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南国稿记 > 第47章 抄家
    话说抄家这种事务确实是金贵的太子殿下第一次上手,前言与马统领推诿谦虚着说不太了解,后言听闻该走的人都已经走了,太子殿下对此项事务便立即熟稔起来,备柱子撞起门来干脆利落,不见刚刚半分的拖泥带水。

    大门一开,一早候在门口的女眷奴仆携裹着行李匆匆忙忙地逃命,跑得急,金钱、珠玉、首饰落了一地。

    抱头鼠窜的男男女女无一列外地被禁军拿下,太子派了一队人马护送这群人先行一步,去了天牢。

    不过转眼之间,太子带着人一路毫无阻碍轻车熟路地进了左丞相府的正厅。

    而左丞相衣冠整齐,仪容得体,微胖的身躯挺立起来,只是一双狭小的眼睛透出来一股子绝望的气息。

    “劳烦太子殿下亲来。”他勉强在皱纹丛生的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拱了拱手,行了一个礼。

    “季丞相值得德施亲来。”

    太子语气浅淡,似乎只是一场普通的来访,面上没有太多的神色,见左相神色悲凉,也没有太过喜悦的神色。

    他迎着光而来,影子恰巧落在左相的面前,玉身长立,白衣如雪,风微微吹起,衣摆翩翩。肤白盛雪,眉目藏霜,十八岁的太子殿下已经初具天子气概。

    左相其实也不常见到太子殿下的容颜,如今一看,竟然有种看到静华皇后的恍如隔世的感触。心里惊了惊,面上忽然就怔愣住了,猛地一阵心虚,情不自禁就退了半步。

    这天下可能没有几个人知道静华皇后是如何“病逝”的,但他如何能不知道?

    每每午夜梦回之时,她还执过白纱前来索命,扰得他不得安歇。

    如今乍一见,太子神似其母的容貌,恍若那人又回来,竟生出了几分逃避之心。

    然而他僵硬着,终是没有再动一步。

    太子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干净得让左相开始恍惚,这个人是西梁的太子吗?为什么他今日才觉得真正认识了这么一个人?为什么从前不曾想过要辅佐这么一个人?

    哦,想起来了……当年太子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的时候,静华皇后带着他去梨花林看落花,碰巧遇见了自己。静华皇后是个不太有皇后的架子的皇后身边竟然没有侍女,不过那一天她却摆起了架子。

    她手里牵着小太子,未见自己时是笑着的,他记得那个清浅的笑容,和今日的太子一模一样,不过看到自己后随即就消弭了满面的笑容。他见过礼后,她坐在隔着帘子的亭阁里,用训斥的口吻道:“君自是白衣卿相,奈何从贼……君治之下,百姓不得安宁,君竟无半分愧意吗?”

    当时一听到这句话心猛地一沉,利落地就跪了下来,面上多了几分诚惶诚恐,叩首着道:“娘娘此话从何说起?”

    她拂袖扫落了一桌子的茶盏――听说那一次是静华皇后少有的几次动气,稀里哗啦的瓷片碎落了一地,语气多了几分咬牙切齿一句一句缓缓道:“君不知,何人可知?”

    把头埋低,他沉默了半响,他确实贪污了东南几州的钱粮,但是打死他他也不能认啊,心里快速地算计着皇后娘娘是如何知道的,然后又思考她手里有没有证据,会不会陛下已经知道了。

    不过简单思索了片刻,他觉得就皇后娘娘这种足不出户又不能参与朝政的人来看,应该是偶然知道了消息,手上并无确凿证据的。

    若是真的有,以静华皇后直来直去的性格应该早就对着陛下告状去了,不会和他废话。

    不过静华皇后那性格说得好听是天真,说的不好听那就是头脑简单。

    想到这里他基本上已经确定这只是一个妇人无可奈何之下的一个小小的警告而已。

    如果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的话,如果他没有听到接下来这段指责的话,或许,她就不用死了。

    “季相!本宫希望你有些分寸,宫内你与华贵人的事本宫可以不追究,可宫外,你治下是本宫豫州的故土,容不得别人的半分践踏!言尽于此,望君好自为之!”

    闻言,他心惊胆颤得微微抖了一下,极尽努力才将自己的身体控制住,他与华贵人……这件事她怎么知道的?那一瞬间他涌起了的情绪不是害怕,而是杀意。

    知道这件事的人必须死,没得商量!

    “滚!”小太子难得见到母后如此生气,牵了牵静华皇后的袖口,就在他起身离开时,他又听太子安慰自己母后的话,“母后不必为他生气。若是儿臣的话,就凭他惹得母后生气这一点,就可以治罪,母后为何不对父皇说呢?如果是儿臣……”

    待走过一段距离,声音渐渐听的不太清了,随后像是天意一般,他猛然听到清晰而凶恶的一句:

    “……此等罪臣,当诛!”

