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科幻小说 > 尘*******凉 > 第224章 肆拾贰.临江仙下
    这段路途,并不似连城飒想象中遥远,从山顶下来在树林里转了几个圈,他们便抵达了一处比村庄稍大,堪能称之为“小镇”的地方。

    换作是半年以前,连城飒绝不敢在这个时辰于行走于此等幽暗之地,到如今堂而皇之迎着夜色前行,此等对比让他回想起来,一时间竟是感慨不已。

    莫看他都是将近而立年纪之人,过去若非身侧有侍者陪伴,纵使持灯他也不会往阴冷之处去。概是年幼之时因此遭受母妃叱喝太多,还有些许不好并且分外模糊的回忆,导致他对于接近黑暗总抱有难言的忐忑。

    他之所以有现在的改变,必须要感谢这大半年来萧晗处处关照携持。

    他们曾断断续续谈过数次,这个年纪比他轻许多的青年意外的可靠,且很多想法都有其独到之处,他从中学到很多。他仍记得萧晗曾说,很多时候人们选择墨守陈规,根本原因来自于自己为自己筑建的恐惧。因为无知,便将未知之事极尽所能想象的狰狞可怖,越是因为畏惧而裹足不前,便又加深了未知事物的恐怖。

    连城飒是个读书人,实则他们这个小小队伍之中,所有人都读过书,虽说写不出锦绣文章,写一段文理通顺的小品没有问题。因此他实在不理解,明明读书之人理当一理明既百理通,但为何白日之时他分明向别人解释了其实没有担心的必要,大家看起来却不怎么认可,即便是萧晗,也是因为与另外两个侍卫争吵才转而支持他的观点。

    明明说出不该因恐惧未知而固步自封之话的人,正是萧晗。

    或许对于许多人来说,心中所想与身体力行之间总会各种不得已的缘由,造成现世与幻想的巨大差距。

    但,若是心中所求与现世所有南辕北辙,终究都会因此痛苦不堪吧。

    在萧晗几个理应比他更有经验的聪明人争论不休时,他顺着自己的心意一路到现在,不是安然无恙吗

    连城飒脚步轻快,眯着眼享受拂面凉风,一如脱去樊笼,鹄袭长空,鲸入沧澜。

    打小镇古旧简朴的楼牌下穿过,满目皆是灰墙泥瓦木篱笆,熙熙攘攘挨在一块儿。

    脚下的路,并不似城镇般铺有青石。可便是城镇里的青石街道,因雨水或者车马倾轧的缘故总有不平,反倒不及此处平稳。或是因此地百姓世世代代走着相同的路,数不尽的足印曾在窄小的道路上留下近乎相同的痕迹,故而让这条坎途比精心细裁的康庄,还要夯实。

    他正左顾右盼,头顶木槐倏尔叶落纷纷,乌盖中两只时鸦振翅惊起,嘶鸣着穿入云翳。

    俄而一声短促的悲呼骤起,连城飒回首,路边木篱笆内一道被窗棂框起来的方正烛光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

    烛光中,一道黑色剪影以手掩面,双肩不住耸动。天地间只几朵灯火散落,合着相似的烛光剪影,异常凄凉冷清。

    连城飒惊了一跳,始觉这“安宁”有些过分“静谧”。供四人并行的细窄乡道从目之所及一直蜿蜒到身后,他与大祝由行走其间,足下鞋履覆地,总有碾踏尘沙之声窸窣而作,如有潜藏地底之物,欲要破土而出。

    泣鸣声并不大,断断续续,悲痛入骨之时不能声,便作了忽隐忽现的哽咽,丝丝缕缕钻入连城飒耳中。

    他不由拢了拢衣领,下意识看了眼身侧走动的活生生的人,低下头来,快走两步跨过地上晃动的瘦长烛影。

    缎面的衣料着身虽如流水服帖,日沉后却显得冰凉赘累,似将夜露加披于身,无端沉重。

    他一抱住手臂,灰发男子关切的问话便传入耳中,带着慈祥“你很冷来我屋里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虽然我家中简陋,也没有什么其他可以款待”

    连城飒看到灰发男子对他笑了笑,目光在他衣着上转了一圈,旋即黯淡下来的脸上显得有些尴尬,因为羞于提到竹篱茅舍。

    连城飒急促的心跳,忽然平复下来。

    “若能如此真是太好了,我正觉口干呢。”

    其实他一点也不渴。

    “走了这么长的路,双腿也有些疲惫。”

    出来大半年,其他不说,脚力远远有所长进,才走了不到二里路,怎可能累

    “倒是我冒然打扰,没有关系吗”

