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烫喉, 曹参仰头喝下。他素以海量著称,现在半壶酒入口, 喝得急了,颇有些涩意。

    他砸砸嘴,正觉得舌根泛上苦意, 忽然听见殿外通报

    “赵王到了。”

    燕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一点,如果他之前对今天的议和还有什么疑虑的话,也终止在了得到赵王前来消息的瞬间。

    韩信奉汉王之令,领万余人,灭西魏,平赵国, 如今在赵国代郡, 与燕齐议和。

    赫赫有名、任何战争史都绕不开的背水一战,就是发生在赵国的井陉口, 汉军主将是韩信,赵军的主将是成安君陈馀。

    史记记载,当韩信下令背水列阵时,“赵军望见而大笑”。

    然后赵军就被一举全歼了,赵国灭亡。

    嗯。

    这之前,大家一般说, 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 此后, 这句话就变成了燕赵之地多慷慨傻二百五。

    成安君陈馀,也因此被后世牢牢记住了。

    不过不是什么好名声, 而是燕赵之地最傻的二百五。

    在井陉口和韩信对上之前,这位成安君说过这么一段话“今韩信能千里而袭我,亦已极。今如此避而不击,后有大者,何以加之”

    约莫是说,韩信带着兵士,千里迢迢奔袭而来,我们是仁义之师,又比他们多了几倍将士,我们要让他们休息好了,正面和他们打,用阴谋诡计算什么好汉

    夭寿啦送人头啦

    越苏当初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之时。

    她是跪坐在地毯上看书的,笑出声来,把手里的书递给坐在一边沙发上的信哥“成安君好憨憨啊。”

    信哥看了一眼,了解到她在讲什么,微微笑了一下,却并没有对昔日这位手下败将有太过苛刻的批评“不是的,成安君不像你想得那么没脑子。”

    “嗯”

    “他之所以放我进井陉口,而没有中途拦截偷袭,只是因为赵王张耳。”

    “赵王张耳”越苏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看着他要认真解释的样子,赶忙得寸进尺趴到他膝盖上去。

    “张耳和陈馀从前是好朋友,他们都是战国时期魏国的名士,始皇帝灭魏之后,他们俩相约隐姓埋名逃走了。后来秦朝二世而亡,他们又一起加入了起义军,在赵地拥立了赵王,一个当了大将军,一个当了右丞相。”

    越苏在他掌心里蹭了蹭,差点像被撸毛的猫咪一样咕噜咕噜低呼出声,问“那他们真是大半辈子的好朋友了,为什么后来反目成仇了呢”

    “嗯简单来说,后来,原赵王被部下杀死,张耳因为朝中耳目众多,侥幸逃得性命。事后张耳重新拥立赵王,就是赵王歇。”

    “赵王歇”越苏微微皱眉,问道“赵王歇不是和成安君一起,和你在井陉口对阵的吗”

    “对。”

    “可是,张耳是和你在一边的啊,没记错的话,他的赵王也是灭亡赵国之后,刘邦给封的。”

    韩信摸了摸她的头发,继续解释说“再后来,秦朝大将率军平定赵地的叛乱,将张耳和赵王歇围困在巨鹿。张耳手上兵将不足,无法突围,眼看就要被秦军困死在巨鹿城中。这时他派死士去给好朋友陈馀送信,请求支援。”

    “然后呢”

    “陈馀拒绝了。他理智地认为自己也打不过秦军,于是放任巨鹿城中的张耳活活等死,存续赵国的兵力。”

    越苏一时说不出话来。

    “后来项王解了巨鹿之魏,张耳回到赵地,质问陈馀为什么不出兵支援陈馀和他吵起来了,期间愤怒地解下虎符扔向张耳。陈馀只是一时气昏了头,想要张耳劝解两句,但是张耳真的拿走了他的虎符,收走了他的兵权。”

