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庶妹当舅妈》 第1章 夜风香浓 日头西斜后,天暗得很快。 穿过瞿溏间连绵的崇山峻岭时,眼前还是亮的,等顺流绕过堤湾进港,暮色已经沉沉笼下。 船上掌起了灯,烛火随着涌波的起伏摇颤,泛黄的光温开了舱室的晦暗,映着狄铣上身肌理分明的线条也不再冷硬,可肩侧那道深可见骨,周围略呈浮肿的创口却仍显得触目惊心。 他像全无所觉,入定似的望着窗外,任由旁边的人动手料理伤处。 晚霞尚未落尽,弦月当空已出,近岸远山,水天一色,火红映着璀璨的银辉,俨然冰火交融。 他眼中的寒色淡了些,抓过一坛酒启了封,仰起颈子张口痛饮。 片刻间,洗清了伤处的淤血,换过药重新包扎妥当,随行的副将杜川这才近前,替他披上外袍“咱们这趟来南平王府隐密得紧,风声究竟是从哪儿漏出去的那帮狗杂碎暗箭伤人,自尽的时候也是一个比一个干脆利索,来头恐怕不简单,如今没有活口,查起来可就” “不必,既然藏头露尾不敢见人,硬拎到台面上,又能有多大意思”狄铣撩了撩唇,扬手将酒坛丢了过去。 “三郎这话说得好真敢与狄家为敌的,早晚都会自己跳出来,那些个无胆鼠辈原也不用放在眼里。” 杜川点点头,也一笑释然,接过坛子灌了几口,抬袖抺着冗髯间淋漓的酒水,酣声长叹,在下首坐了,又将坛子放回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狄铣不再言语,像是嫌那袍子穿着费事,连袖子也没抻,只披在肩头拢了拢,胸腹间毫无遮拦的临窗斜倚。 此时江面渐窄,水流也变得徐缓平稳,往来舟楫依旧络绎不绝,帆桅如林,连片接延向远处那座堪称气势恢宏的城池。 便听随从在前艄传报“禀三公子,前方就是望江门,尚可入城。” 他仰颔饮尽残酒,随手搁下坛子,目光似离似定。杜川常年随在身边,从眼色中便瞧出些端倪来,接声吩咐继续开船,又命入城缓行。 没多久,船便驶过了涌闸水门,循着内河航道缓缓向前。 这城与别处不同,大约是没有宵禁的规矩,一任自由。夜色初浓,两岸千家灯垂,街市华彩流溢,往来熙攘,人声语碎。 看惯了大漠烽烟,天地苍茫,乌篷渔火,廊桥窄巷,多少便有那么点小家子气。不过,这景致瞧着倒也惬怀。 狄铣眼底漾起淡淡的轻快,又启了一坛酒,刚托在手里,就觉有股脂粉气顺风和着浑厚的醇香混入鼻间,耳中似乎听到些噪乱之声。 他素来不喜这味道,剑挺的眉微凛了下,抬眼见是一艘高大的彩楼画舫迎面驶来,廊檐下挂着一溜粉莹莹的俏纱灯,映的雕甍秀槛,丹楹刻桷也分外旖旎。 那舫上宾客不少,但却不见席间觥筹交错,把酒风月,后面那群罗衣轻衫的妖娆女子也没调琴弄曲,歌舞助兴,一个个全都瞪目结舌地愣在当地发怔。 画舫顺风顺水,须臾便到了近处,就看有个身形矮胖的男子正在廊间抱头鼠窜,其后追打的竟是名妙龄少女。 那少女脸上遮了半面薄纱,不见全貌,身上则是西域外邦舞娘惯常穿着的无袖短衫,流苏窄裙,追跑之际下摆随风拂撩,春光乍隐乍现。 想是体虚笨重的缘故,男子渐渐气力不济,腿上挨了几脚后,终于软倒在地,哭丧着脸抱拳求饶。 那少女却不依不饶,一边略见章法地狠踹,一边从席面上抄起传菜的托盘,没头没脸地砸过去。 如此“奇景”当真少见,多半是龌龊宾客急色难耐,乘着酒意动手轻薄,不料偏生却遇上了性子执拗,不肯自甘轻贱的泼辣舞姬,不知何故,竟也无人拉劝,结果便成就了眼前这般闹剧。 狄铣忽觉好笑,挑翘的唇角忍不住溢出一声轻呵,臂肘搭在窗台上,饶有兴味地朝那里观望。 那男子早已是满面“桃花开”,顾不上求绕,左支右绌护着头脸哀嚎。 少女仍不解气,丢了托盘,揪着人拉到围栏边,当胸飞起一脚,将他肥硕的身子踹翻出去,“嗵”的一声落入河中。 画舫内这时才有了动静,急火火响起“救人”的叫声。 那少女犹嫌不足的又叉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俯睨着水中挣扎的男子,夜风撩起面纱,那张明艳娇丽又稚气犹存的小脸上扬起得意的笑。 忽而,她眸子一转,瞥见对面不远处那只小棚船,侧舷灯火昏昏的窗内依稀有个散发宽袍的人影,一双眼似乎正朝这边注视着。 她俏目全无惧色地回瞪过去,哼声挑了下颔,一转身撩晃着四处透风的裙摆,趾高气扬地去了。 两船交错而过,乱声也渐渐飘远。 狄铣回思方才那莫名滑稽的对视,不由又是一哂,却也不以为意,转眸见杜川兀自探头好奇地向后张望,伸指在窗框上一磕“前面停船,明日再动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风清日暖 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明瓦窗外像烘着一片火。 天光透过棂花铺泻得一地晃亮,再漫上对面的矮榻,将斜搭在雕栏边的那双纤足映得愈发粉莹玉润。 外头鼓乐大作,前庭后寝重重院落也挡不住。 矮榻上酣睡未醒的青阳终于有了动静,辗转扭了几下,拉着薄衾蒙住头脸,把自己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可鼓乐声却依旧穿墙破窗,直往耳朵里灌。 昨晚半宿都泡在花船上,还招了一肚子闲气,此刻困意正浓,可这般吵闹法,谁还睡得着 她恼得头痛,蓬发半遮地一骨碌钻出被窝,抓过枕边的软囊狠狠摔在窗扇板上泄愤,顺势一倒,又躺了回去,双手捂耳,拧着眉头忿忿。 “郡主要起身了么”养娘李氏进来探问,瞧见地上的软囊,叹笑着摇摇头,俯腰拾了,放回榻尾。 青阳闷哼哼地乜睁着眼,折起身靠在围栏上醒神“几时了” “巳时了,前头那边迎客迎得吵闹,郡主要不” 她“嗯”了一声,已然睡意全无,探手撩开帐幔,扯件薄纱罩衫披在身上,漫不经心地趿着软蒲鞋下了床,洗漱之后,便坐到妆台前发怔。 李氏敞开窗,收了汤盆巾栉,过去服侍她梳头。 漆黑的秀发在背后流泻如瀑,直垂过腰际,水荑般柔顺,密齿的象牙篦子从上头拉下来,也是通畅至底,没有半点滞涩。李氏像抚着锦缎子似的,一寸寸都梳得仔仔细细,然后左右分开,拿簪子撩了额前的丝丝缕缕向后卷。 “李妈妈。” 青阳叫得没精打采,原本想说今日不必梳髻子了,垂眼望见镜中那张光致致的小脸,五官还没完全长开,但已明丽如晨花吐蕊,朝霞初露,没来由的却染着一层二八少女不该有的怏怏。 该高兴么 的确是大喜的日子,阖府上下一片欢悦,只不过和她无关。 都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更何况是前朝御赐国姓的南平郡王,如今终于盼来了嗣子,恨不得要弄得普天同庆,人尽皆知,至于从前欠下的那些血泪债,早就不会放在心上了。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眼前全是记忆中已有些飘絮模糊的影子。 母妃出身江南名门广陵谢氏,美貌艳绝天下,更是声名远播的才女,十七岁嫁给年少袭封的南平郡王高湛,彼时佳偶天成,当世称羡。 那一年她刚满月,父王高湛入京参觐,孰料天道剧变,北方沙戎铁骑长驱直入,围困京师,半月间便城破国灭,大夏天子后妃,宗室臣工数千人被俘,高湛也在其中,生死不知。 母妃终日流泪,朝夕盼望,却始终没有音讯,但始终没绝了心念,一边苦苦支撑着王府门楣,一边抚育她长大。 然而造化弄人,五年之后,那个原本已“死”的人竟突然携带美眷,毫发无损地回了家,还带着一名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女童。 原来这些年他根本没有失落北境,颠沛流离,而是去了中州,还另结新欢,连孩子也生下了,悠哉快活,乐不思蜀,可怜在家的妻子却懵然不知,一直苦苦地等着。 也就在那一天,她亲眼目睹母妃脱下御赐的翟冠大衫,悬梁自尽 青阳黯着眸,听鼓乐不息,杂混着喧阗的人声愈来愈响,唇角噙出冷哂,念头一转,忽然改了主意。 李氏在旁看出她不快“郡主若是心里不舒坦,这次便求老太妃答允,喜宴上不去该也没什么。” “谁说不去”青阳拿指尖在妆台上拨弄着挑花钿,“府里立嗣这么大的事,我这嫡女长姐躲着不见人成什么话好了,就照上次那样子梳吧,回头再选件入眼的衣裳。” 李氏起初一讶,跟着展颜微笑“郡主能这般知人情识大体便好了,王妃泉下有知,瞧着也高兴。” 替她钗好前面的额鬓,又将后发束成双鬟扎上去,温声安慰“其实都是些场面上的事,只要依着规矩就好,况且还有老太妃在,谁也不至为难。我听说这会子国姓爷正见客呢,兴许今日也遇不着。” “什么客人”青阳把挑好的花钿搁在一边,随口问。 “这倒没听说,该是哪里的要紧奏报吧。”李氏别簪花的手顿了下,不轻不重地压着髻头,拿簪子钗好,用手虚拢着两鬓,“郡主瞧这样成不成” 青阳看不到她的脸色,但能听出那语气中细微的变化。显然她是知晓内情的,却又像自觉失言,不愿当面提起,便想随口敷衍过去。 如今这偌大的王府里还能真心记挂着母妃的人,除了自己之外,恐怕也就只剩这个当年随嫁过来的养娘了,从小到大伴在身边,有些话不必说明白,她多少也能猜出些端倪来。 青阳本就不打算刨根问底,既然事不关己,便没放在心上,略看了一眼镜中梳好的飞仙双鬟精巧雅致,颔首轻点,把拣好的花钿贴在额前,起身换了套衣裙。 许久没这么正儿八经地梳妆打扮了,齐胸的襦裙一上身,对镜瞧瞧倒也觉得增色,只是好像缺了点什么。 她双手有意无意地抚在肩上比着“我记得有条鹅黄的披帛,放在哪里了” 李氏合胭脂的手一顿,低头含糊应着“我也有日子没瞧见了,郡主就这么着,不披那东西也好看得紧。”自顾自地收拾好妆奁,到门口传膳。 青阳没留心她话里避之不及的忌讳,瞧着瞧着,倒也觉得顺眼了,坐下来看着桌上的饭食却没什么胃口,只端了碗清淡的粟米粥来吃。 这边才刚动了两匙子,外间便有人来传话,说老太妃那里新到了几盆花,让她过去一起赏看。 青阳没有赏花的兴致,但去却是一定要去的。匆匆几口把那碗粥吃完,又检视了一遍妆容,便下了楼。 她日常起居的萦风阁只是个小院落,但胜在层楼高挑,可以凭窗远眺,又紧挨着王府后墙,出入都方便得紧,与祖母颐养的兰溪殿也相隔不远,出门循着栈道绕过半池碧水便是了。 刚到垂花楹门前,就听里面传来少女欢畅的莺声笑语。她蹙了下眉,随即叫引路的小婢自去,暗吁了口气,面色如常地缓步走进门,绕过那片翠竹,便望见对面廊下的庶妹高荔贞。 她一身绿衫白裙,头上花苞似的双丫髻配着梨涡浅浅,明眸善睐,倒真有几分纯美可人的样子,这时正乖猫儿似的挨在祖母顾老太妃腿边。 右边下首的狄氏也穿得素淡,端正坐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她们说话,瞥眼间望见来人,微微一怔,当即出声招唤,又转向顾氏“青阳来问安了,正好陪母妃一同赏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玲珑剔透 不管心里存着多大的隔阂,也不管场面有多尴尬,脸上总能一派平静,温婉淡然。 打从进入王府的那天起,狄氏便是如此,过了这么多年,更加游刃有余。 但青阳也早不是当年那个稚弱无知的小姑娘,喜怒不形于外,当下落落大方地上前见礼。 高荔贞的笑容却略带僵滞,显然没料到她会来,有些不大自然地叫了声“姐姐”。 狄氏侧眸一斜,起身笑道“有两个孩子陪着母妃,我就不在这里添扰了,今日府中事情多,还是到前头瞧瞧去。” “是这话,今日这客不是旁人,跟我老婆子耗什么,快去那边陪着吧。” 顾氏也笑,早将青阳的手攥在掌心里,瞧狄氏转身走远了,便冲旁边道“贞丫头,这矮墩子你也坐久了,且到那边歇歇,让青阳在这呆一会子。” 高荔贞面色立时沉了,掩也掩不住,顾氏已回过眼,没去瞧她,牵着青阳坐到身边“瞧瞧你这双眼,怕又是刚起来没多久吧” 她语带微愠,面色却愈发慈和,满心关爱溢于言表。 青阳眸子一转,也紧握着那只已见苍然的手轻抚,眼中闪着狡黠“奶奶,你不知道,我最近没来由的梦多,若不睡得久些,都梦不到头,可把人急坏了。” “可又胡说,什么梦做成这样子。” 顾氏佯打了她一下,却忍不住呵出声来,两人相视有趣,不由笑作一团。 高荔贞在旁咬唇斜觑,手上那块帕子在袖筒里拧得像麻花。 自己方才费了半天劲,祖母也只是颔首稍露欢颜而已,她却倒好,明明没规没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非但不责怪,说句俏皮话,反倒引得老太太开怀不止。 她瞧着那两人祖孙亲爱,自己俨然成了可有可无的陪衬,愈发心中不快,等笑声小了,便插口关切问“姐姐,昨日你去哪里了母亲选了些好料子敬给祖母,也留了几匹叫咱们两个各自做几套衣裳,我拿去萦风阁让你挑花色,却没见你。” “是么我没听说,叫你走空了。”青阳早料到她会冷不防地翻出这话来,故作诧然地一讶,“昨日我特地去给奶奶求佛串子来着,一早就走了,顺便在寺里给我母妃续了些香灯,傍晚才回的。” 言罢,真就从袖中摸出一串品相古旧的念珠“奶奶你瞧,这都是十足的老珊瑚珠子,听说西域密宗大法师随身诵过万遍真言,专为了护体修长生,带着定能长命百岁。” 顾氏暗睨了她一眼,接过那念珠时却是眉舒眼展“我不过随口提了一句,你这孩子还就当真了。好,难得这份心思,我便收着了。” 几句扯谎杜撰的话被说得恍如真事一般,高荔贞猜想多半是假的,可见顾氏帮她遮掩,心中忿忿不平,可也知道揪扯下去没用,便“哦”声点头“还是姐姐心思周到,那几匹料子没什么要紧,回头我再拿了送过去,可今日这好东西姐姐要是不瞧,就真的错过了。” 她说到这里,眼中不自禁地泛起得色,顺手朝院中一指“这是西北特产的寿客英华,夏菊中的极品,等闲难得一见,我三舅舅特地从中州那边捎来的,祖母方才看了可欢喜呢。” 先前比亲疏落了下风,这会子便忍不住要搬出母家来帮衬了。 青阳默声没应口,手故意虚虚地往下沉。 顾氏团握她的双掌立时一紧,眼底闪过不悦,淡声冲旁道“贞丫头,你娘前阵子染了风寒,这两日才好些,哪经得起操劳,反正我这里也没什么要紧事,索性你也去前头照应着吧。” 这便是明着在赶人了。 高荔贞万没料到只说这么句话竟会惹了厌,那副笑容硬生生地僵在脸上,窘得几乎要掉下泪来,却也不敢违拗,暗眼盯着青阳恨恨一瞪,行礼低着头去了。 顾氏瞧也没瞧她,垂眼慈和地打量着青阳“不高兴了” “没有。”她仰起脸,抿弯着唇角摇了摇头。 看她憋着性儿强作欢颜,顾氏不由也红了眼眶,黯声一叹“没娘的孩子苦啊好了,不难受,你放心,奶奶这身子骨还硬朗呢,只要活着一天,这个家里就没人敢欺负你。” 说着揽过手去,将她搂在怀里轻抚“不过么,你总归是嫡出长女,更是诏命赐封的郡主,身份跟旁人不同,时时处处都该拿出个样来,不可自家小了气度。就像刚才似的,为了几朵花而已,看一看又能如何且犯不上置这个气,你说是不是” 青阳原也不愿同高荔贞一般见识,不过是一时之忿,有了这番宽慰心里渐渐也淡了,挨在顾氏怀里点了点头,目光带着些许好奇地瞥向院中。 廊外不远处的湖石旁果然有座体量硕大的盆景,底下用虬壮的根须巧妙仿模出树身的姿态,上面一丛丛错落栽植的菊花宛若繁茂的冠盖,栩栩如生。 那些菊花的朵瓣丰润饱满,外圈是粉透肌理的红,蕊心周围的一片却黄澄澄的灿金夺目,虽然都是些浓艳的调子,但看不出丝毫媚俗之态,反倒是别样的雍容雅致。 夏菊算不上难得,如此品相却是闻所未闻,更不曾见有过这般植花成景的盆栽。 青阳起初没存着赏鉴的意思,进门时也根本没加留意,现下一瞧不免生出惊艳之感,暗忖送这东西除了恭祝祖母苍松不老,芳华永驻外,更寓意南平郡王府乃是金玉鼎食的显贵门第。如此处心积虑,费力攀结,还真不愧是狄家的做派。 母妃的死自小便深深烙印在她心头,十余年来对狄氏的怨恨更是刻骨入髓,有增无减,连带着把狄家也视若仇雠,凡是与他们沾连的东西一概都在不喜之列,现下也不例外。 顾氏像瞧出她心思,絮絮的又道“之前跟你提过中州狄家,先朝时从龙起兵,赐封崇国公,跟咱们南平王府算是有些渊源,沙戎攻破京师那年,他们头一个起兵勤王,连长公子也不幸折损了性命。” 叹口气,在她手背上轻拍“世代忠良之家,人人都当敬重,圣贤书也读过不少,该当懂得这个道理,只不过有那层膈碍在,我时常想起,这心里头也是堵得厉害。最可恨的还是你那混账的父王,无情无义负了你娘,害得你也唉,以后凡事都学着看开些,别老去较那个真,知道么” 世代忠良之家怎会出了个既不规矩,又有心机的女人为了踏进王府的大门,娘家的声誉,自己的名节全都不当一回事了。 青阳咂得出祖母话里的意思,那么多年过去了,逝者已矣,即便再恨也得顾念着这个家,何况人家还为府中添了承继香烟的世子,自然与原来不同。 可她不是能轻易放下的人,尤其是那样的惨祸。眼神漠了下,还是点点头,不露异色地微笑“奶奶说得是,我记下啦。” 这话回得略有些滑头,只说记下,却没说应允不应允。 老太太没去细品深意,见她乖巧地应承下来,当即展颜呵笑,连声叫着“好孩子”,又疼惜地揽在怀中,垂眸看着那张眉目如画的小脸“一转眼,小丫头都出落成大姑娘了,也不知以后哪姓门户有这个福气,能盼得咱们青阳出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满眼春娇 近午时分,青阳才离了兰溪殿。 日头正高,炽烈的阳光漫天倾泻,不远处汉白玉的桥面石板烘映生辉,晃得眼前发晕。 养娘李氏带着两名小婢早在院门外等候,见人出来忙张伞遮阳,伺候着往回走。 她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闷闷不乐。那之后祖孙两人都聊了什么闲话早已记不清了,脑中如今来回闪现的全是“出适”两个字。 青阳最不愿提起的就是这个,越想便越是生厌。 依着年齿算,她和高荔贞只相差一岁,现今这庶妹才只是刚及笄的岁数,狄氏便已开始忙着为她选婿了。 南平王府是中原首屈一指的名门,向来规矩严谨,长幼之序从来不能有丝毫逆乱僭越,若是次女下嫁,便绝没有长姐仍待字闺中的道理,如此一来,便等同于倒逼着她先离府才行了。 王女出适的去处无非就是那几家高门大姓,用以联姻提携,守望相助。纵然有个郡主的封号,这样的事也轮不着她来挑拣,只能干等着由别人摆弄,天知道以后每日会对着一个什么样的夫婿。倒是狄氏和那个冷面无情的父王遂了心意,终于可以眼不见为净了。 她央着祖母明里暗里拖延了好几次,但毕竟已到了这个年纪,近来催逼得越来越紧,这件“正经事”终于免不了要摆到台面上来说了。 青阳是个死倔的脾气,越是压得紧迫,便越是反犟得厉害。 她不愿糊里糊涂地被送出去,寻思着不能坐以待毙,总得设法躲过去,可静下心来想想,也不禁觉得前途茫然。 一路琢磨来琢磨去,也没什么妥善的法子,却已过了那条湖心栈道,回了萦风阁。 她这时也不再掩饰心绪,拖着步子上楼,到寝阁就一屁股坐在妆台前,望着窗外生闷气。 一会的工夫没留意,日光仿佛没刚才那么厉害了,柔暖暖的觉不出晒人。天上云翳疏淡,本来全是淡蓝色的明媚,可碧空深处却有一片铅色的沉郁似在堆积。 青阳蹙着眉,目光垂移,落在窗外不远处的竹林间。 南平王府虽然坐落在城中,但位置得天独厚,依山而建,左右无邻,其后山幽林静,又人迹罕至,堪堪是个景致绝佳的妙处。 她烦闷时常去那里闲逛,现下便又有些坐不住了。 “李妈妈,叫人搬梯子来。” 李氏也早瞧出这小祖宗心绪不顺,但知道她的脾气,没敢开口劝慰,这时正在桌前布菜,闻言一愣,掂着长箸惊道“郡主不是昨儿才出去过么我悬了一天的心,怎么又要乖乖,这大白天的可万万不成,没得叫人撞见,告到国姓爷那里去,便真惹出祸来了。” “怕什么,我又不上城里去,快搬来。” 她一心想出去,半点听不进劝,微凛着嗓儿吩咐,等两个小婢扛了梯子进来,也不用人帮手,捋起袖子漫窗放出去,顺着坡檐斜斜地抵在墙头上,试了试牢靠,便提着裙摆,踩过妆台就往外爬。 虽然不是头回见,可李氏仍忍不住心惊肉跳,看那竹梯在半空里颤悠悠地打晃,脸已唬得煞白。 青阳却是轻车熟路,溜过阁楼三层的檐头,挥手叫她自去,顺梯一路往下爬,正估算着找落脚的地方,回眼一瞥,就看见墙外正下方赫然站着个人。 她失声低呼,险些扶不住梯子从上面摔下来。 回头再看,那人仍站在原地,头束玉冠,身着绯袍,腰间的蹀躞带上坠着一柄鞘身漆黑的兵刃,也正侧仰着头,微露好奇地望着她。 这种猝不及防的遭遇,似乎让两人都倍感意外,隔着墙头上下对视之际,青阳根本无心细看他样貌,只瞧那身行头不是王府僚属公人的装扮,可也摸不准是不是预先设下的眼线。 “这位郎君,我方才嗯,在阁上掉了支珠花,所以下来捡,不知尊驾可曾瞧见了么” 青阳顾故作镇定地嫣然一笑,话刚出口便察觉十分不妥。 若是掉了东西,只管怎么捡回去不成,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地爬梯子下来。再者,那阁楼距后墙尚隔了条几尺宽的窄巷,除非是故意丢出来的,否则断乎不可能掉到墙外去。 “什么样的珠花” 她正尴尬不已,冷不丁对方真就回问了一句,那双微狭的眼中光亮不明,分不清是正色还是戏谑。 