    连城飒抱着微笑,看对方布满细小皱纹、挂着青黑眼袋的眼重新亮起。

    “没关系,怎么回事打扰呢,你大可当作自己家”灰发男子神色僵了僵,转而举手指向小路尽头,“这里过去不远,就是我家。你要当心脚下,前面会有斜坡。”

    依照灰发男子提醒踏过了斜坡,一阵桂香扑来,浸满鼻腔,令人精神微振。

    连城飒不由加快脚步,愈走,暖香愈浓之余并不惹人厌腻。顺着香气来处探去,瘦骨嶙峋的金桂立于一道院墙之下,悬于空中的半轮冷月有气无力地泼洒着稀薄的光,模糊了桂树的枝干轮廓。

    泛着陈旧黎色的院墙上糊了一扇赭栗木门,两道纤薄纸灯笼悬挂左右,在黑暗中摇摇曳曳。烛光穿透浆的不太牢固的灯笼纸,惨白光晕映出灯笼细小格纹,仅能铺满门,照亮门上对联。

    赤纸失色,已难掩底下苍白,对联字迹斑驳,墨迹洇成一团一团绽开的花,偶有撇捺边角下渗,在粗糙的纸面上划出道道裂痕。

    “你到哪里去了”

    忽如其来的话语如一道惊雷平底炸响,险些将凝神企图看清对联章句的连城飒震得魂飞魄散

    他还未因惊骇有所动作,灰发男子抢先一步挡在他跟前,沉声道“九叔,都这个时候了,您怎自己在这里坐着”

    听得是有人而并非无端生声,连城飒才慢慢将挤在嗓子眼那口气吞回去。他努力瞪大眼,欲借微弱的灯笼光,去看清灰发男子所正对方向的黑暗之中,究竟有谁存在。

    然而阴翳之中只有更深的黑暗,唯得一把嘶哑疲惫的嗓音缓缓流出“今日是头三,我在给姑娘守夜。”

    “哦,原来原来今日轮到九叔您守夜。”

    大祝由咳了一声,轻言带过窘迫,顾左右而言他“无事的话,我先走了。”

    说完他领着连城飒匆匆前进,连城飒禁不住好奇,一直往那片黑暗之中投去探究的目光。

    不知是臆测还是错觉,连城飒总感觉自己依稀看到幽暗中坐了一位和蔼的老人,对他缓缓颔首。

    匆匆一瞥而过。

    路过栽有桂树的人家连同再几户人家后,灰发男子推开一扇同样朴素,相比而言较却更为崭新的薄木门,连城飒趋步亦步跟着他跨过门槛,步入农家小院。

    空气之中,弥漫着柴火燃烧后,余烬独有的淡淡焦香,连城飒还是第一次如此近的细细嗅着这乡间的烟火。

    他宫殿之中的熏香虽馨暖柔顺,犹如款款步来那知情达理的大家闺秀,妆面精致无瑕,日日相见却完美的令人厌倦疲乏;庙宇之中梵香虽能平稳心神,似同诗会上持挥毫睥睨的书门才女,对面交谈却高高在上孤高冷清;路旁深秋金桂虽幽然小意,仿佛蹿走小巷于回眸中偶然瞥过的小家碧玉,咋看惊鸿,举止却始终难登大雅。

    说也奇怪,连城飒能品出秘调熏香之中用了几两琥珀、几两辛夷,亦能嗅出那线檀究竟是五十年还是四十五年,但从未似此刻这般,心中充满了幼鸟还巢的安宁之感。于是便连先前刮面的风也柔和下来,耳中响着灰发男子脚步声,踢踢踏踏,点燃一点光明,于他视野中渐渐驱散夜色。

    他这才脱离了依靠别人人家窗棂中透出的光照明的窘状,慢慢看清了身处的住所。

    灰发男子的居所,正如他所想那般是普通人家的院落,没什么精致可言,但是屋中糟糕状况,却令他不由为之一愣。

    只见的连接着前后院的厅堂,不知怎的,门扉竟脱出门框,朝着内堂方向左右摊倒于地。连城飒快步往灰发男子身处之处走,跨过门框,内宅之混乱更是出乎他的想象,目及之处座椅倾倒,破损大半的方桌连同碎裂的杯碗茶壶被信手扫置于角落。

    灰发男子于墙前供桌上点燃油灯,回身见连城飒四下打量屋中混乱,弯腰拉起两张完好的凳子,言辞闪烁道“前几日后院遭了祝融,灭罢火来一直没时间收拾,失礼了。”

    连城飒表示理解“没事没事,谁也无法预知会发生此等灾祸不是吗,倒是那火势是否严重可有伤及他人”

