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银魂]老不死 > 第34章 约定
    那一年的冬天似乎尤其冷。

    后山的枫林一夜落尽如火的红叶,沉寂的大地被厚重的白色掩埋,撕绵扯絮的雪花茫茫而坠,盖在寺院后方墨青的墓碑上白得刺眼。

    揭下守灵的白色布条,私塾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悬在门外的纸灯笼熄了火光,叠起来之后回到了仓库。临近年末,私塾休课,少了学生的教室一下子空了很多,安静得有些冷清。

    担心夜里温度过低,松阳特意给他们加了几床被子,长火盆里添了很多炭,一觉醒来,和室里残留着木炭燃烧的气味,混杂着空气中清冷的寒意。

    外面的庭院中传来一声坠地的闷响,估计是松枝上的积雪。

    属于桂的被窝不见人影,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和枕头挨着。

    银时收回目光,窝在被子里没动。

    他很早就醒了。

    难得能睡个懒觉还不用担心被人拖起来,他倒不是被冻醒的,只是醒了之后就睡不着了,仅此而已。

    清晨蒙着雾霭般的蓝,走廊上静悄悄的,仿佛下一刻就会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和室的拉门随之哐的滑开,就算闭上眼睛转过身去继续睡,记忆里的声音也会锲而不舍地追过来

    “外面下雪了,快起床。”

    窗外的天光逐渐亮了起来,下雪天世界就像是笼罩着一层白色的绢纱,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

    长火盆里的木炭烧完了,残余的温度冷却下来,银时裹紧被子翻了个身,然后又翻了个身,仿佛要将自己裹成一个毛毛虫似的在被窝里瞎折腾。

    “吵死了。”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终于忍不住了。

    毛茸茸的脑袋在被子里微微一动,银时探出头。

    “嫌吵的话你倒是起来啊。”他耷拉着眼皮。

    从来只会针尖对麦芒,高杉不客气地给予回击

    “明明早就醒了你装什么睡。”

    “”微微一噎,银时很快反应过来,“哦你怎么知道我早就醒了”

    和平常不同,两人短暂的交锋之后就没了下文,许是天气寒冷,开口说话都会让人流失力气,身体里好像开了一个漏风的口子,温热的活力都从这个口子里涌出去了,只剩下一个沉默的壳,偶尔往外蹦一个短句已是极限。

    冬日的早晨,厨房是私塾里最先热闹起来的地方。

    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汤锅,菜刀落在砧板上清脆而整齐的声响,马上就是年末,村里的人家都不开火,正月的料理提前做好了备着,八重以前却从来不顾及这些,就算是大晦日,如果私塾里有人想吃烤地瓜,那个小烤炉也是说架就架,佛祖来了都挡不住。

    对于传统和规矩这种东西,八重总是只捡她喜欢的尊重。

    银时打了个哈欠,拉开木门,站在灶台前的身影循声回头,在微微的晨光中露出一个笑来。

    “早安啊,银时。”

    松阳弯着弧度好看的眼睛,和服的宽袖用布条挽起在背后打了个结,露出白皙的手臂和微微凸出的手腕骨。他将浅色的长发扎了起来,衣服也看似熟练地换了耐脏的深色系可圈可点的努力但大概是盯火候盯得入了神,没注意到有几缕发丝松散开来落到了脸颊边。

    银时的哈欠打到一半顿时就停在了那里。

    他将视线从松阳的脸上移到正冒着热气的汤锅上,又从汤锅移到散布着青葱碎段的砧板上,最后在厨房里绕了好大一圈才回到松阳身上。

    “你在做什么”

    松阳看向身侧白烟滚滚的汤锅“做早饭”

    银时“你刚才用了问号对吧你刚才绝对用了问号对吧”

    他噌噌下了榻榻米,穿上木屐啪嗒啪嗒地跑到灶台边,粗略地扫了一眼流理台上的战况,确定松阳的确是在煮味增汤。

    砧板上的葱花整齐得有些可怕,仿佛被人拿着尺子量过。

    银时沉默片刻,啧了一声“这种事情交给假发不就好了。”

    话还未说完,他便已经后悔了。

    果然,他听见松阳微微笑了一声,还是那副温和而低沉的嗓音“我想自己试试看。”

