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这儿吧。”林稚盘腿坐在美人榻上, 从袖里乾坤中取了个又甜又脆的灵果, 一边咔嚓咔嚓地啃着,一边对推门进来的沈焕说。

    沈焕的脚步微不可觉地顿了顿,面色如常地走到他跟前“好。”

    林稚把手一伸“拉我起来。”

    沈焕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拉住他的手, 微微一使力。林稚赶紧运了运气,往后一倒。

    没拉动。

    沈焕“”

    林稚笑眯眯地在他手心里划了一下, 用灵果碰了碰唇,无赖道“腿麻了。”

    沈焕瞪他一眼, 林稚不为所动,抬了抬下巴, 催促道“快点,我赶着上路呢。”

    沈焕抿抿唇,最终还是在他有恃无恐的笑容里败下阵来,躬身按住他双肩, 低下头。

    林稚直接把灵果塞进了他嘴里,一矮身从他胳膊底下钻了出去,一脸严肃地恶人先告状“我说我腿麻, 你怎么能趁机轻薄我”

    沈焕好脾气地笑笑, 握着灵果, 望着他的背影走了会神,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忽然仓皇地抬手,像是要把那个人留住, 到了半途却又骤然醒过神来,手指抽动了一下,胆怯似的转道,抚上了额角。

    林稚在门口回过头来“走啊,还舍不得了么”

    沈焕匆匆露出一个笑容“好。”

    林稚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等他走到身边来,自然地拉住他的手。沈焕木了一下,林稚便笑看了他一眼,口无遮拦地揶揄道

    “稀奇,现在害羞什么,你把我”

    沈焕忙瞪了他一眼,林稚从善如流地并拢二指,在嘴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把没说完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眼里却仍是满满的笑意。

    沈焕紧紧地反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先去看望了一下李临时。

    那人已醒来多时,修为尽数被封住。林稚对他此前的种种作为耿耿于怀,并没有什么心思好生安顿他,当时只把人拎回来往墙角一扔就完事。

    但是,尽管知道这样一来,李临时的状态必然好不到哪里去,见到他的时候,林稚还是被他的憔悴程度吓了一跳。

    除了无意中看到的他和明胭在一块的那次,林稚印象中的李临时永远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眼睛半睁半闭,恹恹的,这般作态自然谈不上什么精气神,留仙宗七峰峰主站在一处,就数他最没存在感。

    可就算是他最没存在感的时候,也要比此刻强多了。

    林稚瞪着那个垂头缩在墙角,瘦得脱了形的男人,一瞬间以为是封神族派了什么人偷偷溜进来上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

    他站了一会,迟迟没听见李临时的呼吸声,不由得担心起他的生死来,干巴巴地问沈焕“你是不是背着我虐待他了”

    沈焕看了他一眼,认真地问“你希望”

    “不,我不希望。”林稚忙不迭打断他,走上前,蹲下来,仔细观察了一番李临时变了个人似的面孔。

    一般而言,修为越高之人,越是长得好看。这个“好看”并不一定是指五官多么出众惊艳,叫人见之忘俗。只是随着修行渐至深处,修士皆会演化出一种奇妙的气场,与天地应和,便是再平淡无奇的脸,看着也会舒服很多。

    而现在的李临时,却失去了这种特殊的气质。

    不仅如此,林稚从他散落的乱发里隐隐看见他异常突出的颧骨,虽未窥见全貌,但也可以想见,他如今是副什么样的惨状。

    瘦脱了形的人自然不会好看。

    只是,林稚仔细感受了一番心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似乎嗅到了丝丝缕缕的,微弱的邪气。

    还有,他虽然没给人家吃也不给人家喝,但也未曾在这屋子里设下什么折磨人的阵法禁制。这房间四周密不透风,空气在这里近乎是静止的,李临时的衣服为何却像是被千刀万剑凌迟过,碎成了破破烂烂的布条,多亏他来时穿得多,布条层层叠叠,倒也勉强起到了蔽体的效果。

