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兀自想着, 忽见李临时稀疏的眉毛向中间拢了拢, 而后挣扎着,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他的目光是迷茫的,好半天才费劲地眯了一下眼睛,张了张嘴, 一字一句吃力而缓慢地说“原,原来是七师弟啊。”

    “那天跟着我进来的, 是,是你吧”

    他说话时咬字并不清晰, 一句话下来目光涣散了一瞬,却还是坚持着, 微微讽刺地笑着说

    “我就说,你,你怎么会死,亏得掌门师兄, 他,他还那么”

    那么什么那么担心你。

    这句话他没说完,脸上一阵失神, 又“嗬嗬”地笑了一声“我, 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你。”

    林稚没错过他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 耐心地听他说完了才道“你后悔了”

    “后悔”李临时枯槁的脸上骤然闪过一丝被侮辱的怒气,冷道,“你知道什么。”

    “好罢,与我无关。”林稚说, “那明胭知道,你为她种下了这长命蛊么”

    李临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七,七师弟当真是,见多识广。”

    他闭眼喘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似乎恢复了些精神,慢慢地坐直了,说话也利索了许多“你也不必再试探我。我对不起宗门,对不起掌门师兄,可从来不亏欠你什么。”

    “不过你若是有心,可以帮我把这个转交给掌门师兄。”

    他说着,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摸出了一块玉牌。林稚垂眸看了一眼,神色里不见丝毫不悦,挺平静地来了一句“我为什么要帮你”

    李临时被他的反应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场愣住,方才有了起色的精气神都肉眼可见地萎顿了些。

    林稚简直铁石心肠,条理清晰地陈述道“我也不欠你什么。从前你帮我重塑肉身,是在替你的姘头还债”

    话未说完,便被李临时激烈打断“不许口吐秽言”

    “哦。”林稚淡漠道,“还没姘在一起。你还对我的徒弟图谋不轨,掌门师兄也不会想要你这么个叛徒,我何必帮你”

    李临时一双浑浊的眼睛陡然发出了冷光,愤愤地盯着他。

    林稚面不改色地和他对视了良久,傲慢地抬了抬下巴,道“给我道歉。”

    李临时咬紧牙关“休想”

    “那你也休想。”林稚说完,果然不再多跟他啰嗦,转身拽着沈焕就走。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才走了没几步,李临时便咳嗽着有气无力地制止了他“等,等等。”

    “我给你赔个不是。”

    他几乎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话音含混,然而林稚还是听清了。

    他脚步一停。

    他不奇怪李临时会妥协,却委实没想到,李临时会妥协得这么迅速。

    他回过头,李临时的目光刚好从他和沈焕相握的手上移开。

    林稚端详着他的表情,没从中看见什么勉强和不甘,从容得不像话。

    他就端着这神秘的从容对林稚微微低下头,说“七师弟,是,是我对不住你。”

    林稚没错过他枯瘦的脸上乍现的一抹笑,奇异的,并不是嘲讽,倒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他略微蹙眉,又打量他片刻,到底还是按捺下心底莫名的情绪,接过了那张玉牌。

    李临时像是舒了口气,倦极地闭上眼睛,轻声交代着“你出去之后,还请你把这玉牌交给掌门师兄,就说,就说”

    他的眼皮动了动,仿佛是拼尽了全力来保持清醒,声音却还是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直至最后半句话完全卡在了喉咙里。

    林稚用拇指在那张玉牌上自左向右地缓缓抹过,道“他果然对今天早有准备。”

    那玉牌里,赫然是李临时留下的一缕神魂。

    极细微的一缕,任是大罗金仙在世也不能借此助他复活。然而,向他指定之人交代一些遗言,却已足够。

    长命蛊不过是个灵智未开的虫子,李临时既然以魂魄与它做交换,便绝没有逃脱的机会。

    这是他早在种下长命蛊之前,就留下的一缕神魂。

    林稚把玉牌收进袖子里,站起身。仅这短短片刻,李临时的身躯已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气。

    与此同时,他还看见,那被困在李临时身体里的,本已显露出颓势的蛊虫又疯狂地挣扎了起来。李临时干瘪的皮肤经不住折腾,一块块地掉落下来,摔落到地面,变成了齑粉。

    未过多久,生前也曾风光过的炼丹大师便只剩下一副骸骨。而那蛊虫却像是受到了什么无形的挤压,并没能获得自由,反而生生地挤进了那副遗骨的骨缝里。

    长命蛊持续挣扎,看似坚硬的人骨竟也没能坚持多久,缓缓塌落,碎裂。

    方才还和他说话的人就这么变成了墙角的一捧灰。

    竟然是死无全尸。

    那虫子在骨灰里挣扎得愈发厉害,形容惨烈。林稚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尖锐的惨叫声。然而,没有用。