    灰发男子正拧身,闻言一怔,匆匆自破了个窟窿的橱柜中取出一对茶碗,这才回首低声道“来时所路过的那户人家”

    “是我多事了。”连城飒听罢,讪讪一笑,“对了,我冒然造访,不会打扰到阁下家人吧”

    “不会。”

    灰发男子一边说着,一边踱回供桌旁。

    连城飒的目光随着他走动而移动,瞅他拿起搁置桌面的铜制水壶,柔和的面庞被烛光照的发亮,嘴唇上下一动,缓缓道“我很小的时候父母族人就被恶人所害,后来与唯一的亲人失散,至今已近三十年了。”

    许是漫长的时间抹去了伤痕,提到这些过往,灰发男子言语相当平淡。

    连城飒听罢微怔,下意识问“那你的妻儿子女”

    灰发男子笑了两声“我没有妻儿子女。”

    身为大祝由,若他愿意,吴镇之中,便把是效仿那皇帝老儿俘虏过来的路人立作三宫六院又如何只是他们方士,最重视血脉醇正,什么天伦之乐都比不得让自己在道路上再进一步。

    但对于连城飒而言,便想不通了。他看灰发男子年纪不轻,猜想其孙儿也该到垂髻年纪,见灰发男子天色甚晚却还独自在外,还想着此人儿女放任不管实是不孝,哪想到

    连城飒摸了摸鼻子,不解问“为什么呢毕竟如此大的屋子自己一个人住,莫非不会觉得冷清寂寞吗”

    灰发男子摆首“若与一个无法理解自己的人成家,才是真正的冷清寂寞。”

    大祝由心中,藏了太多的秘密。即便在吴镇大半辈子的日出日落,却不足以令他忘记他是水氏族人,这是令他达到今日高度并暗自自豪的根,亦是无从摆脱的梦魇。正如吴镇中人表现的一样,以氏族为枢纽集聚起来的方士,往往极具排外性,若他有孩子,必定姓吴,不可能姓水。这是他绝然无法接受,又不可能改变的定局。

    大祝由对自身的叹息,触动了连城飒。他细细喃喃重复了一遍,自语“一切有为法,缘聚则生,缘散却难抛却。”

    “拿得起放得下的只有条箸,念头种种都由心生,能说放下就放下的人,对自己何其残忍”大祝由一笑而过,反而关切问,“看你眉头紧皱,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连城飒无声叹气,或许是夜色太过宁静让他不由自主想要倾诉,或许是不知自己根底的陌生人莫明亲切,不知怎的这一刻他放下了心防,困扰了三年的烦恼脱口而出“常有人道,古人心尚永,故人心不见。我本不明白,可我的爱人,她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温贤聪慧,我和她相识于青山秀水环绕的城镇,曾经我和她无话不谈,也经历过以为无法再见的别离。三年前,当柔弱的她孤身跋涉来寻我,你想象不到我有多为她的勇敢而感动。所以虽然我们的身份有区别,我父亲不允许她做我正妻,但我已对天发誓除她以外不会再娶他人,但是”

    他停顿片刻组织语言,有些艰难道“我不明白,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她变了。”

    “她变得十分多疑,脾气也渐渐古怪起来,再也、再也不像以前与我无话不说,我们能畅谈身边所有大事小事与看法,她也不再似从前那样鼓励我做我想要做的,反而让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但是这些也还好,我知道她是出于对我的关心,我唯一不懂的,是她与过去判若两人的脾气。我真的不明白,除了她以外,我不曾对别人动心亦无有半分想法,她明明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为什么还要如此猜疑”

    感情之事,即便是大祝由,也无从说起。

    过去曾有一名身为大方士的前辈说过人心太复杂,对错是非难辨,反不如魔魇,黑白清楚。

    所以即便有心,大祝由爱莫能助。

    “阁下说的对,若明明该心意相通之人却生隔阂,这样的陪伴,叫人无可奈何。”连城飒的手轻轻拂过腰上夹在佩玉之间的半旧香囊,怔怔直视前方,自嘲,“我从小娇生惯养,首次如此风里来雨里去却能坚持至今,细想来这或许才是真正理由”

    从连城飒的精细的衣着与红润的面色,大祝由早便看出其生长于上等人家。即便自逃入吴镇,他这一辈子再没出过湘楚,也不清楚真正的上等人家究竟是怎样。然他犹记得,昔年那个恶棍登高一呼,顿时弦如霹雳、箭雨倾盆的末日场景。

