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北五街有个专门卖葱油饼的食肆，用都畿道上好的青叶大葱做馅儿，饼皮经过猪油花一炸，馅儿香皮儿酥广受食客喜爱。不过这家食肆的掌柜腰不好，每日开市后就卖一个时辰，卖完即止，若去晚了连渣子都不剩。
况且头茬那炉饼味道最鲜美，清油脆葱各有各味儿，口头嚼起来堪比烧尾宴上那道有名的通花软牛肠。
一张饼吃出肉味得是多么开心的事儿，宗哲只听过没尝过，夜里点灯熬油了半宿查案子，完事黑着一对眼儿好不容易排上第一个，喜滋滋地买回来，扭脸便被谢廷铨拿走了。瞧着挚友望着公主殿下那个眼神，分明是借花献佛，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宗哲这个恨啊。
大理寺执法刑狱重案，宗哲又掌折狱详刑之事。那种风水养出的人，哪怕他穿得跟骚包一样，瞧人的时候眼光里也俱是刀子，稍微眯眯眼就能让人丧胆。宗少卿用那种眼神在谢廷铨和宋娭光之间扫，平白地让她觉得不大舒服。
谢廷铨倒是不惧他，宗哲这人属狗脾气的，哄两声便能相安无事，便耍无赖道“我以为是公厨送来的，谁让你搁那不吃的。你别拿那眼神看我，回头再买来便是了，大丈夫因为吃食小家子气，平白让殿下看笑话。”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再买来三个字说着轻巧，你倒是给我买回来啊宗哲心里怏怏不乐，又不好意思当着面发作，便将桃花枝子取下来，捏在手里揪花泄气。
这宗哲倒是同道中人，宋娭光觉得不能白吃了人家的饼子，便笑道“这位便是宗少卿吧。我打谢相那听说您爱吃桂师傅做的角儿，自打他进宫来，便让您多了一桩念想。这样吧，赶明我让桂师傅包了您爱吃的馅儿，给您送到大理寺去。您瞧着可好”
葱油饼的掌柜一时半会儿跑不了，桂师傅的手艺可是可遇不可求。宗哲这回高兴了，乐颠颠地走到宋娭光跟前，作揖告谢“殿下真是体恤臣下，不瞒殿下说，臣最爱萝卜牛肉馅儿的角儿，萝卜清甜牛肉汁儿足，猛火上蒸比过水煮更有滋味。臣先斗胆跟您索要这口儿，等您惦记葱油饼的滋味时便知会臣一声，臣再给您买回来。您就可怜可怜咱老百姓，别再把瘸腰的老掌柜给喊到宫里来了。”
宋娭光被他逗笑了，忙应道“爱美食之心，人皆有之。宗少卿放心，我还指望着您能抽空带我去探探好吃的食馆子呢。您最近查案忙累，等得闲了请您上食香客，那里的酸白菜猪肉馅水晶饺才好吃呢。”
这俩人到一块，半斤鸭子四两嘴，三两句离不开吃。谢廷铨站在一旁被冷落成局外人，轻咳了两声后也不见二人搭理他，便直接进了翰林院。
宋娭光与宗哲面面相觑，才道“宗少卿，我们闲话得空再续，今日查案宗要紧。”又与素珍道“你在外等我，瞧完了我便出来寻你。”
凡遇重大案件，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侍郎会同御史中丞会审，三司使断案后的案宗会誊抄三份存底，一份留在大理寺，一份送往刑部，另外一份则存封在翰林院。前年大理寺走了水，裴西平案件的卷宗烧了一册，赶巧宗哲也有案子要查，这才在门口遇上。
翰林院书吏见着三人前后脚进来，忙取了存管薄记往存库堂引路。宗哲凑到宋娭光跟前解释“刑案一共分为三份卷宗存档。大理寺遭难，许多卷宗都是不完整的。刑部那有一份儿，但每次去都要等尚书令，又繁琐又拖沓。翰林院编修与中翰乃同窗，有熟人好办事儿，因此来往翰林取阅卷宗比较方便。殿下以后若想再来，随时去找中翰，有他带着能省去好多麻烦。”
宋娭光点了点头，低声回“谢相不大乐意带我来，以后若有事儿，还是去劳烦宗少卿好了。”
宗哲砸砸嘴儿“他那人就那样，嘴里说着不乐意，心里没准点了多少次头了。我和他相识十多年，头一次见他惦记着一个人。他那人孤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从不管别人死活。如今瞧着也长了心，知道给殿下带吃食，我作为挚友，真是深感欣慰啊”
