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修真小说 > 高嫁 > 第 21 章
    雪势到后半夜越发大了起来, 沈度踏着积雪而来, 远远瞧见跪在雪地里的宋宜。

    潘成让他候着,他便依言候在阶下,往来巡防的禁军时不时地扫过来一眼,倒也不曾走近。

    沈度站至宋宜身侧, 转头去瞧她, 犹疑了半晌, 终是低声道“长平郡主亲去太医院拎了院判过去瞧宋珩,不必忧心。”

    宋宜眸中微亮了下,方才周谨着人去提她, 便是说宋珩重伤,谁知她还没瞧见人,就听闻御史台请愿, 周谨带兵跑了。她担心了半宿也见不到人, 心下焦急, 沈度这句话如久旱甘霖,她虽不知此事与长平和有何关联, 但悬了许久的心终是放下了几分, 宋宜仰头, 却忽地想起前半夜他的话来, 立刻低下了头, 只低声道了声谢。

    雪越下越大, 宋宜冻得哆嗦,唇已青到发紫, 沈度低头看了会儿,向前走了两步,问廊下的小黄门“这位公公能否行个方便,讨把伞给下官”

    那小黄门打量他一眼,回想起方才潘成待他还算客气,两相权衡,亲自去替他拿了把伞。

    沈度道过谢,撑开伞回到原处,悄然将宋宜遮在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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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声簌簌,一把乌青色的伞撑破这漫天飞雪,伞下,一人站正,一人端跪。

    半晌,伞忽地倾了下,宋宜抬头去看沈度,才发现伞的大半都打在她这侧,沈度大半边身子露在雪下。

    借着廊下的光,宋宜终于瞧见他身上的伤,下意识地就要起身去探他的伤势,沈度执稳了伞,道“县主仍在罚跪。”

    宋宜刚抬起来的膝盖便重新靠了回去。

    宣室殿的大门在此刻突然洞开,沈度的手微抖了下,沉默地收了伞。

    燕帝瞧着沈度的动作,忽地笑了,“怎地朕说御史台是想把文嘉摘出去吧,你非要说是为了卖北衙个人情。”

    外头的人听不清里间的人的谈话,里头的人却将殿外之景悉数看了去,宋嘉平漠然道“文嘉瞧不上他。”

    “朕却很喜欢这位探花郎。”燕帝目光落在沈度挺拔的身形上,颇有深意地道,“秋试入朝的官员太多,朕多数记不清,独独对这一位,真真印象深刻,这是良婿之选。”

    宋嘉平坚持,“陛下说笑。”

    “也罢。”燕帝摆手,“你哪瞧得上一个小小御史。”

    燕帝重新去看那盘棋,门一开,地龙也不管用,潘成忙命人烧了几盆炭火进来。

    “朕当日亲自为文嘉拟的封号。”燕帝的目光还停留在阶下的两人身上,宋宜重枷在身,却跪得笔挺,一旁的沈度亦是身形挺立,燕帝低声笑了笑,“朕对这些小辈一向不算上心,公主和亲王的封号都是内务府选的,朕阅过便是,独独文嘉一人的封号,是朕亲自拟的。”

    宋嘉平再叩,“陛下厚爱。”

    “当日朕替文嘉拟这个封号,内务府劝,连太后也不允,说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用父亲名讳做女儿封号的。”

    “宋家三代武将,到你这一代,在朝中地位已稳。朕当年不得圣心,又无外祖可以依靠,你率麾下站到朕身侧的时候,朕甚是感激。那时朕想,你的恩,朕是要记一辈子的。异姓封王,世袭罔替,这在本朝还是头一遭,这便算是朕报你的恩了。”

    宋嘉平凝神,听他继续道“可后来啊,孺鹤去了,你也变了。朕赐封文嘉的那一年,恰逢她母亲仙去。你这人长情,唯一能牵制住你的人去了,这许多年过去了也未见你续弦。可朕想告诉你,宋宜这个名字前永生都得冠上一个嘉字。骨肉相连,文嘉一生之运,悉数系在你身上。”

    “你的一举一动,皆可令她万劫不复。”

    “陛下深意,谨遵陛下教诲。”宋嘉平再行大礼。

    燕帝却已乏了,随意落了两子,棋局却倏地陷入了死局,燕帝将手中剩下的棋子一扔,“这局到底谁也没能赢。你拿了北郡这张底牌,保得宋家无虞,算你赢了半局;可也因为你这张牌,朕没能试出来你如今到底是何心思。所以,定阳王,从今往后,你若行事再有半分偏差,别怪朕不留旧情。”

    宋嘉平俯首称是,燕帝唤潘成“传他俩进来。”

