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七，上弦月。
应天近郊的无瑕山庄，号称天下第一庄，是这次武林大会的会址。
无瑕山庄，占地极广，外庄就有数座酒楼客栈，住下这些与会的武林人士实在绰绰有余。
无瑕山庄的主人，人称绿柳先生，柳燕影。三十余岁，商道奇才，一手创出无瑕山庄。为人八面玲珑，与武林中的名侠都有几分交情，与天争殿的凌慕仙尤其交好。
这次即是凌慕仙出面，暂借无瑕山庄举办武林大会。
所以，杨戬舍大宁而来应天是多么明智的选择。
他现在就已住进了无瑕山庄云来客栈的天字一号房。而他对面，天子二号房，很意外的，住的是晚他一步的朱允炆。以朱允炆的身份而言，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朱允炆却显然非常高兴。
“杨兄，这么快又见面了。”
杨戬只不过淡淡的颔首，依然擦肩而过。
回到房间，朱允炆还在回味方才的偶遇。一个锦衣大汉上前行礼，道：“殿下，这几天来属下等通过数种途径多方打探，也未曾探查出刚刚那人丝毫的来历，此人绝不简单。依属下之见，殿下还是离他远些为妙。”
朱允炆眼神转冷，却仍旧笑眯眯的说道：“张统领，要你们来是助我取得圣药的，皇爷爷的病情为重！其他的事情，就不用你多管了。”
这位张统领本以为皇太孙一则年纪尚轻又向来性情温和，再则是头一次与江湖人物打交道，不免对他有些看轻。然而此刻的皇太孙却着实叫他心中一凛，下意识的点头领命，暂时收起了轻视之心。
杨戬在江边，走走停停，不时的抬头看向夜空。深邃的天幕上，挂着半轮明月。在真君神殿的时候，看到的玉盘从来不会有阴晴圆缺。永远圆满的，高高在上，肆意的洒下清冷的月华。
老实说，月华真的很冷很冷，甚至于刺骨，但是杨戬却觉得月华落满全身的感觉很安全。不管自己做了什么，不管自己变成什么样子，银色的月华都会幽然的落满全身，为自己筑起一道冷漠的壁垒。不会伤害、不会抛弃、不会背叛。
他喜欢这种感觉，更因为母亲的缘故，他习惯了望月，只可惜后来流言四起……
而如今，广寒仙子香消玉殒，司法天神流落凡尘。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一切都已是明日黄花。
物是人非事事休。
只剩下活着的人，铭记痛苦，不得不走下去。
杨戬用力的摇摇头，想把这些念头甩掉。他自嘲的一笑：自己也有这样伤春悲秋的时候么？习惯了权衡利弊、谋划计算的心，不是早已承载不下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了么？
他心里一直都是很明白的，自己从来没有伤感、哀悼的权利，或许只在很小的时候，然而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又怎么会懂？当终于懂得了，也已经失去了。这一生最美好的幸福，都在家变的那一天灰飞烟灭了。父兄的鲜血染红了双目，而自己执拗的努力、不屈的反抗，只换回了母亲的半颗心……十日晒化了母亲的躯体，也湮灭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和希望。三妹就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一定要守护好她的幸福，还有那帮誓同生死的兄弟，可是自己拿什么去保护他们呢？那一群太过单纯正直善良的人啊！
踏着无数的尸体和鲜血，一步一步艰难的攀上权利的巅峰，却深深陷入屈辱的泥潭。在那个毁了自己一切的人面前，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和耻辱，却不得不低头。一次次挣扎反抗，得到的是更加残忍、不堪的对待。痛苦的折磨铺天盖地的压榨着那颗千疮百孔满是裂痕的心，难过的要窒息。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想，那时候如果开天神斧劈下来就好了，自己就彻底的解脱了；然而他又会庆幸，还好自己没死，否则，难道要让三妹他们去承担那个人的怒火么？自己还不能死，绝对不能——起码目的未达成之前，还不能。
不知不觉中，贝齿紧咬着菱唇，鲜血的腥味在唇齿间缓缓弥漫开来。紧握成拳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白皙的手背甚至凸起数条淡青色脉络。他缓缓的，缓缓的松开牙关，舌尖滑过唇畔，将鲜血尽数勾入口中，慢慢咽下，似在细细品味。手指慢慢松开，刷的弹开墨扇，轻摇。翻腾喧嚣的心绪平静下来，他还是那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派头，甚是风流俊赏。
放弃使用法力法术，他脚下踩着悠闲的步子往回走。当走进那一片来时路过的幽深的树林时，杨戬蓦地顿住脚步。
“出来。”
“好耳力！”随着一声赞叹，一条人影自林中窜出，落在杨戬身侧。
“为何要跟着我？”自顾慢条斯理的的摇着墨扇，杨戬并不看来人。
