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科幻小说 > 尘*******凉 > 第246章 伍拾捌.长命女上
    自十二岁后,便是诀别那日,唐申也不曾再真正流过眼泪。

    若让他哭,他能作出至少十一种不同的姿态。

    因欢欣而落泪。

    因悲痛而悔恨不已。

    痛苦到了极点而麻木。

    无能为力却又感同身受。

    极尽可能忍住泪水强颜欢笑。

    羞于让人窥见悲伤而假装无碍。

    无处诉说唯有独自舔舐伤口。

    诉说无人能理解而绝望。

    因为恐惧失去而哀求。

    因被抛弃而无助。

    心怀羡慕。

    若让他笑,怕是比这十一种哭的姿态多得多。

    但他从不放声大笑,正如他从不嚎啕大哭。眼泪与笑容这两件武器,只要姿态足够美好,看到的人自会心生愤怒或者怜惜。至于他是真心与否,真假与否,并没有人会在意。记得当初教导伪装的师叔说过,要真真切切完美地扮好一个角色,得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自己的来历、忘记自己的姓名。这些要求对他来说并不难达到,一方面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自己到底属于何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到底他还是贪恋那片刻的信任和温暖,尽管他清楚知道这一切只属于他所扮演的角色,而不是时时刻刻谋划着如何达到目的他自身。

    他知道他自己在做梦。

    梦的过程中,他一直以旁观者的视觉看着整个事件。

    他看着那个少年的念念不忘无有回响,看着那个少年孤苦无助垂死挣扎。少年的喜怒哀乐在他面前一一呈现,他却已经无法回想起当时的迷惘,仿佛过长的时光冲刷去了缤纷鲜艳的色彩,残余的印迹里全是锈色的疑惑。

    直到今天,唐申仍想不通当初唐宛凝为何不直接杀死他以绝后患,想不通时隔八年唐素生为何忽然提名要他带领唐宛凝一派崛起导致唐邵策不得不杀了他,正如他仍无法弄清“唐邵逸”是何人,为什么唐邵策会说一向以唐家堡利益为先的唐宛凝竟其实恨着唐家堡。

    不是所有的存在都有意义,也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到解答。与其苦苦追求一个解答,不如着眼未来。而且,这么多年走过来,他早就学会了放弃,放弃去思考唐宛凝心中所思所愿,放弃无意义的意气之争,放弃毫无保留展示自己的所有。

    那夜诀别他被赶出山门以后,唐宛凝就不再是那个他愿意全心全意为之付出的人。当时那个少年的他,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这一夜,似乎特别的长。

    唐申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头一阵阵地作痛,目之所及的事物皆在日光中融作一滩,模糊不清。他反复闭眼又张开,十五个呼吸后,溃散的景物终于缓缓凝聚成型,呈现出颇为陌生的卧房景象,装潢却又带着熟悉的氛围。

    多年养成的习惯令唐申立即去摸绑在左手小臂内侧的匕首,但手一动,双臂顿时传来紧缚感,手腕以下动弹不得,手腕以上十指传来血液不流通形成的麻木。唐申将头往后仰,额角不知怎的一片刺痛,他盯着自己被粗麻绳层层环绕牢牢绑在床栏上的双臂,有些迟缓的大脑花费了很是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被绑了起来。

    头脑依旧昏沉,仿佛昏睡太久还没能够完全清醒。对于唐申来说,除了重伤失去意识和苦战至精疲力尽,无论身处何地,他都不可能如此深眠。嘴里有一股涩涩的腥味,唐申轻轻舔了舔干燥的唇,又察觉右半侧身体异样的沉重,传来超出他正常体温的、他极为不习惯的灼热。

    他感觉到了另一个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当下浑身僵硬。杀手本能令他险些暴起将潜在的威胁踢开,但同样是本能,让他精准分辨出浓郁草药味掩盖下熟悉的气息,硬生生遏止所有攻击。

    卓越的杀手,往往拥有远超常人的触、味、听、视四觉敏锐的味觉保证他们能够明确判断入口的食物是否藏毒;盯梢任务目标则往往要求绝佳的视力,从而保证目标不丢失;他们的触觉,比都郡资历三十年以上的库丁还要精准,以此判断过手的暗器用何种力道以及角度投掷才能取得他们所要达到的目标;刺杀环境的异常恶劣则需要他们拥有绝佳的听觉,毕竟做这一行的人,披着夜色只是寻常。