青阳忽觉脸上火燎似的烫起来,那份坦然瞬间便装不下去了,更没了散心消遣的兴致,当下顾不上理这言语,手脚并用,攀着梯子快步往回爬。 谁知才蹬了几级,急切间没留神踩到了丝裙的下摆,登时一滑,那只绣鞋也脱脚飞出去,蹦弹了几下,翻落到墙外。 越忙越乱,鬼使神差竟真成掉了东西了。 青阳急得磨牙捶胸,想想那人正好在下面,自己掉了鞋子倒好像是故意引诱他似的。 一念及此,她耳根子也热得发胀,说什么也待不住了,赶紧顺着梯子爬回屋檐上 耳边仍能听到木梯摇颤的吱嘎声,梯上的人像是已去远了。 狄铣眼中的玩味更浓,但也没去追着瞧,低眸垂向脚边,那只纤窄小巧的软蒲鞋正歪躺着,仿佛羞怯似的将自己半埋在蓬密的青草间。 昨日还穿着西域舞娘的曝衣露裙在游船上逞威风,这会子又一身名门贵女的端庄打扮翻窗爬墙。 他想起她踹人下河后那一瞥间趾高气扬的样儿,微凛的眉间舒然轻挑,袍袖一拂,将那只软蒲鞋卷起,顺势向上抛去 青阳推开虚掩的牖扇,翻窗爬回房内,也顾不得去管留在外面的梯子,一屁股坐在椅上,直着眼喘气。 寻思那只鞋子无论如何不能落在陌生男子的手里,就算不出大乱子,光那份膈应都能叫人吃不下睡不着,说什么也得拿回来。 然而她却不敢再露面了,正想吩咐人出门去寻,便听脑后风响,才一转头,那只软蒲鞋竟从窗口飞进来,“啪嗒”落在面前的妆台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弥弥浅浪 日影偏移,横过散曳在地上的裙摆时显得更淡了两分。 天际远处涌起的那片阴郁越来越浓,铅色几乎已将澄净的淡蓝吞噬殆尽。 瞧着是要下雨了。 青阳支颐枯着眉头闷声不吭,拿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碗里的米粒。 桌上的饭菜早没了热乎气,一样样静静地伏在盘盏里,仿佛也知情识趣似的陪人发愣。 梯廊间响起“噌噌”的踏响,她回神抬起头,很快就看李氏绕过紫檀座屏走进来。 “郡主,我带人从小门出去转了一圈子,到处都寻遍了,后山没有人,该是真走了。”李氏干哑着嗓子,话里带喘,扫了一眼桌面上纹丝未动的饭菜,叹声近前,“既然不是府里的人,郡主就莫要在意了,且宽心吧。” 不是府里的人才真了不得呢。 青阳黑着脸,没半点舒解之色,将筷子一搁,拂袖推开饭碗“就是这样才讨厌,鬼怪似的躲在那里,突然就冒出来,怎么瞧都像是存心设计好的,谁晓得是什么居心” “这该也不至于。”李氏继续宽慰,“哪里会有什么浮浪之人敢跑到王府这来招惹。再说瞧见了郡主,人家不也没什么不良之举,马上便走了么可见是个端方守礼的正人君子。照我猜度,多半是今日来府上贺喜的宾客,碰巧了从那经过而已。” 正人君子 就凭那分明暗含调笑的眼神,连女儿家失落的贴身东西也敢动手动脚,这等人能正派到哪里去 青阳坠着唇角不屑,蹙眉道“你是没瞧见他看人的神气,像是吃准了我会从那走似的,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后来还直接把鞋漫窗扔进来,摆明了是故意的” 李氏拿手背贴着汤盆试了试,姑且还有余温,便盛了一碗放在她面前“那也不过是个猜度,郡主还是莫要胡思乱想,索性听我一句话,以后千万少再私下出府去了,只要不着人眼,自然也就招惹不上麻烦。好了,就是不想吃,多少喝碗汤也好。” 让她从此不再出府那当真比要了命还难受。 青阳闷声没再接口,心里只是不痛快,却也不好拂她的意,将那碗汤喝了,便没精打采地走去里间榻上歇神。 她躺着翻来覆去,总是抛不开之前的事,眼前萦绕的全是跟那人促然对望时的尴尬,尤其是对方身上那件鲜目的红袍。 初夏时节,江陵一带的天气已算得上酷暑,白日里轻衫薄衣尚且难耐,他却是一身锦缎厚重的装束,活脱脱像个不辨时节的傻子。 然而那两道目光却是锋锐难掩,眸中仿佛沉着山海般的高绝深邃,叫人猜度不透。 他到底是什么人 青阳想着想着,困意渐渐上涌,没一会儿便沉沉入睡。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耳中听到绵密的“滴答”声,揉开惺忪的眼,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势并不算大,透过檐下的水帘,却能看到黑云漫卷了整片天空,鼻间是浸透了潮气的土腥味,莫名更显得气闷。 青阳乜着那双杏眼看天,有点分不清时辰,刚撑手坐起身,李氏就走进来,过去掩了明瓦窗。 “快酉时了,老太妃那里刚来传过话,傍晚在月池水榭设宴,邀今日随行道贺的宾客女眷一同赏夜,郡主也起身梳妆吧。” 她心下一恍,记起午前在兰溪殿说话时祖母确是提过,只是没怎么在意,早忘到脑后去了。想着狄氏和高荔贞也要同席,不免暗自生厌,抻了个腰身,慵懒懒地坐起来。 李氏替她重新绾了髻子,拾掇好头鬓上的簪花“这雨瞧着一时半会停不了,夜里怕凉,郡主还是换身衣裳吧。” 青阳侧头望了一眼衣轩上的襦裙,褶角边还留着淡淡的鞋印,确是穿不得了,于是颔首轻点,脑中却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那抹绯艳的袍色来,鬼使神差冲口说了句“索性就换那套湖绉的衫子吧。” “红的”李氏讶声回问。 那套衣裳是去年置下的,这位小祖宗却素来不喜浓艳的颜色,一次都没上过身,今日却冷不防地又惦记上,可真是怪了。 青阳也闹不明白为何会冒出这念头来,但又不想改口,便跟了句“这些日子素淡的也穿烦了,今晚索性鲜亮些,湖绉的料子穿在身上也不怕夜凉。” 李氏只道她心绪又好了,正求之不得,也没多想,当即去取了来,伺候她穿好,对镜一照竟宛如胭霞裹身,衬着凝脂白玉般的肤色,杏眸娇俏,樱唇朱润,果然比平常更多了几分别样明艳的风致。 她扭身来回瞧着,自觉甚是好看,先前竟都没想到,生生将一件大好的衣裳冷落了,自嘲地笑了笑,望着镜中的自己,越瞧越是欢喜。 李氏看她高兴,也是眉开眼笑,一面帮手打理,一面啧啧赞叹。 青阳正自得意,目光瞥转间,看见侧墙边的条几下那只不大不小的红漆匣子有些眼生。 “那是哪来的东西” “哦,就是中州崇国公府送来的贺礼,老太妃特意吩咐这份是专给郡主的。”李氏也望了一眼,淡声续道,“之前送来时,郡主还在兰溪殿那边,我想着也不是十分要紧的东西,就先叫人先搁在这里,不想却忘了回话。” 这分明是怕她心里不快,所以说得轻描淡写,不光没告知,连狄家的名号也略去了。 青阳厌弃地别过视线不再去瞧“那就别堆在这里,回头打开瞧瞧是什么,东西多就赏些给下头,其余的李妈妈你便收着好了。” 李氏知道她还是瞧着眼烦,也没多言,应了一声,当即就叫人搬了出去。 被这一搅,本来言笑欢畅的气氛立时便显得有些沉。 青阳垂睨着满身绯红的衫裙,心头那撮躁起的火苗不由自主地越燃越旺,方才的惊艳之感顷刻间烧燎得一干二净。 “跟染了血似的,瞧多了也眼晕,还是换了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庭院深深 没有皓月繁星,这夜便少了七八成的韵味。 但总归斜风细雨驱尽了暑气,耳中听着丝竹雅乐,隔着烟水朦胧闲看近岸远峰,多少也算有几分趣味。 可惜天不作美,宴至半截时雨势渐疾,风也越来越大,连这些许兴致也都被吹散了,不得不提前终席。 青阳早便呆得有些腻了,待宾客们都散去后,便推说身子疲累,辞了顾氏径回萦风阁。不想才刚走上栈道没几步,后面就有仆婢追上来传话,说国姓爷那边要见。 她有一霎的怔愣,凛眼暗暗啧了下唇。 于她而言,父女之情早已寡淡如水,心里只剩下愤恨。 而在那位父王眼中,她更是个朽木难雕的不肖之女,相看两相厌,惯常一两个月也未必会见上一回,这时候叫去,显然是有蹊跷。 怨不得刚才宴席上高荔贞看过来的眼神含笑带讽,却又安安静静地没起什么风浪,原来这场戏早就已经安排下了。 青阳倒也不惧怕,见旁边撑伞的李氏满脸忧色,于是淡笑了一下,叫她留着,自己一个人随那仆婢去了。 绕过月池的另一边,走入许久未进的迎春门,再折转向西,便是一座红墙绿瓦的二进院落。 这里并非正殿,而是狄氏日常起居之处。 依照前朝规制,郡王正妃无论是生是殁,其位皆不可由他人僭越继取,后来者哪怕再受宠爱,也只能屈居妾室。 然而山河破碎,社稷倾覆,国都已经亡了,那些规矩自然也就荡然无存。 可狄氏却依旧“恪守”旧制,不入正殿,平日里也从不以“王妃”自居,俨然一副恭敬贤淑的做派。也正因如此,祖母当初才默许她进了门。 国公府的长女,未有名分时便不顾一切生了孩子,后来明明已经登堂入室,却又十余年自甘为妾,这样的女人当真是不简单。 可纵然青阳看得再通透也没用,依旧只能干瞧着父王对那个女人的爱与日俱增,竟将正殿弃之不顾,毫不犹豫地随她住在这里。 她步子不自禁地有些拖曳,过了中门,见后殿檐头上张灯结彩,里面却昏杳杳的,只有东首的阁间是一片煌煌明亮的光。 她横了一眼,心头有股气堵上来,默声跟着走进去。 父王高湛正手拿书册坐在对面的翘头案后,连燕居的冠袍也没穿,中衣外只披了件烟青色的长衫。狄氏也是一身素淡的衣裙,在案头拎着紫铜壶换香,见她进来便微笑点头“青阳来了,坐吧。” “坐什么”高湛脸上那份冲淡平和随即消敛,也不理她示意别动气的眼神,目光直瞪过去,“过来回话” 这两人衣着闲适,恍如寻常民家夫妻,一个秉烛夜读,一个红袖添香,双双乐在其中,倒好像是被别人打搅了好兴致。 青阳只觉那股闷气噎到了喉咙口,在袖筒里暗攥着拳头走过去。 高湛一见她那副忤逆不敬的样子,面色登时更难看了,沉着嗓音道“我且问你,昨日究竟去哪里了” “给奶奶求佛串子去了,还给我母妃添了香,后来看西市有花灯,就去瞧瞧来着” “浑扯” 青阳刚开口,高湛便猛地一拍桌案“有人分明见你去了南薰坊的埠头,当我不知道么说跟何人约在那里私会” 既然都叫人盯着了,还在这里逼问个什么,想想也是可笑。 青阳坦然不惧,唇角反而弯弯地翘起“若是依着父王意思,那都是些身份低贱的人,说也说不清楚,我总不能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带回家来给你看吧。” 她说着,眼角有意朝案头那边瞟过去。 狄氏颦了下眉,默声只做没听见,高湛却声色陡厉“作孽的畜生,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抓起手边的笔就劈面砸了过去。 青阳距书案尚离着三四步远,却没挡也没躲,任由那支前镗粗圆的斗笔打在眉梢边,先是火辣辣的一麻,随即锥刺般痛起来。 “哎呀,殿下不是答应了臣妾不动气么,莫真伤了孩子。” 狄氏惊呼着上前拦阻,慌不迭将案上的笔砚镇纸都护住“青阳年纪还小,说几句,立下规矩也便是了,哪至于就动手。” “还小转年就要十七了,贞儿比她还小着一岁,时时处处都知道端庄守礼,这孽畜呢忤逆任性,在家里胡闹也就罢了,如今还敢跑到外面去抛头露面,丢人现眼,你不要脸,列祖列宗可还要这张脸面呢” 高湛额间青筋暴跳,那一声怒喝之后,余音在阁间上空盘旋不散,作势又要去抓手边的书册。 狄氏赶忙扯住“那也不能这么打,青阳是个活泛性子,兴许在家里气闷了,出去走走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人好好的没出岔子就是万幸,殿下也息怒吧。” 转过头去,满眼恳切“青阳,你父王操劳了好些日子,身子也不大舒服,快认个错吧,别再顶着了。” 青阳不禁暗自呵笑,目光绕过那张贤妻慈母般无可挑剔的脸,转向兀自怒气难平的高湛。 “父王,昨儿是什么日子,你可还记得么”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高湛面色一凝,眸光也变得怔迟。 “记不得了吧,若是母妃还在的话,现下该和你一样虚岁三十六了。” 青阳脸上看不出多少悲伤的情绪,那双眸中却已泛起浅浅的莹光“结发夫妻,不离不弃,何况母妃还是先朝诏册赐封,从府门抬进正殿的人,父王却连她的生辰都忘了,那就是心里再没有这个人,既然如此,还管她生的孩子做什么” 她微带哽咽,话更像戳人心窝的刀子。 高湛唇角抽挑了两下,眼神复杂地瞪着她,暴怒的厉色在眉宇间渐渐消散。 “若是父王没有别的吩咐,我便告退了。” 青阳不愿再瞧那张脸,略略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 “你等等。” 高湛忽又开口叫住她,语声依旧冷硬,口气却平缓了下来,“姑且念你是初犯,这次就算了,以后绝不许再有一丝一毫的任性妄为。我想过了,似你这般不服管教的心性,须得有个惩戒才行,索性先搬去城北庵堂,礼佛诵经,好生把性子磨一磨,也算为家里祈福,至于何时回来,观你后效吧,若再敢胡作非为,你可仔细” “仔细什么” 话音未落,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蓦然在外响起,老太妃顾氏由两个小婢伴着,怒容满面地走进来,凛眼瞪向书案后“你叫青阳去庵堂礼佛” 高湛没料到母亲会来,怔迟间瞥了青阳一眼,赶忙起身上前搀扶“娘,你先别动气,且听孩儿把话说完。” “还想说什么,说那些绝情绝义的混账话” 顾氏双眸一立,怒不可遏,鸠杖狠狠打过去,脱手崩落在地上。 高湛唯唯退了半步,不敢再吭声,慌忙撩起袍摆跪下去。 狄氏也赶紧在侧旁跪倒“母妃息怒,殿下也是为了教导青阳端正,一时气急,过后想通了定然不会这样做的。” “住口哪里轮到你说话,留着心思回头管教好你儿子吧。” 顾氏又是一声怒喝,睨着伏在地上的高湛“好啊,好原先只道你是个不念情的,隔了十来年,居然连人味儿都淡了,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容不下,干脆把我这老婆子也一起轰出去得了” 高湛浑身打了个颤,目光迤迤地向上扬,半途倏尔顿住,没有辩驳,重又伏了下去。 青阳起初听说要让她搬去庵堂时,除了感叹高湛的无情外,心里并不觉得如何难过,反而还生出些轻松。 祖母这一来算是帮她解了围,可见老人家怒容越来越沉,手脚都在哆嗦,心下不由起了担忧,这时也跪下来,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鸠杖,泪眼盈盈地含笑拉住顾氏的手“奶奶,我没事,你别气坏了身子,其实去庵堂礼佛,给奶奶和母妃祈福,积些功德也很好。” “莫胡说。” 顾氏轻斥,脸上怒容尽去,接过鸠杖将她扶起来,疼惜地抚着她眉梢那片微微鼓起的红印子,噙泪叹声点头“好,我不生气,好孩子,咱们走,别人不要你,奶奶收着你,我倒要看看,哪个有胆子让你搬出去。” 言罢,又狠狠朝跪在地上的人瞪了一眼,祖孙俩搀扶着去了。 “母妃移驾了,殿下快起身吧。”狄氏先直了腰,搀手过去扶。 高湛仍跪在地上铁青着脸,愣愣地没瞧她,那双眼一眨不眨的望着门口随风轻拂的帐幔,目光虚虚的,看不出是散是聚。 “你去瞧着颖儿吧,我今晚在这歇了。” 狄氏扶他的手一顿,眼露诧色,还是温声劝道“母妃也是一时之气,殿下不必太放在心上,母子间哪有隔夜的仇,明日我抱世子先去请个罪,母妃瞧见孩子,气定然就消了。” “行了,你去吧。” 高湛不置可否地淡声回了一句,摆摆手,起身走到翘头案后坐下,阖眸入定似的靠在椅背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月下风前 从西苑出来,路显得好长。 顾氏始终紧攥着青阳的手不肯放松,一道暖语安慰,直至迎春门外才分开,又千叮万嘱,命人好生服侍回萦风阁歇息。 其实根本用不着安慰,真正的伤痛永远刻在记忆中,抹也抹不去,而她也早过了那个只知流泪,惶然不知所措的年纪,即便悲伤也已木然,心里只剩下排遣不尽的寂寥和空怅。 雨停了有一会子了,脚下的青石板水淋淋的,一路如溪流般铺泻过幽长的巷子。 举头仰望,一弯勾残的月挂在东天上,润洗一新似的明净皎洁。 青阳还在惊讶这时候居然会出月亮,蓦然就望见东巷阁楼的挑檐上有个人影。 那身形一望便知是个男子,宽袍广袖,散发轻扬,支颐侧卧在那里,一手擒着酒壶,悠然自饮。夜色沉谧,远远地窥不见半点容貌,但那副闲然自适,又恣情纵意的卧态,却是惹眼至极。 此时弯月如镰,正半垂在檐脊上,好像背衬般映在他身后,洒下一片雪练似的霜白,漆暗如剪影般的样子,竟有种忧郁冷寂之感。 “郡主,时候不早了,该回了。”养娘李氏在旁牵了牵她的衣袖。 青阳正瞧得出神,偏着脑袋,目光定在远处“那是什么人,怎么躺在檐子上” 李氏自然也早看见了,从墙头水积淋漓的瓦檐上空瞥回眼来,随口应道“就是狄家的三公子,这样子也见过两次,是有些怪,郡主莫在意,只当没见就是了。” “哦,原来是狄家的人,怪不得了。” 她鼻中轻哼,唇角扬起不屑,转身要出门时,鬼使神差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檐头上那人的卧姿好像微有变化,月色如银,浅浅勾勒出侧脸俊朗的轮廓,水一般淡冷的眸似是也正朝这边望着。 水翠的裙摆在垂花楹门后隐去的那一刹,前庭阁楼上的禁鼓恰好隆隆响起,高亢的报更号子越过高墙送过去,未几,便淹没在重重深宅院落中。 堪堪也就只剩个王府的空架子,可排场却一样不少,规矩也总比人要紧,所谓钟鸣鼎食之家,大约就是这个样子。 狄铣狭眸轻呵,眼前仍残留着那张小脸望过来时好奇不已的样子,眉宇间犹带凄色。 想想也是,堂堂的王女郡主,却夜上花船胡闹,白日里还敢翻窗爬墙,叫家里知道了,一通训斥怕还是轻的。 然而她脸上却看不出心有余悸的惧色,倒像是没吃什么教训。 郡王府好大的威风,居然奈何不了一个小丫头。 他不觉好笑,却也没多想,扬起手臂,看宽大的袍袖当风猎舞,仿佛在瞧戈壁沙场上飘扬的中州军旗,慢慢将银壶倾斜,酒水从鹤喙似的壶嘴弯出一条莹亮弧线坠下来,落入口中。 下面“嗒嗒”轻响,杜川跃上檐头,到近处屈膝俯身。 “三郎,郡王妃来了,快下去见一见吧。” 他皱眉搓弄着颌间乱蓬蓬的胡须,又凑近低声“不是我多嘴,瞧那脸色不大好,兴许是刚受了委屈,三郎稍时说话” 话音未落,就听院子里尖声道“三郎下来,我有话说” 狄铣似是充耳不闻,撇颌示意杜川退下,自己却仍横卧在那里没动,等下面又叫了两遍,那壶酒也喝得罄尽了,扬手向下一抛,身形不动,转眼却已在半空里,促然坠下,轻飘飘地落在院中,好整以暇地接住那只恰巧落在手边的银壶。 他掸了掸咧敞的衣襟,迎上狄氏已见怒容的脸“这么晚了,姐姐有事” “还问我明明有伤,不早点歇着,还爬到房檐子上灌黄汤,以为这里是中州,还是不拿自个儿的身子骨当回事了” 狄氏张口训着,见他那副宽衣露怀,没个正经的随性样子,不由更是惹气。 这哪像是在人家府上做客,分明比自家行军帐里还消闲自在。 不过瞧他方才一纵一接间暗露的功力,已不下于当年名满天下的大哥,再想想近些年来“狄家三郎”纵横边关内外,声名上犹有过之,男人大丈夫不拘小节倒也无伤大雅。 如此一想,她心头那股气便平复了些,叹口气,眼中满是长姐视弟的关爱“三郎自小便是吾家千里驹,姐姐盼的便是你将来能成就大业,可你也得自个儿有个样,就像爹和大哥,进退有据,处事有方,可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不管不顾地胡闹了。” “爹且不说,跟大哥学样姐姐是想让我也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抱憾终生么”狄铣淡声回了一句,转身负着手径直走上石阶。 “这是什么话,谁让你学这个了” 狄氏脸上又不悦起来,追着他入殿“那么多立身修性的功夫,有几样你学得十足了还在这里跟我浑扯,话说回来,正因为大哥、伯伯、叔叔,还有那些殒命沙场的祖辈只知道在战阵上下功夫,流自己的血,染亮了别人的袍子,咱们狄家要有出头之日,就得多一份心计,若不然,我何至于委屈自己选了这条路” 说话间,两人已走过通廊,到了里头的小厅。 狄铣一直默然不语,将那只酒壶随后搁在案上,随手拨开牖扇,站在直棂窗前。 “姐姐有话直说吧。” 狄氏满腹牢骚被这一截,生生堵在喉咙口,想想自家兄弟的脾气,似乎也不该说得太多,引得他腻烦,回头连正事也提不得了。 她挨着窗边的圈椅坐下,斜倚在扶手上,又叹了口气“也罢,我就不跟你绕了。这一晃许多年,贞儿都及笄了,我预备明年就送她离府出适,这仪宾的人选么听说你也认识。” 郡主之夫方为仪宾,自己尚没封号,怎么给人家高抬出称谓来了 狄铣淡挑了下唇,听到后面那句话,心中不免也生疑,于是侧眸望过去。 狄氏见他意带探询,索性不紧不慢“颍川澜家据守幽云,坐拥河冀,贞儿若能出适过去,虽说是跟南平王府结亲,但相隔千里,得益的反而是咱们狄家。” 说到这里,眼中不由露出两分得色,倾身挨近“颍川澜家的大公子跟你可是挚交好友,快跟我说说他的人品心性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南户窥郎 隔日又下了雨,淋漓不尽到后半夜里才停,晨起时天依旧是阴的。 不见日光,一切都显得软绵绵的无精打采,青阳醒来后也有些发蔫。 