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牌过气后》 第1章 祸害 京城三伏天,郊狱久不见阳光,又兼暑热之气侵袭,便有难闻的气味泛滥弥漫,几难喘息。 狱使皱眉,一手伸袖掩鼻,偷眼见身后那身着宝蓝绣银官服之人眉目淡静,面无愠色,忙把袖子放了下来,陪笑道,“天气炎热,致此间气味不佳,委屈鹤使。” 那人衣上银鹤本就栩栩如生,在夹道忽明忽暗火光映衬之下,几欲振翅而飞,久在京城之人,无人不识这正是皇帝陛下禁卫九鹤府官服九鹤凌空。 来人正是九鹤府五鹤使,舒念。 舒念冷笑一声。 二人在夹道尽头一个转弯,便露出对着的两扇紧闭的牢门,门首各一扇铁皮小窗,查探时需打开小窗不似前方牢狱只得铁栅相隔,一眼望穿。 狱使心知这位鹤使与里间人关系非同一般,陪笑道,“狱监吩咐把人放在这天字号,虽不能跟外头比,却也很看得过去了。” “打开” “呛啷”一声,落了锁。 舒念在门前停了片时,方推门而入。 方方正正一间屋子,壁上一盏牛油小烛颤巍巍摇曳,一点光线忽明忽暗,墙角一张板床,堆着干草被褥等物,褥中隐约可见人形。 便听一个少年的声音嘶声叫道,“舒小五,你怎么来了” 舒念回头,那狱使十分乖觉,低着头退了出去,还很贴心地掩了门。舒念上前,便见一名十三四岁小少年,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人,虽是三伏天流油出汗的时节,那人却密密裹着一床棉被,尤在被间瑟瑟发抖。 舒念凑到近处,见那人虽是双目紧闭,眼睫却不住发抖,想是仍有意识,便斥了一声,“小声些” 少年强绷的戾气一戳就破,扁了扁嘴,泫然泣道,“郎君昨昨日便听不见了” 舒念正伸手扯开被角,意欲把脉,闻言指尖一滞,“听不见了那应是也瞧不见了” 少年要哭不哭地点头。 舒念低头诊了一时,又慢慢与他手腕掩回被间便见他面白若纸,唇色灰白,连眉目也淡得仿佛只需轻轻一抹,便会凭空消失。 少年惶惶然自言自语,“初时还能进些粥食,自前日瞧不见东西,便不肯吃喝,先时还能强灌些粥水,后来便水米不进若不是仍有气息” “起来,背着他跟我走” “去哪”少年越发将那人抱紧,“舒小五,你又要耍甚么花招” 舒念冷笑一声,“你要留在此间也可”朝那人抬了抬下巴,“能不能活过今夜,却是两说。” 少年终于还是爬了起来,本待将那人连被抱起,然而他毕竟年少,那人身形又极是修长,竟是一举不得。迟疑一时,只能去了被卧,勉强将人负在背上。 那人裹在被在犹在不住战栗,此时越发抖得有如秋风中一片枯叶,齿列撞击,格格作响。 舒念在门边袖手而立,见少年终于过来,“呛啷”一声拉开郊狱沉重的铁门 守在外间的狱使大惊失色,迎面拦阻,“鹤使这是” 舒念从怀中掣出一块银色令牌,翻手一亮,“九鹤府奉上官令,前来提人。” 狱使应了个“是”字,却仍是迟疑,双膝一屈迎头跪下,“求鹤使留个字据。” 舒念从怀中摸出一张盖着鲜红戳子的纸,掷在地上,冷笑道,“狗才,难道我会讹你”一足踹在狱使肩上,将他实实翻了个个儿,大步离开。 狱使也不生气,拾了那张纸匆匆看了一回,心头一块大石放下,仰面躺在地上长声叫道,“恭送鹤使” 少年越看越是惊奇,匆匆跟上。 三人出了郊狱,已有小队骑兵在外等候,跟着一辆极大的马车,领头的青年二十余岁,与舒念身上服色一般模样亦是九鹤府中人目光轻飘飘地从舒念身后二人身上掠过,吃吃笑道,“竟还活着,果然命大” 少年怒目相向。 舒念听若不闻,喝令少年,“上车” 少年渐渐警惕,“舒小五,咱们这是去哪朝廷要如何处置郎君” 那青年哈哈大笑。 舒念皱眉,“你若不走,难道还想留在郊狱” 少年一滞,感觉背上那人越发抖得厉害,再拖延下去只怕冷也冷死了,再不敢迟疑,背了那人上车,却见车上燃着一只炭盆这三伏天气,除了眼前这位病人,难道谁还要用炭盆么 应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便稍感放心。 马车辘辘前行,约摸走了一刻工夫,到得一间民舍门前,那青年道,“小五,就在此间了事吧。” 舒念并不理他,翻身下马,上前揭了车帘,向少年道,“快些下车。” 少年心生疑惑,“这是哪里” “下车” 少年只得跟着舒念入内,却见那青年带着的一众人马并不跟着他们,自留在外间持刀散立,仿佛在外间游弋监视一般。 入得室内,便见舒念已经除了披风,正自立在水盆架前洗手,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道,“扶他躺下。” 少年见室内布置雅洁,并不像个囚禁之所,稍稍安心,忙将那人稳妥安置床上,又将锦被展开与那人密密裹了。 舒念斥道,“盖什么被打开衣裳解了。” 少年回头,便见舒念手执一柄针带,上面密密别着数十支长短不一的银针,猜测应是施针治病。他自来知晓舒念医术了得,由不得心生希望,忙与那人解开衣襟,露出雪白清瘦的一个躯体肩宽腰窄,秀美至极。 解至腰际时,忍不住看了舒念一眼,迟疑了一下。 舒念八风不动,“解啊,发什么愣” 少年只得依言照办。薄薄的内衫尽数敞开,褥间笔直秀长两条腿,那肤色是极致的白,因在重病之中,冷入骨髓,一个躯体紧张而僵硬,连足弓都拉作一条直线,仿如一根绷到极限的琴弦 稍加碰触,便要玉碎眼前。 “我要下针,按着他,休叫他动弹”舒念吩咐一声,便持针上前,自灵台始,往奇经八脉缓缓入针。 银针逐一针入,那人虽不住痉挛,却无多少反应,少年渐生懈怠,慢慢走神。 舒念往膻中处入了一针时,那人忽然右臂一抬,拼命往胸口抓去,面上神情痛苦非常。舒念大吃一惊,厉声道,“叫你按着他” 少年三魂六魄尽皆归位,倾身上前按住那人双臂,小声道,“大夫施针呢,郎君且忍一忍” 那人恍若不闻,仍旧奋力挣扎,然而毕竟久病乏力,被少年困于掌中,竟有如困兽形状,少年心生不忍,催促,“舒小五,你快着些” 舒念不为所动,下手越来越快,不过隔了顿饭工夫,那人苍白的躯体之上已密密入了数十枚银针。 那人挣扎骤停,眼皮一掀,竟然张开眼来。 少年大喜,“郎君” 舒念一惊后退,却见那人双目大睁,瞳仁却是黑沉沉的不见一丝光泽,心下惊疑难定。 那人木木睁了一时,眼皮耷拉下来,头颅往侧边一偏,吐出一口气,夕阳之下,只见两片灰白的嘴唇轻轻翕动。 舒念俯身倾听,却只听到一个极轻的气音。 少年来回看了他二人一时,“郎君醒了” “你看他像醒了的模样”舒念哼了一声,自往架前水盆处洗手。 少年忍了许久,“郎君这是什么病” “不是病。”舒念擦干双手,收拾针带,“是中毒。他中的毒名叫情丝绕,毒发之初发热症,烧个七八日不省人事,热度一退,先失视觉,再失听觉,又发寒症,冷个三四日,无药可医。” “情丝绕”少年失声,“唐门奇毒情丝绕世上真有这等邪门毒物” “唐门有这等能耐”舒念冷笑,“制此毒之人曾经言道,坠世间情爱者,一时五内如焚,一时如坠冰原,生不得解,唯有一死,方可脱难故而此毒以情丝为名。” 二人俱各沉默。 少年惶惶然,“可有解法” 舒念不答,“可曾说过什么” 少年怔住。 “或是唤过什么人” 少年仔细回忆一时,摇头道,“郎君心志坚硬,清醒时始终一言不发,只只那日烧得糊涂时,说”他说着瞧了舒念一眼,“让找舒念来。” 舒念扶在褥间的手指倏地收紧,复又盈盈笑道,“找我做甚” 少年不情不愿道,“只说得一句找舒念,我又怎知何事” 舒念沉默一时,忽道,“郊狱气味不佳,你去洗洗,再来照顾。” 少年闻闻自己身上果然一股子馊味,想来舒念施针治病一通折腾,应是不会害自家郎君,便放下心来往外走。走到院内,想起还有一事未曾告知,又掀帘入内,刚欲开口,便见舒念手持一柄精钢匕首,正明闪闪往床上那人腹间刺去,顿时大惊失色,急道,“住手” 舒念回头。 少年疾步上前,正待欺身拦阻,却被一人自后方擒住双臂,回头看时,正是早前郊狱外的九鹤府青年。少年只觉臂上双手坚硬好似一把铁锁,左右挣脱不开,急叫,“舒小五你这武林祸害,果然替官家索命来么” “要不然你以为如何”青年哈哈大笑。 舒念手腕一沉,匕首直奔腹间而去。 “不要” 舒念一惊坐起,身周漆黑如墨,仍是夜色深沉之时。抬手一抹额际,冷冰冰的尽是冷汗。 又做梦了。 舒念吐出一口浊气,复又仰面躺倒。 祸害遗千年,这俗话说得果然不错。 她舒念一辈子七弄八弄的,十九岁大好年华上便把小命折腾没了,却居然还有机会再活一次 探手摸了摸身侧那柄乌漆抹黑的匕首,匕端镌着一朵红得滴血的宝相花她如今既不是养尊处优的九鹤府五鹤使舒小五,也不是悠哉游哉的村间游医舒念,而是南疆苗氏一介微末女弟子苗千语,身畔杀机重重。 老天爷既让没让她这祸害去见阎王爷,便要不负众望地好好活着。 做个像样的祸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吴侯 舒念夜间不曾好睡,白日里便有些精神不济,下楼往食寮要了碗白粥,刚喝了两口,便见一名身穿染蓝色衣袍的青年手摇一柄折扇,悠哉下楼。 青年一见舒念,“这就吃上了” 舒念没精打采抬了下眼皮,“千千你来了” 来人正是舒念如今的所在师门南疆苗氏的大弟子苗千千。 苗千千脚下踱着方步,手中一柄折扇摇得风生水起,“什么千千,老实叫大师哥。” 舒念从善如流,“千千大师哥。” 苗千千一扇骨磕在她脑门上,“再叫一声千千试试” “小千千苗千千千千大公子” 苗千千撩衣落座,一锤定音,“盛粥” 二人对坐吃粥。 此间客栈正在官道之上,来往人多,又是饭时,食寮很快便坐满了人。 苗千千虽出身南疆,却自诩是个见过世面的讲究人,喝粥的动作是一种故作的斯文,二指拈匙,轻拿轻放,就差没翘个兰花指了。 舒念看得直翻白眼,却也只能老实实喝茶等着,一时被邻座几位小哥的闲聊吸引了注意,侧耳倾听,竟是在闲扯吴山藏剑楼一门的八卦,登时来了兴致,忙把耳朵拉得足有半尺高,细细倾听。 “那苏秀继楼主不过区区一年有余,诸山舍会这等盛会,怕是要出岔子。” “能出什么岔子吴山藏剑楼百年名门,家中清客门生数不胜数,能会干事的还少了再说昆仑一脉此番也要参会,说不得崔述便要到场,苏秀怎肯在崔述面前跌了面子” “崔述是谁” “你这雏儿,竟连小吴侯崔述也不识得,那可是这百余来年头一号的传奇人物不过这事说来也怪不得你,小吴侯名震江湖之时,你这雏儿只怕还在家中吃奶呢” 众人哄然而笑。 少年怒道,“小爷行走江湖这么些年,确然不知小吴侯何方神圣” “那苏秀你总识得吧前楼主苏循独子,当今藏剑楼主,在江湖中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就算是他,见了小吴侯,也得恭敬点儿” “那又为了什么” “只因那苏秀见了小吴侯,得叫一声二叔啊” 少年惊道,“从未听闻苏循老楼主还有个兄弟我虽年纪幼小,也知入得藏剑楼中,必要改随楼主姓,这藏剑楼中人人皆姓苏,小吴侯既是楼中人,却为何姓崔” “那崔述在藏剑楼中时原唤作苏述,小小年纪便做了藏剑楼二当家,怎一个意气风发了得当今圣上只见了他一回,便命回归本名崔述,御赐梧栖为字,取有凤来仪,非梧不栖之意。圣上亲言崔梧栖大有太祖时吴侯风采,堪称武林吴侯,御笔亲书的这四个字,如今便藏在藏剑楼中咱们江湖草莽中人,有福份受此圣恩的,你可曾听闻还有第二个” “小吴侯怎会来诸山舍会要不是一年前吐藩高手丹巴上昆仑挑衅,只怕这世上之人皆以为小吴侯早已死在郊狱门外,又或是弃尸不知何地荒野了呢” “只可叹一代英雄,却被一介妇人逼入绝境,着实令人扼腕。” “甚么绝境” “小吴侯六年前在平淮之役中击杀南淮王,为朝廷立下不世功勋,当今圣上御口亲命入朝掌禁卫九鹤府。说起来,这江湖子弟入朝为官者偶然有那么一个二个,可能得陛下信任,掌九鹤府的,除小吴侯外便也没有旁人了。” 少年听得心向往之,“然后呢” “然后然后便没有然后了就在小吴侯初初入京,即将入主九鹤府的紧要关头,突然被监事府弹劾当日在平淮之役中逼良为妓,大大地有辱斯文陛下刚下了旨意提拔,便生了这等打脸的事,圣心大怒,没过几日便将小吴侯投入郊狱待审” 少年不屑,“自幼便听闻南淮王作乱时生灵涂炭,朝廷军情紧急关头,逼良为妓想来也是迫不得已,与天下太平相较,这等事不过区区小节,何至于此” 那人压低声线悄声道,“当年小吴侯深受圣恩,若果然只是逼良为妓,只怕当今圣上也替他遮掩过去了这事真实原因骇人听闻据传小吴侯在平淮之役时,为取南淮王军情,曾曾委身淮扬南院” “南院” “南淮王贪淫好色,男女不忌,南院便是南淮男娼之所” “虽说成大事不拘小节,然而入朝掌陛下禁卫,那是何等荣耀然而入过男娼馆非但小吴侯斯文扫地连皇帝陛下也跟着面上无光。” 南淮王作乱时江淮一地民不聊生,崔述虽因声名所累无法入官,却因击杀南淮王,在民间声望极高果然那少年扼腕道,“小吴侯既做下大事,便当留意机密些,如何能叫监事府知晓” “你这说甚么话难道隐瞒不报不为人知,便能入朝为官,主掌禁卫” “” 二人越辩越烈,一时大眼瞪小眼,只怕下一时便要对拍板砖,打将起来。 苗千千将粥碗一顿,大声道,“后来如何” 一群人齐齐看他。 苗千千正色道,“正听得有滋味,速速继续小吴侯既入了郊狱,又如何出狱,出狱如何不回藏剑楼,又如何在昆仑露面” 少年大梦初醒,深知还是八卦重要,忙虚心道,“这位兄台说得是,求哥哥接着讲。” 那人便清了清嗓子,拿出说书的劲儿来,眉飞色舞道,“小吴侯在郊狱堪堪关了一月有余,便被放了出来,人人皆以为他这番大难已过,后来才知,这边刚出了郊狱,便被人以重手法破了气海,断了四肢筋脉,废了毕生功力。” 食寮中一时静若无人。 “小吴侯横行江湖多年,结仇甚多,此番废了武功,哪里还敢露面这五六年不见踪迹,人人都以为他躲在藏剑楼中避祸,直到去岁春时,正易教高手丹巴上昆仑挑衅,打得甘门主无还手之力,几乎将昆仑灭门之际,小吴侯突然现身,把丹巴一脚踢下昆仑山门,滚了七八十级台阶才停了下来。” 这一时便连舒念也听得入了神。 “此事震惊江湖,方知小吴侯竟不知有何等际遇,气海被破四肢筋脉尽毁,竟还能再修一身神功想是老天有眼,不忍见这般英雄好汉生而落魄,境遇凄凉罢” “废他武功可是陛下旨意” 那人大大摇头,“陛下虽因小吴侯在南院之事颜面扫地,心里却很惜小吴侯之才,非但好好放他出了郊狱,还再三言道期盼小吴侯再为国家效命之日,如何肯废他武功废他武功另有其人据闻小吴侯在淮扬南院之事,也是此人与监事府递的信儿需知那监事府远在京城,小吴侯行事又甚是隐秘,若无人通风报信,淮扬乱兵中事,监事府不过一堆舞文弄墨之人,从何处得知” 少年拍桌大怒,“何人如此歹毒” “说来只怕你们也都有所耳闻,东海璇玑岛医尊薛渺的排行最末的女弟子,叫舒念的那一个” 舒念冷不防听见自己名姓,一个手上不稳,茶盏倾斜,茶汁子便泼在手上,万幸那茶水已温,不曾烫着。 苗千千大是嫌弃,不住拿白眼翻她。 少年犹自愤愤骂个不住,“平生从未见此等心地恶毒之妇便是她与小吴侯有仇不共戴天之仇,杀人不过头点地,为何如此毒辣毁人声名,废人毕生武功” “其中内情不得而知,不过江湖上有传言”那人说着便闭了口,吊着旁人胃口。 少年正待催促时,却听一个声音笑道,“想是那舒念苦恋小吴侯不得,因爱生恨,愤而毁他终身” 又是苗千千。 舒念一口水在喉间打了个突儿,咳了个昏天黑地。 说话那人倒吃了一惊,“这位兄台也曾听闻” 苗千千扶案大笑,“在下初入中原,今日方知世上有小吴侯其人,又如何听闻胡乱猜猜罢了这男女之间,左不过这点爱恨纠缠之事,真是无趣啊无趣。” 舒念“” 那人被苗千千三两句话戳破悬念,顿时意兴阑珊,草草道,“小吴侯非但武功卓绝,又兼了难得的好相貌,少年英俊,与昆仑甘掌门亲妹甘书泠自幼相识,两情相悦,实是十分登对的一对璧人,却不想被舒念那妖女看上,横生变故,波折一生,实是不幸。” 苗千千正色道,“如今小吴侯既是身在昆仑,想是与那甘姑娘久别重逢,落难少侠得美人相助,重又名振江湖,这是何等佳话,有何不幸” 少年怔住,复又大笑,“言之有理。” 食寮内凝重的气氛骤然冲淡,想来这世上,无人不乐意听些英雄美人终成眷属的佳话 “那舒念呢” 又又又又是苗千千 舒念实是忍无可忍,拍桌道,“舒什么念喝完粥快些走” 苗千千哪里理她扬声问,“小吴侯既是大难不死,必要寻舒念报仇,此人可死了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现身 “妖女恶事做尽焉能有甚么好下场”那人亦大声应道,“却等不到小吴侯寻她晦气,五年前便死于非命,尸骨无存啦” “好” 众人齐声拍桌叫好。 舒念抚额,自己身死之事竟能叫这许多人齐齐叫好,实是不胜荣幸啊不胜荣幸 那少年叫好一时,不免好奇,“怎么死的” “那妖女虽是心肠歹毒,却非一无是处。此人出身东海璇玑岛独手医尊薛渺门下,生平最擅制毒,用毒手段十分老辣狠毒,江湖中无人不惧。”那人说着又笑了起来,“谁料这妖女玩火日久,终是烧了自己不知在炮制甚么歹毒药物时,被那毒物侵体,一命呜呼啦” 少年大感失望,“就这么死了” 舒念暗道这位妖女着实无用,死得太随意,实是对不住您这一份拳拳八卦之心了 “不错”那人续道,“万幸不曾叫妖女将那毒物留存世间,此物之歹毒闻所未闻,妖女非但中毒身死,竟连尸骨都不曾留下,融作一滩尸水” 苗千千大是皱眉,“好好一个美人儿,死作这般形状,实是败兴啊败兴” 少年奇道,“焉知是个美人” 苗千千还不及答话,舒念将桌上面饼子一把塞入他口中,斥道,“美什么人吃饭” 说书那人也道,“听闻这妖女长得本也不丑,然而终日与毒物为伍,毒气入体,青面凸目,蒜鼻厚唇,实是叫人难以入目。” 众人俱各点头,嗯,妖女嘛,就是得长成这样才符合她的人设不是 苗千千被塞了满嘴大饼,犹要说话,满嘴呜呜作响。 舒念哪里容他开口笑吟吟道,“大师哥,咱们今儿还要赶路,要不您拿了饼子路上吃” 苗千千头回被她唤“大师哥”,惊得连要说啥话都忘了,一手接了饼子,嚼了半日腾出口来,“苗千语,你这是抽什么疯” 舒念皮笑肉不笑道,“赶路疯。” 二人吃过饭,拾掇包袱上路。苗千千犹不尽兴,神往一时,叹道,“那舒念必是个美人。” 舒念向天翻了个白眼,还不及相斥,便听身后一人道,“兄台何出此言” 回头看时,正是食寮内那十分八卦的少年。 少年拱手笑道,“在下西岭唐肃,敢问二位高姓大名” 竟是西岭唐门中人。舒念心中一动,唐玉笑一只笑面虎怎么养出这种八卦精神旺盛的傻白甜弟子 “南疆苗千千。”苗千千应道,“这是我师妹,苗千语。” 唐肃笑道,“二位打南疆来,想必也是赴诸山舍会去,不若我等同行” 舒念原是打算往诸山舍会走一回,然而今日听了这许多八卦,哪里还敢再去断然回绝,“不去” 苗千千欣然应允,“好啊” 二人面面相觑。 舒念瞪了苗千千一眼,“你去做甚” “咱们难得入关,更难得遇到这等盛会”苗千千把个折扇摇得风车也似,“说不定还能见一见传说中神仙眷属的小吴侯和甘仙子,焉能不去” 唐肃哈哈大笑,“苗兄说的是,在下本要先往陇西,今日听了这一段往事,大是神往,这便改道往吴山” 舒念断然道,“你二人自去,我还有事。”八卦哪有性命要紧虽说她也的确想看看这一对儿神仙眷属如今的形状,然而万一遇上崔述 绝不能去。 初初回身走了一步,身后一人道,“小语啊,你这会儿不陪大师哥,稍时遇上二三四师哥,你要怎么办呢” 舒念心头一凉,掂量再三老实回来,干干笑道,“开个玩笑罢了,自然要陪千千走一趟。” 南疆苗氏是个奇葩门派,因着地利山水之便,精擅蛊毒媚术,苗氏家主代代只收五个徒弟,徒弟们初初几年跟随家主受训,随后便各凭缘法,各自修行。如此非但并不兄友弟恭,反倒个个如乌眼鸡一般,原因就一个 五选一,家主只要一个传人。 剩的四个,要么一命呜呼勿给家主添乱子,要么自立门户给家主添够乱子。 舒念如今这个壳子苗千语,是苗氏迄今唯一的女弟子,虽不是甚么顶级美人,却生得甜美喜人,故而这苗千千便自想了一个新鲜出路让她做这家主是断断不能,却是也未必要她小命,可以随便娶回家做个小妾嘛 便不怎么为难舒念。 舒念也有难处这苗千语的本事虽是师兄妹五人中挂车尾那一个,然而蛊毒术于她舒念而言也不甚烦难。只可惜她一身本事却实实不敢乱用,毕竟当年她用毒的能耐着实太大,江湖上无人不知。 拿下她这一二三四师哥虽不是问题,但问题是如何才能拿下他们,又不叫江湖中传出“妖女舒念其实并非身死”的闲话 毕竟她的人生理想是从苗氏顺利脱身,从此天大地大,各自快活。万不可再跟江湖中臭名昭著的“妖女”舒念扯上半点关系 所以先搭着苗千千的便车,躲过二三四师哥的追杀,很有必要。 三人便稀里糊涂搭了伴儿一路同行。 唐肃“苗兄为何一口咬定那女魔头定是个美人” 还有完没完 舒念头痛不已。 苗千千一听“美人”二字便精神抖擞,摇扇道,“那不是明摆着么小吴侯委身南院既是为了窃取军机,必然十分隐秘,舒念焉能得知此事你想那小吴侯自郊狱脱身,自有藏剑楼中又或是甘书泠前来护持,又如何会落到舒念手中”他见舒念满脸不耐烦,便凑到唐肃耳边,窃窃笑道,“这男女之间啊,左右不过情爱之事,舒念若非一个美人,焉能与小吴侯牵扯如此之深” 唐肃被他一堆歪理绕得头昏脑胀,糊涂道,“仿佛也有些道理” 舒念“” 有个毛线道理 三人辗转四五日,便到了淮扬吴山,藏剑楼地界。 舒念立在山下,抬头看山门上乌黑敦肃的两个大字“仰止”。 苗千千摇扇道,“你看什么看得懂么” 舒念一滞,这才想起这苗氏一门久处南疆,未曾归化,应是不识字的俗称文盲。 唐肃热心道,“山门上书仰止二字,取高山仰止,景行行之之意,苏氏一门练武修德,门风高洁,实是让人心生向往啊” 舒念对这傻白甜少年实是无言以对,掉头便走。 三人接着上山,足足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天擦黑时,才堪堪到了内山门处。 便见两名打扮规整的佩剑弟子恭立门下,一模一样的群青色衣衫,腰系藏蓝色锦带,齐整整一对儿,都是难得的好相貌。二人瞧见他们仨,其间一名佩剑少年便迎上前来,拱手道,“在下藏剑楼苏简安,三位,请柬。” 三人面面相觑。 唐肃正色道,“我等勤学修炼,久闻诸山舍会盛名,慕名而来,欲向各位前辈请教,还望二位行个方便。” 苏简安客气道,“诸山舍会自来无请柬不得入内,三位既无请柬,不如下回再来” 苗千千认真道,“下回什么时候” 苏简安一滞,“明年此时。” “你请我明年参会我自是高兴,可明年我还得来回折腾一番,多有麻烦,不如你改在今年请我吧”苗千千将折扇往腰间一别,摊手道,“请柬。” 舒念抚额。 那边苏简安脸上仿佛开了染料铺子,面上神情由晴转阴又转晴,好容易勉强保持镇定,“公子说笑了。” 苗千千奇道,“我几时与你说笑” 苏简安渐生恼色,“敢情这位公子今日竟不是赴会,却是寻衅来了” 苗千千一怔,“寻信寻什么信” 没办法,文盲就是这么可悲舒念正待上前开解,山门下另一苏氏少年已经提步过来。苏简安回头制止,“这里有我,师叔不必费心。” 苗千千大是惊奇,上下看了那“师叔”好半时,“你这看着也就蒜苗大小,竟然是他师叔” 苏简安忍他许久,闻声勃然大怒,长剑出鞘,挺剑便往苗千千刺去。 苗千千负手让了两步,身法游移,不住躲闪,口中却还不消停,“我不过要个请柬,你们便要打我,都说中原人懂礼貌,原来全是哄我。” 舒念暗道你少嘴欠几句,人家自然与你讲礼貌了。凝目看了一时,便知苏简安出身名门,剑法允正,如今欠着火候,远不是苗千千这种歪门邪道的对手,正待设个法子,引苗千千回来 却听苗千千“咦”了一声。 舒念皱眉,初时不曾留意,此时方见那苏简安剑峰之上,泛着一层薄薄的青光 青萍 苗千千本是打着玩儿,一见这青光便变了脸色,蓦然冷笑道,“是我哪一位好师弟到了”右手往腰间一探,掣出一柄乌漆抹黑的匕首,匕首顶端镌着一只红得滴血的蝎子。 一息之间,战况骤变。 苗千千身法诡谲,个忽闪,便避过苏简安一路连环剑,但听哧哧两声空响,空气中已有烧焦的气味 苏简安长剑“当”地一声落地,左手掩右臂,臂间分明被匕首划过,伤痕却仿佛被火烧灼,又惊又怒,“何方妖孽,行此妖术” 苗千千道,“你勾结我师弟害我,竟然还敢骂我”足尖一挑,那长剑在半空中翻了个个儿,握在掌中,“久闻吴山藏剑楼大名,我慕名前来,却原来不过如此,你不给我请柬罢了,我正也不想进去了,这把剑我拿回家逗狗玩也不错” 便听一个声音冷冷道,“要走可以,剑留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作死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人凝立苍松之下,那人一身暗红色衣袍,墨玉束带,身披黑色大氅,面色是极至的白,双唇却嫣红如朱,便如冰雪清溪之畔,一段傲雪寒梅。 分明艳如桃李,却冷若冰霜。 山风拂过那人秀长身姿,吴山之颠,衣襟烈烈,隐有凌风之意。 一直凝立观战的苏氏“师叔”少年一见来人,忽然扑通一声跪下,膝行数步,连连顿首。 苏简安回头看自家师叔,又仔细瞧了来人半日,面露迷茫之色,“竟竟是师叔祖么” 苗千千哪有闲心理会三个人认亲自将苏简安的长剑往自己腰间系了,满面欠揍的神气,“你是谁也要与我打过” 那人只略略瞟了苗千千一眼,侧首向苏简安道,“你师父是” “楼主苏秀。” 唐肃把这一段话在心里过了几遍,骤然灵醒这苏简安既是楼主苏秀的亲传弟子,他唤此人一声师叔祖,那此人便应是老楼主苏循的师弟中的一位,而老楼主苏循从来便只有一个师弟 唐肃大惊失色,不由自主一手指向来人,结巴道,“你你” 那“师叔”少年大大不快,“敢对我师父无礼” 苗千千作死道,“你师父是谁” 那人漠然道,“他师父是我。”瞟了一眼苏简安面上青气蒸腾,便知他已中了毒,又向苗千千道,“解药留下,剑留下,你可以走了。” 苗千千奇道,“他师父是你你又是谁” 唐肃愁眉苦脸地扯他右臂,见苗千千毫不理会,只得附耳过去,小声说了一句话。苗千千眼睛越睁越大,“你你你就是小吴侯” 崔述。 地下若能立时裂条缝出来,舒念只怕就跳进去了 苗千千一惊既过,又开始大胆作死,“是他先打我,剑被我缴了,便应是我的战利品,为何要留下也是他先对我使毒,按我们南疆的规矩,这便是要与我对决毒功,毒功对决自来生死自负,我又为何要给他解药” 舒念无语,要能把苗千千变作个哑巴就好了 崔述唇角一勾,“便依你规矩。” 苗千千一怔。 