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科幻小说 > 尘*******凉 > 第237章 伍拾肆.广寒枝下
    盛世融坐在门槛上,双手托腮,在门外月光以及台面烛光的双重照射下,他脚下影子被分成一浅一淡两条,投在墙上拖得老长老长,仿若一把锋利绞子,将从地牢出来的徐笙嘴里那有些不在调上的哼唱声,骤然剪断。

    “徐大哥。”迎着他的目光,盛世融站起身来,腼腆地笑了笑,“徐大哥,家主让我来替你。”

    嘴里发着无意义的应和声,徐笙脚步自暗道之中慢慢挪出,意外盛世融竟会出现在此,不由心下嘀咕,故作随口般地问“怎么了,家主那里,不需要你吗”

    盛世融的脸全然藏不住心事,听罢问话,失落神色无从遮掩掩,呐呐道“家主在照顾大公子,有公孙大夫在,我帮也不上什么忙。”

    盛世融素来是雷元江的小尾巴,这是人尽皆知之事。

    点点头,徐笙取下腰上的钥匙串,踱到盛世融身侧,安慰道“小盛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在家主后头跟着固然没有出错的地方,但是学会独立做事情,那才能让家主高兴。”

    “只要是家主高兴”这样说着,盛世融却看着徐笙发起了呆。

    盛世融困惑的模样投入眼中,并不让徐笙感觉意外,相反,对于盛世融的性格有多简单,徐笙有着相当直接的了解。

    坦白地说,他们这些被招募进来的人,虽说都感激雷元江这个伯乐,但到底在江湖上飘过。吃过这碗饭,心就很难纯了,做什么事多少都是为了自己而打算。正因为为了自己的利益,所以才有动力去拼死拼活努力表现,见缝插针,各自较劲,甚至不吝惜下作手段。

    恐怕也只有像盛世融这样的家生子,才会一心一意为家主做事。

    也恐怕只有想盛世融这样的家生子,才会被派来看守忽而沦为阶下囚的贵客。

    “唉,很多事,不知道反而更好。人活在这个世上,活的不清不楚,反而更幸福。”

    叹了口气,将钥匙转交给盛世融后,徐笙并没有立即离开。摆摆手,他招呼盛世融,两人一并走到门口,坐在门槛上。

    喧嚣似乎还没有彻底停止,低伏在阴翳中,骤响乍熄。

    “小盛啊,来场男子汉之间的谈话。”徐笙揽住盛世融的肩膀,“你还是像之前那样,不喜欢大公子吗”

    “嗯。”毫不犹豫地,盛世融重重点头,“我依然觉得他来历不明,家主不该这样信任他。”

    徐笙笑道“你啊,果然还是太年轻其实与其说觉得家主不该这样信任,倒不如说家主对大公子的态度,挺让人眼红的吧。”

    有如被说中心事,盛世融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哪里肯承认,使劲摇头“才、才没有这样的事”

    徐笙也不多作揶揄,悠悠地说“实际我们这些老人都清楚家主的脾性,坦白说,大公子的身份,确实很蹊跷。虽然说是义子,但一般而言义子这两个字想来其实不过是个名头,充其量不过是比我们还高一级的侍卫,至少之前我是这么觉得的。”

    盛世融闷闷道“可是,家主他,对大公子很好,一时半刻不在身边就想念。而且刚才大家才说,家主竟然给他挡下蟒蛇的扑咬”

    徐笙抱起手臂,说“这方面,想来玫夫人应该也很不同意。其实,如果大公子的来历真的依家主所说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孩子,没有理由如此受人器重。”

    “徐大哥,你可曾听他们有的人说,说大公子其实是家主外头的私生庶子。”盛世融显然不是习惯背后说人是非之人,言语间犹豫,吞吞吐吐,神色极其不自然,“有的人还说、说家主好起了男风”

    “男风”虽不知道这流言从何而起,一时间忍俊不禁,徐笙直笑的弯腰捂腹,“哈哈哈,别人有这种猜测也难免,毕竟大公子确实长得不错。”

    见徐笙大笑不止,盛世融颇是尴尬“不是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徐笙反问“那你觉得事实会是如此吗”

    盛世融面上露出迷惘,很快,坚定地摇摇头“不会的,家主才不会做这样的事。”

    “是不会如此,还是你不相信会如此”

    盛世融呆了呆,笨拙地辩解“可是家主这样受人尊敬,和夫人举案齐眉,少爷也聪明灵慧,根本没理由这样做啊。”

