇。 “公主殿下怎有雅兴来此一游？” 周琳罄神色淡淡地回答：“皇兄近来茶饭不思，我自然要来看望。皇后倒是很闲，陛下病了，你不在一旁侍疾还有心情来赏花。” 史禾扶了一把娇艳欲滴的珠翠，随口敷衍道：“陛下可不喜欢见我愁眉苦脸的，我还是知趣，免得惹人烦。” 周琳罄的脸色更差了些，但史禾一点也不在意，反正这宫里的人谁看她不像是见了仇人？她巴不得如此。 周琳罄并不顺着她的话说，而是问起存悲寺的事，“听说皇后把存悲寺的大师都叫来了，既然要为元皇后祈福，那就顺便为陛下祈福，正好陛下身体不适，免了路途颠簸。” 史禾笑笑，客气地应着，端的是大气稳重，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周琳罄在心里叹着。 成王府已经整装待发，周琪昨晚便得知周胤在山上埋伏地全是人，等到今天再看那封请帖，不由得在心底冷笑，此等小伎俩实在不堪入目，就凭他手上一万人马，足够包围皇宫，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他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实在不怎么争气，竟已经到了狗急跳墙的地步。 周琪招了招手，几个将军领命退下，他带着一众侍卫向存悲寺行去。 周胤在殿里呆了一宿，一晚上没睡，到了清晨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等到中午有人送饭来他才醒来，算算时间，周琪到达时该是华灯初上。周胤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一夜华灯，恐怕只能被血腥浸染。 时间转瞬即逝，周胤听到厚重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缓缓握住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 周琪丝毫不掩饰其目的，行为甚是嚣张，他不顾寺里僧众地阻拦，在大庭广众之下喊着周胤的名字。周胤听他喊了十来声，终于迈开腿走出房。周琪一见他就笑了起来，语气里的嘲讽丝毫不加掩饰，“三弟，你这祈福可不诚心啊，弄这么大阵仗是作何？” 周胤冷冷地看着他：“我一整天都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不知王兄所谓何事？” “这个你可见过？”周琪把那封请帖拿出来在他面前晃了晃。 周胤面不改色，仍冷冷道：“不知所谓。” “是不知所谓，还是心知肚明？”周琪觉得自己的好脾气要被耗光了，他的脸上浮现出得意又不屑的笑，使得他看起来有些扭曲，“谋杀成王，你好大的胆子！” “王兄慎言，这可不是小事。” “现在后悔可有些晚了，三弟，莫怪二哥没告诫过你，不该想的事别想，否则大罗金仙来了都保不住你。” 周胤猛然看向他，虚心请教道：“若是意欲谋害皇子，谋朝篡位，该当何罪？” “应当以勤王令镇压，活捉之后扬鞭四十，剁首绝生路以儆效尤！” 周胤更加虚心地低下头，“王兄所言可当真？” “自然当真，不过若是诚心悔过，倒是可以考虑从轻处罚。” 周胤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转而问道：“二哥说我在这山上埋伏地全是人，那敢问皇兄究竟有多少人？” 周琪挑了挑眉毛，这个他还真不知道，只是据属下来报，约莫有一千人，但看周胤底气十足的模样，又觉得自己猜少了。 “王兄应该知道‘草木皆兵’”，如何不知我这山上有多少人？” 周琪知道他有私兵，还是周鉴和燕几一起攒下的，不过数量也就五百左右，成不了大事，他丝毫没放在心上，如今听周胤说“草木皆兵”更觉得可笑了，“你若无兵，怎敢杀我？” “王兄说得对，所以我今天本就不是来杀你的。”周胤冷静地站在他对面，眼睛里露出与他一模一样的不屑和玩味周琪看着他笑，自己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总觉得今天的事没这么简单，他已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周琪朝身后招了招手，百十来人一拥而上，把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众将听令，反贼周胤勾结外臣，意图谋害亲王，甚至加害陛下，本王奉命将其拿下！” 周胤的眼睛倏地睁大了，他紧紧握住袖中的匕首，寻找突破点。千钧一发，却听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氛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看来殿下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两人同时向包围外看去，燕几穿着一身白，两手空空地站在院子外，两把剑就横在他脖子边，他抬手拨开剑刃朝他们走来。两旁地人自动让出一条道，他就这样穿过人群，看都没看周琪便站在了周胤身后。 周琪见他来，总觉得没好事，不过听他刚才的话，又觉得他识趣，也随口夸赞道：“你也知道他在劫难逃了，不如好好劝劝，说不定还能找片地养猪。” 燕几把手背在了身后，周胤默默替周琪哀悼一声，每次燕几负手而立，多半是要呛人。 “二皇子野心不小，可惜脑袋不好使，刚才的话可不是说的三皇子。” 周琪刚才还在笑，被燕几这么一说，好像是脸上挨了一巴掌，“我已重兵将此山牢牢把守，你们今天就是插翅也难逃。” “殿下不知道草木皆兵也就罢了，难道连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不知？殿下不妨回头看看，除了院里这百来人，你带上山的人还有多少能够支援你。” 周琪的脸色白了白，可他不信他们两个能闯过这百人的包围。 “不过，三皇子有一句话说得对，我们今天不是来杀你的。陛下虽将皇后斩首，但念在你是陛下亲子，故而放你一条生路。”燕几举起虎符，高声喝道：“众将听令，反贼周琪勾结外臣，意图谋害皇子，乃至加害陛下，我等奉命拿下，事成者重重有赏！” 周胤还不忘在一旁添油加醋：“活捉之后不能扬鞭四十，剁首以绝生路以儆效尤实在是可惜。” 侍卫们面面相觑，这说辞听起来有点耳熟。周琪气狠了，他就知道燕几这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的话句句诛心。他可不信自己的母后死了，那个女人心机深沉，外人怎能动她一根寒毛？定是故意说出来扰乱他的心智。 周琪不管三七二十一，“都给我上！” 燕几就知道拿出虎符也没用，能拖一点时间算一点，抱着周胤一个转身跳回房内把门关严实。周胤看他跳到敬明皇后像身后摆弄了几下，就有石门开启的声音。周胤还没来得及惊讶，便听周琪又高声呼喝：“放箭！” 箭雨穿透门板和窗户，密密麻麻地笼罩着他们。周胤拿着供桌当盾牌，燕几一把把他捞上来，躲在敬明皇后像身后。像座下面确实有一个暗门，燕几打了个火折子扔下去，确定没熄之后先跳下去，再把周胤接下来，暗门一关，伸手不见五指，就连门外的打斗声都弱了不少。 周胤靠在燕几怀里，手抓着燕几的腰带，耳边只能听见心跳声。燕几撑着暗门，聚精会神地听外面的动静，等到动静稍微小一些了他才松了口气。 “走了吗？” “还没有，不过迟虎和丝竹已经带人上来了，周琪不会死守这里。” 周胤闭上眼，发现自己心跳得很快，听着这句话才慢慢平静下来。两人在黑暗里沉默了一阵，周胤问他：“皇后真的死了吗？” “嗯。” “怎么死的？” “公主杀的。” 周胤震了震，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不用审吗？” “陛下御审……也算审了吧。” 周胤发出一声轻笑，不明其意，他又问：“你从没跟我说要活捉周琪，我以为你引他到存悲寺只是为了让他指认自己受皇后指使。” 燕几愣了愣，不得不解释：“要让他指认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而且这也是关乎你的大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关乎他的大事竟然还不让他知道，周胤呶呶嘴，不满地追问：“那除了你知道还有谁知道？父皇也知道？” 燕几有些犹豫地摇了摇头，突然想起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只好承认只有自己知道，“你昨天在寺里时我连夜进宫禀告陛下，说周琪有意谋害你，已准备精兵上千，陛下派人去查探过，情况属实，所以……也许陛下也认定是他谋反。” “原来你不让我带人上山，就是为这。”周胤颇有些哭笑不得，无奈劝道：“你身体还没好全，就这么劳心劳力的，以后落下病根怎么办，这些事你告诉我，我一样也可以做好。” “……嗯。” 周胤抓着他冰凉的手放进自己怀里，有些心疼。有的人总是不会照顾自己，即使再难过悲痛，也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要去想一想，以前是为周鉴，现在是为自己，周胤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好不好，总是既让他欢喜，又让他讨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8章 乱世初起 窗外箭矢破空声渐渐平息，又是一轮战火将起，此时京城定是灯火阑珊，花好月圆，谁能想到就在城外几里的山上，梵音古刹沾染了俗世的搏杀。外面喧闹不止，只有暗室里一片静谧，尽管谁也看不见谁，但是体温足够让彼此温暖。 大概是觉得太过沉闷，燕几哼了哼在边关学得调子，周胤没学过，却也跟着他哼哼。 声音戛然而止，燕几陡然说了句，“其实这样做，也挺卑鄙的。” 周胤知道他心软，在自责，毕竟若是以前，燕几根本不会用这种陷害的招数，他小声说道：“那天我们讨论完，你先离开了，先生说你变了，不过其实我觉得挺好，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为大义而舍小礼，也算君子。” “你还记得你进入常山院的第一个晚上吗，陆平给你道歉的那天。” “……” “那个时候我还教他何谓君子，其实想想，君子也不过是入世的称号罢了，有时候卑鄙就是卑鄙，只不过有了俗世的评判，才分出个合理与不合理。” 周胤有些紧张，怕他想不开，然而燕几并没有自责下去，“其实若是胸怀天下，有没有这个称号又如何，无愧于百姓，足矣。” 周胤怔怔地点了点头，听得懂，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谈起此事。燕几只是想到了菩真子说的话，菩真子每次想收他为徒，条件之一便是不能插手俗世，还告诫他若是继续下去，迟早会后悔。在几年前燕几还在为若是出世是否还有君子德行而烦恼，动过云游四海的念头，现在倒是看开了，若是菩真子再问他是否愿意出家，他绝不可能答应了。 他们在暗室里凑合了一夜，第二天燕几听见外面有人敲暗号，先开了半扇门观察情况，看见丝竹后才把周胤拖出来。外面血肉铺散了一地，庙里的和尚全都被抓了起来关在柴房里，不过总归没他们什么事，等问完话自然就把人放了。 丝竹的面色有点凝重，凑近了才说：“周琪跑了。” “山下围得这么严，他怎么跑的？”燕几有些不可思议，他为了抓周琪，特地安排两人一丈交错站立，除非变成苍蝇才能飞出去。 丝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或许是国师出手了吧，他也该出关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燕几才想过要不要修道的事，又被丝竹提一嘴，实话说他着实不喜欢安世荣的做派，明明不是他该插手的事，非要给人添堵。 周胤看着燕几眼皮底下都是青黑，赶紧把这个话题打断了，“先回去休息吧，周琪的事父皇自会追查，你们别太累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燕几就有点头疼，实在是他这几天太累了，上了马车不一会就睡着了。 周胤一直把燕几送到卧房，出门的时候看见一个傲然的背影。周琳罄在此等了多时，周鉴向她行了一礼，周琳罄挥挥手有些疲惫地说：“殿下可以跟我去看一样东西。” 穿过游廊到达客厅，周琳罄吩咐下人把门窗关好，然后搬出了一个盒子。盒子上的花纹周胤记得，是皇后宫中特有的，但是装什么会用这么大的盒子？ 周琳罄看了他一眼，缓缓掰开了盒子扣，一股血腥味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周胤难受地直皱眉头，他隐约猜到了是什么东西，甚至不敢想下去。周琳罄深深看了一眼盒子，然后把盖子整个拿开。 一张极度扭曲的女人脸赫然出现在周胤眼前，那张脸上沾满了血，五官扭曲着，眼睛里似乎还带着不甘与憎恶，她好像一只从深渊爬出来的恶鬼，所有的端庄都被彻底撕碎。 周胤愣愣地抬头看周琳罄，周琳罄只是指着这颗脑袋，冷冷地说：“当年，就是她下毒，害你母后难产……我跟你母亲义结金兰，如今，总算大仇得报了。”她叹了口气，有些感慨。 周胤看着那颗脑袋，胃里直犯恶心，要不是周琳罄在这，他能直接吐进盒子里。周琳罄说这个人头就交给他处理，周胤懒得管许多糟心事，随随便便找个地方烧了埋了。 一天之内，皇后伏诛，成王脱逃，宫里的风云实在变得太快了，谁都没能想到皇后死得这样迅速而沉默。 那天早晨周琳罄在御花园里碰见史禾，便让史禾准备法事，下午时周琳罄陪同皇帝一块到来。宫里的佛堂不小，也有侍卫常年驻守，然而皇帝说既要祈福便要虔诚，让侍卫退了出去，也不准任何人跟进来。史禾当时确实怀疑，好说歹说还是留下了十个，要不是周琳罄把常年佩戴的长剑卸了，她根本不愿进去。之后的流程当然是如常进行，直到皇帝离席时，周琳罄突然问她，“为白琼祈福，你不心虚吗？” 史禾轻蔑地笑过，“不心虚。” 周琳罄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调，“你敢当着佛祖的面发誓吗！你害了那么多人，二十二年前的迟牍，十四年前的白琼，四年前柳州数十万百姓，你敢说你问心无愧吗？” 从来没有人这样指责过她，史禾的脸也拉了下来，使劲甩开周琳罄的手，狠狠道：“发誓又如何，我史禾对天发誓，做过的事从不后悔！我问心无愧！怎样？他们是死人，死人有什么权利跟活人争，何况成为真神的牺牲品是他们的荣幸。”即使说着这样恶毒的话，史禾还是一副笑脸。 周琳罄气得心口都在痛，史禾很喜欢看别人痛苦，越痛苦的的表情越让她觉得有趣，于是她说道：“白琼就是个贱人，她死得好，她活该，跟我抢东西的人都……”史禾没能把这句话说完，她的腹部猛然剧痛，她愣怔着往下腹看，看见了两个血窟窿，一模一样的大小，相互挨着的，周琳罄的手这在两个洞前，手腕上绑了一圈她不认识的东西。史禾扭曲着向周琳罄扑过去，周琳罄抽出冲进来的侍卫的刀，斩下了这颗扭曲的头颅。 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和身体倒在了相反的方向。 “我怕她死不透，才找这么近的距离攻击她，用了两颗弹珠，要不是迟虎在军部发明了这个，恐怕我都凶多吉少。” 燕几听周琳罄说着杀皇后的经过，不禁阵阵后怕。“以后再没这样可怕的事了。至于剩下的……皇后的罪名还没有完全定下，她虽认了这些罪，也得要证据说服那些大臣。” 周琳罄把他的头发掠到一边，有些心疼地抚摸他的脸，“真是瘦了不少，以前就没什么肉，这些日子还操心，多累啊。” 燕几笑着摇摇头，“还好，殿下也挺尽心尽力的，太子留下的东西很多，要重新打理的也很多，但他做得很不错。”想到周胤这些日子的努力，他也不由得替周胤感到惋惜：“若是没有耽误那么多年就好了，以他的才能，早该封王了，不像现在才有点地位。” 周琳罄敏锐地捕捉道一点：“陛下赐给他什么了？” “啊……没什么……” 周琳罄深深看了他一眼，倒是没再说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9章 乱世初起 皇后一死，她的那些党羽纷纷替她出头，甚至不能说全是党羽，就连有些收了小恩小惠的大臣也在左右摇摆，为皇后和二皇子说话更是为了让自己脱罪。所谓法不责众，周文茂当然不能把这些大臣全部拖出去砍了，可是交代也是要交代的，无端杀了皇后，在史书上也不好看。 先斩后奏并不少见，大臣们见怪不怪，因此朝堂上虽有风波，但表面看上去还算平和，至于暗地里，那就不得而知了。 一共十条罪状，条条罪无可赦，微荷作为人证被带到朝堂上，事无巨细地描述了元皇后生产当天的情形，至于她口中皇后所用白色粉状药剂，则从皇后的寝宫中被搜了出来，人证物证具在，杀害元皇后的罪名算是坐实了，而勾结二皇子企图谋反的罪名则还没有定下，全城的官兵都在缉拿周琪，虽说要活捉，但是死是活恐怕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燕几躺在摇椅上看着澄澈的天空，心里却并不安稳。皇后死，周琪逃，和瞿狄串通好的计划却并没有搁浅，正相反，周琪若是能逃至西南边境，就能接下瞿狄的兵权，再以皇帝滥杀无辜的名义重新北上，这个世道本就乱哄哄的，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而百姓无非是跪倒在铁蹄之下罢了，如此一来，瞿狄也不用背负造反的罪名演一场假死戏，甚至能有更大的权利，何乐而不为。 他琢磨来琢磨去，归根结底还是怕边境的联合，只希望文郡王不是个数典忘祖的，能挡住大成和瞿狄的四十万兵马一个月，则殷无虞。 史家还在负隅顽抗，史务的兵部尚书职已经被撤了下来，一家老小全都收押入狱，一旦皇后的其他罪名坐实，他们也难逃干系。而周胤则领了兵部的职，几乎是从早忙到晚。 下午燕几提着食盒去看他的时候就见他叼着一个馍馍看书。燕几帮他把文书清理了一下，留出来一小块空地放盘子。周胤鼻子动了动，还是忍不住诱惑把馒头放下了。 燕几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他随手翻了翻文书，看见周胤批下的集结所有兵马粮草赶往西南，便知道周胤跟他想到一块去了。 “殿下要是让兵力全部往西南集结，内部恐怕会被人钻空子。” “嗯……那你说怎么办？” “分成三股，守住通州和文州境内两条要道。” 周胤顿了顿，说：“这两条路易守难攻，他们若是急着北上，应该不会走这里。” “虽是如此，但此地离各处都很近，方便支援，要不然也不会成为兵家必争之地了。” 周胤皱了皱眉，并不十分赞同，燕几也不好强行要求他做什么，而且他也理解少年的心态，总是有些激进有些自负的，何况周胤刚刚掌权，这种情况也难免。他不方便再像以前那样说教周胤，有些时候只能放手让周胤自己去做。 反正只要父亲来得及回援，倒也不怕他们反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0章 乱世初起 有人在春光里言笑晏晏，有人在泥潭里艰难求生。 周琪从没有如此狼狈的时候，他趴在地上全身被泥巴覆盖，如果他一动不动，根本没人能发现这里有个活人。 安世荣轻轻落在他身边，声音毫无起伏地说道：“没人了，起来吧。” 周琪小心翼翼地抬头，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确定没人之后一下子跳了起来就要去掐安世荣的脖子，被安世荣一个闪身躲掉了。周琪恨恨地盯着他吼道：“当时为什么不救我！你明明就在旁边，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安世荣依旧冷冷道：“对凡人动手，我可是要背孽债的，殿下觉得值得吗？” 周琪气得狠狠地摔掉沾满泥的外袍，暴躁地踩了两脚，他听够了安世荣这些虚伪的说辞，就算不能杀人，也不至于站在一旁事不关己地看着他狼狈地逃命！ “你在玄生门里呆了那么久，对外面不闻不问的，难不成国师大人是在金屋藏娇？呵。” 安世荣皱了皱眉，说话也更不客气了些：“殿下太健忘了，我可是每年都要闭关一阵的。何况殿下现在该探究的不是我为何不救你，而是怎么回去。据我所知，他们已经将京城全部封锁了，殿下现在自身难保，与其质问我，不如想想办法。” 周琪的脸涨得通红，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憋着气在泥潭边徘徊了半天，最终还是软下来。周琪踌躇着走到安世荣身边，带着些哀求地意味问他：“那你现在送我出城总可以吧。” 安世荣瞥了他一眼，“你的人马在你的西苑，自己去找，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周琪被他这话气得一阵气血翻涌，可还没来得及喝问，只见安世荣瞬间消失在了原地。周琪怔怔地看了一会，颓然地低下了头。 荒草小径上，一个几乎看不见脸的人缓慢走着，外袍搭在他的头上，旁边蝇虫围绕让人退避三舍。周琪就这样一路躲躲藏藏装成乞丐一般走到了西苑。 西苑本被伪装成一个农庄的模样，里面藏着他的暗卫，经过昨晚一场大变，这里除了几间茅房之外寂静地宛若死地，院子前的大门紧闭着，不知道的还以为被荒废了，他原来在这里安排的人没能看见一个，也不知道是逃了还是都在里面藏着。 周琪敲了敲门，里面并没有人回应，周琪等了一会，里面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门开了一条缝，一只眼睛从里面往外看，看见头被蒙住的周琪很是愣了一会，看见那熟悉的眼神才反应过来是周琪来了。 齐管家一脸惊喜地打开门把周琪放了进来，匆匆忙忙地为周琪抱不平：“主上怎么遭了这样的罪！这杀千刀的！” 周琪被他说得也是一肚子火，无奈地摆摆手，把沾满泥的衣服扔给齐管家，疲惫地吩咐道：“快给我准备点洗澡水，我们一会出城去。” 齐管家的手顿了顿，问道：“可三皇子已经把京城封了，所有进出的人和车马都要盘查，殿下的画像更是被贴的到处都是，这可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周琪也正愁着呢，哪里知道该怎么办，他问起手底下几个将军的下落，齐管家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一堆不顺心的事把周琪砸了个头昏眼花，他揉着太阳穴默默叹气，最后只能说：“先休整两天，等他们稍微放松些了我们再走。” 齐管家低低应了一声却没有退下，继而问道：“国师可有办法？” 周琪咬牙切齿地来了句：“没有！” 齐管家眼睛转了转，拿着脏衣服走了。不一会便有个小侍女引着周琪进房间。周琪看她一直低着头，便瞥了她一眼，觉得她有些面生，不过一想到自己许久未来，有些新人也不奇怪，便没怎么上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1章 乱世初起 周琪洗了个澡变回了人样，头脑也清醒了不少，他倒腾好衣服走出去，看见那个侍女还在门边。他挑了挑眉，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齐田呢？” “齐总管有事，交代我带您去厅堂。” 这个时间齐田能有什么事？周琪心里不由得有些奇怪，别说齐田，就是这里其他人也怪怪的，知道他来了竟然没一个出来迎接。周琪心里紧了紧，看向侍女的眼神也变得不善了起来，然而侍女却像完全没有发觉一样不紧不慢地在前面引路，走到厅前，周琪看见齐田一个人拢着袖子在里面站着，便走进去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齐田笑眯眯地转过来，抱歉地说道：“殿下，小的想了想，既然国师都救不了你，我们这些凡人又怎能与朝廷抗衡？” 周琪猛然一震，低声喝道:“你什么意思！” “意思自然是让您识时务，免得受些皮肉之苦。”齐田皮笑肉不笑的，仿佛真的是为周琪好似的。 周琪一摸腰间，平日里防身的匕首果然不见了，定是那给他换衣服的侍女拿走了，周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自投罗网，齐田大步后退朝空拍手，周围顿时涌出来一群官兵，他们并未拔剑，却个个手握剑柄牢牢地盯着周琪。 齐田早已缩到官兵身后，一脸狗腿地看向从屏风后面出来的人。 周琪只能看见一片月色的衣角，却不知是何人藏在屏风后面，直到他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殿下别来无恙。” “燕几！” “都说狡兔三窟，但我没想到殿下不去别的地方，偏偏来了这里。”四年前国师和周琪把他摆了一道，他本不相信此处是周琪的据点，后来这些人也确实搬走过一阵，可是看地形，此处最容易混入百姓之中，是个绝佳的位置，周琪大概怎么也没想到燕几会在这里埋伏一手，“我还以为安世荣会直接送你出城，没想到下午的时候发现你的管家还没走。你说，是不是天助我也。” 周琪冷冷地笑道：“就算你能抓我又如何，我早已命人传书瞿狄与大成，胜负未定，你奈我何？” “这一点我和太子自然早有考虑，不劳殿下费心。” “太子？太子早就死了，他怎么可能预料得到今天的事情！” “哦，我忘了，殿下还不知道三皇子已经被册封为太子。”燕几不等他反应，也实在没必要跟他多话了，直接指挥人把周琪按住。周琪愣愣的，竟然没有反抗，他不敢相信父皇真把皇位许给了什么都不如他的三弟。压入囚车前周琪才剧烈地反抗起来，他大声吼着凭什么，燕几淡淡转开目光，不作理睬。 齐田又畏畏缩缩地凑过来，试探地问道：“这这这，我该说的都说了，公子可以放我离开了吗？” 燕几瞥他一眼，“卖主求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看押起来听候发落。” 齐田吓得嚎了几声就被人堵住嘴扔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燕几大半夜递了折子进宫，如今周胤已经搬回景央宫，东西应有尽有，但原来的宫人并没有换，还是原封不动地保留着，一见到燕几便通报下去，周胤衣服都还没穿好就跑出来接他。 “怎么这么晚来，有急事？” “有好事。”燕几心情愉悦，连带着语气也活泼些。 周胤记得他们下午还在为排兵的方式有了分歧，怎么半天不到就变了态度。 “周琪抓到了。” 周胤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连忙拉着他坐下细谈，“这是怎么一回事，下午你不是回府了吗？怎么突然抓到周琪了？” 燕几稍微提了四年前的事，周胤还有印象，他也没想到周琪会往那里躲。 “说来也好笑，下午从兵部回来便听见有人议论有个怪人顶着一身泥巴，吓得人不敢靠近，我也是偶然打听了下那怪人的行迹，便觉得事情蹊跷，立刻派人突袭西苑，没想到他的心腹齐田真没走，齐田看这么大群人突然闯进去，连还手都来不及，直接把他主子给卖了！”燕几说着都恨不得笑起来，实在是这事太巧了，周琪以为他扮地得邋遢点就没人认得出来他，可惜天不遂他愿。 燕几笑着笑着突然停下了，周胤不解地看向他，燕几有些心虚地说道：“这事忘了跟你爱说了，还请殿下不要介怀。” 周胤啧了一声，他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你要做什么也尽管去做，何必事事要向我汇报，再说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种突发情况你自己解决就好。” 周胤对他如此信任他当然十分感激，但又觉得不能这样：“我和你是相识已久，若是别人呢？殿下还是不要轻信于人才好。” “要是别人……那我肯定不会像相信你这样相信他们啊。” 燕几无奈地笑笑，全权托付，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天牢黑暗，不过没有下雨，也不算太潮，只是有些闷热。周琪在牢里并不安分，他一会要吃要喝的，送来了又并不要，揪着狱卒的领子说要见父皇。 狱卒都有些怕他，又十分不屑，皇上明显是下了狠心了，虽说让他体面的回来留着一条命，可是宫里没人不知周琪未来的下场，多半是贬为庶民。 周琪在牢里等了一整天，终于等到了一个人，可这个人并不是他想见的人。 “你先出去吧。” “可……二殿下有些暴躁，公子小心些。” 燕几点点头，让他们把牢门关上。 周琪眯着眼看他走近，恨得一把抓住牢门，摇下来了许多石屑。 “见到我很意外吗？” “呵。” “将近两个月前，我也在这里呆过，”燕几慢慢蹲下来，敲了敲冰冷的石板，“那天正下着大雨，皇上赐了我一碗毒酒，我的血就滴在地上，染红了好大一片。” 周琪哼哼两声，“你是来看我笑话的，燕几啊燕几，我还以为你是什么正人君子，原来一样会做落井下石的事。” 燕几沉默了一会，怅然而叹：“以前的我肯定不会，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你不知道那时候牢里有多冷，你也不知道，我得知我的朋友死去、离开，而我自己的身体一落千丈有多痛苦。你这种人对别人的命视如草芥，轮到自己的时候却万般珍惜。” 周琪并不回答他的话，尽管他知道燕几说的没错，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只不过是要站得更高罢了。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你若是权倾天下，那要用什么要的方法治理百姓？” “自然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自古帝王无有不是！” 燕几轻笑了一声，原来他猜得真没错。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在周琪面前晃了晃，“还记得吗？” 周琪猛地坐了起来，伸手去抓那封信，燕几当然不会让他抓到。 “还给我！” “为何？” “我要让父皇看看，看看你们是如何陷害我，骗我去存悲寺，看看他选的太子是多么卑鄙，甚至不惜以自己母族故地的恩泽为代价！” 燕几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卑鄙？殿下可别忘了，敬明皇后的故地之乱就是皇后唆使的，你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要说我们卑鄙。” 尽管知道这是事实，周琪的气焰依旧没有消下去，“不过是半斤八两，你们又好得到哪里去，你敢说这次不是你陷害我吗！而这天下终归是要合一的，他宁可把江山交到你们手里虚度光阴，也不愿意让我带着这些愚民接近真神！” 若是周琪不动杀害周胤的念头而带了那么多兵，这个计策根本不会成功，说到底是因为周琪太贪婪太心急，至于真神，又是何其的愚昧，不问苍生问鬼神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然而周琪根本不会听进去他的说法，燕几也倦了，不想和周琪多费口舌。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周琪，一点一点地弯下腰，“你害怕过吗？失去一切的时候。” 周琪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他仿佛看见燕几眼睛里的火，并不明亮，反而十分暗沉，沉的就像地狱里的冥火，不炙热，却仿佛暗伏的沼泽透着森森死寂。 他从没见过燕几这副模样，谁能想到一向乖顺的羊，也会有变成狼的一天。 锁链的声音打破寂静，牢门打开，燕几迎着光走出去，周琪陡然叫住他，“燕几！” 燕几回头给了他一个余光。 周琪却痴痴笑起来，“燕几，你自己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变得如此卑鄙！你不觉得可笑吗？” “可笑吗？我不觉得，我倒是要谢谢你，当年在柳州你说我心不够硬，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变成一个硬心肠，但是现在我觉得你说得对，心若不硬，难成大事。”燕几再没有理会身后略显癫狂的笑声，径直走出了天牢。 东方已经大亮了，那些光芒终于把笼罩在天空的乌云挤开。 两天后便要进行三堂会审。周胤此时反而闲了下来，因为北月关迟迟没有传来消息，他们只能多做防范。 周胤闲下来的时候就喜欢到国公府坐坐，跟燕几并排躺着，说说话聊聊天，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回到了还在常山院的日子，无忧无虑，无拘无束。那时候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安分的学生，也经常和周淼一起揪老师的胡子，周淼翻窗，他放风，每次有巡夜的来了，他就故意把周淼一个人丢在那，周淼问起来他就说人有三急。 那个时候燕几也常常为了他们跟别的先生道歉，但是燕几很少训他们，只是会把功课加倍让他们没时间出去捣乱。 “你戍边两年，我在常山院可得了不少头衔，射箭骑马都得了第一，我也像你一样喜欢多管闲事，我记得你那时候是在乌木城休整，给我寄了不少高山雪莲，正好有家姑娘想用这个治病，我就把花给了她，只留下了一朵。你不知道，那段时间他们都叫我管三闲。” “那二呢？” “二是周淼，因为他二嘛，大冬天人家的牛掉冰里了，他竟然脱了衣服串成绳子把牛拉上来。结果把自己冻了个半死，你说他是不是很闲。” 燕几听着笑着，几乎睡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2章 乱世初起 体虚则易乏，周胤渐渐收了声，帮他把被子拢上。他小心翼翼地靠在燕几身边，刚刚能触碰又不至于把人吵醒。周胤闻着屋子里淡淡的草药味，心上半边凉，半边暖。曾以为呆宫中度日如年，三千日夜也换不来一丝自由，可未曾想也有人愿意带他去看看这锦绣江山，若是能长久相依偎倒也极好。周胤闭着眼睛浅浅笑着。 三堂会审，周胤也算人证，自然要去，燕几却只能留在府上遥遥看着梓阳宫，即使他知道周琪在劫难逃，心里依旧七上八下的，所谓关心则乱大抵如此。 周琪跪在堂下冷冷地看着上面坐着的人，他的父皇。虽说皇帝并不亲自参与审问，却要一直旁听，就凭周琪是他的亲子，这些人也不会真要了他的命，他还幻想着一线希望，只要不死他还能卷土重来。 物证人证一一上来，谋杀周胤的罪名他供认不讳也无可辩驳，但他仍喊道是有人陷害于他。 “若不是三弟欲除我于存悲寺，我也不会带兵上山，父皇既要我伏法，也得要给我公道。” 丞相撑着炯炯双目看向他，“殿下既说三皇子有意取你姓名，可有证据？” “我曾受到一封迟将军给我的请帖，只不过现在请帖在燕几手上，父皇不如让三弟来解释这件事。” “殿下说的可是这封信？” 周琪愣了愣，看向御史丞手中的信，御史丞见他不信，还特地念了一遍出来。周琪有些茫然地望了一圈，对上周胤轻蔑的眼神，便听到御史台说：“昨夜下官已查过，笔迹与殿下您的分毫不差，与迟将军的相去甚远，仿人笔迹可以做到十分相似，但像这样一模一样的倒是少见，而迟将军常年征战，指骨有力，断不会写出这样的字。殿下还是不要诬人清白，以免错上加错。” 周琪望向周文茂，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可他怎能那么容易死心，他颤声道：“父皇，您该想想，哪有人伪造证据会用自己的笔迹？孩儿就算再愚蠢，也不至于用自己的笔迹造别人的书信。” 周文茂默默闭上眼睛，声音沙哑地呵斥道：“逆子，到现在还不知错！” “错？我何错之有啊？”周琪自嘲般地低笑起来，“您当年何尝不是跟我一样，弑兄囚弟，难道就因为我的母后是前朝遗民，所以我就不算你的儿子吗？还是说，您当年许给我和母后的都是假的？只是这茫茫深宫中的逢场作戏？” 周文茂抖着胳膊捏起拳头，可他并没有说话，堂中只有周琪潦倒地跪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地板，发出沉沉的音。 半炷香过，又有证人传上来，来者并不是什么显赫人物，而是成王府的守门人林甫。他跪在堂上，抖抖索索地，也不敢去看周琪，周琪的目光却宛如一条毒蛇缠绕着他，让他瑟瑟发抖。这并不能改变什么，林甫说，当日他并未看见有人送信来，成王府一整天都只有几个将军的出入。 林羡鱼看向周琪，问他可还有话说。 周琪嘴角噙着嘲讽的笑意摇了摇头，他低声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周琪笑不出来了，他看着周胤，浑身冰冷，并非恐惧，只是周胤的话突然让他明白了，能加罪于他的，除了当今圣上，再无旁人，原来他的父皇当真狠心。 贬为庶人，永驻边关，子孙后代非诏不得回京。周琪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甩开押送他的人，昂首阔步走了出去。周胤在他身后跟着，等快到囚车了，周胤突然叫两个狱卒停下。 “三弟还有话对我说？” “你已不再是皇子，怕是不便称兄道弟。” 周琪笑笑，“只要还活着，就是来日可期。” “若你这么说，我该杀了你。”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呢？” “让你就这样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你。”周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周琪听得出来，他的话里并没有多少恨意，也许只是为了周鉴放放狠话。周胤走进了些，附到他周琪耳旁，宛如咒语沉吟：“燕几托我给你带句话——十八年前，迟牍的通敌信，笔迹也与本人一模一样，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3章 乱世初起 京城的风一会往北一会往南，总没有个定数，四月底的风总算停了下来，燕几得知消息，半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每当这种时候他心里总要盘算点事情。 周胤来找他的时候还以为他在睡觉，连脚步都放轻了许多。不过燕几还是察觉到了，起身给他让位。 “周琪已经走了？” “嗯，父皇不想见他，让他立刻走了。” 燕几点了点头，神色忧郁让人捉摸不透。 周胤猜他是担心斩草不除根会成大患，可他毕竟不能以一个皇子的身份亲口说谋杀亲兄弟的事，“还在担心吗？” 燕几摇了摇头，似乎又觉得这样的否认有些可笑，接着轻笑着点了点头，“周琪不死，国师出关后下落不明，我怕是放虎归山。可，陛下终究念着旧情。” “就算他有本事逃到西南，我们也有大军埋伏，你别担心。” “我不担心别的，我只是担心你。” 周胤的心跳了跳，状似平静地问：“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若是短兵相接，胜负五成，可殿下若是孤身一人在宫里，再有刺客怎么办。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周琪可不是兔子，要是能花更少的代价，他何必动用军力。” 说到底，还是担心他步了周鉴的后尘，周胤不知怎的，感受到一股难言的酸涩，心跳仿佛陡然漏了一拍，他低下头随口安慰道：“若是要暗杀我，大成早该有行动，不至于让他落到这种地步。” 燕几轻轻叹息，“或许是我多心了，只是他始终想名正言顺地即位，否则早该去西南。” 灵州，天地之灵汇聚成州，十五条灵脉从一座山下蜿蜒在大地上，把灵州分成整整齐齐的十五个部分。 安世荣站在岸边，呼猿河的水从他脚前奔腾地涌向远方。河水涛涛，路途遥遥，水上烟波浩渺，这样的景，就像他曾在荼蘼山上看过的云海。 千年已过，云海消散，仙山崩塌，似一滴水消失在茫茫尘寰之河中，滚滚向前。 他把白发藏进兜帽里，一步，跨过了呼猿河。 灵州不愧其名，哪怕是他这种被天道压制的人，抵达灵州的那一刻，也觉得身体被灵气充满。自从荼蘼山崩塌，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如此浓郁的灵气了。 而今，言彧邀他前来，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安世荣从那些码头工身边路过，凡人的眼光虽然有异，却不过分，这倒令安世荣奇怪，以前他也来过灵州，那时的灵州一片混乱，三教九流混居，男女不辨，老幼不识，见到他这样的人有的害怕的躲起来，也有不要命的冲上来。从来没个消停，更别说像今天这样安分。 言彧告诉他自己在灵州的中心，但安世荣着实对现在的灵州有些好奇，也就放慢了步子，曳着白袍在宽阔的街道上随走随停。 他在街边的茶馆坐了下来，点了一壶好茶，又给了小二一些赏银，这种地方往往最好打听事情。 小二见他是个阔绰的主，现在又没什么活计，索性坐下来问他要问什么。 “我许多年前来灵州，怎不见如此光景，如今为何换了新面貌？” “客官要问这事那可真找对人了！别的我可不敢说，但我从小到大都是灵州上的人，这事简直不能更清楚了。说起来，这事还是四年前开始的，那时候有个仙人一个人到了灵州，见灵州一片乌烟瘴气，牛鬼蛇神鱼龙混杂，还有人敢打劫他，一怒之下叫了一群仙人过来把灵州整治了一番。”小二说到这事很是感叹，“您以前来过，也该知道这里有多乱，不仅有人，还有好多吃人的妖怪，这里谁都能活，只有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没法活。仙人这一下算是彻底把灵州翻了过来，再没人敢造次，而且啊！仙人还说我们这里地下藏着十五条灵脉，怪不得人人都说灵州看起来像拼起来的磨盘，上面还加了十五条杠！现在的灵州已经不叫灵州了，仙人给定了新名字，叫灵州十五部，他则是十五部的共主。” 安世荣默默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听小二说完他又问道：“那个仙人是叫言彧还是叫菩真子？” “这个……好像是言彧，菩真子这个名号没人听说过啊。” “那他是个老人吗？” “那怎么可能！仙人都是长生不老的，怎么可能是个老人？” 安世荣压了下眉毛，给了点碎银把他打发走了。 “灵州，十五部，言彧……”安世荣心里一跳，连忙起身，动用一次千里化一便过了一半的灵州，落到十五部的阵枢前。 却不想，见到一个许久未见的身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4章 乱世起 “竟然真的是你。” “师弟何出此言？” 安世荣的眼神有些闪动，他已经有几百年没见过言彧的真身了，如今又见，恍若隔世。有些人不见时想念，见了却又忍不住恶语相向，“我还以为你还要维持一副糟老头子的样子，没想到你自己终于看不下去了。” 言彧一副书生模样，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你是不是担心我有什么不测，被人顶替了身份？” 安世荣的面色更冷了几分，“你与樊曦不相上下，凡界哪有人能耐你何。” 有些人就是嘴硬心软，言彧也不戳穿他，问他：“听说二皇子被流放了。” “消息很快。” “唯顺风耳罢。” “哼，是又如何？” “他既败，你当何去？” “你叫我来是为此事？”安世荣勾出一个嘲讽的笑，“一时之失，胜败尚远，你的定论莫非太早。” “早……”言彧摇摇头，“就算你们赢得了一时，赢得了殷和大成，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的国家，千千万万的人，你们又能赢到何时？樊曦自欺欺人也就罢了，月皛，你不该看不懂。此时回头，或许还有转机。” 安世荣无言以对，本是背向而驰，如何回头。 言彧轻轻叹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樊曦妄图以神之名统辖人间，终究只能为人所弃，不以自身之力而求捷径，只怕是凶多吉少。我们虽是同门，可你应该知道他与我们不同，他想要的是无人能及的高位，可你又在追求什么？” 三人同门，又何止樊曦与他们不同，安世荣觉得可笑，言彧竟想着把自己划入他的阵营，“求一个答案，求一个能让师父瞑目的答案。我只想知道，这些人有什么值得他来救，如果没有这个答案，我会恨他。” 他们之间，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轻言细语地谈过，往往见了面便是争吵，小时候是一边训话一边顶嘴，长大了就成了争吵，总没个停歇。安世荣没料到，这次言彧专程邀他到灵州，虽是说教，自己却难得不想再争吵。 灵州的变化确实很大，走在繁华的街巷，见到各式各样的人与妖，他们竟也会互相关照，很久以前，人和妖只会搏杀，沧海桑田，谁会料到有今天。 灵州第一街上有个面具摊，安世荣在摊前站着看了很久，在他为数不多下山的记忆里，作为西国进献给神的贡品，既害怕又好奇，很多人都说他是万里挑一的修炼资质，能给仙人当徒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可也有人说，“王子才那么小，从此以后便再和人间无关了，斩去七情六欲，先天无悲无喜，再不会有凡人的快乐。” 他上荼蘼山的第一天，认识了荼蘼仙，也就看到了一身火红仿佛妖怪的樊曦，和一个文文静静书生模样的言彧。山上并不像凡间说的那样美，晚上的时候除了张牙舞爪的树影和孤傲的屋脊，就只有漫天星辰悬垂。在王宫里的时候他虽被严加看管，却也没有哪一天这样孤独，孤独到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山顶，与天河相触。 第一天晚上他黑丢脸地吓哭了，师父师兄们都来哄他，第二天的晚上，人间正是上元节，河面上半空中全是花灯，荼蘼仙带着他和两个师兄一起到人间走了一趟，他们在一个面具摊前停下，樊曦选了只凶猛的大老虎，言彧选了一只猫头鹰，只有他指向了一旁还未做成面具的白白的模子。 “心如明镜，高天晓月，月皛甚好。”荼蘼仙一脸赞赏地看着他，安世荣那时并不知其意，直到后来言彧笑着告诉他，“师父说‘世荣’一名让一个孩子背负未免过重，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小月亮。” “既叫我不必留恋世俗，为何你们一个个的，全都要入此世俗。我若是月，你们可是那茫茫黑暗？只顾托举着我，可知我也想和你们在一起。”安世荣无言凝望着那层白白的模子，从下山的那一天起，他放下了面具，捡起了他尘世中的名字。 看见白色的影子出现在堂中，言彧一点也不意外，他知道安世荣没走。 安世荣站在他面前凝视着他，半晌才确凿无疑地说道：“你其实是想让我看灵州的变化。” “正是。” “……无用功。” “你曾来过灵州，应当记得它是何等混乱，而今井井有条，岂是无用功。” “秩序只是一时，人之间的争端从未停止，人之恶，昨日有，今日有，明日依旧会有，无可救药。” “人之善，昨日在，今日在，明日依然在，怎知正不压邪？” “若是正可压邪，师父也不至于魂飞魄散。” 堂内陷入沉默，他们都知道，荼蘼仙的死是心结，无论樊曦还是月皛，哪怕是言彧，都不可能对此事毫无芥蒂，可总有人要向前看。 “万魔将出，你把灵州阵枢开启，不也是为了帮他们吗？千年以来你一直说着避世，可到如今你还是入世了，言彧，你说了多少谎话，还能数的过来吗？” 言彧垂下眼帘，轻轻敲着桌子，“是啊……也许今天过后，我们就彻底的分道扬镳了。” “嗯……”安世荣捏紧了手指，最终无可奈何地放下来，无声无息地消失。 殷和大成不过是开端，言彧知道樊曦想要的绝不止如此，有些人，终归要殊途陌路。 周琪去的边关正是西北，路途遥远艰险，风霜扑面，雨雪加身。他这辈子都没这么苦过，简直比趴在泥塘里还要难受，尤其是这两个狱卒还对他呼来喝去的，早让他动了杀心，要不是他现在手脚都被拷着，他定要杀了这两人。 接近流放地的时候三个人都放松了一些，周琪当然还想着逃跑，可惜他向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武到用时方恨少。 就这样磨磨蹭蹭了一整天，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周琪终于等来了一丝转机，两个狱卒沿途捞了一罐好酒，就在树下喝了起来，周琪借着解手的名头钻进了树林，虽然链子叮叮咚咚的有响声，但两个狱卒喝醉了，也没有太在意。 他向前跑了好一段路，陡然看见一个白影，顿时吓了一跳跌坐在草丛里，白影迅速朝他飘来，他吓得心都快从嗓子里蹦出来，直到白影在他面前停下，仔细一看，周琪不禁又喜又惊又怒，低声吼道：“你怎么回来了？” “带你去西南。” “你！”周琪陡然想起自己现在是有求于人，又把骂人的话吞了回去，“哼！稍等我办件事。” 安世荣随他回去，就见他抽了一个狱卒的刀，在两人脖子上一抹，连惨叫都没有两人便一命呜呼了。 周琪甩了刀擦了擦手，恨恨道：“走吧。” 安世荣在心里不屑地冷笑一声，倒也没有置喙什么，若不是瞿狄的兵力十分重要，而瞿狄只认周琪为主，他也懒得救这样的人。 五月中，飞马快报，一下就是两条，一是说周琪已逃，现在下落不明，二则是燕鸿晖传来的，北月关出事了！ 公主的和亲队伍达到北月关之后他们按照后来的计划要保证护送公主进入瓦朗，却没想到刚一出关公主就在路上病死了，瓦朗族长说殷故意将将死的公主嫁给他们，意在羞辱和引发传染，不到一天直接宣布向殷开战。西北墟国按兵不动，却已在边关排满地刺，蓄势待发。 信中有言，公主尸体至今未归还，说什么也不愿给殷的仵作验尸。今日上朝，皇帝急得眼睛泛红，大臣们自然想尽办法弥补，如今除了全力出战，没有其他办法。 “唯有一点，京城离北月关不到千里，北月一破，形势危矣，必须调集军力保护都阳，如今还有多少军力可调遣？” 周胤一愣，“还有三万……” “三万？怎么会这么少！” “之前，为了防止瞿狄和大成从西南突破，我把三十万大军全排在了尛杵关。”周胤的手心止不住冒汗，他急于吞并周琪的力量，结果第一次排兵布阵就闯了大祸，以后还让燕几怎么信他。 但现在也来不及说什么了，他紧蹙着眉头盯着地图看。无需言语，周胤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他想带兵出征。可是北地严酷，他怎吃得消。周胤思忖片刻还是决定说出口，“不如迁都，往尛杵关进，既可以远离瓦朗，又可以与大军相互照应。” 燕几却不赞同，“战事尚未吃紧，草率迁都极伤士气，不可。” 周琳罄从宫中回来，面色比收到信的时候更差，燕几和周胤差不多都猜到是怎么回事，陛下恐怕是快不行了。天子年老，储君尚幼，正是危急存亡之秋。 三天三夜劳作不休，京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忙碌，除了排兵布阵，防不胜防的是人心的动摇，京城人多口杂，流言蜚语传得也要比别的地方快，不到五天，全城的人都在说瓦朗要打到京城来了，不管官府的人在衙门口怎么喊都没用。明明仗才开始打，京城里的人就已经坐不住了，实在是北月关与京城太近，虽说相隔近三千里，但以瓦朗的行军速度，越过大方山只用了一天，从大方山到北月关只用三天，而北月关到京城，也只要不到五天。 有限的三万精兵已经调至京城，但和两边战场都相距甚远，燕几看着西南与京城空出的一大片距离，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若是周胤没有把三十万大军全调去尛杵关，他还能有些别的打算。 周胤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见他看的认真，便默默地站在一边。燕几看了快一炷香的时间才注意到他，周胤本以为他要责怪自己的，但燕几并没有多说。 “殿下可还记得兵部研制出来的□□？” “记得，迟虎将军还用它做过烟花。” “那些是玩物，它还可以有别的用途，殿下不妨让迟虎将军带五千精兵和□□奔赴西南，换十万大军来守皇城，这样也保险些。” “可，一旦大成发现我们的防守变弱定会压上来，五千精兵如何顶得住？” “迟将军既然能发明出来这种东西，他自然知道该如何用，殿下不妨信他。” 周胤点头，“我立刻去。” 眼见着周胤离开，燕几又进宫了一趟，这大概会是他最后一次和周文茂对话，有些事终于可以得偿所愿。 周文茂睡了整整六个时辰，他从未睡过这么久。听说燕几有事求见，他有几分意外。 等到传召，燕几进春和殿，拜过之后开门见山，“陛下，草民有一事相求。” “讲。” “殿下令迟将军奔赴西南换十万大军守城，陛下以为如何？” “胤儿真这么做？” “是。” “迟虎确实很有能力，用五千换十万回来可行，也算不枉费你们对他的栽培。” “陛下既然认可，那臣请求陛下平反迟牍将军谋反之罪！”燕几起身叩首，行大礼，却未听到周文茂的应答。 燕几继续道：“当年诬陷迟牍将军反叛罪证全在皇后遗物中，陛下既然亲自查验过，为何不能为迟将军平反？陛下乃泱泱大国之君，难道会惧错？有过能改，岂非明德？何况此举定能让迟虎将军士气大振，当下虎狼夹击，还请陛下定夺。” 即为万人之君，又有几人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周文茂也不能免俗，仅仅是此事，他便想了许久，可为了殷朝不倒，这也算不上什么让步。 “传朕旨意，骠骑大将军迟牍忠君爱国，前遭奸人所害，忠魂难安，今封定安侯，邑千户，传百代。” “谢陛下！” 周文茂咳了两声，气虚体乏，确实大不如前了，见燕几起身又朝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秦国公的世子之位你还要不要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说什么是什么。” 周文茂笑了两声，“你就是个滑头，我说不给，将来周胤当了皇帝，照样少不了你的好处。” “殿下虽小，但明事理，不会徇私。” “知子莫若父，虽然朕十年没管过他，但他心性跟他母后是一模一样，谁对他好就跟谁亲，每次和他说话都待不上一炷香的时间，一出宫就往你那跑。”周文茂虽不说，但语气里酸溜溜的，总归是有些失望，“朕知道你对他来说亦师亦兄亦友，可他终究是帝王，不能只听一个人的话。” “草民知道。” “行了，别草民草民的了，回去当你的世子爷去。” “是，臣告退。” 圣旨不日便到达军营，迟虎出发前他和周胤一同前去践行，迟虎话不多说，直接仰头三大碗。 “有我在，定不让大成军过一豪。” “迟兄肝胆壮烈，吾等待兄凯旋。”燕几以茶代酒相敬。 丝竹如今改名燕竹，虽不是什么大官，这次也要跟着迟虎一起远赴西南。他倒是很放心不下燕几，喝醉了就抱着燕几的腿不愿意走，燕几踹了他两脚才把腿拔|出来。 第二日天微亮，五千精兵便在薄雾缭绕的晨钟中向西南进发。 两边战斗持续了近十日，虽是捷报频传，燕几却觉得有石头压在心上，周琪许久没有消息，仿佛是蛰伏在暗处的毒蝎，虽是准备上来蛰一下。周胤也有所感知，派人从宫里把微荷接了出来跟燕霞住一块。 她们很投缘，微荷不卑不亢的，燕霞也不是拿身份看人的人，一下子就和微荷熟络起来。 战事又持续了五天，最先传来大批伤亡消息的竟然是中部，当天夜里一个将士拖着浑身的血敲开城门，到宫门脚下时已经奄奄一息，只用最后一口气把战报举过头顶。 战报上说，他们在距离京城不到五百里的地方遭受伏击，全军伤亡惨重，几乎全灭，而敌方形状特异，红眼黑面，长爪利齿，十分骇人。三更天，京城各大府中灯火通明，兵部紧急加派人手监视各个城外，户部则更忙了，一些有点钱的人都赶着出城。 战况一夜烧着了半边城池，没钱的甚至走关系躲进粮草押运车里，拖家带口地离开都阳。 偏偏此时宫里传来消息，陛下昏迷不醒，凶多吉少。 燕几让周胤去宫里照顾皇帝，自己则带着一小队人马连夜出城查探。 据战报描述，很像他曾见过的魃，他不敢确定，只能冒险一试。 五百人走了一夜，甚至不到五百里便看见了战报上所说的怪物。燕几扒开树丛一看，心都揪紧了，果真是跟魃差不多的怪物，虽然有细微之处的差别，但能看出他们的来历。这些东西绝对不属于人间，记得在柳州的时候，菩真子就说过魔界的裂缝在人间陆续打开，当时周琪正是利用一点裂口，害死了柳州十万百姓。但要光从裂缝中等魔出来还是不容易，现在能有这么多魔，显然是有人故意动了手脚，撕开了裂口，其心可诛！ 燕几缩回身子藏到沟壑中。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拿主意。他想了想，只记得当时菩真子催发了他体内的朱雀之力，又说他已到通体境，可他什么都不会，竟变得束手无策起来。 五百人抄小路赶回了京城，他一夜未眠，现在也没有丝毫心思休息，在厅中来回踱步。 到卯时，全城戒严，白绸连天，一声鸦啼于京城上空而过，燕几顿住了脚步，听到远处宫中那长长的呼号——“陛下驾崩——” 他站在原地许久，陡然冲进屋子拿出那道密旨。虽说周胤现在是无可争议的储君，但因为时间匆忙，一直未能正式封号，就怕朝中有周琪余党作乱。 他一路闯进宫中，却发现周胤已经站在高台之上，方垚看他在那傻站着，赶紧叫他过去。 “殿下这是在干嘛？” “统帅大臣，还能干嘛。” “没有周琪余党吧。” “那可说不准，不过殿下厉害，一上来就说先不论储君之事，救国为上，然后把五百里外的事情说了，现在这不正议论着吗。” “殿下就这么说了！”燕几震惊了，“这要是闹得人心惶惶怎么办，现在已经有很多百姓外逃了，这些当官的一走京城根本没法支撑下去。” “反正迟早要走，让他们少些内讧也好。” 燕几真是没话说，差点没指着这群就会吵吵嚷嚷的家伙说他们是酒囊饭袋。 周胤趁着现在空闲赶紧下来问他有何办法。 “我只知道这种魔物怕至阳之火，当年去柳州我便封印过一次魔界裂缝。这次殿下和大臣们先走，我率一万骑兵殿后。” 周胤猛地抓住他的手，“不行！你必须和我一起走！” “都什么时候了还耍小孩子脾气！他们行军速度很快，杀伤力也很强，你们最好赶快出城，我会分三条线扰乱他们的判断，但拖不了太长时间。”他反握住周胤的手，直直地注视他的眼睛，“殿下，出城以后全靠你了，这些大臣里肯定有不是和你一心的，但林老丞相和方大人肯定可靠，还有，带上妹妹，我把她也交给你了！” 周胤心里酸酸涩涩的，眼睛也酸酸涩涩的，就是不愿意放手。燕几使劲把他的手抠开，匆匆忙忙钻出了皇宫。 自殷立朝以来，都阳还从未经历过如此匆忙的战斗。燕几登上城楼，三万铁甲列阵在前，远处山河连天，身上的战甲由显沉重。霎时间大地动摇，三万士兵分成三列将都阳包裹，城门同时打开，数十万百姓从城中涌出来，他们从士兵让出的通道中不要命似的往前冲，整座城不到三个时辰便成了一座空城，而周胤已经带着一众大臣往西北去。 此时当然不能直接南下，周琪既用魔族攻城，定然料到他们要迁都，而南方伏击也是首选。周胤跨坐踏雪上，看着长长的队伍从他面前经过，而他向都阳的方向俯瞰，城门紧闭。只能看见一排排黑点，燕几也在那些蚂蚁般的人群里。 周琳罄骑马过来，朝踏雪抽了一鞭子，马登的跑起来，不管周胤怎么扭头，都阳都看不见了。 午阳高悬，黑色的瀑布从山头倾泄而下，与一滩墨湖交织，厮杀声震天撼地。 “列阵！” 墨湖成碗，把瀑布装进了碗里，旌旗在场中搅动，寒甲凛冽，在天光中熠熠生辉，两边城墙上几万片拼接而成的镜子与铁甲相辉映，乍似一团金色天雷撞入场中。被冲的四分五裂的铁甲兵又渐渐聚拢。正午之阳虽不是火，却也堪堪能让这些魔族难受。 投石器纷纷被搬上城楼，燕几凭着记忆挤出几丝火焰，在裹了油的石头上烧了一圈，再直接投入场中。中间果然被炸出一圈空地。 但这也只是一时之计，燕几的灵力根本不足以支撑他杀光所有魔族。况且，他们的伤亡实在太大了，一万甲士，竟然已经只剩了一般，防御薄弱不堪，可城中百姓和周胤他们还没走远。 唯有死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5章 乱世起 黑影从远山之上倾轧而下，奔流不息，这批魔族军队比燕几想象地要多。可他却比之前放心了不少，周琪有胆截断两万士兵，突袭皇城，定然有完全准备，但直奔都阳反而暴露了这只军队的弱点——他只有这么多魔族士兵，没有更多能直接扫荡殷周的力量。只要他们能拦住这支魔族军队便可，等到城中百姓平安，他们还能杀出一条生路。 一万人的血把城角都染红了，魔族皮糙肉厚，连刀斧都难以砍进去，而他们仅仅用尖牙利齿便能把人撕成碎片。随着太阳逐渐升高，镜子反射的光也越来越亮，午时和未时之间是魔族战力最弱的时候，燕几命人把兵部仓中所剩不多的火|药搬出来装在罐子里，泼出去火和酒，紧接着把罐子朝场中心抛下去，烈烈火海在半空中爆开，火和光完完全全对魔族形成了压制。 此时看起来他们竟在慢慢反攻，但燕几知道这种状况不会长久，城中只有能支撑三天的粮食，和一天的火|药。一旦他们退回城中，沿线十里必会被敌方占领，能把魔军困在这一小片的时间微乎其微。 城墙之前宛如一幅棋盘，白子殆尽，黑子笼罩，气眼虽有却是必死，临行前先皇曾任命他云麾将军一职，千叮万嘱如是：“守住我殷周血脉，你可能做到！” “臣定当不辱使命。”他也如此答。 江山难持，有心以死殉国，却怕身死无用。 阳光渐向西斜，部下上城墙来报，“将军，准备好了。” 燕几神情一松，转身对下方厮杀的军士发号施令：“众将士听令，开城门！” 不过两个时辰，只剩下几千人，然而命令下达，无人怠慢，城门轰然大开。冲杀的魔军不费吹灰之力便闯进了城中。却不想他们刚刚进城，城门立刻紧闭。铁水从城楼上蜿蜒而下将城门牢牢封闭。城外三千将士将城池牢牢围住，撞车直接堵在城门之前。 一支箭带着微不足道的火苗落在了房顶上，从这一点起，浓浓的黑烟缭绕住整座城。所有的房舍屋瓦被熊熊火焰裹挟。这些火并不是普通的火，燕几用自己懂得不多的修炼法决倾注了所有的灵力，便让这场燃城之火猛烈而决绝。 朱雀真火铺天盖地地朝魔族涌去，吞天噬地无所不及，黑色的身影在金色的火焰中扭曲，焦糊的气味伴着令人胆颤的嘶吼爬上城墙，城门被魔族敲得摇摇欲坠。燕几紧紧盯着下方的战况，眼睛被烟熏得红肿，手却一刻也没有放开利刃。 眼见着火势变弱，下方逐渐清晰，燕几再不犹豫，“冲！杀一人者赏银千两，杀三人者封百户，五人千户，十人万户！” 喊杀声慷慨激昂，仅仅一千人从城墙飞跃而下，城门已被封死，他们无路可退，唯有战至最后一刻。燕几跳下城楼，用剑顺手挑过还在燃烧的木石，朝面前三个魔族一起砸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6章 乱世起 火灼烧着那些怪物的皮囊，发出滋滋的声音，利刃划开皮肉，血渐在他的脸上，燕几眨了眨眼睛，意识中还有一丝空余地想到，原来魔族的血也是热的。他已经数不清面前有多少魔族士兵，也不知道在他走过的漫长的几步中有多少魔族士兵倒在他的剑下，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可是手却在克制不住地颤抖，身体负荷过重，已经渐渐无法听从意识地指挥，可他丝毫没有退缩，除了杀，无路可退，直到剑卷刃，血流成河，无人生还，战终焉将魂。 星悬阔野，黑夜笼罩大地，城内从厮杀震天变得悄无声息。周琪在远山的黑林中看着这一切，恨恨地骂了两句，“一群废物，亏他们还是魔族。” 安世荣在他身后悠悠地说道：“你的那点家当也就请得起几个下等魔族，比上次弄出来的魃还不如，既然不舍得下血本，怎能怪别人办事不利？燕几也算是人中龙凤，你这么说，也不知在折煞谁。” 周琪压着怒气剜了他一眼，“国师别忘了自己到底帮着谁，怎么净替他说话！” “我当然是帮你，我要是不帮你，你早死了，你真以为你斗得过他？” 一口气猛地冲上周琪胸口，差点让他没喘过气来，可他到底不敢对安世荣说什么狠话。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我就招了这么点人，竟然被他困死在城里，周胤他们一旦到达西北有了倚仗，我们就不好进攻了。” 安世荣甩了甩衣袖，一字而出：“撤。” 周琪茫然，急问道：“还有三千人守在城外，我们为什么不一举歼灭？” 安世荣却没有回答周琪，他一向有自己的打算，何况他只是来凡间玩一场游戏，也只有周琪才会认为自己是真心实意地帮他夺江山，实在有些可笑。 没有等到答案，周琪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仍跟在安世荣后面喋喋不休，“当年你辅佐我父皇也隐瞒了他许多实情，甚至害他差点杀了周胤，那现在对我呢，你又是怎么想的。” “你可以不听我的，不过，”安世荣轻笑了一声，“你现在要是敢进城，我敢保证你有去无回。” 周琪很是不信：“燕几只怕被魔族砍得连渣都不剩了，城外兵力还不足我们的一半。” “你以为他死了吗？” “他怎么可能没死！” 安世荣不再理他了，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周琪在原地徘徊再三，终究决定放弃追击。 凹凸不平的剑刃穿透最后一个敌人的身体，燕几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最终用剑撑住身体，他身上满是血，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血黏着睫毛让他睁不开眼，他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一把脸，透过朦胧的烟雾放眼望去，除了灰烬和残骸，没有一个人站着，只有他还站着，但或许过不了多久，他也会倒下。 为了对付这些魔族，他抽调了所有灵气，若是菩真子在场，一定能发现他的经脉都显出了裂痕。四肢百骸充斥着被撕扯的痛，一点也不比他被灌下毒药那日的少。 燕几撑着残破的身躯一步一步爬上城楼，城外还围着三千将士，等他发号施令。他将剑高举过头顶，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城内魔族全灭，回营！” 