    此四者,皆可通过训练提升,这也是唐家堡基础弟子训练目标所在。但六觉中剩下的两觉,则要看天分。唐申在灵觉上的天赋不赘叙,嗅觉却是一个比较玄妙的事物。或许不少人都会有类似的心得,匆匆过路某处闻到某种香味,骤然想起一段过去微不足道的场景,明明没有特殊之处,却无比清晰。只因每一个场景、每一段记忆、每一个人,都带有其独特的气息,如果能够记住这种气味,记忆将变得异常深刻。

    两世为人的记忆太长,唐申见过太多的人,明暗刺杀过太多的目标,经历过太多的风波,需要他思考的事情太多太多,以至于无关紧要的东西,都不会在他脑中留下痕迹。像是别人说的话,别人的长相穿着,交谈之人性格优劣以及过往将来,自己的穿着执拿或者佩戴,身之所在或者过口食物是好是坏,都是水上波痕。但是不可否认的,唐申确实能把见过的每一个人记住,因为他记的不是相貌,而是每一个人留下的不同的气息。

    正是如此,唐申瞬间便辨认出倚靠着他的人,是罗谷雨。

    罗谷雨枕在他右手手臂上,脸色较昨日夜里的苍白显得红润,短发比初来乍到之时稍长,凌乱四散在他肩膀。他的下巴恰好抵住其额头肌肤,视线微垂,便落在罗谷雨微微带着泛青绒毛的嘴角。不经意间,呼吸吹起罗谷雨鬓角柔软的发丝,起落间贴到自己唇间,令他下意识摒住呼吸。

    从未曾想过会靠的这样近,以至于唐申忽然察觉自己从未曾认真端详过罗谷雨的模样。如此想着,唐申启唇轻轻吹开的发丝,转而又不听话地落到罗谷雨眼睑上。罗谷雨的五官与中原人不同,肖像其母,眉与眼睫漆黑,眼却是异色。但比起罗立夏那双阴沉的紫色眼眸,罗谷雨双眼显露出温暖的、有如初升日曦的颜色。

    唐申的视线轻轻顺着罗谷雨高挺鼻梁滑落。

    罗谷雨两边嘴角微微上扬,即便其本身并没有在笑,往往也是微笑的模样。不出声的时候,总显露出可靠又好说话的模样然而事实与表象恰好相反,罗谷雨脾气虽不说很坏,但绝非易相处之辈。不过睡着的时候,倒是没有了白日里的张狂野性。

    罗谷雨的面色,确实相当憔悴,作为一个视力极好对气息敏感之人,唐申能说罗谷雨素来将自己整理的清爽干净,但是现在看上去,罗谷雨并没有时间打理自己。不在自己视线之内的那些日子罗谷雨经历了什么,唐申不会明言询问罗谷雨。尽管他不喜欢超出掌控的事情发生,但他更不认为自己如今到了能够干涉罗谷雨决定的地位,他所能做的,无非是尽力将罗谷雨留下。

    尽管未曾追求过一个人,也没有过类似的想法,唐申觉得感情之事须得从长计议。罗谷雨不是姑娘家,并不会因为他在强敌环伺下出手相救,相互坦诚结识,无微不至关系爱护,赠送贵重礼物等等,在类似这种举动的攻势下而沦陷吧。说到底,罗谷雨之前,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从情人之间的角度出发去讨好一个人。此时此刻他倒是后悔当初为何竟会觉得教本中这一部分无关紧要,吝惜施舍一眼。

    想着想着,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停留在罗谷雨嘴边。

    他并没有忘记几年前那个意外的吻。

    前世今生加起来,排除与人争斗到难分难解,他第一次与别人有这样亲近的肢体接触。他还记得以前听师妹们说,与心上人亲近,会心跳面红耳热不已,若与心上人接吻,更会觉得无比甜蜜他并没有尝出什么切实的味道,可那一瞬间,莫明让他想起他尚年幼被姨娘指使去给灶房洗碗时,趁所有人不注意,偷偷用手指蘸入糖瓮,尝到的那一口绵白糖。

    他从未提起,却未曾忘记过的这些记忆。

    许是唐申目光停留的时间太长,被注视的人眼睫一颤,随后便张开双眼,快速而准确地对上唐申双眸。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若是平常,唐申会尽量避免长时间直视罗谷雨面庞,但此刻他并不觉得直视躺在自己臂弯里的人有什么问题,甚至想好了罗谷雨会一脸凶巴巴地瞪他说他眼神是不是不好要盯着人看。

    但是,并没有。

    “瓦睡着惹”