    于是陈馀募集的军队,成为了张耳的东西,甚至此后项羽分封各地诸侯的时候,都认为赵国存续是张耳的功劳,只给张耳封了王。

    越苏都能想象陈馀得知这个消息时会有多愤怒。

    “此后两人矛盾渐深,终至绝交。再后来张耳投奔汉王刘邦,而陈馀倒向项羽阵营。”

    越苏低低地说“所以成安君陈馀拒绝偷袭,选择正面迎击,因为他恨张耳。他一定要堂堂正正地击败张耳。”

    “是的。如果没有张耳,只是我单独领兵的话,陈馀根本不会给我走到井陉口的机会,他虽然素来傲慢,但并不是什么君子,当初他能看着自己的好朋友等死,自然也不会吝于给我来一套落木滚石。”

    越苏以前一直觉得背水之战是信哥战场微操的成就巅峰,看的史书也大都是这么说的,未曾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一出。

    “这便是汉王能夺取天下的秘密。”她记得信哥还说了这么一句话“汉王刘邦绝不是庸才,他谋算的东西不比任何人少。”

    越苏回忆到此处,听见殿外再次层层通报,知道自己该走了,于是乖顺地低下头,等待上位坐着的人的命令。

    谁知命令还没等来,就听见赵王张耳爽朗的声音“将军,我来迟了。”

    赵王张耳出生的时候,秦朝都还没有建立。他现在已经五十岁了,须发皆白,是在场高级将领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论资排辈谁也不虚,因此他进来的时候,殿上的将士都纷纷站起来见礼。

    燕使向赵王张耳行了个礼,客套地说了一句“赵王必定是在忙军务,等一等也没什么关系。”

    谁知道赵王就坐之后,苦笑一声,说“是家中老妻忽然病倒了,这些年她跟着我四处奔波,落下了一身的病。”

    赵王张耳的妻子是位富家女,早年丧夫之后,她父亲的门客建议“想要找一位好丈夫,就找张耳吧。”富家女于是再嫁张耳,在钱财上给了他很多支持,将他硬生生捧成魏国名士。

    现在看来,张耳还真是个好丈夫。

    燕使又说了句客套话“令正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赵王摆摆手,不欲继续这个话题,扫了一眼殿上候着的姑娘,问道“这位美人是”

    曹参笑嘻嘻地说“是我们将军看上的美人呀,赵王要不要也挑一个回去”

    赵王连连摆手“不用了,拙荆生着病呢。”

    他又仔细看了越苏一眼。

    大将韩信向来对打仗更感兴趣,这些日子又被汉王频繁调动,他这个同僚甚至没见大将和姑娘同框出现过。因此即使是赵王,也对殿上的美人生出了一丝好奇心。

    要是怎样的绝色,才能

    曹参见赵王张耳眼中略有疑惑,大约是真的有醉意了,出口便是“这位美人的好处可不止在容貌上呢,胸中沟壑不输寻常男儿。”

    方才将军失手掉的那个酒杯早就被收起来了,因为正赶上赵王到来,甚至殿下的将士都没多少人注意到。

    现在看他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仿佛并不在意他说什么,但是说出的话却不是这么回事,带着十足的偏袒“让她下去吧,别吓着了。”

    他话一出,在场的几位对视一眼,不自觉都有了点笑意,也不反驳,齐齐地看向主位。

    汉军的大将不是爱开玩笑的性格,或者说他年纪太轻,为了压得住阵,素来不和他们开玩笑。

    因此难得遇见这样可以同他玩笑的机会。

    见他颇为窘迫,但依旧不松口的样子,在场的几位将领都笑了起来,举杯帮他掩饰“喝酒喝酒,赵王来晚了,快自个请罚吧。”

    宴饮于是继续下去,气氛更为热烈。

    酒酣耳热之后,燕使带着醉意问“敢问将军,当初怎么敢摆下背水的阵容呢诸位将士又怎么肯听从这样几乎必死的命令呢”