夜幕之下渺小的身影筋疲力尽地倒下，从城楼抛入了人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7章 乱世起 周琪领着一小股军队在都阳附近的山上游走，探子一波又一波地回来，一会说燕几从城中出来了，一会报道这三千士兵一齐向西北与周胤的人马汇合，周琪渐渐听厌了，他无数次地想派兵追上去，却一直被安世荣阻止。 “穷寇莫追。” “莫追莫追，你就是想让他逃过这一难！” 安世荣轻声笑笑，“是又如何。”毕竟难得有人让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这样的人很有趣，而偏偏燕几也傻得可笑，他倒是想看看这样的人，还能怎样傻下去，“让人活着受苦，不是比死了安息更有趣吗？我自然有办法折磨他们，为什么你总是那么着急，要知道，太过沉迷局中，最终只会变成一颗棋子。” 周琪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我早已是棋子，你又何必拿这种话来搪塞我，还是说，你觉得这样可以让我对你还抱有一些希望？” 安世荣不置可否，他淡淡地呡了口茶，说出来的话也淡淡的，却刺得人生疼：“即使我不说这些话，你不也离不开我吗？天下人皆知二皇子慕美人，从你看我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对我有什么意思，不是吗？”他歪了歪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周琪攥起拳头，只想狠狠地朝这张充满讽刺的脸上揍下去，可他明明这样想着，却下不了手，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心中那残存的一点希望。只是，安世荣说的何尝不是实话，他不是什么忠贞之人，却偏偏舍不得放手，怎叫人不发笑，不鄙夷。 世上有些事是没有道理的，就像机会唾手可得，他满心欢喜，最终还是因为安世荣一句话停下了追击。多情终为无情恼，可笑。 天上的星斗悄然变幻，言彧的琴声戛然而止，他抬头看向无垠星河，仿佛看尽了这一世结局。飞鹰抖索翅膀落在他的琴案，口吐人言：“三阳皆破，水火颠倒，殷周将毕，计数年内魔族开关，血染山河，浮尸万里，大人有何吩咐。” “上一次魔族血洗人界，还是一千年前……”人类的战争残酷，却还有人要这场战争更残酷，就算他以身祭天，也不能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言彧闭眼沉思片刻，最终把他思虑已久的办法定下：“广发布告，召集四海之内所有能者，传授修真一道。明日灵州大阵开启，请各位领主前来助阵。” “是，大人。” 灰色的鹰羽钻进夜色，言彧沉痛地叹息，他终究迈出了这一步，哪怕他当初那么坚持让燕几不要参与尘世的事，可到头来，还是他违背了自己对自己的承诺，人之生死虚无缥缈，但愿他这一举能有一个好的开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8章 乱世起 再往前去就是久邙山，翻过久邙山才是真正的冰雪之地，即使中原盛夏，此地也如寒冬。周胤命令队伍在山前停下临时扎营，再吩咐两个小卒换了衣服去附近村庄探查。 周琳罄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把揽进了账内。 “姑母有何指教？” “现如今你已是统帅，不可再执着私情，无论担心也好，恐惧也罢，都不能影响你的判断。” 周胤点点头，仍不甘心地问：“您不担心吗？他一个人在后面，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周琳罄沉默良久，神色黯淡缓缓道：“自从我与燕郎去战场的那日，我就知道这一日迟早要到来，古来征战几人回，我们如是，子孙后代亦如是。” 周胤怔了怔，不禁抓住了周琳罄的袖子，“他不会有事的，姑母你别乱说。” 周琳罄拍拍他的手，见他眼中一片惶然，又将他搂入自己的臂弯轻轻地拍他的背。她很想安慰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无论何时做好最坏的打算才不枉他这一身责任，时也命也，他们所能做的，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没有温度的光穿过他的眼皮，寒霜与岩浆同时在他身体里翻滚，燕几努力睁眼，眼皮却像被缝起来了一样怎么都扯不开。冰与火的交替让他的意识处于模糊与清醒之间，茫茫白雾间渐渐显出一些陌生又熟悉的画面。 燕几感觉自己的魂魄仿佛脱离了身体，遨游在九天之外，翻滚浓云中金红光乍现，我定定地看着那团光，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似乎并不是普通的光，他走近了些，金红光团猝不及防地变成了一个成年男子。他的头发仿佛是火化成的，中间却夹杂着金丝，衣服同样通红，这样颜色他从未在人的身上见过，唯一有印象的似乎是一只鸟。 “何人？”燕几听见自己这样问道，声音堪比九幽寒潭，冷冽无情，这绝不是他的声音。 那人的眼睛乍得迸出光来，嘴角牵起夸张的笑，似乎面前的人很让他高兴，“吾乃樊曦，荼蘼仙座下大弟子。敢问神仙可是……？” 燕几看着樊曦嘴唇在动，却听不见那几个字的声音，他走近了些，盯着那双泛着金光的眼睛看得入神。 樊曦的嘴唇仍在翕张，仿佛说着人间的咒语一般。燕几张了张嘴，明明是想问他在说什么，却不由自主地说道：“正是，尔辈何事叨扰？” “思慕君甚久，望同归。” “大胆，凡人粗鄙，心有瑕疵，岂敢冒犯吾。” 樊曦的脸色变了变，露出一抹苦笑，说了一句让燕几云里雾里的话：“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都是这样看我的。” 而‘他’没有接话，身体忽而一震，燕几感觉自己疼得都快扭曲了，但是这个身躯却依然冷静，他往下看了看，一把火红的锥子穿透了他的身体，他只是雕塑般站在那，也没有血流下来。樊曦的手伸了过来似乎揽住了他的腰，又似乎什么都没抓到。 疼痛逐渐变得可以忍受，面前的火红色也变得模糊起来，燕几猛地睁开眼，看见了高耸入云的山川，腹部确实很痛，身体一点劲也提不起来，他缓缓抽了口气，梦境一下子变得遥远，什么都记不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9章 乱世起 “将军，您终于醒了。”粗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燕几一时难以辨别是谁，只能有气无力地回应一声权当作答。 “您已经昏迷七天了，我们就快到久邙山，派出去的探子回来说见到殿下的人在附近。” 燕几努力捋清事情，不解地问：“七天，加上我们在城里的时间，殿下应该已经走了八天了，他们又有快马，怎么会才到久邙山？” “这，属下不知。” 燕几烦恼地叹了口气，也不知这决定是谁做的，但愿不是周胤为了等他才让大部队停下。 旁边的人之前是定远将军的副将，名叫张随，行军老练，燕几昏迷的这段时间就是他带领参与队伍行进，据他描述，附近有许多周琪的伏兵，他把队伍化整为零避开了许多伏击，还得到了不少消息。 “这几天有消息陆续从灵州传来，听说灵州共主广发布告召集天下有志之士成立灵州十五部，似乎是要让天下的凡人都踏上修真一途。” “灵州？”燕几想起来还有个老熟人在灵州，不知道菩真子有什么消息能给他，“灵州何时出了个共主，此人什么来历？” “也就大半个月前的事，至于来历……属下无能，未能查出。” 燕几摇摇头，本就是突然蹦出来的人，不知也无措，既然天下之人皆能修炼，那他是否……菩真子那个老顽头死活不愿意教他，这次也是个机会。 周胤趴在山上朝他们的来路遥望，周琳罄满怀心事地半蹲在他身边，几次想出言劝阻还是把话吞了回去。那天他才跟周胤说完，周胤便让其余人先走，自己则和一众亲兵留了下来，既然周胤心意已决她再多劝说也是无用功。 一趴一动不动趴着的少年突然抬起头，眼睛倏地睁大了，“姑母……你看，那是不是张副将？” 周琳罄顺着他指的位置看去，就见一个汉子戴着斗笠赶着马车，仅仅露出一半的脸，也不知周胤是如何从中看出那是定远将军的副将。 周胤其实也并不确定，只是觉得一个人赶着一辆马车甚是奇怪，再加上他理事的日子见过此人几面便记下了，或许在平时他并不会注意这样一个人，然而一想到燕几可能在车里，五官也变得敏锐起来。他翻滚着跑下山，差点把自己摔伤，手上被石头磨出血丝都没有停下。一直冲到山间营地，扯了一顶草帽就蹿进山口边的树丛里。 马车停下来，张副将向天吹了一长两短三声哨子，周胤的心跳得飞快，这正是他和那些探子约定好的暗号，他跳出草丛，把张随都吓了一跳，人还没看清，便见着灰色的影子钻进了马车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0章 乱世起 钻进车帘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周胤吓得不敢动作，看燕几身上缠满了绷带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轻手轻脚地爬到燕几手边，看见他腹部的伤口还汨汨渗血，竟掉下两个泪来。 燕几自然是睡着的，脸色也是纸一样苍白，头发杂草一样散开着，周胤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明明在他的记忆里，这人总是清风霁月。张副将把马车赶进树丛里才钻进来，“殿下，将军重伤，恐怕无法和你们一块动身了。” “无妨，我已经让大臣们先走了，我留下了等他养伤。” “殿下！您这说的是什么胡话！” 周胤紧紧抓着燕几的手，垂着眼也不知如何作答。 “我们虽然在都阳挡了二皇子的追兵一阵，但他们神出鬼没，谁也不知道会什么时候追上来。你留在这里，无疑是自投罗网，将军和我们几千名将士用血堆出来的机会，难道要被浪费掉吗？” “我……”周胤知道，若不是一开始自己的决策失误，他们今日也不至于如此匆忙，要是燕几责怪他打他骂他，他也认了，可是燕几没有，他不仅不责怪他，还要用命来换他离开，难道他就真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小时候过的是苦日子，或许比不上平常人家苦，但也知道这世上没什么人愿意掏心掏肺地对他好，他可不想把好不容易盼来的一个人就这么丢掉，他舍不得，“我们已经伪装成普通百姓藏在附近的村子里，你们也就近扎营，要过久邙山我们这点粮草也是不够的，总得再准备准备吧？” “可说不定到时候就有人堵在久邙山口，我们的队伍恐怕难过去。” “若是真过不去，我们就不过去，直接下西南。” 张随总算再找不到理由反对，直接放了哨子到山里，他们的队伍是分散走的，只要在附近看到信号就会过来。 燕几重伤不方便移动，周胤让人搬了水生了火，就近搭了个干净的小帐篷把人放进去。他轻轻扯开一点衣襟，却发现布已经和伤口黏在一起，医士小心翼翼剪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把伤口附近的衣物处理完。周胤在一旁不声不响地盯着，指甲差点把手掌抓破。 也许是疼痛太过，燕几在睡梦中也会皱起眉头，周胤只能学着微荷哄他的调子在燕几耳边哼唱。 黑暗总是容易引来梦境，燕几又做梦了，仍是一望无际的云雾，上方点缀着数不清的星辰，火红的身影站在他面前，那眉眼之间总让他觉得十分像一个人。 可这次，樊曦没有别的动作，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轻轻哼着他不熟悉的调子，燕几的记忆变得有些混乱，明明他的人生只有二十几年，却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为他唱歌。 那个人总是笑着看他，眼睛里有一种在凡间名为爱慕的东西，那个人叫他…… 燕几骤然蜷缩起来，周胤狠狠瞪了医士一眼，赶紧帮燕几撑着后背。带血的木头碎片总算被取了出来，医士也大松一口气，“将军现在应该没有大碍了，我再开几幅调养的方子，一会让人抓了药给您送过来。” 燕几茫然地转了转眼珠，幽幽问道：“你怎么还没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1章 乱世起 周胤听他这么问脸色立刻垮下来，“当然是为了等你，谁叫你这么久都没追上来。” 燕几看他这样颇为头疼，他们用血肉堆出来的胜利难道要被如此糟蹋吗，这要是他的手下他就直接骂过去了，偏偏周胤骂不得，他也舍不得骂，“你知不知道，周琪的兵力离我们很近，你要是再不走，等到久邙山大雪封山，我们就只能绕远路，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我知道，但我不能丢下你不管，我早派人一路做标记让镇北侯来接我们，你放心，我们一定会与镇北侯汇合，到时候再南下我们就能掌握半壁江山。” 燕几却皱起眉头，一下子拽着周胤的领子把他拉近了，“难道殿下就只要半壁江山？” 周胤怔了怔，摇了摇头，“我都要。” 燕几盯着他看了一会，总算放开了手，语气也软了些，“我知道殿下为我好，但总要以大局为重，何况我不是说过，只要我不想死，还没人能让我死。” “这么些年你哪次不跟我念叨这个，我又不是聋子，怎么可能记不住，”周胤的语气沉了下来，“我也不是三岁小孩，总不能你说什么我做什么，这件事我说了算。” 燕几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这孩子竟不知不觉地变得伶牙俐齿起来，连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燕几醒来之后精神并不好，周胤也不多打搅他，打了盆水替他擦拭污血。尽管两人都没说话，尽管周胤的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燕几还是感觉很不自在。 周胤把被子掀开一角，把他的胳膊抽出来，燕几浑身一激灵，顾不得疼，又把胳膊缩了回去。 “冷？” “不是……” 周胤无言地替他捻好被角，掉了一盅热茶驱散帐篷里的血腥味。他忽而想起一些事情，“我记得六岁那年，我还没看见你的样子，只记得自己有个救命恩人，你说，那时候你为什么要来救我啊？” 突然的问话转移了燕几的注意力，他渐渐回想起许多年前的冬天，真要说起来，确实是太子让他帮个忙，可是细细追究，也不完全如此，或许是因为从小被父母捧在掌心，又经常见天下百姓苦难，才尤为他们怜惜，“我要说因为可怜，你会不会觉得有点假惺惺的？” “怎么会呢？世上可是有许多人说着可怜别人，却不肯伸出一点援手，那才是假惺惺。就像在常山院时你常给我讲《星泽神史》，里面的神不也是这样，一边怜悯着世人，一边又冷眼看着战争摧毁大好河山和黎明百姓，哪怕生灵涂炭他也不过一句世人可悲，你说他所谓的神力降于天命皇者不过是让世人臣服于他的幌子，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人，怎么会假惺惺？” “话虽这么说，可我除了那次救你，也没帮过别的。” “你有帮过，我在微荷的屋子里看见了你给她写的条子。” 燕几恍然，想起似乎是有这么回事，“殿下记性可真好。” “没办法，有人总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我要是也不记得了，那有些承诺就永远不可能实现。” “……殿下是在怪我。” 周胤摇了摇头，想了想，又点头说道：“只要你能好起来我就不怪你了。” “只不过一点皮外伤而已，不至于如此紧张。” “皮外伤也会疼的。” “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伤在所难免。” 可周胤不想让他被无眼的刀剑所伤，“那以后，我也可以上战场吗？” 燕几略微惊讶地看着他，“殿下这是何意？” “你……将士们都在前方杀敌，我不想做个缩头乌龟。”他还想自己能挡在前面，只要一想到也有人需要他保护在身后，变能无所畏惧。 可燕几永远也不可能答应他这一点，“这根本不是缩头乌龟的问题，周胤，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周胤讷讷收了话，他知道燕几一向不喜欢他这些想法。 几千人分成几拨在久邙山附近扎营，燕几的伤养了三天陆陆续续地有了好转，就连腹部最深的伤口也长出了新的皮肉。就这么几天的时间，山上的气温却像经历了一场轮回，绿色还未褪去，天空中竟不声不响地飘落了几片六瓣花，燕几被地上的寒气刺得惊醒，掀开小窗一看，便见远处白茫茫一片，心顿时慌了起来，他捂着伤口滚到帐篷边，正碰见周胤回来。周胤赶忙把他扶好，“怎么了？有事慢慢说。” “殿下，这雪下得比我们预料的早，大雪马上就要封山了，我们恐怕没法过去了。或许你带快马和骑兵还能冲出山谷，现在就离开吧。” 周胤的神色很凝重，却没有太多意外，燕几看了一眼就明白周胤早就知道这事了。 “大雪封山，我们也可以在附近扎营。” 燕几愣了，一时竟无法理解这句话，“殿下你在说什么啊？周琪的追兵马上就要追上来了，你竟然要在这里驻扎？” 周胤有些慌乱，“我们有兵，有三四千人呢，说不定能撑过雪期。” “你，你到底在犹豫什么，你说要我养伤，我也答应了，三天过去，你们早该走了近千里了，现在我好的差不多了，你现在走还有什么不放心！” 周胤看他又急又气的样子，心里憋得实在难受，他真想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他也确实这么做了，“我都说了我留下是为你，可是现在！可是现在，你走不了，我也不想走，反正附近的村子、县里也没人认识我们，我为什么不能等你伤好了再走，难道非要让你留在这里打探敌情我一个人提心吊胆地逃跑吗！你总是让我走让我走，可我根本不想走！” 帐篷里余下他的低吼，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燕几眨了眨眼，问他：“那是不是只要我走，你就走？” 周胤的声音颤颤的，他小声说：“不准走。” 燕几把衣摆上的布撕下来一条缠在肚子上，勒得紧紧的，他一把把周胤拽起来，推到附近拴着的马上，拽着这匹马的缰绳又咬着牙翻上另一匹马。 “张随！” “属下在。” “通知各部，快马行进，带齐干粮和柴火准备出发。” “是。” 周胤还不服输，“雪都开始下了，现在进山不是找死是什么！燕几你给我下来！” “这雪要下三天才会封山，我们快马行军，能赶在雪完全覆盖前出山。” “你还受着伤呢，这样你会病死的，你给我下来！我走，我走还不行吗！我们绕远路一起走！” “我们只有四千人，还有一半是伤兵，他们把通往西北的路都堵着了，殿下这几天的情报难道是白看了吗？我们的粮草和人手根本撑不了那么远的路，别说等各州府兵驰援，光是这四面环山的地形他们就能把我们耗死。”当初他们选择此地作为突破口进发西北，就是看中此地易守难攻，而且一旦他们退出久邙山，周琪的军队就很难突破山口。只是没想到，今日，这里，他们要破釜沉舟。 败兵难维，就算周胤如何正统，在天下人看来也不过是没骨气东躲西藏的天潢贵胄，每一顿几乎没有什么好食，这样的情况下穿过雪山有多难，周胤可以想象，但他也知道，燕几说的话一定会做到，所以他不怕自己穿不过久邙山，但他怕燕几撑不住，怕他累了病了甚至是死了。 也许所有人都会觉得他为了一个人失去夺回江山的大好机会太不值，可是燕几对他来说很重要，比所谓的江山要重要，比殷之正统更重要。他就是个又自私又懦弱的孬种，他宁愿永远当个孬种！ 燕几看他死活不愿上来，更是气急，马鞭猛地一挥，把空气打得啪啪响，周胤吓得抬头看他，见他拿马鞭指着自己冷冷说道：“殿下，上马。” 周胤仿佛被这眼神和语气冻到了骨子里，身体都颤抖起来。 燕几仍然说：“殿下，上马。” 战马喷着响鼻从他们身旁路过，周胤深深地看着他，最终接过他手中的缰绳，把自己挂在马背上。队伍很快集结完毕，大家套着厚厚的袄子朝山里去。周胤走在最前面，燕几和周琳罄并排在后。他们走得很沉默，偌大的山谷里只有他们踩在雪上的吱呀声。 越往里走空气越冷，连呼出来的水汽都能凝结成冰，周胤好几次回头看燕几，想问他冷不冷，但看他直挺挺地坐在马背上又把话默默吞了回去。 日落月升，山中的已经只剩下雪反射出的光，派出去的探子已经找到了可以驻扎的空地，人和马都拖着疲惫的脚步往高地上走，好在他们手脚利索，很快把营地扎好，周胤下马便站在燕几身边准备扶他下来，然而燕几半天没有动静，周胤奇怪地拽了拽他的袖子，整个人一下子从马上掉下来，一声不吭地栽进雪地里，周胤吓蒙了，抱着燕几赶紧喊人。 等把人抬进屋子里，周胤看着那乌青的唇色，吓得手脚冒冷汗，医士猛灌了几口姜汤，拿了好几个炉子在床边围着，那脸色才渐渐有好转。周胤吓得上气不接下气，旁边的将士身怕他也病了，也要找人给他把脉，他脑子里乱哄哄的，摆了摆手一屁股在毯子上坐下。 周琳罄看他魂不守舍的样，让无关的人都出去，让周胤一个人静静。 外面飞雪连天，也就帐篷里的炉火有些暖意，周胤抱着他双目无神地盯着炉火自言自语。 “是我错了，我该听你的，要是早点走，你也不用受这样的苦。我不是故意闹脾气的，我真的很担心，很害怕，你在都阳守了多少天，我在山上望了多少天，我就怕你也没了，周鉴走了，采璇也离开了，迟虎和丝竹都在西南，只有你陪着我还能和我说说话。你要我听话，我听便是了，只要你好好的，你说什么我都照做。”周胤神神叨叨地念着这些话，从小在宫里长大的人还没有这样六神无主的时候，无论什么都要一忍再忍，谋定而后动，可人心是肉长的，所思，所忧，所惑，所虑，哪一个不压在他心头，终于要把他压垮了，可他偏偏不能垮，因为还有人寄希望于他。 帐篷里的炉火燃了一波又一波，周胤撑着胀胀的脑袋一点也不松懈地添火，本来这些事也不需要他做的，可他偏偏要自己做。以前在常山院的时候，冬天没有这么冷，但一开门，穿堂风能卷起一身鸡皮疙瘩，松针上的雪就被吹进屋子里，更添了几分冷意，往往这种时候燕几就给他们添上一盆火，四个人一起围在炉子边取暖。尽管背上有些冷，可是记忆是暖的，心里也是暖的。 周胤的人生才走了没多长，可这短短十几年里，最让他怀念的，还是常山院的松，草场的马，菜地里的木雕，和守在他身边的人。 炉火燃至天明，帐篷外又响起繁忙的脚步声，它们有的急促杂乱，有的整齐划一，周胤撑着脑袋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周琳罄拍了下他，周胤立刻坐直，茫然地看她。 “殿下去休息吧，我来守着。” “我不困。” “眼底都青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周胤刚一张嘴就打了个哈欠，他转头看燕几的脸色已经好多了，才放心地起身离开，刚一掀开帐篷，“啪”地一声掉进雪地里，睡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2章 乱世起 “他们进山了，一切如你所料。”周琪越来越看不懂身边人在想什么，发生的事情已经逐渐超出来了他的掌控，“他们如果抓紧时间，足够穿过久邙山，到那时就变成我们前后夹击，还是不追吗？” 安世荣轻笑一声负手而立，他冷眼看着眼前的山河仿佛在看一副棋盘，可他既不是棋盘上的黑白子，也不是棋盘两端的棋手。 “追不追又有什么关系呢？” “若是不追，我岂不是很危险？” 安世荣摇了摇头，问他：“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才不会输吗？” “聪明的人？” “错了，是局外人。”或者，也不仅仅是局外人，更是布局人，以天下为盘，以山河为引，有人以为自己赢了，有人以为自己输了，却不知自己一步步落入早已定下的，输赢已定，命运难解，唯有他于众生之上看得清。无论是周琪还是周胤，没有谁能逃出这个局，安世荣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可惜他也不过是这局中局的棋子，不仅他是，樊曦也是。 周琪略解其意，却不敢深究，仿佛有种直觉告诉他不要细想这个问题。 安世荣问他：“你还能招几次魔兵？” “这……”周琪有些犹豫，上次他用安世荣教他的方法招魔，足足消耗掉他手上三分之一的兵力，可要是人死完了，魔兵又不禁打，瞿狄也不是吃素的，非要把他架空了不可，他的语气软了些：“国师既有无边法力，何不借我些许？” 安世荣瞥了他一眼，“这借兵就像做生意，都是两物相换，我是能借兵不错，可你拿什么还我？” 周琪被噎地说不出话，若是一个月以前，他还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可如今他不敢再说出这等让人忍俊不禁的话。 “罢了，谅你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你找几个久邙山下的村民，让他们替你捎封信去山里的雪狼寨，条件丰厚点自然有人替你办事。”安世荣给他指了条明路，周琪心里有些犯嘀咕，久邙山里有土匪不假，可周胤他们足足有四千人，就算减去伤员也有两千人，雪狼寨也未必是对手，可他不敢多话，立刻着人去办。 信是安世荣亲自写的，不消片刻便送走了。 灵州，阵枢。 言彧将三百六十道符压在阵中，将从阵心涌出来的灵气与魔气一分为二，此间灵气更盛而魔气渐弱，十五领主各司其职，牢牢撑住十五条灵脉防止它们被魔气浸染。众人列阵完毕，鬓角皆白，连言彧也有些禁不住这样的消耗。 有司见他稍作休息，立刻上报：“殷三皇子已逃至久邙山，国师仍与二皇子在山外伏击。” 言彧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如今安世荣不肯罢手，他也无暇去管人界皇族的争端了，他只算得出燕几是变数，可一切都还是未知。言彧微微叹了一口气，起身宣布道：“鬼界将开，吾与诸位歃血为盟，凡吾等在一日，则鬼界一日不倒，一日不衰！” “谨遵共主号令！” 用鬼界夹在阵枢中心来吸收人界的怨气，防止怨气流入魔界使之壮大，又可联系因果，再以民间传说为雏形，便可使人界更替不断。此界一出，便有万鬼进入，而其中各职便由几位大能分|身担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3章 乱世起 久邙山里天寒地冻，周胤闻着一股猛烈的酒气醒了过来，帐外静悄悄的只有风雪夹杂刮过旌旗和绳子的声音，他盯着白花花的帐篷顶陡然坐了起来，匆匆忙忙把袄子往身上一裹就冲了出去。 外面正刮着砂砾似的大雪，打得人脸生疼，几个铁甲士兵站在营前一动不动，仿佛一座座冰雕。有人见他出来，自然少不了上前问候，周胤却无暇回答他们的话，挑开帘子钻了进去。燕几果然还睡着，脸色还泛着不太正常的红，恰好碰见张随端水进来，忙问他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说有好转吗？现在怎么还昏迷不醒？” “这，医士说可能是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了，将军伤又没好全，所以才扛不住。不过只是有些高热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还不算大事！”周胤抢了他手里的水盆坐到燕几床边，用毛巾沾了雪水盖在燕几头上，手被冻得通红，张随站在这也不是，出去也不是，周胤仁慈地发了话让他出去，张随才放心。 周胤替他敷完额头，见他又冷得发抖，便脱掉外套只穿一件单衣钻进被子抱着他。只隔着一层衣服，周胤就能感受到他身上滚烫，仿佛从沸水里捞出来一般，体温这么高却冻得发抖，周胤没办法又给他全身擦了一遍，再抱着他让他发汗。 如此来来回回十几次，总算把燕几的体温降下来。 周胤有些疲惫地蜷缩在燕几身边，心里却有种难以言喻的轻松，尽管身边的人身上还有浓重的草药味，尽管房间里热得他满头大汗，但仅仅是感受到身边温暖的气息便觉得很满足，他甚至无法描述这种心里，也不知是依赖还是喜欢，又或者两种都有。 他悄悄地把燕几地胳膊抱在自己怀里，腿也搭到燕几腿上，迷迷糊糊满足地睡过去。 燕几做了个噩梦，梦见有只奇形怪状的东西缠绕着他，使不上劲也挣脱不开，黏黏糊糊的把他热出了一身汗。他难受地醒过来，床边还是温热的，好像有人刚刚离开。也不知谁给他暖的被窝，燕几纠结了一会，算来算去除了周琳罄好像也没别人了，但是他娘自他及冠始连同处一室都很少了，更别说给他暖被窝了，燕几思来想去，突然有个很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难道是周胤？”他自顾自嘀咕了一句，又有些不敢相信地摇摇头，想了半天又摩挲起了下巴，要真是周胤，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4章 乱世起 周胤把一盆子血水泼出去，再用雪搓搓手才算完，他脸上挂着笑，很难不让人知道他心里有多高兴。周琳罄中午时掀帘子进去看了一次，现在又在一旁看了半天，还是在他回去的路上拦住他。周胤愣了愣，收敛了笑容问：“姑母何事寻我？” “盆子放下，跟我过来。” 周胤见她面色不虞也没二话，放了盆子老老实实地跟她走过去，只是心里有些犯嘀咕。 周琳罄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心里有些话着实不知道如何开口。她打量周胤半晌，这好歹也是她看着长了五六年的孩子，何况自己以前忙于打仗也没好生照顾过，心里总有些亏欠，周胤的目光还是清澈的，她只希望事情不要是她想的那样。 “殿下今天一直在燕几那里？” “是。” “刚才的衣服……” “他伤口裂开了，有血染上了，我帮他换下来洗洗。” “这……恐怕有些不合礼数，何况这种事怎么能让你亲自做。” 周胤猛地一怔，立刻听出她话里有话，但也没往别的方面去想，有些牵强地解释道：“现在军中艰苦，不过是洗件衣服而已，哪里要分什么王侯将相？” 周琳罄心里说着也没见你给别人洗衣暖床的，有些事仅仅是从眼神里就能看出来，行为举止也不过是表象而已，女人的直觉在某些时候总是格外灵敏，她已经感受到那股不对劲了，嘴上越是着急：“虽是这么说，但，这毕竟还是有些不同，说句不中听的话，自古以来，贵族之间此等风尚不为少见，可终归不是正道，最后位高权重者必然一身清白，那污言秽语自然是朝着另一人去的，只希望殿下三思。” 要是说得这么明白周胤还不懂，他岂不是傻子，可他既不敢说自己有那个意思，也不敢对天发誓他一点别的心思也没有。他笑得也有些勉强，“姑母多虑了，他是当兄长一样敬重的人，怎么会有别的心思，燕家待我如亲子，这么些年，无论政局如何变化始终待我如一，我不过是心存感念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话尽于此，周琳罄也不可多说，：“但愿殿下不忘初心，莫要折煞了他。” “自然。”周胤回应的是真心的，无论他心里怎么想，折煞这二字都不在他考虑范围呢。 燕几朝门口喊了两声，问张随他昏迷期间谁进来过，答案除了医士、周琳罄和周胤，果然没有别人。 “那，有谁呆在里面没出来？” “殿下说你怕冷，帮你就跟你睡一块差不多四个时辰。” 燕几让他下去，摸着一边床铺若有所思，衣服一看就是被换过了，小时候光屁股和发小在溪水里打架倒也没什么不妥，可现在他都这么大了，竟然还让周胤帮他换衣服，一想到就忍不住脸热，就算要向周胤道谢好像也开不了口。 说曹操曹操到，周胤端着盆子和叠好的衣服进来，燕几看着他把衣服架在火上烘干，又让人把晚饭准备上，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怎么说着明明是他的帐子，周胤却比在自家寝宫里还随意。 周胤见他盯着自己，笑着问他：“干嘛这样看我。” “殿下，你不会真给我换衣服了吧？” “是啊，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看不得？” 这叫他怎么回答？这难道是看得看不得的问题吗？燕几叹了一声，没法追究下去，“进山前冲你发火是我不对，你还不计前嫌照顾我，末将真是感激不尽，可这种事让别人来就好，你年纪比我小好几岁，还让你劳心劳力的，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周胤听了半天，没等到下文，不甘心地问他：“你就想说这个？” “啊？殿下还想让我说什么？” 周胤把气憋回肚子里，他突然觉得周琳罄的担心很多余，就算他有那份心，也有个不开窍的难会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5章 乱世起 周胤也就打蛇随棍上，好似完全不曾有和周琳罄的那番对话，以自己怕冷为名非要和燕几挤一张床。傍晚吃饭的时候周琳罄也进到燕几的帐篷里来，她扫视着两个孩子，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燕几完全没意识到她和周胤之间的奇怪气氛，他只是觉得这两人之间似乎有了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可他并不想深究，周琳罄也好，周胤也好，他不信他们会害自己，自然也不觉得有些秘密一定要知道。 今天吃的是羊肉汤煮面，周胤吃得满头大汗，端着碗默默地笑起来，燕几问他笑什么，他说：“还记得二六年冬天吗，我十一岁的生日你也带我去喝羊肉汤，其实那是我第一次尝到这种味道，后来你每年回来也带我去，你不在的时候我自己也喜欢去，一转眼就过了四年。我还以为今年是吃不到了，没想到还有最后一顿。” “说什么丧气话呢，等出了久邙山，到了西北想吃多少吃多少，西北的羊不比京城的差。” 周胤沉思片刻，喃喃道：“也不知道店老板他们还在不在。” “都说年老爱思旧，殿下还是个少年人，怎么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燕几虽如此说着，可他如何能不想过去的事，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思悠悠，恨悠悠，可有些愁，等不到时间去想，只怕稍微花这么一点时间去想，就要添更多的愁，更多的恨。 山中的天气变化多端，夜半三更，天空又飘起了鹅毛大雪，燕几坐在榻上通过一方小窗往外看，那雪落不到帐篷上便为炉子里的暖气融化了。 也不知是不是常年在北方的缘故，他的记忆里总是充满了风霜雨雪，无论是明媚的春光还是热烈的夏日，在回忆都是昙花一现。雨雪包裹着记忆的房间，却飘不进熊熊燃烧的炉火，之前的二十年，不曾像最近半年以来让他感到天寒地冻。 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有谁对他说过一句话：“世上有两种人不怕冷，一种是冻得麻木的人，一种是永远处于温暖之中的人。但有种人会特别怕冷，那是从温暖中出来，陡然触碰寒冷的人。” 北国萧瑟的秋冬，把一切晕染地格外漫长，有时候他坐在廊下，看雪悄无声息翩然落下，竟会觉得有一辈子那么长，所有人都还在，明溪山庄还开着梅花，采璇会弹琴，周鉴会吹笛子，周胤会枕着他的腿睡觉，府上总有来信问他回不回家，傍晚路过城墙脚下，羊肉汤店的老板还没打烊，他们帮老板夫妻送一车菜，再在店里吃上一锅，等到全身冒汗了，才骑着一黑一白两匹马并肩走在回常山院的路上，雪会落满他们的肩头和发顶，连睫毛都沾上雪，他有时候看不清路，但一点也不担心，乌啼自然会送他回去，即使雪下得再大，寒冷也进不去他心里的那盆火。 时光匆匆，蜿蜒如河，一去不回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6章 久邙山 周胤抖了一身雪钻进被窝里，看他有些出神地想着什么也没去打扰，枕着胳膊躺下来，倒是燕几先开口跟他说话了，“殿下，明天我们就要启程了。” “是啊，雪已经下得大起来了，羊也杀完了。” “你想没想过以后还回来？” 周胤沉思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其实回不回来并不重要，立国之本不在一城，而在民心，等我们统一四海之后，在哪建都不可呢？” 燕几笑笑，陪着他躺下来，“殿下是真的长大了，懂得也越来越多，我看我呀，以后就只能做个戍边将军，替你好好守着国界。” 周胤心里跳得厉害，幽幽道：“可我不想你去守边疆。” “那是为何？” 君在庙堂高处，臣在大漠边关，山高水远，遥遥不相见，周胤怕一回头，只剩自己一个人。他用沉默来回答。 燕几轻轻叹息，“殿下你知道一个将士最好的归宿在何处吗？不是高官厚禄，也不是放逐山水，是死在敌人的刀下，马革裹尸埋骨青山。古往今来多少乱臣贼子不曾为忠良，当时的忠是真心，后来的反亦是真心，到最后英雄变奸佞，忠良成草寇，功成身退者寥寥无几，我只希望自己将来不会有这么一天。” 周胤听着忍不住皱眉，不虞地驳斥道：“这仗才刚刚开始，你便想着功成身退的事，是否为时过早？再者，我不是古人君王，你也不是古人臣子，怎么能和那些人相提并论？”周胤耳听着燕几又想说什么，跳下床把灯熄了，一把钻进被窝里闷闷喊道：“睡觉！” 营地里一班接着一班地巡逻，几个山包后面有个黑影缩进去。 银落爪眼睛亮亮的，压着声音也听得出他的兴奋，“大哥，他们伤员有一半呢，剩下的人满打满算也就是我们的三倍，我们的小宝贝们肯定能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传说雪狼寨是上古先民逃到此处所建立，由于他们能通狼语而不能讲人语被世人视为异类，千百年来栖息在此，素来与世无争，这次要不是周琪许诺能让他们融入到百姓中，他们也不愿接下这一票。 金留尾是雪狼寨的当家，也算上了点年纪，心里不像这些小孩这么看重这群人的东西，说实在话，他心里还有些犹豫。 银落爪知道他大哥性子温吞，不由得再添一把火：“大哥，我们都在这呆了近千年了，难道我们要一直呆下去吗！外面换了多少朝代，没有一个愿意帮我们，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了难道我们就要这样错过吗？” 金留尾舔舔嘴唇，并不作答，银落爪说的情况他何尝不清楚，这些年猎场越来越靠近他们寨子，他们这些人和狼能吃到的东西越来越少，甚至他们的雪狼伙伴都被人拿去做了地毯和野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们若不争，只能是绝路一条。 可他也怕，怕争不到一条出路，反而送了近千个兄弟姐妹上死路。 他靠着山坡左思右想，手上颤抖片刻，横下心来，“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7章 久邙山 三更半夜月上中天，外面窸窸窣窣的似乎有什么声音，燕几睡眠浅，又是在战场上历练过的，一听到动静立刻把被子掀开，铠甲往身上一套就冲了出去。外面竟然已经乱成一团，四周冰火交融，火把冰化成了雾，视线一片模糊。燕几眼疾手快抓了个小兵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雪狼寨的人偷袭！” 燕几赶紧把他松了，回去一把把周胤拉起来，赶紧带着他出了营帐。 他们边跑边说，周胤问他怎么回事，说实在话燕几自己也有点懵，雪狼寨和外人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突然偷袭他们？燕几大概猜到有人从中作梗，要是没人挑拨，这群人不过几百人马，也不敢进犯他们两千精兵。 果不其然这次袭击虽然突然，但他们的防御足够严密，并没有什么损失，燕几四处巡查了一番，确定没有缺漏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可他还是觉得不安，这觉也睡不成了，叫将士们连夜起床拔营。 又要星月兼程，周胤和燕几站在一块看这些疲惫不堪地将士们，他们心里何尝不知道这些时日的紧张，可前有虎后有狼一点也不能懈怠。燕几让一队骑兵先去查探，一刻钟后便有人回来禀报，说前方冰雪反射之势与前些天记载不同，应该是有人挖了壕沟，而前方左右两边又有高地，易守难攻而且会让他们陷入被动。 燕几瞥了一眼周胤，要是这个即将登基的皇子不在，他肯定带着人直接翻山伏击了，可他怕周胤吃不了这种苦，要知道越往上走越危险，要是运气稍微不好，很可能当场死亡。周胤看出他有些犹豫，直言道：“你不必管我，若是被他们困在这里才是大危险。” 借着夜色的掩盖，他们悄悄摸上了一边的高点，两个高点之间是一片峡谷，燕几看到对面确实有黑点时隐时现，便着三百人成半包围趋势向对方靠近。 然而雪狼寨的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们，趴在对面一动不动。 燕几正纳闷着呢，眼看着三百人就要包抄，雪狼寨的人突然开始动了，无数绿色光点从四周山坡上冒出来，空灵地长啸在月光下仿佛神圣的号角。 他们一时间竟数不清有多少匹雪狼在他们四周，即使它们步伐轻盈，大地仍为之震动。他们像羚羊奔过草原一般从连绵的山坡上俯冲下来，燕几心有余悸地看着在下方峡谷中的人，若是他们刚才不往上走，这会就算没被撕成碎片也被踩成肉泥了。 银落爪恨恨地唾了一声，“他们运气也太好了吧，那个地方我们攻不上去，这下还打草惊蛇，白费了。” 金留尾往后缩了缩，朝他的族人摆摆手示意撤退，“我们本来只用拖住他们，国师说了这次风雪会早来，只要他们走不出这里我们就能去领赏了，别跟他们正面冲突。” 银落爪再不甘心也只能收声，他们都不是能知天命的人，可那劳什子国师可不一样，大哥似乎很畏惧那个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8章 久邙山 众人在山间守了半个时辰，却不见狼群减少，燕几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按秘书监的说法，今日无大风，无雪，可他们在半山腰的背风处渐渐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那些狼群的攻势似乎也因为这种寒冷而变得畏畏缩缩。可每次燕几看着它们退后，准备组织所有人离开此处，那些狼又像突然被激怒了一样冲上来。他们手上还拿着些火器，身上也穿着盔甲，但一移动便很难保持完整，局面僵持起来，似乎有某种东西正等待着他们。 银落爪在远处张望，焦急地来回踱步，“大哥，你真信那劳什子国师？” 金留尾不耐地瞪他一眼，“少说两句，国师要是没点本事，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他要是真有本事，为什么不将这些人直接杀了？非要我们冲在前面，我们的兄弟都死了几百只了，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金留尾看着远方俞渐迷蒙的天色喃喃道：“就快了。” 周胤大概是军中最没事做的一个，士兵们像铁桶一样把他围得严严实实，他拿着一把剑和一根火把站在中间观察四方。大概也是因为他最无事可做，才能明显地感受到气氛的变化，他看向天边，瞳孔似乎都缩了缩，他靠到燕几身边低声说：“你看那边。” 燕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心里大叫不好，立刻发令让所有人包围成弓形阵下山，即使这样损失巨大他也顾不得许多了，他一边下山一边把秘书监叫来，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秘书监们很惶恐，他们都是多年勘测气象的学究，如今竟犯了这等大错，此地人生地不熟，他们的作用举足轻重，一旦出现重大事故那是要杀头的，燕几看他们吓得都不敢说话，还得忍着气安慰他们：“各位不必紧张，我知道各位都是能人，这天气有异，你们如实禀报，此事必不会再追究。” “这这这，我们也不知道啊，这风雪来得太古怪了，一般降雪前山上总有云的，可这一片刚刚还万里无云，我们都没看见云飘过来突然天就暗了，气温也冷得不像话，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将军你可要明察啊！” “知道了，下去吧。” 燕几眉头紧锁，他现在恨不得大发一场脾气，把这背后藏着的人揪出来打一顿，可不仅做不到，而且现在做了还毫无用处。 几千铁甲踏在雪地上，把雪踩得嘎吱作响，弓形队一路向前，然而狼群这次并没有阻挡他们，它们似乎惧怕着什么纷纷如潮水般退去，整体行进了几百米，那些狼就退到了山后方，渐渐地只能看见一排黑点。将士们换了阵型，又变成一个铁桶走在狭长的山道上。 他们小心地移动着，渐渐地似乎能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乎是某种脆弱的东西碎裂开，而地底又传来沉闷的鼓声。燕几心里一跳，回头看去，那几乎与地面垂直的山坡上有雪白的粉落下来，然后一个眨眼间，巨大的雪面分割成许多块，像砂糖散于水一般轰然落下。 “雪崩了！大家快逃！”秘书监见多识广，吓得三魂七魄都丢了，几个人撒丫子就跑，这样的天灾，再多人也挡不住，更别说他们还有一半是伤员，燕几想都不用多想，抓起周胤和周琳罄就往旁边高地跑。 可是人能跑多快，雪花冲下来的速度比他们更快，快到几个呼吸间，便能感受到身后刺骨冰冷，追命似地向人扫来。 雪裹着石块和冰块重重地撞向他们，燕几的视线一下子黑了，口鼻中似乎都塞满了雪，可他紧紧地抓住手中的两个手腕，一丝都不敢放下。 漫山的雪淹没了一切，大地的鼓声在苍茫的白雾中渐弱，安世荣于千里星空上俯视着这场绝望与恐惧相伴的追逐，轻轻眨了眨眼睛，抬头向更高处飞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9章 久邙山 九重天，天上天，千万年不变。白云烈日，无垠星辰，空荡荡没有一丝人烟。此时天未亮，云雾便在黑与白之间飘荡，火红的人端坐在黑白交界，好似一团火撕裂长空，于是有了明与暗。 安世荣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后，那人并未转头，只是轻声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你是天帝，应该无所不知，而不是每天坐在这无所事事。” 樊曦没有回答他，因为没听见，也不想听。 安世荣大概早习惯了他这幅态度，毫无起伏地说道：“事情自然是不会错的，不过我借了风雪之势，不日会有雷劫。” 樊曦难得动了下脑袋，他微微侧头，只是仍旧看不清他的脸，“你本不该借，天劫自己受着吧。” 安世荣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是这种态度，并不生气，仍是淡淡道：“只是上来告知你一声，此次天劫过后，我不会再回来，倘若日后相见，也不必相认。”樊曦没有回应，似乎并不关心他是否离开或是回来，安世荣转身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某件事情，问道：“你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吗？”他问得很小心，似乎怕触碰到某根禁忌的弦，樊曦简单一字道：“无。” “我在下界看到了一个人，很像他。” “世上没有人会像他。” 安世荣默默叹息，或许这是他们都有的倔强。 久邙山风雪突袭于常人眼中是天灾，可灵州的诸位都骇然无比，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这是人祸。虽说他们之前都是隐居的高人，但高人到底是人，更何况他们还入了灵州，发生如此大事不可能置之不理，言彧和众领主正在无衍洞议事，正吵得沸沸扬扬，却不料属下突然禀报有个自称月皛的人求见，他怔了怔，立刻暂停议事，出去一看，安世荣确已在厅堂等他。 “你怎么来了？”言彧还记得几个月前他们就一分道扬镳，虽未约定不再相见，却也没想到这么快会再见。 安世荣看向他，淡淡道：“我动用了风雪之力，要受雷劫。” 言彧哑然，案犯自投罗网他本应当高兴的，可他却说不出话来，“那你……” “樊曦，不收我。”他的好师父收的两位师兄，一个是朱雀真体，一个是先天功，唯有他是天道之下一粟，因为体质特殊，他总是格外不受天道待见，若是改变人力之所能及之事还好说，可动了他不该动的东西，只会在天雷下魂飞魄散，言彧若不救，他只能等死。人之无奈，何其可悲，纵使是飞升一界的强者也有求人救命的时候。 言彧已听出他话中真意，却变得手足无措，他本该将妄动天地之力的人绳之以法，可面对安世荣他始终有些歉疚，他干巴巴地开口：“你做了这种事，就不该到灵州来。” 安世荣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言彧沉思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谁叫你是我师弟呢。” 安世荣的嘴角翘了翘，很快放下去。 “不过，以后不准再到樊曦那去。” 安世荣垂下眼帘，冷冷道：“我不会再回去，但也不会在灵州。” “那你今日只是为了找我挡雷劫？” 安世荣点点头，言彧的心凉了一半，“如此……也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0章 久邙山 言彧并没有问安世荣为何要这么做，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理由，只是他必须给灵州的众人一个交代，安世荣也不为难他，“等雷劫过后，我还有一事要做，待事情办完，我自去镇守两界裂口。” “裂口危险，而且……” 安世荣轻笑一声，“你无非是不信我罢了。” “我有时候是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几百年的岁月最终是殊途陌路，言彧也常常想自己是否有些事做得太过。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雪崩过后山中所有活物都被掩盖在白雪之下。朦胧中燕几总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又觉得自己没有死，可见死或者不死都失去了意义。可每当他觉得窒息和寒冷的时候，身体里似乎又有把火帮他把雪水都蒸了个干净，死比不死还难受。 他恍惚想起菩真子曾告诉他，修炼到通体境的人身体要比一般人强悍得多，虽然那时修炼者的说法，可他是个异类，纵使他从未像那些世外高人一样修炼过，体内照样有充足的灵气，而且境界会不断提升。意识逐渐清明，燕几寻思着这些话，想试试能不能穿过雪层，然而自从喝过毒酒后体内的灵气再没法聚集，更别说用出来，燕几有些丧气，他就算真像菩真子说的那样又有什么用，还是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了。 燕几在雪中趴了好长一会，又开始动起来，用手一点点地扒开面前的雪，从一根手指的宽度，渐渐扩大到一个人的宽度，手指都被冻得通红，都感受不到痛和冷。他看不前前方有什么，只能凭着感觉向上挖，他也不知道自己挖了多久，一刻钟还是一个时辰或者是一天。不知疲倦，不知饥饱，像一滴水不断地去砸石头。 燕几的手磨出了血，可他没法停下，在他们被淹没的时候，燕几记得有个人松开了他的手推了他一把，而他摔出去的位置似乎有个岩洞。他不记得是周琳罄还是周胤了，不管是谁当时为了救他将他推了出去，那个人定然与他分散了，雪崩之下恐怕是性命垂危。他谁都不想失去，谁都不敢失去。 地面上的碎石弹跳了两下，白色的雪球被顶了上来，一直红白夹杂的手从地下举起，哗地一声，黑色的脑袋钻了出来。燕几眯了眯眼，总算看清了四周的状况，这里果然是个空洞，几乎快被雪填满了，外面是黑夜，零星的月光洒在洞口。他的头盔已经丢了，头发杂草一般散乱着，五官下面挂着血丝，他趴在地上猛咳了几声，翻滚着把自己挪到地面上。 他挖了四个时辰，没有吃东西，只嚼着身边的雪，凭着一股意念撑到现在，力气已经耗尽了。他仰躺在地上看着上方凸凹不平的岩石，眼皮沉重得仿佛千斤巨石。 他几乎要睡着了，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1章 久邙山 声音隔着雪，并不清晰，倒像是将死之人发出的，燕几却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翻身爬起来，顺着声音一路找去，一片黑暗中看见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那是皇子们特有的串在衣服上的玉珠，燕几猛地把它抓过来看了没两下就丢到一边去，然后像狗一样刨地，刨了半晌总算把一只手刨出来，他看着姑娘似的手，激动地鼻涕眼泪都掉下来，他把四周扒开一大圈，总算看见人头露出来，周胤的脸埋在雪地里，但似乎跟他有相似的状况，那些雪并没有让他窒息。 燕几摸着他的脖颈处尚温，身体也有起伏，忙不迭把他翻了个身让他斜靠在坡地上。他简单地检查了一番，发现周胤并没有受皮外伤，他又捏着周胤的脸轻轻摇了摇，周胤还是没醒来。他看着天色越来越亮，也快到太阳东升的时间，他还想着去找周琳罄，就把腰带解下来缠在周胤身上，拖着他爬出了洞。 洞口在群山包围中，燕几举目眺望，不见人影，除了嶙峋的山只剩下凋敝的草木，星辰或许有方向，却即将被白昼吞没。燕几把周胤背在背上，茫然到不知该往何处走，他本想着就算大部分死的死伤的伤也总有一两个还活着，可他一眼过去看不见人，也望不到边，他们仿佛被遗弃在这里。 他背着周胤背着启明星行走，一步一步地踏在雪里，脚印有深有浅，不过多久就被风给填平。 直到东方大亮，燕几才走到一处背风地，他靠着石壁滑下来，十分困难地喘着气，眼睛都变得有些模糊，他的头发混着雪包裹着他的脸，已经狼狈地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太阳到头顶的时候四周的风才算小了些，燕几半睡半醒了一个多时辰，每次都让人觉得他就要撑不下去了，可他还是醒了过来。他麻木地扶着山石行走，背上的人猛地在他耳边呼出一口热气，他吓得一激灵，半晌才意识到某种信号，眼睛缓缓睁大。 “燕……烛棂。” “我在。” 周胤咳了两声，蹙着眉看着四周光景，“我们这是在哪？” “不知道。” “其余的人呢？” “不知道。” “你还好吗？” 燕几不说话，背着他继续向前。 “把我放下来，我能走。” 燕几想了想，还是把他放了下来，周胤一下没站稳栽进雪地里，又赶在燕几扶他前站起来，他跟在燕几身边无神地走着，也许是太冷了，忍不住开始哆哆嗦嗦地说话，“我都以为我要死了，好像听见有人在叫我，胸口一下子暖了起来，当时是不是你在叫我？” “不是。” “可是我胸口很暖，那里放了你给我的珠子，我总该谢谢你。” “……” “我们一定会走出去的对吧？咳咳。”雪撞进了他的喉咙，周胤狠狠呛了一下。 “别说话。” 周胤不说了，他本来也不是多话的人，但他还是忍不住轻声叫他：“烛棂……”他很少这样叫燕几，以前目中无人的时候总喜欢直呼其名，到后来他们说话的时间少了，他更少能见着燕几，也就没怎么叫过，燕几的印象里，周胤每次放软了声音这样叫他，总是带着些许无奈和请求。 燕几的脚步缓缓停下来，他侧过身半蹲下来与周胤平视，手牢牢按着周胤的肩膀，那迷茫的目光里终于透出太阳般耀眼的坚定，“殿下，我会带你出去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2章 久邙山 有些人仅仅是说出一句话就足够让人信服，周胤知道他从不会骗自己，也如此义无反顾地相信他。 他们手牵着手在深山巨谷中蹒跚前行，高处不胜寒，在高山上是无所谓四季的，穷冬烈风经年不变，他们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只能根据太阳的方向调整前进方向，周胤在路上一句话都没说，他知道燕几心里装着许多人的安危。 大雪没过了腰，太阳被隐在厚厚的云层中，也不知何时才会下山，燕几实在走不动了，他们没吃没喝，只能靠地上的雪充饥，他摸着石壁缓慢地行走，周胤僵硬地歪了歪头，觉得他好像有些不对劲。 燕几摸到一处凹进去的石壁，带着周胤钻了进去，身体稍微回暖了些，周胤看着他紧闭着眼不断咳嗽，怕他冷，就紧紧抱着他，把他的头埋进自己颈项间。燕几却挣脱出来，抓着周胤的手，有些惆怅地说道：“殿下，我看不见了。” 周胤心里一惊，凑过去看他的眼角，果然全红了，燕几一直带着他走，他只是迷迷糊糊地跟着，却不想会有这样的结果，他跑出去抓了把干净地雪帮他把眼睛四周的泪擦掉，又从腰带上撕了一片带子给燕几围上。 这里既没有火，也没有食物，周胤看着他木楞地坐在那，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要不是有那颗红色珠子，他们早就死了，可是这样活着，也生不如死。他真害怕燕几以后都看不见了，那双眼睛总是明亮清澈的，灵动得宛如一汪湖水，他不想这样的眼睛变得一点光彩都没有，可他现在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他甚至不能帮燕几减轻痛苦，他只能把燕几包裹在他并不宽敞的怀里。 他盯着凸凹不平的石壁愣愣地想着，如果燕几真的瞎了，那他便做他的眼睛。 天色渐渐暗下来，周胤喃喃道：“太阳下山了，星星出来了。” 燕几问他：“看得见北斗七星吗？” “看得见。” “那就背着勺柄的方向走。” 周胤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按照他说的方向走，他说：“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出了久邙山找到村子，就能把你的眼睛治好。” 燕几愣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3章 久邙山 “公主殿下，我们现在怎么办？” 周琳罄看着在山坡上散乱的人，心里纵使有万般焦急也得按捺下去，这场雪崩把几千人的队伍砸得四分五裂，伤员更是没活下来几个，这样一看人就更少了，张随也断了一条胳膊，周琳罄再三考虑，让张随带着大部分人先行出山，再带一队身体完好的士兵前去搜寻。 张随心里担忧，但周琳罄坚持自己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女子，便领了一百人带上干粮往回走，因为死了很多人，食物反倒多出了许多。张随无法，只能带着剩下的人出山。 自从那日雪崩之后，久邙山似乎恢复了平静，在风雪不大的情况下沿着最短的路线走，出山只用三天。 而先行出山的朝臣也并不安稳，一出久邙山，许多人都开始有了小心思，其中心思最重的莫过于李家，在周琪还没败落之前，李家也是周琪的支持者，并且一度想靠太后的关系支持周琪，可惜太后一向不问政事，三年前太后薨，他们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如今群龙无首他们的心思又活泛了起来。 就在他们刚出久邙山，周胤还未进久邙山不久又接到了周琪的密信，声称他们要在久邙山里动手，李建章拿着那封信思量许久，李蒙太眼睛贼溜溜地一转，说道：“父亲，久邙山地势险要，自我们出城以来也没带多少物资，三皇子他们想快速穿过久邙山定要轻装简行，一旦受到伏击必然元气大伤，成王此意只需要我们加把火，我们偷偷摸摸地做，没人会知道！” 李建章还是有些犹豫，纵使下面一些官员不敢说什么，但林羡鱼和方垚这两个老狐狸可是混迹官场多年，又相互照拂，他想做点什么，总得避开这两人的耳目。 李蒙太一向看燕家不顺眼，哪怕周琪和他们立场不和都愿意多看燕几两眼而对他置之不理，他心中早有怨气，顿时狠下心来，“父亲若是信得过我，便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做。” 李建章多看了他这个儿子几眼，知子莫若父，他怎能不知李蒙太对燕家心存怨怼，就怕这事交给他去做会做得太过，可他只有这一个嫡子，此时不多历练历练以后难当大任。李建章思来想去，还是把这事交给了李蒙太去做了，李蒙太走之前他再三嘱咐，除掉三皇子，留着周琳罄，周琳罄好歹是长公主，要是死了，周琪的位置还难得到承认。 李蒙太答应地十分爽快，重兵把守之下依旧和周琪的人搭上线溜了出去，林羡鱼问起来的时候李建章叫个侍卫装病在床，又拖慢了两天的行程。 李蒙太一路星月兼程抵达久邙山口，正赶上张随带人出来，他吓得皮都紧了，畏首畏尾地带着人伏在附近的山坡上，他那双贼溜溜的眼睛看着张随带人路过山底，怎么都没看见周琳罄周胤和燕几，心里满是疑惑，脑子一转，假装自己是来接应的人，慌慌张张地从另一边跑到了张随面前。 张随紧张地让队伍停下，听他说是来接应他们的，奇怪地问道：“殿下说让你们在三里外接应，你们怎么到了山口？” “丞相这不是看你们这么多天还没出来，心里着急嘛，便让我领着一小队人马来接应，看你们出来也就放心了，只是……怎么不见公主和殿下他们？” 张随打量了他一番，觉得有些问题，又实在看不出些什么，毕竟他带着这么点人进去也实在不能做什么，便说了句有真有假的话，“公主他们在后面，你若是要接应便往后方去。” 奈何张随有些战场上的谋略，却不知宦海深沉，李蒙太一听便觉得其中有问题，心想还不是简单的问题，毕竟张随也是在迟虎身边南征北战过的，怎么可能放下公主和皇子不管，除非是下了死命令，或者出了什么大事不得不先保存大部分实力。 李蒙太腆着脸应声，带着人进山寻找周琳罄的踪影。 周琳罄带人在山中搜寻许久都未见踪影，她几乎要放弃了，要不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可能已经带着队伍撤出久邙山。入夜十分，周琳罄坐在帐篷里，看着外面的月亮是圆的，就好像一面镜子照着她的心里。 这么多年来，她既是母亲，又是国公夫人，更是一国公主，可最终，她先是一国公主，再是国公夫人，最后才能当一个母亲。无论是燕鸿晖还是她，都算不上合格的父母，他们总是把国事放在家事之前，而家事总是以太累为由，很少去管，燕几两岁的时候燕霞出生了，那时候燕鸿晖去边关视察，而那时她又因与周文茂在国师的事上意见不合，被紧闭在皇宫长达半个月，家里就剩下两个孩子，燕霞有奶娘照顾，可燕几只能天天呆在房间里自顾自地写字，还要有时间就照顾妹妹。 这天晚上，周琳罄写了三封信，一封给燕几，一封给燕霞，还有一封给燕鸿晖，并且交给自己的副将，叫他务必保存好，“若是我死了，这三封信你一定要交到他们手上。” “殿下何出此言！” 周琳罄也不知道，她总是有些不好的预感，或者人在临死前都有这种预感。她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就已经开始害怕了。 久邙山的夜很吵也很静，吵的是风，静的是除了风就没别的声音。 李蒙太带着人走到月亮底下，用周琪给得方法招来一只狼，又把信物放在狼的鼻子底下闻了闻，狼就带着他们往雪狼寨的方向去。 雪狼寨没有灯火，只有一种雪山里特有的萤火虫做灯，他们站在寨门的两边，以整座山为家，李蒙太走到寨前，看他们每个人身穿毛皮，眼冒绿光，还以为见到了妖怪，吓得腿肚子都在抖，可是一想到周琪的吩咐，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雪狼寨的欢迎是狼嚎声组成的，他们显然事先收到了消息，把李蒙太视为座上宾。 李蒙太忐忑地坐在次上方的位置，听大当家和二当家吩咐，雪狼寨的人不通人语，只能通过书信交流，金留尾并不十分会写字，就让银落爪传递消息。 按照安世荣的说法，并没有让他们把周琳罄和周胤杀掉，只说让把他们抓起来做人质，毕竟屠戮亲族被天下人知道，那是要指着脊梁骨骂的，周琪虽不怕这些，但若真想做皇帝，他还是得有所顾忌，更重要的是燕鸿晖还在与瓦朗作战，拿住这几个人，也可以让燕鸿晖为他所用。 金留尾既然是头领，自然要顾及族人的安危，因此也没有动杀心，然而他用嘴说着，银落爪写出来的东西却不完全是他说的。银落爪实在太想出去了，他不想再呆在这除了雪还是雪的地方，外面那么大，为什么只有他们被困在这里？他想着，若是给那劳什子国师提三个头去，一定是立了大功，而他不会说人语，面前这个人就是最好的拉拢对象。 李蒙太看着纸上的字都觉得心惊，父亲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千万不要动周琳罄，甚至不要动燕几，可银落爪分明是要将他们置于死地。 他心里忧喜掺半，忧的是这事暴露出去他恐怕要掉脑袋，喜的是这事若是成了，周琪当了皇帝他可是功臣。最终贪念战胜了恐惧，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今夜就伏击。 金留尾没想到自己的弟弟这么轻易做了决定，当他看到族人整兵出发时才悔之晚矣，银落爪对他说：“大哥，你别怪我，你怎么不看看出征的族人们，他们有一个不愿意吗？难道我们别外面的人要卑贱，活该呆在这样的地方吗？我们想出去了，大哥，你要是不愿意走，我带着族人们走。” 金留尾绝望地看着银落爪，痛苦地说：“二弟，你还记得一百年前祭司的话吗，‘出山必遭大难’。” “大哥，我才不信什么天命，命都是靠争的，命都是用来束缚那些逆来顺受的人的，我不想一辈子呆在山里，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这件事我做定了！” 夜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周琳罄用剑挑熄了一盏灯，在黑暗中徘徊。外面突然又响起了喊杀声，她掀开帐子看见山坡上布满了绿眼睛，心道又是雪狼寨的人来了，不过雪狼寨因为不通人语，少有工具，倒是不怎么值得忌惮，这些狼虽然勇猛，但在弓箭面前不堪一击，她很快排兵布阵，将四周牢牢围住，狼群便趴在山上不敢寸进。 周琳罄举起火把站在哨岗上眺望四周，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从高台上落下，胸口的疼痛迟迟而来，她瞪着眼睛看向伸手不见五指的天空，火把掉在她身边，被冰雪淹没。 