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科幻小说 > 尘*******凉 > 第115章 叄拾肆.江陵闲事四
    阵雨来得突然,去的也迅速,但牛毛细雨连绵不绝,一会儿阴、一会儿晴。鼻间清凉的潮气萦纡,整个江陵府仍笼罩在朦胧的水气中,街上却已不乏行人,孩童们踩着地上积水飞奔而过,溅了一身泥水依然笑得开心。

    几位衣着朴素年纪相仿的妇人手挎木篮子、撑着油纸伞,一并走进布庄。坐台的账房先生瞧了,神色冷淡地往门旁一指,道“莫把伞带进来,免得湿了贵重布料。”

    妇人们忙应声将伞收好放在门旁,一个挨一个往里屋走,见了裁缝娘子,便将木篮子中的绣品交到她手上。

    裁缝娘子放下手中剪子,把桌上针线拨到一旁去,拿指捻着绣品翻了翻,嘴里道“近来天气多雨,绣钱涨了些,上佳的绣品由原来一幅五文钱涨到六文,次一些的则依然是三文钱。你们虽都是经年的手艺,我却还是要一幅幅细查的,所以且摆在这儿吧,屋里挤得慌,你们先出去,我喊到谁的名字再进来结算绣钱。”

    妇人们应是,乖乖出门等候,听到名字方才入内。

    这一众妇人隐隐以一个身着干净麻衣、面敷薄粉的温婉妇人为首,嘴里艳羡道“那林家娘子,实在天公作美,以你的手艺,一幅绣品六文钱定是手到擒来。我闻裁缝娘子曾予你几幅绣样,听说是要给大户人家府里头的小姐做团扇的,若得了那些小姐们欢喜,指不定会指为特用绣娘呢这样一来,怕是会有好些银子入手了吧”

    林家娘子笑笑,面上也无得色“真正大户人家里都养着专用绣娘的,府里少爷小姐们的衣服首饰也不会交由他人之手,若说有名的绣娘也罢,我这点小手艺,他们哪里看得上。想必是哪些府里管家或者有点钱财的佣人,想要附属风雅而已。”

    左右奉承道“林家娘子倒是清楚,不愧是曾经在大户人家里做过事情的。但即便是管家,要是这绣品能得他的青眼,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正说着,打门外进来一人,一身雪亮的银饰晃花了众衣着简朴的妇人之眼。她们转头去看,首先入目的是满当当铺着山纹水锈、夔龙麒麟的半臂紫衣,随后才觉来人非是什子姑娘,而是介与少年和青年间的男子。

    他一头半长又披散的发被细雨浇的有些湿润,浅色双眼往众妇人间一扫,目光落在林家娘子身上,接着抬手指去,道“哩,来。”

    他似乎不知他的动作和语气落在他人眼里是怎样的轻佻,也不晓得中原寻常百姓间如何讲究男女之防,以至于众妇人目露惊愕地以袖掩面,仍无所觉地指着林家娘子。

    林家娘子亦是惊愕,但眉宇间的情绪只有部分针对来者,部分却叫人无从辨识。那账房先生见来人入门作兴师问罪状,不止面生还一身奇装异服,以为是来找茬的,当即把笔搁下,挥手驱赶“你是什么人,莫要在此闹事,否则我可要叫人来了。”

    江陵城中一身“奇装异服”的,除了罗谷雨还有谁而这林家娘子,便是旧日从欧阳家离开嫁到江陵中的女子。

    罗谷雨听得账房先生不甚客气之言,神色变得不太友善,正欲发作,林家娘子长叹一声“原来是这位小哥有话还请小哥儿到外面说”

    说完,她委托左右替她收点绣钱,便率先出门。罗谷雨怠于与账房先生计较,跟随在后。

    出了布庄,林家娘子并未走出太远,只在一旁树下止步。这一小段路途中,她的脚步由沉重慢慢变得轻快,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转身道“小哥儿寻我,想必是有话要问罢。我虽算不上聪慧,倒也知道小哥儿想问的是什么”

    说到这儿,她不再似先前屡屡偷睨,敢于大方打量罗谷雨,面带肆然“先前不过大致看两眼便觉小哥儿模样甚是叫我熟悉,就近一看竟是再相似不过”

