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第五之名 > 第5章 裂魂幡
    易家庄内,距离易家的小茅屋不远处有一块很久都没耕过的荒地。一根碗口般粗壮、笔直而挺拔的杉树被剔去大半枝叶插在这块荒地里。杉树高约十来米,顶端处还有少许枝叶保留,却也不多。顶端的枝叶下方用柔韧不易断的藤条绑着一根六七米长的竹竿,算作高度的延续。竹竿的底端略微伸长出五六十公分,被一根长绳系着,长绳的下端捆在杉树的低端。杉树与竹竿的组合很奇特,就像一个圆规一样,只不过是把圆规的两只脚扯直了,人只要去拉住捆在杉树低端的绳子就能像运用杠杆原理般把竹竿的顶梢放下或是升高。

    长白经幡在这主悬幡柱树好之后,便被系在竹竿顶梢,荡悠悠升到高空中去。

    高高悬挂的长白经幡,在空中飘舞。仿佛是一个王者在俯视着跪拜的八方臣子,然而王者的威严里却散发着淡淡腥恶——这是主杀伐的王者。八条怪异的小经幡围着长白经幡八方分散开来,分别被系在各自的悬幡柱上,在风中猎猎作响。

    长白经幡上被朱笔勾画了一些晦涩难明的图案。有三角形、星形,还有山羊、鸡、狗、巨树等,据说它的作用是指引那些尚未远去的魂魄归来与离去,就好比一座灯塔般。确切地说,长白经幡主要是用于聚魂、引魂、送魂。刚离世的人魂魄不会离开身体太远,并且是飘散于天地间的——浑浑噩噩、不知所之,如果长时间得不到合一、指引、转生它界,那麽它将烟消在这世间,就像被橡皮擦擦掉般,不再有转生、不再有来世,算是这个人彻彻底底地消失在这世间。因此长白经幡需要把流散的魂魄聚拢,使它们归一:三魂合一,七魄合一(有时并不足七魄),魂魄归一方能安稳走黄泉路。把魂魄聚拢之后则需要引魂,即引导魂魄接收经文洗礼、加持,让它们了却与世间的一切恩怨纠纷,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总而言之,这算是一个人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站了,只能回望与放下,不能展望未来,这是一个人在世上一生因果的结束。引魂之后则是送魂,并不是所有地方都靠近黄泉路,一个魂魄了结一生因果之后很难自己找到黄泉路,长白经幡就相当于给它们打开了一扇门,门的另一面则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黄泉路,一个魂魄需要走过黄泉路,经历黄泉路上阴风的洗礼,才能去走转生的下一步路。

    这个世界有一种说法,魂主精、气、神,魄主骨、血、毛发,肤肉等,故此又有三魂七魄之分。魂善而魄恶,人死后魂魄离开身体的先后顺序是魂先魄后,有时一些魄会驻留在尸体中,魄留存在身体中则身体能保存下来但也仅仅是丧失人性的身体——行尸走肉。我们常说的僵尸就是这种偶然现象的产物之——因缘际会之下一些魄残留在身体中。有些有名望的家族甚至会请一些修行之人将族中一些大功劳者的遗体保存以供后世子孙瞻仰,用的也就是“拘魄之法”,将七魄封堵于尸体中,再施展特殊的手法把魄“恶”的一面给掩盖住。这样虽然能保存尸体,但无疑多了一副行尸走肉,且有违天道,因此,不管是多么有势力的家族,用这种手法保存先人都会慎重考虑——考虑自己的家族是否能承受住这大因果,所以这种存世的老古董还是很少的。有路——就会有走路的人,自然,也不能排除一些专门以此手法营生的宗门、世家以及一些王朝。这是题外话,且不多说。

    长白经幡引得流散在世间的魂魄归来,主要有两种说法:其一,对于平静离世之人,长白经幡主要是指引他们的魂魄归来再与亲属见最后一面,了却一切凡尘琐事,斩断其在世间的一切因果,使他们能安心上路,在这世间不留遗憾;其二,对于那些不平静离世之人,长白经幡则主要是为他们超度,加持他们的灵魂,使之不带恶念的离去。传说一个恶念太重的灵魂会因受不了黄泉路上的阴风洗涤幻化为黄泉路上的萤火虫,为那些走黄泉路的魂灵照路,从此永世在黄泉路上徘徊,无法转生。