燕几陡然惊醒，周胤见他浑身发抖紧紧抱着他，像哄小孩一样拍他的背，他感觉肩膀上湿了一大片，把燕几的脸抬起来一看，紧闭的眼睛下两行热泪滑过覆满霜的脸，他听见燕几喃喃道：“我梦见娘不在了……” 周胤摇摇头，轻声说：“不会的，姑母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4章 久邙山 燕几的眼前是消散不开的黑暗，也不知白天黑夜。 周胤把石头磨成薄片，在雪地里抓了几只雪兔，又用衣服里所剩不多的打火石把枯木点燃，那些山崖上的枯木也是周胤折的，以前总是为了超过燕几而学的东西总算没白费。燕几的眼睛一直没好，周胤每天都帮他把头发梳好，帮他把脸擦干净。他们走了五天，还没有走出这片大山，燕几一点一点啃着兔肉，很难得显出一些文静和脆弱，周胤边吃边看他，想摸摸他的头发，又觉得有些冒犯而收了回来。 然而眼睛看不见的人感官格外敏感，燕几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看见你头发上有片叶子，想帮你摘下来。” 燕几歪了歪头，睫毛盖在眼睑上，轻声说：“摘吧。” 周胤蜻蜓点水般在他发上停留了一瞬，“掉了。” “嗯。”自从梦见周琳罄死后，燕几的精神一蹶不振，吃都吃不进去，周胤怎么劝都没办法，身上更没二两肉了，今天也是如此，吃了个兔腿后又木楞地坐在那。 周胤靠近了点，帮他洗洗手，又帮他盖上外袍，“你要是不好好吃饭怎么走出去？出去了我们才能确认公主怎么样了，好吗？” “殿下，对不起。” “说什么傻话，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怪你，要不是我太心急……”要不是他太心急，也不至于留下这么大的破绽，让周琪带着魔兵趁虚而入，如果他听了燕几的话，他们也不会到现在这种地步。 燕几拍了拍他的肩，也没再说什么。 今日燕几睡得格外久些，因此醒来时已是晚上，他的眼前有了朦胧的光，心里一跳，便爬出洞口向远处看去。大如斗的月亮下矗立着一座城，城里冒着幽幽的光，城墙有些模糊，只能看见里面的建筑高大壮阔，全然不似盖在雪山中，倒像是明晃晃的陷阱。然而人总是在绝望中抱有一丝希望，哪怕知道是陷阱也忍不住踏进去。 燕几看见周胤趴在地上睡得正香，就想办法把几根粗木头绑成不太平坦的架子把周胤放上去，用腰带拖着周胤，一步步往远方的城池走去。 茫茫雪山中一条深不见底的黑色河水从高处倾泄而下，燕几拖着周胤站在河岸边，血浸染出的花朵铺在白色的雪地上，仿佛火一直烧到城门下。 燕几拖着周胤沿着河一直走，看见有人撑船从山中来，那些人和外面的人无异，他心中的不安稍微被抚平了些，他朝船家招了招手，包裹在蓑衣斗笠下的人并没有看他，船上的人对他视若无睹。 燕几等了半天没等到船，便又拖着周胤继续走。 这座城远看宏伟无比，到了城门底下竟觉得鬼气森森，大门是敞开的，燕几踌躇着往里面望，鳞次栉比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还有阵阵酒香，一切与他熟悉的一切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天空上飘着黑色的云，城里有一股莫名的冷意，似乎没有不妥。 城门前的守卫站得笔直，并不看他，燕几把周胤背起来，费劲地走进城。城里与他所想大有不同，里面并不如看起来得那么热闹，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出声，燕几看见他们往一个方向走，不自觉地跟着他们一起走，所有人从街道两旁汇聚而来，像溪流一样流向城外。火红的花盛开在两旁，他们捧着河灯，轻飘飘地向前。 燕几和背着周胤与他们格格不入，他们仿佛是落入冥界的凡人，背负着沉重的苦楚。 燕几抓住一个问道：“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那人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公主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5章 久邙山 燕几听见这个名字感到有些恍惚，他们走得不快，但也不很慢，天色一直没有变化，燕几就背着周胤走到了一片坟地前，他放眼望去，从这条河的末端起，漫山遍野的，竖立着大大小小的墓碑，他们有的歪斜，有点笔直，有的已经残破，有的清晰明了。 这里有千百座坟，无声地躺在沉沉的天幕下，燕几不知道他们说的公主坟是哪一座，可冥冥之中似乎有人牵着他往前走。 他走得越来越慢，身体也越来越沉重，山上似乎吹来了风，他的眼睛被刮得生疼，可他还是看见了那座坟前站着的一个人，那个人的背影他再熟悉不过了，从小到大他看了无数次这样的背影，每次看见，都知道这是一场久别。 他想绕到前面去看看，可是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再迈进一步。其他的人从他身边穿过，在坟前放下河灯，灯就顺着坟边的河流流走。燕几脱力地趴在地上，拽住一个人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这里叫公主坟？为什么你们要来祭拜？” 那人看见他的脸，恍然大悟般说道：“这里是灵州共主建立不久的鬼界，我们都是还没消散的亡魂，这个公主生前保家卫国，当年在西北边关的时候我们被马匪屠戮，被迫当了好些年奴隶，要不是她，我们一家老小都没了活路，如今她也来了鬼界，我们自然要欢迎她。”旁边的人七嘴八舌附和着点头。 燕几愣愣地听他说完，喉咙里只剩下不自觉地呜咽。 长长的队伍很快离开，只剩下燕几一个人站在坟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背影，渐渐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他撑着那堵无形的墙，大声喊：“阿娘！”果然有了回应：“吾儿……” “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要替你报仇！” “人有旦夕祸福，世事难料，这几日为娘一直在想，是否因为所谓理想，此生亏欠你们太多，如今也算不得好结局，望你以后凡是尽人事，听天命，莫要太过强求。” 燕几气得猛捶屏障，“这算哪门子听天命！难道就要我看见你在这里吗！” 可这次这个声音没有回答他了，周琳罄转过身来，死灰色的脸上布满血痕，她看着燕几，眼里说出不有多少惆怅。她死后来到此地，要七天方可出去，她在这想了很久，以为自己会想着他们周家的天下，可是想来想去，想得最多的是她的两个孩子。对理想抱有遗憾，对家人则是愧疚，死前遗憾时时都在，死后愧疚却被遗憾更多。她甚至不希望燕几再回去，再步入跟她一样的境地，更不要像曾经的她一样有执念。 可是已死之人是不能说太多的，短短几句已是她最后的交代，燕几终究不属于这里，她朝燕几挥了挥衣袖。 就像许多话本中所说的那样，燕几还没来得及叫她最后一声，就被一阵风刮到了天上，他努力睁着眼往下看，只能看见那座坟越来越小，变成了一个黑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6章 久邙山 王二一早打开客栈就被吓了一跳，两个死人擦着门板倒了下来，他往后猛跳，仔细瞅了几眼后才心有余悸地凑上前去。发现这两人虽然邋遢，但确实还没死，他拿着扫帚挑了挑他们身上的破布，见着他们的面相和衣服就觉得不像普通人，他也不好擅作决断，拿着扫帚杆子戳了半天，总算把其中一个捣醒。 燕几是做着噩梦突然被折腾醒的，醒来时心还跳得很快，嗓子还有些哑，他迷茫地看了看面前，被吓到似的跳起来，在客栈门口晃了一圈，然后才发现门口站着个人，他冲过去掐着王二的肩膀慌张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公主坟呢？” 王二慌张地把他推开，眼神惊恐，仿佛是在看一个傻子：“什么乱七八糟的，这里是永昌镇，哪有什么公主坟！你这人怎么回事，上来就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燕几茫然地看着面前陌生的一切，他知道他们走出雪山了，他的眼睛也好了，好似有人在庇佑他一般，可是他竟然一点欢喜都没有，心里好像被剜下了一块肉，冰凉生疼，他恍惚地站在门口，眼睛里却空无一物。 王二看他像个疯子，忍不住又拿扫帚拍了他两下，忙催促道：“要走赶紧走，别挡着我们做生意。” 燕几捏了捏拳头，一语不发地弯下腰把周胤抗在肩上。他也没什么力气，走路都晃晃悠悠的，更别提扛着个人了，走了几步就跪倒在地，周胤从他背上摔下来哼哼了几声，也没反应。 王二啐了一声，实在拿他们没办法，只好找了个板子把他们拖到后面的柴房去，又怕他们饿死，热了两碗粥放在灶台上。 等到傍晚的时候，王二再去柴房里看，发现人已经不见了，发现锅里的馒头也少了好几个，骂骂咧咧了好半天才出去。 燕几也不知带着周胤走了多久，他不眠不休的，反倒让脑子清醒了许多。又愣愣怔怔走了三天，周胤醒来时看见一片落霞，比桃花更红的颜色烧着了半边天，他看见燕几端端正正地坐在井沿，头发衣服都乱糟糟的，嘴唇也干裂了，明明是大好的年华，却苍老了许多。周胤拽拽他的袖子，故意说：“我饿了。” 燕几眼珠子转了转，把怀里仅剩的两个馒头给他。周胤拿了一个递到他嘴边，哄小孩似的说：“吃吧。”燕几仍是摇头。 周胤无奈地收回手，四下一看，怪道：“这地方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燕几指了一个方向，周胤踌躇着走过去看，巨大的坑里堆满了死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他吓得把馒头捏成了团，跑回来问：“这是怎么回事？” “被瓦朗屠村了。” 周胤一震，不明白自己一醒为什么就发生了这么多他不知道的事。 “……”燕几也不知该怎么说，他一路走来，见了太多这样的事，已经有些麻木，“我们下山后，到了一个永昌镇的地方，我离开的时候，那里还很安定，第二天早上，我看见他们慌张的逃难，听见他们说，瓦朗来了，我没敢带你走大路，绕了好大一圈到这里，村子已经被屠了，瓦朗兵也走了。”他说的很平静，就好像在说一件跟他毫无关系的事一样。周胤握住他的手，却不知该用何表情面对他，一个未来的皇，护不住自己的臣民，也没能护住燕几的理想，他有罪，可没人给他降罪。 “我很抱歉。”他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7章 故土难离 周胤陡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瓦朗不是在大方山附近吗？秦国公不是还守在东北吗？怎么会？” 大概是正戳到燕几的痛处，他烦躁地摇摇头：“我们在山上这几天有很多变数，我母亲……去了，大方山出现了魔兵，我父亲他们不敌，瓦朗突进三百里，我们现在就在久邙山与大方山交界不远，也许找到丞相他们就好啦。” 周胤沉痛地垂下头，其实他虽有愧疚，但别人的死亡始终跟他隔着一层纱一样看不透，但他知道燕几很难过，他想着说点别的话，就问燕几：“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这句之后得到更长久的沉默，燕几在不该看见的时候看见了一座鬼城，看到了他一辈子也不愿意看到的东西，也许那时候他也是要死的人，可是他没有死，除了周琳罄把他送回阳界，不会再有任何解释。他问周胤：“你知道这世上有一座鬼城吗？” 周胤摇头。 “其实在以前，它是不存在的，可是有个人建立了它。” “谁？” “我听他们说，是灵州共主。”燕几说，“我想找到这个人。” “既然是鬼城，那是死人呆的地方，你找他做什么？” “只是想去看一个人。” “姑母吗？” “嗯。” “那我陪你去。” 燕几又摇头，周胤又说：“我怕将来你也不在了，我也可以去看看你。” 燕几定定地看向周胤，他知道，周胤不是在咒他死，他是真的害怕。 雪狼寨上上下下都在欢呼庆祝，除了金留尾。今夜他们要迎接一位重要的客人，一位帮他们改天换地的客人。 安世荣带着周琪到雪狼寨前，见着莹莹光辉夹道相迎，从容地走向雪狼寨的主座，就连周琪也只能勉强和他平起平坐，李蒙太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周琪不免轻视了些。 金留尾诚惶诚恐地站在下方，银落爪的眼里满是兴奋，尽管李蒙太杀了周琳罄，国师也并没有怪罪他们，而是写信来好好褒奖了一番。安世荣看着下方雀跃的学狼族，尽管面无表情，眼神里还是透露出许多嘲讽。按道理说他不能直接对凡人动手，可是他若是对雪狼寨的人出手，天道并不会管他，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雪狼寨的人本就不算凡人罢了。 一番客套过后，安世荣颇有意趣地说道：“诸位与我其实颇有渊源。” 银落爪抢先道：“哦？吾等竟与国师有渊源，可真是荣幸之至。” “一千年前，家师下山济世救民，路遇一群雪狼围着一个昏迷的人，他以为那群雪狼要吃掉那个人，他就对那群雪狼说‘若要食肉，便吃我吧。’没想到那群雪狼呜呜了几声，意思是，这个人在他们还是幼崽的时候救过他们，所以这个人现在打猎受伤了，他们就来保护他。家师念雪狼们有情有义，又开了灵智，便许他们全族化身成人，约定若是能在久邙山修炼千年不出世便可得道成仙。仔细算来，今天正好是你们得到成仙的日子。” 安世荣说完，整个大厅里静静的，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银落爪有些慌张地抓抓头发，颤抖地问道：“那……那我们可以不入世了吗？” 安世荣笑着看向他：“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二当家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岂不是太儿戏了？”他轻声笑了笑，又道：“其实百年前，你们的祭司应当提醒过你们不要出世，可惜啊，这些忠告从来是不会有人听的，还是说这就是天注定，无论是否知道结局，都无可避免，你说是吗？” 银落爪惶然，不敢接话。 “看来无论是人也好，狼也罢，善念可以是一时的，欲望却是永久的，哪怕给了你们再好的东西，你们也不知感激，不懂满足。”安世荣的脸冷下来，他挥挥衣袖，所有站着的雪狼寨人都变成了皮毛雪白的狼，他们不再威风凛凛，只剩下窘迫，“你们配不上这份殊荣，从今往后，雪狼寨再无一人飞升。” 银落爪呜呜地叫着，跑到安世荣身边蹭他的腿，却被安世荣一脚踢开，这一脚可不轻，银落爪吐了一大口血昏了过去，金留尾颤抖地看着这一切，咽了口唾沫呆在一旁不敢动。 安世荣看这里处理得差不多了，带着周琪和李蒙太离开，李蒙太整个人木木的，缩在后面不敢出声，腿上突然一痛，发现头上一撮金毛的狼咬住了他的腿，他还来得及反应，金留尾就把他的衣服角撕了一片下来叼着跑远了。他看着周琪他们走远了，低声骂了句就赶紧跟上。 金留尾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两股颤颤地坐下，好半天才放松下来。 燕几和周胤在荒村讲究了一晚，战争的局势却变化得异常快。第二天一早他们就看见了许多流民经过荒村，拖家带口的十几里的长队，问他们从哪来，他们说从乌木城的方向来，又问他们东北战况如何，他们说一群怪模怪样的人把秦国公的军队围困在关外，瓦朗来势汹汹，就要冲向中原和西北了。 燕几又问：“你们知道云麾军吗？他们到西北了吗？” 那人不耐烦地摆摆手：“什么云麾军？就一群逃兵，听说铁马公主死了，他们逃的逃降的降，再加上好些刺史都在招兵，就没几个剩下，现在成王坐拥半边江山，他们哪里还愿意为朝廷卖命？这不当兵都成了贼，还偷百姓的东西，真是不要脸，听说云麾将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是要护送皇子迁都的，结果跑到一半就没影了，现在连个朝廷都没有，谁给我们安排营地！谁给我们饭吃！” 燕几愣愣地站到一旁，看着一群人骂骂咧咧地从他身边路过。好像一夜之间，所有的东西都崩塌了，他期盼的胜利，追寻的未来，用尽全力的保护，在战乱面前一文不值。好像也没人会记得，他为了让京城的百姓和大臣们先走，与魔军死斗了一天一夜，他的坚持，在别人眼里仿佛是个笑话。 燕几缓缓捂住心口，那里只有麻木的冷，没有尖锐的痛。 再收到噩耗时，又过去了两天，战时什么消息都可以传得不快，但将军的死亡总是传得很快。他和流民一起呆在荒村的马厩里，听外面瓦朗传信官呼喊道：“燕鸿晖已被斩首示众！殷人赶快投降！”就这样重复了很多很多遍，燕几洗红薯的手顿在那，他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宛如一个乞丐，哪还有一点将门弟子的影子，他竟然连报仇的勇气都没了，流亡的日子太匆忙，匆忙到就算一把把刀插在他的心上，也只能眨眼而过，他没有难过的时间，也快丧失了难过的资格。 传信的声音戛然而止，好半天过后，有认踏过他身边的草丛，双手捧着一个圆圆的东西放在他身边，周胤蹲下来把手上的血洗干净，对他说：“我抢了他的剑，砍了他的头，他不会再说话了。我现在只能杀一个，以后会杀的更多，我会让所有百姓都好好活着，成为一个好皇帝，就像你曾经教我那样。” 燕几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教过他什么了，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还是不信命什么的，只能点点头，说：“谢谢。” 他们相互靠着对方的承诺活着，却没人提起曾经的承诺是否一一兑现，因为很多事已经不重要了。只是燕几不知道，周胤还有话没说完。 久邙山，燕几失明的那晚，周胤的手从他发顶掠过，大概是这四五年来，周胤第一次感受到他的脆弱，那时候周胤在想什么呢？好像是一个画面，燕几能静静地躺在他腿上，他能用手穿过他的青丝的画面，就如同在常山院的时候，燕几也会给他梳头一样。老人说，一梳到白首，周胤不知道他能不能跟燕几到白首，但他想成为燕几手中的剑，能劈开所有荆棘。所有承诺，仅仅是为一个人而已。 “别的人都跑了，我们也走吧，应该快到镇北侯的地界了，说不定能碰上丞相他们。” 燕几搓着红薯，眨了眨眼睛，总觉得有什么要落下来，却什么也没落下来。他问周胤：“殿下，听说大臣们都散了，回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总还有人留下，召集旧部，在西北修养一段时间之后南下。” 燕几没再说什么。 据说徐州的大军被烧了粮草，不少平民为了求一口饭吃，连烧焦的粮草也啃，从大方山下北月关到久邙山外已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徐州军没有了统领，兵力迅速下降，但因为燕鸿晖平日里领兵严厉，一时并未出岔子，只是会在东北跟魔军耗上好一会，而瓦朗已经对沿线所有村庄城镇发了布告，要他们交出皇室的人。不仅周胤在里面，周琪也在里面，燕几知道此时他必须做些什么才能缓解这种颓势，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带周胤活着找到丞相他们。 为了防止追兵找到他们，燕几绕小路走了一晚上，在第二天天亮前抵达他们约定汇合的地方。 可惜此地并没有看见官兵驻扎，燕几找了个人问才知道几天前李家就带着人撤走了，燕几奇怪，问为何不是丞相带兵，那人呜呼哀哉了一下，叹道：“丞相为了保护卷宗，被瓦朗人杀了，卷宗也被烧了，现在城外还有痕迹呢。” 燕几忙不迭出城去看，那焦黑的灰烬上一副骨架蜷缩着，与灰烬融为一体。他几乎能看到那日的场景。 瓦朗人蜂拥而至，他们这边的将士丢盔弃甲，年迈的老人拖着不便的身躯努力奋力指挥，却无人听他的号令，他看着记载殷朝五百年的卷宗就要被焚毁，奋不顾身地用身体做成屏障，可他又能做什么？瓦朗人甚至不屑于杀他，嘲笑他，当着他的面把点燃那些脆弱的布帛，他爬上书堆，又哭又笑，大喊道：“烧吧，烧吧！布帛成烬，苍天有眼！” 燕几伏地痛哭，为丞相，为离去的亲人，为这场乱世。 又是一座破庙，又是星泽神的神像，燕几带着周胤走了进去，他看向斑驳的神像，很想问问这个神，为什么五百年前能让殷朝夺天下，五百年后却销声匿迹，是因为不再有信徒，还是因为神之一说本来就是一个谎言。 他走上前去看，竟发现神像下有一本残破的书，他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五百年，殷气数尽，神位重归。”燕几不敢相信地又往后翻，后面竟然无一字，他把这一页撕掉，这一行字又挪到下一页，无论他怎么撕都没尽头，周胤看他眼睛都红了，撕得越来越疯，赶忙把他的手抓住，“别撕了，它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我们不信什么天命预言，好吗？” 燕几把书狠狠地扔到一边，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把地板上的灰稍微扫了扫就躺下来。 半夜雷雨忽至，燕几身上还有旧疾，本以为在雪山上已经冻得麻木，没想到一到雨天依旧疼得厉害，要不是周胤扑在他怀里，胸口的珠子微微发热，他恐怕早已支撑不住，他等了一会，又觉得有些不对，周胤的体温太高了，他用额头一碰，果然是发烧了。可是这荒山野地，外面又下着倾盆大雨，哪里能求医问药？燕几听见他说冷，就把外衣脱了接雨水搭在他头上，再牢牢地抱着周胤给他取暖。 那神像就在他面前，无悲无喜地看着他，书页摊开着，上面的预言在黑暗中幽幽发亮。 燕几以为自己不会再有眼泪了，可是他感觉脸上有些温热的东西，落到唇边，有些咸。他已经失去的够多了，可他害怕连周胤也留不住。倘若这就是天意，为何天意弄人，若这不是天意，为何他尽全力也换不回任何人。 他紧紧地抱着周胤，喃喃道：“周胤，殿下，我的王，你别活得像我一样，成一个笑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8章 故土难离 安世荣缓缓降落在燕几面前的时候，燕几差点以为是幻觉，他紧张地抱着周胤坐在角落里，捏着手中的剑，看安世荣慢慢走近，在他面前蹲下。 安世荣面无表情地打量他半晌，幽幽问道：“后悔吗？” “后悔什么？” “因为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失去了自己所珍视的一切，可是他们并不会对你心存感激，你还没有看到吗？他们不在乎真相，不在乎你曾做过什么，他们甚至鄙夷你，唾弃你，背叛你，你的努力在他们眼里一无所用，你受的苦楚在别人眼里不值一提。” “古往今来，像我这样的人很多，你为什么要问我。” 安世荣看着他的眼睛，从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看出了熟悉，“是啊，就是因为你们这样的人太多了，所以我才奇怪，明明有那么多教训在前，为什么还是一个一个的前仆后继，是觉得自己很伟大吗？” “问心无愧罢了，何况，还没到最后。”明明已经从云上落入泥潭，他却仍说得坚定。 四目相对，安世荣总觉得自己能从这双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看出。 暴雨中的沉默显得格外凄清冷寂，安世荣冷冷地摇了摇头，“你的气息很像他，性格却很像另一个人，你到底是谁。”这句话被淹没在暴雨声中，安世荣点了一支香，看着燕几支撑不住地闭上眼才离去。 张随看见燕几在路边采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经过一晚暴雨的冲刷，山路早已泥泞不堪，燕几全身乱糟糟的，张随差点没看出来，要不是对燕几的眼睛还有些印象，他恐怕就这么错过了。 燕几看见他们也很意外，“你们没有跟李建章他们一起撤离吗？” 张随说起这事就来气，“李家根本没打算去西北，朝廷本就不稳，公主殿下身陨之后立刻分崩离析，他们串通了成王，把大臣都关押起来，我因为去的晚，正好逃过一难，便和他们打了起来，可惜我们人太少，之后先撤出，要不是之前支援皇城的十万兵马转阵此地，我们恐怕也要落入虎口。” 他们回到破庙把周胤扶上马背，燕几看了一眼那本躺在角落里的书，拿起来放在衣服里。 有了张随的护送，这么多天的劳累总算有所减轻。回到营地之后燕几打理干净，发现自己真实消瘦了不止一点，整个人都瘦脱了形。好歹他以前也是京城的名人，如今却一副破破烂烂的样子，燕几也忍不住自嘲地笑笑。 周胤被清理过后恢复了些神志，医士说他只是感染了风寒，并不碍事，周胤的眼睛一转，看到燕几进来赶紧朝他招手。 “怎么样了？” “还好，你怎么样。” “我没病没痛的，还能怎样。” 周胤不信，非要医士给他检查一遍，医士说他内腑有淤血聚集，旧疾未愈，燕几缩回胳膊，不让他继续说了，“我挺好的。” 周胤让医士下去开药方，自己垫着枕头看着他。 张随一会进来，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叫了个人进来。 燕几一看这人有些眼熟，是周琳罄以前的副将，那人从怀里掏出三封信递给燕几，“这是殿下要我一定要交给世子和国公爷的，还有女公子的那份。” 燕几盯着他看了一会，本想上去揪着他的领子问他为什么公主都死了他还好好地活着，可他还是伸手把信接过来，什么都没有多说。 给他的那封信上只有一句话，“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给燕鸿晖的也只有一句话，“生同衾死同穴，与君相知。” 给燕霞的那封信，燕几没有拆，他看着面前拆开的两封信，心里五味杂陈。周琳罄比他看得透，可他没有回头路可走，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何尝不是笑他自作聪明。他问张随：“我母亲的尸骨在何处？” “已经入殓，还未下葬。” 就算周琳罄的尸骨还能寻回，可燕鸿晖的头已经被瓦朗人斩下，恐怕尸体也难以找到，燕几把信折起来递给张随，“烧给秦国公，我们……总会团聚的。” “将军莫要太过伤心，战场上刀剑无眼，无论是谁都有遭遇不测的可能。” “我知道，还有事吗？” “还有，您的族人与我们相会，他们也在统调各州府，有他们帮助，我们的情形会好很多，就算有不少投靠成王的刺史也开始摇摆不定。” 燕几松了一口气，他们一脉与燕家甚少联系，但战时总是相互照应，如此一来他们还有反击的余地，“休整一晚，明日把各位大臣救出来，与镇北侯汇合之后再整兵南下，殿下觉得如何？”周胤自然没有异议。 李建章在堂上徘徊不定，等到安世荣到，他才故作镇定地迎接他们。 “李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那是那是，国师驾临寒舍，简直令此地蓬荜生辉呀。” “客套话不必，李大人有何事不妨直说。” “呃，这个嘛，怎么不见成王殿下？” 安世荣瞥了他一眼，“时时带着他多有不便，跟我说便是。” “啊，是这样的，下官本来想把一些人送给成王殿下，却没想到张随堵在后路上，还有燕家的人也多管闲事，这才不得已想找您帮帮忙。” 安世荣蹙了蹙眉头，又是这种麻烦事，他又不能用法术把这些人全搬过去，只好说道：“这可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李大人也太心急了，你本可以安安稳稳等到成王进驻中原，可你偏偏要横插一手打草惊蛇。” 李建章惶恐，“那该如何是好。” 安世荣笑笑，“这我可帮不了你。”安世荣不愿与他多说，立刻化作一阵青烟走了。 李建章还愣在那，便听到外面有人急报：“报——燕军打来了！”李建章吓得一震，赶紧派人把地牢里的人都押上城门。 燕几在城下看着李建章的动作，心里很清楚李建章的意思，他看到了不少老臣，也看到今年他才填进去的一些人，方垚喝陆平都在其中，方垚面色铁青，一看就是憋了很久的气。燕几让人给他拿了把弓给他，却发现他现在连弓都拉不开，周胤拿过他的弓对着城楼上瞄准，李建章刚爬到城门上准备说话，眼前一花，箭头带着尾羽已经穿过他的喉咙，血喷涌而出，把城墙染红了一片，他捂着脖子倒下，直愣愣得盯着灰暗的天空，旁边人焦急的呼叫已经与他无关。 众人没想到周胤的箭术如此之好，十五岁便有这样的力气，百丈之外直取人头，李建章本就不是行伍出身，之前也不过是仗着人数众多加上有人质在手才略胜张随一筹，带到不过是些散兵，李建章一死，李蒙太也慌了神，指挥众人杀掉俘虏，周胤哪能让他们得逞，三箭过去又是三个人掉下城墙。 李蒙太缩在下面，不敢开城门，只好求助几个将军。那几位自然不含糊，既然要投靠成王，他们自然要拿些诚意出来。城门外的排兵布阵渐渐有了变化，燕几把周胤手按下，等着上面的人说话。 “三殿下可在下面？” “本殿下在此，墙上何人？” “在下遂州刺史王冲，殿下既是成王手足，同为殷周正统，何苦相逼？” “刺史此言差矣，本殿下向来敬爱兄长何来相逼一说？” 王冲见他确实不听劝告，便不再多说，“殿下若是不退兵，那这些大臣恐怕性命难保，殿下可要三思而行！” 燕几拍了拍周胤抬头大声道：“众卿！” 被押在城门上的众人看向他，燕几继续说：“众卿被俘，定然是不愿与奸人同流合污的有识之士，若今身死，殿下定当斩杀奸贼头颅以慰诸位在天之灵，祭我殷周万千黎民！” 方垚伸出头来大声喊：“殿下只管上，我们这群老家伙可不怕死！” 王冲一看形势不对，立刻让人把俘虏拉回来，朝下面喊道：“殿下何苦作玉石俱焚之态！” 周胤并不理他，指挥着撞车朝城门冲去，城门下立刻乱作一团，竟无一人再对俘虏问津，王冲恼恨，拔剑就要杀方垚，却被一人拦住。 “李蒙渊！你做什么！” 李蒙渊恨恨地看着他，他知道李家都干了些什么，他也知道这些官吏有多么无耻，要不是因为他是李家人，现在也早被关了起来。他好不容易才从层层守卫中逃出来，自然不能白来。周围的人都看着他们，不知道该听谁的。 撞门的声音越来越大，整个城楼都有些晃动，王冲气急败坏，拿着箭就要砍李蒙渊，一支箭突然飞来，直接洞穿了他的手，王冲大叫一声朝箭来的地方看，却没看到人，李蒙渊趁机把剑架在王冲脖子上，对周围的士兵大吼，“全都放下武器！” 这些都是王冲的兵，自然为王冲马首是瞻，王冲一看李蒙渊是真的起了杀心，心里也有些发怵，赶忙叫周围的人放下武器，“你还想怎样？你可是李家的人！” 自古忠孝难两全，李蒙渊如今做了这个选择就没打算后悔，“不劳王大人费心，等此事毕，我自会向列祖列宗谢罪。” 李蒙太赶到时没想到是这样一幕，他焦急地指挥着自己的人诛杀李蒙渊，王冲怕他伤到自己，便叫自己的人与李蒙太相对，两方相持不下，城门轰然坍塌，十万大军洪水般涌入城中，过境处无人生还。 燕几和周胤入了城，战场混乱，但燕几还是看见了一个人影，他叫周胤先走，自己到城墙西边看看，周胤让六个护卫随行，自己先行离去。 场面很快稳定下来，周胤带着人赶到时两方还在对峙。周胤让人没收他们的武器，扫视了一圈，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王大人有何要说？” “哼，败军之将有何可说。” “李公子呢？” 李蒙太眼神躲闪，他本就不是什么胆大之人，何况他已经被包围，他颤颤地想要求饶后再趁机逃跑，可惜周胤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周胤的话一向不多，他提着剑走到李蒙太身边，李蒙太还没来得及开口，脖子一凉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周胤用披风擦了擦剑上和脸上的血，转头看向王冲，王冲被他凌厉地眼神吓得后退了两步，暗自心惊，对方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娃娃，那眼神却像常年驰骋沙场一般叫人胆寒。 周胤提着剑走到王冲面前，又一道光闪过，王冲已经身首分离，李蒙渊是个从未杀过人的读书人，被周胤吓得把王冲丢出去。周胤拍拍他的肩，道了一声：“多谢。” 燕几走到城墙西边，那有个草垛显得孤零零的，燕几缓步走过去，试探地喊道：“燕霞？” 草垛里有了动静，一个脑袋钻出来，上面黑乎乎的一片，仿佛是在泥地里滚过，那张脸抬起来，跟燕几有八分相似，水珠子还在眼眶里打转，燕霞大嚎一声扑过来：“哥！我可算见到你了！” 燕几的眉头紧紧皱着，抱着妹妹连连说道：“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以后再不怕了。” 燕霞只是趴在他肩头哭，热泪把甲胄都敷热了。 十月初三，是这么落魄两个月以来最好的一天，虽然外有强敌，但所剩不多的人还能在一起，再过五天他们就能到西北与镇北侯汇合。周胤依照惯例办了一场晚宴，到场的宾客不多，场面有些寂寥，虽然在座的大多是将士，不过没人提起外面连绵的战火。 李蒙渊实在有些羞赧，开席不多久便退了出去。他走到小院里，看见燕霞在看月亮，轻手轻脚走过去陪她一起看。 燕霞问他：“你会恨殿下吗？” 李蒙渊惆怅地开口：“若他不是君，我不是臣，我或许会恨，可我也知道何为大义，于国于民，成王都不适合坐帝王。” “若是民心向背，为何还有那么多人投诚。” “百姓是随波的水草，可官吏却是水，金银是泥沙，泥沙往低处沉，水也往低处流。” 燕霞长叹一声，“你既有抱负，可我却不能和你在一起，兄长不会同意的。” 李蒙渊牵过她的手，“我会让他同意的。” 燕霞仍是摇头，“三年，服丧三年，我是，你也是，三年后若你我心意未变，你愿娶我便嫁。” 李蒙渊毫不犹豫地同意，眼底闪过一丝精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9章 故土难离 酒宴结束后周胤迷迷糊糊地又跟在燕几身后，燕几进房时愣了愣，把周胤推出去，周胤晃晃脑袋又要往里面冲，燕几看他喝醉了，风寒也才好，也不能强压着他离开，治好把他放进来，让人准备醒酒茶给他。 过了半晌周胤清醒了许多，一看陈设才恍惚想起自己已经平安，不用再跟燕几挤一个小地方。这让他反而有些不适应，习惯了两个人睡，陡然要一个人睡的时候那真是孤枕难眠。他看燕几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心思松动，把燕几架起来挪到床上，帮他脱了衣服鞋袜自己也钻进被窝。面上一派肃然，努力显出自己的镇定从容。他在心里默念着，“都是男人，一个被子睡觉没什么。” 事实证明饱暖思淫|欲这句话确实有道理，本该睡个好觉的日子，周胤一大早就醒了，压着裤子中间跑出去在河里洗了个澡，他才好的病似乎又加重了，回到刺史府，周胤放空自己躺在床上，又怕燕几担心自己生病，把自己送进被子里。 没人知道他做了一个梦，一个难以启齿的梦，他蜷缩在被子里，又害怕又放纵地触碰那个地方，他梦见燕几很顺从地躺在他身下，他们都很快乐。 燕几起床的时候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床上的，模糊有印象的是有人跟他挤了同一张被子。他出门问周胤去哪了，侍卫说周胤今早回房，燕几敲了敲房门没听见他回应，以为他又病了或是睡着了，便离开一阵。等中午的时候燕几带着大夫来给他看病，周胤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只是有一点很奇怪，燕几发现周胤不愿意看他，他也不知哪里惹了周胤不高兴，想着自己还是莫要在人烦的时候添堵，便自觉退了出去，这一不见就是两天。 从遂州到镇北侯的驻地只要五天，路上过得还算平静，周胤又开始慢慢亲近他，燕几摸不透周胤的性格，准确来说，自从太子死后，他们之间总像有一扇屏障难以跨越，尽管他们都没有去触碰那扇屏障，可他们心里不约而同地明白这件事。可是燕几总感觉这扇屏障快要被打破了。 五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们的兵力充足，又从遂州补充了粮草，沿途收复了不少州府，眼见着兵力越扩越大，收复中原也有望实现。镇北侯在营前十里相迎，众人一同进入府中，这么多月的纷乱总算稍稍消停。 西北的十月天寒地冻，北风卷地白草折，飞雪连天不见日，炭火烧得很旺，酒也很烈。镇北侯说此时南下不合时宜，恐怕要等到明年开春。 这里自然是白承泽说了算，也无人有异议，冬天长途跋涉于他们来说十分不利，何况东北又有瓦朗虎视眈眈，他们必须得观察一阵了再走。 几天后战报传来，徐州驻军被困乌木城，乌木城已经封城，而魔军一直在乌木城外徘徊，既没有追击，也没有撤退。乌木城里的消息传不出来，他们的消息也送不进去，他们无法驰援，恐怕再难收复。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消息，不过也有不幸中的万幸，魔族也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强大，而且数量并不多，之前围攻皇城是五百魔军，这次围攻乌木城的只有五十个，应该是周琪力竭。 这件事让众人很鼓舞了一阵，方垚提议周胤应该此时称帝登基，燕几把传位诏书贴身放着，一直没丢，这事只要能成，自然有很多人倒向他们这边。 然而总有事情出乎他们的意料，周胤刚准备照计划称帝，却突然传来成王称帝的消息，改年号为物庆。尽管周琪此举名不正言不顺，仍有许多人拥戴他，大成更是送来千两黄金恭贺他称帝，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大成这个靠山，也知道油水不少，乱世之中谁人不是求一席之地自保，那些油水就成了这些人眼中的香饽饽。 周胤与重臣议事，觉得此时不可轻举妄动，他们兵力不够强盛，只能暂时偏安一隅，韬光养晦。 是年冬至前十五天，燕几带着周胤去了附近最高的山顶上，让他看着他脚下这片山河。周胤问他有何事，燕几静静地看着远方，“殿下，你觉得好看吗？” 周胤点点头，一片银装素裹，偶有黄叶点缀，清雅不失生机。 “有时候我真想把这片河山送给你。”燕几自嘲地笑笑，“可我一直没有做到。” “打天下是帝王的事，守天下是臣子的事，这天下还不是我的，只能说明我没用，你何必自责。” 燕几笑笑，“殿下，其实我总有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说着自己要保家卫国，要让四海升平百姓和乐，其实人都是有私心的，对大殿下也好，对你也好，我希望你们赢。春天我们就要向南行军了，殿下，我希望这一次，我能将天下送给你，我要是做不到，你就治我的罪。” 周胤心里一跳，竟还真的有点想让燕几做不到，那样他就能提些别的要求，这种想法太荒谬了，他晃晃脑袋把这些肮脏的心思甩出去，怕燕几误会又赶紧补充：“本殿下才不想治你的罪，烛棂，你只要好好的就行了，我都是个快登基的人皇子了，总不能一辈子要你照顾吧？这些事该我来负担。” 燕几看着他的个头都超过了自己的肩膀，在心里默默地叹，殿下是真的长大了。 言彧始终没把安世荣动用风雪的事情告诉灵州诸位，只说那人已经在雷劫中陨落，至于姓名，无人知晓。可他知道安世荣就算在他的庇护下躲过了雷劫也没有消停，还在与周琪为伍，掺和人间的纷争。由于周胤的蛰伏，殷周土地总算消停了好一阵，言彧忙着修补两界裂缝，一直没有时间去找安世荣。不过安世荣却会主动来找他。 这次言彧碰见他实在没好气，见到他频频皱眉，“你跟我说过雷劫过后只做一件事就去守裂缝，你打算什么时候兑现你的承诺？” “我说的事还没有办完，自然等办完了才会兑现。”月皛在他身边踱步，显得十分惬意，他问道，“言彧，你说荼蘼仙可能还活着吗？” “不可能，他当时神魂具碎，当年也没有鬼界。” “可是我真的觉得有个人好像他，像他一样倔强，像他一样自以为是，难道说因为这样的人太多？” “世上相似的人有很多，你只是太想他了。” 月皛嗤笑一声，“想他？不，我只是恨他，他要是真的还活着……” “所以你觉得那个人像他，所以要撕开魔界的裂口让他后悔？月皛，你也太！” 月皛打断他，“我可没有撕开两界的裂口，每隔两界裂口封印就会动荡，现在裂口变得越来越大，不过是因为人类有越来越多的恶念，嫉妒憎恨和无尽的欲望，难道你看不见灵州之外的天空已经被黑雾笼罩了吗？” 这就是你们想保护的人，月皛嘲讽地想着，你们总觉得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从泥潭中走向光明，可无论你们做了多少努力，他们仍会回到原点，这就是天命，是根本无须去改变的天命，月皛不明白他们都是跳出命运轮回的仙，为何还要执着地去帮那些愚蠢的人，真是傻得可笑。 言彧当然看得见，可他也知道这里面没少了月皛地推波助澜，“我不愿在此事上与你多说，只能劝你早日收手，不然，休怪我翻脸无情。” 月皛笑笑，“师兄你也太严肃了，我这次来，是想找你要一份能送人的大礼。” 言彧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的天地印，我用用还你。” 言彧眼看着他的手伸向自己的纳戒，却怎么也动弹不得，他心里明白是遭了暗算，但月皛的修为远不及他，又是何时遭了暗算？好像是他到来时带着一股梅香。言彧眼睁睁看着月皛从他怀里拿走了天地印，气得面红耳赤。月皛飞身出去，一声洪钟过后，只有他们能看见的魔气扑向天地，灵州各领主很快感受到了这股异变，共同支撑起灵州上方的结界，可是魔气进不了灵州，只能往更远的地方扩散，不过片刻便侵染了灵州四方的土地，大成则似有人张开结界，并未受任何浸染。 属下找到言彧的时候更是惊骇无比，言彧的修为无人能及，却叫人定在此处片刻不能动弹，好不容易等到药失效，他根本来不及和众人解释便赶往阵枢，只能看见天地印安静地躺在地上，周围不见一个人影。 “共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言彧的眸子暗了暗，沉声道：“是我的错。”他总想着月皛是他师弟，所以很多事情一忍再忍，不想今日酿成大祸。他抬头高声发令：“全力诛杀殷国师安世荣，道号月皛，画像我会叫人分发各处，望大家齐心协力阻止此人为祸人间！” 有善察者问：“此人与共主是何关系？” “此人……是我的师弟，他既犯下滔天大错，我定当清理门户。” 众人恍然大悟，却不敢多说。 年关刚过，西北边境的众人就感到一阵不对劲，他们周围好像多了很多双眼睛，百姓间的流言也多了起来。直到有次燕几上山查岗，才发现那股不对劲源于何处。 山上的动物草木仿佛一夜之间有了灵智，看向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人的神采，简直让人不寒而栗。他们听到的伤人事件越来越多，听到方士捉鬼除妖的事情也越来越多，而殷三皇子是灾星的言论，时隔多年再次被提起。事情朝着他们不可预估的方向前进，而大成由于没有妖魔入侵，不少人都开始相信大成真的是天命所选，而殷气数已尽，不会再有翻身之日了。 这个消息一经传播，原本安静蛰伏的墟也有了动作，短短七日他们已经三次交战，且胜负对半。这绝不是一个好的开端。 这场动荡很快被灵州在暗里抹平，可已经引起了许多事端。 对于下一步计划众说纷纭，朝臣们讨论了两三天也没讨论出结果。燕几的心沉了下去，他才在周胤生日时许诺，却像还没开始就要结束。 半月过后，周琪遣使来，说自己亲眼见过神谕，周胤是殷的灾祸，只要有他在一日，殷便不得安宁。燕几问他：“这真是神说的？” 使者说：“是。” “哪个神？” “这世上只有一个神，你也可以叫他玄天神。” “大成也信它吗？” 使者笑笑，“是，不光殷皇帝信，大成信，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人信，只有他才能保护百姓不受魔族侵扰。” 燕几心里一紧，心道果然与魔族有关，“既然是神，该救世人。” “不信者有不信者的坚持，若是神救了，岂不是坏了他们的坚持？神也懂成人之美。” 燕几看着他假惺惺的笑脸恨不得一剑把他捅穿，他每天把那本预言书拿出来看三遍提醒自己不忘当日之耻，却不曾想今日有如此强烈的恶心与憎恨之感。 这些说辞他当然不会信，派人把使者送走之后，他气得撕了好几页书，就连被当堂点为灾星的周胤都没他生气，“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把戏，也好意思称神，也好意思说天命？” 生气归生气，他们的处境并未好转，要不是镇北侯战功赫赫镇住了墟，他们恐怕难有好眠。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一月末天气开始转暖，燕几匆忙带着二十万大军向中原去，镇北侯依然在十里亭为他们送别。 他们途径之地满目疮痍，城池村庄已经被魔族摧毁得不成样子，这就是没有神庇护的结果，这就是那位神想告诉他们的结果。燕几眼中溢满了杀气，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他们边打边走，路上遇到不少燕家军和各州府兵，情况比他们预料地要好。到中原与西南交接的时候，燕几收到了谢明雨的来信。 谢明雨当年随文郡王去西南并非追求势力，而是燕几的安排，为此谢明雨还和陆平大吵了一架，燕几心里有些感慨，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总算能还谢明雨一个清白，能让他回来任职，也算是经过这么多事后的一点欣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0章 故土难离 谢明雨在信上说，文郡王虽一直野心勃勃，但却不愿意让殷的土地落入他们手中，因此有意与周胤合作，而且在大成攻打殷时，开始文郡王未用全力，但在后续战斗中逐渐发力，与定远军联合死守尛杵关，未能让大成踏进一步。 至于成王方面，并不似外界想的那么牢不可破，谢明雨在文郡王的庇护下壮大势力，培植不少暗线，就连成王宫内禁军首领也是他的人，就看三皇子什么时候需要。 燕几并没有瞒住周胤，把信也给他看了，周胤还记得当年他初入常山院的日子，谢明雨是个圆滑的性子，但除去性格，还是有些风骨，现在朝廷的人少了一大半，是任贤用能的时机，也想着趁着这个机会把谢明雨调回来。 与文郡王合作的事在堂上过了三遍之后终于定下，不日便在两军交界处会面。 文郡王似乎也苍老了很多，周淼在他身边则显得越发壮实，眼睛里的邪气也看不大出来了，大概是这些年在常山院学到了不少东西，虽然块头大，却带着一股儒雅的气质。 周睦还是习惯性皮笑肉不笑地迎人，只不过眼睛里的担忧任谁都看得出来。 “这大半年可不好过啊，皇叔我都快老了十岁了。” “皇叔辛苦了，要不是您与伏虎山众将合力抗敌，让成王和大成一直未能实际接触，我们也没有翻身仗可打。” 周睦嘿嘿两声，立刻拿出地图来，从图上看，周琪布防甚严，且皇城在他所辖区域深处，想要正面攻打进去怕是十分艰难。 “周琪有整个殷三分之一的兵力，纵使你们休养生息了大半年，也远不及他们人数众多，在加上大成与他们成对角之势，想要杀他，或者是活捉他都很困难。不过他们军务腐败不思进取，虽人多但并不强劲，以少胜多不是问题。” 总的来说就是各有利弊，周琪能占据小半江山不全靠他所谓的玄天神，他自己也很有几分拉拢人的手段。 “我们倒是可以做两手准备，一是在外围拖住他的守城军，二是派人暗杀，无论成功与否，都会让他有所震荡。” 众人皆觉得可行，文郡王兵强马壮，便担起了在外围拖延的任务，而周胤这边则要选人暗杀。 这着实是个难题，周胤这边并没有死士，想要短时间内训练出一批死士几乎是不可能的，再加上他们刚准备在中原边境定都，事务繁忙，更别说找这方面的人才。 微荷听说了这事之后踌躇了一阵，还是决定前去拜见周胤。 周胤见到她前来稍感意外，实在是微荷很久没与他见面了，虽然不见，但他知道微荷在队伍里，又有燕霞陪着，自然无人亏待她，但如今前来，周胤身怕她说要自己去行刺。 “殿下，奴婢有一事相告。” “哎，你快起来。” “殿下可还记得景央宫中的诸位？” 周胤有印象，他小时候可讨厌那些老女人，不过后来知道那是他母亲留下来保护他的人，他也就对这些人置之不理，也没有亏待。 “那些前辈各个身怀武功，是镇北侯当年特地从民间选出的能人异士，为的就是保护娘娘的安全，如今殿下是他们的主，自然也可以任用他们。” 这对周胤来说可算解了燃眉之急，他忙把那些人找来，与她们说了这次的计划。几个宫女你看我我看你，问周胤：“殿下觉得以我们的姿色，能入宫门否？” 周胤抽搐了下嘴角，不知该何言语。 “既然殿下都知道我等姿色不佳了，又如何入得了成王的眼？殿下应当知道成王平生最大乐事就是赏美，我倒是觉得，云麾将军去都比我们有胜算。” “闭嘴！”周胤陡然怒目，这群刁人！竟敢当着他的面打趣燕几，以前对他不好也就罢了，如今要不是有用，他早容不得这些人。 宫女们笑笑，拢着袖子坐着，神神叨叨道：“我们毕生只接一单，这是我们和镇北侯说好了的。” 这次的刺杀行动没商量出结果，周琪却在他们周边蠢蠢欲动。大概是因为知道周胤就在他附近，所以显得格外亢奋，每天巡防十几遍，昼夜不息。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无解之时，周琪突然又叫人送了一封信，没想到竟摆出了一场鸿门宴。 燕几看着这封信，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可是这个想法大胆到他根本不敢说。周胤看出他有心事也不催他，只是像个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走。 燕几实在被他跟得烦了，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 周胤仰头看着他，不解中带着些委屈。燕几没办法，又实在说不出口，问他：“殿下敢以身犯险吗？” 周胤挑了挑眉，燕几说什么他立刻就能想到什么，“你是不是想让我去赴宴。” 燕几惭愧地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可以，可是我去了能做什么？” “当然不是殿下一个人去，让那些宫女陪你一起去，而我会潜入王城附近，那里有谢明雨埋下的眼线和暗兵，等文郡王牵制住他的守城军，我便带兵攻城。殿下你觉得……” 周胤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呢，这场鸿门宴，自然该我去。只是我们和文郡王结盟，恐怕会让他心生警惕。” “那是自然，我们还得在他的守城军面前做一场戏。” 第二天，燕几昭告天下，先帝将传位诏书交于他保管，而真正该继位的人是周胤。一石激起千层浪，周琪心里也慌了起来。然而还没等到他派人去打听，周胤这边又派使者过来说，周胤愿将传位诏书于百官宴上交于兄长，自愿为臣。 传说中的传位诏书就这么现世，周琪一时间也拿不准主意，虽说他现在已经称帝，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可周胤这么爽快显然有阴谋，他倒是想找安世荣商量，可惜这半个月来，他都没找到安世荣的影子。不过成王 使者又说，此次答应来赴宴，还提出了好两个要求，一是准许他带侍卫和侍女，二则是允许燕几带兵在城外等候。周琪想着周胤是怕他，想给自己个保障，又觉得自己的防卫如铜墙铁壁，犹豫片刻便答应了他的要求。 赴宴当天，艳阳高照，燕几看着周胤端着装着传位诏书的盒子走进城中，抓着缰绳的手心全是汗，胜负就在此一举，胜则王，败则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1章 故土难离 瞿狄在城门上居高临下，作为一位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他并不害怕这种场面。三城之外还有文郡王的大军，但文郡王素来见风使舵，野心勃勃，瞿狄并不相信他诚心诚意与周胤合作，何况在他们之后还有大成军虎视眈眈。 从城门上往下看，瞿狄一眼就能看见在马背上的那个青年，“燕几……呵，燕家还没死绝。”他和文郡王并称南双雄，而镇北侯与秦国公并称北双雄，再加上政见不合，他早想置燕家于死地。送上门的肉哪有不吃的道理，瞿狄不屑地笑笑，走下城楼拿上大刀骑上宝马，让人把城门打开。 燕几看着一个魁梧的身影从巨门的阴影中走出来，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剑，瞿狄的表情很是轻佻，盖在头盔下的脸是有一条长长的疤，那是昔年剿匪时留下的功勋。没人见了这种杀神会不胆寒，但是燕几没有，他本就是将门出身，何惧？ “黄口小儿，今日陛下召见兄弟，本不宜动武，可本将军倒是想和你过两招，你若是赢了，本将军放你过去，你若是输了，那就是人头落地，可敢一试？”瞿狄抚须大笑，好似认定他不敢上前一般，就算是上前了，那也是送死。 但燕几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在马背上看着他，就好像一个在审视猎物的猎人，瞿狄似乎被他的目光惊到，明明是个平平无奇的青年，有时候露出来的目光却完全不像出自他本身。这世间的凡夫俗子他见得多了，有舍生取义的，有贪生怕死的，人总归是在善恶间摇摆，没有什么纯粹，但燕几此时的眼神却不属于两者之间，倒像是存于野兽中纯粹的野性。 也只有瞿狄这种久经沙场的人才能感受到这种细微的不同，连燕几自己都没发现，自从久邙山出来，他的眼神比以往冷了许多。燕几也并不是不敢出战，只是时机未到，不能贸然行动，他握紧手中剑，已经杀意毕露。 自周胤进城，周琪就随着车马在城墙上观看，他本想着等周胤一进来就动手，可自从他称帝以来，规矩就变得多了。还是皇子的时候他敢密谋刺杀皇帝和手足，现在反而多了些考量，毕竟那时要坐天下的是史禾，现在要坐天下的人是他，他总不能让天下人都说他残害手足，更何况周胤手中还端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传位诏书。 先帝驾崩的突然，没留下一点音讯，但周琪也不敢说周文茂什么都没留下。周琪猜不到盒子里面装着什么，不过他并不担心，恰恰相反，若是周胤真想谋害他，他反倒有了杀兄弟的理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2章 故土难离 周胤目不斜视地走过雄伟高大的宫门，朝着周琪为他设下鸿门宴的大殿去，步入虎口岂能无忧，周胤身姿挺拔步履矫健，但心中仍有不安与惶惑，在他周围是铜墙铁壁一般的军队，是与他不死不休的兄弟，是这世上宏大又渺小的斗争，但只要一想到城外有人等他平安，便义无反顾。 以他的心性，可能并不适合做一个皇帝，可为了一个人，他也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金碧辉煌的宫殿，是周琪为自己修建的安乐窝，周琪坐在次坐上打量着辉煌的宫殿，比他记忆中的明阳殿还要大好几倍，可是哪怕这里面珠帘玉翠，琼楼华裳，仍旧一点人烟气都没有，像一座冰冷的牢笼。 物庆帝姗姗来迟，仍是万年不变的笑脸，至于这张笑脸下藏着什么，却很少有人知道。七月未见，所有人都变了许多，有时候看起来恍如隔世，尽管周琪一如既往用虚伪的笑脸来隐藏自己，但周胤看得出他身上多了沉稳的气质，倒有点像个真正的帝王。 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周琪方看见周胤，眼中的憎恶与轻蔑便压在眼皮底下。 一开场便是一场明里暗里的讽刺，周胤左耳进右耳出，并不在意他说了些什么，他不善言辞，自然也懒得与人争辩，只是周琪仍提起一件事：“三弟前几年拜入常山院，后又蒙前丞相林羡鱼教诲，如今瓦朗破城数月，林先生身死，数千卷宗被焚毁，这是国之殇，亦是你我之殇，如今兄长我蒙四海之幸，荣登帝位，国复有望在即，贤弟何不作诗一首以慰国士？” 周胤捏着酒杯的手紧了紧，周琪这是想让他学七步诗呢。 “皇兄既想让我作诗，不如出题？” 周琪却想不出什么好题，但周胤不给他时间，反说道：“皇兄既然想不出来，我这里倒是有首不算诗的诗，不如让我念给皇兄听听？” 周琪有种不好的预感。 “北方有狐爱佳人，朝朝暮暮尽思春。搅风弄雨三阳中，雄心揽阔数十州。三月火烧连山岗，八月城破血满江。狐走仙飞无暇顾，却道来年是帝王。”周胤啜了口茶，有意似无意地问道：“皇兄认识这诗中的狐狸吗？” 周琪眼角一挑，知道这首诗是在说他，心里更是腾地烧起一把火，恨不得把周胤就地处决。事实上他也如此做了，他不说话，自有人替他说话，新任命的丞相站出来对周胤一通指责，“陛下要三皇子作诗，三皇子却拿民间小儿的传唱来搪塞，其话意有所指，实在是居心叵测。老夫实在怀疑殿下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是不是什么行刺陛下的东西，不然怎敢说出如此胆大妄为的话。” 周琪假装严肃地呵斥：“丞相怎能如此怀疑皇弟，怎么说三弟也是朕的亲弟弟，污蔑亲王的罪责丞相可担当不起。不过朕也好奇，三弟是因为诏书在手，所以有底气说朕的不是，可这是真是假，还是要大家查验一番。” 盒子就在周胤身边，眼见着有太监来拿，他也不慌张。等到那人刚一伸出手，他便拍上盒子，任凭太监怎么拿也拿不动。周胤喝着茶淡淡说：“皇兄既然怀疑，那便亲眼来看看。让别人来拿，我怕磕磕碰碰，一不小心就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3章 故土难离 无论是不是陷阱，周琪总要看一看的，但这并不妨碍他除掉周胤，甚至说，他现在就可以动手。周琪看他身后站着一群腿脚不便的老婆子，倒也不怎么放在心上，阔步走向周胤。他把手压在周胤的手上，眼神里跳动着渴望与算计。 周琪感受到手突然被周胤扣上，他还没看清，眼前一花整个人向后仰去兵刀噌然而出，面颊好似被冰划过，那寒意却深入他骨髓里。浓烈的杀意铺天盖地向他袭来，他连后退都做不到，里三层外三层的兵器散发着森森冷气在辉煌的大殿里显得格格不入。 双方陡然间僵持着，谁也没想到平平无奇的老宫女出手如此惊人，他们并没有带武器，但那双手却似千锤百炼的寒铁。周琪被他们钳制住，使出吃奶的劲也扒不开她的手。几个人把周琪和周胤环绕在中间所有人都盯着他们一动不动。 周胤缓缓放下酒杯，问了一句不是很相干的话：“国师在哪里？” 周琪愣了一下，安世荣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偶尔有些消息传来，却是通过大成的使者，被周胤这么一问他有些恍惚，周胤看着他逐渐苍白的脸色，眼中竟然透露出一点悲悯，但这丝微不可查的悲悯很快被幽深的黑色吞没，他走过去，从盒子里拿出金镶玉轴丝帛，赫然是传位诏书。 在座众人精神一震，目露好奇，只见周胤缓缓打开传位诏书，露出了一把短匕，周胤把匕首搭在了周琪脖颈边。 外城冲天烽火被熄灭的一刹那，瞿狄满脸不可置信，他不信这世上有人能破得了他们的十万大军，更不相信周睦真心诚意地与周胤合作，冒着被打成袭击的风险发兵入境，更不敢相信伏虎山军能阻挡大成的脚步，在他看来周胤这一仗无异于背水一战，必死无疑。 他握紧手中的剑准备回城，却有人比他更先动了。燕几的剑擦过他的鬓角削去了根根白发，血铺满了半张脸，疼痛才姗姗来迟，他的耳朵被削掉了一半。燕几纵马而上，再从腰侧抽剑前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修养了半年，虽未恢复鼎盛，却也足够一战，剑在他手中仿佛舞娘的扇子，轻盈翩跹，挑开瞿狄的锋刃，刺破了坚硬的铠甲。两方只看得刀光剑影，尘土纷飞，耳边是嗬嗬喘息和沉闷蹄声，漫天的烟尘模糊了他们的视线，铿锵的声响敲打他们的鼓膜，每个人都紧握着手中的兵器，每个人都牢牢地盯着场中的身影，尽管他们什么都看不见。 远处的鼓声一下接着一下敲在他们心上，咚咚声一齐在地平面上响起，每敲一下都有血从场中洒出。 太阳升到了最顶头，冬末的寒意渐渐被驱散，他们睁大了眼睛。 最后一锤落下，马蹄声突然停了，滚滚尘烟如薄雾散开，显露出里面的情形——有一个人站着，不是瞿狄；有一颗头颅散落在一边，不是燕几。 瞿狄的眼睛还没有闭上，他盯着天空，眼中映出了死亡，在死前他突然想到，他终究是老了，这世界不会再由他们说了算。 燕几垂剑俯视他，把他的头挑了起来，高举道：“开城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4章 故土难离 大殿外逐渐响起喊杀声，鲜红的旗帜被金色的阳光淹没，刀剑的寒光闪入他们眼中，周胤拿匕首抵着周琪的脖子驾着他走到殿外，那刺眼的阳光驱散了廊下的阴霾，他看着燕几一骑绝尘长驱直入，便如神兵出鞘力抵百万。 突如其来的攻势让守卫军如韭菜一般倒下去，大殿上怒拔剑张的气氛显得有些滑稽，周琪被挟持已是败势，更别提已经大军破城，周琪想过自己也许会败，但没想到败得这么快，周琪带着他往下走，周围无人敢动，就算是大成那边派来的人也不敢置喙，这到底是他的天下，可很快就不再是了。 守卫军已经被完完全全包围了，瞿狄的手下还跟在后方的队伍缠斗，但这已经不能构成威胁了，一个主将已死，一个国君被抓，只剩下一群乌合之众，燕几走到周胤和周琪面前。他的目光在两者间轮转，然后用剑架着周琪走到台阶下。 他问周琪：“国师呢？” 周琪回答不出来，他甚至不理解为什么每个人都问他这句话，好像在别人眼中要是没了国师他就一事无成，可他也没法反驳，剑刃的温度便是最好的回答。 他的沉默显出几分可怜，燕几也懒得问了，把他扔到宫女手中，接过周胤手中的传位诏书，对着跪着的文武百官宣读先帝遗旨。 冷冷的目光扫过下方愣怔的士兵，燕几高举着诏书说：“降者不究，不降者斩！” 模糊的议论声在下方弥漫，兵器掉在地上的声音格外刺耳，而周琪的脸色已经完全灰败了，燕几把他的龙冠砍了下来，条条短发遮盖住他的脸，把他那丧家犬的模样凸显地淋漓尽致。 燕几把冕冠捧到周胤面前半跪下来，“今贼寇已除，恭迎新帝登基！” 所有的紧张害怕好像都在这一刻得到平息，无论之前有多提心吊胆统统放回了肚子里，周胤如儿时般有些踉跄地走过去扶起他，扶到一半却有热泪落在燕几肩上，那热泪渗过甲胄沾湿燕几的肩膀，燕几愣了愣，抱紧他轻拍他的背，像哄小孩似的哄他：“陛下别害怕，我来了。” 周胤也不想哭，这么多人看着，他这一哭多丢脸啊，可是有些事止不住去想，想这一路走来那么多艰辛，亲人没了，故土没了，他以为自己是铁石心肠，可当他真的走到最后，原来也会有许多惦念和惶恐，要不是有燕几陪着他，还好有燕几陪着他，这走过的三万里河山，并不算孤单。 周琪眼神晦暗不明，他好似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发出了意味不明的讥讽的笑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士兵的刀刃撞去。锋利的兵刃刺破身躯，他挂在剑刃上，如同凋零的树叶，如此结束了他短暂可笑的一生。 周琪小时候过得并不似外人想得那般安逸风光，天天被皇贵妃逼着学文学武，要他精通治国之道，用兵之道，杀人之道，不管什么都要做得比太子好，哪怕太子已经定下，哪怕父皇并不爱自己的母亲。 那时候，他每天都很恐惧，怕史禾突然责罚他，说他做的不够好，更怕自己成为弱肉强食中的弱者。直到安世荣从一片虚无中向他走来，问他想不想看一看这世界，他答应了，这个白衣人给了他一面水做的镜子，让他看到了世界上数不胜数的美景与财宝，白衣人问他，这世上有新神诞生，是否愿意做神的仆从，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而白衣人给出的条件便是要他夺得皇位。 如今，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他很快就能成为神的仆从，拥有强大的力量，可他没想到自己会是这个结局，又或者他想到了，却不愿意去相信，谁能想到有个人废了如此大的力气，只为了搅乱这世间供自己一乐呢？ 不过他也没什么遗憾了，不仅仅是他，就算是当下胜者，也不过是棋子罢了，如果有来生，他倒是想看看这些棋子有什么样的结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5章 宿命难违 崇德三十一年春，明德帝登基。 十五岁，正是少年意气时，周胤却披上玄服，戴上金冠，他脚下站着的是为数不多的遗老和大批大批的新面孔。周琪所建的宫廷巍峨雄壮，只是那宫墙实在太高，周胤微微仰着脖子从高台像外望，竟然只能看见稍大一点的四四方方的天空。不知怎的，脚下虽有万人呼，他却觉得不过是从一座牢笼到了另一座牢笼。他又看了眼燕几，竟觉得要是当个金丝雀也并不太差。 登基大典要持续一个早晨，周胤像个傀儡一样又是抚慰大臣又是大谈理想，走过一趟趟繁琐的仪式，他几乎筋疲力尽，到太阳最大的时候，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胸口的朱雀元身似乎颤动了一下，众人皆听见九天之上闪过一丝尖锐的鸣啸，抬头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红光隐藏在日光中，只像一抹云晕。 周胤猛地震颤了一下，再次睁开眼，黑色的瞳孔中藏着一抹猩红，仿佛来自地狱业火，但他眨了眨眼，无人看出他有何变化。 月皛站在皇城正对着的山上，山下一览无余，他清楚地看到这一切的发生，就算他没看到，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施术的手还未收回，一缕残魂的气息还萦绕在他指尖，现在那残魂已经进入了周胤的身体。 是魂，也是咒，是有个人对自己的咒。 “一切才刚刚开始呢，这人世啊，终究不是人来掌控的。”他面上淡淡的，早已看透了一切。 周胤在登基大典的末尾昏倒了，这样的事实在不吉利，燕几只能以路途坎坷陛下太过劳累把大臣搪塞过去，请了御医为周胤诊治，自己在外面守到半夜。他本可以进去的，可他又不能周胤的十岁到十五岁，是他带大的，现在周胤登基了，他得避嫌。