宗哲嘴巴没把门，一番话说得宋娭光脸皮又泛红。她抬眼瞧着他后背宝相花的纹路，心里也跟塞了一团麻一样。谢相嘴巴确实坏透了，但他投其所好到人心坎里，将原本那点不耐烦的距离缩短，人也看着顺眼多了。
堂里立着层层木架，陈年旧案的卷宗以年月份归统分类，寻起来没那么困难。宗哲查的那桩案子经年久，案宗在最里头，跟谢廷铨打个招呼后便扎进卷海中。跟在谢廷铨身后，走过一排排木架，能闻到墨臭味熏鼻，宋娭光轻轻打了一个喷嚏。
谢廷铨侧身望向她“殿下可是不舒服”
宋娭光揉揉鼻子，囔着说“无事，只是突然闻着墨味儿，不大习惯罢了。”
谢廷铨不急不慢地走，那仟仟手指流连卷宗，淡淡地说“臣以前也不爱闻这里的墨味儿，总觉得这墨腥，像是罪臣之血融入进去，写下桩桩不可饶恕的罪证。后来来的次数多了，反而接受了这墨香，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哪一桩都是罪有应得。”
宋娭光想起裴西平，反驳他“罪有应得难道不会有被冤枉的人被这黑墨锁死在耻辱柱上吗那些人的血就白流了”
谢廷铨回首笑道“天子之令，只许罪有因恶有果，被降责的从来都不是人，而是他们铸成的因果。觉得冤枉，也是没明白其中的因果报应罢了。”
库堂内阴森，卷宗纸张的潮湿味道加重了墨臭味，宋娭光心下烦闷，蹙着眉道“冤枉不就是因为没有因却有果吗凭空捏造出来的是非，人能明白才怪。谢相说的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法无情但人有情，只要是人来断案，法便有了情，也便有了冤假错案。”
谢廷铨没想到宋娭光能说出这种话，定睛看了她片刻，才转身翻看卷宗。宋娭光腔里闷闷的，不见谢廷铨回她，一腔委屈又无处发泄，捡了一卷卷宗握在手里抓得紧紧的，感觉只要谢廷铨开口，下一秒便直接伦到脸上。
谢廷铨也不看她，从架子上抽出一册翻阅，嗓音戛玉鸣金，尤为清亮清晰“殿下可知，大理寺便是预防冤假错案的存在。刑部定罪，都察院监察，只有大理寺可驳回可据理力争。人断案时确实有情，但殿下要记得，圣帝明王裁决定有他的道理，国家社稷在前，齐王舍牛在后，国才可稳固民才能安稳。殿下乃重情之人，如果依您之见，凡事都留三分余地，那这江山早就拱手让人，这卷宗中的墨迹，也会留有你我一片。”
尘土浮沉，谢廷铨的声音渐轻，有些无奈又有些安抚的情绪混合在里头，一点一点趋化她心中执拗。权相肚里撑的船，能纵揽天下，她肚里的小舟，是儿女情长的短见。他劝人不直接，道理摆在前头，清澄得很。之后再无话，静肃中唯有纸张轻擦滑动的声音，宋娭光将手中的卷宗放回原位，自嘲一笑“瞧我又钻牛角尖了，多谢谢相为我开解。”
说话间，宋娭光又打了两个喷嚏，人站在那自顾自地吸溜鼻子。谢廷铨微愕，转瞬唇角含笑，淡笑道“殿下还是去堂外等臣吧，臣寻到卷宗便呈给您看。”
她实在难以忍受便应了一声，转身顺着夹道往堂外走。待她身影消失，谢廷铨才轻声叹口气。对于断遣治狱，他早已不是愣头青，如今被宋娭光说教，却是一句狠心话都反驳不成。
她说的没错，判定一个人的生死，许多情况下要看当权者的意思。圣上就是地府的阎罗王，他让一个人三更死，那个人绝不能活到五更。大理寺也好，刑部也罢，将案子来龙去脉秉承圣上，最后的那声令，是九五至尊冷冰冰的考量。
所以她心中一直有怨吧，才会日复一日地惦记着裴西平，年复一年自以为是地赎罪，真是个傻孩子。谢廷铨心头细碎地起了波澜，这感觉来的不明不白，蓦地吓了他一跳。
滞了一瞬，鼻尖钻进一缕兰花熏香味道，谢廷铨皱了皱眉，复又在陈年卷海中翻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