今日是立储的大典,她虽然不情愿,可还是起身洗漱,坐到妆台前去梳妆。 铜鉴中的面容艳色未减,只是没什么精气神,右边眉梢那片淤红瞧着似是淡了些,可远观仍是十分显眼。 她一瞧见那伤,就想起前晚的事,不免心绪更差。 李氏看在眼里,不用吩咐便替她梳了个缓鬓的分肖髻子,再选朵步摇簪花钗着,刚遮掩好,老太妃那里就来人接了。 青阳换上郡主的大衫赐服,先到兰溪殿,然后随着顾氏一同去了前庭。 辰时刚过不久,大典尚未开始,轿子先停在了退歇用的崇兴殿。 高湛身着玄裳衮冕,服色隆重,早一步先到了。 青阳没去瞧那两道阴沉的目光,只闷头行了个礼。 高荔贞却在暗地里拿眼瞪她,显然是因着那晚的事没遂心意,到这会子还愤愤难平,可望着她身上华贵的赐服,又不禁露出艳羡之色。 她心下好笑,故意连个正眼也没看过去,四平八稳端着郡主架势伴在顾氏身旁。 只有狄氏一如平常的和颜悦色,面上没有半点尴尬记恨的异样。 过了好一会子才听鼓乐轰然齐鸣。 众人移驾径往前面的承运殿,那外头的长道两侧乌泱泱早已坐满了观礼的宾客,倒是颇有些盛况恢弘的气势。 场面越大,青阳便越是心中不快,暗地里不屑地撇着唇,等高湛在月台上升座,便挨着顾氏站定了。 巳时一到,鼓乐声又起,典仪正式行启。 郡王立储是宗庙大事,原本必有朝廷诏册,何况南平王府授赐国姓,仪服等同于宗室亲藩。然而,先朝早已不复存在,册立便更加无从谈起,不过是依样走个过场,只是该有的典仪照旧一样不少,尤其立嗣的宣文,更是鸿篇冗长。 青阳心不在焉,蓦然觉得天似乎亮了些。 一抬眼,就看高远处层层堆叠的云间果然透出几线带着金晕的光,仿佛利箭一般要将这满天阴郁剖斩开来。 她没料到天居然要放晴了,瞧得不免更是出神。 那几线光愈来愈亮,没多久已刺眼得厉害,缠裹的阴云渐渐力不从心,再也阻挡不住那轮红日徐徐挤出身子来。 几乎只是一瞬,阳光便喷薄漫涌,当空倾洒而下,烘映得眼前一晃。 青阳侧了下眸,只觉浑身暖融融,晒得极是舒畅,便任由自己沐在日光中,不知不觉眼前生晕,脑中也像酒意微醺似的,没留神竟打了个晃。 她一怔,立时察觉失态,赶忙稳住腿脚,重新摆出正经八百的样子,目光却忍不住窃窃地朝四下张望。 不远处的承制官仍在当众宣文,朗如钟鸣似的洪亮语声在场间徐回飘荡,下面的宾客多数也都神游物外,似乎并没人注意到她。 可不知怎么的,青阳就是有种正被人盯着瞧的感觉。 她那份尴尬还悬在心头,目光继续扫掠过去,猛然发现对面远远的坐席间有一片惹眼的绯红,在初现的日光照耀下,显得异常鲜亮刺目。 她眉梢的淤伤抽跳着一痛,不由自主地狭眸望过去,很快就看清了那张貌似正色,却又丝毫看不出半点肃然的脸,两道淡凛的目光果然正睨着她饶有兴味地瞧。 怎么又是他 青阳脑中一激灵,立时浮现出当日在院墙上蓦然回瞥的情景,心头更是“咯噔”一下。 她赶忙别开头,不自禁地又生出那种被人抓个正着的窘意,脸颊也跟着热起来。 该不会刚才犯瞌睡的样子被他瞧见了吧 青阳心里打鼓,压根儿不敢再往那上头揣测。 到这里凑热闹献殷勤的贺客那么多,没一个像他这样存心来找人难堪的,尤其是那副无礼看人的神气,活脱脱就是在故意为难。 青阳越想越不顺气,怒意渐渐盖过了窘迫,暗中瞥过眼去,发觉那两道目光仍灼灼地落在自己身上,没半点打算挪开的意思,不由更是羞恼,索性也坦然不惧,横凛着杏眸回瞪过去。 那人淡淡的眼中闪过一丝诧然,似是没料到以她的身份会有这般举动,旋即又恢复如常,眸底还盈染上一层与当日如出一辙的戏谑,继续毫无顾忌地与她对视。 青阳有点见不得他眼中的似笑非笑,总觉那目光仿佛能隔空透进心里,些许泛起的念头也瞬间无可遁形。 片刻之间,她已先败下阵来,垂着头在心里暗骂,脑中却一片麻乱,近处洪钟般的诵读声拂耳而过,竟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懵乎乎地愣了好一会子,才察觉周围颂声已落,执事官宣示礼毕,高湛和狄氏起身,退往后殿易服,礼官则引着众宾客分往左右偏殿歇息。 “怎么,不舒服么”顾氏瞧出她神色间的异样。 “没什么方才日头忽然出来,晒得有些眼晕。” 青阳随口胡编着话应答,眼角却朝对面的人群瞟过去,那边连襟接踵,服色混杂,却唯独少了那一抹让她心悸不已的绯红。 前后也没有多大工夫,人怎么就不见了 她暗觉奇怪,心里那块石头却仍悬着,怎么也松不了气,总觉那人果真像个鬼魅似的,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冒出来惹厌。 顾氏也瞧出她言不由衷,却以为是前晚那件事的缘故,以至心神郁郁,慈和地在她手上拍了拍“站这么久也累了,咱们去别处歇歇,稍时再过来入席就是了。” 青阳也乐得不与高湛和狄氏他们在一处,暗吁了口气,索性不再多想,一路搀着她去了偏殿的小厅。 两人用着茶点,刚说了几句话,青阳忽然内急,便借故溜了出去,在后园里绕了个圈子,心绪也好了些,不愿叫祖母挂心,也没敢多呆,按原路转回去,刚到廊间那道条门外,就听里头传来说话声。 她起初只道是仆婢来回事,并加没在意,等跨进门去,才隐约听出里头竟是男声,不由一惊,再细细一品,那声音依稀还有两分耳熟,似乎正是那个穿红袍的厌人精 祖母怎么会没来由地见这人,莫非有什么亲旧关系 青阳厌恶之余,不自禁地又起了几分好奇。大着胆子探身朝里头张望,隔着纱幔,就看内厅对面的椅上露出男子的半幅身形,袍色果然是绯红的。 她“咝”声嘬了个牙,怕着了形迹,闪身换到另一侧,挨近了继续细听。 “中州到这里山高路远,从巴中那儿过来,路又难走得紧,这一趟来得可着实辛苦,听说还出了点岔子,伤势现下如何了” 顾氏语含关切,虽然谈不上有多亲近,却也不似寻常的客套话。 “多承太妃垂询,一点皮外伤而已,不碍事,正好中途改走水路,从瞿溏西峡行船过来,虽说绕远了些,可赶上顺风水流,刚好初五那日到的。” 那人的语气很淡,但铿然有力,即使是晚辈应答长者的谦恭,却听不出丝毫卑浅的味道。 “初五哦,那是大前天了。走水路定然是从望江门那里入城的咯。” “正是,那日刚到时天已黑了,想着不便入府搅扰,索性就沿内河泊在南薰坊的埠头,迟了半日才入府,尚要请太妃恕罪。” “哈哈,三公子千里遥远地赶来,又诸般厚礼相赠,老身感念还来不及,怎会怪罪想狄家与我南平藩同为先朝开国勋臣,世代忠良,老身是素来敬重的” 两人相谈渐欢,青阳却越听越是心惊。 后苑墙上的初遇,前晚檐头上遥遥的对望,还有方才大典上令她尴尬不已的注视 如此种种,一旦与“狄家三郎”的名号接连起来,立时便叫她有种如芒在背的异样之感。 尤其当听到“南薰坊埠头”这几个字时,她顿觉那股凉意窜上后脑,不自禁地便缩回了身子。 初五可不就是她私自离府外出的那天么 当晚入夜时,在埠头登上画舫,一时高兴饮了两杯酒,又因为一句赌气的玩笑话,便顶替了当晚压轴的西域舞娘,应情尽兴地舞了一曲。 她全然没想到会因此惹出场乱子来,更没想到他那晚竟也在河上,简直是老天作怪了。 青阳想起在画舫上望见的那艘小棚船,里面坐在窗口的人看不清面目,但回思起来,那两道冷中带嘲的眼神可不分明就和他一模一样么 再加上这几次三番的看似偶然,实则蹊跷的相遇,她纵然不愿相信,可心里也隐约觉得对方是来作对了。 果然,狄家就硬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青阳在肚里咒骂,心头却又乱了起来。 这人既是狄氏的亲兄弟,定然是一个鼻孔出气的,若当时真是瞧见了她,把事情抖出来恐怕只是迟早的事。 她并不怕被高湛知道,也不在意高荔贞的鄙夷,只是不想让祖母伤心难过,更不愿看到那张日渐苍老的脸上露出失望无奈的神情。 青阳出神怔愣,正想着该怎么好,就听顾氏在里面道“老身这里也置备了些东西,不成敬意,他日回到中州,务请代老身问候崇国公和夫人” 说到这里,就见袍摆掠动,里面的人已起身告辞。 青阳胸口簇着团火,心想无论如何也得把事情弄清楚了,可不能就这么放他离开,当下转向通廊的另一头,从小门溜出去,果然见狄铣过了中庭,径朝院外走。 她见四下无人,便管不得那许多,快步绕过游廊追上去,到近处刚想开口,忽然省起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好,眼见人已跨过楹门的石槛,急切间冲口在背后叫道“哎,你站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海棠有语 情急之下,青阳那一声不光叫得硬冷冷的,还有点得了理兴师问罪的意味,连自己也不免讶异,暗悔若是因此惹怒了对方,没得真把事情弄得更糟。 可又该怎么好 不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难不成叫她低声下气求这姓狄的网开一面,千万不要说出去么 这种话打死她也开不了口。 “郡主有话说” 狄铣停步回头,眼中没有她预想中深意暗蕴的笑,甚至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漠然的声气说不上无礼,却更显得兴致寡淡,跟之前全然不同,似乎根本不想徒耗工夫同她闲话。 都找上门来了,还冷着一张脸装什么装 青阳气往上冲,脑中却忽然一激灵。 可不是么,自己堂堂的敕封郡主,面前这个人再怎么凶巴巴的,也不过只是个国公嫡子,她又不像高荔贞那样跟他有舅甥亲缘,没来由的怕个什么 经这话一提醒,她立时有了主意,腰杆子也不由直挺了两分,挑扬的眉梢牵动杏眸莹润地一亮“不错,确是有几句话,不知狄三公子可愿听么” 这次连“郎君”也不叫了,直接以府谓相称,活脱脱一副以上临下的神气。 不过有个前朝的封号而已,客气了尊一声,谁还真当回事儿,居然倒真模真样地端起架势来了。 狄铣本无意停留,可见她眼底的忐忑和惶然瞬间消散退去,却现出与那张稚涩的小脸全不相衬的狡黠,目光不由微微一狭,望着这个胆大妄为,甚至有几分邪气的小丫头,心中那点兴致忽然又被撩拨起来,索性负手微侧着身子面向她。 “郡主请说。” 青阳盈盈走出廊外,步下石阶,离得近了些,素手轻抬,从旁边的枝头上折下一朵花色淡金的黄玉兰。 “贵府送给祖母的那份贺礼我见了,花树成景,东西好,意头更好,祖母高兴得紧,我瞧着也喜欢。那花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听说是寿客英华,果然不亏是菊中的极品,我那小院里也想讨几盆来养,不知成不成” 她绕着弯侃侃而言地扯到花上,全没留意自己这会子正身处低处,反倒是对方昂藏凛凛的身躯站在台阶上,一副俯瞰垂睨的姿态,兀自不觉地杏眼挑扬,捏着那朵同“寿客英华”色泽相近的玉兰在指尖拈转,像真在借物相思似的。 倏尔掩口一讪,也不等对方回答,又做样叹道“我这话实在有些不揣冒昧,还请见谅,若是不便,那就是我没福。唉,只好到祖母那里讨了,我想那盆景够大,便是少几株花谅也没什么大碍,就怕父王瞧着意头不好了,不过他也知道祖母疼我,该也不会开口责我不懂事。”言罢,嫣然一笑。 狄铣听到半截,唇角便已浅浅勾起。 借着花云山雾罩了半天,那话里的意思便是说,如今的南平王府仍是老太妃说一不二,她既然是老人家的心头肉,谁再拿什么言语挑唆也无用,说不定还要自讨苦吃,该怎么做还须得掂量清楚了。 原来扮西域舞娘,当街打人,翻窗爬墙都还算不得任性妄为。像现下这样,明明自己犯了错,还敢大言不惭地反来威胁别人,才真是不知从哪里生出的胆子。 如此瞧来,他倒真是不该把瞧见的事儿轻易忘到脑后去了。 狄铣那抹笑在唇角挑扬得更高“郡主不知,那菊种产自西北,辗转搬运不易,要不是因缘际会走了水路,只怕还赶不及那日到江陵。” 刚提到“水路”两个字,果然见她脸色微变,不觉更是有趣,又续道“至于移栽么,离土重培,要想养活可不那么容易。西北路途艰险,来往不便,我也还要在府上多叨扰几日,要再运来怕是难了,郡主若真喜欢,移几株过去瞧瞧也无不可,但有不明之处,我随时可以指点一二。” 一个领兵打仗的粗人,懂什么侍弄花草,这大言不惭的样儿,分明不就是在借机要挟么 青阳木沉着脸,心想自己费了半天劲,思虑再三想出的说辞在对方眼里全成了自作聪明,不由又窘又恼。 眼见他颔首作辞,转身又要走,那份镇定也装不下去了,追出两步正想再叫他站住,不料余光却瞥见狄氏正由两名仆婢伴着,从前头的殿廊下远远朝这边过来。 正说着要紧事呢,怎么如此的不巧 青阳“啧”声拧起眉头,心头一下子怦然加速。 蓦然间,绯红横遮过眼,狄铣朝斜前跨了半步,顺势迈过门槛,宽大的袍服迎风鼓张,将大半扇门都挡住了。 她讶然一怔,随即回过神,扭头便走,一溜快步回到游廊里,才舒开那口气,尽力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再回眼看时,门口已然空空荡荡没了人影。 青阳顾不得去想狄氏究竟有没有瞧见,脑中闪回的全是绯红遮目间,他那毫不经意,又适逢其时的一挡。 之前说了那么多,他都是不屑一顾的神气,这又算作什么意思 八成他根本不是有心替她遮掩,只是扬长而去,全然不过是自己那一瞬的误会而已。 青阳有点闹不清状况,又担心自己的事被他泄露出去,心里头乱得不行,愣了一会儿,便闷头闷脑地返回厅中。 祖母顾氏正翘首张望,见她回来,忙拉着手问去了哪里,怎么那么久,方才差点就要使人去寻了。 青阳赶忙告个罪,半真半假地解说先前来时,听到有人拜见,觉得进去搅扰不妥,又得避男女嫌疑,索性便又去左近转了转,在园子里看那几树花开得正好,瞧着瞧着便忘了时候。 怕被她瞧出端倪来,心里的事也纠结放不下,话头一转,故意问“奶奶,刚才那是什么人,听着像是我没见过的。” 顾氏不疑有他,“哦”了一声“就是狄家那三公子,说先前没正式拜见,今日恰好趁这时候来了,些许说了几句闲话,叫他代为问候崇国公,别的没有什么,不过说起来,其实你倒也该见见。” 要是刚才真见了,指不定会是个什么样呢。 青阳想起刚才言语间的交锋,自己非但没占着便宜,反而更闹了个七上八下,蹙眉掩着脸上的异样“见他做什么” “你这孩子,我上回不才说过么你是郡主,凡事都不可失了气度,人家过门便是客,礼尚往来,见一见怕得什么” 顾氏假意白了她一眼,又恐提起旧事伤心,便叹道“其实想想,你们确是不便称呼,罢了,不见就不见吧。” 这话怎么听都像不无遗憾似的。 青阳觉得不对味儿,却也暗生好奇,鬼使神差地又问了句“奶奶这么想叫我见,那人究竟有什么好的” 顾氏闻言,双眼立时一亮“你这丫头平日没少在外头胡闹,原来却是个孤陋寡闻的,那狄家三郎的名号如今在江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说当年未满十五岁便上阵杀敌,如今已身经百战,纵横关外从无败绩,多年来北逐沙戎,解救我先朝遗民不计其数,咱们这里听闻的少些,但这等英雄确是人人该敬。” 她顿了下,望着青阳微笑“自古英雄出少年,我方才一见之下,这狄家三郎不光才识卓绝,品性样貌也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唉,你以后若是能寻个这样的夫君,奶奶便是躺进棺材里也能瞑目喽。” 那等无礼暗窥,专爱瞧人尴尬的讨厌鬼,居然也能成为一等一的人物 若不是怕他使坏乱嚼舌根子,便是多瞧一眼也嫌烦。 青阳垂首撇着唇,又不能把话说破,假意在怀里撒娇揭了过去。 没多久便到了大宴之时,她伴着顾氏在一众仆婢簇拥下出了门。 外面天色已然光亮如晴,赫日方中,先前大片的乌云都不见了踪影,万里碧空仿佛一下子都被廓清了。 出了院子径往前殿,场间仍是一片喧闹。 青阳瞥眼之际,猛然见那绯袍轻扬的高大身影卓然立在那里,却与众人行进的方向相反,似乎正要朝府门那边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染柳烟浓 天时果然怪得很,才刚晴了不上半日,傍晚便大风骤起,足足呼啸了一整夜。 晨起时雨终于相伴而落,却也透着些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扑打在外窗上,响声绵密得恼人。 青阳歪斜的目光隔着珠帘的垂串,越过前面接连成片的帆桅,落在一水相间的对岸。 时候虽然尚早,可埠头上早已人声熙攘,丝毫没被这鬼天气所扰。 她注目瞧着那里也有好半天了,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想看什么,心里却是越来越烦闷,别开眼,拿手托着脑袋,噘嘴伏在桌案上叹气。 “这是怎么了一大早就拉长个脸,跑到我这里来又唉又叹的,财气都叫你给撵跑了。”芸娘端着托盘走进来,瞥见她没精打采的样子,忍不住含笑奚落。 这芸娘是城中巨商秦家的嫡女,祖辈原也是书香继世的门第,先朝时曾做过两淮盐运使,声势最隆之际,更经管闽浙粤三省市舶司,荣宠之极。后来京师变乱,举家避祸到了江陵,如今城里大半的商货肆业都在她家名下。 青阳自小就跟她相识,由于同是娘亲早亡,身世相近,性子也相投,所以便成了无话不说的闺中密友,平日里嬉闹惯了,彼此言语间也没那么多尊卑禁忌。 不过青阳这会子心绪正差,没兴致搭理人,瞥着她翻个白眼,全然只作不见。 “哟,哪个眼头没擦亮的招惹咱们长宁郡主了,平日里可没见你这么打蔫儿过。”芸娘走到桌前,继续调侃。 谁可不就是那个讨厌鬼么 仔细想想,他似乎也算不上招惹,总之阴差阳错,莫名其妙,无端端便生出了那些揪扯来。 青阳揉着额角,没好气地道“还问呢,那晚在你船上叫人认出来了” 芸娘闻言一诧,将托盘随手搁下,这才正色起来“什么人,你爹派来的么” 青阳摇头“不是,他倒派人跟着来了,但只瞧见我到了埠头,没看见上船。” “那会是谁这般多管闲事的。”芸娘稍稍松了口气,担忧中又多了几分好奇,坐下来继续探问。 “可不是么” 青阳脑中浮现出那双眼瞧人的样子,心里又憋了这好几日,忍不住就将那些尴尬事合盘对她说了。 芸娘却像在听笑谈似的,到后来几近捧腹,不等她说完,便嘻声插口道“要是这么说,那狄家老三也真是有趣得紧,年纪该也不小了,居然还有闲心同你逗这闷子。” “哪有多大年纪,瞧着左不过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罢了,你别打岔,我这里说正经事呢。” 青阳哂声不悦,却不想随口回了句话,引得芸娘双眸又是一亮“啊居然这么年轻,我还当只比你那后母些许小着两三岁呢,哎哎,样貌如何,人长得可俊么” 一旦说起这个,她就像撩起了兴头似的,一副急不可耐,恨不得立时当面品鉴的样子。 青阳蹙起眉,向后撤了撤身子,抿斜着唇不屑“问他做什么,少提他你船上养了那么多,还嫌不够么小心惹出祸来,让你爹听去才了不得呢。” 她嘴上讥哂,脑中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狄铣的样貌。 不管远的近的也见过好几次了,但好像从没怎么仔细注意过,依稀记得眉目清朗,面孔似乎算得上是好看的。 尤其当望过来的时候,剑眉淡挑,薄唇轻翘,眼中分明含着戏谑,脸上却偏偏正色凛然,那双眸貌似波澜不兴,深底处又渊沉似海,让你着实分不清究竟是笑是怒。 青阳怔了会神,好不容易才将那张惹人厌的脸从脑中硬生生地挥去,听芸娘在旁又笑道“能叫我收房的,哪个不是精挑细选西北那边天干物燥,风沙又大,生在那里的人想也俊不到哪里去,我才不稀罕呢。” 从托盘上端了碗冰酪,往里面淋槐蜜“要叫我说,你这纯粹就是瞎担心,要真是个爱学话的,早几天就该抖到你爹耳朵里去了,还能等到这会子好啦,别想了,来,吃冰。” 她说着,又在碗中放了鲜果,再添上两匙梅汁,放到她面前。 青阳不是想不通这个道理,况且战场上领兵拼杀,刀头舔血的人,似乎也该不屑做这等鼓唇弄舌的事,可当日那几句话暗含威胁的话犹在耳边,怎么都叫人放心不下。 她一手捧腮,一手拿银匙子在碗里调弄着,却没半点要往嘴里送的意思“你也不想想,他可是姓狄的,没来由凭什么要替我遮瞒,难道还指望他帮理不帮亲么说不定早就已经撺掇好了,正想法儿怎么整治我呢。” “好了,好了,似你这般,没等叫人算计,自己倒先吓死了。” 芸娘不再理她这副认死理嘴硬的模样,自己也调了碗冰酸酪,转而说起闲话。 外面雨势不休,过了巳正,天渐渐亮开了些,埠头上也比先前更热闹了,河面上像笼着一层薄雾,烟水朦胧。 本来不过是寻常的景色,此时却蓦然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就像那人的眼神,恍惚看不真切。 青阳莫名烦闷得厉害,默声不语地靠在那里,芸娘的话徐风过耳,半点也没听进去,朝外观望的目光也渐渐开始漫不经心。 “哎,快瞧,快瞧” 芸娘忽然一声叫嚷,略显丰盈的身子从椅上弹起来,连手上的酸冰酪也忘了搁下,慌不迭地打手撩开帘子,睁大眼睛向外张望。 青阳冷不防被她一惊一乍地撩拨,也起了好奇之心,跟着挨过去看,顺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就见一名穿天青色袍服,外披薄纱罩氅的昂藏男子从埠头外的街市间迤迤闲然地走过。 