    ******

    围着长白经幡八方分散悬挂的怪异小经幡,总体有黑白两色。黑白两色经幡按黑色一条、白色一条的顺序相互间隔布置开来,每条小经幡前都放置着一条长凳,长凳上摆放着各类瓜果以及一个盛着少许酒的土碗,此外长凳的一端还燃着一根白色的蜡烛。

    蜡烛的火焰在这片黑压压的天空下显得是那么的孤独,在风中翻飞起舞。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一阵明显中气不足的鸡鸣由一个年轻后生手中传来。鸡脖子已经被割开,年轻后生左手捏着鸡翅将鸡倒提着,右手则把鸡头给拧贴到鸡背上,鸡血顺鸡脖子流在凳子上的土碗里,像一朵火红色的梅花飘落在土碗里。年轻后生在八方小经幡前的土碗里都各洒了一些鸡血,正要离去,手中的鸡却扑腾一下,险些从他手里蹦开。年轻后生一阵不满,骂道:

    “贼畜生,给老子消停点。”

    一边骂一边把手里的鸡狠狠往地上贯去。“咚。”在年轻后生手里不消停的鸡在地上扑腾几下便不再动弹。“切。”年轻后生嘴角一弯,一抬脚把地上的鸡踢到一旁去,便不再理睬独自朝易家的小院走去。

    年轻后生刚走没多久,一位年岁已高的老人佝偻着身子左手牵着一个四五岁大小的小女孩,慢吞吞地沿着一条弯曲的土路向这边走来。老人牵着小女孩驻足,从上到下打量着主悬幡柱,又扫视了周围的八条怪异的经幡以及土碗中的鸡血,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放松。老人右手摸了摸没长胡子的下巴,低头一笑:“走吧,丫头,咱们看看去。”

    土路两旁丛生的杂草青油油的,随风舞动,在空气中散发着阵阵香味,在这香味中,这一老一少逐渐走远。风,此时更大了,黑白两色间隔放置的八条怪异经幡下,燃烧的蜡烛火苗并未因风大而有所减小,反而愈加稳固起来,在一老一少走远后,淡黄色的火苗慢慢愈变愈深最后竟有一丝淡淡的血红呈现出来。此时,任这风有多大,蜡烛上的火苗都不再有一丝晃动。

    又过了些时候,八个方向放置的蜡烛头的火焰都呈现出一个奇妙的变化:由淡黄色变为深红色,每一朵火焰内部都慢慢形成了一个难以觉察的火焰旋涡,旋涡成浅黑色,旋涡大的一端朝外小的一端指向中央的长白经幡处,在外面没有丝毫晃动的火苗掩似下,内部形成的火焰旋涡正徐徐转动,仿佛一朵朵被火焰包裹的不停转动的缩小版的浅黑色牵牛花一般,颇为诡异。

    忽然,“啪”的一声。八朵不随风晃动的火苗都炸开了,火焰恢复到依旧随风起舞。而刚才滴了鸡血的土碗里,却找不到哪怕一丝的鸡血,碗里干干净净,有的只是少许的酒。地上被年轻后生踢到一旁去的鸡也不见了,仿佛这一切都未发生过似地。

    易家庄,易家小院。有一半是露天的,一半搭着草棚。草棚底下摆放着两口棺材,棺材一大一小并排放着,十来张地狱镇魂图在棺材周围挂了一圈,鼓、锣、铙钹之类的法器随意的放置在棺材前的香案上,一位穿着麻布衣服长着灰白色山羊胡的老人正坐在香案旁,几位穿着青衫的后辈在香案旁忙这忙那,不过,却都很安静。老人一脸和蔼,右手正搭在香案上放着的一个脸盆般大小的鼓上,食指和中指有节奏地轻敲在鼓面上发出细微的“咚、咚”声,老人似乎在思索着什麽,又似乎没有思索什麽。

