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廷铨脸上常年带着笑，那笑模样是对外的铠甲，可掩住他心中百转千回的计谋。一个人的时候嘴角便下沉，表情像被陈冰僵住一样，又变得寡情淡漠。暗沉的静谧里，只余他翻动卷宗的沙沙声，连呼吸声都是轻无可闻。
宗哲倚靠在架子旁，瞧着自己那位挚友无奈地想，这人过了秋夕便二十五了吧，活得比中书省那些阁老们还要无趣。一国之相表面风光无垠，其实过得没滋没味。方才他与怀思公主的对话中隐含着那么一点怜惜，这会儿再看又是没血没肉的疤拉眼，让人觉得扫兴。
宗哲啧啧了两声“给圣上当女婿的感觉怎么样我瞧着你对怀思公主倒是有些不同，谢相芳心可是动了不过我瞧着公主一句一句逼问得紧，倒是对你没有上心的意思，这一程子可有你苦头吃了。”
“不过是拿了你几张饼，何必如此埋汰我。”谢廷铨微微侧身，眼都没抬“你手下的人可寻到孟太医了”
一提这事儿，宗哲哎呦了一声，懊恼地回“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昨日夜里大理寺评事来报，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谢廷铨终于翻到要找的案宗，握在手里也未打开看，扭脸问“别卖关子，到底怎么回事”
“那孟太医回乡第二天便殁了，死因不详。”宗哲正了正色，皱眉道，“孟夫人当年不幸缠上寒症，没熬过去也跟着去了。如今独留一女，却是个哑女，那评事想方设法审问孟太医死因，她只顾一个劲儿地摇头。我觉得这事儿蹊跷，便让评事将孟太医之女带回来了。”
谢廷铨脑仁忽地一跳，预感这定是不好的兆头。他缓了缓又问“好消息呢”
宗哲左顾右盼见周围没人，才小声说“那哑女到了京城便想开了，指名道姓要见怀思公主。我瞧着这事儿肯定另有隐情，便将那女子送到你府上着人看守，等你回去再细细审问。”
谢廷铨不拿正眼瞧他，反问道“你将人放我府上干什么”
宗哲霎着眼“圣上让密查，我不好将她关在衙门内。你好歹是圣上心仪的准驸马，人家姑娘要见公主，不能往大内送，便只能往你府上送啦。再说了，我府上的姨娘们哪位是省油的灯啊，万一趁我不在将那姑娘，”宗哲比了比手势，“咔嚓一声给灭了，那就是销毁证据，我得带领全府一起挨板子的。”
宗少卿可真是好样的，怕自己挨板子，便将人搁在他府里。万一出点意外，他府里四个糙老爷们挨了打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可真是好主意。
谢廷铨更不拿好颜色看他，将卷宗扔在他怀里，“今日在春华宫翻阅公主的医案时发现少了半册，正好是裴西平罪死前后那段时间的记录。宗室医案不外流，你再派人去梁御奉那里查一查，看看是否在她手里。我先回府，你到公主殿下跟前说一声，孟太医之女的事儿先别声张，等我问仔细了再议。”说罢转身往库堂门口走去。
宗哲道了一句晓得，与他背向而行，抱着怀中的卷宗又钻进了深处。
桃花一落，柳眼张芽，清明便到了。长安城的清明不似江南，没有梅雨洗礼，四处是干巴巴的景色。繁花开得倒热闹，绿叶却迟迟不肯醒来，远远望去有些寡欢。宋娭光坐在廊庑下晒太阳，睁眼时又连打了两个喷嚏。
素珍忙问“主子可是着凉了臣去给您取件披风吧。”
宋娭光摇了摇头说声不用，定睛往远处甬道上瞧了瞧，努了努下巴“素珍你瞧，朝咱们走过来的，可是太子殿下”
素珍低声称是，将她扶起来，低声附道“翰林院离东宫近，太子殿下这是得了消息便赶来了。”
宋娭光脸上挂着冷矜的笑，齿间传出轻嗤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把心搁到胳肢窝，咱仔细应承着。”
太子其人，眉眼长得尤其像梅贵妃。梅家原是鲜卑草原上的雄鹰，与圣上万军打马开疆，靠着是五大三粗的身躯和不娇不灭的信仰。梅家男人大多数豹头环眼，铁面虬髯，像极了入梦捉鬼的钟馗。可梅贵妃不同，她眼窝深邃鼻子直挺，白皙的皮肤曼妙的腰肢，走起路来风情万种。大概正是万里荆棘丛中的这朵鲜花太过于艳丽，圣上才会打紧地喜欢。不过太子这种异域的长相并不讨喜，很容易让人提着心，担忧那一起打下的江山转眼易位给外戚。