她没心思看这个,兴致疏淡地坐了回去“我当是什么呢,不就是个寻常男人么,有什么好瞧的。” “寻常男人啧,你仔细再瞧清楚了” 芸娘瞟个白眼过去,一脸对她目不识珠的无奈,咂着两片沾染了奶迹的唇赞叹“看那眉眼,那体态,简直是潘安宋玉转世你没听说么,如今都传言颍川澜家的大公子能叫昭君称羡,当世无人能及,眼前这个怕也不比他差,我船上那些加在一块都及不上他半根指头” 青阳斜着她惊艳无比的样子,深为不屑地撇唇未做理会,又朝后坐了坐,忽听她又奇道“咦,那不是我家的明月楼么,他怎么” 明月楼可不就是城中最出名的风月欢场么 青阳斜个眼过去,果然见那人半步不停,迎面走进一座外饰奢华的高阁。 “嘁,瞧见了吧,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男人家还不都是一样的德性,生出那只鼻子来就是为了偷腥的,再光鲜的皮囊也没用。” 因为父亲负心薄幸的缘故,男人在她眼中没一个不是薄幸无耻之类,白日里就狎伎宿娼者更是下流至极。 芸娘只顾垂涎盯着,没听出她语声中已带了两分怒意,远远望着那男子走进门瞧不见了,才意犹未尽又怅然若失地转回身来,坐在椅上发怔。 “不成,这样的妙人儿,被楼上那些庸脂俗粉沾着成什么话不行,不行,我得去瞧瞧。” 她活脱脱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涎着脸笑望过去“嘿嘿,陪我一起去吧。” 青阳挑弄冰酪的手一颤,差点泼溅出来,瞥了一眼她满含期待又有些下作的笑脸,不由蹙起眉来“你爱去就自己去,这种事别拉我。” “我一个人怎么成”芸娘涎着脸笑,“又不用你露面,咱俩换个行头,还像上回那样来一曲胡旋舞,那郎君瞧了定然神不守舍,到时候我借着把盏的机会进去,你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青阳抽了抽唇角,脑中不由自主便浮现出狄铣那两道似笑非笑的目光,那种如芒在背的错觉顿时又涌了上来,翻个眼皮连连摆手“免了,尊驾还是另请高明吧。”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一回也不成” 她说得绝决,低头吃冰酪,像是半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芸娘的眼珠在眸间轮了个圈,移身坐到近处“别急呀,你先把话听完了。我爹最近得了件和田羊脂玉的观音大士像,说是数百年前无机大师灵台建寺时亲手雕琢的,流传至今可是无价之宝。你若今日帮了我这忙,我定去求来给你,等回头老太妃生辰时,你拿出来做个寿礼,可不把谁都比下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桃李娇俏 雨才刚小了些,日头便急切难耐地在南天露出半张脸来。 似乎也就是一瞬的工夫,光焰四下,漫空灰云仿佛都浸染上了淡胭莹粉的红。 青阳隔窗看得怔神,厅内铮弦落寂时竟全无所觉,鼓声促起的当儿,也同样充耳不闻,等舞衣被暗扯了下,才回过味来,耳畔响起芸娘迫不及待地低语催促“愣什么呢,该咱们了” 她被拉上厅心铺下的波斯绒毯,周遭鼓点绵密的节拍已疾如奔马,催人起舞。 芸娘翻手作莲,先自扭动起了腰肢,又挤眉挑颌冲她使着眼色。 青阳回了个懒洋洋的轻瞥,双手翘指举过头顶,彩袖顺势滑落,两条光洁的臂膀袒露出来,皓白如玉的双腕交缠之际,金环系铃抖颤出悦耳的碎响,身子也随之翩然律动起来,一对杏眸星韵陡亮,全不似先前那副慵散的模样。 她早忘了是怎么恋上舞蹈的,只记得当初不过是一时之兴,到后来竟渐渐放不下了。 尤其是这西域胡旋,只要听得鼓乐一起,便会闻声而动,蹁跹跃舞间,恣性纵意,澄心空明,仿佛身在云端,可以无拘无束,暂时忘却身世的伤痛和不快。 此刻,她脚踏着鼓点的节拍,一霎便入情忘我,踮足飞转,百回千匝,像永无休止,衣裙在日光斜映下盘旋出七色流溢的光彩,恍然如红霞初绽,丹芍盛放。 芸娘那边也是风卷飘飖,全然不知疲倦。 倏尔,鼓点一顿,两人转势也同是一滞,双臂缠举,腰胯款款撩摆,四目交投间是同样的桃李娇俏,明眸生媚,隔着面纱相视一笑,立时引得里间拊掌喝彩。 青阳正沉浸其中,浑忘了来此的初衷,耳听鼓声又起,不禁舞得更加忘形,却见芸娘蓦然折腰一仰,指尖拨动了雕花落地罩下垂挂的珠帘,立时撩起一片窸窣的哗响。 不管有意还是无意,这都像是在存心招惹似的,以风月场间的舞姬而言,倒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那天青色袍服的男子搁手撂下酒杯,起身缓步撩帘而出,上前从一名乐工手中拿过手鼓,竟也兴致勃勃地一同协奏起来。 青阳原先离远隔帘的,没仔细瞧过这人的样貌,此时近在咫尺,见他果然生着一副刀裁墨画般的脸,剑眉入鬓,眼蕴风流,唇间还噙着一抹温和的笑,俨然谦谦佳公子的模样。 不知为何,她心中并没起什么波澜,就像遇上一件稀世珍宝,虽然也由衷暗赞它精美绝伦,但却没起半点据为己有的贪念,纯粹只是寻常的品鉴罢了。 芸娘那双眼却盯得一眨不眨,目光中竟是得偿所愿的喜色,恨不得将对方化在口中吞了似的,当即凑过去与他挨身而舞。 那男子乘兴击鼓与她相和,脚下踢踏的节拍竟也十分灵动,尽得舞步之妙。 青阳正有些惊讶,那男子忽然旋身一转,换到她身边,持鼓轻拍,俊美的脸上笑意盈盈,仿佛在诚意相邀一般。 他目光虽然看似平和,但仍掩不住那份凝注的灼灼,跟狄铣看人时竟是异曲同工,但却又少了暗含无礼戏谑的正色,没有那种让人如芒在背之感。 青阳不知怎么会想起那个人,双颊不自禁地一热。 她可不是什么巴望着攀结富贵的舞姬,自然没心情应和别人的兴致,况且眼前这男子又是芸娘所好,自己更不会假以辞色,于是不着痕迹地几个旋步拂身绕过,故意将芸娘隔在两人中间。 那男子并没着恼,反而兴致更浓,借着舞步闪转,朝她这边贴近,偏生脚下又极是轻灵,竟是躲不胜躲。 青阳不愿跟这等陌生男子纠缠,避了几次之后,不知不觉已被逼到了厅门不远处。 她不免暗地里有气,正寻思着索性便这么走了,背后突然“吱呀”一声,门似是被推开了。她正擎臂旋着,脚下没留神打了个绊,登时向后倒去。 身子斜在半空,背心已被一股力道从后面托住,没真的倒下去。 目光随着头颈上仰时,恰好对上那双正色凛然的眼,这回没有半点哂笑的意味,全然只是沉色,那两道轩挺的眉间也微蹙了起来。 “哈哈,狄兄来得正好,如此绝妙的胡旋舞关外也难得一见,这趟来江陵真是不虚此行”那男子朗声一笑,手上的鼓点纹丝不乱。 “嗯,确实不虚此行。” 狄铣望着臂弯中那张怔懵错愕的小脸,唇角噙出一声轻呵。 青阳望见那淡冷的眼眸凛狭起来,浑身打了个颤,那颗心差点从腔子里跳出来,却没丝毫变化。 慌不迭地直起身,扭头就往外跑,推门的那一刹,余光瞥见那绯袍的背影似乎没动,但仍像有狼在后,火燎似的半步不敢停留,径直朝楼梯冲过去。 一路奔下三层楼,直跑到先前换衣梳妆的隔间,回头看没人跟上来,才停步稍稍松了口气,懵然的脑筋也开始转念头。 他怎么会突然来的就算真是老天爷作怪,也绝没有这般巧法,这人简直就是自己命里的魔星。 方才跑得太急,那颗心在腔子里仍跳得厉害,青阳搭手扶着门框喘息,心想自己现下这身打扮跟那日在花船上没半点相似的地方,脸上还蒙着薄纱,只是那匆匆的一眼,该当没那么容易瞧出来才是。 她这么想着,脑中回思着他方才俯睨的眼神,还有那句冷笑的话,心里愈发的没底。 说不定就是存着龌龊的心思打量女人罢了,既然是到青楼来,为的可不就是这个么 她有点不甘心地继续自欺欺人,暗地里却寻思,这里不是久留之地,须得赶紧走了才行,免得叫他寻见。 青阳又朝方才的来路望了一眼,便闪进隔间,刚要掩门,一只男人的大手蓦然从外面伸进来,抵住了将要闭合的门扇。 青阳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追了过来,还像是专等这时候才现身,简直坏到骨子里去了。 她也起了犟脾气,不肯服输,双手卯足劲儿死命顶着,心下却叫苦不迭。 对方倒像在存心试探,一点点地往里推,手指拂搭在门框上,丝毫瞧不出用力的样子。 那只手没有娇养的矫揉,也不是那种粗笨的宽厚,颀长的五指虚垂着,但每一节都仿佛蕴藏着不可捉摸的力量,甚至一见便叫人暗觉难以抗拒。 青阳从没见过这样的手,怔神之际,那股力道陡然一强,生生将门挤开了。 她不自禁地往后退,眼望着那身绯袍像火一样从外面徐徐烧撩进来,逼到面前。 “你你要如何”她毕竟年岁不大,又做贼心虚,遇上这样的事浑不知该怎么好了,心里慌得厉害。 狄铣默声不语,眼前这个小丫头没了花船上趾高气扬的架势,昨日那巧言令色,暗含威胁的模样也不见了,杏眸佯装镇定地望过来,像只受惊的小猫,不知该往哪里躲藏。 他从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正如那晚初遇,彼此擦肩而过,当时一笑置之,过后也不会去在意。 可对她却有点不一样,或许是因着从没见过这等胆大妄为的小丫头,倒跟自己少时有几分相似,有意无意便起了关切之心。 他目光低睨,落在她腰身上,那短袖胡服与上次不同,但却更加窄紧,服帖地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宽摆长裙摆不像上次那样遮掩不住双腿,却有种别样的风情,再配着那张本就媚色天成,却还画了艳妆的小脸,掩在薄纱之后更是欲盖弥彰的惹人起意。 这妖娆的模样叫人瞧了,只怕没几个不会心生邪念,难为这丫头却还乐此不疲,当真以为天下不轨之徒都像那晚被她暴打的人一般好对付么 “郡主平日都喜欢到这种地方来献舞么” 他眼中泛起那熟悉的玩味和戏谑,却仍闹不清是什么心思。 青阳瞧着不免有些紧张,向后退了半步,却又不肯矮了气势,颦着眉横过眼去“是三公子自己爱逛这等花街柳巷的地方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滟滟晴波 明明犯错都叫人当面揪住了,居然还敢理直气壮地反问。 狄铣有点始料未及,眇着那张暗自慌慌,却又倔劲十足,绷着样儿像打算顽抗到底的小脸,忽然更觉有趣。 “我来自有来的道理,况且,男人就算真上青楼赏乐畅饮,也是风雅之事,却不知郡主在这里,究竟是为怡情呢,还是别有所图” 他淡漠的语声中冷意十足,活脱脱就是长辈教训不肖晚辈的口气。 又不是对着高荔贞,当面摆什么娘舅的臭架子。 青阳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挑颌一哂,呵然不屑“来这种地方还有道理紧急军务,还是大会宾客嘁,三公子既然这么说,那正该你做你的风雅事,我走我的独木桥,只当都没见过,谁也不与谁为难,各自方便,这才是道理。” 她一通反唇相讥,直叱对方不过是个假正经,自己也觉字字见血,闷气尽吐,甚是痛快。 自己确是被当面捉住不假,可他不也是一样么真要是敢不依不饶,她这张嘴也不是吃素的,到时候鱼死网破,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得着好去。 青阳暗自计议,想到得意处,心里头也不如何慌了,仰头回瞪时,却见对方眸中的寒色陡然凝重了两分,但一转眼,那股冷凛之意又遁消于无形,唇边轻翘出淡淡的笑来。 “郡主既然这么说,那有些话还是面陈老太妃好了。” 语声未尽,狄铣已转过身去,拉开房门。 利害都摆在明面上,“台阶”也铺好了,明明是各自方便,两不相扰的好事,聪明的就该顺着这意思睁一眼闭一眼才对,怎么还不依不饶地纠缠起来了难道这人真的半点也不顾及声名,定要和她过不去 她有点傻眼,一时竟没了主意。 “把这身衣裳换了吧。” 他侧头冷然丢下这句话,掩门将她一个人留在了里面。 青阳愣了会神,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挨到门缝边偷觑,外面不远处果然有道侧影,负手立在那里。 瞧这架势,是铁了心打算将她亲自揪回去,到时再加上狄氏母女俩添油加醋,就算祖母再怎么护着,高湛也不会轻易罢休。 她咬着牙又气又急,心里火急火燎地想着该怎么好。 这会子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芸娘那妮子偏偏还在上头贪恋男色,也不下来帮忙,像是早忘了她的死活。 青阳沉下那口气,静心思量,为今之计说什么也不能随他回去,须得想法子溜走,到祖母那里占个先,回头闹起来,便说自己亲见他上了青楼,才叫芸娘伴着去看个确实,到时候他口说无凭,反倒是自己人证物证俱全,由不得这讨厌鬼矢口抵赖。 她越想越觉是个万无一失的好法子,也不如何担心了,先到后窗处瞧了瞧,见那里正靠外墙,从二层顺着挑檐遛下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放下心来,拿水洗净了脸,火速换回原来的衣裳,随便绾了个朝云髻子,听外间没什么动静,便小心翼翼地推窗翻了出去。 外面雨已停了,檐头上还是水漉漉的。 她仗着有两分习武的粗浅底子,手提裙摆踩着瓦当蹑脚走下去,到外墙近处,估摸了下间距便提口气一跃而下。 那墙后是片软泥地,积了雨水不免更加湿滑。 她落脚不稳,登时跌倒在地,手脚衣裙都溅得泥水淋漓,心下暗叫倒霉,却也顾不得多想,正要撑手起身,就见前面一双微翘的靴尖猛地戳入眼帘。 青阳心里登时一片煞凉,歪坐在地上发起懵来。 这人难不成真是妖魅变的,不光都能鬼使神差地撞见,还能料到她要逃的心思,连落脚在哪里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不到三尺高的墙,居然跳成这副德性,呵,起来吧。” 当面讥讽的话,让青阳面红过耳,刚要回嘴,一只大手便探下来,轻托着臂弯将她拉起,耳畔风声鼓荡,身子被一团融融的暖意裹住,却是他那件宽大的绯袍。 她诧然一愣,怎么也没想到那句嘲讽之后接踵而至的却不是奚落,更没料到他会解了袍子披在自己身上。 这算是先把人欺负够了,再道貌岸然地施以恩惠么 青阳暗地里恨恨鄙夷,脸却红得厉害,连耳根子也是烫的。 这时候就算不开口骂,也该把衣衫丢还给他才对,可那带着他体温的暖意覆在身上,混杂着药味的男子气息烘熏在鼻间,竟丝毫没有不适之感,本能上也不想排斥,连自己都不由诧异。 她心中怦然,索性绕过感官,将此归咎结为自己的缓兵之计。 反正现下被他拿捏住了,不如先行示弱,再趁其不备,另谋脱身的法子。 芸娘不是说过么,女儿家的眼泪是天下最神奇的东西,男人就算是铁石心肠,只要见了,立时便会软化。 这一招她也是百试不爽,就连那负心薄幸的父王,只要一见她红了眼圈,多少都会有片刻的怔愣,叫她有机可乘。 如此一想,便坦然下来,低头揪着袍子掩住自己身上泥水脏污的湿迹,故意抿唇眼露委屈地望过去。 “走吧。” 狄铣这时已偏过了头,侧颜仍旧清冷淡漠,根本没去看她,简短地说出这两个字,转身径往前走。 青阳望了个空,不由尴尬,更隐隐有点失望,对着他的背影挤眉弄眼地做个鬼脸,却也不敢违拗,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沿高墙绕过那条巷子,来到后面的马厩。 她还在讶异,狄铣已叫小厮解了套绳,牵过一匹枣红马来。 青阳是个欢脱好动的性子,爬高上低都不在话下,却偏偏没骑过马,这时一见那牲口昂首吐气的样子,不禁有些犯怵。 况且又不见他再叫人去牵一匹来,内里存的什么心思,似乎已昭然若揭。 “怎么,没骑过” 她那份见少识浅的神色仿佛就写在脸上,一眼便能叫人瞧出来。 青阳面上一窘,回了个白眼,却不肯叫他看低了“谁没骑过走马射箭都不知多少次呢” “哦,郡主不愧是王女,果然有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来吧。” 狄铣瞧着她那副扯谎自吹的样子,忍笑向后撤了一步,将鞭绳递过去,示意她上马。 青阳信口吹完大气,却把自己将住了,眼见那马生得高大,像堵墙似的横在面前,背上配了鞍具之后堪堪比自己还高,不禁更是后悔。 她不敢再去瞧他眼中的戏谑,只能暗暗给自己鼓劲儿。 平日里见过各色人等骑马,不都稳当得紧么,也就是个敢与不敢的区别,哪里会有多难。 她凭着一股“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的勇气,抬脚踩上马镫,双手攀着马背,笨手笨脚地往上爬。 好不容易将腿挂到鞍具上,手上却打了滑,登时便往下倒。 她失声低呼,只道又要在他面前落个难堪了,忽然间一股力道托上腰际,身子立时直了起来,还没等回过神,就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 青阳知道是他暗中帮忙,反而更紧张起来,心说他接着定是要上来和自己同乘共骑。 狄家的人都是那副德性,背地里心思龌龊,这时候乘人之危也在情理之中,又能存着什么好心思她才不会叫他如愿呢。 “坐稳了。” 狄铣没有半点耻笑的口气,就像全没瞧见似的,语声像在下令,根本不由分说,牵着马就走。 青阳有点猝不及防,伏在马背上,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双脚探探地寻到马镫踩实了,才稍稍安下心来不那么发慌。 好在那马倒像通人性似的,仿佛觉出她局促不安,脚步轻缓,走得尚算稳当。她收起提心吊胆的担忧,才腾出眼来去看前面牵马的狄铣。 这人也真是怪,瞧着一本正经,却处处来找茬作对,等你以为他不会善罢甘休,又风轻云淡,真像个正人君子似的。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怪诞的性子 青阳闹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又到底要把她怎么样,肚里愈发没着没落,但见他离开马厩后也没半点要上来同乘的意思,意外之余倒也放了心。 一路转出巷子,循街而行,他不说话,她也无言。 可是一男一女,一个只着素白的中单在前面走,另一个却裹着男子的袍服,发髻蓬乱地坐在马上,这光景实在惹眼。 青阳羞着脸,又是气恼又是尴尬,只能低头半掩着面孔,狄铣却在前面坦然阔步,好像丝毫没觉有什么不妥之处。 这时候恰是正午时分,街上行人如织,沿途不知引来多少侧目。 好容易转进一条僻静的巷子,青阳终于忍不住了“哎,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话一出口,顿觉有些明知故问的意味,但到此时她无论如何也要打破这沉默了。 咬了咬牙,索性耐着声气道“你只瞧见我人在那里,可曾想过是什么因由么无缘无故的,谁会以此为乐我的事,你又清楚多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喁喁私语 青阳隐然已有些直言不讳,不想再绕弯子的意思。 前面的人脚下丝毫没有停顿,侧眸回望,略瞧了一下她貌似委屈的眼神,便又转了回去,继续默然无声地朝前走。 青阳像是从那一瞬的回瞥间瞧出了哂笑的意味,觉出他半点也没在意自己的话,登时气往上冲“好我就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你也不用带我回去邀功,不如就在这里弄死我好了,也省得叫人瞧着招嫌” 她突然声音猛然拔高,到后来还带着一丝哽咽,竟像在撒泼耍赖了。 “因由就算有吧。”狄铣终于动了声,但语气仍显得无动于衷,似乎存心在看她做戏,“可郡主就算没想过去青楼献舞的后果,难道连南平王府的名声也不顾了么” 南平王府的名声 青阳只觉一口闷气冲顶着额角,忍不住冷笑着反唇讥讽“你当我父王是何等样人重情重义,以德服众居然还会在乎名声” 她“嘁”声之际,眉宇间已悲苦郁结“我出生时父王就不在身边,传言都说被沙戎人掳去北方大漠,母妃支撑着家门,苦等了他五年。可他呢居然在外头另结新欢,风流快活,连孩子也生下了,竟还不识羞耻地全都带回家来。当初对我母妃说什么生生世世,一心一意,到头来全是假的,我母妃因此万念俱灰,投缳自尽了,那天还是我的生辰” 说到这里,眼前早已浸湿得一片模糊,她抬袖拂拭,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没留意前面的人脚下微滞的变化。 “从那天起,我心里便只有母妃的忌辰,再也没自己的生辰。呵,是郡主又怎么样在人家眼里还不是眼中钉,肉中刺一样,巴不得早死了才好,要不然能将嫡长女丢在那犄角旮旯的小院子里么” “怪不得要翻墙爬窗,拼命想到外头去,花船上折腾厌了,又要去青楼招摇” 狄铣沉声反问,虽然仍是不认同,但口气已不像方才那般冷漠生硬。 “你以为我是不知廉耻的人么”她恨声回了一句,继续泣声哽咽,“在府里除了祖母以外,根本没人理会我,更没人疼惜我,我不到外面自己找玩伴,还能怎么样不错,芸娘家里是商贾出身,有时候疯起来也没个分寸,可那又如何男人都说义气为重,女人便不是么我若是不帮她,难道是想连这个真心的朋友也弃了么” 她发泄似的说完这些话,涌着泪花的双眸中满含倔强,字字句句都是由心而发。 就在上明月楼之前,她还以为答应帮忙纯粹是为了得到那件玉器作寿礼而已,现下被他这一激,才了然懂得自己的初衷本意,不禁更是觉得可怜可笑,泪水终于忍不住扑簌而下,赶忙偏过头去抹拭。 狄铣这次没再接口,默然无声地牵着马,那抹轻哂的笑早已抿散在唇边,目光游淡,迤迤地掠过街市向上仰。 天似乎放晴了些,日头还躲在云里,觉不出燥热,却闷得厉害,阳光漫过旁边的灰瓦墙洒下来,映透了他身上那件霜白的贴身中单,隐隐能望见肩胛腰背上起伏健美的肌理。 青阳本来还在抽泣,这时却看得有些怔神。 她不是那种禁在深闺高阁里的姑娘,跟着芸娘多少见过些阵仗,现下瞧着,就觉这人浑身上下像蕴着一股虎豹般矫健的力量,每一处又千雕万琢,不失精美,与从前过目所见的任何男子都全然不同。 刚才不还在伤情难受么,怎么一转眼就生出这个心思,还对他品头论足起来了 她将此归咎于和芸娘在一处呆得久了,不由自主便耳濡目染,自己也没个定性了,心头怦乱,一时也想不起该说什么好。 狄铣仍旧不言不语,彼此默然良久,青阳忽然发觉周遭街景甚是陌生,竟是未曾见过的。 她自小长在王府之内,外出的机会不多,长大后虽然时常溜出去,但都是和芸娘在一处,所去的也就是那几处熟悉的坊市,这时见不是惯常回府的路,心下不免忐忑起来。 “你要带我去哪”她惊问。 他的沉默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叫人无法抗拒。 没多久转进另一条街,远远望见前面坡势平缓,山上一片葱翠,下面红墙绿琉,楼阁林立,赫然就是南平王府。 青阳不由一讶,没想到走的就是回府的路。 这人才来了不过两三日,竟已对城中各处地形了如指掌,当真是了得。 她不自禁地生出惊叹,随之而来的却是揪心的不安,急切地攥紧了手中缰绳“三公子只是来道贺,与我素昧平生,过后还要回中州去,何以非要这样做” “那郡主以为,我该当怎么做呢”狄铣仍是不看她,但终于又开了口。 该怎么做,在明月楼上不都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么他到底是在装傻,还是纯粹揪着把柄在逗人取乐。 青阳从他侧眸淡漠的余光中看不透一丝确然的情绪,不由更是焦急,若不是毫无胜算可言,这时恨不得跳下马去动手打人。 她咬了咬唇,从牙缝里硬挤出声音“如此说来,三公子是打定了主意,非要和我过不去了” 这话憋着一口闷气,直是有些咬牙切齿,自来还没跟谁用过这般口吻。 狄铣也听得出那股咬噬在语声里的狠劲,暗着好笑,却恍若不闻,脚下连一丝轻微的滞顿都没有。 青阳已沉不住气了,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祖母知道,否则家里便呆不下去了。 她顾不得那许多,翻身便想下马,脚才刚离开镫子,眼前忽然虚影一闪,腋下已被托住,身子随即离鞍而起。 “你放手” 她几乎要亮开喉咙喊,咋呼的声音四下可闻。 这里距离王府的外墙已不甚远,许是已在禁地之内,路上不见行人,更没谁听到。 青阳只觉自己像落叶绒絮,偏生又遇上一阵摧枝凌草的疾风,耳畔呼呼裹鸣,两旁全成了浮光掠影,唯一真切的便是那条手臂上坚实有力的触感。 她喉咙里灌进了凉气,呛得咳嗽起来,连喊也喊不出来了。 似乎也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她又从飘零的天上落到了地面,有些打晃地站稳脚跟,看清周边竟是熟悉的翠竹山林,前头不远就是王府的后门。 她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惊诧于他这等超凡脱俗的功夫,同时也彻底凉了心。 原本就不该存着念想,到这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谁叫她招惹上这种人了呢 青阳阴着脸,把满心委屈和愤怒都灌注在眼神中,狠狠地瞪向旁边仍“抓”着自己不放的人。 也就在那一瞬,她腋下忽而又被托起,整个人随着那股力道促然离地,眼见着越过墨绿的琉璃瓦墙,轻飘飘地向上蹿升,掠上两重檐头,稳稳地落在萦风阁三层那扇宽大的明瓦窗外。 不是要抓她去祖母那里告状么,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 那一霎间,她心中的惊喜还来不及涌上来,只是不敢相信地讷讷望着他发愣。 “正是素昧平生,有些话多说无益,郡主好自为之吧。” 他语声淡得就像那双波澜不兴的眸子,却又分明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蓦然转开目光,手却抚上她的肩头,扯着领襟一抽,将自己的绯袍收了回去,同时脚下轻点,人已跃下了高阁,几个起落便在来路上隐去了身影。 过了好半晌,青阳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许是没了那件袍子,莫名觉得背上有些凉。 正入夏的时节,明明雨也过去了,怎么无端会有这种错觉 她抱着双臂,鼻间依稀还能闻到那股药气中残留的薄荷味,想起袍子裹在身上坠坠的伏贴感,现下肩头轻松了,反倒有些不惯。 到底他是被之前那些话说动了,还是突然间没了兴致,不想再管 她有点想不明白,但似乎也没什么好纠结的,望着脚下僻静的院落,山坡上空寂的竹林,就好像和平时那样,自己溜出去玩闹了一番,累了便回来,那些尴尬事就像梦一样,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抬手抚了抚面颊上残留的温热,蓦然发觉左边耳际是空的,一只月珠珰竟不见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暗香浮动 夜深时,天地也静了。 内河两岸退尽了十里繁华,喧嚣止歇,灯火阑珊。 大大小小的舟船偃旗收帆泊在埠头边,仿佛也都入了梦,对面岸边僻静处却还有一棚昏昏的光亮。 那窗口外垂着粗帘,夜光迷雾般透洒进去,与灯台上黄晕晕的烛火朦胧交汇,又互不相容,将舱内的物事都映得冷暖相异。 矮几两边的人不知已对坐了多久,一个披发袒衣,一个玉冠锦袍,却是同样的凝颜定色,默然相视,眉宇间看不出哪怕一丝微动,仿佛正森然对峙,剑拔弩张。 风从竹篾的缝隙间穿进来,轻拂在面上,微微的凉,又像纤草细发,撩搔着人的痒处。 那头束玉冠,穿天青色袍服的人眉梢终于忍不住挑动了下,猛地鼻息一松,仰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面上却笑得欢畅“多日不见,狄兄的内息功夫又精进了不少啊小弟这次还是只能甘拜下风。” 狄铣也缓缓吐出那口气,神色舒驰下来“承让,若不是方才那阵风,澜兄定能再支持片刻,到时输的便是我了。” 他像是由衷而言,并非假意自谦。 对面的澜修也望过来,两人彼此自知,随即相视而笑。 “不过,这回沙戎人的耐性似乎比咱们预想都强得多。” 半晌,澜修止笑轻叹,端起面前的酒盏略一示意“狄兄之前说已经确知沙戎王庭的所在,小弟已等到这时候,也该告知了吧” 狄铣竟少见的没去碰案上的酒坛,眸光中似有神思,凛色已越聚越浓“不用我说出来,你定然也早猜到了。” 他说着便垂下眸,睨向平摊在矮几中间的那幅关外时局图,指尖轻点在西北一处关隘上,徐徐向前。 澜修的笑容也在唇角间淡凛下来,搁了碗,手指在图上的另一端落下,自东而西反向游移。 两人各“走”一边,互不言语,手指缓缓挪移,不断接近,片刻间终于凑到一处,几乎同时点在“戈壁”深处那片广袤未知的地方。 “这里可不是寻常之地,我原先也只是猜测,狄兄当真就能这么肯定”澜修望着他,目光中是真意相询。 狄铣这时才端起面前的酒碗“关外三千里,能称得上敌暗我明,进退皆宜的,非此地莫属,那沙戎单于既然来了,不在这还能在哪儿” “这话有理,此地可直接绕袭我幽云之地,果真是件棘手的事。狄兄何时动身回去你我可以同行。” 澜修抬头,眼中忽而闪过狡黠的笑“就凭狄兄今早看那舞姬的神色,我猜怕还得有些时日,当时狄兄那么急匆匆地追出去,莫不是相熟的姑娘” 若搁在旁人,这话是万万不敢出口的,但换作挚交好友,不管是玩笑还是关切,都不会有那么多禁忌。 狄铣唇角浅浅地挑了下,没回这话,将那碗酒饮尽,目光寥寥地望着窗外。 在别人瞧来,这轻笑便显得别有深意,像是默认了心有所系,又好像光风霁月,襟怀坦荡,全然不必回答。 澜修略感意外,总觉他眼神中透着些隐晦之意,连那姿容艳美绝伦的舞姬也身份成疑。 目光游瞥之际,猛然发现披挂在旁边的袍服衣褶间有一簇豆粒般的微光,定眸细瞧,不由呵出声来“我还道是句玩笑话呢,原来狄兄真的已有红颜知己相伴了。” 他欠身而起,探手将那东西摘下来,拈在指间端详,目光倏尔一亮,含笑不语。 狄铣眉间蹙了下,眼底闪过一丝莫名其妙的诧异,凛眸望过去,看到他手上捏的是一只镶金含翠的月珠耳珰 不知什么时候,浓云重又涌了上来,闪电划过天际,却久久不见落雨。 风一阵紧似一阵,瞧不出将是个什么天时。 棚船已掩了窗子,矮几上那盏泛黄的灯烛依旧还亮着,舱内此刻只剩下昏昏然的黄,映着狄铣的脸,也仿佛染上了一层沉郁的金晕。 那幅时局图仍旧铺在案上,他这会子却瞧也没去瞧,目光定定地凝落在手上。 那只镶工精巧的耳珰正静静地躺在掌心,指甲大的月珠在夜色中泛着柔润清透的微莹。 先前蓦然瞧见这东西时,他心里也生出一霎的诧异来,但脑中很快就浮现出那张残妆未净,泪痕犹新,浑然有点可笑的小脸。 估摸着该是最后抽走袍子的时候,不经意间恰好从她耳上勾扯下来的,想想也真是巧得蹊跷。 老实说,这趟到江陵原就不是他的本意,白日里经过那件事之后,更加心绪疏淡,决意不再去理会南平王府的任何事,甚至想早一步动身启程,却不想因这等小小的无心之失,竟错拿了那丫头的耳饰,倒好像无端同她牵连不尽似的。 狄铣从不信那些所谓冥冥之中莫可言说,又玄而又玄的机缘,更没什么要藏掖掩饰的事,眼中泛起的那抹浅漾早已归于平静。 他抿了下唇,也没放在心上,随手搁下,忽然又觉毕竟是姑娘家的物事,似乎不该如此随意,于是又拿起来,放进腰间那条蹀躞带上的小羊皮囊中。 刚挂回躞扣上,杜川便在外面不闷不响地报道“三郎,郡王妃到了。” 狄铣浅狭的眸光又眇细了两分,鼻中微哼着“嗯”了一声。 杜川应命而去,前艄很快传来踩着踏板呼颤的碎响。 狄氏矮身进舱时,迎面就撞见他那副宽衣露怀的随性样子,身上只披了件宽大的外氅,散发垂披,正将一坛酒启了封,毫无顾忌地仰颈痛饮。 她眼底的不悦又浓了几分“怎么又喝成这样总说也不听,王府里没你住的地方么,躲在这儿就是为了贪这口黄汤” 恨铁不成钢似的叹了口气,走到近处,将手中的提盒打开,拿出几叠菜肴搁在矮几上“少喝些吧,整日价这东西不离手,没见哪个不伤身误事的。先撂了,多少年没试过姐姐的手艺,快尝尝,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 她自顾自地说了半天,也没在意对方应不应声,对那份淡漠的态度仍是习以为常的纵溺,丝毫不觉有异,一边布菜,一边暗觑他的面庞。 丰神俊美,又有才情功业的男子,即便当世名门中也数不出几个来,如自家兄弟这般出类拔萃的人中之龙,只怕更是绝无仅有。 狄氏瞧着喜欢,眼底的愠怒不自禁地化开了些“你有你的道理,大事上不必我多问。其实不在王府更好,呆在外面,正好把这江陵城的内外形势都瞧清了,仔细记在心里,可比我送去的那些图绘强得多,只是千万须得小心,莫再叫王府的人瞧见了,也省得麻烦。” 她温声说着闲话似的,却又暗含点拨,最后那句话更像是实有所指。 狄铣搁手丢下酒坛,在案上磕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仿佛带着厌烦,但目光扫过盘盏中那些精心烹制的菜肴时,淡凛的眸渐渐柔和起来,转头望向那张十余年未曾仔细瞧过的脸。 狄氏的容色保养得尚算不错,依稀仍是记忆中芳华正好的样子,但终究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岁月之痕,神情间也不再是当年的纯净温婉之态,更看不出身在显贵之家,夫妻和顺,儿女全双,事事顺意的幸福。 或许,这十余年间她身边有太多不为人知的事。 就像有些秘密,她也不曾知晓。 狄铣蓦然想起那个小丫头在马上声泪俱下的泣诉,母妃万念俱灰,投缳自尽,那天还是她的生辰 狄氏全然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只见那目光中竟少见的露出和暖来,就像未出阁时,家中那个明明对自己心存眷恋,却又不喜言辞的少年。 毕竟是一奶同胞的亲姐弟,骨血情深,纵然离了家,又分隔多年,也割舍不断。 长姐视弟,有时无异于慈母视儿,即便自己千难万难,也不愿见他哪怕出一丁点差错。 只是有些话,姐弟之间终究还是不便直接说出口。 白日间从高家那祸胎的闺阁里跳墙出来,只着件中单,连外袍都没披 狄氏不知这中间还有什么不可描述之事,可那幅图景却不经勾勒就硬生生地往脑子里钻,一想起来就遍体生寒,坐立不安。 她瞥向衣轩上高挂的外袍,那绯红的颜色一入眼,就像在炉灶里扇风加柴,一股无明业火“噌”地冒起来,几乎无法压抑。 这事儿定然怪不到自家兄弟身上,显然是那祸胎因恨使计,故意用这法子来毁人报复。 但只要还没捅出去,便不至不可收拾。 她强忍下那口气,尽力让面色平和如初“三郎是有分寸的,不用我多说,只有一样,只要还在江陵城中,最好莫要到这埠头来,须知高家那祸胎同此处的巨商秦家交情匪浅,自己又是个野性子,惯常总在这左右闲混,真撞上了不是什么好事,你莫当耳旁风,千万小心在意。” “姐姐多虑了,南平王府的事与我无关。”狄铣接口回得干脆。 狄氏有点没想到他这般直截了当,但究竟明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却是不得而知。 或许事情并不至像想象的那般不堪。 她眉眼又舒开了些“姐姐还是王府里的人,怎能说无关呢只要拿捏得住分寸便好了。” 她颔首笑了笑,也挨着矮几坐了下来“话说你这年纪也兀自不小了,再不婚配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不过么,能配上咱家三郎的姑娘,这世上还真怕难找,等贞儿出适之后,我也仔细留心着,回头再捎书信去中州,报与爹和娘定夺。” 狄铣默声听着,眼中的柔和已淡于无形,重又拿起那坛酒“爹早就说过,功业未成,何以家为姐姐不必费心了,况且就算要娶亲,也定须是我瞧得上的,好歹要像姐姐当年对南平王殿下那样生死以之,连爹娘和家也不顾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却上心头 不见皓月星辰的夜,唯有香枕软衾作伴。 风在阁外拂撩的沙响仿佛细语低碎,附耳呢喃,嘤咛如泣似的催人入眠。 很快,周遭都静了下来,万籁俱寂。 想是许久没睡得这么安适了,连脑中也空空然的舒畅,身子则像飘在云端,四肢百骸都是轻飘飘的。 一片杳沉幽寂中,金石轻叩般的磕响显得莫名突兀,紧随其后的“吱呀”声更是透着丝许诡异。 凉风毫无遮拦直扑在脸上,她终于有所察觉,迤迤然半睁了眸。 北墙那扇窗牖扇大敞,风正斜斜地灌进来,一室都是织物撩擦的窸窣之声。 她正惊讶销了栓的窗怎么会平白无故的自己开了,就看到掠扬的袍摆涌进窗口,下一瞬,那高大的身影已昂然立于房中。 夜光遮掩下,他的面孔恰好隐在暗处,瞧不清眉眼五官,但却辨得出袍服的样式是自己熟悉的,绯红的颜色浸在昏暗中依旧醒目异常,却也蓦然变得难以捉摸。 半夜三更的,他怎么会来 她吓了一跳,望着那隐约半敞,一览无余的胸腹间,心下惧意暗生,忍不住叫出来“你你来做什么” 那恍若半实半虚的影子冷然不语,回应她的是缓步走近。 “你到底想做什么,快出去再敢大胆无礼我便不客气了” 她正颜厉色,沉声呵斥,心里却越来越慌张,拉紧肩头的纱衫,又扯过衾被掩住胸口,不自禁地生出一种不祥之感,想起身逃,手脚却僵得不听使唤,只是挨着榻围不断向里退。 这负隅顽抗的样儿显然毫无威慑之力,瞧在对方眼里反而像是更增兴头。 他鼻中嘁出一声轻哼,丝毫不加理会,继续一步步逼近,转眼已到榻旁。 她被堵在角落处,壁拦合围,早没了退路,只能做困兽之斗,抓起一只软囊强壮胆色,没头没脸地砸过去,没几下就脱手飞落。 “不是郡主让我来的么” 沉魅的声音带着谑笑,她脑中嗡然,像中了定身法似的,怔怔望着他倾身俯近,那张俊美的脸在黑暗中渐渐变得清晰,骨节分明的手抚上她的面颊 青阳促声惊叫,猛地坐起来,浑身汗湿淋漓。 转头望过去,北墙那扇窗还是好好的关着,耳畔能听到稀疏滴答的雨声,应着心跳一片鼓点似的怦乱。 她手脚兀自还在颤着,拥紧被子蜷坐在榻上喘息不止,只觉双颊那两片热烫烘得脑袋也晕沉沉的。 “郡主” 养娘李氏披着衣裳快步进来察看,见她缩着身子,一副丢了魂的模样,不由惊问“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刚才睡得不踏实。” 青阳随口应着,见她来了,心下稍稍定了些,脑袋里还是乱哄哄的。 然而,那梦中的情景仍清清楚楚。 好好的,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梦来 她浑身像撩了火似的,脸上木木地发麻,情知此刻自己的脸定然是一副要红出血来的模样,赶忙把头埋在膝腿间掩饰。 不用深想,这定是因为昨日那件事的缘故,一路披着他的袍子,又几次半托半抱的,既不顾忌彼此的身份,也不避男女之嫌,不叫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怪呢。 她把恶由归咎在狄铣身上,可还是说服不了自己竟然做了这样的梦,耳听得窗外风声窸窣,心里愈加烦躁得厉害。 李氏看在眼里,只道她又跟平常一样,念起些从前的伤心旧事,不免也暗自难过,没敢再拿话去招,只过去帮她披好衣裳,温声道“郡主先躺着,我去冲碗珍珠粉来,服些安了神便好了。” “几时了”她假意搓着脸问。 “刚过卯时,还早得很,郡主再睡下歇歇吧。” 青阳低低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是应还是不应,抬起头来看,外面天光微现,混沌沌的,恍然与夜晚无异。 她有点不敢再去看那扇窗,尤其是树影微晃的时候,恍然就像那梦中绯袍掠动的样子,撩得心头更乱。 “不歇了,坐一会儿便起来。”她有些颓然地靠在软囊上,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李妈妈,中州送来的那只箱子还在么” 李氏正要到外间换衣,闻言回头,眼中陡然泛起关切的警惕。 “郡主” “没事,我就想问,里头都有些什么。” 早前连箱子都不愿瞧一眼,这会子怎么又关心起来了 李氏不觉更是诧异,一边暗自打量她,一边淡声回着“我都瞧过了,头面首饰七七八八的不少,另外还有几幅字画轴子,也没什么特别。” 其实青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况且还是狄家送的东西,不砸烂了丢出去已算是客气了。 然而此刻那种厌恶的感觉忽然变得淡之又淡,仿佛那就是一件从前搁下的事,不探究清楚便挂心得浑身不舒坦。 “别的就算了,把那几幅轴子拿来我瞧瞧吧。”她也缓着声气,故意说得风轻云淡,若无其事。 李氏悬着心,可并没从她眼中看出什么异样,先前惊梦的惶然也渐渐平静了,以为就是个好奇,于是应了声,出去没多时,便捧了托盘回来。 青阳叫掌了灯,也没起身,就披衣坐在榻上,瞧着托盘上那堆叠的一大摞卷轴,心想这也不知是狄家人知道母妃书香门第出身,便想当然地借此投自己所好,还是出自祖母的意思,特意挑出来,暗着劝诫她好好修身养性。 她随手拿过一卷纸质微微泛黄的,解了绳结展开,见是幅字轴,写的是前朝一首脍炙人口的蝶恋花词,但却没有临帖,笔体竟十分眼熟,俨然竟有点像是母妃的笔迹。 广陵谢氏当年是天下一等一的书香门第,书法更是独树一帜,母妃才情卓绝,造诣极深,可惜红颜早逝,没怎么亲手教导她习字,从前留存下来的墨迹都成了她平日里睹物思人的念想,那种势如凤舞鸾翔,清逸灵动的笔意早已烂熟于胸,一见便心生特异之感。 这时再细细端详,又觉那卷轴上的字只是些许得了几分神、韵,走笔间仍稍嫌滞涩,像是刻意摹写的东西。 青阳从题跋落款上没看出什么端倪,暗忖狄家都是些赳赳武夫,对书法鉴赏一窍不通,也不知是从那里寻来的粗陋仿品,居然也敢当成好东西送人。 