    “小盛啊,你该庆幸你长在这样的人家里。”徐笙叹了口气,仿佛回忆起什么,颇为感慨,“你可知道,好男风在许多大户人家中并不出奇,甚至有不少夫人,出于嫉妒心理或者保证自身地位,亲手将年轻的少年送入家主的卧房。毕竟一个不能生育的男人,总比侍妾来的好太多太多。”

    “啊”盛世融露出全然不能理解赞同的神色,“这、这种违背人伦之事,如何可以”

    “违背人伦”徐笙忽而狡猾一笑,看着盛世融,“如果,我说如果有一日,家主向你提出这种要求,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徐笙原以为盛世融会犹豫,却没想这年轻小伙子斩钉截铁便回答下来“家主的任何命令,我都会去执行”

    这回,轮到徐笙愣了愣“你不是很反感吗”

    “那不一样。”仿佛瞬间坐在此处的是另一个名作“盛世融”的人,盛世融肃容峻言,腰背霎时挺直,面上木讷笨拙之色一扫而空,双眼透出锐光,“服从家主命令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这远胜于其他任何事情”

    “哈哈,我只是逗逗你罢了。”面对盛世融严肃的回答,徐笙深感无奈,摆摆手,“你也不用太相信这个。比起男风,我倒是相信大公子是家主私生子。”

    盛世融点了点头,意识到自己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后,他紧紧皱着眉“我只是想不明白。”

    “可是这个世上,哪里有多少东西真的有一个准确无误的答案呢人嘛,总是会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总会犯错。”

    徐笙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且去家主身边看他有什么吩咐,你也别自己一个人闷头瞎想。到底这一切都是家主的家事,我们做下人的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离开小屋,投入幽暗,确认盛世融看不到自己的身影后,徐笙脸上的笑容,迅速在夜色中消失,沉淀。

    从小屋来到书房门前,除了看守书房重地的守卫,已是人去楼空。

    守卫眼下就一人,没了先前热闹的景象,冷冷清清地,坐在书房门前台阶上。他手上抓了一把桥字牌,对面位置上也放着一把面朝下的字牌,脚边钱袋装着冒出尖的铜子,手边摆着装有瓜果糕点的食盒。台面剩余的牌不多,想来是将近牌局末尾,似是与他对牌的人有急事离开,所以剩了这铺残局。

    连眼皮都没有抬,在徐笙靠近后,守卫如此懒懒对他说“家主让你去他屋里。”

    看守书房的守卫,叫做林不墨,若论“辈分”,比余岳尚要高上一筹半。他自与府中二管家的姑娘结亲后,便很少再陪着雷元江出府。

    徐笙点点头“我这就过去。”

    “等等。”徐笙的脚尚没有抬起,林不墨的手一摆,忽而咧嘴一笑,对他道,“老王那家伙不知吃差了什么闹肚子,跟他耍的甚没意思。你要不要坐下来,扯两盘胡子”

    早前就说过,雷家的护卫们,出身三教九流都有。林不墨是其中的一个典型,曾是西北一带黑道上有名的角色,生平最爱的是赌博,不赌钱财,只赌人命。西北至今还有他的传说流传于各个赌馆之中,只说若在穷困潦倒之际遇见一人要同你赌,你若输了,这人就要取走你最为珍惜之人的性命,你若侥幸赢了,便有泼天的富贵。

    好笑的是,传闻之中擅长各种赌技未逢一输的林不墨,在二管家精于算术的姑娘手下连输二十场,阐述了读书改变命运的至理名言。林不墨输的一点脾气也没有,问姑娘想要什么,他一定替她办到,然后姑娘沉吟片刻,说那你就入赘吧。愿赌服输,林不墨无话可说。

    当然,现在林不墨再也不赌人命,更在管家妻子的勒令下,每次赌注不得超过一文钱。

    徐笙不好赌,更不想与林不墨赌,故此婉言拒绝“不必了,小弟对此道不在行,怕扰了林兄兴致。家主怕是需要我,我”

    垂首把玩手中字牌,徐笙的托词未听到一半,林不墨直接将其堵在徐笙喉咙中“有时候即便是不在行,也不得不赌。这一点,你恐怕比我更清楚。”

    沉默半晌,徐笙一笑“林兄这话,我不太懂。”

    “你我心里都有数。”林不墨沉沉道“有些人的存在,碍着了不止一个人的眼,即便他这一次能顺利度过难关,始终在劫难逃。还是说莫非你自信他有如此能耐,能一一避开又或者度过这些接踵而来的困难”

    将双手拢入袖中,与林不墨一直没有正眼看他相反,徐笙注视林不墨侧脸,道“林兄,小弟虽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但是有一句话,却不得不说。你我都是家主招入门来的,应该感激家主的赏识之情,家主喜欢什么,我们理应便喜欢什么。”