    潘成出殿传了旨意,宋宜欲起,却不料跪久了膝盖已经麻木,猛地往下一栽,沈度左手托住她,宋宜借了他的力起身,却还顾忌着他前半夜的话,“以色侍人”四字太过剜心,她退开一步,向沈度行了半礼,“谢沈大人。”

    她先一步上了御阶,沈度跟在她身后。

    入殿行过礼,燕帝冷冷看沈度一眼,“东宫夜召,所为何事”

    知瞒不过座上之人,沈度老实禀道“臣昨日参了东宫殿下一本,殿下召臣前去。”

    燕帝忽地拂袖而起,宽大的龙纹袖摆带落一整个棋盘,棋子悉数落地,颤颤悠悠地打了好几个滚方才停下。

    殿中之人尽数跪伏下去,宋宜却偷偷拿余光瞟了一眼沈度。

    这动作落入燕帝眼里,惹得他怒气更盛,“如今你们个个都喜欢在朕背后捣鬼,以为朕当真老了不成”

    “陛下恕罪。”沈度叩首。

    燕帝怒极反笑,“身为御史,却构陷东宫,当罚。但循太祖言官不获罪旧例,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燕帝此话一出,殿中众人小算盘已在心里打过几轮,沈度却面无异色地叩首谢了恩,燕帝仍怒,漠然道“退下。”

    沈度出殿,燕帝这才看向宋宜,“文嘉。”

    宋宜恭谨道“是。”

    燕帝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重枷磨掉血肉,腕上见骨,她却仍肃然跪着,燕帝冷笑了声,“许林为你所杀”

    宋宜身子微颤,抬头去瞧燕帝,见燕帝神色森然,知藏不住,如实答道“是。”

    “许林生前给司礼监的最后一封密报是,文嘉县主力劝定阳王反。”燕帝目光已再冷了几分,“怎么你原本想着,司礼监得此密报,定要力劝朕下斩立决的旨意,那司礼监以权谋私想要亡你宋家的心思便掩不住了,是也不是”

    燕帝的声音猛地加重“可你万万没想到,孟添益那老东西竟然力荐端王上阵。他为的是什么是怕你爹真反,也怕北郡之乱再也瞒不住。端王上阵,不出几日便会败下阵来,你爹便是要反也来不及掀起风浪,立刻便要人头不保”

    宋宜错愕,唇微微张开,半晌答不出一个字来,许久才回过神来,叩了个响头,“文嘉愚昧,陛下恕罪。”

    “这帝京之中谁人不聪明文嘉,同他们斗,你还远不够格。”燕帝坐回椅中,似是乏了,接过宫娥奉上的茶,啜了口,才降低了语调缓缓道,“太后生前疼你胜过自己亲孙女,如今你既无婚期在前,且去她灵前为她诵经,好好思过。”

    “待你爹归朝,朕自当为你另择佳婿,不必忧心此事。”

    宋宜手微微颤了颤,那枷锁便在这空旷的大殿中起了声响,半晌,她恭谨道“但凭陛下做主。”

    燕帝似是满意了,点了点头,又对宋嘉平道“宋珏稳重,这些年在外为官,政绩尚可。朕想,如今你年纪也大了,小辈都陪在跟前再好不过,让他回京入吏部做个员外郎吧。”

    “至于宋珩,这小子真是从小顽劣,朕见了都头疼,扔去北衙操练操练,日后若能成大器,也不枉朕苦心了。”

    宋嘉平称是。

    燕帝再看向他,脸上倦意深深,“定阳王,按理,晋王谋反,你宋家在九族之内,有错无错也该当一死,这点伤便算是替死之罚。至于以后,你若再敢对朕留后手,你宋氏满门百余条人命,朕定不会留,一如当年的反贼沈氏。”

    是夜,宣政殿传出急令,令定阳王官复原职,为兵马大元帅,率军平乱。

    一墙之隔,宫里宫外,一颗石子扰乱了帝京这泓长年波澜不惊的死水

    宋宜在京郊陵园待了月余,雪势一日盛似一日,让人忘却了时日。

    宋嘉平平晋王乱,亲取叛贼周林佐首级,俘晋王,尔后班师回朝,休整三日,随即挥师北上,入北郡。

    宋嘉平走的那日距今日有多久,宋宜已记不清了。她抄完明日供奉用的佛经,转头瞧见伺候的丫鬟已经在一旁打起了盹,起身替她搭了毯子。

    她走至灯下,借了灯光去瞧手腕,腕上的伤已结了疤,她伸手去触摸,尚且带着隐隐的疼。

    她忽地想起那晚在北衙昭狱之中,那人端端正正跪坐在她身前,为她上药。

    而她所念之人,此刻正同褚彧明在园中喝茶赏雪。

    飞雪簌簌,二人却不觉冷,褚彧明瞧了这雪盏茶功夫,摇了摇头,“今年这雪的势头,还真是十年难得一见,北境这一仗,着实不好打。文嘉县主还真真是颗好棋子,平北郡,削藩,眼看着一步步都要来了,只怕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当日贸然所为竟然会带出这一连串的反应来。”

