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说她不会再回来了。

    三日月宗近没有相信过这样的话。

    他在此处停了很久,等的真心实意,专心致志地想着等她回来之后,究竟要如何表达这份无论如何都难以描述的绵长思念走过岁月变迁,看过繁华世事,他看着天际朝霞一寸寸淹过云层,暗成一望无际的夜色,却还是牢牢惦记着心里未归的那位小姑娘,就像重获光明的盲僧,不会忘记初次骤然投入世界的那线纯粹的亮光再或者,也许等着等着,他就能忘记了。

    忘得一干二净,连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待,也一概不记得。

    可他四平八稳了历史上这么多年,偏偏在重新看见那张脸的时候,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眼睛那双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深色眼睛,在对上视线的一瞬间,陌生得仿佛是一心碾入荆棘。面前的人正是小姑娘年少的模样,穿着他当年早早预备下的盛装,只一眼,便看得他喉间干涩,胸口猛烈的一颤,泛起无穷无尽的苦酸。

    他说久别重逢。

    对方答多谢关照。

    只一言便让三日月宗近在宽大的绀色衣袖之下捏紧了拳头,盯着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曾有人说过小姑娘一生顺遂,唯独可惜太过短命,她和他提起此事时正当少年,极为自负,说是命由天定事在人为,就不信一世为人雅正上天还会辜负自己逼视审神者的目光太过失礼,他都能听见她身边刀剑男士刀刃擦过空气时发出的细碎声响。

    雨声逐渐变大,风空荡地飘过上空。

    然后他看着那道背影逐渐消失。

    “你说笑了,”一期一振垂下眼眸,用漠不关心的语调随意地说道,“我是否效忠于主君,与她的相貌没有任何关系。”

    “论断下的太早,可不像你。”

    “我没有像谁的必要。”

    “对你来说不需要的,对你的审神者来说就未必了,”三日月宗近抚了抚袖子,声音平静地几近寒凉,“她需要这个本丸,也有被好好教导的必要。”

    一期一振沉默下来,浓金的眼瞳紧缩起来,里面划过灼亮的光“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们慢慢地沿着巷口往审神者撤退的地方走,三日月宗近也慢慢地和他绕圈子,一路走来两把刀不知不觉已经面对面地拉开距离,他瞧了瞧一期一振眼里的警惕与疏远,忽然淡淡一笑,“我想说的是所有人都再清楚不过,可唯独这个本丸所不记得的事情。”

    接着太刀停下脚步,往水花飞溅的地方看。

    他们听见那家的鹤丸国永轻手轻脚地摸过砖墙,这些刀,养成了习惯多少年都不会改,这么久过去这把刀走起路来还是轻巧地像只鸟。

    曾经交过手的髭切跟另一边的女人后面,紧紧皱着眉头,倏然从檐角跃下的刹那,花街之中从西洋传来的钟表发出沉重的响声,连绵不断撞击鼓膜,路人转瞬即逝的惊叫很快就和更加兴致高昂的男女调笑声混合在一起,,皂水泡泡五彩斑斓地飘过半空,被雨水吞没。

    兵刃交接的一瞬黑暗里迸出一闪而没的火光。

    仅仅是凝固了一秒钟,一期一振清晰地听见了隔壁本丸主人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的疑问,接着审神者鱼死网破地冲上前去。

    浓重的夜色里雨打的睁不开眼睛,可一期一振眼里的人还是憋着气隔开几步就拉足了架势,跨步下压躲过了一道横斩,头发散了一半,审神者咬着嘴唇反身借力将那把不怎么好使的咸鱼刀扎过去,而对方似乎根本没有想要和她酣战,用刀背迎上去架住再退开几步,颤抖出声。

    “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她”

    审神者啊了一声疑惑反问“我是谁擦,你阴我”

    话说到一半就被小石子砸了满头,抬起头一看才发现压切长谷部不知道什么时候揪着那几只投石兵,酣斗在一块破烂的木板后面,难怪刚才交手觉得不对劲,明明之前演练的经验看来,所有人的远程从来都是能用就用绝不浪费,如今被偷袭,所幸巷子限制了刀装,没受伤就是万幸。

    隔壁小姐姐回身封住了药研藤四郎的利刃,旋转了半步闪到自己的鹤丸旁边,紧紧盯着审神者“你已经知道了”

    “不,我不知道。反正都是代号你又是谁”

    刀刃交接中审神者努力分散对方的注意力,抽空骚扰一两下给自己的部队争取时间,几乎也没心思听那人叨叨了些什么东西,余光瞄到墙边的瓦块压下一片黑影,她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正巧对面的同僚答了一句我问的是你

    审神者颇为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演练关头还玩梗烦不烦啊你,敢问你问的是本我还是自我,你的代号也是我,那就意味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世界选择了我也代表着你选择了世界,你还问什么终极问题,鬼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谁杀了我我又杀了谁草,药研小心

    说得太快不经过大脑,她伸手一巴掌拍上短刀的背把他推出四五步远,中间鹤丸国永的刀劈了下来,避开了要害,药研藤四郎的袖子还是被刃尖所划破,几秒钟后渗出殷红的血渍来。

    就在这一个空隙,被相反的力道冲开的审神者被猫在墙角的山姥切国广一把抓住了肘弯,白色的破布在半空飞扬展开,当鹤丸国永绕开了药研藤四郎劈开这块布之后,原本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