    这话刺的林不墨握牌的手一紧,顿时嗤笑“我以前还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多不错的人里偏偏你能够出头,原来如此。希望你这话,在尘埃落定以后还能说得出来。”

    徐笙并不是个任由搓圆捏扁的好脾气,林不墨挑衅到这个份上,他脸上虽挂着客气的笑容,言语亦不吝反击“尘埃什么时候能够落定,你我说了似乎也不算数。小弟这方有事,便不多叨扰了。”

    林不墨不再置一词,任由徐笙离去。

    恰走出书房院落不久,吃坏肚子的王杉匆匆归来,打徐笙身边快步走过。

    就在徐笙暗自松一口气,听王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老林那家伙说的话,你听着记着,但别忘心里去。他属狼的,跟我们不同,你说是吧”

    徐笙停下脚步,但并没有说话。王杉等了两个呼吸没有等到回答,似乎有点失望地抬脚离开。

    雷元江的住处是雷府之中最大的院落,有东西之分,中隔花圃亭楼。曹茜阳与雷元江虽是夫妻,但并非共居,而是各有各的寝室。

    入了东阁,夜丛之中四处可见的护卫身影挨个淡去。徐笙刚踏入雷元江寝院外门,便见公孙弘在雷元江相送之下出门。

    “公孙大夫,今夜实在是感谢你。”雷元江并不高的声音传入徐笙耳中,对黑袍的大夫作揖,“若非是公孙大夫,恐怕我现在还像个无头的苍蝇一般,没有丝毫的头绪。”

    公孙弘从容回礼“雷家主太过客气,在下不过尽本职罢了。”

    雷元江又道“未来几日恐怕仍要劳烦大夫,我已命人就近收拾出一件雅居,不知大夫可愿前去看看是否合乎心意”

    公孙弘便回“恭敬不如从命。”

    一番话罢,公孙弘便与守在门外的另一守卫离去。

    黑袍的大夫鼻若悬胆面如白玉,但是徐笙数十年的壁猎经验告诉他,这个人有古怪。

    等得雷元江察觉到他伺立于门眫从而呼唤,徐笙这时方才缓步靠近雷元江,恭顺口称家主。

    徐笙要比雷元江高上两分,然而此刻垂肩敛首放轻呼吸,无形之中变得矮小起来。

    雷元江背着手,厚重的衣袍在这无风的深秋夜晚中沉沉坠着,正如他棱角方正并没有太多表情的脸,显得无端冷静。

    不知何处而来的蛙与蟋蟀声窸窸窣窣响起,仿佛被这座昏黑天幕笼罩太久,只晓得机械地重复呼喝,妄图以这微弱的地名驱散不知名的窒息感。

    “徐笙,你是最心细不过的。”雷元江的语调有别于常的平坦,传入徐笙耳中,“接下来这几日,我需要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留意所有靠近或者企图靠近我与越儿的任何人。”

    并不意外于这个命令,徐笙回道“是,家主。”

    雷元江点点头,转身步入寝室,反手紧闭房门。

    房门内,雷玊玫坐在外室圆桌旁的红木花凳中,一手按着鬓角。

    雷元江匆匆自她身侧走过,直入内寝,此时在他卧房中躺着的,却不是唐申还有何人他出门短短的片刻显然不足以带来任何变化,他侄儿依然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没有丝毫要苏醒的迹象。雷元江立在床头,神色空茫地驻足好是一阵,方才长叹一声,回转外室。

    早些时候,雷玊玫才打发了好一波各个夫人前来探听消息之人,疲惫神色显露于外。雷元江见罢,便道“姑母,你若疲惫,就先回去歇息吧。”

    “不忙。”雷玊玫放下扶着额头的手,肃容正言,“比起歇息,我更想知道你的理由。”

    什么理由

    自然是对待一个“义子”过分关心的理由。

    雷玊玫并不是没有听到过护卫之中流传甚广的流言。当然比起“好男风”这样的无稽之谈,她感觉“私生子”更令她起疑心。男人很容易在女色之中犯错误,她对此再清楚不过。如果雷越真的是雷元江的私生子,那么许许多多的事情一瞬间能够全部说得通,当然这是最好的情况,也是最坏的情况。

