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李悠然拂手撇开身侧轿撵的垂帘，窗外夜色深浓，乌云蔽月。
两旁的道路越发凄清萧条，冗长的一条街道上，唯一可见的光源便是几户人家门前挂的破旧灯笼。
饶是李悠然从未去过刑部大牢，对永安京的道路也不甚熟悉，却仍知道，刑部大牢隶属朝廷机要地，关乎皇室皇权威严，前去的路绝不可能是如此寒酸偏僻的景象。
这些人压根就是把她一路往城郊送。
李悠然望着随侍在轿撵外的凌常侍客气道：“凌公公，不知前往刑部，还需多长时候？”
凌常侍侧首过来，低声道：“王妃娘娘无需挂心，很快便到了。”
李悠然含笑：“很快是多快？”
凌常侍只沉声道：“娘娘再稍等片刻。”
李悠然咳嗽了一声：“凌公公，妾身……想要下车一趟……那个。不知方便可否？”
“哪个？娘娘，还是跟咱家等到了刑部再说吧。”凌常侍淡淡道。
李悠然换了张亲善的笑容脸：“公公，实在请您稍停片刻。”
凌常侍的脸倏然转过来，借着暗夜当中一丝昏沉的灯光，李悠然望见他那张阴柔的脸上浅浅拉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娘娘，这若是停下来，可就再也走不动了。”
李悠然心上骤然警铃大作。
她挤出一个轻巧的笑容：“……凌公公，人有三急，您也得体谅体谅不是？”
凌常侍的脸上露出一丝蔑视的笑容，正想要开口同李悠然说话，便在这个时候，李悠然猛地脱掉外头罩着的一件曳地外氅，只穿着内里的衬裙，毫无防备地从正在前行当中的轿撵上横冲而出。
凌常侍的眼神刹那阴鸷了下来。
李悠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利刃出鞘的铮然声响。
面前猛然闪过一刃寒光，李悠然下意识地屈膝往下躲，整个人瞬时往前灰头土脸地翻了出去。
抬轿撵的内侍在刹那之间伸手狠狠捏住了李悠然的一支胳膊。
李悠然痛叫一声。
凌常侍沉声阴恻笑了：“娘娘，您这是何苦呢？”
李悠然一咬牙，将藏在袖子当中的金簪摇下来，一把捏进掌心当中，回身狠厉地向着擒拿自己的内侍手臂上一扎，趁耳边炸出一声痛呼之时，捉住她胳膊的那只手骤然松开了。
李悠然整个人往前摔跟头，根本来不及思索，匆匆双手一撑地，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撩开裙子撒腿往身旁一条幽暗的小道跑进去。
凌常侍冷冷瞪一眼随从：“无用的东西，还不赶紧追！都想掉脑袋了么！？”
*
李悠然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哪，只能一味在巷陌之间东拐西绕。
宁王妃本尊的这具身子常年养尊处优，李悠然这么一路绕着跑圈，差点要背过气去。
她回过头，凌常侍的人就紧紧跟在身后。
……到底是谁要动她？康靖帝？
可是为何？
《宠妾之路》明明就只是一本披着政斗权谋皮的无脑恋爱甜宠文，为什么她作为一个女配要承受这种主线之外的暗线剧情！？
是她没全文订阅的锅吗！
李悠然咬着牙，转了一个拐角。
她人刚刚晃身过去，便撞上一堵人墙。
一侧寒刃倏然从她脸颊旁带风而过，斩断一缕青丝。
李悠然哽咽。
凌常侍的人，一定是从前头包抄上来了。
就在李悠然以为无望的瞬间，她的腰身被人骤然用力横揽住，身前那侧剑锋直直灵巧偏开她的脸，剑身一旋。
李悠然屏息，瞪大了眼睛慢慢回转头过去。
那剑锋过她肩膀，精准地刺入她身后五步距离的一名内侍的喉头，而后，剑身轻轻往上一挑。
刹那间，李悠然望见那人脖颈上喷出丈高的血。
血液在空气当中飞散而开的时候，像极了升空至苍穹之巅时刻爆炸散落的烟花。
那浓红的血就一滴滴飞溅在李悠然的脸上，眼上。
满眼浓烈的红。
