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师兄本是无情物 > 第1章 灵棺
    夜幕四合,虞阳都城扬起纷纷大雪,逐渐积厚的地面映着银白寂冷的月光。巡护兵的铠甲铁衣上结了层薄霜,铁靴踏着新落的洁白,整齐的走在宫道上。

    年关将至,整座都城一片清冷,以及比都城更冷的,还有牌匾檐下皆挂满白绫的虞阳王宫。

    镇宁君身披着慵懒厚重的雪白狐裘,神态病恹冷淡,身影幽幽冷冷的,像只雪夜里飘忽的幽魂。他身后跟着并成两列的家眷,整齐素白的衣服在黑寂里走过,一人在身后替他举着伞,朝着灯火通明的宫殿走。

    沉重的殿门推开,呼啸的风雪灌入屋内,门口的两盏烛火危险地颤动起来。随之响起的,还有镇宁君那常年寡淡的、冷飕飕的声音——

    “寒冬料峭,二殿下如此急匆匆的召臣前来,可是有要事啊?”

    斜躺在榻上犯困的人不知是被这凉薄尖细的嗓音吓着了,还是让那忽然一股寒风冻的,倏然睁眼,从榻上跳起来。

    他缓了几息才反应过来,“镇宁君,你来了!”

    镇宁君从鼻腔挤出声“嗯”,病态尖俏的脸被寒风吹过后更显苍白了些,眼梢阴柔狭长,薄唇恹恹的紧闭着随意地坐下来。似乎是被风雪吹厌了,连往日讥诮跋扈的气焰都淡了几分。

    镇宁君本名赫连玉,由先王敕封,乃是虞阳名门望族之后。十几年前,还曾给宗室贵子当过启蒙老师,负责教书识字。但因为脾气太差,骂人狠毒,整治下人手段残忍,不出一年就被认定为半点没有为人师表的的样子,就被罢免了这一职务。

    甚至还因此在虞阳贵胄中出了名。

    而那个宗室贵子,恰巧便是眼前这位——当今君上唯一的弟弟,闵琰。

    殿内的侍女给镇宁君添茶倒水,闵琰也不在榻上打盹了,朝这边走过来。贵气的骄少爷脸上此时满是愁容,叹了口气,没来由的说了句:“我还从未料想过,我哥竟也有重情重义的一天。”

    赫连玉无意接这句话,细长的眼睛慵懒地瞥了他一眼,等他继续往下说。

    “这都一个多月了,瞧瞧这宫里冷的,跟进了鬼窝似的。马上都该过年了,城里连卖对联的小贩都不敢出来摆摊。你看现在外界风言风语,流言怎么传的都有,照这么下去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闵琰说起这个就坐不住,直在镇宁君面前晃来晃去,“镇宁君,你说说,自先王时候起,有过哪次打仗因为折了几百士兵,就满城发丧、满王宫里挂白绫的吗?连年都不让百姓们过了,这、这像话吗?”

    殿内墙壁上的繁复石刻散发着浅淡的焰色灵流,被不知来向的风一吹,水波似的微微晃动。

    赫连玉好似根本不在意,懒懒抿了口茶,才拖着嗓音道:“怎么不像。”

    他那恢复了些润色的薄唇卷起笑,怎么瞧都有点讽刺的意味,手里攥着块可以发热的暖玉,“我虞阳勇士捐躯卫国,哀悼英烈本没什么错,何况是君上的意思,谁敢不从。”

    “那也不能这样啊!”闵琰站定在他面前,想想就觉得不解,“他身为一国之君,怎么能整日把自己关在祭灵殿里?他这么守着,难道能把死人守活了吗?他……他不是向来无情无义,这么做到底图个什么啊?”

    虞阳国国君,闵琰的亲生哥哥,其名闵韶。

    不久前与东靖大战了一场,大病初愈后也没闲着,紧接着又从那么多人的神兵法器下夺回了一具尸体,亲手封于灵棺内,安置在王宫的祭灵殿。

    而那具尸体呢,说来有趣了,正是刚和他针锋相对过的东靖国的人——东靖六殿下。

    闵韶对外,称是祭奠丧命于战场的将士,满城哀悼亡灵。期间侯爵之家不得筵宴,庶民不得婚嫁,宫内禁食荤腥。

    而实际上,宫里头的人都明白,他所悼的,恐怕只是灵棺里的那位罢了。

    头七守完守二七,二七守完守三七,眼看一个多月过去,七七都该满了,仍是没有从祭灵殿里离开的意思。到底怎么回事也不说,谁去劝也不听。

    这也是这位虞阳国君最大的毛病:

    偏执。

    赫连玉觉得可笑似的,倏地笑了。他倦怠的闭了闭眼,指尖搓着暖玉,懒懒地道:“图个什么……谁知道呢?这件事,二殿下合该去问问灵棺里躺着的那位。”

    “问、这我怎么问?”闵琰不禁磕巴,微微睁大眼睛。

    随后他又哀求似的道:“镇宁君,你去劝劝我哥吧,早些让他出来。他病才好了不久,再这么下去,身体都会垮掉的。”

    赫连玉阴柔的眉间看不出喜怒,慢慢地道:“二殿下找我前来,就是为了此事啊。可是君上执意如此,这世间,哪有人能劝得动呢。”

    “……”

    “恕臣无能啊。”他眼波一转,落在闵琰脸上,凉飕飕地笑,“何况,君上贵为一国之主,臣相信他定会顾及身体,以大局为重的。不信您看,君上一月不出祭灵殿,这偌大朝堂,不仍旧还好好的么?”

    “可是……”

    “行啦。”赫连玉扭了扭脖子舒络筋骨,站起身来,披着狐裘的身形依旧显得细瘦。

    “这种事,臣不过一个外人,怎好插手呢?二殿下乃是君上的手足兄弟,他是什么脾气您还不明白么。若是连您都说不动,那便等着君上自个想明白了再说吧。”

    镇宁君眼中精寒细碎,三分讥诮七分浪荡,皮笑肉不笑的道:

    “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啊。”

    夜色黑沉寂冷,屋外的雪愈下愈大,铺天盖地般覆满了整座王宫,入眼除却暖亮通明的宫灯,便是一片无尽的苍茫无色。

    镇宁君不肯帮忙,已经走了,闵琰没办法,只好自己前往祭灵殿。他没让随侍跟着,自己撑着伞冒着呼啸的风雪走到殿前,正巧碰见一个宫人端着茶水从殿里走出来。

    闵琰赶紧扯住那宫人,耳边风雪声急,于是扯着嗓子问:“我哥今日怎么样了?”

    宫人答:“回二殿下,还是那样。”

    还是那样。

    热茶端进去,原封不动的凉着端出来。

    奏折端进去,倒是能见得几句批字。

    看来他哥今日依然守在灵棺前没踏出过这殿门一步,不进水,也不与人说话——至于吃饭么,这点不是宫人们能关心得着的。因为他哥从来只吃辟谷丹,御厨做的菜半口也不会沾。

    而眼下怕就怕在,他可能连辟谷丹都没好好吃。

    闵琰叹了口气,正想进去,这时身后又匆匆跑来一个通传官。

    风雪迷眼,闵琰忙拦住他,眯着眼睛问道:“怎么了?”

    通传官有些上年纪了,跑了几步气喘吁吁的,看清是闵琰忙行了礼,尖嗓尽量高声的答道:“回二殿下,东靖那位扬灵侯又来了,非要见君上一面。在宫门口站了都快两个时辰了,说什么也不肯走啊!那好歹是东靖一侯,奴才眼瞅着没办法,只能再来打搅君上……”

    闵琰现在恨不能沾着东靖两字就头大,皱眉嘟囔了句:“这东靖到底怎么回事。”

    随即摆摆手,“知道了,不必通传,你先回吧。”

    狂风肆虐,檐下的白绫被吹得猎猎翻飞,幽魂似的缠在柱上。闵琰走到殿门前,收了伞,用力叩了几下门,推门走进殿内。

    祭灵殿的灯火比任何一座宫殿都要亮。

    百余个树枝状的檀木灯架,上面摆满了点燃的祭灵灯。烛火摇动,将森冷的大殿照得恍如白昼,连梁上的白绫都显得凄白惨然了百倍。乍然进来简直刺得眼痛。

    整整八百八十八盏祭灵灯。

    这是虞阳的祭奠礼仪中,仅次于帝王的最高祭礼。

    大殿正前方,台阶之上,便是放置那口千年灵棺的地方。

    这口灵棺材质特殊,在虞阳乃至整个修真界,亦不是寻常人家,抑或王宫贵胄有权可得的。

    故后入此棺,当入帝王冢。

    冷风顺着门缝涌入,将大片祭灵灯吹得猛扑乱晃,闵琰赶紧把门关紧,唤了声:“哥。”