    小院露天的一边摆放着几张桌子,桌子边上都挤满了人,站着的、坐着的、年老的、年少的、男人以及女人,说话的说话,沉思的沉思,用“喧闹”二字来形容最恰当不过。就这样,一个草棚把一个这个小院分为两部分:喧闹与宁静,活跃与枯寂,又仿佛黑与白被草棚的边线隔断,。屋内,三个陌生人正在老村长的陪同下闲聊着,女主人则和大多数妇女一起洗碗、洗菜。“怒儿要回来了吧,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再后天。”她想,终究还是有些伤感,又希望又不希望她儿子回来似地,“我可怜的儿子,你该怎么面对,对不起。”

    小院里露天的一面,一张桌子旁,那位杀鸡的年轻后生正背对着院门和他的几个师兄弟划拳聊天。

    “噫。”坐他对面的师兄有些惊讶。“有德,不是让你去杀鸡麽?”

    “怎麽啦?师兄。”“你回脸看看。”

    一只浑身是血的公鸡正在院门口蹒跚往院子里走,脖子上全无伤口,哪像被杀过的公鸡,分明是一只大活鸡。看见这么一只浑身是血正蹒跚往院子里走的公鸡,有德心里不禁一阵发凉,瞬间似乎反应过来,像被刀割一般的一声尖叫:

    “我的脚,师兄,我的脚什么时候被割伤了。”有德已然卷起了裤腿,发现小腿肚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伤口,伤口正汩汩地流着血。有德脸色惨白,一半是吓的,一半是流血过多。

    “你,昏头了罢,叫你去杀鸡,把自己给割伤啦。”旁边的一位师兄责怪起来,顺带还有一丝鄙视,“真够无用的。”

    草棚下,山羊胡老人听见这尖叫后,原本和蔼的脸色刹时间变得杀气腾腾,同时目光如电,警惕着周围一切,很自然的看向了那正蹒跚往院内走的浑身是血的公鸡。

    老人顺势拾起香案上掉落的一截香灰向公鸡扔去,“嗖”的一下香灰笔直的击在公鸡脑门上,登时将公鸡砸的倒地不起。这种香灰很松散轻轻一碰就会散开,一般人单是完好的拾起一截香灰都做不到,山羊胡老人却做到了,而且在香灰扔出的过程中并没有散落的情况发生,直到击在公鸡脑门上才散开,还能把公鸡击的倒地不起,山羊胡老人力道控制的精妙可见一斑。

    他站了起来,大步走向他那徒孙,“伸出脚来,让师祖看看。”有德依言,把脚伸出给老人检查。

    “唔,还好,不碍事。”见到伤口模样,老人顿时心中有数,用嘴将中指咬破之后,食指中指合着捏一个剑指往伤口上一抹,口中一声喝叫:“合。”

    只见有德小腿肚上的伤口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起来,而那公鸡脖子上的一道刀口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迸裂开来,“噗”鸡血又洒了一地。山羊胡老人见状,把眉毛皱得成了个“八字”形状,老脸一下子要黑了下来,有些不悦。“有福,你去吧,麻利点。”

    “嗳。”站在一旁看着的有福应了声,便走过去要将鸡提到外面去,有福弯下腰伸手准备去拾起地上的鸡,手刚触碰到公鸡翅膀上的血,便惨叫起来,“啊——”

    “嗳”和“啊”短短几秒钟不到的时间,便从一张嘴里发出来,根本就没有思考的余地,有福便已经躺倒在地上了,声音里夹带着惊恐。此时公鸡已经站起来啦,“咯咯咯”地蹒跚走开,丝毫没有在意众人看它的眼神,丝毫没有意识到什么危险与怪异,大摇大摆地从躺倒在地上的有福身旁走开了。而此时有福的注意力已经被手上的一道刀口子转移了,他的血就这么汩汩地顺着刀口往外流,吓得说不出话来。