舒念只觉眼前一花,面前便只余了一片黑色的残影,耳听“呛啷啷”两声大响,待得看清时,便见苗千千呆立当场,右臂软软地垂在身侧,竟然已自肩膀处脱臼了 他足边一支黑色的匕首,尤在泥地上打着滚儿。 崔述仍旧立在那株老松之下,仿佛从来不曾移动过,掌中却倒提着苏简安那柄长剑,握剑的手是极致的苍白,直如玉山之巅,经年不化的冰雪。 非但一息之间制敌,还在一息之间夺回长剑 “你”苗千千平生从未受此折辱,勃然大怒,“我方才不曾留心,咱们再比过” 唐肃实是看不下去,开口劝道,“苗兄,你打不过他,这又何苦” 舒念暗暗叹气,这傻白甜孩子说话太耿直了,只怕事得其反 果然苗千千越发暴跳,“他方才不过欺我不备再打过” 那“师叔”少年小声道,“师父,简安他” 崔述回头,见苏简安足下发软,全凭自家徒弟扶持才能勉强站立,向苗千千道,“解药。” 苗千千梗着脖子道,“除非你与我再打过”他一头说话,一头忍着疼,自己将脱臼的手臂装了回去,“你不与我比,便看着你这侄孙子去死吧,我南疆苗氏的毒,这天底下无人可解” 他一气说完也不等崔述回应,手腕一沉,一掌作拳,一掌持匕,合身又上,往崔述两边太阳直击过去 崔述稍稍侧身,右臂一动,袍袖稍卷。 苗千千便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身形一个不稳,便自半空扑跌而下,堪堪在崔述身前滚在泥地之上,那匕首便又脱手而出。苗千千手臂初初脱臼,此时硬梆梆坠在地上,大是吃痛,哀哀叫苦,半日爬不起来。 崔述低蹲下身去,又说了一遍,“解药。” 苗千千滚了满身泥尘,狼狈至极,抬头看崔述凑近,却突然笑了起来。 舒念心念一动,急声叫道,“小心” 一语未毕,便见苗千千齿尖银光一闪,向崔述扑面而去他二人此时相距不过咫尺之遥,已是避无可避。 千均一发之际,崔述忽以极其不可思议的角度仰面弯折下去,右足点地,足尖划过遍地枯叶,落叶“簌簌”声响中,身体已平平移出三丈,待得站直,便听“扑扑”几声闷响,身后那棵老松树干上,平空多了三枚银针。 银针在夕阳之下泛着诡异的乌光,一见便知淬了剧毒。 苗千千一击不中,拔足便跑,边跑边叫,“今日不是你对手,等我修炼几日,再来打过” 舒念还不及松口气,却听那少年问道,“师父,为何不让徒儿追去” 舒念只觉脊背发凉,后知后觉地察觉身畔危机 眼前寒光一闪 “解药拿出来。”那“师叔”少年剑尖指向舒念,寒声道,“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舒念左右环顾,对面三个是不能指望了,只得走投无路转向唐肃,“唐公子救命” 唐肃硬着头皮上前打了个躬儿,“在下西岭唐肃,敢问公子高名” “吴山苏都亭。”少年一手扶着苏简安,一手剑指舒念,“休与我套近乎,解药拿来” 唐肃干咳一声,回头劝舒念,“苗姑娘不如先与这位把毒解了” 舒念暗暗翻了个白眼,解毒今日她要是解了苗千千的看家毒物,明日便要做了苗氏四鬼的眼中钉肉中刺,后患无穷 想了想也不敢求崔述,便朝着苏都亭使劲儿,“苏公子饶命,小女虽与苗千千就是刚才跑了那个虽与他同门,本事却不及他一半,他下的毒,小女实不能解。苗千千这般逃跑,实则并未把小女性命当作一回事,求苏公子可怜” 苏都亭不知怎的只觉心中一荡,剑尖便垂了下来。 舒念大喜过望,正待趁热打铁时,却听崔述的声音冷冰冰道,“雕虫小技,不过耳耳” 苏都亭瞬间灵醒,恍然明白自己已然着了别人的道儿,气得面泛红霞,厉声喝叱,“妖女使甚么邪术” 舒念冷不丁一个哆嗦,这才察觉方才哀求之时,不知不觉间竟把苗氏媚术使了三分 这可真真作大死啊 崔述漠然看了她一眼,“先带回楼中。” “是。”苏都亭应了一声,仍旧扶着苏简安,跟着崔述上山。 唐肃与舒念大眼瞪小眼半日,终于还是没敢逃跑实力悬殊天壤之别,做人还是要识相 堪堪绕过一段山坡,那苏简安足下一软,幸得苏都亭一把拉住才不曾大头朝下栽在地上 竟已昏晕过去。 崔述折回来,俯身在苏简安颈侧摸了一时,向舒念道,“拿药来” 舒念大是委屈,“我刚说了没有解” 崔述皱眉,“拿药来。” 舒念不知怎的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自往怀中摸出一只玉瓶,递将过去,嗫嚅道,“不能解毒只能暂时保命” 崔述一把接过,打开瓶盖倒出一丸,塞在苏简安口中,伸指在他颈侧一按,便听“喀”的一声,那药丸已落入腹中。 苏都亭目光闪闪地看着自家师父,“师父怎知此女身上有药” 崔述将瓶子还给舒念。 眼前白如初雪的手掌间一只雪白的玉瓶,两相映衬,竟不知哪一个更要白上三分舒念不敢多看,草草接了,便如碰了什么烫手山芋一般,匆匆塞入怀中。 却听崔述道,“苗氏一门人人精擅毒术,若无保命药物,此二人怎敢结伴同行” 舒念再不想他对苗氏一门了解若斯,一时大感惊奇。 苏都亭见苏简安面上青气稍退,大感振奋,“师父,我来背简安。” 一路上山。 苏都亭边走边道,“徒儿年前听闻师父在昆仑现身,原想立时便去拜见,楼主言道师父不日便来诸山舍会,叫徒儿安心候着。徒儿也恐路上与师父错过,便不敢动弹,此番特意领了内山门的差事,便是盼着能早些见着师父天可怜见果然叫徒儿见着师父。”又问,“师父怎的一人至此” 舒念竖着耳朵听了半日,闻声暗叹你师父显然是一个人偷偷过来,若非你二人无用被苗千千夺剑羞辱,苏简安又中毒,只怕他今日便不会现身,你个傻孩子问什么问 理所当然没等来他家师父半个字。 苏都亭忍不住又唤了一声,“师父” 崔述侧首,“阿秀待你可好” 苏都亭嗫嚅一时,“好是好可徒儿还是想跟着师父。”停了一停又道,“如今不论师父去哪儿,求师父一定带着徒儿。” 崔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一路沉默。 沿路皆是青石板铺路,落叶青苔,林木森森,极富野趣。堪堪走了一顿饭工夫,前山不远处旌旗招展,高台之上人影幢幢正是藏剑楼闻名天下的风雨台。 苏都亭向上一指,“师父请看,楼主过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陷身 便见一青年自风雨台中央疾步迎上前来,来人身穿群青色织锦长衫,腰间滚金锦带,悬一柄通体玉白的长剑,更兼了一副温文尔雅的好相貌,眼含笑意,望之可亲。 正是藏剑楼主苏秀。 苏秀走到崔述身前,双膝一屈便跪了下去,伏身道,“师叔安好” 崔述一手挽着大氅,侧身避过,“楼主行此大礼,如何敢当”又整了整衣襟,躬身下拜,“多年不见,应是梧栖拜见楼主才是” 直把苏秀唬了个哆嗦,连忙爬起来阻止,仔细看了他好一时,语带哽咽,“师叔清减许多。当年” “楼主。”崔述一语打断,“简安为苗氏所伤。” 苏秀这才察觉他身后还有其他人,自家徒儿苏简安被安置在一副担架之上,双目紧闭,面色发青,显然身中剧毒。皱眉道,“怎么回事” 苏都亭小声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道,“多亏师父赶到,我和简安才无性命之虞” “简安这沉不住的脾气,早晚有今日”苏秀斥了一声,“带他去醒剑阁给医师看看这两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苏都亭一手指向唐肃,“这一个自称西岭唐门中人,不知真假。这一个”一手指向舒念,“便是她带凶徒上山楼主,不能放她走了,解药还要着落在她身上” 苏秀摆手,“带去地牢,先关着”上前携了崔述的手,小声道,“师叔此番回来,万不可再走了,楼中上下都想念得紧。” 一路絮絮说着话走远了。 舒念竟无语凝噎,分明是苗千千拖累她,怎么就变成她带苗千千上山行凶 如今身在人家地盘,只得束手就擒。和唐肃二人被蒙了眼睛七弯八绕地走,身侧渐渐寒气逼人约摸到了一个地底的所在。 好容易摘了蒙眼布,身畔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眼前火光跳了几跳,壁上燃起一支牛油烛,唐肃却不知所踪。舒念揉着肩膀,“唐肃呢” 苏都亭哼了一声,“男女有别,难道你还想关在一处不知羞”回身便走,又回头,“你若想清楚把解药交出来,我便放你出去,否则便在这儿关到地老天荒罢” 舒念大是头痛,她若能把解药拿出来,难道还会等到现在这小少年看着挺机灵,怎么是个死脑筋呢 一时却也别无他法。 这地牢很是稀奇,仿佛前后便只一她这一间屋子左右呼唤了一圈,并无半个活物回应。 是个单间,若果然如此却好办了。 地牢里也没个白天黑夜,有一中年汉子一日三餐送饭送水,数着饭点儿算的话,应是过了四日。 这一日睡醒,铁门“哐”一声响,便见那汉子提了个食篮,嘴里哼着小曲儿,慢悠悠走过来。到得门前,打开食盒,取出一盘两个馒头,并一碟咸菜,一碗萝卜汤。 舒念蹲在门边看他动作,手里把一个精巧的绣球提在手中摇啊摇的。看了一眼菜色,忍不住抱怨道,“日日咸菜萝卜,再吃我这脸也要吃成萝卜色了。” 那汉子平日里都是放下就走,这一日却鬼使神差应了一句,“不过几日就是冬节,楼里宰羊包饺子,到时候与姑娘拾掇些。” 舒念眨了眨眼,“冬节还早着呢,这一二日的饭菜都吃不下,头晕眼花,难受得紧,再饿上一日,只怕便不得活命啦” 汉子迷惘一时,怔怔道,“那我这便与姑娘换换菜色,姑娘且忍耐,稍候便回。” 舒念极轻地抿了抿唇,“不知大哥高姓大名” “田田朴。” 不姓苏,应是藏剑楼外门弟子,还没有拜师的资格,若果然犯下什么事,也不至于被门规收拾。舒念稍稍安心,越发放低了嗓音,“我想吃些大哥家里的饭菜,不知可否” “当当然可以。”田朴木然应道,“我这便家去,取些好菜” 舒念把绣球握在掌中,一上一下抛着,“大哥家如此之远,来回走着岂不辛苦不如” 田朴目光发直。 “不如我与大哥同去” 田朴点头。 舒念暗暗松了口气,口里却不放松,“晚间想吃些南瓜甜糕,大哥家里可做得” 田朴正低头拿钥匙开门,闻声应道,“我与姑娘做些南瓜甜糕便是。” 耳听“喀喀”两声铁块撞击的碎响,铁门已是应声而开。舒念提了绣球,缓步出门。 田朴低了头在前引路。 舒念来时被蒙了眼,此时方才看清,此地果然便是一间地底牢房,只是制式与寻常地牢不同,一条通道便只通往一间,想来应是图个隐秘,却不想大大地方便她行事。 舒念跟着田朴,逶迤上了一条长梯,慢慢爬了出去,抬头便见月明星稀,正是入夜之时。 田朴仍旧在前引路,舒念四下打量无人,便轻手轻脚上前,合掌往他颈间劈下。田朴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 舒念使了吃奶的劲儿将他拖到一堆干燥的枯叶之上安置,作揖道,“今日实实对不住,来日有缘再谢救命之恩。” 语毕拔脚就走,此夜月华如练,地面一个清晰的影子。跑出半盏茶工夫,忽听半空中极轻地一声冷笑。 舒念心下一冷,脚下却不停,仍旧疾疾赶路。 那声音如影随形,几乎附着在她耳边一般,极其欢快地又笑了一声。 舒念心知不能善了,止步道,“大半夜笑得怪瘆人的,既来了便出来吧。”等了一时未见那人现身,又道,“再不出来我可走了” 一语方毕,便见一个穿着紫色斗篷的身影从树影之中缓步出来。 “三师兄几时到了吴山”舒念一手伸入袖中,盈盈笑道,“小妹被这苏氏一门所擒,受困地牢许久,三师兄竟忍心见死不救” 来人正是南疆苗氏门中,行三的苗千秋。 苗千秋抬手除下斗篷,月光下一张脸白惨惨的,仿佛地底爬出来的饿鬼,“师妹这么大能耐,如何需要我救这不是轻轻松松便出来了么” 舒念心念电转,面上却不露出,自盘腿往满地枯叶当间坐了,招手道,“小妹许久不见三师兄,且过来坐坐” 苗千秋微笑不语。 舒念越发笑得甜蜜,“三师兄这点薄面也不给” 苗千秋微笑道,“为兄早知师妹能耐,咱们还是离得远些好。” 舒念从怀中摸出一支蜡烛,往泥地里插了,右手正待去摸火折子,却听一声冷冷的“别动”,抬起头时,便见苗千秋一手执着一柄小弩,箭尖端正指着自己咽喉。 舒念道,“三师兄这是作甚你我师兄妹久未相见,点个烛儿,好叫小妹妹瞧瞧三师兄气色如何呀”右手将火折子一摇,刚要凑到烛边,便觉指尖一沉,耳听“扑”的一声闷响,那火折子已然滚在地上,倏忽熄了。 泥地上明晃晃一支小箭。 舒念已经避在一丈开外,“三师兄连个出招的机会也不给小妹,是不是太过谨慎” 一语未毕,那边苗千秋已经腾空而起,五指成拳,直向舒念当头击下。 舒今百忙之中移步缩肩,堪堪避过,口中却不客气,“三师兄如今只靠蛮力取胜了么得亏是遇上小妹,这若是遇上大师兄,约摸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了吧” 她这边叽叽喳喳,那边苗千秋始终一言不发,半空中掌力却无半点松懈,一掌紧似一掌,急急相逼。 不过片刻工夫,舒念便已无还击之力,只能仓皇躲避。 苗千秋瞅准一个空档,一掌劈向舒念肩际,将舒念直直劈了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舒念一手掩着肩部伤处,痛得喘了口气,讥讽道,“三师兄风采远胜当年。” 苗千秋白惨惨的面皮上浮出一个笑来,“师妹,休怪师兄,要怪就怪你为何要入苗氏一门吧。” 舒念笑道,“三师兄说得好有道理。” 苗千秋右手一晃,便多了一柄乌沉沉的匕首,匕首顶端镌着一只血红的蜘蛛,一步一步慢慢欺近。 舒念抬手理了理鬓边散发,唤了一声,“三师兄。” 苗千秋冷笑一声,“休想用对付那送饭伙夫的手段来对付我” 舒念稍感尴尬,正色道,“小妹怎么敢呢”复又笑道,“小妹只是好奇,以三师兄的本事,对付小妹不过举手之易,潜入这藏剑楼想来不是为了我吧” “还算有自知之明”苗千秋哼了一声,“只是你既是送上门来,我打发了你,也不过是顺手,却无需与我客客客气”足下忽然一个踉跄。 舒念等了这半日,见他双腿虚浮,心下稍定,双唇一抿便露出一个甜蜜蜜的微笑来,“三师兄想是困倦得紧,不如歇上一时” 苗千秋慢慢瞪大眼睛,“你是你” 舒念指了指不远处不知何时燃起的蜡烛,笑语盈盈,“承让。” 苗千秋牙关紧咬,拼了一口气又待向舒念冲将过去,却强撑不过两步便一头栽倒,唇边渗出血来,嘶声道,“苗千语,你你何时点的蜡烛”双眼一翻,便死了过去。 舒念慢慢爬起来,伸足在苗千秋身上使力踹了一脚,冷笑道,“姑奶奶费这么大劲儿拾掇你,给足了你颜面,也算你死得其所” 她肩上那一掌挨得不轻,此时手足酸软,只能拖着步子慢慢挪过去,将月光下那支燃着诡异蓝光的蜡烛吹熄,刚要将那烛塞回袖中,忽觉腕间一紧。 舒念一惊回头 眼前一张极其苍白的脸,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近在咫尺,右边眼尾一粒细细的小痣,仿佛一滴悬垂不落的泪珠。 崔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中毒 舒念呆若木鸡,“崔述” 崔述眼中仿佛凝着一层千年寒冰,“你是什么人” 便听“扑”的一声,舒念低头,原来她被崔述握得腕间生疼,兼之一时忘情不察,掌中的蜡烛已经滚在枯叶之上。 舒念匆忙去拾,慌张道,“小吴侯见谅,我” 半道里一只手抢在当先拾了那支蜡烛,大氅墨色的风毛拂在骨胳分明的腕间,欺霜赛雪。 舒念停在半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尴尬地拂了一下鬓角。 崔述把那支烛在掌间颠来倒去看了不知多久,“这个东西是你做的” “不是。”舒念断然否认,“师父教导。” 崔述抬头,那目光如有实质,舒念一经碰触,便低头躲避,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只手腕仍旧握在他手掌之中,忙往回夺,却一夺不中,腕间那只手如生铁箍子一般,“小小吴侯” 手劲稍松,却仍旧扣在腕间。 这是怕她跑了的意思 舒念心下一片绝望,刚从地牢跑出来便被逮个现行,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你师父” “我出身南疆苗氏,我师父苗北望。” 崔述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着她,“你出身南疆苗氏,你师父苗北望。”莫名重复了一遍,语气十分奇特,倒仿佛尤其失望一般。 舒念被他擒得久了,倒镇定了些,想想自己果然还未曾自我介绍,便道,“回小吴侯话,我名苗千语,在师门排行第五,那天那个,是我大师兄,苗千千。” 崔述皱眉,“那个” 舒念暗道您这么大人物纡尊降贵大半夜还跟着我,难道不是为了解药如今还装什么装“就那天打伤苏小公子那个”那个二百五。 崔述抿唇不语。 舒念深恐他一个不高兴,自己小命难保,急急解释,“不是我不给苏小公子解药,我是当真没有,苗氏一门都是各自修行,苗千千做的东西,慢说是我,便是我师父亲至,一时三刻也未必能解” “各自修行”崔述左手一抬,掌间明晃晃一支烛。 这可真是顾了头顾不了腚舒念连连摆手,“这个真的不是,这个是我师父做的。我实在也不知这蜡烛为何会无火自燃” 崔述唇角一动,勾出一个艳丽的弧度,“哦,原来这支蜡烛会无火自燃。” 舒念一滞,直恨不得把刚才说过的话都吞回去想来崔述若早早到了现场,必然早已跟苗千秋一般模样中毒倒地,如今他既是好好站在这里,自然未曾见到自己毒杀苗千秋如今一句话反倒坐实了自己越狱杀人这一堆破事儿。 怕不是失了心疯 且那苗千秋还未曾死透,自己便在此间与崔述磋磨,只怕也是嫌命长了 舒念想到此间,越过崔述肩头去看苗千秋。只瞟了一眼,心下骤然冰凉,千钧一发之际身体快过头脑,合身扑将过去,便将崔述扑倒在地,几乎同时,右胸处一阵尖锐的刺痛,有温热的血液喷涌出来。 一滴一滴,落在崔述苍白的面上,仿佛白雪原上绽出一点红梅。 舒念看着碍眼,不假思索便展了袖子替他擦拭血迹,一边抬头恨道,“苗千秋,你可是嫌死得太慢” 苗千秋趴在地上,面上已泛出铁灰的色泽,又是笑又是喘,“我活不成你便能活苗千语,咱二人黄泉路上作个伴儿,彼此倒也不算寂寞。” 舒念胸前锐痛已过,有奇异的暖意自伤处弥漫开来,非但不痛,反倒暖洋洋地极是舒服。她心知此毒非同小可,急欲脱身解毒,右手腕却仍被崔述箍在掌中,匆忙道,“小吴侯麻烦放我” 身体骤然一轻,舒念脑中晕眩,匆忙闭目,再睁眼时,眼前一截莹白如玉的脖颈和半边线条优美的下颔,头顶一轮明光璀璨的圆月 自己这是被崔述抱在怀中 舒念只觉脑中晕眩越发难耐,便觉自己多半因为中毒生了幻象,挣扎道,“小吴侯” “你中毒了,别说话。” 一只冷冰冰的手掩在她双目之间,眼前一黑,目不视物。 便听苗千秋长声惨叫,却也只叫了半声便戛然而止,仿佛被甚么东西牢牢卡住脖子一般,紧跟着便是令人牙酸的骨骼磋磨和落叶摩擦之声。 时间被拉得极慢,实不知过了多久,耳听极轻的一个气音,四下复归寂静。 仿佛一只秋虫在冬日的早晨最后振了一下翅膀。 舒念想移开遮目的那只手,脑中晕眩却愈演愈烈,一时竟连手指也抬不起来,她深知再陪崔述这般耽搁下去,小命着实难保,便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叮嘱道,“荷包里有信火,求你找苗苗千千帮我” 天大地大,能救她性命的,也只有苗千千那个二百五了。 大概崔述看在方才舍命挡箭的份儿上,能帮她找苗千千过来吧 便放心地晕了过去。 舒念又回了甜井村。 村里的小阿部总着一对角辫儿,手里握着一支棉花糖,一蹦一跳地跑过来,“阿念姐姐,咱们村儿里来了个大美人儿。” 舒念蹲在水涧儿边上,手里握着一只丝瓜瓤,洗刷一地满当当的药罐儿。 小阿部八卦半日不听回响,一只手摇着她胳膊道,“我听人说以前是池州城里头牌,长得可好看可好看了。” 舒念扑哧一笑,“休得胡说,池州城的头牌到咱们这个小村子里来做甚” “真的”阿部双眼亮晶晶的,“就住在村东头里,我听阿娘说,咱们村里但凡年轻些儿的,魂儿都被勾得走了,如今阿娘都不叫我往东头去。” 舒念无语,“你一个刚断奶的娃娃,你阿娘不叫你乱走,是怕你被拐子抱了去,与甚么头牌有甚么干系” 阿部执着道,“阿娘还叫我跟你也说说呢,无事莫去村东头乱走,便是去了,也要把持住些,莫被那不三不四的人带坏了去” 舒念渐感话风不对,疑惑道,“你说谁是头牌叫什么名儿男的女的” 阿部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 舒念又是惊奇又是害怕,两手扳着他肩膀,厉声道,“阿部你怎么了你刚才说什么头牌” 眼前的阿部身形渐渐变淡,便如一股子青烟被风倏忽吹散,只一个名字的余音滞在半空之中 “倾倾” 倾公子 舒念一挣便醒了。 眼前一架填漆乌木架子床,悬一笼天青色的碧罗纱帐,身上裹着一领石青色锦被。 她这是躺在床上 谁的床 舒念一个激灵,手臂一撑便要坐起来,谁料只挣了一下便跌将回去只觉头大如斗,四肢酸软如绵。 落到这般田地,大约已不知躺了几日了。 便听门外脚步声响,木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有人进来,扑鼻一股子药香 来人走到床边,苏都亭。 舒念悬着的一颗心落回了肚里。 苏都亭捧着个热腾腾的药碗走得小心翼翼,见舒念睁着一双眼睛,“咦”了一声,“你醒了” 舒念暗道一声废话,开口便也还了一句废话,“我怎么在这里” 苏都亭将托盘置在案上,一手托了药碗慢慢搅凉,“你不记得了你被人下毒晕倒,若非我师父正好去审你,只怕死在牢中也无人知晓,也是你命大。” 分明是自己从牢中脱逃,与苗千秋相斗中毒,崔述为什么要说谎 苏都亭用瓷匙舀了药,喂到舒念唇边。 舒念皱眉,屏一口气强撑着支起身子,“给我。”接过药碗一气喝干,只觉一个脑袋越来越大,耳畔嗡嗡作响,忙躺了回去。 苏都亭收拾了药碗,往床边脚踏上坐了,“可记得是谁下毒害你” 舒念面皮一僵,“不记得” “罢了,”苏都亭点头,“且安心养伤,如今简安无碍,既是我师父将你带出来,楼里应不会有人再为难你。” 舒念眼珠儿一转,“苗千千在哪”她和苏简安安然解毒,多半便是苗千千的手笔,这半日没见他现身,别是被藏剑楼一门过河拆桥关起来了 苏都亭冷笑,“苗千千他有几个胆子敢上吴山” 舒念一滞,“不是竟不是苗千千替我解毒” 苏都亭还不及说话,外间一个声音道,“叫你失望了,不是苗千千。” 便见一个红衣黑袍的人影自外间缓步进来,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苏都亭忙站了起来,整肃衣衫,打了个躬儿,“师父。” 舒念一滞,“小吴侯您这啥时候来的”这走路咋也不带个声儿的 崔述往床边立了,居高临下看着她。 舒念与他目光一触便匆忙躲避,自盯着床帐上的银钩子出神。 “你没有什么要问的么” “有”舒念一句话脱口而出,又快速认怂,“就不知道您能不能答应” “你说。” 眼前这人在床边翘足安坐,眉目舒展,仿佛心情不错的模样。 舒念四下张望,才发现苏都亭已不知躲去了哪里,硕大一间屋子,只她和崔述二人面面相觑。 大大不妙。 却也只得硬着头皮道,“不知小吴侯几时能放我下山” 崔述侧首,眉目间满是疑惑,“放你下山” 舒念大大点头。 “我听闻,你自己上吴山赴会,因为没有请柬才对简安大打出手”崔述道,“何来放你下山之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入门 舒念被他噎得一滞,梗着脖子道,“我我如今又不赴会了,这这便要下山家去” “请便。” 舒念大喜之下多少有些难以置信,“真的” 崔述点头,“嗯。” 舒念老脸微红,想来苗千秋在吴山约摸也不是甚么要紧人物,死便死了,如今苏简安无事,藏剑楼留着她还要供她吃米,只怕早已想要打发她这累赘下山了,自己这会儿还自作多情 赶忙爬起来要走。 稍一动弹便觉头重脚轻,大头朝下急要栽倒,好险一掌扶住床栏才堪堪稳住,喘了半日喘匀气儿,抬头便见崔述仍旧悠然而坐,看好戏似地盯着自己。 舒念十分尴尬,“小吴侯见谅,我这只怕还走不得” “你可以留下。”崔述十分好说话。 舒念大喜,还不及道谢,却见崔述立起身来,缓步移到窗边,凭栏眺望。此时夕阳西沉,余晖在他身侧勾出一道温和的金边,耳听崔述续道,“只是既是你自己要留下,日后未经许可,不可离开。” 舒念竟无语凝噎,“我我只不过想再叨扰一二日,待养好伤” 崔述一语打断,“那便请吧。” 舒念只觉被他一句话堵得一股子浊气积在胸口,直恨不能提一口气爬也爬下山去,一盆火炭般地想了一时,又迅速冷作一盆冰雪吴山如今办着诸山舍会,江湖上八山二岛十大派都有人来,凭她现在这点儿三脚猫工夫,便是未中毒,也要藏着掖着些莫引人注意,更何况如今毒伤未愈,寸步难行且那苗千秋虽死,万一再跑出来个苗千指亦或苗千变 不若等毒伤恢复,再寻个法子跑路 崔述转过身,虽着背光,瞧不清面容,那倚窗而立的姿态却是说不出的好看。 能日日与这般姿容的小吴侯搭伴,这一段时日也不算亏负。舒念一念既定,“却不知小吴侯留留我做甚” “你说呢” 舒念毫不客气地信口开河,“小吴侯要收我为徒” “我不缺徒弟。” 舒念大感丢脸,便越发无所顾忌,嘻笑道,“小吴侯为我美貌所惑,拜倒在我石榴裙下” 她本是戏谑,左右一想却渐觉有理,只是自己重生一回,算时间也不过区区六年过去,难道崔述竟已从高岭之花变作色中饿鬼 实是令人扼腕啊令人扼腕 窗外残阳渐落,崔述面容渐渐清晰,却是目光柔和,神色淡静。舒念见他并无愠色,又乍着胆子道,“姑娘我绝对不与人为妾,你且莫指望了。” 崔述眼波一闪,“与人为妻便可” 舒念一滞,舌头也不怎么利落,“那那也要看是谁小吴侯你你这样的” “如何”崔述眉峰稍敛,竟有几分凛冽之色。 舒念一个哆嗦,再不敢再胡说八道,伸手将锦被一扯,兜头遮了,“我困了,睡会儿,小吴侯请吧。” 姑娘我早晚要溜,管你留我做甚 “我缺个使女。” “什么”舒念一把掀了被子,探头道,“使女”小吴侯费这么大劲儿留她,还以为要怎么为难自己,竟只是缺个使唤丫头 早说啊 崔述走到桌边,手指一弹,那灯芯儿挣扎着跳了几下,便燃出一簇暖融融的小火苗儿。 舒念咋舌,“燃灯指” 崔述随手将油灯扶正,“日后便由你伺候我起居。” 舒念一句话涌到喉咙口,想想又咽了。 “怎么” “我是觉得”既然你问了,只好不吐不快,“您挑随从这么随便合适么难道不怕我下毒” “你会么” 舒念竟无语凝噎,我就是会下毒,此时也断然不会说出来,你是智障么问这种问题 “把这个吃了。” 崔述手腕一番,舒念眼前便是一只雪白的手,掌间一枚暗红的药丸。 舒念警惕道,“这是甚么”久闻江湖上有邪门歪道常有用药制人,难道是那种东西 崔述沉默片刻,“解药,你的毒还未清。” 舒念一滞,掂着手指把药丸拈在指间,想来崔述要害自己,早早动手这世上早已没她这个人心一横把药丸塞入口中,嚼巴两下,皱眉道,“这是甚么,一股子怪味儿” “良药苦口。” 舒念吃了药便有些瞌睡,然而崔述坐在桌边低头饮茶,全无离开的意思。她独自憋了半日,“天色不早,小吴侯不若早些安置” 崔述侧目。 舒念福至心灵,敢情这是等着使唤丫头起来干活呢忙作无力状,扶额道,“我这毒伤未愈,今日只怕无法伺候小吴侯啦,且等几日再上工。” “不急。”崔述拂衣起身。 舒念目送这尊大神离开,立时睡意全无,精神抖擞地趴在枕上琢磨如何从这吴山脱身,如何躲过苗氏三鬼,又如何择地隐居刚刚琢磨到去哪个村镇买房置地之时,外间大门无风自开,冬日冰凉的风倏倏透了进来。 舒念目瞪口呆,“小吴侯” 怎么又是你 崔述身后探出一颗黑发的头,“不是说你睡了” 苏都亭。 “睡醒了还不行”舒念来回打量眼前二人一回,实在忍不住,“你们怎么又来了” 苏都亭大大不快,“什么叫又来了这是我师父的屋子” 舒念一滞,难怪这屋子里收拾得跟个雪洞一样,不像个人住的地方然而这毕竟是人家的地盘“那多不好意思,不若我挪个地方” 崔述反手将斗篷除下,“躺着吧。” 苏都亭忙把手中的东西扔下,抢上前接了,挂在架上。 一个红漆食盒。 难怪饿得紧,原来到了饭点儿了。舒念眼巴巴看着崔述打开盒子,东西还不曾拿出来,便听苏都亭咋呼一声,“师父放着徒儿来便是。” 匆忙上前接了,一样一样拿出来,却是四五碟小菜,一钵热粥,半点油荤不见。 饶是如此,那扑鼻的香味儿还是叫舒念咽了下口水。 苏都亭盛了粥,恭敬捧到崔述身前,“师父用饭。”目光热切地看崔述夹了一箸土豆丝儿,才转向舒念,换了一张丧气脸,“你自己吃还是我喂你”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舒念眼珠子一转,“劳您大驾。” 苏都亭再不想世上竟有这等厚脸皮,可怜他话已经说出口,只得忍着气与舒念盛粥布菜。 舒念心安理得地在他手中吃饭,各样菜尝一口,渐感惊讶,土豆鸡蛋这种材料都能做出这种味儿来,也不比御厨差什么。“这是哪位大厨的手艺” “快吃吧你”苏都亭加紧往她口中塞了一箸。 舒念一语未毕便被打断,只能用眼刀不住飞他,眼角余光瞟到崔述时,却见他一手扶案,一手支额,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这边 这么快就吃完了 舒念瞬间消停,老实吃喝。 一碗粥还未食毕,便听院外有皮靴匝地之声齐整整逼近,苏都亭皱眉,将粥碗撂在案上,起身出去。 舒念爬起来抻着脖子张望此间既是崔述的住处,什么人这么大胆子 还未曾看得清白,一只手在她肩上拂了一下,舒念瞬时泄力,重重地落回枕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崔述拾起案上粥碗,接了苏都亭的班。 崔述举着匙,不见她张口,“怎么” 舒念指了指门口,“您不去看看” “有甚好看” 舒念无语便是无甚好看,外间叮叮当当这么大动静,此时也不是坐着喂粥的时候吧 心不在焉地在他手中吃粥。 一时苏都亭进来,“师父,宁堡主来拜。” 宁堡主辽东宁家堡宁斯同 崔述听若未闻,慢条斯理地舀粥布菜。 倒把舒念搅得如坐针毡,兼了苏都亭不住拿眼睛瞪她,只得干咳一声,“小吴侯我饱了。” 崔述抬头看了她一眼,将粥碗搁下。 苏都亭不安地又回了一遍,“师父,宁堡主来拜。” “请他明日再来。” “宁堡主已在外间。” 便听一人在院内朗声道,“宁某初到吴山,听闻小吴侯在此,立来拜见,小吴侯赏个薄面” 崔述起身,吩咐舒念,“把粥吃完。” 舒念还不及答话,崔述已带着苏都亭迎了出去,门帘一卷,已将外间挠攘隔绝在外。 宁斯同深夜来寻 舒念撑着床沿爬起来,万幸此时也不知是吃的药生了效,还是吃饱肚子有了气力,身上松快许多,走动无碍。 刚出厢房,便听隔壁花厅内有人说话。舒念蹑手蹑脚凑到门边,隔着门缝儿望出去,便见花厅外间大门洞开,十数名配剑青年作雁翅状在门外护持。 辽东宁家堡以军规治堡,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宁斯同声如洪钟,“巡剑阁主人多年不见,今日骤然听闻回归,宁某再三恳求苏楼主,才允我前来拜望一回,未知小吴侯一向安好” 厅内二人对坐,崔述正对内室门口,闻声不答,却忽而抬头往舒念立身之处看了一眼。舒念便知自己行踪已露,忐忑片时复又坦然毕竟以她的能耐,慢说如今这身体,便是前世的九鹤鹤使舒小五,也瞒不过崔述。 倒不如坦然些。 宁斯同正值盛年,身穿织锦长袍,背对舒念而坐,一时叹息道,“这些年小吴侯为往事所累,避世不出,着实令人惋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翻墙 舒念心下一抖。 宁斯同一语既出,不闻崔述反响,又道,“六年前旧事,宁某深知其中烦扰,世上庸人言语,请小吴侯不必放在心上,自来大英雄” “宁堡主。”崔述一言打断,“深夜来此,想必非为叙旧,若有差遣,不若直言。” 宁斯同本打算话些家常,渐渐入港,此时话说了半筐,面前仍旧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一肚子如意算盘化作春水流,匆忙笑道,“岂敢有甚差遣小吴侯说笑了。” 崔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宁斯同干笑几声,低头思索一时,“宁某月前遣人往姑余拜见,却听甘门主言道小吴侯在姑余不过客居,早已离开” 舒念心中一动,辽东与姑余相隔千里万里,月前到达,那便是崔述重现江湖的消息刚一出来,宁斯同便派人前去什么事急成这模样 崔述点头,“甘门主所言不虚。” 宁斯同紧张地抿了抿唇,硬着头皮道,“宁某此来,确有一事相请小吴侯”他说着挥手,命门外随侍的甲士退开,又回头看侍立在侧的苏都亭。 崔述便也朝苏都亭点头。 苏都亭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舒念纠结一时是否避让,然而她深知这位宁堡主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想来崔述知道她藏在此间,他既然不曾说什么,多半听听也无妨 外间宁斯同又等了许久才又开口,“宁某来前,平辽王有一言托宁某转告。”说着便向前倾身,压低嗓音道,“平辽王久慕小吴侯风采,欲请小吴侯往辽东一叙。” “未知谢王爷何事相寻” 平辽王名唤谢允,乃是当今皇帝嫡亲的叔父,因北方蛮族为祸,长年镇守辽东。六年前崔述入郊狱,谢允上书皇帝,言道崔述所做所为大失皇家体面,应予流放。 二人势同水火,江湖朝廷,无人不知。 如今崔述刚出江湖,谢允却托宁斯同传话相请,真是奇哉怪也 宁斯同道,“外人不知,六年前小吴侯被陛下训斥,入了郊狱,平辽王十分不平,几次三番向陛下进言,因此上引陛下极其不喜,几番申斥。” 崔述垂目不语。 “平辽王几番进言未果,便借入京述职的机会向陛下上书,将小吴侯流放至辽东此举实是一片苦心。”宁斯同渐渐激愤,拍案道,“谁料人言纷纷,皆言平辽王与小吴侯不相和睦,趁小吴侯落难时落井下石,实是天大的笑话小吴侯细想,若当日果然流放至辽东,安居平辽王藩地,怎会有后来的祸事又何需避世多年” 崔述忽然笑了,“并非避世。”他本就生得秾丽夺目,这般一笑,即便是无甚笑意,依旧明光照人。 直晃得舒念心飞神驰,念了好几句清心诀才定住神。却听宁斯同仍在絮叨,“平辽王再三请小吴侯切勿介怀当年事。” “谢王爷多虑。” 宁斯同苦口婆心说了半日,却只得了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皱眉道,“既是如此,往赴辽东一事” “请宁堡主代为答谢王爷好意。”崔述笑道,“梧栖一介江湖闲散人士,既无意入朝,亦无意辽东,谢王爷美意,只能辜负了。” 宁斯同脸色渐变,冷笑道,“既如此,小吴侯在诸山舍会现身,所为何来” 人家要在何处现身与你个老杂毛何干舒念气往上冲,奈何本就偷听,无法回敬这厮几句,正在气闷,却听崔述道,“宁堡主何故动怒谢王爷有宁堡主襄赞,难道还不足够” 宁斯同面皮一僵,满面怒色顿时作了层纸糊的面具,“我与谢王爷不过杯酒之交小吴侯何出此言” “梧栖不往辽东,岂非正合堡主心意” 宁斯同腾地站了起来。 “宁堡主遣人往赴姑余,一路大张旗鼓,深恐不为人知,今夜又携大批甲士前来,一入此门大谈六年前郊狱旧事,若为隐秘,此般作态只怕并不妥当宁堡主心意如何,你我二人心知肚明,何需多言” 宁斯同面沉如水。 崔述一根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扣击,“堡主请回,另请安心,今夜之事出堡主之口,入梧栖之耳,旁人无从知晓。” 宁斯同耷拉着眼皮,忽尔哈哈大笑,“不愧武林吴侯,当真有七窍玲珑心,既是如此”便听“喀嚓”一声,已将那红木书案生生掰下一角来,静夜中,衣袍无风自动,“小吴侯保得自己,可保得外面那一个不与外人胡乱言语” 舒念眼看着宁斯同一只手青筋鼓动,深知此人只需手臂轻扬,他手中木块便能穿门而过,收了自家小命顿觉脖颈发凉。 宁斯同一对三角眼直勾勾地盯着崔述,“这等不懂规矩的下人,宁某替小吴侯打发了” 自己藏在此间偷听,却原来里面两位大佬俱各心知肚明,情何以堪啊情可以堪舒念暗暗自嘲,慢慢蹲身 “别动”宁斯同一声厉喝。 舒念僵在半空。 “宁某深知南疆苗氏惯擅用毒,休要枉动否则莫怪宁某不与小吴侯脸面。” 舒念难免着忙早前自己昏晕之时,也不知是被谁换了衣裳,空荡荡身无长物,只一双靴子还是自己的。如今且不说身为女子被人扒了衣裳情何以堪,没个趁手的家伙事儿在手,实如砧板上的鱼,性命堪忧 耳听崔述的声音,“宁堡主今日初初上山,便知梧栖新收的丫头出身南疆苗氏,消息很是灵便。” 宁斯同毫不尴尬,“好说,小吴侯名动天下,一举一动皆为世人瞩目。” “既如此”崔述语调一转,“便当知这丫头已是我巡剑阁中人”他衣襟稍动,并不见如何作势,已经欺身上前,一只手拂在宁斯同臂间,“宁堡主还是客气些吧。” 那边崔述一动,这边逼人的杀气便瞬时消弭,舒念双足一软,跌坐在地,匆忙将靴掖子中的一物扯出,如救命稻草般握在掌中。正待上前查看外间景况,隔门洞开,一双黑底皂靴闯入视线。 目光顺着靴底一点一点上移,便见崔述负手而立,目光低垂,研判地看着自己。 舒念干干一笑,“走了” “起来吧。” 舒念在鬼门关走了一转,难免手脚发软,扶着门框使了吃奶的气力爬起来,“这是什么人好大的威风” 一语未毕,掌间骤然一空,舒念大惊失色,匆忙伸手去夺,“还我” 崔述将那物在指尖翻了个个儿,却是一枚乌黑的蜡丸,镌一朵朱红的花,“这是宝相花” 舒念一把夺回,悻悻道,“小吴侯见多识广。”便拖着步子往厢房去听个八卦差点葬送小命,也是没谁了。 崔述跟在她身后,“你拿这东西,是打算与宁斯同同归于尽” 舒念爬回床上,严严实实地裹着冷冰冰的双腿,又把汤婆子抱在怀中暖着,“我活得好好的,值当与那老匹夫同归于尽” 崔述一足踏在门槛上,“你方才若把手里那东西捏破,此间还能有活人” 舒念越发惊奇,“怎会我便是自己不怕死,也不会拿您的性命开玩笑呀” “当真” 舒念点头,无奈道,“南疆苗氏若有这等利器,苗千千至于被您老人家唬得不知躲哪儿去又不是” “不是甚么” 又不是六年前的九鹤府鹤使舒小五独有,璇玑岛秘制的牵机丸 一丸既破,寸草不生。 舒念敷衍道,“没什么,世上哪有这等杀器”左右打量一回,床被自己占了“小吴侯如何安置” “你睡这里。”崔述移步过来,抬手一格,下了挽帐银钩,“我去旁边碧纱橱” 舒念不吐不快,“咱们这巡剑阁屋子不够使”名动天下的小吴侯,挤在一进碧纱橱里睡觉藏剑楼如今都穷成这样了 崔述手腕一沉,纱帐便垂了下来,“早点睡。” 便见里间灯影移动,往碧纱橱去了。舒念隔在帐中,目不视物,只听细碎的衣袂窸窣,复又重归寂静。 舒念白日里睡过头,在床上翻了半日烧饼也不曾入睡,倒是旁边碧纱橱里悄无声息,想来崔述早已睡得深沉。她睁着眼睛想了半日,忽而福至心灵夜深翻墙日,人静跑路时,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生生捱到月上中天又渐西沉,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爬起来,黑暗中稀里糊涂扯了件棉袍裹在身上,自家包袱掩在怀中,蹑手蹑脚往外走。 轻手轻脚卸了门闩,木门一开,便有清泠泠的月光涌入室内,舒念屏息凝气地等了一时,碧纱橱内仍旧无甚声息,心下大喜,便打门缝里挤了出去。 一路出去,方知这巡剑阁十分阔大,竟是齐整整的三进院落,又岂止一二十间屋子 房屋也不甚紧张。 一路空无一人,舒念渐渐有些懈怠,堪堪走到巡剑阁门口,平地里一声厉喝,“什么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此夜 舒念骤然被斥,直唬了一个激灵,二名佩剑少年阻在自己面前,俱各青衫蓝带,玉冠束发,打扮得十分精神。 既然已经是避无可避,越是偷鸡摸狗的事体,便越发要理直气壮些 舒念挺直腰板,“是我。” 少年们只见阴影中站着个人,瞧不清来人形容,听口气倒是满大,不由自主便谨慎起来,“姑娘深夜至此,未知何事” 舒念清清嗓子,“睡不着,出来走走。” 月影稍移,少年们便见月洞门下立着一名妙龄少女,穿着件大了三四个号的一看就不是自己的衣裳,衣襟草草掖在腰带里,衣袖还挽了四五个褶儿,手里抱着一只皱巴巴的包袱。 少年们交换了个眼色,双双按住剑柄。 舒念见势不妙,仗着轻功还行,拔足硬闯。然而她好容易才攒够气力跑路,又哪里闯得出两个少年的围堵三人同时出掌,一触即分,舒念肩上生疼,已被剑鞘生生一格,倒退三步,怒道,“做什么动手打人” 少年“呛”的一声拔剑出鞘,“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别是入巡剑阁偷东西的吧,包袱打开” “哪家小偷偷了东西还从大门儿往外走”舒念越说越觉有理,虽是不曾想到巡剑阁竟然有人把守才出此昏招,如今却算歪打正着,“姑娘我出来走走,你们也要盘问,这便是你们藏剑楼的待客之道” 少年稍稍迟疑。 另一人却笑了起来,“好一张利口巡剑阁是我师叔祖住处,并非客舍,你是哪门子的客人” 舒念无言以对,此时肩际剧痛,忙抬手按住,恨道,“下的好重手” 那人一声冷笑,“去得地牢,还有更重手等着你”五指成爪,涌身便往她肩际按去。 舒念侧首缩肩,拔足要躲,却见那人被旁边的少手一掌隔断,又凑到那人耳畔说了几句话。 那人循着少年目光望向舒念腕间,面上神色一言难尽,手掌便垂了下来,“楼主座下苏简平,失礼了。” 舒念不由自主低头查看,却见自己腕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拇指大小的玉珠,由红绳编就的千千结系在腕上,夜色中水色盈盈,直如一汪清水 然而此时机不可失,哪有工夫细究便仍旧提着包袱往外闯,“知道失礼就好。” 苏简平足下稍动,仍旧阻在当前,笑道,“明日便是舍会初日,八山二岛贵客皆至楼中。遵楼主令,吴山夜间禁人游弋,今夜只得委屈姑娘。” 难怪崔述门口竟然还有人把守这二人原来竟是查宵禁的 舒念暗道一声晦气 今夜脱身已是不可能,这会儿灰溜溜回去,万一被崔述逮个正着 又当如何是好 正在踌躇间,苏简平又道,“可需叫厨房送些宵夜,热热的吃下,姑娘好睡” 一句话叫舒念茅塞顿开。扭头便走,“不必了,我去小厨房自煮一些。”一路过来亮着灯的地界,多半便是巡剑阁小厨房。 “姑娘留步” 舒念回头。 苏简平三两步上前,自袖中摸出一只白玉盒子,双手捧了,躬身呈上,“简平鲁莽,方才失手,姑娘取这个回去涂一些,消肿止痛有奇效。” 盛情难却。 舒念将盒子塞入袖间,礼尚往来道,“你俩饿不饿,要不一块儿吃些” 苏简平微笑不语,还是那少年笑道,“巡剑阁是我师叔祖住处,未得许可,便是楼主也不得擅入。” 那宁斯同怎么进来的舒念按下一肚子问号,包袱款款往回走,一路走一路暗暗祈祷小吴侯一夜好梦,不曾察觉自己翻墙未遂 刚一推门,便凝在当场。 厢房内没有点灯,满地冷月清辉,清清楚楚照着一个倚案而坐的修长人影 “小吴侯” 崔述右手一动,眼前火苗跳了几跳,油灯亮了起来,橘色火苗携一室暖光逼退满地月影清辉,“回来了” 舒念这才看得清楚,崔述衣冠齐整,全不似半夜突然从被窝中爬出来的光景,忙反手掩上房门,“小吴侯在这做什么呢” 崔述回头,上下打量她一时,“你又在做什么” 舒念干咳一声,把路上打迭的腹稿囫囵背了一遍,“睡到半夜肚饿,去小厨房寻些吃的” 一语未毕,只觉掌间一空,玉盒已被崔述拈在指间,打了个转儿,“遇上巡夜的了” 舒念硬着头皮道,“小厨房没寻着吃的,本打算出去找一找就遇上了” 崔述将玉盒揭开,凑到鼻端嗅了一嗅,“挨打了” “挨了一掌”舒念偷偷瞟了他一眼,见崔述面有不豫之色,忙道,“他们不过是仗着人多,我今日毒伤未愈气力不济下回指定不给小吴侯丢人” 崔述侧首,忽尔笑了起来,“给我丢人你” 的确他老人家的面子轮不着她一个刚入门的使唤丫头来撑,舒念大感尴尬,信口开河道,“人说宰相门人三等官,您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我既要做您院里的使女,不也得有两把刷子才说得过去嘛做什么” 臂上一紧,已被崔述扯到身前,舒念一个哆嗦,“你做做什么” 崔述右臂稍动,袍袖一卷,舒念便觉胸前一凉,低头看时,半片衣襟已经耷拉下来,贴身肚兜鹅黄的绣边大剌剌露在人前。 舒念大惊失色,一手掩起衣襟,怒目相对,“你做什么” 崔述看也不曾看她,伸指自玉盒中挑了些药膏,一掌便按将过来 舒念哪肯吃亏右足一动,百忙中使了个燕柳迎风的身法急急躲避,谁料那手掌便如生了眼睛也似,如影随形,不偏分毫,牢牢按在她右肩窝锁骨处。 崔述低眉垂目,一只手扯着她手臂不叫动弹,另一只手专心至致地将药膏抹匀 初一相触,那热辣辣的伤处便如被凉风,隐约的痛楚瞬间消弥泰半。 舒念一肚子火气便也散了一半,虽然被人撕了衣服情何以堪,然而人家毕竟一片好心。看他抹完药,悻悻然将衣襟掩好,“哪有你这样不打招呼撕人衣裳的” 崔述看了她一眼,忽又探手过来。 舒念这一回却连挪步的机会都没有,只觉眼前一花,襟口一紧,再低头时,盘扣两头俱各握在崔述两只手中。 崔述慢慢系了纽子,整平衣襟,站起身便往外走,走了两步不见舒念跟上,回头道,“跟着。” 舒念怔住,“去哪” 崔述一只脚已经跨过门槛。 舒念僵立一时,如今时不在我,不敢耽搁,只得拎了包袱跟上。月影下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东院墙,入了右手边一间屋子。 小厨房。 看来小吴侯也饿了 舒念四下打量一回这地方,不像是经常有人用的样子这位小吴侯,也不像能会做饭的样子 便把包袱扔到一边,很有使唤丫头觉悟地卷卷袖子,“您要吃点什么” “随你。” 舒念一边腹诽“随你”是个什么东西,一边在小厨房内上下搜索,却只找着半桶白面并一筐鸡蛋,便就地取材,舀水和面,阔气地打了四个蛋,洒了把葱花,和成面糊。 崔述往灶边坐了,扯了一束稻草引燃灶火,动作十分熟稔。 舒念看得出神,大感惊奇。 崔述抬眼,“怎么” “这地方好像不经常开火” “不错。”崔述往灶内兑了一根木柴,双眼望着灶膛内跳动的火苗,“六年前到现在,这是头一回。” 舒念抿唇,“我听说巡剑阁不允许外人入内,便是楼主本人也不得擅入” 崔述靠在壁上,伸长双腿,“你想说什么” 想说的当然不能说 舒念话峰一转,“六年没人住,如今收拾起来可费劲儿,都亭小哥哥着实辛苦”难怪只拾掇出一间屋子住人,难怪还要找使唤丫头,毕竟这巡剑阁里严重缺乏劳动力是客观事实。 崔述莞尔,“你叫都亭小哥哥” “当然。”舒念大言不惭,“我明年三月满十六,都亭难道比我小”苏都亭六年前便入了崔述门下,崔述总不会收个不足十岁的小萝卜头吧 “都亭今年二十一。” 果然。 舒念暗暗得意上辈子送命时已是十九岁,如今白拣了个二八少女的躯体,赚大发了。 眼看着锅子烧热,舒念往里兑了油,用勺舀了面糊,入在锅中,用铲子压扁,不多时锅内滋滋作响,极其诱人的葱油香味弥漫开来。 锅内煎饼呈现出金黄的色泽,舒念用箸夹了,装在白瓷盘内,从灶台上推过去,“可以吃啦。” 崔述头也不抬,“我不饿。” 舒念瞪大眼睛。 “方才出去便被简平揍了,没找着吃的吧” 不知怎的,舒念总觉得从他口中听出点儿笑意,顿觉不忿,分辩道,“什么叫被苏简平揍了那是失手人家人家对我挺客气的” “是么” 想想格在自己肩上那一下,大约真的没怎么客气舒念恨道,“不吃罢了,我自己吃”一头拾箸夹了一筷煎饼塞入口中嚼着,另一头又舀了面糊煎第二个。 正左右开弓忙得不亦乐乎,忽尔想起一事,咽了口中食物,“你怎知动手的是苏简平” 难道生了千里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仙子 崔述拾火镰挪了挪灶中柴火。 是了,方才他又怎么知道自己伤在肩窝处 这绝不是甚么神机妙算。舒念呆若木鸡,结巴道,“难道你你”一直跟在我身后 崔述看了一眼锅里,“糊了。” 果然锅内煎饼已作了焦黑色,眼见着吃不成了,舒念忙用箸夹了出来扔在一旁,慌张看崔述时,火光下那张脸越发秀逸得不似凡人,安安静静地注视着灶中不断跳动的火苗。 舒念心下惊疑不定,哪敢多言,兢兢业业地摊煎饼。 不曾想面糊兑得太多,足足煎了十七八个出来,却只吃了三个便撑得肚儿圆,盯着那小山高的煎饼发愁这又该如何是好 崔述熄了灶火,“还有一个多时辰天亮,回去再睡一会儿。” 舒念如逢大赦,掷了盘子跟在他身后往回走。 厢房内笼了地龙,燃着火盆,推门便有融融暖意扑面而来。 崔述一进门便往碧纱橱去。 舒念立在原地,暗道一声晦气瞎折腾半晚上,喝了一肚子冷风,就落这么个结果早知如此,还不如踏实在热被窝里睡觉呢。 哀叹一时,吹熄油灯,拾掇拾掇爬回床上,正在倦意上涌时,忽听碧纱橱里崔述的声音 “没有下次。” 他语气平平,却把舒念的瞌睡唬到了九天之外。没有下次,什么没有下次 “小吴侯” “何事” 舒念一声呼唤脱口而出,又感后悔,还能是什么没有下次这是在警告自己休想再逃跑 硬着头皮道,“小吴侯既然早已察觉,为何还”跟在后面看她笑话猫逗老鼠么 不闻回应。 就在舒念等得神志昏昏,眼皮子打架时,崔述道,“我只是想看看” 舒念瞬间清醒,支着耳朵等了半日,也没等着回应,一直到滚入黑甜乡时,还在惦记这事 崔述跟在自己身后,究竟想看什么 舒念一觉睡得昏天倒地,睁开眼恍惚了好半日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什么地方,爬起来揭了帘子朝外张望,却被明晃晃的日头刺提眼睛疼 一脑门官司地爬起来,床前的炭盆仍旧燃得红火,应是早起时添了新炭。 舒念心里刚念了句“都亭小哥哥心细如发”,便听外间扣门,都亭小哥哥的声音十分亲切,“起了” “还没起,别进来。” 苏都亭等了一时,憋着一口气道,“午时已过,快些起来罢” 舒念吃了一肚子煎饼宵夜,睡饱了气定神闲,哪管甚么时辰“我一个闲人,急什么” 外间声息全消。 舒念心下渐感不安,忐忑道,“都亭外面就你一个人吧” 苏都亭的声音越发没好气,“我一个人如何不是一个人又如何” 两个人这院里还能有别人舒念越想越不踏实,光着脚跳下床,匆匆忙忙穿好衣裳,拉开门时,却只苏都亭一人翻着白眼儿立在门口,探头探脑寻了一时,“小吴侯在哪” “你可总算是起来了” 舒念没见崔述那尊大神,顿时神清气爽,笑咪咪道,“都亭这么大脾气,想是肚饿” 苏都亭拾起地上的托盘,三两步入内。盘内齐整整三菜一汤,一钵白米饭,“哐”地一声放在案上,“辰初等到现在,好大的小姐架子” 舒念稍感羞愧,殷勤地盛了一碗米饭推到对面,“一块儿吃点儿” 苏都亭气哼哼地坐了,拾箸吃饭。 舒念吃了两口,“小吴侯在哪儿” “我师父在风雨台,你要做甚” 舒念虚心求教,“小吴侯在风雨台做什么” “今天舍会第一天。”苏都亭头也不抬,“我师父受楼主相邀,一大早便去了。” 舒念跃跃欲试,“既如此,都亭带我去见见世面” 苏都亭白了她一眼,闷头吃饭。 舒念大觉有望,囫囵吃了几口,洗漱了,尾巴似地粘在苏都亭身后。 出了巡剑阁,东弯西绕走了许久,便见一股极细的溪流,清澈见底,盈盈可爱。 二人沿着溪畔便道前行,一路汩汩的泉流之声,舒念走了几步,终是没能忍住,自挽了裙子往溪边蹲下,探手摸了摸,寒浸浸的十分提神 忽听背后一人道,“这吴山的水竟不结冰,与咱们那边大不相同。” 舒念闻声回首,便见一名白衫女子立在道边,身后十余名青年护卫,皆是白衣青带,手持拂尘。那拂尘粗看寻常,细看却是精钢作柄,悬天蚕丝。 舒念心中一动。 苏都亭本在一旁不停催促舒念,此时却不着急了,上前作揖道,“不知姑余昆仑哪一位仙子驾临” 姑余昆仑一门虽然并非强令出家,其门中之人却尽皆隐居修道,少入尘世。遇上他家人,男的唤一声仙君,女的唤一声仙子,都是江湖中人表达个尊敬的意思。 女子笑道,“不敢枉称仙子,姑余甘书泠。” 崔述刚刚在吴山现身,这甘书泠便紧跟着露面说不定这二人便是相携到这淮扬地界的。传言中崔述这么些年隐居姑余,与甘书泠神仙眷侣,双宿双飞 所言非虚啊 苏都亭一听是自家师父的救命恩人,殷勤在前引路,两个人一路寒喧,从舒念身侧经过。 舒念站起身。 甘书泠止步,“都亭,这位是” 舒念有问必答,“苗千语。” 甘书泠面露疑惑。 苏都亭忙道,“她是南疆苗氏的女弟子,她师兄犯在师父手中,便将她质在吴山,做个使唤丫头。” 