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科幻小说 > 尘*******凉 > 第245章 六丑·栌衣燃黛·合
    少年直身跪着,若非天上繁星若海,削瘦的肩背几乎同天地融为一色。他依然停留在今晨跪下的地方,不曾移动半寸,视线凝在膝盖前半寸土地上那块堡主令牌。眼睫沾染寒露,于冬夜之中,凝结成霜,默默等待着回响。

    他并不惧怕孤独。像这样的夜,他年纪尚幼时,曾无数次坐在院子角落那把竹椅里,默默盯着大门,拿着做完的功课,期待那人能早一些归家,给她看看他获得的优秀。虽然十二岁以后,他再没有做过同样的事情,但是黑夜、虫鸣以及寒风,成为了最能令他安心的三样事物。

    他也习惯了等待。他明白在那人心里,唐家堡的事情排在第一位,其他都得靠后。他从未抱怨过,他能体谅那人的辛苦,只是有些时候,等的时间太长,连他自己都忘了原本想要说的话是什么。

    将近二更天,那扇紧闭的木门,终于缓缓敞开一道缝隙。门扉开启的时候,背后橘黄火光一气倾泻而出,穿透空中漂浮的尘埃,扑在少年面容上。

    在被烛光照亮的一瞬间,少年反射性地闭了闭眼,俄而睁开。门框圈出的光亮正正投在他身前,仿佛地面上生出一扇门,环绕着他的终于不再仅仅只是黑暗。只是门中央,还有一道漆黑的女子剪影,细长苗条,覆盖了那枚堡主令牌。他朝剪影的方向抬起头,触到门旁那道身影那刻,沉寂麻木的脸上,眉峰舒展,双眼睁大。

    “进来吧。”

    包裹沉沉暮气的声音从女子苍白的双唇中飘出,随后她便转过身去,衣角迅速消失在门扉后,仅仅留下三个字,如枯木枝桠最后三片发黄的落叶,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少年站起身,衣裳上凝结的寒露如珠,滚滚而落。拖着麻木的双腿,他呼出一口白雾,一瘸一拐地步入屋中。

    屋中还是他离去时的模样。

    青梅色的陶制茶具摆在左侧靠墙置柜中层第一个格子里,其余都摆满了书,按他贴的标签为顺序,彼此依偎,填满所有格子。棋盘与棋篓放在右侧的架格,与之一并收纳的是女子已经不用的旧匕首和暗器,以及收纳在不同匣子的和伤药。桌面上摆着他忘记收起来的,只剩数页便能完成第六次翻阅的武功秘籍,密密麻麻的笔记铺满纸张缝隙,像一只垂死无力煽动翅膀的蝴蝶,静静伏着,任薄薄的灰尘将之埋葬。

    女子背对着少年,慢慢走至厅堂上首的绿檀圆椅处落座,一手扶着额头,显得十分疲惫。她蓝色衣裙松散系着,坠落的裙摆遮住她双脚,略带折痕的衣领掩映间,那一截修长的颈项比过往的任何一个时候都显得纤细柔软。

    少年站在她面前,白日眼中与大师姐针锋相对时毫不退让的利刃,对上女子目光,全部被他亲手折断。

    女子道“你求见于我,所为何事。”

    面对女子的问话,少年踌躇着,小心翼翼挑选着词句。他想问女子是不是早就知道有今日,他想问女子为什么要将他驱离他有千万疑问藏在心中,但他害怕若他问的太直接,会惹得女子动怒。他有千万不解希望得到回答,但他害怕若他一字说错,将要面对女子冷面厉言。他不知道他该怎么问,但他不得不问,否则这一次错过,再也没有将来。他谨慎地将话语在心中检验多次,努力将质问从自己的语句中撇离,方轻轻开口“堡主师傅,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对吗”

    女子反问“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你重病。”

    少年紧绷的声线放轻到了不仔细聆听就会错过的地步,话一出口,便如抛身大海。数日以来的担忧,披荆斩棘的坚毅,纷纷化作无形浪潮沉沉压在心口。

    此时此刻,他赶回来的理由,终于自深渊浮出,无比清晰印在心头。

    过往的画面仿佛走马灯,一幅接着一副展现眼前。他的过去,他的努力,他的自豪与期待,所有画面由动转静,由浓彩转为黑白。最终一切消隐淡去,唯一留下的,是当年尸山血海之中女子蹲下身,对着藏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的他,摊开的那只手。

    那只手,是他此生能够失去,唯一一样东西。

    是他至今不能也不敢喊出,除了堡主与师傅外的,那两个字。

    女子没有立即回答。

    她甚至没有看着少年。

    靠宽大的椅背,她面庞稍稍扬起,视线越过少年发顶,看向不知名的虚空,不知想到了什么,扬起淡淡的笑“我没有生病。”

    还在冬日,女子这笑容对于少年来说,却似绵白柳絮、欣荣向春,因此固执沉淀在他眼里的焦虑,冰消雪融。

    “我只是要死了。”

    女子下一句话,令少年尚未舒展的嘴角停滞。

    无论是神态或是语气,女子所表现出来的,就像是她所说的一切都与她自身无关“以我现在的状态,最多半个月,最少七日,必死无疑。”

    “这不可能”

    话出口的那刻,少年都不知道他的声音竟会将檐上屋瓦震的颤抖,连同他的双手与身躯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放弃你不是一向最要强的吗为什么”

    话到最后,恐惧孤独相携梗住他喉咙,他不得不咬紧牙关,强自将之咽回腹中。

    而座上女子柳眉倒竖,手掌一拍椅臂,叱喝“放肆谁给你的胆子如此与我说话跪下”