    罗谷雨动容,上前一步攥着林家娘子手臂,声音微微颤抖“哩真嘞见过特”

    “小哥儿还请自重。”林家娘子蓦地遭这么一抓,只觉手臂像是被铁箍拴住,忙伸手向人推去。可不说罗谷雨是习武之人,纵使寻常男子也不是她一个女流之辈能够轻易反抗的,任她是怎样推都推不动,唯有好言妥协“小哥儿想要知道什么,我自是无不答应,还请松开手罢”

    罗谷雨也是一时激动,勉强平稳情绪后顺着林家娘子的力道松手,脸色接连变化,几番开口想要提问,都似如鲠在喉,问题太多太杂而无从道来。

    林家娘子如有同感,轻轻一叹“小哥儿不知从何问起,且就让我说一说吧。”

    不等人回答,林家娘子又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小哥儿你是那人的孩子你的父亲叫做蓝晋榷,对吗”

    罗谷雨一怔,片刻颔首。

    “果然啊,你的相貌与他当年真的十分相似,除了眼睛但这大抵是随你娘吧”

    林家娘子面上流露出些许追忆、些许自嘲“不过别误会,当年我与蓝公子之间并非曾发生什么,纯粹是尚且年轻故而怀抱的一些谬想。我早知道以他的模样和年纪,不可能还未娶妻生子,可还是做了一些天真的事情,而待我离开欧阳世家后,便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我知道你们都怀疑我与欧阳世家之事有关,但欧阳世家中知晓此事的人极多,又怎么可能就因为我一言而造成这样的事情我发誓我唯一与此相干的,无非是曾经透露百宝图的消息予他人。我与欧阳世家之间存在的仅仅是些不值一提的微薄联系,若说实在的,这么多年唯一令我感到不能释怀的,也只有小小姐”

    罗谷雨静静听着,难得的不作它态,既没有面露不耐也没有插话纵使林家娘子所说大都与他无甚相干。待林家娘子语毕,他才道“哩当连见锅他,哩嚼着他是喇样嘞人你当年见过他,感觉他是怎样的人”

    林家娘子疑惑“这小哥儿为何有此一言,他当是你的父亲。”

    “瓦白岁是候,特周泥开嘞苗疆,宅么有咯来。我三岁的时候,他就离开苗疆了,再没有回来”

    “没有回来怎会”

    罗谷雨摇头“木晓呢,索以瓦问你,给有曾经听嗦他幺到揦点儿克”

    “这并没有。蓝公子他这般的颖悟绝伦,纵是遇难,也定能够得以脱险的而当年蓝公子时常露出思忆妻儿的模样,以我之见,欧阳家事了,他定会第一时间回去可这究竟是出了什么意外”

    或许是当年那人给她留下的能够回想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深,林家娘子始终一心认为那人应当避过这劫。其实初闻欧阳家满门神秘消失时,她心里也曾有过那人就是造成这一切之人的想法,不过自被赶出来那日起,欧阳世家与她再无干系,她何必去费这个是非与否的神。

    “他迪定离开呢欧阳寨。他一定离开了欧阳家”

    林家娘子投去疑惑的眼光“小哥儿怎么知道不、小哥儿既然知道,何须又来问我”

    “瓦只是得嘞中感角。我只是有这种感觉”

    罗谷雨自然是不知他父亲行踪,只是欧阳世家地底遗址存在的那些蛊人,足以说明他父亲曾经到过那个地方。

    “也是父子天性,小哥儿有这种感觉并不奇怪。”

    罗谷雨似乎想起什么,又沉默了一阵“哩真呢宅椰么有捕锅特你真的再也没有见过他”

    “再没有。我却也希望,哪一日还能再遇上他。”林家娘子轻轻摇头,旧日诸般爱恨情仇皆化为口中浅淡一言,“现在回想起来,年轻真是好,什么都不懂却能够以一腔热情为了心中追求勇往直前。后来发现,生活其实更为简单些,当初想着没了谁就活不下去,如今我已是一个孩子的娘,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虽是清贫了些,依然活的好好的”