她偏唇轻嗤,却没搁下那幅字,仿佛对别的也没了兴致,冲托盘里那一大摞撇颌示意“留下这幅,其余的都收了吧。” 说着将字轴卷扎好,起身放进榻西头的画缸里。 天已经亮开了,起初那片朦胧的白已经烘透了整扇窗,四下里不再昏沉半杳,映在明瓦上的树影已经淡不可见了。 青阳顿觉心神也舒弛了,重又倒回榻上,拥着香衾补眠,再醒来时,天已近午,梳洗用膳后,又开始百无聊赖起来。 日头并不算大,却依旧闷热得厉害,人也打蔫,倚在窗前打扇闲坐,不经意间听到“嗡嗡”的哨声。 她仰起头看,果然有一大群鸽子当空盘旋,阵势疏散错落,却也自由自在,还没绕上几个圈,便又“扑喇喇”斜飞向下,掠过阁楼背后去了。 青阳有点不舍,几乎想也没想就跨窗翻到檐头上去追着瞧。 那群鸽像是要归巢,已掠至半空高远处,遥遥望着像溅在云间的墨点,迎着日光融融,渐渐淡没,须臾便像化浸在天地间,踪影不见了。 她不免失望,扶着华栱怔了片刻,叹声转回身。 入眼间殿庑楼阁,高墙阙台蓦然都像矮了气势,连整座王府也不再显得那么巍然壮阔,在这偌大的江陵城中,似乎也就只是堪堪一隅之地罢了。 不过只是一窗之隔,眼前所见的怎么就全然不同了呢 她有点惊讶,望着那从小阅尽千遍,又恍若初见的广厦深苑,俯瞰睥睨,仿佛一下子凌越其上,心胸也霍然开朗了。 倏尔,她脑中一个激灵,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那晚在迎春门外看狄铣在东厢阁檐上横卧的样子来。 他人虽然招嫌讨厌,可当时那份月下独酌的闲适,却十足有几分潇洒之态,现下想来,甚至还有点惹人羡慕。 说不上是鬼使神差,还是心血来潮,青阳竟也学样似的慢慢坐到翠绿的琉璃瓦上,然后侧着身子躺卧下去,一手支颐,一手轻摇着小团扇。 再回睨时,蓦地里竟生出一种君临众生之感,殿阙王城都随之泯然失色。 她不由更是开怀兴奋,索性挑抬着腿脚,任由裙摆随风扬起,手上把团扇也丢了,纤如葱荑的五指兰花般翘起,举过头顶,做舞蹈中飞天升霞的姿态,薄纱的宽袖缓然滑落,露出雪藕似的臂膀,光致如玉。 青阳阖眸入神,仿佛身在云端,万象空寂,这一刻浑忘了俗世人间 突然,她觉出一股戾气浪头般卷上檐头,连身下的琉璃瓦也随之一颤,耳畔听到高湛势若响雷的怒喝“作孽的畜生给我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云浓雨骤 天还没亮,房里便已闷热难耐,蛰了半宿的蝉也开始迫不及待地聒噪。 算算今天该是庚日,恍惚不觉已入了伏,正是一夏中暑气最盛的时候。 青阳整夜睡不着,这时抱膝坐在榻上,看棂花间的灰暗朦胧染成淡赤,再徐徐退尽,直到变成晃眼苍茫的白。 禁足的日子,萦风阁之外都不得踏足,连窗子也封死了,这寝居之地就像个活棺材,起不起身都是一样。 这便是梗着脖子不肯认错的下场,可她没有丝毫后悔,对恨之入骨的人,即便到了山穷水尽也绝不会作兴说半句示弱求恳的话。 不识羞耻,辱没门风 当年抛妻弃子,另结新欢的时候怎么没见这般顾忌名声 她忍不住好笑,可笑过之后胸中反而是更加烦郁难当的闷气。 眼角瞥过画缸里的卷轴,心念微动,索性起身无事找事般的在书案上铺开熟宣,拿镇纸压了,研磨提笔,真就做起令姜文姬的样儿写起字来。 然而,手下本该挥洒如意的笔道非但不得母妃的神、韵,却连自己平素所习都颇有不如,不由越写越沉不住劲,脾气上来,索性丢下笔,把纸揉成一团,恨恨地摔在地上。 养娘李氏恰好走进来瞧见,叹了口气“郡主先用膳吧,回头我去街上瞧瞧,看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带回来解解闷。” 青阳不置可否,闷声不吭地托腮坐在案后。 李氏无奈,只得先命小婢端了早膳进来,忽而听到楼下有人叫,便先退出去,没多久又转回来,脸上带着喜色。 “老太妃差人来说今日新园子竣工,叫郡主一同去瞧。” 青阳抬起头,脸上有一霎的怔愣,知道这是祖母关爱,实则就是叫她解禁了。 可她着实不想去,倒不是怕见那几张面目可憎的脸,而是不愿让祖母瞧见自己压抑不住怒气,当面发作的样子。 但这连风也透不进的屋子里,她也呆不住了,再这么下去,只怕同样要发疯。 李氏见她起初还有些反应,随后又沉下眼去,好像全不热心的样子,脸上的喜色也淡下来“郡主若是不愿去,我这就去回话。” “谁说的,奶奶让我去,又不是别人,我自然要去。”青阳淡然自若地拂开笔砚,站起身来。 李氏不知她都暗地里琢磨了什么,看她虽然不情愿,但为了周全,更不愿叫老太妃伤心,硬生生违着自己的心意,不由既是欣慰又是难过,叹口气,帮她洗漱梳妆,换了衣裳。 青阳没胃口用饭,自己坐着修了会儿眉,便叫李氏伴着下楼,沿月池北岸一路向西。 没多久,绕过堆土而建的松岳,就看到前面那座三重石坊后规模宏阔的院落。 自南平建藩以来那里就是世子居所,十年前不幸被一场大火夷为平地,本来烧了也就烧了,反正也没有储嗣,但自从三年前狄氏产下男婴之后,事情便不同了,如今瞧瞧,这重建之后的宅邸比旧时还要大出许多,奢华更胜往昔。 青阳进了门,沿石桥穿过花溪,到了二进院落,就见祖母顾氏坐在四角亭中,含笑瞧着一个垂髫小儿嬉戏玩闹,高湛和狄氏都不见人影,高荔贞却陪在旁边。 她不由蹙了下眉,心想一会儿少不得又要置那份闲气,真想扭头就走了,可念着祖母,还是硬着头皮过去见了礼。 那小儿少见她,不觉有些陌生,望着她上下打量,眼中全是好奇。 青阳自来不喜欢被人这样盯着看,可对方只是个小童,又在祖母面前也不好发作,只能假意盈笑。 这孩子她之前也见过几次,除了因为是狄氏所生外,倒也觉得有几分可爱。 或许是年纪稍长的缘故,如今一瞧,总觉眉目神情间跟那讨厌鬼狄铣有几分相似,尤其是暗地里打量人的样子,神情间竟是分毫不差。 都说外甥像舅舅,还真是半点不假。 她暗地里腹诽,脸上仍是端然恬静的样子。 高荔贞却难掩不豫,见自家弟弟总是盯着青阳看,更是生厌,便俯身笑道“不是说想回去拿那幅字给祖母看么,还不走,咱们快去快回。” 说着便伸手去牵,那孩子却身子一撤,摇头道“不嘛,我要这个更好看的姐姐陪我去。” 当姐姐的还没来生事,怎么反倒是弟弟一张口便缠上了 青阳在旁听得诧异,也暗觑着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心想才只三岁的孩子,该不会受什么唆摆,多半是瞧见了新鲜面孔便想粘扯。 果然,不光样儿跟那讨厌鬼相似,连爱多事招惹的脾气也是如出一辙。 她目光瞥移,见高荔贞脸上已有些挂不住了,显然是被刚才那句童言无忌的话弄得尴尬,干咳了一下,耐着性子仍是柔声细气道“你那些玩意儿满屋子放得没个准地方,除了我之外谁找得到颖哥儿乖,咱们快去,莫叫祖母等久了。” “我自己也找得到。”高颖撅着小嘴不服气地嘟囔,“我就想跟这个姐姐去嘛。” “祖母面前,别胡闹忘了娘的话了,我不看着你怎么成”高荔贞不理他委屈的模样,拉下脸来低声呵斥。 顾氏在旁瞧着,不悦地一蹙眉,忍不住发话“都是亲姐弟,哪个去不是一样难得孩子不认生,别总这也管那也禁的,随他喜欢就是了。” 青阳想着要去狄氏那边,打心底里厌烦,可也听得出祖母话里的意思,是叫自己别有意跟这孩子隔山隔海地分着亲疏。 她原先并不在意,静心想想倒也有益无害,正好还能瞧一瞧高荔贞那张脸有多难看,于是接口道“那就我去好了,既是他知道在哪里,便不怕找不到,回头我再瞧瞧还有什么好东西,一并都叫带过来,省得想起来再闹。” 高颖立时眉开眼笑,见她含笑招手,慌不迭地奔过去牵住。 顾氏也看得欢喜,颔首微笑“正该如此,我这里没什么事,先在园子里转一转,你们小心走慢些,不必那么急。” 这便是暗里叫她多和这孩子亲近的意思。 青阳应了声,牵着高颖走出凉亭,下台阶时故意朝高荔贞眇了一眼,顺势又低睨向那孩子,暗晦不清地挑了下眉,也不管她那副又是嫉恨又是担心,却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嫣然噙着笑去了。 或许是不再有人盯着管束,高颖一出院门,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活气,又蹦又跳,拉着她手问“姐姐,你是叫做青阳么” 或许是看到高荔贞败下阵去的样子,这时心里快意,她对这孩子略显没规矩的话也不以为忤,垂着他点点头。 “那我以后就叫你青姐姐。”高颖自顾自地决定下来,望她神秘一笑,“我这里有件好东西,青姐姐你见过么” 说着就伸手到怀中,摸了件东西出来,举得高高地给她看。 那东西通体灰绿,有须有翅,原来是只竹叶编的蚱蜢,手工虽然瞧着粗糙,姑且也算是有些模样。 “这是你自己编的”青阳挑着眉,眼露不信。 那孩子倒也诚实,嘿嘿笑道“不是我编的,还有好多,大的小的,这只最好,我最喜欢,就把它带在身上,你看像不像” 这兴致勃勃的样子,着实更显得可爱。 青阳拿在手里做样端详了下“那是谁给你编的,你娘还是姐姐” 她随口问着,心想高湛那般不识温情的人定然不会这样逗哄孩子,不自禁地便把他略掉了。 “都不是,她们才不会编这东西呢。”高颖摇了摇头。 “那是谁,下头的人”青阳将“蚱蜢”还给他,忽然好奇起来。 “就是那个从北边来的三舅舅。”高颖眼神中透着兴奋,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崇敬,“他可厉害了,一只手就把我举得高高的,一蹦就翻过墙头去了,拿大坛子喝酒都不换气,不像父王,一次就只能喝那么一点点。” 他拿小手比量着酒盅大小的样子,露出两分取笑来,又转而拧起眉头“就是不喜欢说话,我说十句他只回一句,还有,来来回回就只会编蚱蜢,别的都不会。” 说到这里,似嫌美中不足地盯着手里的小玩意儿叹气。 青阳本来见这孩子吹嘘狄铣如何厉害,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后来又听他“嘲弄”高湛,不由生出几分投契之感。 她暗自在脑海中描摹着狄铣编蚱蜢哄孩子的模样,莫名觉得滑稽,一时兴之所至,忍笑问“那你还想要什么” “青姐姐,你也会编么”高颖年纪虽小,却心思机敏,一下便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来,当即兴奋地欢叫,“太好了,太好了,我要蝴蝶,要蜻蜓,还有蝈蝈,好多好多” 青阳含笑不语,见前面离月池不远的山石旁有一片翠竹,便遥遥一指,领着他走过去。 这时候云头涌上来,遮蔽着日头,天光仿佛失去了灵韵,连着那数顷碧水也浸染成了灰蒙蒙的颜色。 青阳拣了块平整的矮石坐下,抬手揪了几片长长的竹叶,打结缠在一起,拿手丈量出揸把来长,用指甲掐出印记来,然后顺着一道道对折交缠上去。 没片刻间,那东西便已初具形态。 “蝴蝶” 高颖蹲在旁边看得认真,忍不住冲口叫出来。 青阳手上不停,抿唇挑了下颌“那边有稗草,去帮我揪几根来。” 那孩子应了一声,跳起身,欢然跑过去。 那里离水边已近在咫尺,池波涌涌,拍打着近岸那一片碎石荒草,浪头汹汹,一波接着一波,鼓动出仿佛咀嚼吞噬的声响。 她目光斜斜地盯着,高颖幼小的身子映着几片黯淡的粼光,竟显得支离破碎,那只圆润的小手伸向随风拂动的薅草,倾斜摇晃的身子距池水只有半步之遥 青阳脑中一激灵,几步上去拽住他“小心了,那边的别去揪,落到水里可不得了。” “可是那根最长最好啊。”高颖嘟嘴有些不舍。 青阳叹了口气,伸手薅下来,牵紧他回到刚才的地方,也不知因为什么,心头兀自跳得厉害,怎么也不敢再朝月池那边看,转而专注在两手间,不多时一只窄身大翅,长须弯弯的蝴蝶就编成了。 高颖立时抢了过去,瞪着眼睛,爱不释手地端详,小嘴连声赞叹“真像,真像,青姐姐你好厉害,把三舅舅都比下去了。嗯,我还想要只蜻蜓” 青阳不愿继续呆在这里,随口哄了几句,领着他从别路绕过去,到前面的西厢。 她不想进去,但犟不过那孩子硬拽着不撒手,又见那些仆婢面上恭敬,暗地里戒备的眼神,索性大模大样地随他走进后殿。 “青姐姐,你等等,我去拿好东西给你吃。”高颖像是已和她极为亲近,捧着蝴蝶转身跑进寝阁。 青阳没跟去,只觉在这里气闷得难受,便回到外面的厅中,正想坐下,忽然听到有人声,隐约是从后面的隔间里传来的。 这内室之中除了高湛和狄氏外,不会再有别人出入,可现下两人不是该在那边新园子么,怎么会在这里 她心中生疑,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刚挨到微启的窗扇边,就听高湛沉凛的声音在里面道“既是我的主张,你只管放心,乞巧节之前,定然要把青阳送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照水红渠 裂声乍起,青花茶碗重重摔在地上,登时粉身碎骨。 侥幸无恙的碗盖几乎立直着从砖石上碾过,兜转个大圈子轧出细长的尖声,迎面撞上不远处的人,才在脚边翻倒,颤抖着扑打出疾如战栗般的铮响。 “畜生你究竟又说了什么寡情绝义的混账话”顾氏怒不可遏地厉声怒吼。 立在对面的高湛微塌了下身子,垂睨着袍角上那滩兀自热气缭缭的湿迹,勉强抬头“娘且息怒,我这几日都没见那丫头的人,哪曾责过她半句话。” “还敢骗我”顾氏双眸一瞠,手中的鸠仗在地上狠狠杵着,“你没做出事来,青阳怎么会好端端地就走了” 高湛的脸色愈加难看,回想起昨日在隔间里隐约听到的异响,当时只道是仆婢在外厅拾掇,并没在意,后来一问才知道那丫头竟然来过,或许已将自己同狄氏说的话听去了些,等再要找她,人却已不见了。 想到这里顿觉头疼,心中也憋着火,额角一抽一抽地鼓跳,回望满面怒容的母亲,只能平心静气地劝说“孩儿的确不曾当面责过她什么,娘也知道那丫头是什么性子,许是又不顺意了,便跑去城里胡闹,再过个一日半日就回来了,娘不必担心。” “呵,你这等无情无义的畜生自然不会担心。” 顾氏冷声一哂,语声陡然又高起来“真是去城里玩,会连她娘留下的那几样东西都带走了为人父母,那是你的孩儿啊” 她愈说愈怒,将鸠仗紧握在手中颤抖,像随时都会打过去。 对面的高湛默然了,低着头,双目直直地盯着满地散碎的瓷渣,和那滩已然凉透的茶水混杂成一片刺眼的狼藉。 半晌,椅中的顾氏凄然长叹,阖眸向后一靠,沉哑着嗓子道“好吧,我不管你说过什么,也不管你想干什么,总之无论怎么着,都要把青阳找回来,听到了没有” “是,儿子这就叫人去找。” 高湛面色漠然,伏地行了一礼,转过身去,拖曳着步子往外走。 “还有件事,我索性直说了吧。”顾氏忽然在后面又开了口,“颖哥儿我已叫人抱来了,以后就养在我这里,你和你那媳妇都不用操这份心了。” 高湛雷击似的浑身一震,猛地转回来,脸上惊愕不已“娘,这” “不必多言,让孩子从小便看着你做那些不齿于人的龌龊事,还能指望他好么” 天还是阴的。 这时节该有这么多雨么 似乎早忘了,又好像从来都不曾留心过。 不过,天总算不再那么闷热难当,时不时还有微风拂过面颊,带着难得的惬意清凉。 青阳叹了口气,味同嚼蜡地咬着那粒含在口中已经半晌的瓜子,转而又漫无目的地朝下望。 除了王府里的阙阁,这明月楼算是城中数一数二的高处了,坐在顶层看,街巷阡陌,车水马龙,大半座城都尽收眼底。 还有远处那条江水,绕城蜿蜒,伸向远方,目力所及,白帆点点也遥望不尽,仿佛要接连到天际尽头。 她出神半晌,眸底那点光亮也渐渐转淡,于是不再看了,转过头,隔着珠帘,目光避无可避地落在外面的厅中。 那里就是当日自己忘情起舞的地方,不想那讨厌鬼竟会突然撞进来,自己的尴尬无所遁形,只能落荒而逃。 可到这时候,却仍猜不出他那一瞬是个什么心思。 她想得出神,正自怔愣,就听到“吱呀”的推门声,芸娘急匆匆地走进来,撩开帘子到里间,一屁股挨到她对面的椅上。 “我都使人问过了,你爹正叫护卫司满城寻你寻不着,老太妃昨儿发了脾气,把小世子都抱去自己那不叫那姓狄的女人看养了。” 她想是跑得急,现下一脑门子的汗,说话也呼哧带喘,却是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 青阳也早有所料似的挑了挑唇,心下却没觉有多少快意,想想疼爱挂念自己的祖母,不由暗生愧疚。 可又有什么法子 那个家她是呆不下了,只有出来才能觉出一丝活气。 “哎,你这走也走了,闹也闹了,那女人也得了教训,差不多也该够了吧”芸娘抓过团扇,扯着纱衫的领襟在眼前扇风,凑近道,“你们家可是已经闹翻天了,早些回去吧,别叫老太妃真伤心了,回头我把那尊玉观音给你带上,到时候多说两句好话,不就风平浪静了么” “我不会回去了。” 青阳淡淡地斜睨着窗外,语气间异乎寻常的坚决。 芸娘听得眼皮一跳“什么那你想怎么好,这地方是隐秘不假,可也不是万全之策,只要还在城里,你爹早晚都能找得到,到时候麻烦就大了。” 还能有多麻烦 青阳的眼神依旧漠然,唇间嘁出一声冷笑“我若再回去,恐怕就不是关在那阁楼里这么便宜了。没听说么,乞巧节之前定把她送出去,家里没了她便清静些,你和贞儿也少受些委屈,呵,这可是他亲口说的,本来我就是个多余的人,兴许当初要是随我母妃一同去了,让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反倒是我的功德。” “” 芸娘听得一时语塞,怔怔地望着她,竟不知该怎么开口安慰好了。 青阳敛去眼中泛起的莹光,脸上没有丝毫凄伤,反而说不出的释然和轻松,蓦然一叹“反正那个家是呆不下了,不如出去走一走,瞧一瞧,外面天地那么大,还没个容身之处么” 芸娘脸上抽了抽,自小一同长大,对她的脾气早已了如指掌,知道说出这话来就是犯了犟劲儿,一时之间谁也说不动,须得慢慢来劝,于是点点头“那也好,不如先去城外我爹那处田庄,有的是好景致,也没人想得到” “我才不去,只要还在江陵,早晚都会被找到。” “那你想去哪儿” 青阳望她一笑,目光掠向江面上连片的帆桅“整个江陵上下数百里水道,都是你家把持着,就不能替我想想法子” 芸娘望着她那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样子,皱眉撇个唇,忽而眼眸一亮“那好,我倒有个主意,就知你肯不肯了。” “先说来听听。”青阳没看她,一派得意地吐出樱唇间的瓜子壳,只顾闲看着窗外。 芸娘也端了杯茶,不紧不慢地笑道“原来上次追你出去的那人就是狄家三郎,你这丫头嘴什么时候跟封了火漆似的,连我都瞒着” 她不说是什么主意,却忽然提起狄铣,眉宇间那股暧昧更叫人心生异样。 青阳回过头来皱眉“正经问你呢,提他做什么” “可不就是正经话么。”芸娘故作高深地乜着眼,随即又忍不住笑道,“想不到那狄家三郎不光模样俊俏,人也那等高大威猛,简直是潘安宋玉的容貌生在了项王吕侯身上啧,跟另外那位郎君算是梅兰竹菊各擅胜场。” “怎么,连他也瞧上了”青阳斜着她一脸陶醉的样子,不屑地撇唇,“到底什么点子,快说。” 芸娘也翻个白眼“急什么,那面相一瞧就不好相与的,我才不要呢。” 顿了顿,稍稍俯近,盯着她似笑非笑“他不是你后娘的本家兄弟么,听闻真是个不世出的大英雄,叫我说,你不如随他到中州去,然后瞅个机会嘿嘿,到时候把狄家搅得天翻地覆,再将他迷得神魂颠倒,不思进取,等到功业尽毁,身败名裂,你那后娘非得气得悬梁撞柱不可,岂不是什么仇怨都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微雨如酥 寅时末,内河水道上仍是一派宁静,间或三两只航船行过,徐徐驶向南城的埠头。 一艘楹楼画舫紧挨着河岸停泊下来。 宾客此时早已散尽,廊下那一溜粉莹莹的俏纱灯也熄了大半,仿佛兴尽疲累的人,终于耐不住要入眠了。 然而,那四面檐角下却稍嫌古怪的仍留着几盏灯,兀自在晨间的蝉鸣中随风飘荡。 天边渐渐亮起一线光来,灰蒙蒙的,丝毫觉不出暖意。 四下里依旧没什么生气,埠头上已早一步忙碌起来,大大小小的泊船也开始掌灯起锚,装卸货物。 一队行商模样的人在岸边依规矩验明了货单凭引,又有几名劲装挎刀的公人仔细搜检过之后才放行。 那些人匆匆上了货,却并未急着启航,上船之后便缓缓划到那艘画舫近旁,贴舷停住。 未几,画舫水线上竟开了道三尺来宽的小门,两个船伙打扮的人踩着踏板被接引过去,货船随即张帆起行,那道小门也随即关闭。 瞬息之间,已见喧闹的埠头上人来人往,却谁也没有察觉出异样。 芸娘一挤进舱里,就慌不迭将包头的裹布扯下来,厌弃地随手丢开“扮成这样,不丑死也脏死,亏你想得出这种馊点子,叫我好费一番劲。” 说着又脸现疑虑,拿肘子轻杵过去“不会被人瞧见吧,方才上船的时候好像听见有人咳嗽,吓得我差点没踩稳那板子。” 青阳往席铺上一坐,倒是丝毫不见局促,拿眼翻她“就算真被抓住,也是我惹出的麻烦,你怕什么” “怎么不怕”芸娘假意拿眼珠子瞪回去,又苦着脸道,“你不知道,昨儿王府专门遣了个家院来,和我爹一同逼问了大半个时辰,我可是装傻充愣,拿关公和秦琼把着嘴,死活没把你卖出去,你倒好,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青阳眨了眨眼,自然知道她是担着天大的干系,自己如此“胡闹”,确是让她坐蜡。 