舒念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 苏都亭奇道,“我说得不对” “对,很对。”舒念咬牙,我谢谢你,谢谢你全家 甘书泠抿嘴一笑,“梧栖仍是小孩子脾气,门派间龃龉本是寻常事,既是她师兄犯的事,牵累人家女孩子做甚”向舒念道,“苗姑娘放心,待我与梧栖说和说和,放你回家。” 舒念皮笑肉不笑,“多谢仙子。” 一行人往风雨台去。一路上只听甘书泠向苏都亭问些崔述起居,苏都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汇报唯恐不够事无巨细,听得舒念直翻白眼儿。 好容易捱到风雨台,甘书泠命从人在台前等候,与苏都亭舒念拾阶而上,到得藏剑楼门口。 苏都亭向守卫交待几句,那人便扯着嗓子叫了一声,“姑余甘书泠到” 甘书泠手持拂尘,昂首挺胸,含笑入内。甫一跨入,便听楼内人声扰攘,嗡嗡之声四起 舒念扁扁嘴人嘛,都是有八卦心的,见了传闻中的甘仙子,窃窃私语几句,也是寻常。 苏都亭正待殷勤跟上,被舒念一把扯住,“与我寻个看热闹的去处。” 苏都亭没好气道,“一同进去便是。” “你我二人跟在后面,仿佛哼哈二将,不成体统。”舒念振振有辞,“我便罢了,你可是小吴侯亲传弟子,安能如此跌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妹婿 苏都亭被她几句话说得头晕脑胀,带着她往侧门进去,经过一间穿堂,苏都亭朝一扇暗窗指了指。 舒念凑将过去,才发现此间是一处厢房,内里十余个炉子齐齐排开,坐着热水是个侍人们煮水烹茶听侯答应的去处,此时空无一人,应是都在外间忙碌。 从窗缝望出去,藏剑楼风雨台近在咫尺。台下议事堂方方正正,极为规整。一眼望去,乌泱泱全是人头。 风雨台上雁翅状排开一众大佬 中间藏剑楼主苏秀一人独坐,右手边宁斯同与一名鬓发斑白的老者并肩比邻。 舒念识得此人安阳武岳门主,武忠弼。 左手边一溜挨着三个座儿,中间座上是个白衣青带的青年,眉目舒朗,风姿飒然,舒念认识他是姑余昆仑门主甘与凉;第三个座上一名锦衣青年,西岭唐门二当家唐玉笑。 左手边紧挨苏秀的座上空荡荡,不知何人。 甘书泠此时进来,便在甘与凉身侧布了个加座,与他同案吃喝。 舒念四下逡巡一时,不见崔述踪影,便拿手肘碰了碰苏都亭,“你师父呢” 苏都亭咬牙,“姑奶奶,外间可都是高手,求你小点声儿。” 舒念不以为然,“这里头坐了岂止三四百人你听这声儿,吵得跟个集市也似,哪家高手能听到你我这点动静”眼看唐玉笑握着柄折扇摇得风生水起,疑惑道,“那个叫唐肃的你们仍旧关着” 苏都亭侧首,“怎么” 舒念盯着唐玉笑那张笑盈盈的狐狸脸,“你跟苏秀回禀回禀,不若赶早把唐肃放出来” 苏都亭一晒,“这等敢上吴山挑衅咱们藏剑楼的,来一个关一个,来二个关一双,为什么要放” 舒念摇头,“你有没有觉得”便朝唐玉笑抬抬下巴,“那个唐肃跟唐二当家长得有点儿相像” 苏都亭打鼻子眼儿里哼了一声,“唐二当家至今未娶,焉有子嗣” 唐玉笑还没娶亲呢这一大把年纪还单着,难道要学甘与凉,入山修道,做个唐仙君 此事大出意外,舒念摸摸鼻子,大剌剌给自己补锅,“想是子侄之属,也说不得。” 忽听一人声如洪钟,“听闻月前正易教高手丹巴上了姑余山,不知是否误传” 武岳门主武忠弼。 舒念咂舌,人人都知丹巴打上姑余,自甘与凉以下,打遍昆仑无敌手,武忠弼这没头没脑地提这一茬,大大地不给昆仑一脉脸面啊 甘与凉正与唐玉笑说话,平淡道,“丹巴其人月前确然来过姑余,不曾入得昆仑门,便又走了” “哦”武忠弼吊着嗓子,尖酸道,“丹巴这厮老夫早年与他打过交道,惯擅无事生非,既是突然出山,突然到得姑余,不打过一二场,如何肯罢休未知甘门主如何不把这邪教妖孽生擒” 这隔了一二丈远的地界,舒念都能看见甘与凉面上笑容慢慢凝固,便搡了搡苏都亭,八卦道,“武老头与甘与凉有甚么仇怨” “你不知道”苏都亭奇道,“年前京中九鹤府奉旨为九门禁军寻个拳术教头,九鹤府与陛下回禀时,恰逢甘仙君在御前为陛下炼药,陛下便问了甘仙君,提起武门主时,甘仙君回了一句惜乎年老。这仇便结下了。” 武岳一门精擅拳法,九鹤府为禁军寻拳术教头,武忠弼本是绝佳人选,不过武忠弼年近七十,“惜乎年老”四个字,实在也是打蛇打在七寸上 舒念一个没忍住,扑哧笑道,“甘仙君也是过于实诚。” 议事堂诸人都已察觉风雨台机锋,安静下来。 忽听一人叫道,“甘门主有妹婿在手,便是再多来一个丹巴,也不过再多一个人滚下昆仑山门,结果如何,还用问吗” 甘书泠顿时满面通红。 这一声“妹婿”恰如冷水入了热油锅,嗡嗡之声四起,人群涌动,便见方才叫嚷“妹婿”之人已被一众白衣青带的昆仑门人团团围住,生生在人群中隔出一个圈儿来。 竟是条精壮汉子,红衣铁甲,精铁护臂居然是辽东宁家堡中人。 舒念摸摸下巴,宁家堡中人突然下场帮着武岳一门挤兑姑余山一脉,这是甚么格局 武忠弼哈哈大笑,“这便难怪了,甘门主修道日久,只怕早已不是丹巴对手了吧” 甘与凉面如寒霜,僵坐一时又慢慢起身,袍袖一抖,一柄拂尘倒握手中,“诸山舍会自来以武会友,不知武门主可愿亲身指点小辈” “求之不得”武忠弼等的就是这一句话,越发哈哈大笑,随手将袍角掖在衣带之间,“今以老朽之身跟武林新秀切磋一回。” 舒念忍俊不禁,看来武门主对这“年老”二字实在是忌讳得紧哪 甘与凉正待上前迎战,却被身畔之人一把拉住,回头看时,却是自家妹妹甘书泠。 甘书泠冲他摇头,又转头向武忠弼道,“我兄长修束手道,久不与人相斗,书泠不算甚么武林新秀,却想讨教武门主几招” 武忠弼打鼻子眼儿里哼了一声,“都可,只是你哥哥让你出战,休说老夫欺侮女子便是。” 甘与凉面上神情变了几变,居然真的就坐了回去。 舒念眨眨眼,“可有传闻甘门主被丹巴打伤”这般忍气吞声的模样,难道真的在修束手道 苏都亭张口结舌,比她还要意外些。 甘书泠抬臂,双掌合十,将拂尘夹在掌间,远远使了个“开门望岳”的起式她以小辈的身份与武林耆宿动手,这是个表达尊敬的意思。 武忠弼背手而立,“休要客气。” 甘书泠手腕倒旋,拂尘落入右手,足尖一点,立时腾空而起,一式“晴空霹雳”便向武忠弼当头击下。 武忠弼左足立定,右足一划,身体斜斜转过一个半圈,轻松避过,“一招。” 舒念笑道,“安岳拳果然有大师气度,看这模样,竟是要先让甘仙子几招的意思” 一语未毕,下方格局已变,甘书泠三招已出,毫不意外尽数落空,避在风雨台一侧。 武忠弼右手探出,换掌成爪,“接我一招。”却也不见他如何作势,整个人便如奔雷涌动,直奔甘书泠面门 众人一片惊呼,便听“喀”的一声,地上滚落一物,钢柄银丝,正是甘书泠的拂尘。 二人袭斗一处,武忠弼弓步而立,稳如泰山,不断出掌,甘书泠被他掌势裹挟,只一个白色的身影隐约可见。 苏秀起身叫道,“甘仙子兵器已经脱手,武门主不如就此罢手” 武忠弼哪肯就此罢休“老夫既让她三式,便还她三式,三式不能擒于掌下,算我输便是” 他口中说话,掌上分毫不停,一套安岳拳平平无奇,从他手中使出,却仿佛携了雷鸣电闪之利,掌风赫赫,直撞得壁上卷轴“哐哐”作响。 舒念看了一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自己先把拂尘扔了,也算机智” 苏都亭正紧张得手心出汗,被她这一句话惊住,“你说什么” 舒念扁扁嘴,“你倒是瞧瞧这位甘仙子,如今使的什么身法” 苏都亭凝目望去,果然觉出异常来,那甘书泠分明兵器脱手,陷身武忠弼惊涛骇浪般的掌势之中,却始终如一叶孤舟贴浪而行,瞧上去惊险万分,却韧如浪中漂萍,不离不落。 台下有人瞧出门道,啧啧称奇。 宁斯同哈哈大笑,朗声道,“多年不见,破雨回风步重现江湖,甘仙子如今是替昆仑出战呢,还是替小吴侯出战” 便听阶下有人扬声笑道,“甘仙子既用破雨回风步,自是替小吴侯小小吴侯” 舒念一惊,探头看时,风雨台下一人红衣黑氅,负手仰面,观望台上二人相斗,竟不知来了多久了 “师父”苏都亭一见来人,拔足便往外间奔去。 舒念阻止不及,扯了条板凳坐了,见案上一只瓷瓶里装着炒熟的瓜子儿,又抓了一把出来嗑这小都亭也是不省事,过去做甚小吴侯英雄救美这一出好戏,自是远远旁观,才能看得清楚呀。 武忠弼掌势连连,始终半点碰不到对方衣袖,既无相遇,也不算一招,诸山舍会不便取人性命,不便下狠手,正在急躁间,突然被宁斯同叫破对方使的是小吴侯独门身法破雨回风步,小吴侯本人又突然现身 心下一沉。 好在对方境况十分糟糕,不知是心情激动还是害怕慌张,身形渐渐涩滞 武忠弼大喜,觑了个空子,竖掌虚劈,往对方肩际一掌格去 甘书泠一手抚肩,摔在地上。 居然打中了 舒念连瓜子儿都忘了嗑,阶下立着的那一位,却仍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下疑云渐生。 武忠弼一击得手,掸掸袖间浮尘,向崔述道,“小吴侯要与老夫试试招么” 崔述还未说话,宁斯同忽然哈哈大笑,“你把人家心上人打了,焉能不打你一顿出出气且小心些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丫头 舒念撅着嘴,一根手指把小山般的瓜子皮儿扒拉过来,又扒拉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崔述的声音,“梧栖晚辈,久不见武门主,未曾拜见便罢了,怎好见面便挥拳” 舒念精神一振,向外张望时,却见崔述已经拾级登台。武忠弼满面是笑,一把抓了他,不住口地夸赞风采不减当年。 “梧栖。” 舒念循声望去,便见甘书泠仍旧跌坐在地,鬓发微乱,花容失色,看着好不楚楚可怜。 崔述道,“去寻你哥哥。” “梧栖。”甘书泠一手按在肩膀处,为难道,“我方才一时失手” 崔述走到她身前,拉她起来。 “梧栖” “去甘门主处。” 甘书泠一肚子话被他堵了回去,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往自家兄长处去。 苏秀起身笑道,“师叔也来了,咱们不如都坐下,看看各家新秀以武会友,岂不是好” 舒念吐出两片瓜子皮儿,不容易,乱成这般模样还能记得把诸山舍会主题拉回来。 “是。”崔述往右手边空着的椅子处去,却被武忠弼一把扯住,“过来挨着老夫坐”摆手命人搬椅子。 便有人一溜小跑把椅子挪到武忠弼下手,宁斯同只得再往下手挪了挪。 苏秀站起身,双手举杯,“各位同仁,请举杯” 众人哗然起身,遥望苏秀。 苏秀朗声道,“中原武林先贤在上,三十七次诸山舍会今日于淮扬吴山启幕,我等在此立誓诸山舍会,以武相交,武德为先,武技为要外御邪教,内振中原” 众人齐声回应,“诸山舍会,以武相交,武德当先,武技为要外御邪教,内振中原” 苏秀双手执杯,气沉丹田,“请满饮此杯”一仰脖子便干了杯中酒,手腕一翻,亮了个杯底。 众人同声回应,齐齐干杯亮底。 舒念扒着窗子看崔述,果然见他酒杯在唇边沾了一沾,又放回案上。 自苏秀以下,逐层落座。 初初坐定,便听宁斯同的声音尖利道,“这第一杯敬天法祖酒,小吴侯难道也不喝” 对面甘书泠道,“梧栖从不饮酒。” “小女子胡说八道,”宁斯同一声冷笑,提壶将自己的空杯斟满,推到崔述面前,“醉里乾坤小吴侯,江湖中谁人不知” 苏秀好容易顺顺当当开了场,万万没想到又生波折,连忙解围道,“我师叔确实不饮酒,宁堡主既有雅兴,晚上我陪堡主喝个痛快。” 宁斯同一哂,不依不饶道,“犹记七年之前,淮王夜宴,小吴侯一人与南淮名士逐一对饮,丝毫不惧,好一段名士风流的往事,今日诸山舍会却这般拘谨,难道嫌咱们苏楼主的酒不够好” 平淮之役中崔述孤身一人藏身淮扬,击杀淮王了结战事,此事人尽皆知,然而却没几个人知道其中细节。宁斯同突然提起淮王夜宴,众人俱感好奇,嗡嗡声之四起 崔述无所谓地笑笑,微微倾身,一只手探向桌上酒盏 “慢着” 一段衣袖拂过桌案,崔述手边的酒盏便被一只手执在掌中那只手骨胳纤细,分明是个女子。 宁斯同抬头,眼前一个身穿鹅黄衣裙少女盈盈而立,腰间别着一柄乌漆抹黑的匕首,匕端镌着朵红的滴血的宝相花,一段鲜红的坠子兀自摇晃。 舒念单手执杯,“小吴侯这杯赏我吧”一仰而尽,看宁斯同一脸挑刺的神气,又斟满,“再陪宁堡主一杯” 宁斯同上下打量她一时,“你是何人” 舒念左手茶壶一举,“听使唤倒茶。”便将茶壶一倾,将宁斯同面前茶盏续满。 宁斯同脸色一言难尽,向苏秀扬声道,“藏剑楼的下人如今已无人管束了么” 苏秀目光在崔述和舒念身上打了几个转儿,作了个闭口蚌壳不吱声。 舒念偷眼看崔述面无愠色,越发胆壮,嘻嘻笑道,“宁堡主何必生气这再好的酒,也要入了知音之人口腹,才算得宜,小吴侯不喝酒,您要硬劝,我这儿想喝几杯,却被您来回喝斥,是个甚么道理” 宁斯同大怒,“甚么东西敢在本座面前撒野”一掌便朝舒念肩头拍将过去。 舒念早知宁斯同脾气欠佳,过来时便提着一口气戒备,眼见他袖口微动,正待躲避,忽觉臂间一紧,被一股大力拉扯,让到一旁。即便如此,仍觉一股强劲的内息扑面而来,胸间立时一窒。 定睛看时,崔述挡在自己身前,鬓发如墨,半边侧脸晶莹若雪 崔述缓缓收掌,“巡剑阁中人,不劳宁堡主管教。” 一室哗然。 苏秀站起身,“师叔” 崔述回头,“楼主,这是我前日新收入阁的使女,名叫”他迟疑一时,转脸看向舒念。 她这名字是多没有记忆点舒念无语,“苗千语,我叫苗千语。” 崔述重复一遍,“名叫苗千语。”又向宁斯同道,“宁堡主看在梧栖薄面,休要计较吧。” 宁斯同左手抚着右掌,吊着嘴角道,“昨日未见真容,原来这便是那个苗女” “不错,”崔述倾身坐下,“堡主今日既见了,日后便当好好记得。” 武忠弼圆场道,“宁堡主确实莽撞,不过这小丫头也需得好生管教,小吴侯与宁堡主说话,一个下人擅自插口,成甚么体统” “武门主教训得是。”崔述回头向舒念道,“方才宁堡主不领情便罢了,你替我敬武门主一杯。” 舒念从善如流,捧杯上前。 武忠弼被崔述一句话堵得发梗,本待不理面前这个小丫头片子,然而人家是“替小吴侯奉酒”,也只得饮了,不住拿眼睛打量舒念。 苏秀招手唤人,朝崔述身畔指了指,“给苗姑娘加个座儿。” 舒念方才见崔述被宁斯同一激,真要喝了那杯酒,脑子一热便提了个茶壶出来打岔,一路懊悔不迭,又如何肯在这扎眼睛的地方坐匆忙推辞,“不必,我还要” “坐着吧。”崔述瞟了她一眼,“你还要去哪” 舒念立刻老实。 侍人已将桌案抬过过来,在崔述身侧安置妥当。满屋子目光热辣辣聚在舒念身上,着实抗不住,只得老实坐了。看苏秀安排各家新秀捉对登上风雨台较量,越看越是无趣,倒是案上一只玉兰含苞杯精巧可爱,便拿在手中把玩。 崔述将酒壶移过来。 舒念一怔她这是个加座,只放了杯箸,酒菜都在崔述身前便伸手接壶,小声道,“多谢小吴侯体贴。”提壶斟酒,自娱自乐。 崔述看她喝了两杯,拾箸往她面前瓷碟中布了个菜,“少喝些。” 舒念道,“多不了,这东西在我这儿比蜜水儿也强不了多少。” 崔述摇头,“方才从何处过来” “水房。”舒念朝身后指了指,“听说此地诸山舍会,便央求都亭带我来瞧瞧热闹”转念一想自己昨日才做了人家使女,这般悠哉恐不大合宜,便殷勤道,“既是做了藏剑楼的使女,在里间帮忙照顾些茶水,也是应当的。” 崔述“喀”地一声将箸撂回案上,“你跟着我,几时做了藏剑楼的使女” 舒念塞了一嘴吃食,口齿不清地吱唔几声。 崔述皱眉,倒了一盏茶递过去。 舒念十分嫌弃,探手将酒壶一提,倒拎着灌了两口,抬袖抹嘴,“您是藏剑楼二当家,我既跟着您,自然也是藏剑楼的人呀。” 崔述板正坐了,双手扶膝,“舍会过后我便下山,你与我一同。” 舒念大惊,小吴侯重现江湖,竟不为藏剑楼撑腰,反倒是要分道扬镳的意思由不得便看向高台上笑容和煦的苏秀,这叔侄二人原来不像表面和睦 那边苏秀被她盯得脸热,拾了酒盅,遥遥一举,冲她笑了一笑。 舒念扯起面皮,还了一个微笑。 武忠弼拉了崔述挨着自己坐,原是要有些话要说,谁料平空掉了个不知甚么来头的使唤丫头,自己的事不便开口也罢了,那丫头一时与崔述窃窃私语,一时又与苏秀遥相应对,越发摸不着底细,便试探道,“苗姑娘与苏楼主也相熟” “相熟。”舒念大手一挥,前几天刚在苏楼主手里吃了好几天牢饭,能不相熟 宁斯同将杯一掷,哼了一声,“此地诸山舍会,非是巡剑阁茶会,说些甚么鸡毛蒜皮” 舒念深觉自己与这位宁堡主八字犯冲,否则怎么处处看自己不顺眼 “宁堡主意欲如何”却是崔述。 武忠弼探头笑道,“诸山舍会自来以武相交,想是宁堡主方才不曾与小吴侯打得尽兴,想与小吴侯切磋一回” 宁斯同一滞,“今日舍会,改日。” 武忠弼殷殷相劝,“择日不如撞日,舍会宗旨便是以武会友,二位宗师切磋,也算替咱们诸山舍会开个好头。” 宁斯同大感踌躇,江湖传言崔述六年前便武功尽失,即便传言有点出入,大伤大损之后,崔述绝无当年的能耐。他早存试探之意,昨日今日两回相试,都未曾得手,确实想寻个机会摸摸此人底里。 然而既是摸摸底里,又怎能在诸山舍会这种地方万一落败,一代宗主颜面何存 由不得恨恨地瞪了武忠弼一眼天底下与自己一般想法的人数不胜数,武忠弼再三激他与崔述动手,其心可诛 武忠弼起身道,“苏楼主,宁堡主欲与小吴侯试上几招,可有趁手的兵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焚身 风雨台上本是两名少年正在拳来腿往,一听说两位宗师要借地切磋,双双停手,退到一边,却也不回去,自把了这黄金席位瞧热闹。 场中人声喧哗,崔述安坐不动。 宁斯同心中一动六年前崔述伤损之后,难道当真大伤元气,以致怯战他心思活泛,立刻察觉此时是个立威良机,欣然起身,“小吴侯如今使甚么兵器” 崔述不答。 苏秀上前解围,“宁堡主,我师叔近日刚回吴山,车马劳顿,不宜相斗,咱们另行择日吧” 宁斯同居高临下看崔述,越看越觉得此人身形单薄,面色苍白,隐有病态。想必“伤损”二字仍旧未离左右,只是不知甚么原因不敢对外人明言,便越发相欺道,“切磋而已,小吴侯难道怕输藏剑楼二当家风采不胜当年啊” 崔述便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苏秀却听不得这种话,不悦道,“我师叔今日虽不便出手,藏剑楼却还有别人”一只手慢慢解着斗篷,吩咐,“取我剑来。” “楼主不必”崔述扶案起身,“宁堡主既然执意如此,陪着走几招便是。” 舒念嚼巴嚼巴口中吃食,匆匆咽了,取过两只空杯,一只斟酒,一只倒茶,推到桌案当间,“二位喝一杯再去。” 崔述手指一动便去取茶杯,还未触及,宁斯同却抢在头里取了,笑道,“酒便罢了,正渴得很,喝杯茶润润。” 这是怕她下毒舒念眨眨眼,手指一翻,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朝宁斯同示威似地吐吐舌头,“这么好的酒,宁堡主不喝可惜了。” 正待再寻杯子与崔述倒茶,却被崔述制止,“就这个杯子,倒满,回来喝。” 宁斯同便也放下,“既是如此,某也回来再喝。”将手一摆,“小吴侯,请。 崔述解下斗篷,随手递给舒念。 两个人一前一后,行至风雨台当间,相对而立。 舒念往宁斯同握杯的手看了一眼,暗暗冷笑任你奸似鬼,仍旧吃了本姑娘的洗脚水,一会儿见啊宁堡主 正待坐下,却见那边甘书泠神情严肃,正冷冰冰地盯着自己。舒念顺着她目光上下研究自己身上有何不妥,忙将怀中抱着的斗篷放回椅上这东西温软凉滑,西域独有的雪狐皮,除了姑余甘仙子得地利之便,还有谁送得起 阶下两个宁家堡中人一前一后,抬着一柄六尺余长的大刀过来,那刀古朴拙实,刀锋凛冽,一看便是一柄利器。 人群中有人喝了声采,“斩马刀” 宁斯同右手一探,握住刀柄倒提起来,在身前虚劈一式,又别在手肘之后,“非是欺人,与小吴侯对战,宁某不敢大意。” “无妨,”崔述负手而立,“兵器自要衬手。” “小吴侯用甚么兵器” “不用。”崔述紧了紧束袖,“梧栖不惯先手,宁堡主先请吧。” 宁斯同手臂一摆,长刀探出,那刀本是马战用刀,此时在室内骤然展开,杀气凛冽,蹲在台边看热闹的两个少年被逼得面色发白,灰溜溜又退后几步,直避到阶下才罢。 崔述岿然不动。 宁斯同双眼微眯,足尖一点,整个人便腾空而起,长刀半空挥出,刀尖直指崔述眉间。 崔述双足不动,右肩稍倾,轻松避过。便见一只雪白的手掌在斩马刀背上轻轻一拂,刀口便被崔述拍得偏出半尺,宁斯同就势一跃,空着的左手变掌作爪,往崔述颈侧直切过去。 崔述抬手一格,随手还了一掌。 两人便在咫尺之间接连换手,堪堪十招过去,忽听宁斯同长声大笑,足尖一点,身体飘飘退后。 武忠弼点头,“小吴侯固然聪明绝顶,宁堡主却也并不愚笨。” 舒念正看得摸不着头脑,忙问,“怎讲” “自来用兵器讲究的是一寸长一寸强,这斩马刀已是近战利器之极,小吴侯用掌法将宁堡主拘在身前,叫他无法逞兵器之利这不过十招工夫,宁堡主便也明白过来,今日能看着这二位对决,实在不虚此行。” 舒念心下一沉,果然便见宁斯同战法骤变,不再迫到崔述身前,一柄耍得刀影翩翻,一时连宁斯同人在何处也看不清了。 崔述身形连换,这一回便不用人指点舒念也瞧出这是崔述的看家本事“破雨回风步”,却不似甘书泠方才使出时不见人影,刀影中便见崔述一身红衣,闲庭信步,悠然穿行。 武忠弼点头,“斩马刀这几年工夫没白练。” 舒念渐感急躁,两根手指在案上不住来回扣动,怎么宁斯同还没中招呢 刀光一滞。 得手了舒念精神一振,探头看时,眼见宁斯同停步收刀,避在高台一侧,以刀作拐,勉强支撑,一副摇摇欲坠的惨淡模样。 舒念渐感惊奇,连无处安放的两根手指都停了下来。 崔述与宁斯同遥遥相对,面现疑色。 台下一人大叫,“师父” “堡主” “” 一时间口中喊什么的都有,从四面往台前涌来。 舒念越看越觉难以置信,不由自主便站了起来,“这,这是”一语未毕,便见宁斯同鬓发之间隐约的蓝光跳了几跳,瞬时便有蓝色的火焰熊熊而起,只一息之间,整个人便陷身烈焰火海之中。 “啊”一声野兽般的嘶叫从焰火之中炸开。 便听“当”的一声大响,斩马刀落在地上,又骨碌碌滚下高台。 一个燃烧的人形在高台上左冲右突,前后翻滚,不住嘶叫。 眼前的场景可怖如斯,直看得舒念头皮发麻。 吓呆了的众人此时方才惊醒,取水的取水,取被的取被,取土的取土七手八脚围上去灭火救人。 高台上瞬时人山人海。 舒念惊魂未定,抖着手给自己倒了杯酒,还未举到唇边便洒了一半,好容易喝了一口定定神,人群又是一片哗然,便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形歪倒在地上,口中嗬嗬作声,一只手臂奋力抬起,斜斜指向一个方向 正是崔述立身之处。 “父亲”人群中一声尖利的吼叫,一众红衣黑甲的宁家堡人纷纷下跪,伏地嚎哭。 宁斯同死了 这便死了 苏秀疾步上前,俯身查探一时,缓缓摇头,向身畔那人道,“少堡主节哀。” 那人白衣黑甲,臂束金环,正是辽东宁家堡少堡主,宁斯同长子宁伯遥。 宁伯遥冲着那个焦黑的人形“咚咚咚”叩了三个头,一手抹着眼泪慢慢爬起来。苏秀忙探手相扶,却被宁伯遥一把推开,尴尬道,“少堡主,咱们先安置宁堡主遗体” “不急。”宁伯遥咬牙,一手解下战甲披风,覆在宁斯同焦黑的躯体之上,回头恶狠狠盯着崔述,“先为我父报焚身之仇” 宁家堡诸人聚在宁伯遥身后,愤声高呼,“报仇报仇报仇” 苏秀皱眉,“少堡主冷静,宁堡主身死原因不明,尚待细查” “尚待细查”宁伯遥猛一抬手,指向崔述,“此人明斗不过,便暗中放火,烧死我父,在场诸位亲眼所见,皆是证人”又向苏秀狰狞笑道,“敢问苏大楼主,还需细查些甚么” “少堡主慎言,并未见我师叔放火。” 宁伯遥往腰间一探,长刀出鞘,“苏楼主让开些,此人既是你师叔,我等也不指望你主持公道,宁某有刀在手,自会报仇” 甘与凉一抖拂尘,“众人所见宁堡主骤然起火,小吴侯不过正好与之相斗,如何证明小吴侯放火” “证明”宁伯遥勃然大怒,“火起之时,此人离我父最近,不是他又是谁再者说了,若非此人早存放火之意,又为何非要与我父比试” 甘书泠扑哧一声笑,“少堡主仿佛忘了,方才可是令尊反复纠缠梧栖比试。” 苏秀点头,“不错。” 宁斯同纠缠崔述的情景也不过一时三刻之前,众人皆看在眼里,一时之间窃窃之声四起 舒念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察觉前襟处尽是方才惊慌中洒落的酒液,忙自袖中扯出一条帕子擦拭,刚揩了两下,便见人群之外,崔述向她慢慢偏转脸,面凝寒霜,目光冷肃 舒念怔住。 崔述目光从她面上掠过,又慢慢下移,舒念不由自主随他目光看去 酒杯。 他看见了 舒念心头一片冰凉,便如大冬天食了一块坚冰入腹,寒意汹涌,直奔四肢,一时间连手指尖儿也抖了起来 且不说宁伯遥初经丧父之痛,吴山上光宁家堡人恐怕都有百八十人,如今群情激愤,若果然把她当凶手擒了,能否活过今夜恐怕都难说 舒念心知此番断无生路,再坏不过一死,索性梗着脖子直视崔述,右手慢慢往腰间摸索。 谁都靠不住,唯今之计,保住自己小命要紧。 崔述目中掠过一丝怒色。 “小吴侯” 崔述回头,面前一个人锦衣华服,头戴金冠,一柄折扇摇得风生水起 西岭唐门唐玉笑。 “小吴侯,宁少堡主与苏楼主都快打起来了,您倒是说句话呀,这宁堡主突然起火,是不是您的手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悬火 崔述身形一动。 自宁伯遥以下宁家堡诸人齐齐后退,举刀戒备。崔述却只瞟了一眼,便往舒念立身之处行来。 舒念犹在琢磨脱身之路,如今只为难一件事迷药放倒厅中诸人之后,厅外守卫又当如何处置硬闯是断然打不过的,外间场地阔大,迷药极难一击即中 眼见着崔述大步过来,心头惊惶难以形容,再三纠结此时便捏破蜡丸破门而出还是等等看小吴侯又要做甚 崔述已经立在她身前,“斗篷呢” “什么”舒念以为自己生了幻听,迟疑一时才往椅上指了指,“在在那。” “穿上。”崔述背转身,张开手臂。 这是叫她伺候穿衣裳的衣思舒念一头雾水,拎起斗篷与他披在肩上,心下疑云渐生,难道方才只是自己脑补过多,其实崔述并不知道自己动了手脚 崔述下巴微抬,由她系着带子,忽道,“呆在这里不许动。” 