    “啪。”又是一声清脆的声响,骄傲走开的公鸡被不知哪儿飞来的一颗黄豆大的石子又击在脑门上,公鸡一个趔趄“噗”的一声又摔倒在地。

    出手的依旧是山羊胡老头,显然他已经注意到了这一情况,老人摸着山羊胡子看着那倒在地上的公鸡,脸色有些黑,公鸡躺倒在地上已经全无动静,以山羊胡老头的力道刚才黄豆大小的石子足够将这公鸡的脑袋震碎成一团浆糊。

    此时,已有两位师兄弟把有福扶起来走到老头身旁的一根凳子上坐了下来。山羊胡老头没多说什么,撸开有福的袖子便看见那像一张大嘴巴似的刀口,那张大嘴巴正往外流着血,仿佛是在表达一种愤怒,又仿佛在嘲笑山羊胡。山羊胡依旧食指中指并指如剑往那伤口上抹去,“噗”一声轻响,公鸡脖子上的刀口又显现出来,鸡血洒一地,年轻人有福手上的刀口却是不出意料的愈合了。

    “大家都别慌,有我师祖祖在,不会有事的。”这时场面已经混乱起来,看热闹的不看热闹的都离得远远的,七嘴八舌的很吵,法事先生们也都聚在山羊胡周围,一个有点机灵的十五六岁孩子喊出了这么一句,顿时喧闹的场面像是被浇了一泼冷水安静起来。山羊胡不免看了少年一眼,这人应该是他的五辈徒孙了,有些印象却不明显,这一刻他心中竟升起一种想要感激的念头来,但这念头仅是一闪而过他便开始思考眼前的问题起来:难道是反噬,如果是,这术式的反噬这么凶狠,这术式定然很了不得。

    “师祖,这公鸡怎么处理。”一师弟对山羊胡问道,山羊胡不得不收起心思,“我来吧。”说完他走过去把公鸡提起来走出院子去,在院门不远处的一棵树底下点燃,烧了起来。从山羊胡老人拾起公鸡到走到外面把公鸡烧掉,怪事却没有再次发生。

    在回小院经过院门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山羊胡顿了一下,扭头看了坐在院子外面石头凳子上的一对祖孙俩一眼。小孩天真无邪,活跃的晃动着脑袋,老人则气定神闲,一身平和气。似是觉察到山羊胡的眼神,老人摸着光洁的下巴,对他露出个善意的笑。

    “水来啦。”一位脸色蜡黄的中年妇女用瓜瓢盛着一瓢水端到小女孩面前。

    “谢谢大婶。”小女孩很有礼貌地接过瓜瓢,递到老人面前,“爷爷先喝。”

    山羊胡对着老人点头示好便回院子里去。

    “好,爷爷先喝。”老人接过水瓢,用嘴在水里咂了一口,“好喝,真甜。爷爷喝饱了,丫头喝吧……”

    *****

    此时的院子已经安静下来了,屋内的人都走了出来,看着地上的血一脸迷茫,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细细打听才算明白。苏颖也出来了,看着地上的血却也没多大震动,因为更大的震动她都经历过,这些事已经算是小事,更何况她没有过多心思放在这上面,简单吩咐几句就回屋了。大婶阿姨们则张罗着把地上打扫干净各自又开始忙活起来了。

    屋内的三个神秘客人也都出来过。只是女的和瘦高男子看了一眼便觉得无趣回屋去了,矮胖一些的男子却留在外面,他走向了山羊胡老头,老人这时已经恢复到慈眉善目的形象,坐在香案旁的凳子上。

    “老先生,您好。我是个做生意的,这次是进山收点山货的。”矮胖男人一脸油滑,眼珠子几乎不动的看着山羊胡老人,等待山羊胡回话。

    “贵姓。”

    “免贵姓庄。老先生呢?”