于是笑了笑,拉着芸娘在身边坐下,又做样在她肩头捏捏“行了,不怕,管他们问什么,你只管照我说的回话,来个死活不认账,瞧着你爹的面子,没人敢逼太紧。” 芸娘自然不是真气,听她这么宽慰也放心下来,侧过身来,正色看着她“青阳,要不你再听我一句劝,莫走了,了不起在我这里再躲几天便回去,你爹就算逼着你嫁,不是还有太妃她老人家撑着场面么想想如今这天下,除了咱们江陵,哪里还有多少太平地方你千万别意气用事,等到外面真出了岔子,就算没人责怪,我也悔得要跳江了。” 她说得情真意切,也的确有些道理,若说半点不入耳也是假的。 可自家的事永远都只有自家知道,想想回去的结果,青阳只能硬起心肠来。 “祖母终究老了,护得我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况且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定下的事就绝不会变。”她压着心底的伤感,故意做个鬼脸,“真到了外面,说不定哪日还能遇到个如意郎君呢。” “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哪来的什么如意郎君”芸娘望她摇头叹了口气“好吧,我说不动你,可你好歹也得听我两句话,到了洛城千万别再由着性子乱跑,赶紧拿书信去找我二哥,有他护着你我便放心了。” 青阳才不愿意托庇于人,从一个牢笼到另一片樊篱,即便去了再远的地方,难保不会再被抓回去。 她面上没拂芸娘的意,点头应了,又怕再这么说下去连走的心也淡了,便催促她快些回去。 芸娘也知道不可久留,吩咐在前面的桥边靠岸,又留了好些东西给她路上打发时间吃用,等船停下,红着眼圈拥她说了好一会子珍重的话,才依依不舍地去了。 青阳不敢送她,挑着帘子望了一眼背影,心里便揪疼得难受,赶紧缩回来,木着脸坐了好一会子才压下那股感伤的劲儿。 拿过自己的行李,想找套衣裳把现下这身船伙的行头换了,刚解开衣包,就见一个荷包从里面滚出来,沉甸甸地落在舱板上。 这荷包瞧着眼熟,她讶然捡起来,见上面绣的是牡丹引凤,正是芸娘平素带在身上的那个。 她心下诧异,却觉触手坚硬,不像是香料,解了绳结打开,里面立时便露出黄澄澄的一片,全是二指宽窄,半掌来长的金叶子。 那丫头是什么时候塞在包袱里的 她竟半点也没察觉,想着这片思虑周全的深情厚谊,不由将那荷包攥得紧紧的,叶片的尖头刺着掌心发痛。 青阳咬着唇,泪水有些忍不住要落下来。从小到大,她只有这么一个挚友,也只有祖母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亲人,而自己却要离他们而去,究竟是不是错得厉害。 她不觉有些颓唐,脑袋里空空荡荡的,只是坐着发怔。 “已过望江门出城了,姑娘直管放心吧。”有人隔着舱门朝里面送声。 青阳回过神来,这才醒觉早忘了时辰,讷讷地回问“这便出城了” “是,天已亮了,姑娘若觉舱里闷,也可出来透透气。” 她“嗯”声道了谢,知道这时候已不必担忧被发现了,目光在微泛着霉晦气的舱中打了个转,忽然还真觉闷得厉害,于是也懒得再换衣裳,随手把荷包掖进怀里,推门走了出去。 外头算不上大亮,天上仍是铅云笼盖,日头深藏其中,只透出几线略带金色的光来,恍惚间有些分不清是朝是暮。 青阳走到船艄头,扶着围栏,就看偌大的江面上百舸千帆,难以尽数。 没多久,那几缕日光变得浓炽起来,仿佛要挣脱束缚一般,片刻间终于从那团厚重的灰云中剖开道口子,火球般熔熔破茧而出,耀眼夺目的光漫天倾斜下来。 好几日没见太阳了,瞧着便叫人欢喜。 青阳迎着风深吸了口气,看着眼前的苍茫天地,蓦然觉得心胸一阔。 目光游转间,不知怎么的就定在了左舷前方不远处的地方,那里有艘小棚船,顺水行得不急不缓,艄头上还有个长身而立的人影,融融的天光映照下,那一袭绯红的袍子映日生辉,说不出的鲜艳夺目。 倏尔,他一回头,眸光恰巧和她撞在了一起。 目光避无可避,又猝不及防相触的那一瞬,青阳有种活见了鬼的错觉,脑中嗡鸣促起,连鼻息也随之顿停了。 望着那个无缘无故,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人,她就像铁铸泥塑一般怔愣在那里。 对方似也莫名诧异,半侧过身来,背向拨云初开的骄阳,本来莹润的面孔陡然笼入暗影中,那双渐渐凝注起来的眸子却愈发冷凛清晰。 青阳被那目光中捉摸不透的审视盯得如芒在背,不由打了颤,手脚倒被这一吓松解开了,慌不迭地扭身奔回舱中,一跤坐倒在席垫上呼呼喘气,那颗心在腔子里兀自擂鼓似的砰跳不止。 这讨厌鬼不是还要在江陵待一段日子么,怎的无端端地跑到这里来了 想想对方神色间微露的怔迟,像是也没料到会有如此之巧的相遇,应该不是专门冲着她来的。 青阳此刻没心思去琢磨他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江陵,却记起当日在萦风阁的檐头上他撂下的最后那句话。 如今自己不光私离王府,还出城随船飘在这大江之上,恰好正被他撞个正着,别管怎么想都不是“好自为之”的模样,十之七八这会子正叫下头的人操船迎靠过来,打算抓她回家去呢。 对方的本事青阳已经领教过了,若真是被抓到,便想逃也逃不得了。 一念及此,她顿时如坐针毡,知道这条船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当下不及多想,也顾不得那些行李,只匆匆拿了几件要紧的东西,便从另一头推门出去。 后艄的船工见她神色惶惶,还背着包袱,忙开口询问出了何事。 青阳此时没工夫解说,便吩咐他回禀芸娘,就说自己忽然觉得走水路不稳便,临时决意改走别的道,等到了洛城自会有书信来。 她料来芸娘最明白自己的心思,该当能猜出真意来,也来不及细想,挥挥手叫人别再拦着,几步奔到船尾,趁着接舷相近的时机,纵身跳上旁边一艘拖船,背后还听那船工懵然急切地呼喊。 她只作不闻,矮身绕到大半人高的货堆背后,回头张望,远远地依稀仍能看到那艘棚船,但前艄却已没有了狄铣的影子。 瞧这架势该和预想的一样,真的要追来了,幸亏刚才见机得快,不然岂非是束手就擒 她不免生出几分得意,又寻思这里也不是妥当的藏身之处,须得离那船远远的才能安心。 于是更不敢耽搁,大着胆子如法炮制,趁人不备,接连又跨过几列拖船,直到连自己本来所乘的那条船也瞧不见了才停下。 此时各色船只越聚越多,江面上拥挤不堪,青阳暗忖这乱花迷眼似的,轻易是找不见了,终于稍稍松下那口气,心说先躲一会子,避过了风头,等到了前面的渡口再换船,或是索性改走旱路,凭着自己一个人,定然也到得了洛城。 她有时全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在家不循规蹈矩,尤其对那个无情的父王,向来都是针锋相对,不肯吃亏,哪怕出走也没有丝毫犹豫。 如今到了外头,仍旧是那副浑然不惧的脾气,只思虑自己如何称意,并不仔细去想这一路上该有多少艰辛险阻。 此时,日头几乎已完全挣脱了厚厚的浓云,当空煌煌如炬,晒得人眼前生晕。 青阳拿手搭个凉棚,见前面牵引的大船上人头攒动,生怕被发现了,索性揭开厚重的布幔,躲入货舱中。 那里面除了些许五谷沉晦之气外,倒也不觉有什么不适。 她索性放心大胆,随遇而安地倚着堆叠的麻包坐下。 隔着那层半透的幔布,只剩一片淡薄的光柔柔地晕在眼前,外面的喧嚣声也小了,江水潺动,拍打着船舷轻晃,恍然竟有几分黄昏入夜之际的恬静之感。 她听着听着,渐渐眼皮发重,不觉泛起瞌睡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暖风迟日 朦朦胧胧,不知什么时候耳畔又响起密如鼓点的噪声,似乎还有细小的水滴落在脸上。 青阳醒觉有异,一骨碌坐起来,才见头顶早已湿透的布幔正不住往下渗着水,外面隐约能听到隆隆的雷声,原来又下雨了。 她垂眼看着前襟上那潮乎乎的一大片,不由蹙眉“啧”了一声,目光朝四下里搜寻过去,见角落处放有油毡,赶忙挪过去,刚伸手要拿,就听一阵脚步踏着“嗒嗒”的湿响走近。 “贼娘,这老天一会太阳一会雨的,究竟耍什么名堂” 立时便有人接口“谁说不是呢,那峡口稍时多半又过不去,再这么耽搁,只怕咱们这趟差白跑不说,还要吃教训。” 话音未落,又有人呵声反驳“贼老天犯轴劲,咱们能有什么法子反正误也误了,到前头渡口停船,正好上岸寻乐子去,都先把油毡盖好,别湿了货,其余的就不用咱们操心了。” 青阳朝脚边的油毡垂了一眼,心下不由一阵紧绷,赶忙又朝四下里寻觅,存着侥幸之心想找个隐蔽角落躲躲,头顶却猛地一亮,那布幔已被揭开了。 “咦,怎的有人” “哪里来的粮耗子,快捉住了” 一众汉子叫喊着,便有人伸手上前。 青阳毕竟不是寻常柔弱女子,这时候早跳起身来,朝旁虚躲了下,看准时机踹在那人腿弯处,又飞起一脚,使足了力气将他踢翻出去,“噗通”栽入江中。 “呦呵,还是个练家子,大伙儿快并肩上” 惊呼声中,众汉子便要一拥向前。 青阳此时却不敢轻易出手了,她身上这点粗浅功夫是少时从芸娘家一个护院那偷师来的,练得也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表面上摆摆架势,一两个普通人尚可逞个威风,一但人多起来便应付不来了。 她现下便有些慌,寻思着走为上策,眼角左右瞥睨,见附近的拖船都在丈之外,远水解不了近渴,为今之计,说不得也只有先跳进江里,再寻脱身之计了。 想到这里,丝毫不敢停留,先使个虚招将靠近的人吓退,随即快步攀到堆叠的麻包上,却不料脚下一滑,竟失足掉了下来。 青阳摔得后背生疼,咬牙刚想起身,就有人从左右上前将她双臂扭住。 “看你这贼耗子还往哪跑咦,这这还是个小娘子” 众汉子闻言都是一惊,随即纷纷直眉楞眼地朝她盯瞧过去。 “滚开” 青阳两条胳膊被死死按着,使不出力气来,见有人朝自己俯近,不禁心生厌恶,趁其不备,一脚踢中他下颌。 情急之下,这一脚力道十足,那人“嗷”声后退几步,已是满口鲜血,吐出两枚牙齿,望她恶狠狠地骂道“臭婆娘,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说话间已冲到面前,扬手正要打落,身子却突然一颤,“嘭”的撞在不远处的木栏上,哼也没哼便软垂垂歪倒在地,翻眼昏死了过去。 众人都是一呆,不知出了什么事。 青阳心头一动,转眸朝右手边望过去,果然见对面那艘漕船上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负手昂然,绯袍猎风鼓荡。 她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虽然不算娇生惯养,但自小长在显贵之家,哪曾遇到过眼下这般险境,此时一见狄铣,登时连那种又怕又厌的嫌恶都抛到脑后,反而油然生出久旱终见云霓的欣喜,几乎想也没想,便冲口叫道“狄先生,我在这里” 一旦瞧见希望,连脑筋也活络起来,略想了下,又压声对左右道“这个人便是江陵秦家豢养的死士,一贯的杀人不眨眼,你们要是不快走,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她假借芸娘的家世名号信口立威,只惊得旁边众人纷纷脸色大变。 他们这条船正是投靠在秦家的名下,若这小娘子真和主人家有什么牵连,刚才那番举动岂不是捅了天大的娄子。 尤其对面漕船上突然冒出那个鲜衣怒马的人,隔得如此之远居然都能出手伤人,更不由得不信。 正自骇然怔愣,漕船上的人蓦地一跃而下,轻飘飘地从江面上掠过,红影虚闪,只一霎间便已落在了麻包堆上,居高俯睨,立时引得一阵惊呼倒退。 青阳偏头望上去,雨势蒙着眼,却看他那件袍子竟不怎么湿,仍旧是一副轩然昂扬的样子,此刻也正落眼在自己身上,眸色淡冷,瞧不出关切,更不知在想什么。 她索性也不避回那审视的目光,半真半假作出镇定自若的样儿,又冲他示意道“狄先生,你来得正好,我这就随你走。” 略顿了下,又添上一句“若不是这趟出来,还真不知道下头的船帮里居然有这么多烂了招子,坏了心肠的狗东西,你即刻去找船头过来说话,定要把这几个不知死活的拿下了,一个都不能放过。” 她那双杏眼中的惶然只淡留余尽,漆黑的眸子轻轮着,不光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悸悸,还带着一股子狠劲,似乎要将旁边那些人都生吞活剥了似的。 狄铣把这份泼辣和机巧都看在眼里,凝着她一身脏兮兮的男子打扮,泥污混着雨水在那张明艳的小脸上纵横交错,浸湿的秀发散碎黏贴在额鬓间,颇有些狼狈,可回望过来的眼神却兀自倔强,明亮亮的引人注目。 这丫头果然与众不同,倘若是寻常弱质女流被一群男子挟持,除了挣扎呼救之外,恐怕早就吓得语无伦次,呆然失神了。 她却有胆色,初时仗着有两分三脚猫的功夫负隅顽抗,寻机想往江里跳,还真有点处乱不惊的架势。现下就更不得了了,尚不算脱困,只见“救兵”到了,便开始狐假虎威,转着心思要报复人。 他双眸微狭,忽觉这样子远比她翻窗爬墙时还有趣,唇角却不由轻翘起来,目光瞥移之际已转为寒色,寒霜凛雪般冷然扫过脚下的人。 那群汉子原本就是些市井泼皮,随船混个糊口,一见这架势,知道再不走性命便当真堪忧了,当即落荒而走,没几步便醒悟这船也呆不得了,又慌不迭地都跳入江中,凫水逃去。 看着那一个个失魂落魄的样子,青阳心下这才生出几分快意,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回头寻觅,见自己的包袱还落在不远处,赶忙奔过去捡起来,仔细捏摸着里面的东西,确定没有遗落,才松了口气。 蓦地想起还有人在,便仰首回望,疏声淡语道“刚才多谢三公子了。” 这口气殊无多少谢意,倒像是嫌别人来得迟了似的。 狄铣弯挑着唇角,眸色却愈加深沉,微一颔首便侧过身“既是郡主没事,便到前面渡口寻条船,尽早回府去吧。” 他一副事了拂衣去,大路朝天,各不相干的意思,说话间像是就要走。 青阳不由急起来,追近两步叫道“等等,你先别走” 刚一开口,又觉说不出求恳他带自己离开这拖船的话,咬唇横了一眼,恨声道“都是因为你,我连家也没了” 自从那日离家,她心里的气就一直憋着,虽有芸娘开解,也没多少削减,这时仿佛找到了宣泄的渠道,再加上方才那一吓,终于忍不住就要发火。 其实心里也知道,他不过是个外人,也没说过做过什么,这么当面叱责未免有些无理。 但她从来都是个不肯轻易服软认输的性子,即便是自己错了,也要咬牙硬绷着,这时见他目光微异,眼露疑惑,索性梗着脖子回瞪。 “看什么,可不就是你们狄家么好啊,我母妃不在了,你们登堂入室,一家人欢欢喜喜,我就成了碍眼的累赘,要不是祖母护着,怕还活不到今天,可又能怎么样现下连这层顾忌也没了,父王说乞巧节之前便要把我随随便便送去出适,你可知道我有多难受么” 青阳喊得喉咙发干,眼前却一片朦胧,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她不愿叫他看出来,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这是我无意间偷听来的,要不然还真就只能认命听他们随意摆布了,换做是你,这样的家还待得下么现在也没有别的路,你要么带着我一起走,要么就作帮凶,送我回那火坑里去” 狄铣凝着那张被雨水冲刷得略显苍白,却又因怒气双颊泛红的小脸,这次不像是在说谎,只是这度人以恶的脾气让他忍不住皱眉。 不过,毕竟是个小姑娘,或许真是急了怕了,才会这样歇斯底里地发泄。 他那丝不悦也只是一瞬,脑中却在想她刚才那句话,眸间有一瞬的迟滞,唇间吐出一缕轻叹“那,先随我来吧。” 话音未落,身影已掠到了青阳面前,托住她肋下,纵身跃起,转眼已在江面之上。 青阳没想到他说走就走,有点措手不及,唇间轻呼,却倒吸了半口凉风和雨水进去,呛得差点咳嗽起来,赶忙探手揪住他衣袍。 洋洋广阔的江面就在眼前,碧水波涌,不知深有几许,想起方才居然还想涉水逃命,这时不禁一阵后怕,手上也攥得更紧。 狄铣带着她纵起纵落,几乎横过大半个江面,最后落到自己那条小棚船上。 杜川正在前艄等候,见他出去半晌,竟揽了个少女回来,不禁暗自惊讶,嘴上没敢开口问,眼中却暗含探询。 还没等狄铣说话,青阳便偎过去,环着他手臂,仰头娇声可怜兮兮道“三舅舅,我都叫这雨淋透了,你船上究竟有没有衣裳换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露华浥浥 青阳是故意用“舅舅”的称谓,但凡对狄家稍知内情的人,自然而然便会想到高荔贞。 而且待字闺中的少女绝少见外客,根本不必担心冒认会露出马脚来。如此这般不光解了自己的尴尬,还将恶名和难堪一股脑儿都推到高荔贞身上,只要狄铣不当面说破,便是天衣无缝的说辞。 她暗地里得意不已,面上仍是一派撒娇求恳的模样望着他,似狭非狭的眸子里全是肆无忌惮的笑。 狄铣目光低睨,分明看得出那双杏眼中暗含的挑衅意味,全然像是吃准了自己会顺着她圆这个谎,所以做这等小儿斗气似的恶戏也有恃无恐。 这般暗耍心机,自以为聪明的丫头果真是少见,若换做别人他自是不会留半分情面,可现下却丝毫不觉着恼,还生出些玩味之心来,于是朝前面的舱室撇颌“先进去吧。” 果然,有先前那些悲情伤心的话垫着,不管什么样的男人都硬不起心肠来。 “多谢三舅舅。” 青阳对他的“表现”甚是满意,这才松开环在臂膀上的手,杏眼又暗中冲他撩扬了下,才过去揭帘入舱。 杜川半张着嘴,似是还没回过味儿来,好奇地瞪着眼,瞧那帘子坠下,犹自瞥着里头发怔,跟着凑近张伞“三郎,这这便是贞姑娘怎么” “随便找身干净衣裳,再煮碗热汤送过去。”狄铣没答他,淡声吩咐,信步走向艄头。 这就是不可言说的意思。 杜川暗地里犯嘀咕,总觉这姑娘的言行不大像王女的做派,更怪的是,人不好好的呆在府宅里,却一身船工的邋遢打扮跑到这大江上来,就更叫人觉得蹊跷了 他百思不解,可也不便多问,赶忙交代下去,叫人置备衣裳汤水。 擦洗过身子,换下里外又脏又湿的衣衫,再喝下那碗略带姜辛气却滋味十足的热鱼汤,青阳顿觉整个人都舒泰了下来。 美中不足是身上这套衣裳,仆厮样的窄衣小袖不说,颜色还是自己最不喜的青灰。 难道狄铣身边真的没蓄养姬婢,连套女子的衫裙都拿不出 她不由想起和他在明月楼撞上的情景,一个邀友同上青楼,狎伎买欢的人,船上怎么可能无美相伴 说不得定然是在附近随行的船上,却故意在她面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假正经模样。 青阳暗骂了句“伪君子”,又想这衣裳虽然难看,却也能掩人耳目,在外间行走也能省却不少麻烦,便宽心不去在意,索性自己扎了个男髻,取出镜子一照,明眸皓齿,雪肤玉颜,配着这身素气的行头,还真像个俊俏小厮似的,倒也没了初时那种突兀别扭之感。 她收好梳篦,隔窗向外望。 雨已近停了,日头又从浓云中探出身来,稍带湿意的风拂入鼻间,顿觉沁润了心肺。 江水泱泱,天地间一片宏阔,却千帆障目,看不清远方。 青阳怔怔地支颐默想,就这么随着他走,虽然沿途定然不会再出什么岔子,可总不能真的一路跟到中州去吧 想起芸娘叫她假意勾缠狄铣,实则暗中报复狄家的混账话,不由面红过耳,忍不住对着窗外“呸”了两声。 就算不顾着身份,单凭心中的仇怨,她也不会同狄家的人牵连在一起,而狄铣也断然没有不帮自家亲姐姐,反而真心袒护她的道理,指不定半路又会打什么主意。 思来想去,左右都要走,倒不如尽快有个预备,省得到时仓促。 有了定计之后,心中便安稳下来,于是闲坐在窗前沐风赏景,只等停船靠岸。 正出神瞧着,忽听外间似有脚步响动,但随即又销声匿迹了。 青阳初时只道狄铣要进来,不由悬起心来,但听后来又没了声息,正觉奇怪,蓦然耳中又听到些窸窣响动,竟像是宽衣解带的声音。 她心里突的一跳,虽然暗忖是绝不可能的事,却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这光天化日的,他要打什么主意 青阳大着胆子起身走过去,轻手微撩开帘子,目光才刚望出去,入目便是矮几后那副寸缕不着,精炼匀称的上身。 她眼光不由自主地在那身子上打了个转,当即醒觉不妥,倒吸口凉气,慌不迭地撒手丢开帘子退回去,双颊撩火是的烫起来。 虽不像想的那般龌龊,可这样子也着实放肆大胆得可以。 青阳暗忖还真是没瞧错他的德性,明明知道自己就在里面,居然还敢这么着,以为隔道帘子便没个顾忌了么 她有点火起,若照着往常的脾气,遇到这等无礼的人,少不得便要上去教训了。 然而这人的本事她是见识过的,凭自己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别想讨着好去,况且又是在他的船上,姑且算是人在矮檐下,也只好忍了。 她吁口气,索性装作不闻不晓,走回窗边继续闲坐看景。 