这一声于舒念而言不啻雷击,他果然什么都知道然而叫她不许动又是什么意思 “崔述”宁伯遥叫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崔述轻轻推开舒念,“倒想问问少堡主什么意思” 宁伯遥厉声道,“你烧死我父,认是不认” “你父亲突然起火,与我无关。” 崔述上下打量宁伯遥两回,冷笑道,“不过宁少堡主看上去倒仿佛急着找个人顶罪” “胡言乱语”宁伯遥大怒,“分明是你与我父相斗,自知不敌,使了邪门手段暗中放火我父临死之前,指认你就是凶手”他一手指向宁斯同尸体,那尸体一只手兀自斜斜探出,指向一处,仍是临死前指认崔述的模样。 “是么”崔述神情漠然,“少堡主不若想想,便是梧栖不敌宁堡主急欲使手段,下个毒让他提不起内力落败岂非更容易何需使用这等酷烈手段” 宁伯遥一滞。 “随你信是不信,你父亲之死与我无关。”崔述目光缓缓自宁家堡众人面上掠过,所及之处,无不低头,“宁家堡若想叫我来担这罪名,大可过来一试。” “试什么” 崔述勾起嘴角,无声冷笑,右手一探,变掌成爪,足边一柄弯刀无风自动,在地上嗡嗡抖个不住。崔述右手虚握,那刀便似被一股大力拉扯,直往崔述掌心奔去。 崔述探手在半空中一抓一握,倒提刀柄,忽然使力一掷,那刀凌空飞出,半空中倒了个个儿,不偏不倚,紧贴着斩马刀插入地面,刀柄勿自嗡嗡摇晃,“试试我的刀。” 一人失声叫道,“隔空抓物” “居然真有人会这一招” “离这么远不差分毫,准头实是骇人” 甘书泠笑道,“宁堡主武林耆宿,梧栖不用兵器是向宁堡主表达一个尊敬的意思,若要说梧栖不敌宁堡主,枉图放火取胜,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崔述方才一出手震动全场,便显得甘书泠这段话特别有说服力,四下嗡嗡之声四起。 宁家堡诸人交头接耳,不住摇头。 唐玉笑将扇子一合,忽道,“要说小吴侯不敌宁堡主,将他烧死,这话我是不信的” 舒念一听他这口气就知这厮后面无甚好话,果然唐玉笑又道,“只是小吴侯与宁堡主是否私下有仇,借机杀人,却也说不得。” 甘书泠大怒,“唐玉笑你胡说八道甚么” 唐玉笑以扇掩口,十分做作地摆了个受惊的模样,“甘仙子息怒。” 苏秀皱眉,“唐公子慎言。我师叔前日才至吴山,与宁堡主尚未得见,何仇之有再说宁堡主突然起火原因不明,少堡主一口咬定说是我师叔放火,可是方才比武咱们都看在眼里,我师叔几时有过火信在手”他顿了一顿,又道,“若说被下了引火药物,那便更加骇人听闻,做药之人落到苏某手中,必要将其碎尸万段,以安世人之心” 武忠弼点头,“不错,如今与其枉猜小吴侯与宁堡主有仇相杀,倒不如先查明此等邪门药物出自何人之手。否则”捻须摇头。 他话没说完,但是大家都懂了宁斯同已是中原武林顶尖高手,却死得这般既诡异又突然,看方才起火至死的光景,被烧之人几乎无计可施。江湖中人谁没几个仇人不把做这药的人逮出来,只怕人人睡不安寝。 唐玉笑双手一分,折扇打开又合上,“武门主所言甚是,我曾听过一物,与今日之事十分相合。” 苏秀转身,“何物” “悬火丹。” 崔述将双手负到身后,捏作两个拳头,竟不知使了多大气力,指节泛出青白之色 舒念就站在他身后,便瞧了个清清楚楚难道崔述见过悬火丹唐玉笑又是从哪里听说 那边唐玉笑侃侃而谈,“悬火丹我也只是机缘巧合,听人提起,不曾见过,此物为东海璇玑岛独有,将悬火丹碾作粉末,涂抹在对家身上,不知何种机缘,便会自生大火,凭你多深的内功,火起之时也是避无可避,徒有一死。” 苏秀皱眉,“未知甚么机缘才会起火” 唐玉笑摇头,“不知。” “胡说八道”阶下一人大声叫道,“璇玑岛与唐门无怨无仇,唐公子为何凭空栽赃” 那人身穿湖水色衫子,腰系明蓝束带,悬一颗东海明珠。苏秀识得那人属东海璇玑岛,璇玑岛主数年前便闭世不出,年年诸山舍会也不过派一二个内门弟子打个照面,故而各家都不如何拿他们当回事。 唐玉笑不悦道,“何人喧哗” “东海璇玑岛薛远台。”那人团团作了一揖,“甚么悬火丹甚么一遇机缘自生大火纵是唐公子见多识广懂得多,也勿要栽赃璇玑岛,我们岛上只知在海中戏水,不知在人身上点火” 便有几声零散的笑声,几个年轻女子听他说得有趣,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又匆忙掩口躲避毕竟这宁大堡主刚被烧成一段焦炭横尸当场,还是该严肃些。 唐玉笑冷笑一声,讥讽道,“未知这位是薛医尊哪位入室弟子” 薛远台理直气壮道,“今年刚从外门入内门,我再上进些,说不得明年便入了师尊法眼,成了入室弟子” “一个外门弟子,璇玑岛事你知道多少”唐玉笑折扇轻摇,“你们岛上听过悬火丹这三个字的,除了你们薛医尊,只怕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武忠弼奇道,“竟是薛医尊独门绝技” 薛远台高声抗议,“唐公子你再辱我师尊,休怪某不客气” 唐玉笑轻蔑地扯扯嘴角,“且安心,非是辱你师尊,你师尊还没这能耐”向武忠弼道,“悬火丹出自薛医尊最后一个入室高足”顿了一顿,“舒念之手。” 舒念被这几个字砸得脑门生疼,暗叹一声这位唐公子果然与是自己克星,遇上他就不曾有过好事。 “七年前我与舒念同上京城,听她提起此物,原想使个手段讨过来看看是真是假,却未得手。后来”唐玉笑摇头,“后来舒念炼药不当,把自己毒死了我便以为悬火丹不过是舒念编来唬我的玩艺儿今日宁堡主死得蹊跷,倒叫我想起这一桩旧事来。” 武忠弼一晒,“七年前那妖女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信口开河,当不得真。” 苏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旁人便也罢了,舒念其人我多少知道一些,她既然敢这么说,应该已经把这东西做出来了。” “不错。”唐玉笑摇摇扇子,“如今咱们也无其他头绪,往舒念这条线查一查,说不定大有收获。” 宁伯遥听得云里雾里,皱眉道,“那妖女死了六年,再投胎做人都能打酱油了,怎么查” “雁过留声,人过留痕,舒念死了不假,她留下来的东西在谁手里,也不是不能查。”苏秀转向武忠弼,“今日之事,还请武门主主持大局。” 这话说得十分机灵,事情牵涉崔述和宁斯同,藏剑楼和宁家堡的人固然不行,姑余一门和崔述关系密切,西岭唐门又与崔述不对付,最适合不过武忠弼。 武忠弼拈须沉吟。 宁伯遥四下看了一回,众人皆无反对的意思,一手指向崔述,大声道,“要查便查然而得先把他此人看管起来,休要叫他逃走” “逃走”崔述哼了一声,“我便从这大门出去,你能耐我何” 宁伯遥大怒,“崔述你休逞武功高强,便是我打不过你,我们宁家堡死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 宁家堡众人群情激愤,抽刀上前。 “吵什么吵”武忠弼一步上前止住众人,训斥道,“事情尚未查出个一二三四,你们就没头没脑拿刀砍人宁堡主尸骨未冷,宁家堡就堕落到这般田地” 宁伯遥被他一顿喝斥,眼圈儿都有点泛红,梗着脖子咬牙道,“我父亲临死前指认崔述就是凶手” “宁堡主什么意思凭你一张口随便说究竟如何,等我查清再说”武忠弼斥退宁伯遥,回身向崔述道,“事出有因,小吴侯近日便请留在吴山,勿要离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倚仗 崔述沉吟一时,“便听武门主吩咐。”回身向舒念道,“我们走。”他步子极快,三两步便到议室堂廊道上,所到之处如避水珠遇大江水,人群中忙不迭地分出一条道儿来。 舒念连忙小跑几步,匆匆跟上。 眼见二人就要离了议事堂,甘书泠大急,紧追几步,“梧栖” 崔述止步。 “梧栖,我有话与你说。” 崔述点头,一步跨出大堂,甘书泠亦步亦趋,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一株蜡梅树下,相对而立。 舒念踌躇一时,思量再三还是在滴水檐下等候,远远见甘书泠面有难色,一直小声说话,崔述听得仔细,却一直不曾开口,只偶尔点一下头仿佛甘书泠遇到甚么烦难事体正在向他寻求帮助。 一时甘书泠说完,崔述向舒念招手。 舒念下了台阶迎上前,便听崔述向甘书泠道,“我都知道了,你先回姑余,此间事了,我去寻你。” 甘书泠面色急切,“梧栖,我想留下。唐玉笑与你素来不合,他这般攀咬,我怕你难以应付。” 舒念大奇,唐玉笑与崔述不合什么时候的事又是为了什么 崔述不以为然,“唐玉笑想寻我晦气,却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能耐。” 甘书泠踌躇,“可是” “姑余的事要紧,你陪甘门主先回去。” “可是梧栖,万一” 崔述渐渐不耐,一语打断,“留在此间为的是不叫楼主为难,我若想走,谁能拦我” 甘书泠忍不住便看舒念。 舒念愣住,立时掉转目光,看天看云看地,看树下搬家的蚂蚁 “梧栖,那你多多保重。”甘书泠细声细语道,“我在姑余等你。” 舒念八风不动,一直目送那只小蚂蚁进了窝,才看见那双红色的鹿皮小靴一步三停地挪出视线。便听崔述的声音,“走吧。” 舒念吐出一口气,走到议室堂洞门之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果然便见甘书泠立在滴水檐下,目光直如粘在崔述身上,方寸不移。 舒念哪敢多看匆匆离开。 回巡剑阁路上仍旧清溪潺潺,舒念脚步却沉重许多,这不过半日工夫,斩马刀宁斯同命丧吴山,偏她自己手欠在其中搀乎了一回,若叫人察觉 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 也不知崔述会不会放自己一马 舒念抬头,眼前崔述的背影颀长清隽,秀美如画,然而此人的手段,她上辈子便领教过,要叫他徇私包庇,只怕比登天还难 更何况苗千语其人,与他小吴侯,何私之有 舒念心中哀叹,直到入了巡剑阁大门,也未曾琢磨出个对策 “师父”苏都亭自阶上迎下。 舒念大奇,“都亭你啥时候回来的” 苏都亭朝她翻了个白眼儿,还是崔述好心解释,“我让都亭去放了唐肃。” “早该把唐肃放出来了”舒念合掌,“我和唐肃好好地上吴山瞻仰诸山舍会,若不是苗千千那个白痴,怎会被困在这吴山” 苏都亭大怒,“怎么就困着你了” 舒念被他一句话噎倒,回头看崔述,却看不出喜怒,连忙赔笑道,“我是说唐肃,不是我,不是我。” 苏都亭懒怠理她,“师父,徒儿方才听闻风雨台出事,宁堡主身死,什么人陷害师父” “明日再说。”崔述拾级而上。 苏都亭摸摸脑袋,“师父累了徒儿晚些时再来伺候”又拉舒念,“与我去风雨台探听消息,休去吵师父歇息。” 这话正合舒念心意,欣然道,“好” “都亭去吧,晚间亦不必过来。”崔述回身打断,伸指向舒念点了点,“你跟我来。” 苏都亭迟疑道,“是是” 舒念在心里慢慢给自己点了个蜡,老实跟去,一挨一蹭地回到阁里。崔述已除了大氅,轻衫缓带坐在暖炉之前,扒拉着一炉红旺旺的银丝炭。 舒念咬牙,把心一横,三两步扑到崔述身前,双膝一屈跪在当场,“千语糊涂,求小吴侯饶命” 崔述手臂一震,火钳上的红炭便滚在炉中,隔了一时才道,“果然是你” 舒念一头伏在地上,右手在虎口处重重一掐,瞬时疼得眼泪迸了出来,连哭带诉道,“那宁斯同昨夜便对小吴侯无礼至极,又几乎取了我性命,今日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得寸进尺,当众羞辱小吴侯,我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她这一路琢磨对策,再三思量为今之计,只有先扯了崔述这杆大旗,捞点儿同仇敌忾的情分,说不定崔述能念在她满腹忠心的份上,帮她遮掩 等了好一时不闻崔述声气,满室只余零星几声炭火爆开的碎响。 又不知过了多久,连舒念挤出来的几滴眼泪都快要晾干了时,才听崔述的声音冷冰冰道,“你从哪里来的悬火丹” 舒念一惊抬头,“悬火丹” 崔述面色雪白,仿佛置身无间深渊,“谁给你的悬火丹又或者是你自己做的” 舒念被他的模样唬得遍体生寒,连假哭都忘了,“不,不,不是我,宁斯同起火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 舒念此时才明白崔述误会了什么,连连摆手,“绝对不是我。我只是看宁斯同那厮言语无礼,处处寻咱们晦气,便在茶杯上涂了些卸力散,叫他打到一半内力退散才好败在您手下。” 崔述神色稍缓,“这种手段轻易便会被人察觉,宁斯同若因此落败,怎会不说” 舒念急道,“小吴侯信我。我这卸力散与坊间常见的不同,便是中了招内力退散,不过片刻工夫便能恢复,高手相交时有这半刻脱力,足足够用了。等宁斯同落败,便是他与人分说他中了毒也不会有人相信,反会以为宁斯同输不起胡乱攀咬。而且”她偷眼看向崔述,“我做的这个卸力散,旁人瞧着跟茶末子无甚差别,便是真的来查,也没人查得出来,除非” “什么” “除非苗千千过来” 崔述皱眉,“为何” 舒念垂死挣扎,“您能别问了么” 崔述看着她不言语。 看来是不能了 舒念直挺挺地跪在当地,颜面尽失地耷拉着脑袋,小声道,“师门年考的时候,我打不过他,便在他身上使了一点儿” “哦”崔述眉峰一动,“然后呢” 还能有什么然后舒念垂头丧气道,“然后苗千千成了我手下败将他去师父跟前哭诉,师父没理他师兄弟们都说大师兄越发越发不要脸了后来时日久了便是苗千千自己也以为练功出了岔子其实与我不相干” “所以你今日就如法炮制” 大约心中有鬼,舒念总觉得他这声音里带点儿笑意,抬头看时,面前却仍旧是一张苍白冷肃的脸。尴尬道,“是。” 崔述沉吟一时,“悬火丹不是你做的” “真不是”舒念急急摆手,“我便是看宁斯同不顺眼,也不至于弄死他,便是真要弄死他,又何必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寻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毒死,岂非清清白白一干二净” 崔述低头不语。 舒念看他神情松动,便知他已经被自己说动,连忙膝行两步,上前一把抱了他双膝,哭道,“我已经知道错了,求小吴侯饶命” 崔述被她抱得浑身僵硬,推她道,“你你先起来” 生机就在眼前,舒念哪里肯听趁热打铁道,“小吴侯不说饶过我,我不起来” 崔述抿唇,极轻地叹了口气,“你起来,此事我不追究便是。” 舒念大功告成,四脚着地爬起来,扑扑膝上浮灰,“早知道小吴侯不会与我计较。” “哦”崔述拾了火镰,继续拨弄炭火,“既是如此,方才哭甚么” 言多必失,古人诚不欺我 舒念十分尴尬,只好老着面皮道,“好容易挤了点儿眼泪出来,心中其实并不怎么害怕。” “为何” 舒念越发豁出面皮不要,“一直觉得小吴侯对我还不错” 崔述唇角一勾,眉稍眼角俱是柔和温煦之意,“却也不算愚笨。” 这话的意思她说对了 崔述真的对她还不错 舒念又喜又怕,喜的是在这吴山上寻着小吴侯这么个大靠山,旁的好处先不论,最起码性命无忧;怕的是崔述为何对自己这么好,难道另有企图 又觉自己多虑,崔述其人,要甚么没有犯得着在她一个小苗女身上有所企图 便又高兴起来,起身道,“炭烧旺了,我去寻两个红薯焖上,呆会儿一块儿吃。”不等崔述答应,提着裙子一路小跑到小厨房,往篮中摸出四五只红薯,用布兜了,抱在胸前往回跑。 刚刚跑到门口,远远便见崔述倚坐在窗边长榻上,一手支额,遥望院中一树红梅,神情怔忡。 那凭窗眺望的姿态好看到了极处,一时间竟不知是眼前人本是画中人,还是画中人变作眼前人 舒念不由自主便停了下来。 却见崔述嫣红的双唇轻轻一动,吐出一个字。 舒念仔细辩认,“拈年” 过年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阿述 舒念迟疑一时,乍着胆子凑过去,走到阶前刻意顿了顿足,大声道,“好冷的天” 崔述被她惊动,隔窗道,“怎么去这么久” 那不是看您老人家出神想事情,不敢打挠舒念腹诽几句,口中道,“挑了几个甜的。”抱着红薯入内,打开布包扔在火炉旁边,又拾火镰拣了两个焖在灰堆儿里。 崔述默默看她动作。 舒念焖好红薯,十分讨好地凑到崔述近前沏茶,掀开茶罐,见其间青芽细嫩,遍体生毫,如被霜雪,惊道,“永嘉白茶” 崔述颔首,一指案上小炉,“老白茶,煮来更妙。” 舒念依言炮制,夹了些茶叶投在煮了沸水的茶釜内,等水再沸,便将茶釜取下,盛出茶汤。 崔述将茶釜放回炉上,将火门合到最小,“你对白茶也相熟” “跟师父去过福建。”舒念喝了一口,越想越不足兴,叹息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崔述双手捧杯,隔过一层白茫茫的水汽看舒念,无奈摇头,将杯放下,指了指壁前一只多宝阁,“那里。” 舒念喜出望外,跳下长榻,趿着鞋子跑过去,架上一溜三只红泥小坛,拍开泥封,扑鼻便是一股子芳醇的酒香,“秋月白虽不如醉江山,却也很说得过去了。”美滋滋地抱了过来,取一只茶碗倾出一盏,便见碗中清澄如水,碗壁挂玉连珠,赞道,“好酒。” 崔述一手支额,看她动作,忽道,“什么时候喝过醉江山” 舒念难免心生警惕,回避道,“有所耳闻而已,九鹤府官制的东西,我哪有那个福份” “知道九鹤府官制醉江山,消息也很算灵便了。” 舒念渐觉惊悚,忙殷勤与他续了热茶,捧将过去,“小吴侯喝口茶。” 崔述接在手中,却不喝,忽然又问,“依你所言,方才在茶杯壁上涂了卸力散,茶杯却是给我的” 舒念大手一挥,“宁斯同那厮狡猾得跟个老狐狸也似,怎会轻易喝我斟的酒抹在酒杯上必然落空。” 崔述眨眨眼,“若他连茶杯都不碰又如何若茶杯被我取了又如何” 舒念满面莫名,“再想法子便是。宁斯同又不是苗千千那厮,难道我还毒不倒他” “原来如此。” 舒念心中警铃大作,宴无好宴啊,眼前这位看似悠哉喝茶的小吴侯,其实并不打算与自己烤火喝酒,这是打着迂回审问的主意忙道,“光有酒怎么行我去弄个锅子,晚间吃着锅子赏着雪,岂不美哉” 崔述放下茶盏,“那我” “您坐着”舒念连忙阻止,殷勤笑道,“外面已经落着雪珠子了,您坐着喝茶,我很快弄好。”也不等崔述反应,穿了鞋便往外跑,刚刚掀开门帘,夹着雪粒子的朔风扑面袭来,顿时打了个寒战,纠结再三又退了回去。 崔述仍是方才的模样,兀自若有所思地盯着舒念离开的地方。忽见门帘一动,刚走的人又立在面前,奇道,“怎么了” 舒念舔舔下唇,指指案上酒碗。 崔述怔住。 舒念也懒怠管甚脸皮,反正她在崔述面前早已无甚脸皮可言,理直气壮捧了酒碗,仰脖喝干,抬袖擦拭酒液,“举酒挑朔雪不喝干这碗怎有心情迎雪出门” 崔述摇头失笑,正待劝她别去了,舒念已将酒碗一撂,大步离开。门帘“咣”一声响,寒风呼啸的小院之中,便多了一个鹅黄小袄的身影,一路小跑着往小厨房去。 举酒挑朔雪,从君不相饶。 苗北望大字不识,教出来的弟子却熟读中原诗书,着实有趣 舒念哼着小曲儿将翻拣出来的菜蔬肉类洗净切片,数数也有二三十盘,估摸着够了,连着锅子并在一只硕大的平底簸箕之内,顶风冒雪地捧着往阁里去。 一路走一路感念万幸苗千语学了几手三脚猫工夫,否则换了一般姑娘,这一堆东西还搬不动 挪到阁子门口,既不见里间有人来迎,也腾不出手来掀帘子,便中气十足地叫了一声,“我回来啦” 好一时无人响应,正待再叫时,门帘自内里打开。舒念大是没好气,“怎么半日才苏楼主” 眼前人轻袍缓带,发束玉冠,面貌俊秀,正是如今藏剑楼主苏秀。苏秀一手扶帘,侧身让她进来,“这么大雪,苗姑娘这是做什么去” 舒念捧了簸箕进来,置在案上,揉揉酸软的手臂,“看着下雪,给小吴侯做个锅子暖暖。” 苏秀仔细打量簸箕内的东西,回头向崔述道,“这等小事师叔吩咐厨房便是,何必劳动苗姑娘” 崔述道,“晚间楼主在这里用饭。” 舒念“哦”了一声,往黄铜小锅内注满清水,待得水沸,将洗净的葱姜之物投入其中,又撒了几颗红枣,将锅子放在热炉子上,摆好碗筷,“苏楼主,小吴侯,请吧。” 苏秀见她只安排了两副碗筷,笑道,“都是自家人,苗姑娘一块儿坐吧。”自添了一副碗筷,向崔述道,“好久没陪师叔吃饭,很是怀念。” 舒念自打苏秀出现,自知这饮酒吃肉的好事没她一个使唤丫头的份儿,却不料苏秀这般平易近人,一时偷看崔述,见他也无异议,自然不客气,抱个蒲团坐好,兑好三份酱料分派了,涮肉开吃。 苏秀倒出两碗酒,一碗举至双眼平齐,肃然道,“今日二叔回来,父亲泉下有知,想是也愿意陪我们喝一碗。”手腕一倾,一碗酒悉数淋在地上。 崔述沉默不语。 苏秀将酒碗续满,双手捧了放在崔述身前,“侄儿陪师叔喝。” 舒念涮肉的手停了下来。 崔述将酒碗慢慢推到一边,“楼主。” “师叔叫我阿秀。” “阿秀。”崔述从善如流,“六年前我从郊狱侥幸活命,酒却是再沾不得了。” 苏秀大惊失色,“我以为师叔瞧不上宁斯同才不给他脸面,却原来当真不能饮酒” 崔述点头,淡然道,“饮酒不过区区小事,阿秀勿要放在心上。” “师叔当年当年”苏秀一时说不下去,眼圈儿便红了,“怎能不放在心上”忍了好半日,又问,“师叔可还有什么不妥一并与侄儿说罢” 崔述扶案不语。 舒念瞧着气氛不对,连忙打岔,“苏楼主先吃些东西” “师叔不与侄儿分说清白,是仍旧责怪侄儿当年事,还是终究信不过侄儿” 崔述抬眸,隔过一层白雾,神情难辩,“阿秀,我方才说的话,尽皆发自肺腑。” 苏秀咬唇,直挺挺坐着。 “若非终究伤了根本,”崔述道,“我在藏剑楼长大,怎肯六年不敢回来” “师叔”苏秀嘴唇发颤,“藏剑楼是你的家,你伤了不敢回家,叫旁人知道,如何想我苏秀” 崔述探出一手,隔过桌案按在苏秀肩上,“我这伤若能养好,自然回来,如今不敢回来,”他停了一停,又摇头,“不过情怯而已。阿秀,你今日便需明白,从今往后,藏剑楼只有你苏楼主,再没有小吴侯。” 苏秀痛呼,“师叔” 舒念再不想吃个饭竟然听了这么个惊天八卦,一时间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连口中羊肉的滋味都变了。 苏秀胸脯一起一伏,呼吸急促,好一时才憋出一句,“原以为师叔终于回家了,却原来是与藏剑楼道别来的” “家里有阿秀,我很放心。” “我不放心”苏秀拍案而起,暴躁地来回走了几遍,大声道,“我不管慢说师叔如今好好的,便是废了武功,这辈子只能瘫在床上,也没有什么藏剑楼养着你便是我绝不许你走” 也不等崔述答话,头也不回甩帘就走。 舒念一口羊肉含在口里,囫囵咽了,“这这就走了”所以这位苏楼主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崔述拾箸夹菜,往锅子里涮,“吃你的肉吧。” “哦。”舒念想想也是,大好时节,不涮肉喝酒,倒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直把一坛秋月白喝了个底朝天,正待去取第二坛时,却被崔述阻止,“姑娘家,饮酒需有节制。” 舒念酒意上头,抿嘴微笑,“小吴侯不能喝,我替你把你的份儿都喝回来。”仍旧去扒酒坛子。 崔述随手将她扯回来,按在身边坐了,“多谢美意,心领了。” 舒念被他拉得脑中发晕,身子不受控制便往侧边栽倒,一头扑到身畔人膝上,凉滑的衣料拂在热辣辣的面上,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便觉一只手极轻地按在自己鬓发之间,手势轻柔,便如三月的风掠过初绽的花苞。舒念渐觉恍惚,“小吴侯。” 那只手顿了一顿。 “叫我阿述。” 舒念反应有些迟钝,“阿述” “嗯。” 舒念愁眉苦脸想了一时,“你不是小吴侯吗” “是。”停了一停,“也可以不是。” “究竟是不是” “我是阿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杀局 舒念梦里只听“呜呜”风声,睁开眼窗外明光夺目,这一夜工夫,又放晴了她只觉疑惑,扯了件袄子披在身上,凑到窗边一看 好一片白雪世界 院中一株被雪寒梅,已是红的夺目,更夺目的却是花下那人,暗红的衣衫,黑玉束带,身姿宛然,好似雪中翠竹。 舒念隔着窗子叫道,“怪冷的,做什么呢” 崔述回头,眉眼在冰雪映衬之下,越发显得肌肤雪白,姿容夺目,舒念只觉胸臆之间一股子说不出的灼热之意弥漫开来,仿佛什么东西活了一般 忙一手掩胸,默念一句清心咒。 身后门声“咿呀”,泠泠的寒香扑鼻而来。舒念回头看时,却见崔述正单手掩门,掌中一枝孤峭的腊梅,“小吴侯” 这一大早在外面采花 崔述将梅枝递给她,“叫我阿述。” 舒念一滞,还以为自己喝多了作了个乱梦,却原来是真的伸手去接梅花,指尖与他掌心一触,便即皱眉,“大氅也不穿便去折梅,可冻着了”随手将梅花掷在案边,拉他到炉前坐下,又添了两块炭。 崔述看了眼备受冷落的梅花,“毫无惜花之意。” “咱们苗疆都是粗人,不懂惜花。”舒念不以为然,“寨子里漫山遍野俱是鲜花,四季不败,有时还摘些来炒着吃,若要挨个怜惜,路也不必走,饭也不必吃了” 崔述摇头,站起身往多宝阁上取了一只梅雪傲春瓶,注满清水,将梅枝插在当间。 舒念想起一事,“小吴侯,你那酒可是有甚古怪” “阿述。” “我不敢,求您饶了我吧。”舒念告饶,她这声阿述若是敢叫出口,便是不被苏秀打死,也要被甘书泠勒死。 活着不好吗 为何要作死 “那便不要唤我。”崔述理好梅枝,将梅瓶移到窗边。 舒念充耳不闻,“我平日里少说也是坛的酒量,昨日还没怎么喝,怎么就醉到今天早上” 等了半日不闻回应,舒念面皮绷不住,只得求饶,“小吴侯。” 崔述安坐不动。 舒念想了想,反正左右无人,忍气吞声道,“阿述。” “知道你酒量天赋异禀,我往坛子里投了百日醉,”崔述眨眨眼,“两颗。” “你”舒念一手指他,一口气噎在胸口半日顺不过来,区区六年过去,现如今这世道,给人下药都这么理直气壮明目张胆了 崔述从容道,“昨夜不速之客来来往往,恐惊你好眠。怎么样,吃了两颗百日醉,应是睡得不错” “你,你,你” “我什么”崔述站起身,“快去洗漱,来花厅用饭。”悠然离开。 