李悠然张着嘴，可是喉咙里像是被人拧紧了开关，一声也发不出来。
紧随而至的内侍们手中捏着刀刃，警惕地望向李悠然身后的方向。
暗夜当中，凌常侍从众人之后的漆黑里缓步而出。
李悠然望见不远处，凌常侍的脸上显露出幽深晦涩的笑容。
“赵王殿下。”凌常侍道。
李悠然极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从此视角上看过去，唯只望见一个弧度漂亮的削尖下巴。
凌常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笑意深深道：“赵王殿下，老奴奉陛下圣旨行事，还请不要为难。”
李悠然的心里响起鼓点。
身后的年轻男子身上有极其浅淡清冽的沉香水味道，这清冽与他说话时的口吻如出一辙。
顾沉舟松开了揽在李悠然腰间的手，上前一步，一脚踹开眼前骤然横死的内侍，面容沉静异常：“陷害宁王为一罪，谋害宁王妃再为一罪，假奉圣旨，罪加一等。”
凌常侍的眼睛里蹦出狠厉的神色，手中亮出御赐的令牌：“我乃奉天子口谕！”他扭头，望着身边的侍从，高声喝道，“宁王谋害楚王，蓄意结党，图谋不轨，陛下口谕暗中诛杀宁王夫妇，你们都还愣着做什么！？”
顾沉舟提着淌血的剑，眼帘缓缓往上一抬。
暗夜当中，不知何处扬起一阵清脆肃杀的哨音。
李悠然惶然之间，听闻由远而近的凌乱脚步、马蹄声。
一转头，却见不知何时，四面八方的巷道之内，融融火把的光亮突起，禁军已经将来路堵住。
顾沉舟从容自怀中取出一卷帛书，扬手扔给凌常侍，一字一句淡淡道：“本王乃奉天子手谕，常侍凌如意，身为阉党篡权，毒害楚王，嫁祸宁王，斩立决。”
凌常侍的眼瞳骤然睁大：“怎么可能……陛下他明明下旨……”
凌常侍的话没能够说完。
李悠然几乎没看清顾沉舟的动作，只闻刀风乍起。
顾沉舟那张端丽的面容冷峻沉静异常，眼睫微微下垂，挥刀时如秋风扫落叶，萧索利落。
只一刀，便将凌常侍的头与身体横断切开。
李悠然的瞳孔颤抖着泛大。
她的手颤巍巍地伸手，将脸上还温热着的人血抹掉。
顾沉舟提剑往后退了两步，血就顺着他的剑身一路流淌进泥尘当中。
他似乎对于生死并没有任何的触动，挥刀杀人也仿佛只是捏几只蝼蚁玩玩，说话的口气更如同吩咐人清理寻常的垃圾一般。“凌如意尸身带回宫中，其余人等一同扣押，待陛下圣裁。”
“遵王爷吩咐！”禁军当中立即有将领出列领命。
顾沉舟垂眸，从脚下凌常侍的衣衫上撕下一块还算干净的绸缎，自顾自将剑身之上的血擦拭干净，接着铮然一声，将刀剑归入腰间所系的鞘内。
这个时候，他好像才回想起一直站在身后的李悠然，于是侧目回来。
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向人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微微的肃杀冷清味道，让人不由自主产生两分畏惧。
兽瞳。
李悠然的心里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沉静视人的兽的瞳孔。
总是专注冷静地盯着猎物，然后等待着某个突发时刻，骤然伸出它暴戾的爪牙，将人撕成碎片。
顾沉舟按着腰间的刀剑，朝着李悠然的方向靠近了几步。
李悠然紧盯着顾沉舟，脚不由自主地便往后退。
他垂眸凝视着李悠然，清冷的音色当中听不出喜怒哀乐的情绪：“弟来迟，皇嫂受惊了。”
顾沉舟比李悠然高许多，挡在她身前的时候可以直接将她整个人笼罩住，而说话的时候，顾沉舟又不得不将头朝着她的方向微倾一些，如此，李悠然只觉得是一座冰山横在自己面前。
她觉得压抑。
极其的压抑。
《宠妾之路》里阴狠城府的大反派头号，现在正垂首一本正经地跟她致歉。
李悠然回想起书里对顾沉舟的简评。
