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摘掉“准皇婿”这一高帽的消息很快便传遍朝野与内廷。
这婚事本来就是八字独一撇的事儿，圣上又亲自将写下的那笔撇直接擦掉，这事儿就如太液池上的柳絮，随波飘荡着，一眨眼便没了踪影。宫里人腹中都藏不住闲话，扎堆唠嗑的时候少不了议论一番。宋娭光偶尔听到宫婢内侍与她抱怨又撞见谁谁谁嚼碎舌头时，她都不甚在意。她只顾着在心里撒花儿，高兴劲儿连着几天都没散。
隔了几日去宜春宫，董昭仪正和同宫的宝林美人们吃茶，见到宋娭光打帘进殿，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透着说不出的别扭。
自己的儿子比太子晚出生一个月，却只能做个俯首称臣的王爷。当娘的瞧自家孩子，怎么瞧都觉得优秀。太子坐稳东宫，董昭仪不甘于现状，想辙给儿子铺平前路。就一个皇位，人人都惦记，她拉下老脸和宋娭光套近乎，就想抢占先机先笼络谢廷铨为儿子所用。
可天算不如人算，圣上金口一开，自己这番努力算是扑了空，再见宋娭光时只觉得扫面子，端着矜持与她说话，半字不提之前送菜的事儿。
宋娭光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笑得无害“董娘娘前几日亲手做的菜，简直是太美味了可巧父皇去我那儿，也尝了尝，还夸您手艺一如从前，没半点退步呢。”
宋娭光的阿娘嫁给圣上后，没少受到董良春的欺负。董良春出生在儒生之家，从来都以学问高低将人分出三六九等。她阿娘出自农户，虽然有钱有财，但在董良春眼里，那便是铜臭味儿，下等人家的姑娘，可以使劲儿欺负。
宋娭光的阿娘喜欢下厨，董良春便抢着用厨房。一来二去，就算十指不沾阳春水，董良春也作出几道像样的菜。她说手艺传承于先皇后确实不假，不过这滋味儿学个四不像，夸她没退步不过是给她面子好看罢了。
董昭仪扯着嘴角笑了笑“圣上与殿下喜欢便好。”
宋娭光叹息一声“听琏歌说您总惦记着我阿娘，老了容易怀旧人，开始思量过去的种种。故人已逝，您呀好好在宜春宫里养着，心迹放宽些别总胡思乱想，父皇在前朝也安心。他老人家昨日还与我说呢，二哥哥到了要册封地的时候了，您有时间计较过去，不如多往前看看。”
董昭仪有些急，挥手让宝林美人退下，忙问宋娭光“圣上真有此打算殿下可知封地定在何处”
“这倒是不清楚，”宋娭光转了转眼珠，“听那意思不会很近，这可怎么办呢，可苦了二哥哥了。”
董昭仪慌了神，坐在矮塌上摩挲着杯沿，与宋娭光大眼瞪小眼，过了半晌才道“公主也是聪明人，本宫便不与你说糊涂话。你二哥哥不能去封地，就算去也不能这么轻易地去。”
宋娭光不说话，含笑看着她，饮一杯清茶后，才听到董昭仪问“裴司业的真正死因，公主想知道吗”
她将茶杯轻轻放回案桌上，眼皮子慵懒地垂着，嗓音像条绸带绕过殿中的房梁和帷幔。她说“我知道。”
董昭仪抿着唇角，眼神在她的脸上捕捉着真假，见她一脸淡然，又狠了狠心问道“那殿下可知，是谁下的死手”
宋娭光眼皮子一抬，露出沉水一般的眼珠，压着嗓音道“枪打出头鸟，谁动手暂且不知，但身后人却是董娘娘与我同为不喜欢的人。您说是吗”
董昭仪从塌上坐起，徐徐走到她跟前，轻轻福了一福。妾室向嫡女行礼本不奇怪，但董昭仪一贯端着架子，私底下从不高看她。如今服软，八成是下了决心想与她通力打压东宫之主。
“殿下可知，五年前东宫内命妇院曾发生一件新奇事儿太子身边的陪房离奇失踪，最终在一口水井中发现尸体，那尸体却不是正常溺水的模样”
宋娭光与董昭仪对视，讶异道“这事儿我倒没听说过，不知有什么不一样。”
“正常溺水，人会浮肿，圆的像蹴鞠一样。那陪房却不是，东宫内官将人捞出来时，上半身子是肿的，下半身子却是皮开肉裂，殿下可知其中缘由”
宋娭光不动声色，这说法倒是与孟清君查来的一模一样。她装傻道“难道那陪房身子本就有异”
“哪能呢，太子陪房也要经过嬷嬷查验，不是正常的姑娘断然是伺候不了主子的，”她叹口气，接着说，“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谁，好好一个花容月貌的姑娘，愣是被人抽去下半身血，又灌上水银。再往水井里一扔，死了好几遍，连入轮回都难。”