    ――此等罪臣,当诛!

    这句话在他脑袋里回荡了无数遍,印象太过深刻,他竟然清楚地从一个――那时候他几岁来着?八九岁?记不太清了……小孩口里听到了汹涌的杀意。

    应该是那个时候吧,他的心里就没了这对母子。

    如此耿直不懂变通的人,如何适合当一个皇帝,那时候他是这样想的,所以越发确定自己的心思。

    “太子殿下果真兑现了当初对静华皇后的承诺。”

    他轻笑了一声。

    “什么?”看他思虑良久,太子猜着他会想什么,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太子疑惑了。

    “来杀罪臣的承诺。”

    他笑得十分轻松,像是释怀了很久都没有释怀的东西。

    从他的略略悲凉的眼睛里,太子蓦然间想起来那些事,想到母后,他那双琉璃色的眼睛瞬间暗了下来,走到一旁的檀木椅子上坐下,看似漫不经心地说起往事:“那不是承诺,那是统的过错。年少无知的自己在说出那番话以后,被他的母后罚抄了十遍《礼记》,还是在未央宫里跪着抄写的。母后说了什么,不知道季相乐不乐意听。”

    太子说完,似有若无地扫过他,然后兀自言道:“她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统却不见臣子之才,只见其过,此过一也;为君者,善制衡也,统只见其弊,不察其利,此过二也;为人者,仁者仁心也,统纵一己私怨,谋他人性命,此过三也。她怒气冲冲地瞪着不争气的孩子,继续问道,此三过,可配你抄书十遍?”

    季相释怀的笑容慢慢的从脸上裂开,眼睛嘴巴不自觉地睁大,黄铜色的皮肤满满的褶皱,眼睛里满是震惊的神色,满脸的不可置信。

    再看太子,依旧是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没了笑容,整个人看起来冷漠了几分。听着他继续道:

    “本宫觉得委屈又觉得母后说的对,可惜当时的本宫太过愚钝,心里总是对母后说的道理不甚明白以至于后来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母后她,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啊。”

    “旧事重提,感触颇深了些,烦请见谅。其实,德施来这里就只有一个问题,乔蓟生在哪?”

    季相一时无言,久久才从对静华皇后微薄的懊悔里醒过神来,盯着太子疏离客套的姿态,半天才声音沙哑的回一句:“……他逃了。”

    他轻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好笑的事情,然后用不起波澜的声音缓缓道:“他在你书房里的密室里。”

    “你怎么知道?”季丞相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说完才立刻捂住嘴,惊觉自己被太子摆了一道。

    太子殿下并不清楚,那一句只不过是猜测而已!

    然而他话音落地的这个时候,太子才真正确定了这件事。

    他――居然大意了!

    “本宫倒是挺想见见他的。”太子侧过身给了旁边的副统领一个眼神,温和而客气道:“那就劳烦季相先走一步了。”

    副统领绑了人走出去时,看到了久立门外的右相,右相失神地望着自己佩剑上一滴一滴滑落的鲜血,衣袍微乱,领口未开,一副神色颓败的模样。

    见了副统领对他行礼也像没看到一样,本来他还以为右相会趁机调侃一下多年的死对头,结果他跟没看到人一样。

    倒是左相看着他的神色,露出了一个诡异莫测的微笑。

    待右相往里走时,左相阴恻恻地说了一句:“他年今日,君与吾同!”

    你欺他瞒他的,总有一日都会暴露在阳光之下,而你,最终将会和我一模一样的下场!

    右相闻言脚下忽然一踉跄,差点摔倒,左相见此哈哈大笑,笑了几声就被拖走了。

    不过他知道,右相亦是天涯沦落人。朝廷里谁不比谁干净,最后结局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

    太子刚准备动身去书房,没想到舅舅忽然来了,还一副神色落寞的样子。心中一阵诧异,右相向来沉稳,何时有过这般颓败的模样了?

    舅舅是长辈,他刚起身意欲行礼,右相蓝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子扶他起身他却不肯,摇头道:“请殿下听老臣说完。”

    “殿下不必去看她了。她死了,撞死在臣的剑下。臣已经命人去安葬了。”

    原来这乔蓟生原名叫做乔月生,是蓟州有名世家乔家的女儿。那时候还没有西梁朝,十七八岁的舅舅与父皇奉命于蓟州剿匪,恰逢那帮山匪觊觎乔家金钱,又听闻乔家二位姑娘貌美,正准备打乔家的主意。只是他们去迟了一步,乔家除了两位姑娘,其余的人都被屠杀干净了。

