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起，程青肉眼可见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脸上的笑容逐渐减少，连敷衍的意思也没有，整天坐在教室里看书写习题，对同班同学的邀约通通拒绝，瞬间仿佛从一个阳光开朗的运动型男孩，突然变成死气沉沉只晓得学习的书呆子，让人索然无味起来。
距离高考仅剩二十天。教室后排的黑板上用红色粉笔写着高考倒计时的数字，沈老师一边让同学传递志愿表，一边站在讲台上语重心长的教育叮嘱他们要认真仔细的填写。
坐在下方的程青接过前排同桌传过来的一摞表格，从中抽取一张，随即向后桌递去。
他转动笔尖，从容不迫下笔填写。他的志愿选择已然告知于程母，对方对此并无异议，显然因为他的成绩逐步提高，对此很是放心。
第一志愿、第二志愿……不一会儿，程青填报完毕，率先走上讲台交给老师。
解决完这件事后，一个消息从程母口中说出：“……房子已经有买家了，你最近有空收拾一下屋子，我们马上搬出去住。”
程青点头并无异议，程父现在情况着实不妙，正是急需用钱的时候。他随口问道：“卖了多少钱？”
程母面色难看，慢吞吞报了一串数字。程青顿时震惊：“……不至于那么少吧？”他们家小区绿化好，环境不错，还是临近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对方给出的价位显然低于市场价，卖他就亏大了。
程母无奈：“按市场价卖确实有人买，但都是按揭付款，唯有这家是一次性付清，我们自然会降价……还有你父亲的情况不容乐观，我们手头上确实紧，凑不出钱了……”
“妈，你别说了。”见她越说越多，越说越紧张，程青抬手制止她，“我都么明白了……那现在房子有着了吗？”
“你齐叔叔帮忙找的。”程母勉强笑道，“距离你学校很近，房租也便宜。”
说完，她掏出手机翻开相册给他看：“瞧，我上次去看过，装修环境还不错。”
程青只瞥了一眼，把搁在眼前的手机推开，夸赞对方：“不看了，你的眼光我还是相信的。这几天一有空我就收拾东西。对了，你们房产过户没？”
程母收起手机，说：“还没，我跟对方约了明天下午去过户。”
*
过户手续很快就办下来，程青的家务能力不错，没到三天行李就大包小包堆满客厅里。
在他们即将从这户充满温馨回忆的房屋里搬出来前。临走前一天晚上，齐南恋恋不舍地拉着程青同住了一夜，俩人埋在被窝里说了些悄悄话。等到第二天天亮，齐南一家收拾整齐，前来帮忙了。
“你要经常来找我玩啊。”往日总是懒散打不起精神的齐南，一大早顶着晨光在小区门口为程青一家送行。
程青面露微笑，一拳锤向对方的肩膀，语气轻快地说：“哈，隔得又不远，想什么时候过来玩都可以。等我们把新屋收拾好，你也要记得上门来玩啊。”
齐南难受的点头。
不远处的街道旁，坐在车上的程母跟齐父齐母说完话，便冲程青招手道：“青儿，快点，车要开啦！”
程青耳朵动了动，瞥了一眼那处，转头跟齐南说：“没时间了，那我就先走了啊，等以后有时间过来看你。”
说完程青蹬蹬蹬跑过去开门上车。
齐南站在原地，看着装载了家具行李和友人的大货车渐渐远行，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他和程青从小一块长大从未分离，就算随着年龄渐长各自有各自的朋友圈，他们也不会吃醋生气，因为彼此明白，比起朋友，他们更像是兄弟，混杂着亲情友情两人互有默契，而此时从未想象过的场景突然出现在眼前，齐南再也保持不了冷静，展露出自己内在最真实的情绪。
*
高考第一天，屋外烈日当空，破败老旧的教室内却没安装空调，窗户敞开，闷热的气流顿时涌了进来，令原本燥热的房间像堆了个火炉一样更灼热了。
程青趴在桌上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他用手扇了扇风，拿出文具一一整齐摆放在桌面上，想起躺在病床上的程父，烦闷的心情陡然变得格外平静。
当天夜半三更，屋外传来淅淅沥沥的下雨声。
第二天，昨夜刚下完暴雨，今日天色灰暗，乌云压顶，地上布满坑坑洼洼的水坑，潮湿的气候比昨日还要闷热燥人，压迫得胸腔几乎让人窒息。
考试铃响，所有学生放下笔，等监考老师收卷。
程青舒了口气，他信心十足，携带工具离开教学楼，刚出校门，放在裤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嗡震动起来，程青摸了把额头上的薄汗，掏出来一看，竟全是程母的电话信息。
他按下接通键，手机还没放到耳边，便传来程母语无伦次的哭泣声。
“青儿！你、你快回来，你爸快不行了！”
程青：“！！！”
晴天霹雳，伴随程母的痛哭声，程青整个人呆愣在那儿。他两眼一黑，下意识斜靠在旁边湿漉漉长满青苔的水泥墙上，几道呼吸过去，视野才渐渐清明。
程青：“妈，我现在赶过来，你等我啊，一定要等我过去！”