舒念大吃一惊,摸摸脸颊,这才想起自己打被窝里爬出来便隔着窗子与他说话,脸还没洗 扑到镜前揭开袱子一照,镜中一对肿眼泡儿,蓬头垢面一张脸,不由自主一声尖叫,“啊” 蔫头耷脑地洗漱一番,换了衣裳,舒念鼓起好大勇气才离了厢房。 花厅里长案上摆布了七八只食碟,红泥小炉上煨着一只瓦罐,兀自咕嘟嘟冒着热气。崔述倚案而坐,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两根竹筷,看见舒念,招手道,“过来。” 舒念灰头土脸走到近前。 崔述揭开瓦罐盖子,一股难以言喻的香味随热气蒸腾而上。舒念大感好奇,探头一看,却见罐子里焖着羹汤,煲着菌菇干笋虾仔之类的鲜物,难怪香得如此别致。 “这是什么”舒念指了指罐中乌黑细长的一物,“好像头发” 崔述纠正,“龙须草。” “龙须草”舒念吃了一惊,“传说中真龙遗物龙须草” “文火煲了一夜。”崔述取匙舀了一匙,又放下,“你来。” 盛粥舀饭这种事,当然得使唤丫头来舒念扁扁嘴,盛出一碗先捧给崔述,才盛给自己,尝了一口鲜美非常,赞道,“都说鱼羊为鲜,跟这个比起来却是远远不及了。” 崔述捧着碗不动,直到听了她这一声才笑了笑,慢慢吃羹。 龙须草 舒念眼珠子一转,“听闻龙须草生在姑余高山草甸,小吴侯来吴山,还带着龙须草”心里默念一句,甘仙子痴心一片,煞费苦心啊。 “阿述。” 舒念无语,一个称呼,这般执着做甚 崔述吃着羹,忽然吩咐,“今日唐玉笑在风雨台传授炼器术,你跟都亭一块儿去听听。” 诸山舍会第一日以武会友,后面几日各家大佬分头开坛授课,唐门授炼器术,安岳授拳术,姑余授炼丹术总之就是个各出高招,教化后辈的意思。 然而谁又会把真正的看家本事大喇喇教给旁人故而也就各家后辈和初入江湖的小子们值当一听。 况且这世上,论及炼器术,天底下能有人比得过眼前的小吴侯 崔述刻意打发自己出去他要做甚 果然不过一时三刻,苏都亭过来,向崔述行过礼,便向舒念道,“走吧。” 舒念披了大氅,堪堪走到门边,忍不住回头道,“晚间咱们三个一块围炉,喝几杯” 崔述愣了一下,含笑应道,“好啊。” 舒念一颗心落回肚里,跟着苏都亭往外走,山间积雪甚厚,踩在其上吱吱作响。 苏都亭一路走,一路训斥舒念,“我师父不饮酒,还喝几杯,喝甚么喝” 舒念吐吐舌,“都亭,昨夜谁来了巡剑阁” “谁”苏都亭停住脚步,“舍会期间吴山宵禁,谁夜间去巡剑阁” 舒念再不想这一位没喝酒的也跟她一般稀里糊涂,摆手道,“无事,走吧。” 两人一路到了风雨台,挨挨擦擦尽是人头,挤得议事堂也人气蒸腾,台上已布置作讲台情状,唐玉笑高坐其上道貌岸然,两侧十个藏剑楼门生并十个西岭门生雁翅护卫。 舒念拣了条板凳坐下,心不在焉地听了一时,总觉自己忽略了甚么要紧事。 宁斯同突然身死,武忠弼主导查案,唐玉笑莫名把火引向妖女舒念,不知道什么人夜访巡剑阁,今天开坛第一天,主讲的居然是西岭唐门 舒念渐感不安,向苏都亭道,“我去换件衣裳。” 苏都亭皱眉,“就你事儿多” 舒念哪里理他,匆匆从侧门离开,一路沿清溪往上,回了巡剑阁,几进院子走遍,不见崔述踪影,花厅内杯箸依旧,炭火却早已冰冷 看这模样,应是她刚刚离开,崔述便也走了。 舒念退回厢房找了半日,也未寻着甚么书信之物,茫茫然之际,忽见纸篮之中揉着个墨迹新鲜的纸团,拾了出来,打开来便见绘着一带楼阁,虽是寥寥几笔,却是栩栩如生 隐剑阁。 吴山藏剑楼根本之地,隐剑阁。 舒念将纸团藏在袖中,提一口气施轻功急纵,循着记忆往隐剑阁疾奔而去。 隐剑阁处吴山至高处,阁如其名,隐剑之所,隐的却非名剑,而是天下剑谱,和苏氏秘典。 有人用悬火丹的线索引崔述过来又或者反过来,崔述用悬火丹的线索引对方过来 舒念一路疾奔,到得阁门时已出了一身热汗,深吸一口气进去,便见一条狭窄的石桥,桥下便是吴山万丈深渊,对面一座小楼依山面涯,古拙庄肃 隐剑阁。 舒念右手往腰间一探,握住宝相花匕首,无声出鞘,一步一步挪上石桥,堪堪走到石桥当间,隐剑阁门无风洞开,舒念一眼看清,惊在当场。 阁中空地之上,三个人围着当间一人团团而坐,个个头顶白气蒸腾,竟是高手过招,生拼内力到了内劲外化的紧要时刻。 外间三人面蒙黑布,不知是谁。中间那人红衣黑袍,舒念却是熟得不能再熟,“崔述你怎么样” 隐剑阁被四个顶尖高手内息震动,阁门呜呜作响,四人俱无暇说话,舒念仍旧看到崔述双唇一动。 “快走。” 到得此间,无所建树,怎甘心草草退回舒念咬牙,手持白刃,提步欺上。 阁中三人被崔述牵引,处于一个危险的平衡之中,谁先收手,必定心脉俱断眼睁睁看舒念杀来,只能大眼瞪小眼,别无他法。 舒念看懂此间关窍,更不客气,心知这一进去不死也要脱层皮,便将全身内力护住心脉,顶着泰山压顶之势强行欺入,举匕往最外间那黑衣人左后背插入。 一刀毙命。 骤失一人,平衡立破,二名黑衣人直被震飞出去,也不等稳住身形,半空中一声厉喝,一人当头向舒念击下,另一人仍旧缠斗崔述。 舒念眼睁睁看一只手凝着茫茫白气,携万钧之力欺来,百忙中扣了一根牛毛细针,生生迎上实力悬殊至此,万无幸免,不过这一掌拍上,这货也休想活命,三个死了二个,剩的一个绝不是崔述对手。 一换三,赚了。 一股大力扑面袭来,舒念眼前乾坤颠倒,待得清醒时,却被一人护在怀中,定睛看时,袭击自己的黑衣人直挺挺倒在地上,口中鲜血狂喷,眼见是活不成了,还不及庆幸死里逃生且是四肢俱全,又被眼前的情形震得心魂俱碎,“崔述,你怎么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饮冰 崔述一掌拍开袭击舒念的黑衣人,背后躲闪不及,只能生生受了一掌,他反应极快,手腕一翻露出一物,头也不回便往刺身后黑衣人刺去。 黑衣人一击虽中,掌力犹未吐尽,索性一动不动,拼着受这一刺也要将崔述毙在掌下。 便听“扑哧”一声,黑衣人臂间鲜血狂喷,崔述身躯剧震往前扑倒,“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尽数喷在舒念背后。 舒念大惊失色,“崔述,你怎么了”奋力将崔述推往一旁,宝相花匕直刺黑衣人脖颈。 黑衣人一掌得手,再不恋战,捂着右臂伤处腾身后退,大笑不止,“崔梧栖,死到临头心情如何” 崔述靠墙瘫倒,扯出一个微笑,举起右手中的东西,无所谓道,“你又如何” 那物不过一尺余长,细锥形状,遍体通红,握在崔述白璧无瑕的手掌之中,越发红得诡异 黑衣人惊慌叫道,“三棱血刺”低头查看自己伤处,鲜血如注,汩汩涌出,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三棱血刺入体,鲜血不尽不休。 崔述吐出口中残血,“还有半个时辰,够你安排妥当身后事了。” 黑衣人双目圆睁,木愣愣站了一时,忽然一声暴喝,“叫你连这半个时辰也活不过” 舒念涌身向前,双臂一张拦在头里。 “快走”崔述喘出一口气,“他中了三棱血刺,无法提气追你,否则不出三步,必然暴尸当场,你还还不快走” 舒念充耳不闻。 黑衣人果然不敢快速移动,只提了手掌,慢慢欺近,他稍一挪动,臂上血流加速,直如小泉一般,“滴答”作响。 “傻瓜”崔述推她,惜乎掌上乏力,一推不动,急躁道,“叫你走” “闭嘴”舒念越听越觉心头烦躁,怒道,“再说话我毒哑了你” 崔述一怔。 不过这片刻工夫,黑衣人已经欺到二人身前,右掌间寒雾蒸腾,四散缭绕 舒念双唇一撮,往他眉间吹了口气,“还不倒” 黑衣人一滞,忽然停步,目光发直。 舒念警惕地观察他面部神色,手掌连拍,急急催促,“还不倒” 黑衣人身躯剧烈摇晃几下,挣扎半日,终于轰然倒地,双目圆睁 舒念急忙爬起来,手持宝相花匕首,干脆利落地往他颈间一抹,又跑过去给先前吃了崔述一掌倒地不起的黑衣人补了一刀。 眼见后患全无,才将匕首别回腰间,扑过去看崔述,“你怎么样” 崔述一直认真看她动作,闻言笑了一笑,“还没死。” “胡说什么”舒念大大不快,“我背你回巡剑阁。” “你刚杀了安岳拳回”崔述一时皱眉,忍过一波疼痛,缓缓续道,“回巡剑阁,自投罗网么” “什么”舒念大吃一惊,“安岳拳武忠弼我刚才杀了武忠弼” 崔述莞尔一笑,“不错。安岳拳横行江湖半辈子,却死在你这小丫头手里,可见世世事无常” “杀便杀了”舒念一惊过后便不以为然,“既不能回巡剑阁,我带你离开吴山便是,可知道附近有甚么小路,能避开守卫” 崔述摇头,“来不及了,你快走” “什么来不及了” 一语未毕,山下人声四起,有人在“嘭嘭”拍门,高声喝叫。舒念恍然大悟,“这一套连着一套的,果然来不及了。”往靴掖子里摸了摸,取出一枚乌黑的蜡丸,“拼个你死我活便是。” 崔述伸出一只手,按在她掌间,轻轻摇头。 “我不走。”舒念渐渐不耐烦,“就眼前这光景,我想走也走不了。” “不是”崔述摇头,往阁前佛像处抬了抬下巴,“佛像蒲团下面有暗道” “怎不早说”舒念大喜过望,扑过去掀开佛前蒲团,却是明光闪亮的青砖地,正自疑惑,便听崔述的声音,“佛祖左手食指,是机关,往往左推” 舒念依言推开佛像手指,便听沉闷的摩擦声起,青砖地上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入口。 外间人声鼎沸,已经到了悬桥那端,只此时阁门已关,约摸是唯恐这边有埋伏,一时间倒不曾冲过来。 舒念不敢耽搁,一把拉起崔述,跌跌撞撞冲进入口,耳畔沉闷的青石摩擦之声又起,瞬间眼前一黑,石门已经合上,舒念足下一沉,骨碌碌不知滚了几个滚儿才止住跌势,直摔得屁股生疼。 却不及喊痛,连声呼唤,“崔述” 接连喊了四五声也不闻回应。舒念渐觉慌张,连忙捻亮火折子,四下一照,发现此间方方正正一处地室,壁上插着几根油烛,右侧边有门,未知里面是个什么光景。 舒念点了烛,照着寻了一回,才见崔述伏在石室入口石阶旁,应是自密道跌落时被台阶格挡,阻在当场。 舒念连忙将烛插回壁上,扳着肩膀将他拉入怀中,却见他双目紧闭,面色雪白,颊上斑斑点点尽是血迹,十分骇人。 舒念探出一指,迟疑许久才凑到他鼻端,等了好一时才察觉温热的鼻息拂过指尖,心头一松,拍他面颊,“崔述,你醒醒” 不知唤了几声,崔述慢慢睁开眼睛。 “你怎么样” 崔述嘴唇一颤,“不不怎么样”头颅稍侧,看清身畔境况,“进来了” 舒念点头,“这里应是藏剑阁密室,呆会儿若苏秀进来怎么办” “他”崔述皱眉,好一时才喘过一口气,“他不知道这个地方” 舒念愣住,苏秀身为藏剑楼主,竟不知道自家藏剑阁有这么一间密室 “不是这里打开那个门”崔述断续道,“才是密室,密室桌子是机关,往右转三下,有密道,出去就是积秀谷” 积秀谷,那便出了吴山了 舒念大喜,“即是如此,我带你出崔述崔述” 崔述说完这段话,心中挂念已无,泄了全身气力,眼皮垂下,胸脯一起一伏,喘个不住。 舒念一把解开他衣襟,拉开左肩衣衫,崔述意识昏茫,感觉肩际微凉,便奋力挣扎阻挡。 舒念一滞,“让我看看你伤处。” 崔述充耳不闻,死死扣住衣襟不叫她脱衣,面上神情痛楚难当,厉声道,“走开,别碰我” 舒念不敢硬来,稍一思忖,拔足上前推开侧门,内里果如崔述所言,别有洞天,床榻桌柜俱全,还设了炉灶茶具,竹筒引水,有潺潺之声此地应是个闭关练功的好去处,只是不知有多久无人入内,积灰甚重。 此时也顾不得许多,舒念匆匆忙忙整了地榻,点了炉子,从柜中取出被褥铺陈妥当,出去接崔述时,却见他蜷作一团缩在墙角。 地室昏暗逼仄,他一个人,一身暗红衣衫,腰身细瘦,肩线单薄,未知是昏是醒,孤伶伶无依无靠 舒念心中那物蠢蠢欲动。舒念闭目,暗中连念几句清心诀,深吸口气,才敢慢慢往他身前蹲下。 方才不曾看清,此时才见他兀自止不住地瑟瑟发抖,舒念道,“这里冷,里面暖和,进去给我看看伤。” 崔述反应极其迟钝,过了好一时才认清眼前人,含糊说了个“好”字,抖着手去扶墙壁,打算站起来,却哪里有那能耐手掌一错便要滑倒 舒念一把扶住,“小心。” 崔述难受得神志不清,本能地拒绝身旁的人,昏乱中一头碰在青砖墙上,“咚”地一声闷响。 舒念听得牙酸,“祖宗,你消停点儿” 崔述被这一下磕得头昏脑胀,茫茫然看着舒念,目光宛如一只极幼的迷途兽,迷离无助,不知所措。 舒念受不得这种目光,伸掌遮了他双眼,“别看我。” 崔述本就恍惚,稀里糊涂眼前一黑,越发晕眩,身子一沉,沉甸甸地向前栽倒,歪在舒念肩上 舒念叹了口气,放弃让他自己老实走进去的奢望,提一口真气,将他半扶半抱起来,往内室去。 一路磕磕绊绊,好容易将崔述安置在榻上,还不待喘一口气,却见他额际颈畔湿淋淋的尽是冷汗。 舒念不知他伤处如何,苦口婆心劝道,“非是无礼,需得看看伤处,小吴侯原谅则个。”等了一等不闻回应,乍着胆子去解他衣襟,未知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还是早已昏晕过去,崔述竟未挣扎 褪下半边上衣,肩胛处一个鲜红欲滴的手掌印,凶神恶煞地印在雪白的皮肉之上 舒念一口气滞在胸口 九幽寒气,裂骨摧心。 饮冰掌。 崔述紧紧蜷缩在长榻之上,头颅几乎触着膝盖,嫣红的唇色褪作淡白的浅灰,似一个不祥的讯号,忽尔睁开双眼,失神地望着虚空之中,细声道,“疼。” 饮冰掌裂骨摧心,中掌之人疼痛彻骨,至死方休。他中掌已久,一路忍到此时才喊疼,已经非常人能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失智 饮冰掌。 舒念紧张地咬着指甲,琢磨对策。 崔述忽然在榻上不住辗转,冷汗淋淋。舒念再无犹疑之暇,往荷包中翻找针囊,碎碎念道,“如今只能这样,若出了甚么差错,求小吴侯念在我一片好心,不要怪罪” 崔述双目紧闭,哪里能听见,忽尔双唇一动,吐出两个字,“阿兄” 舒念正蹲在火盆边上炙烤银针,闻声侧目,奇道,“苏存仁” 中原武林一代宗师,吴山藏剑楼前楼主,苏秀的亲爹,崔述的亲师兄苏循,苏存仁。 崔述疼得糊涂,接连辗转,几乎便要跌下榻来。 舒念见他情状着实不妙,匆匆忙忙炙了针,插在银篦子上,爬回地榻,拉他起来,“勿要乱动,我与你施针,制住掌气。” 崔述疼得邪乎,被她一番拉扯更是难耐,双手推拒,喃喃呼唤,“阿兄,阿兄” 苏循早死得透透的了,叫她上哪儿找 再说那苏循来了能有甚么用处舒念大没好气,扁扁嘴嫌弃道,“苏存仁只怕是不便来此。”盘膝坐在他身前,“哧拉”一声扒了他衣衫,直褪到腰际,二指拈针,那银针形状十分别致,长短不足三分,细若牛毛,若非借一点火光暗影,几不可见。 舒念犹疑一时,缓缓往胸前乳中穴入了一针,银针一闪即逝,陷入肌理,只余一个细细的红点。 崔述身躯剧震,茫然睁眼,他疼痛未退,反应迟钝,低头看清自己衣衫不整近乎半裸坐在舒念身前,茫然道,“你你做什么” 舒念见他神智恢复,不敢妄动,“小吴侯身上有伤,我粗通医术,与你施针。” 崔述皱眉,苦苦思索好一时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勉力抬手,汗津津地拂在她手腕上,“给给我” 舒念一针已出,绝无收手的可能,心中发急,“给你什么” “给我一针”崔述忍着疼,断续道,“扎晕我一会儿疼起来碍事” “碍不了事”舒念右手拾起三根银针,恶狠狠地往华盖、紫宫、神阙各入了一针,银针一触肌肤,立即没肤而入,无影无踪。 崔述眼前一片雪白,待得恢复,蚀骨侵髓的痛意已如潮水般褪去,奋力笑道,“南疆苗氏以蛊毒之术成名,想不到行针过脉之法也这般出神入化。” 舒念一滞,恨恨道,“小吴侯这会儿有能耐讽刺人,方才却胡说些甚么” 崔述痛意减退,未得片刻喘息,丹田中寒意骤然大盛,江潮一般沿筋脉汹涌而上,一息之间便无法克制,齿列撞击格格作响,好一时才道,“说说了甚么” 舒念一看便知这是饮冰掌寒气发作,不忍出言讥刺,“没说什么,就叫了一声阿兄” “阿兄”崔述意识被饮冰寒意浸染,脱口道,“哪里还有阿兄” 这话不错,那苏循坟头的草只怕都有一尺高了。 舒念沉吟一时,伸指往那枚红的滴血的掌印上划了一下,一经碰触,掌印便跟活了一般,越发红得瘆人 实在棘手 舒念恨道,“好狠毒的饮冰掌” 饮冰掌练到九重,掌力附骨食髓,随血脉增强,一日盛过一日,宿主不死,掌力不消。 刚才那人的确是武忠弼无疑。 崔述被她这般一划,不由自主发出一声痛叫,脖颈一仰便要向后栽倒 舒念仓促一拉,只觉一个湿淋淋的身体扑入自己怀中,粘腻冰凉,一丝儿热气也无,不由自主便张臂抱了他。 崔述冷冰冰的嘴唇贴着她耳畔,弱声问,“我中的是饮冰掌” 舒念话已出口,后悔也来不及,“嗯。” “饮冰掌”崔述默默念了一遍,伏在舒念怀中不住喘气,凉沁沁的鼻息抖抖索索,拂过舒念颈畔,便如一条避冬的小蛇,瑟瑟盘距 崔述喘了许久,忽道,“帮帮我。” “甚么” 耳畔的声音低如蚊蚋,“给我个痛快。” 舒念手腕一抖,被蝎子蜇了一般,咬牙恨道,“胡说八道些甚么” “饮冰掌附骨食髓,我熬不住”崔述一语出口,渐渐神志不清,忽然一把扣住舒念手臂,也不知哪里生出来的气力,死死掐着,厉声道,“杀了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舒念忽然暴怒,推他起来,转过身躯背对自己,恶狠狠道,“想死改日,休要死在我面前” 手起针落,飞速往那鲜红的掌印边缘要关大穴密密入了七八针,便如扎篱笆一般,生生用银针做了个圈儿,将掌印圈隔在内。 银针一入,倏忽不见。 舒念提一口气,一掌按大椎,一掌按中枢,双掌发力,两股柔和的内力同时注入 崔述摇摇欲坠间被两只手稳稳扶住,有微弱的暖意自背心涌入,便如溺水之人骤然得了块浮木,四散溃败的神智渐渐收拢,勉力睁眼,阻止道,“放手,没用的” 苗千语这身体内力微薄,舒念正在捉襟见肘,一听这话越发生气,喝斥,“闭嘴” 崔述闭目蓄力,忽然手足起舞,奋力挣扎 舒念大惊,抽回右手,往银篦子上拔出一枚银针,衔在口中,双掌制住崔述,撮唇一吐,银针暴出,无声无息地扎入崔述颈侧风府穴。 崔述立时昏晕过去,头颅耷拉下来,身躯一歪便往一边栽倒。 舒念连忙探手扶住,心中气愤一言难尽早知这般难缠,便该早早将他扎晕 一头腹诽,一头凝神屏息,沿针缘注入内力,引导寒气外泄。 不知过了多久,舒念丹田枯竭,敛气回神,睁眼看时,那枚掌印仍旧鲜红欲滴,色泽未褪,顿觉泄气忙碌半日,居然只把饮冰掌新生的寒气迫出,原本的寒气一丝不少 这便跟借了高利贷一般模样,利滚利走,辛辛苦苦一整年,还的尽是利息,本钱原封不动 怎不泄气 舒念扶崔述躺回枕上,自往柜中扯出一条棉被掷在他身上,把火盆提到榻边,添了根大柴,这才略略缓了口气,顿觉双膝发软,不由自主跌坐在地。 崔述面白如雪,平日里嫣红绮丽的唇褪尽血色,几乎与肤色无异。他安安静静躺着,衣襟半敞,胸前斑斑血迹,看着甚是刺目。 舒念皱眉,展了袖子往他胸前擦拭,血迹早已干涸,又如何擦得脱拼着手足酸软,强撑着到石瓮边,打湿条帕子,仔仔细细拭净血痕。 崔述昏迷中轻轻蹙眉,舒念唬了一跳,却见他眼睫连连颤动,皱眉一时,忽然抬臂 舒念唯恐他乱动再激发背上掌伤,一把制住他胡乱抓握的手,“别动。” 崔述被她一握倒安稳了些,却并未清醒,淡白的唇抖了一抖,轻声道,“阿兄” 传言中崔述自郊狱脱身便未回藏剑楼,一年前苏循身死时,崔述应在姑余,却连苏循大葬之礼也不曾露面,人人皆言这兄弟二人交恶至此,应是有甚么恩怨不足为外人道,如今看来,小吴侯对他这位兄长依赖至此 传言仿佛不大靠谱啊 舒念奇道,“找苏循做甚他帮不了你,你今日要不是遇上姑娘我,这会儿便好投胎去了。”她口中絮叨,却仍旧老老实实握着手等他复归安静 正待将手臂掖回,腕间横卧两道狰狞的伤痕侵入眼帘,如两只红头蜈蚣,头尾交缠,附骨盘踞。 舒念极轻地碰了碰,瘢痕宛然,是旧伤。 尺关命脉,什么人有能耐伤他此处且是两道伤痕,非但伤了,还不止一次 舒念百思不得其解,将手臂塞入被中,仔细掖好。蹲在火盆旁取暖,慢慢琢磨眼前困境 此地石室虽无生存顾虑,却只有水,并无吃食,更无药物。崔述伤重,需得尽快脱身,寻求医治。 舒念愁眉苦脸想了半日不得结果,她惯是个万事不过心的脾气,便懒怠多想,将染血的衣裳洗净,挂在火盆边儿上哄烤,取一只瓦罐洗净,煮些水喝。 百无聊赖之际翻拣荷包,居然搜寻出藏着的几枚梅干,往口中塞了一块嚼巴嚼巴,甜津津沁人心脾,立时神清气爽 日子过得好好的,若不是那苗千千那厮执意上吴山,怎会落到这般田地难免叹息,“祸害。” “谁” 舒念一惊抬头,崔述仰面躺在枕上,神情怔忡,木木然盯着她。 “你醒了”舒念打量他一时,看不出好坏,问道,“感觉怎样” 崔述神志昏昏,一如一个暮年老人,要隔许久才能明白旁人意思,皱眉道,“疼。” “还疼”舒念大吃一惊,凑到榻边,揭开棉被,见掌印边缘清晰,并未涨大,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崔述被她贸贸然揭了被子,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后知后觉道,“头疼。” 舒念草草掩上棉被,盘膝坐下,“中了饮冰掌还能再醒过来说话的,您这已是前无古人,多半也后无来者,些许头疼,不算什么。” 崔述只觉脑中雾气弥漫,听她说话仿佛隔了一条长河,无法细想,稍一思量,便觉头疼欲裂,怔忡道,“我怎么了” 舒念一滞,从被间扯出他手腕,扶在尺关之间,沉吟一时,“缓而时止,止有定数” 小心翼翼抬眼看崔述,却见他直勾勾地看自己,目光浅白,心下顿时一紧。 这绝不是小吴侯的眼神。 这是 疼痛到了极处,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念念 饮冰掌下从无活人,舒念上辈子推演过医治之法,却没寻着试手的机会,至多算个纸上谈兵的水平。方才看崔述情况极其不好,她才硬着头皮动手,用入骨针封住血脉,困住掌力不叫蔓延。 可崔述醒来,怎么就 就傻了呢 崔述此人,纵横江湖朝堂,一生高居人上,便是当年困在郊狱之中,也是声望极高的平乱英雄,如今稀里糊涂被自己的入骨针坏了脑子 舒念心下着忙,旁的不说,这事若叫甘书泠知道,自己还能有命在 两根雪白细长的手指握住舒念衣襟,“饿。” 舒念一个哆嗦,怀抱万分之一的希望俯身与他平视,张开五指,严肃道,“小吴侯,这是几” 崔述目光迷离,久久皱眉,推开她手掌,“饿了。” 舒念一滞,这模样实在不正常,起码她前辈子便从未听过小吴侯公然喊饿 四下逡巡一时,石室内空空荡荡,除了水甚么也没有,只得摸出一枚梅干,递给他,“只有这个,将就吃一口。” 崔述目光闪闪,张口等待 这小吴侯变傻了,倒比以前的样子可爱多了 舒念忍着笑,将梅干塞到他口中,满怀期待询问,“怎样,好吃吗” 崔述咬了一口,眉毛眼睛都缩到一处,“酸。” “哪里酸”舒念大是不不服,用力嚼巴两下,“分明很甜,唉呀,你怎么吐了” 万分惋惜地看了一眼被他吐在地上的梅干,摇头,“尚不知还要在这里呆多久,浪费粮食” 崔述目中泪光盈盈,“好酸,水。” 舒念寻一只陶碗涮了涮,舀了烧滚的水慢慢搅凉,心中愁云惨淡崔述的掌伤无甚进展便罢了,如今人又傻愣愣的,眼下如何是好 崔述躺在枕上,见她手中有水却不给自己,抬手扯她的衣襟,催促,“念念,水。” 舒念蓦然抬头。 崔述半日等不到回应,爬起来便去扒水碗,这一动弹便牵动掌伤,疼得倒跌回去,密密出了一头冷汗 舒念放下水碗,查看入针之处,淡红的斑点覆在雪白的皮肤之上,美人痣一般 禁制安好 松了口气。 崔述神色惶惶,“我怎么了” 这是傻得连自己身受饮冰掌都记不得了舒念很快接受现实,宽慰道,“背上有伤,休要乱动。” “嗯。” 舒念指指自己,“我是谁” 崔述直勾勾地盯着案上水碗,然而方才疼得狠了,不敢胡乱动作,仰面道,“念念。” 两个字不啻于万钧雷霆,舒念指着自己鼻子,万分艰难问,“我是说,我叫什么名字” “水。” 舒念一口气吊着又倒回去,直噎得心口生疼,深知再问也是白废,老实捧了水碗,用匙舀了,慢慢喂他。 崔述渴得狠了,咕嘟嘟喝完一碗水,气力耗尽的模样,萎靡不振地耷拉着脑袋,小口喘气。 舒念又盛了一碗水,置在案上放凉。见他襟口处色泽深红,抬手摸了摸,竟是湿答答的应是方才疼痛之中,冷汗淋淋,浸得透了。 出那许多汗,难怪渴成这般模样。 舒念一只手抚过他冰凉的后颈,“衣裳都湿了,脱下来吧” 掌下黑发的头动了一动,“嗯。” 一时间舒念心中啥滋味都有,若非真的傻了,小吴侯崔述,焉能这般好说话 “你别乱动。”舒念叮嘱,探手入被,除了湿衣裳,好在施针时便已脱了小一半儿,也算便捷。 舒念将湿衣裳掷在地上,回头看见白生生的一只脚露在棉被之外,足趾蜷作一团,应是冷的,摇头道,“你盖好被子这是什么” 足踝处乌沉沉的,经年旧伤累累,应是捆绑伤,一层叠过一层舒念指尖微颤,抚在足踝之上,“谁干的” 崔述喝了水便昏昏沉沉,伏在枕上发怔,被她一触一个哆嗦,一条腿挪着往被里躲,“痒。” 舒念只得松手,掖紧棉被,移到崔述眼前蹲了,神情严肃,“你脚上,还有手腕上的伤,是谁干的” 崔述困惑地看着她,“什么” 舒念双手比划了一个绳索捆绑的动作,一字一顿道,“是谁,绑了你” 崔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阿兄。” 舒念心下一沉,“苏存仁” “念念。”崔述拉她袖子,“水。” “哦。”舒念梦游般往案上取了水,心不在焉地喂他喝水,心中惊惶便如山崩海啸崔述身上这许多捆绑伤绝非一日能成,若崔述没有撒谎,说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苏循囚禁,而且 手腕两刀又深又长,必然是冲着取他性命去的,若是苏循所为,又是谁能在苏大楼主的囚禁中救了崔述 崔述喝饱水,伸手推拒。 舒念放下水碗,细想此事关系到能否回藏剑楼求助,不能不问,正色道,“小吴侯,这件事很重要,你必须告诉我,是不是苏存仁囚禁了你,原因是什么” 崔述皱眉思索一时,眼神渐渐迷离,忽然将额抵在地榻沿上,发出一声痛呼 舒念暗道不好,揭开棉被看时,那掌印就跟活了一般,肉眼可见其上血脉涌动,惜乎被银针阻隔,无法涨开,色泽却格外地鲜艳起来,直如雪地红梅 崔述疼得昏昏沉沉,连声呼唤,“阿兄,阿兄” 舒念恍然大悟,原以为崔述呼唤苏循是向他求助,却原来恰恰相反,竟是疼痛中向苏循求饶么 苏循究竟对崔述做过什么 舒念十指疾出,掌印边缘的银针被她指法牵引,稍稍浮起,复又陷入 银针制住掌力,崔述渐渐平复,伏在枕上不住喘息。 