    虽说正看着自己,唐申发现罗谷雨的目光异常涣散。眼睁睁看着罗谷雨以手臂支起身,没坐起又滑了回来,砸在他胸口,百来斤的人顿时将他压的闷哼一声。罗谷雨的额头贴在他颈间,再度传来的不正常炙热令他察觉罗谷雨恐怕在发热。联想到昨天夜里罗谷雨难看的脸色,唐申很容易便能猜出恐怕与其伤势有关。

    怪只怪他本身头脑昏沉,注意力分散,在这样应该立即处理的状况下,竟思考起没有意义的东西。

    唐申动了动被捆住的双手,以巧劲挣开缝隙,再自缝隙将手摘出,把伏在自己胸口的人拉起来,唤道“你发热的厉害,快让我起来去叫大夫。”

    罗谷雨垂着头,应该是听到了,却没有回答。

    唐申又唤了声,见仍旧不被搭理,便把手探向眼前面容。他的手因为麻木而微微颤抖着,举起来轻轻贴上罗谷雨额头,传来的炽热一瞬间侵入偏冷的指尖,一种要将其融化的错觉油然而生。许是烧迷糊了,对于他的接触,罗谷雨并没有过激反应,就这么闭着眼,将脸往他手掌里靠了靠。

    贴着暖麦色面容的手苍白,五指以及手背上,遍是伤痕愈合后留下的白色疤痕,仿佛宣纸的肌肤下青紫色的血脉交错,透出刚刚掘破棺椁重临人间的活死人一般的阴冷。

    唐申有些失神,下意识将手抽回,于是罗谷雨竟就这么顺着他的力道,滑到他肩头,若非他腾出手往身后一撑,恐要落回被褥中。不知道是否再次昏睡过去的人颇为霸道地压住他一侧大腿以及上半身,将全身重量交托给他,毫无戒备地露出脆弱的后颈。

    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悄无声息毫无痛苦地夺走这条性命。

    过去也好,现在也罢,明明并不了解他,明明早就感觉到危险,这个人却总是在他面前显现出心无芥蒂不加防备的模样。

    人这种东西,对于不熟悉的人以及潜在威胁,第一反应都是拉开距离保护自己。罗谷雨对于威胁有着异常敏锐的直觉,他之前的示好都被拒绝了,可在这个时候,为什么又在他这种人面前表现的如此信任

    很多时候,唐申都不觉得他真正了解过罗谷雨。

    罗谷雨在为什么苦恼罗谷雨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什么才能让这个人高兴

    不明白。他或许能猜得到些许,但他不明白。这个人,总是和他所学的一切,都对不上。

    慢慢直起身,唐申微微调整姿势,好让怀中人躺得舒服些。

    怀里的重量,无数次清楚告诉唐申他心中所愿,是违背常理之事。他其实也很清楚,这个罗谷雨并非是从前那一个罗谷雨,两个人是相同却又不同的存在。过去的已经过去,无法真正挽回什么,一切从零开始。

    所以,他从没有一刻不在问自己。

    他有能力让这个人喜欢上他吗他对他的好是否用对了方式是否会和从前一样,他在努力,彼此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他真的是那个适合的人吗

    需知道,如果不是他,罗谷雨不会这么早来到中原,如果罗谷雨稍微再成熟一些,是否就不会受此刻身上那样的伤是否他的出现,反而让这个人经受更多的苦难他有过重生的经历,他知道哪些对他是好哪些是坏,可他又是否有这个权利,去自以为是地斩断原本可能出现在这个少年身边的精彩,将其禁锢在一处地方

    低头就能看到那张年轻的脸,今时今日距离他们本该相逢的时候,早了好些年。

    一瞬之间,感觉到了岁月的沉重。

    唐申清楚知道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也正因为如此,越发感觉到罗谷雨的无辜。

    如果他就此收手是否对这个少年更好

    他没有办法回答自己的问题。他死的太早,没来得及去了解他到底是哪一点导致这份感情萌芽,恐怕,以后也永远无法知道。只是回答对他来说,已经并不重要。如果一个人不曾拥有过什么,便不怕失去什么,当有了希望与目标,就会变得疯狂。

    叹息一声,迟疑着伸出手,唐申慢慢揉了揉靠在自己肩膀上那颗脑袋,将那头本来就散翘的短发揉乱。不经意一转眼,卧房门外露出雷元江半张脸,视线对上那一刻唐申登时浑身一僵,脑中空白一片,脸上也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雷元江什么时候站在门外的他都看见了什么

    正是思绪混乱一片之时,雷元江探出身来,神色有些纠结地盯着唐申怀里人看了好几眼,接着朝唐申笑了笑,往自己嘴上比了个叉,潇洒拧身离开。

    唐申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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