    “她如今心里指不定怎么懊恼呢。她当日兵行险招取许林性命,无非是想将暗中作乱的太子一党逼到明面上来,只是她怕是想不到,这逼倒是逼出来了,可自古多疑的圣上这次却转了性要保太子,反倒成了如今这般局面。”沈度往西望了一眼,那里山峦染雪,背后是巍巍皇陵,“这仗难打便罢了,只可惜定阳王辛苦经营十来年,才把宋家平安摘出这帝京,如今倒叫她这一步险棋,又将宋家子弟全数圈进来了。”

    “也是。咱们陛下呐,分明是不舍得定阳王归乡,手里没了他,陛下心里也不踏实呐,如今可算遂了陛下的意了。”褚彧明忽地笑了,“咱们陛下才是真正的高人。许林这一折,司礼监急急忙忙将端王推出来,陛下明知其意,却顺水推舟,虽未处罚,却是狠狠地告诫了东宫一回莫将手伸太长。这笔账太子定会记在宋家头上,如今宋家和东宫的梁子是越结越大,陛下还将宋家两兄弟放进吏部和北衙,往后啊,宋家的日子可就精彩喽。”

    亭边一枝红梅开得正盛,沈度看得失神,蓦然想起沁园那满园的梅花来。

    褚彧明随他望过去,叹道“退之,你勿要身陷其中而不自知。你虽恨定阳王当年见死不救,但从一开始,除非定阳王当真不臣,否则你其实从未想过当真要取那丫头性命吧你同宋家的渊源,同那丫头的缘分,不是你想割裂就能割裂的。”

    沈度不答,褚彧明只好接着问“她那婢女,是你插进恩平侯府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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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度眼睛微亮了下,又听他继续道“身为奴籍,又拿了主人家卖官鬻爵的把柄仓皇出逃,一个婢女,能孤身寻到这帝京来,委实不容易。她昨夜入了京,恰巧被我手下碰上,眼下不平,我暂且先替你安置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大人。”沈度知他这一句“恰巧”内里的深意,却并不揭穿,也算是间接承认了他话中之意。

    “退之,我不知你这次保宋家是为着那位文嘉县主还是原谅了定阳王,又或者有别的什么打算。”

    沈度再望了一眼那枝梅,随口道“报她当日一命之恩罢了。”

    “一命之恩”褚彧明冷笑了声,“那时你手里还有多少人马尚未调动和陛下串通着演场戏,骗骗她那种闺中人便罢,还敢拿来骗我”

    沈度转头看他,“大人在北衙的眼线可真不少,竟连如此隐秘之事也知。”

    褚彧明并不辩解,只是问“其实我倒是好奇,若当日她当真自愿随晋王走,你会当场取她性命么”

    沈度沉默了会儿,道“会。”

    末了,又补了一句“但她还不至于蠢到这地步。况且,我提前告诫过她,宋珏已在刑部。”

    “你既早把人家路都堵死了,又何苦诈人家还是说,你其实也拿不准,怕她做傻事,这才一边提前告诫,一边又存了心试探”

    “大人好奇心甚重。”

    褚彧明低笑,“你母亲既不在了,我少不得要为你操心几分。”

    听他提起已故之人,沈度也没了隐瞒的心思,接他的话道“万一呢若定阳王和晋王当真勾结,而她当真知情呢诈她一遭又何妨”

    “说定阳王会反,除了咱们的疑心病陛下和北衙那帮没脑子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蛮子,还有谁会信你自己信么左右不过是各路人马借着这事打自己的小算盘罢了。”

    沈度摇头,“那周林佐为何又放着好好的大将军不当,反而临阵倒戈说得清么”

    “谁知道呢。”褚彧明凝神细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褪去,“也罢,你总有你的一套说辞。总之,你所思所为,我皆不认同,但看在同你母亲的旧交上,”他看着沈度那同他母亲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声音忽地也温柔了几分,“我还是得提醒你这后生一句,经过此次,司礼监和东宫那可都将你视作眼中钉了,万事小心。”

    “无妨。”沈度忽地笑了,“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入这搅弄风云的局”

    他话音刚落,宫钟忽地敲响,延和二十八年如期而至,新岁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