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端坐在梅花交织的圈椅中，自带威严的光环，殿内的帷幔都失了颜色。他面上端着和气融融，但唇角淡淡的笑容却隐含着一丝寒凉。皇帝跟前的内侍都会看脸色，这会儿谁都不敢吱声，龙颜大怒是一瞬间的事儿，勿论谁都不敢去惹他老人家的不快。
宋娭光心里也嘀咕，这种事儿哪能问她好不好，圣上嘴皮上下一碰，好与不好自有分辨。她微微抬头想瞄一下父皇的神情，却见资历最深的张宦官在朝着她疯狂眨眼。宋娭光了然，父皇这是有意在试探她，老人家不高兴了，她得耐着性子哄一哄。
她稳着声音，跪在他膝下回“怀思知道父皇厚爱我，什么都想听听我的见解，但这事儿也得分行分业。您若要问我这长安有什么好食的馆子，怀思不说给您讲出花，也能让您垂涎欲滴。可若让我进朝堂，别说文武百官长什么样，就连宣政殿的正门在哪儿我都一脸懵。您要是不想让亲闺女被后世人骂成睁眼瞎，就别给自己添堵心。”
圣上转过眼瞧她，这个独女脸盘子长得最像自己，眉眼又像亡妻，眼珠子清澈淡然，都能透过阴阳看到亡妻在嗔怪他。皇帝胸中有乾坤，处办政务缜密，容不得有丝毫纰漏，尤其是身边紧要的人。他倒不是担心她真的有参与朝务的心思，而是怕她被人当傀儡摆布。
为什么有此等担忧呢，实则因为太子昨日跟他开了口，点名道姓地要娶素珍为侧妃。这件事让他在金銮椅上坐不住，生怕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将宝贝闺女拉下水，于是下了朝便赶过来，瞧瞧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可是话又不能直接问，万一问出隔阂来，反而不好收场。于是皇帝便效仿寻常父亲那般与她絮闲话，得来的反应却是不喜不怒，站干岸一样无动于衷，他便有些气恼。这会儿打眼瞧她恭恭敬敬地，低眉顺眼地跪在那儿，反倒觉得自己度量不足，用皇权制擎亲情，难怪这孩子不爱搭理她。
“爹爹就随意问问，你又跪下作甚。”圣上轻咳了一声，“素珍，扶你主子起来。”
素珍应了一声，将宋娭光扶了起来，笑吟吟地打马虎眼“主子爷许久不来，您这次可要好好瞧瞧偏殿那片菜园子，那可都是小主子的一片心意。主子爷年年行耕藉礼，将农耕放在头等要事，小主子效仿您，也弄这么一亩三分地，借以祈求国富民丰盛世绵延。”
圣上很高兴，连问“今年都种了些什么”
宋娭光笑着回“无非是一些瓜果蔬菜，够春华宫日常所需，没有素珍说的那么邪乎。您也知道我不喜好女工，花花草草虽然怡情怡景，但总看也觉得腻味，所以干脆犁片地出来，权当消磨时光了。我是皇女帝姬，在宫中与后宫的主子们不一样，不能吟诗作画歌舞翩翩地让您开怀，能做到不给您添乱便好了。”
圣上点了点头“你有这份心，朕甚为欣慰。”
素珍为皇帝斟了杯君山银针茶，垂立在一旁请示“今日膳厨做了素烩三鲜丸和莼菜羹，主子爷可否赏脸尝尝鲜”
圣上含笑，张宦官踏着腰“主子爷视朝久了，想必也有些饿，这六宫中还是当属公主殿下最贴心。”
“张公公可别这么说，正巧宜春宫刚送来几道江淮小菜，父皇可真是来巧了，论口福还是您最得意。”宋娭光笑着招来辛苦，“赶紧去准备。”
圣上自然乐意，闺女如此贴心窝，巴不得能多享一会儿齐人之福。他抬眼打量了一眼素珍“素女官掌持春华有条不紊，朕瞧着甚好，该赏”
素珍跪谢，宋娭光面上含春“赏是要赏，但光赏东西是不行的，最好是赏门好婚事。素珍陪伴我多年，说句心里话，这情谊比亲姐妹都浓。今日父皇在，怀思便替素珍求个恩典，等什么时候瞧上好人家，父皇做个大媒可好”
圣上温煦问道“可是有瞧上的了”
素珍依旧跪着，表忠心一般“小主子还没嫁，臣断不会嫁。选夫婿也要等小主子大婚之后再考虑，主子爷不用操心臣的婚事，臣还能等。”
宋娭光却笑“我若是一辈子不嫁，你便也不嫁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圣上手指敲着案桌，斜着眼瞧她“朕选的女婿，你瞧着不顺眼”
宋娭光这会儿也不管皇帝面色好不好看，嘟囔着回“您将最喜爱的臣子与最疼爱的闺女绑在一起，虽然是好心好意，却不管我俩互看乐不乐意，针尖儿对麦芒怎么可能会瞧着顺眼。”
“朕问过啦，丞相对你很是满意。”圣上往她脸上瞥一眼，逗趣道“问题是你嫌人家不好，不乐意呀”
“他自然会说好，胆敢在您面前说我不好，您能容他”宋娭光撅噘嘴，“我若说不乐意，您能给我俩松绑吗”