    正说着,布庄里头的妇人陆续走出,并不离去,就站在布庄前远远朝他们二人处看,彼此小声议论。

    林家娘子往那些妇人处瞧了眼,便道“小哥儿,冬儿若太久寻不着我,怕是要闹了。你若还要什么问题就快些问吧,可到底我知道的不多,能回答的亦不多”

    冬儿,说的是今日正午在小巷中遇到的,缠着盛世融学武功的男孩。

    林家娘子还有一言未尽,就是她一妇道人家与旁的年轻男子说话说的久了,三姑六婆邻里妯娌定会传出些风言风语来。

    林家娘子的去意写在脸上,罗谷雨虽不知林家娘子心中的忌讳,这点眼色还是有的,最后问“喇年,哩离开欧阳寨前,给是曾经细捕锅迪个穿着同瓦迪样呢达佩菇凉那年你离开欧阳家前,是不是曾经见过一个穿着和我一样的姑娘”

    “此事过去这么多年,我又如何记得清楚”

    林家娘子仔细想了想,当年她因无有亲人在靖安,离开欧阳世家后首先在城里客栈住下,并写信给远在江陵的亲戚。而欧阳世家一事传开前,她仍在靖安客栈等回信,似乎真的在客栈内遇到过一个口音怪异穿金戴银的女子。

    “这、小哥儿这么一说,我倒记起来了,那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子十分貌美,同我问路,问过关于欧阳世家的事”林家娘子皱眉,由罗谷雨的提问思及这陌生人来历古怪,目露惊愕,禁不住拉住罗谷雨衣袖,“难不成她与此事”

    “”罗谷雨左右一摆手,拂去林家娘子手臂,“哩走罢,瓦么得问题叻。”

    “等等”

    林家娘子抬手欲拦,这回反倒是罗谷雨不予回答,一晃身就避到了人群之后。一旁与她熟识的的绣娘妇人赶忙跑到她身边,拉住手问“林家姐姐,那奇怪的年轻人是怎么回事呢,你和他认识吗”

    “我”林家娘子咬了咬唇,连声否认,“不,就是早前见过一面,他有些事情问我而已不说了,我们走吧。”

    林家娘子转身离去,却不知罗谷雨于同一刻止步在街道的另一头,隔着来往的人流转身看她,目送她渐渐远去。

    街旁有人拖来板凳重新摆上摊,油锅里下了锅贴,旁边码着一摞煎饼果子、一摞白糖凉糕,一摞黄皮白糕。那袅袅的烟气飘到人眼前,引得罗谷雨驻步摊前。

    他一身的银饰依旧是在他开口前就首先夺去旁人的目光,小食摊贩子眼睛都看直了,嘴里嘀咕“乖乖,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穿在身上”

    当然下一秒不忘热切地招呼“哎哟公子,您看看,这有刚做好的煎饼、锅贴、白糖糕、还有鱼糕喂,您要来些不”

    “嗯,哩”

    罗谷雨刚刚开口,忽见身旁一个摊贩买卖油纸伞,有人自袖里掏出铜钱付账,他这才想起来身上并不曾带有这样的东西。

    须知他五仙教中人宛如一家,即便有交易也多是以物易物,而以他的身份自是需要什么取什么,下面的人会安排。

    怔忪之际,身侧有人靠近,罗谷雨也不回头,双手把臂一抱便道“哩第直跟捉瓦做甚末”

    小食摊贩子拿眼瞧去,却是好一个衣着讲究的青年郎,光是站着就自成一番风景。听得罗谷雨颇具嫌弃之言,人也没脾气,开口解释“我并无别的意思。”

    “哩到不庄喇儿就跟着瓦,说没得别呢意思”

    “江陵府并不大,先前过路布庄。”唐申一引小食摊,“见你在此前停留,故而上前打招呼。”

    不等罗谷雨接话,他道“你午饭未曾吃多少,首次来荆州,可要尝尝此鱼糕”