宋娭光自打懂事起，便与这位太子殿下不对付。究其原因其实也没什么，年岁差的大，性别搁在那儿，聊的话题都到不了一起。鲜卑人又重男轻女，从来不将女娃高捧，这位庶长哥哥尤其瞧不惯父皇视她如珍宝，每次都不拿正眼瞧她，仗着身高独留给她一对鼻眼儿。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她那会儿虽然小但也懂得和喜欢的人靠近乎，于是便与这位不待见人的兄长渐行渐远。见面也仅保留打个招呼即止，从来不会玩虚情假意的那一套。不过碍不住半天空吊母猪，这太子哥哥不拿自己当外人，近两年总有意无意地往她跟前凑。
其实还是怀了和梅贵妃同样的心思。一国之相的吸引力过于强大，谢廷铨选择效忠哪位皇子，哪位皇子便更接近皇权中心。太子坐守东宫不踏实，于是将主意打到了她身上，变相地笼络她那位准驸马。
“怀思妹妹，”太子眼窝深邃藏着算计，唇齿上挂着假笑，一句妹妹喊得那叫一个情深意切，“今日是吹了什么风，让哥哥碰上你了。许久不见，妹妹越发长得标致了。”
这声口让人听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宋娭光不自禁地挪了挪身子，不疼不痒地回“吹的西北风吧，这青天白日的也甚感寒凉啊。太子哥哥这是有政务在身吧，怀思不扰您，您快去忙吧。”
她态度不恭不敬，太子也不计较，笑着颔首道“今日休沐，孤没什么好忙的。许久未见妹妹，我们坐下来唠唠家常。”说罢，坐在廊庑下，噙着笑示意她坐。
宋娭光听得牙关发酸，忍着腔里一股腻烦劲儿，与太子对坐博弈。储君不管当下受宠不受宠，众星捧月的排场是要有的。他端着未来皇帝的架子，屈尊开金口要和人唠家常，最好的反应是感恩戴德，将祖宗十八辈的名号都喊出来，挨着个的领旨谢恩。不过这都是官宦的态度，宋娭光若是将列祖列宗请出来，不到明日太子便进了宗正寺，亲自提头去见驾鹤西游的祖宗们了。她要做的，是装出一片和融的样子，别煞了这位长兄的面子。
按道理如此，但宋娭光没打算给好脸色。
一个爹，两个娘，地位微妙悬殊。谁先起头说第一句话，变相地代表谁先屈服于谁。太子睁着凤眼望着不远处影壁上的仙鹤松柏图，宋娭光低头瞧着地上爬出分叉路的蚂蚁，日头高高挂在天上，朝着廊庑洒下一片金光，更衬的气氛冷到极点。
这么僵着不是个事儿，太子跟前的老内侍捏着嗓子，塌着腰朝着宋娭光陈情“太子殿下日夜惦记着公主，前几日得了一些西域来的小玩意，还吩咐老奴送到春华宫去。昨日从贵妃娘娘那听说您身子不爽利，太子殿下急得和什么是的，要不是贵妃娘娘劝着，还用得着今儿偶遇，早就到您跟前嘘寒问暖了。太子殿下就您这么一个宝贝妹子，疼着宠着的劲头，可让老奴眼热极了。”
宋娭光脸上笑得跟花儿一样，与那老内侍说“您老嘴巴最甜了，整个内侍省上下，怀思最喜欢听您说话。素珍你也学学，别整天将眼珠子挂在头顶上，瞧谁都不顺眼。以后嘴巴甜点，哪怕做不成事儿，听了也让人心里熨贴。”
素珍笑着答“主子说的极是。不怕太子殿下笑话，臣跟随主子这么些年，最学不会的便是舔着脸子往人家跟前凑。都这么不招人待见了，还干嘛多此一举呢。以后我得多跟中官学学，中官资历深最懂得，您可得多帮衬着我点。”
宋娭光差点没笑出声来，素珍这张嘴拐着弯骂人，是阖宫公认的一绝。太子脸色一黑，淌过乌雷阵阵，薄嘴唇僵扯着，那笑容别提多别扭。那老内侍见费力不讨好，腰窝子塌得更低，唯唯诺诺答着折煞老奴。
太子心思深沉，睇了一眼素珍后，神情又恢复自然。他嗓音带着故做威仪，强撑着和缓的劲头道“素女官快到出宫的年纪了吧，可曾许配过人家”
老内侍抢话答“按惯制，宫里的姑姑需役满八年才可出宫。素姑姑进宫早，早就过了年岁了，想必也是未许过人家，所以多陪公主殿下几年时晌。”
太子眼里漾出不怀好意的笑意，宋娭光暗呼不好，这太子莫不是将主意打到素珍身上。她面上擒着笑，扫了眼库堂门，心里泛急间隐隐存了些许期待。可巧，正好瞧见廊角扫过一片鸭青色蜀衫，那人竟然偷摸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