宋娭光心中骇然，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茶，才问“ 如此歹毒的手法，也不知出自谁手。董娘娘知道吗”
她喜怒行于一色，董昭仪打量了许久，最终没沉住气“女人再善妒，也下不了如此狠手。但是男人不一样，只要沾上利益，生杀便由不得仁慈把控。这案子没四处声张，处理亡尸时有几个太医院的人在，无奈储君作乱不能声张，这案籍也便被锁入库，钥匙在梁奉御手中把持。”
果然孟清君将藏书阁翻个顶朝天也没找到那本案籍，当真是被人锁了起来。可这事儿董昭仪知晓的程度远远高于她的设想，她了悟道“怪不得梁奉御巴巴往东宫送燕窝，与太子走动如此亲密，原来是一伙的。”
董昭仪疑声问“她往东宫送燕窝”
宋娭光点了点头“可不是嘛，帮储君掩盖罪证，又帮储君调养身子，她这主意打得不错。有远见，会捧主子。”
董昭仪脸上淌过一层乌云，黑着脸气愤道“狗尾巴草一样的奴才，见利忘义的嘴脸，正经的主子不伺候，翻墙倒是翻得快”
宋娭光忙劝道“奴才嘛，肯定心眼多。董娘娘别生气，奴才不听话，得时刻训饬训饬。不过这奴才不长眼眉，不懂真主子赐下山珍海味的好滋味，跑别人院里吃糠咽菜究竟图个啥。”
董昭仪听出她画外音，端着和气劲儿与她道“还是公主殿下蕙质兰心，你放心，收拾好这奴才便让她去春华宫回话。你二哥哥命苦，就差那么一点，命格就变了。殿下今日来，与我说得都是知心话，待明日江山稳妥入袋，肯定要惠对于你。”
宋娭光笑了笑“江山在那，走不了逃不掉，不过是换个名而已。我对这些不感兴趣，谁成为江山之主我便听谁的。不过董娘娘说的对，近乎的人得势就是比疏远的人得势后日子过的舒坦。既然话说开了，那我就擎等着您的信儿了”
出了宜春宫，宋娭光唤来辛苦“去太医院将孟姑娘请回来，就说鱼上钩了，叫她回来等着下锅。”
素珍虚扶她走在夹道中，仰着脖子瞧了瞧天色，有些不大安心道“董昭仪倒是个爽快人，没跟主子扯些有的没的，痛痛快快地将事儿应了下来。不过臣担心她会临时变卦或者拿话糊弄您，这么早让清君回来，会不会太急了些。”
“她现在是热锅里的蚂蚁，阵脚乱了急需要人搭把手，糊弄我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这虽然没了谢相这道关系，但我身后还有圣上呐，大鬼殿中做，舍与得瞧得清楚，与我结盟才能手握胜算。梁奉御这人太油滑，需要人逼一把才能知道衷心搁在哪儿。咱想利用她，就需要借力打力。清君不能在太医院久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万一被梁奉御盯上，我怕来不及去救她。”
“这倒是，主子要与董昭仪结盟吗”
她摇了摇头 “恶犬在旁，不结盟也得提防，我们静观其变，先取已所需。”
拐过一道弯，踏过昭和门，素珍又问，“主子，需不需要给谢相报个信儿”
宋娭光想了想，低声道“告诉宗少卿一声吧。”
素珍称是，瞧了一眼主子的脸色，小声问“主子这是与谢相作仇啦”
“没有恩怨，哪有仇恨。父皇旨意一出，我俩就算分道扬镳，以往刺头对杠精的争斗便以此为句号，不会再有什么牵扯。如果现在春华宫的人去递信，让外人瞧着像什么，旧情未了痴缠不休”宋娭光勾了勾唇，“人呐懂得捧高踩低，自打这关系一断，咱春华宫又恢复了平和。不用三天两头跟人置气，也不用提防着不怀好意之人，这种好日子，咱真得好好珍惜。”
素珍一展笑颜，长长嘘了口气“主子不用被人欺负，我也不用随时准备炸毛，这日子肯定是越来越好过。”
有时候话不能说得太满，宋娭光在春华宫门口看见谢廷铨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大忌。你一个人想往事随风自然轻松，若另外一个人不想让你好过，那便由不得你随心所欲。
谢廷铨此时吃瘪吃得难受，憋了一肚子气眼瞧着就要炸了。宋娭光背地里搞鬼，让他最近不好过。气势汹汹地来找人理论，却被彭宁护小鸡子一样拦在门口。
有气无处撒，肚里那团火烧得他五脏都要着了，正准备转身去御前跟圣上理论一番，便瞧见宋娭光浑身上下都透着舒坦得意，看到他时还蹙了蹙眉，跟瞧见仇人一样。
他气得直冷哼，拳头微微攥了攥，板着一副冷霜脸子，阴沉的声音跟索命鬼一样，半点儿委婉都没有“宋娭光，你过来，吃干抹净就想跑，对得起良心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