    那虫子也化成了灰。

    这场景实在太瘆人。林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脱口道“沈焕。”

    沈焕不言不语地握住他的手,哄小孩子似的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林稚转过头,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沈焕轻轻一笑,嗓音温柔“不想看的话,我们就先走吧。”

    “废话。”林稚横了他一眼,取出一个盒子,忍着心里的膈应,把那堆骨灰收了起来,“谁会想看这个”

    沈焕不和他顶嘴,只是含笑看着他。

    林稚收拾停当,回身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笑是林稚熟悉的,含蓄而内敛,眼睛隐隐有光闪烁,含着某种欲语还休的情意。

    可林稚在这一刻却不知怎么,觉得这笑容有点假,仿佛只是虚虚扣在他脸上的一张面具。

    他忽然想起李临时方才说的“你出去之后”。

    为什么不是“你们”

    “在想什么”

    林稚匆匆收回思绪,对他笑了笑“没事,走吧。”

    从始至终,李临时都没提过沈焕半句。那人自己都已到了那个地步,多说一个字都是损耗,漏掉一个“们”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不应该这么跟一个将死之人咬文嚼字。

    只是放下了这一茬,心里又惦记起了另一件事。

    李临时的一身血肉生机,去了哪

    出了门,寒气便陡然凛冽了起来。霜刀风剑直指面门,割得林稚的脸木木地疼。他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道“我怎么总觉得这雪下得更大了”

    他的修为与半年前相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此刻走在厚实的雪层上,居然比进来时还要吃力许多。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沈焕与他交握的手。他自己的手被冻得有些发红,沈焕的手则一如既往的修长,十指莹白如玉,仿若丝毫未曾受到严寒气候的影响。但却不知怎么,比林稚的还要冷上几分。

    一眼望不到边的雪白模糊了人的感官。林稚有那么一瞬间恍然有种错觉,认为自己握着的,就是一块精雕细琢却毫无生机的,冷冰冰的玉。

    因为这种错觉,他心底无端地涌现出一丝要抓不住身边之人的惶恐,不由得紧了紧手,低声道“手怎么这么冰”

    风声太大,沈焕没听见,没回答。

    又或者是,回答了,但他没听见。

    他没忍住回过头去,沈焕冲他安静地一笑。

    林稚这才安下心来,抬起另一只手放到唇边作喇叭状,扯着嗓子喊道“你走我前面去。”

    沈焕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语不发地挨近了他。

    两人的手臂紧紧挨着,这么走路其实并不方便,但谁也没提出异议,保持着这别扭的状态,一路走到了大阵前。

    至此,雪层已比山中要薄了很多,融化的雪水顺着缓坡淌下,又在接触到大阵边缘的刹那化为乌有。

    沈焕拽住他“当心。”

    他不说,林稚也看出来了。

    大概是因为这次出来,没有李临时给他们开阵,这阵法比来时所见要凶险许多。若说那时只是一座徒有威慑作用的死物,这时的大阵却像是被注入了生机,其间隐隐冷光流转,像是凶兽打量猎物的目光。

    沈焕把他护在身后,张开手虚虚一握,手里便出现了一把锋锐无双的灵剑。林稚也不托大,利索地往两人身上拍了好几道防御性的符篆。

    而后他便看着沈焕持剑,非常粗暴地向着大阵狠狠一劈。

    雪光一闪,一道磅礴的剑气裹着无边威势,强硬地轰在了大阵上。

    大阵上骤然寒光闪烁,林稚微微屏息,却在那一阵错乱似的闪光后,听见了咔嚓一声脆响。

    有来自外界的风吹了进来,暖意融融。

    林稚“”

    他震惊道“这就解决了”

    随即皱眉,不,不对,虽然看上去这阵法已经破了,但他心底隐隐的危机感却并未消失,反而愈发强烈了起来。

    这时,他忽然瞥见远阵法里有东西闪了一下。

    他视线移过去,沈焕微微一抬手,把那东西拿到了手里,递给他“是游仙髓。”

    林稚脸色微变“闻笛”

    沈焕垂下眼帘,语气温和里透着疏离“他大概已遭遇不测了。”

    他对这个二师兄显然并无感情,淡声说了一句,又看着林稚道“不要伤心。”

    林稚莫名觉得,他这句话的完整版应该是“不要为他伤心”。

    他轻咳一声,问“那他的魂魄呢”

    沈焕不疾不徐道“大概是投胎去了吧。”

    “啊,投胎。”林稚忽然想起什么,问他,“沉璧怎么样了”

    “好很多了。”沈焕说,“再过不久,就可以送去投胎了。”

    “那就好,那就好。”林稚如释重负,低低地提建议,“能让她投胎到我的那个世界吗”

    沈焕“不能的。两界轮回并不互通,她她是此界孕育出来的灵魂,遑论生前如何,死后只能回到这里。”