舒念暗道一声惭愧,确然应该等迫出饮冰掌力才好追根究底,想一想又摇头,真等小吴侯清醒,又怎会把自家秘事说与她听 罢了罢了,少些好奇心。只如今这情状,恐怕也不能向苏秀求助,万一苏家父子果真与崔述有仇,岂不是上门送人头 崔述往前挪了挪,一颗黑发的头枕在舒念膝上。他被舒念脱了衣裳,被内的躯体只余一条薄薄的中裤,几乎便是赤条条的。这般一动,棉被下滑,半边肩背便露在外间,肌肤晶莹,洁泽如玉 舒念只觉十分晃眼,忙拉扯棉被遮了。 崔述软软趴着,摸索着寻到舒念的手,将自己的手掌投入其中,“念念。” 舒念万分好奇这位“念念”究竟是谁,又恐再一次激得掌印暴起,不敢引他思量,强行按下心中好奇,抬手在他发顶慢慢摩挲 崔述疼得虚脱,早已力倦神虚,被她这般抚弄便有些昏昏欲睡。 掌中冰凉的指尖痉挛似地屈伸几下,又慢慢松开。舒念俯身查看,便见崔述双目轻阖,已是昏沉睡去,额上亮晶晶全是汗渍。 舒念扯出帕子与他擦拭干净,也觉困倦难当,偎在火盆边儿上和衣而卧。 一觉之中乱梦颠倒,不知怎的又到了郊狱,又握着那把刀,少年又在不远处挣扎叫喊,“舒小五你这祸害早晚不得好死” 她想将刀远远扔出去,那刀却像长在她掌上,冥冥中一股大力拉着她的手,笔直插下,一刀破腹 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她一头一脸,浓重的铁锈味儿在鼻端弥漫开来 舒念一惊便醒了,心跳急如擂鼓,抖抖索索爬起来喝了一口冷水才略略平复。四下张望,石室无窗,不见天日,不知睡过多久。摸摸腹中空空,饥火燎原 应有一二个时辰。 崔述仍是先前的模样,昏昏睡着。舒念定了定神,上前扯了手腕扶脉 致数不齐,散而无根,主元气离散。 如今重伤无药,又无饮食,再在此间坐困愁城,难免有性命之忧,需得速速离开。 她的入骨针能保掌力不扩,只需一个绝顶高手以内力相助,辅以针法,便能彻底根除。然而江湖中有能耐助她迫出饮冰掌的人本就不多,武忠弼罪魁祸首不提,宁斯同烧成一具焦尸,苏秀父子看不清是敌是友,剩的 要么去求唐玉笑,要么去找甘与凉 答案昭然若揭。 然而甘与凉昨日便已启程往姑余,一路千里快马,她孤身一人都未必能追上,更不要说带着重伤未愈又痴痴傻傻的小吴侯 再者崔述其人在江湖上仇家遍地。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如速速脱身 舒念仔细回忆崔述在石道中神智清醒时说过的话,默念一遍,“密室桌子是机关,往右转三下有密道,出去就是积秀谷。” 打开机关,地面果然无声无息现出一条密道。 舒念走回榻边,盯着兀自昏睡的崔述看了一时,慢慢理顺棉被,叹道,“小吴侯,我武功低微,能力有限,外间还有两个大仇家啊,不,三个,苗千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身难保,小吴侯您老人家如今又是这般光景,若带着你,我们两个只怕一个也活不成” 她越说越觉有理,点头道,“不如我先出去,若能寻着唐玉笑,把他带来这里。”难免心虚,“找不着唐玉笑我便去追甘门主” 起身犹豫一时,终于还是抽了一根油烛握在掌中,潜身入了密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失怙 舒念一路秉烛前行,密道内阴冷寒湿,岩壁上不住漱漱滴水此地应在吴山山腹之中,且紧靠山中水脉。 约摸走了小半个时辰,耳听水声泠泠,舒念正走得精神萎靡,闻声精神一振出口应该不远了。果然接连转过两个急弯,便到了密道尽头,一扇腐朽破败的木门横在眼前。 舒念插好油烛,拨开门上的落叶枯草,使力拉开,一股清新的湿润的山风携着初雪寒气扑面而来。 夜深时分,天空一轮寒月,清泠泠照着白雪世界,夜色有微弱的蓝光。 绮丽到了极致,倒生出凄凉的况味。 舒念手足并用爬出洞口,山谷中林木森森,足下遍地厚厚的积雪压在重重枯叶之上,一踩一个塌陷,有温和的碎响。 积秀谷。 舒念循着记忆搜寻一时,在山谷东侧寻着一间木屋,推门进去,屋内一个地火膛,一架简易矮床,床上有被褥,木架子上清水粮米,一应俱全。 冬日林中干燥,易生火害,积秀谷附近村民共同商议,轮流派人在此地值夜守山。 这便是守山人过夜的去处。近日吴山接连大雪,无须值守,理所当然地空着。 舒念爬了半日密道,早饿得眼冒金星,从架上取了块干饼子塞入口中,一边嚼着一边量米煮粥。 将铁锅吊在火上,蹲在火膛边纠结一时,长叹一口气,将剩的半个干饼子塞入袖中,原路返回。 来时道路不熟,走得谨慎,很费了些工夫,回去时提轻功急纵,不过片刻便至,扒开洞口枯枝穿过木门,密道内仍是原来的模样,连地上的油烛都未曾熄灭。 舒念拔起油烛往回走,堪堪走了一二丈远,忽听对面有脚步声逼近,忙一口吹熄烛火,避在一块岩石之后。 一颗心重重一沉,这么快就有人追到这里,地室里昏睡的崔述难道已经落入其手 蹲在原地侧耳倾听,地道空荡,很快辨明对面只有一个人,而且步履凌乱,仿佛全无武功又受了外伤 舒念心中一动,闪身迎上,借一点洞口处微弱的雪光,看清对面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跌跌撞撞过来,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失声唤道,“崔述,是你么” 那人蓦然止步。 黑暗中便听一声破碎的哽咽,未曾吐出便被阻住,哽在咽喉之处 舒念点燃油烛,秉烛相照,一时间心内便如打翻了一屋子酱料坛子,说不清甚么滋味 崔述立在她面前,鬓发凌乱,全身上下只一条薄薄的中裤,多半个身子不着寸缕,双臂瑟瑟环胸,兀自冻得不住发抖。 舒念只觉心间那活物突然暴起,往她心腑间恶狠狠地啃了一口,一时间疼得指尖都不住震颤,张口便骂,“你” 崔述直愣愣地看着她,眼眶通红,目中水意盈盈,仿佛下一时便要滴下泪来。 “疯了”两个字便无论如何出不了口。 舒念将烛插在壁上,除下斗篷,上前披在崔述身上她身量远较崔述矮小,本应及踝的斗篷堪堪遮过膝弯,聊胜于无。 崔述僵立不动。 舒念系好带子,俯身拉手,“走吧。” 崔述手臂一绕避开,留了个冷冰冰的侧脸给她。 舒念想想自己理亏在先,低声下气道,“我看你睡着,出来找点吃的,这不是正往回赶么” 崔述死死咬着下唇,不言语。 舒念拿出初初重生时忽悠苗北望给自己撑腰的工夫,强行挽住他光裸的手臂,只一碰触便觉冰凉,连忙用手上下搓摩取暖,口中老实认错,“是我不好,这里太冷了,咱们快走吧。” 崔述呼吸沉重,胸脯剧烈起伏,却不管舒念怎样解释,只不言语 舒念自打脱了斗篷便觉寒冷,然而眼前这人几乎便是赤条条的,竟然还梗着脖子干耗,耐心告罄,强拉了他手腕,拖着便往洞外去,堪堪走出一丈远,掌下一沉,便听“扑通”一声闷响。 崔述双膝一软栽倒在地。 舒念俯身查看,此时才看清这人竟是赤着双足一路追过来,密道内泥泞不堪,一双足便裹作一个泥团儿一般 “你简直”舒念又是生气又是懊恼,一把握了他足踝,“有没有割伤” 崔述偏转脸,只不言语。 舒念感觉掌中那只脚一直细细震颤,扼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实是心疼得紧,想了想道,“饿不饿” 崔述不为所动,舒念却清楚瞧见他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液,忙从袖中摸出那半块干饼子,递到他面前 崔述慢慢伸出一只冻得青白的手,捏住饼子边缘。 舒念忍着笑意,温声道,“我真的找吃的去啦,还熬了粥,咱们再不走,一忽儿煮糊了可就吃不成了。” “真的”他声音嘶哑,因为整个人抖得厉害,声线也是颤的。 “当然是真的。”舒念将心一横,往他身前蹲下,“走吧,我背你。” 崔述迟疑许久,张开手臂,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颈项。舒念丹田蕴力,暗暗庆幸苗千语这壳子自幼习武,外家工夫总算还将就,起码背一个人不在话下。 只是崔述身量远较她修长,舒念要两只手高高地勾起他膝弯,才能叫他双足免于拖在地上。 使了吃奶的气力背着他出了地道,一路踏过松林雪原,冬日的山谷静到极处,雪花坠地的声音都隐约可闻。 耳听一声细微的哽咽,身前双臂骤然发力,死死地环着她颈项,如溺水之人握住浮木一般 舒念脚下一滞,贴着自己的躯体一丝儿热气也无,两条赤裸的手臂更加冷得如冰似雪。 心中徘徊许久的一个称呼脱口而出,“阿述,你怎么了” 一个冷冰冰的脸颊抖抖瑟瑟地伏过来,紧紧贴在自己鬓边,有滚烫的液体漫过紧紧依偎的肌肤,将他们熔作一体。 “念念。” “嗯。”舒念恍惚想到,若眼泪都是滚烫的,这是冷到什么田地了 身后的人抖抖索索地抱紧她,藤蔓一般,喃喃道,“别走。” 如一个失怙的孩童。 惶惶无助。 “不走。” 脸颊便又贴得紧了一些,“嗯。” 舒念低头前行,颈畔滚热的泪源源不断,只得不住口地小声劝慰。 心中渐感后怕,不知日后小吴侯掌伤痊愈,还会不会记得此时的光景还是不要记得的好,否则恼羞成怒之下,将她直接灭口也说不定。 这么一想便是一个寒噤。 回了木屋,铁釜内的米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儿,已不知烧滚多久了。 舒念将崔述放在矮床上,解了斗篷,俯身查看伤处,针痕宛然,肩胛处掌印褪作淡褐色,似一个薄薄的干痂,覆在皮肉之上,不似先前地室中红得夺目,浑似嗜血的活物 饮冰掌随血肉而生,为什么会突然减退 崔述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念念。” 舒念放下疑惑,将床上棉被悉数展开,一层接一层密密裹在他身上,只一颗脑袋露在外间,蚕蛹也似。 崔述冻得僵硬,一直冷着还不觉得怎样,在火盆边安坐一时,四肢躯体知觉慢慢恢复,便无可抑制地战栗起来,一个身子抖如筛糠,手上的干饼子握不住,“啪嗒”一声滚在地上,惶急道,“念念。” 舒念正从火膛里挑拣大柴生炉子,回头看了一眼,随意道,“掉了罢了,怎么不吃” 给了他这半日了,竟还是原来的模样。 崔述拼命忍着战栗,瑟瑟道,“一一块儿吃” 舒念暗道一声惭愧,提着生好的炉子放到床边,紧挨着崔述。此时火光明亮,才见他面色发青,颊畔乌糟糟的全是水痕尘渍,应是先前哭泣又胡乱涂抹留下的杰作,忍不住展袖擦拭,叹道,“傻瓜。” 自往铁釜内盛了热粥,递给他,“捧着暖暖。” 崔述双手接了,僵冷的眼眶被热气一熏,不由自主便滴下泪来,眨了眨眼,却越发流得汹涌。 舒念在木架上找到两块生姜,却寻不出多余的锅子煮姜汤,索性一股脑儿投入铁釜中,乱七八糟煮个姜粥,聊胜于无。看着白粥色泽渐变,便盛了一碗出来,放了一柄匙,过去喂崔述。 走到近前见他眼泪汪汪地坐在床上,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顿时心口涩滞,低声下气道,“今天的事都是我不好,咱别哭了行不”半日等不到回应,又丧权辱国道,“以后保证不再犯” 崔述眨眨眼,“真的” “保证,保证。”尊严这回事,放弃了就轻松了,舒念毫无负担地舀粥喂他,“吃点儿姜粥去寒。” 崔述一日一夜不曾进食,饿得厉害,也不嫌滋味怪异,在她手中一口接一口吃粥,足足吃了两个小碗才堪堪止住寒战,眼神便有些迷离。 舒念在他颊上拍了两下,“等会儿再睡。”将剩的姜粥盛出来,往铁釜中续满清水烧滚注入桶中,往里投了一块布巾,热滚滚地拧干。 崔述迷茫地看着她。 “闭眼。” 看他老老实实闭目仰面,舒念才展开热巾子,仔细与他净面。 热气透过肌肤,涌入心际,崔述喉间逸出一声细微的呢哝,身子一倾便靠在她怀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阿阮 舒念被他这么一靠便动弹不得,抻着右臂,单手换了热巾子,扯开棉被,自颈项往下擦拭肩背。 崔述神志昏昏,趴在舒念怀中由她摆弄,十分老实,却在巾子触及腰际时含混推拒 便是傻了,眼前这位也是不叫人随意碰触的小吴侯。 舒念兀自惭愧时,却听他口齿黏腻,朦胧道,“念念,好痒” 舒念面皮一僵,果断放弃。 推他在枕上躺好,棉被密密裹了,只留泥泞不堪的两只脚垂在床畔。 崔述半昏半醒中被床沿硌得难受,挣扎着往被中躲。舒念刚刚卷起裤管,随手在他光裸的小腿上拍了一拍,“别动。” 这才老实。 舒念换了滚水,撩水擦洗,泥土一去,双足露出本来的肤色,原是玉雕一般的模样,却煞风景地密布细碎的割伤,血痕斑斑 养尊处优的小吴侯,几时光脚走过路 舒念用帕子蘸了干净的水擦拭伤处,稍一触碰便是一个剧烈的哆嗦。 崔述瞬间清醒,“念念” “脚上需上些药。”舒念将他双足垫在自己膝上,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咬开木寨,均匀洒了些药粉,又随手割下一片衣襟,撕作布条,仔细裹了。 “好了。” 抬头却见崔述伏在枕上,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这人不说话的时候看不出痴傻,仍旧是高高在上的小吴侯模样。舒念立时收敛,“小吴侯” 崔述“嗯”了一声,渐渐神情涩滞,忽然扯过一边被角,遮住面庞,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教养这回事,便是傻了,也不会忘的。跟苗千千这种半路出家附庸风雅的二道贩子不是一回事 “折腾一晚上了,睡吧。” 崔述摇头,“念念。” “怎么” 崔述眉眼黏滞,却强撑着眼皮,“不睡。” 都这样了还不睡 “你别走。” 舒念连忙保证,“我不走。”仔细拢紧棉被,“等明儿天亮,我们一块儿走。” 崔述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舒念发窘,抬手在他眼睫上抚了一抚,“祖宗大人,睡你的吧。” 掌下睫毛极长,微微刺手,触在掌心麻麻的,那点微麻的触感,一直渗到心腑之间 舒念慢慢移开手,便见崔述安卧枕上,眉目舒展,鼻息匀净,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微乱的散发拂在眼尾那颗细细的小痣之上,随呼吸一起一伏,如春日里第一缕和风,轻柔地掠过结冰的湖面 舒念抬手将他鬓边乱发捋到耳后这一回,大概真的要带着小吴侯千里往赴姑余山了。 她认清现实,也无甚挣扎,爬起来吃光了剩下的姜粥,粥是冷的,落入肚内寒沁沁,然而实在累得慌,索性裹一口寒气,在地火边儿上铺一个被卧,囫囵睡了。 居然一夜无梦。 舒念醒时,木屋外雪声簌簌,一夜大雪,丝毫没有停息的意思 雨雪天气最难追踪,吴山上崔述的对头不管是哪一位,眼前一片白雪世界,要上何方追踪,只怕也要费些脑筋。 谢天谢地 一时拾掇了被卧起来,崔述紧紧蜷在棉被之中,沉沉睡着。舒念稍一沉吟,轻轻往他额间摸了摸,温热的,松了口气 昨夜一番折腾,万幸没有生病。 崔述被她一碰便醒了,待看清眼前人,浮出一个薄薄的笑意,“念念。” 舒念昨夜理亏时不敢与他分辩,此时理直气壮,“我叫苗千语。” 崔述皱眉一时,“念念。” “苗千语。” 崔述抿唇,沉默许久,再张口时,“念念。” “随您老人家高兴。”舒念败下阵来,摊开手,“手来。” 崔述十分听话,双手齐齐伸出。他未着中衣,舒念只觉眼前一花,雪玉一般半个身子闯入眼帘,实是大受刺激,匆忙制止,“一只手就够了。”随手遮盖妥当。 他的手在热被窝中捂了一夜,却还是凉沁沁的,舒念暗暗皱眉,摸摸脉像无甚起色,却也不曾变坏,便掩了回去,道,“我看看伤。” 崔述满面困惑。 这是真把受伤的事忘了 舒念不知从何说起,只得粗暴道,“让我看看你的背。” “嗯。”崔述翻了个身,趴在枕上,乌沉沉一头黑发覆在光裸的肩背之上,冰雪乌木,黑白分明。 舒念默念一遍清心诀,捋开散发,一枚鲜红的掌印触目惊心,一夜工夫,竟然又已恢复如初 昨夜分明看到掌印减淡 究竟怎么一回事 舒念一时摸不清头绪,仍旧用被遮了,往柜中寻了套衣衫给他,“穿这个吧。” 昨日崔述赤条条跑出来,衣裳佩饰尽数留在地室,这也罢了,却连他的看家宝贝三棱血刺也不曾带出来。 舒念昨夜本待回去拿,又恐崔述忽然醒来。转念一想他二人一路往姑余,唯恐被人认出,若带着三棱血刺这等声名赫赫的大杀器,等于往脸上写一句话 “小吴侯在此,快来寻仇”。 还是罢了。 勿多管闲事,等崔述恢复如初,自己去想法子。 崔述默默穿好衣衫,坐在床上看着她,安静得跟不存在似的 舒念纠结一时,“咱们是现在走,还是等雪停再走” 崔述毫不犹豫,“听念念的。” 白问。舒念坐在床边,念念有辞,“此地紧挨吴山,万一被你对头察觉” “现在走。” 舒念听而不闻,“你这一身伤势不轻,需得静养能不能告诉我昨日隐剑阁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跟武忠弼打起来另外两个黑衣人又是什么人” 崔述面露困惑之色。 舒念心中一紧,生恐掌伤再犯,连忙摆手,“罢了罢了,当我没问。”慢说眼前这位被入骨针封了神智不得思量,便是能问出个一二三,她也不能问啊 大佬们之间的事,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她如今的任务只一个替小吴侯解决饮冰掌毒就当作上辈子欠的债还未曾还清吧。 二人在木屋内蜗居三日,三日内一直细雪绵绵,好在此地粮米不缺,舒念不时跑出去猎几只野兔烤了加餐,过得也算悠哉。 崔述掌伤始终不见起色,双足外伤倒是很快恢复,他失了神智后出乎意料地乖巧,每日里只要舒念在,便安静在旁相陪,从不吵闹 看来小吴侯幼时应是个十分好带的孩子。 舒念很是省心,除了回回出门烦难那崔述跟个雏鸟儿似的跟着她寸步不离,出去猎个兔捡个柴都得带着 索性便除了觅食捡柴,哪里也不去,蜗居室内,烧火烤地瓜 若无饮冰掌烦忧,如此隐居倒也很不错。 第四日上雪霁天晴,一轮冷日升起,积秀谷三千世界骤放光明,雪压枯枝,银光闪闪。 舒念拆了布带查看足上伤口,已结了一层薄痂,料想走动无碍,仍旧套上布袜,商量道,“咱们今日得启程了。” “嗯。” 舒念叮嘱,“出去得改个称呼,不可再唤我念念。” “念念。” 舒念一声长叹,她教了几日,旁的都好说,只这称呼无论如何改不过来,万幸这天底下叫“念念”、“年年”、“拈拈”、“碾碾”的人不知有多少,总不能叫个“念念”就让人联想起死了六年的妖女舒念,对吧 索性放弃。又道,“我便唤你”迟疑一时,“阿述”二个字实是说不出口,一时旁的名字也想不出,索性将心一横,“阿阮,我叫你阿阮好不好” “好。” 阮倾臣,淮扬南院男馆头牌,淮王禁脔。 小吴侯崔述为击杀淮王,冒阮倾臣之名潜伏南院足有一年之久,虽然一举得手,却终于还是坏了名声 等崔述神智恢复,若想起自己用“阿阮”这诨名唤他,不知道会不会当场被他劈作两截 舒念忐忑一时,复又释然今日莫想明日事,崔述神智恢复还不知在猴年马月,到时再行烦恼不迟。 拾掇了几个干饼子,皮囊灌满清水,正待出门,忽听远处有人踏雪前来。舒念侧耳听了一听,向崔述摇头,将包袱藏好,重新起了炉子。 约摸一盏茶工夫,来人走到近处,大剌剌推门,大惊失色,“你们是什么人”是个青年壮汉,身穿皮袍,背上背着个巨大的麻布口袋,应是附近居住,往木屋增添补给的村民。 舒念眨眨眼,“我们去凤尾村寻亲,行至此间遇上好大雪,万幸有这么一间屋子避风,便躲了几日,大哥,此处是你家么” 壮汉本是满面警惕,一听“凤尾村”便“哦”了一声,“凤尾村我熟,哪一户” “山脚李婆婆家。” “你是小李婆婆家亲戚”壮汉信以为真,扛着布袋走进来,“来迟啦,病死啦。” 舒念暗道我当然知道病死了,面上却故作惊讶,“几时的事” “有六七年了吧。”壮汉放下布袋,抬头便见一个人坐在地火旁,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小姑娘,却是容色卓然,生得比小姑娘还要好看十倍,便是画上的神仙,也没有这么好看的。 他顿觉疑惑,“你们是小李婆婆的亲戚” 舒念暗道一声不好,崔述这种长相,与那小李婆婆没有半分相似之处,确然说不过去 她懒得敷衍,笑了一笑,双唇一搓,打了个呼哨,招手道,“来,来,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会同 壮汉立时中招,眼神迷离,直愣愣地走到舒念面前。 舒念道,“你叫什么名字” “凤疆。” 原来是凤尾村人,“年岁几何” “二十二。” “家中还有甚么人” “无人。” 舒念奇道,“父母妻子儿女都没有” “自幼丧母,父亲年前去世,尚未娶亲” 这位仁兄命不大好啊,不过家中无人,倒正合用。舒念手指一勾,“你需要一辆牛车,一袋面粉,红糖,蜂蜜,生胶,送来这里。” 凤疆木木重复,“一辆牛车,一袋面粉,红糖,蜂蜜,生胶,送来这里。” 回身便走。 舒念望着凤疆背影去远,长出一口气摄魂术有违天道,如今不得以而为之,多少还是感到羞愧。 一只手挽着她衣袖,扯了扯。 舒念回头,便见崔述满脸不高兴,奇道,“怎么了” 崔述鼻尖稍皱,“别看他。” 舒念看他神情可爱,忍俊不禁,“咱们的行装都要着落在这一位仁兄身上,不看他看谁” 约摸一顿饭工夫,凤疆回来,果然赶着辆牛车,车上舒念吩咐的事物齐齐整整。 舒念翻验一时,引他到床边,拍了拍床沿,“躺下吧。” 凤疆笔直走过去,翻身上床笔直躺了,两眼直愣愣看着木屋大梁。 舒念骈起二指,往他颈间一点,凤疆立时阖目,沉沉睡去。舒念扯了棉被遮盖,又从袖中摸出一只银锭子,塞入凤疆怀中。 起身看崔述沉着一张脸坐在地火旁边,笑道,“阿阮这是怎么啦” 崔述将头一扭,不吱声。 舒念将车上东西搬下来,取面粉兑成糊状,添了蜂蜜红糖等物调色,凑到崔述身边,“闭上眼。” 崔述抬手指向凤疆,气乎乎道,“你给他去。” 舒念此时方知这一位正在闹的哪出,想来小吴侯天生万众瞩目,的确没被人这般忽视过,忍笑道,“一个货郎,我给他做甚乖,闭上眼。” 崔述被她这般一哄,转怒为喜,听话地阖上双眼,仰起脖颈,露出一张明光皎洁的脸。 舒念拾排刷往他面上不住涂抹捏塑,折腾了小一顿饭工夫,才往他肩上拍了拍,“好啦。” 崔述也不问她在自己面上弄了些什么,一手指着兀自昏睡的凤疆,抗议道,“不叫他睡在那里” 您这么大人物跟一个路人甲计较一张床合适么舒念无语,一把扯了他手往外走,“咱们这便走啦,您要这张破床做甚” 一时离了木屋,屋外停着辆简易牛车,一头老牛拖着个车板,车板上铺着厚厚的稻草,应是寻常农家拉货用的家伙事儿。 舒念围着走了一圈,“只能将就些。”自往车板上坐了赶车,向崔述道,“你坐后面。” 崔述不言语,闷不吭声地爬到舒念手边,紧紧挨着她坐下。 这等小事舒念自然由着他。二人赶车前行,雪后道路颠簸泥泞,足足一个时辰才离了吴山地界,到得山下小镇歌山。 冬日天短,已然黑透。舒念赶着牛车寻找住处,本待寻个简易点的,侧首看崔述神情倦怠,萎靡不振地靠在自己肩上,想想还是去了歌山最好的客栈会同馆。 到得门口,小二一眼瞧见个破烂的牛车,车上一男一女皆是农家装扮,男的肤色黝黑,很不起眼,女的一脸炭灰,仿佛刚从煤堆儿里爬出来下巴一抬鼻孔朝天,“二位这是” 舒念勒住缰绳,“住店,吃饭。” “咱家喂不了牛。” 舒念打车板上跳下来,嘻嘻笑道,“这是哪来的小哥,长得这么提神” 小二愣了一下,一时闹不明白小姑娘说的好话歹话,抢上前推搡舒念,“去去去,赶紧走,不看看这什么地方哎哟” 竟被崔述一脚踹在脸上,直蹬了个鼻歪眼斜,照脸一个泥脚印子。 小二气得跳脚大骂,“哪来的乡下小子,敢打老子怕不是活腻歪了,来,来人”扑上去就要揪打崔述,刚一挪步,寒光闪闪一柄匕首,紧贴着眼下皮肉,凉沁沁的好不爽快,顿时唬得一动不敢动。 舒念笑道,“来什么人” 小二两股战战,举着手哆嗦,“不不来什么人姑姑奶奶饶命” 舒念将匕首一收,缰绳掷到小二脸上,“安排上房,烧汤来。” 小二知道这回碰上硬茬,老实收拾牲口,殷勤道,“全听姑奶奶吩咐,咱这上房要安排几间” “两”舒念回头看了一眼崔述,改口道,“一间。”摸出一把铜钱给他,“且安心,姑奶奶不短你房钱。”便拉了崔述下车。 二人入了会同馆,还未到饭时,零星有三四桌人吃酒,当间一个说书先生口沫横飞,正自讲着时下热门本子“平淮英烈传”。 舒念拣了张靠窗的单桌坐了,小二跟了进来,他收了银钱越发殷勤,“牲口那边已经安排下,姑奶奶要用点什么” 舒念听那说书先生讲当日平淮事,很是活泼有趣,随意道,“两碗牛肉面,切一盘猪耳朵,快着些。” 小二一声“好嘞”便甩着巾子走了。那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兀那淮王,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手持两柄流星赶月锤 ” 舒念“扑哧”一笑,小声向崔述吐槽,“这哥们说的哪是淮王,这得是张飞啊” 崔述浑不在意,捧着杯子小口喝茶。 一时小二捧了汤面凉菜过来,并一小壶青梅酒,“姑奶奶尝尝咱们这儿的青梅酒,自己酿的,可给劲儿。” 舒念摸出一把铜板儿掷在桌上,“烧热汤送去房里,多多地烧几桶。” “您且放心。”小二喜笑颜开地拾掇了铜钱,一溜小跑去了。 舒念喝了一口青梅酒,嫌弃道,“甜腻腻的,谁要喝这个”便拾箸吃面,她这几日清粥烤兔早已厌烦,又赶着牛车走了一日,颠得浑身酸疼,眼前的牛肉面滋味浓郁,肉香扑鼻,三两下便去了半碗。 正吃得满意,抬头见崔述一手一根竹箸百无聊赖地戳着面条玩,竟是一口没动。舒念咽了口中食物,“怎么不吃” 崔述皱皱鼻子,“腻。” 舒念暗道您这还没吃就知道腻便把猪耳朵盘子推将过去,“这个” 崔述越发嫌弃,“更腻。” 舒念一滞,区区六年不见,当日甜井村那个给啥吃啥很好说话的假头牌真吴侯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实是叫人痛心疾首啊 “那您想吃点啥” 崔述一手撑着下巴,眼巴巴看着她。 又白问。 舒念仔细回忆当日甜井村旧事,挖空心思琢磨一时,“要不咱炖个蛋” 崔述双眼一亮,连连点头。 