    “呵呵,我也姓庄。”“呵呵,五百年前是一家,这么说起来,我就好说话了。”

    “你有什么事呢?”山羊胡坐在凳子上不经意的用手敲着鼓面,望着面前站着的矮胖中年男子说道。

    “我是个买东西的,自然也有东西可以卖,我想卖一件东西给庄老先生。”矮胖中年男子神色笃定,没有慌乱。

    “呵呵,说的也是,谁说卖东西的就不能买东西,买东西的就不能卖东西了,东西有买有卖那才叫做生意。你叫什么?你又有什么东西要卖给我呢?给我看看。”庄姓老人一笑,更慈善了。

    “庄重。这是那东西的名字。”庄重右手食指蘸着香案桌子上庄姓老人喝的茶水,在香案桌上写了几个字。

    字有三个,很少,很随意出现在桌面上,但是每个字却犹如千斤重石压得庄姓老人喘不过气来。庄姓老人很凝重地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我想看看,可以吗?”

    “好。”庄重很干脆,从斜挎在腰间的布搭里掏出一小截不知名的老树根,看着庄姓老人的脸道。

    “磨成粉末,分五批,早上醒来时合水吞服,三天一批,可保你无恙。你我都已知晓,刚才你受伤了,很严重,若不及时正确处理,你这辈子只能活着。”庄重忽然贴到庄姓老人耳边,轻声说起。

    只能活着就意味着他只能活着,像普通人一样活着:吃饭、睡觉、老掉、被人埋掉,不能再做其余别的事,比如修行。

    这当然是庄姓老人最为惧怕的事,因为他已经很老了,“只能活着”就意味着被徒子徒孙像今天这样做法事的日子不远了。有一种人越老就越是怕死,他就是这样一种人,所以他在四十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后就开始学习修行了。因此,庄姓老人在微微一愣后,毫不犹豫的接过那小截老树根,他知道叫庄重的胖男人说的是实话,不免一时失语。等他反应过来,准备念出“我买”两字时,庄重早已回到小屋内。

    小院外面石凳上坐着老人和小孩,小孩头靠在老人的腿上,睁着眼不知道在想啥,老人则闭着眼考在院墙上似乎睡着了。

    入夜,庄姓老人的住处。

    门被推开了,是庄姓老人推开的,老人由门外进入,对于屋内早已站在那里的矮胖中年男子却没有丝毫惊讶。

    中年男子,背负双手,背对着他。

    “庄老幺,你来了。”一句话说出,无形中竟使得庄重多出几分上位者应有的威势,山羊胡老人只感到心中压抑,像是个犯了错误的学生,只垂着双手大气也不敢出。

    “小的见过庄先生,谢谢庄先生大恩,保住我一生修为,另外小的不识先生、唐突先生,在这里赔罪。”庄姓老人居然弯腰鞠躬起来,感觉就像是一个下人见到自己主子一样。若是被他的徒子徒孙见到,肯定会惊讶得什么什么的。

    “你布置的阵法我看过,没什么大问题,该注意的地方我都改了。”庄重倒是没什么在意,说起另外的话题来,“此外,你今天也不是受什么反噬,而是有人故意为之,这几日你尤其要注意点。”

    “是,小的知道了。”庄大权低下头说道。

    院子外面,老人和小孩依旧坐在那里,小女孩已经睡着,隐隐开始有鼾声起伏。老人则依旧半眯着眼,嘴里模模糊糊吐出三个字来:

    “裂魂幡……”之后便沉默了,似乎已经完全睡熟。

    ******

    元为山,属于黑山山脉的一个小小分支,与险峻的黑山山脉比起来它实在连个小土丘都算不上,但它横亘在千户与易家庄之间且隐隐触及到木春城,就像是黑山山脉这只巨大章鱼触及到木春城的一只触角。