那人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却不答话。
“为何跟着我？”杨戬再问一遍，同样的口吻，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哦，没什么。只是看你大半夜了还没回去，想看看你在干什么而已。”那人跨出一步，与杨戬面对面。年轻而略带局促的面孔暴露在暗淡的月光下，却是朱允炆。
“殿下似乎很是悠闲。”杨戬背对月光，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双眼睛耀耀生辉，却是寒光。
朱允炆看着他的眼睛更加拘谨起来，但他仍然努力堆起一张温和的笑脸，轻声说道：“你生气了么？我不是有意要跟着你的，只是自从遇到你，我这双腿总是不听话……”
“呵——”杨戬突然笑了一声，却听不出什么笑意，柔声说道：“那不如把它砍掉好了。”说完就打算错身离开。
年轻的朱允炆还带着些许少年人的率真，就像从前的沉香一样，但他终究不是沉香。所以心情还有些烦躁的杨戬此时并不想与他多说什么。
朱允炆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杨戬终于把目光落到他身上，很是认真的看着他，说道：“我与殿下不过仅有两面之缘，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他笑了笑，虽然很短暂，但是少年还是有些看得呆了。“殿下深夜前来如此关心一个陌生人，在下是否该受宠若惊呢？”说着，他半垂着眼睛，鸦青的睫羽看起来格外纤长浓密，殷红的唇角勾亦挑起一抹惊心动魄的弧度，“殿下孤身一人到此，难道不怕么？”
朱允炆先是一呆后是一惊，继而略带腼腆的笑道：“怕？为什么要怕？其实我并没有想那么多，而且我相信你不是坏人，你也不会伤害我的。虽然我们现在还不是朋友，但是互相多了解一些就会是了啊。”
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自信，不过杨戬确实没打算现在就将他怎么样，而听了他的话之后，杨戬忽然生出个想法。
“殿下可曾听说过清源道君么？”
“是那位灌口的昭惠仁佑王爷吗？”
“不是。”
如果不是那位被宋徽宗钦封的灌口二郎的话，朱允炆猛然想到大内侍卫曾经偶然说起过的江湖谱，其中就有这个名号。
江湖传闻，清源道君虽然出道时间不长，统共也没出过几次手，但是在江湖谱的杀手榜上却一直高居榜首。
江湖中关于清源妙道的传言很多，诸如“杀人不见血，真君招死神”、“勾魂摄魄，清源妙道”之类的不胜枚举。传闻虽多，时至今日却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无人知晓。而他的杀人手法也近乎诡秘：死者身上没有任何伤痕，死相也不狼藉难看，甚至可以说美得惊人——如果一个人的脸上带着满足幸福的笑容，你说美不美？而这笑容却是出现在一个死人的脸上，你说惊人不惊人？
他定的规矩特别多，要价高的没几人能出得起。五年前江湖中出了对兄弟，外号“一双小蝴蝶”，魔教弃徒，惯好#奸#淫#童女，以处子之血修炼邪功，且专挑名门世家，一度掀起腥风血雨。偏偏这一双小蝴蝶一身功夫极其高明邪异，人又乖觉，兄弟二人配合无间，令不少高手大侠铩羽而归，各门派弟子死伤者众，后来由三大世家出面牵头筹集一万两黄金才请动清源道君出手。两日后，一双小蝴蝶死在洞庭君山。发现尸体时，二人毫发无伤的相对而坐，面色红润，笑容满面且神情满足，与生时无异。不过早已脉象俱无、气息断绝，死去多时了。众人在拍手称庆的同时，只有惊惧二字。
难道面前这绝世出尘的人物竟会是传说中的清源道君么？
看这年轻人惊得都呆住了，杨戬心情愉悦不少，道：“想到了？”
朱允炆愣愣的点点头，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了：“你，你说的是……难道你是，你是——”
深呼吸，深呼吸，朱允炆啊朱允炆，你不要这么没出息……
终于冷静下来，他讷讷问道：“你就是清源道君吗？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杨戬道：“殿下方才说要互相了解才可以做朋友，我很想结识殿下，我已经知道了殿下，难道不该让殿下多了解我一些么？”
听他这么说，朱允炆反而高兴起来，他笑着说道：“当然应该，清源道君也不是坏人。”他又想起什么似的略显紧张又难掩好奇的问道，“你这次到应天府来是接了生意吗？”
“不是，”杨戬眼波一转，斜倚在身边一株树干上，把玩着手中折扇，幽幽道，“寻访故人而已。”
朱允炆似乎听出了一丝惆怅，没来由的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一下。他刚抬起手来，不防杨戬倏忽抬眸，那带着寒意的眼神让他一惊回过神来，抬起的手只好顺势扯下了几片树叶。
他不大自然的一笑，道：“不知寻到了没有？”
杨戬摇摇头，漫不经心的道：“有缘总会相见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