直到御医说陛下只是气血两虚需要休养之后，他才拖微荷好好照顾周胤，自己则去看那大堆大堆的折子，朝廷百废待兴，他一夜未眠。 第二天天亮，周胤在空旷的寝宫中醒来，没有看到他以为会看到的身影，他的脑袋有些疼，总有个声音让他觉得烦躁，什么都不顺心，明明拥有了天下，却像条丧家犬，只不过一夜之间，他当上了皇帝，一切都有些不一样了。 周胤坐在床边有些呆愣，微荷端着药来喂他，他扒开微荷地手茫然地问：“为什么他没来看我？” 微荷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柔声安慰道：“燕大人只是太忙了，等他不忙了一定来向陛下问安。” 周胤却不信，“他一夜都没来，就不会来了。” “陛下你想太多了，以前你生病的时候哪次不是燕大人照顾你啊。” 周胤一愣，觉得微荷说的这些他该深刻的记忆都变得很模糊，他敲了敲脑袋，恍惚地躺回床上，“他以前照顾过我吗？” “陛下难道不记得了吗？每次回宫你总要说起燕大人哪里哪里好，还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怎么这会不记得了？”也就微荷敢这么说，换了别人谁敢让皇帝报恩，可周胤听进去了，脑袋也没有那么痛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6章 宿命难违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皇帝又发急症，燕几不得不通宵达旦处理一些琐碎事务，直到周胤清醒上朝，他都没来得及去看一眼，其实很多事本该由丞相处理，只是如今还未委任，也只能由他和一些老臣担下。 他还替周胤起草了一份折子，关于各大臣的调任以及大小事务的安排都在上面。 这份折子自然传到了周胤手上，他匆匆翻了一眼，心里便有了分寸。可是燕几没料到周胤的分寸实在是大了点。 周胤像个木偶似地念道：“方垚为丞相，谢明雨为大理寺卿，陆平为太师。”他当然也看到了燕几为自己写的折子，但他并没有翻开，只听他说道：“燕几为副相，授随亲王爵，世袭罔替。” 燕几诧异地抬头看周胤，却只能看见那双隐在珠帘后显得有些幽深的眼睛，这确实是无上的荣耀，异姓王从来只有开国初才会出现，然而者却不是一个好位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可以为这个殷朝抛头颅洒热血，可他却不想继续留在朝堂上勾心斗角。 要是以前，他会直接跟周胤说他不愿意，可是现在周胤是皇帝，他也只能在诧异中低头，与诸位大臣一同谢恩。 下朝之后燕几去了御书房，他看见周胤有些呆愣地坐在那，身子被桌子隐去大半，不知怎的想起还在常山院的时候，周胤才刚刚到书桌高，有时候坐板凳上读书，下巴搁在桌子上就睡着了，一转眼四五年过去了，周胤明明该长大了，可看起来还是那么小。 “陛下，”他行了一礼。 “你来了……你是不是想来说我今天不该随便任你的职？” “臣，实在是难当重任。” 周胤沉默了一会，才缓缓说道：“我们才刚刚定都，势力不稳，再加上有关于我的流言作祟，我们的处境一点也不轻松，你不帮我，我想不到别人了。” 燕几从未想过要抛下他，更不知他何来此话，倒像是他的不是。周胤说的没错，帮还是要帮的，可燕几总觉得，周胤的某些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言彧是在裂缝边缘碰见月皛的，他见到月皛时并未手下留情，只可惜月皛躲得太快，一下子闯入裂缝中，他们相隔一道屏障互相看，言彧看见了月皛眼中疯狂的笑意，月皛也看见了言彧眼中的失望。 “师兄，这世界终归是要大同的，无论是现在的殷还是大成，甚至是墟和更远的国度，终会融合在一起。” “是樊曦跟你说的！” “不管是不是他说的，你心里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人将会统一，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恰恰相反，如果没有神的引导，他们现在不过是群在山洞里厮杀的猴子，即使到了现在，他们依旧再自相残杀，怨气把魔都引出来了，这群野蛮无知自私自利的家伙，他们不配一帆风顺地走向终点，他们是斗鸡，我们是观众，你又何必为了他们与我们大动干戈。” “所有人，包括我们都会走向终点，但这不是你们玩弄人间气运的理由。” “哦？那我们拭目以待，原始天神陨落五百年未有消息，这天下的规则，自然轮到我们来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7章 宿命难违 又过数月，流言依旧未消，而周胤当政的情况似乎也与燕几所预料地相去甚远，作为帝王周胤自然不肯偏安一隅，或者说谁都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因此周围频频传来有周琪残党和大成联合以及瓦朗蚕食他们的领土的消息时，朝堂上都会议论纷纷，而周胤更是气得把折子全都掀在了地上。 大臣们噤若寒蝉，而周胤怒发冲冠地坐在御座上，眼中跳动着杀戮的火光，下朝后燕几去劝说他此时不是最好的发兵时机，朝廷才刚刚稳定，民众需要休养生息，却换来周胤一顿讥讽，这是他从未听过的话，也是他从未见过的周胤。 燕几沉默了许久，把侍卫宫女清了出去。他看着地上的折子和碎落的瓷片，默默把那些东西捡起来。周胤就抱着脑袋抵着桌子，仿佛一座雕像，而那细弱的手腕上有血痕。燕几用绢布替他包了起来，也不计较他刚才冲自己发脾气，尽量平静地问道：“陛下最近思虑过重，不如与臣说说？” 周胤比刚才平静了许多，木讷地摇了摇头：“朕也不知道，就是很痛苦，好像心里总有东西放不下。” 燕几心里一跳，想起先皇的种种境遇，不由得有些担心，“到时候请些大夫和方士来看看吧。” 周胤刚刚说了不该说的话，都不敢抬眼看他，只能乖乖地点了点头。 灵州早已变了模样，似乎已经与殷成了两个天地，燕几踏上灵州，说要求见菩真子，却无人回应他，所有人都告诉他没有菩真子这个人，何况灵州共主追杀同门师弟到两界裂缝，虽把月皛镇在裂缝之下，自己却也被魔气浸染，如今正在闭关修养，恐怕有一段时间不能出来。 燕几无功而返，只能找些稍有名望的医者和方士替周胤看病。 这次，周胤却并没有先皇那样的境遇，他很健康，也没有任何邪祟上身。燕几得知有些松了一口气，又有些烦躁，如果不是因为外力导致周胤心性突变，那只能是周胤自己的问题，可他并不希望如此。 周胤乖乖地坐着，眼睛随着他而动，他看着燕几皱眉心里也有些忐忑，随后燕几遣散了太医和方士们，定定地站在他面前问他：“陛下当真要现在出兵？” 周胤没想到他刚得知自己安好便问这事，脸色也暗了下去，沉声道：“是。” 燕几的心沉了下去，退后几步，半跪下自请带兵，他曾许诺周胤给他一个天下，如今也到了他渐渐兑现诺言的时刻。 周胤猛然站了起来，可他看着下面跪地坚定的人，又颓然地倒坐在椅子上，问他：“你说过要一直陪我的……” 燕几并不能理会他的意思，纵使他说过这话，也不过是危难时刻的互相安慰罢了，谁都不会陪谁一辈子，他只说伏虎山的军队是大皇子从前的部下，只有他才能完全调配，减少伤亡。 这句话似乎刺痛了周胤的神经，他意识到即使周鉴死了这么久，这世界上还是有人惦念这个人，他闭上眼睛不说话，燕几就站起来轻声道：“陛下如今非稚童了。” 周胤浑身一震，哑着嗓子准了，心里日渐强烈地把这个人留下来的渴望也因为这一句话渐渐消弭，他知道他留不住的，好像有个声音这么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8章 宿命难违 八月末，燕几带领迟家军镇守伏虎山，时年九月与文郡王联合杀退大成军，形势一片大好之下文郡王周睦陡然叛变，不料谢明雨早已将内部机密传回朝廷，足足经营了五年，周睦一朝一夕之间被活捉，燕几却没有把剑从他脖子上落下。 “士可杀不可辱，今日我兵败一成，要杀要剐随你便。” 燕几并不是鲁莽之人，周睦可以死，但不会这么轻易地死，“倘若你死了，西南边境难以防卫，你的那些兄弟也不会真心诚意地投入我们麾下，你在此镇守数十年，我很清楚他们对你的忠心，我可以给你两个选择。”燕几抬了抬手，叫人把人押上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出现在他们面前，正是周淼，周睦不可思议地看向周淼，又看向燕几，“你什么意思！” “两个选择，第一，我杀了你儿子，血洗郡县所有你的人，念在你有功在身发配边疆，然后一辈子受折磨，第二，你宣布投降，表明称臣之心，然后以死谢罪，我可以放你儿子一命。” “……” 周睦看着他的儿子看着他，又回头看向破败地城池，里面有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有他的妻女，人总是很怕死的动物，尤其是像他这种谋求高位者，拿得起，却未必放得下。 “我有几句话要跟我儿说。” “在这说吧。” 周睦转身看向自己唯一的儿子，也是他这么多年来精心培育的一颗棋子，是为了继承他的江山，为了他的千秋大业。图谋高位，岂能不心狠手辣，连自己的亲子也可以利用，他对周淼喊道：“吾儿，你今日记住，是谁杀了你的父王！是谁，毁了我们的百年基业！又是谁，让你如同丧家犬！你永永远远地记着，然后好好地活下去。” 周淼怔了怔，眼睛里无端地润湿了许多，哪怕这些话是那么刺耳，那么危险。他没想过自己的父王会赴死，会把活着的机会留给自己，毕竟他只是一枚棋子，一枚从小到大活在虚伪的宠爱与真实的残酷中的棋子，他差点要以为自己父王真的有那么一点爱自己。 燕几问周睦：“你说这话，不怕我杀了他吗？” 周睦笑了笑，“倘若你想杀，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杀，若是你存心放他一马，我说这些又何妨？知耻而后勇，他才不愧为我的后代。” “那便请吧。” 几个人上来把他架起，他推开这些人，往日那张温和的脸变得十分肃穆，他迈向城楼宣告他的失败。周淼跪着看他们离开，猛然喊道：“先生！” 燕几顿了顿。 “先生！丞相大人！” “何事。”终归也是他曾经的学生，燕几还是做不到坐视不理。 “我愿代父受死，望大人成全！” “郡王已经做出抉择，何况，值得吗？”一个把你当做棋子的父亲难道还能算作亲人？燕几疑惑。 “……值得，天下父母，哪有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就算不爱，我能得今日父亲一语，便是值得。”周淼苦笑了一下，“天底下并非所有人都如您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有时候能得一丝温暖，足矣。” 燕几心里颤了下，想起来十分熟悉的一个人。 可惜，他最终也没有答应周淼的要求。 半个月后班师回朝，周淼被软禁在了深宫中，而燕几因此战名声大噪，风头一时无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9章 宿命难违 战乱好似逐渐平息下去，除了西北的墟和东北的瓦朗，山河似乎渐渐从一片混乱中归于宁静，天地悠悠，白云苍狗，春生秋杀便是一年过。 尘世的狂流仍在一往无前地奔着，明德二年，周胤越发疯魔，燕几几乎不记得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周胤变得喜怒无常，原本他最信任的皇帝，渐渐变成宫人口中的恶主。自从解决掉西南部分周琪的残兵，周胤不断地在早朝上问起收复北方之事，一次比一次心急，一次比一次暴躁，燕几早听闻周胤打骂宫女太监的事情，可如今他是臣子，是功高盖主的臣子，已经有太多话他不能说，只能让别人去说，可是经他授意过得人没有一个能制止住周胤。 燕几每每看向牢笼般的宫殿，看着笼中金丝雀般的周胤，感觉那少年，已经不再是曾经的少年。 燕霞还从未见过自己的兄长一个人喝闷酒的样子，她爬上屋顶，坐在他身旁和他一起看漫天星辰。燕几问她，“我不在朝的几个月，关于陛下的流言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也不过是些流言而已，兄长不该因此怀疑陛下。” “连你也看出来我对他有所怀疑了，想来，他也忍我很久了。” 燕霞怔了一下，仿佛自己出现了幻听，“哥哥，你以前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曾经燕几也以为自己不会说这样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忠君爱国，都不会对周胤有丝毫怨怼，即使是从久邙山出来，得知父母死讯的时候，他也没这样想过，“或许那个时候只是无暇去想，可是看着这天下好不容易慢慢安稳下来，他却不好好珍惜，犹如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有些可笑罢了。” “陛下只是病了。” 燕几不置可否。 燕霞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兄长知道母亲给我的那封信写了什么吗？” 燕几的手抖了一下，快结好的痂仿佛又被撕裂。 “母亲说，不论你做什么，我只用支持你就好了，不要给你太多负担，其实哥哥若真是对陛下有什么不满，直接跟陛下说就是了，不必顾及我们，要是他发火想牵连我们，我们就躲起来，你也知道我小时候最会躲迷藏了，谁都找不到我。” 燕几又如往日缄默。 有些种子一旦埋下就会生根发芽。 有些事也不会像话本里那般完美无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0章 宿命难违 燕几说：“他确实病了，是心病。” 这心病由来已久，过往种的因，今日结的果。燕几回房之后翻起了那本在星泽神庙捡到的预言书，上面的字依旧清晰。他当然是不愿意去相信天命，但人好像总会在目标模糊之后有些许动摇，路漫漫其修远，世间难事莫不过初心不忘。 既不能背道而驰，唯有眼不见为净。 三月末，燕几于御书房中等待，却听闻周胤责骂一等女官，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却生生耽误了他奏报的时间，询问缘由，竟然是因为有人谈起还有成王部下流窜至北境的事。大成与周琪勾结天下皆知，再加上有安世荣借助外力，树大根深，遗留几百年也不为怪，可周胤偏偏一丝一毫都听不得。 燕几听说周胤要将人打死，赶忙让侍卫带他前去，刚到粟合殿便听见惨叫和棍杖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他方进殿中，便看见周胤怒火冲天地坐在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受罚的女官，看到燕几出现在他眼前还有些无措。 燕几没有直接让那些人停下，在周胤面前行了一礼，“敢问陛下此人所犯何罪？” “此人言语不敬触怒天威。” “是否叛国通敌？” “否。” “是否造谣起事？” “否。” “是否霍乱人心？” “否。” “既然全无何来触犯天威一说？” “成王余孽乃是朕之忌讳，此人在朕面前谈朕的忌讳，难道不是触怒天威？” 燕几抬头看了眼周胤，就见那面上的怒气已经消散许多，反倒变成漫不经心地样子，倘若此人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断不能为此和周胤相驳，可周胤的神情总让他觉得没这样简单，“陛下是天下之主，应当容纳百川，包罗万象，宽仁静雅而不是威严，又何必为了一个小卒而生气。” 周胤深深看了他一眼，“既然你觉得她无罪，我便把她放了。”他挥了挥手，立刻有人把女官架下去。 燕几顿了一下又问道：“陛下今日发这么大得火，是否因为别的事情？” 不知怎的，燕几问到这话，周胤的眼神就飘去了别处，只佯装毫不在意地说：“并未，你有何事上奏？” 既然周胤不愿说，燕几自然也不能逼他说，只好答道：“这一年多以来我们修养生息，兵马粮草逐日丰盈，各位大臣都盼望收复旧都，方大人更是推行土改以求民心，然西北东北皆有强敌，东南势力薄弱易攻难守，臣想先替陛下往北境探探路。” 周胤的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他拍了拍椅子，很是困惑：“难道朝中无人，非得你去不可？” “……” “还是说这丞相你当得厌烦疲倦想要弃朕而去？” “陛下多心了，臣曾说要让这天下三年归于陛下之手，此志莫不敢忘，如今一年已过，臣必须抓紧行事。” 周胤站起来烦躁地在他面前徘徊，“就算你不守诺，朕也从未想过罚你。” “陛下不计较是陛下宽宏大量，但臣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还请陛下成全。” “你！”周胤捏着拳头瞪着他，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好好好，你非要走，朕成全你……” 燕几似乎也觉得自己话说得太不近人情，便又补了句：“陛下若有事，臣奉召必回。” 大概又因为这么一句，周胤的心情明媚了些。 送燕几离开的那天，周胤没说什么话，那一整天他都很平静，燕几几乎以为他的心病好了，想再去看他一眼，却听侍卫们说陛下卧床休息谁也不见。 燕几有些尴尬地点点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失望压得他有些难受，这一年来周胤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起初他们都以为周胤也是受了什么邪魔干扰，然而无论是谁来了都说周胤无任何病症，何况周胤确实健康安好，然后他就看着周胤为周琪的事越来越暴躁，越来越狠厉，越来越喜怒无常，一个有了生杀大权的人，便不再是一个普通人，至高无上的权利可以渐渐消磨人的意志，吞噬人的本心。 如果周鉴还在，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1章 宿命难违 “他走了？”周胤躺在床上闷闷地问道。 微荷也如实相告：“丞相已经出城了。” 周胤沉默了一阵，缓缓坐起来看向外面四四方方的天，明明一碧如洗，在他眼里却灰蒙蒙的，“他还会再回来吗？” “丞相心系陛下，自然会回来。” “……”周胤看了微荷一眼，以前唯唯诺诺的小宫女如今也成了女官之首，变得大方得体起来，说话也是恭恭敬敬的，既没有半分不妥，也没有一丝人情味，“你觉得他是不是变了？变得讨厌起我来。” 微荷有一瞬间的犹豫，但很快就略了过去，“天下尚未平定，丞相大人四处奔波劳累，时有烦心，自然不是陛下的缘故。” 周胤默不作声地笑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自从当了皇帝之后他便明白了许多。 燕几带人探路，自然还是原路返回，尽管墟的势力蔓延进了西北，但有镇北侯在他们也不敢太造次，至于东南，虽有燕几的族人镇守，但灵州在后，瓦朗在前，要想迁都大概是不能从这里过的。 春天的久邙山，平静得仿佛世外之地，燕几带人进入到这一片无人的雪原中，他站在周琳罄倒下的那片地方，捧起一捧雪，血的红色早已渗入地下，再不会有半点痕迹。 士兵很快在附近驻扎下来，他拢着披风静静看这片荒凉的土地，任由风把手上的雪吹散，就像吹散人的性命带走他的思念。 他已如此，何况天下人。 天下人如此，何时不是乱世。 傍晚时，燕几又听见了那熟悉的狼嚎，这次穿山而过，他本就没打算放过雪狼寨的人，周围也布下了重重守卫，然而从狼嚎声开始到天明，并未发生任何冲突。 他本就是来巡视的，不能在山中耽误太多时间，便只能带着队伍悻悻然离开，然，出山前却有一只雪狼拦路，那狼把一块布料放在了他的面前，耷拉着耳朵和尾巴匆匆离开。燕几捡起布料一看，觉得有些眼熟，仔细回想倒是觉得这块布和李家父子身上的纹路十分相似，只是不知这只狼把布给他是何意，人都已经死了。 再往前走，也有他们的人，然而不远处便是瓦朗的势力，也算是一处险地，燕几并没有插手当地的军务，他只是站在山顶上俯瞰那座已经被魔与火毁坏地彻底的城，是他长大的故乡，是他曾想着要一辈子保护的地方，也曾是让他痛不欲生的地狱，是一切美好回忆的发源，也是一切痛苦的源头。 太子的坟在离明溪山庄不远的地方，周鉴的陵墓上方已是郁郁葱葱，而枯树灰土与之相望，便似生死两岸，可望而不可及。 燕几还留着采璇曾经给他的东西，穿上了女子皮之后从层层守卫中过去，这些日子大概是三方势力稳定下来，筛查便也没那么严了，燕几跟着一群商人进去倒也没受什么阻碍。 不过他这次并不是出来玩的，而是去祭奠一下故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2章 宿命难违 昭悭太子陵位于琼山下，然竟未有人找到入口。可燕几知道，周鉴下葬后，他曾让周胤偷偷带他去看过，那时周胤虽有不满，却也不像如今这般疯癫，他们也还能好好在空荡的陵墓前各自怀想。 一别经年，旧记无多，诸多苦楚也只能对。去年战乱，他未来，今年稍定，便迎纷纷柳絮而来。 从天坑下去便是陵墓的入口，不过他并不需要进去，仅仅是在外面便有一座嵌在山体中的祭所，燕几未下到墓室，却在祭所看见一个消失近两年的人。 “采璇？你怎么在这里？”还带着一个小腿高的娃娃。采璇见到他也十分诧异，不知哪个陌生女子会来给前太子上坟，但看清那副皮相之后才想起来那是陈广一案时她送给燕几的伪装。 “许久不见。” 燕几有些恍惚，确实许久不见了，“你每年都来？” 采璇点了点头，她有法术傍身，自然能避开耳目，当了庄子里值钱的东西，哪怕是战乱年代，她去山林里躲个几年也未尝不可，“本想着当环儿长大了，我仗着一身法术便去报仇，没想到短短两年，朝廷已经天翻地覆。”采璇苦涩地笑笑，她在山中筹谋许久，勤耕不辍，就是为了能突破层层阻碍直接杀周琪一个措手不及，却没料到他们以周胤作饵一举拿下，到底还是眼前的人心狠。 她没想到自己的话说动的燕几的心思，燕几自从两年前被人逼着喝了毒，身体一直不太好，要不是后来在西北养了小半年，再加上本就有灵气冲刷他的经脉，可能他现在还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采璇提醒了还有这回事，燕几沉吟了一下便说道：“记得当年我已入通体境，却不知如今是何情形？” 采璇探了探他的脉，摇摇头，“这境界与心境息息相关，当年你意气风发又无杂事纷扰，自然境界提升，然而盛极必衰，再加上你身体一落千丈，灵气都用于护体了，哪里还能维持境界。”采璇说的委婉，燕几却听得刺耳，修炼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曾有机缘，可这机缘错过就是错过了，再加上没有师父指点，自然修炼不得，若是自行摸索，一事无成是轻，重则走火入魔，他身上重担重重，哪里敢冒这样的风险。 倘若当年他就随菩真子一走了之…… 采璇看他神色颓唐，也知他心中略有悔意，这悔意，他们到底是凡人，纵使为他人打算，又何尝不在乎自己呢？何况，燕几的事，采璇也是知道的，连在雪山荒村中都不曾后悔，说明对燕几来说，名利不过身外物，他本就不慎在乎，既如此，若不是还有个燕霞，燕几便也如她一般一无所有了，想到此处采璇不禁有意提点他：“你久居城中恐怕还有一事不知，以往山林中野兽横行，如今倒是少了许多。” 燕几皱了皱眉，这本是个好事，但是采璇突然说起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你说，既没有野兽尸骸，也不见他们踪影，他们去了哪？” “下山了？” 采璇悠悠点头，却也不十分确定，“我这边知道自灵州开放阵枢以来，不少树木都开了灵智，那动物自然也是，我寻不到他们的踪迹，你们如今势弱，还是要防着点，而灵州也在招揽有识之士传授道法，你若有心，不妨去拜访拜访。” 又是灵州，燕几想起灵州便想起那座鬼城，正好又碰上妖物一事，再加上“招收有识之士”看起来事小，却不得不防，看来这灵州他是非去不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3章 宿命难违 “除了妖魔频出，联合灵州外，寒渊族的动向你也要注意，我虽能与草木沟通，但生了环儿之后元气大伤，也帮不了你许多了。” 寒渊族便是现在已经被发配变卖的史家，虽与大成关系匪浅，但现在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燕几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而且寒渊族似乎有点眼熟，这名字听得不多他往日没怎么想，如今采璇特地提醒他定然有特殊之处。 站在采璇身后的小孩懵懵懂懂的，面相上与周鉴有六分相似，燕几作为表数本该送他些东西，可他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玩意，索性把腰间的玉佩送给他，那玉佩是他加官进爵之后周胤送的，御赐之物本不应该随便送人，但是他也不信周胤要为了一块玉佩跟他翻脸。 山中多精怪，他便在祭所呆了一整夜。 周胤收到密报的时候已是半个月后。 “丞相大人进山后第二天傍晚才回来，我们不熟悉山路，跟丢了，还请陛下恕罪！” 周胤捏着椅把，一双眼睛沉如深潭。 燕几去了太子陵，这么危险的时候他竟然去了太子陵，还呆了一整夜。周胤手背上的青筋都蹦出来了，他一闭上眼就看到燕几在陵墓前对着周鉴絮絮叨叨的画面。 是在怀念他们的过去，是在诉说如今的困苦。 周胤只觉得脑海里那个声音越发响亮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不从，便杀之。” 难得的，这些密探平安无事地离开，周胤惶惶然坐在椅子上，神色萎靡，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渐渐扎根，吞噬他的生命与理智。 微荷进来为他点了柱安神香，周胤才缓过神来，他把目光挪向微荷，声音沉重而缓慢地说道：“他们要朕纳妃封后。” 微荷顿了顿，这事她当然是听说过的，半个多月前被打的女官根本不是因为谈起周琪余党而被杖责，而是因为说了句无后国不立才遭此灾。周胤身负国运，总得开枝散叶，要是为此事责打宫女，传出去只怕要被有心人做文章，微荷没想到周胤竟主动提起此事，也问道：“陛下是否心中有人选了？” 周胤一语不发，有，却也没有。 燕几一接到命令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在路上他总算想起在哪看过寒渊一词——《星泽神史》中星泽神收寒渊族为寒渊部，分散四方，统有毒、术、御、幻四法，史家可以是寒渊，但寒渊不全是史家，史家是毒，那就还有剩余三法，难道采璇是想让他调查其他三法？这又是为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4章 宿命难违 冷月孤悬，及至天明燕几方匆匆进城。 周胤一夜未眠。 那日，他问微荷，倘若他想立燕几为后该当如何？ 微荷一言不发地在他面前跪下，便无需多言。 独留高寒处，具不侍欢喜。 燕几回来之后在城门外站了半晌也不见皇帝召见他，只听通传的说，陛下让他休息三个月。至于其他一无所知，仿佛突然叫他回来只是一时兴起。他也不是勉强的人，既然周胤不肯说，他便不问，正好有采璇提供的消息，诸如各山中精怪增多却不见踪影一事以及寒渊之事。 半月之后精怪的事便有了些眉目，尽管如今玄门式微，但民间高手依旧存在，这次打探消息才知道灵州打开了两界阵枢，将灵脉中的灵气全都放入人界，而魔气也同样流入魔界，人界万物因这灵气疯长，多出了许多精怪，而灵州也广发布告，传授道法，看样子是要让所有人都修习法术。 在世人眼中，或者说在权贵眼中这显然是危及他们利益的事，可燕几从这番大动作中读出点不一样的东西——若是以整个人间为大局，这个灵州共主无疑是想让所有人都接触修真一途，虽有精怪横行，魔物侵扰，人却能凭自身力量与之抗衡，而不是听天由命，不是只能求神拜佛，不是只能苦苦等待， 倘若灵州共主真如他这般猜测，无疑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举。无论何事必有好恶，如今魔界稍有裂缝四方已混乱如斯，恐来日道阻且长。 燕几默默关上奏报，忍不住长长叹息，无论是殷，墟，还是大成，又有谁不是凡人掌权，灵州此举，只怕会招来许多猜忌，就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将信将疑，灵州……终究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的灵州。 而对于寒渊，古籍上记载寥寥，除了他们是前朝钟鸣鼎食之家，便再无其他言语。但是燕几还是从中找出一些漏洞。据《星泽神史》记载，寒渊中毒、御两家忠心不二，星泽神回归天宫后他们便常伴神使左右。 在过往六年的来往回合中，伴随安世荣左右的，只有史家和李家最为亲密，再加上途经久邙山有雪狼将李蒙太的衣物放到他面前，不由得他不多想。 仿佛冥冥中自有安排。 寒渊的事还没等得及他多想，半月后，周胤又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突然说要修鹿台，无论百官如何反对，周胤一道圣旨下去再不多管。 燕几没能上朝，下朝后递了折子进去，他本想着这次要是见不到，闯也要闯进去的，不曾想周胤允了他的折子。 来来回回三月未见，只一眼，燕几便皱起了眉头——周胤比他走之前更多了几分邪气，远看似妖，近看却又与常人无异，或许是他眼花了。 “微臣燕几，参见陛下。”他刚要跪下，又被周胤抬了起来。 周胤朝他笑着，看起来心情十分不错，“爱卿免礼，朕知道你为何而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5章 宿命难违 “不过，”周胤沉声道，“朕旨意已下，便不可更改。” 燕几皱了皱眉，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劝了劝，周胤神色淡淡的，之前的好心情也没了，“爱卿知道河南道山洪频发吗？朕要是不给他们找点事做，他们拿什么养活自己？” 燕几一愣，没想到周胤建鹿台竟然是为了向西逃窜的流民，莫非真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陛下圣明。” 周胤见他思索，嘴角不自觉弯了弯，有些事他既然下了决心，自然要做到底，周胤深知近年来他与燕几稍有龃龉，所以建造鹿台安置流民的事上格外上心，他知道怎么做怎么说能使燕几高兴。如今燕几的语气有了松动，他不自觉松了口气，话也说的顺畅了些，“爱卿如有空暇，不妨陪朕去河南道走走，朕听闻古时圣贤帝王体察民情微服私访，觉得甚好。” 皇帝都说好了，燕几当然无话可说，要是以前他肯定说得，但现在却不想说。 周胤微服私访的事就这样悄悄定下来，方垚不得不在周胤离京期间监国。 河南道就在柳州附近，离燕几和菩真子曾经封印两界裂口的地方差得不远，天灾人祸早已让那里变得满目疮痍，好在自从瘟疫解决之后燕家的势力逐渐进入，让他们免于饥寒，若不是山洪爆发，在过几年这里的老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 这次山洪并不严重，鹿台在离河南道不远处开工，许多没赶上饭吃的便去那里讨营生，一眼看去还有些热闹。燕家人做事牢靠，赈灾快，人也和善，天灾面前团结一心倒也不是很难过，真正要提防的是在天灾过后还别有用心的人。 周胤没想到自己醒来会是在这里。 阴暗潮湿，不见天日，本来还算一趟不错的微服私访，就这样被人搅了局。他面无表情扭了扭酸疼的脖子，怪异的情绪又在他心中蔓延开。 他记得当时他们在街上走，燕几陡然看向了一旁路过的姑娘，那姑娘手臂挎着篮子，头上插着一朵牡丹，煞是娇艳明媚，与那二八年华很是相配，在灰扑扑的街道上格外显眼。燕几的脚步顿了顿，尽管很细微，但他还是感受到了，他看着燕几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女子，若有所思的模样直让他心里吃味。 周胤说：“非礼勿视，也不怕把人家小姑娘吓跑了？” 燕几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脸上似乎有些羞赧，然后让他站在原地稍等，自己便混入了人群。周胤渐渐冷下脸等了一刻钟，再然后，他就在此处醒来。 他似乎在一个单间的牢笼，而他隔壁有许多嘈杂的哭声，还有腥臭味，似乎有东西已经腐烂了。如此糟糕的环境，周胤竟没觉得十分害怕，他在想燕几去哪了，怕真相就是他心里的答案，又觉得不该如此。 耳畔的幻听越发严重了，那个声音阴沉沉的，“他去追一个姑娘，你却在这里，你想说的话还说得出口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6章 宿命难违 燕几回来的时候看见一堆人围在路口，过去一看竟然是暗中保护周胤的侍卫，只是他们都趴在地上，不知死活。他赶紧上前把那些人叫起来，几个人一脸茫然地站起来，往四周一望竟然不见他们的陛下，吓得脸色惨白。 燕几皱着眉头把他们叫到了客栈里，寒声问道：“怎么回事？” 领头的人哆哆嗦嗦地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原来就在燕几走后没多久，便有一伙人把他们敲晕了，那些人似乎非常了解他们，尽管他们都穿着常服却一个都没错过，而且手法熟练精准，显然是冲着周胤来的。 可若是要刺杀，这未免也太大费周章了，燕几有些不解，手上用了点劲，花被他捏得耷拉下来。他不过是去买些花，明明有这么多人，却还是让周胤被绑走了，随着年岁渐长，燕几越来越讨厌事情脱离他掌控的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从他手中溜走，什么都抓不住。 众人看他脸黑沉沉地像要滴水一般，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都下去吧，不找到陛下，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几人互相看看，忙不迭退下。 燕几把花打理好，找掌柜要了一个花瓶装起来，愣愣地盯着面前鲜艳的牡丹看了半晌，不算太遥远的记忆涌上他的脑海。 那时候他们还在黄沙漫天的西北边陲，然而沙漠上也是会下雪的，下过雪之后，那些深埋在沙漠里的植物竟也会冒出绿色的芽。 因为采璇的师门，周鉴很喜欢花，才从南方回来的他不免又提起关于是北方的花美还是南方的花美这些话。 他和燕几一人一坛酒坐在沙坡上，不经意提起：“有时候我觉得三弟若是北方的花，你就是南方的花。” “我？殿下不应该拿自己比吗？” 周鉴笑笑，“恰恰相反，你出生便站在高位，却又不用背负国运，虽生于大家族，却无明争暗斗之虞，阖家欢乐，虽名利加身，却无小人觊觎，一辈子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有花不完的钱，享不尽的乐，也许这些事在你眼中都是平常，可这已经是很多人一辈子都得不到境遇，而我三弟呢，虽生于帝王之家，却从小受尽苛责，没有母后帮扶，没有父皇宠爱，挨的打吃的苦和坊间的小乞丐一般，偏偏他心高气傲，比认命了的人更难过。”周鉴说完很是沉默了一阵才说道：“如今的殷朝早已不是五百年前的殷朝，风云将现，倘若将来我……希望你能照顾好他。” 燕几点点头，“好。” 燕几闭上眼长舒一口气，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又想起了这些话，那时候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国公世子，与如今的心境大为不同，若是周鉴现在再对他说这些话，照不照顾周胤他恐怕还思量三分，毕竟买个花都能闹出这么多幺蛾子，他真是累了。 不到两个时辰便有消息传来，护卫们打听到最近城中确有不少孩童失踪，不过大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因为洪水的原因死了十几个人，便也没人想太多，他们的失踪就显得不太起眼了。 又是小孩失踪…… 大方山上也是如此，燕几垂眸琢磨了一阵，问他们：“失踪的孩子多大，生辰是多少？” 下面的人一惊，立刻去查，结果很快出来，都在七岁左右，生辰都是至阳之时。 燕几心道，果然如此。 “传我命令，围山，封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7章 宿命难违 已经有过一次经历，这事处理起来并不麻烦，只是燕几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瓦朗族的人都敢动手，要么是胸有成竹，要么是迫在眉睫。依现在的形式看，他们渐渐占据半壁江山，瓦朗族确实急不可耐了。临行前燕几突然想到，周胤微服私访的路线除了丞相和自家小妹，他从未跟别人提起过，如果不是有内应，瓦朗族渗入的势力未免也太庞大了些。 燕几的猜测不错，只是瓦朗族的人恐怕比他更心急些。周胤听着隔壁几个笼子里的小孩被拉出去，哭嚎刺得他脑袋疼，理智告诉他，那些孩子也是他的臣民，他不能坐视不管，起码要想办法周旋一阵，然而心里却有个声音不断响起，告诉他这一切本就不属于他，不必因为一个不在乎他的人去做违心的事。 眼前的场景模糊起来，脑子里天人交战，他连控制自己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他朦朦胧胧地想着，要是燕几在就好了，可他又觉得可笑，明明两人已经渐渐殊途，他第一个想到的竟然还是燕几。 这个名字好像一个魔咒，将他撕裂又将他捆绑。 当他被人抬上火刑架的时候，他隐约听到有人提到朱雀之事，说什么朱雀元身在他身上，只要用四十九至阳之血与天火焚之便可引来神兽。周胤觉得有些可笑，他可不记得有什么朱雀元身，这些人想杀他也要找个像样点的借口。 他眯着眼，看那些孩子被隔开手腕，鲜红的血顺着手铐上的凹槽流到槽子里，那些恐惧和慌乱的神情映入他的眼中，却没换来一丝同情与怜惜，那深色的瞳孔里冷得没有温度，看向他们的目光犹如在看本该死去的祭品。 火从四面八方烧起来，被血包围起来的符文用火点亮了它的纹路，妖异鬼魅，仿佛真要召唤出超脱天地的东西。 燕几陡然停下脚步，他的神色穿透树林抵达了那花苞似的火堆，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场景，可他能看见，他看见周胤身边撑起了一层红色的结界，无论多大的火焰都无法穿透那个结界，而他给周胤的朱雀元身却越来越红，像个小太阳一般。 这大概就是共鸣，采璇曾说他已被朱雀认主，自然看到朱雀元身的异象，见周胤无事，他便放心了许多，指挥着人包围过去。 也许是太过激动，尽管外围已经短兵相接，围在符咒周围的人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符咒中心，激动地跪下，向中间祭拜，迎接他们心中的神鸟。 燕几见他们如此正好省了自己的麻烦，将拴着祭品的铁链砍断，没了新鲜血液，符文却没有消失，那人脸上的欣喜之色更甚，可片刻之后那笑就凝固在了他脸上，火渐渐弱了下去，露出绑在台上的周胤，和他胸前红如烙铁的珠子，而一把长剑穿过他的腹部，毫不留情地抽开。 就是到死，他也没看见所谓的神鸟。 燕几抬头对上了周胤的眼睛，怪异地感觉涌上他的心头，仿佛看着他的不是周胤，而是一只野兽。 那只野兽动了动嘴巴，燕几看他说：“我看到了。” 燕几却不知他看到了什么，也是在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原来在那时的周胤眼中，他劈开那些孩子的锁链，却留周胤一个人在刑架上，竟与背叛无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8章 宿命难违 周胤在回程的路上很沉默，燕几抓了几个活的让他们带下去审问，自己走到周胤身边，却不知从何开口，想了半天还是干巴巴说道：“臣失职，让陛下受苦了。” 周胤瞥了他一眼，既没说罚也没说不罚，等到了城中才问他，“那个姑娘你追到了吗？” “……”燕几茫然了一瞬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没有去追什么姑娘，我只是去给你买花了。” 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周胤周身那种诡异的气息稍稍弱下去，也没有在追问，然而这种平和的气氛没有维持多久，燕几进了客栈，急于证明自己没说谎，一打开门却见他插着花瓶子已经空了，周胤自然也从缝隙里看见了这番景象，他面上淡淡的，直接转身进了房间，把门狠狠地关上。 燕几难堪地摸了摸鼻子，把老板找上来一问才知老板以为他们要插花便把枯掉的花给扔了，准备换别的。是他没先说清楚，也怪不到别人头上，燕几脸色低沉地让老板走了，心情却不太美妙。 私访中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周胤不是圣人，自然要追究下去，本来好好的视察行动也没法再偷偷进行下去，之后几天，他们只匆匆在灾区看了一遍，交代了些事宜便准备返程。 他们一起出来的时候还能并肩而行，回去的时候却相隔甚远。燕几只觉得周胤越来越喜怒无常，殊不知有些人，因为太过在意，便让小事成了大事。 周胤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与他说话。 回程的时候路过了准备建的鹿台，皇帝要的东西自然建的很快，外面的壳子已经搭起来了，他们在附近的行宫休息了一晚。 那天晚上也不知怎么回事，仿佛冥冥中有感应似的，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在建的鹿台上，那里有个圆坛已经建好，从那里放眼望去，能揽阔广袤河山。星河为衾，山河为席，紫气东来，霞光万千，荧荧烛火也被渲染出一股暖意，尽管才受灾不久，却已经恢复了七八成，倒有了点盛世的景象。 没有人看到这幅景象会不动容，好似站在众生之巅，他的眼里也带上了星辉，至高无上的权利与地位不能吸引每一个人，但是对理想的追求却是与生俱来。有一个念头在他心里悄然萌芽了。 在很久以前，也有个帝王建了鹿台，后来因为残暴的统治而被推翻，好像也是在这差不多的位置。夜风袭人，燕几抓了一缕风，又让这缕风溜走，就好像他心里那个念头。他不知道这下面是盛世的回归，还是平静的表象，他想留住这景象，而不是让它成为乱世中虚无缥缈的画卷。 “爱卿看来很有雅兴，这么晚了，还来这里散心。”周胤的声音幽幽地从他身后传来。 燕几心里澎湃的感情落了回去，平静地转身道：“陛下不也没睡吗？” 周胤看了他一眼，似乎看见了他心中未完全压下去的念头，一个名为野心的东西，不过他也没点明，总归是他要迈出最后一步了，恐怕今晚过后他们连好好说话都难。 “烛棂……我想问你一件事……”许久没听过的语气和称呼，差点让燕几回到几年前的日子。 “陛下请说。” 周胤的眼神看向他，多了许多不易察觉的温柔，他缓缓说起了许多事，竟然从登基说到了现在，“短短两年，我好像总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心里总有个声音叫我不好过，我们也好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不过今天这番话，我想了好久才想来跟你说，我觉得我等不下去了……” 他是真的等不下去了，以为燕几去追姑娘的那一刻，心里的嫉妒烧得他发狂。 “你愿意当我的皇后吗？”周胤的声音很轻，就像要在空中消散。 燕几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半晌才回答道：“今北方未复，臣无暇顾及儿女私情，陛下还是……” “要是收复了呢，有那么一天你会同意吗？” 燕几以沉默作答。 周胤眼中唯一一点期待的光芒黯淡下来，他问为什么？是因为同为男子，还是因为不喜欢？ 燕几说喜欢，却不是那种喜欢。 话不投机半句多，燕几早早离开了圆坛，周胤一个人站在那，与夜色融为一体。他从圆坛往下看，高约百尺，只要他纵身一跃，所有的烦恼都将烟消云散，就连燕几给予他的希冀也是。 他又抬头望北方看，好像在怀念什么东西。 周胤没有告诉燕几，鹿台修建的位置正对着那座已经毁去的皇城，他同样没有说过，鹿台下面，是他为自己建造的帝陵。 周胤似乎早就疯了，但有时候又十分清醒，他好像早就料到自己会有一死，又期待着峰回路转。直到今天，燕几说的话已经足够明确，堵死了他所有退路，那回荡在他脑海里的声音终于把他淹没。 在鹿台的一晚让燕几一整宿没睡好，第二天看见周胤神采奕奕的还面带微笑，不由得怀疑昨晚是不是错觉。周胤对他的态度变得和普通君臣一样，大家相安无事过了好几条，燕几也没再提那天晚上的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9章 万事皆休 回去之后，周胤独坐在寝宫里，就像小时候一样，没有人来看看他，也没有人能和他说说话，那时候他还是个幼童，没有什么可以和别人分享的，如今他长大了，依旧没有什么可以和别人分享的。 枯坐着，七天。 所有大臣知道皇帝出去一趟得了病，事情都落到两位丞相肩上。 燕几回朝不到三天，便听燕霞说，自己怀中已经有了李蒙渊的骨肉。燕几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把燕霞的肩膀捏碎。 “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燕几刚刚陪周胤去巡视灾区……他盯着自己妹妹那张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脸，那是他们血缘的证明，即使，即使燕霞哪天把天捅破了，他也得顶着，他不能再失去一个亲人了，何况是他没有照顾好妹妹，是他失了职，如果他晚一点走，如果他没有走…… 燕霞低着头不敢看他，可她面上没有太多悲伤或愧疚，倒是很冷静地说着，自己做错的事就该自己承担。燕几问她想怎么承担，她说自己出去独自找个地方把孩子生下来，更名改姓再不是燕家人。 燕几问她李蒙渊是什么态度，燕霞的表情却变得有些扭曲，颤抖地说此人并非良人。 话到此，燕几怎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恨不得提着剑就把李蒙渊砍了，一直以来这人表现得人畜无害，他们还以为他真对燕霞一片真心，然而等燕几去找李蒙渊的时候，府邸已经空了，偌大的宅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那么大一个人还能凭空蒸发了不成？燕几命人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燕霞似乎早料到如此，知道李蒙渊不见了也只是愤怒大于悲伤。 “那日他邀我出门听戏，我随身带了几个侍卫婢女，想他光天化日之下也不会做什么，何况……”何况杀李家父子的那天，他可是大功臣啊！当年许下的三年之期竟然就这样打破了，他好像知道周胤这次东行会发生什么似的，陡然就对燕霞下手了。原来一片痴心，不过是自作多情，“我喝了避子药，可没想到……”燕霞捏紧了袖子，那天的经历她回忆一遍都是痛苦，本想自己解决，却还是不得不说出来。 这些事发生的太巧了，燕几也觉察出其中的不对劲来了，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划过，他却没抓住那一点思绪。“要是这孩子没出现，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 燕霞犹豫了一下，还是重重点了头。 燕几直觉得心里堵得慌，头也有些疼，大概是被燕霞给气得。 燕霞好心劝他，“我不是非嫁人不可，将来便说这孩子是抱来的，绝口不提他的身份，那便永远也没人会知道，小妹深知此事重大，断不会让家族蒙羞！” 燕几却觉得更气了，这根本不是会不会让家族蒙羞的事，他只是不想让她受委屈，他宁可燕霞不要这么为大局着想，他二十多年来护着的妹妹，竟这样被人糟蹋了。 燕霞最终也没能离家，燕几让她不要到处走，就算孩子生下来了，也要在相府里养着，他会对将来的那个孩子好，就像弥补自己对燕霞的亏欠，想他堂堂副相，就算燕霞不婚而孕，他多养两个人也不是问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0章 万事皆休 这些事情让燕几焦头烂额的，府里的下人换了一批，燕霞有了身孕不能管事，家里也没有女主人，什么事都得他亲力亲为。如果不是从小的教养不允许他有粗鄙之语，他倒真想像个市井无赖一样捶墙骂街。 其实有时候燕几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太娇气了些，也不知道别的世家子弟遭逢如此变故会是怎样的情形，或是一蹶不振，或是重振旗鼓。好歹人的韧性总是足够强，哪怕身体上已经麻木了，心里也说着要撑下去。 七是个命数，许多转折从此起始。 那天微荷如往常一般去寝殿招呼人收拾屋子，周胤的目光依旧阴沉，那深潭般的墨色仿佛一只动物，毕竟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周胤对于她来说既是君上又是弟弟，她当然不能放任着不管，在周胤身边半跪下替他整理有些乱掉的头发，把那颗掉出来的红色珠子塞回了周胤衣领里。 周胤陡然动了一下，手紧紧地按住胸口，那里像有一团火似的，烧得他黑漆漆的眸子发亮。 微荷看他有些疯癫，挥退了众侍女，告罪地跪远了些，却听到周胤说：“你猜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什么？” 不等微荷回答，他阴恻恻的笑起来，一分恼恨两分心酸七分自嘲占满，他说：“是野心。” 微荷跪在地上不敢说什么，周胤笑得她浑身发冷。周胤的面容渐渐扭曲起来，目光终于从心酸变成了疯狂，他嗓音沙哑地小声说道：“他拒绝了我，他说他……不是那样喜欢我，可我喜欢他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将近七年，我都快忘了。” 他抬眸看向微微发抖的微荷，忽而弯着眉眼甜甜笑起来，像小时候那样问她：“姐姐，我不想娶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为后，你愿意做我的皇后吗？” 微荷看他这幅模样，怔然点头，又好似突然想到什么，立马摇了摇头。 周胤笑得更灿烂，“为什么连你也拒绝我呢？是因为有喜欢的人了，对吗？” 微荷趴在地上，颤声道：“婢子确已心有所属。” 周胤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站立，面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收敛，只剩一片瘆人的冰冷，他寒声问：“是谁？” 微荷瑟瑟发抖并不作答。 “让我猜猜，”周胤扯出一个极为嘲讽的笑，歪了歪头说，“是燕几吗？还记得从我遇到他的那天，你就仰慕他了不是吗？” 微荷咽了下口水，回答“是”。周胤毫不意外，毕竟让微荷不敢说的人，这世上无多。 寝殿里陷入了诡异的静谧，微荷悄悄抬起头，正对上了那双深沉的眼，下一刻她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周胤的表情扭曲着，红色的血丝爬满他的眼球，他掐着微荷的脖子把她掼到床上。 他的手劲大得吓人，牢牢箍紧微荷纤细的脖子，嘴里发出野兽似的咆哮：“为什么你喜欢的是他！偏偏是他！我不想杀你的，可是我好恨呐！我好恨！” 求生的本能促使微荷奋力掰他的手，用脚踹他的身体，略长的指甲抓破了他的皮肉，血和碎肉塞满了她的指缝，她那快瞪出眼眶的眼珠子中倒映着周胤此时的模样，红色的火焰在他眼中熊熊燃烧，扭曲的五官仿佛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恶鬼低语着，叫喊着，抽泣着，那双手越收越紧。 无法叫喊，无法呼吸，无法挣扎，一切都渐渐停下，女人的四肢无力地垂下，瞪大的眼睛满是惶恐不甘。 周胤看着那双眼睛一阵恍惚，慢慢松开了手。微荷脖子上紫红色的痕迹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事情，周胤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身体猛地一震，俯身试探地叫：“微荷？” 没有听到回答，他颤抖地伸出手放到微荷鼻子下，没有呼吸。 他猛地摔坐在地上，脸上一片僵硬，他爬起来把微荷还未僵硬的尸体抱在怀里，眼泪从发红的眼角流出来，他先是低泣着，渐渐把头埋进微荷的脖颈里，泣血一般嚎啕大哭。 他哭得那么伤心，边哭边叫着：“姐姐！姐姐！对不起，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我控制不住！”他颤抖着手，将微荷的眼睛闭上了，看起来，只是陷入了长眠。 明德二年七月七，大宫女微荷因病暴毙，追封其为束央公主，按公主仪制下葬。 那天上朝，燕几看向御座，看到了周胤惨白的脸色和挥之不去的颓唐。他微微皱了皱眉，总觉得微荷暴毙匪夷所思，其中定有波折，然而家事繁多由不得他细想。大概是因为微荷去世太过伤心，他这样想着。 微荷停灵期间燕竹也回来了，在军队里历练许久，他早已不是那个跟在少爷后面只会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的傻小子了，浑身上下透着铁血的气概，只是他眼角耷拉着，精神实在算不上好。 燕几还奇怪他怎么突然回京，燕竹沉痛地哽咽了下，才说道他早已喜欢上微荷，就在两年前他们在西南刚刚稳定下来的时候。 燕几不知他们竟然还有这么一段，安慰的话实在说不出口，“逝者已矣，节哀。” 燕竹点点头，眼中染着浓浓的哀伤，“我本想着建功立业后求陛下赐婚，不必让她一辈子在宫中磋磨，却没想到她没能等到那一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1章 万事皆休 由于要停灵七日，还有两天才下葬，府中正好空房多，燕几便让燕竹在府中住着。 下葬的前一天，燕竹的脸色差得出奇，燕几知道这两天晚上他有偷偷出去，去干什么事他心里也有点数，只是不知道燕竹看到了什么，整个人都蔫了。 束央公主下葬的那天来了不少人，大臣们在道路两旁立好，周胤则亲自骑着马送了她一程。 燕竹盯着金丝楠木打造的棺椁，手指微微发抖。 等仪仗走出了两里路，燕几才抽身走到燕竹旁边，看着他满头冷汗，拍了下他的肩。 燕竹像是被惊到了一样抖了抖，惶恐地看向燕几。 “有事就说，别憋在心里。” “少爷，我……” 燕几打断他，“你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将军了，我也不再是国公世子，别再这样叫了，叫人听见了不好。” 燕竹点点头，目光还追着仪仗离开的方向，他看周围人散得差不多了，才哑着嗓子说：“大人，这事我本不该同你说，毕竟这也算我的私事。”他手心里满是汗，在护腕上不自觉地摩擦着，面上很有些局促，“可我总想着你能比我做的多些。” 燕几皱了下眉，缓慢而凝重地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燕竹苦笑一下，“我回来前见过她了。” 燕几脚步顿下，眯着眼看他：“见过她？” “是。”燕竹把他在伏虎山遇到的事说了一番。 原来那天他照常巡查，下属来报有人要见他，那人自称来自西海混山，号曰玄灵。他出去一看竟然是个老和尚。那和尚带了点大成的口音，燕竹怕他是大成派来的探子，让人带他到营帐里等着，还加派了不少人看守。 燕竹处理完军务进去的时候玄灵说了些奇怪的话，譬如人间将要大乱什么的，他那时没相信，也没留心，然后那老和尚就留下了一句话——“施主与所念之人生死相隔，何不一观？”说罢那人影就散了，地上只留了一颗佛珠。 不是没见过鬼神之事，燕竹虽然心中讶异但也没失态，何况是个来路不明的人，说的话也不可信。然后第二天他便后悔了，玄灵和尚托人送了一个佛珠给他，他无意将珠子放在桌上，是夜狂风大作，他睡眼朦胧地起身，被床边白惨惨地影子吓得浑身僵硬，然而那影子并未伤他，而是缓缓抬起头悲切地看着他。 “我怎么都没想到微荷会这样出现，她没法说话，好像也没有意识，只是反复做着一个动作。”燕竹双手抬起卡住自己的脖子，“一晚上她都是这样的姿势。我觉得京城大概是出了什么问题，把事情都交给迟虎之后匆匆赶回来，路上就听见了微荷暴毙的消息。” 所以燕竹这两天出门应该是去查探微荷的死因，燕几一点都不奇怪，从小跟着他的人，行事总是乖张一点。“你这两天查出来了什么？” 问起这，燕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张了张嘴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看他这幅模样，燕几心里也有了计较，不再追问。 微荷下葬完，燕竹便准备离开了，走得很匆忙，像是躲着什么一样。燕几回到家中才发现燕竹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就四个字——小心皇帝。 燕几心头跳了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燕霞问他怎么了，他摇了摇头把纸放在蜡烛上烧了。 其实哪怕燕竹不说，他也隐约有这种感觉，只是这四个字更加坐实了他的预感而已。不过他到底是不愿意相信周胤杀了微荷这样的事，从私心上来说，他希望周胤永远不要对自己人刀剑相向，哪怕这是一个皇帝的必经之路。 何况微荷可是他从小到大十分亲近的人，小错罪不至死，而大错不需如此掩饰。 这番动作显然是亏欠和补偿，又是什么让周胤下了狠手又暗自后悔？燕几有些想不明白。 但是很快他就不用想了，后宫震动，燕几竟然把二十几个宫女和十几个侍卫全都拖出去沉塘了，前朝本不该管后宫的事，但燕几还是忍不住拉着受门的多问了一句，“他们犯了什么事？” 那人认得他，知道他官大，一五一十地都交代了，“陛下什么都没说，不过这些天关于束央公主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的，这几个都是在那当过差的，估计跟这事脱不了干系。” 燕几塞了他一个小袋，那人餍足地笑笑继续道：“他们说陛下要娶束央公主不成，因爱生恨，痛下杀手。” 燕几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讪笑一声却听燕几说：“你明天不用来了。” 那人的脸色瞬间惨白，捧着一小袋银子不知所措，燕几却是温和地笑笑，“你说你知道这么多，陛下会不会把你也杀了？” 那人脸色变得更苍白了，再不敢多话。 燕几没去看沉塘的场面，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守卫说的话，他记得不久前周胤才问过他愿不愿意当皇后，这才过了没几天，竟然又要娶微荷，心里说不出地怪异感，也不知是为自己没被周胤捅死感到庆幸还是为这份感情不真感到失落。 失落……燕几讽笑一声，觉得自己真是脑子不清醒了，周胤杀了那么多人的事不去想，还想这些有的没的。 尽管燕几不愿周胤成为滥杀无辜之辈，可他现在哪怕位极人臣，也怕功高盖主，自从他剿灭文郡王起周胤便对他有所忌惮，虽然表现得不明显，但他也知道分寸，后宫的事由不得他管。他不能管自然得让能管得去管，他跟方垚说周胤的状况有点不对，也没具体说出了什么事，方垚表面随性内里清醒，早就安排人进宫盯着。 点卯之后两人去茶楼坐坐，方垚的脸上再没了以往逍遥放浪，眼底下都青黑了一圈，燕几知道他辛苦，点了上好的龙井，沉默着也不知从何快口。 “陛下这两年来，喜怒无常，打骂宫人也是时有的事，但好歹是少年称帝，心性不稳情有可原，但还没有哪次像今天杀这么多人的。” 燕几抿了一口茶，垂眸沉思。 “不过古往今来也有不少帝王冲冠一怒为红颜，非要说，这事也就是死了几个奴才。关键是……”方垚点了点桌子，“周边的形势不容乐观啊，陛下这么些天不上朝，又为了一个宫女杀了半百的宫人，再加上以前的作为，这朝中已经传出不少流言。” 燕几轻叹了一声，那些流言他当然是知道的，自从周胤登基以来就没断过，说周胤会成为亡国之君，残暴无道，不堪大任，这些他当然是不信的，但还有种说法，说周胤已入心魔，离疯癫而亡不远了。 他还记得当年他在周鉴陵前立誓，要好好辅佐周胤，自己选的路总得走完，总不能把周胤给换掉吧？这个念头一出来他吓了一跳，杯子里的水也抖出来大半。 方垚见他神色不对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笑着摇摇头却不说话了。 他们又谈了些关于周边的事情，大成似乎和墟、瓦朗达成了某种共识，渐渐连成一片将他们包围，一旦他们联合成功，殷就是腹背受敌。据他们派去大成的探子回报，这件事似乎和所谓的玄天神有关。当年大成便有人来游说过让他们信奉玄天神，显然这事和安世荣脱不了关系，现在安世荣下落不明，但燕几记得菩真子和安世荣有关系，去灵州或许能找到点线索。 临走前方垚将一封信给他。那信上只有八个字——万鬼将出，深渊即临——似乎是卜算的结果，眼看着就要到七月半了，确实万鬼将出，只是不知深渊即临是何意。 燕几回家收拾了一番，觉得去灵州的行程不能再拖了，让人递了折子告假，准备后天就出发。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第二天一早就有一青年敲门，见他出来一脸欣喜，忙问道：“你可是燕几？” 燕几看他一派正气凛然，不自觉点了点头。那人一把抓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往外走，嘴里念叨着：“那就赶紧吧，主人急着见你。” 燕几费了好大劲才把手抽出来，警惕地问他：“你主人是谁？” “言彧啊！” 燕几仔细想了一番才想起来这好像是灵州共主的名字，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过他还是警惕着问，“我怎么信你？” “有人教你在呼猿河边喊菩真子便能见到那老头是也不是？”燕几果然面露惊诧，青年趁热打铁，“菩真子就是言彧，言彧就是菩真子，他现在有急事找你呢！”他说完又抓着燕几的胳膊往外拽。 “等等等等！我回去拿点东西！” “哎呀，你快点！” 片刻之后燕几带了个小包裹，跟着青年匆匆出了城。 御书房里看着燕几的折子的皇帝听属下说有个年轻人牵着燕几出了城，阴沉的脸上陡然扭曲起来，把折子砸在地上，掀翻了桌子，黑墨泼得到处都是，一个宫女被砚台砸得一脑门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周胤气势汹汹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陡然看见了挂在墙上的剑，拽下来猛地一拔，蹭的一声吓破了所有人的胆。他看着离他最近的那个探子，伸手一挥，一声惨叫，那人捂着空荡荡地右臂在地上打滚，几个胆小的宫女惊叫一声准备跑出去。然而门已经从外面关死了，她们挤在墙角惊恐地看着周胤，只见周胤手起刀落，那探子人头落地，再没了声息。 惊叫声几乎掀翻屋顶，然而杀人是会上瘾的，这种毫无理由地泄愤让他感到痛快，周胤目露凶光，优雅地踱步到宫人面前，一剑一个，杀完了一边，还有另一边，就连站在门外的侍卫也被他一剑洞穿。 变成纯黑色的瞳孔注视着满地狼藉，他咧开嘴笑了起来，“所有人都没有了，就不会有人跟我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2章 万事皆休 苍鹰滑过宽阔的河面，凛冽的风中竟夹杂着一丝暖意，燕几趴在鹰背上，刚进入灵州地界，那股暖意便充斥着他的经脉，四肢百骸都像被洗涤了一般，这里的灵气比他上次来时更浓了，仿佛喷泉一般往外涌。 等到苍鹰缓缓下降他才勉强能把头抬起来，他还以为到达灵州起码要半个月，没想到青年出了城便化作鹰带他飞向高空，不过五天便抵达了灵州边界，落地后入目的是茫茫的绿，不见边际亦无人烟，外人都称灵州为天地净土，即使人间灵气衰落此地也有许多种族相依而存。 但燕几显然不是来欣赏美景的，苍鹰领着他进了一个奇怪的圈，是众领主最近才修建的传送阵，要连跨三阵才能到达阵枢。 于是第五天傍晚他们才到达言彧的洞府外。 灵州有正规的管辖还是近几年的事，因此各方面都显得比较粗糙，就连灵州共主的洞府也不过是几间简陋的木屋，要不是里面摆了聚灵阵，别人只会以为这是个简单的院落，谁能想到灵州共主住在里面。 青年带着燕几进去，化为原型飞到石壁上，燕几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听见里面说请进，门就自动开了。 里面并不明亮，只有一排红烛燃烧。窗边散落着阳光，书卷摆满了桌面和架子，言彧在蒲团上打坐，像一个消瘦的剪影，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燕几往里走了几步，不敢确定他真是菩真子。这人长得十分清隽，一副书生模样，也并没有穿道袍，而是和灵州弟子一般质朴。言彧陡然睁开眼看向他，这熟悉的淡漠眼神让燕几确认了些，随后听到言彧起身说：“当年与公子失约，没想到生分了。” 燕几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原来这人知道他曾为周胤的事前来求医，心里竟生出一股怒火，语气不由得有些冷：“当时前辈闭关，自然无暇招待，只能说天意难测。” 