    元,初始之意,但山的名字与初始二字却沾不上边。祖辈传闻里说过一个故事,木春城南的元为山原本与黑山山脉的主脉相连,那时候还没有出现易家庄门前的那条不怎么宽的小溪。山中当时有一棵古松树修炼成精,每每迷惑木春城附近独自入山的村民,并吸食这些村民的元阳之气,一般被迷惑之人归家后活不到半年。村民们开始的时候并没有觉察到异样,后来慢慢的不知道从哪个侥幸活过半年的人嘴里里传出来这件事后,人们最先想到的是灭除。一个人往往想除之后快的一般是他畏惧的东西。所以人们大费周章的去请附近一座古庙里的大德相助,大德写下了一字真言交付给求助的人们并平静地嘱咐道:置于山间便可。果不其然,村民们将那真言用火焚净撒于山间后,一切便平息下来。等到大德往生他界,被真言压制的古松受到大德之人的约束便减小了许多。慢慢被减小约束的古松树后来变本加厉,在夜间的时候也会偶尔出现在小镇里,从偶尔到经常,木春城附近小镇里的人们晚上便不再外出了,都在家把门关得紧紧的。终有一天,当古松在一座小镇里一次破例吸食人血把人吸得干瘪回到山中的时候,一字真言从山间的雾气里隐现,登时光芒大放,似有神佛诵吟经卷不止,声音漫天缭绕,引得上天降下雷罚、天火。只是一道雷光便把那成精许久的古松劈得精魄俱无,而天降神火竟把元为山范围内的所有生灵焚为灰烬,那一字真言自然也就化作了流过易家庄门前的那条小溪。小溪隔断了黑山山脉与元为山,就像把黑山山脉这只巨大章鱼触及到木春城的触角斩断了一般。自那次天火降世之后,古老的松树被烧得只剩下树干以及印在距它五六米外的淡黄色石壁上——貌似是烟熏出来的黑色影子,但山里的山精木怪似乎也从此多起来。

    古树的残骸纵经千百年风雨依旧屹立在那块草地上,就像与它的影子一同被罚站一样,它很像一个字,一个饱经沧桑的“为”字,它的影子也很像一个字,一个气势恢宏的“元”字,一元复生,旦复旦兮,大约它和它的影子就象征着新的开始。古树残骸和影子中间是一条小石子路,可容一辆马车通过,这条不宽的小石子路便连接在千户与易家庄门口的小桥之间。

    最近这几天不分白天黑夜,元为山里总会起雾,白茫茫一大片,遮住了山间的树,自然也就遮住了山间的小石子路。唯有山间小溪里传出的流水声遮不住,溪畔的石子路并不宽,此时路上正站立着一老一少两人,老人鬓发斑白,小孩一只手拉着老人,一只手擦着鼻涕,眉毛很浓,红扑扑的小脸蛋上写满稚气,一双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看着面前的大雾直转动。

    “噗——噗——噗”

    “咚——咚——咚——咚”

    “叮叮当当”一阵沉重里夹杂轻快悦耳的声响由远而近从两人身后传来,老人牵着小孩已经停了下来,回首望着身后的蒙蒙雾气。

    不多时,雾气里探出一只脑袋来,长着尖角,然后是全身,这是一头黑色的大水牯牛;雾气里又走出一只土狗来,土狗黑嘴唇子,脖子上系着一个铃铛,“叮叮当当”直响;随后,又走出一头黑水牛来,水牛比走在前面的略小,牛背上盘膝坐着一四五十岁模样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脚上穿着草鞋,腰间捆着一根麻绳,一柄月牙儿似的镰刀被插在男子的腰间的麻绳里。中年男子肩上披着一件洗的泛白的灰色褂子,一根三米来长的签担(农村里用的担子,比扁担长,两头被削尖了)就这么随意的压在肩上的灰白色褂子上,男子右手便搭在签担的前端保持平衡,签担的后端系的却不是捆柴火用的麻绳,而是一段乌黑沉重的铁链;此外,中年男子背上还背了个斗笠,似乎防着随时下雨。

    很突然,一切声音都停止了,溪水声似乎就停留在了刹那,两头水牯牛都不再走动已停了下来,黑嘴唇子的土狗也吐着舌头定眼看着这一老一少,牛背上的中年男子也从牛背上打量下来。

    目光如电,这是春老人心里面反映出的第一个词汇。在这道目光下他发觉自己似乎连手指都很难动弹一下,这是中年男子气势所造成的压力,春老人知道。

    中年男子脸色呈古铜色,脸型略显方阔,浓黑的眉毛下面,一双眼睛将春老人由上到下的打量个遍。然后便是小男孩,中年男子目光停住了,似乎有些讶然、有些疑惑。

    “嘿,”小男孩傻傻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小牙,只是缺了颗门牙,一双眼睛明亮的跟山雨洗过的石砂似的。小男孩一转身,跑开了,消失在一两米处的雾气里。