程青扶墙站稳身形，话没说完便挤开人群直冲向马路边。然而今天高校门口全是来接孩子回家的家长们，马路狭窄拥挤，车辆根本无法行驶进来。
程青一咬牙，加快速度狂奔到两条街外的马路边上才打到一辆的士。
“师傅，去市中心医院！”一上车，不等气息平稳，程青便气喘吁吁地说，“拜托了，开快点！”
司机师傅刚要开口说“今儿高考堵车，实在开不快”，然而转眼看见后视镜中，少年正默默无声的哭泣起来，联想起他报出来的目的地，伺机师傅便了然于心，“好勒，你坐好，保证十五分钟内到达！”
说十五分钟，司机加快马速，不到十分钟就到医院门口。
程青付钱下车，连零钱都没来得及找，便冲进医院。他着急地瞅了眼电梯，转头跑向隔壁的楼梯走道，一步步往上跑。
等他大汗泠泠喘着粗气地爬到八楼过道之后，便见程母蹲在病房外的墙角处抹泪。相隔十几米的距离，程青边喊边跑过去：“妈，爸呢，他怎么样？没事吧？”
程母缓缓抬起头，看着他哽咽到无法话语：“你、你爸在里面，医生……正在检查……呜呜，青儿，该怎么办啊，你爸要是没了，我、我……”
眼看程母哭得几近昏厥，程青唰地流下眼泪，他惊慌失措地抱住她，语无伦次道：“妈你别乱说，爸他之前明明好好的，他不会走的，这次也一样，这只是例行检查，我们一家人还要……”
这时病房门从里边打开，一位身穿白大褂，口戴蓝色口罩的主治医生从里面走出来。
两人连忙站起跑上前围住他。没等他们开口询问，医生取下口罩，露出节哀的表情，并朝两人摇摇头。他们顿时钉在原地，当场愣怔住。
半晌，程母脸上挂着泪痕，满眼期翼地看着对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医生，我、我老公他……”
在医院这种特殊的场合下，生离死别的场景天天在这些职业人员面前出现。此时主治医生一脸麻木，心有不忍：“抱歉刘女士，我们已经尽力了。现在程先生……”
不等医生说完，程青忍不住率先冲进病房，直直朝病床上的程父跑去。
程父半闭着空洞的眼，在见到来人后，眼眸才微微转动看向对方，嘴巴颤抖的张合说着些什么。
程青咬破下唇，极力忍耐哭声发出。他微微侧下身体，倾耳听着。
“青儿……瑶瑶……”
程青猛地握住对方瘦骨嶙峋的手，轻声唤道：“……爸，是我……”
程父口齿不清地喃喃道：“青儿……你、你妈呢……”
“老程……”这时程母走进来，她神色悲戚，走上前，轻颤的手掌覆在两人的手背上。
彼此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程父努力勾起嘴角，想展露一抹安慰的笑容：“……抱歉，我要食言了……”
程母摇头，努力憋住哭腔：“唔……你、你这混蛋，你不是答应过，要看青儿考大学、结婚生子、抱孙子的吗……你从来都是言而有信的……为什么偏偏这次就……”
程父双眸的神光渐渐暗淡，他呢喃着：“……抱歉……对不起……你们别伤心，还有……青儿，你……已经长大了，要、好好照顾你的母亲……她……”
声音戛然而止，屋内随即响起被拖得长长的滴滴声，程父半阖着眸子，嘴巴微微张起，却再也说不出话了。
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和呼喊声顿然彻响，伫立在房外的主治医生和护士们齐齐叹了口气，随即收敛神情，不动声色的默默离开。
*
下午程青踩点赶到教室，他整个人神情恍惚，脚步虚浮，看得一旁的监考老师是一阵皱眉，忍不住出声问：“你没事吧？是身体不舒服吗？”
这鬼天气闷热潮湿，乌压压的天空电闪雷鸣，却不见一滴雨水落下，搞得学生和监考老师都心烦意乱，静不下心来。
程青愣愣地侧头，朝对方露出难看到快要哭的笑容：“……我、我……只是……”他憋了一肚子话想说，想找人倾诉，然而想到此时此刻身负重任的情况……
程青话头一转：“……谢谢老师，我只是有点头晕。”
监考老师身着白色短衬衫，黑色长裤和皮鞋，这一行头下来，看上去威严气势，十分符合他当下的身份，然而在这种天气下，再如何应景都变成了一种负担。他吐出口热气，道：“呼，那你先忍忍，等待会雨落下来可能会好一些。”
这是全国高考，又不是普通的学校月考自然不能请假了，老师唯有安慰几句，便继续尽职尽责的监考。
等考试铃响，试卷分发下来，程青拿着笔，在半空悬浮半晌，无论如何都无法下笔书写。他脑袋昏昏沉沉，以往死记硬背的知识像被蒙了一层薄雾，明明熟悉看得见，却怎么也摸不着、写不出正确的答案。
等雷鸣骤响过后，屋外渐渐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程青写着写着眼泪不知不觉从眼眶缓慢流下，直到泪珠顺着长长的睫毛滴落到试卷，在白纸上打出一圈水韵，他这才眨眼回神，然后举手一抹脸再摊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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