然而那副男子精干的身量却老在眼前晃荡,仿像中了魔似的挥之不去,穹天皓日,江水舟船的景致竟都看不入眼了。 青阳烦燥得要命,暗悔刚才真不该去偷瞄那一眼,没来由地闹个污眼惹心。 正不知该怎么好,脑中一凛,忽然记起刚才看时,那矮几上还放着几样东西,鼻中也好像闻到了药味。 她心念一转,重又起身轻手轻脚走过去,这次只拿指头挑开窄窄的一条缝隙,乜着眼向外偷觑。 矮几后的身子依旧寸缕不着,她刚刚平复的心又砰跳起来,赶紧把目光朝下移,就看矮几上果然放着瓶罐和棉纱,除了草药的苦辛气之外,还有浓醇的烧酒味。 他正拿镊子够到肩后抹拭着,须臾将前头夹着的棉纱丢在一旁,上面竟是深红带淤的颜色。 青阳不由想起那日他拜见祖母时曾说起身上有伤,那次披他的衣裳,也依稀闻到了药味,原来真是实情。 她心头那点不快立时风吹似的散了,心下反而有点自惭,本来好好的没事,竟自己别扭了半天,真是好没来由。 他伤的地方大约在肩胛处,偏着头也看不到,半边膀子微有些僵,似乎不太灵便,眼见着又捏块棉纱蘸了烧酒去抹伤处,也老是显得不在正处。 青阳是个急脾气,不免瞧得心焦,一时耐不住气,便打手撩开帘子走出去,望他不冷不淡道“上个药也这么久,让我来吧。” 二八少女的性子,有时候全凭一时的喜好和心绪,莫说别人,就连自己也轻易捉摸不透。 就像青阳现下,明明知道他这副袒衣露体的模样极是不雅,女儿家该是避之犹恐不及,她却居然还往跟前凑,真不知到底在琢磨些什么。 她想不出别的理由,只能将此归咎于之前在漕船上被他出手所救的缘故,若非如此,当时还真难预料会是个什么情形。 青阳自承是个有恩必报的人,大家有来有往,谁也不欠谁的人情,帮手涂药纵然及不上救命之德,可她以郡主的身份,如此见嫌不避,总也算有几分诚心致谢的意思了吧 这么一想,心中便松解了下来“就算谢你救我,咱们两不相欠。”说完,故意正经着脸冲他伸过手去,一副不计前嫌,慷慨相助的架势。 狄铣手中的镊子丝毫没有要放下的意思,抬眸迎上她的目光,面色淡漠,瞧不出喜怒,眼中更是黑夜般看不真切的深邃。 “不必。” 他轻描淡写地回了两个字,语声亦如那止水平澜的神情,品不出确实的情绪来,但话却是真真切切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青阳没想到会被拒绝,脸上窘得一红,伸到面前手又尴尬地收了回去,憋着气在肚里暗骂自己自作多情。 又不是头一次见,这人是个什么脾气难道还不清楚么 没叫也没请的,便由着他理他的伤,自家看自家的景,两不相干就是了,干什么无缘无故地贴上来受这个冷脸 她只觉喉间生生塞了团东西,堵噎得难受,登时连那副好声好气的脸色也摆不下去了,回了个冷眼过去,转身就要进里舱。 “郡主这趟出来,究竟有什么打算”狄铣忽然又开了口。 他没用质问的口吻,也没直接了当地问她预备去什么地方,倒有几分像是在和缓现下的尴尬。 青阳此刻却正在气头上,只凭那丝毫未变的嗓音便认定他这时大约已是满心的不耐,只将自己当成个大麻烦、惹祸精,现下只想着如何把这个活累赘赶紧送出门去。 她那执拗的性子又犟起来,唇间“嘁”出一声轻笑“三公子放心好了,稍时我便下船,不会多加搅扰。” “前面渡口还有些路程,若天色晚了也未必能寻到船。”狄铣搁下镊子,揭开面前那只瓷罐的盖子,拿细棉纱蘸药,“左右也就这一条水道,多送郡主几程吧。” “不必了三公子有要务在身,不必理会我。” 她有意无意学着他的口气反唇相讥,却不知怎么仍站在那里没动。 这不识好歹的怄气模样,活脱脱就是个被娇惯坏了的小丫头。 狄铣原本没打算理会,这时却忽然觉得有趣,尤其是那背着身子侧眸回瞟的样儿,竟有点像那日在王府后院的墙头上,蓦然瞥见自己时的局促神气。 但他眼中的怔迟也只是一刹,重又夹起棉纱到肩后涂药“郡主先前不是说,要随我一起走的么” 青阳脸上登时一红,想起在那艘漕船上说的话,当时情急之下,言语也没如何过脑深思,哪想到这会子被他抓住了痛脚。 可她的意思至多也不过是随船同行而已,怎么被这一说,好好的话倒像是在存心粘着他招惹似的。 更可气的是,偏生他还是一派正经八百的口吻,愈发听着叫人难堪。 青阳又有点蹿火,不甘示弱地要顶回去,鼻间却忽然觉出一股浸着薄荷气的药味。 先前心思不在这上头,全无所感,这时却觉那味道熏风似的扑面而来,竟是说不出的浓郁。 青阳回过头,目光落在那只灰底宽口的瓷罐上,里面的药膏色呈淡青,水一般的柔润,单是瞧着便有种言语描摹不出的清凉之感。 她看得发怔,眼中的惊诧已藏匿不住。 “也罢,郡主便好好想一想,自己先拿定主意吧。” 狄铣眼中仍是止水般的平静,随手丢开镊子,将那罐子盖好,也不裹伤口,扯过袍子斜披在身上,起身出了舱。 门帘颤晃了几下便定止不动了,舱内随之归于凝寂,只有窗外浪头拍打船舷的哗响一声声传进耳中。 青阳回过神,察觉自己刚才有些失态,对方后来说了什么也没听进去。 她目光重新落回到矮几上那只瓷罐,心头暗暗涌起一股冲动,朝帘外望了两眼,上前揭开盖子,指尖伸进去轻挑了一点,旋即又恢复原状,头也不回地快步进了里舱。 掩好帘子,她回到窗前坐下,拿过自己的包袱,翻出一只同样灰底宽口的小瓷罐。 盖子揭开的那一刹,她心头前所未有地抽跳了下,深吸一口气才往里瞧。 那里面残余的小半盏药膏早已干结成块,色泽也沉淀成了暗青,显然是经年累月的缘故,但却仍能嗅到薄荷混着药草的淡辛味,跟指间那撮新鲜的清凉感一模一样。 这罐子是母妃留下的遗物,她小时并没如何留心过,但依稀记得母妃一直放在案头,时不时会捧在掌心瞧。 那时候她只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明白,现在却全然不同了。 狄铣手上居然也有这个药,连盛器都半点不差,远隔千里的两家竟有一般无二的东西,天下绝没有这等巧法。 还有那幅字轴,似乎也未必像自己所想,是从哪里寻来的赝品。 难道母妃和狄家从前就曾有什么渊源 青阳捧着罐子,目光渐渐变得漠然,怔怔不语。 暮霭彤沉。 夕阳还坠在水天相接处,夜色便已迫不及待地笼了上来,交混的天光映着烟波浩渺,竟是半江殷赤,半江靛蓝。 狄铣饮尽今天的第一碗酒,眉眼微舒,瞥眸遥望,那支流交汇的宏阔水面上金粼疏散淡薄,眼见着就要被沉暗的浓色吞噬殆尽。 急促的脚步声奔上楼来,杜川闪入阁间,近前低声道“三郎,人走了,还留下这个。”说着便从身上摸出一片成色十足的金叶子。 狄铣垂了一眼泊在渡口的篷船,似乎早在意料之中,接过那片金叶子捏在指间拈转,澄黄的颜色似乎比方才红日映下的粼辉还耀目些,只是少了些沉静。 “这个三郎勿怪,我瞧那个怕不是贞姑娘吧”杜川凑近,眼含深意的呵笑。 狄铣唇角淡撩,从蹀躞带上取下小皮囊,若无其事地将金叶子跟那只耳珰塞在一处“叫人暗中跟着,沿途照拂着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射天狼 西风乍疾,沙丘上卷起的尘头如烽烟漫扬。 瀚海无形,莽苍间可供指引的似乎也就只有那两座比邻成岭的石山。 一支马队行色仓皇,不过数十骑,却稀稀拉拉长长的拖迤着,如同污浊的泥水横流过砂砾遍地的荒滩。 他们髡发结辫,半裹着兽皮的上身无一例外的浴血带伤,一张张面孔都是惊魂未定,却又困乏至极的颓败之色,根本顾不得坐骑同样也已是筋疲力竭,只管催马快跑。 山就在前方,那里有绿洲,也是方圆百里内唯一的水源。 水是何其珍贵,没有人比纵横于大漠中的他们更清楚, 然而,山总是望近实远,那些伤重难支的中途一个个都坠下马去。 终于越来越近了,弯月般的浅湖,铜鉴似的水面越来越清晰,余下的人眼中都涌起热切难抑的渴望。 这里的平静一如往常,缓坡上不见青葱,骆驼草的灰褐也显得稀疏间杂,唯独那株临水而生老胡杨特别显眼。 一匹黑体银鬃的骏马停在树下吃草,身侧的泥土中搠立着一杆长、枪。 鞍座上的人支肘斜卧,绯袍鼓荡,猎风如旗,万千青丝散发拂过腰间刀柄上同样乌如墨染的缑绳,也掠撩着旁边紫金鎏错的枪身。 他手上半擎着青陶小坛,酒水倾倒而出,垂瀑般落入口中。 “狄铣” 骇叫声中是接踵并起的人咳马嘶,所有人都慌不迭地勒缰停步,惊恐万状地远远盯着胡杨树下,活像撞见了恶鬼一般,只要再前进半步就会当场被吞噬得尸骨无存。 锵声忽起,列在队伍最前的那个猛地拔出银亮的弯刀,扯开早已破烂不堪的皮铠,露出伤痕满布的上身,胸口的狼头刺青血迹斑斑,显得异常狰狞。 他异语呼喝,似在说对方只是孤身一人,根本不足为惧,言罢便挥舞着弯刀纵马直奔过去。 身后的同伴受其所染,也像唤起了血性,狼嚎似的尖声呼哨起来,各擎利刃追随在后。 对面马背上的人依旧怡然自得的半倚半卧着,手中的坛子渐斜渐高,直至口底倒置,呼吸不间,将里面的酒水喝得涓滴不剩,信手丢开,半阖着眼意犹未尽地抿唇回味。 尖啸声近在耳畔,那几十骑已尽数冲了上来,马蹄踏扬的尘头很快卷上湖岸边宁静的草地。 他仍像没半点闲情余暇般的视而不见,连身下的银鬃骏马也只顾悠然自嚼自饮。 劲风激面,箭矢破空而至。 他仿佛未卜先知,又像纯系无心而为似的恰在此时仰面矮身,轻描淡写地避了过去,袍下垂耷的腿貌似不经意地撩动,却将插在地上的勾挑了起来。 他以臂作枕,躺得愈加闲适,双腿交叠之际,刚好反蹬在枪身中截处。 那杆枪铮然一抖,立时凌空横飞出去,正撞在对面当先那一骑的马腿上。 骨骼碎裂的脆响引动凄长的嘶鸣,马匹失足扑地翻倒,连带背上的人也被掀了下来,弯刀收势不及,正磔入面门。 紧随在后的几骑同样猝不及防,次第跌倒,人马相践。 浪头般的冲势戛然而止,只剩下一张张瞠目失神,难以置信的脸。 不知是谁首先调转了马头,其他人也紧跟着没命地落荒奔逃。 远望处尘头大作,喊杀震天,红盔红甲的战骑潮水般追袭而至,越过山丘样的沙脊左右包抄,顷刻间就将那一小片灰影淹没 黄昏。 鲜赤的红染尽天地,成了戈壁上唯一的颜色,晚霞像托不起最后那片光,迟重的坠在山凹处向下沉。 狄铣背倚着那株冠叶稀疏的胡杨,支肘斜靠,绯袍依旧猎如幡旗。 他身上没有一丝伤痕,解散在沙地上的甲胄却已染得半赤。 几名红甲战骑奔到胡杨树旁,翻身跃下,其中一名军校快步上前,拄剑跪倒。 “禀统军,我等首实检已毕,此役阵斩沙戎拔骨野部一千一百三十七级,我军死伤者满算八十七人,全歼敌胡,无一漏逃者。” 似是对如此大捷习早以为常了,他脸上平静如水,只在听到己方伤亡时,眼底泛起一丝浅漾。 “哈哈哈,还是三郎的战法最爽气,那帮狗贼到后头都跟掉了魂似的,俺好久没杀得这般痛快了。” 杜川大笑着走过来,挥退军校,也摘去血染的兜鍪,在沙堆上席地而坐。 狄铣没抬眼,扬手丢过酒坛给他,目光游游地向后瞥望。 山凹间的天光只剩下窄窄的一线,却在眼前离散出七彩的莹晕,恍然连雨后的虹也比之不及。 他凝眸望着,唇角也勾起淡淡的微挑。 杜川扬脖灌了几口,酣然长叹,抬袖抹了抹颌下胡须间淋漓的酒水,又双手将坛子放回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咱们这一阵打得利索,死伤固然不多,可人手毕竟单薄了些,后援粮草也得过几日才到。” 瞧了瞧面色,又凑近低声道“三郎,联络颍川澜家已过了一日一夜了,那边半点动静都没有,似乎有点不大对劲,前面就是沙戎人说的鬼域沙海,咱们若是孤军深入,别回头让人家捡了便宜,不如” 说到这里,见对面那两道剑眉蹙起,当即噎了声。 “信人不疑,咱们只干自己的,其余不管。” 狄铣眼中凛然透着沉定“传令后援各部加速疾进,两日内务必赶上。” 说话间,身子促然跃起,凌空打了个旋,稳稳落在不远处的银鬃马背上。 杜川也起了身,冗须满面的脸上愈加坚毅,抱拳应命,转身正要去传令,一名小校又急急地奔过来,附耳低语。 他听得脸色微变,抬手挥了挥,快步追上前面的银鬃马“三郎,那姑娘已到了洛城,又被行商的秦家接了去。” 狄铣提缰的手顿了下,回眸睨他。 “洛城是颍川澜家的防区,咱们的人在暗中照拂就有些不便了不过,之前查到姓秦的似乎和沙戎人有勾连,那姑娘为何会跑到他那里去” 杜川神色严峻,说到这里不禁“啧”出声来。 狄铣眼中的沉色一闪即逝,旋即正身拨转马头,径往沙海正东。 “点齐现有人马,随我去洛城方向。” 才去沐浴时,天还是亮的,等换了新衣出来,西天那片赤霞眼见着已快烧完了。 站在窗口远眺,没多时,城墙上残尽的那一片光也烟灰似的随风而散。 夜色初上,街市间很快灯火如煌,阡陌交横,汇聚成璀璨流溢的“天河”。 自离了沃野千里的江陵,那种锦天绣地的繁华便再也难觅踪影,一路北行,满眼尽是荒芜萧条的景象,直到这洛城,才终于见到久违熟识的兴旺街市。 “青阳别光顾着瞧了,快来用饭吧。”背后站在桌旁的人一边布菜,一边温声唤着。 青阳难得心绪畅快,正看得入神,闻言回身“秦二哥,这洛城果然名不虚传,我若先前就知道,怕早就过来瞧了。” “这可说笑了,北疆小城哪里比得上江陵繁华”秦塽打诨笑着,提起银壶望杯中倒酒,“这里寻不到什么好厨子,只此几样上得了台面,这酒却是上好的罗浮春,青阳千万别嫌简慢。要我说,既来之则安之,回头要什么东西只管写个单子,赶明儿我叫人都置办齐了。” 青阳抿唇嫣然,双颊似还带着浴后的微晕,淡染如胭,烛火熠熠间说不出的艳光照人。 她毫无疏隔地在旁边落座,却又摇了摇头“不必麻烦了,我待几日便走,这次能出来多亏了芸娘,可若总在这里呆着,不说烦累二哥,说不定哪日我父王便得着信寻过来了,总是不大妥当。” 秦塽目光在她明艳的脸上停滞了一瞬,随即不着行迹地挪开,夹了一筷菜放在她碗中“哪用得着这般小心呵,不过,你说的也有些道理,要不这么着吧,我眼下正好有几宗买卖要谈,须得往关外去一趟,三两个月才能回来,青阳要不要随我一同去西域那边瞧瞧” 青阳早已厌烦了独自奔波的日子,暗忖也的确没什么好去处,听这一说,正合心意,当下没多想便应了。 “今晚你好好歇着,明日等我备齐了东西就上路。” 秦塽正说着,外面就响起扣门声,他搁了杯子,玩笑似的拱手赔罪,起身绕到屏后,撩帘到廊间,脸上的笑容已笼上一层阴冷。 “回东家,交给沙戎那边的女人还是不够数,只剩两日期限,东家瞧” “怕什么,有了里头这个,便抵得上千万,先头那些全扔了都无所谓,预备好,明日出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东风袅袅 正前方,深蓝的夜幕渐渐析出浅淡朦胧的灰白。 天还是暗的,戈壁尚未苏醒,茫茫四野依旧笼罩在浓浓的晦色中。 马蹄踏破宁谧的沉静,赤盔赤甲的骑兵如沸腾的铁流一般汹涌漫过荒滩。 背插小旗的斥候哨探从那片初现的天光中迎面奔来,绕至中军阵前,策骑抱拳“禀统军,前方三十里查有沙戎骑兵踪迹。” 杜川略显疲惫地双目登时一瞠“三郎果然料得不错,这帮狗崽子原来躲在这里。” 狄铣夜色般平静的眸中却沉了下,寒意更甚,挥手示意斥候下去再探,不着痕迹地催马加速。 杜川看出他的眼神里微起了异样,这时候有点按耐不住藏掖的话了,挥鞭追上去,跟在侧旁。 “三郎,我有句话憋在心里,老早就想说了” 他先垫个话头,见对方目不斜视,似乎没有不悦的意思,便大着胆子继续道“那个姑娘不管面相还是看人的样儿,我怎么觉着好像在哪见过似的。” 话音未落,就觉那两道淡冷的目光斜斜凛过来,气息不由一窒,喉间咕哝着,下面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依你看,她像谁” 只是一瞬,狄铣已转过眼,却仿佛仍睨着他似的。 杜川狠狠抽了下脸,面上并没有多少惶恐,反而是积蓄已久,难以言说的痛惜。 “三郎莫怪我直言,当年大公子武功技艺,兵法韬略也是当世出类拔萃的人物,只可惜为了一个女人” 他咬牙闷声叹着气,直望着旁边一脸风轻云淡的人“国仇家恨,功业未成,三郎切勿儿女情长,淡了大公子的血海深仇。” 狄铣没应声,迎着越来越亮的天光,眸中澄澈如水,却又一片全然看不透的深邃,蓦地又纵骑向前,迎着已冉冉半升的朝阳。 “拔骨野部如今已是元气大伤,若还想在大漠之间有一席之地,唯一的法子便是去依附诛邪王庭,到时候不纳个投名状怎么成” “三郎是说,那姑娘” “大帐应该不远了,先想着怎么抢个头功吧。” 又是黄昏,落日西沉,天也红得像血。 宁静的湖水映着斑斓的金辉,近岸连营数里都点起了篝火,将这片绿洲照得通明如昼。 火堆旁是一群群髡发结辫,袒胸露膊的人,他们炙羊饮酒,高举皮囊、骨碗纵声高唱,载歌载舞。 猎猎的风鼓开帐幕,夕阳的残光斜斜透进来,在干草堆上洒下一片拂乱的斑影。 青阳恰好正对着,不由眼前目眩,只能侧过脸去,干裂的唇稍抿了下便觉刺痛。在这大漠里已经一整天,却半滴水也没喝过,身子乏力,头脑也开始昏沉。 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只记得随秦塽的商队出城之后,沿大道准备西出雁门,谁知才进入戈壁不久,便不知从哪冒出一队凶悍人马冲杀上来。 她那辆车被撞得翻倒在地,好不容易脱身出来,脑后便挨了一下子,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已被捆在了马背上,身旁全是如传言所说的沙戎人。 那时的惊骇现下想起仍旧心有余悸。 秦家的商队通行南北,到关外西域也稀松平常得紧,走的该都是官道坦途,怎么会无端端出了这样的事 她隐觉奇怪,可眼下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落在沙戎人手里,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下场,莫管是听闻前朝皇家宗室女眷被俘北上的惨祸,还是方才一路行来所见,此刻单是想想都觉遍体生寒。 被绑住的手腕勒痛得厉害,青阳咬牙动了动身子,目光撇转间,同帐的几名女子也都默声不语地蜷缩在角落里,像没了生气似的。 “是不是一会就要轮到咱们了” “要是轮到了还能活么” “活着又能如何就算能回家,也没脸清白做个人了,还不如死了好。” 不知是谁先嘤泣起来,其他人像受了招引,哭声一霎间便此起彼伏,难以遏抑。 都说女儿家最重的是名节,甚至看得比性命还要紧,一旦失节,便是生不如死。 可人这条命是上天眷顾,父母所赐,本就珍贵无比,怎么就肯轻易舍弃 青阳蹙着眉尽力不叫那些哭声扰了心神,寻思如何才能赶紧想个法子自保,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毙。 幕帘突然被撩开,还没等看清来者,一个衣不蔽体的女子就像口袋似的被顺势扔进帐中,半张破烂的羊皮掩不住身子,两股间鲜血淋漓。 凌乱的哭泣声戛然而止,甚至没有一丝惊呼,所有的目光都只是怔愣地望着那直挺挺横躺在地上的人。 随着几声恣意的猥笑,离帐门最近的那名女子被扯碎了半幅衣裙拖了出去,撕心裂肺的哭喊隔着老远仍幽咽不绝。 青幕漫卷,外面暮色沉沉,深渊般的夜幕覆下来,压散了最后那线天光,仿佛只是一瞬,帐中便暗了下来。 青阳正在愣神,蓦地里就听一声闷响,有个姑娘倚着帐幕中间那根粗壮的立柱歪倒下来,额角上冒出一股鲜红,瞬间染遍了半张脸,眼见着救不活了。 戈壁上炽热的暑气还未散去,热风拂在脸上。 她浑身揪紧起来,直直望着那蜷曲不动的人,手脚却是冰凉的。 难道这命数真就违逆不得了么 青阳咬着牙,拼命不让自己那颗心冷淡麻木下去,脑中飞快地转着念头。 外面忽然一阵晃亮,两个沙戎人举着火把又闯了进来,抬手撩着幕帘,躬身将一个披着皮甲的首领让入帐中,魁梧的身形一挡,对面几名柔弱的女子立时都陷没在暗影之中。 他抬手挥了挥,身后的沙戎人“噢嗬”着应声,随即又召唤了几个人进来,满脸兴奋地将一众女子都拉了出去。 “你,就是南平王家的,长宁郡主,是不是”那首领操着生硬无比的中原话问。 如此知根知底的话让青阳浑身一震,心中惊疑更重,却来不及细想,抬头望着那张狰狞而笑的脸,不自禁地厌恶欲呕,心中原本存着的那点惧怕忽然间一扫而空。 “是又怎么样” “嘿嘿嘿,是就好,你,不要害怕,这里没人会动你,因为,你要作为我们拔骨野人的礼物,送给诛邪家大单于,大单于若是看了喜欢,说不定会让你做阏氏。” 那首领笑得愈发得意,目光却在她身上打着转,神情间全是猥琐的审视。 青阳不知道什么拔骨野和诛邪,却已听懂了他的意思,知道暂时无恙,心下更定了些,心念一转,冷声道“你若是聪明的,便不该这么做。” “为什么”那首领皱眉一奇。 “你们沙戎人一定都听说过狄铣的名字,我,就是狄铣最心爱的女人” 青阳虽然早想好了这话,可等说出口的时候,仍是心头怦然,连耳根子也红透了,幸亏在夜色中对面也瞧不出来。 若在别处,便杀了她也说不出这话,但此刻深处险境,已想不出别的办法,记得都说狄铣武功赫赫,威震大漠,这帮沙戎人该当有所忌惮,说不定能有脱身的机会。 “狄铣长生天最憎恨的魔鬼” 那首领果然面色大变,半张着嘴凝住她“你,是狄铣最爱的女人” 青阳心虚得双颊发木,仍然梗着脖子回瞪,点头面不改色应了声“是”。 “哈哈哈太好了,能得到狄铣的女人,大单于一定会很高兴”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