    檐角的雨水集蓄了许久。

    啪嗒一声落在石头的凹陷里,多余的水滚落出来,淌入泥泞。

    这时候那女人也意识到了这边刚刚出现的观战者,她身后紧跟着护上了一直不离身的髭切和鹤丸,不知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明明该是刀护着她,她却颤抖着手将髭切往自己身后拉,像是努力要护住什么,抬起头望见三日月宗近的时候几乎已经说不出话了。

    “三日月,她回来了是不是你等到了她,她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原地喘着粗气的药研藤四郎粗鲁地撕开衬衣扎住手臂上的伤口,迅速地并着一期一振站在一起,正是守着审神者和山姥切国广退走的路,可这位演练场里的隔壁主君似乎被审神者的模样所震惊到方寸大乱,根本没有追上去的意图。

    一期一振和药研藤四郎困惑地看着他们,而压切长谷部挥开破碎的刀装,才堪堪起身。

    湿润的雨扑过眼帘,三日月宗近无暇的面容上染了方才他们打斗时飞来的血点,他沙哑着声音“你觉得是不是”

    隔壁的同僚死死攥住了她的髭切,太刀的手腕都被掐红了。

    她喃喃低语

    外貌,声音,连灵力都是一模一样的

    都没有分别。

    除了记忆。

    那就是吧,那就是从前的人回来了,不会有错的。

    三日月宗近静静看着女人似哭似笑的表情,声声都和他那晚在妓院门口突然被那个胖子拉走时心中所想的如出一辙。

    他教来者那些本该知道的东西,然后退在一旁,看着那层憎厌的躯壳消失,一片光团里抽丝剥茧,他记忆中如同鸟雀一样的小姑娘,在晨昏连绵的树林里依稀显露出当年初见时的影子。

    故人都回来了,既然好不容易到此地,就不必再离开了。

    哐当撞进窗子的时候,审神者还没缓过神。

    这一路漆黑的很,没了药研藤四郎引路,她看不大清楚,被山姥切国广提拎着腰,一路只听见风声飒飒,景色都变成流动的色块在身边飞速后退,然后骤然一停,天旋地转里才发觉山姥切国广带着自己躲进了大概是一个隔间。

    她扶着地板,有些头晕眼花。

    站起身走了两步,又跌跌撞撞地软在地上,刚才和别的本丸交锋时激素飚的太猛,脱离了战况只觉得浑身乏力,在还差一点就结实撞上矮几的时候,身边的打刀迅速伸手扶了她一把。

    余光里一个姿色平凡的游女昏在桌上,审神者愣了愣,转头看着山姥切国广的时候,他默默比了一个手刀往下敲的姿势。

    “嗯,做得好。”

    虽然有点心痛小姐姐不过还是保命最重要,既然已经演练还是认真一点为好,泛滥的同情心就不必了,毕竟两军交战以退为进也不妨是一种迂回的战术,尽管莫名其妙闯进来的自己和打刀更像是普通的小用更优美的词语来形容,大概是梁上君子。

    审神者莫名叹了口气。

    这场演练打到现在,刚才自己看着落败的本丸就有三家,相比刚才那位小姐姐就是最后自己的对手了。

    苟到现在,躺赢三家,最后这一队显然对方和自己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到底会输得有多惨,还需要好好做点心理准备。

    不过眼下,还是能拖一会儿就拖一会儿,起码不会认怂得那么没尊严。

    桌面上滚落了只笔,纤细柔软看起来像是描眉画眼的笔,离开本丸时歌仙兼定给她整妆时用过很像的。眼前这只笔上蘸了艳丽的红色,一旁的妆奁开着,散着些旁的东西。

    他们似乎来的不凑巧,正是这位小姐姐打扮的中途。

    铜黄的镜子上搭着一块浸着水的拭纸,将镜面上蒙了许多的水汽,隐隐约约地映出两个模糊的影子。

    审神者还在平复自己的状态,深吸一口气得分几次慢慢呼出,才不会刺痛嗓子。

    出神了许久,被门外重重走过的脚步声所惊醒,才发觉自己的目光落在桌子上该吐槽自己虽然这么糙了,果然内心深处还保持着不自觉的看着这些饰物的少女心吗

    不过说起来,从来到这里开始,除了最初化形后,在公务间里照了一下镜子碎片,被那张满是肥肉的脸打击到思考人生后,还没来得及看一看,对自己的样子也不甚上心。

    虽然记忆里和自己的脸所关联的画面,只剩下火场里焦黑扭曲的五官,让内心下意识地厌恶,可重新得到的身体却是完好无损的,哪怕是为了不辜负歌仙与乱对自己的一番精心打扮,也该好好欣赏一下他们的手艺

    审神者慢慢地擦掉镜面上的雾水。

    “被被啊,等下我们接应”

    山姥切国广抬起头来,星屑般的绿眸里落入她浑身湿透的模样,女孩话说到了一半没有下句,僵着擦水的手,脸色苍白地注视着镜子。

    门外酒入杯盏,微醺的暗香涟漪般悄悄泛开,急促的琴弦撩乱人心,乐声融入半暗灯花映照的满地残艳。

    云间一霎白光照亮满室,天边滚雷隆隆炸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