    韩信并没有给他详细解释这一部署的耐心,随口答道“拼死一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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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边赵王张耳笑道“反正老夫当时想,将军连黄河都视为随手摆弄的道具,况且是这条浅浅的小沟,听他的就完事了。”

    灌婴举杯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反正听将军的就完事了。”

    一个从来没有输过的将军,在军中的威信是大到惊人的,哪怕是做出背水阵这种在传统兵法中堪称自杀的部署,下属依旧只会是绝对的服从。

    灌婴甚至怀疑,哪怕某天兵至绝境,眼前这个神色寡淡的年轻人下令让将士往黄河里跳,说这样就能赢,全军将士依旧不会有任何迟疑,一个个前仆后继地往下跳。

    灌婴思考了一下,觉得要是真有这么一天,他绝对也是深信不疑地率先跳下去。

    韩将军他简直像是神。

    魏王豹,几千人拿下了二十多座城,主场作战,兵力十倍于韩信,被秒杀。

    代国的骑兵,居天险主场作战,兵力依旧数倍于韩信,被秒杀。

    赵国的成安君,主场作战,兵士数倍于韩信,被秒杀。

    燕王臧荼,他倒是识时务,权衡了几秒钟,觉得自己就算主场作战,兵力数倍于韩信,估计也是被秒杀的命,于是现在燕使坐在殿上投降来了。

    北方四国,秦王用了数百年的时间才全部平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信呢他用了十个月。

    天下谁能拦住他

    项王

    若是项王也不行呢

    若是眼前的战神掉转矛头,向汉王开战呢

    灌婴知道自己一定会倒向汉王,这也就意味着,他可能会变成韩信的对手。

    哪怕只是想想这种可能,灌婴都觉得可怕,眼前又浮现出韩将军血洗阏与的模样。明明已经浑身是血,眉眼甚是疲惫,但姿态却像是神俯视凡间。

    谁能在战场上打败他他还那么年轻

    正想着,忽然听见主位上的年轻人开口说“时候不早了,既然事情谈完了,我先回去休息了。你们继续喝吧,招待好燕使。”

    坐在右边的灌婴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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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虽然对宴饮狂欢不怎么热衷,但也绝不排斥,他大部分时候是很愿意待在热闹的氛围中的,今天怎么这么急着走

    是身体不舒服吗

    灌婴一本正经地思考了几秒,忽然见对面的曹参挤眉弄眼,顿时也醒悟过来。

    几个人心照不宣地齐齐说“送将军。”

    等人急急地走了,他们剩下的几个人方才朗声笑出来。

    燕使有几分得意,但也不敢显得太过,说话很小心“将军年少气盛。”

    赵王笑着说“老夫年轻时,不也是这番模样。”说完,大约是想到了前不久刚被他亲手斩下头颅的故人,脸色略为收敛。

    曹参遗憾地撑着头,说“燕地的美人啊”

    灌婴跟着他们笑,顿时觉得那个高傲的年轻人并不像印象中那样立在神位上,而只是个寻常的人

    韩信离席之后,下的第一个结论便是他一定醉得很厉害。

    醉便醉了罢。

    脑海里一遍一遍地重现刚才那个满是依赖的泪眼,挥之不去,只想着给她擦掉眼角的泪意。

    但哭了也好看。好看的不得了。

    现在想必已经不哭了罢。

    待会儿不会让她再哭了。

    “姑娘呢”已经到了卧房附近,见亲随迎上来,他垂眉问。

    跟在身边的守御向来机灵,忙答道“姑娘已经候在房中了。”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觉得耳后隐隐热了起来。

    门一推开,就闻见了与平常不一样的暖香,一眼看见背对着他的窈窕身影,已经换下了舞衣,穿着一袭月白色的深衣,梳着堕马髻,发丝斜斜地坠在肩上,显得脖颈细长,肤色白皙。

    听见开门声,她转过身来,眼睛水汪汪的,依旧是那副全盘依赖的神色,面颊两侧带着淡淡的粉色。

    韩信靠近了,才闻见清甜的梅酒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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