    “他这不是病。”中年男子的声音很冰冷。

    “是。”春老人站着回答。

    “你这是治标不治本。”中年男子伸手挠了挠嘴角。

    “是。”春老人自然知道是咋回事。

    “你的压制很有效果。”中年男人对春老人赞扬道。

    雾气滚动,小男孩从大雾里钻了出来,右手上还捏着一朵小黄花。从雾里出来后小孩就直奔黑嘴唇子的土狗,恍若无人。水牯牛背上的中年男人和春老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小男孩在土狗边上蹲下,将花儿插到土狗头上,又嫌不稳,从衣服上抽出根丝线把花朵与土狗头顶上的毛发紧紧地捆在一起,这才算稳,拍了拍手,把手插在腰间,腆着肚子,得意的咧开嘴,露出一排中间有个缝隙的洁白牙齿,无声息地笑起来。

    这一刻,一切又都活泛起来,小土狗呜呜地伸出爪子想要把头顶的花挠下来。牛背上的中年男子左手轻轻一挥,仿佛一振清风吹过,土狗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了起来,那朵花却像是生根般粘在它头顶上,花枝化作了一撮狗毛,花就好似狗毛顶端开出的一般。最前面的水牯牛先走动起来,然后是中年男子骑坐的牛,最后便是小土狗。

    “噗、噗、噗”“咚、咚、咚”水牯牛喘着气,踩着坚实的步子,渐渐在雾气里隐没了身形,隐没了声音。

    “歇会儿吧,”春老人额头上的汗这时跟下雨似的。中年男子一离开,他一身身子骨就像散架了般,“噗通”一声便躺下了。

    “爷爷。”小男孩慌跑过去,跪在老人头边对老人喊道。

    “嗯”老人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衣袖被濡湿半截,微眯着眼睛看他,“怒儿——”

    看着眼前的懂事的孩子,他心里竟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眼前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现实的残酷——或许吧。谁都说不清楚,谁都无法去体味这种痛苦——失去两位至亲至爱,从此他的世界不再是完整的,当他孤寂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缺少了什么,从此只能与母亲相依为命的苦楚,用他那不谙世事弱小的心灵去体味,用他那明澈如水般的眸子去经历,用他那柔弱的细小的肩膀去负担。

    老人心里生出千百般不许,纵是如此又能怎样。没有谁知道,经历过这一切后,这颗幼小的心是否会千疮百孔,这双清澈的眸子是否会不再清澈。总有人说孩子的性情是随意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如二三月份的雨下过了也就没了,可有些伤在刚出现时就注定了永远不会消退,它打上了时光的烙印镶嵌在你的过往。

    但愿他能从这残酷里坚持下来吧,老人心里默默祈祷,伸出手仿佛要去擦拭天空似的。

    “这天,真灰啊——”老人瞅了瞅天,说道。

    小男孩乖巧地点头,“是的。”

    没过多久,小男孩“呼呼——呼”地皱着鼻头嗅嗅起周围的雾气来,有些奇怪,“什么味道。”

    老人惊得坐起身来,回答了一句“烂泥巴的味道”,马上从腰间的百纳包里取出一个物事,掰出两小截,一截递小男孩,一截自己塞嘴里,“怒儿,衔在嘴里,莫要吞掉了。”

    “待会儿,出天大的事都别吱声。”老人摸着小男孩的头发,有些怜惜道,随后手落到小男孩肩上轻点了两下,示意小孩在他身边坐下,小孩很安静,眼睛像两颗星星在闪烁,只是气息变得急促了些。

    老人看着他,终究是没说什么话,注意力渐渐被周围的乳白色流动的雾气吸引了,这些雾气开始变颜色了。

    如同在一杯水中滴了一滴墨,雾气里的黑色由慢而快的扩散开来,如染墨,又如滚水,眨眼间便把春老人和小孩所在之处全染黑了,两人顿时如临黑夜,只有彼此牵着的手能感觉到这一切的真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