    男人背对着他,往日挺拔高傲的身姿,如今仅从背影就能瞧出疲惫来,一如既往的黑色滚金袍服也没再像以往那么熨帖。

    他转过身来,剑眉还是棱厉的,可眉峰低压着,原本锐利的眼眸黯淡了许多,更多的则是倦色。而比他这张挺鼻薄唇的脸更加显眼的,是他眉心上结着的一抹道印,浓墨如流火,在灯火的映照下愈显冰冷深刻。

    “哥……”

    “来干什么?”闵韶嗓音沙哑,低沉地问他。

    闵琰把湿漉漉的伞杵在墙边,走过来,“来看看你啊。”

    闵韶没再说话,又转过去,静默地看着高台上半透明的灵棺不出声,眼底可见清晰的血丝,不知已经这样待了多久。

    闵琰叹气,同样感到油然而生的很疲惫,“哥,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这个样子要是被虞阳的小姐闺秀们瞧见,她们该有多心痛啊。”

    “……”

    “你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这些天以来,闵琰好话说尽了,激将法也用够了,奈何闵韶这个人固执得很,简直冥顽不灵。别说是让他挪个地方,就是想撬开他的嘴都比登天还难。

    问他所图为何?拒不回答;棺中人和他到底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关系?拒不回答;棺里的人是怎么死的?难不成……是被你所害?

    这时候他才会做出反应,咬牙切齿地、狠狠地赐上一个字——

    滚。

    虞阳国君的心思比女人复杂,发起火来比女人难哄。

    他不想说的话,任谁也套不出来。

    闵琰果不其然没得到回应,但经过这些天的经验教训,终于学聪明了点,拐弯抹角的问:“哥,马上到年关了,你以前有没有和你这位朋友一起过过年呀?”

    “……”闵韶看着灵棺,静了会儿,竟然开口答了,“有。”

    好极了!

    他回答了。

    闵琰暗暗握拳,再接再厉,“那他过年都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去哪玩?和你一起吗?”

    “……”闵韶顿了下,被问得有一瞬恍惚,他发干的喉咙微微攒动,似乎想起了什么。

    安静了许久,正当闵琰觉得有机会再进一步,想要试着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时,闵韶却像被侵踏了领地的野兽,侧过头目光幽深地瞥着他:

    “你问这干什么。”

    “……”

    “不关你的事。”

    闵琰无言以对,悻悻败下阵来,“……好吧。”

    四下寂静,空荡的大殿再度静得诡异。

    闵韶身边的气压依旧低得令人压抑。他垂下头闭了闭眼,不知在想什么,手指情不自禁地捏紧面前的案角,手臂支撑着,整张脸埋在阴影里。

    排列整齐的八百八十八盏祭灵灯,囚笼一样的环绕着大殿,就像是紧紧束缚着的无形锁链,将他囚困在困顿、焦虑,乃至迷茫中,挣脱不开,亦挥之不去。

    台阶之上,灵棺之中。那是他一生的痛点。

    从前不敢碰,如今碰不得。

    闵韶眉间阴郁难消,手指骨节攥得青白。窗外风雪呼啸,殿内幽白清寂,近千盏灯火燃烧的声音近在耳畔,气氛沉郁得令人难安。

    闵琰终于忍不住想要再次打破沉默,搜肠刮肚的寻找话题。

    “哥……方才通传官想要进来,被我给拦下来了。”

    闵韶背影纹丝未动,不知有没有在听。

    “那个扬灵侯又来了。这都好几回了,哥,你为什么不见他啊?”

    闵琰锲而不舍的继续问:“你认得他吗?跟他结过仇?”

    “他是不是东靖国派来,要把尸体带走的?”

    “……带走?”闵韶听见这两个字,终于有了反应,眼底无不讽刺。

    问道:“扬灵侯是谁?”

    “……”

    他缓缓转过身,眸色幽冷偏执,语气冷森森地,“我带回来的人,不管他先前在哪国,如今也只能留在我虞阳。他们以为单凭东靖二字,就能轻易把人领走?”

    “他东靖算什么东西,也配?”

    他字句碾得细碎,“可笑。”

    闵琰张了张口,心下诧异,正不知该怎么接,便见着闵韶好整以暇,眸子冷幽幽地道:

    “他不是想见我么。好,让他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