言彧苦笑一声，他知道周胤有疾，却没有留下任何讯息，燕几是在怪他这事，碰上这种牵连甚广的事心里难免气恼，燕几既没明说，他也不至于小心肠，只不过……“他是不治之症，你来不来找我，没有任何区别。” “……”燕几怔然，“不治之症？” 言彧却没有再解释，转而说道：“这次突然邀公子前来，实在唐突，有话暂且坐下慢说。” 两人聊了一盏茶的时间，除了殷朝的近况，再就是灵州的发展。 原本言彧与月皛斗法的伤还未痊愈，提前了两个月出关，竟是为了“万鬼将出，深渊即临”这八个字。 燕几惊讶不已，问他怎么知道这八个字的。然而他虽未说方垚给他的信封，言彧却神秘一笑，“方垚有些本事，他能算出来不奇怪，我猜，要不是他提醒你，你也不会来找我。” 燕几听得都有些恍惚，总感觉事事都跟他有牵扯，但往常丝毫不觉，他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就连他自己也看不清。 “万鬼将出，深渊即临，你恐怕以为这是鬼门关将开的意思，实则不然，鬼域由我联合各领主一同开辟，至今不过三载，而七月半的到来实际上是指邪祟和妖怪下山，而深渊……是指魔族。”说到这言彧不禁叹息，“想必你也感受到了，最近人间发生了很多怪谈，山中的草木动物纷纷化形融入尘世，这种事只会越来越多，而两界的裂缝也越来越多，大概还有半个月不到的时间，你们恐怕就顶不住了。” 两个月前采璇跟他说过这事，殷朝境内起源就在柳州一带，不少族兄叔伯都在那附近当差，燕几很清楚，这段时间和方垚忙前忙后便是为了这事，大量妖物下山，散乱无序不好探查，一旦爆发对人族的战争，他们恐怕会从内部乱了。 殷朝建朝五百年，从未有这样棘手的事情，对他们来说是一片空白。 “实不相瞒，在下来灵州，也是有事相求。”燕几明白事态的严重性，本就是抱着求援的心思来灵州，便直接说了：“殷内术士甚少，如此庞大的妖群，爆发起来我们很难对付。因此，希望前辈能够出兵支援。”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十分艰难，当一个国家需要别的国家出兵支援，不仅仅是脸面问题，更是存亡问题，燕几知道他这一开口，灵州无异心便是生，若灵州有异心，那他将要背负千古骂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3章 万事皆休 言彧见他眼中困苦，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地问他：“难道这事，你没和周胤说？” 燕几有些惭愧地点了点头，其实来之前，他只是想向言彧打听打听状况的，既然言彧坦言相告他也不妨说说自己的打算。但是正如言彧所料，他这些想法，连周胤都没有告诉。 他并非不信周胤，他只是，有些不愿面对，在周胤登基的这三年里，他比在苍茫的雪山中更体会到什么是彷徨失望。 作为一个臣子，他不该与君王离心，不该自作主张，更不该逃避，把最后一点信任都抛下。燕几知道自己是错的，错的离谱，一点也不成熟稳重，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意气用事，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现在求援之事已是覆水难收，但他拿什么担保？又有什么资格调动兵力？ 言彧敲了敲桌子唤他回神，“灵州终究是世外之地，我以命数起誓，绝不贪图殷一山一水。”他决定支援殷朝，不仅仅是做人情——灵州阵枢一旦开启，天地之气将源源不断地放出，因此万物昌盛，人是，妖魔也是。 尽管他一开始这样做的原因，是想让所有人都能触到修真一途，集众人之力抵抗千年一开的两界裂缝，而不至于只靠几个大能来守护这片天地，那便再不会发生荼蘼仙护凡人身陨这样的事，也算是了了他们师兄弟一部分心愿。 犹记得三年前，月皛偷袭拿走天地印调整通道，导致人间魔气一度极盛，要不是当时已经开始培养许多修士，凭借着众人之力，消灭了大部分魔气，现在的人间恐怕已是炼狱。不过也正是那一段时间的危机，大成迎来了他们的神祗，保佑他们不受邪魔入侵，玄天神的信仰空前强大，连墟和瓦朗也渐渐向他们靠拢，这个手法，有个人五百年前也用过，言彧眼神暗了暗，面上带着几分阴郁，很快，他把这件事略了过去。 “不过，你们怎么就闹成了这样？你连说都不跟他说一声，突然回去告诉他要戒严了，他得多难过，多生气？” “……”说得他好像负心汉似的，燕几的眼神有些躲闪，“这些时日，他也没什么心思在国事上，我也，不太想见他，总归是相看两厌，徒增烦恼。” 言彧有些感慨，“你不信他，他不信你，自然就越来越疏远了，记得几年前见你们，虽不常相伴，却长相知啊。我还以为你能改了他的命数……” 言彧越说越小声，燕几疑惑地看着他，只见他惆怅地摇了摇头。逆天改命终究是人力难及，燕几能让周胤的命数稍有偏差已是万中求一。 灵州建立不过数年，却已培养不少修士，尽管大多学艺不精，连辟谷都做不到，但已经能和低等魔族作战，也能通过术法看清那些是化形的妖物，言彧让自己的门人带燕几去看看他们训练出来的修士。 灵州一共有十五个部分，去年才定下名字，称为灵州十五部，每个部分都有不同的领主负责，修习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燕几跟着门人走了一遍，发现这些年慕名而来的人真不少，这些人中有的穿着统一，有的随心所欲，统一的是被各领主选入的较有天赋的，可以传授战斗技巧，其他的只教一些护身功法。 灵州幅员辽阔，又有灵气蕴养，开了灵智的飞禽走兽多达百万，站在阵枢之巅看，入目生机盎然。燕几内心也有些澎湃，要是当年他随言彧走了，或许今日也是这万千修士中的一员，在这桃花源里修长生。 后来他问了言彧这个问题，言彧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时也命也。 最终二人定下有一千人入殷，剩下的，据说还要潜入周边的国家，包括但不限于大成，瓦朗和墟，尽管这几个国家突然有了玄天神庇护，但五百年前，殷也有他们的神。 “这不仅仅是国与国的斗争，也是人与神妖魔的，如果说天地万物每时每刻的变化是一片海，那朝代的更替，族群的兴衰，不过是一朵浪花而已，”登高而望远，月皛逃入裂缝时说，人族终将合而为一，言彧知道这不是戏言，是要用千万年的时光去证实的答案，“不过因为你，我觉得这事情还有得转变，要不然也不会决定建立灵州十五部。”他顿了一下，十分严肃地说道：“其实你应该也能感受到，这背后有人推波助澜。” 万事万物就像河流相汇却泾渭分明，虽偶有摩擦，却不会打破平衡，现在有人拿着一根树枝在交界处转出了一个漩涡。 “那个人……” 燕几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天边却突然响起了惊雷，明明前一秒还万里无云的澄澈天空陡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言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目光灼灼，他盯着那天边足足有一刻钟，那乌云才慢慢散去。 燕几心中震动，再不追问，至于言彧说的因为他建立灵州十五部，估计跟周胤的命数也有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4章 万事皆休 天机不可泄露，言彧言尽于此，再不肯多说一字。 记得当年菩真子为了劝燕几向大道，几次强调不可入凡尘，最后却连自己也参与了进来，可见命运多舛。不过外貌变了，性格倒是一如既往的不太正经。 燕几想在走之前进一次鬼城，言彧还调侃他，“不着急着回去？那位小皇帝恐怕都急疯了。” “……”燕几瞪他一眼，不懂他怎么这么关心周胤，“我跟他们说过了，又不是没我在做不了事。” 言彧怅然笑笑，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事，叹道：“是啊，小孩子总是要成长的。” 燕几只是想去鬼城去找找关于李家的线索，顺便再看看周琳罄现在过得如何，听言彧说，鬼城是他和几个还未飞升的隐士大能创造的，最初是为了保存一些大能的灵魂，以便他们死后还能通过轮回重新掌控力量，现在倒是根据民间的传说自成一体。 城内比不上人间，井然有序。城外还是三年前的模样，但是除了着一座城，在远处的山外似乎又多了许多虚影。 言彧因为要调度修士跨河进入殷，不能陪燕几一起进入鬼域。进入和出去的方法与打开人魔两界裂缝一样必须要灵力驱动，言彧让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修士守在通道尽头，不过修士通常不能用常人的眼光来判断年龄，驻颜有术能保持千年不便。 路上燕几听他随口问道：“小友与共主是故人？” “数面之缘，”燕几想了一下又补充道，“倒是一见如故。” 那人哈哈笑了两声，似乎觉得他十分有趣，“看来小友是不知道玖文君的师门的。”玖文是言彧的字。 燕几眉梢一挑，觉得这人话里有话，“言前辈的师门？听说好几年前前辈就因为清理师门受了重伤。” “嗯，确实，那个人是玖文君的师弟。”修士点点头，表情有些玩味，“听说玖文君的师弟以前还是殷国的国师，不知小友是否听说过？” 燕几愣了下，有些惊讶，没想到两人关系匪浅。 “玖文君的师弟也是个能人，当年灵州才开启不久，他便偷了天地印放出了许多天地之气，无论是魔气还是灵气全都排进了人间，要不是灵州的诸位联手，现在人间恐怕已经是妖魔横行。”他说得颇有几分得意，还意味深长地摩挲了下下巴。 燕几默默瞅了他一眼，问：“前辈为何要告诉我这个？怎么想这也算言大人的私事，说出来不太好吧？” 那人讪笑两声，“见你小小年纪能跟玖文君投缘，便忍不住跟你多说两句，何况看玖文君与你关系不错，这种事迟早都会知道。” 燕几眯了眯眼睛没接他的话。这人说得好听，但话里话外都是挑拨的意味，明着邀功，暗里推诿，要是旁人早想着是言彧故意演戏。他问那人来灵州多久了，那人说有五年多了，算起来是跟言彧差不多时间到达灵州，而且看言彧让他带路想来还是能信，燕几琢磨着这家伙应该是表面顺服心里不服。 不过还是有点奇怪，他就算跟言彧有点交情，但挑拨他们有什么用？一个念头从他脑子里滑过，他差一点就抓住了。 进了鬼域很快有人来接，那人看起来刚死不久，说话还挺活泼，一见燕几就说他有些眼熟。燕几摸了摸脸，淡淡道：“平平无奇一张脸，相像也正常。” 带路人汪全噎了一下，看着燕几有些颓丧的眉眼，咳嗽两声，“阁下倒是会开玩笑，不过确实眼熟，嘶……我总觉得哪里见过。” 两人走了一段路，汪全嗷了一声眼睛放光地看向他，“三年前我在公主坟见过你！” 燕几了然，那时他和周胤被困雪山还是周琳罄给他们指路，他忙问：“那你可记得那位公主？她是我母亲，我这次来也是想见见她！” “啊……”汪全哑了，有些不好意思，说话吞吞吐吐的，“她，她当时因为违反约定，被天雷劈了……” 燕几的脚步一下子停了，好像不能消化这个消息一般，抓着汪全的手怔怔问道：“被雷劈了？那她现在在哪？” “诶诶诶，你先别急，虽被人劈了，但共主护着她，便投了一缕魂去人间轮回了，你也别担心，要是平常人被雷劈了那就是魂飞魄散，她大难不死，天道便不会再为难她了。”这个新死鬼说的很平淡，大概是呆在鬼域中看管了生离死别，也没觉得与亲人阴阳两隔有何特别，何况得天雷锻体后不死，是许多人求不来的福分。 燕几放开他的手，揉了揉额角，眼底阴郁之色也散去不少。 那人见他还有些难过，拍了拍他的肩，“生死轮回是世间最平常的事，再多执念又有什么用呢？总归是来去空空。” 燕几摇摇头，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既然她不在，那就直接去找李蒙太和李建章吧，我有事问他们。” “行。”汪全带他进城主府，里面跟皇宫似的，有个偏殿专门放着城中鬼的户籍。汪全看了一眼便找到了那两人，表情顿时有点犯难，“这两个人有点怪，竟然不在城里，也不知道去哪了。” 鬼域只是灵州众人开辟出来的新空间，几个城主也是阴魂们推选出来的，说到底两方没有从属关系，就算有什么错漏也没人能管，燕几带着的衣服碎片这时候就有了用处，汪全作为鬼修，寻人之法自然懂得。 “鬼域的出口就两个，一个在灵州，一个随机，要很强的灵力才能通过，而且有人出去灵州一定有感应，他们肯定还在鬼域内。”汪全说着掐了个决，衣服便烧起来，化成一朵红花往东方飘。汪全把阴犬招来驮着二人走，追着红花一路出了城，他们走的速度极快，两旁的青山模糊起来。 周围的空气似乎越来越冷，燕几打了个寒颤，汪全坐远了些，“你是生人，在鬼域呆多了不好，唉，难为你了。” 燕几却觉得奇怪，他们跑了这么久竟然还没到，言彧明明说鬼域不大，就算横跨也不需半天时间，他搓着手问：“再往东是什么地方？” “啊，是落星谷。”汪全说，那是埋葬神明的地方，不过只是走个形式，说明那里压制很强罢了，是灵州的大能防止有太过强大的东西出现意外而建立的。 燕几目光一凛，“他们连鬼域都出不了，为什么会去落星谷？” 汪全愣住他，原本就青白的脸色更加青白，赶紧叫阴犬停下。然而已经晚了，他们回头一看，已经有个人站在他们身后，裹在一袭黑袍里。 燕几看他的身形觉得眼熟，再仔细一想顿时有些不可思议。那人缓缓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们，燕几心里一沉，叫出他的名字：“李蒙渊。” . 卜算并不是每个修道之人都会，言彧专精符篆，纵是大能也只能窥得一星半点，他以符代签卜算此次出兵去殷的情况，符纸却在空中燃了起来。 他猛然站起，外面却有人急吼吼闯进来，韩熙前辈晕倒在树林里了，韩熙就是言彧派去带燕几进鬼域的。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言彧看着面前燃烧的符纸，拿起一旁的茶杯，把火给浇灭了。小童看他如此冷静，有些摸不着头脑，问“大人你不去看看吗？” 言彧沉着脸摇摇头，心里却只剩两个字——“完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5章 万事皆休 宽大的衣袖扫去空中的符灰，言彧沉着脸走了出去，就算是被天道压制着，普天之下能瞒过他的眼睛的人也不多，这个人应该是藏在灵州内才偷天换日的，能力算不上太强，想找出来不难。他去看了一眼韩熙，确认他只是被迷晕，立刻返回鬼域之门，不等周围人说什么，一个闪身进了去。 . 人间已经有一千年没有过这样的场面，两界的裂缝变成了肉眼可见的黑洞，魔气四溢，妖魔横行，短短半月，天翻地覆。 燕霞跪坐着，手轻轻搭在肚子上，宫人们将她团团围住，却没有一个敢抬头看。在她斜前方，周胤手撑双腿，不怒自威地端坐，面无表情的脸上嵌着冷酷的黑瞳。 燕几走离开京城的那天，周胤把后宫所有跟燕几有过关系的人杀了个遍，砸了寝殿和书房，把尸体堆在池里，恶臭冲天，然后封锁消息，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不发疯的时候太过正常，纵使燕几离开了，他也能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仿佛一个木偶，每一步都已被规划好，大臣们无话可说，京城内人心惶惶，疯狂的树已经长大，就藏在平静的天空下，预示着死亡。 七月半时，妖魔倾巢而出，许多灵州的修士跨河而来，燕霞被带到了周胤面前。 周胤负手而立，站在高台之上审视着她，问：“燕几去哪了？” 燕霞心惊地低头回答：“禀陛下，臣女不知。” 周胤低低地笑起来，嘴角的弧度过分让人恐惧，“他是不是料到有今日，逃了？” 燕霞猛然抬头看他，那张熟悉的脸变得十分陌生，她仍倔强反驳：“陛下猜忌谁都不该猜忌我的兄长，他对您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忠心……你说的忠心，是指他引来成百上千的修士，自己却不现身吗？日月可鉴？我看他是狼子野心！”周胤的眼中红光隐现，声音嘶哑。 燕霞看着他，却看不懂。 “他走了，就不会回来了……”周胤喃喃道。 那天他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来自灵州的修士，格杀勿论，凡在朝廷当值的燕家人，全数充作清缴妖魔的第一线，直到燕几请罪回朝。 自七月半至今，八天内，族中死伤大半，人肉堆起来的屏障，将东南的土地染成了红色，殷朝第二大族就此陨落。 燕霞已经从恐惧变得麻木，她无力也无法阻止周胤，被囚禁在深宫中八天。除了空荡荡的一间屋子，哪里都去不了，每天有数十人轮番看守，求生可以，求死不能。 今日离人间陷落已经十日过去，其他三方不动如山，似乎要冷眼看着殷朝自我毁灭。燕霞不知道周胤为何今日有心情放她出来，但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殿门外马车备好，周胤命人把她架上去，自己也跟了上去，靠着坐垫假寐，燕霞听着马车出了宫，经过了闹市，又驰骋在一片荒野上，忍不住出声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当然是去找他。” 燕霞沉痛地看着他，“哥哥会回来的。” “会吗？” “如果你已认定他不会，又为何找他？你说哥哥想背叛你，你何尝不是不信他？”燕霞哽咽着质问他。 周胤僵硬地笑笑，“我那么差，如果不是因为周鉴，他恐怕早就不想看到我了。不然他为什么要去昭悭太子陵？为什么不告而别？又为什么踏上灵州？” “当年哥哥领着三万人鏖战三天三夜为你抵挡魔族，久邙山中冒雪跋涉，设计杀成王，收复西南，我们的父母死在战场上，连尸骨都没找到，纵使你觉得自己比不上前太子，又凭什么对燕家，对哥哥心存怨怼？我们燕家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燕霞把肚子前的衣服攥得死紧，额头上冷汗涟涟，她瞪着周胤，几乎用全身的力气吼出来。 周胤睁开眼，里面多了些茫然，燕霞说的过往，他明明记得，却又觉得模糊，回想的时候仿佛进入虚幻的梦境，“是这样吗……”他低声自言自语，复而小心翼翼地问燕霞：“那让他回来好不好？只要他肯认错，肯当我的皇后，我就不怪他。他要是不回来，我会恨他的。” 燕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吗？他当年真不该救你！” 周胤竟然点点头，声音低沉的宛如另一个人，“或许他一开始就不该碰到我。” 鹿台浩荡，雄兵百万，周胤下车，走向王权的顶端，他发号施令，向呼猿河岸前进。燕霞坐在精致华美的笼子里，看着窗外逐渐褪去的风景，突然清楚地意识到，他们正滑向无可挽回的深渊。 . “你到底是什么人？” “是你要找的人。” “你们是四法之一？” “是啊，”他满不在乎地笑着，“世上本没人能改了周胤的命轨，我还想留着你多看看，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李蒙渊玩味地看着他，从颈边又长出两个头，赫然是李建章和李蒙太，而身体也跟着变了，三头六臂的怪物向他扑来，燕几心里一紧，巨大的阴影从头顶降落，他猛然清醒过来。 刺目的阳光驱散梦中的阴影，言彧的声音从窗边传来，“总算醒了。” 燕几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才看清楚周围的情形，竟然是在言彧的洞府。 “这是怎么回事？我睡了多久？” 言彧一阵沉默：“十天了……有人要害你。”他说的很慢，听起来很犹豫的样子。 燕几敏锐地捕捉到那一丝不自然，“灵州会有谁？” 言彧没有回答，所谓四法只是服侍星泽神的仆从，除了知道星泽神的计划，死后能有转生的机会，活着的时候也只是凡人而已，如果不是亲耳听见李蒙渊说他们是四法之一，言彧也不能确定他们的身份。 既知道星泽神的计划，又能传授别人术法，还能瞒过他的感知的人实在太少了。 见他不说话，燕几又追着问：“他们说着世上本没人能改周胤的命轨，这是什么意思？” 言彧愣了一下，他明明算得是有一丝机缘，李蒙渊说的笃定，那就是他们的计划出了偏差，因此对燕几的身份起了疑心。他眼珠子动了动，仍旧没回答。 燕几看着他的表情凝重起来，正欲开口问，便见一只白枭飞了进来，口吐人言慌张喊道：“不好啦不好啦！周胤出兵啦！” 燕几猛然想起自己已经躺了十天了，起身的时候一阵眩晕，来不及谢言彧的救命之恩，扶着桌子忙问道：“现在殷怎么样了？前辈你派人去了吗？” 言彧食指一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似乎碰到了难以启齿的事情，燕几微微期待的心情跟着他的缄默沉了下来，“前辈？” 言彧踌躇了半晌，看向遥远的血肉横飞的土地，艰涩地说：“我觉得，你可以留在灵州，山清水秀，温饱自足。” “到底出什么事了？” “周胤他，因为你没回去，杀了很多人，还扬言要杀了灵州的援军，你的族人也……” 燕几茫然地看着他，好像不懂他在说什么，可看着言彧沉痛的表情，就好像一道天雷劈进了他的灵魂，燕几踉跄着退了一步，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劲大得让言彧都晃了一下，“赶紧送我回去！” 言彧为难地看着他，“真的要回去？” “回！” “不后悔？” “……”当年言彧劝他拜师时也是如此，可命运的交点又有谁能说清，“此时此刻，不后悔！” 许是不忍，言彧闭上眼，感慨说起：“有个人说，即为天神，四方命轨在手，无人可改，当年看见你的第一眼，我算不出你的命数，只知道你和人间气数有关，一边是大凶，一边是大吉，可见这话也不尽然。” . 燕几在鹰背上看见了浩浩荡荡的军队，军队在清扫妖魔，看起来周胤也没言彧说的那么严重，还知道保护百姓。然而他放心不到一秒，就看见了坐在马车里的燕霞，那马车的侧门镂空的，像囚车一样供人观赏，他眉梢都抖了起来，拍了拍苍鹰，降落到了岸边。 周胤的眼睛亮了起来，从车辇上站起来，与他遥遥相望。 “你终于肯回来了。” 指甲掐进手掌心，燕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陛下这是何意？” 周胤天真地笑起来，“等你回来啊。” “那为何要带上舍妹。” “因为怕你不回来。” 燕霞捂着肚子红着眼睛看向他，微微摇头，无声地叫他快走。 “现在我回来了，陛下能否让霞儿先回宫休息？她身体不好。” 周胤扫了燕霞一眼，笑着点了点头，“好。” 燕几稍稍松了一口气，却听周胤说道：“那你替她进来，我派人送她回去。” 从队伍里走出来两个人，捧着一副纯金打造的镣铐，燕几只觉得心都凉透了，他抬头看向周胤，看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看到了他们之间的诀别。 他把手脚伸进去戴好，弯腰坐进了囚车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6章 万事皆休 周胤看着静静坐在囚车里的燕几，心中却有异样的满足，他想着等回去之后，把这人关起来，不愿意当皇后也行，反正他也不想纳妃，他还可以勤政爱民，做像周鉴一样的好皇帝。 鹿台建出了个大概，寝殿和几座主殿已经初具规模，因为要统帅大军扫荡妖魔，一行人就先在鹿台落脚。 理所当然地，周胤拽着燕几进了寝宫，燕几强忍着怒意，要不是担心燕霞，他现在恐怕能把周胤捅个对穿。 周胤拉着他在床边坐下，看他眼神冷冷的，伸手摸了摸他消瘦的脸颊。 “你怎么不高兴呢？从我登基起，你就很少跟我说话，对我笑了。” 燕几偏过头，冷冷吐出四个字：“无话可说。” 周胤也不恼，“燕霞说我不信你，所以你也不愿意跟我说话，可你不也不信我吗？” “我不信你？”燕几只觉得好笑，“我要不信你，早该杀了你，而不是让你用我的亲人威胁我。周胤，你以为我真的不敢吗。” 外面传来敲门声，周胤出去，把门锁好。 “什么事？” 侍卫看了眼里面，周胤立刻懂了，跟着他往外走，确定燕几听不到了，侍卫才唯唯诺诺禀报道：“燕姑娘小产了。” 周胤的眼睛猛然睁大了一下，寒声问他：“怎么回事？” “燕姑娘已有两月身孕。” 周胤松了口气，两个月，就算小产也不会有危险，然而侍卫脸上都是汗，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果然那侍卫抖着说：“但是，但是流出来的是个已成型的死胎！大夫们都吓坏了，都说这是个怪物！” 周胤把他拽起来，厉声道：“这是要是让燕几听见一个字，朕就扒了你的皮。” 那人连滚带爬地退下去，周胤大步流星地走近了燕霞的寝殿，老远就闻见了血腥味。里面人影幢幢，伴随着惊叫和哭喊，周胤感觉自己血液凝固了，他想走进去，却抬不起脚，一更打响，屋子里彻底没了女人的尖叫，只剩下惹人心烦的低泣。 周胤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得知燕霞死后走回寝殿的，燕几带着他亲手打造的金镣铐靠在床头休憩。他走近了些，却连抬手触摸他的头发都不敢。 血脉相连总是有感应的，燕几在梦中梦见了他最不愿见到的事，他痛苦地睁开眼，看见精神恍惚的周胤。 “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我想见见燕霞。” “她已经睡了。” 燕几盯着他，“现在还不到亥时。” “她身体不适。” 燕几陡然坐直了，几乎要把他看穿一般，“周胤，你不善于说谎。以前你骗我说功课做完的时候，睫毛会抖得特别快。她怎么了？” 周胤张了张嘴，咽了一口唾沫，“没怎么，她很好。” 燕几猛然站起来，把周胤吓得倒退了两步，燕几却没有管他，径直冲出去，周胤一看哪里肯让，把燕几拽回来，喊来侍卫。 “押进地牢，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他出来！” 燕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奋力挣扎，然而他带着镣铐，周围都是高手，根本无法施展手脚。 他声嘶力竭地喊：“周胤！我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我们！放开我！” 脖子上一痛，燕几眼前模糊起来，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穿透了朦胧的光影。 . 从八月到十一月，燕几在黑暗里无数次想象自己最终是什么结局。 火盆里的火已经冷下去，牢房里弥漫着潮湿的气味，偶尔有锁链的晃动声，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血一滴一滴的落在冰冷的石板上。 滴答，滴答，宛如冬日冰棱上化下的水。 牢房里漆黑一片，高悬于顶的铁窗只能透进来一丝食指粗的光线。 今夜无月，黑夜冷如刀，将似暴雨来袭，黑云压顶，却又没有丝毫雷电轰鸣。 遥远的地方传来吱呀声，听得两声“陛下”，通道里隐隐有了火光。 锁链晃动的更加剧烈，散在额前的头发缝隙里睁开一只眼睛，眼睛里映着帝王黑色的长袍，冷峻的面容，和手上的火把。 帝王神色肃穆，步伐缓慢而沉重。 “周胤。”燕几冷冷地咬出这两个字，弯曲的脊背忍不住伸直，他寻死已久，除了恨，没有什么牵挂的东西。 周胤把火把丢到火盆里。 整个牢房亮起来。 血是从燕几手腕上流出来的，周胤拿着布条坐在他对面，一点点帮他包扎。被灌了软筋散的人没什么力气，只能任由别人动作。 燕几从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呼气声，死死地瞪着他。 周胤木着脸帮他把伤口缠好了，凝视了他半晌，伸手穿过他有些脏乱的发，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提上来与自己对视。 “为什么要背叛朕？”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悲哀，像是在深渊绝境，无可救药的悲哀。 燕几并没有回答他，而是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 “为什么要背叛朕？”他提高声音又问了一次，绝望染上了些许疯狂，暴风雨在他眼神中凝聚。 燕几笑着啐了他一口，“因为你活该。” 只这一句，周胤溃不成军，帝王的气度荡然无存，冷峻的面容瞬间扭曲，眼神里尽是毁天灭地般的疯狂，掐着燕几脖子的手将人狠狠掼在墙上，发出可怖的撞击声。 他用尖锐而嘶哑的嗓音咆哮道：“为什么要背叛我！” 燕几被撞得差点晕过去，口中汩汩溢出鲜血，他不答别的话，只是哈哈大笑，笑得几乎要断气。 “哈哈哈！周胤，你活该！你活该！哈哈哈！” 周胤面容扭曲得宛如恶鬼，他看着眼前这个和他一样疯狂的人，恍惚回想起十年前。 七年前，都阳落了一场大雪，他偷了食，怕挨打，逃离景央宫，跑到他母妃的宫殿旁一个人吃食。 他的母妃早就死了，都说是被他克死的，尽管他很想见一见他的母妃，哪怕是生前的宫殿也好，但他只是蹲在外面，不敢出声。 有个人发现了他，把他抱起来，在梓阳宫里走，走了三千四百二十六步，他清清楚楚。皇宫里冷冷清清，雪地里留着或深或浅的脚印。 那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有人愿意抱着他走那么久，从东阳初升，走到暮雪白头。 三个月的时间，殷朝的气数走到了尽头，周胤的眼神冷却下来，握住袖中滑出来的匕首，举起，然后照着燕几的心脏狠狠落下。 那近乎疯狂的笑声，终于停下。燕几睁着眼，几乎窒息的疼痛却很熟悉，仿佛在梦中与火焰一同出现过。 不过，这种痛苦很快过去，失血与疼痛吞噬了他的意识。 一生的遗憾和纠缠，终究解脱。 周胤抚摸着他的侧脸，眼神中透着一股痴迷，如果面前不是一个骨瘦如柴的死人，场面或许会多些暧昧和温馨。 “打盆水来。” 牢门外的狱卒应声离去，不一会带了一桶水进来，放下之后立刻离去。 周胤垂下眸子，伸手把燕几四肢的镣铐解开，让尸体靠在自己身上。 他堆了些稻草在脚边，让燕几在上面躺下，然后小心翼翼地解开燕几的衣服，他知道燕几爱干净，这三个月为了不向他服软，燕几经常一绝食就是四五天，也尝试过很多次自杀，可惜狱卒看得很牢，没有一点机会，但也因此瘦了不少，脏了不少。 脱完衣服，周胤伸手拽过毛巾，沾着水，一点一点地给燕几擦拭。 身上布满了打仗时留下来的细小的伤痕，周胤一边擦着一边笑起来。 “你是不是，很恨我，说实话，我也很恨你，就算你死了，我还是很恨你。” 他擦完了身上，才去擦燕几的脸。 那张脸的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原来这张脸有天地间无双的风华，眉眼间藏着天地初开的灵气，现在这张脸瘦削到显得有些刻薄，尽管死了眼睛还睁着。 周胤试着把他的眼皮抹下来，试了几次没成功，遂放弃。 然又忍不住自言自语自笑道：“就算你死不瞑目又如何，这天底下，还是我说了算，就连你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总算把整个人洗干净了，周胤盯着他看了一会，叫人把衣服送来。 是两身喜服，红色的，上面还绣着金凤和金龙。 他给燕几换上喜服，自己也换上喜服，然后把燕几背在背上，就像他小时候燕几背他一样。 他背着燕几不瞑目的尸体走出去，狱卒侍卫吓得哆嗦，袍子下面顿时多了一股尿骚味。周胤在他们面前转了个圈，笑着问他们：“朕和皇后好看吗？” 侍卫哆嗦着回答：“好……好看！” “哈哈哈！”周胤狂笑着走出去，走到天牢外，鹿台里。 他背着自己的心上人笑着，越走越快，蹦跳着，旋转着，像个孩童一样放肆地大笑大叫，他是帝王，没有人能阻挡他。 宫女们被吓得惊叫连连，更有甚者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尖声惨叫充斥着行宫，梓阳上方黑云渐低，紫色的闪电终于在云层中出没，沉闷的雷声震人心肺，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 周胤毫无察觉地在长廊里，小道上欢快地奔驰着，后面赘着一大串宫女太监。 他一点都不觉得可怕，他听不见雷声，也看不见闪电，他只能看见眼前是点缀着绿色的雪地。 跑过景央宫，跑过景乐宫，跑过御花园，血洒在枯叶上，阵阵阴风跟着他的后脚跟，在冷寂空旷的宫闱里带出厉鬼似的凄号。 周胤在仿兴和宫外的茶花树丛蓦然停下，仰头看崭新的宫墙，仿佛看见了那年斑驳的红墙青瓦，瓦片碎裂，红漆脱落，历经风霜的宫墙已经斑驳地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改变一切的，是时间。 究竟谁对谁错，谁问心无愧谁惶惶不安，谁死得干干净净谁活得空空荡荡，好像已经没处讨个说法。 不过，也不需要讨说法了。 一切都结束了，周胤抬起手，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嘶哑的声音混着血变得含糊不清，他说：“燕几，我恨你，我也爱你，地下很冷，我来陪你。” 从此漫漫黄泉路，遥遥碧落途，再不分离。 闷雷轰鸣，闪电划过天际照得整个皇宫惨亮，周胤睁着眼睛，与燕几一起倒在青翠的树丛中，红色的喜服交缠在一起，万千星点似的雨滴从浓浓黑云里落下，把他的血冲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两张清清白白的皮。 身后的宫女一声惨叫，逃也似的向后跑，高喊着：“陛下驾崩了！陛下驾崩了！” 梓阳宫内连绵不绝的哀嚎，在倾盆暴雨中渐渐淡去。 明德六年正月廿十，明德帝崩，举国，无哀。 . 所有人都知道明德帝害了疯病，死在了还没建好的鹿台，是天降的诅咒，是殷的命数，就连那个被遗忘已久的祸星降世论也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随后周淼登基，施以仁政，百废俱兴，不幸三年后病逝，最终并于大成。 与菩真子在大方山前所算十年，一分不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7章 鬼王出世 世间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佛曰般若，相苦乐众生，无为形，无为色，非贪嗔痴，非恶欲念。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剑下尸山血海，脚踏万丈深渊，这条路，回不了头。” “放不下，是在惩罚别人，还是在惩罚自己。” “……” “我是个罪人，他也是。” …… “百年已过，贫僧去后，施主何去何从？” 大殿里宝相庄严，三千烛火，一盏残灯。燕几负手飘在佛像前，玄灵苍老的身躯与残灯无二，只是他虽然瘦弱，却坐得笔直，微眯着眼，享受这世间的片刻宁静。 燕几说：“我送你。” 玄灵笑了笑，说：“也好。” 七天后，玄灵在混山娑婆寺后山圆寂。燕几为他守灵一百零八日，梵音缭绕，经久不息。 燕几踏出大殿的那一刻，巨大的佛印从天而降，一百零八罗汉将其困在阵中，燕几质问他们为何如此，却听大弟子说：“师父交代，他圆寂后我们必要合力将魔头镇于大殿下，以防魔头危害世间。” 那双看透世间的眼睛看过来，燕几的魂魄摇摇欲坠，他以为这百年是走向解脱，原来不过是另一场背叛。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燕几被封入佛像之下，饱受煎熬十年，一夕天雷劈开殿顶，封印破除。 得道高僧玄灵一手创建的娑婆寺骤然崩溃，混山上下血洗一空，西海鬼王横空出世，世人称之为——烛棂君。 . 一百年前，鹿台宫。 一团看不出形状的气体从地牢中飘出，停在了下着瓢泼大雨的乌云下方，它俯视着乱成一片的宫殿，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事情没做。 城里的人还不知道皇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慌张地躲着雨，老和尚站在大街上望了望远处的行宫，见着上头有一个人形的虚影，单手做了个法印，念叨“阿弥陀佛”。 他既没有伞，也没有进入店家躲雨，反而加快了脚程走向行宫，芒鞋被路上的泥泞染得破旧不堪，雨水也浸入到鞋里，青色的衲衣已经湿透，如同水蛇般缠绕在老人瘦削的身体上，钵里盛满了雨水。 但这些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前进，长寿眉和胡子一样湿哒哒的垂下，但是那双眼睛炯炯有神，眼睛里没有锐利的锋芒，只充满了海纳百川的平和。 这是一名得道高僧，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找一个人。 宫门前的侍卫拦住了他，尽管皇帝驾崩，皇宫也不会随便允许一个外人进入。 和尚又结了个法印，微微弯腰，“阿弥陀佛，大祸将至，还请施主通融。” 侍卫自然是不通融的，甚至伸出了棍杖打算把他打走，但是刚接触到老和尚的一瞬，棍子再难前进分毫。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得罪了，老衲处理完事情，必定前来亲自请罪。”说罢他穿过两根棍子空出来的缝隙，走进阴暗沉郁的鹿台宫。 新出生的鬼懵懵懂懂的，只有过分的爱，过分的恨，和一个缠绕着执念的名字。燕几在皇宫上方飘荡着，想寻找那个熟悉的与他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身影。 可他找不到。 下面的悲号着，只让他觉得烦躁。 他飘到一个人面前，想问他周胤在哪里，那人却哆嗦着不敢说话，他讨厌没用的人，于是他杀了第一个人。他又飘向一间充满熟悉气味的寝殿，问里面神情恍惚的侍卫宫女，周胤在哪里，那些人吓得到处乱蹿，燕几怕他们不肯回答问题，把门关上，可他们还是不愿回答，于是他又杀了十几个人。 燕几在宫中梭巡着，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愿意听一听他说话。原来人死后是这样的孤独，燕几看着他们无力地奔逃，恍惚记起自己死前的经历，他只是想去看看自己的妹妹，却连到死都没能见上一面。 那天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只记得自己的脚下全是红色的河，他不觉得恐怖，只觉得苍凉。 一个金色的钵闯进他的视野，燕几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进入了一片云海，他知自己身负厉鬼之力，正准备破钵而出，玄灵的声音仿佛从远方飘进来，“罪人罪己，不如与我同去。” 从这一刻起，玄灵替他背负了上百条人命的罪业，立地消罪，功力大减。 此后百年，玄灵带他在人世间游走。 十年，他听闻自己成了世人口中的奸臣，周胤成了懦弱无能的昏君。 四十年，他听闻苦守伏虎山不愿归降的殷朝军队，最终从城楼一跃而下，无人还。 六十年，他听闻——鹿台被付之一炬，昔日的痕迹，被时光抹去。 …… 玄灵说要渡他，燕几信了，历经八十年，周身的红慢慢变淡，神志变得清醒，就连心中那股恨也变得淡然。玄灵不许他去找周胤的转世，他没去，玄灵不许他杀人，他不杀。 可惜，他们都败给了玄灵深藏于心的恐惧，或可称为——心魔。 . 厉城处于大成边境，连着寸草不生的沙漠，背靠着空无一毛的荒山，附近十几里连一个酒家都没有。 李复生把马拴在路边的枯树上，从马鞍旁的袋子里掏出一本旧书看起来。 卢知全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在看书，随手把附近不知从哪找的果子扔进他怀里，笑道：“又在看这书呢？这次看出点什么来啊？” 李复生挠挠鬓角，“这好歹是师父留下来的宝贝，上面既然说有鬼王现世，那肯定是有的。” “嘁，十几年这东西屁都不放一个，突然说什么厉城鬼王现世，这不是搞笑吗？你还能拯救苍生不成？”卢知全把那本无字天书抢过来随便翻了翻，又把书丢回去，还不忘抱怨道：“你看它这里面缺了好多页，说不定有用的早就被人拿走，哪轮得到你。” 李复生撇撇嘴，仍旧小心翼翼地把书收好。荒山上枯木很多，他们收集了些，用火石点燃，这么一小堆篝火就在山脚亮了起来。 天眼见着就要黑了，据十几里外的人家说，一旦入夜，厉城里就会发出鬼哭声，方圆百里被漆黑的浓雾笼罩，无论什么活物进入黑雾中都会消失不见，所以几乎不会有人在晚上进城，哪怕是白天，除了急着送货物的商队也不会有人走这条路。 厉城附近方圆百里的气温要比外面低许多，到了夜里这种感觉更明显，两人在篝火边冻得直打哆嗦，卢知全还好些，他从小习武，身体强健，李复生就扛不住了，冻得鼻涕都掉下来，结巴似地说：“早、早知道把、把帐篷带上了……这里不会真、真的有鬼吧？怎么，这么，冷冷冷啊……” 卢知全瞥了他一眼，“我们好歹也是通体境的修士，你能不能别给怎么玄生门丢脸。” 不过他也觉得有些不对劲，虽说李复生境界比他低些，而且不修武力，但也不该如此怕冷，通体境起寒暑不惧，这里的气氛确实有些诡异。 月上中天的时候，两人把地上铺上纳戒里拿出来的草席，轮流守夜，李复生守前半夜，卢知全守后半夜，打算就这样将就一夜明日再进城。 晚上的厉城城郊安静得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卢知全是被李复生喊起来的，起初他以为轮到他守夜了，结果李复生硬是捂着他的嘴不让他说话，他皱着眉头起身一看，顿时留了一头的冷汗。 漆黑的雾向他们逼近，原本挂在天上的月都被隐没。那雾里仿佛藏着人，表面像泥沼一般有气泡鼓出来。 两人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把袋子里的法器拿出来，背靠着背严阵以待。他们倒不是很怕，如今人间灵气充分，但也不是人人都有机缘，能练到通体境都算不错了，他们俩的境界到一些小宗门里也能混个长老的位置。 黑雾在他们面前一丈停下，马已经被黑雾包裹，他们似乎听见了一声哀嚎，忍不住跟着抖了一下。 两人面面相觑，看着黑雾没有继续靠近的意思，一时也不敢动。 李复生为难地问道：“师兄啊，它怎么不往前啦？” “……” “嘶，应该是它怕火吧？” 李复生觉得师兄说的很有道理，于是下一刻黑雾前进了一步，噗的一声火灭了，四周完完全全陷入了黑暗。 两人一阵沉默，卢知全立刻捏决附于剑上，瞬间亮起了荧光。 “幸好幸好。” “可是，我们也不能这样站一个晚上吧，你的灵力不够用的。” 李复生说得不错，自从黑雾出现之后，四周的灵力再没有流动了，仿佛被阻隔在外了一般。卢知全也有些汗颜，他们以前也捉过鬼，也碰见过自称鬼王的鬼，都没这么麻烦过，他竟然看不透这黑雾的来历。 突然黑雾里传出轻微的脚步声，卢知全心里一紧，死死抓紧剑把师弟护在身后。 黑雾像门一样分向两边，一个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 黑暗里的白最为亮眼，这个身影带着斗笠，白色的面纱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泛着白光的长衫上显出冰蓝色的纹路，身材挺拔颀长，头发披散着，倒是十分飘逸出尘。 卢知全试探着歪了歪脑袋，想看清他的面容，判断是人是鬼。却看那人微微一抬手，方才隐在浓雾中的火堆骤然亮起，驱散了大片黑暗。 沙哑冰冷的声音响起：“借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8章 鬼王出世 卢知全听他声音不像年轻人，但很实，一时间分辨不出是人是鬼，见来人自顾自坐下也不理他们，也大着胆子在他对面坐下。 李复生老母鸡抱窝似的缩在后面，但秉持着师兄主武他主文的道理，硬着头皮问道：“敢问阁下高姓？” 白衣人没理。 李复生讪讪缩回去，却听白衣人问道：“你们师从何人，为何在此？” 条理分明，不像是鬼怪，李复生小心作答：“鄙人师从玄生门，来此处勘探，不知阁下……” 话还没说完就被白衣人打断了，“玄生门？” 这语气七分惊讶三分气恼，那人隔着面纱抬头看向他们，两人内心一凛，心想不会这人跟自家师门有仇吧？遂不敢多言。 白衣人沉默一阵却嘲讽似地笑起来，“不过十年，玄生门就落魄至此，你们师祖还不要被你们气活了？” 十年前，正是燕几被封印的时候，玄生门本是殷朝国师安世荣的鹰犬，自成王死后一直被周胤打压，直到殷朝覆灭才在大成重新建立，风光了近百年，却在混山封印一战被重伤，从此陨落。 他们的师父段厄确实是个能人，是安世荣手下的大弟子，活了百来年，在大成内也奉为上宾，可惜运气不好，总想着燕几会不会来报复他们，硬是要参加封印，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修为没了，弟子们还羽翼未丰，便不被皇帝看中，没了皇室的支持再也威风不起来。 弟子们天分好点的，全都被其他宗门抢了。本来修真一途才从灵州普及百年，各门各派都抢着要人，没了支撑的玄生门就像无主的肥肉，是人都想来叨一口，也就他们两个从小被收养，铁了心要维护宗门才留下来。 这样算，确实是有仇的，不过燕几没有打杀两个小辈的打算。 听这话，师父以前虽未提起过此人，但看样子有渊源，两人的心思都动起来，“莫非前辈认识家师？” “认识，相熟。” 可惜两个弟子不知内情，面上都浮现了喜色，“那前辈一定也是知道这里会出现鬼王所以来这里捉鬼了，我等不知此地如此凶险，还请前辈照拂。” “……”鬼王本人神色古怪地瞅了他们一眼，可惜在面纱下没人看见，“非亲非故，各行其是。” 这黑雾古怪，他们从未见过，何况这一战他们想要重振师门，决不能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助力，卢知全觍着脸凑上去，“前辈是从何处来？” “混山。” “那想必前辈是佛门高修，怪不得周身气息如此纯净。”此时燕几鬼王的名声还未远播，是以未有人联想过去，卢知全只知道有些佛修为了苦行，不露修为内力，与普通人无二，燕几在他们眼里就是这种情况，结果燕几只冷哼了一声，卢知全也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燕几没理他们，就地打坐休憩。二人不好再多嘴，只能守夜睡觉。 等到天色渐亮，浓雾散去，卢知全往身后一看，那栓马的地方已经毛都不剩一根了，他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忍着恐惧一直等另外两人醒来。 燕几昨晚搭救并非好心，只是进城需时间，也就无意帮了一把，他和玄生门的前仇旧怨已了，并不想再扯上什么关系，见天已经大亮，便起身向厉城内走去。 卢知全一看那哪行，赶紧把睡得迷糊的师弟拎起来，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跟在燕几后面。 燕几走了一小段，皱了皱眉头，他不是生性嗜杀，却也不喜欢被人骚扰，眼睛转了转，停下来朝后面喊道：“前面来。” 二人颠颠地跑过来，像两只傻不愣登的羊，当作诱饵最好不过了。 大成的厉城，是殷时代的乌木城，八十多年前大成与瓦朗一战，瓦朗败退也不想让大成占便宜，竟封城放火，烧死十万余人，周遭苍山变黄土，冤魂荡尽凄凉无比，这才有了厉城一说。 所以在厉城用火还能不死，这两位也是奇人。 燕几琢磨着他们身上肯定有什么东西能让冤魂无法靠近，因此在进城的时候让他们走在最前面。 白天阳光普照，厉城的天空上却像蒙了一层纱，城门年久失修中间裂了一条一人宽的缝，像一只眼，又像没张大的嘴，燕几负手站在他们身后也不催，卢知全擦了把冷汗，跟李复生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里面比外面还要低许多，李复生冻得缩起来，似乎还听见耳边有阴森森的鬼叫，似乎是在喊救命。 那两人竟然没事。 燕几走进来，四下打量一番。 许多建筑都已经烧毁，街边巷口都蒙上了厚厚的灰烬，没有风，也没有人，他还记得很多年前，大街小巷都有卖花的人，这里虽是苦寒之地，花也不够鲜艳，但是能在寒风中绽放好几个时辰。当年他们驾着马车路过清爽的街道，这些记忆还历历在目。 时移世易，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 燕几动了动睫毛，收回了抚着破旧书摊的手。 城中还有些客栈的一二层没被烧毁，燕几还算干净，便上楼找了间房，自行打扫一番，又开始修炼。 李复生在门口探头探脑。 “问。” “那个，前辈有什么打算吗？这里这么空荡，鬼王真的会来吗？” “你以为鬼王是干嘛的？” “额，吃人的？” “……”燕几无语，“晚上就热闹了。” 卢知全从隔壁房出来，茫然地问李复生在干嘛，怎么不进来帮他收拾，看见李复生一脸纠结，“是不是前辈说了什么？” 李复生挠挠鬓角，复述道：“前辈说，晚上就热闹了。” 卢知全悚然，僵硬地转身，决定在房间周围多布几道阵。 . 卢知全是被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吵醒的，昨晚受了不小的惊吓，即使房间很脏，睡着的也很快。他迷迷糊糊问：“谁啊？” 外面人回答：“客官要水吗？” 卢知全想都没想就说不要。那人哒哒地走了，半晌卢知全神情恍惚地坐起来，惊恐地看着外面，一脚把睡得正香的李复生踹下床，哆嗦着手把剑拿在手上。 刚醒来的李复生也懵了，他们明明是睡在一堆破烂里，但现在此处没有一丝被烧毁的痕迹，桌椅床铺一应俱全，门窗上还雕着花，临街的窗户还传来小贩的叫卖声，确实十分热闹！ 他们以为顶多是有些鬼怪，哪里见过这阵仗，一时间认定是幻境。既然是幻境，必然有破解之法。 这么想着卢知全也不是特别怕了，小心翼翼把门开了一条缝，一股暖风吹了进来，上下左右都没有东西，他松了一口气，拉着李复生一起出门。 “师兄，前辈还在吗？” “一个小小幻境还要麻烦别人，你丢不丢人！”他说着往隔壁房看了一眼。 “……” “不在诶。” 两人又挪到楼梯口，下面人声鼎沸，听起来就生意红火，有小二从楼下上来，卢知全吓了一跳，仔细看却看那人是有脸的，而且各处细节都没有破绽，心想这幻境未免也太逼真了些。 见幻境里的人都没什么攻击意图，他们也试探着往下走。 到了一楼竟看见燕几已经占了一个靠窗的座位。 两人赶忙跑过去，坐在他对面才开始放心地打量客栈。 然而李复生的目光却落到燕几正在擦拭的东西上。 那可以说是一把剑，却又不同于普通的剑，因为他一半漆黑，一半透白，形状也与普通的剑不同，像被抹平了棱角的脊柱。燕几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它，仿佛对待绝世珍宝。 李复生好学，就开口问了，“前辈，这是什么武器？怎么看着那么像，额，脊柱啊？” 燕几却没回答，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把剑收到了纳戒里。 “那我们现在是在幻境里吗？” 问完这句李复生听见了一声无奈的叹息，似乎是感叹他们这个脑子怎么能活到现在。 “不想死就别说话。” 李复生倏地噤声了。 他们这一桌安静地与整个客栈格格不入。不过多久有个小二跑过来问他们：“几位要点些什么菜？我们这有方圆百里最好的野味，连京城的达官贵人都会来尝尝鲜的！” 卢知全连忙摆手，那小二却像没看到一样还在报菜名。 “滚。” 欢天喜地的声音戛然而止，小二看了燕几一眼，揣着手灰不溜秋地跑了，凑了掌柜耳边说了几句，连连往这边看，似乎在告状。 掌柜似乎听了些什么，颠颠地跑过来，客气道：“三位客官打扰了，刚才多有得罪，小店的赔偿马上送上，不知几位高姓大名？” 李复生想说些什么，可记着燕几刚才的话，愣是一句都不敢说。 “现在什么时辰了？” 掌柜古怪地看他一眼，“亥时了。” “还不打烊吗？” “呵呵，我们这儿子时才打烊。” 燕几轻笑了一声，莫名其妙道：“他还挺有耐心的。” 掌柜的眼神倏然变得阴森锐利起来，他看着燕几仿佛要吃人，可是燕几不动如山，他默默收回目光又走了。 不一会，小二端着三菜一汤上来。 色泽鲜艳，香气扑鼻，两人定力不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还是求助似地看向燕几。 “吃吧。”反正死不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9章 鬼王出世 燕几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另一手握着剑柄不曾放松。他望着窗外沉思着，陡然听到咚的两声，便知道那两人已经昏过去了。 真不知段厄从哪找的两个傻子。 燕几轻啧一声，在他们身上捏了个决。作为鬼修，他的气息足矣让鬼忽视掉两个活人。 子时将近，窗外的喧闹声渐渐停下来。堂内鲜活吵闹的客人都变得僵硬起来，红润的面色也开始变得青白，接着，他们的皮肤变得焦黑，如炭块一般剥落，温度开始升高，气味变得恶臭。 橙黄色的烛火在锣鼓敲响时陡然变绿，焦尸们站起来缓慢地向燕几靠近。 但是他们在一丈外停下了，似乎被看不见的东西所挡住。 骨剑出鞘一寸，一阵风撞破大门，黑雾裹着炽热的气息喷涌而入，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在黑雾里若隐若现。 燕几低声轻叹：“终于愿意出来了。” 黑雾胡乱摆动了一阵，渐渐浓缩成一个巨兽，只能看出四肢和血红的两个大眼，这怪物没什么神志，它看见两天都没落网的猎物还在悠闲地坐着，只觉得十分愤怒。 震天撼地的怒吼从它体内发出，焦尸们受了刺激，疯狂地扭曲着想要靠近这一桌人，燕几不再等待，骨剑出鞘，龙吟化气，直直向怪物斩去，剑风过处，人头不留。 这些焦尸让剑慢下来，不过并没有什么用。 白光穿透黑雾，顿时听见一声怒吼，那黑雾竟没有再聚拢回去，反而进入了骨剑中。 燕几深知此物并不好对付，不过那是对活人来说。 再出一剑，直朝着怪物的眼睛而去。 它蹿进场内借力一跳朝燕几扑过来，却跟那些焦尸一样在一丈外撞到屏障一样被弹了回去，骨剑回旋，堪堪擦过它的身体。 怪物似乎感受到了危险，竟想着撤退，剩下的一半身子化成原来的形状，个子变小了不少，眼睛一转就从门口蹿出去。 骨剑回鞘，燕几挑开脚边两只焦尸，直接从他们上方飘了出去，长街上却没有怪物的影子，燕几头也不抬，伸手一戳又听见一声痛叫，怪物从房檐上掉下来，撒腿就跑。 燕几左手一撑，空气中隐隐出现一把弓，他将骨剑作箭，瞬发即至，白光再次穿透黑雾，那东西又变成了原来的一半，惨叫一声，借着房屋隐蔽逃走了。 燕几也没有去追，转身回了客栈。 那怪物走后焦尸们似乎失了主心骨，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燕几闭目垂身，为他们念诵往生咒。 他是鬼，本不该念，但他曾被朱雀认主，时间修为不及他者，无法将他超度。 风过堂，那些焦尸化成了灰烬。 客栈里除了他们三个，再没其他的东西。 燕几把他们两敲醒，看他们俩还迷糊着，催促道：“跟我走。” 李复生迷糊着，茫然问：“这是发生了什么？怎么没人了？” “你脚下就是。” 李复生低头一看，只有一层厚厚的灰，也不知是烧什么烧成这样的。一想到刚才跟他们同处一屋的东西全都不是人，甚至连鬼都不是，顿时一身冷汗。 两个人踌躇地跟在燕几身后，不知道他要干嘛，也不敢问。 燕几倒是觉得这样正好，他不喜欢话多的诱饵。 不过李复生还是没忍住，“前辈，我们怎么睡着了啊？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鬼王出来了吗？需要我们打架吗？” “……你知不知道……” “啊？” “凭你们的修为，连外面的黑雾都穿透不了。” 李复生非常诚实地点头：“您说的没错。” “那你们还想找鬼王？” 李复生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没办法啊，我们这修为去小门派倒是能当长老，但没前途，只好自己打拼，其实要不是跟着您进了城，我们也不知道这里面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燕几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他们。灰蒙蒙的月光下两个二十多岁的小子站得笔直，眼睛里还透着未入世的天真。灵气涌入大地也才百余年，并不足以成为修真盛世，二十几岁大概是才入门的年纪，如今宗派林立，管理混乱，即使没有极高的修为，却有不少打算。 燕几在这世上游荡了一百三十多年，很多事看得多了，才觉得这份天真可笑又可贵。 纵然这是他曾经的仇人的子弟，他也没有多少怨恨。 “厉城的传说，你们知道多少？” 两人齐齐摇头。 燕几不得不把厉城的由来说了一遍，总归还要走一段路，索性跟他们说说话：“这里冤魂缠绕，每到酉时开始重复死亡时的场面，一直到子时停止。然而若是普通的屠城，十几年怨气便能自行散去但是此地有一样东西能拘住他们的魂，并给他们提供力量。两者相辅相成日益壮大，冤魂抓人献给这里的‘主人’，‘主人’产生阴气反哺冤魂，有大能修士给这座城下了禁制，进不能进也不能出，但是怨气外泻无法避免，所以即使在城外也可能被黑雾吞噬。” 介绍完基本情况，燕几还得把刚才的情况跟他们说一遍。 两人不由得露出些崇拜的眼神，“所以说，那个怪物只是来探路的，它要把我们这些祭品送过去。” 卢知全还是有点不解：“既然有大能能封印，为何不直接杀了这里的‘主人’？” “天生地养，杀不了。” 卢知全能想到，别的大能又怎会想不到，可惜没有一个成功，还折损在里面不少，后来大能不来了，只来些修炼不过百年毛头小子，没一个能活着出来。 那怪物逃得很快，不过燕几在它身上留了记号，很快便寻到了城郊的大牢，乌木城的大牢不是一般的大牢，是用来关押敌国细作的地方，防守十分严密，将近一百年过去了，这里的铁门已经锈蚀，却深深地嵌进了墙里。 燕几抬脚一踹，门哐当一声飞下地道，留下了半人高的洞口。他侧身让出位来，示意后面两个人下去。 这两人在精彩时刻睡了过去，没见过什么特别可怕的场景，心中虽然有些犹豫，却还是照着燕几的指示往下走。 眼见着前方越来越黑，李复生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呆住了，浑身发冷。他们后面哪有什么通道，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暗，浓稠冰冷的黑雾贴着他的脸，一双血红的眼睛猛然睁开，牢牢地盯着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0章 鬼王出世 李复生吓得头发都竖起来，大叫一声转身想逃，结果突然踩空撞上了在前面探路的卢知全，两人像滚雪球似的一起滚下来，“哐当”的声音在通道里回响，黑雾朝着他们追过去，李复生死死抓着无字天书，希望师门里留下来的宝贝能救自己一命。 然而那双血色的眼睛越来越近，黑雾形成了旋涡，宛如一张大嘴朝他们盖过来。卢知全反手一剑削掉了些许黑雾，那怪物顿了一下，两人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然而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眼前便是一暗，通道里再没活人的身影。 空气寂静了半晌，突然有人发出了一声疑惑。 “咦？” 这声疑惑仿佛拆开礼物后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一样，带着失望又觉得愤怒。 燕几缓缓落到地牢的最底层，看着面前才到他腰的小孩，那小孩拿着一根树枝在黑雾里翻找，全然没意识到有人站在他身后。燕几抽剑抵在他脖子上，小孩蓦地停下了动作，连声音都吞了回去。 他僵硬地转过身，看着面前带着斗笠的白衣人，脸上说不出的阴沉和狠厉。 “天柱乌木，幸会。”燕几淡淡道。 小孩咯咯笑起来，“混山鬼王，你不跟着这两个人族，不怕我吃了他们吗？” “本就是诱饵。” “哈，你们人族总喜欢对同族下手，名不虚传啊。”燕几是鬼，乌木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他本以为燕几会护着两个凡人，没想到竟拿两个人当作诱饵。 “若非他们，找你还需一番功夫。”既然这两人帮了他一把，燕几也就送他们一份生机。乌木还没理解他什么意思，就见燕几剑锋一斜，切断了他的头。 伴着一声刺耳的惨叫，黑雾散去了大半，露出了里面抱成一团的两个人。燕几的目光落到了李复生抓着的那本书上，眉头忍不住挑了挑，心道果然如此。 乌木被砍了头也死不了，反倒是极其愤怒地朝燕几扑过来，燕几往后挪了一寸，负手之间挡住它的爪子，剑身被震得呜呜作响，浓稠的黑雾朝它身上涌，只见原本是少年的身形一下子变得有原来的两倍大。 厉城上方聚集起了阴云，城外飞沙走石，似有深埋地底的怪物蠢蠢欲动。乌木集上万冤魂之力修炼近百年，竟然要渡劫了。乌木也发现事情不妙，攻势更加猛烈，前有鬼修阻挠，后有雷劫追击，它若不胜，那就要灰飞烟灭。 虽是天生地养，却也怕天道抹杀。 燕几神色一凛，翻手便在空中画了一道符，白光在黑雾中乍亮，刺得乌木一顿，倒不是因为这符作用太强，而是这符它再熟悉不过了，“是言彧叫你来的！” 燕几不答，竖直劈下，乌木直接被他劈成了两半。乌木看不出他修为，却也知道他不好对付，强攻不下，便打算迂回前进，被燕几砍成两半的身体变成两个少年，一个在燕几面前周旋，一个朝着反方向冲去。 李复生和卢知全悠悠转醒，就看见一个无头人朝自己冲来，那尖爪比他的脸还长，吓得大叫一声在地上滚了两滚又吓昏了过去，那书就举在他脑门前，乌木没来得及细看，张嘴想把他们吞下，哪知刚碰到书封，就被撞得倒飞了几丈，直接摔回了燕几脚下。 燕几看他一脸茫然的样子，陡然想起了关键，举剑朝一块地砖砸去，剑尖没入地砖似乎扎到某个东西，只见少年一阵扭曲，呲溜一下被吸进了地砖下面。 天地间安静了一瞬，云雨忽散，飞沙骤停，繁华的幻象陡然崩塌。 “哇啊啊啊！燕几你不是人！”乌木在剑下气急败坏，它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故作轻松地逃开，这人还能找到自己的原身。 燕几把剑拔出，上面插着一块炭似的木头，这便是乌木的原身。乌木辨人不辨鬼，若是有鬼修大能，或许连大能也不必要，早就把它收服了，哪能让它兴风作浪那么多年，也就是近千年来灵气稀薄，才会养出它这么个祸害。 乌木在剑尖上杵着，骂骂咧咧半天也没听见有人理它，悻悻然闭了嘴。 燕几从衣服上划下一片把它包起来，那浮在它周身的黑气便似烟消云散。燕几看了躺在地上的两人一眼，从李复生手里把书抽出来。 厉城里已经变了模样，燕几站在地牢门前看着残破的城池，心想也许不久后，这里又会变成一片繁华。 去往灵州的路上，乌木在他怀里絮叨个不停。 “你要把我带去哪里！” “灵州。” “啊！不！你别把我交给师父，我错了，呜呜呜……” “……” 见说不动燕几，它又开始骂骂咧咧，“妈的，言彧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么帮他！好歹我们也是系出同源，你这个叛徒！” 听见叛徒两个字，燕几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下嘴角，手上猛地一用劲，乌木被他捏得“叽”了一声。 如今的灵气比一百年前多多了，但也不到奢侈的地步，燕几没有用千里化一，而是赶着马车，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横穿大成，抵达灵州。 言彧早已等待多时，看见燕几过来，神色不由得变得有些复杂。 燕几把白布包裹着的乌木递给他。 言彧默默收下了，看着燕几腰间的骨剑欲言又止。 “放我出来的人情，我还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一起说了吧。” “你让把他的尸骨带给你，就是为了这个？”言彧指了指他腰间的剑。 燕几眼睛都眯起来，玩味地笑了，“怎么？怕他的魂魄受折磨？” 言彧无奈，周胤是燕几心中一根刺，平时在平和的人，碰到这根刺都冷静不下来。不过现在的燕几已经比之前好多了，言彧记得燕几刚死不过百日时，恨不得把地翻过来，他不相信周胤死了，只想杀人泄愤。 再后来周胤葬入皇陵，燕几便来问他周胤的魂魄在哪里，他一日不说，燕几便日复一日地找。死前的执念在死后被无限放大，到最后难说清是因为恨，还是因为意难平。 “一百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 燕几冷笑，“先让他还我族人的命来。” “昨日种种昨日了，你这样执念，损你修行。” “我乐意。” 言彧叹了口气，燕几在修炼一途着实难得，一百年便到了交目境，他只是不想燕几被心魔所控，可惜他也不是悲天悯人的佛陀，实在劝不动，只能放过。 跳过这个问题言彧自己调查的结果告诉他：“玄灵确实是四法之一，你们之间的恩怨就当了却，只不过那些僧人……” “杀人人杀，有本事让他们自己报复回来。” “唉，你真是比以前暴躁多了。” 燕几不置可否，初心不改的确难得，可惜他不是这种人。 “周胤都死了一百多年，你还没找到他在哪？” “这个嘛……” “罢了，我自己去找。”说罢，燕几转身离去。 言彧踌躇几番，终究没有追上去，周胤本不会有来世的，可是要说起来，又牵连甚广，言彧觉得人有时候知道的少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1章 鬼王出世 传说殷明德帝的陵墓在那座颓败的鹿台之下，却没有一个人能进去。 周胤为自己建了一座城，城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等了六十年，等过了旧朝的迟暮，等过了新盛的交替，没等到他想等的那个人，就像那年，他没能回到一切开始的都阳城，也没能再去看一眼曾经的梓阳宫和常山院。 . 翻天覆地寻一个人，对一个才一百来岁的鬼修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燕几从睡梦中醒来，目光空洞地盯着苍茫的森林，仿佛失去灵魂的空壳。