    不错,他是恨极了那人,恨极那人叫他骨肉分离。

    大祝由抓着铜壶提手的手指捏了又捏,因心潮迭起而闪烁不定的目光轻轻落在连城飒失神的面庞上。

    可,以目前来看,外甥过的是好日子,锦衣玉食,身边还有懂武功的侍卫。

    不惊动任何人,大祝由悄悄将目光移开,落到自己粗糙的手上。

    而他只是一个乡间方士,字认不全,全部积蓄加起来都比不过连城飒身上一件衣衫。

    所以那些过往,不如让它永远尘封。

    念头通达,大祝由的笑容变得不再勉强。他掂了掂手里水壶,壶中残余的凉水晃荡,浅浅一层轻轻拍打铜壶壁,估量着凑不成半杯。

    他这才想起自白辛升突然闯入以来,他为蛊毒之事忙得焦头烂额,连清理焚毁近半的居所的时间都没有,肚饿也只是在别人桌上匆匆凑几口,又怎会有招待客人的热茶

    大祝由甚为不好意思与连城飒道“家中没有备净水,你且歇歇脚,我去烧一壶,很快回来。”

    “噢,哦,没事”

    连城飒心不在焉,如此随口答应着。

    大祝由摇摇头,放轻脚步离开,迈过倒下的门扉和铺着落叶的前院,走入灶房。

    灶房在前院,并未受火灾以及打斗波及,在一地狼藉间显得格外整齐。

    柴火整齐堆在一旁,灶台上落了薄薄一层灰,被他掸去。

    取出铁锅,揭开锅盖安置在灶台上,注入清水后再往灶膛里填满柴火。他凝神静气,心中默诵,举手一指,一点橘红登时于灶膛柴火堆间炸开,数息以后,熊熊烈焰升腾,铁锅锅底。

    两息过后,连同四周都变得温暖起来。

    待柴火完全被点燃,大祝由方才放松心神,略带揶揄地想能让他引发法力却只为快速点燃柴火煮沸锅中清水,这怕是头一遭,也是唯一一人。

    不如果阿姊仍安在

    他忍不住这么想。

    他要开口向外甥询问阿姊状况吗她还好吗身体可安康

    可如果问出来,他又要如何解释他的关心为何而起呢

    期盼的同时却又有些恐惧。

    如果阿姊想要他离开湘楚见面,他是离开还是不离开如果阿姊过得不好,她会怪他没有回去救她吗

    灶火明灭,一如他脸色时阴时晴。

    又或者

    又或者,他如今已知道外甥过得好,想来阿姊亦不会差。

    “啪嗒啪嗒。”

    翻滚的水汽顶起深褐色木锅盖,发出一连串咕噜声,仿佛做出了回答。

    天上遮蔽月光的乌云,不知何时全数散去,弦月兀自悬挂于光秃秃的夜空,一道一道细小的月光,从瓦楞缝隙钻入屋中。

    大祝由匆匆抬起铁锅将铜壶灌满热水,步出灶房,回转厅堂。

    其实能见到外甥就足够了,做人不能太贪心,不该说的不必多说,不该多想的不应再白日做梦。

    默默对自己说罢,他重振精神,脸上微笑将露未露,迈过门槛那一瞬却忽现愕然,凝固成半喜半惊的滑稽模样。

    杂乱的厅堂中,槐木精砌而成的供桌前,两把腿脚高矮不齐的木凳孤零零立着,足下映出两道细瘦阴影。

    连城飒消失的无影无踪。

    等头脑重新冷静下来,大祝由发现自己已经夺门而出,他内心急切地追求什么,目光来回巡视,却尽是茫然。站在院门外,四面吹来的冷风灌满了他的眼眶,他摔开铜壶时被倾倒的开水烫湿了一片的袍角上,热气不停升腾,他却毫无知觉。

    连城飒会去哪里

    他离开了吗

    天这么晚,他连灯笼都没有一盏

    是否能够找到回去的路

    每个人都曾有这样的经历,或是嗅到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又或是瞅见一朵似曾相识的花,忽然之间想起了过去的自己。垂头审视过去每一步,竟似都踏入了歧途,以致今日脚下踩着的,竟不知究竟是何处。尽管坚信自己拥有不可摧灭的信念,一次一次告诉自己还有也许,却不知道每一次被击倒后再站起来的瞬间,其实都在向妥协迈步。然后于须臾罅隙间,领悟已成事实的定局根本不可抵挡。对自己的弱小无能,感到作呕。

    所有回忆,都是入骨尖刀,轻易突破铠甲,扎进胸膛。

    大祝由坐倒在门槛上,脸深深埋在掌心中。

    更为可怕的是,纵使明知踩着刀刃,你还要继续向前,无法停下。

    而,虚浮的脚步声,在他几乎无法遏制眼眶湿润的时刻响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