    如果不带任何情绪地去看,雷越无疑是每一个父母梦中的孩儿模样聪颖,孝顺,进退有度。若要给此人打一个分数,无论她如何以最为挑剔的眼光去看,都只能评出“优秀”。

    可惜啊,这世上很多东西,往往无关于一个人是否优秀。

    嫡庶有别,家族未来执掌人的决定权,并不是只在家主手中。家族中的其他人,定然不会认可一个血脉不纯母亲不知是何人的人,来担任未来家主

    雷玊玫正想得入神,雷元江的叹息声传入她耳中。

    “姑母,你说这偌大的雷府之中,我真正能信的,又有几人”

    听罢这话,复杂的滋味迅速自雷玊玫心中生出,顺着喉咙蔓延入口,泛出血一般的腥甜。

    雷元江虽然并不是在她膝下长大,观念却与她最为相洽。姑甥相互扶持这样多年,雷元江这一句话,蓦地将她带回数年前那场无法信任任何人的、没有任何硝烟的战争,提醒着她那些她曾以为早被坟土掩埋的真相,从来不曾真正消失。

    她勉强笑了笑“最艰难的时期早已经过去了,怎么忽然这样说”

    在雷玊玫对面坐下,雷元江宽厚的双肩骤然崩塌,他以双手手肘撑住桌面,手掌掩住面庞,沉闷的嗓音从指缝之中泄出“越儿与我日夜相处,我从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但偏偏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越儿竟被人所害。这样的事,外面的人决计是做不到的,否则我不会得不到丝毫的消息。这样的事与我们昔年所做,何其相似”

    “你怀疑是家里人做的”雷玊玫皱起眉,下意识想要反驳说不可能,却又被雷元江口中“昔年所做”所冻住,良久才喃喃低语,“她们唉,也怪不得他们。这事,讲明白点,她们害怕没有错,你这个义子所做的一切也没有错。”

    雷玊玫说道“所有的错,都在你自己身上。你回想回想你自己的态度,哪一个神态、哪一个动作、哪一句话,能不叫她们害怕如果真的如别人口中所说,你这个义子是你的私生之子,你就不该让他来。这个地方、这个江湖就是一片巨大的沼泽,外面的人一不小心就陷足于此,而里面的人,早已插翅难飞。”

    雷元江放下双手,嘴角苦涩的弧度掩也掩不住“姑母,你可知道,我也害怕啊。现在这一切,让我想起当年曾经发生在我们兄弟三人身上的事,我我不想看到这一切,发生在泷儿身上。”

    “我知道。”雷玊玫摇摇头,欲言又止,“你这么多年来所做的,我都知道。我知道虽然你嘴里总是埋怨泷儿不学无术,但是你并没有勉强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我也知道你想让他一直这样无忧天真。但是,他总归是未来的雷家家主,你我总是有一日要死的,我们不可能护他到老,你总得让他学习、让他学会怎么当一个合格的家主。而其他的人,我觉得你暂时想的太远了,毕竟他们现在他们现在不过是一群孩子罢了。”

    “他们仍是孩子,但是他们身边人可不是。”雷元江的手骤然握成拳头,“孩子自然是没有这种想法,但是他们身边人,可不是。”

    听罢雷元江这句话,先前在心中徘徊的千万流言全数熄灭。雷玊玫有些领悟过来,身子前倾,看着雷元江“所以你的意思是,想把这孩子把他,当作挡箭牌”

    雷元江张了张嘴,脸上露出一个糅杂了不同情绪的古怪表情。

    雷玊玫看着雷元江的表情,某一个部分的她,只觉得眼前的人无比陌生,但是某一个部分的她,却满怀罪恶感地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糊涂,只是你自己要注意分寸,伤了自己并不值得。”

    有如做错了事情的孩子,雷元江垂下头“不姑母,事情比你想象之中的更复杂。我是我是真的想让越儿当雷家家主。”

    看着雷元江的脸,一种莫大的不祥与恐慌扼住雷玊玫咽喉,她艰难发问“为什么”

    雷元江的眉尾眼角下塌,强自上扬的嘴角像是含着一口世间最苦的药“姑母,你难道还没有察觉吗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将越儿真正的身份公布于众。”

    真正的身份

    难道说,其实所有人都猜错了

    一个绝对不可能的可能,浮出心湖,变得越来越清晰。

    “原来如此雷越,雷越、那不就是雷季越吗原来、竟然是越儿”雷玊玫双手交握在一起,微微颤抖着。她的眼睫不断抖动,似乎要掩饰逐步通红的眼角,露出了与雷元江几乎一模一样饱受煎熬的神色“那他、他知道那件事吗他知道当年是我们给唐门制造机会,是我们给丐帮传递消息,是我们害死了元琛一家吗”

    雷元江发出一声自嘲的嗤笑“哈,我怎么敢呢我、我哪里敢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