鬼怎么会做梦呢？所谓的梦都是记忆，深深烙印在脑海里的记忆。是全族上下一百四十多条人命的血仇，是至亲离去的绝望，是野心之下的不甘，是家国覆灭时的悔恨。 一百多年来，燕几想过许多次这一切归咎于谁，是周胤，是他，还是在这十年百年里活着的万千众生。 他从不否认自己的自私与贪婪，是他妄图在大厦将倾时螳臂当车，寄托希望于周胤，又在周胤达不到期望之后试图抛弃他，曾经以心怀天下的理由瞒天过海，现在看来却是那么可笑，卑鄙如他，不自量力如他，怀着人类恶劣的本质，唯利是图。 可这历史，是被所有人一起推着往前的。 他不确定言彧多次的阻拦是为了避免更多的悲剧，还是仅仅对周胤报以怜悯，但从他遇见周胤开始，便有许多神秘又纠结的事情徘徊周围，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包裹着一个秘密，与他的执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燕几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多了些轻松，他把斗笠戴上，去找一个找了好久终于有了消息的人。 …… 王家也算一城之中的大族，今日家中有喜，早早把全城的大族都邀请了一遍，大红的灯笼竟挂满了一整条街。 要说这王家的大公子，也算是人中龙凤，年纪轻轻就已修行到通体境，灵力泄露不过一百年，许多人花二十年都未必能入门，穷尽一生或许也只能到通体境，只不过有一点不好，这人似乎对外物都不太感兴趣的样子，更是没听说他喜欢过哪家小姐，不过天才总是有些怪癖的，看热闹的众人并不在乎这点缺陷，倒是对能嫁进王家的薛家姑娘更加好奇。 “阁下也是来参加王家大公子的婚礼的吧？” 白衣人默不作声，但挡不住店小二的热情。 “要去讨杯喜酒，最好带点东西去，王家要是能赏光一二，以后在这柳城里办事也方便。” 燕几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迎亲队伍，轻声感叹：“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 小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顺口接：“可不是嘛！” 迎亲的队伍很快就到了王家门口，新娘子从花轿上下来，扶着丫鬟的手走到大门前，却还没看见王家大公子出来，王老爷有些尴尬，怒气冲冲地叫人去催，一边笑着让人迎新娘子进去。 街上几乎所有人都涌了过去，王家大宴宾客，即使无请帖也可在外院吃喝，没一会客栈里便空了。 燕几淡淡地放下茶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栈。 柳城的消息传得非常快，不到半天时间，全城的人都知道王家大公子在结婚前一刻死了，有人说新娘子克夫，可惜薛家背后靠山强硬，没人再敢往这上面联系，很快又说是情杀。 燕几在城郊的小农院里缝缝补补，白衣袖口空白处终于被缝上了第一条纹路，而他的手臂上也出现了一道刻痕。 把衣服套上之后萦绕周身的黑红色气息消失不见，又像个翩翩佳公子。 一百四十一次复仇，从此次始。 . 三百年后，柳城。 燕几的袖口上共有六道纹，离一百四十一这个数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他已经感到有些疲惫了，也许是太长的时间，让许多感情变得模糊。 原来城郊的农家小院已经变成了颇具规模的酒肆，不过这倒不是他经营的，而是言彧派人在这建立的据点，相当于灵州的分部。言彧对他倒是大方，也不要他交租，就是让他帮忙照看一下在那呆着的人。 一个黑发黑眼看起来有些幼齿的青年敲了敲酒肆的门。燕几听着三更才过去不久，能这个时间敲门的，要么是麻烦，要么是自己人。 燕几开窗看了一眼，不认得，但是气息有些熟悉。他下去开了门，那青年见他便露出讨好的笑。 “你是？” “我是乌木啊，鬼王大人不记得我了？” 燕几想起来了，是厉城那个小鬼，“是你，言彧怎么放你出来了。”燕几侧身让他进来，他在人间待久了，鲜少有同类能说话，乌木的到来确实让他有些惊喜和意外，他还以为言彧会把这孽徒封印。 乌木不好意地笑了两声：“师父说，既是他种下的因，便要由他了解这果，所以我误入歧途，他要担责，所以就每天盯着我修炼，还要我去鬼域赎罪，这不折腾了三百年，终于肯放我出来了。” 燕几倒茶的手顿了一下，复随口问道：“他又不修佛道，怎么也说起因果。” “事事皆有因果，虽不是既定，但确有联系，也并非佛道特有。” 燕几不置可否，问他来此有何打算。 乌木说自己来其实专程来找他的，说是要还他东西，然后就从怀里拿出一块布。燕几认得，那是他衣角上的。 这东西还不还他无所谓，他身上穿的是罪衣的本体，可以无限地产生，不过既然还了，他便收下。 乌木小心翼翼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抽搐了下嘴角，有些犹豫地问：“你穿着这个，不疼吗？” “习惯了。” 乌木龇了下牙，真没想到好好的鬼竟然喜欢自虐，那天燕几把他包在布里，他便感觉被撕碎了再糅合起来，这人一穿就是三百多年，像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房间都是收拾好的，燕几领他去了房间，告诉他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有什么不清楚地问问他的同门。 乌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结果第二天就发现人不见了，大概真的有什么急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2章 鬼王出世 三百多年以来，燕几为了寻找周胤的转世，境界一直没能上升多少，前几日才刚刚突破玄天境。心魔不除，难以寸进，这其中也有鬼修自身的原因，想要凝练出肉身，必得付出不同寻常的努力。 那本预言书已有三百年未出现过内容，而最新的一页，却是关于他的——大方山下，鬼修成魔。 大方山，坐看人间变幻，连在此间的记忆都变得遥远，时光是把利刃，切割了过去与现在，燕几唯一还记得的是许多许多年前，他和周胤在瓦朗手下死里逃生的事情，从大方山回去之后，几乎所有对朱雀有了解的人，都说他被朱雀认主，也是从那时起，从小伴随他的寒症消失得无影无踪。时至今日，他仍未知那只朱雀去了何方。 山中荆棘遍布，燕几行至山腰，那里不似以前神秘，因为修炼一途的兴盛，偏僻之地也有了修士落脚，茶馆酒肆散落沿途。 但燕几并不是因为口渴停下，而是因为一个玄色背影。 那人在前方走着，明明周围都是修士，他却格外醒目，燕几追上去，与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那人也不回头，似乎有意将他引至别处。 他们在一个凉茶铺前停下，铺子里没人，那人背对着他坐好，拿出两个杯子，各自斟满，温声道：“跟了一路，来喝杯茶吧，燕几。” 时隔四百年，这声音，熟悉也陌生。 燕几缓缓挪至他面前，俯视着那张本该不存于世的脸，不可置信地念出了两个字：“周、鉴。” 周鉴抬头朝他莞尔一笑，“好久不见。” 燕几牢牢盯着他沉默半晌，想要看穿他，却只是徒劳，他问：“你为何还活着？又为何来找我？” 倘若周鉴没死，为何抛弃家国，又为何要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燕几突然感到惶恐，连死寂的眼中都透出不安。 “我从未死过，我是天帝亲封的御驾神，周朝五百年，不过是陛下手中一局棋，一切都是天命而已。我此番前来，是寻你与我一同上天界的。天帝念在你以鬼身修炼至天玄，特准你提前入天界。” 周鉴温文尔雅地笑着，燕几却觉得如同身坠冰窖，“天帝？一局棋？” “是，无论是星泽神还是玄天神，都是天帝的化身。” “是……什么样的一局棋？” 周鉴笑而不答，“我已拿出诚意，其他不便多说，不过，陛下想见你。” 燕几看着他，面上镇定，手指却在轻颤了，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周胤呢？他又是什么？” “他啊，他是……一枚棋子。” 周胤……是一枚棋子，那他呢？他又算什么？ 四百多年的不甘，四百多年的执着，只是别人手中的一局棋，那棋盘上，甚至没有他的位置，世人可笑，他比世人更可笑！ 因为天帝一局棋，父亲在战场上被砍下头颅，母亲在阴谋中牺牲，全族一百四十一人壮烈归去，还有他的妹妹，怀胎三月而死，到头来却要告诉他，是天命。 罪衣几乎包裹不住他身体里的黑红煞气，脖子下的纹路逐渐狰狞，几百年的怨恨早在他心上划了一道又一道，淌着血，愈合不了。 所有人都向前走了，周鉴也好，言彧也好，就连周胤，都在一次次转生中远离过往，可他走不了，他停在死去的那一刻，被所有人留下。 哪怕他知道王朝的更替是必然，哪怕他知道这如果不是天命，殷朝的结局也不会差太远。可这，怎么能一样呢？这，怎么会一样呢？ 血泪无声地在他脸上淌着，心口被疼痛充斥着，他扶着桌子直不起身来。 周鉴站起来后退了两步，他知道直言相告，以燕几的性格必定不能释然，不过他虽是神，却并非无情，何况燕几总要知道的，“你再好好考虑考虑，等你想通了，去任何一个神庙唤我姓名，我自会出现。” 燕几毫无反应，周鉴低叹，最后提醒道：“执念难消，实该看清大道。” 周鉴什么时候走的，燕几并不知道，他睁着黑洞洞的眼睛在山上徘徊，撞向巍峨的山川，一次又一次，直到山顶崩塌，天昏地暗，头破血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3章 鬼王出世 大方山那一晚，山摇地动，仿佛要把天地掀翻。 燕几后来很多次回想，自己最不甘心的到底是什么，是亲友的离去，还是王朝的覆灭，最后才发现，那其实是对宿命的无可奈何。 乌木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被撞断的半座山上，目光空洞，神色麻木。可他看见乌木来，还是微微低了下头，问他：“何事？” “我生于大方山，感到这边有震动，就过来看看。”他咽了口口水，不敢多说，燕几现在的状况绝对称不上好，周身的黑红气息几乎凝成实质，像一根根刺往他身体里扎，乌木知道这是化魔的征兆，可燕几的神情又显得太平静了，他不敢相信一个几近疯狂的鬼能这么快冷静下来，要知道，鬼修几乎全是执念的化身。 燕几闭了闭眼没搭话。化魔悄然无声地进行着，拥有肉身的感觉既让他欣喜，又让他觉得悲切，他果真如书中预言，于大方山化魔，期待的和想要躲开的一同实现。 “言彧现在闭关了吗？” “啊？我师父说要处理一些事情，过段时间可能就闭关了。” “明日启程吧。” “去哪？” “灵州。” …… 乌木踌躇地跟在燕几身后，偶尔抬眼看他，自他与燕几见面以来，对方说的话不超过十句，算得上沉默寡言，可在他印象里，师父每每提起此人，总说此人少年时意气风发风华绝代，许是时光磋磨，才成了这副模样。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即使燕几冷着脸，也是好看的，不难想象以前的光景，何况乌木觉得，对于他们这种生物，阴郁才正常。 燕几拨弄面前的烛芯，睫毛微颤了一下，毫无起伏地问道：“盯着我看作甚？” “啊，大人，我是在想，您一直这么不开心吗？” “……” 乌木看他在看《八方游记》，估计是看得入迷也不回话，他撇撇嘴，在地上铺好床垫自个儿先睡了。 《八方游记》是自灵气四溢以来，各界人士增添修订整合的一本杂记，记录了各种奇闻异事，燕几勾画出一些东西，一直到天亮才收拾好东西准备进灵州。 言彧大约是没料到他会来，过了好些时辰才让弟子带他见面。 看到燕几新塑造的魔身之后言彧几乎以为自己瞎了，后退又前进，反复几次才确定自己不是眼花。 “你这是？”他指着燕几欲言又止。 “我碰见周鉴了。” 言彧梗了一下，了然收回手。 燕几轻笑了一下，“你当年说周胤无药可救，就是因为知道他是枚棋子，对吧？三百年前，你叫我放下，不是想救我脱离苦海，只是明白我这样的报复，实际上毫无意义，对吧？” 言彧叹了口气，“前面半句说的不错，不过我也是真心不希望你沉溺于仇恨中，不告诉你，也只是不想你牵扯太多，唉……我是真没想到那个家伙还会厚着脸皮来找你，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星泽神和玄天神都是天帝的化身，还说，这一切都是天帝在操控，而周胤，也不过是枚棋子。”燕几微微苦笑了一下，“其实，我早没有四百年前恨得那么强烈了，这次听到这些，心情激动难以自制，可是仔细想想，也并非没有漏洞。 天帝若是想招揽我，周鉴完全不必与我说这些，至于是他诚实，还是天帝授意，不好说。而你们为了隐瞒这一切，沉默数百年，不得不说是用心良苦，突然和盘托出，实在匪夷所思。 所有的一切，我会亲自查证，若是周鉴所言不虚，我会让天帝……” 言彧有种不好的预感，“怎样？” “灰飞烟灭。” “……” “再替我打造一把兵刃吧，用我的脊骨，报酬一百年后给你。”燕几在他面前放下一枚玉制的信物，转身便走了。 言彧有些发愣地看着他离开，陡然想起什么了似的慌忙叫住他，“那周胤呢？你不找他报仇了？” “……” “已有六次，若此事是假，他欠下的，我继续讨，若此事为真，我这条命，赔给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4章 帝国将死 从灵州离开没多久，燕几斟酌着，还是在一座神庙中将周鉴唤了出来。尽管一眼就能看出燕几不是想通了的模样，周鉴还是笑着落到他面前。 “又相见了，贤弟。”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有种淡淡的嘲讽，燕几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你上次说天帝招我入上界，现在便带我去吧。” “你既没想通，又何必为难自己。” “我只是想见识见识天帝真颜。” “这么大胆的话，你不怕天帝怪罪？”周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要怕早怕了，会等到现在？” “你呀……” 周鉴还像当年他们在人间的时候那样跟他说话，燕几嘴上不说，脸色却黑了下来。周鉴却全然感受不到似的热情地在前带路。 上界与他想象地很不一样，或许只是这片地方有些特殊，天帝的宫殿只有白茫茫的云雾，和悬挂在云雾之上的浩瀚星盘。 星盘下站着一个人，红发披散，金袍拖地，燕几眼皮一跳，几乎立刻就将眼前的人和梦中的某个人物对上了号——樊曦。 周鉴将他领到行礼后便退下了，出乎意料的是，当樊曦转过身看向他的时候，竟没有梦中那种狠毒阴郁之感，整个人淡淡的，即使全身金红，也融入了白云中。 他们对视了许久，各自眼神中都带着探究，随即樊曦大笑了起来，看起来十分愉快，说了句让燕几十分费解的话：“你终究会变成什么样呢？我很期待。” 燕几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被原封不动地送回了凡间，后来燕几想过问言彧关于樊曦的事情，言彧却说自己下山时樊曦已离去许久，只是在他心目中大师兄是个沉默寡言性格偏执的形象，至于他失踪的那些年，只有他们的师父在知道发生了什么，而荼蘼仙故去多年，早已无迹可寻。 一百年，大千世界中不过弹指一挥间，却足够一个王朝的覆灭。 大成自统一殷以来，统共历经五百余年，仙道盛行，皇室衰没，浮于表面的繁华下涌动着肮脏腐朽，似是一片白骨堆积的桃花源。 燕几去灵州取第二把剑的时候，天书上又显现一则预言，是说不到十年大成便会覆灭。燕几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沉默了半晌，吞并殷的罪魁祸首终于与殷同归，本是件值得他高兴的事，可他高兴不起来，竟觉得悲哀。 灵州最好的铸剑师为他铸好了剑，言彧亲手交到他手上，燕几也如自己所言，把自己的魂晶给了言彧作为报酬。 言彧看见那圆润的石头，眉毛都拧了起来，“就算你要修魔，也不能把这个随便送人啊？” “修鬼道是迫不得已，如今转修魔道，自然摈弃前尘，它对我已无用，你收好罢。”魂晶是鬼修才能修出来的东西，相当于魂魄残骸，可以融入剑中做剑灵，亦可炼化为自己的仆从以供役使，境界越高效果越好，这种好东西不少宗派都抢着要，然而对于鬼修来说，把自己的灵魂交到别人手中与自杀无异。 燕几却说得这般轻松，反倒让言彧感到沉重。 “这么多年了，我们也算好友，剑算我送你，这个我先替你保管着。” 燕几想说他随便用都没事，但看言彧这样坚持，他也不再说什么。 两把骨剑摆在一起的时候竟然隐隐震动，宛如双子共鸣，言彧问他可有给剑取名，燕几摇了摇头。 …… 大成王族顾氏，从上一辈起只剩下三个王爷，三个王爷中就属顾康的儿子顾垣最不争气，虽说顾垣的骑射文理都相当优秀，可惜在修炼一途上不上进，明明顶好的资质却不愿拜师，仿佛等什么人来似的。 顾垣就算贵为世子，可这些年来渐渐以实力为尊，他这般没用，跟他同为贵族的不免都想踩上两脚。顾王爷也不是个上进的，这些年冷嘲热讽听了不少，也就放任自流了。 三月末，顾垣骑着马跟一群侍卫出门踏青听说南荒山边有人栽种了一片竹林，这些年都没什么人搭理他，他也就学会了自娱自乐，总是喜欢往清净的地方钻。 方到竹林外他便让小厮侍卫停下，自己下马一人步行进入，他身上有顾王爷给的法器，遇见妖魔也有逃命的本事，侍卫们见他执意独去，只能乖乖地呆在外面。 竹林茂密，越往里，越清净，几乎到了方外之境的地步，山中有小溪，顾垣跟着溪流往上游走，直到溪流尽头，他的脚步顿住了。 那里盘腿坐着一个人，白衣胜雪俊美无俦，斗笠搭在一旁，似乎听到他的到来，微微睁开了眼。 那人的眼里无喜无悲，无爱无恨，嘴角隐约半弯，笑是非笑不可知。 偏这一眼，再也移不开，管他他是妖是魔，是神是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5章 帝国将死 在顾垣进入这片竹林时燕几便已察觉到了，一场精心布置的笼，已经等来了它的鸟，就看他被鸟食吸引，落入陷阱而不知。不过此时他没空搭理顾垣，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即将完成。 但顾垣显然不介意他这冷淡的态度，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眼睛里被那白衣青年填满了。 面前的人生的极好，眉宇间却有隐约的戾气，那袭白衣裹着他的身体，不像华丽的装饰，反似精致的牢笼。顾垣也不知自己为何无端起了这样的想法，他只觉得这人好像很难过，就连见到他的自己，也很难过。 他把剑放在一旁，找了块石头靠着，就这样安静地凝视着石台上的人。 等月色将竹林染上清辉，燕几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斜睨了顾垣一眼，那小子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连指尖也微微颤动，燕几低头看自己的手，脸色顿时冷下来，把手缩进袖子里。 他本以为自己得知真相化魔后，看见周胤的转世会淡然许多，但现在看来，仇恨也不会随一句两句话转移。 他又忍不住向底下坐着的少年望去，顾垣与五百年前的模样已经差了很远，神情也差了很远，以前的周胤鲜少露出餍足的表情，而眼前的人，不知做了什么好梦，笑得十分开怀。 恨有时候来自于喜爱，不可否认的是，当年周胤问他愿不愿意做皇后的时候，他的心里有个角落猛地跳了下，再后来，他们之间变得十分不堪。 这四百年光阴，确实能将不堪抹去许多，可燕几总会梦见被周胤逼着去送死的族人的惨叫，和燕霞睁着的眼睛，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那天燕霞到底是如何离开这个人世的，那是他所剩的唯一的至亲之人，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总归是都不在了，只有周胤和他。 燕几轻晃了两下脑袋，终于把杂念摈除，继续修炼，月华正好，人间虽魔气不足，但也足够支撑他回到太玄境，一旦到了太玄境，很多事便不一样了…… 黑色的雾气在他身边游弋，月色朦胧，竹叶簌簌轻响，宛如游蛇过野，阴冷隐秘。 周鉴在竹林外落下，看着黑雾涌动的竹林不禁皱起了眉，随后叹了两声，在边界处徘徊。燕几现在肯定是不想见他的，毕竟当年那些事怎么说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可是天帝也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要他下界盯着一个名为顾垣的人，顾垣偏偏又到了燕几那里。 他还是以往那样儒雅随和，只是背在身后的手反复揉搓着显示他心绪不平，说实话，他怕燕几揍他，毕竟又是五百年，这一轮不会比上一轮轻松，随着修士的增多，玄天神信仰衰落早在樊曦意料之中，这次的手段怕是有过之无不及，要是燕几知道了，又要想起过往的事来。 正在他百般思量时，黑雾陡然平静下来，林子渐渐显出它的清幽之姿，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燕几缓缓睁开眼，魔之太玄，大成。 太玄境与其他境不同在于，除鬼修以外，到此境界的魔、妖、人，可将神魂分离，每个神魂既能做单独的个体，也可当一整体，一方殒命，其他也能存活，至于能分出多少神魂，要看个人能力。 燕几等这一天等了快一百年…… 竹林外有人的徘徊，竹林内也有几个人乱蹿，他五感敏锐，一早便感觉到了，燕几拢了拢衣袖，把斗笠戴起，默默地站在巨石下。 呼唤声由远及近。 “少爷——” “少爷——” 几个仆从提着灯，心里也颤颤的，如今这天下，修士不少，妖魔也多，虽说顾垣算不上很争气，但要是被妖魔吃了，朝廷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最近跟魔族可是有点事要谈。 仆从护卫都是通体境左右，遇上一般妖物足够了，何况顾垣身上还带着法器和召唤令，能直接叫来府中的尊师，那可是个交目境的大能，法器上的阵法自然也不差，交目之下无敌手，要不然他们也不敢让顾垣一个人进林子。 要是这种情况顾垣还没放出半点信号，要么是性命无忧，要么……恐怕已经被大妖吃了。 几个仆从越发担心，虽说情况不明，但大家都忍不住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何况方才林子里起了黑雾，万分骇人。 “少爷——！” 顾垣被这一声叫喊惊得跳起来，左右看看才发现周围已经变了模样，早已黑透了，只有面前的白衣人与月色相辉映。他本想再看看这人的脸，却被斗笠挡住了视线，“阁下……” 燕几也不说话，拿剑指了两下林子。 顾垣立刻懂了，忙转身不耐烦地喊道：“别叫了，我在这！” 听到他的声音，几人欣喜若狂，拔足狂奔，一下子就冲到了顾垣面前，簇拥着问他是否有恙，顾垣甚是烦他们这种苍蝇似的做派，把他们扒拉到一边，急吼吼地朝白衣人看去，见他没走，心下松了口气。 可旁的人却紧张起来，围在他身边把他包成了一个圈，全身警惕地盯着燕几。 燕几仍旧不发一语，把剑别回腰后，透过白色的轻纱打量这几个护卫。确实都是通体境的修士，而顾垣显然也还是他们的主子，他大约估算下，便知道顾垣这种身份在现世值多少，与他所料差不太多，有些计划便可施行。 几个护卫尤其紧张，他们是看见了黑雾的，不像这个大少爷一觉睡了过去，而他们竟感受不到面前人的修为，要么是一无是处的凡人，要么是比他们高上许多境界的大能，前者显然不可能，后者无论对他们有没有敌意都很可怕。 然而他们的少爷十分心大，他们还没来得及跟燕几交谈一句便被顾垣抢了先。 顾垣有些紧张地抓了抓袖口，小跑出去两步，咧嘴露出一个自认为十分礼貌的笑容道：“相见许久，在下还未自我介绍。在下顾垣，乃是大成三王爷顾康长子，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然而顾垣不常笑，这个笑显得很僵硬，更衬出他那份局促和小心翼翼。 燕几轻轻歪了歪头，仿佛感到十分有趣，可他并没有打算说话。 顾垣保持着礼貌笑容的脸都要僵了，可燕几不答他也不知怎么继续说。 掩盖在面纱下的人微微弯了嘴角，直接转身向竹林深处行去，似乎对顾垣的介绍一点兴趣都没有。 顾垣一下子茫然了，也加快步伐跟了上去，侍从们拦都拦不住。 “少爷你去哪啊？” “少爷该回府了！” “少爷你理理我们啊！” 顾垣全当做没听到，以为是他们扰了白衣人的兴致，一个劲地跟着燕几往林子深处冲，侍从们心下大骇，才知道此人并非无恶意，只是早已将他们少爷的魂都勾了去！纵然顾垣不上进，但也没人敢如此轻慢地对他，更别说让他追着跑了，要不是妖物勾引，怎会如此！ 侍从们心里都有了断定，面上便开始有些慌了。 他们也有联系尊师的信物，可是拿出来一看，里面竟然半点灵力也无，显然这片林子已被妖物圈起，而这人并不是他们对付地了的，眼看着顾垣离他们越来越远，脚步快地不似凡人，心里更是焦急，几人对视一眼，打算分两边行动。 一边继续跟着顾垣，一边下山回去请尊师过来除妖。 他们足足跟了两里路仍不见前方的人停下，而他们手中已经握紧了武器。 顾垣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咂咂嘴，按捺心中的烦闷，使出吃奶的劲冲到了燕几身边。鼓足勇气问道：“阁下要带我去哪呀？” 燕几挑了挑眉，明明是这小子自己跟过来的，怎么成了他带走了？他站定，面前便出现两排红灯笼照出来的小路，路尽头是一片屋舍。 竹篱低矮，房舍却不简陋，被紫藤拥抱的长廊围绕着小院，二层小阁楼外的露台上一汪小潭，一树红梅将花瓣抖落在水面，似是借着月光对镜梳妆，院中也有一方浅池，里面却有两个插槽，院下一角簇拥着五颜六色的山茶，而中间那树格外红，仿佛被鲜血浸染过，顾垣愣愣看着，眼皮一跳，总觉得像在哪里见过。 燕几悠悠进了大门，顾垣这才明白，原来这是到他家了，什么疑惑都烟消云散，顾垣狂喘几口气，眼神晶亮的跟在他身后。 激动时难免聒噪，顾垣几次想开口，却又怕面前人嫌他烦将他赶出去。 燕几把剑取下插入两边槽中，黑白气息从剑中飞出，于水面上交缠，难解难分。 竹帘半卷，屋中暗香浮动，寂静而诡魅，燕几步入屋中，见顾垣在屋外踌躇，难得地朝他招了招手，顾垣立刻鼓足勇气跟了上去。 红梅下的浅池将那一轮明月锁好，燕几口中默念了几句，那水面便开了，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洞。然后，他一把抓起顾垣的手，将他扔了下去。顾垣惨嚎几声，便有了敦实的落地声。 下面是牢。 不过并不算阴暗潮湿，跟客栈的天字间也差不多。 燕几也跟着跳下去。 顾垣正在下面揉着屁股龇牙咧嘴。 燕几突然感到很有趣，毕竟像顾垣这么自觉的人质实在难得一见，可他又不想对顾垣说话，便在空中显出字来：“后悔吗？” 顾垣知道他是在问自己独自跟来后不后悔，却意外地觉得这人意有所指，他还是老实回答道：“不后悔！我就是觉得……”顾垣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大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头热地追了过来，他跟着燕几走了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有一刻用来思考原因。 “我就是觉得，我得跟着你。”说完，顾垣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笑了一下，“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燕几猛地握紧了手。 以往的那么多年，他提着剑去报仇，周胤无论转生多少次，总是在见到他时呆呆傻傻的，也像今日一样来不及想，来不及说，而他更没有听一个仇人诉说的兴致，往往不等人开口便将头颅砍了下来。原来他一直记得自己吗？ “不怕？” “当然不怕，”顾垣又顿了一下，“其实是有点怕的，可我觉得你不是坏人，我从小直觉就很准的……” 这下轮到燕几无言了，觉得周胤活了几辈子，真是越活越回去。想到这，他竟忍不住叹了口气。 字又在空中显现出来，“你在此暂住，等人来。” “等谁？” “陆青。” 顾垣诧异地看着他，“陆青？我们家请的尊师？阁下你为什么要等他啊！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燕几挑眉，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傻子不管不顾扔下家仆跟陌生人走都不吭一声，竟然还管别人是不是好人。 眼见人要走了，顾垣忙问：“阁下还未告知姓名？” 燕几身形一缓，转头在空中丢下俩字：“烛棂。” “烛棂……”声音在舌尖上打了个转，顾垣有些恍惚，再回神，房间里便没人了。他还想问问那人是不是不能说话，不过仔细想想怕戳了人家的伤心事，只得作罢。 。 把顾垣捡回来少不了麻烦，先后便到了三拨人。 最先到的是跟在他们身后的侍卫家仆，排成一排立在小院前，进退两难，见燕几出来，又想叫他交出少爷，又不知如何开口。还是领头的那个胆子大些，客客气气行礼，问道：“敢问阁下贵姓，是否能让我等见少爷一面？” 燕几冷冷清清地站在那没理，很快第二拨人到了。 第二拨人其实只有一人——周鉴从一排人后方走来，看着这一排人也觉得新奇，扇子在手中打了两下，对燕几温和地笑笑：“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燕几淡漠地点点头，“不过门就不必进了，有些事，我在这里说完。” 周鉴微微张了张嘴，燕几的疏远毫不掩饰，他却有些不习惯。 “从今往后，顾垣此人，我要了，顾家可以来领他，至于你，”他看向周鉴，“别来找他。” 明明隔着一层纱，周鉴却觉得燕几已经看透了，自从那日在大方山得知真相化魔之后，燕几的冷静出乎他的意料，他不禁在想，那天燕几愤而化魔，有几分真假。 他仍是不动声色地笑笑：“你怎知我是来找他？论交情，我不能来找你吗？” “我们之间可没什么交情，再者，有些话不必我说。” “这么见外？” 燕几冷笑了一声，“你不妨回去问问上面那位，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要你此时来。” 周鉴的笑渐渐收敛起来，拱手一礼，便说：“既然如此，择日再会。”他回头走了两步，听见燕几说：“不必再会了。” 见周鉴走远了，燕几那颗心才落下来，其实他说得笃定，仿佛知道樊曦的打算，天晓得他都是猜的，虽然不知为何周鉴会此时来，但他总觉得这跟他、跟顾垣都有关系，而且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这次无论那位天帝要下怎样的棋，他都会奉陪到底。 。 周鉴当然不能真的离去，更别提回天界问天帝为何此时派他接触顾垣此人。他尚不知顾垣就是周胤的转世，若是知道了，即便不去问也能猜到一二分。 皓月当空，是个好日子，周鉴在林子外站了一会，负手望天，不免长叹。其实他从未想过要害谁，可这话说来，实在虚伪。 南荒山离昭悭太子陵很近，周鉴趁着月色进去的时候看见里面有人影晃动，他轻声喊道：“采璇。” 人影一转到了他面前。 采璇披散着长发，完完全全看得出是个温婉的姑娘模样，可那眼神阴寒刺骨，仿佛被冰封了许多年。 “你又来了，这次，还不杀我吗？”她说。 周鉴的脸色不太好看，“怎么说你也是我的妻子，我已向天帝请示，你叛出四法之事不会再追究了。” 采璇眼神微动，伸手就想去抓他的手，可是周鉴退后两步躲掉了。她心冷地收回手，“你明知我为何会叛出四法，呵，你要是真的可怜我，不如杀了我。” 当年她不知周鉴也是星泽神棋子，作为四法之一，她与其他人一样为推到一个国家奉献一份力量，她的任务便是勾引太子并将其杀死。本来这一切应当十分顺利，周鉴应该死在她的手上，可她千不该万不该，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周鉴是死在周琪雇佣的大成奸细的手里的，自然，周琪也不过是四法手下的一枚棋子，采璇心灰意冷，带着还未出世的孩子远走他乡，她斟酌了许久才告诉燕几四法的消息，希望能借燕几的手除掉四法，替周鉴报仇。可如今，她心心念念想的人来告诉她，她是个罪人。 天下可笑之事十之八九，只是她太傻。 周鉴沉沉地看着她：“天帝派我跟随一个名叫顾垣的人，最近几年我会常来看你，环儿他现在过得很好，再转生几世我会让他上天界，你不必担心。” “采璇，我很抱歉。不过，当年我虽为棋子，却并不知晓你们的计划，那时我只当是一介凡人，我也曾……爱过你。”他的声音飘进她的耳朵，像被风带来的一样，转瞬散去。 御驾神虽有神名，在天帝面前也不过沧海一粟罢了，立场如此，他别无选择。 周鉴守在太子陵外一夜，第二天匆匆离去，直接去了王府。 。 小院前的第三拨人来得有些慢，足足让燕几等了一天，那些侍卫轮换休息了一宿，再不复之前精神抖擞。燕几中途去了趟牢中，看顾垣蜷缩在床上休息，抬手给他盖了一床被子，没想到把顾垣闹醒了。 顾垣迷迷糊糊问他几时了，他写已经卯时。 顾垣又问陆青来了吗？他写还没。看得出来，顾垣挺怕这个叫陆青的，这人燕几也听说过，是陆家庶子，三百年前陆家成为一大家族，门第之见颇深，他娘出身风尘，他也不得好的待遇，被丢在路边差点没命，后被王府收留培养长大，出去拜了师门，三百年成为一代大能，如今交目境，堪堪摸到太玄的门槛，于是回来报恩，为人严肃耿直，看来顾垣没少受他说教。 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这他竟觉得心里堵得慌。 顾垣见他不语，从胸口摸索出一个圆球递给他。 燕几看着这颗朱雀元身有些发愣。 “不高兴就摸摸这个，很管用的，我从小到大一难过就把它捧在胸口，很快就不那么难过了。”顾垣认真说着。 “这个，你是从哪来的？” “啊，不知道，我爹说我一出生手里就抓着它。”顾垣敏锐地感觉到燕几的态度有些不一样，心想这说不定是哪个神仙给他留下的定情信物，许诺来世寻他，他瞅了燕几几眼，心里偷乐。 燕几默默退后了一步，隔着面纱看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五百年前他们分别时，周胤也才这么大，他记忆里的周胤从未有过这么傻气的样子，是周胤心性大变，还是本就如此，只是他从未了解？ 这种感觉并不太好，他记忆里那个冷心冷情，杀人如麻的周胤，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说话间，陆青到了。 顾垣看着燕几离开，傻气的笑容也收起来，他摸着自己的嘴角。在碰见这个人以前，他从不会这样说话，带着有些讨好的意味，假装自己又单纯又热情。从见到此人的第一面起，他竟演了一路的戏，他想，这是不是一见钟情？ 。 燕几看着面前这个青年，竟有几分熟悉之感，想来也是，这毕竟是陆平的后代。陆青在他面前端坐着，眉头紧蹙，身体紧绷，燕几能感受到他周身流动的灵力和他微微释放的敌意，不过这不要紧。 “陆先生。” 陆青抬头看面前的人，“阁下是？” “你师从灵州哪一部？” 陆青有些讶异，“在下师从玖闻君。” 燕几这几百年没怎么去灵州，竟连言彧何时收了徒弟都不知，上次去取剑也没见到此人，不过仔细想想，言彧瞒着他的事实在太多了。 “不曾见你。” “师尊说我心性太直，还需历练，便不曾让我在灵州弟子籍上登记。” 燕几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你该知晓混山鬼王的名号。” “是，听闻鬼王前辈与灵州共主交情颇深，只是百年前鬼王前辈突然销声匿迹了。”陆青实话实说。 “我就是。” 陆青猛然睁大了眼睛，“阁下莫要说笑。” 燕几笑笑，并不急于证明自己的身份。 “我寻你来，有一事相托。”他放缓了声音，郑重道：“请你，一定要护顾垣一世周全。” 陆青不解：“这本是在下分内之事，为何……”为何要故意将他引到此处？他陡然明白了，此人的意思是隔墙有耳。近来皇族中暗流涌动，确实叫人不安，哪怕王府也不安全，而此地明显有禁制，无论是牢笼还是堡垒，都安全无比，他已信了此人七八分。再加上院中那两把剑，与师尊曾告诉他的鬼王特征八九不离十。 燕几满意了，“你入籍之事，我会与言彧说。” “前辈修为远胜于我，为何要在下护顾公子周全？” “如果将来有一天，他与我刀剑相向，你当如何？” “……，我一定全力保顾公子周全。” “多谢。” 陆青欲言又止。 “还有一事，他待会若是要我跟他走，你不用阻止。” 陆青犹豫地点点头。 “我在山中许久，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进不去王府，用这种方式引你来，一是怕隔墙有耳，二则是做个样子，有顾垣和你同时邀请做客总比不请自来的好，想来也无人敢说我身份有异，也不敢怠慢我不是？”燕几轻描淡写地替他解答疑惑。 陆青这才感到此人心思深沉，既不用暴露自己身份又可以进入王府，可他作为王府请来的尊师，自有责任保卫王府，对燕几反而更不放心了些。心思百转千回，最终他还是应了下来，毕竟以燕几的修为，想要进入王府并不难，这样在明面上他还能照看一二。 燕几交代一些事后起身叫他稍等，便进了地牢。 片刻之后，顾垣跟在燕几身后出来了，看见陆青眼神就开始乱飘，以前他爹就有让陆青给他当师父的想法，结果他不但没同意，还故意从高处泼洗脚水到陆青头上，虽然也没能沾湿陆青的衣角，但这事终归是他不对，每次见了陆青就心虚。 不过陆青不是小气地人，客客气气朝他点了点头，该怎么说便怎么说：“顾少爷，该回府了。” 顾垣往燕几身后踏了一步，“不要，我要呆在这里！” “少爷，你打扰到这位道友修炼了。” 顾垣小心看了燕几一眼，仍旧嘴犟道：“明明是烛棂引我过来的，既然他与我有缘，我为何要走？” 见鱼儿上钩了，陆青便顺着说下去：“少爷是喜欢这个小院，还是想缠着烛棂道友不放？” “都喜欢啊，爱屋及乌嘛。” “那少爷知不知道，若是你一直不走，王爷会让人烧了这片林子，到时候别说是小院了，连少爷你也无处可逃。” 顾垣的眼神沉了沉，他知道他爹很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来。他确实对燕几感到亲切，却不想自己成为祸端，于是他很快打起了别的主意，转向燕几说：“烛棂前辈，你说你带我来也没我什么事啊，就把我关了一晚上，我还以为会发生点什么呢。” “……？”除了找陆青来配合自己演戏，也只不过是不想让他见周鉴罢了。 “那你想怎样？”他问。 “要不，和我一起回王府吧？”顾垣目光灼灼，手心里全是汗，他平常话不多的，更别提像今天这样腻歪。 燕几沉默半晌，就在顾垣快放弃是，他缓缓写出一个“好”。 顾垣得偿所愿，把人拐回家了。 。 如今的王府可比几百年前气派多了，几乎赶得上一座行宫。远庆王爷的王府金碧辉煌，金银玉石点缀的亭台楼阁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然而这本该显得豪放大气的王府，却隐隐透露着一股压抑感，就连走在两旁的仆从也低着头。燕几把窗帘放下，看了看一旁一进大门就耷拉着脑袋的顾垣，他还以为周胤这辈子投了个不错的胎…… 车马在偏院停下，顾垣先行下车，伸手想接着他，燕几错过他的手直接跳下来。他环顾四周，微微皱眉，其实他一进王府就有种奇怪的感觉，不仅气氛压抑，在这王府周围似乎也有一层屏障，让里面的一切都变得不可知起来，就连他都感觉全身经脉不畅。而据他了解，顾康不过无浊境，比他低两阶哪里有能力支撑起足以压制他的大阵？ 陆青在他们前面一辆车上，下来之后跟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说了几句，就转过来跟他们说话：“少爷，王爷有事与你相商。”转向燕几说：“前辈，请跟我来。” 顾垣明显哆嗦了下，期期艾艾看了燕几两眼，不情不愿地跟着管家走了。 。 燕几被安排在别馆，陆青说等下安排他见顾王爷。燕几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又回到门口。 “直接去见王爷吧。” “这……”陆青有些为难。 燕几垂眸笑笑，“走吧，免得被有些人抢先了。” 他们修为不低，几乎和顾垣前后脚到了前厅，顾垣正跪在外面，烈日当头晒得他脖子发红。 厅门将要开了，燕几闪身上前，刚刚挡在顾垣前面。门恰巧被推开了，顾垣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歪着脑袋想看看前面的情况，却被燕几一只手挡了回去，他弯了弯嘴角继续低着头跪着。 厅里出来两个人，一个顾王爷，一个周鉴。 果然没死心。 燕几八风不动的模样让两人一阵恍惚，倒是顾康先笑着迎过来。 “嗨呀，早听下人们说有高人来访，有失远迎，还请阁下见谅。”顾康笑盈盈地走到燕几面前，再问燕几身份。 “本人一介散修，王爷称我烛棂便可。”燕几的字漂浮在空中，就像他的人一样锐利，这样的语气对王公贵族来说，称得上冒犯了。 顾康好似全然不介意，“好说好说，不妨进厅内坐坐，也让小王略尽地主之谊。” “多谢王爷厚爱，不过我与这位朋友有话说，王爷可否性格方便？” 顾康略微诧异地看了他和周鉴一眼，见周鉴点了点头，有些不悦地皱了下眉，不过仍是笑道：“既然二位高人有话，小王就不打扰了，二位请。” 燕几抬手，将斗笠取下来，反手盖在了顾垣头上。 “走吧。” 顾垣愣愣地感受到阴影的远去，伸手摸了摸冰凉的白纱，啪嗒一下，眼泪落在了地上。 顾王爷贴心地为他们准备了一间房，许是一会招待他们用的。燕几径直坐下，开门见山道：“我劝你不要打他的主意，否则我可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杀了你。” 听了这话，再结合直接瞥见的人影，周鉴几乎能确定顾垣是周胤的转世。 这实在荒谬，周胤怎么可能有转世？不过看燕几跟他谈起顾垣的态度，似乎不清楚周胤根本不可能有转世，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暴露出来。 他暗地里琢磨着，伸手摸摸鬓角，颇有些无奈，“你怎么如此护着他，就算我告诉你他曾是棋子，但他杀了跟你亲近的人是事实，怎么说他也算是你的仇人吧？” 燕几淡淡看了他一眼，“他是不是仇人我自会分辨，但我要做的事你们也别拦，不然……” 叶子被撕裂的轻响被剑风吹入周鉴的耳朵，他瞳孔骤缩，他回过神，骨剑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好快的剑。 周鉴记得，当年他们还亲如兄弟的时候，燕几的武功就很是了得，只不过因为体寒之症不能上战场，才没显现出来，很多人都忘了，这位国公世子是个文武双全的天才。五百年，鬼魔两道皆至太玄境，远不是一般人可比。 他苦笑着抬头问道：“何至于此？” “有的人表面跟你称兄道弟，背地里却捅你一刀，见面了还要说自己情非得已，告诉你真相就是仁至义尽，合着我还该感恩戴德俯首谢恩？”燕几说着都要笑出来，“周鉴，你不觉得这太可笑了吗？论仇怨，你可比周胤狠多了，你不妨说说，采璇去哪了？昭悭太子陵现在可进不去了。” 周鉴的脸色略显苍白。 “还是你们觉得我这几百年除了杀人发疯，就没干别的事？”因化魔变得深红的瞳孔着实妖冶，看起来似笑非笑的，极尽嘲讽。 是了，这人已经离开人世五百年了，也在世间游荡了五百年，而他们谁都不知道燕几在这五百年里做了什么，就知道他以混山鬼王的名义杀了百来人，后又复仇似的杀了几个人，再后来化魔，没了行踪。 燕几收起剑，凝视着他。而周鉴已经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了，燕几不会让他呆在王府里的，他们俩修为不相上下，真打起来谁都讨不了好，而他有要务在身，没必要拼个你死我活。 周鉴站起来，深深叹了口气，正遇上顾王爷进来，便匆匆告辞了。 顾康茫然地看了他们两眼，有些摸不着头脑。 晚宴只有顾王爷和燕几两个人，要不是下人不少，那就显得冷清。燕几并不想与他人过多攀谈，好在顾康是个能自娱自乐的主，喝着酒对着空气说话不亦乐乎。燕几没问为什么顾垣不在。 回了别馆之后燕几把房间各处布置好，确定不会有人闯入之后，捏了个穿墙术落在了顾垣的窗外。 那小子正在揉膝盖，透过灯光能看见红彤彤的一片，也许是经常跪，上面还起了一层薄茧。 燕几心想，以前自己在的时候，可没人这样伤过他。 顾垣揉了一会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想起了刚回家他爹说的话。 他爹说：“跪下。” 他便乖乖跪下。 他爹说：“别忘了你是个什么东西。” 他也不敢忘。 他爹说：“有个高人想收你为徒，你准备准备。” 他心说，又是哪个倒霉蛋。 后来他爹跟着两位客人出去了一趟，回来又说：“哼，你就是个扫把星，刚来的师父都走了……不过新来的那个不错，你多打听打听，他要是跑了，我唯你是问！” 他心里空落落的，抱着白色斗笠，低垂着眉眼，乖顺地宛如一只兔子。 顾垣抹了把脸，艰难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衣架旁把斗笠取下来，小心地抚摸了一遍，叹息着出了门。 别馆的灯还亮着，明明都是一样的烛火，唯独这里让他感到有真正的亮光。顾垣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自从见到这个人，他就像魔怔了一般。 从小他爹就教导他，要时刻保持清醒，可遇到这个人，他偏偏不想清醒，人生难得糊涂，总比他醒着想那许多事要好。 大抵是飞蛾扑火，至死方休。 屋里的陈设也是按顾王爷的喜好来的，珠光宝气的闪瞎人眼。顾垣小心翼翼敲了下燕几的门，不等他挨上门就开了，里面和外面截然不同，金石玉器消失不见，只留下几盆花草和挂画，里面还有若有若无的香味。 顾垣深吸了口气，笑起来：“烛棂，你还没睡啊？” 燕几忍不住挑眉，他们俩很熟吗？叫得这么顺口？ 顾垣把斗笠递给他，“今日多谢你，要不是你，我都要被晒化了。” 燕几把斗笠扣在自己头上。 顾垣捏了捏拳头有些踌躇地说：“那个……其实你不戴也很好看，为什么要一直带着斗笠呢？” “……” “赎罪。” 顾垣怔了怔，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关在门外。他竟然感觉有些冷，赎罪跟一个斗笠有什么关系？何况那斗笠，简直能跟他的衣服融为一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6章 帝国将死 有些人就像苍蝇一样纠缠不休，燕几半躺在床上的时候琢磨着周鉴会不会乖乖离开，他既然能和顾王爷搭上话，顾王爷还很信任他，说不定他手里也有让人心动的条件。 也如燕几所料，周鉴确实不甘心就这么走，虽然他到下界来后实力被压制了很多，但真要打起来，他们也能打个平手，只是没必要闹得天翻地覆罢了。 然而两人都没想到的是，樊曦会突然叫周鉴回去。 九天之上，仍是白云茫茫，樊曦他岔着两条腿，有些懒散地靠在一根云做的柱子上，头发也有些散乱，与之前的模样大相径庭。 周鉴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停下，轻微的灼烧感让他皱了皱眉头，仍旧恭敬地行了一礼，“大人。” “见到人了吗？” “……没有。”周鉴有些难堪，“燕几不让我见他。”他快速看了樊曦一眼，发现对方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才松了口气。 樊曦抬手够了勾手指头，一缕雾气从他身上飞进樊曦的手心里，周鉴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看，那是记忆，记忆是不能被随便抽取和转移的，除非用残忍的手段，不过既然是属于别人的东西，强行夺走了也会回去，所以若是一个人带着别人的记忆，遇到原主时记忆会自动回归。 而他身上放着的，是周胤的记忆。难怪樊曦会让他去接触顾垣。 随后，他看到了更让他惊讶的一幕，樊曦伸手把那团雾气塞进了自己的头里。心里泛起的波涛快把周鉴打翻了。周鉴露出有些戏谑的笑，仿佛得知了什么十分有趣的事，“他果然还是怕我。”即使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敢放松警惕，樊曦深觉可笑，明明那人以前，是那样的不可一世，如今竟会怕了别人，弄得他还有些心疼。 咧开的嘴角和吊起的眼尾衬得他十分狰狞，起初他以为那人早就不在了，要不是发现周胤可以转世，他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人还苟活着。 樊曦看着星盘上两颗遗落在外的星星，它们只有走过的轨道，却没有未来的道路，有事物脱离他的掌控让他既愤怒又兴奋。 “你去墟那里看着他们的大皇子吧，看到他们，该做什么你心里明白。”樊曦又恢复了冷漠的模样发号施令。 “是。” 。 三月末，就像春水一样缠绵，让人赖在被窝里不肯起来。顾垣却起得很早，按照他爹的话，他一刻也不能荒废修炼，就连王府的管家都难以理解。毕竟天下人都知道顾垣是个废材。 天微微亮时燕几就看见顾垣穿着小袄子从前头院子里出来，大清早的寒气赶得上三九的水，顾垣一抖一抖地往练武场去。 燕几随手抓了个苹果，跳出了窗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7章 帝国将死 顾垣现在已经十七岁了，有条件的人家四五岁就开始练武强身，十岁左右就能视源，十五岁左右就能通体，王府的条件自然不差，可顾垣练了十二年的基本功。 难怪那天在林子里他跑的比护院还快。 燕几抱臂藏在树丛间，手指时不时点着胳膊，等到快中午了，顾垣才停下，坐在长廊上气喘吁吁，他歪了歪头，从树荫间出来，把苹果递给了顾垣，顾垣愣了下才接过去，这年头苹果还是稀罕物，从外国传来的，平常人家也难吃到，而顾垣这样子，也不像在王府过得很好。 “谢谢。”顾垣说。 燕几点头，看着顾垣大口啃起来。他在一旁坐下，等顾垣吃完了，写到：“四方集会，你何时去？” 上下翕动的嘴唇定住了片刻，随意笑道：“我这么废物，去了有什么用啊，我爹肯定要我留在家里修炼。” “……”燕几又写：“拜师吗？” 幸福来得太快，顾垣有点经受不住，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惊诧地问：“什么？” “拜师吗？”冲动的话已经出口，燕几也不打算收回，干脆将错就错。 顾垣指指自己，“我？” “嗯。” 顾垣懵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心里那点火热恨不得把他的头按下，可一想起他爹的嘱咐，头却不肯点下去。 似是看出他的纠结，燕几竟然把手轻轻地搭在他肩上，空中浮现出苍劲有力的四个字——“不必担心。” 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在顾垣心中蔓延开，他在片刻犹豫后狠狠地点了下头，然后就要跪在燕几面前行拜师礼。 燕几本想伸手阻拦，可看他脸上挂着的笑，便由他去了。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他们还是以这样的身份联系在了一起。 大约是猜到顾康对顾垣有约束，燕几告诉他先别告诉他爹这件事，就说拜师要考察，先让他去参加四方集会，顾垣没有任何异议，当天晚上就来跟他报喜，说他爹同意他去参加四方集会了。燕几点了点头，心里觉着好。 他伸手把顾垣的手腕抓起来，弄得对方脸一红，好在烛光黯淡看不清，而燕几也专心摸着他的脉搏，一些疑惑占据了他的心头。顾垣的根骨其实相当不错，灵根通透，而且早上顾垣修炼时，他明明感受到有灵气向顾垣汇聚，这么多年都不长进实在匪夷所思，除非…… 人心的险恶难以揣度，燕几放下他的手，问他：“王爷平时如何管你？” 一涉及到这个问题，顾垣脸也不红了心也不跳了，眼神又开始躲闪。 “爹平时不怎么管我的。” 燕几沉默地看了他半晌，只留下四个字：“我比他强。” 因为足够强，所以能保护你。 顾垣愣愣地看着那四个字，背过身走了几步，才苦笑着摇了摇头。 。 四方集会是近百年来才创立的，大成与周边各国都在修炼一途上小有所成，各国境内的修真门派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有强大的武力便少不了摩擦，之后各国便提出了折中的方法，轮换东道主举行四方集会，也就是修士们的比拼。 参赛的都是各国内门派优秀弟子，还有皇族培养的人才，可以说每个人都是重中之重。 还有一个月第十次四方集会就要开办，这次的东道主就是大成。 灵州离大成近，因此准备起来也不匆忙。灵州第一脉顶端的无衍洞府比几百年前阔气了不少，有了三层的阁楼和亭台水榭，还有几只大鵟站在屋顶的横栏上。 白色的帷幔在廊下随风飘动，室内滴漏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清晰地传进耳朵里，言彧负手看着山下瑾瑾有序的弟子们，眼神再微微抬向天空。 长久以来，言彧很清楚自己表现出的形象，例如一开始神神叨叨的老头，再后来因为大势所趋变得忧心忡忡，当安世荣来灵州挑衅他时，他心里其实还有一丝得逞的高兴，随后他便成了因师弟捅刀受伤退居幕后的灵州共主。 倘若想对抗樊曦，他必然不能走在第一位，只是可怜了燕几——他的形象从燕几眼中弱下去，却只是他的计划而已，就连他阻止燕几向周胤的转世复仇也是如此——言彧也并不想利用他，但既然算出此人与天下命运息息相关，大概自有其道理，何况，燕几的魂晶还在他手上，要是有什么意外他也可以补救。 从殷朝开始至今，等待了近一千年的人，终于有了眉目。 而那些他明明知道的计划，周鉴替他说了，他也不用担下和燕几离心的风险，再加上他留下的线索，和这些年来因对周胤复仇带来的愧疚，他相信燕几很快就能发现端倪，再之后，以燕几的性子，一定会和樊曦对抗。 他会在暗中看着这一切，就像樊曦看着星盘一样。 灵州共主，也并不是那么光明伟大。 十五名弟子已经准备就绪，言彧身负天地印无法离开灵州，须得其他人带队，这次带队的是第三脉的卿凌子，一名年过半百已达交目境的修士，算是言彧之下第一人，至于言彧的境界，那是他们不敢想的高度，要不是他出不了灵州，没人会怀疑他在整个修士界的影响力。 十六人排成一条长龙，乘鹰而去。 。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可这漫山遍野的桃花不是长在寺中，这山上有间客栈，算是文人雅客的聚集之地，里面也混入了两个不凡的身影。 白衣人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身旁的少年却是实打实的富贵，就看旁边围着的家丁都知道不是一般人。 窃窃私语在他们耳边萦绕着，顾垣状若无意地看了眼燕几，小声问道：“师父，为什么我们要在这里呆着啊？这不是参会的人才来的地方吗？” 燕几呡了口茶没说话，片刻后陆青从外面进来，坐在他们旁边皱着眉说：“前辈，顾少爷的名字已经登记进去了。” 顾垣一下呆滞了，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也要参加，天下人都知道顾王爷英明魁梧，却偏偏有个不争气的儿子，要他参赛，岂不是去丢脸？ “师父，这怎么行！” “在获胜之前，别叫我师父。” “……”顾垣看着那行字，一下子蔫了，想反驳又说不出话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8章 帝国将死 一行人包了个小院，家丁在厢房里，他们三个一人一间，顾垣的房间就在燕几旁边，燕几要他们先休息休息，从王爷答应开始，他已经赶路了十天，除了燕几和陆青，每个人都疲惫不堪。顾垣倒头就睡，一直到红霞满天才醒来。 夕阳映入他的眼，以及窗边的白色身影。 顾垣迷茫地坐起来，确定不是自己眼花，不由得奇怪地喊了声：“师……烛棂君？” “起来，给你传功。” 顾垣捋了捋头发，垂着眼有些欲言又止，燕几半侧着身子看他无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朱雀元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在八方游记上他也看到过，天灵地宝会不断地吸收灵气，若是认主还好，可以替主人储存灵气，若是没认主，那带着它的人反而会成为它的养分。 燕几没忘记很多人跟他说过朱雀对他认主的事，虽然那一段他确实没有印象，但这不妨碍他分析顾垣的情况，大概这颗看似平平无奇的石头就是顾垣多年来不长进的罪魁祸首。 他伸出手把顾垣带着的石头扯掉了，顾垣有些慌乱地想抢回来，可看那暗红的石头在白玉般的手中，他又不敢动。 石头里一片死寂，不像是有生命的样子，但偏偏他又感受到一点温热，要是平常人或许不能发现什么，但燕几很显然发现了其中的不平常——这个石头是会吸收灵气，但它吸收的灵气也被别人夺走了，他早判断过顾垣根骨上佳，论起吸收灵气来也是一等一的好，如果有人利用二者之间的联系，那顾垣就像滤网一样把灵气提纯再输入到朱雀元身中，再利用元身吸收精纯的火灵气，简直事半功倍。 有些人不配为人父母，燕几幼年时不曾体会到的人性，如今却该明白了。 燕几把朱雀元身还给顾垣，在空中写了一行字，纵使他没有语调，可顾垣偏偏从中看出了一丝寒意。 “顾王爷时日不多了，回去之后你多去看看他。” 燕几也不多作解释，像摆布娃娃一样把顾垣的姿势摆好，然后坐在顾垣对面，平静了一下才开始给顾垣传功。他刚刚的确动了杀心，也许这几百年里他都在向周胤复仇，所以潜意识里竟把周胤当做了自己的所有物一般。 这种想法挺荒谬的，就像霸道的小孩一样，只准自己欺负认定的人，要是别人动手反而会心疼。人大概总是这么奇怪，哪怕时间流转千百年也是如此。 少年的手搭在他手上，仿佛时空交叠，回到五百年前，他也曾握紧周胤的手，教他拿起弓箭，带他看山河万里。 那些与空气混合的东西，渐渐凝实成肉眼看见的雾气，从燕几的头顶穿过他的身体，再从两人双手交叠处进入顾垣的经脉。经脉的肿胀感让顾垣十分不适，以往他总是一边吸纳灵气，一边被红石头夺取，很少有这种充实的感觉，额头上满上豆大的汗滴，有些都快流进眼睛里，可他不敢开口，也不知道紧咬着牙关多久，手掌一凉，顾垣猛然吐出一口浊气。 燕几看他满头大汗，把一旁架子上的毛巾盖在他头上，也不管周胤是否清醒，苍白着脸，抖抖衣服离开。 隔壁房间，陆青已在他门口等待多时，看他出来，有些焦急地想要进去查看，却被燕几一把拦住，“他在休息，无事。” 陆青看了他一眼，又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只好关切地问：“少爷修炼一直无所长进，前辈可是有什么办法？” 燕几打量了他一眼，问他：“顾王爷根骨好吗？” 陆青疑惑地皱起了眉头，“不算上乘，但勤能补拙，前辈为何问起？” 燕几轻笑一声，“只是不算上乘吗？看你不是奸邪之人，还是早早脱离王府吧。” “……”陆青两颊的肉微微颤了颤，声音沉沉道：“多谢前辈提醒。” 天将要黑了，屋檐下的白色身影才像有了活气，妖鬼邪魔，总是栖息于暗处，他离开人世五百年，也只能与茫茫黑夜为伴，纵然能够白日活动，到底有些勉强了，今日给顾垣传功，又在廊下与陆青说了会话，浑身都像被刀片划过一样细密地痛着，再加上罪衣的束缚，每天都像被凌迟一般。 好在，燕几早已麻木。他恍然想着，在他复仇的三百年里，周胤每一次死亡，会不会比这更痛？ 有时候算是自作自受吧，燕几想着。 有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事，是发生在四百年前，那时他第一次发现周胤的转世，是一个大家族刚要结亲的公子，可是那个公子并没有结亲的打算，呆呆地坐在那里，望着空中不明的某个点。他的眼神那样委屈，好像一条被抛弃了的小狗。 燕几显形在他面前，已经拔出了剑，是用周胤的脊骨做的剑，可看见他的一瞬，那个公子的眼睛亮了，噌地站起朝他走来，剑穿透了他的心脏，血染透了红色的喜服，从血槽汇聚到剑柄，可公子抓住了他的手，仍一步一步走得坚定。 不痛吗？燕几想问问他，明明那把匕首插进他的心脏时，他痛得都快窒息了，这人怎么还笑得出来？ 在那一瞬，他差点想放开手，被毁灭的仇恨，被镇压于混山中的仇恨，比不上他的心疼。 属于人的温热从他指间流走，周胤的转世就这样挂在他的剑上，垂着头，笑着。 那是他第一次复仇，这其实没什么的，可是偏偏那人在临死前喊了他的名字，还说：“我从未想过伤害你。” 理智告诉燕几，这话说不定是周胤为求原谅卖的惨，可他又觉得，周胤或许是真心的，毕竟他被囚禁的那三个月，周胤恨他恼他，就是不肯下手打他，在他面前说了再多淫邪的话，也不敢真的碰他，那眼像火烧的一样，做起来的事仍旧小心翼翼的。 可要是真心的，他们怎么都落得这般下场。 整整三个月，是燕几上辈子最后的时光，到现在都有些模糊不清了，被压在混山下百年的时光里，燕几常常在想，如果当初他们各退一步，不要那么倔强，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可惜没有如果。 从那时起燕几心里有了怀疑，或者说，他从没停下怀疑，周胤疯的很突然，就在登基后好像中了邪一般，但你要说他疯的让人难以忍受，倒也不是，像钝刀子割肉一般一点点地把他们原本黏在一块的心分开了，后来发生了很多事，都在一点点印证他的猜想。 先是四法，作为星泽神的手下，干着不为人知的事，直到采璇告诉他四法的存在，他才能从星泽神史上的只言片语推断出他们的目的，这个目的有一个很明显的时限——五百年。 无论是殷的五百年，还是大成的五百年，因此他怀疑四法仅仅是一个名称，但除名称之外，他们仍以其他身份存在于世上。 还有另外一个很明确的时限——最后十年。 五百年，牵扯到两个名义上的神——星泽神和玄天神，然而在周鉴的话中，他们合二为一成了天帝——樊曦。 一千年前殷归顺于星泽神时发生过一件大事，在星泽神史中反复提到过的一场大雨，那场大雨被称为甘霖，成了殷高祖统一江山的利器，也成了让众人信奉星泽神的开端。而第二个五百年的开端是殷的毁灭，大成吞并了周边五十小国，最终才把殷这个巨兽吞下。接下来似乎就顺理成章了，毁灭，合并，新生，由此往复，如果燕几这样想不错的话，或许最终，整个世界都会融为一体，而这个一体会将天帝奉为无上的存在。 这是其一，其二，言彧跟他说过周胤有不治之症，周胤不能转世，周胤……命本不该如此，他应该如漫长年少时光里那样，因被国师定为灾星，一辈子活在鄙夷与唾骂里。 在第一次复仇之后，燕几偷偷溜进鬼域看过，并且找到了周胤的魂魄，周胤的魂魄与其他人并不相同，如被岩浆包裹着呈现出深红的魂魄，浑浑噩噩地游荡在长街上，好像总没清醒的时刻。 后来周鉴告诉他，周胤也是一颗棋子，或者说，一枚弃子。弃子既然无用，当然不会再有转世，可周胤转世了，还带着朱雀元身。 因此周胤很可能就是最后十年的关键，而这世上，也可能不止一个像周胤这样的棋子。 其三，则是言彧此人。 燕几初识菩真子是在十六岁，天降大雨他途中躲避，机缘巧合之下，菩真子问他是否拜师。像他这么平平无奇的一个人，怎么就被一个高人看上，并且一纠缠就是几百年？言彧可谓是尽心尽力的帮他，可一开始却不愿他参与凡尘事，要么是知道什么内情，要么是心怀叵测。 还记得他去灵州询问“万鬼将出，深渊即临”时，言彧说背后有人推波助澜，而刚要说是什么人时天空惊雷乍响，直到殷朝事毕，他见过樊曦后回来再问言彧，他却能把樊曦的名字说出口，由此看前一种可能性更大。 这就有趣了，他们明着是师兄弟，暗地里针锋相对，至于那个不知道多到哪里去的安世荣，更成了谜一样的存在。 他们之间有一场争斗，与这天下休戚相关。 言彧打开灵州阵枢，就像樊曦打破人界的平衡，他们就像棋盘两旁的棋手，而这人魔鬼三界，是他们的棋盘，天下亿万生灵，是他们的棋子。 至于安世荣，燕几则有一个更大胆的假设——比他们更疯狂，更不可捉摸——毁灭。 要达到樊曦的目的，可与魔界无关，可最先撕开裂缝的，却是安世荣，但这也恰好给了言彧开灵州阵枢的契机，因为人魔的平衡一旦打破，人也必须增长自己的力量。两人不谋而合，一切名正言顺。 这些都已做了完全的准备，只剩下一点让他久久不能释怀。 他自己。 无论是做人还是做鬼，樊曦在他梦里不断出现，总是重复着同一个场景。 樊曦杀了一个人，也有可能不是人，总之，并不是什么愉快的梦境。 叫周鉴来告知他殷朝灭亡的原因，又叫周鉴来见周胤，不像善意提醒，更像一种挑衅。 他是谁？ 这个疑惑在他心头萦绕了五百年，还没到窥见真相的时候。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杀了周胤六次，其实恨意早就被疑惑冲淡了，只是因为习惯和掩人耳目，他演一个疯子演了三百年，直到百年前大方山遇周鉴，他才有机会化魔，彻彻底底甩掉复仇这个包袱。 可直到现在，他对顾垣，多半存着利用。 风声穿过长廊，轻柔地拂过他疲惫的肩膀，让他身上的疼痛消减了不少，燕几苦笑着想到，除了周胤捅他的一刀，他欠周胤五条命，总有还的时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9章 帝国将死 燕几把体内大部分灵力都给了顾垣，有朱雀元身在顾垣身旁，他并不担心顾垣会爆体而亡。只是他自己就不太好过了，罪衣，既是他能凝为人形的缘由，又是不能破开的枷锁，因为灵力的流失，枷锁沉重地几乎让他承受不住。 燕几躺在床上，嗬嗬喘气，突然觉得可笑，自己都这幅人不人鬼不鬼魔不魔的模样了，还有心情关心周胤死的时候疼不疼，反正当过仇敌，杀便杀了，欠也欠了，就算疼，也只是一时半刻，忍过去很快便忘了，就像他心上的疤，过了这么多年早就寻不到一丝踪迹，真正的痛处又岂止在皮肉之间。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真正睡过觉了，也许是太疲惫，很快便陷入了深眠。如果有人细看，会发现他的胸口没有起伏，就算是正统魔族也会有心脏，可他的心已经死去多年了。 