    这是当时有名的灭门惨案。

    可那个时候自己根本没出生,出生之后,那件事情也算是过去了,根本没有人记得。

    所以太子殿下闻所未闻。

    被救的两位女子,姐姐叫乔梦生,妹妹叫乔月生。蓝邺派了一个叫许逸民的手下去照顾两位姑娘。

    照顾照顾着,两位姑娘就都爱上了一个叫许逸民的手下,许逸民更加看中姐姐乔梦生,觉得她才情过人,聪慧过人,日后对自己大有裨益,于是在归京途中只带走了姐姐乔梦生,将妹妹乔月生留在了蓟州,供其金钱,养她生活。

    后来,姐姐乔梦生到了建康城才发现原来许逸民早有妻子,她身为名门世家的女儿,心高气傲,不甘做妾。一气之下离了许氏家门,独自漂泊,颠沛流离之下沦落风尘,成了醉梦楼的花魁,花名霁月。

    太子听到这里心里一惊,原来醉梦楼的月姑姑竟然有如此曲折的人生,最后竟被所爱之人毒杀,亦不知是欣慰,还是悲伤。

    然而妹妹的生活也不尽如人意,姐姐走后,她一度以为姐姐是去京城享乐去了,独留下自己一个,心中有恨,再不愿接受许逸民的接济,生活再苦也只想靠自己生活。

    可惜十几年后的一场大火夺走了她的双腿和原来的声音,让她一夜之间成了废人,自食其力都很难。

    悲愤的心情以及与想象中姐姐富贵的生活相比较的强大的心里落差之下,她最后动了上京的心思。她想找到她的姐姐,她想告诉许逸民,不是只有她姐姐可以帮到他的,她乔月生也可以。

    如此,才踏上了入京之路。

    太子凝望着剑鞘上残留的斑斑血迹,一股悲凉浮上来,她们两个最终一个都没有善终。太子幽幽地叹了口气,姐姐当初抛弃妹妹错信不良人,最后流落风尘;妹妹入京一计,让许逸民一时冲动,功败之后为了自保又逼死了姐姐,最后亦殒命于此。

    当初的一个小错,最后酝酿成一个大祸,作为姐姐的乔梦生是否后悔过,是否想重新与妹妹相聚?那醉梦楼“霁月”的花名,可有几分思念妹妹的情意?

    妹妹乔月生是否后悔来京?是否后悔自己错手害了姐姐?是否同情过姐姐悲凉的境遇?

    一切的一切都不得而知,但是知道的是,这样的故事生生不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舅舅早些回府歇着吧,这几日着实辛劳了。这件事舅舅已经向侄儿解释过了,那许逸民也――”

    太子话未说完,蓝邺把头埋进跪着的腿里,情急地解释道:“许逸民,臣已经处理过了。他身后的家人也安顿妥当,绝不会横生枝节。请太子殿下放心!”

    太子觉得舅舅的表现太过急躁,不像是一贯的风格,心中纵使对许逸民存疑,可见舅舅一言带过,明显不想多言的模样,太子凝眸望着跪在地上的他,终是没有追问下去。

    “侄儿不会过分追究,舅舅不必忧心。”

    话点到为止,双方都明白最好。

    太子行事,向来滴水不漏。

    都说侄儿会像舅舅,但太子殿下一点也不像蓝邺,蓝邺和他妹妹静华皇后生得也不像,太子殿下的气质偏冷,蓝邺更加温润,更具有文人儒雅谦逊的气质。

    舅舅起身走了,太子望着他的背影蓦然惆怅,舅舅从前未曾这样过,这次的有所保留可能会引起什么样的结果他也不想深思。又望了望这个极具奢华贵气的府邸,一句话也不想说,众人皆忙着分派给自己的任务去了,只有权叔守在他的身侧。

    太子殿下总是觉得自己孤零零身边又空荡荡,纵使此刻满屋子人来人往,可那种不被真心相待的空虚依旧爬满了心房。

    太子走了几步看了一圈,兴致缺缺地退出了正厅,路边正有人搬着一个檀木轮椅,本来没有多心,但这个轮椅与太子殿下自己的那一个轮椅实在是太像了。

    权叔在太子殿下的眼神示意下立刻拦住了搬弄椅子的人,两个禁军给太子行过礼后,听到太子不咸不淡地问:“这是从何而来的?是左相府原有的东西吗?”

    胆大一点的黑衣禁军解释道:“不是,这个是那个穿黑斗笠的女的留下来的。丞相吩咐我们搬到丞相府去。”

    太子也不多问便挥了挥袖子,给他们放行了。

    这东西造价得千金,一个落魄的女子哪里有钱坐这么好的轮椅?那个许逸民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舅舅身边这么多年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难道舅舅的暗卫吗?

    暗卫竟有府邸吗?

    太子抬手按了按眉心,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年,虽然与舅舅常常政见不和,但舅舅殷勤的关切从未少过,很多事都是在舅舅的协助下完成的。

    太子惨淡一笑,德施啊德施,你竟还害怕舅舅害你不成?

    最终太子仍是没有深究这件事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