舒念无奈,三两口扒拉完了牛肉面,将他面前的碗拖过来,“等会儿我吃。”往后厨去。 崔述便也站起来。 舒念连忙制止,“后厨人多,您别添乱了。”说完见崔述仍要跟过来,索性威胁道,“你再要跟过来,咱们这炖蛋可就没了啊” 崔述咬着嘴唇权衡一时,磨磨蹭蹭坐下。 舒念终于甩脱小尾巴,步履轻快地跑到后厨,使俩钱买通了厨子,打了两个蛋炖得嫩嫩的,撒几颗葱花,拾掇妥了出来时,那位说书先生已经说到“藏剑楼夜刺南淮王,八金刚力战四高手”。 崔述坐在椅上,一手持杯,一手支额,神情专注,听得十分认真。 舒念将炖盅放在他面前,“有甚么好听赶紧吃了好歇息。” 崔述摇头,“错了,不是剑。” 舒念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那说书先生刚说了一句“苏楼主手拿一柄青锋剑,挺剑直刺南淮王”,奇道,“不是剑是什么” 苏循以“竞日剑法”闻名天下,刺杀淮王这种大事,不用剑用什么 崔述将手中杯放回案上,“铃铛。” “铃铛什么铃你喝的这是什么” 崔述眨眨眼,无辜地看她。 舒念一把拎起酒壶,空荡荡,一滴不剩,小二提来的青梅酒,居然被他喝喝完了一颗心立刻提了八丈高,他面上易容看不出好坏,伸手摸摸额头热乎乎的,顿时心下一紧,“觉得怎么样” 崔述茫茫然,“什么” 舒念心下七上八下,万不敢冒险,暗道一声“谁叫你乱吃东西这可怪不了我”,从荷包中掣出一物,拈在指尖,喝斥崔述,“张口” 崔述鼓着嘴不言语。 舒念二指钳住他两颊,“张口” 崔述被她唬得不轻,拖拖拉拉地张开口,立刻被塞了一颗滋味怪异的药丸,想吐又被舒念眼神震慑,只得老老实实咽了。 舒念这才放心,坐回椅上,提了箸慢慢享用猪耳朵。 那边说书先生犹自讲着平淮旧事,说到激愤处,一拍惊堂木,慨然道,“就在那小吴侯一剑挺上,要将淮王斩作两截之时,那舒小五突然背后发难,一把钢针向小吴侯掷去,小吴侯毫无防备,眼见着要被舒小五毙于针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酒后 崔述腾地站起来,大声驳斥,“不对,又错了。” 旁桌立刻有人侧目。 舒念拉他坐下,双手掩他耳朵,压低声线道,“祖宗,咱能当作没听见吗”这一屋子这许多人听书,您在这儿三不五时打个岔,是嫌不够引人注目还是怎滴 旁桌看客连连点头,“这位小哥说的有理,那九鹤府与藏剑楼既是平淮盟友,舒小五何苦暗算小吴侯” 舒念心中警铃大作,一手拾起炖盅,一手拉扯崔述,“咱们回房吃。” “这位看官有所不知。”说书先生被崔述驳得面上无光,振振有辞道,“虽是盟友,却也分个主次,谁能将淮王毙于掌下,便是平淮首功,九鹤府怎肯将功劳拱手相让” 崔述被舒念拉着往楼上走,兀自回头反驳,“你说的不对” 一屋子人便又看他。 舒念叫苦不迭,早知道便该带着崔述回房吃喝,无事听什么八卦忙笑道,“我哥哥喝醉了说胡话,你们接着说,接着说你们的” 崔述不高兴道,“就是错了” 说书先生气得将扇子一甩,拍案道,“要不这位小哥,您来” 崔述挣开舒念,上前居高临下瞪着说书先生,“你说的全都不对,念唔哇” 张口便吐。 兜头吐了说书先生一头一脸,万幸他这一日几乎不曾进食,哇哇吐了两口,便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扶膝弯腰,止不住地干呕。 刚才吃的催吐丸,怎么就这么刚好生效呢 舒念顶着说书先生黑似锅底的脸,一脸讨好地捧上一角碎银子,赔笑道,“我哥哥真的喝多了,实是对不住您,对不住。” 说书先生本待发作,一看银角子又气平了些,往袖中一塞,训斥一句,“叫你哥哥管好自己嘴巴”拂袖便走。 眼见崔述听这一声又要说话,舒念忙一把捂住口,拼命拖着往二楼去,磕磕绊绊到上房门口才撒手,恳求道,“咱们在外面能别乱说话不” “他唔”又倾身要呕。 舒念生恐再引来旁人,一脚踹开房门,一直拖着他入了里面隔间才道,“谁叫你乱喝酒,这回可记得教训了” 崔述一手扶墙,身体弯作一只虾米,不住干呕。他吐了半日早已腹中空空,甚么也吐不出来,倒憋了个青筋爆起,冷汗淋淋。 舒念正待言语,外间有人啪啪叩门,待要不理,却是越叩越急,只得出去,打开门,原是那店小二带了几名力士送热汤过来。 店小二铺排了浴桶,注满滚热的清水,将手一摆,“姑奶奶您慢用。” 舒念摸出铜钱打发了小二,暗叹一声带着个熊孩子哦不熊大爷,果然花钱如流水。 绕过纱屏回里间,却见那位大爷萎顿在地,半个身子伏在椅上,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舒念叹了口气,上前推他道,“可好些” 崔述黑发的头动了一动,仍旧伏在椅上,偏脸看她,眼眶透着盈盈粉光,目中波光潋滟,如凝泪珠,这样一双眼睛,便是生在此时毫不起眼的面上,依旧勾魂摄魄。 无怪淮王死在这双眼下。 死得其所。 舒念凑过去,隔着易容之物瞧不出脸色,迟疑道,“一颗催吐丸而已不会真的吐伤了吧祖宗,您真不能沾酒,我也是没办法” 崔述扁扁嘴巴不言语,胸脯一起一伏,喘息剧烈。 舒念心下不安,取铜盆盛了温水,投了巾子,与他除去易容,早前做的假面本就简易,稍一沾水便轻松洗脱,便见他面白如纸,颊上两抹异样的嫣红 舒念捧起他面颊摸了摸,热滚滚的,鼻息灼热而剧烈,此人自中了饮冰掌,时时都是冷冰冰的,倒是好久不曾这般模样,急问,“可好些” 崔述虚睁着眼,嘴唇动了一动。 舒念凑近些,“什么” 细若蚊蝇的一声,“饿。” 舒念愣了一下,心下一块大石砰然坠地,笑道,“方才炖的蛋都还没吃,我去重新炖一盅给你。” 崔述双臂一撑地面,便待爬起来,此时却哪有气力,扑腾两下又萎在当场,求救般地看着舒念。 “你这模样了还跟着我做甚在房里等我。”舒念探身相扶,“去床上躺一躺。” 崔述伏着不动,“不去。” “快着些。” “不去。”崔述掀了掀眼皮,有气无力道,“念念,难受。” 舒念被这一声钉在当场,无力反驳,自往榻上取了条厚毯子与他遮盖了,“万万莫出房门。” 就小吴侯这般勾魂摄魄妖孽模样,出去叫人看见,这一路莫想消停 崔述软绵绵地“嗯”了一声。 舒念走到门口,仍不放心,又退回来再三叮嘱,“便是有人来,也莫开门。” 崔述歪过头看她,口齿粘腻,“快些回来。” 舒念答应了,才又后知后觉画风不对,面上一红,回身出去。下楼到了后厨,挑两枚鸡蛋炖了,见厨下竟有新鲜的牛乳,一时意动,打听了后街有牛郎日日贩卖,便将炖蛋托付给厨子照管,自往后街去买牛乳。 初初入夜,歌山集市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舒念循着厨子指点,果然在街角瞧见个挑着木桶贩卖牛乳的牛郎,摸出铜板买半钵。 牛郎只余了桶底一点,便道,“姑娘索性一块儿要了,咱这儿好收摊” 舒念欣然答允,堪堪装满一钵。正待要走,那牛郎从腰包内摸出一物,递给舒念,笑道,“多谢姑娘体贴。” 舒念接过,却是荷叶包着的两块饴糖。 “咱这饴糖与别家不同,添了牛乳做的,比寻常卖的好吃,姑娘尝尝。” 舒念大喜,收了饴糖,捧着牛乳钵子回了客栈,炖蛋刚刚做得,便往炉上将牛乳煮沸,并作一个托盘上楼。 二楼廊道空无一人,舒念轻轻推门,室内更加悄静。舒念猜测崔述折腾一日,多半已经睡熟,便放缓脚步,轻手轻脚将托盘置在案上。 绕过纱屏,入目景像直把她惊得一个倒退。熊大爷确然已经睡熟,然而睡得着实不是个地方 浴桶内一个人赤条条仰面横卧,歪着头睡得兀自香甜,热水已经漫到脖颈处,若非后颈被桶沿托着,只怕便要沉入水中。 舒念一顿足,欺到近前,正待大喊一声唬他一跳,却见崔述嘴唇微翘,漫出一个柔和的笑意,不知入了一个怎样的美梦。 舒念这一嗓子便出不了口,双膝一屈,就势蹲下,摸摸桶中水,还是温热的,一时顽心大起,撩了水,伸指一扣,洒在他面上。 崔述在梦中皱眉,笑意渐敛,双足受惊似地踢蹬两下,挣扎道,“阿兄” 瞬时便醒了。 舒念本想斥他几句,这一声“阿兄”又叫她心生不忍,歪着头看他,“做什么梦呢” 崔述迷离揉眼,却忘了自己的手上水淋淋的,这么一揉便叫浴水入目,越发难受,半日睁不开眼。 舒念拧干巾子递给他。 崔述擦拭一时,睁眼时双目通红,待得看清眼前人,腾地坐直,“念念,你回来了” 他躺在水中还好,这么一坐起来又是半个雪白的身子直入眼帘。舒念捂眼,“躺回去” 等了一会儿睁开,果然崔述老老实实靠了回去。舒念清清嗓子,敲一下桶沿,“让你睡,不是让你在水里睡。” “臭,洗洗。” “那也不能在浴桶里睡觉啊”舒念斥了两句,又觉无力,“快些起来。” 崔述点头,两手攀着桶沿,“哗啦啦”一片水响,便站了起来。 眼前景像实是太过刺激,舒念眼前一片雪白,连忙背转身去,匆匆念了句“快快快快擦擦干换换换上衣衣裳”便仓皇逃走。 在外间坐了半日,一气灌了三盏冷茶,腔子里急跳的一颗心才渐渐平复了些。 身后脚步声缓缓逼近,又停了下来。回头便见崔述一身雪白中衣,伶仃立在纱屏旁边,他六年前在藏剑阁穿青色,如今常穿暗红色,从未如此一身雪白 仿佛拒人千里之外。 舒念看着十分碍眼,招手道,“愣着做什么来这边烤火。” 崔述便笑了起来,紧走几步过来,挨着舒念坐下,小声道,“我以为念念生气了。” 难怪一副丧家之犬模样。舒念指指案上食盘,“吃些东西。” 崔述早饿得慌,连忙拾了木箸开吃,一盅炖蛋不多时吃完,仍未足兴,眼巴巴看那盖着的瓷钵子,“念念,那个能吃吗” 未得允许不乱吃东西,这是被她一颗催吐丸唬得有心理阴影了么 舒念伸手揭开盖子,“热牛乳,喝一些好睡。” 崔述抿嘴一笑,双手捧钵子,闷头喝牛乳。舒念坐在他身侧,也瞧不见脸,只一个秀致的喉结不时滚动一下,隐约有吞咽之声 这般模样,应该是很爱吃了。 他如今的神智被封,应是不会伪装,所以记忆中那个每日里最爱与自己大口饮酒大碗吃肉的小吴侯,其实 从未存在过。 “念念”一只手在眼前晃了一晃,“你怎么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交颈 “晃得人眼晕,”舒念一把扣住那只手,侧首一看,不由忍俊不禁,“这是谁家的花猫呀” 眼前人淡白的唇边有一圈白色的牛乳印子,印在这么一张冷俏秾丽的面上,平白添了三分滑稽。 崔述茫然,抬袖在面上不住擦拭。 舒念眼看他漫无目的地抹了一圈,牛乳印子不曾擦拭干净,倒把原本苍白的面颊擦得微微泛红,忍着笑按住他双手道,“在这里。” 往袖中扯出一方帕子与他擦拭干净。 崔述老老实实任她施为,一时眨眨眼,“念念。” “嗯”舒念与他四目相对,等了半日亦没等到下文,一时恍然,便大喇喇一摆手,“举手之劳,不用谢。”歪着头打量他一时,叹息道,“早点儿歇着,瞧你这脸色,跟个鬼似的。” 语毕起身,绕过纱屏去整了床铺,拾掇妥当不见人来,探头看时,却见那位大爷立在妆案边儿上,一只手揭了铜镜袱子,正俯了身在那儿照着镜子。 舒念被他逗乐,蹑手蹑脚凑到崔述背后,原打算吓他一跳,谁料刚凑过去铜镜中便映出两张脸来,一前一后两个人,映在镜中倒仿佛密密相贴一般。 舒念从积秀谷出来时抹的锅底灰犹在面上,原本还不觉得怎样,此时旁边衬着个神仙般的小吴侯,便十分感觉不像个样子,清清嗓子,勉力挽尊道,“虽是有些难看,但我这不是还没洗脸么。” 崔述自镜中望着她,“念念很好看。” 这睁眼说瞎话的水平,大有前途舒念轻轻拍拍他肩膀,“难怪能做小吴侯。”转身复又催促,“好早晚了,睡吧。” 走了几步不见人跟上,回头却见崔述仍旧在镜边流连,奇道,“镜子里有花儿么” 崔述这才扔了镜袱子,拖拖拉拉地过来。一时在被中安置了,舒念给他塞了个汤婆子,叮嘱道,“抱着暖和。” 崔述往里挪了挪,分出半张床,“念念睡这里。” 舒念暗道您如今傻了我可还清醒着,活得不耐烦了么就敢跟小吴侯睡一张床先不说这事若叫姑余甘仙子知道,她舒念绝没有活路,便是他小吴侯自己日后清醒,只怕也要把她当作黑历史一刀抹了去 断然拒绝,“不行。” 自去将纱屏搬到床前遮了,吩咐道,“我去洗洗,你且歇息,休得出来。” 此时夜深,黑灯瞎火无人送水,舒念吹灭了灯,除去衣衫,就着浴桶中的残水洗了一回。那水早已凉透,舒念虽仗着内家功力护体不惧寒冷,却仍旧凉得睡意全无,便扯了条布巾,坐在窗边慢慢擦拭湿发。 乌蓝的夜空寒星点点,亭台楼阁尽在雪中,远处数点灯火隐约闪烁 此身居处犹是人间。 舒念深吸一口冰雪寒气,这一世重活的岁月,应不是梦境。 “念念。” 舒念闻声回头,借一点月色看见崔述孑然一身,立在自己身后。连忙探身合上窗格,点亮油灯照了一照,见他神色仓皇,奇道,“怎么了” 崔述咬唇一时,愤然道,“你要去哪儿” 舒念一滞,的确自己方才是有那么一点儿不知身在何处几欲乘风归去的恍惚感,然而这一闪即逝的小念头都能被人看穿 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 舒念持灯上前,上下照了一回,本待瞧出点儿端倪,却见他脸色着实难看,全然一副大病未愈的光景,俯身拉了他手,冷得跟冰一般,便推他道,“瞧你如今什么情状还不赶紧歇着。” 崔述僵立一时,复又松动,由她拉着躺回枕上,拍了拍床沿,“念念睡这里。” 舒念指一指窗边矮榻,“那边还有地儿。” 崔述坚决道,“念念睡这里。” “不行。”舒念一口回绝,自往松木柜中取了被卧,一时回头,却见崔述直挺挺坐在床上,愤愤然瞪着自己,目中隐有水意,倒仿佛受了甚么天大的委屈一般。 舒念气焰顿消,“怎么还不睡” 崔述胸脯不住起伏,喘息剧烈。 舒念心中一动,忙扔了被卧,三两步赶过来,扳着他面颊端祥一时,越看越觉不妙,“又发作了”也不等答话,双手握着他薄薄的中衣衣襟,两边一分,露出欺霜赛雪的半边肩背。 俯身查看时,那掌印仍是早先的时模样,既未变坏,也未变好 舒念与他拢了衣襟,疑惑道,“哪里难受” 崔述与她四目相对半日,忽尔别转脸,自往枕上躺了,留了个后背给她。 灯影之下,小吴侯肩线秀美,腰线细瘦,一头乌黑的长发烛火下隐有流光,飞瀑流泉也似,好看得紧。 舒念瞬时福至心灵,她拒绝与大爷同床而眠,惹得大爷生气了便试探着展开锦被与他遮盖,果然被他一掌掀开。 好像 是的。 舒念被小吴侯一团孩气逗乐,忍着笑意,“大冷天不盖被子,冻病了怎么办” “病就病了”崔述闷声道,“病了念念就会挨着我睡了” 舒念一滞,这说的是在积秀谷的第二日,彼时入骨针法尚未改进,饮冰寒气犹不稳定,一日突然汹涌,将崔述冻得昏沉。舒念一时心软,想着左右小吴侯神智不清,无甚关碍,便与他同被而卧,一则分享体温,二则渡真气趋寒。 却不想此人都那般情状了,居然还能记得 早知道就不该胡乱心软 如今唯有在解掌毒时给小吴侯多用些麻沸散,留点时间给自己跑路,是唯一的破题之法。 事已至此,舒念也无甚纠结,左右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便抱了被卧过来,自己展被躺了,推崔述道,“这回可该睡了。”说完也不等他答应,吹熄油灯,下了帐子。 黑暗中但听身畔窸窸窣窣,大爷果然老实躺下,便阖目平卧。她连日劳累,骤然间高床软枕,片时便倦意汹涌。犹自半梦半醒之时,忽觉颈畔微凉,有温凉的鼻息拂过耳畔,便如破冬时第一缕暖风掠过冰封山冈,虽是小心翼翼,却毫不退缩。 柔和而又坚定。 舒念瞬时睡意消弥,倏然开目,直挺挺躺着一动不敢乱动,“小吴侯” “嗯。” 嗯什么嗯难道不该主动退后些这事传将出去,脸面性命还要不要了 舒念腹诽一时,忍气吞声地往外挪了一寸,还未喘上口气,隔壁大爷迅速把空隙补上,温凉的鼻息附骨连筋一般贴在自己颈畔,方寸不离。 得寸进尺 简直欺人太甚。 舒念忖夺再三,又往外挪了一寸,右肩一凉,约摸小半边身子已是悬在床外 丧权辱国。 身畔悄无声息。 舒念还不及庆幸终于消停,那边大爷略动了一动,凉沁沁的一小片肌肤又密密贴在自己耳畔,每一次微凉的吐息带来的都是排山倒海一般的涌动 是可忍,孰不可忍 舒念只觉烦躁难安,咬牙笑道,“小吴侯,您若喜欢这半边床,不若我让给您” 大爷沉默,一时窸窣有声,退了开去。 舒念松了口气,再酝酿睡意时,不知怎的只觉心下难安,辗转一时,认命地叹了口气,探身相问,“怎么啦” 背对自己的身影岿然不动。 舒念想想大爷死活挨着自己应是被冻的,便将倍受冷落的汤婆子推过去,“若是冷,抱着这个。” “不要。” 听这声气应是又不高兴了。 现如今的小吴侯简直喜怒无常,比皇帝陛下膝下的小公主殿下还难伺候,待要铁了心不理他,偏这一位如今身娇体弱,回头折腾病了,依旧是自己的事。 “要不咱俩换换,您睡这边” 大爷一抬手臂,兜头将自己掩在被中,留给舒念一个圆鼓鼓的背影。 舒念一滞,果然哄人这种事,也是一门技术活,日后要向多向苗千千请教请教。 她这一击不中,也想不出法子,索性自躺平睡了,兀自酝酿睡意时,却听崔述闷声道,“念念是不是嫌我难看” 您老人家若是难看,叫这世上芸芸众生怎么活 舒念被他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惊得一个哆嗦,翻身看时,却见崔述仰面躺在枕上,目光闪烁,局促不安的模样,啼笑皆非道,“这话从何说起” “跟个鬼似的。” 舒念一滞,“我不是这意思” “你方才亲口说的。” 舒念无言以对,以此人目前的心智水平配合神奇的脑回路,她也解释不清楚,无力道,“没有嫌你难看。” 崔述扁扁嘴,翻身过去,留了个单薄的背影给她。 所以方才再三挨过来,是拼了命在试探自己是否真的嫌弃他 舒念哭笑不得。小吴侯如今是个病人,关爱病人的心理健康是大夫的职责,更不要说这祸根还是自己亲口种下的。将心一横便凑过去,扳着肩膀将他翻转过来 崔述疑惑地看着她。 雪夜的冷光透过薄纱落入帐中,他的眼中有细碎的星光流动,便如盛了一弯星河 舒念如被蛊惑,不由自主倾身下去,唇畔微凉,有冷玉般细腻的触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意乱 崔述慢慢睁大双眼 舒念本打算逗他一逗,却为美色所惑,鬼使神差亲吻他额际,双唇一触即分,但觉唇下肌肤柔腻温凉,脂玉一般,顿觉沉迷,待要再凑上前去,却被他一瞬不瞬的目光扎得刺心,一手掩在他双目之上,小声诱哄,“闭上眼睛” 掌心之下,崔述极长的眼睫急速眨动几下,扎得舒念痒痒的。 舒念难免心虚,然而此时鬼迷心窍,热血上头,也顾不得许多,越发没羞没臊,“闭上眼睛,听话。” 掌下眼睫终于安静下来。 舒念这才毫无顾忌,辗转亲吻许久才又分开,星光之下见崔述双目紧闭,薄薄的眼皮之下眼珠不住乱转可怜可爱的模样。 胸中那活物瞬时蹦达起来,一股子热血“嗡”的一声涌上百会,没头没脑地凑上前去,隔过一层薄薄的眼皮,流连亲吻那微微上挑的一对丹凤眼。 崔述一动不动躺着,浑身僵硬,不知几时,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哽咽 这一声便如天外梵音,将舒念飞去八荒之外的神智强行拉扯回来。匆忙坐起时,便见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小吴侯献祭一般,平平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鬓发微乱,双掌乖顺地合在胸口 这都没甚么,只那胸前衣襟凌乱不堪,大开大阖地露出半边胸脯 皆是自己方才意乱情迷时的杰作。 眼前的一切便如兜头一盆冰水,浇得舒念骤然清醒她在做些什么趁着崔述失智痴傻,对人家上下其手与当日南馆中色迷心窍的老淮王有甚么分别 此念一动,舒念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三尺,直到床沿才停了下来,好险没栽个四脚朝天。 崔述闭目等了一时,身前温暖骤失,睁开眼来,疑惑皱眉,“念念” 舒念哪里还敢与他对视生硬道,“睡吧。”默默躺了一时,又爬起来,果然大爷仍旧一身单衣躺着,扯被子与他裹严实了,把汤婆子推过去,“困了,睡吧。” 可劲儿念了十七八遍清心决,堪堪将澎湃的心潮压将下去,初初缓过一口气,便察觉耳畔挨着一个微凉的面颊,轻微的鼻息一下一下轻柔地吐在自己颈畔 居然已经睡着了。 这位大爷啥时候又挨过来了舒念在黑暗中睁开双眼,无语问苍天 前边儿的所作所为勉强还能扯上个救命之恩,今夜自己色迷心窍下这一番动手动脚,无论如何圆不过去。日后小吴侯清醒,绝对逃不过三棱血刺这一扎,至多看在自己多少有些功劳的份儿上,给留个全尸。 舒念这么一想便觉颈畔凉飕飕 没的说了,得逃。 一夜乱梦颠倒,一时在九鹤府中东躲西藏,一时皇帝陛下肃然道“赐婚亦可”,一时苗千千嘻嘻笑言“与我作妾”,又一时意乱情迷之中,与一人密密相拥,辗转亲吻,待看清那人面孔时 小吴侯。 脊背一凉 舒念倏然开目,这便醒了,侧首看那罪魁祸首,兀自微微低头,额际抵着自己肩膀,双唇微启,一呼一吸之间,轻轻翕动 睡得很是香甜。 色不迷人 人自迷。 舒念默默自我唾弃一时,打被窝里爬出来,唯恐惊到罪魁祸首,还特意放轻手脚。待穿好衣裳时又觉糊涂,良心拷问自己 对一个早晚取自己性命的人这么上心,魔怔了么 罢了罢了,难得糊涂。 此时已近午时,会同馆内人声鼎沸,正是热闹的时节。舒念下得楼来,便见小二殷勤迎上,“姑奶奶,用饭么” “等一会儿用,药铺怎么走” 小二拉了舒念到门口,“姑奶奶这边出去,走到岔路绸缎铺子处往里拐,约摸走个一刻工夫便是咱歌山最大的药铺,应有尽有,怎么姑奶奶身子不爽还是小哥儿不大舒服要不我替姑奶奶走一回” 这是要赚赏钱的意思 舒念暗道我这要买的东西不能叫你知道,便摆手道,“我自走走。”恐崔述中途醒来生事,便一路疾奔到了药铺,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递过去,“抓药。” 堂倌拈着山羊胡子,歪着头看了半日,“这是外伤,还是内伤” “照方抓药便是。” 堂倌劝道,“姑娘你小小年纪,莫被人胡乱哄骗,谁与你开的方子” 虽是一片好心,然而舒念此时着实没空,一拍堂柜,厉声道,“我开的照方抓便是” 堂倌一滞,一边摇头叹气,一边抖抖索索抓了药,纸包捆了,递过去时兀自叮嘱,“这药外敷内服皆不可,万万勿用。” 舒念哼了一声,“十八反我都用过,这算甚么”随手另外掷了几个铜板给他,“多谢好心。” 堂倌苦口婆心被她几个铜板打发,恨铁不成钢道,“现如今的年轻人,不成个模样,书不曾读过几本,日日里胡吹大气,敢用十八反却不知何方医圣” 舒念刚走到门口,闻声回头,“听得见太大声儿了”指了指堂倌,“得闲回来教导你” 便匆匆往回赶。 到得会同馆门口,却见一溜三四个少年,守在门口,俱各眉清目秀,清一色一身白衫。 舒念难免迟疑,往后退了两步,一直看见“会同天下”四个大字才确信自己不曾走错地方,入得馆内,亦是七八名白衣少年,三两分坐,各自吃茶。 店小二瑟瑟缩在墙角,一见舒念,迎上前来,声儿都比平日里小了一半,“姑奶奶回来了” 舒念四下环顾,“怎么回事” 店小二压低嗓音,“问不得”朝后厨处使了个眼色,“随我来” 舒念正急着回去看崔述,哪有工夫听他八卦不以为然道,“约摸是哪家寿材生意老板驾临” “可不敢乱说”店小二急急打断,“姑奶奶有所不知,这是” 一语未毕,便听一少年稚气的声音打楼上传来,十分尖酸,“慕士峰宫主在此,你是什么人,安敢无礼” 慕士峰雪照宫,宫主娄雪照,此人生性酷好男色,江湖中无人不知 怪道这些少年们一个赛一个俊秀,还都穿的跟寿材生意世家似的 娄雪照酷好白衣少年。 舒念听那少年声气打楼上传来,便十分操心,走到木梯入口为两名白衣少年阻拦,“慕士峰宫主在此,闲人闪避。” 舒念无语,“我住在上面。” 少年吊着嘴角,尖酸道,“那也得等着。” 舒念几时受过这等闲气然而她带着崔述往赴姑余,不欲惹人注目,想了一想便退后一步,正待从后窗爬回上房,却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吃吃笑道,“这等美人,自可恃美生骄,越是无礼,越是惹人喜爱。” 娄雪照的声音。 舒念心下一沉,此人纵横花丛半辈子,什么美人不曾见过能得她这般夸奖,难道 更不迟疑,手扣一枚绣球,轻盈一晃,拦路的少年便有些呆滞。舒念更不多言,一手搡开一个,三步并作两步,拾级而上 迎面一人神情冷峻,身姿秀若雪竹,却只穿了一身薄薄的中衣,赤足趿双布鞋,伶仃立在当地。 舒念心下一紧,“阿阮。” 崔述抬头,看见舒念,却并不像往日立刻迎上来,肃然道,“念念,你先回去。” 舒念一滞,平日里粘人粘得跟个雏鸟儿也似,如今遇上烦难事,倒逞起强来了 这孩子 一直背对舒念那人掉转身来,盈盈笑道,“不知这是哪位” 十五六岁少女的面貌,一身娇粉色衣裙,腰肢轻盈,足下踩一双雪白的缎鞋,鞋面绣一枝娇嫩的迎春花 任谁来看,也猜不到此人四十有余,五十不足。 正是慕士峰娄雪照。 舒念一步上前,冷笑,“不是哪位。劳驾让让,我要回家。” 娄雪照侧身避过,“请。” 舒念更不客气,越过楼雪照,上前拉了崔述的手,“愣在这里做什么”一手指他赤足,训斥道,“又不穿袜” 崔述面上一红,“醒来没见着你。” “买药去了。”舒念提着药包往他眼前一晃,拉他道,“跟我回去。” 却是一拉不动,舒念奇道,“怎么了” “你先回去。”崔述挣脱手,推她道,“这里有坏人。” 舒念一滞,有坏人有坏人就您这模样在这儿,只能叫坏人更疯狂好么 便听一名白衣少年吃吃笑道,“此人果然是个傻的,可惜了好模样。” 舒念回头,“长得这般勤奋,也是不易,不知哪路神仙好心带你来这世上” “长得勤奋”少年迟疑一时,顿足道,“宫主,她骂我” 娄雪照扑哧一笑,“难为你听得懂。” 少年满面一言难尽。 这位娄宫主居然骂得更加难听,舒念一时好笑,多少去了些恶感,摆手道,“带回家好好教导,不送。”强拉了崔述便走。 还未迈出一步,只觉眼前一花,已被娄雪照迎面拦阻。舒念退了一步,将崔述推到身后,嘻嘻笑道,“做甚” 娄雪照一把将那少年提到舒念面前,“本宫教导无方,姑娘若有兴趣,送与姑娘教导。” 倒把舒念唬得又退一步。 娄雪照一指崔述,续道,“这位小郎君,本宫欲带回慕士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