这次，他又做梦了，却不再是樊曦把他推下云端的场景。 他们坐在一座很高的山上，山下风卷着云。 樊曦问他：“何谓神。” “天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因而在你眼里，我与万物并无不同……” “是。” 樊曦喊了一下他的名字，尽管他并没有听清这个名字，樊曦几乎有些绝望地问道：“这世间没有入得了你的眼的东西吗？哪怕不是我也好。” “万物都在我眼中。”他说。 他们好像在山巅坐了几千年，直到山川河流被时间吞没，樊曦不见了。燕几抬头，看见了一块悬挂在九天之上的星盘。 遍布天际的命轨中，只有两颗游离在众生之外的星辰，往复交叠着他们的轨迹，缠缠绵绵，难解难离，明灭交替，至死不渝。 。 朱雀元身在顾垣胸口忽明忽暗，源源不断的灵气从顾垣体内转入红石，不过和平常不一样的是，这次的灵力有一部分留在顾垣体内，刚刚到他身体能承受的极限。 燕几确实为他打算好了，给他这么多灵力，足够让他在一个月内进化到无浊境,顾垣的底子好，可能痛是会痛了些，但不至于难以忍受，这次参加集会的都是十五到三十岁的修士，多半都在通体境，少有会上掘心境，顾垣练成后的修为足矣碾压所有人。 其实若不是年龄不允许，燕几挺想自己上的，毕竟是他要第一名的东西，借了顾垣的手，心里总觉得欠一份情。 顾垣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将灵气炼化得差不多了，他练功十二年，基本功比一般人扎实，一晚上便突破了视源境，已经朝着通体境迈去。当了这么多年废材，尽管知道是因为他们家有些不可告人的原因，但真正感受到身体的变化还是让他十分欣喜，一大早上便迫不及待地敲响了燕几的门。 境界提升并无天界，只能单靠心境和周身的灵气气息，燕几早早醒了，却还想再休息休息，顾垣的到来让他打起些精神，粗略扫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这结果，他还算满意。 “一会带你去武场看看，法器宝物不必买，也无须担心。”燕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顾垣确实激动，可他不是傻子，上前小心地抓住他的手腕，刚想问他怎么了，却被燕几一把甩开，当时惊愕地定在原地。 燕几低着头在面纱下龇牙咧嘴，刚刚顾垣好死不死，正抓着他手腕上的六道伤痕，他灵力还没回复完全，被罪衣这么一压，差点疼得天灵盖都飞出去。 顾垣惶恐地捏了捏衣角，心里却不是想着烛棂嫌弃自己，那反应，明明跟自己挨了打后伤口被人按到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0章 帝国将死 “你……”顾垣有些紧张地看向燕几，燕几却只是收回手，“没事。” 淡墨色的两字漂浮在半空中，透着防备与疏离。燕几的胳膊轻颤着，并非他刻意显露，实在是不能自已。 “我能看看吗？”顾垣觉得自己十有八九会被拒绝，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无事。” 仍旧是这两字，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可顾垣不甘心。 “是我刚才冲动了，可要是受伤了，还是处理一下好，烛棂你放心，我有经验。” 燕几终于朝他偏过头来，“有经验？你受伤了？” 顾垣笑笑，“我从小就喜欢进山打猎，挖土种地，我不喜欢人跟着，总是跑不见，回家后总要挨一顿鞭子。”说罢，他仿佛是觉得自己失言，有些无措地看了燕几一眼，小心解释道：“我爹说我从小就是个怪胎，烛棂你不会也嫌弃我吧……” 燕几看出来他这是想在自己面前说一出苦肉计，无疑，顾垣有不少小心机，还懂得投人所好，若是平时他可能不予理会，可燕几注意到另一件事。 射猎，种地，那是五百年前，他们还在常山院时常做的事。穿越千百年时光，周胤把这些记忆刻进了魂魄里。 燕几自诩恩怨分明，周胤与他有生死之仇，他也为迷惑他人错杀周胤几次，他想着，终有一天，他们两不相欠，阴阳陌路，永不交集。可如今心也不经意地被周胤的执着撼动了，想起当年周胤问他愿不愿意做皇后，他只当是少年人临时起意，如今看来，确有几分真心。 可惜他素来对情爱无感，错过就是一辈子，两辈子，再也不可能。 “是我错怪你了。”燕几在心中轻叹，这也是一句永远不可能说出口的道歉。 片刻后，一只胳膊递到他面前，顾垣小心翼翼地捧过他的手，把袖子掀开一看，手腕上赫然六道深可见骨的伤，虽没有血往外流，却能见里面滚滚而出的黑气。要是平常人见了，准被这景象吓跑了，然而顾垣没有，何况他要是敢跑出去乱说，燕几也不会手下留情，他给顾垣看伤口，一是测他有几分真心，二也算拉顾垣上他的贼船。 顾垣看了看那六道伤，又看了看翻上去的袖口。脑子里蹦出一个骇人的想法，他想起小半个月前送还斗笠时燕几说的话。 “赎罪。”燕几说。 一件衣服能赎什么罪？若是人当然不行，但若是妖魔鬼怪，便有一件罪衣。 “这就是……赎罪？” 燕几有些诧异，“你不怕？”虽然师父不是人这件事，顾垣迟早要知道，但一点都不害怕还是让燕几有些意外的，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顾垣愣愣地盯着他，“为什么赎罪？” “……”燕几看着他眼中的倔强，和几百年前多像啊，“因为做错了事，这世间处处都是遗憾。”而时光太漫长，只有痛苦才能铭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1章 帝国将死 怎么会有人这样对自己…… 顾垣托着他的手，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燕几眯着眼睛，毫无预兆地凑到顾垣面前，他们之间只隔了一层白纱，属于人的温热呼吸却穿不透白纱。顾垣显然被吓了一跳，差点把他的手甩出去，身体往后仰，留出中间缝隙才觉得好些。 “怕我？” 顾垣僵硬地摇了摇头，想了一会脸上又出现愤愤的神色，“有遗憾就去弥补，折磨自己算什么！就算如此，干嘛还告诉我！” 燕几无声地弯了弯嘴角，那时在常山院，他有时候也这样逗弄周胤，而周胤也总会显出这样愤愤的神色。他的眼中流露出几百年都不曾有过的温柔，比落在水面上的羽毛还不易察觉。 “告诉你，是因为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再者，不是所有遗憾都能弥补。” 顾垣握着他的手变紧了，有些紧张地看他，“为什么？” 这一次，燕几没有再回答，他们都是犯过错的人，无论有心或无意，错终究是错，他能因周胤非本心看淡仇恨，但不会为死去的人原谅，总有一天，周胤也会像他一样，为过去犯下的错给出一个交代。这些事让顾垣提前知道没什么坏处，总比知道前尘往事后还茫然无措的好。不过真要追究起他为什么要告诉顾垣，大概是因为这是属于他们之间独有的联系，他乡遇故知大抵如此。 燕几默默坐了回去，这些话说出来之后他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也许周胤在他心中比其他人特殊一些，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 顾垣见他不再理自己了，有些失落地哼了一声，随即觉得有些脸热，刚才燕几靠过来的时候他并非感到害怕，那一瞬间心跳得很快，他也半大不小了，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说真的，对一个才见面不到一个月的人产生情愫实在有违顾王爷这么多年来的教导，但是顾垣不愿意去深想其中的原因，固执地认为这是一见钟情。 沾了药水的棉布覆盖在伤痕上，凉爽的感觉一下子浸入骨髓中。这确实是顶好的药，妖魔鬼怪都能用，从这点上来说顾王爷确实对他用了心，不过一想到用心也是别有用心，燕几又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药敷上去，外泄的黑气消减了不少，本来不抱什么指望的燕几也难得在心底发出了喟叹。顾垣小心翼翼地用纱布在他手腕上打了个结，然后不忍地把他的袖子放下。 “我知道罪衣是有些鬼修魔族为了融入人族穿上的，穿上之后体内的死气魔气会转换为灵气，但是达到一定境界之后不用罪衣也可以控制身体的转变。如果有机会，便把这身衣服脱了吧，就算要赎罪也有别的方法。”顾垣握着双手，皱眉浅笑看向他。 燕几捏了捏包着药的手腕，既没摇头也没点头，“该去武场看看了，叫上陆青走吧。” 武场是四方集会开办点都会开放的一个集市，虽说四方集会参赛者都是年轻有为的修士，但来到此地的不乏各路修士，就算只有几岁的小孩也能来凑个热闹，而这其中也有售卖各种武器的商贩，还有打斗的擂台。 要想参加集会，许多弟子都是提前一年开始准备，对对手的招式和武器都有了可观的研究，顾垣起步太晚，燕几只能让陆青先带他去熟悉大致情况。 修士分为很多种，剑修、符修、灵修、体修、巫修，这五大类囊括了绝大多数修士，剑修不单单指用剑的修士，而是所有使用兵器的修士的统称。现在顾垣体内灵气源源不断，过几天进入通体境后就要决定自己所走的路了，三人路过不少店铺，有卖各种功法的，也有卖各种武器的。 陆青作为王府的尊师很称职，沿途向顾垣介绍各种兵器的用法以及各种功法的出处。顾垣在王府时也学过这些，但他爹没有让他成为一个强者的打算，恰恰相反，知道太多的孩子总是不好掌控的，很多东西顾垣没见过，总要在这些店铺前驻足很久。 武场的地方不大，街道却纵横交错，他们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逛完店铺，下午还要去看看那些擂台比武，如果有可能，燕几想让顾垣上去试试，虽然上去可能就是挨揍……燕几摸了下鼻子，想到顾垣挑战不成反被揍的场景觉得有点好笑。 离开武场的时候顾垣手里抓着五个包子，无论前世今生，周胤都对这种食物分外执着，大概是因为小时候的屈辱与狼狈在他心里扎了一根刺，总需要些东西来填补。 顾垣非常不客气地把其中一个给了陆青，剩下的三个分给了后面跟着的护卫，还有一个自己吃了，燕几眼皮跳了一下，背着手没说话，他总不能问为什么顾垣连个包子都不给他吧？但心里那点火还是烧了起来，还有越烧越旺的趋势，他才觉得前世周胤对他有真心，看到顾垣的动作又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他自己不想与周胤有情爱上的纠葛，哪怕知道周胤确实对他抱有某种想法之后也没有兴趣，说不准将来还要分道扬镳刀剑相对，既然如此顾垣对他什么态度他大可不必管，但仍旧觉得心里堵。 燕几觉得自己真是有病，而且虚伪霸道无耻，如果再过几千年，他会知道有个词叫绿茶，还很可能将自己归类于此，但实际上他毫无动作，在心里把自己唾弃了一番后，呼出一口气，又恢复了平静。 燕几一路沉着脸走到凉棚下，隔着面纱没人看见的时候他的表情会变得多一些。 顾垣找水洗干净手才坐到燕几身边，招来小二点了些点心，他们几个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怕唐突了燕几，也不敢乱点，刚刚手上沾着油也不敢把包子王燕几手里塞，错过了燕几内心一场大戏的顾某人一边打量着街上来往的行人，这一上午他学会了如何判断别人的境界，这是以前不曾有的体验，另一边他偷偷打量着身边的人，见燕几坐得笔直沉默不语，他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下燕几的胳膊。 “烛棂，我们下午去擂台看看，我要准备什么吗？” 顾垣想撒娇的时候，声音会有一点软，燕几不自在地斜睨了他一眼，写到：“陆青带你去，听他安排，骄阳似火，不适合我。” “……”顾垣不甘心地瞪了那行字一会，又问：“那我要上台吗？” 燕几看着那张强作出来笑得有些傻气的脸，愉悦地勾了勾嘴角，“行啊，输了别回来。” 顾垣悻悻然转过了头，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桌子对面坐着的陆青扫了他们俩一眼，呡了口茶盯着桌子开始发呆，他总觉得自己不该呆在这里，可是又找不出原因，明明鬼王前辈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小少爷以前孤僻乖戾，可遇到烛棂前辈后话也开始多起来，这是好事，可两人相遇后他总觉得有哪里不正常。他实在是想不通，少爷也不像被下蛊或者下药了，毕竟对其他人还是一样的态度，起码对他照样冷漠。 午饭时间不长，等到太阳稍稍偏西的时候陆青带着顾垣去了擂台区。顾垣在路上盯着燕几腰间的两把剑看了很久，最终打定主意走剑修的路，而剑修比其他修士更注重敏捷与技巧，并不是一条好走的路，说不定真得上去打一架才能学到东西。 过了饭点，凉棚这边安静下来，行人来往匆忙，无人在此小坐。燕几悠闲地坐在了凉棚靠外的长凳上，背靠着青石砖闭眼假寐。 期间又有不少人路过闲坐，还有个富家公子一直没走，霸占了凉棚里最凉爽的一块地，家仆在他周围环绕着又是捶腿又是捏肩。他们似是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此地，各个风尘仆仆汗流浃背。 燕几听他含糊着水声抱怨了几句他爹的话，大概知道了他是顾垣二伯的儿子，不远千里来京城参加集会，似乎和顾垣还有点关系。不过他们很快不唠叨了，咔嚓咔嚓地磕起了瓜子。 大约过了三刻，一群人顶着烈日走进来，几人做书生打扮，后面都背着箱笼，燕几把眼睛撑开一条缝，看着这群人的着装心里有些奇怪，这可不是大成科举的时间，赶考也该更早些，何况……一人的手从桌下划过去，燕几微微歪头，心里的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 那些人点了壶茶便开始叽叽喳喳讨论起来，他们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倒是传得四周都听得见。 “哎，也不知道几个世子什么时候到京城，听说这次连三王爷顾康的大公子都来了这可真不是一般的热闹。” “谁说不是啊，稍微消息灵通点的人都知道顾垣没有天分，皇族里也就他一份了，也不知他来干嘛，莫非真像有人说的那样？” “皇族的事情少猜，再说了，皇帝和王爷们感情甚好，当年击退墟的时候都是出过力的，四方集会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出乱子。” “那可不一定，五百年前殷朝夺回了半壁江山，崇德帝也算文治武功，亚相也随他出生入死，结果两人不和，三个月就变了天地，权利迷人心，何况是皇家？” 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论竟迎来一片附和，燕几微微直起身，露出了认真又玩味的表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2章 帝国将死 殷朝的覆灭距今有将近五百年，已经遥远到足以成为一段传说，轰轰烈烈的往事也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们的故事在一代又一代的人口中流传过，早已换了模样，燕几听过很多版本，都与事实相去甚远，不过谁在乎呢？他们只是想“借古讽今”而已，真相如浮云，任由人说相。 “能共苦不能同甘，亦或是能同甘不能共苦，才是人间常相，”一人接着说道，“据说当年两界裂缝初开，亚相燕几不满明德帝□□，竟想引狼入室，联合灵州和魔族吞并殷朝土地。而明德帝念及旧情，只教他族人上前与魔族作战，就算到最后也不曾伤他，后三月魔族入殷，血染河山，生灵涂炭，明德帝派大将军挥师东南，救民于水火，却不抵魔族来势汹汹，最终玉石俱焚。” “奸臣当道，明君难为，功高盖主之人多有狼子野心！” 凉棚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路过的闲人不妨来此一坐，也听听这些陈年往事。 后三月魔族入殷，血染山河，生灵涂炭……燕几哂笑一下，又靠了回去，陈年旧事被他们翻了个遍，连真相也颠倒。 当时周胤觉得他要弃他而去，不接受灵州的援手，并把他那些没有一点法力的凡尘族人派去前线，错过了抵御妖魔的最佳时机，哪怕最后派迟虎和燕竹一起抵御魔族大军也无济于事。血染的河山，又有哪一片不归于周胤？哪怕他还记得，在他们逃亡的日子里，周胤曾拿着一把剑，对他说自己以后会杀很多很多敌人，“我会让所有百姓都好好活着，成为一个好皇帝，就像你曾经教我那样。”在他最绝望时说过的话，终成了不可完成的诺言。 五百年后，周胤成了抵御魔族的明君，而他，成了心怀不轨的逆臣贼子。史书上有他的只言片语，混着血的热，尘土的冷，像时间的影子，被言语填充地越来越大，越来越模糊。 “成王败寇，史书也未必真，何况当时史官之首是陆平陆大人，据说当年在常山院的时候便和时任学士的燕几有过口角，后归于广元帝麾下，广元帝与明德帝虽为堂兄弟，可燕几可是为明德帝铲除过文郡王，不能对先帝品头论足，那仇怨也只能由臣子背负，灵州至今有传闻，明德帝死前半年，屠杀宫人过百，早已疯魔，连束央公主也是他所杀。整日思虑过甚，深觉亚相功高盖主，早欲铲除，对他的族人也是牵连。” “就是，要是燕几当年真有反心，为何束手就擒，何况两位大将军与他皆是至交，魔族入侵时未退缩分毫。就连燕家旧部，守住一座边境小城，足足四十年，直到殷变为宋都不曾退后，最后纷纷坠城而死，燕家都是至情至性之人，他手无寸兵，谈何反叛？要我说，就是当皇帝的小心眼，一见大局稳当就要过河拆桥。” “呵，那照你这么说，明德帝该是民心向背，为何明德三年，兵力大盛，百姓高呼圣明？” “这！” “不管怎么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君要守江山，不与他人分，从古至今有几人能全身而退？要不是咱当今圣上以和为贵，哪里还有各位王爷的封地？” “可我怎么听说，皇上要准备削藩了，让各位王爷把世子送到京城来，然后暗地里藏了杀手……”不知道是谁说了这句话，一下子被淹没在吵闹声中，好像故意让人听见，又让人无迹可寻。 几百年前的事并不算稀奇事，自灵州开后，人族寿命逐渐变长，不用触当今圣上的霉头又能过过嘴瘾，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参与其中。 燕几只觉得唏嘘。 帝王心难测，哪怕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周胤也不例外，诚然如他们所说，周胤最后几年暴虐成性，可有时候也冷静沉稳，在推广新田法时不遗余力，发生山洪水涝时也亲自救灾，哪怕是在抓他的路上，也让士兵清扫魔族。可屠杀宫人，无端牺牲凡人，固执己见不接受灵州援手也是大过。 百姓信的是他，最后负了天下的也是他。 功过都是留给后世评价的，他和周胤早就被旧日的繁华与荒凉埋葬了。 坐在最阴凉处的小世子早就把腿从长凳上收回，心不在焉地假装自己在喝茶，脸像打了一层蜡，杯子里的水也抖出来几滴。 燕几偏过头盯着他看了一会，看得小公子脊背笔直，连端茶杯的动作都停下。他没有刻意收敛气息，对于在场的许多人来说，他都过于强大了。燕几思忖片刻，顶了下帽檐，朝他走过去。 小公子身边的家仆眼色不善，燕几却不理他们，在小公子背后站定，把手搭在了他肩上，声音直接传到他耳中，“跟我来。” 顾悬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全身手脚不听使唤，眼神发直，一下子跟着燕几的手站了起来，不受控制地迈着步子往外走。几个家仆见了，身体也各个紧绷，却不敢轻易出手，缓慢地跟在他们身边。 燕几一直把他领到城墙拐角无人处，双剑出鞘，空中翻飞一瞬，几个家仆纷纷倒地，连呼救声都没发出。顾垣瞪直了眼睛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去，冷汗从他额头上如瀑布般流下来，恨不得直接晕过去。 燕几看他这幅怂样，觉得天下人眼光着实有问题，废物的名头再怎么排，也不该落在顾垣头上。 “你是二王爷顾健的大公子？” 顾悬僵硬地看着他，沉默了半晌发现自己可以动了，忙不迭点点头。这般胆小如鼠的模样引来了燕几的一番打量。 “你抖什么？” 顾悬抖着回答：“不知道。” 燕几被他给逗笑了，“不知道你害怕什么？” 顾悬委屈巴巴地低着头不敢回话。燕几却知道他怕什么，“不过是有些人别有用心挑拨离间，真要为你爹好久别把这话传回去。你要是传回去，你爹指不定还要以为你被人利用，顾及你的安危，许多事难免多想，懂吗？” 顾悬动了动耳朵，不解地看他一眼，他刚刚听那些路人聊天，总觉得事情大发了，连父王送他来的目的都变得暗藏杀机，身怕一个不小心就命丧黄泉，起初这人拍他肩膀，他还以为就是那些人口中的杀手，没想到竟然专门来提醒他，这人到底什么来路？而且听他说几句话，自己竟然没有那么害怕了。 “不用猜了，他们之前定然是跟着顾垣和你，看到你来到凉棚，又猜我是顾垣亲信才有了刚才那么一出，说是谈谈往事，实际上真想让我们注意的也就那么一两句，今朝与旧朝不同，别乱了自己阵脚”燕几压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道：“听我的话哦，不然，后果自负。” 对于这种愣头青，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简单粗暴但有效。他五百多年见的人多了，一眼就能看出这孩子涉世未深，幸好是碰上他，要不然早被人卖了。 燕几大致能猜到这群人什么来路，他们手上有用剑的老茧，却没有握笔的薄茧，显然不是读书人，而他们目光总是左右摇晃，幅度微小，警惕性极高，显然是刺客出身。会养这种人并且来散布流言的，无非就那么几种，一是敌国，二是樊曦的人，三是真的想反的王爷，四是皇帝。 后面两个都是等着对方先动手，自己才有理由，第一个行为简单目的明确，只要几位王爷招子放亮些也很好规避，至于第二个，燕几期待已久在心里摩拳擦掌。 无论是哪一种，恐怕都没想到燕几处理地这么直接。 顾悬还是有点犹豫，瑟缩地靠在墙上，弱弱问道：“我凭什么信你啊？” “就凭我现在还没杀了你，”燕几用剑点了点地，顾悬看着躺了一地，肚子还在微微起伏，甚至隐约有鼾声的家丁，认命地接受了燕几的提议。 “那，你是顾垣的人？” “暂时算是。” “啊？” “怎么？二王爷要你来盯着你堂弟？嘶，顾垣不是废物吗？你们家对他这么上心？” “对呀，我也奇怪！”顾悬一手握拳捶在另一手心里，眉毛眼睛皱成一团，好半天意识到对方的人还在面前，突然讷讷把手收回去，“我不是说他是废物……” “行了，不跟你多说了，他们已经走了，你回住处之后让家仆带封信回家，八百里加急，假装你真听了他们的话，我们也打起了商量，今天我跟你说了什么，你听到了什么，都别往信里写，懂吗？” 顾悬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过……阁下，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 “前朝明德帝和亚相的事，到今日也确实相似，为何你断定他们是故意挑拨啊？” “就算不是挑拨也轮不到你插手，他们真要敢说，就去王爷们面前说去，你年纪轻轻，凑什么热闹？”燕几摸了下鼻尖，含糊道：“再说了，大成皇帝和王爷不清不楚吗？这能一样？” 顾悬没听清，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 对面站着三个人，与顾垣年纪相仿。衣着华丽得一个个仿佛要开屏的孔雀，就连那鼻孔朝天的神情也如出一辙。 顾垣就在他们对面，冷冷地看着他们，眼神里也透着轻蔑。 “顾垣，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见到狗就这态度，怎么？想让我对你们和颜悦色？那你们叫两声，我高兴了就赏你们几根骨头，我若是不高兴了，就赏你们一顿鞭子，你们说好不好？” 田淑华脑门上青筋直蹦，嘴角抽搐，“你不过是个废物，敢这样跟我们说话！” “我有什么不敢？”顾垣面色一沉，眼珠子从下往上瞪，宛如杀人的眼神，“我好歹是王爷世子，你们算什么东西？” “嘁，强者为尊，王爷世子算个屁！”一条九节鞭出现在田淑华手上，今天一下午顾垣在擂台区转悠，心里窝了一肚子火。现在来了机会，岂能放过。王进上前与他附耳说了几句，他看向顾垣的眼神陡然变得促狭了起来。 “嗬，我是说你怎么突然这么有底气，感情是找了帮手，哦——”田淑华突然拉长了声音，露出猥琐的表情，“恐怕不是帮手，是炉鼎吧？据说还是个大美人？” 顾垣的面上出现了一瞬的愣怔。 田淑华看他这反应更加兴奋了，说出的话也变得下流起来，“哟，有了美人不给哥儿几个玩玩？你有没有把他开.苞啊？玩腻了给哥们也尝尝？听说养个炉鼎那功力是突飞猛进啊，是不是啊世子大人？” 一股无名火从他心口升起，冲的他四肢百骸发疼，拳头捏得咯吱作响，他身体微微前伸着，宛如一头被惹恼了的豹子。可田淑华并没有停下，说的话越发下流不堪。 顾垣涨得脸都红了，哪怕深知自己打不过对面几个，也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胡乱地挥舞着拳头，毫无章法，他要撕烂这些人的嘴！ 俗话说乱拳打死老师傅，几个少年却是被他这股狠劲吓了一跳，以前无论他们怎么说瞎话，也没见顾垣气成这样，莫不是他们真说中了？ 想通这点，几人后退着，眼中却更加兴奋了，手上的鞭子毫不犹豫地朝顾垣甩去。 顾垣身上带着护身法器，自然不至于被他们伤到，可他整个人却被余劲扫得倒飞出去，白晃晃的日光刺入他的眼睛，他伸出胳膊挡住双眼。 他以为自己会摔在地上，巨大的冲击力会让他疼得爬不起来，甚至，几天走不了路，却落入一个轻柔的怀抱，那怀抱轻柔得像一朵云，把他完全包裹。 顾垣愣在那里，好久才敢把手臂拿开，面前早已没了三人的踪影，而他，被燕几圈在双臂里，像船找到了岸，倏忽间，平静了。 “你……听到了多少？” “都听到了。” “……”顾垣害怕地抓住他的袖子，“他们都是胡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不会。”燕几心不在焉地想，在后世他可没多少好名声，世间辱他骂他的人多如牛毛，他早就不在乎了，也只有顾垣这样的傻子才在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3章 帝国将死 顾垣在燕几怀里停留了好一阵，直到燕几以为他惊魂未定以至于想看看他的状况他才有些尴尬地逃出来。燕几看他那躲闪的眼神就知道他刚才在想什么，一时间也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太亲密了，不该是这样，随即站远了些。 “他们三个呢？” “送回家了。” “啊？” 燕几没多解释，反问起他来：“听陆青说，你要求一个人过来解决，就是这样解决的？” “我……”顾垣抵唇咳了一下，“陆前辈教了我几招，我就熟悉熟悉怎么出招。” 燕几歪了歪头，觉得他没说实话，毕竟熟悉出招也不需要和人“寒暄”那么久。 顾垣已经想离开了，然而燕几的目光犹如实质，哪怕有白纱挡着也感觉灼热，顾垣能感觉到他有点生气。 “都是以前的事了……”顾垣撇过头，不肯细说。 但是燕几懂了，恐怕顾垣每次来京城也没少受白眼，对一个即将成为成熟的男人的少年来说，确实有些难以启齿，不过他没想到的是，顾垣的脾气倒是和几百年前差不多。想当年周胤在宫里过得不好，仿佛人人都能欺负，可但凡能还嘴的，绝不会憋着自己，他可还记得第一次在兴和宫外的茶树丛里见到周胤时的模样，像一只倔强的刺猬。 自从周胤登基之后性格大变，他再很少去了解身处高位的那个人，他以为周胤变了，可转生这么多次，周胤没变，变得是他。 “回去吧。”他轻呼出一口气，碰了一下顾垣的头顶，尽管这个少年很快就要和他一般高了。 。 翠绿的桑树下六条腿一动不动地挂在树上，六只胳膊横七竖八地穿插在树枝间，连身体都弯成诡异的弧度，胸口前一滩暗红的血迹已经半干，三人安静地像死尸。 田淑华艰难地睁开眼，耳边的金鸣声半天才消停，后知后觉地倒吸一口凉气，吸到一半又疼得涨红了脸。他的肋骨全断了，五脏六腑都错了位，要不是他已经达到通体境，恐怕现在真成一具死尸了，他用余光瞥着隔壁几个兄弟，发现他们也没比自己好多少，于是缓缓躺了回去，用传讯符给家仆传信。 当时他的鞭子就横在他和顾垣之间，田淑华还记得顾垣飞在半空中那滑稽的样子，然后一个白色的人影在阳光下显形，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装束，磅礴的灵力像一把重锤猛地击向他的胸口，血从他喉咙里倒飞出去，但他肯定自己飞出去的姿势比顾垣还滑稽。 什么男宠，什么炉鼎，都是假的！ 田淑华翻着一双死鱼眼，想起自己说的那些话，百分百确定自己说的话都被听到了，否则不可能不顾及他的身份直接把他揍飞。 真他妈疼…… 另外两个人等到家里的尊师带着人来才转醒，三个人坐在回家的马车里叫苦连天，田淑华一人神游天外。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眼睛一亮，吼了一声叫另外两人安静。 “行了，不就被打了一顿吗，至于吗你们！” 两人哀怨地看着他，田淑华是从小痛觉不敏感，他们疼得快要死了，这人一会就缓过劲来，哪能一样！ “看顾垣那样，恐怕真是打算参加四方集会，到时候可没人替他出手，他现在才视源境，到时候揍他丫的！裁判不喊停你们别收手！”田淑华一脸志得意满，仿佛已经胜利在望。然而王进不得不出声提醒道：“那个……阿华，四方集会是随机匹配对手的，第一场百来人呢，我们又不一定遇上。” 田淑华愣了一下，总觉得这种时候他应该继续说我爹是谁我想怎样就怎样之类的话，他也确实说了，然而另外两人用奇怪地眼神盯着他，让他有些不自在。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阿华，虽说我们确实比顾垣强上很多，但他好歹也是王爷世子，再说在四方集会上搞小动作，你疯了还是傻了？不要命了？”马越也忍不住打击他，“别不是看话本看傻了，也不对啊，话本里这样的都死得快，你怎么想到做这种事？” 田淑华被他们说得脸通红，憋着一口气躺回去，捏起的拳头却没放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4章 帝国将死 晚饭时间燕几一个人坐在旁边喝茶，陆青去打点各项事宜，顾垣一边扒拉着饭菜一边偷瞄着旁边的人。 暮春时节山中气候宜人，房间里四盏落地灯把房间照得透亮，晕染出一片暖黄色的光，窗外蛙声虫鸣间歇不断，却不使人感到吵闹，院内水车转动，水声潺潺，顾垣光是想着，便觉得有些困了。顾垣年少时很少出游，即便是来京城，也常常受那些宫规仪制的约束，不得放肆。 而一旦回到家里，也时时有侍卫伴在左右，唯有去郊外才有片刻清闲。 顾垣想得有些出神，书落桌的声音突然响起，顾垣一噎，想起烛棂说要叫他练剑，忙不迭把鸡蛋羹舔干净。 “我吃完了。” 燕几把书放回书架，由于到了夜晚，便没把斗笠戴上，腰间别着两把剑便走了出去。顾垣跟在他身后有些好奇地盯着那两把剑看。 这两把剑着实非常奇怪，纵使他只能看到剑柄剑鞘，却也足够他好奇，毕竟这把剑的剑鞘比起一般的扁平，更像一根棍子，他曾在路上观察过许多次，可一直没见过燕几拔剑，不知今日是否有幸看到。 可惜未能如顾垣所愿，燕几从一旁的桃树上折了一根拇指粗细的枝，在夜色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燕几点了点地下，示意顾垣站那别动，自己则走到了空地中央。 第一次教学，竟是在这么简陋的情况下开始。 气流折射出的波纹暴露了树枝的行踪，无剑胜似有剑，燕几的招式平平无奇，只是简单的劈、刺、挡，偏偏每一下都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剑气击在空中仿佛有金鸣之声，可见其铿锵有力，重若千钧。 白衣公子的剑算不上真正的剑，或许在有些人看来还有些上不来台面，既没有令人惊叹的招式，又没有优美的神形，只有刚猛的力道，和快到难以捕捉的身法。漂亮的人配上这样的剑法会让人觉得突兀，可燕几做起来却依旧带着点属于王侯将相的优雅。 剑者，唯心而已。 若不能从心，再多花哨也是无用。 落叶飞花，轻似幻梦，剑法无形，凶狠霸道，一刚一柔，无所不克。 枝丫上的剑气停在他面前一寸，一根青丝落在他鼻尖上，顾垣缓缓抬头看向他，心如鼓擂。 “发呆？” 顾垣点头又摇头。 燕几看着顾垣快被星星填满的眼睛，突然走神地想，今晚出来还是应该把斗笠戴上的，他随手把树枝抛给顾垣，“看到多少做多少。” 顾垣抱着树枝点点头，老老实实的把刚才还记得的部分比划了一遍，说比划都勉强，燕几出剑太快，他根本看不清。不过燕几还是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水平，自然也能看出顾垣是什么水平，作为初学者来说，顾垣实在算不错了，就算找个跟他差不多境界的非剑修来，也不一定能比划出两三层。 于是燕几站在他身后，抓住他的手腕，时不时抵着他的脚，一丝一毫地把前五个招式教给了顾垣。顾垣的手腕就在他五指之下，那里的脉搏跳动地有多快他很清楚，可他很恶劣的，并没有放手。 随后顾垣为了让自己冷静，又练了十几遍才停下。 燕几抱臂靠在门框边注视他。 “要是有好友，可以约着一块练习。” 顾垣把汗巾浸湿了往脸上一搭，“我哪有什么好友啊。” “人生在世总要有几个朋友，这次四方集会人才众多，你也不妨结识几个。”燕几这么说也是为他的将来着想，就像当年在常山院他要周胤认识那些寒门学子一样，世人多半觉得周胤喜怒无常妄自尊大，实际上却和平民子弟更接近些，登基之后也提拔了不少从常山院认识的能人异士，可惜他的出身限制了他的天性。 不过，燕几还是觉得，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周胤都太孤独了些。 顾垣跑过来弯下腰斜向上看他，嘴角也微微弯起来，“我不是有你吗，亦师亦友，你还说我不夺冠不准喊你师父，那就做朋友啊。”甚至不止是做朋友。 燕几同样平静地笑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5章 帝国将死 集会开始前的一个月多数人都在有条不紊地训练，各国参赛者也陆续抵达京都，不过让燕几有些意外的是，灵州的人竟然会来找他。 卿凌子是为数不多的他叫得出名字的灵州人，当年他还在柳城外酒肆为灵州建立据点的时候也曾见过此人，性格跳脱又不失稳妥，带着年轻弟子来参加四方集会再合适不过，不过燕几却不怎么想理他。 “烛棂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卿凌子让弟子们各自配了对进院子收拾，自己一个人提了一壶桂花酿和一只烧鸡悠闲地晃荡进了燕几他们的院子。几个家仆横在他面前，便见他蹲身一矮，从两人手臂下面钻了进去，欢天喜地地朝燕几跑来。 燕几看得直扶额，这只狐狸活了几百年好不容易有点人样，一得意忘形也不管人间什么规矩。他朝两个家仆挥挥手，揪住卿凌子的后衣领子，直把人拽进了房。 “这里是大成不是灵州，你注意点。”燕几叹气。 卿凌子伸出舌头舔了一圈嘴唇，直接把绑着烧鸡的绳子咬断了，嗅着酒香菜香啧啧道：“言大哥好不容易放我出来一趟，我在灵州都要憋坏了。” “京城里多得是玩意，你到我这里来作甚？” “还不是他交代的，要我来帮忙。”卿凌子冲他挑了下眼尾。 燕几转了转杯子，“帮忙？他知道我想做什么？” “差不多吧，他也不方便跟我细说，不过自从你要他为你铸剑之后他就时常魂不守舍的，估计是猜到了什么。”卿凌子一下子凑到他面前，“诶，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啊，他最近去鬼城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天柱乌木都跟我抱怨好多回了，难道是鬼域出了什么事？” “鬼域是你们联手所创，真要出事了你会不知道？” “嗐，我们是出了些力，但大部分都是他的功劳，钥匙自然也在他手里，后来鬼域里自成一派他把钥匙都给出去了，连灵州里进出鬼域的裂缝都变幻了位置，早就不在我们掌控之下了。要我说他这个决定是个下下策，就算鬼域势力逐渐庞大也不能脱离掌控，现在我们除了在鬼域的人和我们有联系之外，其他的一无所知。” 燕几笑笑，大概明白卿凌子所说言彧的异常在何处了，“他也未必是因为掌控不住鬼域的势力，而是想做跟我相同的事罢了。” “啊？” 关于命轨，之前他只是猜测而已，那天他去见樊曦，看见云上星辰循着轨迹飞行，便有奇怪的感觉，结合他对那三个师兄弟的分析也能契合——樊曦建造的命轨掌管万事万物的命运，不一定能改变大的方向，但会控制事物朝他所期望的方向发展，于是就有了五百年一更替，和最后十年的加速灭亡。 如今言彧送来帮手让他确定了不少，这个人果然知之甚多。 恐怕当年言彧修建鬼域并非仁慈或是正义，而是与他相似的，想要建立一个脱离所谓命轨的一方天地，为此不惜蛰伏千年，等待有人撕开两界裂缝，然后名正言顺地打开灵州，随后集灵州所有生灵之力创建鬼域。既是凡人眼中的圣人，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这步棋精妙。曾经燕几只是一介凡人，也以为言彧是心系苍生的高修大能，如今他至此境，方知其私心深重，不过也不妨碍凡人称颂他罢了。 “既然他叫你来，那你就帮我徒弟夺冠，得了东西我就不分给你了。” 燕几也想造一个小世界，独立于上下界和鬼域之外。材料之一便是此次集会的头名奖项无相土，这土在别人手里顶多是能种出一大片灵药，简直是暴殄天物。剩下四个材料他也物色好了，不过他还要问问言彧为什么鬼域计划会失败，他还得再去一趟灵州。 吃得满嘴流油的某只狐狸听到这话第一反应是堂堂鬼王竟然收了弟子？第二反应是这家伙看着衣冠楚楚的竟然想着作弊？ 他瞪着一双狐狸眼看燕几，“兄弟，你这不厚道啊，我虽然是个妖，但我也知道做人要诚信！” 燕几冷冷道：“想什么呢，我是叫你看住别人，怕有人动手脚。” “四方集会查得这么严，哪有人能动手脚？”卿凌子一脸不信。 “你言大哥的对头的手下。” 卿凌子愣了一下，猛地一拍桌子，义正言辞：“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 顾垣回来的时候卿凌子喝到胡言乱语，搂着燕几的脖子在那吹自己蹭过多少母狐狸的尾巴，沾满油的毛爪子在自己尾巴上捋了一遍，大概是觉得自己这样风流倜傥，还嘿嘿笑了两声。 燕几僵着一张脸在考虑怎样把他撕下来扔出去，这只狐狸实在太话痨了，而且颇有狗的脾性，总拿头往他怀里蹭。燕几还没想出个好办法来，卿凌子倏地一下变回了狐狸，秃了一片毛的左前爪搭在他胸上，还伸着舌头，形状十分猥琐。 顾垣一个箭步冲了进来，抓起狐狸的后颈皮狠狠一抛，燕几眼睁睁地看着卿凌子飞过了两人高的围墙，又听到顾垣暗含怒火的声音说：“烛棂别怕，狐狸精而已，我来收拾！” “……”其实他刚刚想介绍两人认识来着，还是算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6章 帝国将死 那天最后顾垣也没能去给狐狸剃毛，一是燕几拦着，二是卿凌子很有自知之明，再没来过。 燕几那天好笑地问他：“为什么生气？” 顾垣别过头愣是不肯回答，鼓着腮帮子连晚饭都没吃。燕几大概能猜到原因，不过一想起前尘往事，只会觉得造化弄人。他也不再逗顾垣了，让他这些日子勤加练习，不要去别人面前逞威风，还有半个月就要开始了，如燕几所料，顾垣已经到达了通体境，与别人徐徐渐进不同，顾垣的经脉扩张得很快，就算筋骨强健还是有些不适，只能靠大量练习来消耗灵力。 自那天之后，卿凌子开始每天带着灵州的弟子训练和采购，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燕几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不过这家伙表面上看着不着边际，实际上还是有两把刷子，不然言彧也不会让他来。 十五天一闪而过，四方集会终于到了开幕的日子。所有队伍和人士开始进场，每个人都要经过搜身检查，以防暴徒扰乱治安。 由于顾垣是皇亲国戚，待遇与其他人不同，他们被请到了另一间房，来检查的官员看到顾垣都有些惊讶，虽说现在皇权逐渐没落，但是王爷世子来都不说一声，这行为真是耐人寻味。 检查到燕几的时候是最奇怪的，因为场内不许魔修入场，所以探测石是能跟魔气强烈反应的纯灵石，然而灵石在接触到燕几的时候忽闪忽闪的，官员警惕又怀疑地看向他，顾垣怕燕几身份暴露，赶忙出来解释，“前些天烛棂尊师猎了一只大魔，魔气还没清除干净，这不是什么大事吧？” 官员看了他一眼，又觉得这样说得通，心里虽觉得有些不对，还是没有继续追究。 三人惊险地通过了检查，出去的时候外面已经人满为患了，不过各队有各队的房间，他们是在环形建筑的第三层。那里风景不错，外面正对着湖，前面的大看台又能一揽全局，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没有法力的人看不太清下面。好在他们三人都不存在这种问题。 第一天不是什么正经比赛，也就是各个国家派出选手玩一些小游戏，促进各国友谊。说是这么说，实际上暗地里的较量是少不了的。 三层右半边都是大成的人，一共有二十个选手，会挑两名出来组成一队与别国混战。 周胤是众所周知的不废材，来选人的官员看都没看他们就走了过去。最后选定的两名竟然还是熟人，田淑华和顾悬。 而在他们对面的看台上，也出现了一个熟人。 周鉴。 蝇营狗苟，不屑为伍之人，燕几盯着他看了几秒，缓慢收回了目光。这个场面，他早料到了，来自九天之外的恶意，就是站在晴空万里之下都萦绕不去，他只是将周鉴赶离了顾垣身边，又能守着顾垣多久呢？其实他之前连周鉴为何接近顾垣都不知道，只是本能和私心在作祟。 可总有一天，他们要面对所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7章 帝国将死 顾垣的目光也朝周鉴望去，他站在护栏后看着周鉴有些失神，燕几捏了下他的胳膊才让他回神。 顾垣转头再看去，周鉴已经回了房间里，另一个少年从里面出来，虽然少年与大成.人的容貌相似，但他脖子上的三条彩链却显示着他墟国人的身份，而墟国的三条彩链上的颜色也象征着不同身份，其中以孔雀身上的蓝与绿为至尊，三条彩链两篮一绿。 那是墟国的太子，名叫穆章。 墟国竟然连太子都派来了，太子身边还有个周鉴，燕几摩挲了下下巴，心里有了几种猜测。 墟国二十年前想趁着大成太子夺位进犯大成，结果当年的大皇子，也就是当今的皇帝与三位王爷联手将其击退，之后土地被大成逐渐吞并，衰落是不可抵挡的事，皇室的威信随着灵气的充裕也逐渐下降，而墟皇室的根骨，也是众所周知的不好，能吸引他们的一定是提升他们修为和巩固他们地位的东西。 而周鉴会出现在这也就不奇怪了，至于他们看上了什么东西，燕几倒是不担心，他想要的，落不到别人手里。 下面十六个人已经分两拨站在赛场两边，剑修最多，符修、灵修、体修较少，巫修只有一个，很多修士都觉得巫修不是正派，一个人提着一盏青灯站在队伍最末端。 不少人都开始窃窃私语，看着那个巫修面色不善。 巫修之祸是大成的痛处，说起来还跟燕几有些关系，当年殷朝灭亡，燕竹与迟虎退守伏虎山，足足守了二十年，当年的皇帝绪幽女下令宽厚战俘，不烧山，不进攻，不劝降。 二十年，足够他们的生命走到尽头，而当时在山中有巫女一族隐于洞窟之中，不知朝代变迁与江河流转，信奉巫祖阿尔雅，以肉身为祭追巫祖的长生。 巫族寿数悠长却在百年过后化为树人扎根地面，五感犹在却不能行动，他们一直希望能找到办法改变族人的体质却无果。 殷朝遗军的到来是一个意外，也是一份礼物，有受伤者被巫族所就，本该离世的人却没有化成树，那人欣喜万分，巫族也觉得神奇，两方交涉后竟起了结盟的心思，血脉交融的实验很顺利，他们的后代，就是现在的巫修起源，无论父母是不是巫族人，能成为巫修的，多多少少都留着巫族的血。 巫修之祸便也从此开始，他们的后代不满在山中碌碌无为，将士们也久久不能忘却当年耻辱，他们出山后第一件事便是用他们独有的手段让绪幽女离魂，当时的法师没有接触过巫族，一直未能找出症结，好在皇帝快要驾崩的时候，神魂突然回归才免去了一场动荡。 燕几说，巫修之祸与他有关，不是因为燕竹和迟虎为复国仇，而是因为，当年，是他救下了绪幽女。 说起来可笑，在燕几知道巫修出山准备复仇的时候，心里是无比快意的，可是当他在鬼域的黄泉路上看见那个只有十二岁却戴着比她头还重的皇冠站在河边迟迟不肯走时，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话。 “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小女皇说：“还有我的子民啊，他们的生活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若我死了，又要陷入无边的战火。” 那一刻，他想起了周胤。 他救了绪幽女，却害了巫族，自那之后巫族被流放至边境，直到二十年前皇子夺位，皇帝为了求助，将巫族从边境迁回京畿，可惜最后也没什么作用，而且因为巫族女子众多，被后上位的皇子屠了大半，只能小心做人。 如果，当年燕几没有救回绪幽女，恐怕一切都会不一样，起码巫族不会落魄到这种地步。 燕竹和迟虎，一个与他亲如兄弟，一个誓死追随周鉴，在他心里，他始终对巫修感到亏欠，然而随着两人的相继离世，这种愧疚也越来越淡了，燕几只是好奇，周鉴会是什么态度。 一个手影突然挡在他面前，燕几转头不解地看顾垣，尽管隔着面纱，顾垣却总能看懂他的眼神似的。 顾垣说：“你盯着那个人好久了。” 燕几点了点头。 顾垣忍不住又问：“他怎么了？” 语气里有点不高兴，还有点试探，有的醋劲真是莫名其妙的，燕几无奈，“无事。” “……你不会想收他为徒吧？” “巫修都是血缘传承。” 本来很简单的解释，顾垣想了一下，却悟出了另一层意思，颇有些不爽道：“那要是没有血缘传承你就能收徒了？” ？ 燕几疑惑，这死小孩什么毛病，怎么总是这么能曲解他的意思？他又忍不住想起自己给周胤买花还被误解的事了，甚至有把顾垣拎起来揍一顿屁.股的冲动。 陆青走过来咳了两声，慢慢分析下面的情形，“场上只有顾悬和穆章愿意和巫修阿尔思琴交谈，这其中说不定有墟国皇室的授意和二王爷的授意。” 顾垣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地看向下面，中间一排大鼓，两边都离中间十丈远，比的是那边敲响的鼓多，这自然拼的是灵力和法术，不难看出，他们三个合作确实很强，就算每个单独看，就连法术最弱的穆章也有自己的法门。 顾垣看了一会说：“说不定顾悬不是因为二王爷授意，而是因为皇帝呢？也说不定他只是想这样做罢了，毕竟再怎么说，巫族也是我们大成的人。” “果真如此倒是不成问题，只是墟国正值多事之秋，听说他们之中新教崛起，且有逐渐取代王庭的意思，穆章的来意，大概也与这事有关。” 又是新教，而且，还是能取代王庭的新教，当年三国联手围剿殷，玄天降世以昭世人，他所接触大成.人无有不信玄天神的，可玄天神最终也没能让王权让位，如今却又要开启轮回，从墟着手，若是这么小的国家因为新教的插手吞并了大成，那确实是无可比拟的功劳。 燕几猜想，既然周鉴能跟在穆章身边，那皇室和教派恐怕是达成了共识，穆章身上也带着新教给他的东西，特地来此耀武扬威。 那穆章接近巫修，目的也差不多明确了。 阴谋诡计，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都不会被磨灭，别说是五百年，就是五千年，五万年，如果人族真能活那么久的话，这些东西只会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 燕几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些疲惫。 其实再复杂的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不堪一击。 只是他还不够强，还没能一剑气吞山河，搅动四海八方，最好是，强到捅破天幕，把那自以为是的天帝串在剑上。 顾垣轻轻握了下他的手，一触即分，轻声歪头在他斜下方说：“这是大成与殷之间的事，修仙者可以不与凡尘联系，你也不必苦恼。” “……”燕几拍了拍他的肩，也叫他不必担心。 两方结束对阵，三人所在组占鳌头。 顾垣和燕几都还看着下面，就见田淑华往他们这瞟了一眼，朝顾垣挑衅地挑了挑眼尾。顾垣板着脸盯着他，手里捏得咯咯作响。随后燕几听到了一句很多年都没听到的话。 “我迟早要把他沉塘，沉在王八池里！” “……” 幼稚！ 燕几觉得，有些人就是长身体不长脑的，亏他还觉得周胤后来成熟了不少，一轮回就打回原形了，什么冷酷帝王，都是假的。 他面无表情地把顾垣拖回了屋。 第一场赛是剑修组，一共二十人，分为五队，两两相较，由大师选出每队最强者，一共五人在五天后决出甲乙丙丁。其他组以此类推。 他们中午休息了一阵，有人来送茶水和点心，需要饭菜也有提供。顾垣虽然已经到达掘心境，但辟谷术并不能一天练成，他点了些清淡的粥，等人上菜的时候他看见有人端盘子进了田淑华的房间，倒是有些意外。 按照惯例，顾垣中午没多吃，燕几让他上场前热热身，并且给了他两柄剑中的一把。 “暂时是你的了。” 顾垣受宠若惊，这两柄剑燕几一直带在身上，想来是十分宝贵的，竟然就这么给他了，就算是暂时的，他也觉得太贵重了。燕几没有理会他的惊诧，他给顾垣的剑，是用周胤的脊骨做的，与顾垣会有共鸣，用起来也更合适。他既然想要顾垣夺魁，总得付出点东西。 “此剑护你周全，多加珍重。” 顾垣看他冷淡地写出这句话的样子，突然很想上去拥抱他，可自己早已过了撒娇的年纪。他捏紧了手中的剑，朝燕几行了一礼，话再不必多说。 场下分组早已定好，四周高朋满座，人声鼎沸，已经为下面的年轻修士加油起来，他们口中喊着不同的名字，唯独没有人喊顾垣的名字。燕几不知想到了什么，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掏出了一直鹦鹉。 鹦鹉扭动了下脖子，大喊起来，尖锐的声音穿透了场地的每个角落。 “顾垣加油！” 全场静了静，突然一起放声大笑了出来，顾垣回头看向他，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8章 帝国将死 这次的分组很有意思，顾垣是戊组，竟然和顾悬在一组，这位族弟与他只有一个时辰之差，在很小的时候他们经常被人弄混，后来分开长大，就没再见很多面了。 顾垣对其他人算得上冷漠，但对顾悬倒是有些亲切，或许是血脉，也或许是这特殊的身份关联。 与顾垣的废柴一样为人所知的是二王爷及其子嗣的天赋卓绝，顾悬从小使得一把好剑，小时候没抽条还有些笨拙的模样，少年后玉树临风引来青眼无数。 但，顾垣知道这人有个毛病，这人是典型的一夸就飘，一骂就怂，知书达理算不上，纨绔霸道也摸不着，总体来说，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由于这种性格，顾悬和别人倒是相处得很愉快。 与他们组队的还有别的国家的三个剑修。顾垣走近他们的时候就听见顾悬在跟别人吹牛。 “你们不知道，我要是走在街上，多少人回头朝我看，每次去醉香楼，多少小娘子投怀送抱，要是你们来丰州，一定来找我，我带你们玩！”顾悬拍着胸脯打包票，顾垣挑了挑眉，拿着剑戳了一下顾悬屁.股。只见顾少爷嗷了一半把声音憋回去，瞪着眼回头看他。 顾垣笑了下说：“天天被令堂打得找不着北，还带人逛青楼？” 顾悬急忙要去捂他的嘴，“你少胡说！我才没有被打得找不着北！” “那我上次去还听见你躺在床上嚎？” “那是、那是，额，是我跟小娘子们躲迷藏的时候摔的！你别瞎猜！” 旁边三人也笑起来，顾垣翻了个白眼，这小子到现在还是童子鸡呢，忽悠谁啊？“行了，我也不是跟你来侃大山的，待会要和甲组打，他们那边田淑华应该是将军，估计还会有两个副将，剩下两个士兵，我们这边怎么算？” 一说起正事，顾悬倒是正经起来了，“我快摸着点掘心境的门槛了，这三位都是通体境中游，你嘛，嘿嘿，弟弟我护着你！这么算那只能我当将军咯，你古灵精怪的，当个参谋，其他三位都是副将，怎么样？” 静静地听他说完，脸上没少见嘚瑟，顾垣悠闲地摘掉了脖子上的朱雀元身，汹涌的灵力铺天盖地地朝他涌去，少年的周围卷起了一股旋涡，顾悬半张着嘴，愣愣地感受到顾垣一下子从连门都没入的凡人变成了掘心境强者，他甚至感受不出来顾垣比他强了多少。 不止是顾悬，在场所有人都停下谈笑向他看来，这短短几刻钟内，他们已停下谈话数次，之前是嘲笑，这次是震惊。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样的变故超出了他们的预料，纷纷担忧地看向各自的弟子。燕几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让陆青看着点后走出了房门。 “你你你！”顾悬指着他结巴，受惊地往后倒退了一大步。另外三人也是一脸不可思议，不过有一人很快恢复了镇静，手指在空中点了点，便笑着迎上去，“之前听闻大成三王爷之子不学无术，没想到竟是有人有眼无珠，在下周元珩，幸会！” “顾垣，久仰。”顾垣的神情又变得淡淡的，久仰二字未必真心，周元珩并不介意，反而与他攀谈起来，“顾垣兄之前莫非一直韬光养晦？还是厚积薄发后来居上？” 顾垣看向顾悬，不回答他的问题，这样傲慢的态度微微引来另外两人的不满，还是顾悬神经大条，凑过来在他耳边嚷嚷：“厉害啊！到底怎么回事？我听京城里的人说你找了个美人师父，又好看又厉害，真的假的？” 顾垣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听说？听谁说？” “京城富家子弟都在说，你没进城？”顾悬极其惊讶。 “……”顾垣沉默，燕几一直不让他进城，说免得沾染了浮躁的风气，每天只许去擂台看一个时辰，恐怕是早知道了这些事。富家子弟里的美人可算不上什么好词，谁知道他们想得能有多脏。他瞟了眼一脸好奇的顾悬，见他眼里清澈，心情才稍稍明朗一些。 “你少听他们胡说，我师父整天带着斗笠和面纱，他们又看不清。” 不成想顾悬一听此话，立时颤抖着缩了下脑袋惊叫出来：“斗笠？面纱？” 顾垣挑眉。 “我靠！那个白衣人就是你师父？！” 这下轮到顾垣惊讶了，“你见过？” “对呀对呀！”顾悬向周围看看，拉着顾垣走到一边说：“我刚赶到城外的时候路过一个茶摊，进去休息的时候听见一伙人在说陛下要撤藩，而且把我们这些王爷世子留在这就是当人质，还准备了杀手暗杀我们，你知道的，我这人，咳咳，有点胆小，结果你那师父一下子把我拎出去了，当时我吓得半死，以为刚听完就被杀手盯上了，结果他叫我少管这些事。还说什么，王爷们要知道自然会知道。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啊？” 顾垣摩挲了下下巴，点点头，“你要是现在跑了才是做贼心虚，皇帝没打算撤藩还好，你要是因为留言提前逃跑，岂不是给了他撤藩抄家的理由？二叔比你聪明多了，要是早有消息，他不会让你冒这个险。” 顾悬松了一口气，耷拉着脑袋怔怔的。顾垣拍了下他的肩，示意他不必担心。“墟一直对我们不满，这些年潜入大成的细作不少，我们海晏河清，却听了他们的挑拨自乱阵脚，岂不是最可笑的事？若是大成四方割据，战火重燃民不聊生，就连我们也朝不保夕，岂不可悲？” 顾悬抬头诧异地看着他，“垣哥，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了？之前不是半晌闷不出一个屁吗？是白衣师父感化了你吗？他可真是个好人！” 手拍在他脑门上，顾悬痛叫。 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比赛就要正式开始，周元珩坐在长椅上又在空中敲了两下手指，田淑华的手指跳了跳，眼睛跟着往这边瞟，双眼阴鸷地盯着顾垣。他没想到顾垣竟然掘心境了，成了他们这群人里境界最高的，他恨得咬碎一口牙，把座椅扣掉了一块。 有的厌恶或许打对方一顿就能消解，但当对方比你过得好，就难免想让对方下地狱。田淑华也在半空中点了点，周元珩不是很赞同地瞥了他一眼，不过看他坚持，只好轻轻点了点头。 随着鼓声响起，甲组和五组率先上场。田淑华早已商量好阵型，一上来便结成了冲杀阵。 顾垣不紧不慢地走在了最前面，其余几人排成大雁的队形。骨剑立在他们面前，顾垣凝神静气，将剑缓缓提出。此剑不出鞘则已，一出鞘满座皆惊。漆黑的剑身映着对面人的嘴脸。田淑华愤而闷哼了一声，随着最后一声鼓敲响，沉闷的鼓声回响武场，双方正式交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9章 帝国将死 每个人的内府就像一片水域，没有灵力的人，是干涸的黄土，有一点灵力的人是一汪水洼，比水洼更大的是池塘，比池塘更大的是江河湖海。 如果说通体境算得上池塘的话，掘心境则是一片湖，湖连着海，源源不断，循环往复。 顾垣拿着剑一马当先，便和剑锋合二为一狠狠地刺入阵中。但他也深深明白，与团队脱节是不明智的，因此他并没有走得很快，而他们队伍之间的距离，是互相照应的最佳距离。田淑华当然也看到了这一点，当即发令组成剑阵，淡淡的金光从他们剑锋相交的位置散发出来。 在看台上的人不免看出冲杀阵的厉害，金与剑的搭配如虎添翼，如果他们的境界更上一层将要比现在更具有杀伤力，然而他们估错了一件事。 赤红色的火焰从剑镗中冲出来，像一只火鸟蜿蜒而上，可火却似水，从剑脊顺这剑从而下，完完全全地包裹住剑锷，这把剑完完全全成了一只火鸟，更准确的来说，像朱雀。 顾垣自己也被吓得不清，可他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之间将剑切入了最前面交叠的剑锋的缝隙中。金光融化般从半空中流泻而下，灵力地激荡将拦截的两人震到一丈开外。 覆着火的剑没有停下，在撕裂的空气中缓慢轻柔地前进，却在与田淑华的剑身相接时用翅膀拥抱了敌人。炙热的温度差点让对方武器脱手，田淑华恨恨地跳开两步，带着众人往后退，打算重新结阵，然而戊组并没有给他们机会。 顾悬持着一把长剑挑开另一人的去势，直接把人拉到自己对面，与顾悬站在同一边的年轻人也按照计划包揽下一个。四人越打越远，甲组再想结阵就得往边缘去。 甫一交手两方优劣尽显，观众席上一片哗然。 周元珩瞥了眼在他身边的同伴，笑着凑过去，“看见右边的那个没，他的实力看起来不弱，我们一个人对战恐怕吃力，不如一起。” 同伴有些犹豫，他们明明说好是一对一战的，要是让顾垣对付两个肯定会有些吃力。 “将军灵力充沛剑法精妙，对付两个通体境的不成问题，何况我们二对一早点把对方拿下也能回援。” 同伴想了想还是答应了，跟着周元珩一起拦住了右翼的去路。 顾垣感到身后剑风袭来，敏锐地往旁边一闪，错过了把田淑华掀翻的最好时机，只好扼腕叹息。他回头一看，竟有两人背离了他们最初的计划。尤其是那周元珩，他一个掘心境还能看不出通体境有谁在放水？可只要对方不承认，也无人能耐他何，毕竟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既然无心相争，也对他没什么处罚可言。 此时生气也于事无补，顾垣还急着呢，不夺冠不能叫烛棂师父。这是他等了这么多年才等来的一个机会，说什么也不能放弃。 熊熊大火又烧起来，就如他内心一般火热，攻势从一开始的攻守兼备变成了全面进攻，剑气在他身上留下了数道细小的口子，血从伤口渗出来，一下子就染红了衣服。他却感觉不到痛，只顾着从各个缝隙刺入敌人的要害。 猛烈的进攻难以招教，田淑华只能来回的变幻防守的位置，抵挡一次又一次攻击，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田淑华的武器其实剑锁，与对方较远时可以变成鞭子，而且因为教训人教训习惯了，从来都是用鞭子，现在手中拿着剑狼狈不堪，“轰”的一声，他直接被气浪掀得飞了出去，在空中翻滚了几圈才落地。 然而这次他没有急着觉得丢面子，他心里的声音兴奋而邪恶地叫着：“机会来了！” 鞭子猛然抛出，像毒蛇一样缠上了顾垣的脚踝，顾垣顺势把鞭子钉在地上，飞起一脚就朝他的面门去。 田淑华可不想被踹脸，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却让顾垣用剑把鞭子挽了个圈把他拉回来，又照着他的脸来了一脚。 田淑华被踹得眼冒金星，怒火中烧，用灵力在周身造了一圈护甲又冲了上去，配合着队友对顾垣进行两面夹击。 赛场上打得如火如荼，即使在很多高修眼里他们的灵力不值一提，可身法和战斗意识却有值得他们学习的地方，起码打人打脸这一点，简直被顾垣发挥得淋漓尽致。 三楼看台上燕几负手站在卿凌子身边，忍不住直皱眉。 他什么时候教过顾垣一定要打人打脸？ 不过他看得很开心，甚至多摸了两下老狐狸的头。 卿凌子吧唧吧唧地啃着鸡腿，含糊地交代了最近做的几件事。 “他们确实想要暗害顾垣，不过我把他的八字改了，至于你说的人，大概是穆章和他们的特使。那特使什么来历我也不清楚，传留影石回灵州了，有点慢，还要等几天才能收到。不过言大哥给我来信过，说大成无论内外皆想瓦解这个国家，要我谨防赛场生变，如若不然，则推一把。你知道什么意思不？” 手指在剑柄上轻扣，燕几难得有些烦躁。 言彧说的推一把，是把这个机会掌控在他们手里，无论哪个朝代，都是历史洪流的一部分，既然无法永久保存，索性加快毁灭，而且不能把毁灭的推手交给别人，尤其是墟。 樊曦的力量还是比他们强上许多，只要他在挪动星盘上的几枚棋子，他们就会有很多麻烦。 可他现在，还想让大成苟延残喘一会，等到大部分人都踏上修真之途去追寻自己的道，樊曦的神教入侵的作用将大大减少。 对神的无底线崇拜往往是一种无可奈何地妥协。当一个人足够强大，则不需要这样的妥协。 燕几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决定是否正确，可他还是想试一试。 赛场上顾垣和另外两人已经打得难解难分，顾悬那边已经快解决了一个，而周元珩和战友二对一却一直没有拿下来。 田淑华在飞往下一个着陆点的途中静静地思考，终于在看见顾垣走进右下角的时候朝空中勾了勾手指。 周元珩停下了攻击的动作，转身朝顾垣这边奔来，在剑向顾垣飞去的时候，他微不可查地咧着嘴角喊道：“顾垣小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0章 帝国将死 尖锐利器直直朝着顾垣而去，变化只在一瞬之间，顾垣因为打飞了田淑华，正想乘胜追击，跃至半空没有着力点，但他明显地感受到了身后的威胁。 而此时他的队友成了他的敌人，他甚至来不及躲。 可顾垣心中镇定，往右边轻侧准备避过利刃。 然而事情未如他所料，或者说，没有如场上任何人所料，周元珩的剑在距他一寸的地方陡然转弯向着左下角的顾悬而去，周元珩的脚步都还没来得及刹住，就看见自己的剑从自己面前一闪而过，冲向了他的后方。 而顾悬还在和人对打，甚至不清楚自己身后发生了什么，还是对手冒着被刺伤的危险推倒了他，才让剑堪堪从他顾悬脑门上飞过去，甚至削断了几根头发，顾悬倒在地上有些发愣，被旁边的人吼起来，一蹦三尺高，见那利刃速度不减，转眼又要向他追来，拔腿就跑。 顾垣直觉这跟田淑华脱不了干系，一边防备地看着田淑华，一边与顾悬汇合，两个相隔一尺之遥，剑火重燃，火鸟直冲而出咬住了那柄飞剑，可利刃的攻势并没有减缓，反而带着飞剑继续往前冲，差一点就要将顾悬捅个对穿。顾垣微微压低了眉毛，眉宇间隐隐有了怒气，这绝非一般的法器和口诀。 剑修重剑招，依靠灵力的防御可比其他修士弱了许多，他就算能感应，也得有办法避开杀招，若是这剑没有突然出问题，他甚至来不及感应，不死也得重伤。 余光瞥向周元珩，他脸上好似很着急，眼里却是不解很恼怒，顾垣不再拖延，脚步轻点飞至剑上，飞剑上果然有特殊的法阵，紊乱的罡气割裂他的衣服和护身法器，脸颊上出现细小的血痕，散乱的头发挡住了他的眉眼，也挡住了即将破土而出的狰狞。 他不想输，也不能输。 顾垣狠狠跺了几脚，飞剑在重压下摇摇欲坠，顾垣直接举剑狠狠砸下，飞剑猛地一震，半空中直接翻转斜斜地朝着顾悬刺过去。 顾垣翻滚一圈落地，而三楼的燕几却捏紧了手。 裁判竟然还没有出手，他的目光在裁判席中梭巡了一圈，心里有些发寒，看来就算他不推一把，总有人要推一把，这些裁判不作为，只怕不是针对顾垣而是针对在场各个国家的所有人。 燕几右手微抬，神识从他内府千百倍的扩大出去，剩下的一把剑在他身后悬浮而上。 利剑出鞘，力重千钧。 武场上空突然出现的庞大灵力激得众人狠狠一震，众人抬头，之间远远天际一点金光缓缓下降，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他们头顶，众人方看清是一把形状奇特的巨剑。 此时顾垣手中的剑也微微颤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朝着上方的剑飞去，眼尖的人一眼看出两把剑是一模一样的，那巨剑朝着狂暴的飞剑落下，剑尖没入武场，像一块巨大的，铁与骨铸成的碑，令人心生敬畏。附在飞剑上的微小术法在它面前不堪一击，被它身上的火焰裹挟，一焚而尽。 顾悬脱力地倒坐在地上，操纵飞剑的周元珩被反噬地猛然吐出一大口血，连气都没来得及喘上一口，直挺挺地倒下。 燕几在看台上负手而立，看众人一片哗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1章 帝国将死 巨剑并不是虚无的影子，它立在场中，隔绝了两边的视线，投下来的阴影像日晷上的时针。最震惊的莫过于那些心存妄念的人，这把凭空出现又合情合理的巨剑破坏了他们的打算，无一不认为是他们自己低估了顾垣的实力。 “那是什么？” 不少人问。 “现在哪有这样的法器，莫非是哪个上古大能留下来的？” “没听说过呀。” “听说灵州有神器，莫不是从灵州来的？” “顾垣从来都没去过灵州，哪来的神器，不过他实力突飞猛进，说不定就跟这个东西有关？” “谁知道呢，四方集会前可从来没听他有什么长进。” “可我听说他拜了一个师父……”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各个角落响起，对顾垣以及他身边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其中脸色最难看的莫过于看台上那些裁判，他们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如果在四方集会上死人，最好是死了几个大官权贵的子女或手下，战争便不可避免，不然，想要安逸的绝大多数百姓绝不希望因为小小的口角卷入战乱。 顾悬还瘫在地上，他本就不是好战的性子，这次来参加集会也是赶鸭子上架，纵使实力尚可也被吓得不清。顾垣冷着脸站起来，走过去把顾悬拉起来，他又抬起头看向高处某屋，心如明镜似的笑了笑。 大夫带着手下把周元珩抬了出去，这场比赛算作废，事情也有待查清，鼓声再一次落下，闹剧草草收场。 而巨剑仿佛有感应般，缓缓变小，在万众瞩目之下回到了顾垣手中。顾垣握着剑，眼里满是温柔地轻轻勾了下嘴角，剑柄处的一条缝，足以说明这是两把剑了。 也许人总是要自己成长，可有人护着的感觉，真好。 顾垣把惊魂未定的顾悬送回到房间，一路上没说一句安慰的话。他想自己或许有点卑鄙，赛场上如此凶险，可事情摆平后他竟然在庆幸自己又少了几个对手。 趋利避害，大概是人之常情。 顾垣打开房间，却发现里面只有陆青在。 “师……烛棂君呢？” “他说有事，先出去了。” “去哪了？” “他没说。” 顾垣有些丧气地垂了垂眼眸，捏着剑走进来，有些踌躇地放在燕几之前坐的位置旁。 陆青问他：“刚才那把剑是怎么回事？” 顾垣摇了摇头，随口说不知道。陆青便不问了，刚才估计不少人有下去救场的冲动，可这一剑把所有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属于灵州的房间内，卿凌子和燕几站在隔间内，看着下方吵吵闹闹的众人和有些混乱的护卫军。燕几微不可查地皱着眉头，“这就是你说的解决办法？” 卿凌子挠了挠鬓角，“把时辰改的太多会被发现的，而且这不是刚刚好吗？” “他们之间有血缘关系，周元珩剑上的法阵并不精确，要不是他们之间离得远，顾垣肯定会受伤。” 卿凌子斜着眼调侃道：“真要那么心疼，干嘛要他来啊。” 燕几梗了一下，冷漠回应：“不让他受伤只是怕麻烦而已。” “呵呵。” “……”本来就只有利用的关系，这死狐狸笑得像他们之间有什么似的。 燕几负气得扫了圈袖子。 “你想怎么推一把都可以，别害顾垣，他还有用。”燕几在飞剑飞向顾悬的时候就看出来这狐狸已经知道推一把是什么意思，之前只是在试探他的态度，不过早就改了剑上的法阵，又何必如此试探他？灵州还真是一脉相承的先斩后奏。 卿凌子也不尴尬，反而贼兮兮笑起来，“那敢情好，既然要推一把肯定免不了人受伤，最后大战也在所难免，你可别心疼。” 生灵涂炭，所求相反。 燕几沉默不语。 “你在世间走了几百年了，也去鬼域看过不少次了，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人总是慕强的，我们不动手，总会有人来占领，就算不是墟，也可能是魔族。” 燕几长吐了一口气，也算是被他说服了。 燕几回来的时候顾垣的房间前围满了人，准确的说是都在徘徊，看见燕几带着斗笠穿着白衣而来，心里都开始活动。四方集会之前顾垣可算是各国达官显贵之间的笑料，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各个王子皇孙哪有不清楚底细的？哪曾想顾垣一夜之间变成黑马，竟一招破了险境，有传言说，与他新拜的师父有关。 可惜燕几没有给他们上前搭话的机会，随手一抬开了门，闪身而入，闭门谢客。他看到了桌上两把剑，自然也看到了顾垣站在窗前发愣。 墨色的字漂浮在顾垣面前，“如何？” 顾垣吓了一跳，惊喜地转身，欢喜地为他搬来椅子。 “烛棂，谢谢你。” “以你能力，远胜他们，卑鄙小人狼狈为奸，莫放心上。” 顾垣嘻嘻笑着，“掌管此事的礼部尚书和武威大将军已经接到消息，据说要详查，田淑华这是自作孽，还有那个周元珩，听其他弟子说，这人好像是血阁的人，是个刺客新人，这次牵扯不小，够田家喝一壶了。” 燕几呡茶不语，顾垣只想到大成里的风云，可事实却是，这天下的太平日子没几天了。 后面的比赛还算顺利，持续了将近十天，其他的修士不如剑修那般让人血脉贲张，甚至容易犯困，但还有一人同样震惊四座。 穆章，来自墟的灵修。 他确实很强大，强大到超出了他这个年纪的人的想象，若说顾垣在别人眼中是得了一把神器，那穆章则是实打实地靠修为。 他的灵力几乎可以凝结成实体，其他修士能做到这一点，必须要太玄境，也就是燕几所在的层次，而灵修也只是把这个距离缩短了一点点，如果光从这一点来看，穆章的修为应当是交目境，他才二十五岁，就已达到交目境，岂不是天才中的天才？ 可据众人所知，穆章在几个月前还是通体境。 这一个两个的都像捡到了天上掉的馅饼，不少人可算是嫉妒地眼睛都红了。 可燕几却知道，天下没有吃白食的道理。 顾垣不能，他穆章一样不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2章 帝国将死 大成的皇宫昼夜通明，皇帝顾旭看着面前的奏折意味深长地点了点桌子。 “血阁杀手和贵族子弟勾结，意欲谋害王子，这事还真有意思，丞相怎么看？” “血阁虽是杀手组织，却隶属于墟，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墟虽小却不弱，不可掉以轻心，何况穆章此次一鸣惊人，大有威慑四方之意，依臣所见，唯有三王爷之子能与之匹敌，不如早做准备。” 顾旭点着桌子沉思了半晌，这并非他想听到的东西，“除了墟，就没点其他的动静了吗？” 丞相愣了一下，不解地抬头看向皱着眉的皇帝。 “陛下的意思是？” 顾旭烦躁地挥了挥手。丞相有些无措地行礼告退。 等到丞相退出殿外，顾旭咳了一声，一个人从屏风后出来，他半遮着面，从下颌和眼睛看依稀能看见周鉴的影子。 顾旭冷哼了一声，却不是对着面前人的，“与先生所料不差，丞相只说了墟不怀好意，绝口不提各个藩王另有所图！”顾旭顿了一下，收起骇人的冷面换上客气的微笑，“不过先生既能通过重重守卫来与寡人协议，想来有高见？” “高见谈不上，只是合作而已。陛下既然知道藩王们早有心思，何不就此撤藩？吾等定然全力相助。”周鉴一贯彬彬有礼，一旦涉及天帝的任务，就多了几分果断决绝，此时如此，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杀伐劲。 顾旭也不至于真蠢，别人说什么信什么，不过自命不凡大概是由盛转衰的帝王的通病。 “先生为何如此笃定？几个王子都在京都，若想撤藩，朕军令一下，无人不从，又何须与墟联手？” “自然是有人要保他们，此人实力与我相当，若是王子们在他庇佑之下，各位王爷还会听之任之吗？一旦大成内乱，墟与瓦朗同气连枝，势必一举而下，陛下虽觉他们不过以卵击石，可须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倘若我等联手，定能一统天下。” 顾旭仍有顾虑，“一统天下？先生如何代表墟与瓦朗说这种话？” 周鉴笑了：“墟与瓦朗也不过是我神座下信徒，若是大成愿意奉我神为至圣，自然能一统天下。” “既然上神法力无边，为何不略施法术改天换地？”顾旭不解。 周鉴笑而不语，并非天机不可泄露，只是他自己也奇怪这件事。但在顾旭看来，反而是前者。 “那先生不妨告诉我，要保下各位王子的人是谁？寡人也好未雨绸缪。” 周鉴刚想张嘴说出燕几的名字，可他顿了顿，又把话吞了回去，“此人善于化形，据我所知大成朝廷之中并无到太玄以上者，陛下知或不知有何差别？” 顾旭不知如何接茬，此人既代表上神而来，却不肯多透露一星半点，他拿不准对方的意思。就算他刚愎自用，也不想拿整个国家做赌注。可周鉴说的话，他也不是一点都不心动的。 上神想要人间的信仰，他想要凡间的土地，若周鉴所言属实，他们合作确实是不错的选择，最起码他们比墟和瓦朗靠谱得多。 何况，若是想要吞并大成，此人能不惊动任何守卫到达他面前，只用一剑便能结果了他，又何须诸多弯弯绕绕？ “先生提议甚好，容寡人再多想两日。”顾旭愁眉不展。 “三日后，我等陛下的答案。”周鉴温和有礼地笑着退出去。 皇宫之外的天黑得彻底。 城外山寺旁小院内，燕几抱剑而立，顾垣耍剑比几日前更威风了，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狠劲。像极了当年纵马千里，挥斥方遒的明德帝。 那天之后顾垣追问过他巨剑的用法，可惜燕几没能给出答案。 他的骨头做的剑，用他的血融合，便成了本命法器，但是顾垣现在可没法“滴血认亲”。 不过看着顾垣依旧朝气蓬勃的样子，燕几心里觉得开心，起码比这几百年杀来杀去游荡人鬼两界要开心。他看得出顾垣有很多想问的，可有的他没法答，有的不想答。顾垣也就不问，仍旧欢欢喜喜地练剑，还说总有一天会让他心甘情愿地把所有的剑法和秘密都告诉他。 过去的阴鸷狠厉褪去，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不过谈起顾王爷，顾垣显然不能与凡人共情，燕几提醒过顾康会被解决的事，他显得很冷漠，爱憎分明，讨厌就是讨厌，与血缘无关。这么多世轮转，他孤僻与偏执在世人眼里，依旧离经叛道冷血无情。 可是那又怎样呢？ 五百年的时光，燕几将自己碾碎了，剥开了，一寸寸寻找往日的痕迹，才看到他自诩的赤子之心，里面也染尽了利欲的黑。 为国为民，至死不渝。只不过是他想受人拥戴的借口，当周胤变得疯狂，他选择了逃避，为了那可笑的君臣本分，不规劝，不关切，结果周胤疯得一发不可收拾。 幼稚的他一厢情愿去相信自己如圣人书中教导的一般是个不二臣。 这样的粉饰在王朝的瓦解之中被碾碎，曾经因虚伪而被“天命”耍弄的可笑赤条条地展现在他眼前，方知错无可恕。 毕竟殷朝的覆灭，也算是他亲手加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虚伪逃避是因，覆灭是果，他本有机会带着周胤逃开天命的桎梏，却生生错过。 原来他曾说过“我算什么君子”不仅仅是一句嘲讽，更是一句真话。 世间像他这样的人太多，像周胤这样的人太少。 五百年过去，他再用不着为了凡间一国一城的兴衰去装那劳什子圣人，再也不必背负俗世的枷锁。 他开始欣赏这种离经叛道冷血无情。 燕几想，要是自己有顾垣这样的性情，也不必再“推一把”上纠结多时，更不用在利用顾垣这一点上感到烦躁，想做什么就去做了，那该多轻松，哪还有那么多痛苦。 他心存羡慕。 燕几怀着复杂的心思叹了一声，朝门口站着的两人点了点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3章 帝国将死 门口站着的两个人正是卿凌子和所有参赛者中唯一的巫修。周鉴去找了大成皇帝，他早在周鉴动身时便已知晓，卿凌子这老狐狸虽然修炼吃力，但一双眼睛可是贼溜溜的，此时前来正是跟燕几商议此事。 顾垣背对着燕几朝门口的人暗戳戳丢了记眼刀，被老狐狸抬手一挡全当没看见。安宁的日子还没过够呢就被人搅黄了，顾垣心里憋着一口气把剑挥得呼呼作响。 燕几看他完全不在状态，随手折下一根树枝打在顾垣小臂上把他的力道卸了。 “休息。” 顾垣捂着发麻的小臂，一脸幽怨地钻进了房间。 卿凌子这次开门见山，直接把周鉴的行踪告诉了燕几，对于周鉴四处游说这点燕几毫不怀疑，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纵然樊曦看起来没有一举定乾坤的本领，但在人间还是有些势力的。 现在摆在他们和大成皇帝面前的都是两个选择，大成皇帝若是选择内斗，周鉴必定许给顾旭天帝的恩惠，那他们就得与各位王爷站在一起，若是大成皇帝决定先解决墟，周鉴拿四方集会上的事做文章挑起两国纷争，那他们则要护着大成。 这是在他们推了一把的情况下暴露了墟的刺客，否则只会引起大成的内斗，现在周鉴被迫给了大成另一项选择。 可燕几还是觉得太被动。 卿凌子拔着尾巴上的杂毛，不是很在意地说：“你不想死太多人，也不想太快开战，我们这已经是折中的办法了，除非你愿意直接进宫取了皇帝的首级，这样主动权就在我们手里了。” 燕几瞥了他一眼：“皇帝死了谁领军打仗？大成一盘散沙岂不是其他国家囊中之物？” “那你说怎么办？” 燕几把目光投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巫修，淡淡道：“你们不早就有打算了吗？巫族不满大成已久，这次来想必也是杀杀其他修士的志气，再加上有自己的巫祖，定然不愿意臣服于别的神祗。之前我也想着让所有人都有各自的道法之后再推翻人间王朝，现在看来难度太大又来不及。计划不如变化快，若是以巫族为首愿意带领大成内各地百姓共同对抗他国，倒是一举两得。” 巫修诧异地看向他，大概是没想到他这么通情达理，毕竟他们巫修在人间的风评可不怎么好。 “嘿，我正有此意，之前我们在会场上做了一番手脚肯定引起了大成和墟的嫌隙，顾旭现在对墟肯定有戒心，我们这边拧成一股，顾旭在皇宫牵制了周鉴的注意，等他们再反应过来，我们这边各门各派的联盟都建立好了。”卿凌子高兴地搓了搓尾巴，总算不用费劲去说服燕几这个老古板了。 巫修也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他今日来，本就是为了族人的事，若是真的能从这一战中脱离大成，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 燕几呡了口茶，盯着碧绿的水面思忖了片刻，之前他碰见顾悬要其少安毋躁，本意是不想让各位王爷自乱阵脚，现在看来倒是可以把这几个小孩当做筹码要这几个藩王配合。之后三方争斗，再由灵州介入各个修真门派，言彧在凡间修真界的威信应当是比樊曦要强，凭借这点，他们的势力会迅速扩张，如果可以，在其他国家内部的修真门派也可以联合，这样一来凡间帝王的统治岌岌可危，最终要么被消灭，要么议和。 不管哪一种，破坏樊曦计划的目的都能达到。 但樊曦绝不可能止步于此，他依旧会操纵着星盘，让修真门派也对他望而生畏。不过这也是樊曦进一步强大才做得到的事，否则不会从凡人入手，起码燕几是这样判断的。 燕几放下杯子笑着问了卿凌子一句：“言彧怎么早没想到这点，非要等到现在才动手？” “你又不是不知道，灵气充沛到人人能够修炼也就近二十年的事，之前修仙都是少数有钱有闲的人才能干的活，而且就算是现在，你看看这些三十岁以下的，多半都是通体境，年纪大的要么隐世不出要么任命于朝廷，开宗立派的少之又少，一个个都像韭菜似的，我们这些大能打起来他们就是来送人头……诶，我忘了，你这近一百年都在山里没怎么走动，还真不一定知道。” 这点燕几不置可否，他确实对凡间了解不多，不过有时候也会下山看看，了解几大家族，王子皇孙的情况，以及现存的几大门派，如果没有太大的危机，各方实力又不是很强，想要联合会涉及太多利益纷争。 “其实这次四方集会，言大哥想着一定会死人，死人了他们就有借口打起来，没想到你会出手阻止，不过也算给了各个王爷联合的借口，以及我们联合的机会。” 战争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挑起或者停下，樊曦下着这盘棋，有时候却也得看看棋子的意思。如果没有顾旭的撤藩，没有巫族的不满，没有墟皇族对修炼的迫切渴望，载着万千人命的车还可以跑得更远一些，而现在马跑到了悬崖边，拉紧缰绳才有用。 燕几陡然想到了那本预言书，要是没那本书，他恐怕还不会这么早出山，一出山就碰见了人间动乱的开始，这要说是巧合他都不信，就是不知道是樊曦故意针对他，还是真有“天意”。 “这样看来，周鉴在四方集会上还有其他后手，先防着点吧，灵州和大成各个宗门联合的事我就不便过问，不过言彧要你跟我商量应该是顾虑到我的计划，这样的话，我尽量在三个月内完成，你们也尽量把战争拖到三个月后。”燕几顿了一下，有些低落地加了一句，“还有，如果可以，尽量把百姓安置好，没有灵力的凡人，死起来太容易了。” 卿凌子无奈地点头，“我们尽力。” 待人走后，燕几抵着下巴嘀咕起来，其实整件事里最让他诧异的是周鉴，竟然真的走了一条相对和平的路，他还以为这人没什么良心来着。 顾垣从门后探出头来，身体像壁虎一样扒在门上，眼里尽是愤懑。 原来这人不是哑巴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4章 帝国将死 顾垣在门口磨蹭一阵，也不知该不该进去，燕几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他已经反应过来顾垣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可他并不想解释。 顾垣感受到身旁有清风掠过，再回头时，门已关，他怔怔地趴在门窗上往里看，确认里面没人了，才有些失落地回到房中。他也没想从那人口中探出个究竟，可也不想对方这样躲着他。 后面几天的试炼，如众人所料，樊曦确实还安插了几个后手，都是不大不小的动静，有的是皇城内贵族相争，有的是两国之争。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多处的摩擦累积起来，总有一天会爆发。 不过卿凌子也不愧是狐狸精，催眠术比平常人用起来事半功倍，何况周鉴起了想和大成合作的心思，也没做得太过。 三天时限一道，周鉴再次乘风而来，顾旭这次给出的答案也很利落，他决定撤藩。 周鉴抚掌轻笑：“陛下果决，吾等全力相助，定让陛下平定四方。” “寡人拭目以待。”顾旭脸上染上得意，倘若少费些兵卒就能吞并更多的土地，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而且在他看来，等他也修炼到长生不老的境地，便是天上的神仙又如何？ 。 等到决战之日，穆章已是众人心中公认的第一，纵然顾垣在后期与他表现相差不大，却没有太过惊艳。剑挥得再利落也不及凝聚灵气为实体来得震撼。 最后的武场，只有五个人，巫修一路不曾有比试，因为他是唯一的巫修，再就是各种修士各一位，而顾垣和穆章的对决俨然成了这次的重头戏。 穆章在于顾垣对决之前，站在场中说了一番话。 “今我来，不为个人毁誉，只为证我墟国正道，望在座四海八方友人亲见，在下秉神道巍然，乘风破浪所向披靡，感神之厚爱，天地可鉴。” 其目炯炯有神，举止不卑不亢，声音铿锵有力，一番言语发自肺腑。 燕几注视着这人，从他说的这番话听来，似乎是真的感念樊曦，一个人是否虚情假意，在眼神中总能透露出来，燕几竟觉得惋惜，信仰神明本身并非值得非议的事，只可惜他信错了人，不过人世短短几十年，在他眼中，大概并无对错。 樊曦给了墟国重生的机会，让他们可以不再受制于人，他们自然感念，可对于大成的人来说呢？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每个人都有自己追寻的东西，立场的差别永远无法消除。 穆章说完，场内寂静了一会，便有人发出嗤笑，在有些人看来不免觉得可笑，但还有些人也开始议论纷纷，对他口中的神明感到好奇。 一位虔诚的信徒，来到这四方集会上说这样的话，无疑是最好的宣道。 万众瞩目下，顾垣提着剑走上台，这是他和穆章的比试，无论穆章说了什么，也只有一点在他心中不能撼动。 他要赢。 剑修与灵修的碰撞点燃了全场的气氛。顾垣沉默地拔剑，那把惊世神兵并没有像第一天那样显出赫赫之威，而是平平无奇地被握在顾垣手中。 火焰再次从剑柄出喷出，顾垣提剑便刺，穆章话不多说，灵力汇聚成半圆的盾牌挡在他前方，两者相接竟然发出了金属般的声音，火舌舔过护盾，穆章脸色白了白，竟往后退了两步。顾垣也并不好受，他这一击用了八分的力气，震得他虎口发麻。 但是这种付出是值得的，穆章的后退让灵力盾有了一点微小的闪烁，这种小到肉眼不可见的破绽除非同是交目境才能感觉到，但顾垣捕捉到了，他把剑横过来，在灵力盾边上猛然一击，便见穆章又退了两步。 这着实让人惊诧，就连燕几都感觉有些意外，顾垣的打法太大胆，面对着比他高三个境界的修士竟然敢横冲直撞，不愧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但燕几感到意外也仅仅是有点欣赏顾垣这种勇气罢了，他看得很明白，穆章纵然能化灵力为实体，但实际上并未到交目境，只是有些特殊的功法罢了，在场几万人中，能到掘心境的人都能看出这一点，也只有刚刚入门的修士或者毫无法力的凡人才感到惊诧。 不过他确实比顾垣强上一个境界。 顾垣在一顿猛击之后感到有些吃力，在灵力的损耗上，他比穆章吃亏，不过他并不担心，朱雀元身内部还储存着一些灵气，这是燕几昨晚替他补充好的，纵然没有与他见面，也不曾与他说话，但有些事，只要知道便觉得心安。 他在穆章准备回击的时候陡然退开十几步，穆章动作一滞，没想到他提前看穿了自己的攻击意图，顿时绷紧了手臂。 剑修在武斗的敏锐度上总是优于常人，而顾垣十几年来的基础修炼为他感受周围空气的变化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因此在这方面更是无人可敌。 穆章吃了个暗亏，也不敢掉以轻心。灵力像蛛网一样铺开来，把周围围得水泄不通，一丝一毫的变化都在他的感知中。 他手指扯动灵力化成的丝线，有些丝线便如菟丝子一样朝顾垣爬去，还有一些则化成锋利的刀片，被他推向顾垣。 几个回合下来，顾垣身上果然落了伤，被利刃划出的伤口在他胳膊，腰上和脸上交错着，血和火焰相映衬，显得狠厉又妖艳。他舔了舔唇角，把血吃下去，借着火的掩护，又往后退了一丈远。 穆章妄图抓住顾垣，可惜天不遂人意，顾垣沿着场周围游走，与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每当穆章想要近身的时候，顾垣将火铺在地面上，就成了一道火墙，这道火墙并不高，若是穆章化灵为实，穿过去不成问题，可是这样消耗太大了，他是灵修，本就不适合这样放风筝的打法。 这场比赛并没有众人意料中的热血沸腾，甚至令人昏昏欲睡，到最后，认认真真看着这场比赛的人寥寥无几。 燕几在看台上淡漠地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并不觉得乏味。同阶层的战斗才能更显出问题，穆章比顾垣堪堪高了一阶，所以顾垣一上来就与穆章正面碰撞，一是让穆章猝不及防，二是试探穆章的心里防线，而在穆章感到紧张之后，他立刻退开，留下一个安全距离，穆章纵然有再多招式，也不可能跨越空间进攻。 顾垣在消耗对手的耐心，因为强者总是认为自己要更有优势，当他们这种优势无法发挥的时候，烦躁感便会侵蚀他们的心智。 顾垣沉着得仿佛一个杀手，赢的渴望在他心底无限滋生，这样的渴望反倒让他拥有更多的耐心。 不得不说，这个人总是如此的有耐心，像一个猎手，一名优秀的猎手。 燕几在想，最后的那几年，周胤似乎也是如此压抑自己，他有太多的求而不得，可他还是逼着自己去做一个好皇帝，从史书上听来的话，周胤最后见殷朝不敌魔族大军，在自杀后命人将自己封入帝陵，以身为阵，压住了魔气，纵然之前疯狂无状，可在这件事上，燕几却不想评价。 周胤不让灵州人入境，自己又以身压阵，不欠这世间什么，纵然疯狂，又处处克制。 明德帝，也不差。 顾垣的剑来得太快，穆章用灵力化成的绳索刚刚攀附上顾垣的四肢，比被火焰冲得七零八落，剑尖停在他面前一寸，将他的瞳孔填满。 顾垣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5章 起兵戈 这样的结果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顾垣的表现给了所有信誓旦旦说穆章会赢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穆章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半张着嘴巴，可他最后也没有对此结局提出异议，他收回了周身的灵力，向顾垣行了墟国的对手礼。 “阁下高才，在下虽输无憾。” 这下轮到顾垣有些诧异了。 穆章再没有说什么，昂首挺胸地下了台。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周响起，甚至有嘘声，那是来自他母国的声音。穆章有傲骨，可输者的傲骨在许多人眼里，不过是自欺欺人。燕几看着他回到对面的备战隔间，手指点了点栏杆，叫来了卿凌子。 “有事？” “派几个人盯着穆章。” 卿凌子迷惑地看着他，“他有问题？” “说不定有，说不定没有。” “你就不能把话说完啊？” “皇权不是那么容易撼动的，何况人间皇权统治千年有余，他如此笃信周鉴说的上神，还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不觉得奇怪吗？” 卿凌子没经历过改朝换代的动乱，也不清楚燕几对天帝的计划的猜测，在他看来这有些无理取闹，但谁叫言彧让他帮忙呢，他嘟囔着去办了。 顾垣还有三场赛，毫无悬念的，全部赢了下来，遇到巫修的一局，则是对方主动弃权。 而剩下几个人有灵州的放水，有别国的弟子实力不堪，只能说，他这一路实在走得太顺利。 发榜的那天，燕几反而没去看，他去找了顾悬。自从在第一场被吓到了之后，顾悬的精神就不怎么好，他本就不是个爱争的性子，要是参加个四方集会还有生命危险，他宁可不去。 “你这胆子未免也太小了一些。”燕几轻笑道。 顾悬委屈得不行，“我爹虽然一直督促我习武，可他是说叫我逃命的时候再用，他还说了，只要我们家乖乖的，我定能一世无忧。” 一世无忧…… 燕几低头闷笑了一下，“你爹倒是很看重你，三王爷大概是不会对顾垣说保他一世无忧的。” “嗐，他那么厉害，也用不着人保啦，前辈你不知道，看到他突然变成掘心境，我都惊呆了，这才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 燕几觉得心里有点闷，赶紧转移了话题，“四方集会结束，我们要去灵州，你也得去。” “我？我要回家呀！” “我已经与二王爷通过书信，只是来通知你。” 顾悬哑然，这位前辈还是一如既往的霸道，他好不容易才不怕了，这一句话有让他想起来自己被按住肩膀不能行动的忐忑。 远方传来洪亮的钟声，四方集会宣告结束，燕几用剑把顾悬挑了起来，直接带着他飞上了半空。顾悬还是第一次乘坐飞剑，整个人又只能直挺挺地站着，天知道他多想趴下去抱着剑，等他们落地的时候，小公子头顶吹得跟扫帚一样。 顾垣一见他们就忍不住笑出声来，连陆青都没忍住，扯了扯嘴角。 “上来，走了。” 顾垣不笑了，站到两人中间，把顾悬挤开了点，伸手想要抱住燕几的腰，可燕几也往前走了两步，把位置空出来给陆青。 “……” 胳膊伸到一半的顾垣把胳膊弯起来挠了挠头，装作无事发生。 燕几催动灵力，挂在顾垣腰间的剑也漂浮到他们下方，两把剑并在一起，刚好够四个人坐下，燕几御剑直上，便看见皇城中到处都是军队埋伏，城墙也支起了法阵，可惜这法阵太弱了，挡不住太玄以上的修士。燕几带着三个人，在万众瞩目之下出了城。 大成的京城远远的落在他们身后，越来越小，变成了一个点，最终消失于天际。 青山作伴，飞鸟随行。 这一路没有停下，燕几耗了大半的灵力，用了五天时间，带着三人进入了灵州。 到达灵州的第一件事，他找了一家客栈。 日光可不怜惜他急切的心情，再加上罪衣的束缚，他走路的步子都有些虚浮，顾垣想上前扶他一把，却被他躲开了。顾垣抿着唇，不敢发生，就跟在他后面，一直送他到房间。 燕几关上房门，把那双追随着他的眼睛也关在了外面。 “走吧。”这是陆青的声音。 可是只有一个人离开的脚步声。 燕几揉了揉眉心，疲惫让他无从多想，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晚上酉时华灯初上，灵州的夜悄然降临。 顾悬推开窗，看到天上高高挂着一盏灯，又看看地上，各种各样的石头散发着晶莹的光泽，根本不需要灯火，而走在大街上的人，有的长着毛尾巴，有的长着毛耳朵，还有些脖子上铺满了鳞片，真是新奇的不得了，纵然现在妖族越来越多，可在大成里毕竟是异类，没想到这里遍地都是妖。 这可让他高兴坏了，打开门，伸出头，就看见顾垣还在燕几门口盘腿坐着，赶紧上前把他拉了起来。 “哥，你看外面全是妖诶！我都睡饱了，你也没事做，咱们下去玩玩呗。” 顾垣把衣服从他手里扯回来，不在意地说：“师父还没醒呢，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顾悬一脸“你至于吗”的表情，很是不理解顾垣这种二十四孝好徒弟的想法。 “烛棂前辈对这熟得很，他还能不见？我们年轻人呢，就该有年轻人的样子，走吧！哥们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男子汉的魅力！” 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顾垣皱了皱眉，“你想怎么见识？” “嘿嘿，听说灵州的花楼有不少妖族美人，百闻不如一见，咱们……” 顾垣彻底黑了脸，“你真不怕二王爷打断你的腿。” 顾悬梗了一下，“那个，反正他又不在。” 正说着，他们身后的门打开了，顾垣一下子寒毛倒竖，看向身后的人。 “走吧。” 两个少年同时怔了一下，异口同声问：“去哪？” “花楼。” 黑色的大字飘在他们眼前，想自欺欺人也没用，顾悬紧张地抹了把脸，顾垣的脸变得像碳一样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6章 起兵戈 灵州最大的口岸曲霞有来自四海八方的人鬼妖魔，自有其法度和规则，至于闻名遐迩的花楼，那也不是凡人口中的青楼。 顾垣一开始心里憋着气，等真到了花楼，被惊得目瞪口呆。 同样震惊的还有顾悬，大概是看到花楼的一瞬他就知道自己的希望落空了，遂茫然地张着嘴。 花楼是一座八角玲珑楼，上面栽满了花，有红的，白的，绿的，黑的……每层一种颜色，是当之无愧的花楼。其中当然不止有妖族的美人，还有鬼界的，魔界的，人族的，千奇百怪的人都汇聚一堂。 门口守着的自然也不是甩着手帕画着浓妆的女子，而是全身玄色铠甲的铁甲卫。旁边还有一牌子刻满了各族文字，上书道：“凡入此门者，不得以任意手段胁迫他人，消息往来自觉自愿，折花定价，货不易主，违者必究，至死方休。” 这里是灵州，或者说整个修真界最著名的情报交换处，不似有的底下市场一样一片混乱，真假消息掺半，它件件属实，交易保密，且不可私斗。 最关键的是，这里漂亮的足以伪装。 顾悬缓缓把自己的下巴抬上，仿若呓语道：“说好的妖族姑娘呢？说好的异域风情舞呢？” “凡人不知灵州人员繁杂，还以为是人间俗世，自然以为此花楼为彼花楼，殊不知灵州若是有了勾栏妓、院，不肖一天就要被人掀了。” 声音清润，悦耳动听。两个少年向后看去，就见一人戴着狐狸面具穿着白色长袍款款而来。 顾悬不自觉地问了句：“为何？” 那人展颜笑了，“第九脉通世经阁的领主是胡可卿，即将迈入太玄的高修，灵州共主为表尊敬，禁止在灵州境内行□□之事，”他顿了一下，补充道：“男女都不行。” 顾悬还是不懂，还是顾垣撞了一下他，低声提醒道：“胡可卿曾被人当做炉鼎，灵州共主好不容易才招揽了她，不想她忆起伤心事。” 这边话说到一半，燕几淡淡往斜后方扫了一眼，直接扔下他们，自己进去了。顾垣看他这样立马住嘴，也跟在后面进去，倒弄得顾悬有些茫然，也不知跟上还是不跟上，毕竟留一个人在这里好像也不太礼貌。 那人却轻轻弯了弯嘴角，做了个请的手势。 燕几要打听的消息在五楼，他手上拿着一朵黑色的花，与楼外挂着的花一样。这个颜色，代表魔族。 顾垣跟在后面，在穿过长廊到达一片荒芜山丘作为布景的大房间，看着里面裹着黑披风身体左右凸出来几块骨头的人，再一次被震惊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魔族，以前只听他父王说过，再就是在书本里看到过三百年前的那场大战。 魔族凶恶，生啖皮肉，不知寒暑，战至力竭不畏死，形容恐怖能止小儿夜啼。 可当他真的看见这些人，除了背上凸出来的骨头，好像又跟他们没什么不一样，顾垣愣愣地看着他们，这一瞬只想到：据说那凸出来的骨头是他们长翅膀的地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等到燕几走到柜台前抛出一个荷包，顾垣才猛然意识到，燕几是要向魔族打探消息，他差点忘了，燕几那层罪衣之下，也飘着浓重的魔气。 所以，魔族里也有长得这么像人，而且这么好看的？ 顾垣站在老后面，思绪七拐八弯的，就是没去想燕几想要干嘛，看起来着实有点缺心眼。 他不是不会去想，只是不想去想罢了。 当一个魔族人回答他有消息时，燕几毫不意外的点头，不管是那个种族，总有求一己之私而不顾全大局的，这消息走漏地这么快，看来魔族内部并不安定。当然他这种和魔族有血海深仇的人也来找魔族探听消息，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写好的消息从柜台上传送过来，秉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原则，燕几把花递过去，把纸条拿回来。他打开看了一眼，便把纸条绞成了碎片。 不进行交易的人是不能离柜台太近的，因此顾垣就坐在后面的茶座上等。燕几回来的时候正看见一个魅魔在跟顾垣搭讪，顾垣虽是冷着脸不好接近的样子，但显然有些无措，眼见那魅魔的嘴都快贴到顾垣脑门了，燕几上前敲了敲桌子。 顾垣直接从椅子上弹了出来，不着痕迹地挪到了燕几身旁。 那魅魔等了他们一眼，自知没趣地离开了。 “为什么不躲？” 顾垣愣了一下，说道：“这里鱼龙混杂的，我要是得罪了别人，岂不是给你添麻烦，反正我也没理她，不打紧。” “她差一点就要吸你脑髓了，你要是不躲，楼里会认为你是自愿的，到时候可没人替你伸冤。” 顾垣看他脸色冷冷的，想来是有些生气，都快自己自作聪明，顿时就不太敢说话了。 怪哉，怎么有些气闷。 燕几不自觉落了眼帘。 也许是刚才话说重了吧。 几息之后燕几又在空中写到：“以后若是有事，可来此处探听消息，方法我已经给你演示过了。” 顾垣老老实实地点头。 当时顾垣尚且不知燕几为何特地要教他如何来此处探听消息，多年之后方明白，原来一切早有安排。 顾悬跟着白衣男子在楼下转悠，他本就是个好玩的性子，花楼里是有赌坊的，只不过堵得不是钱，是消息。可惜顾悬没什么消息，只能站在外围干瞪眼。那白衣男子倒是好性子，就陪他在旁边站着。燕几出来的时候，对上他往上看的目光，那白衣人嘴角噙着一抹笑，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弧度。 燕几一瞬间捏紧了拳头，可也只有这么一下，他便放开了。 等出了花楼，燕几叫两个少年先回去。 “月明风清，不妨一游？”白衣人说。 燕几与他并肩而行，这番游览却并非朝着人群去。及至曲霞城边，那人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燕几。 他们一个戴着斗笠，一个戴着面具，同样穿着白衣，就连体态都有几分相似。 那人摘下了面具，露出了让燕几几乎咬牙切齿的脸。 燕几眼神一凛，早就握在手中的剑飞出剑鞘，在空中划一道银光，便似长鞭般向那人甩去。 那人轻盈地往后一跳，笑声借着风传来：“燕几，多年不见，意气不减啊。” 剑光和月光融合在了一起，把那人周身都晕成了银色，锋利的剑气穿透他的衣服，硬生生把他逼退了十丈。 “你这是在泄愤。 五百年已过，恩怨尽散，如今魔族政乱，我是来帮你的。” 燕几再出一剑，那人抵挡不及，被剑穿透手臂，拖了一路，直直钉在了树上，他咬着牙没叫，可脸上早已没了先前的从容，冷汗从额头顺着鬓角流进衣领，很是狼狈。 燕几好似闲庭信步地走到他身边，一手握住剑，不让他脱逃分毫。一双黑洞洞的瞳孔泛出冷光，燕几的眼神从上到下落到他身上。 “恩怨尽散？这四个字，你不配。”烛棂君讥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7章 起兵戈 燕几将他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又笑道：“怎么？在魔界就混成这幅德性，照言彧所说，你会被天道压制，怎么也有太玄上境，说不定是中归，或者太清？” 这个姿势下安世荣只能仰着头看他，甚至于，只能看见他的轮廓，和那双黑亮的眼睛，斗笠就挂在燕几的脖子边，显出几分侠士风流，安世荣愣愣地看了一会，连疼都忘了，他喃喃道：“你确实和那人有些像，虽然，我也只远远看过一眼。” “那人？” 安世荣低声笑了两下，“如果你还能见到樊曦，不妨自己去问他。” 燕几不懂，可隐约觉得跟自己有关，甚至，跟他的梦境有关。安世荣拍了拍他的剑，细细抽吸着说：“我真是来帮你的，不把我放下来吗？” 燕几看了他一眼，把剑拔了出来。 …… 天帝原本不是天帝，是夺了上一任天帝的位置，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为了防止有人像他一样图谋上位而叛逆，便定下天界之下不得高于太清境的规矩，并且境界越高越受到压制，若是妄动，或者意欲上达天界，则会引发天劫。这也就是为什么言彧虽身负大能，却只能屈居于灵州，在他以身支撑灵州阵枢后，天道加于他身上的限制更多了。 “至于我，与言彧并无不同。” “这你都能跟我讲？”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就算我不说，难道你猜不到吗？” 燕几笑笑没说话， “我说这些话，只是想告诉你，我尚且算他的一条臂膀，他都如此待我，我帮你也情有可原。” 燕几提着剑柄挑开他的面具，露出那张秀气中有些阴郁的脸，五百年前这张脸好歹还算得上有国师清高的风范，如今也平白增添了许多戾气。 他哂笑：“鬼话，安世荣，魔界呆的久了就以为自己会骗人了？你可不是想帮我。”燕几微微弯腰俯视着他，“你是想帮自己。” 安世荣对着他的眼睛，既没承认也没否认，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知道一个人，被关在黑暗里几百年中，会想什么吗？” “当然是光明。” “是啊，我在两界裂缝呆了五百年，每天想的就是，看一眼光，哪怕是月光也好。可你知道为什么人在黑暗中想要看到光吗？ 因为怕在黑暗中呆的久了，就再也看不了光。 我在裂缝中呆了五百年，连我所坚信的东西都要被时间锉平。 我怕了。” 燕几定定地看着他，嘴角缓缓勾勒出笑，“那你打算怎么帮我？” “我知道，你去花楼问顾康与魔族联合的计划，他要请魔兵造反，我知道该怎么阻止魔军通过两界裂隙。” 忽而，燕几的笑意更大了，“你怎么知道我要阻止，而不是帮他一把呢？” “难道你要跟仇人联手？” 燕几点点头，“你这问题问得好，要说仇人，你也要算上一份啊。安国师，你的故事编的不错，可惜，我一个字都不信！” 长剑出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8章 起兵戈 灵力汇聚在剑的每一寸刃上，好似一道惊天之雷，从头顶直直劈下，安世荣毫不意外，他猛然挣开燕几的桎梏，滚出去了一丈远，剑落到树上，顿时被劈成了两半，他有些狼狈的爬起来，转瞬跳得更远了些，他祭出三张符，一张引雷，一张定身，一张迷魂。 若是别人，定能被这三张符拖上一阵，可燕几不是别人，三张符朝他飘来，而他只一剑横扫而去，三章符被从中截断化为齑粉，安世荣尚未来得及惊讶，便见燕几的剑又到面门。 世上竟有如此快的剑。 他与师兄言彧在荼蘼仙门下修习多年，精通符道，哪怕以快著称的武道也要惧他三分，可如今，他却被比他低两个境界的人逼得连连后退。究竟是这压制太狠，还是他太弱？亦或是，执剑人太强。 便在安世荣神思之间，剑闯入了符织成的甲胄，将一切搅乱，而白色的身影穿梭在风火雷电的符阵中，好似一片零落叶，飘逸从容。 符可结土成墙，燕几的剑来不及收起，猛然陷入了土墙之中，而他面色从容，手腕轻抖，硬生生把土墙开了一条缝。安世荣转眼立于土墙之上，符化成锥朝他刺下，燕几侧身将骨剑挑出，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尖锥如同冰锥迸碎。 天边飘来滚滚雷云，紫电大作，气温骤降，两人之间的光影也变得模糊起来。大地因天雷震响反而显得寂静，符与剑还在交织着，划出淡淡的光芒，穿插在飞沙走石间，显得迷离梦幻。 安世荣被逼退到树梢上，他迅速抬眼看了一眼雷云，面上多了些愤恨。 一个优秀的剑客，是不会放过对手任何破绽的，纵然安世荣境界大成，但在雷云干预下，他没能敏锐地通过灵气的走向感应到燕几的攻击。 他微微偏了偏身子，雷在此时一同降下，而剑，也于同时脱手。 剑尖引了雷点照着安世荣的胸口而去，转瞬间便将安世荣捅了个对穿，周围的画面都变得慢了，燕几看着他平静的脸，以及化成点点星光的身体，眼里也是平静的。 雷云忽然失了目标，连发三下打在周围的地面上，一棵树被手臂粗的闪电贯穿，顿时成了焦炭，瞬息之间方圆一里内燃起了熊熊烈火，随着骨剑斜插入草地，倾盆大雨随之而落，曲霞郊外恢复原状。 曲霞瞭望台上敲响三声鼓，众人只是朝城外瞟了一眼，便投入匆匆的行程中。 在灵州，斗法的事实在太多了。 燕几戴上斗笠，拿回剑，连头都不曾回一下，流星飒沓地步出了曲霞外小树林。 那不过是个□□而已，他很清楚，至于安世荣是不是真的想与他合作，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等回到客栈，只有顾垣在他门口徘徊，此时离他们分开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本来说明早启程往灵州第一脉无衍府，这时候无事的话应该休息，连陆青这种高修都已在自己房内调息入定，而顾垣还负手踱步显得心事重重，一见燕几出现在楼梯口，立刻迎了上去。 “师父，你没事吧？” 大概是对这个称呼不太熟悉，燕几稍微愣了一下，才点点头。 顾垣舒了一口气，他刚才听见曲霞瞭望台鼓声，问别人说是有人斗法皆有此鼓声，又想起他们在花楼碰到的怪人，身怕燕几和别人发生碰撞会吃亏。 燕几显然无法理解顾垣的苦心，他修炼时间足足五百年，虽境界不高，可神魂远强于同阶修士，堪比太清大能，何况安世荣只是一个□□投影罢了，实力还不及他，安世荣的真身恐怕还在两界裂缝中关着呢，这场战斗他赢得没有一点悬念。 但是他还在想别的问题。 他下意识把顾垣伸过来扶他的手挡开了，径直进了房间。 空荡荡的走廊又只剩下顾垣一个人，伸在半空的手显得有些落寞，他盯着那扇关上的门，微微挑了挑眉。 顾悬迷迷糊糊探出头来，含糊地嚷道：“大哥，该睡了！明早要赶路！” …… 两界裂隙，是至暗之地，自从前朝皇帝周琪被斩于宫门外，安世荣便在此躲避了近五百年。 他缓缓睁开眼，把嘴角的血渍轻轻抹去。 黑暗中的眼也是黑的，即使睁开了，也什么都看不见，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他。 “呵。”他轻笑了一声，这次前去寻求合作，还是他大意了，他以为燕几都能找魔族合作了，那也不会再追究当年的事，事实证明，这人还真是记仇。 不过，虽然合作的事泡汤了，安世荣也不打算继续在这里待下去，诚然他说的那番话是想打动燕几，可也是出于他的真心，他不能再在裂隙中呆着了，此地没有灵气也没有魔气，他为了躲避樊曦的搜捕，把自己几乎过滤成了一个凡人，就连那□□，也是最后的灵气所造。 没有争斗的地方，也十分安逸，若是他一辈子躲在这，樊曦永远都不会发现他的所在，可惜，过分的安逸容易蒙蔽人的眼睛，忘记时间的流逝，这短短五百年几乎让他相信有魔族所在，人族一定会被灭亡，可五百年过去，又迎来了新一年的轮回，只要有人想要这个轮回存在，人族就不会亡。 仅仅让魔族毁灭人族是不够的，他还要毁掉一个人，樊曦。 既然有人不愿意让他帮忙，那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人虽渺小，欲望却犹如浩瀚天幕，无边无际。 月皛永远记得荼蘼仙所说的话，他同样明白，想要摧毁一个有无尽欲望的人，便要断其希望。 他耗尽全身力气撕开一条裂缝，外面传来一束光，那是魔界的太阳光，差点刺伤他的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9章 起兵戈 第一脉，无衍上峰，摘星楼。 摘星楼虽也在灵州境内，气象却与其他地方大不一样，是整个灵州的最高处，临崖而建，俯瞰便是灵州阵枢。 高处不胜寒，白雪埋了整座山峰。昨夜小雪，雪未融，地上余一张银毯，白花压在红花上。 燕几与言彧对坐于窗边，窗外一株海棠开得正艳，红唇般的花瓣压在如雪后春生的瓦上，清茗飘出来一缕茶香，萦绕窗棂而上。 院中有青松傲立，翠竹丛生，就连铺满八棱石砖的地上也长着一簇簇嫩草，风雪萧瑟却挡不住生生不息的万物。 燕几的目光恰好落在海棠与松柏之间的空地上，两个少年拿着树枝来回比划，你来我往，进退有度。 是顾垣和顾悬。 言彧的开场白终于准备好，“穿着罪衣这么多年，不难受吗，我以为你这次来找我，是真的想通了。” 燕几回过头，斗笠也跟着一抖，白纱模糊了他的脸，言彧也没看清他的表情。 “兜兜转转一大圈，不就是想让我自己看清局势吗。”那些没有说完的真相，在他看到周鉴游说墟国的时候线索都明了起来，言彧倒是很了解他，看来是当年收徒碰壁让他明白说也无用，有些人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燕几理清楚了那些个十年五百年，倒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只不过，意难平，“你若是早些说，或许我也不至于这么晚才醒悟。” “这十年不到，你怎会信呢，何况你那时是一介凡人，我又被天道压制着，只能叫你跟我修炼，可你不肯，再后来你怨气缠身，我若是再说多些，你又岂止是在大方山上大闹一场，世间事，太多阴差阳错了。”言彧甚是感慨地说。 是啊，他只是一介凡人，拿什么与天争，可言彧这话说的，倒像是他的不是。 燕几微微垂下眼帘，“有些事，越想把自己摘干净，越是摘不干净，共主不也存着让人冲锋陷阵的心思吗？” 言彧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看来你这几百年，也没白活！” “死都死了，哪有什么白活不白活，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有些事也不必瞒我了吧。” 言彧的脸色陡然严肃起来，他的脊柱挺得比刚才还要直。 “在告诉你所有之前，我还是想确定你能否承受，毕竟以一人之力与天神抗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已经把我推到阵前，再说这些并没什么意义。” “如果你现在说不同意，或许我会收手也说不定。” “你会吗？” 言彧只是笑笑。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既然目标一致，连走得路都在一条线上，哪能避得开。 时间追回到一千七百年前。 …… 荼蘼山上有个荼蘼仙，此人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无人知晓，知道他广修万劫，无所不通。言彧被收做其门下弟子时，惶恐大于欣喜。 当时这片土地上有万国盘踞，而言彧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国里的穷书生。 那年氐国突发水患，言彧持着一腔热血硬是上书开渠引流，可当时氐国旁边就是越国与膜国，两军正在交战，而越国素来与氐国交好，氐国也臣服于越国。 越国国君不允许他们提前开渠，说是要等到敌军攻入河道才能开渠，正好冲散敌军的人马。 开渠的时间陡然拖到了半个月后，氐国内死伤过半。言彧倾力而为，不过徒劳。 他日夜不停地奔走于乡间，运送粮食和清水，带着孩子们上山躲避，并且用十五天，挖了一条小沟，救下了上百人。 听起来似乎有所成效，可偏偏那一仗，越国赢了。 氐国国君进越国讨赏，反被杀害，越国以氐国内有人开渠为由说氐国不听命令，有犯上之意，一天过后，兵临城下。 那天言彧还在替邻里安置住所，下一刻就被关入了大牢，第二天，他以敌国细作的罪名被交给了越国。 一路上有人跟他说，“人各有命，不是富贵滔天，就别想着做英雄，连自己都保不住的人，谈何护别人？” 言彧便说：“书生以救天下人为己任，若要身死，便九死无悔。” 这一腔仁人志气，成了荼蘼仙收下他的初衷。 这理由太过简单，简单到言彧无数次地怀疑。可荼蘼仙只说，他根骨上佳，心性坚韧，将来必有大用。 在荼蘼山上的日子，要比在人间好过得多，在言彧专心修炼以期将来时，这些惶恐也变得不足为道。意识到自己果真如荼蘼仙所说根骨上佳时，言彧很是欢喜，甚至以为自己是天上地下独一份，可那天他去找荼蘼仙请教问题时，碰到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红得像日落时的太阳，张扬的红发像披着一层红色羽毛，而他看过来的目光让言彧狠狠一震。 那里面尽是敌意。 后来言彧才知道，这是荼蘼仙早在三百年前收的弟子，名叫樊曦。 不过，荼蘼仙每次谈起他，总是皱着眉，虽在言语上没有什么特别，但言彧还是感觉到荼蘼仙对樊曦有些不喜。直到有次荼蘼仙手把手教他画符，言彧才意识到其中缘由。 在荼蘼仙教他画符后，樊曦和荼蘼吵了一架，这样说也不太准确，只是樊曦在房间里踱步，对着荼蘼仙低声怒吼，而荼蘼仙只是负手看着窗外，脸上一片冰冷。 言彧是透过窗户看的，等到樊曦狠狠摔门而出，直奔他这来，心中不免警铃大作，果见樊曦一脚踹开了他的门，拽着他的领子，并且警告他离荼蘼远一点，如果不是看在他是荼蘼弟子的缘故，早就动手杀人了。 过后，言彧才反应过来其中意味。 樊曦下山了。 一走就是三年，三年后他回来时神色怪异，当夜便在荼蘼仙房中逗留了一晚，言彧只听到一句话： “神位重归……你又要走……如果你不答应，我会让你永远都回不去！” 这一次，樊曦又匆匆离开，而荼蘼仙站在山崖上，望着茫茫凡世，轻叹了一口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0章 起兵戈 有些人的离去从不需要任何挽留或告别的声音。 这一次，樊曦离开地时间更加长了，足足离开了两百年。荼蘼仙再没提过这个大弟子，也不曾与言彧说过他们之间过去的事，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存在过。 那时候的言彧已经不再是方寸小国里的穷书生了，懂得察言观色、揣度人心，因此也一度以为，荼蘼仙是极讨厌樊曦的，可是直到有一天荼蘼仙占星之后突兀地问他：“徒儿，你说，为师创造了一个毁天灭地的大魔头，我是应该恨这个魔头，还是应该恨自己？” 言彧就站在荼蘼仙的身后与他一样看着天上的繁星，可惜他只能看见几十年的道路，看不到千万年的命运，可他隐约感觉到荼蘼仙这话与樊曦有关，心里顿时就冒出来一个念头：“既然已知是魔头，那便提前斩草除根！” 那星河被一片飘来的阴云挡住了大半，璀璨的光带变得黯淡，荼蘼仙负手沉默，这天下有他也看不清的轨迹…… 言彧又小心地问：“是和大师兄有关？” 荼蘼仙没有回答，而是让他退下了，言彧那时候又想，或许师父对大师兄的感情，也不是他想的喜或恶那么简单。 两百多年后，西国统一四方，樊曦带着这片他倾力整合的天下来见荼蘼仙，还说自己看上一个资质不错的王子，西国已经同意上供，从此以后就能进入荼蘼山做弟子。 这件事显然是没有经过商量的，荼蘼仙也很意外，可樊曦都已经把事情定下了，他总不能不要那个孩子，山下的人都觉得被神明选上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要是拒绝了，恐怕那孩子也活不成了。 不久之后，安世荣来到了荼蘼山上，再后来被更名为月皛。 月皛一百岁的时候，荼蘼仙身陨。 …… “千年前的事我也就知道这么多，自从知道师尊死后，大师兄就消失了很久，他后来也来找过我们，很随意地提了提‘成神’一事，我那时候还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还是后来月皛答应了他，我才知道他们是想自己做这天上地下唯一的神。师尊说的魔头，我……觉得是樊曦，可……又不敢确定。”言彧苦笑了一声，“后来听说樊曦把上一任天帝杀了，自己坐上了那个位置，他们以五百年为一劫，因为每到五百年人间的信力就到了最弱的时候，也就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不过他力量有限，也只能靠手下的人偶尔来人间看看大势，最后十年再派人引导方向。” 燕几不解，“我心中憋着一口不信命的气，你呢？你若是跟他一起飞升，不也圆了夙愿吗？” “夙愿……我的夙愿，只是一句话罢了，‘书生以救天下人为己任，若要身死，便九死无悔’，既然是自己说的话，又怎么能忘呢？” 哪怕是等着别人做尽了恶事，自己当一回好人，又或者把别人推上风口浪尖，而自己在背后搅弄风云，他也无路可退了，也许等他身死后一切揭开，会有万人唾骂，会被抹杀得一干二净，可人活着，要不是为了吃一口饭，要不是为了说一句话。 值。 “……”燕几怔然。 “那，安世荣呢？” “他呀，他只是觉得师尊死的不值，能出现在人间的魔，那是人族自己滋长出来的，他说这样的人不值得救，所以他在找一个值得让师尊救天下人的答案。樊曦跟他说，将来或许能让师尊活过来，他那时候疯魔了，别人说什么都信，一点希望都不肯放弃，可是到现在也没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所以，你们针锋相对，也是为了你们死去的师父？”燕几觉得有些荒谬，他们竟为了一个死人，竟要把万万人卷进一个逃不脱的轮回。 “也许曾经是，可现在不是了，人坐久了高位就难得下来，樊曦也早已不是千多年前的樊曦，我也不是当年的我。” 燕几轻扣着手指，在思考言彧跟他讲述的这段一千七百年前的历史，倘若樊曦真的说神位重归，那重归的是谁？荼蘼仙吗？如果是荼蘼仙，为何樊曦又要杀掉上一任天神，也就是杀掉荼蘼仙？莫不是因爱生恨？ 燕几被自己这荒诞的想法逗笑了，可随后又觉得不是不可能。但，为什么樊曦开始针对他？难道言彧把他推出去做侯靶真的起了效果？还是因为…… 楼下传来叮地一声，两个少年不知从哪弄来了两把没开刃的铁剑，互相切磋着，顾垣胜了，仰着头对着他们这里扬起一个笑，像一抹暖阳融在皑皑白雪里，也只有在胜利过后，顾垣才会这么开心。 而少年也觉得，那株海棠衬得人真好看，哪怕是隔着面纱，也清晰地映入他的脑海，仿佛是镌刻在灵魂中的记忆，仿佛曾经某一时某一刻，他们也这样相遇过。 心跳仿佛停了一下，燕几匆忙转过头听言彧说：“我早用测算之法等一个天命之人，而他的星盘恐怕也观测到了你是他轨迹之外的人，他想让天下一生一死都在他掌控之下，可我知道师尊不想他们连一句‘为什么’都问不出，那么你呢？你要如何抉择？” 人生没有回头路，所以每一步都是抉择。 “千千万万人活在世上，又有多少会求一个‘为什么’，混混沌沌中来，混混沌沌中去。”言彧心里一滞，便见燕几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到顾垣身上，连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给他们一个能问自己‘为什么’的机会。” 就像当年的周胤，就像当年的他。 西山日暮，飞鸟还家，连雪都铺上了一层斜阳的黄，星辰将出。 顾悬早就打累了，剑被丢在一边，自己裹着衣服在楼下的茶室里倚窗而眠，顾垣握着剑，好奇地向上张望着，他看不到人，又走出摘星楼，倒退着直到自己能看见窗户。也恰在此时，他们谈好了关于建立新域的事情，燕几不偏不倚地又看到了他。 言彧啧了一声，笑着问：“那你现在和他算是什么？” 敌人？朋友？很难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至交好友，累世仇敌，就算燕几看明白了，杀过瘾了，还是难以放下，可这毕竟也是他曾说要护着到天涯海角的人，如今他口口声声说，对顾垣只不过是利用，到底是，意难平。 “他是樊曦意料之外的棋子，我寻他这么多年，不也是为了确定他不在樊曦的算计之内吗？那新的域主，给他一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1章 起兵戈 建立新域一事，燕几从两百年前就开始筹备了，就在他发完疯，乌木来找他，而他一路上看着那本《八方游记》的时候，这个计划已经开始在他脑内成形，远比言彧所知的要久的多，或者说言彧根本也没有去想他会用什么样一种方式去对付樊曦，言彧只做了两件事，一是试探燕几的态度，二是在确定态度后支持燕几的复仇。 所以今天燕几找他来问关于建立新域的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很善于掌控人心的人。 只是，他很意外。 燕几竟然要周胤的转世来当新的域主之一。 费尽心血的东西，平白给一个仇人的转世，就算是旧情未了，也太大方了点。 “为什么？”他也就如此问了。 也许是因为，这世上，除了这个仇人，他再没可以相信的人。 燕几沉默不语。 …… 摘星楼是灵州距离天空最高的地方，茫茫星辰盖在白雪之上，静谧地让人动容。燕几看着星的轨迹，悄然卜算了一把，却什么都没算到，或许他本身就是个意外，不仅在樊曦的意料之外，也在他自己的意料之外。 今日傍晚时，他与言彧说了建立新域的计划，言彧有过这方面的经验，虽然失败了，但是个参考，其中一点便是，域主不能在樊曦的算计之内，否则做的任何事都在星盘的算计之内。 而燕几自己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而顾垣也很巧的成为了其中一环，所有事不谋而合，巧到燕几不禁去想这到底是顺势而为，还是有人操控。 另一点便是选材。以五行做底，自然要金木水火土，而木，就是天柱乌木。他自然和言彧说了要用天柱乌木做底的事，并且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没想到言彧很爽快地同意了。 燕几有些诧异地问他那不是你的徒弟吗？言彧说，那还算不上。 怪哉，言彧这样的人，竟可以为了自己的目的，把别人的牺牲当做理所当然，何况，还是真心真意信他的徒弟。 夜深露重，隔壁传来乒乒乓乓的响声，是顾垣洗好澡回房的声音，燕几想了想，和言彧通过气之后建立新域的事情就可以加快步伐了，有些事也该提上日程。 半炷香后，顾垣喟叹着躺到床上，下午和顾悬比斗的疲惫都在被窝上散去，可他刚闭上眼就听见门被敲响，只好匆匆穿上鞋去开门，看见是燕几之后更是诧异，面前的人虽说了收他为徒，可到现在仍是忽远忽近的态度，连师父都不让他喊呢。 顾垣一愣，转瞬又想到，自己得了第一，可以喊师父了，顿时顺从如流地说道：“师父，这么晚了找我有事吗？” “传功。” “啊？”顾垣以为自己听错了，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烛棂君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能过的舒服点，又表示理解地点头，给燕几让出了一条路。 两人相对坐下，燕几把斗笠摘下放在一旁，一手扣住顾垣的脉门，又探了探朱雀元身里的灵力，果然已经被吸收得差不多了，显然这阵子顾垣也没落下修炼。 顾垣对传功这件事还是有点排斥的，至于原因…… 燕几轻轻地抬着他的手，那双不属于人族的手有些冰凉，像春天刚化开的泉，也许是晚上吃的太饱，也或许是屋子里的炉子烧得太旺，这次传功他总是难以静下心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眼睛便忍不住睁开了一条缝。 白衣和青丝柔顺地垂坠着，平日隐藏在斗笠下苍白的脸变得有些血色，房间里静的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那微弱的声音却像妖孽敲打木鱼，在他心上越敲越乱。 排斥传功的原因，是因为他爹顾康，想出了一个能快速收集大能提炼过的灵力的法子——让自己的儿子与别人双xiu，可这个人必须要是他们能掌控住的，于是顾康又想了个“天才”的主意，便是要顾垣拜师，师父总会传功给徒弟的，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 虽然这次没有明说双xiu的事情，可是顾垣心里明白他爹可没忘了这事呢。这种修炼法速度快而且灵力精纯，并且从正统来说，也算不上什么yin荡之事，可就算双xiu不算什么，可师徒的关系难免被人诟病，也确实不是什么好风气。 可是，有时候想想，也不是不可以，比如说现在在床上，他们又靠得如此之近，那些画面甚至会在他脑中浮现，是他从来都不敢想的场面。 某个地方也有控制不住的趋势，要是真能顺势而为…… 顾垣心里刚动了这么一下念头，燕几的眉毛瞬间拧了起来，吓得顾垣赶紧闭眼，不敢再胡思乱想。 他闭上的一瞬，漆黑的双眸睁开，牢牢地盯着他的脸，恨不得盯出个洞来。 “贼心不死。”燕几恨恨地在心里念叨了一句。 哪成想顾垣还敢睁眼，两人就这么对上了目光。 空气突然安静了半炷香的时间。燕几被他那耿直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竟然率先败下阵。 这功真是没法传了！ 他有些负气地转身坐在床边，看着空荡荡的地板发呆。 而顾垣更是尴尬，天知道他梗着脖子瞪着眼睛是想表达一下自己为人正直坦荡没有一点心虚，现在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是说好这样神仙似的人都不懂俗世凡尘吗？为何他就是稍微想一想，烛棂君就能发现异样了？ 顾垣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平日里他虽然也有些暧昧心思，可哪像今天晚上这样大逆不道，莫不是自己吃错药了？ 突然一列字出现在他面前。 其上内容是——“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喜欢” 直白地让人害怕，顾垣现在觉得吃错药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师父。起初他以为是个玩笑，可看燕几始终不曾转过来面对他，顾垣才迫不得已承认燕几是在认真地问这句话。他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却发现不知该如何回答。 “……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什么理由。” “人要去做一件事总是有理由的。” “那，觉得好看，算吗？”顾垣硬着头皮憋出来一个原因，他可说出口又有些后悔，直觉告诉他不该这样说的。 燕几心里忽然感觉有些凉。 竟是因为如此，也许周胤当时，也是这样想的吧。 他并非因为周胤好颜色而感到心凉，只是觉得有些可笑，他总是在为他们之间的决裂找理由，认为周胤既然说过喜欢，必然从某个方面认同他，或许当时他们还有挽救的可能，但现在看来，只有他在痴心妄想。 几百年过去了，他本不该总是把这些早该带到土里的事情拿出来翻一遍又一遍，可就算顾垣没有周胤的记忆，这些事对燕几来说始终是一道难以迈过的坎。 这样不好，燕几知道，可是要是不记着这些事，他也没法为了争一口气而在灵气微弱的人间支撑这么多年。 “可也不仅仅如此啊。”顾垣的声音又响起来，“我当时一见到你就想跟你走，那时我就在想，我们一定是前世有缘。尽管你总是不说话，可我呆在你身边就会觉得这才是家，”顾垣扯出了一个苦笑，“你不知道，自从发现我不能修炼之后，我爹找人给我算了一卦，说我生来带煞，本该是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命，只不过前世有人替我背了命，这辈子才有了个归宿，还说这个人是我的贵人，将来会有一天带我出泥潭，我爹听完就把人杀了。后来我活的……也许表面风光吧，可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个能卖得出去的货。直到我遇到了你，烛棂，我知道这么说有点奇怪，可我真觉得，人前生欠的债，来生也是要还的，我喜欢你，是不是我曾经欠了你。” 燕几后悔了，他就不该问这个问题。什么欠债什么背命，统统是胡说八道，他这么除了有点皮相之外一无是处的人，这么一个小肚鸡肠又死不悔改的人，这么一个自命不凡又被现实狠狠踩进泥里的人，有什么资格被人惦念了七辈子。 他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粒沙，只不过运气稍微好了那么一点，再没有比凡人更出色的地方，他不明白周胤这几辈子的喜欢，要是周胤不曾喜欢，说不定能下手地利索一点，他死了也不过头点地，不必牵扯那么多人。 “不值得。”燕几黯然出声。 “喜欢，哪有什么值不值得，只要在这一刻我明白自己的心意就够了，过去与未来都摸不着看不见，可这一刻喜欢带来的欢喜是真的。” 唉，看样子师徒也是做不下去了，燕几难得有些懊丧地想。 燕几摇了摇头，只当没发生过这段对话，顾垣也是个坦荡的人，哪怕剖白了一番内心，也能当无事发生，何况说完之后，他心里突然平静了许多，只是某个地方还有点不舒服。 传功又回到了正轨上。 可有些东西到底是不一样了。 …… 言彧摇了摇被倒空的瓶子，心想现在还不到鹰的繁衍时节，怎么瓶子就空了？转身一问才知道不小心被小童当做调料拿去放进了菜里。 不过，给鸟的东西，人吃了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言彧默默地把瓶子藏起来，就当自己不知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