    根据八重的说法,松阳只会煮粥最基础的、单纯为了饱腹的、像忍者在外执行任务时除了饭团便只剩下另一种选择的那种粥,撑死算个杂炊。

    据说两个人一起旅行时,有一阵子天天翻山越岭,深山老林里路上人影都见不到几个,八重吃杂炊吃腻了,终于被逼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做咸得要死的料理的过程这是她对私塾学生的官方说辞。

    其他的暂且不表,对于咸得要死的料理,银时至今还有深刻的心理阴影。

    八重刚开始学做料理时,总是生怕没味道似的拼命加盐加酱油,还特别热衷让人试吃,不管是萝卜味增汤还是凉拌牛蒡丝,就连应该带点甜味的芋头,也咸得让人嘴巴发苦,脸皱得仿佛要往里缩。

    面对八重初期的地狱级别酱油料理,只有松阳会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笑盈盈的,仿佛没有味觉似的,特别捧场地全部吃下去。

    后来八重的厨艺逐渐好起来了,虽然还是脱离不了重口味的标签,但至少走上了正常的轨道。

    他以为记忆已经随着时间淡了,此时又忽然想起来,确确实实地记起来,八重最先开始学做的就是味增汤。

    用柴鱼片熬高汤,过滤残渣,再切豆腐,倒入高汤,用小火煮开味增酱,最后切葱花,关火。

    无数个早晨,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厨房,看到的总是八重在朦胧的晨光中忙活的身影。

    “明明看了那么多遍,但轮到自己的时候还是会手忙脚乱。”

    银时看向松阳,他似乎真的只是在说味增汤的事情,声音略有些怅然,表情却平静。

    松阳一直很平静。

    仿佛只是相识多年的友人出门远行了,八重不在以后他一直都表现得很平静。

    守灵是葬礼必走的过程,私塾里的烛光夜夜点着,银时有几次深夜起来,松阳的房间都是亮的,仿佛真的在等人归来。

    等到不能再等了,出殡前夕,松阳曾轻声问了他一句

    “银时,你有看到什么吗”

    他摇摇头,松阳便没再说什么。

    尘土盖过棺木,厚雪飘落坟头时,周围的学生在雪中站得有些麻了,松阳也只是摸了摸他们的头,像个老师一样,温和沉稳地说了句“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雪依然在下,雪花纷纷扬扬迷人眼目,视野里的一切都只剩下了这冰冷单一的色泽。

    松阳走在他们前面,雪逐渐下得大了,扑棱棱地打在人身上,他恍然未觉,就那么一直往前走,眼睛也不知看着哪里,行走在雪中的身影遥远得有些陌生。

    当桂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上去喊他“老师你走错路了”时,松阳回过头来,脸上的神情还是他们熟悉的模样。

    “啊啦,一不小心就差点迷路了。”松阳弯起眼睛,笑得和平时一样。

    松下村塾不是这个方向。

    他站在渺茫的雪色中,有一瞬间仿佛只是孤身一人站在那里。

    诺大的天地间,雪愈下愈大了,几乎要遮去人的神情面貌,只剩下茫茫的空白。

    四季温暖的长州藩几十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后来人们说起那一年冬天,都将反常的天气归咎于宽政大狱的血风,将其视为一种不祥的征兆。

    高杉忽然上前,紧紧抓住了松阳的手腕。

    “我们回去吧,老师。”他低声道,身高已及松阳肩膀,再过几年说不定就不需要再抬头仰视自己的老师了。

    他抓着松阳的手,明明已经抓着了,但似乎还想抓住什么一般,几乎是一字一顿,以雕琢空气的力道重复了一遍“回去吧,老师。”

    灶台上的汤锅沸腾起来。

    大片大片的水沫从汤锅的边沿溢了出来,松阳赶紧揭开盖子,吹散热汽,用木柄长勺舀了一点味增汤盛到小小的瓷碟上。

    “要尝一尝吗”

    松阳的声音将银时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他接过松阳递过来的碟子,漫不经心地尝了一口。

    不知是什么味道的汤汁沿着喉咙滑入腹中,只有微微发烫的感觉残留在体内。

    银时知道松阳在看着他。

    咂咂嘴,他露出微微嫌弃的神情,垂下眼帘。

    “太咸了。”