    没等少年真正反应过来,早已经习惯了服从女子的命令的他,双膝已经重重磕在地砖上。腿上传来的酸麻疼痛,让他额头渗出冷汗,但他一言不发,固执地仰望着女子。

    女子道“不止中途放弃任务,口出妄言顶撞师姐,对副堡主不敬,还敢在堡主面前放肆,我竟是不知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

    听罢,毫无前兆地,少年呼吸一窒。

    自成为堡主弟子以来,唐末徽无时无刻不在找他麻烦,鸡蛋里挑骨头,仗着师姐身份教训他。如说违反堡规,可以说堡中所有弟子都做过,许多时候只要情节并不严重,长辈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唐末徽见缝插针抓他错处,因她是大师姐兼副堡主徒弟,长辈们只得按照规定办事。过去他被种种为难不得不反抗时她不闻不问,今日她竟在问他从哪里学来这些东西

    “我”

    在少年解释以前,女子将他话头截断“我不需要解释,你即刻便给我滚出门去,到执法堂自己领罚。”

    堡规有定放弃任务,鞭责二十;顶撞师长,禁闭三日;对堡主不敬,杖责五十。

    他不眠不休赶回来,要的不是这个回答,不是这个结果。一动不动,少年杵在女子面前,生平第一次,想将心底里的话毫不掩饰地说出“我只是想见你,难道这也有错吗”

    女子道“如今你已经见到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少年不知道如何作答。

    面对面相处十数年,所换得的,是一句“那又如何”。

    这十数年来,他为了让她骄傲,数不尽多少日夜翻读柜中藏书。他并没有其他人看到的那样聪明,有很多高深的东西,到了现在他依然不懂。但是他不敢问任何人,因为他是堡主弟子,因为他必须是优秀的才能配得上这个身份。十数年来,他如履薄冰小心翼翼遵照她的吩咐做到最好,想让她高兴。他还记得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抓着匕首的手害怕到停不住发抖,以至于他对着五花大绑的任务目标连刺十下才将其杀死。血溅在脸上的腥臭,让他当场吐了出来,而后一天一夜没有吃任何东西。他没有退缩,他努力让自己习惯这一切,与此同时保护她最为重视的唐家人。只要有他在,他宁可自己受伤也决不让一起出任务的师弟妹掉一根头发。

    所换得的,是一句,那又如何。

    他以为他所做的一切会令她欢喜可遗憾的是,他根本不懂得她,又怎么可能令她欢喜

    到头来,他无非是女子手边一个用的尚且顺手的兵器,除此以外,连他自己都找不出其他的任何存在的意义。

    唐邵策的话,再一次在少年耳边回响。

    少年一点都不想相信这个人,就像他并不想相信他的预感这所有的所有,都是他自己求来的。他很清楚,他不该看,不该去关心,不该去期待。只是,与此同时,他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期待那令他坚持在黑暗中摸索爬行却不肯放弃的期待。

    “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仿佛自言自语,少年轻声道,“那我呢我怎么办”

    女子道“待我死后,副堡主便会代替我的位置。从今以后,你要服从他所有命令。”

    少年呆呆沉默半晌,问“就算他让我去死,我也要服从吗”

    “对。”女子红唇微启,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道,“就算他让你去死,你也要服从。”

    “哈哈。”少年笑出了声,“不可能。我不会服从一个害死你的人的命令。等你死后,我就给你报仇,找个机会杀了他,就算拼上这条性命我也要杀了他。”

    这回,女子没有厉颜叱喝。她依然没有看他,而是注视某个不知名过去的方向,淡淡道“唐申,你太让我失望了。”

    这九个字,便让濒临失控边沿的少年无法再吐出半个字。

    保持着不紧不慢的语速,不缓不急的语气,女子继续道“既然如此,看来你是不适合再留在内堡。我看也无须等我死后,明日你便收拾东西离开。看在你为我唐家做事这些年,我不消除你在名册上的名字,但从今往后,无事你不得再回内堡。”

    时隔十数年,却如昨日重现。

    明明已经走了这么远明明拥有了力量一样的无助,一样的无法改变,少年的他与童年的他,再次重合。

    “为什么你也要赶我走吗我对你再没有利用价值了吗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到底我要怎么做,你才不会死”忽如其来的疲惫,将入门前剖露心迹的勇气消耗殆尽。他垂下头,闭上眼“求求你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什么都会去做,真的”

    似乎已经不想再回答少年源源不断又毫无意义的问题,女子终于失去了耐心,面上显现出厌倦“莫非你现今还是七八岁,做什么都需要我来告诉你你若不想遵从副堡主的命令,我已经给了你选择,你大可离开内堡,左右你原本就非我唐家中人。”

    “唐家中人唐家中人”少年喃喃重复着,“在你眼里,非是唐家中人,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一点价值都没有这么多年过来,我对你而言,是不是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

    “你问你对我而言有什么意义”

    仿佛听到了难以理解的事,女子歪了歪头,面露疑惑。她站起身来,衣裘携着寒息,脚步无声,如一只在人间飘荡的妖魔,踱到少年身前。她微微倾身,伸出右手食指,以指尖抵住少年喉结,说“我倒要问问你,你的命是我救的,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的武功是我教的。离开了我,你是什么东西离开了唐门,你还拥有什么离开了这个名字,你又是谁”

    她凶猛而迅速地扼住少年喉咙,将他整个人从地面上提起来,嘴角左右一扯,露出左右对称完美的微笑“你信不信,就算你死了,也不会有人记得你因为你的名字是假的,你的身份是假的,你什么都没有,你哪里都去不了。你所有的话,都一文不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