    “是啊第二声”罗谷雨显然将信将疑,但也没有多作表示,恰唐申提到他从未听闻的食物,也不故作矜持,顺水推舟点头。

    唐申当即向摊贩要了半打凉糕以及鱼糕,递予罗谷雨。

    或是唐申此举得了人的心思,罗谷雨不再揪着先前所说不放,更是随便唐申跟着他。

    其实以唐申之能,若要诚心跟踪一人,除了同门以外有谁能发现罗谷雨说的对,他确实在跟踪,但跟踪的技巧也有区别。

    在与那妇人见面时,他就留意到罗谷雨的神色,并猜想到其定会去寻此人一趟,先前又闻妇人提及送绣品,稍想便知妇人定会去布庄。经过打听,江陵布庄共有四间,两家城北、两家城南,城北布庄专供贵人自有绣娘、不收平民妇人绣品,城南两家布庄收绣品的价格不同,常人定会选择出价高口碑更好的那家。

    故而他早在该家布庄等待,等待人上门来。

    至于为何不一直悄无声息跟在后头一来学药习医的人嗅觉素来敏锐,二者罗谷雨又非是他要刺杀的目标,他仅仅因罗谷雨表现出的异状而有所想法和猜测,并不是为跟踪监视。

    自然的,当事人并不这样认为。只要不是太过天真单纯的人,都不会去相信什么偶遇的鬼话如果有计划的偶遇也算偶遇。

    虽然心中以为唐申居心叵测,但到底细数过来此人未曾做过什么损人利己之事,罗谷雨多少也知道自己纯属迁怒。因他自幼不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百人之上定是有的,此番是首次离开苗疆,中原人又有喜爱看热闹的毛病,这一路被怪异的目光当猴子看,任谁的脾气都不会好。

    再者,罗谷雨一直认为霹雳堂对蓝斓的死要负全部责任,加上霹雳堂的人言语行事间总摆着东道主的谱,所以他对霹雳堂没有好感官,唐申乃是霹雳堂的人,便有些恨屋及乌

    脑中想了许多,却久不见这人与他想象般问东问西,罗谷雨感觉奇怪,试探地问“窝刚才同喇达佩说呢话,哩斗听到嘞”

    “并无。”

    街上行人不少,唐申适才又是隔着一条街,若是那顺风耳或许才能听见什么。当然唐家人一般都会读唇语,只是罗谷雨问的是“听”到什么,他也不必自讨没趣说太多。

    “哩不奇怪握更特说了甚末”

    “你既避开我等单独与她谈话,便是不想我等知晓。我若问你,你当以为我别有所图,如此平白叫你不悦,不如不问。”

    这与人交际讲究的无非是分寸得当,遇见脾气急的就恭顺些,遇见脾气冷的就温和包容些,令人感觉如沐春风总不会出差错。

    罗谷雨却忽然笑了“想问揍问、想做揍做,喇哩这末多话是哩是这锅样子,还是哩萌中原人斗是这锅样子,说呢话不像话里噶意思,还有很多别呢意思,真个吁嗯、虚伪,完全叫人不得相信。”

    这回他所言倒并非针对唐申,更多是针对路上所见所闻。苗疆人直爽不错,可罗谷雨不是傻子,或许就因为直爽,看得出许多人言不由衷。

    “因为江湖是非太过纷扰,人心既简单亦复杂,斗米恩升米仇、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者数不胜数,故,人往往无论心中如何怨愤,为与亲朋好友间维护表面上的和睦,多选择言不由衷,以趋吉避害。”

    “啷个说,是哩萌中原人怕死噻”

    “非仅仅是中原人,是生灵,便惜命。”唐申侧过脸看去,“你若着实不明白,只消想我若问你,你是否会回答就是。”

    罗谷雨嗤了声,把头扭到一边去沿路风景“是哩闷想呢太多、太复杂,瓦不想高诉哩就不说,有喃好想呢,反真不豁人。以哩说叻,哩跟窝又不得亲朋好友,要不着维持和睦,有喃说呢。”

    竟像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但,兴许有些事情本身就是错的,奈何依着做的人多了,彼此心照不宣,自然也就成了对的。就像趋吉避害往往会害了他人,却无数人为了掩饰而说着趋吉避害是本能,不思迎难而上。

    唐申轻轻摇头,一语双关“心中有所珍惜事物,便惧死、便说谎、便无所不用其极。许多事情言语说不清楚,你既在中原,时间自会为你说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