    他看着林稚,问“怎么了”

    林稚的脑海里因他这一席话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时竟不敢对上他的目光,掩饰性地别开眼,道“出去再说。”

    然而起伏的心绪却并未就此平静下来。。

    若两界轮回并不互通,那他先前的猜测岂不都是错的

    那眼前这个人,和他记忆里那个温文尔雅的青年难道当真没有一点关系

    这个世界,只是他笔下的幻境,是天上月投在海底的倒影吗

    可是,他抚上心口,可是他明明就觉得,事情不该这么简单。他和他的联系,不该这么浅薄。

    正事当前,他没时间想别的,强行压下杂乱的心绪,凝视着被沈焕一剑削得七零八落的阵法,神识探出去,并没察觉到危险,却直觉地,迟迟不敢迈开脚步。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仔细思索着不对劲之处,半晌忽然道“明胭呢”

    沈焕那一剑声势并不小,明胭既然千方百计地把沈焕关进来,又怎么会不关注此处沈焕可是她选定的新神,她怎么会就这么放任他带走沈焕而不管

    她就这么相信那个仙修的叛徒,相信眼前这座凶阵

    他和沈焕说“我总觉得这里还有别的危险。”

    他的心跳得愈发快,却听沈焕在他身后轻声道“林稚。”

    林稚转过头“什么”

    沈焕搂着他的腰,一声招呼也不打,深深地吻了上去。

    他的唇是冷的,带着风雪凛冽的气息,手也冷冰冰的,隔着几层衣物,依然冻得林稚腰部发麻。

    这本该是一个温情脉脉的吻。

    在冰天雪地里,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中,风雪凛冽,霜寒凄苦。

    唯有心上人的唇,在厮磨中透出了幽微的暖意。

    沈焕或许是想通过这个吻,用行动来安慰他。林稚心想。

    然而沈焕横在他腰上的,始终冰冷的手却像是无声的警告,让他无法投入这个吻里,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紧。

    察觉到他的走神,沈焕的动作忽然激烈了许多,夹杂着怒气。

    怒气

    林稚蓦地睁眼“沈焕”

    回应他的,是青年又覆上来的唇。不容抗拒,强势得不近人情。

    林稚若是再看不出来沈焕不对劲,他这么多年就活到牛肚子里去了。

    他一边张嘴以唇舌安抚沈焕,一边反手掐住沈焕的手,狠下心肠用了吃奶的力气一掰。

    没掰动。

    难道还要在野外来一次吗这么刺激

    以林稚的没下限,他倒是不在乎。然而一想到明胭和其他的封神族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想到他好不容易误打误撞找到的人又会被拉回那个山洞关起来,他比谁都在乎。

    他眉头微皱,踌躇片刻,试图用他的一口白牙解决问题。

    可他一口没咬下,沈焕便未卜先知似的抬手掐住了他的两腮。

    并把他捏成了小鸡嘴。

    林稚“”奇耻大辱

    就在他心头火起时,沈焕却松开了他。眼睫微微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和他方才略显暴躁的亲吻不一样,那双眼睛深邃而安静,是澄净的黑色。

    他并没有化妖的征兆。

    林稚却并未因此放下心来。

    他轻声说“林稚,你为什么要走”

    声音太轻,是含混的气声儿,最后几个字一出口就消散在了风里。

    林稚心里一突,本来要掰开他的手改为抓握,故做轻松地道“你在学猫叫吗,能不能大声点”

    沈焕眨了一下眼,隐去了眼底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冲他温柔一笑,把手抽了出来。

    他再次开口,这次声音十分的清晰,他说“林稚,你留在这里唯一的危险,是我。”

    林稚面色一凝“什么意”

    话音未落,他眼前一黑,知觉全无地软了下去。

    沈焕接住倒在他怀里的爱人,手指抚上他紧皱的眉头,眼睛的颜色像是褪色一般,渐渐化作了鲜艳的红色。

    他哪里是没有化妖,不过是用障眼法遮了起来而已。

    他听见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回响留下他。

    那声音和他的一般无二,偏偏透着莫名的蛊惑力,叫他一听,便情不自禁地想要听从。

    不,他心里清楚,他会觉得这声音蛊惑人心,不过是因为,那确实是他心底的想法。

    他是真的想,不顾一切地把这个人绑在身边,让那双眼睛再也看不到别的人,只能看着他,只能和他说话。

    他搂着怀里人的手一再收紧,一瞬间几乎要在汹涌的独占欲的催化下硬生生地把林稚的腰折断。

    然而他还是没有这么做。

    他耳边有无数魔音在摧残着他的意志,他却像是没体会到那种违背本心的痛苦,低头在那人的眼皮上吻了一吻,掐诀召出一只身形半透明的鹤,把林稚放了上去。

    他想,你会回来找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文真的快完结辽

    大概还有两三万字的样子,你们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