    那一年眨眼就走到了末尾,午夜钟声一过,神社里边像是凭空冒出了初谒的人群,到处都是嗡嗡的人声,格外热闹。

    松阳和往常一样絮絮地叮嘱着“跟紧老师别走丢了。”仿佛他们还是几年前的小土豆丁,一只手就能全部牵起来。

    墙上挂满了琳琅的绘马,院内的神树没能逃过一劫,枝条上结满了白色的签纸,像是开满了白色的山茶,一团一团地簇拥在一起。

    将钱币投入赛钱箱,桂摇响铃铛,认真弯腰向神明行了两次礼,直起身后又拍了拍手。

    愿天下的穷苦人家都有饭吃,隔壁寡妇家的大花猫能平安产子。

    思维跳跃的桂小太郎许下的愿望也同样跳跃,有一次八重跟他说神明没那么小气,多许几个愿望也无碍,只要大声说出来以表诚意就好,他就真的照做了,被高杉嘲笑也不恼,只是非常正经地加了一个愿望愿高杉晋助在新的一年里能长高一寸。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银时都过得挺舒心的,在剑道课上被高杉逮着机会就单挑的人则变成了桂。

    新年初诣,人们穿着自己最好的衣裳,夹棉的羽织烫得熨帖整齐。

    灯笼在夜色中晕开橘黄的光晕,挂绘马的木墙前站满了人,各自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结成了微白的雾。

    八重对于向神明许愿这件事一直不太感冒,比起自己许愿,她总是对其他人的愿望更感兴趣,每次来神社总是会在站在绘马墙前,光明正大地看木牌上形形色丨色的心愿。

    “银时”

    他抬起头,松阳往他身上比了比“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去年初诣时穿的衣服今年显得有些短了,羽织的袖子仿佛被谁剪去了一段,就算他环着胸,将手塞到身体两侧取暖,也仍有一截手腕露在寒风里。

    松阳左右张望了一下,神社里头没有避风的地方,拜殿两侧的屋舍围着透塀,非神职人员不得入内。

    桂和高杉正在写绘马,不知今年抽的是什么风,高杉这次被桂拉着一起许愿,他没有和平常一样直接拒绝,而是认认真真地站在寒风中写了起来。

    神社地面上的砂石发出寒冷的窸窣声,灯光在夜中明亮,却并不带有温度,反倒让人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呼出的白雾。

    周围是嗡嗡的人声,松阳脱下自己的羽织罩到他身上,伸手将他搂了过来,以自己的身体为屏障,将寒风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样就不冷了。”松阳笑道。

    瞳孔微缩,银时的表情凝住了,一时都忘了反应。

    他长得比以前高了,不再是身高只及松阳腰间的幼童,卷发乱糟糟的,一声不吭的时候有点像只大猫。

    半晌,银时才小声地嘀咕“我才不冷。”

    说着,少年却稍稍低了一下脑袋,仿佛不经意地靠到了松阳的肩膀上。

    很温暖。

    温暖地不想动。一点都不。

    “是吗,”他听到松阳轻笑,嗓音低沉和缓,“可是银时最怕冷了不是吗。”

    怕冷也怕寂寞。

    松阳摸了摸银时毛茸茸的脑袋。

    “到了春天就会暖和起来了。”

    到了春天。

    银时想起松阳房间里的釉瓷花瓶。

    初秋的时候,松阳应着八重的要求将壁龛里的花换成了合乎时节的胡枝子和桔梗。如今深秋已过,那些枯萎的干花还留在瓶子里,像是被寒冬榨去了颜色和生机,只剩下薄而脆的壳,枯黄枯黄的。

    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换掉呢。

    “松阳”

    “嗯怎么了”

    银时抬起头,夜空里寒星寥寥,漆黑一片,灯笼的光芒是柔软朦胧的橘黄色,记忆里松阳的表情也氤氲得有些模糊起来。

    “你许愿了吗”

    “银时许愿了吗”

    明明是自己先开的口,问题却被对方抛回来了。

    那时他许了愿吗

    许了的。

    并没有任何用处的愿望,他难得认真地许了一次。

    不过愿望这种东西并不会成真。

    私塾也没有等到那一年的樱花。

    熊熊燃烧的大火烧红了夜空,仿佛要将世界烧出一个窟窿。

    灼热的高温连空气都扭曲了,他被禅杖压着,只能如困兽一般绝望地匍地挣扎,泣血般的嘶鸣堵在喉咙口,嘴巴里全部都是血的铁锈味。

    “请好好地,保护大家。”

    约好了哦,银时。

    银时。

    他听见奇怪的,仿佛被人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扭曲声音,似哭似笑,悲到极致连呜咽都发不出来。

    “听说战场上出现了食尸鬼我才过来看看,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可爱的鬼呢。”

    脸上有温热的液体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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