    更重要的是,会造成这样的惨事,动静必然不小,为何他却一无所觉

    便是他没感觉,沈焕呢

    他又皱着眉,凝神把李临时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一遍。

    李临时的手臂突兀地动了一下,布条滑落了一半。

    林稚迅速循着这轻微的声音看了过去。

    这一看,他便改了想法。

    李临时并不是整个人都瘦脱了形。

    他的脸固然瘦得只剩一张薄薄的皮绷着骨头,身体看起来却还正常。甚至,林稚回忆了一下他从前的模样,不确定地想,甚至似乎还胖了一点。

    只不过,林稚又看了看他瘦得可怖的脸,心头沉沉地想,他真的是胖了吗

    方才那一动,真的是他自己发出的动作吗

    若是他自己挪动的,他还有意识,又怎么会毫无反应地任他人盯着他这么久

    而若不是

    他的视线落在男人方才动过的手上,目不错睛地看了许久,直到眼睛都有点发涩酸疼,才终于又看见那只手细微地动了一下。

    林稚的瞳孔倏地一缩。

    不,动的不是李临时的手,而是他手臂里的东西。

    林稚定了定神,五指凝了一点灵力,隔着一断距离在那只胳膊的上空轻轻一挥,拂开了那破破烂烂的布条。

    李临时的整只胳膊都暴露在了他的视野里。

    那只手,那甚至不能称作是人的手臂。

    骨肉上覆着的皮肤呈现出死气沉沉,不正常的青灰色,已失去了应有的光泽和生机,仿佛被暴力风干过,看起来格外脆薄,林稚怀疑,他方才那一下若是力气再重些,这层皮保不齐就会在他的灵力掀起的微风里碎成齑粉。

    而就在这异常脆弱的,生机全无的皮肤下,却有无数诡异的玩意儿活跃着。

    林稚看不清它们的样子,只能看见李临时的手臂被不断地顶出一个个微小的突起。

    密密麻麻,诡异得让人心底发寒。

    就像是有人用什么邪术把他的一身血肉精华都抽走了,转而填充进了这邪秽的东西,代替他的血,他的肉撑起了这一张已不成人样的人皮。

    饶是林稚见多了大场面,这一刻也还是不由得为眼下这闻所未闻的一幕刺激得脊背一凉,下意识地向后一仰。

    后脑勺被一只手温柔地托住,沈焕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当心,莫摔着了。”

    不疾不徐的,语气仍然是四平八稳的样子。

    林稚把手伸向背后,沈焕似乎是笑了一下,迁就地微微欠身,把空着的手放入他手里。

    林稚一把抓住,把他拽到身边来,指着李临时脸色凝重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沈焕淡声答“是长命蛊。”

    “以我之命,换尔之魂,控蛊之人把长命蛊种在将死之人身上,可以用蛊虫的性命换取他的神魂。”

    他说着顿了顿,多嘴地解释了一句“不过长命蛊一只就够,他这样大概是事先血肉就已被蚕食一空,为了取得一线生机,只能多种了几只。”

    林稚闻言,忍不住插嘴道“只是多了几只”

    “是的。”感觉到他话音里的紧绷,沈焕捏了捏他的后颈,道,“看起来多,中间其实是空的。”

    “蛊虫虽无灵智,求生却是万物的本能。他这个样子,长命蛊又怎么活得下去”

    林稚怔了怔,又问“那会是谁做的”

    沈焕静默了片刻,没直接回答他“长命蛊,是丹蛊中十分罕见的一种。”

    言下之意,这虫子,竟然是李临时自己种在自己身上的。

    林稚面色微凝,忽而问“真的能长命吗”

    沈焕的指尖轻轻地在他耳后划过“不能。只是能让他多活片刻罢了。”

    至于这“片刻”具体是多久,就看个人的造化了。

    那为什么要叫“长命蛊”修真界像这种给行将就木的人延续一时半会的生命的法子多的是,为什么这个蛊偏偏要叫“长命蛊”

    林稚垂下眼帘。

    也许是他想多了。

    也许当初弄出这种蛊的人心里想的是,对于濒死的人而言,多活一刻也算长生。

    他不知道李临时是在什么情况下给自己下的蛊。若是在血肉被蚕食的最初,他还保留有一定法力,那他下蛊,可能是为求自救。

    只是,既然自救,又怎么会不发出一点点动静呢

    他小心翼翼地把李临时挡住脸的乱发拂开,男人瘦骨嶙峋的脸彻底映入了他的眼帘。

    眼窝深陷,脸色青白,那双总是半闭着的眼此刻真的闭上了。

    而在他宛若永眠般闭上眼后,那种昏昏欲睡的倦怠感,反而如潮水般退去。

    林稚望着他,一瞬间有种微妙的陌生感。

    这无疑是一张会吓到小孩子的脸。可当林稚把虫子带来的恶感屏蔽掉,尽量心平气和地看了一阵,却发现,在那不似人形的脸上浮现的表情,是很平和的。

    嘴角甚至还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恬淡的笑意。

    是甘之如饴,是得偿所愿。

    仿佛殉道者得以将自己的一生献给自己的信仰那样,林稚在他的脸上看见的只有心甘情愿。

    他再一次对先前的猜测产生了怀疑。

    李临时给他自己种蛊,真的是在濒死之际出于求生欲的自救行动吗

    如果不是,又是谁给他下的蛊或者说,是什么让他早早地给自己下了蛊

    被他压进心底的没有根据的念头又浮上心头。

    长命蛊,长命蛊,以我之魂,换尔之命。

    长的,究竟是谁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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