【狼群里拿手和牙齿血淋淋杀出活路来的人。】
顾沉舟极其遭到康靖帝的厌弃，从身为质子前往卞国之时，便被卞国皇室明里暗里地当做取乐的奴隶一般。
梁国对顾沉舟的不管不顾，加剧着卞国对其的凌.辱。
书中说过，顾沉舟曾经被卞国人故意抛弃于狼群聚集的雪野之内，一刀一剑也没给，靠自己生生徒手从狼牙之下活出来的。
像狼一样，用牙齿与双手，血淋淋地挣出活路来的人，已经不是正常人了。
李悠然收回思绪，敛声道：“多谢赵王殿下，妾身无大碍。”
顾沉舟垂眸，扫了一眼李悠然身上已经全是血污和灰尘的内衬裙，伸手解下自己最外所套着的一件外袍。
他伸手把外袍递到李悠然眼前，淡淡道：“弟越矩，只不过此处人多眼杂，为护皇嫂清誉，不得已使皇嫂暂披此物。”
李悠然迟疑地望了一眼眼前的外袍，又看了看浑身上下全是血污泥尘的自己，还是慢慢犹豫着伸手，接了顾沉舟的外袍过来。
“那，便多谢赵王殿下。”李悠然将外袍披上，笼住整个身体。
顾沉舟微微嗯了一声，面无表情道：“二皇兄此刻已经平安归府，弟送皇嫂，如何？”
李悠然：“……好。”
顾沉舟那张冷沉沉的脸面前，李悠然根本就不敢表达什么异议。
顾沉舟的手凑近唇边，轻轻吹出一声口哨音。
刹那，便有一匹通体雪白的马从人群当中扬踢踏来。
顾沉舟变换了一个哨音，那马就乖巧安静地停在了他的手边。
顾沉舟牵起缰绳，回眸淡淡望着李悠然：“轿撵不能用了，委屈皇嫂骑马。”
李悠然为难地看了一眼比人都高的白马。
顾沉舟淡淡看了李悠然一眼。
刹那之间，一股力气稳稳拖住李悠然的腰身。
李悠然双脚骤然离地，惊叫一声。
……大反派这个动作，简直就是在举高高。
“顾妄越矩。”顾沉舟力气极大，举着她的腰身，直接将她往马上送，沉声道，“抓住马鞍，侧着身子坐上去。”
李悠然连忙点点头，手抓住马鞍，整个人用力往上一蹬铁踏板，便稳稳坐上了马背。
顾沉舟大手一挥缠过缰绳，引着马便往前走。
这马好像还认生一般，李悠然坐上去的时候，不服气似地蹬了一下后蹄。
李悠然整个人往前倾倒，下意识受惊喊了一声。
顾沉舟立即抬手轻柔地拍了拍白马的脖子，凑近白马又低低说了两句什么话。
李悠然垂眸，恰看见顾沉舟盯着马说话时，眼睛里神情倒是比寻常柔和两三分，瞳仁里笑意虽清浅，但却还是能看出一星半点。
很快，马便平静了下来，乖乖跟着顾沉舟的牵引往前走去。
顾沉舟扬眸，再望向李悠然时，眼睛里适才的浅淡笑意已经无影无踪，只平静道：“顾妄在旁，皇嫂用不着害怕。”
李悠然客气笑了两声：“没，没在怕的。”
顾沉舟看了一眼李悠然，随后才慢慢道：“甚好。”
李悠然讪讪收回目光，望着前路。
李悠然腹诽，顾沉舟对马比对人倒是和善多了。
想着今日在宫门前相遇时的尴尬对话，一路回去，李悠然都没再主动跟顾沉舟多说些什么，自然，顾沉舟也未曾搭理李悠然，只牵着马往前走。
然而无声的沉默比生硬的对话，更显刻意和尴尬。
李悠然想了想，最后还是讪笑道：“……今日，多谢赵王殿下出手。”
顾沉舟淡漠道：“嗯。”
李悠然突然又后悔开口说话了……
求解……跟大反派说话，有没有什么技巧，不冷场的那种？
李悠然用尽最后的尬聊技巧：“……赵王殿下回京，出行总是骑马？”
顾沉舟：“嗯。”
又是嗯……
“王公贵族出行多为轿撵马车，殿下何故总是骑马？”
顾沉舟：“方便。”
终于多说了一个字……
李悠然讪笑，点头，再讪笑。
打死她下次也不主动跟顾沉舟没话找话了！
“……乘轿撵，易死。”良久，顾沉舟慢慢沉沉道，“身处闭塞之处，看不见暗刀。”
李悠然闻言，微微怔住。
顾沉舟说完这话，便转眸不再看她。
李悠然垂眸，望着顾沉舟宽阔的肩背，突然只觉得那肩背上所蔓生的，全是深秋重重寒霜一般的冷清孤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