圣上居然仔细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一个臣子，予他地位与赏赉，只要他没有二心，还能给他世代尊贵的爵位。自己的闺女呢，不能沦为政权的牺牲品，嫁给谢廷铨反而会让这种可能性加大。不如不嫁的好，朝中那么多好男儿，给她择一门人品好会疼人的爷们，不算什么难事。
夫君是秤杆上的砣，成天在朝野堆里打晃的权臣，肯定不如在家相妻教子的帝婿好。何况那个没什么能耐的大儿子想求娶素家闺女，已经将算盘划拉好了，皇帝是肯定不允许的。撇开太子不说，阋墙不合的其他儿子可能也有这想法。闺女重情义，万一与自己不待见的儿子结成亲家，岂不让他这个当老子的为难
这么一思量，圣上觉得自己先前可真是糊涂了。他追着问“果真没看上眼儿”
若不是圣颜面前不可失仪，宋娭光恨不得连翻两个白眼。她缩着肩膀踏着腰，低眉顺眼道“真的没有，您就别操这个心了，天下的好男儿那么多，何必将我嫁给一个对我无意之人呢。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导致夫妻关系不和睦的例子多了去了，虽然无人与您嚼这老婆舌头，从您后宫还看不出来，哪个是您真心实意喜欢要留下的，还不是为了安抚朝中功臣，权衡利弊的结果。父皇不容易，怀思都知道，怀思不乐意，您也得体谅。您若真是心疼我，便不要强拉这个红绳了。”
圣上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罢了，你既然没这份心思，那朕便着人告知谢廷铨，强扭的瓜不甜，是朕欠考量了。
宋娭光偷瞄了一眼张内侍，见其朝着她乐，便踏下心来谢恩。张内侍是晴雨表，圣上肚里的蛔虫，只要看他的表情，九成便能知道圣上的心情。如今圣上真的开口通融了，她又恢复成自由身，高兴劲儿都快将睫毛掀翻了。
一顿饭吃得宾客尽欢，圣上从春华宫走时还专门叮嘱素珍“女孩儿晚嫁便更不能急，一定要选好再嫁，怀思不上心，你便替主子多留意点。你父亲总与朕说起你的婚事，总拖着也让他为难，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一块选了罢”
素珍称诺，恭敬地回“主子爷放心，臣净当尽力。”
女婿换人，圣上也不担心素珍是嫁到东宫还是嫁到哪个王爷皇子府，反正他的臣子尽忠尽责，闺女能寻到如意郎君便好了。驾御走到两仪门时，圣上伸手招呼张宦官“你去给谢廷铨传个信儿，告诉他不用再去春华宫打卯了，将心思都放回政事上来。他若有喜欢的姑娘，与朕来说，朕亲自指婚。”
张宦官应下，揣着袖子往政事堂走。还没走到正门口，便谢廷铨笑模笑样地拿着一摞镶着象牙白玉的食盒，一边走还一边翻开食盒盖子，瞄了一眼后，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
到了五月份，朝服都换了新衣。谢相一身紫红色轻纱袍，能看到里面白色的杭绸直裰飘摆。从远处看不真切，走到近处一打眼，便看见他眼梢没藏起来的温和，那模样若配怀思公主，真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儿。
可惜了的，俩人有缘无份。张宦官上前踏腰行礼，笑着问“谢相这是要去哪儿呀这食盒重不重，奴才给您端着吧”
谢廷铨脸上挂着笑，虽然疏离，但也透着和气劲儿“张公公是御前伺候的红人，臣可不敢劳动您。食盒里是刚从宫外买来的水晶虾角，臣趁着热乎，给公主殿下送去。”
张宦官心头那根弦倏地绷紧了，他站在原地有些纠结，圣上的旨意来的快，赶在丞相献爱心的前头了。一边是九五至尊，一边是权臣赫赫，他是个阉官，不知道怎么处理才能两边都不折损面子。
张宦官往常嘴巴里藏着莲花，话都是成套成套地往外说，今儿呆若木鸡一样戳在哪儿，让人起疑。他垂着眼低看他一眼，肃着嗓子问“张公公有话便说，可是圣上有指派”
张宦官一张脸皱巴巴，圣上不是有事儿，而是没事找事儿啊他一想，反正他就是一个传话的，干脆硬着头皮说“相爷这虾角今儿是送不了啦”
谢廷铨皱了皱眉，语气微急，脸上的笑意瞬间被急色抢白“可是公主出事了怎么没人通传于我”说罢便急匆匆地往春华宫方向疾步。
张宦官苦着一张脸，捏着嗓子眼高声嗳了一声才道“相爷您别急着走啊，圣上有旨，从今日起您不用再去春华宫啦”
谢廷铨猛地滞住，回首时脸上的焦急与匪夷之情交织汹涌，紧皱的眉头下脸色有些发白，在夕阳景里瞧得人发瘆。他似是不信，顾自往前走了两步，踩到一块拦路石，差点摔出一个姿势优雅的狗吃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